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片冰心在玉壶》作者:蓝色狮 楔子 皇祐二年,八月初三,开封。   油纸糊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来摇去,火光闪烁不定,映得官家驿站的门口忽明忽暗。隔着雨声,一顶很不起眼的蓝布小轿拐过街角,停在驿站的门口。   从轿里钻出来的人,一身青袍,面色冷漠,径直上前扣门。   不一会功夫,官役满脸不耐地从里面开了门,看见来人,慌忙换上笑脸,腰也顿时躬了下去:“大人!”   “姑苏织造白大人在何处?”   “就在后面的厢房里,小的来领路。”   见这位大人身边并无小厮,官役忙又是打伞又是提灯,将他引至后面厢房。  “就是这了!要不要小的给您冲壶好茶送来?”   “不必,我若有事自会唤你。没有我的吩咐,你不用过来了。”   看官役退下,他方抬手敲门。   “大人!快请进,小人已等候大人多时!”一位不惑之年,身材微圆的男子开了门,见是青袍人,慌忙往里让去,“这两日小人递了封信进府,大人可看见了?”   “看见了!”青袍人不耐烦道,“……谁让你进京来的!”   姑苏织造白宝震见他一脸冷然,顿时愣住:“小人、小人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应该和大人相商才是。”   “相商!”他冷笑,“宝震啊宝震,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是想看着我死在那虎头铡下你才甘心啊!”   “小人不敢!”白宝震双膝一软,已然跪在地上,语气间隐隐的哭腔,“大人何出此言?小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想啊!”   见他如此,青袍人语气又软了下来,伸手扶住他,叹道:“我也知道你还不至于如此,你比不得他们,都是些懦弱无能之辈,有了事便只知道躲着藏着。”   “大人明鉴!”白宝震却不敢起来,“只是现在那包拯已经开始疑心我,下官惶恐,故进京请大人的示下。”   “你可将帐册带来了?”   “没有,此物兹事体大,小人怎敢随身携带。”   “你做的很对。”   青袍人点头赞许,不经意地将食指在墨漆桌面上轻轻扣两下——身后凉风掠过,白宝震只觉背心一凉,低头惊诧望去,一柄利剑已穿胸而过,剑尖上的鲜血犹自滴落。   “我也是没办法,你好好去吧,”青袍人淡淡道,“你的家人我自会安置,不会亏了她们的。”  白宝震艰难地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不妨那剑猛地一抽,鲜血喷涌而出,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喘上来,便断了气。   “大人!”   握剑的赫然是方才抬轿的大汉,抬手收剑,行云流水,显见是一名用剑高手。  青袍人嫌恶地看着衣襟上的污血:“你到里面看看,看他都带了什么来,务必搜仔细了。”  “是!”   倒在地上的白宝震气息已断,双目犹自圆瞪,青袍人看了不耐,踢了踢,让尸身翻了过去。  “禀大人!仔细搜过了,只有些银票,衣物,并无其他。”大汉从里面转出来,将搜出来的东西摊在桌上。   青袍人翻点一番,果然没有其他,点头道:“做得干净些,莫让开封府找到什么把柄。”  “小人明白!”   风急雨骤,小轿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就像不曾出现过一样。 第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开坑了!大家多多支持哦!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晌午时分,锦丰酒楼内宾客满堂,笑语喧哗。   这酒楼是开封府数一数二的大客栈,生意兴隆,宾来客往,直把伙计们忙得团团转,饶的是在凉爽秋日里,也汗湿了一层里衫。   “是这里了!”   莫研牵着马匹,俏生生地立在灯笼底下,仰着头望着招牌上面的字……从蜀中到京城,在路上走了那么多天,总算是到了,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出这么远的门。   “姑娘,快请进来!当心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小二满脸笑容地迎出来。  她笑吟吟地将缰绳交到小二手中,吩咐道:“这匹马的后腿受了伤,麻烦你好生照料,找个大夫给它看看。”   “受伤了?”小二探头望去,枣红马的后腿下部用白色丝绢包扎着,隐隐能看到血色透出。  “当心点,它脾气不大好。”莫研提醒道,下意识地揉揉肩膀处的青肿。  “您放心,一定给您照顾妥妥当当。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小二将马匹交给客栈的马夫,往里让去。   莫研除下鹿皮手套往里走:“住店!要间上房,对了,你替我打听下,有没有一位来自蜀中的李栩住这里?”   “李栩……蜀中……”店小二愣住,表情怪异,忽压低嗓音,“是不是四方脸,留着八字胡?”  莫研喜道:“对啊!就是他!你见过他?”   店小二无语,默默低头,领着莫研往门外墙根走去,那里的墙面上贴着好几张告示,其中一张告示上的人像与李栩诡异得相似……再看下面的小字:现通缉江洋大盗李栩,有发现其行踪者,请速往开封府报案。   “怎么连赏银都没有?”莫研从头到尾看了三遍,也没找到注明赏银的字样,颇有些不满,这不是明摆着嘲笑五师兄一文不值吗?   “您和他有过节?”店小二小心翼翼问道。   “嗯……算是吧。”她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那你放心吧,我听说昨夜里,这个人就被逮起来了,现在八成在开封府的大牢里。”  莫研吓一跳:“不会吧?他怎么会被逮住?犯了什么事?”   小二摇摇头:“犯什么事我不大清楚,不过听说那人武功高得很,是展大人出手才制住了他。”  “展大人?”   “就是开封府的展昭大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那身功夫……”店小二挑起大拇指,啧啧称赞,却没留意身边客人的脸色。   “……不就是只猫嘛!”莫研低声嘀咕,快步返回客栈内。   客栈里的饭菜味道虽好,却不甚合她的胃口,莫研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回房休息。只在房中坐了片刻,终是不放心,还是决定到开封府探探风声才好。      正是午后,开封府的大门口两名衙役发着秋乏,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打,又不敢太明显,嘴微微张了小口子,呼出的气倒都从鼻子出得多些。   莫研远远地站着看了半晌,还是决定绕到角门去。   角门只有一个衙役守着,看上去倒也还和气。   “这位大哥!请问昨儿抓进来的李栩可是关在这里头?”   衙役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道:“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师兄。”   “姑娘姓甚……?”衙役抬眼,忽看见她身后的人,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展大人。”  莫研回头,身后一人,蓝布长袍,儒雅俊秀,手中青锋三尺有三,柄长七寸,光华流转,正是巨阙。   展昭!在开封府手持巨阙的自然不会再有别人。   “这位姑娘有何事?”展昭见莫研一身风尘仆仆的打扮,不似京城中人。  “她说李栩是她师兄。”   展昭闻言,眉峰微颦:“你是李栩的师妹?”   “是你抓了我师兄?”莫研挑眉望他道,“不知我师兄所犯何罪?可否探望?”  “令师兄……”他略一沉吟,“姑娘请随我来。”又朝衙役微微颔首,示意无妨,便领着莫研进开封府内。   一路曲曲折折,绕过几处院落,展昭径直将她带到包拯外书房,让她暂在外面等候,遂撩袍入内。   莫研展目望去,此处院落比方才经过的几处更加清雅,不远处一株桂花树,上面花儿初开,细细小小的淡黄花瓣舒展开来,香气四溢,给这沉静肃穆的开封府添了几分柔软的雅致……  不一会儿,展昭掀帘,唤她入内。   除展昭,屋内已有二人。一人坐于桌后,面色微黑,不怒而威,显是包拯;另一人在旁,却是位白面师爷,想来应是公孙策了。   “姑娘请坐。”   莫研自拣旁边椅子坐下,有礼道:“包大人,在下初到京城,便听闻师兄为展大人所擒。不知我师兄究竟所犯何事?”   “本月初三,姑苏织造白宝震白大人被人一剑穿心,另外还有一名官役,都死于官驿之中,姑娘可知道?”   她自是一惊,摇摇头:“……我不知道。”又飞快补上一句,“不是我!”  包拯仍正色道:“从令师兄李栩包袱中搜出银票两千两,另有白大人随身玉佩。”  “你是说,我师兄杀了他!”莫研皱眉,急道,“我师兄不会杀人。”   “罪证确凿。”   莫研不以为然,摇头道:“什么叫罪证确凿,难道你们有亲眼看见我师兄杀人!东西也许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包拯默然不语,微微有些失望。他本奉旨彻查江南贪没,查到姑苏织造府时,便发现疑点重重,刚有了些眉目,偏偏这白宝震便不明不白的死了。若说是凑巧,他实在难以信服。  他原就疑心李栩是被人栽赃嫁祸,本希望他师妹也许有什么凭证可供参详,但看面前这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看来是帮不上什么忙。   “包大人素有青天之誉,想来不会冤杀好人。”莫研起身施礼道,“我师兄不会杀人,还请您放了我师兄才好。”   包拯缓缓摇头,沉声道:“姑娘要知,若无证据,本府难以放人。”   莫研沉默了半晌,抬头道:“包大人,可否让我到案发所在看看?还有,我想见见我师兄。”  “我很明白姑娘的心情,但姑娘非我公门中人……何况,本府也已经派展护卫细细看过案发所在。”   “展大人看过了……”她微微一笑,转头望向一旁抱剑而立的展昭,眉峰微挑,“展大人,你出入这间屋子一定不下上百次了吧?”   展昭微怔,颔首道:“不错。”   “那好,你可知这院中有几棵树?有几种花草?此时开花又是哪几株?”  众人皆是一愣,莫说展昭,便是包拯与公孙策每日出入此间数次,也不敢说对这些日常所见之物记得清楚。   展昭仔细想了想,才道:“有三棵树,一棵桂花树和两棵松树。花草有茝兰、美人蕉、紫藤萝……开花的好像桂花和美人蕉。”   莫研笑吟吟地点点头:“差不多,不过你少说了几项:还有金镫龙草,晚香玉,墙根底下还有两株绿荑,只是照顾得不好,怕是要枯了。开花的还有青芸藤,它的花小,又绕在松树上,想是你没瞧见。”   她寥寥数语,众人皆在心里直道惭愧,没想到她只在外间呆了一会,便将景致尽收眼底。  “姑娘好记性,展某惭愧。”展昭望着她,微笑道。此时才留意到这位姑娘虽然其貌不扬,眼睛却如点漆一般,明亮之极。   “展大人此言差异,这并非是记性,不过是看你留不留心罢了。比如……”她朝他宛然一笑,“我还知道你刚从八贤王府中回来,未曾用过饭。你心中一直在想这个案子,回来时又特地去案发所在的周围瞧过。我说的可对?”   “……”展昭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姑娘莫非一直跟在展某身后?”   她侧头笑道:“我跟着你做什么?再说我也是午时才到的京城。”   公孙策捻须笑道:“姑娘不妨说来听听,是如何看出展护卫行踪?”公孙策向来自认才智过人,只是连他也想不明白这位姑娘究竟是如何看出的,不禁十分好奇。   “说出来就一点也不稀奇了。”她道,“展大人衣衫上沾有极淡的龙涎香味,龙涎香千金难求,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只有王公贵胄才点得起这种香。况且展大人并未骑马,说明所到之处并不不远,就在京城之内。住在京城之中的王爷就只有八贤王,又听闻包大人素来与八贤王亲厚,那么展大人自然多半是去了八贤王府中。”   “怎知他不是进宫去?”公孙策故意问道。   “他没穿官服啊。”莫研自然而然地回答道,接着继续道,“龙涎香最娇贵,若沾染了其他香气,便不似这般清雅。展大人若是用过饭,被这饭菜的味道一熏,我闻到的就不是现在这个香味了。”  展昭含笑,他确是去过八贤王府,只是没留意身上会残留有龙涎香。   “姑娘怎知我又去过案发所在?”   “这也简单。习武之人若是心中有事,脚下便不免会有滞泄。展大人既有御猫的名号,轻功自然是绝佳的,鞋尖有泥不稀奇,可鞋跟处仍旧有几处泥点,说明你心中惦念此案。而你衣角下摆微湿,隐约可见青苔痕迹。此时是大白日,在京城内行走,又不与人动手,根本不必飞檐走壁,那么只有可能是在探查案发所在时不小心沾染上的,多半是屋顶瓦上的青苔。”   包拯点头,又问道:“可姑娘怎知展护卫想的就是这个案子呢?”   “我原也不知道!”她望向他们,侧头笑道:“是你们告诉我的!”   “我们?”   “我虽未来过开封,但我也知道堂堂开封府衙岂是随便人说进就进的。展大人在门口遇见我,不过才知道我是李栩师妹,便将我带进来,那时我便知道此案必定非同小可,因此你们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线索。进来后,包大人又说了姑苏织造大人遇害之事。朝廷三品大员遇刺身亡,自然是大事,也难怪展大人惦在心中。”   公孙策听完,与包拯相视一笑,道:“听姑娘这么一说,好像真的一点也不稀奇了。”  “姑娘确是冰雪聪明。”包拯笑叹道。   “大人谬赞,我不过是些小见识罢了。”莫研正色道,“只是我师兄之事,还请大人细细查明。他虽天性桀骜不驯,但心地却是极好的,从不伤及人命。”   包拯闻言不语,半晌才叹道:“此案确实疑点重重。”他抬头望向展昭,“展护卫,你带这位姑娘去见见李栩。”   “多谢大人!”   莫研朝包拯拱手施礼,方随展昭步出。 第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解释一下:莫研这个人其实很早就定位好了,可能只贴了一点点,没有展示人物全面,所以大家会认为她和《月》中有所不同,希望看下去之后可以让大家接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带莫研往大牢的路上,展昭问道。   “我姓莫,单名一个研字,研墨的研。”   莫研、研墨……展昭微微一笑,道:“莫姑娘,我衣衫上青苔并不是在屋顶沾染,而是在八贤王府的花园中不留心沾上的。”   莫研挠挠耳根,笑道,“这我倒没想到,你方才怎么没说?”   “暇不掩瑜,姑娘说对九成,已是不易。”   “对了,展大人!”她担忧问道,“是你擒的我师兄,你……没伤他吧?”  “没有。”   说话间,转过拐角,又穿过一扇铁门,开封大牢便在眼前了。虽然称做大牢,但事实上这个牢房并不大,不过才四、五个牢室而已,只暂时关押些未过堂的犯人,过了堂的犯人都会押送到大理寺。  展昭上前与看守狱卒寥寥数语,狱卒便很爽快地开了牢门,让他们下去。  “五哥哥!”莫研几乎一进门就看见了李栩。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牢室那方日光照得到的地方,用手指细细地梳理头发。   “小七!”李栩见到莫研自是欢喜,从地上跳起来,奇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不来,谁来救你啊!”莫研嘻嘻地笑。   “你不会是来劫牢吧?”   李栩明明瞥见她身后的展昭,故意装作没看见。   她晃晃脑袋,笑道:“劫牢不好,还是劫法场风光些!”   “哎唷!”隔着牢室的木头空隙,她脑袋被李栩用力瞧了一记。   “要不是为了等你,我何至于跑到这里来坐牢。”   “怎么是我的错!我不过晚了几日到嘛。”   “几日?”李栩咬牙切齿,“我等了你整整二十多天,钱都花光了。”   “我也是没办法,马伤了腿,又不能骑,走半日还得歇半日。”莫研委屈地揉揉脑袋,“对了,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什么姑苏织造的家伙怎么死的?”   “我哪知道他怎么死的,反正不是我杀的!现在这些朝廷阿猫阿狗……”李栩特别将“猫狗”二字读得特别重,边说边拿眼斜展昭,“简直是草菅人命,随便逮个人就交差,喀嚓我之后,他们才好领赏。”   展昭在旁静静抱剑而立,眼帘低垂,神色间波澜不惊。   “那你被人栽赃了?你都没发现?”莫研奇道。   “我昨天刚睡醒,才发现桌上多了包东西,还没来得及看什么东西呢?这位英名神武的展大人就进来了,我还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呢!”   莫研摇头叹气道:“五哥哥,我早就说你睡觉睡得死,你还不承认!有人进来都不知道!……展大人,你怎么会知道东西在我师兄这里?”   “有人报信。”展昭道。   “谁?”   他微颦了眉:“不知道,他只留下一封信。”   “这么说,我师兄一定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她皱眉想了半晌,又问李栩,“你来了京城之后,有没有偷过东西?”   李栩冷哼一声,不吭声了。   “快说啊!”莫研从空隙中伸出手,扯扯他的头发,“这时候你还装什么风流侠士!”  “哼……”   李栩头发被她揪得生疼,硬撑着就是不做声。其实他倒不是不想说,只是展昭在场,他怎么能当着这只猫儿的面招认自己偷过什么东西。   展昭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思,并不看他,只淡淡道:“偷盗杀人,孰轻孰重,相信李兄心中自有权衡。”   闻言,李栩又是冷哼一声。   莫研不耐地又扯扯他头发:“别哼了!……快说!难不成你当真指望我去劫法场。”  “……我就前夜去了趟张尧佐的府邸,”他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可我也没拿什么东西啊,就随便拿了那么三、四、五、六件……”后面的话越发小声,只是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没人发现?”   他昂昂头:“你师兄我的轻功是白练的吗!都被我甩掉了。”   那就是说,还是被人发现了——莫研想了想:“张尧佐,他不是那个三司使吗?”  “你到朝廷一品大员府邸偷盗。”展昭转头望他,心中似若有所思。   不等李栩开口,莫研便已不满道:“这张尧佐不过仗着自已侄女是皇上宠爱的贵妃,把持朝政,这大宋倒有一大半的家当都在他手里捏着。皇上美人当前,祖宗不任外戚的规矩也忘了,竟然弄了这三司使的差事给张尧佐。”她不以为然道,“这样的人,偷便偷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得虽是实情,但话语间毫不忌讳,对皇上也颇有微词,展昭不由微皱了眉。  “除了那里,你还去过别的地方吗?”   “没有。”他斜眼看她,“京城这鬼地方,一点都不好玩。要不是为了等你这丫头,我早走了。”   莫研盯着脚尖,原地转了两个圈,还是想不明白,抬头道:“那……这些天,你周遭有什么稀奇事没有?”   李栩摇了摇头,将方才莫研扯过的头发掠到胸前,细细梳理好。   “五哥哥,你在这牢里再呆几日,我想想法子。”莫研转头问道,“展大人,我师兄几时过堂?”   “此案疑点甚多,近日内应该不会过堂。”   “小七!你万不可逞能!”李栩正色道,“自己当心才是!”   莫研笑道:“放心吧,我就这么点能耐,横竖也闯不出什么大祸。”   两人出了牢室,到了外间,她抬头望向展昭,轻声问道:“若是抓不到那栽赃之人,是不是我师兄就非死不可?”   看展昭默然不语,莫研便已明白答案,咬牙道:“那就说什么也得把那个人给揪出来!”  “莫姑娘,这是朝廷之事,包大人自会尽力办理。姑娘还是莫插手为好。”展昭沉声道  “事关我师兄生死,我怎得能不理!”莫研急道,“包大人纵然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事事周全啊。我若查出那人,既救了我师兄,不也是帮了你们吗!”   “查案并非江湖儿戏,自有公门规矩,姑娘并非公门中人,不方便插手。”  “你……”   莫研咬咬嘴唇,没再说话。   命衙役送莫研出角门,展昭复回到外书房中,细细禀明。   “李栩在前夜去过张尧佐的府邸!”包拯皱眉望向公孙策,“这其中会不会有关联?”  公孙策点头道:“大人是说张尧佐和白宝震之间……学生以为,白宝震此次上京十分蹊跷,皇上无召,他突然进京很可能就是来找某人。若说这个人是张尧佐,这许多事情便说的通了。”  “这也不过是本府的猜测。”包拯眉头皱得越发紧。   张尧佐总管大宋财政,在京城结交不少朝臣,势力颇大,上又有皇上庇护,此事若与他有牵扯,确是麻烦非常。   公孙策知道包拯心中所思,知他不免烦闷,遂岔开话题,朝展昭笑道:“那位姑娘可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   “那姑娘倒真是冰雪聪明,”公孙策笑道,“可惜年纪尚轻,又是个女儿家,要不然我倒真想请大人将她召入衙内,定是个得力助手。”   包拯闻言,淡淡一笑:“难怪说江山代有才人出,这话却是不错。可惜,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为朝廷所用。”朝中诸大臣,凭着真才实学获得皇上赏识的不过寥寥数人,而那些位高权重者,又有几人是真心为这大宋的江山社稷?想到此层,他只觉得胸中郁郁,不由长叹口气。  “大人……”   公孙策未想到自己一句话,倒勾起包拯这番心事,笑道:“大人这么说,学生和展护卫都无地自容了。”   展昭笑道:“展某不过一介武夫,委屈了先生倒是真。”   听他二人一唱一搭,包拯不由失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两个别给我下套子。展护卫,你先去用饭是正经,只怕晚些时候还有事。”   展昭提剑施礼,微笑道:“属下先行告退。”   看他出门而去,包拯叹道:“此次江南贪没才开了个头,便死了个三品大员,想到来日将要发生之事,实在令本府心惊。”   “世间之事,有因才有果,大人又何必庸人自扰。”公孙策道,“皇上好不容易才下了彻查江南贪没的决心,大人万不可手软。”   “先生所言极是。”   包拯站起身来,一方阳光自窗口透入,落在书桌的纸墨之上,微微眩目。 第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一下,北宋朝中期的一两银子大概等于人民币600元—1300元,这里的设定取其中800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夜深时分。   开封府内一片寂静,唯包拯外书房内灯烛依旧。   巡夜的官差两人一组,共六组人交叉巡夜,两个时辰换一班,个个神情肃然,并没有丝毫的怠慢。   远远地,能听见梆子敲过三声。   “大人,已是三更天了,早些歇息才是!”王朝恭敬道。   包拯搁下笔,捏捏了眉心,淡淡笑道:“已三更了……我说怎么觉得眼睛酸疼呢。”  “您这几日,每日里都没歇几个时辰。”王朝道,“夫人方才悄悄来探过几次,都不敢惊扰大人,想是心里担心得紧。”   包拯闻言一怔,缓缓起身,方才过于专注,竟不知夫人来过。他步出外书房,王朝锁好门,随身在后,往后院府邸行去。   才行至院中,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王朝身形一凝,飞快回头望去,却没发现任何异状。  “怎么了?”包拯停步问道。   王朝复细细扫过周遭,回道:“无事,大概是猫吧。”   待两人离去,一个黑影轻轻巧巧地自屋檐梁上翻落而下,落地时悄然无声,显然轻功不弱。  外书房的门已上了锁,黑衣人也不动锁,只从怀中掏出根小小的银簪子,从旁边窗户的缝伸进去,轻轻一拨,窗户已开。   黑衣人从窗户跃入书房,随即合好窗户,轻轻行至书桌旁,翻检起来。窗外虽月光如水,但因门户全闭,室内颇为昏暗,那人眼神确甚好,伏身翻翻拣拣,有条有理,并不弄乱东西。  “《庆历详定编敕》、《皇祐编敕令格式》……”   “《盐税总要修正》……”   “《刑统》大义……”   难怪包拯这么晚还不去睡觉,原来除了案子,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办。黑衣人在心中暗道,复将这些册子放好。   再待想打开抽屉,忽听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一道剑光如水银流注,直刺过来!  黑衣人慌忙躲闪,身子一矮,从桌子底下滑出,反手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  两剑相交,火星四溅!   来人一袭红衣官服,黑色官帽,剑光映在他脸上,愈发衬得眉目俊秀。   “展昭!”   黑衣人看清来人面目,心中暗叫不好,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这只猫的对手,还是得赶快溜才行。  他用力格开剑,使了招白蛇吐信,直取展昭咽喉,将之逼开,方趁空跃出屋外。  外间,刀刃如雪,王朝、马汉等诸人个个持刀而立,不知何时已候在当地。  只是一瞬迟疑,后面展昭已紧随跃出,巨阙如电,直奔门面而来……   蒙面黑巾飘然落地!   “莫姑娘!”展昭撤剑收回,星目含怒,“你夜闯开封,所欲何为?”   莫研立在当地,看周遭都是兵刃相向,真是半分办法也没有,只好苦着脸道:“我若说是误会,你信是不信?”   展昭自然是不信:“方才姑娘在书房中找什么?”   “你白日里说,有人留了封信让你去擒我师兄,所以……我想瞧瞧那信是否有线索可寻。”莫研一脸无辜道,“我就是打算瞧瞧,又不是来偷东西的,你们大可不必如此。”  “先将她押入大牢,待明日包大人提审。”展昭示意马汉,沉声道。   忽有一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不必等明日了,把她带到书房吧。”正是包拯的声音,原来他行至中途,听见这边的动静,故去而复返。   “大人!”   展昭本欲劝他先行休息,但想到包拯的脾气,还是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上前缴了莫研手中的软剑,将她带至书房。   “包大人!我是冤枉的!”   包拯才刚刚坐定,莫研就飞快道。   “那么,姑娘倒说说看,他们冤枉你什么呢?”包拯微微一笑,问道。   “冤枉我偷东西啊,可我没偷!”莫研委屈道,“我都说了,我只是想看看那封信。这开封府里头的东西,还没有几样……”她眼角溜过展昭手中的巨阙,“是我看得上的。”  “莫姑娘,展某并未说你偷东西。”展昭道。   “你虽然没说出口,可你的眼神就是那个意思。”   映着烛火,她的眼睛亮得出奇,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展昭一时语塞,虽然此言颇有些强词夺理,但自己当时倒确实是这么想的。   “姑娘想看信,可以对本府直言,为何要夜探开封呢?”   “这个……展大人再三地说你们衙门的事,不让我插手其中。我想,你们大概也未必肯给我看信。再说……”她笑嘻嘻道,“包大人日理万机,劳心劳力,为这点小事打扰您我也不忍心,所以干脆就自己来了。”   包拯方才已看过桌上东西,竟还是自己方才离开时的情形,并未缺少物件。他阅人无数,看这姑娘虽然天真浪漫,但眸正神清,不似奸佞之辈,想来所言非虚。   “姑娘,那封信在这里,你看吧。”包拯从旁取了信,示意王朝拿给她。  莫研接了信,并不急着拆开,将信封对着烛光端详了片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接下来,取出信笺,同信封一般端详半晌,方展开来细看:   欲擒凶犯 锦丰天字二号   “姑娘可有何发现?”包拯问道。   莫研皱眉摇摇头,道:“从这信上看,我也猜不出这人究竟是谁。”   一旁的王朝马汉心中不禁好笑,这信无提名无落款,也无地址,根本没有由来可寻,她自然是不会知道。   包拯并不以为杵,仍问道:“那有何线索么?”   “这纸是浙东的竹纸,无加粉、加腊,也不印花,市面上随处可见,普通得紧,并无特别之处。”她凝眉道,“墨是松烟墨,并不加龙麝助香,也是寻常,可见这写信之人并非什么风雅之士。”  闻言,包拯点点头。   “上面的字是小篆,墨迹透纸而出,按提间力道有余而轻灵不足,居然还学人金错刀,写出这样的字……”她看着直摇头,“……我若是他,羞也羞死了。此人必然是个粗通文墨的习武之人。”  “何以见得是习武之人?”王朝忍不住问道。   “非但是习武之人,而且还是个使剑的。”莫研微微笑道,“这字虽然丑,但笔势劲挺流畅,运腕颇为干脆。只是护尾却时有时无,东汉蔡邕《九势》称:‘护尾,点画势尽力收之。’,此人不会护尾,多半是被习剑所误,可见他所习的剑招必是一去无回,没有余地。”   “姑娘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包拯与展昭相视微笑,目光中满是赞许之意。其实,此信他早已与公孙策展昭二人细细探究过,得出的推论与她所说相差无几。不期然,公孙策日间说的话浮上心头——“我倒真想请大人将她召入衙内,定是个得力助手。”   “姑娘有这般本事,有没有想过为朝廷效力?”他问道。   旁边的王朝等人听他如此问话,便知他意,都是一怔,心中皆道:纵然这姑娘聪明伶俐,但终是年纪尚幼的女儿家,又是江湖中人,如何能让她入公门做事。   独展昭一人,嘴角隐隐含笑,心下却是赞同。他对江湖中人本无偏见,何况这姑娘论才智见识,并不在自己之下。   莫研很干脆地摇头:“我师父说这官府里头没什么好事,我不入公门。”  话音刚落,展昭眉宇微颦,心中暗道:这姑娘倒真是口无遮拦,如此一句话就把这满屋子人都得罪光了。   包拯却不恼,只微微笑道:“姑娘既然这么说,那本府想帮你也帮不上了。”  “此话怎讲?”   “展护卫所言不错,朝廷之事,确容不得外人插手。姑娘想要调查此案,必得入公门才能方便行事。”   莫研不满道:“不入公门,我一样可以查清楚。”   “姑娘所言差矣,死的是朝廷三品大员,这官场上的事错综复杂,既不足以为你们外人道,也非你们局外人能明白的。”   听他说得有理,她一时间也犹豫起来,咬着嘴唇想了半晌:五师兄之事才是当前要务,等师兄的事了结之后再离开公门,岂非两全其美。   如此一想,她便抬头笑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包拯颔首:“如此便先委屈姑娘,在开封府当个捕快吧!”   “捕快?”莫研歪头想了想,“小是小了点,不过管用就行。”   包拯遂起身,朝王朝道:“明日到制事取个牌给她,此时也晚了,大家也都早些歇着吧。”  看他点了莫研当捕快,王朝马汉虽心中颇有疑虑,但仍依言退出书房。   “莫姑娘,你的剑。”   既然莫研已是捕快,那自然不能再扣着她的剑。展昭看莫研也跟着施施然地往外走,浑然忘了自己的剑还在他手中,只好赶上去递给她。   莫研接了剑,随手往后腰间一插,那剑嗖地一声从她腰间穿进去……展昭定睛望去,这才看清原来此剑的剑鞘便是她身上的绞银丝腰带,软剑轻巧,正好盘在她腰间,倒也方便。  “这捕快,月俸有多少银子?”她抬头问他。   “月俸三两。”   她皱眉:“才三两银子……”   前面包拯刚步下台阶,听见他们说话,转头道:“对了,姑娘夜闯开封,此罪若饶,难以服众,就先扣三个月的月俸吧!”   “……”   莫研瞠目结舌,连银子响还没听到呢,怎么就没了! 第四章   清晨,开封府衙的后街已颇为热闹,从卖早食的小铺里升腾出团团的雾气,一家一家的,豆汁、馒头、包子、汤面等等,林林总总,热气中夹杂着香气扑面而来,直引得人食指大动。  王朝又叫了碗豆汁,然后望向坐在他对面的人——莫研正在吃她的第三个包子,一脸的乖巧模样。却不知马汉絮絮叨叨说得那些衙门里头的规矩,她究竟听进去多少。   “莫姑娘,你初入公门,一时半会也记不清那么多规矩,好在来日方长,你自己多加留心谨慎才是。”马汉热心地讲了这半日,自己连一个包子都未吃,“待会我领着你去见梁捕头,你先和他从巡街开始把。”   “我不……街……”   这话含含糊糊的,莫研费劲地咽下口中的包子,又饮了一大口豆汁,方清脆道:“我不巡街!我是为了我师兄的案子才当的捕快。我去巡街,那我师兄怎么办?”   “你……当捕快都得从巡街开始。”马汉急道。   莫研奇道:“都去巡街了,谁来查案?”   王朝拍拍马汉的肩膀,示意他莫要着急,才缓声道:“莫姑娘,你初入公门,不懂规矩。这新来的捕快都要巡三个月的大街才有资格开始查案。”   “三个月!那我师兄早就过堂了!”莫研不由有些着急,“你们这规矩实在不好,应该改改了。巡街和查案又没有什么关系,难道巡街巡多了,就愈发能查案了?实在是没道理啊!”  不远处还有几个正在用早食的捕快,听见她的话,都往这边望来,王朝马汉顿时大为尴尬,一时也不知该拿她如何才好。   “这个……就稍后再说吧。”王朝硬着头皮接着道,“待会你和我先去领牌,领了牌你便算是走马上任了。这个衣裳嘛……虽然还有几套现成的,只怕尺寸都大,还得请裁缝量了重新再做。”  “不做也没事!这个衣裳,又是黑又是灰,我瞅着实在不好看。”她皱皱眉。  马汉是个粗直的汉子,日里打交道的不是同行就是犯人,说话间自然不懂含蓄。此时看她诸多挑剔,他不满道,“你又不是什么天仙下凡,还挑什么衣裳。”   这话语气颇冲,莫研却也不恼,笑吟吟道:“正因为不是天仙下凡,所以才更得留意衣着装扮。难道长得不好看,还愈发把自己往丑里打扮不成。”   王朝马汉相视无奈,心中皆道:这姑娘怎得事事都有理!   两人正在为难,抬头见展昭朝这里步来,忙起身让道:“展兄!过来坐。”  展昭依言过来,看王朝马汉皆是一脸郁郁,莫研则满不在乎地在吃包子,两相对比,不由让人觉得有几分滑稽。   王朝见展昭眼圈隐隐发青,遂叹道:“昨夜里直闹到三更多,展兄回去也没落下觉吧?”  展昭笑道:“我历来睡得浅,早就习惯了。你待会可是要带莫姑娘去领牌?”  “正是!”王朝颔首,无奈地扫了莫研一眼,后者已开始吃第五个包子了,“我原说让她跟着梁捕头巡街,梁捕头是出了名的好性,不会欺负新人,谁知这姑娘她就是不肯。”  “你让我先巡三个月街,那我师兄怎么办?我自然是不肯!”莫研抬头没好气道。  展昭闻言微微一怔,他倒是忘了这规矩,新捕快都得先巡街三个月,想来包大人也未曾考虑到这层。她一心是想为师兄脱罪才勉强入的公门,此刻让她去巡街,想来也知她定是不肯。  “规矩不可废,”他缓缓道,装着没看见莫研瞪他,然后又道,“不过莫姑娘关心师兄,也是情有可原。不如让她先查此案,待此案结束后,再去巡街,二位以为如何?”   论起官阶,展昭比他们要高出不少,但他与王朝马汉相识甚早,又同在包拯门下多时,故对他们一直兄弟相称,并不端架子,说话间也甚是柔和。   “如此也好。”王朝见展昭肯打这个圆场,自然再好不过,“既是这样,那案子展兄最为熟悉,不如就让她跟着你吧。”   他顺手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展昭。   展昭倒也不介怀,点点头。自昨日看她聪明过人,他心中也存了几分好奇,若是她能发现自己未尝发现的破绽,确也是好事。   王朝马汉见展昭点头,顿时都松了口气。马汉忙又叫了一屉包子,将刚才未吃的都补上。  王朝唤了莫研起来,先带她去领牌,再到巡捕房里转了一圈,不过是认认脸,免得日后有什么误会。不一会儿,两人仍旧回来,莫研手上多了块小铜牌,随随便便地拿着晃荡,很不当回事。  “姑娘收好!这牌子虽小,但若弄丢了,让别人拣了去冒充捕快,那罪可不小。”马汉看她拿制牌浑不在意,忍不住道。   “哦。”   她老老实实地依言收入怀中,没再冒出什么话,倒让马汉有些错愕。   王朝笑道:“方才领她去巡捕房,里面的兄弟直说:包大人莫非是想效仿杨门女将,也弄个开封女巡捕来给咱们衙门增增色。”   闻言,展昭和马汉都笑。   其实这话虽是玩笑,但那些人说时语气口吻却颇有些瞧不起莫研的意思在里头。王朝自己心中也对莫研不以为然,自然不会替她说话,不过是大家笑一阵罢了。   展昭用完早食起身,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朝王朝马汉略一拱手:“两位慢用,小弟有事先行。”又对莫研道:“我今早正好要去案发官驿一趟,你就随我来吧。”   莫研点点头,也跟着起身,似乎又想起一事,转头认认真真对王朝道:“以后给嫂夫人买胭脂,别买那些二、三钱银子的便宜货,味道实在太冲。上好的也越不过二两银子,质地味道都要胜出许多。你又不是拿不出银子,下回可记着别抠门了。”   王朝愣在当地,一时也不知改说什么,待他回过神来,她已随展昭走远。  “嫂夫人用的胭脂,她怎么知道?难道你身上有味道?”马汉凑过来,在他身上一通乱嗅,奇道,“我怎么没闻出来?”   “去去去!”王朝忙把他推开,心中直犯嘀咕:她怎么知道我买的是二、三钱银子的胭脂?  ……   展昭看莫研在自己身边安安静静地走着,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只在大街两旁的铺子溜来溜去,目光中透着股新鲜劲,活脱脱还是个孩子模样。   她倒真是观察入微,王朝脖颈处衣领沾上的一小点胭脂膏汁也没逃过她的眼睛,想是刚涂了胭脂的夫人为他整理衣领时不小心沾上去的。展昭不由微微一笑,可以想见,方才莫研的寥寥几句话足以让王朝犯上一天的嘀咕。   “莫姑娘,”他忽想起,略住了住脚步,“我们还是先去验过白宝震和那名官役的尸身,再去案发所在吧。”   “尸身!”   她的脸刷得一下变得煞白,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那个不是有仵作吗?”  “虽说有仵作,但只怕难免会有疏忽,此案事关重大,我想,应当再细细验过。”  “展大人说得是……不过……我们还是先去那家官驿瞧瞧,我一般习惯最后再看那个……”  莫非她怕见尸首?展昭心中奇道。   姑娘家见了尸首胆小怯懦原也是常事,只是他原以为莫研是江湖中人,胆子怎么说也应该比寻常姑娘家大些才对。   “可好?”她拿眼偷溜他的神情,试探问道。   “也好。”   展昭不欲为难她,便应允了。 第五章   官驿距离开封府衙颇有些路,两人沿着大街走了很长一段,又拐了几个弯,一处挂着‘官’字灯笼的黑漆大门出现在眼前。   “就是这里。”   莫研略看了看四周,奇道:“京城有几处官驿?怎得这处如此偏僻?”   “此处官驿最小,所以偏僻。”   “白宝震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上京怎么会住到这么小的官驿里来?”她微皱了眉,“除非……”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心中想的却都是一样:白宝震偷偷上京,为避人耳目,普通客栈人多嘴杂,难免走漏风声,还不如官驿来得清静。   展昭上前扣门,过了好半日,才有位瘦瘦小小的老官役来开了门。   “展大人,是您啊!”老官役看上去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展昭扫了他一眼,淡道:“这几日,除了我,可还有别人来过?”   “就来了些官差把尸首搬走了,除此外,再无别人。”   “他是这里的官役?”莫研探入头来,奇道,“不是说你死了吗?”   那老官役与她大眼瞪小眼,直到她掏出小铜牌在他眼前晃悠,方道:“小人没死,死的是宋离。小人那晚酒喝多了,什么都不知道。”   “哦!”莫研笑嘻嘻道,“酒是好东西,也亏得你喝多了,要不然只怕你也……”她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架一划,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说罢,也不理呆愣在当地的官役,自顾自地跨进里面。  展昭看她也不问出事地点在何处,只在驿中转悠,他也不急,立在一旁静静等候。  莫研来回踱了两三趟,方抬头问老官役道:“这院子的花草多久浇一次水?”  “四五天浇一次,有时下雨就不浇。”老官役顿了顿,“前两日的秋雨直下了一天一夜,所以小人也一直没浇水。”   “出事那夜也下着雨?”   “是。”   莫研面露喜色,又在这官驿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时而俯身细看,时而又跃上墙头,大概过了一盏茶功夫,她蹲在墙头朝展昭招手……   “展大人!你来看看这个!”   他依言跃上,循着她的手指望去,墙头上有几处青苔被压扁的痕迹。   “脚印?”   展昭嘴角微扬,眼底有一丝赞许之意,其实他那日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墙头的脚印,闭口不言,不过是想看看她能不能发现而已。   伸出手顺着痕迹虚划了一下,莫研颦眉道:“有两个人,都是男人,身长七尺……”她用手掌在脚印处比了比,“另一个矮些,大概是六尺有八。只有进的脚印,想是事后从门口出去的。”  展昭点点头,她的推测与他的一般无异。从脚印来推测一个人的身高,这还是他初入公门之时,在办案中从包拯身上学到的。她竟不知从何学来,或是无师自通?   “这里也有!”   莫研轻轻旋身跃下,示意他也下来,指着院中几处地方给他看:“虽然只有足尖的痕迹,但也可以看出一个朝东面而去,另一个朝西北面而去。”   “西北面是厢房,白宝震就死在那里;东面是厨房,死的是官役。”展昭淡道。  老官役在旁惊道:“不是说已经抓住凶手了嘛?难道这凶手还有两个不成?”  莫研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抓那个可不是凶……”   “莫姑娘!”展昭沉声喝住她,目中有威镇之意,示意她莫要乱说话。   冷哼一声,她颇不为然,别开脸去,却没再说什么。   “去厢房看看吧。”   展昭越过她率先往后面厢房走去,心道,这姑娘既入了公门,怎得说话还是如此口没遮拦。来日方长,她这性子自己要吃亏不说,只怕还会连累开封府。   推开那间厢房的门,便见地上干干净净,与之前来时的狼藉模样大相径庭。他一怔,刚要问话,那老官役已赶上前来,陪着笑道:“我昨儿才把这屋子给打扫利落了。”   “谁让你打扫的?”展昭面色一沉。   “这个……”老官役忙道,“小人是想这厢房里头还得住人,一地的血迹总留着怪糁人的。”  “那么,厨房你也一定打扫过了?”莫研探头问道。   “……是,小人日常做饭做菜,若是不打扫,这实在是……”老官役苦着脸,“不瞒二位,自我那兄弟宋离死后,小人独自一人住在此处,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莫研不耐听他罗嗦,进得门去,四下打量,发觉不仅地上清洗过,一并连桌椅床柜也都抹洗过,不由冷笑道:“看不出,你这么个人,打扫的功夫倒还真细致。”   听她语气有异,老官役讪讪不敢接话。   “你的月俸是多少?”她宛然一笑,又问道。   “月俸一两银子。”   “才一两银子?这家里头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怎么够用呢?”莫研侧头看他,道,“想必是平日里客人里的打赏不少吧。”   “姑娘这是说笑话呢。我们这官驿小,又偏僻,来的人自然也少。有时一两个月也未必有人来,谁曾想,这一来了人就出事了……”老官役愁眉苦脸道,“就是有人打赏也不过三瓜两枣地打发我们罢了,这些年真是越发艰难了。”   莫研扫了展昭一眼,后者盯着老官役的脸,似乎正在思量他的话。   “越发艰难了?”她转头望向老官役,仍是笑嘻嘻的模样,目光却骤然锐利起来,“怎得这么艰难,你还喝得起小阳春?”   小阳春是闻名京城的好酒,一两二钱银子方能打半斤酒。展昭不知莫研从何处得知这官役喝的是小阳春,但看老官役一脸慌张,便知被她一语言中。   “小人、小人……小人喝的不是小阳春,是自家酿的米酒。”老官役强自镇定道。  “自家酿的米酒能飘出小阳春的味,”莫研冷笑道,“那你家真应该开酒坊,想必一定是客似云来。……不如先把你床底下藏的米酒,拿来给我尝尝。”   老官役被她说得心头大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展昭淡道:“还不快去拿来!”   “展、展大人……”老官役“通”得一声跪下,怎么也不敢去拿酒,“这酒确是小阳春,可是……可是……此事确实与小人无关啊!这钱是白大人赏给小人的!”   “他赏钱给你做什么?”   “他说他此事上京甚为隐密,就赏了小人些银子,让小人不可走了风声。”  “你可知,他上京所为何事?”   “小人不知……”他飞快道,忽又听见莫研在旁轻轻一笑,慌忙补道,“不过他曾让宋离替他送信给三司使大人。”   展昭与莫研相视一惊,同时道:“信中写些什么?”   “这个小人确实不知!那信小人并不曾见过,只是听宋离说要出门送信。何况,小人也不识字啊!”   莫研蹲下身子,拍拍他肩膀,笑道:“起来吧,怕什么,你不过是拿了点银子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我们自然不会吃了你。”   看这老官役模样不似撒谎,也再问不出什么,展昭遂与莫研出了官驿。回来路上,相比起她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他却只是皱眉思量。   行了一会,他忽问道:“对了,你怎知道他喝的是小阳春?”   “那是个老酒鬼,他一开口我就闻到味了。”她皱皱鼻子,不舒服道。   “我怎么没闻到?”   “你的鼻子怎么能和我的比!”她理所当然地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这种味道还是闻不到的好。”   “那你怎知他将酒坛藏在床底下?”   她嘻嘻一笑:“我不知道,我瞎猜的。我师父就老把酒坛子藏在床底下。”  展昭不禁宛然,她的运气还不错。   “对了,展大人,这下是不是可以把我师兄放了?”她喜滋滋问道,心下想此事既然与张尧佐有关,那么就是与师兄无关了。   他摇摇头,却不吭声。   莫研看他如此,急道:“此事已经很清楚了啊!凶手有两人,不会是我师兄……”  “莫姑娘!”展昭喝住她,“此间是闹市!”   她奇道:“那又怎么样?”   他望着她,正色道:“姑娘既已是公门中人,就该明白轻重,此案关系朝廷命官,勿在人前谈论案情。”   “哼……”莫研虽知道他所说也有些道理,但却不喜这只猫如此说教,故意道,“难怪说你们这些当官的总看人不象好人。这满大街的人难道不是大宋子民么?天下人管天下事,官府朝廷若是清明,又有何不足为人所道!”   展昭看她强词夺理,心中虽然微微恼怒,但并不欲与她争辩,只淡道:“现下我们去府中尸房。”   听到“尸房”二字,她不由得就先软了腿,偷偷瞥一眼他,看他神色冷然,只好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 第六章   此时已近隅中,毕竟是京城,街上已是热闹非凡。早间一些还未开门的铺子也都开张了,来来往往的人也比来时多了许多……莫研却无心再看,只觉得距离开封府越近,心就跳得越厉害,待一路和展昭进了开封府的西角门后,几乎是心跳如鼓,不能自己了。   尸房距离牢房甚近,是一处单独的小院。展昭推开院门,唤了几声“周叔”,无人应答,想是仵作有事出去了,便径直入内。   莫研在院门口犹豫了许久,才一步三蹭地跨入小院。小院正屋的门已被展昭推开,隐约可看见几张长桌在内,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她脚下一踉跄,险些栽倒。   “莫姑娘,进来吧。”展昭回头道,这才留意到莫研已是面白如纸,与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由问道,“姑娘可有何为难之处?”   莫研硬撑着面子,勉强摇摇头,却也不进去,站在距门口一丈之外,犹豫问道:“那两个……都在里面?”   展昭点头,看她的脸色开始发青,目光飘浮。   “你……不要紧吧?”他还是觉得问下比较好。   “嗯?”她的反应似乎也慢了许多,半晌才猛地抬头道:“我挺好的!有什么要紧的?”  “那进来吧。”   她既然这么说,展昭也不再多言,率先步入屋内。   白宝震和官役的尸首停放在屋子的西首,用两块白布盖着。此时虽然已不是暑热天,但这尸首停了两天,已开始散发出隐隐恶臭。展昭素性爱洁,嗅觉虽不如莫研,但闻此恶臭也不禁胸内翻腾,眩然欲呕。但他也只是微颦了眉,强自忍耐。   莫研终于进了屋子,目光刚刚触及那两幅人形白布,便慌忙移开,脚步千斤重一般,艰难万分地挪了过来。   然后,展昭缓缓揭开一幅白布,白宝震的尸身赫然在目,苍白的皮肤上浮现着暗青色尸斑……  浮肿而变形的脸。   毫无生气的躯体。   弯曲僵硬的手指。   “砰!”的一声,展昭回头望去,莫研已不见踪影,门被撞得直摇晃。   他只好复盖上白布,轻叹口气,走出屋子。   待他找到莫研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厨房附近,几乎将开封府跑了个对穿,正坐在树下怔怔地发呆。   “莫姑娘!你没事吧?”展昭看她似乎受惊不浅,关切问道   莫研慢腾腾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茫然,却什么话都不说。   展昭办案日久,也曾看过一些女子怕见尸首,却也不过是惊叫掩面而走,严重的或者会哭泣,但象她怕得如此厉害的,却是费解。   正巧,厨娘马大嫂出来,看见他们二人,笑道:“展大人,怎么有空来这里?可是饿了,要不我给您弄些点心尝尝。”   这马大嫂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娘家姓傅,单名薇字,因厨艺了得,深得包夫人赏识,故一直跟随着包拯。三年前又由夫人做媒,嫁给了马汉。   展大人与马汉以兄弟相称,自是不敢轻慢于她,忙拱手施礼道:“嫂夫人!”  马大嫂看莫研坐在地上,呆呆怔怔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奇道:“这小姑娘怎么了?是不是被谁欺负了?瞧这可怜劲的……”   “她……方才去了趟尸房。”听她话中意思倒好像是说自己欺负莫研一般,他忙解释道。  “尸房!”马大嫂蹲下身子摸摸莫研的小脸,朝展昭嗔怪道:“你们办案也得尽人情啊,怎么能带姑娘家去尸房,难怪吓成这样!   展昭尴尬一笑,却不知该说什么。   “来,跟我进来喝点热汤,压压惊!”马大嫂拉起莫研往厨房里头走去,后者很顺从地跟着她走。   “展大人,您也进来!”她转头又朝犹在当地的展昭喊道,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就进去了。  展昭无奈,只好依言入内。   马大嫂领着他们进了旁边的小厨房,让他们在小桌边坐了。   厨房里的小灶上正炖着一锅汤,浓浓的香味在他二人周遭萦绕。闻着这香味,莫研的眼珠子似乎也被熏得灵活起来了。   “当归牛肉汤!”她闻着味,开口道,“还加了风连草。”   “姑娘好灵的鼻子!”马大嫂寻了碗,给他们各盛了碗汤,笑道:“快尝尝,我熬了二个多时辰,看看入味了没有?”   展昭吹了吹热气,轻抿了一口,肉香中裹着当归的味道,开人心脾,有礼笑道:“很好喝,多谢嫂夫人。”   再看莫研,因汤还烫着,她只能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这姑娘,肯定是吓坏了!”马大嫂看她喝得津津有味,心中也十分高兴,用手抚着她的头发道,“喝了汤,身子暖和了,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莫研一口气喝完汤方放下碗来:“您真是个好人!难怪煮的汤也这么好喝!”她乌溜溜的眼珠看着马大嫂,满是感激之意,这话说的十分诚挚。“汤里加了风连草,丝毫不减汤的浓香,又去了肉的涩意,添了几分甘甜,方能把这寻常的汤煮得如此好喝。……难为您是如何想来的。”  这番话听得马大嫂大为高兴。平日里夸赞她厨艺的人也不少,可惜这开封府中人虽多,却无精于此道者,花再多心思的菜肴也不过就知道“好吃”二字而已。她听莫研夸得正是精妙之处,顿时如得知音一般,欢喜不尽。   “这姑娘……你叫什么?”   “我姓莫,单名研字,是这府里新来的捕快。我在家排行第七,您叫我小七就好了。”莫研笑眯眯道。   展昭望了她一眼,这后半句话倒未曾听她对别人也这么说,却对初识的马大嫂这般亲密,他虽不解,也只道是女人之间更容易亲近。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捕快!”马大嫂奇道,“我倒是听我们当家的说过。”她早间还听马汉抱怨这姑娘刁钻古怪,很难相处。此时看莫研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与马汉所言全然不同,不由奇怪。  此时,展昭在旁也喝完碗中的汤,起身拱手道:“嫂夫人,我们还有事在身,不便久留。”  马大嫂收了碗,笑道:“去吧去吧,我知道你们忙。得了空就过来,我会做的还多着呢。”最后这句话却是对莫研说的。   莫研笑着点点头,方随着展昭一起出去。   “我们现下……还回那里去?”一出门,她便犹豫问道,只怕展昭又要去尸房。  “不,是去向包大人复命。”   他们至外书房时,包拯刚刚接到来自江南的信函,正满脸怒气。公孙策在旁也是紧皱了眉头。  “不如让学生走一趟江南吧!”   “不可!”包拯断然否定,“先生虽是足智多谋,却也只是个文弱书生,若是着了他们的黑手,你让本府如何自处!”一抬眼看见展昭与莫研已进来,方深吸口气,摆手示意他们落座,又唤人上茶。   展昭将所发现之事细细禀明。   “白宝震曾让人送信给张尧佐!这信中说得果然不假!”包拯怒道,“江南便是张尧佐的小金库。”   “莫非江南的信到了?”展昭道。   公孙策点点头:“上面说,仅在河道这项上,粗算每年就贪没五百万两以上,何况织造府……如今他怕江南贪没案会查到他身上,定是抢先下手杀了白宝震,只可惜我们找不到证据。”  “连送信之人都被杀了。”展昭低道。   “眼下一定要尽快拿到他贪没的证据,否则,只怕死的人还会更多。”   “大人指的是……?”   “帐册!据本府看来,白宝震虽然想不到张尧佐会杀他,但他此番上京必是想找张尧佐商量对策,帐册是张尧佐捏在他手中的把柄,他断不会带上京来。”   展昭起身道:“那属下速去趟江南,拿回帐册。”   包拯凝眉:“只怕张尧佐会从中作梗,从白宝震便可知他心狠手辣,展护卫,你定要当心才是!”   “大人放心,属下自当小心!”   莫研在旁听了半天,什么江南贪没,什么帐册,她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心中只惦记着师兄一事,忍不住插口道:“包大人,既然如此,您是不是可以把我师兄先放了?”   包拯一怔,却摇了摇头:“此时我们只是怀疑,却没有证据证明一定是张尧佐,你师兄一时还不能放。”   “你们……”莫研有些急道,“事情不是明摆着,究竟还需要什么证据?”  “帐册!”包拯沉声道,“要有张尧佐贪没的帐册。”   “帐册在江南?”她隐约想起方才展昭所言,“把帐册拿来就行了么?那我去拿便是,不用扰烦展大人了。”   “莫姑娘!”展昭实在有点头疼,“你不能去!”   她奇道:“为什么?”   公孙策在旁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知道帐册在什么地方吗?”   “不是说在江南吗……织造府里头吧。”   “那么,你知道该如何才能拿到帐册吗?”   “自然是找他们要,若是不给,那就只能偷了。”她干脆道。   公孙策与包拯交换下眼神,这帐册是私帐,白宝震定然藏得甚为隐秘,要自然是要不来。偷的手段虽不光明正大,却倒也实在,只怕还可行。   包拯沉吟片刻:“展护卫,不如就让莫姑娘随你走这趟吧。”   “大人……”   “我一人就可拿回!”   展昭与莫研两人同时开口。她显然没想到他也会这么说,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大人!”他复道,“此行只怕凶险,还是属下一人行事利落方便些。”  包拯还未开口,莫研已不可思议地跳起来,盯着他道:“你是怕我拖累于你?”  展昭确有此意,所以只好不吭声。   “我除了武功比你差那么一点点,哪里不及你了?”她怒气冲冲盯着他。  “展某只是不愿姑娘涉险。”   “包大人!”莫研拱手施礼,毫不客气道,“展大人武功虽高,行事却过于鲁莽,江南之行还是我去合适些。”   展昭苦笑,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行事鲁莽。   “展护卫鲁莽,何以见得?”包拯奇道。   “他只单凭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就莽莽撞撞地把我师兄抓了来,这可不是鲁莽么!”说到这里,她没好气地瞪了展昭一眼,“若不是因为他,我师兄又怎么会有牢狱之灾,更别说还有性命之危了。”   这姑娘虽然聪明,对于朝廷官场上的事却是一窍不通,包拯在心中暗叹。那李栩既是有人故意栽赃,且证据确凿,若是不拿他,只怕很快会以办事不利或者徇私枉法落人口实。  “莫姑娘,你就随展护卫走趟江南吧!一切听从他调派。”包拯沉声道。  “听他调派!”她不情愿道。   公孙策笑道:“展护卫官居四品,你原就该听他的。”   见包拯依旧如此安排,展昭也不再多言,施礼道:“属下领命,明日一早便启程。”  莫研闷头不响,显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无法。 第七章   听说展昭又要出门,王朝马汉倒不以为异,因为他一年中倒有半年在外奔波。不过,当听到莫研竟与他同行,两人都不由露出惊诧之意。   马汉务实,回屋翻了翻老黄历,出来拍拍展昭肩膀道:“要走今夜就走,明日玄鸟归,冲马煞东,不宜出行。”   展昭笑道:“那明日宜什么?”   “宜嫁娶,开仓。”   不等展昭开口,王朝便用力捶了马汉一拳,不满道:“你不让他出行,难不成还让他嫁娶不成。”   “黄历上就这么写的,我有什么办子?”   “都象你这么老实,天天照着老黄历来,咱们成天就不用做事了。”   “马大哥也是一番好意。”展昭笑道。   “展大哥莫替他说话,去年有一回,他拿了本《玉匣记》来唬我,什么初一至初九,是北斗九皇降世之辰,世人斋戒,硬拖着我吃素,说是此日胜常日,有无量功德。到了初八那日,饿得我腿直打抖,他又非得拖着我去放生,说此日涅磐,放生一个,比常日有十千万功德。结果倒好,害我掉河里,寒冬腊月的,回来就病了一场。”   马汉垂头丧气:“那怎么能怪我!就算《玉匣记》有所出入,老黄历总该没错吧。”  三人正说着,张龙赵虎正好进来,见展昭也在,张龙笑问道:“展大哥,你明日可是要和那位莫姑娘同行?”   展昭点点头。   “我方才还在大牢门口看见她。”赵虎笑道,“她可是开封府里头的第一个女捕快,大人想得倒妙。”   “大牢门口?”展昭颦眉问道,莫研性情稀奇古怪,若说她有心思劫牢,他倒也不会太吃惊。  “是啊,和守牢的称兄道弟,说得热乎着呢。我远远的听着,好像是央求他们多多照顾她师兄,又塞银子打点,只说让他们给李栩加些菜。”   “是这样。”展昭方放下心来。   王朝笑叹道:“看不出那姑娘刁钻古怪的,对她师兄倒是挺好。”   “若不是为了她师兄,她怎肯入公门。”展昭微微一笑,“可见,也是情义中人。” 他知道她虽无恶意,说话行事却是江湖习气难改,诸事百无禁忌,只担心她将这开封府上上下下都得罪完了,再难在这府里呆下去,岂不是辜负了包大人一番苦心。   众人闻言,细细一想,皆点头。   此时的莫研正在马厩对着马夫千叮万嘱,要他多多照顾自己那匹腿上受伤的枣红马,混然不知自己正欠下展昭一个人情。   次日,天才蒙蒙亮,他们两人便自开封出发,沿着开封通往江宁的官道一路疾驰。午时也只在小镇买了几个馒头包子充饥,便继续赶路。晚上又因赶路错过了宿头,趁着夜色行了半日,两人方寻了处地方想将就一夜。   捡些树枝,升了火,莫研从包袱里取了馒头在火边烤了烤,喜滋滋地啃了起来。  “展大人,照这样赶路,大概几日可到姑苏?”她边啃边抬头问道。   “大概四、五日就可到了。”   展昭也在吃馒头,这些馒头是午时买的,此刻早已冷硬,自然是吃不出一点味道来,好在他常年在外,早就习惯了。   看他和自己一式一样地啃馒头,莫研歪歪脑袋,笑道:“老实说,我倒没想到象你这么个四品官也肯在这荒郊野地里吃冷馒头,你们当官的不是都得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么?”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就因为这个看不起当官的?”   “当然不是!”她摇摇头,“他们若真是为民着想,日子过得好些,倒也说得过去。可惜,大多人的脑子里只想着怎么搜刮民脂民膏,哪里管百姓的死活。”她用力掰了一大块馒头塞入口中。  “姑娘此言偏颇,贪官污吏虽有,却挡不住这方青天。”展昭语气舒缓,火光映在他脸上,是柔和温暖的桔红色,“希望将来还可以越来越少……”   莫研不以为然地继续掰馒头,心中暗道:此人入公门多年,经历甚多,怎得还如此天真。  她的神情并不加掩饰,展昭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现在的她又如何能懂,也许日后她也能渐渐明白过来。   两人一时无语。莫研三口两口啃完了馒头,将斗篷在地上铺好,合衣躺下。  展昭又给火堆添了些柴火,方靠着树闭目养神。   万籁寂静,除了火堆中不时爆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秋蝉的鸣叫声。虽是初秋,夜里的凉意却不容忽视,由脚底直钻进来,如丝如絮般地渗入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莫研缩缩肩膀,轻声道:“展大人、展大人……你睡着了吗?”  “……没有……”   展昭刚刚浅浅入睡,便听见她在唤他,只好又睁开眼睛。   “你听见蝉叫了吗?”   “听见了。”   她的声音又小又低,倒象在别人家里做贼一般:“那你听没听说过,蝉其实是冤魂化成的,叫,是在喊冤。”   “没有。”   被她这么一说,他也隐隐觉得蝉的叫声是有几分邪气。   “你……杀过人吗?”隔了半晌,她又问。   “杀过。”   “那你怕不怕鬼?”   “死在我剑下的人并不冤,我不怕。……你杀过人?”   “没有。”   “那你怕什么?”   “我怕那些鬼认错人……”她轻轻道,回答地很认真。   展昭不由无声地微笑,怕见尸体,怕鬼,蜷缩在火堆那旁的她分明还是个孩子。他俯身捡了几块小石头,待蝉再叫时,扬出手中的石头,“噗、噗”两声,顿时归于寂静。   “时辰不早了,睡吧。”他温和道。   她似乎低低咕哝了一句什么,裹了裹衣服,把头埋进袍子里,方沉沉睡去。  不过两、三个时辰,几缕曙光透过树木的缝隙落下,火堆早已熄灭,余了一丝袅袅青烟,混在清晨的薄雾里,四下飘散开来。   展昭倦倦地睁开眼,刚想要起身,腰背上传来一阵剧痛,逼得他不得不又坐了回去。他无声地咬咬牙,这是老毛病了,陈年的旧伤,每日起时都会酸痛。若是到寒冬,更是僵硬如铁,必要用热毛巾敷上一炷香功夫,方能活动开来。此时只是初秋,大概是因为在郊外,更深露重,寒气入体,所以痛得愈发厉害了。   伸手到腰间,揉了一会,他方扶着树慢慢站起来,抬眼处正看见莫研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乌溜溜的眼珠子正盯着他……   “你腰上是旧伤吧。”她倦倦地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伸展下身子,同情道:“现在你还忍得住,等老的时候就难挨了。”   她说得确是实话,不过也确是不太中听。   展昭只是笑笑,不吭声。   “我知道有种药酒不错,你不妨试试?”她凝眉想了想,“不知道江宁、姑苏有没有得卖?”  “只是一点老毛病,不用费事。”展昭推辞道。伤在腰背,自己推拿不便,他生性又不喜劳烦他人,故只是在得空的时候到医馆中请大夫推拿一番。   莫研耸耸肩,不再多言,收拾好东西,两人上路。 第八章 如此又赶了两日的路,黄昏时到了江边的一座小镇,天色已晚,找不到船渡江,所以他们只好就在小镇落脚。   小镇不大,只有一家客栈,展昭与莫研几日都未吃过热饭,这下子倒是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莫研兴致勃勃地点菜时,展昭环顾四周,大概是因为地处江边渡口,这家小客栈虽然颇为简陋,可是生意居然不错。大堂里头三三两两坐了几桌的客人,口音各异,显是来自各地的人。  “……有鲈鱼么?要一斤多的,一斤以下的我可不付银子!”莫研已经盯着墙上的菜牌看了半日,又问了半日,还是没决定吃什么。   “真对不住您,小店没有鲈鱼,后院还养着条花鲢,红烧清蒸鱼头作汤都使得,您不妨尝尝?”  “花鲢?”她支着腮想了半晌,才摇摇头道,“不要!”   展昭已在旁等了半日,看她还没有点完菜的意思。此时门口进来两位大汉,店小二想上前招呼,又碍于点菜的莫研,一脸的为难相。   “小店还有新鲜的野鸭子肉,炖得烂烂的,姑娘不妨尝尝?”店小二耐着性子道。  “野鸭子肉……可加了陈皮?”   莫研还在犹豫,转头看见展昭无奈地盯着她,遂问他道:“野鸭子肉,你吃么?”  “就野鸭子肉吧,再来两个时令菜,一碗汤。”展昭对店小二干脆利落道,“汤清淡些便是。”  “好勒!客官您稍候,菜马上就来!”   店小二生怕莫研又没完没了,忙不颠儿地跑去照顾另外一桌。   莫研不满道:“你这么马马虎虎地点菜,又不问清楚,万一不好吃怎么办?”  “能吃饱即可,这不过是乡野小店,想来做法也不会太讲究,何必为难人家。”  “我哪有为难他。”莫研嘀咕了一句,别开脸去,望向他处。不过一会儿,依旧转了回来,对他低声道:“那桌的人也是从京城来的。”   展昭循她目光望去,与他们隔了三张桌子,正是方才刚进门的两名大汉。  “有什么好酒好菜都端上来,再开两间上房。”其中一名大汉对店小二道,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向展昭这桌。   “你们识得?”莫研奇道。   展昭摇摇头:“我不识得他们。”   “不过他们好像识得你。”她百无聊赖地拿着筷子在手中摆弄,展昭在京城名气不小,有人识得他倒也不奇怪。   那两名大汉都带着剑,虽然穿着普通衣衫,打扮得如江湖中人一般,行事气度却免不了带出些官家做派,倒更象是官府中人。   “右边那人头上带的方巾,好像是京城丝翠坊的。听说薄如蝉翼,轻若浮云,三两银子一块呢。”   展昭凝目望去,他虽不懂头巾质地,但看到了剑鞘上所镶嵌的猫眼,也知道价值不菲。方才进来之时,他留意了二人的脚步,显然内功不弱,加上两人脚下都穿着半旧的官靴更让他肯定这两名是乔装打扮的官府中人。   这样的两个人如何会出现在此地?展昭心中疑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莫研笑道:“你初到京城,对衣料倒懂得不少。”   “我本来想买一块给二哥哥的,不过银子不够,只好作罢。”她无不遗憾道,打点了大牢的看守,身上只剩下一点碎银子。   说话间,店小二已将饭菜端上来,托盘中摆着一大碗香喷喷的野鸭子肉,新鲜的河蚌烧芽草,并两碗白米饭。   莫研吃得极香,三口并两口吃完,说是不放心马匹,要去马厩看看,转身就走了。展昭独自吃完,便回了房间。   刚刚回到屋内,展昭便故意弄了些声响,佯装熄烛上床,待得片刻,他推开窗子,纵身跃上屋顶,悄然无声地沿着屋脊向东行去。方才那两名大汉回房时,他便留了意,暗暗记下他们所住房间。此刻行至房间上方,使了个倒钩翻下,贴在窗外,听见里面正在说话……   “展昭果然也往江南赶去?多半是为了那件事?”里面一人烦躁道。   另一人语气颇有些犹豫:“不知道……   听到此处,展昭暗道:“这二人是如何知道我往江南去?”   正想着,里面又道:“展昭旁边那个小姑娘是谁?怎得从未见过?”   “区区一个小姑娘何足为道,看她身形,便知内力修为远远及不上你我,不必理会她。”  里面沉默了半晌,才道:“早些歇息吧,明晨还得赶路。”   细细簌簌的响了一阵,忽然一人厉声喝道:“是谁!出来!”   展昭一惊,以为自己被他们发觉,飞身跃上,却发现屋子另一面也有个黑影狼狈逃来,就从自己眼前掠过,身影纤细,分别就是莫研!   她竟不知何时伏在了另一面的窗外偷听,又不知是如何被发觉的?   展昭听见那两人已经破窗而出,追踪而来,来不及多想,故意亮出身形,往一旁跃去,先替她引开那两人。   小镇甚小,展昭足尖轻点,几下轻纵,便将人引至郊外。   月明风清,江边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摆,浪拍打着岸边,展昭静静抱剑而立,等着那两人追上来……   “原来是你!展昭!”   “二位果然识得展某。”展昭微微一笑。   “展昭!你未免自视过高了吧,”七尺大汉冷笑道:“单打独斗,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二人联手,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说话间,两人已抖出剑来,银白的剑映着冷冷的月光,毒蛇般直取向他。  巨阙在展昭手上溜溜打了个转,却只是用剑鞘格开,并不出鞘。他跃出一丈开外,持剑而立,淡道:“二位兄台恐怕有所误会,展某并无意与二位交手。”   二人闻言,剑势一滞,停下手来。平心而论,与展昭相斗,他们并无胜算,自然不会想要硬碰。  “既然张大人派二位前往江南,二位不妨与展某同行。”展昭微笑道。他想知道此事背后主使之人究竟是不是张尧佐,故意诈一诈他们。   “你怎么……”高个子奇道,却被那矮个子打断他的话,冷道:“什么张大人李大人,我们根本不认得。”   他们两人变化的神情尽入展昭眼中,他只淡淡一笑:“二位既然不承认,展某也不便勉强。此番包大人命展某下江南,也曾说过其中厉害,命展某一定要小心行事……”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大人的意思,这一品大员是朝廷命脉,弃车保帅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后面这几句话他说得极慢,留意着二人的神色……那两人虽说听得懵懵懂懂,却也隐隐觉察出他像是在暗示他们,包拯出于稳定朝局的考虑,也不想揪出张尧佐,他们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沉默了半晌,矮个子始终对展昭心存忌惮,遂亮出大内侍卫的金牌,冷道:“展大人所言在下听不懂,我二人只是奉上头的命令办差,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展昭心中一凛,他方才只是想引他们说出幕后之人,却不料他们亮出身份,这却是他所料未及的。   “告辞!”那两人说罢,微一拱手,转身便走。   展昭独自立在河边沉思,他原以为这两人只是张尧佐雇来的爪牙,就算套不出他们的话,也可以制住他们,却没料到到他们竟然是大内侍卫!   大内侍卫、大内侍卫……不仅自己无法牵制住他们,而且还说明此事已经牵扯到宫内。他得想个法子将此事告知包大人才可。   秋风微冷,他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行至一株老树下,轻叹口气,道:“……下来吧。”  一人自树上轻飘飘落下,怒容满面地瞪着他,正是莫研。 第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弃坑哦~~呵呵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展大人,我问你,什么叫做弃车保帅?谁是车?谁又是帅?”   展昭看着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知道她必是听到了方才的话,对自己起了疑心。  这样来质问他,仍是孩子气……他嘴角隐着一丝笑意,她怎得如此沉不住气,若他当真是她所想的那般,像她这样质问,除了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又有何用。   “你笑什么?”看他唇角微扬,笑容淡若清风,莫研越发气恼,急道:“包大人是想弃我师兄,保住张尧佐,是不是?”   “不是!”   “张尧佐是朝廷一品大员,你们官官相护!”   “没有。”   “方才你们所说,我听得清清楚楚。”莫研咬咬嘴唇,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都靠不住,面上装得秉公执法,其实骨子里都是一般的   “姑娘信不过我,难道也信不过包大人吗?”   莫研冷笑:“包大人不也是官么?他明明知道我师兄不是凶手,却仍不肯放了他,想来就是为了留着他替张尧佐顶罪。可见,包大人与张尧佐根本是蛇鼠一窝!”   “莫姑娘,”他厉声喝住她,“你怎可辱及包大人!”   “我偏要说……包大人怎么就说不得!莫说是包大人,便是皇上,做错了事,你以为就堵得住这天下悠悠之口!”她越说越恼,想到自己因关切师兄,一时情急,竟然受包拯所骗,傻乎乎地随着展昭去江南。若不是今夜自己偷听到展昭这番话,岂非还要被他们所利用。   看她这模样,展昭不怒反笑,这才道:“难道你真的听不出来,我方才是故意那般说,为的便是套出他们的话。”   莫研一怔,迟疑道:“套他们的话?”   她自幼在山中随师父长大,此番又是初次下山,虽然聪明过人,却终是过于单纯,对于人心的尔虞我诈,懂得极少。此时忆起之前展昭所言,认真想了半晌,却仍是懵懵懂懂。  “你莫哄我!”她稍一迟疑,还是道,“那两人多半也是为了帐册而来,说明你我行踪已露。若不是开封府中有人告诉他们,怎么会知道?”   展昭微凝了眉,这点他在窗外偷听时便已想到:“开封府中是否有他们的内应,或是何处走漏了消息,确是难说!”   “什么难说!根本就是早有串通!还有,这两人用剑,均与杀白宝震之人相符,你为何不将他们逮捕归案?”   “怎可仅凭用剑相同就抓人。”展昭无奈,“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大内侍卫。”方才莫研也看见了侍卫所持的金牌,“那又如何?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区区大内侍卫难道就抓不得?”   展昭暗叹口气,这姑娘怎得如此天真浪漫。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又见过哪朝哪代的皇帝是当真如此的……只是此时此刻,与她解释这些,又如何解释得明白。   “大内侍卫,官拜正五品,且无确凿证据,怎能擒他二人。”   “你分明是故意包庇他们!”她怒道。   “你……”展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和她说得明白,“姑娘若是怀疑,那么展某可以答应你,拿到帐册之后,交由姑娘保管。”   她犹豫了片刻,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若到时候你又不认帐,也不是不能。”  “展某言出必践。”   月光似水,映在他脸上……她与他对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却仍补上一句:“若是你反悔又如何?”   “任凭姑娘处置。”   探究地打量了他一番,莫研这才终于放过他,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回走,嘴里低声嘀嘀咕咕地……  展昭走在她身后,勉强听懂了一两句:   “说……好听……又打不过他……想个法子才好……”   回到客栈,虽是高床软枕,展昭却没有睡实,他一直在留意着外间的动静。到了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便听见外头有人唤来店小二退房,他透过窗缝望去,果然是那两人,不知有什么急事,匆匆地离开了。   那两人刚走,展昭就去敲莫研的房门:“莫姑娘,我们该启程了。”   她在里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半晌开了门,睡眼惺忪地看着他,道:“这个时辰哪里有渡船?”   “我们可以搭渔船。”   莫研倒没想到这点,揉揉眼睛,抬头朝对面房间望去,门窗皆开着,店小二正在里面打扫。  “那两人走了……”她自言自语道,眼睛里飞掠过一丝狡诈的笑意,朝他道:“他们可有向你辞行?”   “一炷香后大堂见。”展昭不理会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莫研没好气地瞪了他背影一眼,昨夜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只是涉世未深的她却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故对展昭始终心怀芥蒂。   两人在大堂用过早食,会了帐,便牵了马匹离开。   此时时辰尚早,展昭并不往渡口而去,出了小镇,径直往河边而去。河面上却有三三两两的渔船,正迎着晨曦撒网捕鱼。   渔船距离岸边颇远,展昭运气丹田,将声音远远地送出去:“船上的大哥,可有新鲜的鱼?”  话音才落,稍近些的一条渔船听见,果然掉转了头朝他们缓缓驶来。   莫研手中摆弄着缰绳,心中暗笑:这猫儿倒是狡猾,知道若说要渡河,渔家定然不会理他,只说是要买鱼,哄得这渔家过来。   “客官,您要鱼?”渔船驶近,渔家大汉招呼道。   展昭目光在船上一扫,微笑道:“我们要两筐新鲜的鱼,是对岸的江宁酒坊赶着急用的。”  江宁酒坊远近闻名,渔家一听,不疑有他,赶忙喜道:“您今儿还真是赶巧了,刚刚才打了两筐鱼,两位快上船,我正好一并把二位送过岸去。”   这渔船倒也不小,两人牵马上船,并不觉得如何局促。那渔家大汉指着旁边两筐活蹦乱跳的鱼,笑道:“大爷您还是真是来得是时候了,方才收网,巧巧打了两筐鱼,新鲜得很。”  展昭笑着点点头:“确是新鲜。”遂掏出银两,递了过去。   渔家见他如此干脆爽快,心中自是欢喜,鼓足了帆,将他二人送过江。   “这鱼……你当真要买?”待下了船,莫研看着展昭将两筐鱼负于马背上,奇道。  “银子都付过了,自然是要买的。”   “就算你是御猫,可也吃不了这么多鱼吧?”她偏着头看那两筐鱼,笑嘻嘻道。   “这鱼是要送去江宁酒坊的。”   “你也识得江宁婆婆?”   “我与江宁婆婆是旧识,此番过江宁未能上门拜访,未免失礼。”不过行了一小段路,路边便有挑夫迎面而来,展昭唤来一位,给了十几个铜板,命他将鱼送至江宁酒坊。   这倒真是顺水人情,猫儿送鱼,有趣有趣。莫研在旁自顾暗笑,不想展昭已纵马走在前头,忙扬鞭策马,赶上前去。   这日二人沿着官道一路疾驰,刚刚才出江宁地界,展昭便隐隐听见身后有人呼叫,勒住马缰,朝后望去,道上尘土飞扬,看不清远处来人面目。   “怎么?”莫研内力修为不及展昭,并未听到任何喊声。   “好像是陷空岛韩二爷的声音。”展昭望着来路,答道。   “韩二哥?”   莫研眯起眼睛努力想透过尘土看个究竟,等了半晌,才看见一头大花驴颠颠而来,上面的人灰头土脸,正是韩彰。 第十章   “总算追上你们了!”韩彰蹦下驴来,长松口气。   看着那头花驴累得直喘,莫研咯咯笑个不停:“韩二哥,你怎得学那些小媳妇,骑个大叫驴,难不成也准备回娘家去?”   韩彰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还不是为了追你们。”他原是在路边茶寮歇脚,看见展昭和莫研从身旁飞驰而过,赶忙就追,情急之下,解错了缰绳,竟将旁人的驴骑了来。   “韩兄可是有要事?”展昭正色问道。   “嘿嘿……没什么要事,只是有点小小的事情,得找这个丫头。”韩彰可不愿在展昭跟前失了面子。   “找我?”莫研奇道,“什么事?”   “小事、小事……这个我们回头再说。”韩彰摆摆手,“眼下,还有一人在茶寮等着你呢。”  “谁?”   “箫辰。”   莫研怔了怔,怀疑道:“二哥哥?他不是在蜀中吗?怎得会到这里来?你莫哄我。”  “他怎么会来这里我不知道?不过,他现下确实就在茶寮里……”后面的话韩彰没有说出口,他与箫辰同行,自己骑走了别人的驴,不知道会不会给箫辰惹上麻烦。   “他一个人?”   韩彰点头。   “你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茶寮!”莫研急道,也不与展昭多解释,一扬鞭便沿来路奔了回去。  展昭暗中叹气,包大人虽命莫研听他调派,但她行事任性,却是半分也没把吩咐放在心上,着实令人头痛。眼下又是这样,听见什么“二哥哥”来了便立时而去,完全没把他们此番公务当回事。  “对了,你怎么会和这个丫头在一起?她犯了什么事?”韩彰牵着驴慢吞吞地凑上来问道。  “她没有犯事。此事颇有些周折,说来话长,稍后再向韩兄解释。”   展昭无意多说,一扯缰绳,策马去追莫研。见他如此,韩彰急忙跳上驴,颠颠追上。  路边茶寮内,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杏仁茶丝毫未动,一名青衫男子静静坐在桌旁,任由两名中年农妇冲他漫骂不休,一径岿然不动。   那两名农妇居于乡野,驴被偷走,自然恼怒不已,口中所言颇为粗俗。便是茶寮老板也禁不住皱眉摇头,倒是那位青衫公子虽然面若寒冰,但始终不曾还口,连看也不曾看她们一眼。  “二哥哥!真的是你!”莫研下马,一个箭步上前,与师兄一别多日,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地遇见箫辰:“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听见她的声音,箫辰脸上冰霜稍融,将面前的茶碗朝她推了过去,才反问道:“你又怎么会在这里?李栩飞鸽传书回蜀中,说是在开封等了你十多天,都未见人影,生怕你出了什么事。”  “……”莫研饮尽茶水,犹豫道,“那你,是特地出来找我的?”   箫辰哼了一声,没答话。   莫研顿时大为内疚,支支吾吾道:“因为马受伤了,我不忍心骑,只好牵着马走,所以迟了几日。”   两人一言一语间,对身旁那两农妇浑然不觉,惹得农妇更加气恼,又见莫研身材纤细瘦小,又是个姑娘家,一农妇上前猛然攥住莫研胳膊……   莫研还来不及反应,农妇已惨叫出声,抓着她的手立时松开,身子直往茶寮外飞出去。  刚刚赶到的展昭从马背上飞身跃出,接住农妇,将她安然放在地上。   “对不会功夫的人出手,未免有失公允。”展昭步入茶寮,淡淡道。   箫辰轻理自己的衣袖,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莫研道:“二哥哥没打算伤她,再说,也是她无礼在先。”此时外间韩彰已到,正对那两农妇陪着笑脸,解释错牵驴的事,想来农妇不会再来纠缠不清。   展昭撩袍坐下,就在箫辰对面,自行叫了碗茶。   “二哥哥,这位是开封府的展昭展大人。”莫研对箫辰笑道,“现下我是开封府的捕快,你信不信?”说着,掏出捕快的腰牌放入箫辰手中。   铜制腰牌颇有些分量,箫辰踮了踮,手指从腰牌上轻轻拂过,凸出的“捕”字,清晰地摩擦过指腹:“你好端端地去当捕快做什么?不是告诉过你,莫和那些官府中人打交道么!”  他言语之中微有恼意,完全无视展昭,不耐地把腰牌丢回给莫研,。   闻言,展昭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笑,并不介怀,方才箫辰的小动作落入他眼中,他才发觉面前这位青衫公子的双目似乎有些不方便……他注意过箫辰的眼睛,从表面上看并不觉有异,只是比常人多了几分专注。   莫研接过腰牌,仍旧放好,才陪着笑脸冲箫辰道:“我也不愿意,可是五哥哥受了冤枉,现下就关在开封大牢里,我想帮着他们把这案子查清楚,还五哥哥一个清白。”   “五师弟被关进大牢!”箫辰微微一惊,“为了何事?”   “此事说来曲折,而且牵扯甚是负责,”莫研皱眉,明白此间不便,拉了箫辰衣袖道,“二哥哥,我们正赶着去姑苏,你不如与我们同行,在路上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箫辰面露不愉之色,却没有说什么。   外边韩彰还是费了些碎银子,才换得耳边清静。那两农妇拿了银两,牵着花驴,方才算是放过他,一颠一颠地走远了。   四人上马赶路,展昭稍慢众人半个马身,仔细留意了箫辰的举止动作,发觉他虽然双目不便,但听力却甚是灵敏,与莫研策马疾行,丝毫不见有为难之处。   箫辰向来居于山中,因眼睛不便,性情古怪,平素也是寡言少语。韩彰与他同行着实憋闷坏了,现下碰上莫研,两人一路闲聊顽笑,倒也轻松有趣。   “原来宁姐姐也在姑苏,太好了!”   莫研侧头朝箫辰道,眼睛亮晶晶的,师姐离开蜀中已有数月,想到可以在姑苏见到,她心中实在开心。   箫辰淡淡地“嗯”了一声,仍旧没什么表情。   莫研自幼便习惯了他这模样,早就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杵,仍旧笑嘻嘻地和韩彰说笑。  行至月上中天,马匹也已疲惫不堪,四人方在前面小镇找了家客栈歇脚。  一路行来,莫研已经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箫辰。展昭在旁虽然听见她言语间对开封府颇有微词,但总算没有什么越逾之语。他留意到莫研故意将事情轻描淡写,且并未说出昨夜大内侍卫之事,想来是不愿箫辰担心。   “小七,明天和我回开封去。”   在莫研送箫辰到客栈房间时,临进门前,箫辰突然开口道。   莫研愣住,走在前面的展昭和韩彰脚步也随之一滞。   “二哥哥?……我还得去姑苏。”   箫辰转过身,冷冷道:“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不是!”莫研忙道,“只是姑苏不能不去。”   “他们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和这些官府中人何时变得这么亲近了?”他显然不耐烦起来,加重了语气,“回开封后就把那破牌子还给开封府。我们与那些人避而远之都唯恐不及,你还往里搀合。”   “二哥哥!”她一时语塞,为难道,“我……待五哥哥的事情解决之后,我自然会辞了这份差事。”   “李栩的事我们可以自己再想办法。官官相护的事情我们看得还少了么,你现下帮着他们,难道就不怕是被人利用,为虎作伥?”   “二哥哥……”   展昭见莫研一脸为难的模样,上前开口道:“箫大侠,此事恐怕您有所误会……”  “展大人,这是我们师兄妹之间的事情,请你不要插手!”   箫辰还未开口,莫研已抢先打断展昭的话,一面推着箫辰进房间。   房门砰得一声关上,韩彰耸耸肩,拍着展昭后背笑道:“觉不觉得这话很耳熟?”  “……”   “你自己常常说这话,不记得吗?”韩彰清清嗓子,学着展昭一本正经的样子道,“这是朝廷的事,请你不要插手!”   展昭怔了怔,微微一笑,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第十一章   见无人搭理,韩彰耸耸肩,摸摸鼻子,也只好无趣地回房去。   一宿无事,直至天初亮,展昭整理停当步出房门,一眼便看见在箫辰房门外的莫研。  后者看见他出来,微微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起得这么早。   “准备一下,早点上路,午时便可到姑苏了。”展昭分明看见她眼圈微红,显然是刚刚哭过。他不好开口询问,只好装着没看见:“你师兄还没起么?”   “他已经走了。”莫研低低道。   “走了?”   “我想他是上开封去了。”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别开脸去,“你不用问我,我也不知道他上开封做什么。”   展昭在心里暗叹口气,听昨日箫辰语气,此番独自上京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不知又要给开封府添多少麻烦。   “准备一下上路。”他不动声色,仍旧道。   “去哪?”   “姑苏。”   “……可是我二哥哥他……”莫研想到箫辰双目失明,独自一人上京,心中很是不安。  “正事要紧。”展昭简短地打断她。   另一边房门被推开,韩彰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慢吞吞地走出来,看见莫研正拿眼瞪展昭,笑道:“小七,怎么一大早就火气这么大?”   莫研看见他出来,眼睛一亮,跳起来拉住他道:“韩二哥,你去陪着我师兄上开封好不好?”  韩彰微愣,待反映过来,顿时头摇得象波浪鼓一般。   “为何不肯?”她没料到彻地鼠也这么没义气。   韩彰没敢说因为箫辰个性孤僻甚难相处,只能陪着笑道:“你二哥哥那般好本事,怎么?你还怕他被别人欺负了不成?”   “他功夫虽好,可是……毕竟双目不便。”   “放心!我碰到他之前,他已经一个人走了七、八日的路了,不是照样好端端的。”韩彰打着哈哈,绞尽脑汁想借口,“再说你师兄那脾气,若是知道你特地让人跟着他,反倒要生大气。”  二哥哥心高气傲,最厌别人瞧不起他,莫研想想也对,只好作罢,复没好气地瞪了展昭一眼,才腾腾腾回房整理行装。   三人匆匆用过早食,遂上马疾驰,果然还不到午时,远远地便能看见姑苏城的城门。  进城之后,先寻了家客栈放好行装。莫研因要与展昭去拜访白宝震的织造府邸,一时不得空,只好托韩彰打听师姐的落脚之处。   “这白宝震家中还有什么人?”   往织造府邸的路上,莫研仰头问展昭。此时的她为了方便已换了一身男装,看上去年纪更幼,便似展昭的随行伴当一般。   “白大人元配夫人三年前就已病故,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另外还有三房姨太太,皆未生养。”   “他最宠哪房姨太太?”   “展某不知。”   “……你猜,他会把这帐册所在告诉谁?”   “此事怎能靠猜?”展昭淡淡回道。   “那你就是猜不出来了。”莫研笑嘻嘻道。   展昭没理她,只是停住了脚步,盯着前方不远处。   莫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前面织造府邸已用黑布装裹,除了门口几个披麻戴孝的家丁,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吊唁的人。   她正欲举步上前,却被展昭拉住……   “不急,你饿不饿?先在这里吃碗馄饨面吧。”说罢,他自己率先朝路边的小面摊走去。  “吃面?!”   莫研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过去。虽然从早上到现在还未曾用过饭,不过这提议实在不像出自展昭之口。   面摊是路边的小本生意,异常简陋,生意却出奇的好,仅有的三张桌子都有人坐着吃面。莫研还在定睛细看,比较哪张桌子油斑略为少点的时候,展昭已经随意在别人旁边坐下了。  “两碗馄饨面。”   “多放点葱花。”莫研忙补上一句,方也坐下。   面摊的老板是个年近六旬的老汉,手脚却麻利得很,包馄饨下面条,动作熟练而飞快,不过一会,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面端上桌子,香气扑鼻。   “老板,借问一句,前面的织造府这般排场,可是有谁去世了?”展昭装着不在意问道。  “客官,您是外地人吧?”老汉问道。   “不瞒您说,我二人今日才到的姑苏。”   “难怪……”老汉压低嗓门,凑上前道,“听说是织造大人在京里被人害了性命,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是真的!”旁边一位吃面的汉子探过头来,“我昨儿往织造府里送过盐,听里面的人说织造大人是让一个入室行窃的小贼给害了。”   莫研吃面的筷子顿了顿,飞快地瞥了眼那人。   “此事当真?这倒是叫人想不到的事。”展昭叹息地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那汉子也叹道,“真真是树倒猢狲散,加上白小姐又被退了婚,您别看这外头还撑着门脸,里头早就不剩什么了。那几个姨太太推三阻四的,连个上京扶棺的人都没有。”  “白小姐被退婚?”莫研奇道,“什么人家敢毁堂堂姑苏织造的婚约?”  “咳!白大人一死,谁还认他这个织造大人。”汉子嗤之以鼻,“洛阳司马家又不傻,前脚刚听说白大人的死讯,后脚就让人来退婚了。可怜白家小姐,准备了半年多的嫁妆,如今还不知背地里哭成什么样呢。”   “这有什么可哭的?”莫研敲敲筷子,奇道,“要我说,她高兴还来不及。如此行事,可见洛阳司马家是势利小人,嫁过去也难快活。这种人家,不嫁也罢。”   展昭闻言,望着她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   “这位小哥说得轻松,你若知道洛阳司马家有多少家产,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汉子砸巴砸巴嘴,喝下一大口面汤,用神秘的口气道,“听说他们家,连夜壶都镶了夜明珠在上头。”  这下,不仅莫研咯咯直笑,便是展昭也忍俊不禁。   “果然是物如其人!”她笑道。   “怎么说?”   莫研笑得顽皮:“夜壶就是夜壶,就算镶满夜明珠也还是个夜壶,难道还能变成花壶不成。”  众人思及话中之意,纷纷大笑出声。   那汉子连连点头,笑道:“小哥说得极是!如此看来,确是没什么可希罕的。”  “方才听这位大哥口气,看来现下织造府中怕是连个当家管事也没有了。”展昭笑毕,听似随意道。   “那倒不是!偏偏就是想当家管事的人太多了,反而一团糟。您想,那三个姨太太,哪个是省油的灯,谁不惦着白家的家底,若不是碍于面子,打死一个也不稀奇。”汉子啧啧摇头,“所以谁也不肯上京扶棺,这个时候走,回来生怕连渣子也捞不着了。”   “白小姐呢?难道她也不去扶棺?”   “谁能指望她呀!那是个病美人,风吹吹就倒了。听说司马家退婚后,这位小姐就没再出过小楼。”   听到此处,莫研与展昭对视一眼,心中皆暗自思量:白宝震究竟会把帐册的所在告诉谁?白家这几个人似乎都不是可以托此重任之人。 第十二章   一时吃罢,付了碎银,两人才往织造府邸行去。   听闻他们来自开封府衙,家丁匆匆忙忙进去通报,不过一会,便将他们迎至大堂。几位姨太太也都迎了出来,莫研拿眼一溜,心中不由感叹,这几个女子燕瘦环肥,各具姿态,白宝震倒真是艳福不浅。再看她们虽是素服打扮,但均是上等白绸所制,头上的珠钗虽然简单,但珍珠个个匀称圆润,显然价值不菲。   “展大人,一路辛苦!”   展昭被殷勤请至上座,莫研在他下首落座。几句场面话寒暄过后,茶水糕点送上来,二姨太太才小心谨慎地开口询问他们的来意。   “不瞒各位,白大人死因还有些疑点,故此包大人派展某前来。”   “还有疑点?”三姨太太素帕掩口,惊呼起来。   “这么说我家老爷……死得冤枉啊!”另一位姨太太悲切道。   莫研看这几位姨太太顿时泫然欲泣,忙赶紧问道:“不知白大人素日可有什么仇家?”  “仇家?我家老爷在世时并未提及有何仇家。”   “……几位夫人可知与白大人交往甚密的有哪些人?”展昭问道。   “奴家不清楚。”三支形态各异的珠钗各自茫然地摇了摇。   看来这几位姨太太除了吃穿用度,争宠吃醋外,其他事情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莫研暗自翻了个白眼。   展昭心中多有无奈,道:“即使如此,我们想到白大人书房一观。”   闻言,姨太太们颇为犹豫,彼此间难得地交换目光,似有不便。   “我们必须查看一下白大人的书信往来,也许能从中找到一丝线索。”见她们迟迟没有回应,展昭又淡淡道,“相信几位夫人也希望早日查出真相。”   “展大人,我们当然……”   二姨太太忙要解释,却被展昭起身的动作打断。他显然不欲再听她们多言,轻轻作了个手势:“烦请引路。”   莫研虽然一直看展昭不太顺眼,但平心而论,确是极少看见展昭端出官架子,便是在教训她时,口气也不是这般。此时见他冷着脸寥寥几语,便让这些人乖乖地带路,心底不由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并非厌恶,却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觉。   白府的书房临荷塘而建,荷塘颇大,此时望去,荷花已谢,只见荷叶微残,偶尔轻风拂过,自有清香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莫研无心景致,目光落在荷塘边的几个人影……一位麻衣素缟的少女凭栏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身后还有两名随侍丫鬟。   眼见众人走近,那少女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最后落在那几位姨太太身上,冷冷道:“你们那日翻了个底朝天还不够,现在又来做什么?”   闻言,姨太太们脸上顿时都不太好看。   “盈玉小姐,老爷生前虽然很疼你,可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长辈,要进出老爷书房还不用经过你的允许。何况,这位是京城来的御前四品护卫展大人,在他面前,你不可放肆。”三姨太太显然没把白小姐放在眼里,语气颇重。   “展大人?”白盈玉的视线移到他身上,她也曾听说过展昭其人,知道他供职开封府衙。  展昭略略施礼:“展某冒昧,但公务在身,还请小姐见谅。”   “是何公务?可与家父遇害有关?”   展昭点头。   “家父……他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她语气微颤,身子似乎也有些摇摇欲坠。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白盈玉方才并未在大堂听见他们的话,何以直接想到这点?莫研瞬地看向她:“白小姐觉得令尊之死有问题?”   “令尊临走前,可曾对小姐说过什么?”展昭显然也留意到了。   白盈玉咬了咬嘴唇,飞快地摇了摇头:“不!他并不曾说过什么,只是家父向来宽厚待人,何至于白白地……白白地送了性命!”   “……白白地送了性命……”这句话在莫研脑子里打了几个转,抬眼正对上展昭的目光,两人均不语。   看展昭一时沉默不语,一群人都僵在当地,半晌,反应过来的二姨太太才忙招呼大家进书房。  眼见白盈玉精神不济,丫鬟轻扶着她落座在书房靠窗的软榻上,又端了碗桂圆茶给她,方才退到边上。   “家父他究竟是如何遇害的?”她把茶放到一边,还是问回了方才的问题。  “一剑穿心。”莫研眼睛在书房内溜溜地转,随口答道,她虽然不敢看尸体,不过却细细看过仵作的验尸格目。   闻言,白盈玉拿着素帕的手微微颤抖,泪水随即滚落。几位姨太太也顺势地齐声悲凄,大有不甘落于人后之意。   展昭在心中暗叹口气:这丫头,怎地说话也不知道含蓄一点。   莫研看众人反应,方意识到自己说话鲁莽,忙陪着笑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所以白大人是立时断气,想来并未受什么痛苦,各位节哀才是。”   可惜她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书房中抽泣之声不断,莫研尴尬地望望展昭,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安慰人并非展昭的擅长,何况还要同时安慰四个女人,他只好道:“事已至此,还请诸位节哀顺变。白大人遗体尚在开封府中,包大人希望府上派人及早迎回,让白大人入土为安才是。”  此言一出,顿时寂静无声,那些个姨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是无人接话。  “我去便是。”白盈玉轻轻道。   “小姐……你的身子……”她身后一位丫鬟闻言急道,却被她摆摆手止住。  她也不看姨太太们,只是凄然一笑:“盈玉不孝,倒让展大人笑话了。”  让这么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儿家独自上京扶棺,虽然有些说不过去,但这毕竟是白家家事,自己也不便多言,展昭遂道:“展某必须查看一下白大人过往信函,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包涵。”  “展大人请便。”白盈玉起身,走至书桌旁边,指着一列抽屉道,“家父的信函一贯收在此处……”她不无嘲讽地一笑,“幸而是信函,若是房屋地契,只怕就得问我这几位姨娘了。”  “你……”   几位姨太太本欲发作,但看有外人在场还是隐忍了下来,皆称自己还有事情,离开了书房。  莫研已自在一旁,拉开抽屉,取出几沓信函,慢吞吞地挑拣着。她心里清楚,此行目的是帐册,虽说查看书信不过是个幌子,但若能从书信之中找到白宝震与张尧佐往来的蛛丝马迹,也不失为证据之一。   查看良久,展昭与莫研都有些失望,信函大多都是些下级官员请安奉承之类,而白宝震与上级官员尤其是京官的往来信函竟然一封也没有。   “这老狐狸……”莫研不满地小声嘀咕道,低低的声音虽然传不到白盈玉耳中,却引着展昭瞧了她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白宝震与京官不可能没有往来,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把这些信函都藏在何处,或者都烧掉了也未可知。   懒懒地舒展下身体,装做看乏了的模样,莫研在书房中来回转了转,目光在书架和墙上所挂字画溜了溜,又在窗边的白盈玉身上停留了一会。   她此时作男儿打扮,目光却颇为直露,自己虽浑然不觉,但白盈玉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便是两个随侍丫鬟也恼她无礼,瞪了她好几眼。   “两位慢慢看吧,我去命人打扫厢房,备下香汤。”白盈玉起身朝展昭有礼道,“寒舍简陋,比不得京城,还请莫要嫌弃才是。”   展昭忙道:“不必麻烦,我们已在城中客栈落脚。”   白盈玉也曾听说展昭虽供职开封府,却历来不愿结交官僚,加上府中举丧,多有不便,她也不再勉强。留了一名丫鬟在书房中听候吩咐,她便推说身体不适,告辞二人,回小楼休息。  莫研趴在窗边,看着白盈玉纤弱的身影拐过游廊,转入不远处的秀雅小楼中,才回过身来。留下来的那名丫鬟看她如此模样,愈发认定她对小姐有非分之想,目光中对莫研颇有不满。  “你们小姐……”莫研笑吟吟地朝丫鬟道,被后者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倒把她弄的一头雾水,后半句话梗在喉咙说不出来。   “这位官差大哥,我们家小姐已是许了人家的。”丫鬟伶牙俐齿,盯着她飞快道。  “许了人家,听说是洛阳司马家吧。”莫研奇怪问道,“不是被退婚了吗?”  丫鬟一愣,原以为他们初到姑苏应该没有听说过此事,没想到居然已经知道了。见莫研还在追问,只好嘴硬道:“外头的闲言碎语如何信得,司马家现下也未退回庚贴和定礼,怎么说是被退婚呢。”   莫研耸耸肩,待要开口,忽见展昭转头望向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警告眼神,显然是让她莫要乱说话。   “过来看下这两封信。”展昭唤她。   “哦。”   她拿着两封信比对的时候,展昭抬头对那丫鬟,貌似不经意道:“不知可否有清茶,初秋天气,还是有些口渴。”   “两位稍候。”   发现无茶奉客,甚是失礼,丫鬟匆忙退出书房去备茶点。   莫研以为展昭必是要借着这个空挡斥责她几句,却看他迅速转身在书架上查看什么。  “你在找暗格?”她脑袋凑过去,自言自语道:“这书架一看就知道不会有暗格,通常有暗格的书架纵深都比较长,这个可不像。”   展昭没理会她,还在书架上翻查,便是连盒装的书册也要打开来看看。   “你要是白宝震,你会把帐册放什么地方?”她用脚尖轻点地面上的青砖,笑嘻嘻地问道。  他依旧没理会她,蹲下身子在书架底层,片刻,从一个小抽屉里“哗”地一下抽出一本厚厚的帐册…… 第十三章   “这就是帐册?”莫研喜道,转瞬又皱了皱眉,“你能确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本吗?这么容易找到,不会是他们家里的私帐吧?”   展昭略翻了翻,沉默半晌——这账本虽然不是私帐,但他也无法确定是否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本。   不远处,脚步声由远及近,展昭迅速将账本放回原处。   莫研在旁急得跳脚,低声道:“你……你不带走?”   “放身上么?你袖子里塞得下?”展昭反问她。   “……好像是厚了点。”   莫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两手空空进门,早知道就带个随身包裹,也好方便顺走东西。不过她之前也没想到帐册居然会这么厚,简直和块青砖差不多,还以为就是薄薄一册呢。  丫鬟端茶进门时,两人已恢复原态,各自翻检信件,脸上一致地毫无表情。  “二位请慢用。”丫鬟奉上茶点,仍旧退到一旁。   展昭果真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水,轻吹几口,只觉香气扑鼻,便微笑道:“好香的茶,不知唤做何名?”   那丫鬟见展昭问她,不由抿嘴一笑,道:“这是碧螺春,又名吓煞人香。”  “碧螺春,姑苏名茶。”展昭含笑点头,“府上待客如此周到,想必常常有贵客临门。”  “来找老爷的人确实是很多,不过,只有让老爷请到书房的客人才能喝上这碧螺春。现下虽说老爷不在了,但我还是按照旧例给二位上茶。”   此行展昭虽一身便服打扮,未着官袍,但这丫鬟见他由三位姨太太亲自引进,便知身份不凡。又见他俊逸出尘,温文儒雅,言语间甚是温和,与素日里所见的来客很是不同,便不由自主地多话起来。   展昭笑道:“这么说,只有被请到这书房之中的人,才算是贵客了。你家老爷官居三品,这些贵客大概也都是身居高位,在这书房中来来往往,怪不得你们见多识广,不比寻常府中的丫头。”  听他夸奖,丫鬟羞涩地笑道:“大人过奖了,见多识广奴婢不敢当。不过老爷说过,大多象您这样从京里来的客人都爱喝这茶,说是只有姑苏的泉水才配得上这茶,在京里喝不出这味道。”  “哦……这么说,府上也常来京里的客人?”他边饮茶,貌似随口问道,“说不定我也认得。”  丫鬟凝眉想了想,道:“京里有位严大人来过好几次,名讳……我家老爷谈事时是不许我们下人在场的,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她神情中多有歉意。   展昭微微一笑:“无妨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听到此处,在旁一直低头查看信件的莫研暗暗皱起眉头:京里的严大人?会不会是张尧佐派来的与白宝震联络的人?   两人又看了半日的信件方才告辞出来,一出府门便遇上等候多时的韩彰。  “我找到你师姐了,在茶楼听书呢!”韩彰笑道。他为了拖莫研上一趟陷空岛,只好百般讨好于她。   “真的!”莫研喜道,“快带我去!”   三人果然在茶楼找到莫研的师姐宁望舒,恰巧碰上她与太湖水寨的大小姐虞清大打出手,莫研搀合进去又闹了一场,待虞清走后,四人方才离开茶楼。   因李栩曾称自己到开封前一直与宁望舒同行,展昭循惯例问了宁望舒一些关于李栩的事情,宁望舒也如实相告。对照李栩之前所言,并无出入之处,看来李栩并未撒谎。   莫研与宁望舒许久未见,两人甚是亲热,展昭见天色已晚,干脆让她们姐妹单独相聚,只约定次日清晨在紫云客栈,自己便与韩彰告辞而去。   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消失在暮霭中,莫研长嘘口气,席地坐下:“总算走了,怨鬼一样。”  宁望舒挨着她也坐下,笑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和衙门的人混在一起。”  莫研晃晃脑袋,此时想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了那本账本,她眼中光芒闪过,虽说自己眼下是捕快,不过那只猫不在身边的时候,偶尔还是可以当当飞贼。展昭放回账本时她看得很清楚,织造府内房屋的大概方位她也心中有数,既然白日里无法当着众人取回,那么不妨夜里偷偷跑一趟。  “姐,晚上夜行衣借我穿,好不好?”   与师姐宁望舒用过晚饭后一起回房,莫研笑嘻嘻道。她自己的夜行衣还放在紫云客栈,虽说回去拿一趟也不费什么事,不过万一惊动那只猫就有些麻烦了。   宁望舒轻轻在她头上敲一记:“又惦着上哪里去闯祸了?”   “有正事要办!真的!”莫研缩下头,笑道。   “诸事小心!”宁望舒取了自己的夜行衣递给莫研,叮嘱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许伤人……”  “知道了,放心吧!”   “准备什么时辰去?”   莫研看看窗外的天色,不慌不忙道:“不急,等过了三更。”   “那你还可以小睡一会,”宁望舒看着她有些发青的眼圈,微微笑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赶路这几日都没睡好。”   “唉……”莫研揉揉眼睛,依言和衣躺上床,口中嘀咕道:“那只猫天天起得比鸡早,哪里能睡得好……”   宁望舒笑着摇摇头,替她掖好薄被,方回桌边坐下。   师姐似乎比在山上时瘦了一圈,莫研瞧着她怔怔地想……屋内一灯如豆,桔黄色的光线映在宁望舒脸上,分明带着几分萧瑟,却不是素日里她所熟识的表情。她想起之前宁望舒提过的那位南宫公子,难道师姐是为了他?   难怪都说情字伤人,莫研心中叹气,却始终不解:师姐原本快快活活的一个人,现下为了个连功夫都不会的人独自发愁。   之前她也曾听韩彰说过,那位南宫公子不仅不会功夫,而且还是个病秧子。这么个人,照她看来简直无一可取,可是师姐偏偏喜欢,又赞他是“好处又岂是说得尽的。”。可见情之为物,当真奇怪。   怎么想也不明白,莫研无奈地翻了个身,合目浅浅睡去,朦朦胧胧之中似乎还听见宁望舒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小狮子呱呱落地了!!!所以狮子现在很忙很忙很忙~~~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再醒来时,外面的梆子已敲过两声,屋内空无一人,看来师姐晚上也忙得很。莫研换好夜行衣,悄悄推开窗户,外间万籁寂静,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姑苏城,凉意沁人。   有薄雾掩护,虽然屋脊瓦片会湿滑一些,但确是极好的掩护。   她轻轻跃出窗口,悄无声息地落在隔壁楼的青瓦上,沿着高高低低的屋脊挪腾跳跃,一路来到织造府邸后园。   夜色中的荷塘不见白日里的清雅,风起时,黑压压的残荷轻轻晃动,倒有几分阴幽之气。南面的小楼是白盈玉小姐的绣楼,西面则是白宝震的书房,莫研细辨下方位,足尖微点,从荷叶上轻掠而过,在书房的窗外低低地俯下身子。   书房内无亮光透出,也无动静,应该是没有人。莫研瞅住位置,掏出银簪拨开窗子,鱼一般地滑进去,正落在靠窗的软榻上。   帐册放在书架右下方的小抽屉,她溜到书架旁,拉开抽屉,探手进去,心下一惊——里面居然是空的!   莫非白家人发觉不对,把帐册放到别处了?   或有人捷足先登?!   一时间,几种可能性在脑中出现,莫研甩甩头:不对,若是白家人有所发觉,肯定会有所戒备,起码也应该留人在书房守夜,看此刻情形并不像如此。   那么就是有人捷足先登?   会是谁?   正想着,忽听见屋顶传来极轻微的瓦片轻轻松动的声响,这种动静莫研再熟悉不过,有访客到了。   一个鹞子翻身,她跃上房梁,准备静候来人……   她几乎是刚上去就差点掉下来——房梁上早已有一个蒙面黑衣人静静伏着,看她差点掉下去,居然还拉了她一把。   “你……”   莫研瞪大眼睛,刚欲开口询问,那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书房北面。  借着清冷的月色,可以看见两个黑影在北面窗外晃动,细细簌簌地拨弄着窗户。她皱皱眉,来人显然是外行,闹这么大动静还不如直接破窗而入。   伏在她面前的黑衣人倒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莫研不禁要想到之前他也是这般伏在梁上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思及此处,心中气恼,狠狠瞪了此人两眼。   两人伏在同一根梁上,相距颇近,几乎是面对面。此人蒙着面,梁上光线又甚是微弱,莫研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觉得对方双目若星,倒有几分熟悉……   她想也不想,探手就欲揭下对方面巾,不料对方反应极快,微侧了脸,左手一招漂亮的小擒拿手反制住她。   她刚想还手,就在此时,一声轻微的动静,外面的两个人终于把窗户弄开了……  莫研和蒙面人齐齐停手,探头往下面看去。从跃入屋内的身形来看,那两人功夫倒是不错,身法轻巧,落地无声。其中一人回身复把窗户掩好,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查看书架,要另一人查看书桌。   书架上的古董,他们连碰都不碰,看来并非普通为财而来的毛贼。   难道他们也是为了帐册而来?莫研心中一动,聚目凝神望去,越发觉得这两人似曾见过。虽然从梁上的角度看不分明,但她隐隐约约辨出此二人似乎就是在江边小镇所见的那两名大内侍卫。  全神贯注中,她脑袋随着这二人的动作而挪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凑到了蒙面人旁边。为免下面人发现,蒙面人无法出声示意,倒是累得他为了避嫌一直往回躲,直到避无可避。  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了,幸而还隔了一层蒙面的黑巾。   莫研忽地转过头来,几乎撞上他的鼻子,她自己却丝毫不以为然,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只直直地盯着他身上某处——他怀中露出的帐册一角。   “原来是你拿了!”莫研咬牙低低道。   蒙面人想要阻止她出声已然来不及了,她的声音虽然低,却无法躲过下面人的耳朵。  “谁在上面?!”   下面一人疾声喝道,同时长剑已出鞘,毒蛇吐信一般朝梁上蜿蜒驰来。   莫研来不及多想,纵身跃出,腰间银剑随即抖出,先接下来人的这一剑。  金石相击,寒光逼人。   不过短短瞬间,两人错身而过,已对拆七、八招。蒙面人在梁上细细看去,莫研虽然身法灵动,招式凌厉,令人眼花缭乱,但内力却不及对方,就算另一人不上前援手,只要时间稍长,她必是要落于下风。   何况此地终非打斗之所,二人再缠斗下去势必惊动白府的人,虽然以各人的武功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但若是伤及无辜倒不好了。   暗叹口气,蒙面人翻身跃下,乘势拍出几掌解了莫研的困势,沉声对她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莫研偏偏不领情,手中剑势不缓,嘴硬道:“不用你多事,他这两下三脚猫的功夫,我还不放在眼里。”   “你……”   蒙面人见她如此,不由微恼,却又不能不管她。眼看剑尖又至,只好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随即踢开近旁虚掩的窗户,也不管莫研愿不愿意,拉着她就跃出书房。  “喂!你把帐册给我!”   莫研被他扯着一路飞奔,脚下不停,气喘吁吁之余倒也没忘记正事。   蒙面人压根没理她,只转头看是否有人追上来,又带着她掠出高墙,直到距离白府远远的一处柳树林才停下脚步。   “帐册给我!”   才停下,莫研不分由说就伸手往他怀中探去,眼中只盯着那本帐册,丝毫没有要感激他救命之恩的意思。   蒙面人松开她的手,退开丈余,方取下蒙面的黑巾,面有愠色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展昭恼道。   莫研不答,欺近身来,仍旧还是那句话:“帐册给我!”其实从展昭出手开始,她就已经辨出他的身份,这猫儿显然是想背着她拿走帐册。思及展昭很可能拿到帐册之后,官官相护,瞒着她销毁对张尧佐不利的证据,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直不拆穿他,也是为了翻脸的时候方便。  “你答应过我,拿到帐册之后就由我保管,难道你想反悔不成?”莫研急攻了几招都被展昭避过,怒道。   “若是真的帐册给你无妨,假的你要来做什么?”展昭道。   “你说假的就是假的,”莫研不依不饶,“我凭什么相信你?再说,若是假的,你又宝贝般地护着做什么?又何必背着我偷偷摸摸地去拿回来。”   闻言,展昭淡淡一笑:“那么姑娘今夜去白府又所为何事?”言下之意,莫研自己不也是想背着他偷偷拿回帐册,两人彼此彼此,只不过是先来后到的区别罢了。   莫研咬咬嘴唇,慢吞吞道:“就算我拿了帐册,明日自然也会告诉你。”  “是么?那倒是和展某所想一样了。”   “你……”她气极,又见展昭转身就走,忙急道,“喂!你去哪里?”   “找个清静的地方,看看这本帐册。”   展昭没有施展轻功,脚步并不快。莫研在后,狠狠地瞪了眼他的背影,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那两个人,你可认出来了?”她又问道。   “有点眼熟。”   “才眼熟而已?”她急得又要跳脚,“分明就是我们在江边客栈碰到的那两个大内侍卫。”  “是又如何?”   展昭缓下脚步,回头望向她,眼眸中有警告之意:“下次你再遇见他们,最好还是走为上策。你的剑虽快,但内力不足,时间稍长便有危险。”   “我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莫研道,“可为何你也躲着他们?”   “目前还不便与他们正面交手。”展昭的黑色衣襟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他的声音沉静而柔和,“如果我们想拿到扳倒张尧佐的有利证据,最好再等等。”   “你是说……那两个人会替我们找出真正的帐册?”   展昭摇摇头,微笑道:“我是说,他们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据。”   莫研眨眨眼,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挑眉笑道:“果然还是你们这些官场中人老奸巨猾,想得周到。”   话实在不是什么好话,不过看她表情,倒是一副姑且相信他的模样。展昭暗叹口气,此行若不用与她同行,实在可以省却不少麻烦。包大人求才心切,自然是想不到这层。 第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竹子提供那么详细的信息给狮子!小狮子还真就是个胖宝宝,每天洗澡时光洗她脖子上的褶子就要费半天劲,呵呵~~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两人一路回到展昭落脚的紫云客栈,翻身上楼,眼看距离将近,展昭忽停住脚步,挥手拦住莫研……   此时夜阑人静,传入耳中最清晰的是旁边客房里客人此起彼伏的鼾声。   展昭房中漆黑一片,从外面看,并无任何异常。莫研看他模样,只是微微一怔,转瞬明白:房中有人!   他反手将帐册推给她,一手提剑,用目光示意她在远处等候。   莫研虽接过了账本,却没动弹。她颇有些犹豫,一面觉得自己若躲在外间实在太不仗义,另一面也十分好奇三更半夜会是什么人候在展昭房中。   展昭见她不动,眼神腾地透出几分凌厉,与平日里的温文和气全然不同。莫研猜他是担心帐册的安全,只好退开几步,隐在拐角暗处。   韧长的手指微一用力,一小块木屑就被展昭从红漆杨木栏杆悄然无声地掰下来,激射而出,“砰”地一声撞开房门,几乎是同时,他踢开旁边窗户,飞身跃入房中……   莫研伏在角落,屏气禁声,等待着意料之中的打斗声传来,心中思量,若展昭不敌来人,自己是带着帐册先溜还是冲出去助他一臂之力。   就算不敌,以这只猫儿的轻功,要全身而退倒大概也并非难事。   等了半晌,始终没有听到任何金石相击之音,她使劲支楞起耳朵,还是听不见。  难道他一进去就被人撂倒了?   没时间再多想,她轻轻跃起将帐册放置在梁上,身形展动间银剑已抽出,猫着腰悄悄潜伏到窗下……   还是没有听见打斗的声音,却听见有人在低低沉沉地笑。   不是展昭,他笑起来还不至于这么难听。   忽听那人笑道:“多时未见,你内力见增也就罢了,怎么还找了个蹩脚帮手?”  莫研皱眉,蹩脚帮手不会指得就是自己吧?正想着,头顶上的窗户被打开,展昭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莫姑娘,不妨事了,进来吧。”   闻言,她才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拎着剑从门口转进去。屋内的那人正燃起火烛,白面长须,四十来岁模样。   展昭替她引见:“这位是大内的吴子楚吴大人。”   “哦。”   莫研漫应,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人,没有上前施礼的打算。现在但凡听见“大内”二字,她就没好气。再看向展昭,发觉他二人额头都微微沁出细密的汗珠,想来方才定是拼比内力,也难怪自己听不见声响。   “什么大人不大人,你我兄弟还拘这些虚礼做什么。”吴子楚拍拍展昭肩膀,“走吧,宁王爷特地让我来请你过去。”   “宁王爷?他在姑苏?”   宁王爷是先帝的遗腹子,名宁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平素只好游山玩水,无心朝野之事。皇上见他生性懒散,倒也不强求,封了个王爷,赐号南宁,便由着他去了。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此处?展昭心下生疑,却没有问出口。   “你和这位姑娘进城时,王爷便知道了。”吴子楚看出他的疑惑,却不明说,笑道:“王爷直催着我来找你,说是上次赢你半目棋心有不甘,非得再和你下一盘不可。”   展昭苦笑,转头看向莫研,正欲开口,后者已忙不迭地道:   “展大人好走。……我留下来替你看屋子,免得又有什么人不声不响地钻进来。”  “王爷说了,姑娘既是与展兄同行,切不可怠慢,一起请来才是。”吴子楚笑道。  莫研挑起眉毛,奇道:“我也得去?我可不会下棋!再说我又不识得他……”  “既然王爷开口,我们去便是了。”展昭打断她的话,手一抬,“烦请吴兄领路。”自己行踪已露,吴子楚能找到此处,那么其他人也能找到此处,他自然不会将莫研一人留在这里。  “不用带路,不用带路,出了城门往南走,循着钟声就到了!”   展昭一怔:“寒山寺?”   “王爷说,就图个清静。”   此刻城门已关,不过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却并非难事。这样的三丈多高城墙对于展昭、吴子楚自然不在话下,莫研拳脚功夫虽然差些,幸而轻功还过得去。巡逻的官差只听见身后夜风卷起些许动静,待回头时,依然四下静悄悄。   三人展开轻功赶路。吴子楚多时未见展昭,此刻提气疾行,大有再和他一较高下之意。  开始莫研还勉强跟得上他们,但她内力修为不及二人,时间稍长,便慢慢拉在后面。只见他二人衣襟飘飘,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她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愿开口示弱,只好拼命追赶。  展昭行了一段,发觉莫研没有跟上来,知道她内力不足,便停下等她。待她赶上时,他用衣袖覆上手掌,握了她的手,急掠而出,追赶前面的吴子楚。   其实在白府之中,展昭拉她上梁之时并未用衣袖覆手,但当时情形紧急,自然另作别论。谦谦君子,温文儒雅——莫研尚是孩子心性,很多时候想不到男女之别这层,此时见他如此守礼,方想起旧日里在江湖上听闻称赞他的话,心中暗道:倒也不全是虚名。   如此又行了一柱香功夫,远远的便听见一阵阵巨大的响声,如龙吟虎啸,气势如虹,此起彼伏。  莫研从来没有到过寒山寺,更不用说是夜半时分的寒山寺,忽得听到这种动静,不由悚然一惊。展昭察觉,侧头低声道:“不打紧,是松涛。”   果真是松涛,待到了枫桥镇的桥头,便能看见月光下苍苍莽莽的松林,黑压压伸延开去,在夜风中如乌云翻滚,看不见尽头。   寒山寺便坐落在这片松海之中,安静地如同一块礁石。   “王爷就在临心轩等你们。”   进了寺院,曲曲折折而行,直到绕过藏经阁,吴子楚才朝不远处的院落努了努嘴。  在这里,风起时,松涛几乎淹没了所有声音。莫研叹口气:难怪这位王爷半夜不睡觉,非得找人下棋,这么大动静也难怪他睡不着。   “王爷,人来了。”吴子楚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间掌了灯的厢房外,轻声道。  里面灯火晃了晃,过了会,一人拉开房门,不满地嚷嚷:“说过多少次了,怎么还叫我王爷!”  “王、王……释空师父。”吴子楚开口就别扭,挠挠头,还是诚恳道:“王爷,您这法号是您自己取的,不能算数。”   那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佛家讲究四大皆空,可见这法号也是空,既然是空,谁取的不都一样嘛。”   这人脑袋被门夹过了吧!想当和尚想疯了?   莫研颦眉在旁打量这位宁王爷:生得一双丹凤眼,薄唇习惯性地微微扬起,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大概就是五哥哥常说的桃花相吧。   偏偏这个人又将头发梳起在头顶结了个鬓,斜插了一支碧玉簪子,身上倒穿了一袭麻布僧袍,可谓僧不僧,俗不俗。咋看之下,还以为哪位道士偷了件和尚袍,跑到这里来骗香火。  “展昭参见王爷。”展昭上前见礼,不惊不奇,语气平稳。   宁王爷斜了眼睛看向他:“没听见吗,别叫我王爷!”   “王爷,”展昭微笑,“既然四大皆空,释空是空,王爷也是空,叫什么不都一样嘛。”  被他这绕口令般的话哽了一下,宁王爷目不转睛地看了展昭半晌,忽地笑起来:“我就知道,跟着包黑子,就别想从你们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他目光一转,落到莫研身上,语气调侃,“你向来独来独往,此番怎么带个丫头办公差?难不成是你给自己找的小媳妇?”   “王爷,”莫研阴沉着脸,掏牌子以正身份,“小人是捕快,供职开封府。”  “捕快?!”   宁王爷不可置信地望向展昭,后者点头证实。   “原来是捕快,”他大笑,拍拍展昭,往厢房里走去,“我说这丫头姿色平平,你怎么可能看得上。”   手中的牌子几乎攥出水来,莫研很想用它拍到宁王爷的脑袋上,但考虑到吴子楚还在自己身后站着,不得不作罢。   “子楚,”宁王爷刚坐下,似乎又想起什么,对着刚进来的吴子楚道,“让他们沏壶桂花茶来,再去厨房看看莲子羹煮好了没有,记得要炖得烂些,别跟上回似的,咯得我牙疼了三天。”  “是。”   吴子楚依言退了出去,从外边复掩好房门。   屋内简单之极:一桌、一椅、一榻,榻上还有一矮几,矮几上摆着一盏油灯和一方棋盘,再无其他。   宁王爷兴致勃勃地招呼展昭与自己在榻上对弈。虽道尊卑有别,但展昭心知再推脱也拗不过他,遂依言坐下。   这二人当真要下棋?   且不说莫研对棋艺一窍不通,即便懂得,她也绝没有耐心在三更半夜看这两人下棋。 第十六章   “在下不通棋艺,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正好逛逛寒山寺。”她盘算着找个地方睡觉去。  话音刚落,就见宁王爷盯着棋盘,头也不抬,不耐道:“这会子黑灯瞎火的,逛什么寺庙!就在这歇着,等天亮了,我叫个小师父带你逛去,顺便给你说说寒山寺的来历。”  “王爷好意心领,还是不要麻烦寺中师父们的清修为好,在下随意走走就是。”莫研没打算理他。   举棋的手停住,宁晋抬起头,也不看莫研,皱着眉对展昭道:“开封府的捕快都这么楞么?”  展昭捻子微笑,并不多言。   这边莫研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身抬脚就走。   “喂!这位姑娘……那个捕快……我让你走了么?”宁晋没想到她连一句告退的话都没有,丝毫没把他这位王爷放在眼里。   “你也没说不能走啊?”莫研停步,扭头奇道。   “你这丫头黑灯瞎火的非要出去乱窜什么?”   莫研好意提醒他:“王爷,此处是寺院,而非皇宫大内,并无宵禁之说。”  “你!你……”宁晋说不过她,朝展昭气恼道,“包黑子从哪里找来的这丫头?!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闻言,莫研也有些来气了:“在下有何处需要管教,请王爷直言便是。”  “莫姑娘,”展昭沉声制止她,“不得对王爷无理。”   “我……”   莫研刚想开口,就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敲响:“王爷,茶已烹好。”   “进来。”宁晋没好气,飞快道。   门被推开,一股芬芳扑鼻的桂花香顿时盈满室内,三碗桂花茶奉到各人的面前。  “喝茶吧。”展昭温和道。这些天下来,他大概知道莫研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还是怀柔稳妥些。  莫研迟疑片刻,心思倒转了一大圈:五哥哥尚在牢中,此时还不是得罪这些王亲贵族的时候;再说在猫儿手下做事,还须卖他三分薄面才好。如此一想,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  见她坐回椅子上,宁晋方没再说什么,端起茶碗,冷冷瞪了她一眼。正巧后者也正斜眼横他,两人目光相遇,刀光剑影……   展昭暗叹口气,只好佯作无事道:“茶中加桂花,味道果然不错,王爷好雅致的心思。”  这桂花茶的炮制方法就是宁晋自己琢磨出来的,现下听到展昭称赞,立时收回目光,心中大为得意:“这茶可是不寻常,你们日里定然是喝不到的。展昭,你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曾尝过这样香的茶。”   展昭笑着摇摇头,其实茶对他而言,不过是解渴而已,香味浓淡他丝毫不介怀。  “你也没尝过吧?”宁晋瞥向莫研。   “没有。”莫研摇摇头。   宁晋看她肯承认,又得意问道:“你喝着,可品出什么好处?”   “这是用鲜桂花窨制的,香味浓郁,又有通气和胃之功效。”莫研又仔细尝了尝后才道。宁晋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也懂得这茶的妙处。   “不过……”她皱皱眉,略顿了顿。   听到她这两个字,展昭无奈地微垂眼帘,深知这二字后面定然不是什么中听的话,想制止却已来不及了。   “不过什么?”宁晋急于知道后文。   “不过茶之味清,而性易移。品茶之乐便在于茶之清香,硬是加这些花花草草进去,香味虽然浓郁了,却破坏了原有的茶味,流于俗媚……”   莫研侃侃而谈,没留意宁晋的脸愈发难看,便是展昭也是面露尴尬。   “你是说本王俗媚?!”   宁晋显然认为莫研这番不客气的话是存心想削他的面子,倒真是冤枉她了。莫研自己并不在意茶味好坏香味浓淡,这些话皆出自于她的二师兄箫辰。箫辰目盲,对味道十分敏感,生性又有些偏执。他自己不喜花茶,自然就能说出一番诋毁花茶的道理来,其实不过是各人品茶所好不同而已,何来俗媚之说。莫研自小便与他十分亲近,耳濡目染之下,行事观念与他倒有七成相似,此时信口道来,自己并不觉有何不妥之处。   “我说的是茶。”莫研平静地更正他。   若不是碍着展昭,一定要让吴子楚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宁晋狠狠地想。  “我喝着倒觉得味不错。”展昭风轻云淡地插口,又提醒宁晋看棋局,“王爷,该您了。”  宁晋漫应了一声,将注意力转回棋盘,既然展昭给台阶,自己若再和这小丫头计较就显得孩子气了。   这棋下完一盘又一盘,无论输赢,宁晋总是兴致勃勃地要求再来一盘。展昭虽然疲惫,却不好扫宁晋的兴,只是耐心应对棋局。空挡时,他抬眼看去,莫研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圈在椅子上,歪着头浅浅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在门外恭敬道:“王爷,莲子羹已炖好。”   “炖烂了么?”   “回禀王爷,都炖烂乎了。”   “进来吧。”宁晋这才放下棋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冲展昭道:“下了这么久的棋,饿了吧?吃碗莲子羹暖暖身子。”   展昭依言放下棋子,正欲叫醒莫研,却见后者不知何时醒来,双目发亮地盯着托盘上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显是饿极了。   莲子羹的味道如何,宁晋自然不会傻地再去问莫研,即使看见她连盛了三碗,眼睛眨都不眨地飞快吃下去,他也装着没看见。   展昭和宁晋都只吃了一碗,倒不是不饿,实在是因为都被莫研盛光了,想吃也没有。  缕缕晨光由窗外透进来,棋还未下完,宁晋取了块绢布覆上棋盘,笑道:“今日乏了,明日正好是中秋佳节,我们留待明晚赏月下棋,岂不风雅。”   “王爷好意心领,展某公务在身,不敢懈怠。”   而莫研想的是那几碗莲子羹。   “展昭不敢。”   “那就这么定了。”   展昭还欲拒绝,就听莫研在旁急急开口。   “明晚我可没法来,我约了我师姐一起过节。”   宁晋缓缓望向她,笑得勉强:“这位姑娘,我请的是展昭,并没有请你。”  “那就好。”   莫研笑得灿烂,几乎将宁晋气出内伤来。   回城的路上,展昭没有再施展轻功,而是和莫研一起慢慢走着。从寒山寺出来后,两人行了许久皆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展昭想的是那几盘棋局。   “你们开封府那窝子就算是铁打的也不能十二时辰都在办差吧。”宁晋不耐烦道,“难不成你还想告我个妨碍公务的罪名?” 第八章 如此又赶了两日的路,黄昏时到了江边的一座小镇,天色已晚,找不到船渡江,所以他们只好就在小镇落脚。   小镇不大,只有一家客栈,展昭与莫研几日都未吃过热饭,这下子倒是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莫研兴致勃勃地点菜时,展昭环顾四周,大概是因为地处江边渡口,这家小客栈虽然颇为简陋,可是生意居然不错。大堂里头三三两两坐了几桌的客人,口音各异,显是来自各地的人。  “……有鲈鱼么?要一斤多的,一斤以下的我可不付银子!”莫研已经盯着墙上的菜牌看了半日,又问了半日,还是没决定吃什么。   “真对不住您,小店没有鲈鱼,后院还养着条花鲢,红烧清蒸鱼头作汤都使得,您不妨尝尝?”  “花鲢?”她支着腮想了半晌,才摇摇头道,“不要!”   展昭已在旁等了半日,看她还没有点完菜的意思。此时门口进来两位大汉,店小二想上前招呼,又碍于点菜的莫研,一脸的为难相。   “小店还有新鲜的野鸭子肉,炖得烂烂的,姑娘不妨尝尝?”店小二耐着性子道。  “野鸭子肉……可加了陈皮?”   莫研还在犹豫,转头看见展昭无奈地盯着她,遂问他道:“野鸭子肉,你吃么?”  “就野鸭子肉吧,再来两个时令菜,一碗汤。”展昭对店小二干脆利落道,“汤清淡些便是。”  “好勒!客官您稍候,菜马上就来!”   店小二生怕莫研又没完没了,忙不颠儿地跑去照顾另外一桌。   莫研不满道:“你这么马马虎虎地点菜,又不问清楚,万一不好吃怎么办?”  “能吃饱即可,这不过是乡野小店,想来做法也不会太讲究,何必为难人家。”  “我哪有为难他。”莫研嘀咕了一句,别开脸去,望向他处。不过一会儿,依旧转了回来,对他低声道:“那桌的人也是从京城来的。”   展昭循她目光望去,与他们隔了三张桌子,正是方才刚进门的两名大汉。  “有什么好酒好菜都端上来,再开两间上房。”其中一名大汉对店小二道,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向展昭这桌。   “你们识得?”莫研奇道。   展昭摇摇头:“我不识得他们。”   “不过他们好像识得你。”她百无聊赖地拿着筷子在手中摆弄,展昭在京城名气不小,有人识得他倒也不奇怪。   那两名大汉都带着剑,虽然穿着普通衣衫,打扮得如江湖中人一般,行事气度却免不了带出些官家做派,倒更象是官府中人。   “右边那人头上带的方巾,好像是京城丝翠坊的。听说薄如蝉翼,轻若浮云,三两银子一块呢。”   展昭凝目望去,他虽不懂头巾质地,但看到了剑鞘上所镶嵌的猫眼,也知道价值不菲。方才进来之时,他留意了二人的脚步,显然内功不弱,加上两人脚下都穿着半旧的官靴更让他肯定这两名是乔装打扮的官府中人。   这样的两个人如何会出现在此地?展昭心中疑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莫研笑道:“你初到京城,对衣料倒懂得不少。”   “我本来想买一块给二哥哥的,不过银子不够,只好作罢。”她无不遗憾道,打点了大牢的看守,身上只剩下一点碎银子。   说话间,店小二已将饭菜端上来,托盘中摆着一大碗香喷喷的野鸭子肉,新鲜的河蚌烧芽草,并两碗白米饭。   莫研吃得极香,三口并两口吃完,说是不放心马匹,要去马厩看看,转身就走了。展昭独自吃完,便回了房间。   刚刚回到屋内,展昭便故意弄了些声响,佯装熄烛上床,待得片刻,他推开窗子,纵身跃上屋顶,悄然无声地沿着屋脊向东行去。方才那两名大汉回房时,他便留了意,暗暗记下他们所住房间。此刻行至房间上方,使了个倒钩翻下,贴在窗外,听见里面正在说话……   “展昭果然也往江南赶去?多半是为了那件事?”里面一人烦躁道。   另一人语气颇有些犹豫:“不知道……   听到此处,展昭暗道:“这二人是如何知道我往江南去?”   正想着,里面又道:“展昭旁边那个小姑娘是谁?怎得从未见过?”   “区区一个小姑娘何足为道,看她身形,便知内力修为远远及不上你我,不必理会她。”  里面沉默了半晌,才道:“早些歇息吧,明晨还得赶路。”   细细簌簌的响了一阵,忽然一人厉声喝道:“是谁!出来!”   展昭一惊,以为自己被他们发觉,飞身跃上,却发现屋子另一面也有个黑影狼狈逃来,就从自己眼前掠过,身影纤细,分别就是莫研!   她竟不知何时伏在了另一面的窗外偷听,又不知是如何被发觉的?   展昭听见那两人已经破窗而出,追踪而来,来不及多想,故意亮出身形,往一旁跃去,先替她引开那两人。   小镇甚小,展昭足尖轻点,几下轻纵,便将人引至郊外。   月明风清,江边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摆,浪拍打着岸边,展昭静静抱剑而立,等着那两人追上来……   “原来是你!展昭!”   “二位果然识得展某。”展昭微微一笑。   “展昭!你未免自视过高了吧,”七尺大汉冷笑道:“单打独斗,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二人联手,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说话间,两人已抖出剑来,银白的剑映着冷冷的月光,毒蛇般直取向他。  巨阙在展昭手上溜溜打了个转,却只是用剑鞘格开,并不出鞘。他跃出一丈开外,持剑而立,淡道:“二位兄台恐怕有所误会,展某并无意与二位交手。”   二人闻言,剑势一滞,停下手来。平心而论,与展昭相斗,他们并无胜算,自然不会想要硬碰。  “既然张大人派二位前往江南,二位不妨与展某同行。”展昭微笑道。他想知道此事背后主使之人究竟是不是张尧佐,故意诈一诈他们。   “你怎么……”高个子奇道,却被那矮个子打断他的话,冷道:“什么张大人李大人,我们根本不认得。”   他们两人变化的神情尽入展昭眼中,他只淡淡一笑:“二位既然不承认,展某也不便勉强。此番包大人命展某下江南,也曾说过其中厉害,命展某一定要小心行事……”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大人的意思,这一品大员是朝廷命脉,弃车保帅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后面这几句话他说得极慢,留意着二人的神色……那两人虽说听得懵懵懂懂,却也隐隐觉察出他像是在暗示他们,包拯出于稳定朝局的考虑,也不想揪出张尧佐,他们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沉默了半晌,矮个子始终对展昭心存忌惮,遂亮出大内侍卫的金牌,冷道:“展大人所言在下听不懂,我二人只是奉上头的命令办差,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展昭心中一凛,他方才只是想引他们说出幕后之人,却不料他们亮出身份,这却是他所料未及的。   “告辞!”那两人说罢,微一拱手,转身便走。   展昭独自立在河边沉思,他原以为这两人只是张尧佐雇来的爪牙,就算套不出他们的话,也可以制住他们,却没料到到他们竟然是大内侍卫!   大内侍卫、大内侍卫……不仅自己无法牵制住他们,而且还说明此事已经牵扯到宫内。他得想个法子将此事告知包大人才可。   秋风微冷,他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行至一株老树下,轻叹口气,道:“……下来吧。”  一人自树上轻飘飘落下,怒容满面地瞪着他,正是莫研。 第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弃坑哦~~呵呵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展大人,我问你,什么叫做弃车保帅?谁是车?谁又是帅?”   展昭看着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知道她必是听到了方才的话,对自己起了疑心。  这样来质问他,仍是孩子气……他嘴角隐着一丝笑意,她怎得如此沉不住气,若他当真是她所想的那般,像她这样质问,除了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又有何用。   “你笑什么?”看他唇角微扬,笑容淡若清风,莫研越发气恼,急道:“包大人是想弃我师兄,保住张尧佐,是不是?”   “不是!”   “张尧佐是朝廷一品大员,你们官官相护!”   “没有。”   “方才你们所说,我听得清清楚楚。”莫研咬咬嘴唇,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都靠不住,面上装得秉公执法,其实骨子里都是一般的   “姑娘信不过我,难道也信不过包大人吗?”   莫研冷笑:“包大人不也是官么?他明明知道我师兄不是凶手,却仍不肯放了他,想来就是为了留着他替张尧佐顶罪。可见,包大人与张尧佐根本是蛇鼠一窝!”   “莫姑娘,”他厉声喝住她,“你怎可辱及包大人!”   “我偏要说……包大人怎么就说不得!莫说是包大人,便是皇上,做错了事,你以为就堵得住这天下悠悠之口!”她越说越恼,想到自己因关切师兄,一时情急,竟然受包拯所骗,傻乎乎地随着展昭去江南。若不是今夜自己偷听到展昭这番话,岂非还要被他们所利用。   看她这模样,展昭不怒反笑,这才道:“难道你真的听不出来,我方才是故意那般说,为的便是套出他们的话。”   莫研一怔,迟疑道:“套他们的话?”   她自幼在山中随师父长大,此番又是初次下山,虽然聪明过人,却终是过于单纯,对于人心的尔虞我诈,懂得极少。此时忆起之前展昭所言,认真想了半晌,却仍是懵懵懂懂。  “你莫哄我!”她稍一迟疑,还是道,“那两人多半也是为了帐册而来,说明你我行踪已露。若不是开封府中有人告诉他们,怎么会知道?”   展昭微凝了眉,这点他在窗外偷听时便已想到:“开封府中是否有他们的内应,或是何处走漏了消息,确是难说!”   “什么难说!根本就是早有串通!还有,这两人用剑,均与杀白宝震之人相符,你为何不将他们逮捕归案?”   “怎可仅凭用剑相同就抓人。”展昭无奈,“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大内侍卫。”方才莫研也看见了侍卫所持的金牌,“那又如何?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区区大内侍卫难道就抓不得?”   展昭暗叹口气,这姑娘怎得如此天真浪漫。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又见过哪朝哪代的皇帝是当真如此的……只是此时此刻,与她解释这些,又如何解释得明白。   “大内侍卫,官拜正五品,且无确凿证据,怎能擒他二人。”   “你分明是故意包庇他们!”她怒道。   “你……”展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和她说得明白,“姑娘若是怀疑,那么展某可以答应你,拿到帐册之后,交由姑娘保管。”   她犹豫了片刻,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若到时候你又不认帐,也不是不能。”  “展某言出必践。”   月光似水,映在他脸上……她与他对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却仍补上一句:“若是你反悔又如何?”   “任凭姑娘处置。”   探究地打量了他一番,莫研这才终于放过他,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回走,嘴里低声嘀嘀咕咕地……  展昭走在她身后,勉强听懂了一两句:   “说……好听……又打不过他……想个法子才好……”   回到客栈,虽是高床软枕,展昭却没有睡实,他一直在留意着外间的动静。到了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便听见外头有人唤来店小二退房,他透过窗缝望去,果然是那两人,不知有什么急事,匆匆地离开了。   那两人刚走,展昭就去敲莫研的房门:“莫姑娘,我们该启程了。”   她在里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半晌开了门,睡眼惺忪地看着他,道:“这个时辰哪里有渡船?”   “我们可以搭渔船。”   莫研倒没想到这点,揉揉眼睛,抬头朝对面房间望去,门窗皆开着,店小二正在里面打扫。  “那两人走了……”她自言自语道,眼睛里飞掠过一丝狡诈的笑意,朝他道:“他们可有向你辞行?”   “一炷香后大堂见。”展昭不理会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莫研没好气地瞪了他背影一眼,昨夜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只是涉世未深的她却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故对展昭始终心怀芥蒂。   两人在大堂用过早食,会了帐,便牵了马匹离开。   此时时辰尚早,展昭并不往渡口而去,出了小镇,径直往河边而去。河面上却有三三两两的渔船,正迎着晨曦撒网捕鱼。   渔船距离岸边颇远,展昭运气丹田,将声音远远地送出去:“船上的大哥,可有新鲜的鱼?”  话音才落,稍近些的一条渔船听见,果然掉转了头朝他们缓缓驶来。   莫研手中摆弄着缰绳,心中暗笑:这猫儿倒是狡猾,知道若说要渡河,渔家定然不会理他,只说是要买鱼,哄得这渔家过来。   “客官,您要鱼?”渔船驶近,渔家大汉招呼道。   展昭目光在船上一扫,微笑道:“我们要两筐新鲜的鱼,是对岸的江宁酒坊赶着急用的。”  江宁酒坊远近闻名,渔家一听,不疑有他,赶忙喜道:“您今儿还真是赶巧了,刚刚才打了两筐鱼,两位快上船,我正好一并把二位送过岸去。”   这渔船倒也不小,两人牵马上船,并不觉得如何局促。那渔家大汉指着旁边两筐活蹦乱跳的鱼,笑道:“大爷您还是真是来得是时候了,方才收网,巧巧打了两筐鱼,新鲜得很。”  展昭笑着点点头:“确是新鲜。”遂掏出银两,递了过去。   渔家见他如此干脆爽快,心中自是欢喜,鼓足了帆,将他二人送过江。   “这鱼……你当真要买?”待下了船,莫研看着展昭将两筐鱼负于马背上,奇道。  “银子都付过了,自然是要买的。”   “就算你是御猫,可也吃不了这么多鱼吧?”她偏着头看那两筐鱼,笑嘻嘻道。   “这鱼是要送去江宁酒坊的。”   “你也识得江宁婆婆?”   “我与江宁婆婆是旧识,此番过江宁未能上门拜访,未免失礼。”不过行了一小段路,路边便有挑夫迎面而来,展昭唤来一位,给了十几个铜板,命他将鱼送至江宁酒坊。   这倒真是顺水人情,猫儿送鱼,有趣有趣。莫研在旁自顾暗笑,不想展昭已纵马走在前头,忙扬鞭策马,赶上前去。   这日二人沿着官道一路疾驰,刚刚才出江宁地界,展昭便隐隐听见身后有人呼叫,勒住马缰,朝后望去,道上尘土飞扬,看不清远处来人面目。   “怎么?”莫研内力修为不及展昭,并未听到任何喊声。   “好像是陷空岛韩二爷的声音。”展昭望着来路,答道。   “韩二哥?”   莫研眯起眼睛努力想透过尘土看个究竟,等了半晌,才看见一头大花驴颠颠而来,上面的人灰头土脸,正是韩彰。 第十章   “总算追上你们了!”韩彰蹦下驴来,长松口气。   看着那头花驴累得直喘,莫研咯咯笑个不停:“韩二哥,你怎得学那些小媳妇,骑个大叫驴,难不成也准备回娘家去?”   韩彰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还不是为了追你们。”他原是在路边茶寮歇脚,看见展昭和莫研从身旁飞驰而过,赶忙就追,情急之下,解错了缰绳,竟将旁人的驴骑了来。   “韩兄可是有要事?”展昭正色问道。   “嘿嘿……没什么要事,只是有点小小的事情,得找这个丫头。”韩彰可不愿在展昭跟前失了面子。   “找我?”莫研奇道,“什么事?”   “小事、小事……这个我们回头再说。”韩彰摆摆手,“眼下,还有一人在茶寮等着你呢。”  “谁?”   “箫辰。”   莫研怔了怔,怀疑道:“二哥哥?他不是在蜀中吗?怎得会到这里来?你莫哄我。”  “他怎么会来这里我不知道?不过,他现下确实就在茶寮里……”后面的话韩彰没有说出口,他与箫辰同行,自己骑走了别人的驴,不知道会不会给箫辰惹上麻烦。   “他一个人?”   韩彰点头。   “你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茶寮!”莫研急道,也不与展昭多解释,一扬鞭便沿来路奔了回去。  展昭暗中叹气,包大人虽命莫研听他调派,但她行事任性,却是半分也没把吩咐放在心上,着实令人头痛。眼下又是这样,听见什么“二哥哥”来了便立时而去,完全没把他们此番公务当回事。  “对了,你怎么会和这个丫头在一起?她犯了什么事?”韩彰牵着驴慢吞吞地凑上来问道。  “她没有犯事。此事颇有些周折,说来话长,稍后再向韩兄解释。”   展昭无意多说,一扯缰绳,策马去追莫研。见他如此,韩彰急忙跳上驴,颠颠追上。  路边茶寮内,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杏仁茶丝毫未动,一名青衫男子静静坐在桌旁,任由两名中年农妇冲他漫骂不休,一径岿然不动。   那两名农妇居于乡野,驴被偷走,自然恼怒不已,口中所言颇为粗俗。便是茶寮老板也禁不住皱眉摇头,倒是那位青衫公子虽然面若寒冰,但始终不曾还口,连看也不曾看她们一眼。  “二哥哥!真的是你!”莫研下马,一个箭步上前,与师兄一别多日,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地遇见箫辰:“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听见她的声音,箫辰脸上冰霜稍融,将面前的茶碗朝她推了过去,才反问道:“你又怎么会在这里?李栩飞鸽传书回蜀中,说是在开封等了你十多天,都未见人影,生怕你出了什么事。”  “……”莫研饮尽茶水,犹豫道,“那你,是特地出来找我的?”   箫辰哼了一声,没答话。   莫研顿时大为内疚,支支吾吾道:“因为马受伤了,我不忍心骑,只好牵着马走,所以迟了几日。”   两人一言一语间,对身旁那两农妇浑然不觉,惹得农妇更加气恼,又见莫研身材纤细瘦小,又是个姑娘家,一农妇上前猛然攥住莫研胳膊……   莫研还来不及反应,农妇已惨叫出声,抓着她的手立时松开,身子直往茶寮外飞出去。  刚刚赶到的展昭从马背上飞身跃出,接住农妇,将她安然放在地上。   “对不会功夫的人出手,未免有失公允。”展昭步入茶寮,淡淡道。   箫辰轻理自己的衣袖,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莫研道:“二哥哥没打算伤她,再说,也是她无礼在先。”此时外间韩彰已到,正对那两农妇陪着笑脸,解释错牵驴的事,想来农妇不会再来纠缠不清。   展昭撩袍坐下,就在箫辰对面,自行叫了碗茶。   “二哥哥,这位是开封府的展昭展大人。”莫研对箫辰笑道,“现下我是开封府的捕快,你信不信?”说着,掏出捕快的腰牌放入箫辰手中。   铜制腰牌颇有些分量,箫辰踮了踮,手指从腰牌上轻轻拂过,凸出的“捕”字,清晰地摩擦过指腹:“你好端端地去当捕快做什么?不是告诉过你,莫和那些官府中人打交道么!”  他言语之中微有恼意,完全无视展昭,不耐地把腰牌丢回给莫研,。   闻言,展昭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笑,并不介怀,方才箫辰的小动作落入他眼中,他才发觉面前这位青衫公子的双目似乎有些不方便……他注意过箫辰的眼睛,从表面上看并不觉有异,只是比常人多了几分专注。   莫研接过腰牌,仍旧放好,才陪着笑脸冲箫辰道:“我也不愿意,可是五哥哥受了冤枉,现下就关在开封大牢里,我想帮着他们把这案子查清楚,还五哥哥一个清白。”   “五师弟被关进大牢!”箫辰微微一惊,“为了何事?”   “此事说来曲折,而且牵扯甚是负责,”莫研皱眉,明白此间不便,拉了箫辰衣袖道,“二哥哥,我们正赶着去姑苏,你不如与我们同行,在路上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箫辰面露不愉之色,却没有说什么。   外边韩彰还是费了些碎银子,才换得耳边清静。那两农妇拿了银两,牵着花驴,方才算是放过他,一颠一颠地走远了。   四人上马赶路,展昭稍慢众人半个马身,仔细留意了箫辰的举止动作,发觉他虽然双目不便,但听力却甚是灵敏,与莫研策马疾行,丝毫不见有为难之处。   箫辰向来居于山中,因眼睛不便,性情古怪,平素也是寡言少语。韩彰与他同行着实憋闷坏了,现下碰上莫研,两人一路闲聊顽笑,倒也轻松有趣。   “原来宁姐姐也在姑苏,太好了!”   莫研侧头朝箫辰道,眼睛亮晶晶的,师姐离开蜀中已有数月,想到可以在姑苏见到,她心中实在开心。   箫辰淡淡地“嗯”了一声,仍旧没什么表情。   莫研自幼便习惯了他这模样,早就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杵,仍旧笑嘻嘻地和韩彰说笑。  行至月上中天,马匹也已疲惫不堪,四人方在前面小镇找了家客栈歇脚。  一路行来,莫研已经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箫辰。展昭在旁虽然听见她言语间对开封府颇有微词,但总算没有什么越逾之语。他留意到莫研故意将事情轻描淡写,且并未说出昨夜大内侍卫之事,想来是不愿箫辰担心。   “小七,明天和我回开封去。”   在莫研送箫辰到客栈房间时,临进门前,箫辰突然开口道。   莫研愣住,走在前面的展昭和韩彰脚步也随之一滞。   “二哥哥?……我还得去姑苏。”   箫辰转过身,冷冷道:“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不是!”莫研忙道,“只是姑苏不能不去。”   “他们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和这些官府中人何时变得这么亲近了?”他显然不耐烦起来,加重了语气,“回开封后就把那破牌子还给开封府。我们与那些人避而远之都唯恐不及,你还往里搀合。”   “二哥哥!”她一时语塞,为难道,“我……待五哥哥的事情解决之后,我自然会辞了这份差事。”   “李栩的事我们可以自己再想办法。官官相护的事情我们看得还少了么,你现下帮着他们,难道就不怕是被人利用,为虎作伥?”   “二哥哥……”   展昭见莫研一脸为难的模样,上前开口道:“箫大侠,此事恐怕您有所误会……”  “展大人,这是我们师兄妹之间的事情,请你不要插手!”   箫辰还未开口,莫研已抢先打断展昭的话,一面推着箫辰进房间。   房门砰得一声关上,韩彰耸耸肩,拍着展昭后背笑道:“觉不觉得这话很耳熟?”  “……”   “你自己常常说这话,不记得吗?”韩彰清清嗓子,学着展昭一本正经的样子道,“这是朝廷的事,请你不要插手!”   展昭怔了怔,微微一笑,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第十一章   见无人搭理,韩彰耸耸肩,摸摸鼻子,也只好无趣地回房去。   一宿无事,直至天初亮,展昭整理停当步出房门,一眼便看见在箫辰房门外的莫研。  后者看见他出来,微微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起得这么早。   “准备一下,早点上路,午时便可到姑苏了。”展昭分明看见她眼圈微红,显然是刚刚哭过。他不好开口询问,只好装着没看见:“你师兄还没起么?”   “他已经走了。”莫研低低道。   “走了?”   “我想他是上开封去了。”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别开脸去,“你不用问我,我也不知道他上开封做什么。”   展昭在心里暗叹口气,听昨日箫辰语气,此番独自上京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不知又要给开封府添多少麻烦。   “准备一下上路。”他不动声色,仍旧道。   “去哪?”   “姑苏。”   “……可是我二哥哥他……”莫研想到箫辰双目失明,独自一人上京,心中很是不安。  “正事要紧。”展昭简短地打断她。   另一边房门被推开,韩彰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慢吞吞地走出来,看见莫研正拿眼瞪展昭,笑道:“小七,怎么一大早就火气这么大?”   莫研看见他出来,眼睛一亮,跳起来拉住他道:“韩二哥,你去陪着我师兄上开封好不好?”  韩彰微愣,待反映过来,顿时头摇得象波浪鼓一般。   “为何不肯?”她没料到彻地鼠也这么没义气。   韩彰没敢说因为箫辰个性孤僻甚难相处,只能陪着笑道:“你二哥哥那般好本事,怎么?你还怕他被别人欺负了不成?”   “他功夫虽好,可是……毕竟双目不便。”   “放心!我碰到他之前,他已经一个人走了七、八日的路了,不是照样好端端的。”韩彰打着哈哈,绞尽脑汁想借口,“再说你师兄那脾气,若是知道你特地让人跟着他,反倒要生大气。”  二哥哥心高气傲,最厌别人瞧不起他,莫研想想也对,只好作罢,复没好气地瞪了展昭一眼,才腾腾腾回房整理行装。   三人匆匆用过早食,遂上马疾驰,果然还不到午时,远远地便能看见姑苏城的城门。  进城之后,先寻了家客栈放好行装。莫研因要与展昭去拜访白宝震的织造府邸,一时不得空,只好托韩彰打听师姐的落脚之处。   “这白宝震家中还有什么人?”   往织造府邸的路上,莫研仰头问展昭。此时的她为了方便已换了一身男装,看上去年纪更幼,便似展昭的随行伴当一般。   “白大人元配夫人三年前就已病故,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另外还有三房姨太太,皆未生养。”   “他最宠哪房姨太太?”   “展某不知。”   “……你猜,他会把这帐册所在告诉谁?”   “此事怎能靠猜?”展昭淡淡回道。   “那你就是猜不出来了。”莫研笑嘻嘻道。   展昭没理她,只是停住了脚步,盯着前方不远处。   莫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前面织造府邸已用黑布装裹,除了门口几个披麻戴孝的家丁,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吊唁的人。   她正欲举步上前,却被展昭拉住……   “不急,你饿不饿?先在这里吃碗馄饨面吧。”说罢,他自己率先朝路边的小面摊走去。  “吃面?!”   莫研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过去。虽然从早上到现在还未曾用过饭,不过这提议实在不像出自展昭之口。   面摊是路边的小本生意,异常简陋,生意却出奇的好,仅有的三张桌子都有人坐着吃面。莫研还在定睛细看,比较哪张桌子油斑略为少点的时候,展昭已经随意在别人旁边坐下了。  “两碗馄饨面。”   “多放点葱花。”莫研忙补上一句,方也坐下。   面摊的老板是个年近六旬的老汉,手脚却麻利得很,包馄饨下面条,动作熟练而飞快,不过一会,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面端上桌子,香气扑鼻。   “老板,借问一句,前面的织造府这般排场,可是有谁去世了?”展昭装着不在意问道。  “客官,您是外地人吧?”老汉问道。   “不瞒您说,我二人今日才到的姑苏。”   “难怪……”老汉压低嗓门,凑上前道,“听说是织造大人在京里被人害了性命,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是真的!”旁边一位吃面的汉子探过头来,“我昨儿往织造府里送过盐,听里面的人说织造大人是让一个入室行窃的小贼给害了。”   莫研吃面的筷子顿了顿,飞快地瞥了眼那人。   “此事当真?这倒是叫人想不到的事。”展昭叹息地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那汉子也叹道,“真真是树倒猢狲散,加上白小姐又被退了婚,您别看这外头还撑着门脸,里头早就不剩什么了。那几个姨太太推三阻四的,连个上京扶棺的人都没有。”  “白小姐被退婚?”莫研奇道,“什么人家敢毁堂堂姑苏织造的婚约?”  “咳!白大人一死,谁还认他这个织造大人。”汉子嗤之以鼻,“洛阳司马家又不傻,前脚刚听说白大人的死讯,后脚就让人来退婚了。可怜白家小姐,准备了半年多的嫁妆,如今还不知背地里哭成什么样呢。”   “这有什么可哭的?”莫研敲敲筷子,奇道,“要我说,她高兴还来不及。如此行事,可见洛阳司马家是势利小人,嫁过去也难快活。这种人家,不嫁也罢。”   展昭闻言,望着她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   “这位小哥说得轻松,你若知道洛阳司马家有多少家产,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汉子砸巴砸巴嘴,喝下一大口面汤,用神秘的口气道,“听说他们家,连夜壶都镶了夜明珠在上头。”  这下,不仅莫研咯咯直笑,便是展昭也忍俊不禁。   “果然是物如其人!”她笑道。   “怎么说?”   莫研笑得顽皮:“夜壶就是夜壶,就算镶满夜明珠也还是个夜壶,难道还能变成花壶不成。”  众人思及话中之意,纷纷大笑出声。   那汉子连连点头,笑道:“小哥说得极是!如此看来,确是没什么可希罕的。”  “方才听这位大哥口气,看来现下织造府中怕是连个当家管事也没有了。”展昭笑毕,听似随意道。   “那倒不是!偏偏就是想当家管事的人太多了,反而一团糟。您想,那三个姨太太,哪个是省油的灯,谁不惦着白家的家底,若不是碍于面子,打死一个也不稀奇。”汉子啧啧摇头,“所以谁也不肯上京扶棺,这个时候走,回来生怕连渣子也捞不着了。”   “白小姐呢?难道她也不去扶棺?”   “谁能指望她呀!那是个病美人,风吹吹就倒了。听说司马家退婚后,这位小姐就没再出过小楼。”   听到此处,莫研与展昭对视一眼,心中皆暗自思量:白宝震究竟会把帐册的所在告诉谁?白家这几个人似乎都不是可以托此重任之人。 第十二章   一时吃罢,付了碎银,两人才往织造府邸行去。   听闻他们来自开封府衙,家丁匆匆忙忙进去通报,不过一会,便将他们迎至大堂。几位姨太太也都迎了出来,莫研拿眼一溜,心中不由感叹,这几个女子燕瘦环肥,各具姿态,白宝震倒真是艳福不浅。再看她们虽是素服打扮,但均是上等白绸所制,头上的珠钗虽然简单,但珍珠个个匀称圆润,显然价值不菲。   “展大人,一路辛苦!”   展昭被殷勤请至上座,莫研在他下首落座。几句场面话寒暄过后,茶水糕点送上来,二姨太太才小心谨慎地开口询问他们的来意。   “不瞒各位,白大人死因还有些疑点,故此包大人派展某前来。”   “还有疑点?”三姨太太素帕掩口,惊呼起来。   “这么说我家老爷……死得冤枉啊!”另一位姨太太悲切道。   莫研看这几位姨太太顿时泫然欲泣,忙赶紧问道:“不知白大人素日可有什么仇家?”  “仇家?我家老爷在世时并未提及有何仇家。”   “……几位夫人可知与白大人交往甚密的有哪些人?”展昭问道。   “奴家不清楚。”三支形态各异的珠钗各自茫然地摇了摇。   看来这几位姨太太除了吃穿用度,争宠吃醋外,其他事情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莫研暗自翻了个白眼。   展昭心中多有无奈,道:“即使如此,我们想到白大人书房一观。”   闻言,姨太太们颇为犹豫,彼此间难得地交换目光,似有不便。   “我们必须查看一下白大人的书信往来,也许能从中找到一丝线索。”见她们迟迟没有回应,展昭又淡淡道,“相信几位夫人也希望早日查出真相。”   “展大人,我们当然……”   二姨太太忙要解释,却被展昭起身的动作打断。他显然不欲再听她们多言,轻轻作了个手势:“烦请引路。”   莫研虽然一直看展昭不太顺眼,但平心而论,确是极少看见展昭端出官架子,便是在教训她时,口气也不是这般。此时见他冷着脸寥寥几语,便让这些人乖乖地带路,心底不由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并非厌恶,却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觉。   白府的书房临荷塘而建,荷塘颇大,此时望去,荷花已谢,只见荷叶微残,偶尔轻风拂过,自有清香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莫研无心景致,目光落在荷塘边的几个人影……一位麻衣素缟的少女凭栏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身后还有两名随侍丫鬟。   眼见众人走近,那少女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最后落在那几位姨太太身上,冷冷道:“你们那日翻了个底朝天还不够,现在又来做什么?”   闻言,姨太太们脸上顿时都不太好看。   “盈玉小姐,老爷生前虽然很疼你,可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长辈,要进出老爷书房还不用经过你的允许。何况,这位是京城来的御前四品护卫展大人,在他面前,你不可放肆。”三姨太太显然没把白小姐放在眼里,语气颇重。   “展大人?”白盈玉的视线移到他身上,她也曾听说过展昭其人,知道他供职开封府衙。  展昭略略施礼:“展某冒昧,但公务在身,还请小姐见谅。”   “是何公务?可与家父遇害有关?”   展昭点头。   “家父……他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她语气微颤,身子似乎也有些摇摇欲坠。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白盈玉方才并未在大堂听见他们的话,何以直接想到这点?莫研瞬地看向她:“白小姐觉得令尊之死有问题?”   “令尊临走前,可曾对小姐说过什么?”展昭显然也留意到了。   白盈玉咬了咬嘴唇,飞快地摇了摇头:“不!他并不曾说过什么,只是家父向来宽厚待人,何至于白白地……白白地送了性命!”   “……白白地送了性命……”这句话在莫研脑子里打了几个转,抬眼正对上展昭的目光,两人均不语。   看展昭一时沉默不语,一群人都僵在当地,半晌,反应过来的二姨太太才忙招呼大家进书房。  眼见白盈玉精神不济,丫鬟轻扶着她落座在书房靠窗的软榻上,又端了碗桂圆茶给她,方才退到边上。   “家父他究竟是如何遇害的?”她把茶放到一边,还是问回了方才的问题。  “一剑穿心。”莫研眼睛在书房内溜溜地转,随口答道,她虽然不敢看尸体,不过却细细看过仵作的验尸格目。   闻言,白盈玉拿着素帕的手微微颤抖,泪水随即滚落。几位姨太太也顺势地齐声悲凄,大有不甘落于人后之意。   展昭在心中暗叹口气:这丫头,怎地说话也不知道含蓄一点。   莫研看众人反应,方意识到自己说话鲁莽,忙陪着笑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所以白大人是立时断气,想来并未受什么痛苦,各位节哀才是。”   可惜她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书房中抽泣之声不断,莫研尴尬地望望展昭,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安慰人并非展昭的擅长,何况还要同时安慰四个女人,他只好道:“事已至此,还请诸位节哀顺变。白大人遗体尚在开封府中,包大人希望府上派人及早迎回,让白大人入土为安才是。”  此言一出,顿时寂静无声,那些个姨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是无人接话。  “我去便是。”白盈玉轻轻道。   “小姐……你的身子……”她身后一位丫鬟闻言急道,却被她摆摆手止住。  她也不看姨太太们,只是凄然一笑:“盈玉不孝,倒让展大人笑话了。”  让这么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儿家独自上京扶棺,虽然有些说不过去,但这毕竟是白家家事,自己也不便多言,展昭遂道:“展某必须查看一下白大人过往信函,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包涵。”  “展大人请便。”白盈玉起身,走至书桌旁边,指着一列抽屉道,“家父的信函一贯收在此处……”她不无嘲讽地一笑,“幸而是信函,若是房屋地契,只怕就得问我这几位姨娘了。”  “你……”   几位姨太太本欲发作,但看有外人在场还是隐忍了下来,皆称自己还有事情,离开了书房。  莫研已自在一旁,拉开抽屉,取出几沓信函,慢吞吞地挑拣着。她心里清楚,此行目的是帐册,虽说查看书信不过是个幌子,但若能从书信之中找到白宝震与张尧佐往来的蛛丝马迹,也不失为证据之一。   查看良久,展昭与莫研都有些失望,信函大多都是些下级官员请安奉承之类,而白宝震与上级官员尤其是京官的往来信函竟然一封也没有。   “这老狐狸……”莫研不满地小声嘀咕道,低低的声音虽然传不到白盈玉耳中,却引着展昭瞧了她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白宝震与京官不可能没有往来,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把这些信函都藏在何处,或者都烧掉了也未可知。   懒懒地舒展下身体,装做看乏了的模样,莫研在书房中来回转了转,目光在书架和墙上所挂字画溜了溜,又在窗边的白盈玉身上停留了一会。   她此时作男儿打扮,目光却颇为直露,自己虽浑然不觉,但白盈玉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便是两个随侍丫鬟也恼她无礼,瞪了她好几眼。   “两位慢慢看吧,我去命人打扫厢房,备下香汤。”白盈玉起身朝展昭有礼道,“寒舍简陋,比不得京城,还请莫要嫌弃才是。”   展昭忙道:“不必麻烦,我们已在城中客栈落脚。”   白盈玉也曾听说展昭虽供职开封府,却历来不愿结交官僚,加上府中举丧,多有不便,她也不再勉强。留了一名丫鬟在书房中听候吩咐,她便推说身体不适,告辞二人,回小楼休息。  莫研趴在窗边,看着白盈玉纤弱的身影拐过游廊,转入不远处的秀雅小楼中,才回过身来。留下来的那名丫鬟看她如此模样,愈发认定她对小姐有非分之想,目光中对莫研颇有不满。  “你们小姐……”莫研笑吟吟地朝丫鬟道,被后者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倒把她弄的一头雾水,后半句话梗在喉咙说不出来。   “这位官差大哥,我们家小姐已是许了人家的。”丫鬟伶牙俐齿,盯着她飞快道。  “许了人家,听说是洛阳司马家吧。”莫研奇怪问道,“不是被退婚了吗?”  丫鬟一愣,原以为他们初到姑苏应该没有听说过此事,没想到居然已经知道了。见莫研还在追问,只好嘴硬道:“外头的闲言碎语如何信得,司马家现下也未退回庚贴和定礼,怎么说是被退婚呢。”   莫研耸耸肩,待要开口,忽见展昭转头望向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警告眼神,显然是让她莫要乱说话。   “过来看下这两封信。”展昭唤她。   “哦。”   她拿着两封信比对的时候,展昭抬头对那丫鬟,貌似不经意道:“不知可否有清茶,初秋天气,还是有些口渴。”   “两位稍候。”   发现无茶奉客,甚是失礼,丫鬟匆忙退出书房去备茶点。   莫研以为展昭必是要借着这个空挡斥责她几句,却看他迅速转身在书架上查看什么。  “你在找暗格?”她脑袋凑过去,自言自语道:“这书架一看就知道不会有暗格,通常有暗格的书架纵深都比较长,这个可不像。”   展昭没理会她,还在书架上翻查,便是连盒装的书册也要打开来看看。   “你要是白宝震,你会把帐册放什么地方?”她用脚尖轻点地面上的青砖,笑嘻嘻地问道。  他依旧没理会她,蹲下身子在书架底层,片刻,从一个小抽屉里“哗”地一下抽出一本厚厚的帐册…… 第十三章   “这就是帐册?”莫研喜道,转瞬又皱了皱眉,“你能确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本吗?这么容易找到,不会是他们家里的私帐吧?”   展昭略翻了翻,沉默半晌——这账本虽然不是私帐,但他也无法确定是否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本。   不远处,脚步声由远及近,展昭迅速将账本放回原处。   莫研在旁急得跳脚,低声道:“你……你不带走?”   “放身上么?你袖子里塞得下?”展昭反问她。   “……好像是厚了点。”   莫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两手空空进门,早知道就带个随身包裹,也好方便顺走东西。不过她之前也没想到帐册居然会这么厚,简直和块青砖差不多,还以为就是薄薄一册呢。  丫鬟端茶进门时,两人已恢复原态,各自翻检信件,脸上一致地毫无表情。  “二位请慢用。”丫鬟奉上茶点,仍旧退到一旁。   展昭果真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水,轻吹几口,只觉香气扑鼻,便微笑道:“好香的茶,不知唤做何名?”   那丫鬟见展昭问她,不由抿嘴一笑,道:“这是碧螺春,又名吓煞人香。”  “碧螺春,姑苏名茶。”展昭含笑点头,“府上待客如此周到,想必常常有贵客临门。”  “来找老爷的人确实是很多,不过,只有让老爷请到书房的客人才能喝上这碧螺春。现下虽说老爷不在了,但我还是按照旧例给二位上茶。”   此行展昭虽一身便服打扮,未着官袍,但这丫鬟见他由三位姨太太亲自引进,便知身份不凡。又见他俊逸出尘,温文儒雅,言语间甚是温和,与素日里所见的来客很是不同,便不由自主地多话起来。   展昭笑道:“这么说,只有被请到这书房之中的人,才算是贵客了。你家老爷官居三品,这些贵客大概也都是身居高位,在这书房中来来往往,怪不得你们见多识广,不比寻常府中的丫头。”  听他夸奖,丫鬟羞涩地笑道:“大人过奖了,见多识广奴婢不敢当。不过老爷说过,大多象您这样从京里来的客人都爱喝这茶,说是只有姑苏的泉水才配得上这茶,在京里喝不出这味道。”  “哦……这么说,府上也常来京里的客人?”他边饮茶,貌似随口问道,“说不定我也认得。”  丫鬟凝眉想了想,道:“京里有位严大人来过好几次,名讳……我家老爷谈事时是不许我们下人在场的,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她神情中多有歉意。   展昭微微一笑:“无妨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听到此处,在旁一直低头查看信件的莫研暗暗皱起眉头:京里的严大人?会不会是张尧佐派来的与白宝震联络的人?   两人又看了半日的信件方才告辞出来,一出府门便遇上等候多时的韩彰。  “我找到你师姐了,在茶楼听书呢!”韩彰笑道。他为了拖莫研上一趟陷空岛,只好百般讨好于她。   “真的!”莫研喜道,“快带我去!”   三人果然在茶楼找到莫研的师姐宁望舒,恰巧碰上她与太湖水寨的大小姐虞清大打出手,莫研搀合进去又闹了一场,待虞清走后,四人方才离开茶楼。   因李栩曾称自己到开封前一直与宁望舒同行,展昭循惯例问了宁望舒一些关于李栩的事情,宁望舒也如实相告。对照李栩之前所言,并无出入之处,看来李栩并未撒谎。   莫研与宁望舒许久未见,两人甚是亲热,展昭见天色已晚,干脆让她们姐妹单独相聚,只约定次日清晨在紫云客栈,自己便与韩彰告辞而去。   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消失在暮霭中,莫研长嘘口气,席地坐下:“总算走了,怨鬼一样。”  宁望舒挨着她也坐下,笑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和衙门的人混在一起。”  莫研晃晃脑袋,此时想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了那本账本,她眼中光芒闪过,虽说自己眼下是捕快,不过那只猫不在身边的时候,偶尔还是可以当当飞贼。展昭放回账本时她看得很清楚,织造府内房屋的大概方位她也心中有数,既然白日里无法当着众人取回,那么不妨夜里偷偷跑一趟。  “姐,晚上夜行衣借我穿,好不好?”   与师姐宁望舒用过晚饭后一起回房,莫研笑嘻嘻道。她自己的夜行衣还放在紫云客栈,虽说回去拿一趟也不费什么事,不过万一惊动那只猫就有些麻烦了。   宁望舒轻轻在她头上敲一记:“又惦着上哪里去闯祸了?”   “有正事要办!真的!”莫研缩下头,笑道。   “诸事小心!”宁望舒取了自己的夜行衣递给莫研,叮嘱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许伤人……”  “知道了,放心吧!”   “准备什么时辰去?”   莫研看看窗外的天色,不慌不忙道:“不急,等过了三更。”   “那你还可以小睡一会,”宁望舒看着她有些发青的眼圈,微微笑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赶路这几日都没睡好。”   “唉……”莫研揉揉眼睛,依言和衣躺上床,口中嘀咕道:“那只猫天天起得比鸡早,哪里能睡得好……”   宁望舒笑着摇摇头,替她掖好薄被,方回桌边坐下。   师姐似乎比在山上时瘦了一圈,莫研瞧着她怔怔地想……屋内一灯如豆,桔黄色的光线映在宁望舒脸上,分明带着几分萧瑟,却不是素日里她所熟识的表情。她想起之前宁望舒提过的那位南宫公子,难道师姐是为了他?   难怪都说情字伤人,莫研心中叹气,却始终不解:师姐原本快快活活的一个人,现下为了个连功夫都不会的人独自发愁。   之前她也曾听韩彰说过,那位南宫公子不仅不会功夫,而且还是个病秧子。这么个人,照她看来简直无一可取,可是师姐偏偏喜欢,又赞他是“好处又岂是说得尽的。”。可见情之为物,当真奇怪。   怎么想也不明白,莫研无奈地翻了个身,合目浅浅睡去,朦朦胧胧之中似乎还听见宁望舒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小狮子呱呱落地了!!!所以狮子现在很忙很忙很忙~~~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再醒来时,外面的梆子已敲过两声,屋内空无一人,看来师姐晚上也忙得很。莫研换好夜行衣,悄悄推开窗户,外间万籁寂静,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姑苏城,凉意沁人。   有薄雾掩护,虽然屋脊瓦片会湿滑一些,但确是极好的掩护。   她轻轻跃出窗口,悄无声息地落在隔壁楼的青瓦上,沿着高高低低的屋脊挪腾跳跃,一路来到织造府邸后园。   夜色中的荷塘不见白日里的清雅,风起时,黑压压的残荷轻轻晃动,倒有几分阴幽之气。南面的小楼是白盈玉小姐的绣楼,西面则是白宝震的书房,莫研细辨下方位,足尖微点,从荷叶上轻掠而过,在书房的窗外低低地俯下身子。   书房内无亮光透出,也无动静,应该是没有人。莫研瞅住位置,掏出银簪拨开窗子,鱼一般地滑进去,正落在靠窗的软榻上。   帐册放在书架右下方的小抽屉,她溜到书架旁,拉开抽屉,探手进去,心下一惊——里面居然是空的!   莫非白家人发觉不对,把帐册放到别处了?   或有人捷足先登?!   一时间,几种可能性在脑中出现,莫研甩甩头:不对,若是白家人有所发觉,肯定会有所戒备,起码也应该留人在书房守夜,看此刻情形并不像如此。   那么就是有人捷足先登?   会是谁?   正想着,忽听见屋顶传来极轻微的瓦片轻轻松动的声响,这种动静莫研再熟悉不过,有访客到了。   一个鹞子翻身,她跃上房梁,准备静候来人……   她几乎是刚上去就差点掉下来——房梁上早已有一个蒙面黑衣人静静伏着,看她差点掉下去,居然还拉了她一把。   “你……”   莫研瞪大眼睛,刚欲开口询问,那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书房北面。  借着清冷的月色,可以看见两个黑影在北面窗外晃动,细细簌簌地拨弄着窗户。她皱皱眉,来人显然是外行,闹这么大动静还不如直接破窗而入。   伏在她面前的黑衣人倒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莫研不禁要想到之前他也是这般伏在梁上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思及此处,心中气恼,狠狠瞪了此人两眼。   两人伏在同一根梁上,相距颇近,几乎是面对面。此人蒙着面,梁上光线又甚是微弱,莫研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觉得对方双目若星,倒有几分熟悉……   她想也不想,探手就欲揭下对方面巾,不料对方反应极快,微侧了脸,左手一招漂亮的小擒拿手反制住她。   她刚想还手,就在此时,一声轻微的动静,外面的两个人终于把窗户弄开了……  莫研和蒙面人齐齐停手,探头往下面看去。从跃入屋内的身形来看,那两人功夫倒是不错,身法轻巧,落地无声。其中一人回身复把窗户掩好,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查看书架,要另一人查看书桌。   书架上的古董,他们连碰都不碰,看来并非普通为财而来的毛贼。   难道他们也是为了帐册而来?莫研心中一动,聚目凝神望去,越发觉得这两人似曾见过。虽然从梁上的角度看不分明,但她隐隐约约辨出此二人似乎就是在江边小镇所见的那两名大内侍卫。  全神贯注中,她脑袋随着这二人的动作而挪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凑到了蒙面人旁边。为免下面人发现,蒙面人无法出声示意,倒是累得他为了避嫌一直往回躲,直到避无可避。  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了,幸而还隔了一层蒙面的黑巾。   莫研忽地转过头来,几乎撞上他的鼻子,她自己却丝毫不以为然,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只直直地盯着他身上某处——他怀中露出的帐册一角。   “原来是你拿了!”莫研咬牙低低道。   蒙面人想要阻止她出声已然来不及了,她的声音虽然低,却无法躲过下面人的耳朵。  “谁在上面?!”   下面一人疾声喝道,同时长剑已出鞘,毒蛇吐信一般朝梁上蜿蜒驰来。   莫研来不及多想,纵身跃出,腰间银剑随即抖出,先接下来人的这一剑。  金石相击,寒光逼人。   不过短短瞬间,两人错身而过,已对拆七、八招。蒙面人在梁上细细看去,莫研虽然身法灵动,招式凌厉,令人眼花缭乱,但内力却不及对方,就算另一人不上前援手,只要时间稍长,她必是要落于下风。   何况此地终非打斗之所,二人再缠斗下去势必惊动白府的人,虽然以各人的武功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但若是伤及无辜倒不好了。   暗叹口气,蒙面人翻身跃下,乘势拍出几掌解了莫研的困势,沉声对她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莫研偏偏不领情,手中剑势不缓,嘴硬道:“不用你多事,他这两下三脚猫的功夫,我还不放在眼里。”   “你……”   蒙面人见她如此,不由微恼,却又不能不管她。眼看剑尖又至,只好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随即踢开近旁虚掩的窗户,也不管莫研愿不愿意,拉着她就跃出书房。  “喂!你把帐册给我!”   莫研被他扯着一路飞奔,脚下不停,气喘吁吁之余倒也没忘记正事。   蒙面人压根没理她,只转头看是否有人追上来,又带着她掠出高墙,直到距离白府远远的一处柳树林才停下脚步。   “帐册给我!”   才停下,莫研不分由说就伸手往他怀中探去,眼中只盯着那本帐册,丝毫没有要感激他救命之恩的意思。   蒙面人松开她的手,退开丈余,方取下蒙面的黑巾,面有愠色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展昭恼道。   莫研不答,欺近身来,仍旧还是那句话:“帐册给我!”其实从展昭出手开始,她就已经辨出他的身份,这猫儿显然是想背着她拿走帐册。思及展昭很可能拿到帐册之后,官官相护,瞒着她销毁对张尧佐不利的证据,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直不拆穿他,也是为了翻脸的时候方便。  “你答应过我,拿到帐册之后就由我保管,难道你想反悔不成?”莫研急攻了几招都被展昭避过,怒道。   “若是真的帐册给你无妨,假的你要来做什么?”展昭道。   “你说假的就是假的,”莫研不依不饶,“我凭什么相信你?再说,若是假的,你又宝贝般地护着做什么?又何必背着我偷偷摸摸地去拿回来。”   闻言,展昭淡淡一笑:“那么姑娘今夜去白府又所为何事?”言下之意,莫研自己不也是想背着他偷偷拿回帐册,两人彼此彼此,只不过是先来后到的区别罢了。   莫研咬咬嘴唇,慢吞吞道:“就算我拿了帐册,明日自然也会告诉你。”  “是么?那倒是和展某所想一样了。”   “你……”她气极,又见展昭转身就走,忙急道,“喂!你去哪里?”   “找个清静的地方,看看这本帐册。”   展昭没有施展轻功,脚步并不快。莫研在后,狠狠地瞪了眼他的背影,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那两个人,你可认出来了?”她又问道。   “有点眼熟。”   “才眼熟而已?”她急得又要跳脚,“分明就是我们在江边客栈碰到的那两个大内侍卫。”  “是又如何?”   展昭缓下脚步,回头望向她,眼眸中有警告之意:“下次你再遇见他们,最好还是走为上策。你的剑虽快,但内力不足,时间稍长便有危险。”   “我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莫研道,“可为何你也躲着他们?”   “目前还不便与他们正面交手。”展昭的黑色衣襟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他的声音沉静而柔和,“如果我们想拿到扳倒张尧佐的有利证据,最好再等等。”   “你是说……那两个人会替我们找出真正的帐册?”   展昭摇摇头,微笑道:“我是说,他们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据。”   莫研眨眨眼,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挑眉笑道:“果然还是你们这些官场中人老奸巨猾,想得周到。”   话实在不是什么好话,不过看她表情,倒是一副姑且相信他的模样。展昭暗叹口气,此行若不用与她同行,实在可以省却不少麻烦。包大人求才心切,自然是想不到这层。 第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竹子提供那么详细的信息给狮子!小狮子还真就是个胖宝宝,每天洗澡时光洗她脖子上的褶子就要费半天劲,呵呵~~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两人一路回到展昭落脚的紫云客栈,翻身上楼,眼看距离将近,展昭忽停住脚步,挥手拦住莫研……   此时夜阑人静,传入耳中最清晰的是旁边客房里客人此起彼伏的鼾声。   展昭房中漆黑一片,从外面看,并无任何异常。莫研看他模样,只是微微一怔,转瞬明白:房中有人!   他反手将帐册推给她,一手提剑,用目光示意她在远处等候。   莫研虽接过了账本,却没动弹。她颇有些犹豫,一面觉得自己若躲在外间实在太不仗义,另一面也十分好奇三更半夜会是什么人候在展昭房中。   展昭见她不动,眼神腾地透出几分凌厉,与平日里的温文和气全然不同。莫研猜他是担心帐册的安全,只好退开几步,隐在拐角暗处。   韧长的手指微一用力,一小块木屑就被展昭从红漆杨木栏杆悄然无声地掰下来,激射而出,“砰”地一声撞开房门,几乎是同时,他踢开旁边窗户,飞身跃入房中……   莫研伏在角落,屏气禁声,等待着意料之中的打斗声传来,心中思量,若展昭不敌来人,自己是带着帐册先溜还是冲出去助他一臂之力。   就算不敌,以这只猫儿的轻功,要全身而退倒大概也并非难事。   等了半晌,始终没有听到任何金石相击之音,她使劲支楞起耳朵,还是听不见。  难道他一进去就被人撂倒了?   没时间再多想,她轻轻跃起将帐册放置在梁上,身形展动间银剑已抽出,猫着腰悄悄潜伏到窗下……   还是没有听见打斗的声音,却听见有人在低低沉沉地笑。   不是展昭,他笑起来还不至于这么难听。   忽听那人笑道:“多时未见,你内力见增也就罢了,怎么还找了个蹩脚帮手?”  莫研皱眉,蹩脚帮手不会指得就是自己吧?正想着,头顶上的窗户被打开,展昭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莫姑娘,不妨事了,进来吧。”   闻言,她才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拎着剑从门口转进去。屋内的那人正燃起火烛,白面长须,四十来岁模样。   展昭替她引见:“这位是大内的吴子楚吴大人。”   “哦。”   莫研漫应,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人,没有上前施礼的打算。现在但凡听见“大内”二字,她就没好气。再看向展昭,发觉他二人额头都微微沁出细密的汗珠,想来方才定是拼比内力,也难怪自己听不见声响。   “什么大人不大人,你我兄弟还拘这些虚礼做什么。”吴子楚拍拍展昭肩膀,“走吧,宁王爷特地让我来请你过去。”   “宁王爷?他在姑苏?”   宁王爷是先帝的遗腹子,名宁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平素只好游山玩水,无心朝野之事。皇上见他生性懒散,倒也不强求,封了个王爷,赐号南宁,便由着他去了。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此处?展昭心下生疑,却没有问出口。   “你和这位姑娘进城时,王爷便知道了。”吴子楚看出他的疑惑,却不明说,笑道:“王爷直催着我来找你,说是上次赢你半目棋心有不甘,非得再和你下一盘不可。”   展昭苦笑,转头看向莫研,正欲开口,后者已忙不迭地道:   “展大人好走。……我留下来替你看屋子,免得又有什么人不声不响地钻进来。”  “王爷说了,姑娘既是与展兄同行,切不可怠慢,一起请来才是。”吴子楚笑道。  莫研挑起眉毛,奇道:“我也得去?我可不会下棋!再说我又不识得他……”  “既然王爷开口,我们去便是了。”展昭打断她的话,手一抬,“烦请吴兄领路。”自己行踪已露,吴子楚能找到此处,那么其他人也能找到此处,他自然不会将莫研一人留在这里。  “不用带路,不用带路,出了城门往南走,循着钟声就到了!”   展昭一怔:“寒山寺?”   “王爷说,就图个清静。”   此刻城门已关,不过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却并非难事。这样的三丈多高城墙对于展昭、吴子楚自然不在话下,莫研拳脚功夫虽然差些,幸而轻功还过得去。巡逻的官差只听见身后夜风卷起些许动静,待回头时,依然四下静悄悄。   三人展开轻功赶路。吴子楚多时未见展昭,此刻提气疾行,大有再和他一较高下之意。  开始莫研还勉强跟得上他们,但她内力修为不及二人,时间稍长,便慢慢拉在后面。只见他二人衣襟飘飘,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她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愿开口示弱,只好拼命追赶。  展昭行了一段,发觉莫研没有跟上来,知道她内力不足,便停下等她。待她赶上时,他用衣袖覆上手掌,握了她的手,急掠而出,追赶前面的吴子楚。   其实在白府之中,展昭拉她上梁之时并未用衣袖覆手,但当时情形紧急,自然另作别论。谦谦君子,温文儒雅——莫研尚是孩子心性,很多时候想不到男女之别这层,此时见他如此守礼,方想起旧日里在江湖上听闻称赞他的话,心中暗道:倒也不全是虚名。   如此又行了一柱香功夫,远远的便听见一阵阵巨大的响声,如龙吟虎啸,气势如虹,此起彼伏。  莫研从来没有到过寒山寺,更不用说是夜半时分的寒山寺,忽得听到这种动静,不由悚然一惊。展昭察觉,侧头低声道:“不打紧,是松涛。”   果真是松涛,待到了枫桥镇的桥头,便能看见月光下苍苍莽莽的松林,黑压压伸延开去,在夜风中如乌云翻滚,看不见尽头。   寒山寺便坐落在这片松海之中,安静地如同一块礁石。   “王爷就在临心轩等你们。”   进了寺院,曲曲折折而行,直到绕过藏经阁,吴子楚才朝不远处的院落努了努嘴。  在这里,风起时,松涛几乎淹没了所有声音。莫研叹口气:难怪这位王爷半夜不睡觉,非得找人下棋,这么大动静也难怪他睡不着。   “王爷,人来了。”吴子楚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间掌了灯的厢房外,轻声道。  里面灯火晃了晃,过了会,一人拉开房门,不满地嚷嚷:“说过多少次了,怎么还叫我王爷!”  “王、王……释空师父。”吴子楚开口就别扭,挠挠头,还是诚恳道:“王爷,您这法号是您自己取的,不能算数。”   那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佛家讲究四大皆空,可见这法号也是空,既然是空,谁取的不都一样嘛。”   这人脑袋被门夹过了吧!想当和尚想疯了?   莫研颦眉在旁打量这位宁王爷:生得一双丹凤眼,薄唇习惯性地微微扬起,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大概就是五哥哥常说的桃花相吧。   偏偏这个人又将头发梳起在头顶结了个鬓,斜插了一支碧玉簪子,身上倒穿了一袭麻布僧袍,可谓僧不僧,俗不俗。咋看之下,还以为哪位道士偷了件和尚袍,跑到这里来骗香火。  “展昭参见王爷。”展昭上前见礼,不惊不奇,语气平稳。   宁王爷斜了眼睛看向他:“没听见吗,别叫我王爷!”   “王爷,”展昭微笑,“既然四大皆空,释空是空,王爷也是空,叫什么不都一样嘛。”  被他这绕口令般的话哽了一下,宁王爷目不转睛地看了展昭半晌,忽地笑起来:“我就知道,跟着包黑子,就别想从你们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他目光一转,落到莫研身上,语气调侃,“你向来独来独往,此番怎么带个丫头办公差?难不成是你给自己找的小媳妇?”   “王爷,”莫研阴沉着脸,掏牌子以正身份,“小人是捕快,供职开封府。”  “捕快?!”   宁王爷不可置信地望向展昭,后者点头证实。   “原来是捕快,”他大笑,拍拍展昭,往厢房里走去,“我说这丫头姿色平平,你怎么可能看得上。”   手中的牌子几乎攥出水来,莫研很想用它拍到宁王爷的脑袋上,但考虑到吴子楚还在自己身后站着,不得不作罢。   “子楚,”宁王爷刚坐下,似乎又想起什么,对着刚进来的吴子楚道,“让他们沏壶桂花茶来,再去厨房看看莲子羹煮好了没有,记得要炖得烂些,别跟上回似的,咯得我牙疼了三天。”  “是。”   吴子楚依言退了出去,从外边复掩好房门。   屋内简单之极:一桌、一椅、一榻,榻上还有一矮几,矮几上摆着一盏油灯和一方棋盘,再无其他。   宁王爷兴致勃勃地招呼展昭与自己在榻上对弈。虽道尊卑有别,但展昭心知再推脱也拗不过他,遂依言坐下。   这二人当真要下棋?   且不说莫研对棋艺一窍不通,即便懂得,她也绝没有耐心在三更半夜看这两人下棋。 第十六章   “在下不通棋艺,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正好逛逛寒山寺。”她盘算着找个地方睡觉去。  话音刚落,就见宁王爷盯着棋盘,头也不抬,不耐道:“这会子黑灯瞎火的,逛什么寺庙!就在这歇着,等天亮了,我叫个小师父带你逛去,顺便给你说说寒山寺的来历。”  “王爷好意心领,还是不要麻烦寺中师父们的清修为好,在下随意走走就是。”莫研没打算理他。   举棋的手停住,宁晋抬起头,也不看莫研,皱着眉对展昭道:“开封府的捕快都这么楞么?”  展昭捻子微笑,并不多言。   这边莫研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身抬脚就走。   “喂!这位姑娘……那个捕快……我让你走了么?”宁晋没想到她连一句告退的话都没有,丝毫没把他这位王爷放在眼里。   “你也没说不能走啊?”莫研停步,扭头奇道。   “你这丫头黑灯瞎火的非要出去乱窜什么?”   莫研好意提醒他:“王爷,此处是寺院,而非皇宫大内,并无宵禁之说。”  “你!你……”宁晋说不过她,朝展昭气恼道,“包黑子从哪里找来的这丫头?!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闻言,莫研也有些来气了:“在下有何处需要管教,请王爷直言便是。”  “莫姑娘,”展昭沉声制止她,“不得对王爷无理。”   “我……”   莫研刚想开口,就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敲响:“王爷,茶已烹好。”   “进来。”宁晋没好气,飞快道。   门被推开,一股芬芳扑鼻的桂花香顿时盈满室内,三碗桂花茶奉到各人的面前。  “喝茶吧。”展昭温和道。这些天下来,他大概知道莫研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还是怀柔稳妥些。  莫研迟疑片刻,心思倒转了一大圈:五哥哥尚在牢中,此时还不是得罪这些王亲贵族的时候;再说在猫儿手下做事,还须卖他三分薄面才好。如此一想,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  见她坐回椅子上,宁晋方没再说什么,端起茶碗,冷冷瞪了她一眼。正巧后者也正斜眼横他,两人目光相遇,刀光剑影……   展昭暗叹口气,只好佯作无事道:“茶中加桂花,味道果然不错,王爷好雅致的心思。”  这桂花茶的炮制方法就是宁晋自己琢磨出来的,现下听到展昭称赞,立时收回目光,心中大为得意:“这茶可是不寻常,你们日里定然是喝不到的。展昭,你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曾尝过这样香的茶。”   展昭笑着摇摇头,其实茶对他而言,不过是解渴而已,香味浓淡他丝毫不介怀。  “你也没尝过吧?”宁晋瞥向莫研。   “没有。”莫研摇摇头。   宁晋看她肯承认,又得意问道:“你喝着,可品出什么好处?”   “这是用鲜桂花窨制的,香味浓郁,又有通气和胃之功效。”莫研又仔细尝了尝后才道。宁晋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也懂得这茶的妙处。   “不过……”她皱皱眉,略顿了顿。   听到她这两个字,展昭无奈地微垂眼帘,深知这二字后面定然不是什么中听的话,想制止却已来不及了。   “不过什么?”宁晋急于知道后文。   “不过茶之味清,而性易移。品茶之乐便在于茶之清香,硬是加这些花花草草进去,香味虽然浓郁了,却破坏了原有的茶味,流于俗媚……”   莫研侃侃而谈,没留意宁晋的脸愈发难看,便是展昭也是面露尴尬。   “你是说本王俗媚?!”   宁晋显然认为莫研这番不客气的话是存心想削他的面子,倒真是冤枉她了。莫研自己并不在意茶味好坏香味浓淡,这些话皆出自于她的二师兄箫辰。箫辰目盲,对味道十分敏感,生性又有些偏执。他自己不喜花茶,自然就能说出一番诋毁花茶的道理来,其实不过是各人品茶所好不同而已,何来俗媚之说。莫研自小便与他十分亲近,耳濡目染之下,行事观念与他倒有七成相似,此时信口道来,自己并不觉有何不妥之处。   “我说的是茶。”莫研平静地更正他。   若不是碍着展昭,一定要让吴子楚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宁晋狠狠地想。  “我喝着倒觉得味不错。”展昭风轻云淡地插口,又提醒宁晋看棋局,“王爷,该您了。”  宁晋漫应了一声,将注意力转回棋盘,既然展昭给台阶,自己若再和这小丫头计较就显得孩子气了。   这棋下完一盘又一盘,无论输赢,宁晋总是兴致勃勃地要求再来一盘。展昭虽然疲惫,却不好扫宁晋的兴,只是耐心应对棋局。空挡时,他抬眼看去,莫研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圈在椅子上,歪着头浅浅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在门外恭敬道:“王爷,莲子羹已炖好。”   “炖烂了么?”   “回禀王爷,都炖烂乎了。”   “进来吧。”宁晋这才放下棋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冲展昭道:“下了这么久的棋,饿了吧?吃碗莲子羹暖暖身子。”   展昭依言放下棋子,正欲叫醒莫研,却见后者不知何时醒来,双目发亮地盯着托盘上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显是饿极了。   莲子羹的味道如何,宁晋自然不会傻地再去问莫研,即使看见她连盛了三碗,眼睛眨都不眨地飞快吃下去,他也装着没看见。   展昭和宁晋都只吃了一碗,倒不是不饿,实在是因为都被莫研盛光了,想吃也没有。  缕缕晨光由窗外透进来,棋还未下完,宁晋取了块绢布覆上棋盘,笑道:“今日乏了,明日正好是中秋佳节,我们留待明晚赏月下棋,岂不风雅。”   “王爷好意心领,展某公务在身,不敢懈怠。”   “你们开封府那窝子就算是铁打的也不能十二时辰都在办差吧。”宁晋不耐烦道,“难不成你还想告我个妨碍公务的罪名?”   “展昭不敢。”   “那就这么定了。”   展昭还欲拒绝,就听莫研在旁急急开口。   “明晚我可没法来,我约了我师姐一起过节。”   宁晋缓缓望向她,笑得勉强:“这位姑娘,我请的是展昭,并没有请你。”  “那就好。”   莫研笑得灿烂,几乎将宁晋气出内伤来。   而莫研想的是那几碗莲子羹。   展昭想的是那几盘棋局。   回城的路上,展昭没有再施展轻功,而是和莫研一起慢慢走着。从寒山寺出来后,两人行了许久皆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第十七章 一直出了枫桥镇,行至石板桥心时,寒山寺钟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慢下脚步……  “你也觉得有蹊跷?”莫研忍不住开口道。   展昭点点头,那几盘棋宁晋只是略略思考,下得飞快,棋风也不似往日平稳,显是心中有事。  “你从何处看出有蹊跷?”展昭问道,莫研虽不懂棋局,其他方面的观察力却是细致入微。  莫研舔舔嘴唇道:“那莲子羹是重新热过的。”   “嗯?”   “莲子羹是重新热过的,并非现煮的,这不对。”她重复道,“宁王爷饮食讲究,连喝茶都那么精细,底下人怎么会用重新热过的莲子羹来糊弄他?”   “莲子羹是重新热过的?你怎么知道?”   “莲子羹取其莲子的清香,重新热过则香气大泄。”莫研颦眉摇头,“你也许吃不出来,可是象他这样的人没有理由吃不出来。”   “也就是说,莲子羹在事先早已煮好,但却不端上来。”展昭陷入沉思,“而宁王爷明明无心下棋,却偏偏要下到莲子羹端上来后才罢手……那么莲子羹也许就只是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也许是告诉宁王爷可以让我们离开的信号。”展昭回忆,宁晋就是在那时表示困乏,不想再下棋了。   难怪宁晋就是不让自己出去!莫研眉头皱得更紧:宁晋只是将自己和展昭困在寺中,并没有加害于他们,那么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是不希望他们在场的。   那刻,两人不约而同转身往来路急奔回去……   如此只有一个原因,他们赶着回寒山寺听墙角。   方才的钟声是每天清晨召集寺内僧人用饭的钟声,几乎所有的僧人都集中在饭堂,亏得展昭和莫研一路躲躲闪闪,却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就到了宁晋所住厢房的屋顶上。   老实说,展昭对莫研有些担心,上次在江边小镇,自己就不得不为她解围。他刚想开口让她在稍远的地方等候,就看见莫研已经熟练地悄悄将瓦片挪开一条小缝,伏在空隙处往下看。  展昭习惯性地暗叹口气,他发觉自己最近常常叹气。   与莫研一起凑到那条小缝上,自然不太妥当,他在屋脊另一面自寻了处妥当地方伏下身子:  吴子楚正在厢房里垂肩而立,自从带他们来寒山寺之后他便再没有露过面,还穿着之前那袭衣衫……展昭微眯起眼睛,从屋顶这个方向看不清表情,但可以看见吴子楚的靴面上濡湿了一大片,显是刚办完事回来。宁晋仍旧坐在榻上,侧着头,思考着什么,手中无意识地玩弄着几粒棋子,发出咔嚓咔嚓的摩擦声。   两人并没有交谈,或是刚刚谈毕。   展昭对自己有些失望,如果能再早些回头,也许就能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另一边的莫研目光也绕着吴子楚周身打转,这个方向比展昭略好些,她能看见吴子楚衣袖外侧有一小道划痕,衣角下摆散落着零零星星的泥点……   宁晋沉思了良久,抬起头来,似乎刚刚意识到吴子楚还站着他面前,遂道:“你也忙了一宿,先下去歇着吧。”   闻言,吴子楚施了礼,正待退出去,却又被宁晋叫住。   宁晋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子楚,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不愿意做这破差事?”  “……卑职知道王爷也是有苦衷。”   宁晋楞了楞,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终还是道:“你下去吧。”   吴子楚依言退出厢房,又替宁晋掩好门,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住——现在是白日,如果他此时回头,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莫研。   莫研无声地直起身子,紧盯着他的背影。她不敢动,因为她无法确定吴子楚是不是已经发觉她在上面;她也不敢逃,因为吴子楚的轻功在她之上。唯一庆幸的是,展昭在另一边,吴子楚看不见他。  两人静静对峙着。莫研蹲着的腿开始发麻,她开始怀疑吴子楚是不是早就发现她了。  终于,吴子楚还是缓缓回过头来,带着三分无奈……当他看见莫研的时候,这三分无奈转成七分吃惊!   后者一脸认命的模样,慢吞吞地站起来,站不稳似的晃了晃,干脆从上面滑摔下来。几片青瓦随着她一起掉下来,乒乒乓乓得很是热闹。   吴子楚眉毛直打结,不明白自己没动她一个指头,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原来并不想惊动宁晋,而现在宁晋已经拉开门,不可思议地瞪着院中那个还在若无其事整理衣衫的人。  “你……你怎么还没走?!”   再看见她,宁晋几乎是恼怒。   “逛庙。”莫研嘻嘻地笑,信口胡诌道。   “展昭呢?”   “他回去睡觉了。”   宁晋瞄一眼地上的青瓦碎片:“你在我屋顶上逛?”   “视野开阔,景色怡人,你要不要也上去看看?”莫研对答如流,笑得可恶。  这下宁晋彻底火了:“别以为你是开封府的人,本王就拿你没办法!子楚!找根绳子把她捆起来!”   “王爷,这……不太合适吧。”   宁晋瞪他:“你知道她偷听了多少了?放她回去岂不是要把那只猫招来。”  “她没听到什么,”吴子楚道,“卑职方才听到动静的,她刚刚才来。”  “你听到屋顶有动静?”宁晋挑眉,言下之意是怎么没有向他禀报。   “卑职以为是野猫,就没惊动王爷。”   闻言,宁晋冷哼了一声,没再追究下去,转身抬脚回屋:“把她带进来。你再到四周转转,看看还有什么野猫没有。”   眼见宁晋进去,吴子楚长吐口气,走到莫研身边,无奈地打了个“请进”的手势。  此时的展昭早已在方才宁晋出门之时,悄无声息地由北面的窗子跃入厢房,藏身在梁上。展昭的修为比莫研要高出许多,呼吸轻柔之极。吴子楚能听出莫研的呼吸,却听不见他的。  方才莫研被吴子楚发现之际,她的一只手隐在身后冲他摇了摇,示意他莫要出来。老实说,在展昭的认知中,这不像是这个小丫头会做的事情。他觉得她应该飞快地逃开,或是干脆和对方大打出手。可她居然心甘情愿如此大张旗鼓而又狼狈摔下去,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为了吸引吴子楚更多的注意力。   在展昭心里,无疑认为莫研是为了保护他,才让自己陷入困窘之中。这种事情在他身上极少发生,通常情况下,他都是充当保护者的角色。所以,展昭不能不感动。   而在莫研心里,这件事情简单非常,无外乎三种情况:她和展昭一起被擒;展昭被擒,她救他;她被擒,展昭来救她。鉴于她与展昭能力高低,她根本想都不用想就挑了第三种。 第十八章   她毫不怀疑展昭会来救他,但这种信心从何而来,她却没想过。   宁晋仍旧坐在榻上,瞧着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莫研。后者压根没理会他,眼睛瞅着旁边的椅子,正慢吞吞地挪过去。   如此窘境,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还真是不多见。宁晋耐着性子看她到底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好容易挪到椅子前,莫研坐下去,背往后一靠,舒服地长嘘口气,不动了。  宁晋盯着她不作声,已经被她气到没脾气了。   两人对峙良久,宁晋发觉自己王爷的威严在这个丫头面前形同无物,莫研非但没把他这王爷放在眼里,而且丝毫没有一点阶下囚的意识。   “展昭在哪?”宁晋开口问道。他不傻,既然这丫头在这里,展昭一定在附近。  “现在大概已经到客栈了,你还想找他下棋么?要不我辛苦一趟,再替你把他叫来。”莫研说得很溜,“那位吴大侍卫已经辛苦了一整晚,还受了伤,还是让他歇歇吧。”   “你怎么知道他受了伤?”   宁晋有点奇怪,子楚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受伤,而且从外表上看,他也看不出子楚受了伤。  莫研不答,接着道:“对方不仅是用剑高手,还是他的朋友。王爷,你非逼着他去和自己的朋友动手,这事可不太仁义。”   宁晋面色很难看:“你还知道什么?”   “其实,”莫研轻叹口气,“这江南贪没案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王爷你也是有苦难言,事情既要做,还得顾忌到开封府——确实不容易。”   她这番话云山雾罩的,说的含蓄非常,听得宁晋心里疑虑重重。卧在梁上的展昭不由微笑,他知道莫研在耍小聪明。   难不成开封府早就知道?宁晋颦起眉头:这丫头到底知道多少?   “王爷,你不再吃点别的?”   “……嗯?”   “那些莲子羹是重新热过的,肯定不合你的口味,不如再煮点花生甜汤吧。”莫研笑眯眯,“记得等花生熟了再放糖,那样才好吃。”   此时,宁晋看她的眼神象在看一个怪物。   吴子楚在外间轻扣房门。   “进来。”宁晋没好气道。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对宁晋的语气有些迟疑,吴子楚又轻扣了几声。   宁晋不耐烦地拍桌子:“进来进来进来!没听见啊你!”   听出王爷心情糟透,吴子楚低眉顺眼地进来:“回禀王爷,四周都查过了,没有发现那个……那个野猫。”   宁晋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直看得吴子楚浑身起毛,半晌才问道:“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   “伤在哪里?”   “是内伤,不打紧的,我回房运功调息一会就没事了。”   宁晋盯着他,目光古怪。   “你认得他们,是么?”   吴子楚楞了一下,想了想才知道宁晋问的是谁,面露难色地点点头:“以前也曾见过几面,也是碰巧了,没料到是他们。”   “他们剑法可好?”   这下吴子楚不由大大地吃惊,宁晋怎么连他们用剑都晓得:“……都是用剑的行家。”  “行了,你下去歇着吧。”宁晋深吐出口郁郁之气,面色却愈发难看,“也许是我错,我不该让你去办这件差事。”   “王爷?”吴子楚惶恐,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下去吧。”   宁晋显然不愿再多说,旁边的莫研笑得没心没肺。吴子楚不明究里,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只好依言退出厢房。   厢房内一片死寂,宁晋盯着莫研的模样,象是在决定要把她在月黑风高时候找个草深林密的无人之地活埋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么展昭……”   “他当然知道。”莫研快活地晃晃脑袋。   宁晋想当然的认为展昭所知必定比莫研更多。   “都是些什么破差事!”宁晋低低咒骂了一声,方无奈道:“这猫儿在我面前装的还挺像。他人呢?”   展昭看他神情,度之心思,略一沉吟,便翻身跃下。   “展昭参见王爷。”   这下,不仅宁晋吃了一惊,连莫研也是大大吓了一跳。不过前者是惊怒,后者则是惊喜,她也没料到展昭居然就在自己头顶上。   “什么时候堂堂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也变成梁上君子了?”宁晋心神稍定,冷哼道。  “情非得已,展昭鲁莽,还请王爷见谅。”   “见谅、见谅……”宁晋本来还想维持王爷的风度,但郁结于心,终是忍不住大声怒道:“你让本王怎么见谅!一个从我屋顶上掉下来,一个从我梁上掉下来。你们把本王这里当成什么了?就算是开封府的人,也不能如此嚣张!”   “若不是王爷存心欺瞒,展昭定不会如此。”展昭语气柔和,波澜不惊。  “你是说,这还是我的错了?!”   展昭不答,目光温和而坚持。   “是,我原是打算瞒着你们。”宁晋被他看得有些泄气,声音渐渐回落,“反正你们也都知道,再瞒下去就没意思。我就明说了吧。”他扫过展昭和莫研,几分恼怒几分无奈,“谁让你们开封府的人都那么楞呢!以包黑子为首,包括你们下面这些人……办案就办案,申冤就申冤,谁不知道开封府是青天衙门,可开封府再铁面无私,也得给皇上留几分面子吧?”   展昭沉默不语。   宁晋以为他没听懂,又接着道:“上回,二话没说,把驸马斩了;再上回,眼也不眨,把国舅爷关牢里了,还有上上回、上上上回、上上上上回……”莫研听得噗哧一笑,被宁晋瞪过去,“皇上脾气再好,这皇家的颜面总是要的。”   “展昭明白。”展昭沉声道。   觉得他语气有些怪异,莫研扭头,看见他默默地咬着牙。   “说到底,大宋的江山是姓赵。皇上希望开封府体察民情、断案如神,但并不喜欢开封府一而再、再而三……”   展昭已经听出了由头,不客气地打断道:“难不成皇上已经知道此次江南贪没案与皇家中人有关?”   “皇上多少也猜出了点,不然本王何苦从岭南赶到姑苏来……”宁晋见展昭言语不善,语气便温和了许多,带了些安抚,“当然,你放心,本王绝不会阻碍开封府办案,不过是替皇家遮遮丑,让皇上脸上好看些罢了。”   莫研听得有些糊涂,再看展昭面无表情,宁晋却隐隐有些陪着笑脸的意思,倒像是事情翻了个。  “那么昨夜王爷您引我们来……”展昭微微挑眉。   “我知道有人盯着你们,就让子楚去看看是不是大内的人,若是就命他们不可乱来,速速回京去。偏偏那也是两个二楞子,居然还和子楚动起手来。我这多少也算是帮你们的忙吧……”宁晋说到这里,想想不对,奇道,“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展昭不语,心知宁晋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却是生怕他们牵扯出背后指使之人。 第十九章   “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听你说的。”莫研笑得灿烂,存心气死他。   宁晋眨也不眨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   她分外诚恳地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子楚受伤?”   “他说话气息不稳,显然是受了内伤。”   “对方使剑,你又是如此知晓?”   “他右边衣袖外侧有一小处划痕,是剑所划。”   “何以见得是剑,而不是刀。”   “剑为双刃,刀为单刃,所划出来的痕迹当然也不同。兵器上,王爷你是外行。就是刀也分许多种,柳叶刀、弯刀、九环金背砍刀等等,所划出痕迹伤口都有所不同,说了你也不明白。”  “对方是他朋友,你又如何得知?”   “如果明明可以重伤他,却剑下留情,点到为止,那只能说明他们彼此间有交情。”  “……还有、还有……”宁晋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问她。   “你还是别问了。你把我们引过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莫研同情地看着他。  宁晋坚强地咬着牙,做最后的挣扎,无论如何他不能在这小丫头面前失了面子:“我也是故意露出些破绽,想看看开封府的办案能力究竟如何,你们还算凑合。”   “这我倒没看出来。”莫研扭头问展昭,“你看出来了么?”   展昭摇摇头,半分面子也不给宁晋:“没看出来。”   宁晋狠狠地望向展昭,后者向来性情宽厚,如今却……看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王爷,若无他事,展昭告辞。莫姑娘我也一并带走了。”   “带走,带走!……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她!”宁晋恼怒道。   莫研丝毫不以为杵,脸上明白地写着她也正有此意,只冲展昭比划了一下自己尚被捆绑的手脚。  用剑割开最快捷,但宁晋毕竟是个王爷,思及在他面前拔剑终是不太妥当,展昭伏下身子替莫研慢慢解开绳索。   绳索捆得颇紧,吴子楚是武夫只求捆个结实,待展昭解开她手上绳索,赫然看见手腕处一片紫红,几乎是立时高高地肿起来。   展昭未说话,接着半蹲下来,替她解开脚上的绳索,眼中不愉之色愈增。  虽然莫研是习武之人,但终究是女孩子,说不疼是假的。她抚着手,龇牙咧嘴地倒吸气,忽得抬眼见展昭就蹲在自己面前,与她近在咫尺,微垂着头,眉目清晰如画,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听见莫研吸凉气的动静,宁晋按下心头不耐瞥向她,却发现莫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展昭,表情古怪之至,专注之极。   宁晋故意用力咳了一声。   没人理他。   莫研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展昭依旧在解绳索,已经快解开了。   “好了。”展昭直起身子,看见莫研仍呆呆地盯着他,“怎么?”   就之如日,望之如云——这两句话在莫研脑中迷迷糊糊地绕来绕去。以前,箫辰让她背《史记》时,她对这两句话的意思始终似懂非懂,却不知怎地在此时突然冒出来,隐约觉得用在面前这个人身上竟是再合适不过。   “莫姑娘,怎么了?”展昭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   “嗯?”   莫研恍恍惚惚地随口应了一声,脸上却仍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   “走吧。”   “哦……”   她想也没想,径自站起来就走,殊不料双腿被捆了太久早已麻木,一步才迈出,就身不由己地往前摔下去。   饶的展昭眼疾手快,伸手拉住她胳膊,才没让她一头栽倒在地,不过两个膝盖却已重重砸到地上。   “哎哟!”莫研痛呼出声,这下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你……没事吧?”展昭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没事。”   她苦着脸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即使是看见宁晋那张与王爷身份很不相称的幸灾乐祸的脸,她也没理会,径直出门去。   一路往城里行去,莫研没精打采的,只想快快回客栈睡觉。昨夜在椅子上蜷了一晚,浑身酸痛,最好还能在热水里泡泡才舒服。   好容易回到了紫云客栈,莫研前脚刚迈进房门,展昭就在她身后道:“换套衣裳,我们还得去趟白府。”   “还要去白府?”莫研不解,看看四周,放低声音道,“那个……我们不是拿到了么?怎么还要去?”   “昨夜我们走后不知如何,还是去看看放心些。”   展昭一面担心那两人销毁其他物件,另一面也担心吴子楚与他们是在白府动手,不知是否伤及他人。   “你……”   莫研原想说你不用睡觉可我得睡觉,抬头看见他也是一脸倦容,思及他似乎比自己休息的更少,只好把话再咽回去。   “至少先吃点东西吧?”她就不信他不饿。   展昭没反对,只是奇怪地看着她:“你还吃得下?”   “那当然。”莫研也很奇怪,除了莲子羹,自己没吃什么东西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   一盏茶功夫后,两人已换下夜行衣,仍旧穿着昨日的衣衫,又坐在昨日到过的那个面摊,仍旧是两碗馄饨面。莫研欢欢喜喜地洒了一把葱花,吃得很是香甜。展昭看她模样,微微一笑,暗自叹服。     刚刚吃完付完帐,就见五六辆满载的马车缓缓从街角拐过,向白府而来。车上堆的大箱子虽是金装红裹,却都有些褪色,显是经过长途跋涉。展昭和莫研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昨日那丫头还说司马家尚未退还庚贴和定礼,看来这些马车便是了。   莫研倒未想太多,只觉得这样的人家,不嫁倒是好事。展昭却心中暗叹,司马家本可以将定礼略略遮掩,象如此这般大张旗鼓地退回来,全然没有顾虑到白府小姐的颜面,未免作得太过了些。白宝震已死,又遭到如此张扬的退婚,白府小姐今后的日子怕是难过。   “东西不少……还都是好东西。”   莫研双手抱胸靠在距离白府不远处的墙上,展昭就站在她旁边,两人均侧耳听着司马家来人向白府报礼单,以便白府清点。   “……东海红珊瑚……几尺的?”莫研没听清楚。   “两尺三寸。”   展昭随口答道,他神色郁郁,从礼单上看,白宝震所刮取的油水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云罗织锦缎二十匹?这缎不是只能进贡的吗?……”那唱单的人口齿流利,便似报菜牌一般,莫研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个好东西,司马家倒一点不在乎,真是辜负了白宝震这番心血。”  看展昭在旁不言不语,她又笑问道:“四品和三品俸禄究竟差多少,怎么他家底如此殷实,你却穷成这样?”   展昭不答,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莫研偏偏不知好歹,还要追问下去:“你的俸禄到底是多少?怎么天天都是馒头包子烂面条?就算是捕快,月俸三两,日子也不至于如此拮据啊。……难不成你欠了一堆债,所以不得不缩衣节食来还债?要不就是你也犯了什么错,包大人把你的俸禄也一起扣了。……扣了你几个月的?说说嘛!是不是比我还惨?”   展昭听她越说越离谱,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包大人没有扣我的俸禄。只是展某觉得穿衣遮体,吃饭果腹,不用过分讲究。”   “原来你是天性吝啬守财。”   莫研点点头,得出结论。 第二十章   知她向来口无遮拦,故听到如此评论,展昭并不介怀,也不多做辩解。他静静看着白府的人将定礼都搬了进去,又等了半日,猜想里面收拾妥当,方才和莫研上前扣门。   家丁开门见是他们,知道展昭身份,虽然面露难色,但还是将他们引进来。  还未走到大堂,面前的景象就让二人止了步:方才在门口所看见的定礼大箱子全部都被打开,三位姨太太正指挥下人一件一件的挑拣,或许不能说是挑拣,而用争抢似乎更妥当些。  展昭皱皱眉,环顾四周,与昨日截然不同,几乎没人理会他们二人。再转头,莫研不知何时也凑到人堆里,正兴致勃勃地捧着尊玉雕欣赏,全然忘记自己所为何来。   他正欲把她叫回来,却见屏风后白影晃动,两名丫鬟搀扶着白盈玉小姐珊珊出来。  幸而白盈玉与那几位姨太太不同,一转出来便看见展昭,她冷冷地瞥了那几位姨太太一眼,还是上前朝展昭盈盈施礼。   “展大人请到里面说话。”大堂过于嘈杂,她将展昭往里让去。   展昭颔首,唤回莫研。   “府上还真是热闹啊!”莫研看见白盈玉,笑道。尽管用“热闹”来描述不太准确,不过这倒是她的真心话。   白盈玉面露尴尬:“家门不幸,让二位笑话了。”   莫研见她一脸凄楚,还想说些什么安慰她,被展昭用眼神制止,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随他们到内堂,那模样显是对那十几箱子东西恋恋不舍。   在内堂落坐,远远地还能听见外间大堂传来的嘈杂越来越盛,展昭神色淡然充耳不闻的模样,莫研则尖着耳朵听得颇为有趣。   下人奉上茶点,白盈玉皱着眉,饮口茶水,又素帕拭了拭嘴角,才细声问道:““两位今日前来,若是还要查看信笺,怕是不能了。”   “怎么?”   “昨夜书房失了火,待发觉救下,书房十之八九已尽毁。”   “失火!?”   展昭与莫研皆微微吃了一惊,暗自气恼,如此岂不线索尽失。   “可是有人故意纵火?”莫研问道。   “故意纵火?”白盈玉颦了眉,“我也想不明白,为何要烧毁书房。”   “可有伤及他人?”展昭问道。   白盈玉摇摇头:“应该没有,因是夜半,下人也都歇下了,并无人到书房附近。”  “展某想去看看,可否方便?”   “展大人请。”   不过半日光景,白宝震的书房已是断檐残壁惨不忍睹,内中尚有几处凄凄惨惨的余烟未灭。  “会不会有人被烧死在里头?”   池边,莫研从展昭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出去,声音轻得让人毛骨悚然。  本来不觉什么,被她这么一说,不仅是白盈玉,连身边的两个丫鬟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目光在废墟中战战兢兢地扫了扫,生怕真有什么残骸在其中。   “放心吧,没有。”展昭淡道。   莫研奇道:“你怎么知道?”   “并无尸体烧焦的气味。”   “哦……”她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同情地看着他:“你以前闻过?”   “……嗯。”   展昭漫应,他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莫研没有再追问下去,虽然有些好奇,但终究是胆怯占了上风。她在废墟中信步而行,偶尔看见些什么,便挥手让展昭过去看。   “都拿下来了。”她说。   “嗯,没找到。”展昭答。   “他们没理由带着那个!”她说   展昭点头。   “是他?”莫研咬牙。   展昭摇头:“不会。”   ……   两人之间对话都没头没脑简单非常,在旁人听来只能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白盈玉也顺着莫研指的方向看去,可除了一处处的灰烬,别无他物,更别说要看出什么来。   转了几圈,两人方出来,均眉头紧锁:事情已经超出他们的预计。   “小姐,小姐!”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赶过来,“几位姨奶奶在前面吵起来了,三姨奶奶嚷着要您过去,说、说……”她望望展昭和莫研,似乎难以启齿。   “说什么?”白盈玉淡淡问道,家败如此,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说那些既然是小姐被人退回来的定礼,也让小姐出去说句话。”   白盈玉苦笑,这位三姨奶奶素日就压不过其他二位,想是抢不到东西,索性想一拍两散。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们在外人面前闹得太不成样子。她深吸口气,向展昭歉然道:“两位稍候片刻,我去去便来。”   展昭颔首。   大概是前面实在太乱,几个丫鬟都跟到了前头去,偌大的池边就剩下展昭和莫研两人。  “怎么会是她?”莫研摇头叹息。   “也许她在怕什么?”   莫研冷笑:“怕损了她父亲的‘清誉’么?”   展昭不语,望向不远处白盈玉所住的小楼。   “眼下也只剩下那里或许还能找到线索。”莫研和他看着同一方向。   秋风掠过,若有似无的雨丝拂上衣襟,展昭收回目光。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虽然自己和莫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自己与她之间却有着惊人的默契。   方才他与莫研查看下来,书房里里外外都被泼了上油,不仅如此,从灰烬可看出许多书籍或纸张是被取下摞成再烧,纵火之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并且时间充裕,所以不会是昨夜碰到的那俩人。一开始莫研怀疑是吴子楚,但展昭却认为以子楚的轻功,他并没有如此充裕的时间。  跟着白盈玉的两位丫鬟鞋上也有油斑。开始他们并不在意,认为丫鬟必定经常出入厨房,有一点油渍是常事。而当那个急匆匆的丫鬟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两人顿时都明白了。  那个丫鬟的半旧裙摆上有很大一片油渍,罗裙是石青色,油渍在上面并不显眼,大概就因为这样,所以她没有换下罗裙。她的鞋与前两位一样。   巧得是,她们都是白盈玉的丫鬟。   两相联系,最大的可能,白盈玉才是烧毁书房的主使人。   展昭再抬眼时,看见莫研已经抬脚往小楼走去。   “你现在去?”   “反正没人。”   他无奈举步:“被人看见怎么办?”   “就说避雨。”   莫研笑嘻嘻地望天,几缕雨丝挂上她的发梢,轻轻柔柔。 第二十一章   “别看雨小,秋日里的凉意都夹杂在其中,淋了若不在意,寒气入体,很容易染上风寒。”她煞有其事地补充。   展昭微笑:“说得很是。”   他的反应出乎莫研的意料,冷不丁地听他这般附和,她倒怔了怔,看他的眼神好像他脑袋坏掉一样。   “待会若被人发现了,你就这么说。”他接着道,从她身边走过去。   “……哦。”   莫研跟在他身后,几乎快要踩到他的脚后跟。   荷塘的南面便是白盈玉所住的小楼,不过几步路就到楼跟前,老天眷顾他们一般,两人刚刚踏入小楼廊内,雨便哗地一下变大了。   单从外面看,小楼便布置得十分雅致。窗下种了几丛芭蕉,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叮叮咚咚地甚是好听;窗纱是拢烟翠,水化开般的淡绿,从里面透出丝丝幽香。   展昭看向莫研。   “是沉星坠。”莫研知道他要问什么,皱皱鼻子,“味道可有点不太正。挺贵的香,照她这么个用法,实在有点糟踏。”说罢,她想也不想便掀帘跨进去……展昭在廊上尚有些犹豫,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如此擅闯似乎终是不太妥当。   他正迟疑,便听见莫研在里面叹道:“这位白小姐好绣工。展大人……人呢?”  展昭只好硬着头皮入内。   “这应是她的嫁妆吧?”莫研指着绣架上的一幅红缎并蒂莲,目光羡慕,“绣得真好看,不像我只会绣老鼠。”   “老鼠?”展昭愣住。   “嗯,还是韩二哥央我再三,我才替他绣的,没想到老鼠还挺难绣,比练剑还要难上几分。可惜后来那件衣裳他没再穿过,要不你也能看见。”   见她一脸得意地看着他,展昭只好道:“当真可惜。”   莫研顿时很欢喜:“其实你人不坏,下次我若有空,就替你绣只猫如何?”  “这个……”展昭目光闪躲,叉开话题道,“不知楼上是否有线索,我上去看看,你就在楼下仔细找找。”   “好。”她爽快道。   上了半截楼梯,低头见莫研在底下背着手,晃着脑袋四下溜达,一副很开心的模样,展昭暗暗松了口气,唇边不由泛出笑意。若她当真要给他绣只猫,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楼上便是白盈玉安寝的地方,入目之处尽是女儿家的东西。他有些后悔,方才该让莫研上楼来才是。且不说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便是去翻检被衾,或是箱中衣物也极是尴尬。  展昭先检查了几处常人藏东西的地方,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却找出一本蝇头小楷,上面细细抄录了柳耆卿的诗词。柳耆卿虽是当世出名的白衣卿相,却也是惯常流连烟花柳巷中的风流才子,在闺阁内的名声并不好,也难怪白盈玉要偷偷抄录。   将诗集按原样放回,只剩下床缛和衣箱,展昭正自踌躇是否要把莫研叫上楼,忽听见外间传来人声,应是有人来了。   前庭通向小楼另有一条小路,与他们来的路要近得多,展昭还未来得及下楼提醒莫研,便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你!竟然擅闯我家小姐闺房!”   两个丫鬟搀着白盈玉立于门口,直直地盯着僵立当地的莫研,后者手里正拿着一幅百年好合的绣品。   “我是来避雨的。”莫研陪笑道,赶忙放下手中的绣品,还把它按原样铺平整,示意完好无损。  看见那幅绣品,白盈玉的脸色愈发苍白。   丫鬟怒道,“真没想到,开封府的人竟然是这般无耻淫贼!”   这说话的丫鬟便是昨日在书房的丫鬟,昨日她便见莫研目光对小姐不规矩,没料到今日居然胆大到闯入闺阁。   “淫贼!?”   还是第一次被人冠上此等称呼,莫研看上去有点呆,待低头看见自己一袭男装打扮,方才恍然大悟。   “你还不出去!”   莫研向楼梯扫了一眼,顺从地往门口走去。两名丫鬟护着白盈玉,躲瘟疫一般避着她走。  “对了,展大人呢?”白盈玉忽然开口叫住她。   “他……”莫研迟疑片刻,“我和他走散了。雨下得太大,所以我们……”她指手画脚地比划了一通,“光顾着躲雨,没留神就到了这里。”   正说着,展昭自她身后淋着雨信步而来,沉声道:“原来你到了这里,让我好找。”  莫研回身瞪大眼睛看着他,见了鬼一样。   展昭没理会她,朝白盈玉道:“不知此处是姑娘闺阁,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展大人言重了,怠慢贵客,是盈玉失礼才是。”   “既然府上多有不便,展某告辞。”   “展大人慢走,我请丫鬟打伞领你们出去,莫再迷了路。”   “多谢。”   听他二人你来我往的客套,莫研心中暗自发笑,这般酸文假醋的事情,倒是挺适合这猫儿的。  待丫鬟将两人送出白府,展昭才轻舒口气,叹道:“方才真是好险。”   莫研不以为然道:“横竖你轻功好,从楼上跳下来就成。倒霉是我,好端端的,倒成了淫贼。”见到展昭从自己身后冒出来虽吃了一惊,不过她转念就想明白了。   “楼上可有什么好东西?”她接着问。   展昭摇摇头:“藏了本柳耆卿的词集,也看不出有何疑点。”   “柳耆卿的词集!”莫研喜出望外,“我也有一本,没料到这位白小姐与我是同好。”  “你喜欢么?”她仰头问。   展昭迟疑,他素日公务繁忙,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来品味诗词。记忆中,仅有对其中几句有模糊的印象。   “归去一云无踪迹,何处是前期?——这可是他的?”展昭不能确定。   “对,”莫研欢喜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我二哥哥也喜欢这首小令,没想到你也会喜欢。”   展昭微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觉得荣幸。   “楼下有什么发现么?”他问。   “除了那些绣品,就都是些日常起居的东西,没什么特别之处。”莫研歪头想了想,“看得出白宝震很疼爱她,屋里的东西不仅周全而且精致,是花了心思搜罗来的……现在我们怎么办?”  “你不是困了么?”   “是啊!”她伸展下双臂,倦倦地打了个哈欠,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  “先回客栈休息吧。”展昭也觉得双目干涩,“正好看看昨夜拿回来的帐册,也许会有些线索。”   莫研皱眉:“照目前看来,那帐册多半是假的。”   展昭不作声,快步往前走去。 第二十二章   次日是中秋佳节,莫研早早便向展昭告了假,一溜烟找师姐宁望舒去了。展昭独自一人在房中细翻帐册,认真看了许久,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直至天色昏暗,不得不掌灯观看,他方察觉天色已晚。店小二送来的晚饭也与平日稍有不同,多了一碟子月饼。味道如何且不论,展昭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想起自己已有几年未曾归家探望。  家乡武进家中,此时兄长应是合家团团而坐、把酒谈欢、其乐融融。思及此处,展昭只觉得口中月饼添了几分干涩,不由自嘲苦笑,早该习惯才是,何苦还是想什么过节。   正自出神,忽闻外间传来响声,推窗望去,几丛焰火在夜空绽开,缤纷绚丽,煞是好看,大概是城中大富人家为应景而燃。城中许多人家举家出游,或登台玩月,或游湖赏景,街道上车马频频过往。   不知莫研此刻在何处,想是与她师姐正在城中某处欢喜过节。这丫头,总是见她笑嘻嘻的时候多些。思及她昨日差点将宁晋气出内伤的情景,展昭唇边浮上一丝微笑,不过半晌,又化为一声叹息:逢此佳节,她可莫惹出什么乱子才好。   门外忽有人轻扣房门,十分有礼。   展昭拉开房门,吴子楚笑容可掬地站在他面前:   “展兄可是忘了今夜与王爷之约?”   他觉得头有点疼:“王爷究竟有何事?”   “赏月。”吴子楚笑容不变,语气温和而坚持,“王爷一番美意,展兄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展昭轻叹口气,没再说话。   这回,吴子楚没有再带他去寒山寺,而是临湖而建的大酒楼——长生楼。长生楼楼下已是座无虚席,楼上却空空如也,独有一人凭栏而立,白衫飘飘,一盅薄酒在手,口中念念有词。  吴子楚悄然停住,也示意展昭稍候。   只听那人拖着长音,悠悠吟道:“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   展昭垂目心道:倒有几分像是陷空岛的锦毛鼠,不过若是白玉堂,此刻吟得多半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待那人吟完,又候了片刻,吴子楚才恭敬上前,轻声道:“启禀王爷,展昭带到。”  “展昭参见王爷。”   仰头饮下杯酒,宁晋这才回过身来,表情幽怨,象是还沉浸在诗中一般,只摆摆手,示意展昭到桌边坐下。   “展昭,你有几年不曾回家了?”他复给自己斟上酒。   展昭微怔,淡道:“三年有余。”   “比本王还长些,本王还是前年春天回过京城。”他把酒壶递给展昭,“家中可还有亲人?”  “家中还有兄长操持。”   宁晋点点头:“和我差不多。”   展昭微笑不语,自己的兄长只是小小武进的一个生意人,宁晋的兄长却是当今天子,如何称得上差不多。   “怎么不喝?”宁晋错把展昭不语当成是心存顾忌,“放心吧,今夜纯粹是把酒弄月,没给你下什么套。便是子楚,我也让他留下来,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了吧。”说罢,他即招手让吴子楚过来坐下,“今晚,没有主仆,不分尊卑,你们别给我讲究那些虚礼。”   知道他是如此惯了的,吴子楚依言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遂举杯道:“王爷既这么说,属下就斗胆越逾,这杯酒敬您,希望明年佳节王爷不必再与属下二人相对。”   宁晋大笑:“说得有理,你大概也看我看烦了。”说罢,一饮而尽。   两人饮毕,都转头瞧着展昭。   展昭无奈,斟满酒杯,略略一敬,同样一饮而尽。   一时间酒过三巡,吴子楚本不善饮酒,白面已淡淡地泛出桃红色;宁晋虽面不改色,但双目也已有些迷离;惟独展昭神色如常,目光清澈。   宁晋拍拍展昭肩膀,叹道:“你们开封府怎么连酒量也比常人好?我还记得前几年皇兄在御花园宴请朝臣,一直到筵席散去,惟独包黑子与平常无异。也不知究竟是他酒量好,还是长得黑瞧不出来。”   展昭微笑,包大人的酒量是开封府数一数二的,每年冬至,总有几人被他灌倒,首当其冲的往往是公孙先生。   “你究竟能喝多少?”连酒量都输给展昭,吴子楚实在有些不甘心。   展昭摇头,他也不知自己的底限在何处。其实他的酒量并不好,自从一次中毒痊愈之后,对酒便迟钝了许多。外人不知,只赞他千杯不醉,惟自己心中却知道,是那毒伤了五脏六腑,纵然再烈的酒喝下去也是麻木。   一筷子下去,把鱼头拆分开,宁晋细细吃了几口,再饮口酒,才斜着眼睛瞧展昭,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最怕象他这样的人,想得多,做得多,却什么都不说,到头来累死也没人知道。”   “王爷,您喝多了。”展昭淡淡笑道,从宁晋面前将酒壶拿开。   “胡说。”宁晋用筷子指点面前的鱼头,得意道,“我若喝多了,还能把这鱼头吃这么干净么?子楚,你说!”   “自然没喝多!”   吴子楚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哄着他。   宁晋满意,复拿回酒壶,刚要斟酒,忽幽幽长叹口气:“咱们三个可够可怜的,眼前连个斟酒的可人儿都没有。哦……子楚不算,他回了京城就有老婆孩子围着转。展昭,你怎么也还不成亲?”  看来确实是喝多了,展昭无奈地和吴子楚交换眼神。   “你王爷是怕女人罗嗦,”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怕什么?”   展昭不语,含笑微垂着头。   “你是怕什么,对吧?”宁晋的脸几乎直贴到他跟前,“是怕没有中意的,还是怕连累人家姑娘?若是没有中意的,等王爷我回了京城就给你保个大媒,怎么说也是四品带刀护卫,还怕找不到人嫁么……”   “王爷说笑。”展昭不动声色地挪开几分。   “若是怕连累人家姑娘,”不怎么需要看人脸色的宁晋还在没完没了唠叨,“那我就跟包黑子说一声,你过来跟着王爷我,吃香喝辣我不敢担保,不过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这下轮到吴子楚苦笑。   展昭低头挟菜,脸上仍是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因为有一句话,宁晋还是说对了。   他怕连累别人。   一个生死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人,如何能去承诺别人的一生。 第二十三章   宁晋声音渐低,展昭和吴子楚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惊动他,能让他睡着是再好不过。  楼上几乎已是一片静默,只有偶尔能听见宁晋断断续续在嘀咕着。   此时,楼下却突然喧哗大起,许多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   吴子楚虽然喝了几杯,略有醉意,但职责却不敢忘,生怕有人生事惊扰到王爷,与展昭急步走到栏杆处,俯身细听。   “水鬼!有水鬼!……”   “是女鬼!湖上有女鬼啊!”   ……   楼下有人指着湖面,声嘶力竭地在尖叫,   “女鬼!”宁晋也听见了,酒意顿消,步伐不稳地走到栏边,吴子楚连忙扶住他。  展昭已看见确实有人在冰冷的湖水中起伏,浮上水面深吸口气,便能一口气潜出十几丈远。这不是什么女鬼,而是极通水性的人,他定睛望去,来人且不只一人。   “在哪?在哪?”   宁晋睁着迷离的双目,极力寻找所谓的女鬼。   “王爷,不是女鬼,不过是有人在水里瞎扑腾罢了。”   吴子楚好言劝阻好奇心大胜的宁晋,且挡在他身前,水中的人来路不明,他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她们游的方向似乎便是朝这里而来。   在距离酒楼不远处,前面的那人又一次潜入水中。   这般鬼鬼祟祟,不得不防,吴子楚稍一用力,捏碎手中酒杯,待展昭发觉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几个碎片激射而出,直打向水中的人……   水里的人显然被惹恼了,瞬间,一把弯刀划开水面,水花四溅,映着刀光,融金碎银般美丽,随着几下清脆的响声,酒杯碎片被击打回来。   来人也随着从水面跃出,借力于湖边柳枝,落到二楼,弯刀如月,直接朝着吴子楚过来!  几乎在同时,展昭认出来人:正是莫研的师姐宁望舒,她怒容满面,与前日相见大不相同。  “两位且慢!”他疾声喝住。   吴子楚方没有上前,只是护在宁晋身前,戒备地瞧着宁望舒。   见是展昭,宁望舒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身后莫研也已赶到,手中剑光银如雪,问也不问,直取吴子楚。   “莫姑娘,休要鲁莽!”   不待吴子楚出手,展昭抢在前面,避开莫研剑锋,趁她愣住之时,以小擒拿手下了她的剑。  这丫头没轻没重,若是剑锋不当心戳到宁晋,那便是开封府也保不住她。她手中没有剑,他还安心些。   莫研似乎这时候才看清楚他们,目光扫到宁晋时,丝毫没有掩饰心中的厌烦。  “怎么又是你?”她说。   这正是宁晋想要说的话,已到了嘴边,却被她先说了出来,顿时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只好一脸恼怒地看着她们:“你们大半夜鬼鬼祟祟地跑到湖里做什么?”   “宁王爷,大宋律法并没有规定不可以到湖中赏月。”   “泡在水里面赏什么月?”   “我愿意。”莫研和他杠上了。   宁望舒收刀入鞘,没耐心听他们斗嘴:“既然小七认得你们,此番就算了。下次莫再随意出手伤人。”她转头望向莫研:“好好的,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有人不放心,非要我跟着你。”莫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慢吞吞道,“他还说,要我替他向你陪个不是。”   “谁要他……”宁望舒气道,话没说完就停了口,沉默半晌,终还是不放心:“他没事么?”  “看上去不太好,脸白得象纸,好像随时都会晕倒。”莫研老老实实道。  宁望舒呆住,咬咬嘴唇,回身要走。   “你去哪?”莫研急忙拉住她。   “回去。”   “船早就不在原来地方了,你到哪里去找?”   宁望舒一急,眼泪夺眶而出:“都是我不好,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我……”  看她急得那样,莫研忙道。“我瞧这天就要下雨,大概他们也该回去了吧。”   闻言,宁望舒顾不上说什么,拔腿就走。   “姐,你身上都湿了,总得先换件……”   莫研话未说完,宁望舒已走得无影无踪。   看见宁望舒风风火火地来,旁若无人地对话,落泪,又风风火火地走了,旁人都有些呆住。  “发生什么事了么?”展昭见莫研怔怔立在原地,浑然忘记自己也是浑身湿透,不由开口问道。  她垂下眼帘,摇摇头:“我实在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值得她如此。”   一阵风卷进来,带着秋夜的寒意,莫研顿时缩起脖子,打了个冷战,身子无法控制地抖起来。展昭无奈,此处也没有衣裳可以给她替换,只好先除下自己外袍先给她披上,再想他法。  莫研倒也不客气,裹紧袍子,哆哆嗦嗦地问道:“有热茶么?”   他只好再给她倒一杯茶。   莫研捧着杯子,如饮甘露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丝毫没有想向他们解释的意思。  宁晋最先忍不住:“你们究竟碰上什么事?被太湖水匪打劫?”   莫研瞥了他一眼,没理,接着喝茶。   宁晋大怒,却碍于面子不好发作,拼命给展昭使眼色。   展昭待她喝完了茶才问道:“韩二爷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啊!”莫研方想起来,“他还在船上,我都忘了!”   “出什么事了么?”   她唉声叹气:“有人想认我师姐做妹妹,我师姐一恼,就跳了湖。”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听得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吴子楚由衷叹道:“你师姐脾气够大的。”   “是什么人?”展昭问。   “好像是什么南宫世家的大少爷。”   南宫世家,姑苏城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宁晋自然知道,更正道:“不是脾气大,是眼界高。”  “你师姐看不上那人?”吴子楚好奇道。   “怎么会!她喜欢得紧,把他夸得象神仙。”莫研心中光风霁月,说起男女之事也毫不扭捏。  “我明白了。”宁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定是那位南宫公子不喜欢你师姐,想认成妹妹,划清彼此身份。”   “他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不过我师姐跳下湖的时候,”莫研皱起眉,这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他好像要死过去一样。”   沉默半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不解和担忧都叹出来。然后把杯子推给展昭:“还有茶么?”   展昭又替她倒了一杯。   此时,三人虽然还是一知半解,却也知情之为物,原本便是如此。   “你师姐长得可比你俊多了。”宁晋道。方才虽是惊鸿一瞥,宁望舒从头到脚又是湿漉漉的,却仍看得是个绝色佳人。   “那当然,”莫研听见他赞宁望舒,很是高兴,得意道,“莫说是姑苏城里,便是到京城里,想找出比我师姐更俊的,只怕都不容易。”   宁晋微楞,他说这话本意是为了奚落莫研,没想到她却是如此反应。   “我说你师姐长得比你俊,你不恼么?”   “我为什么要恼?”莫研奇道。   “……我是说你长得比你师姐丑。”宁晋不甘心。   “你说得很对啊。”她喜滋滋道,“不光是我,在蜀中我们住的那里,好多姑娘都没有我师姐俊,就数她最漂亮,而且脾气也好。”在她心中,有人赞宁望舒便如同赞自己一般,自然很开心。  展昭在旁微笑。   宁晋无法,低声嘀咕:“缺心眼……” 第二十四章   又是一阵风卷进来,纵然裹了展昭的外袍,莫研还是清脆地打了个喷嚏。  “还是赶紧回去把衣衫换下来,这样裹着怕是要生病。”展昭瞧她嘴唇已冻得微微发白。  莫研愁眉苦脸:“这里离客栈远不远?若远的话,这么走回去,可冻煞人了。”  “雇顶轿子便是。”   “我没带银子。”她的脸更苦了。   “我带了。”他转向宁晋,“展某多谢王爷款待,就此告辞。”   “展昭!”宁晋叫住他,似笑非笑道:“过几日,新任的姑苏织造就要走马上任,你们若是拿了什么东西就赶紧放回去,免得交接的时候查起帐来不好办。”   展昭不答,略一拱手,转身下楼。身后的莫研裹紧着袍子,草草地冲宁晋主仆二人告辞,便随着他下楼而去。   展昭果真雇了顶轿子,让莫研坐进去,自己只在轿边相随而行。   “不如你也进来,我挪挪还有地方坐呢。”莫研很是过意不去,掀开轿帘招呼道。她倒未思及男女之嫌,只觉得展昭大概是舍不得再雇顶轿子。   “不必麻烦,我坐不惯。”   展昭说的倒是真话,他实在不喜闷在轿子里,仅有的几次经验都让他觉得胸闷气短,比不得骑马来得爽快。   莫研不再多言,缩回脑袋,没有任何礼节性的客套勉强。这让展昭微微有些不习惯,但一转念,要是都如此这般倒才干脆舒服。   长生楼在湖边,距离紫云客栈颇有些路。莫研方才在湖里游了许久,此时也倦得很,轿子摇摇晃晃的,她打了几个呵欠之后,终于还是浅浅睡去,待到了客栈,展昭方叫醒她。  因是中秋,客栈楼下还有不少人刚刚赏月归来,把酒小酌。客栈老板做这多出来的生意,自然眉开眼笑。   展昭二人进客栈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毕竟莫研明明是姑娘打扮,身上却穿着展昭的外套,又是一副精神不振睡眼惺忪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展昭何尝不知,却又无法,只求速速回房避开众人。偏生莫研睡得迷迷瞪瞪,不辨东西,只知道跟着展昭走。客栈的房间又都差不多,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展昭进了他的房间,还习惯性地回身关上门,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搂住被衾,不动弹了。   展昭目瞪口呆,这种事他还是第一回碰上。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试着叫醒莫研。后者低低咕哝了几声,将被衾搂得更紧了。  展昭无奈叹气,开门叫来店小二,请他叫来几位婆子,替莫研换下湿衣裳,再准备热汤替她洗澡。   “洗澡?”店小二看展昭的目光有些狐疑。   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叹气:“她不小心掉到湖里了。”   店小二恍然大悟:“原来是掉湖里,那还得再喝点姜汤才好。”   展昭点点头:“麻烦小哥。”他自己略加收拾,搬入旁边原本莫研的房间。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天才刚刚放亮,展昭还未起,便有人急匆匆地来敲莫研的房门。  “小七,小七!你师姐……”   韩彰的大嗓门在见到开门仅着深衣的展昭后哑然而止,扭头看了看左右,奇道:“这是小七的房间,没错啊!”   展昭正欲开口解释,韩彰已是一脸吃惊,张大嘴巴瞪着他:“枉我一直当你是守礼之人,没想到你……”   “我和莫姑娘换房间了。”展昭沉着脸打断他的话。   “……”饶的是韩彰机灵,立马作痛心疾首状,“……没想到你居然仅着深衣就出门迎客,实在太失礼了。”   “韩兄教训的是。”展昭面无表情道。   说罢,人即回屋,“砰”地关上门,差点撞上韩彰的鼻子。   门内,展昭叹气,和莫研出来的这段日子,他几乎要叹倒一座山。   门外,韩彰摸摸鼻子,长吁口气,暗道好险:猫儿脾气还不小。   他扭身转向旁边的房间,照例扯开嗓门:“小七,小七!小七!……”   叫了半日,莫研才拖着脚步来开了门,眯起眼睛瞧他:“韩二哥,什么事?”  “你师姐一夜未归,可是出事了?”韩彰急道。他昨夜受人之托,一早便去找宁望舒,却没料到她根本不曾回来。   “没事,她连夜找人去了。”   “你知道她去哪里?”   莫研点头:“大概猜的到吧。”   “昨晚你们走后,那位南宫公子还托我找她,你是没看见他急得,我都担心要出人命了。”韩彰摇头叹息。   “没事,没事,出不了人命。”莫研伸了个懒腰,“我师姐应该就是找他去了。”  韩彰一怔,随即笑道:“那就好。对了,你好好的,怎么和猫儿换房间了?”  莫研怔住,又探头到门外瞧了瞧,方察觉自己用的是展昭的房间,想起昨晚好像是自己走错了。客栈房间都一摸一样,实在也不能怪她。   “……这间房风水好。”解释起来太麻烦,她随口胡扯道。   韩彰也知道她在瞎扯,转瞬想起自己还有求于她,忙换上一脸笑容,推她进屋,又反身掩好门,才低声道:“那件事,你究竟想起来没有?”   “什么事?”   “老三的那把锤子啊!”他急得想跳脚。半年前,莫研上陷空岛时,他为了好玩与她打赌,说在陷空岛上没有自己找不着的东西。赌具便是老三的锤子。莫研当时连庄子都没出,可他找了一溜够都没找着。   “这么久了,我如何还想得起来。”莫研给自己倒了杯茶,沾了嘴唇才发现是凉的,又转出去叫来店小二添茶。   “小姑奶奶,你一定得想起来,老三凶神恶煞的,我都不敢回去。”   “可我真的想不起来放哪里了。”   莫研同情地看着他,可脑子里面却突然浮现出昨夜临走时,宁晋说的话——“你们若是拿了什么东西就赶紧放回去,免得交接的时候查起帐来不好办。”   他知道他们拿了东西。   恐怕也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知道?   她跳起来,去敲隔壁的门,其力度不小于韩彰。   展昭再开门时,已穿好了外衫。   “宁王爷……”莫研原本想说的话在看见展昭脸色时嘎然而止,不由奇道,“你不舒服么?脸色这么难看?”   展昭瞥了眼颠颠跟在莫研身后的韩彰,默不作声。   “难不成是因为昨晚你把衣裳脱给了我受凉了?”莫研顿时大为内疚,“早知道应该让你和我一块乘轿子就没事了。”   “脱衣裳!?”   韩彰又张大嘴巴,在接受到展昭隐忍怒气的目光之后,只好再闭上。   “我没事。”展昭复看向莫研,“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是说宁王爷……”她看了看四周,“还是进去说吧。”   展昭还未点头,她已经迈进来,后面依然跟着决定把不识相进行到底的韩彰。  三人刚在桌边坐下,莫研又急急地站起来,跑到门口喊了一嗓子:“小二哥,刚才要的热茶劳烦你送这屋来。”   “喝口热茶,你大概会舒服一点。”   她回身解释道,仍旧以为展昭是因为昨夜之事受凉。想想仍是不放心,绕过展昭要坐下时,手心覆上他的额头,另一只手贴着自己的额头试了试……   “还好,没发热。”她笑道。   展昭无奈地把她的手取下来:“我真的没事。”   虽然这举动使自己很尴尬,何况还是在韩彰面前,但知道她出于一片好意,所以展昭只剩无奈,却不觉恼怒。 第二十五章   “宁王怎么会知道我们拿了什么?”莫研坐下问道,皱眉看展昭,“你不会真的要还回去吧?”  “新任织造即将上任,到时定要查帐。我还不知这新任织造是何来历……”展昭眉峰微颦,“若是假的帐册我们就还回去,免得打草惊蛇。”他担忧的是新任织造与张尧佐的关系。  “若是真的呢?”   听上去虽然是在问他,但莫研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他。   “自然不能还。”展昭平静道。   闻言,莫研方灿然一笑,正好店小二将热茶送进来,她忙不迭地给展昭倒上一杯,又问道:“对了,那帐册你看了一日,可看出什么眉目?”   展昭摇头。   “连你也看不懂……”   莫研懊恼。前天她便翻过那本帐册,可惜字虽都识得,但一笔笔的帐如何计算、如何对应、如何汇总,她却是半分也看不明白。当时展昭只说他再细看看,原以为他好歹也算是个官,没料到居然连他也看不懂。   “原来你们已经拿到帐册了!”韩彰后知后觉地叫起来,他的嗓门让展昭和莫研几乎同时想堵上他的嘴。   “小声点!是我们偷出来!”莫研瞪了眼韩彰,突地眼睛一亮:“韩二哥,你来瞧瞧,说不定你看得懂。”   “我……我不行。”   “不试试怎么知道!”莫研给他倒杯热茶,笑容可掬道,“要是你看得懂,说不定我就能想起那把锤子在哪里。”   听到后半截话,本已起身的韩彰犹豫着又坐下。展昭虽不抱希望,但在此刻也只能试试看,若韩彰能看懂一笔两笔也是好的。   为了查帐方便,厚厚的帐册已被仔仔细细拆下装订线,展昭取出一部分放到韩彰面前,后者还试图挣扎:   “小七,我还饿着呢。”   “叫店小二下碗面,端到房中来便是,顺便替我叫一碗。”莫研眼皮都没抬,拿了其中一部分,准备回房细看。   直至日近黄昏,当宁望舒急匆匆来找韩彰帮忙一位朋友推宫过血时,已是头昏眼花的韩彰简直拿她当救命恩人看待,问都没问清楚,就脚不沾地得跟着她走了。   莫研与展昭一直翻看到深夜,虽然勉强能看懂,但要再细辨出其真伪,实在是难为他们俩。展昭见莫研一整日都静静坐着看帐,心中不免意外,原以为她飞扬脱跳的性子,要静下心来定是很难,倒当真没想到正事当前,她却如此沉得住气。   韩彰这一去,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又看到他人影,是与宁望舒同来,一见到莫研,就告饶:“小姑奶奶,你还是饶了我吧,那些个银两,我掂在手里还行;写在帐册上面的,我可实在不在行。”  莫研自己也是看得一个头两个大,知道怪不得他,只好罢了。韩彰大喜,连忙表示愿意请客赔罪,硬拖着她和展昭吃饭去。   因理不出头绪,展昭与莫研均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宁望舒也是心中有事,郁郁寡欢;独韩彰一人为引开他们三人心思,兴致勃勃地大谈自己昨夜为人推宫过血之事:   “……那人伤成什么样,你们想都想不到,那毒当真霸道得紧,身上全是烂的,一道道口子又是血又是脓……”   听到此处,展昭默默放下筷子,碗中尚有块裹着糖汁的糯米藕,一个个小洞,糖汁血般浓稠。  莫研难得的没有胃口,竹筷捅在一个空杯子里,滴溜溜地转着玩,根本没听见韩彰说的是什么。半晌,突然不耐烦道:“要不,干脆去抓个当铺的掌柜过来,横竖不许他说出去就是了。”  “不可!”展昭一口否决,“织造府的账本岂是随便人看得的。”   莫研拿眼溜韩彰,后者忙道:“你再看我也没用,我可看不懂那玩意。”  “既然展大人如此不放心,你们何不带回开封去给公孙先生瞧瞧。”宁望舒在旁道。  “等不到那时候,这玩意还得早点还回去,万一让人发现,打草惊蛇可就不好了。”莫研皱眉,牙根痒痒地恨那位素不相识的新任织造。   展昭迟疑了片刻,沉声道:“既然看不懂,便只能抄写下来,再带给公孙先生。”  “抄写……”韩彰看那本厚得象砖头的账本,倒抽口气。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莫研冷哼道,“这朝廷里见不得人的事情越多,麻烦就越多。”  此话听在展昭耳中,不觉微微皱眉。   莫研却不管,看了将近三日的账本,越看越窝火,她站起身来,就准备回房抄写。  宁望舒深知小师妹的脾气,拉住她坐下,柔声道:“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吃过了饭我帮着你抄便是。”   “吃饭吃饭……”韩彰忙道,“你们要不嫌弃我的狗爬字,我多少也可以抄些。”  正欲唤过店小二上菜,却听一人在外扣门:“请问韩彰韩二爷可是在这里?”  韩彰微愣,起身拉开门:“您是?”   那人先冲韩彰施礼,又望见宁望舒也在里头,笑道:“姑娘让小的好找。”  “邹总管?”   来人竟然是南宫世家的管家邹满贯,宁望舒奇道,“您是来找我的?”   邹总管又是一躬礼,弄得宁望舒忙起身,连忙道:“您有话说便是了,万不可这样。”  “小人深知冒昧,原不该打扰姑娘。”由她扶起,邹总管含笑道,“只是不知姑娘今日是否与我家大少爷有约?”   宁望舒一怔:“并不曾有约。”   “那怎得我家大少爷好像在等姑娘,晚饭到这刻还不肯用。”   莫研和韩彰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宁望舒顿时红了脸。   “姑娘也知道,大少爷平日里酉时二刻便用饭,因为身子不好,迟了怕要积食。象今日这般,到了戌时还未用饭,实在少见。大少爷素日里虽然性情再好不过,却是个最不听劝的。”  “他……怎得现在还没用饭……”   宁望舒低头自言自语,莫研在旁使劲勾着脑袋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可否扰烦姑娘随小人走一遭,只怕姑娘的话,他还听得进些。”   “好,我这就随你去。”不在多想,宁望舒立即道。   “等等……”莫研忽想到一事,在旁瞅着邹总管笑道,“我问你,南宫世家那么大的家业,你们家大少爷可管事?”   “自然管事。”邹总管不明白她的用意,含糊答道。   “这大小钱庄便有数十个,每年对帐,他一个病恹恹的大少爷如何弄得明白,我可不信!”  “我家大少爷虽说身子不好,却是聪明过人。上个月二少爷去了开封,他一个人不过一天功夫便把八家钱庄的帐都对毕了,这便是寻常人也不能够。”邹总管朗声道。   话音刚落,便见莫研偏着头,朝展昭一笑:“展大人以为如何?”   展昭虽明白她的意思,却仍在犹豫。   “那人我见过,稳重得很,是个可信之人,不是搬嘴弄舌之辈。嘿嘿!这丫头眼光不错!”韩彰拍拍展昭肩膀,“五弟还真没说错,你们衙门里的人整日疑神疑鬼,瞧谁都不象好人。”  听他这么说,展昭沉吟片刻,望向宁望舒:“宁姑娘,此事关系到你师弟生死,此人是否可信,姑娘不妨思量定夺。”   宁望舒淡道:“便是我的生死也可以交到他手中,展大人尽可放心。”   见师姐似乎微恼,莫研暗自白了展昭一眼,取粗布将帐册包裹好,往肩上一甩,冷道:“展大人,现在可以走了吧?”   “有劳宁姑娘引见。”展昭微微颔首。 第二十六章   到了南宫世家,展昭和莫研只在侧厅等了一会,邹总管便将他们引至里面的小花厅。两人进去时,里面已备好酒桌菜肴,南宫世家的大少爷南宫若虚正坐在里面等着他们。   “在下开封府展昭,冒昧打扰,还请南宫公子见谅。”   见南宫若虚行动颇有些艰难,展昭心下虽有些诧异,但不显于色,仍拱手施礼。  “南侠名满天下,今日有缘得见,实乃有幸。”南宫若虚还礼,淡淡笑道。   见南宫若虚气色比起那日在船上已是大好,莫研也不施礼,笑嘻嘻道:“姐夫!你心里想着我师姐,去找她便是,饿着自己做什么。白白的饿坏了,我师姐岂不是要心疼!”  虽知道这小师妹向来是口没遮拦的,宁望舒还是大窘,喝住她道:“小七,你混叫什么……什么姐夫,这也是混叫的!”   “怎么,我叫他姐夫,你不喜欢么?”莫研看他俩均是脸色微红,心中大乐,躲在桌子那头南宫若虚背后,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还是……你不喜欢?”   “莫姑娘请坐。”南宫若虚微窘,只好道,“听说二位是因为帐册之事犯难,不妨拿给我看看。”   莫研依言解开包袱,取了账本出来,却被宁望舒按住。   “急什么,先用过了饭再看不迟。”她皱眉道,“大家也都饿了。”   莫研偏着头笑道:“姐姐这是心疼我,还是心疼他?”   宁望舒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将她按到桌前:“老实吃罢,还堵不住你的嘴。”  一时众人入座,碗筷相错,不过聊了几句自开封而来的风土人情,泛泛而谈,客气非常。展昭生性内敛稳重,并非闲谈之人;莫研埋头只吃米饭,旁人一碗饭还未见底,她倒已经盛了第二碗,菜也顾不上吃几口。   宁望舒给师妹挟了几次菜,不由笑叹道:“你怎么比在家时吃得还多?”  “没办法,”莫研抬头无奈道,“这捕快是个力气活,我也是才知道。对了……姐夫,你打算什么时候提亲去?”   南宫若虚正喝鱼汤,闻言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宁望舒也不言语,只埋头盯着碗里饭菜。  展昭见二人窘状,习惯性地暗叹口气。   “提亲我也想过,只是怕拖累了她……”半晌,南宫若虚才缓缓低道。   “拖累?你又不是病得快死了,怎得这么说?”莫研奇道。   “小七!”宁望舒厉声喝住她,这丫头说话越发没个忌讳了。   南宫若虚心下凄然,面上却仍笑道:“不打紧,我这病自来如此,究竟还有多少时日,便只能由着老天了。”   “不知公子得的是什么病?”见南宫若虚确是病容憔悴,又听他这般说,展昭不由动容道,“开封府公孙先生深谙医术,公子愿意的话,展某可代为引见。”   “多谢展大人。居于寒舍的薛章薛大夫便是公孙先生的同门师兄,这十几年来,在下累他甚多,实在不愿再累及他人。”南宫若虚淡淡笑道。   “连公孙先生的师兄都治不好你啊!”莫研挠挠耳根,认真道,“……那就更应该抓紧才是!”  南宫若虚没听懂:“抓紧什么?”   “成亲啊!”她奇怪地看着他,“你既然觉得自己时日无多,那还不赶紧成亲!依我看,说媒提亲这套罗罗嗦嗦的规矩一概免了,最好是立刻成亲,马上洞房!”   此言一出,宁望舒与南宫若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不提,便是展昭也几乎被一口汤呛到,赶忙背过身去,连咳了几声。   莫研见状,忙好心地替他拍背,展昭忙委婉挡开。他极少如此失态,实在是不知道这丫头居然说起夫妻之事也直白。   “谁谁谁……要成亲?”南宫世家的二少爷,南宫礼平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厅门口,万分吃惊道。他刚刚回来,听邹总管说大哥在花厅待客,担心他精神不济,没想到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又是成亲又是洞房,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大哥和我师姐啊!你不同意?”莫研挑眉看他。   “当然不是。”南宫礼平忙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莫研皱眉,“你大哥说他自己病得很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师姐嫁谁去,自然是要越快成亲越好。”   宁望舒觉得自己不说话是不成了,连忙急道:“我师妹年纪小,信口混说,二少爷莫要当真。”  “我怎么是混说呢……”莫研忽看见宁望舒的模样,骤然住口,慌道,“姐,我再不说了!我说错了,你打我骂我就是了……”   两行泪水正从宁望舒的脸颊滑下,被她匆忙抹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索性站起来避了出去。   “姐!”莫研急道,忙要追,却被一人拉住胳膊,转头一看,正是展昭。  展昭轻轻摇摇头,示意她莫要鲁莽。   莫研愣了愣,便看见南宫若虚已离席寻师姐而去,方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懊恼问道:“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展昭淡淡一笑,默不作声,自顾挟菜吃饭。   南宫礼平伸长了脖子直往门外望去,又不敢跟上去瞧瞧,在原地踌躇了一会,终还是不放心,疾步出了花厅,往园中而去。   花厅中只剩下展昭和莫研对着满桌饭菜。   “你说,她为何哭?”莫研一头雾水,“他们既然彼此都喜欢着,成亲不好么?”在她看来,此事便如同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一般简单明了。   展昭的袖子几乎快被她扯下来,眼看菜是挟不成了,他只好道:“大概是你师姐觉得害羞吧,毕竟当着这么多人……”   莫研懊丧地垂下头,低低道:“我就知道是我不好。”   相处以来甚少见她如此,展昭不禁心中一软,忍不住要安慰她两句,便道:“你所言也有些道理,只是成亲是人生大事,他们大概不愿如此草草定夺。”   “那依你说该如何?”莫研抬眼。   “……”他被她问得一楞,顺口道:“那……自然是要从长计议。”   “你觉得他的身子适合从长计议么?”莫研不可思议地反问他。   展昭沉默片刻:“这位南宫公子身有沉疴,你师姐嫁给他,你不担心么?”  “自然担心。”   “那你为何……”   莫研理所当然道:“可人总是要死的呀!就算活不了多久,那也是多一日便欢喜一日。你看……”她用筷子点点桌上的栗子烧鸡,循循善诱:“就好比这只鸡,难道就因为它早晚要发臭,你就不吃么,自然是抓紧时间趁热吃才好。”   展昭不由失笑。   “你笑什么?”莫研顺便挟了块鸡翅膀,奇道。   “你所说的,仔细想来,其实也有些道理。”   “那当然。”   莫研得意道。 第二十七章   南宫世家花厅中,饭菜用完已撤下,又分别为各人奉上香茗。   展昭静静看着翻阅账本的南宫若虚,莫研慢吞吞地喝茶。   “这是旧年的假帐。”   不过才用了半个时辰,南宫若虚就大概翻完了账本,对旁边等候的展昭和莫研道。  两人倒也不惊奇,这本来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莫研倦倦道:“我们也知道这是假帐,要是旧年的真帐,哪里还会留着给我们偷。只是,这帐究竟有多假,你可看得出来?”   “别的不提,单看蚕丝这项,上面写收一斤一两二钱,年收五十万两,可据我所知,去年蚕丝价格颇低,便是上等桑蚕丝市价不过也才八钱银子,官府收丝的价格只会更低。二则;姑苏几家蚕丝大户与我家也有些交情,舍弟与他们来往间,听其口风,织造府收的蚕丝大概在十五万左右。”他微微一笑,“只这一项,便可知了。”   展昭闻言,微抿了唇,不语。   莫研扳着手指算了算,冷笑道:“这位织造府的范大人果然是‘两袖清风’,难怪天下如此太平。”   “劳烦再看看丝绸这项。”展昭沉声道。   “丝绸……光是凌烟罗一项就起码虚报了几万两银子,其他的自是不用提了。”南宫若虚随手翻了翻,不禁摇头道,“范大人当真是贪心不足,实在是过了、过了……”   展昭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如此看来,这一年下来,织造府在姑苏地界上盘剥足有上百万两。”  “绝不止这个数,这不过是帐上的数目罢了,加上层层盘剥,起码这个数。”南宫若虚摊开五个手指,“就是每年从我们这些大户身上盘去的,便有几十万了。”   “你们每年也往织造府里递银子?”莫研问道。   “不递怎么办?官府若要难为你,名目花样多得很,难道我们还反了不成。”南宫若虚苦笑,“那真真就是官逼民反了,可惜,又有几人相信。”   展昭起身收起账本,重新包好,道:“多谢,今日之事,还请南宫兄勿向他人提及。展某先行谢过!”   “展大人放心。”南宫若虚也起身道。   “姐,我们先走一步。”莫研朝宁望舒道,“还得趁夜把账本还了。”   宁望舒伸手替她理好一缕溜出来的发丝:“小心点。”   “姐夫你多保重!”她朝南宫若虚调皮一笑,“有喜酒吃的时候,可得想着我。”  “告辞!”   展昭略一拱手,遂与莫研转身离开。   “书房已经烧了,就算帐册要还回去,放什么地方?” 刚出了南宫世家,莫研就问道,“再说是陈年的旧帐了,便是新任织造要交接,也应该不会查这些旧帐吧?”   展昭不语,径自陷在沉思之中:方才在南宫世家中,听南宫若虚轻描淡写地说破帐册中的猫腻,每年织造府起码盘剥五百万两以上,如此庞大的数额实在令人发指。而这,不过区区一个织造府而已……   莫研见他不答,踢了一会路上的小石子玩,半晌才道:“别想了,我早就说过,大多当官的脑子里只想着怎么搜刮民脂民膏,哪里管百姓的死活。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又何必自苦。”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展昭望她。   “你的眉头皱得象铁疙瘩,一看便知。”她低头找石子,突然脚下发力,笑道:“看暗器!”  一粒小石子被她踢得激射而出,直打向展昭的左肩。   不过是微微一侧身,石子从他耳边飞过。   “小娃儿功夫不错,再过两年,又是一朵江湖奇葩。”莫研上前老成持重地拍拍他肩膀。  展昭啼笑皆非:“展某愧不敢当。”   两人相视,莫研大笑。   “我师父以前就老是这么夸我们,”她无限怀念道,“骗我辛辛苦苦地练功,两年又两年……”  “后来呢?”展昭微笑。   “后来,我二哥哥骂我傻,说我就是一头被人用萝卜牵着的驴。”   “……”   展昭淡淡一笑,笑容带着几分苦涩。思及自己,何尝不是与她一样,全心想守住一片青天,却又是如此艰难而遥不可及。   莫研背着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行去,声音飘过来:“再后来我就懒了许多……其实现在想想,觉得有萝卜倒比没萝卜好些。”   在她的身后,展昭缓步跟上,心中郁郁之气渐散: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吧。  他们手中的是假帐册,真的帐册应该还在白府之中。   夜阑人静,展昭悄然立在白府假山巨石暗处,莫研半靠在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头顶的月亮。  他们在等小楼灯灭。   上次时间仓促,无法细细探查,所以他们只好漏夜再来。既然烧掉书房的是白盈玉,那么多半真的帐册也被她藏起来了。   “明日要起风了。”莫研低低自言自语。   展昭仰头,月亮边缘带着一圈朦朦胧胧的光晕。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确是要起风了。  此时,小楼的灯明暗一晃,灭了。   两人又候了近一个时辰,待楼中人睡沉。   “楼下两名,楼上还有一名陪着白盈玉。”莫研方才便留意灯烛人影,两名丫鬟宿在楼下的偏室里,还有一名丫鬟陪着白盈玉在小楼上面就寝。   展昭点头:“我去楼下。”楼上女儿家物件太多,若要他去女儿家衾衣中翻翻拣拣,终是不妥。  莫研依旧用小银簪子挑开窗子,两人翻身跃入。展昭先点了两个丫鬟的睡穴,朝莫研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上楼不可伤人。   她不耐烦地点点头,猫一般脚步地从楼梯轻纵而上。   楼上点了薰香,香味对于莫研这般灵敏的鼻子实在稍嫌浓了些,害她痒痒地直想打喷嚏。  绣帘内,可以看见丫鬟睡在床边的榻上,呼吸稍重,已然沉沉睡去。罗帐层层低垂,看不见里面的白盈玉。   莫研依葫芦画样,先点了那丫鬟的睡穴,再掀开罗帐,准备点白盈玉的睡穴。  岂料,罗帐拢起,映着窗外月光,正对上白盈玉双目炯炯,万分吃惊地盯着莫研。  莫研也被吓了一跳,夜已深沉,没想到她竟还未入睡。   “啪!”   一声响亮的脆声,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清晰。展昭心中一惊,连忙上楼,看见莫研怒气冲冲地捂着脸,瞪着床上的人。   白盈玉尚躺在被衾之中,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徒劳地张口也说不出话来。看来莫研已经连白大小姐的哑穴也一起点了。   “怎么了?”展昭压低声音道。   莫研没好气道:“她压根没睡……看着是个弱质纤纤的大小姐,指甲长些也就罢了,怎么手劲也这么大。”她放下手,那原本捂着的半边脸上赫然几道血痕,指印隐约可见,显是打得不轻。  “不碍事么?”明明知道仅是皮肉外伤,展昭还是问道。   莫研摆摆手,示意无事:“就是有点疼,别的倒没什么。”   两人复看向目中怒气渐盛的白盈玉。 第二十八章 “你替她把衣服穿起来吧。”   即使被衾将白盈玉裹得严严实实,展昭还是别开脸,转过身去低声吩咐莫研。  闻言,白盈玉眼中恐惧之色大增,欲极力挣扎,无奈却是半分也动不了,樱唇一启一合,不知想说什么。   莫研取了挂在旁边屏风上的罗裙,掀开她的被衾,扶她坐起来,就准备给她穿,而此时的白盈玉仅着衾衣……   她眼睛睁地大大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你哭什么?我被你打成这样,该哭的人是我!”莫研皱着眉看她,手中不停,一面给她披上衣裙。   其间,白盈玉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直落下来,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莫研看她衣裙前襟大片的濡湿,无奈道:“求你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我还得替你换一套。”  “好了么?”展昭问道。   他始终面朝窗外,背对她们。   “好了。”莫研还好心替白盈玉拢了拢披散下来的头发,此举换来恨意更甚的目光。  展昭方转过身来,走到白盈玉面前,眼中并无丝毫歉然。   “想必小姐清楚,令尊死于非命,展某则是为了查明真凶而来。”他顿了顿,“小姐烧毁书房,难道是宁可让令尊枉死?”   白盈玉虽口不能言,但终是深居绣阁的大小姐,并不懂如何掩饰,脸上立刻显出吃惊的模样。  “解开她的哑穴吧。”展昭道。   “她要是叫怎么办?”   莫研还在犹豫,忽瞥见地上的绣花鞋,遂抿嘴坏笑,拿了一只鞋,对白盈玉道:“我现在就解开你的穴道,你若叫的话,我便只好将这鞋塞进你嘴里。你可想明白了。”   鞋虽不算脏,但终归是在地上踩过,白盈玉这样的大小姐自然不会愿意被它塞进嘴里。展某默不作声,显然默许,所以她只能怒瞪莫研。   后者冲她笑得很有诚意,手指几下疾点,已解开穴道。   白盈玉果然没有尖叫,盯着展昭,脸上泪痕犹在:“两位若是为查案而来,为何要深夜来访,还……还这般羞辱于我!你枉有侠名,却是这等宵小之徒!”   “深夜潜入,也是万般无奈。”展昭静静道,“况且展某自始自终并未存心羞辱小姐。”  “你居然让他……”她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你们这般羞辱于我,不如杀了我便是。”  展昭盯了眼尚穿着男装的莫研,只好解释道:“莫姑娘也是女儿家,想来并无不妥之处。”  “她是……姑娘?”   白盈玉顿时忘了流泪。其实莫研即使穿着男装也掩不住女子的秀气,且嗓音清脆,并不难分辨,只是这位大小姐向来足不出户,没见过如此这般女扮男装罢了。   莫研左顾右盼地打量自己,奇道:“我不象吗?”   “言归正传。”展昭见白盈玉平静了许多,遂沉声道:“小姐是否想过要将杀死令尊的真凶伏法?”   “这是自然。”   “那小姐为何还要烧毁书房?”   白盈玉抿紧嘴唇,并不答话。   展昭也不逼问,道:“这些年,每年织造府贪没的银两超过百万,若令尊身后没有人指使,这小小一个织造府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听闻贪没数目,白盈玉眼中露出惊诧之色,沉默不语。   “令尊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棋子,而令尊之死,也不过是他顶上之人弃车保帅的举动。”展昭语气一转,柔和了几分,“包大人深知令尊是被逼无奈。若小姐深明大义,便该助我等查明真凶。”  他停下来,注视着白盈玉,后者表情惊疑不定,却仍在思量。   “实不相瞒,包大人此番彻查江南贪没,令尊确是难逃其罪,但罪不在全责。令尊这一死,正好让人将所有事情推到他身上。”展昭加重语气,“难不成小姐眼睁睁地看着真凶不仅逍遥法外,并且将他的罪责全部推到令尊身上么?”   白盈玉怔在当地,半晌才道:“你们有何凭据指证家父贪没?”   展昭淡淡一笑:“包大人自年前便开始探查,恕展某直言,令尊行事过于张扬。就说小姐与司马家结亲一事,令尊送出的定礼便是一位三品官员十年不吃不喝也送不起。”   “……那你怎么能肯定杀家父之人就是指使他贪没的人?”   旁边莫研听得不耐,恼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他若不是怕你爹爹把他牵连进去,何必杀你爹爹灭口。”   白盈玉轻咬樱唇,犹犹豫豫道:“方才展大人曾说,包大人年前便开始怀疑家父,那么家父之死也可能是包大人所为。”   此言一出,展昭和莫研同时大怒。   展昭怒的是她竟然会怀疑到包大人身上,包大人如何能作下此等卑劣的暗杀之事。  而莫研怒的是她竟然会笨到如此程度,包拯怎么可能傻到亲手断掉查案的线索,然后再辛辛苦苦费尽心机地想重新接回来。   两人目光扫过,几乎看得白盈玉打了个战。   展昭深吸口气,知道白盈玉深居绣阁,对官场上事情也是一知半解,解释道:“令尊三品大员,包大人便是要令尊伏法,也须过堂审讯,岂会暗中杀害于他。换而言之,令尊贪没罪证确凿,按大宋律法,罪可问斩。包大人若要令尊性命,何须多此一举。”   听了他这番话,白盈玉低头沉思:展昭分析得在情在理,由不得她不信,可她还记得白宝震临走之时对她的嘱咐……   良久,她才抬头道:“展大人说得虽有理,但终是片面之词。恕盈玉愚钝,一时无法决断。”  “确实够愚钝。”   莫研点头赞同,见展昭用制止的目光盯了她一眼,只好闭上嘴。   “展某明白,望小姐思量清楚。”展昭不急不缓道,“展某明日午后再来。”  “明日午后,不用这么麻烦吧。”莫研显然觉得他给的时间太久,插口道,“我可以坐在这里等到白小姐想明白。”   展昭没理她。   白盈玉本是觉得太短,但看看莫研,只好点点头。   “展某告辞。”   展昭示意莫研,后者无可奈何,跟着他下楼去。   “我的穴道!”白盈玉在他们身后喊道。   “我点得轻,过半个时辰就解了。”莫研头都懒得回。      刚出白府,莫研便停住脚步,不满道:“为何要等到明日午后,反正都让她发现了,索性翻个底朝天,把东西找出来不就行了吗?”   “若她能自愿把东西给我们,岂不更好。”展昭转头看她,忽柔声道,“你脸上还疼么?”  莫研被他看得一怔,挨打的半边脸顿觉得火烧般。   “很疼?”他又问。   她摇摇头。   “那就好。”   展昭微笑,她的另一边脸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烫。   “你今夜莫回去,就盯在白府。”他接着道,“得防着白小姐,万一她没想明白,想转移东西,或想离家出走,我们也好知道。”   “……哦。” 第二十九章   她怔了怔,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你去哪里?”   “我还有个地方得去。”   展昭微微一笑,与她作别,眨眼功夫,人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莫研尚在原地发呆,半晌才发觉展昭说了等于没说,她很是气恼地瞪了一眼黑暗中他消失的方向,又甩了甩头,想把脑中展昭微笑的模样甩掉。      展昭离开白府,一路疾行,直奔寒山寺而去。   江南贪没牵扯甚大,这是包大人事先便预料到的。展昭深知眼下最大的阻碍并非帐册,而是受皇上所托而来的宁晋。   皇上为了面子,想遮掩此事,这是勿庸置疑的。但若为了皇上一己之私,而使江南贪没案无法彻查,包大人前功尽弃且不提,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   一个小小织造府贪没银两便如此惊人,这是展昭先前所未料到的。他下意识地攥紧手中巨阙,无论如何,他也要赌一次:自己与宁晋相处虽不多,但知他也是性情中人,现下只盼他能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再存心包庇。   “展昭求见宁王。”   虽然夜已过半,展昭却规规矩矩地循礼敲开山门,请小沙弥代为通传。   莫约一盏茶功夫,吴子楚出来将他迎进去。   厢房中,宁晋披着外袍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神清眸亮的展昭,无可奈何得想:猫就是猫,夜里都不用睡觉。   “展昭冒昧,打扰王爷休息。”   “现在什么时辰?”宁晋歪头问吴子楚。   吴子楚垂肩:“丑时刚过。”   正是睡得香的时候啊,宁晋懊恼地挠挠头,斜眼看展昭:“你还真会挑时辰,到底有什么事非得把大半夜的把我吵醒?”   展昭解下身后的包袱,放到桌上,摊开来,一本厚厚的帐册静静地躺在其中。  “这是展某从白府拿出来的帐册。”   随便瞥了一眼,宁晋的眼底丝毫不见惊奇:“假的吧?”   展昭点头。   宁晋与吴子楚交换下眼神:“我早就知道,若是真的,你又怎么会带来这里。”  展昭神色不变:“假帐未必就不值一看,展某今夜就从这本假帐中受教匪浅。”  “哦?”   “展某请教过本地商户,这本帐上虚报的银两数额已超过百万。”   宁晋闻言不语,手指在桌面轻扣了几下,才淡淡笑道:“白宝震的胃口倒不小。”  “加上每年商户孝敬的银两,再加上层层盘剥,一个织造府一年里便将近盘剥五百万两。”展昭紧盯着他,继续缓缓道来。   “……”   宁晋抬眼,故作轻松道:“展昭,想唬本王么?”   展昭静静而立,目光如水,波澜不惊。   两人对视良久,宁晋终于长叹口气,败下阵来,勉强笑道:“好吧,我知道你展昭不会拿这种事情来顽笑。”   “王爷明鉴。”展昭淡道。   宁晋拿他没办法,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肚子火气没处发,顺手拿了桌上的帐册翻了翻,干脆朝门扔了出去。   帐册颇重,只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得直晃。   吴子楚小心翼翼地蹑过去,将帐册拣起来,瞧了瞧宁晋的脸色,不敢再放回桌上,只得拿在手中。   “你还拣,你还拣……这种破玩意你还拣它作什么!”宁晋气道。   吴子楚立在一旁陪着笑,他总不能把刚拣起来的帐册再扔回去。   展昭抿唇不语,他知道宁晋是有气没处使,这正合他意。他只怕宁晋不发火,却不怕宁晋发火,哪怕这火气是撒在他身上也愿意。   “子楚,你说!”宁晋没头没脑道,“你说怎么办?”   “王爷……”吴子楚自然不能替他作出决定,只好接着陪笑。   “我知道,你早就看不惯这破差事。”宁晋瞪他一眼,很想从榻上下来踹他几脚出气,思及光着脚不雅,转而在榻上唉声叹气:“我早就和皇兄说,没必要这么护着他,皇兄就是不听,说不过就是没见过世面,一时糊涂,也不是什么大错。……光一个织造府就将近五百万两,加上其他林林总总,要有这些银子,十个辽国也打下来。”   吴子楚连连点头:“王爷说得是。”   “我早就说不想接这破差事。”宁晋接着抱怨,“我早先想顶多也就是贪点、再拉拢拉拢人,别闹得太过就行了,可也没想到他胆子居然这么大。早知如此,当初皇兄说的时候我就该一口回绝……”   “王爷现在停手也不迟。”一直在旁默默而立的展昭突然打断他的话,开口道。  宁晋怔住,斜眼看他:“你这句话憋到现在才说,不难受么?”   “王爷自会以社稷为重,是展昭多言。”展昭神色温和。   “哼!在这儿等着我呢。”宁晋冷笑,“子楚,你瞧瞧,上回我还说他话不多。看来这话不多的人说起话来,一句一句的,能砸死人。”   吴子楚继续附和:“王爷说得是。”   听他说这话,宁晋的表情象吃了苍蝇一样,恼道:“子楚,你存心恶心我,是不是?”  “卑职不敢。”   吴子楚陪着笑,脸上宽容的神情倒有几分象是在对待被宠溺孩子一般。他知道宁晋向来是这脾气,总得找个人撒气,发过火就没事了。   宁晋拿他没辙,又看看了展昭,挑眉道:“你是要本王抗旨?”   “展昭不敢。展昭只是希望王爷能多为百姓着想。”展昭垂目恭敬道,“相信皇上定会体恤王爷之难。”   “他体不体恤的,这是后话了。”   宁晋随意摆摆手,侧头想了半日,方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本王心中有数,你且去吧。这本帐册就放在这里,横竖不是真的,你们拿着也没用,让本王细看看。”   此行目的已达到,展昭颔首,略一拱手,就欲退出。   “对了,”宁晋叫住他,脸上似笑非笑,“今晚那个丫头怎么没跟着你来?难不成又泡到水里看月亮去了?”   提到莫研,展昭不由自主地微笑:“她另有事在身,不能前来。王爷可是有事要吩咐她?”  “没事没事!”宁晋忙道:“我能找她有什么事呀!她没来我求之不得呢。……我就奇了怪,这么个缺心眼的丫头,你怎么就受得了她?”   展昭温和一笑,并不多作解释。   “王爷早些休息,展昭告辞。”   “去吧去吧。”   看着展昭离去,宁晋没奈何地嘀咕:“这会才想起要我早些休息,早些时候干吗去了!” 第三十章   已近日中,仍旧是那家路边的小面摊,莫研与展昭相对而坐,前者眼圈明显发青,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面,看样子似乎准备用大吃一顿来补回自己所缺失的睡眠。   展昭很有耐心地等着她。   半碗面下肚,总算觉得身子和暖起来,莫研才道:“看样子白小姐是被你吓傻了,一整天都没有出过小楼,除了坐在绣架前发呆,就是靠在廊上喂鱼……老板,再下一碗馄饨面!——你真的不吃?”   展昭摇头,他倒真是羡慕莫研的好胃口。   “白府池子里养的那些锦鲤可真够肥的,这贪官家里的鱼都和别处的不一样……”她情不自禁地感慨。   展昭没接话。   “要不你喝碗面汤?”莫研咽下口中的馄饨,有些犯难,“你这么盯着我,我吃不下。”  吃不下?   他看了眼她面前几乎快见底的面碗,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老板,再盛碗面汤。”   他还是叫了一碗,权当作陪。   “你昨夜又去寒山寺了?”莫研几乎把大半个脸都埋在碗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  展昭点点头,没问她如何得知,想是自己身上定有什么破绽让她看到。   “那个什么破王爷,还没受够他的气,何苦还去……”她摇头不解。   “也许会有转机。”   他接过热腾腾的面汤,轻轻吹了吹。   “什么转机?”她的眼睛腾地亮起来,也顾不上吃,“你是说也许他会帮我师兄?”  莫研的脑中只想着师兄的案子,对于其他诸如肃清官场体察百姓之类的事情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展昭自然知道,但也只能暗叹口气,期待日后她能渐渐明白。   “我不知道。”他淡淡道,“不过我想,起码他不会再妨碍我们。”   “不妨碍也就够了,要不然以他的身份,还真是个麻烦。”   莫研倒不失望,很知足地接着吃第二碗面。   喝完面汤,付过帐,两人才往白府而去。   刚到白府门口,莫研忽想起什么,拉住展昭:“你且等等。”   “怎么……”   展昭话未说完,便见她掂起脚尖,勾着脑袋,手伸探到他头上,他直觉地想躲开……  “别动别动,我得帮你把头发里的松针挑出来。”她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不许他动,另一只手正在发中翻拣。   展昭无可奈何地站住原地,略低着头。   “头再低点。”   他只好再低点。   虽然明白此举不合时宜,况且又是在白府门口,但知道莫研心中光风霁月,他终是不忍拂她的好意。   不过就是挑拣几根松针罢了,展昭在心中安慰自己,转而明白:她大概就是看到松针才知道自己去过寒山寺的吧。   “好了!看……”   她摊开手给他瞧,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五、六根暗绿的松针,摇头叹道:“你这么爱干净的人都没留意到,看来也是太累了。我原本还以为你自己偷偷睡觉去了呢。”   展昭微微一笑,抬手扣门。      经过昨夜,白盈玉显然不欲让家人知道,她直接将他二人请到了小楼之中。  奉好茶水,摒退丫鬟,她方在他们对面落座。   三人相对,目光流转间,均是沉默。   自进了白府,展昭就换了一副冷凝面容,白盈玉不作声,他就一直面无表情地静静坐着,让人看不出喜怒。   看展昭不急,莫研也只顾慢条斯理地喝茶,反正从昨夜等到现在,她不在乎再多等一会。  珠帘不摆,室内似乎连风都是凝固的。   良久,白盈玉才低低柔柔道:“家父临走之时,确实对我有些吩咐。”   她顿了顿,见展昭端着茶碗,仍是不语。   “家父说若是开封府将他收了监,便让我去找京里的三司使张大人,说就算最后落个抄家发配,张大人也会尽力保我周全。”她思及当初父亲所说的话,不由悲从心来。   莫研闻言,不禁冷笑:“你爹爹倒真信得过他。”   “如此说来,张大人是有什么把柄在令尊手上?”展昭问道。   “大概是吧。”白盈玉颦眉,“家父曾交给我一包东西,要我妥善藏好。”  果然!莫研喜不自禁。   展昭却仍旧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淡淡问道,“请问是何物?”   “好像是几本帐册,可惜我看不懂。”白盈玉如实道。   此时,展昭方放下茶碗,沉声道:“可否让展某一观?”   话到此处,白盈玉却面露难色。   “小姐莫非信不过展某?”   “不,”她犹犹豫豫道,“并非信不过展大人,只是、只是……”   “究竟只是什么?”   看她吞吞吐吐了半日也未说出下文,莫研几乎急得要跳起来。   “只是……”白盈玉看他二人脸色,踌躇半晌,方道:“只是被我扔了。”  这下莫研实在忍无可忍,跳起来,指着她:“你、你……”话未说完,被旁边的展昭又按回椅子上去。   “小姐为何要扔?”展昭问道。   白盈玉轻咬嘴唇,细声道:“那日你们说要来找东西,我怕被你们发现,就……”  “扔哪里?”莫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白大小姐的纤纤玉手轻轻指了指窗外……   “你扔池子里了!”   展昭与莫研同时惊道,两人都是一阵失望,若是别的地方都还好,偏偏是扔在水里。那帐册只怕早已被泡烂,便是捞上来也没用了。   清风徐徐,荷香沁人,水光粼粼,鱼儿游戏其间,好一幅秋日荷塘图——莫研趴在窗台上欲哭无泪。   “这么多的鱼,还都这么肥,恐怕吃也吃光了。”   白盈玉在她旁边探头望去,轻声道:“外面还包着油布,鱼啃得动么?”  “还包着油布!?”莫研转头,瞪大眼睛盯着她。   展昭闻言也是一喜。   “嗯。”白盈玉被他二人看得有些紧张,“我原来还系了根细绳在上面,想等你们走后再捞上来。没想到只过了一夜,绳子就被鱼咬断了。”   莫研笑得合不拢嘴,看白盈玉的目光顿时亲切了许多:“这个法子可不是一般人想得出来的,白小姐果然聪慧过人。”   然后,她转头望向展昭,喜滋滋道:“只要潜下去,捞上来就行了。”   展昭点头赞同,不过人却纹丝不动。   “……”莫研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应该马上下水。   “我不会水。”   展昭微笑。 第三十一章   活动了半柱香功夫后,莫研认命地一头栽进水里。   这小小的荷塘,上面残荷遮光,中间荷茎纵横交错,下面又是层层淤泥,比起太湖来,虽无大风大浪,却是难行的多。莫研刚开始直接在对应窗口位置下面的淤泥里掏摸,直摸了许久,也没有找到。   “真的是这里?”她冒出水面,问窗口的白盈玉。   白大小姐肯定地点点头。   “找不到么?”展昭皱眉,“这塘引的是太湖的活水,被水挪了地方也不一定,你到周围再看看。”   莫研没吭声,深吸口气,再度潜入水中。   这一找,直在水中呆到日已西沉,她几乎把整个荷塘都翻了一遍,才在距离小楼将近三丈多远的地方找到了半埋在淤泥中的小小包裹。问题就出在白大小姐多此一举系的那条绳子上,鱼倒是啃不动油布,却扯着绳子将油布包拽出几丈远,油布本是暗色,又被淤泥半遮半掩,若不是慢慢在池底一寸寸的搜索,定然是难以找到。   “看看是不是?”她伏在岸边喘气,半身犹在水中,“若不是,我再找。”  “先上来再说,不急在这刻。”   展昭接过小包裹,也顾不得守礼,随即拉住她,只觉得她的手冰冷,再看她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显是冻得不轻。之前他已几次唤她上来休息,无奈莫研心中焦急,执意不肯上来。  “先看看,究竟是不是?”莫研哆哆嗦嗦地爬上岸来,眼睛只盯着小包裹。  展昭三下两下拆开包裹,内置两本薄薄的册子,翻开来,一笔笔数字赫然在目:皇佑一年腊月初九,贡缎五佰九十六匹,共计银两四万七千七百六十两……   “这两本应该是真的。”   莫研大喜,总算放下心头大石,殊不料她彻夜未眠,加上潜水过久,此时松了口气,只觉眼前一黑,身子站不稳似的晃了晃,连忙靠向池边柳树,定了定心神。   “没事吧?”展昭忙伸手扶住她胳膊,关切问道。   “就是饿。”莫研老实道。   两人往小楼内走去,展昭微笑:“你中午吃得也不少。”   莫研没好气:“你下水试试,看你饿不饿。”   两人进屋,白盈玉见莫研一身狼狈,忙唤来丫鬟带她去梳洗,可怜莫研连口点心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丫鬟请了出去。   展昭靠在椅子上,翻看着手中两本薄薄的帐册,内中纸张薄如蝉翼,一本是出入帐,另一本却是孝敬各级官员的私帐,帐上大多的名字都是触目惊心的熟悉。只翻了几页,他就合上帐册,其中关系之复杂已超出他的预期,不忍再看下去。   看着展昭复细细包好帐册放入怀中,白盈玉心中忐忑:“展大人是否要将此物交给开封府包大人?”   “那是当然。”展昭抬眼望她,“小姐上京扶棺,准备何时动身?”   他心中还有一层思量,白宝震临走时对白盈玉说的那番话至关重要,若能让她上公堂指证,岂非更好。只是这层意思到了京里方可明说,此时说来只怕让她更加心绪不宁。   提到此事,白盈玉的语气便有些发抖:“自然是越快越好……家里头这些事……”她一面思及父亲尸骸尚未入殓心中悲痛,另一面家里竟是无人能陪同自己上京,而自己从未出过远门,此番却是不得不独自上路。   “展某明日便即刻回京,小姐不妨与我同行。”如此重要的人证,展昭自然要护她周全。  白盈玉闻言一喜:“多谢展大人。”   两人又坐了一会,皆是无话,展昭向来不是话多之人,加上心中有事,故连客套也省了。白盈玉素来深居闺阁之中,一想到明日要和他们上路,心中也有些忐忑。   又等了约一顿饭功夫,莫研才梳洗完毕回来,身上穿一套丫鬟的衣裳,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后。   大概是因为刚沐浴过的关系,展昭仔细看她脸色,已恢复红润,不由放心许多。之前瞧见她苍白模样,他心中甚是歉疚,自己若是会水,她就不会如此辛苦。   “很难看么?”   莫研看展昭盯着自己,抚着脸懊恼道。方才她照过铜镜,脸上几道血痕在沐浴后倒愈发显眼了。  展昭被她问得一怔:“不会,好看。”说完方觉不妥,若是说血痕好看,未免不合情理;若是说她好看,未免略嫌轻佻。   好在莫研根本没在意,听见好看二字便不作计较,倒是白盈玉多瞧了展昭两眼。  莫研烦恼地拨弄下头发,她实在是因为饿得很,等不及头发干透。刚坐下来的这会儿功夫,她已经连吃了几块小几上的茶点。   白盈玉见她模样,道:“不如我让厨房再送些过来?”   “多谢多谢。”莫研忙道。   吩咐下去一会,两名丫鬟便端着托盘出现在门口,刚出锅的热腾腾的芙蓉糕还冒着香气……  莫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芙蓉糕。   忽然,传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嘶声!   不过是电光火石间,两个丫鬟后心处已各中一箭,头朝下扑倒在地,吭都来不及吭声,便已断气。   莫研还来不及反应,展昭已猱身扑出,飞快地踢上门。   门合上的一瞬,又有三支利箭破门板而入,定在茶几桌椅上,尾羽犹在轻轻颤抖,射箭之人显然内力深厚。   “箭身七寸,重七钱,寒铁为刃,黑羽作尾,是追魂箭。”莫研用力拔下其中一根,皱眉道,“莫非是江湖杀手追魂三使,听说他们三兄弟要价极高,姓张的倒是真是不惜血本。”  展昭回头,急道:“快带白小姐走。”   “怎么走?”   莫研急问,她说话的当口,又有几支箭同时从两边窗子射入,赶忙拉着白盈玉伏下头去。  “三个人都到了,根本出不去!”   三个方向而来的箭,只能说明追魂三使到齐。莫研口中只说根本出不去,其实意思是恐难逃一死。   展昭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追魂使在杀手界名头响亮,现三人到齐,可见对屋内这几条性命志在必得。   “帐册在你身上吧,我们分头走!”莫研思量以展昭的轻功,若是分开来走,自己替他引开一位追魂使,他应该有望脱身,只要他能将帐册带出去师兄便有救了。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帐册,至于自己和白盈玉生死如何,她压根就不去想。   “我引开他们,你带白小姐走!”展昭沉声道,同时掏出怀中帐册塞给莫研。 第三十二章   莫研尚在迟疑,外间九箭连发,从三面而来,虽然她已拉着白盈玉伏在地上,却仍有一箭从白盈玉胳膊旁擦过,顷刻血染薄衫。   白大小姐痛呼出声,捂着手臂,几乎立即晕倒在当地。   莫研飞快扫了一眼,便知道是皮外伤,没理会她,仍朝展昭急道:“你如何应付……”  “快带她走!”   展昭厉声打断她的话,挥剑替她们挡开穿窗而来的利箭:“她是指证张尧佐的重要证人,不能死!”   玄箭飞舞,剑光如电,屋内已是一片狼藉,连烛火都掉落在地。火舌舔着幔帐蔓延儿上,火光映着各人的人影,扭曲而凄厉。   莫研咬咬牙,用力拽起摇摇欲坠的白盈玉,既然是证人,那就说什么也得把她带出去。  “我从西面走。”她道。   展昭回头,两人目光相视一瞬,没有多余的话。   他攥紧了剑,右脚勾过身旁一张椅子,凌空踢去,椅子砸破东面的窗子而出,还未落地,便有三箭紧随而至,钉在其上。   展昭身形微晃,趁着东面追魂使取箭的空挡,也顾不上用剑防身,鬼魅般迅捷,巨阙直取其人,连着几下剑招均是杀招。   追魂三使三人到齐,此刻呈三足鼎立之势,彼此间守望相助,几乎无人能破。展昭本不是这般下手狠辣之人,但眼下大敌当前,若不尽快废掉其中之一,莫说莫研她们冲出不去,只怕他们全都要死在当地。   另外两使见兄弟受敌,手中不停,箭发连珠,流星般追过来……   时机稍纵即逝,莫研不敢有片刻拖延,立即带着白盈玉跃出西窗,往前疾奔。  西面追魂使一眼瞥见,立时转了方向,搭箭上弓,不料一支追魂箭直逼面门而来,逼着他不得不横弓挡开。   此箭正是展昭于混战之中接下一箭又复掷出,同时巨阙回转,正刺中追魂使的右肩,剑入三分,废掉了那人射箭的右手。   剑还未抽出,左腿处便传来锥心刺骨的巨痛,他不用低头也知道腿上中了一箭。这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硬拼着受伤来废掉三使之一。   只是这伤,比他预料得要重。   血溅黑羽,箭几乎要透骨而出。   另一边,莫研拉着白盈玉还在狂奔。   白盈玉跟着莫研甚是吃力,她终是个千金大小姐,莫说逃命,平日里便是去庙里进香,回来也要歇半日。现在被莫研生拉硬拽的,只觉得整条胳膊都几乎要被她扯断了。   莫研带着她正欲纵身跃过池边的大石,只要到了大石那头,有大石作天然屏障,箭就没有那么容易射中她们。   岂料,还未过石顶,白盈玉的手却不慎滑开,随着她一声惨呼,整个人已掉进水中。  听到惨叫,展昭焦急望过来,正看见莫研也跃入水中,方稍加放心。忽得心中一动,池塘既然是引太湖活水,定有水路相通,莫研若能带着白盈玉从水路遁走,自是再好不过。只是白大小姐多半不通水性,却是难事。   莫研自石上跃下时,也急匆匆瞥了眼展昭的方向,不知他一人如何应对三使。  一瞥之下,那袭蓝衫上触目惊心的鲜红瞬间刺痛双目。   她心中骤然一紧。   “啊……救命!啊……”白盈玉尚在水中扑腾。   莫研游到她身边,捂着她的口鼻,带着她潜入水中。展昭已受伤,若再分心护着她们,恐有性命之忧。既然下了水,不管白盈玉通不通水性,莫研都决定从水底遁走。   见她们落入水中,两名追魂使皆欲追至池边,只是生生被展昭拦住动弹不得。展昭虽然腿受重伤,但剑风凌厉,丝毫不见滞缓,一时之间他们竟也奈何他不得。追魂使急匆匆往池中射了几箭,也被展昭弄得失了准头,丝毫没有伤到池底的人。   莫研轻车熟路地就找到出水处的铁栅栏,栅栏已有些年头,锈斑累累,她抽出腰间银剑轻轻一击,铁栅栏应声而落,她即带着白盈玉随着水流向下。   地下水道漆黑一片,除了流水声什么也听不见,偶尔会有滑软的东西从身边擦过,不知是水耗子还是水蛇,她已全然顾不上了。身旁的白盈玉又惊又怕,已然昏死过去,倒也省了她不少事。  幸而不多一会,水势变大,前方隐约可见微光。   待游至出口,莫研环顾四周,她们已到了姑苏城内的河道,此时夜阑人静,四下无人,前方便有一座小桥,   莫研探了探白盈玉的鼻息,尚有气在,料她一时不会有大碍,便将她往桥洞阴影处一放,自己复跃入水中,往来路游去。   帐册在她身上,白盈玉就在她旁边,救师兄的证据都有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拼命游回去,在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  她脑中只想着一件事——   那个人。   那个受了重伤的人。   那个独对追魂三使,仍旧生死未卜的人。   逆水而上,水流湍急,她奋力往回游着……   展昭并不知道她居然傻到又游回来。他见莫研她们并未浮上来,便猜到她们已从水底遁走,顿时放心不少。   一番打斗下来,他左腿上的伤愈发厉害,本还想施展轻功,甩开追魂使,无奈稍一着力,便疼得冷汗直冒,莫说是轻功,便是多行几步,对此刻的他来说也甚是艰难。   之前他废了追魂使其中之一的手,伤者固然攻击力大减,但其他二人见兄弟受伤,均是大怒,攻势凌厉,丝毫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展昭背靠大石,勉力而战,全仗着巨阙在身前护卫。  由于用力,左腿伤处鲜血在不断地涌出,几乎浸湿了半条腿。   血,温热而和暖,带着浓浓的腥味。   这样继续下去,他早晚会因体力不支而毙命箭下。   展昭紧咬住牙关,护卫周身的剑圈骤然扩大一部,顾不上左腿钻心地疼痛,奋力朝上跃起。  追魂使反应甚快,立时箭追而至,分别打向他的几处要穴,并封住他的去路。  身法因受伤而比以前慢了许多,若在平日,避开这几支箭并非难事,但在眼下却是难如登天。  巨阙挡开了其中几支,而封住去路的那几支箭却无法可想。   已无退路,展昭万般无奈,右足在山石上一点,身体斜斜飞出,在箭射到他之前,落入了塘中。 第三十三章   池水温柔而冰冷,不可阻挡地没过他的四肢,口鼻。   身体慢慢地往池底沉去,他试着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徒然。不知是由于失血过多,还是池水冰冷彻骨,只觉得四肢渐渐麻痹,失去知觉。   二使追上,不依不饶,弯弓搭箭,正欲往水中射去,却听背后有暗器破空之声,忙侧身躲过。原来却是吴子楚赶到,见展昭落水,形势危急,拣了两块小石头为他解围。   说来也巧,吴子楚本是奉宁晋之命前往客栈寻展昭,见他不在,料想应是去了白府,遂往白府而来。却见白府中乱成一团,家丁丫鬟慌乱出逃,口中嚷嚷着府中来了强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要赶着去报官。故此,也找不到人通传引路,他只好独自往火光处而来,赶到时偏偏迟了一步,正好看见展昭受伤落水。   吴子楚功夫本不及展昭,虽未受伤,但一人独战两使,也只剩下招架之力。他脑中转过千百种办法要救展昭,却苦于被二使紧逼,竟是一点也腾不出手来。   三人正自鏖战,莫研突然由水中跃出,带着一身的水珠站在池边,定睛张望,眼中满是疑惑:怎得换了人,莫非是她自己眼花。   吴子楚见是她,顿时大喜,也来不及细究她如何会出现在池中,连忙急声道:“展昭在水里,快去救他。”   莫研闻言,二话没说,复跳入水中。   展昭在水中浮浮沉沉,意识开始逐渐消失,除了水声,其他声音都仿佛在千里之遥,恍恍惚惚间看着荷茎在身侧摇摆,水面上星光点点,竟是美得出奇……原来这就是浮生若梦,他茫茫然地想着。  忽有人一把扣住他的手,抓得很紧,带着他往上游去。   “哗”地一声,水花四溅,大量清凉的空气一下子冲进肺部,他看清了拉住自己的人——莫研!  她的眼睛黑如点漆,亮若星辰。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闭气!”   莫研冲他大叫,展昭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她带着复潜入水中。   还是方才的水路,只是展昭比白盈玉要重上几分,莫研也更吃力些。展昭终是重伤在身,又加失血过多,虽然勉力闭气,但不多时便昏厥过去。   出了地下水道,莫研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将展昭拖上岸来。月光清冷,映得他的脸愈发惨白,黑羽箭牢牢地钉在腿骨上,鲜血还在渗出。   莫研咬咬嘴唇,她知道此伤并非自己能够处理,眼下最好就是把他背到医馆中,请大夫诊疗。  紧攥住展昭的手,将他负在背上,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强自撑住一口气,往前走去。此时不比水中有浮力相托,加上她已是两天两夜没有睡过,又在水中又呆了近四个多时辰,早已是精疲力竭。她只觉得展昭的身体重若千斤,负在身上,自己几乎是寸步难行。  在艰难地挪出二丈多路后,莫研身子晃了晃,带着展昭一头栽倒在地。      已是日中,太湖之上,一艘装潢华丽的大船正乘风破浪而行。   莫研正躺在这船上的一间厢房之中。   “她是不是也受伤了?”   “没有,只是睡着了。”   “睡这么久?……当真没有受伤?”   “确实没有受伤,王爷放心。”   被对话声吵醒,莫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聚焦到正站在自己面前嘀嘀咕咕的两人:宁晋和吴子楚。   “莫姑娘,醒了!”吴子楚笑道。   “……”莫研呆了一瞬,随即跳起来,紧张问道:“展昭呢?”   “展昭正在隔壁舱房休息。”   话音刚落,莫研就已经冲出去了。   展昭静静地躺在床上,虽然脸上仍旧没有血色,但已不像之前那般惨白。她拿起他的手,轻扣脉门,脉象虽弱,却已平稳,想来并无性命之忧。   紧接着她又掀开被衾,想查看他腿上的伤……   身后方进来的宁晋见她此举,重重咳嗽了几声,莫研充耳不闻。宁晋见她如此不避男女之嫌,不禁摇头。   展昭腿上,箭已经拔下来,裹着厚厚的纱布,透着股清凉的药味。莫研长吁口气,复细细替他盖好,才转过身来。   吴子楚笑道:“用得是宫里秘制的金疮药,姑娘可以放心。”   “不愧是王爷,出手就是大方。”莫研笑吟吟道,忽然又想起什么,手往怀中摸了几下,脸色一变,“帐册呢?”   宁晋慢吞吞地从身后拿出小油布包:“是不是这……”   话还未说完,他只觉眼前一花,莫研已经劈手抢过小油布包。也不管宁晋脸色难看,她自顾解开小油布包,查看内中帐册。   两本薄薄的帐册好端端地裹在其中。   “你们会不会调过包?”她半信半疑道。   自己一番好心居然被这不识好歹的丫头如此曲解,宁晋鼻子都气歪了:“子楚,把她给我丢出去!”   吴子楚自然知道他这是气话,朝莫研道:“我们若要动手脚,又何必要将你们救回来。”  “说得也是。不过就是问问嘛,还是王爷呢,用不着恼成这样吧。”莫研嘻嘻一笑,把帐册揣进怀里,“对了,有吃的没有?”   宁晋没好气:“没有没有没有!”   莫研皱皱鼻子,嗅了嗅:“不对吧,我怎么闻着好像有糖醋鱼的香味。”  她实在饿极,循着香味,径直出门而去,留下宁晋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人!什么人!……”宁晋气极。   吴子楚陪着笑道:“王爷,想是菜肴都准备好了,不如我们也去用饭。”  “你觉得我吃得下吗!?”宁晋瞪了他一眼,原地踱了几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什么,终还是往门口走去,“吃饭去!”   他差点和又折回来的莫研撞到一起。   莫研满脸焦急:“糟了!白家大小姐还被我塞在桥洞里,怎么办?”   “她就在你右手边的舱房里。”   “你们可真是好人!”莫研由衷地赞叹。   难得的溢美之词听得宁晋头发发麻,不禁直摇头:那位白大小姐救回来的时候都快冻僵了,亏她想的出来,把人塞在桥洞里。这个丫头还真是不靠谱。 第三十四章   展昭到午后时分方才悠悠转醒,喝过药后,因腿脚不便,只得半靠在榻上。  “多谢王爷相救。”   见他挣扎着欲施礼,宁晋连忙拦住:“得了得了,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这些虚礼。当真要谢我,别再给我下套子就成。”   “他何时给你下过套子?”莫研探头,好奇道。   宁晋白了她一眼,没吭声。   看他这般模样,吴子楚忙笑道:“此次王爷为了把你们都救回来,着实费了不少周折,连姑苏知府衙门也惊动了。”   说到此处,展昭自水中昏迷,之后的事情浑然不知,他看向莫研:“我记得你好像带我从水底走。”   莫研点点头:“你可真够沉的。”   “后来呢……”   “后来就上岸了,再后来我也昏了,再再后来就到这船上了。”她简单道。  吴子楚笑着对展昭解释道:“我赶到的时候,迟了一步,正好看见你落水。莫姑娘就带着你潜入水底,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走水路出去。甩掉追魂使后,为了找你们,我和王爷去了知府衙门,让他们叫来了熟悉姑苏水道的人,沿着荷塘出水的河道去找,先找到的还是白小姐……”他笑瞥了莫研一眼,“……塞在桥洞里,都快冻僵了。”   莫研傻笑:“那不能怪我,我急着回去找他。”   展昭看向她:“我记得只让你带着白小姐和帐册快走,你当时怎么又回来了?”  “你受伤了。”   她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展昭怔住:她是为了他回来?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绝不是追魂使的对手么?  “这丫头对你还真够上心的。”宁晋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来,目光在展昭和莫研之间流转,似笑非笑道:“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她攥着你的手,我掰都掰不开,差点把我自己手指头折了。”  展昭又怔住……   出乎众人的意料,莫研非但没有丝毫腼腆,反而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那当然,我好歹也算是江湖中人,讲得就是一个‘义’字,行侠仗义方显我辈英雄本色。”此刻的她早已把那时对展昭的紧张和焦虑抛在脑后,就算想得起来,她也不会深究,多半认为自己确是以情义为本。  这番话听得宁晋吴子楚叹为观止,便是展昭也忍俊不禁。   “你夸起自己来,用词从来不推敲么?”宁晋问道。   “就是反复推敲过,发现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了。”她流利道。   宁晋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对了,我和白小姐都不会水,你是如何将我们带出来?”展昭问道,她当时正是疲惫万分之时,又要带两个不会水的的人走水路逃生,定然甚是艰难。   “那位白小姐还确实是挺麻烦的,水路也不算长,我起码渡了十几次气给她,”莫研回想起那时候的情形,摇头叹气,“真是累人。”   渡气!!   展昭脑子里“嗡”地一声,原本苍白的脸色可疑地染上淡淡的红。   “……那你替展昭渡了几次?”宁晋表情古怪。   莫研看面前三人均是满脸诡异的神情,转瞬便明白原因何在。   “展大人会闭气,犯不上我多事。”她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即使她再不懂事,也知道男女之间以口相就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反正展昭当时在昏迷之中,除了她再无第二人知道。她将来还得行走江湖,说什么也不能让此事坏了自己的名头。   展昭暗自长松口气,他还记得浮上水面之时莫研叫他闭气,对此并无怀疑。  “此番真是多亏有你。”他由衷道。   不知怎地,被他这么一说,本该愈发得意的莫研反倒没再自吹自擂,只是涩然笑笑,低头猛喝茶。   宁晋从未习武,弄不清闭气究竟怎么回事,虽有疑惑却也没有追问。众人便开始相商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按目前的情形,他们已被杀手盯上,且展昭又受伤,走水路自是再好不过。虽说慢一些,但还得保证白盈玉安全,还是稳妥些较好。   莫研对于走水路倒是没意见,只是觉得此船太过华丽,实在招人耳目,她提议换船。  宁晋则认为此船好歹是皇家用船,一则莫说寻常人家,便是官府也不敢过问,二则他毕竟是王爷身份,自信江湖草寇还不至于敢对他不敬。   两人一时间争执不下,展昭和吴子楚只得在旁静静不语。   “我是王爷,我说了算!”宁晋争不过她,使出了下下策,端出王爷的架子来。  莫研冷哼了一声,转身到展昭床边坐下,声音清脆:“那我们就下船!……哦?”前半句话斩钉截铁,后面句的“哦”字却是对展昭所说,带了丝询问的语气。   这个“我们”自然是指她和展昭,多半还有白盈玉,宁晋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展昭微微一笑,轻轻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才朝宁晋道:“王爷明鉴,昨夜吴兄曾与追魂使交过手,他们很快就能查到吴兄是王爷属下。江湖杀手拿钱办事,不分高低,不论贵贱,王爷金体贵安,展昭只怕到时连累王爷。”   “笑话,怕连累我就不会救你们。”宁晋哼了哼,“再说你现在有伤在身,坐此船还可以好好养养伤,若是换了船,你以为还有时间养伤么?”   莫研插口:“要是乘这船,死得更快,哪里还用养什么伤。”   “王爷体恤,展昭自是感激不尽,但此事重大,展昭万不能以一人之躯拖累大家。”展昭颦眉,“展昭也以为换船较为妥当,只是委曲王爷了。”   莫研见展昭帮她,自然欢喜,只瞧着他笑。   宁晋无语,转头看吴子楚,目光中带着些许期盼。   不料,吴子楚也点了点头:“王爷,属下与他们交过手,确实都是出手狠辣的亡命之徒。王爷您犯不上拿自己去犯险。”   连子楚也倒戈相向,宁晋无法,只好道:“行了行了……我也懒得跟你们争,等出了太湖就换船吧。”   “多谢王爷。”展昭笑道。   吴子楚更是给足宁晋面子:“王爷从谏如流,属下钦佩不已。”   “聪明人都会换船。”莫研笑眯眯地接着夸他。   宁晋板着脸,低头品茶,谁也不理。 第三十五章   在太湖口一处不起眼的小渡口,展昭一行人下了船。宁晋又命将船复开回太湖,就在湖上兜圈子。   渡口上可供挑选的船只少得可怜,他们几乎是别无选择地雇了条小船。船上仅有两舱,一舱供他们休息起居,另一舱是船家夫妻二人所用,也用来烧饭做菜。   小船扬帆而上,虽是逆水而上,幸而一路顺风,倒也行得颇快。   舱内,展昭与宁晋正在下棋,吴子楚在旁观战;白盈玉独自支着肘,望着船窗外的缥缈水雾,一径怔怔出神;莫研不耐窝在舱中,闲来无事,便去帮忙船家烧饭。   一局下毕,宁晋正想数目,抬头见展昭唇边浅浅的笑,索性也不数了,叹气道:“没劲没劲,赢了不高兴,输了你也不着急,和你一块下棋可真没劲。”   “王爷见谅。”展昭微笑道。   正说着,莫研快快活活地走进来,捧着一个小木桶,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直引得人食指大动。她身后船家婆娘拿着一摞木碗并竹筷,笑道:“船上简陋,还请你们将就着用些。”  宁晋凑上前瞧木桶内,香归香,却仅仅只是一桶粥而已。看那婆娘放下碗筷就出去了,他不由奇道:“连小菜都没有?就光吃粥?”   “这鱼粥味道很好。”莫研已经盛了一碗,递给展昭。   吴子楚也替宁晋盛好递过去,笑道:“王爷,出门在外,将就些便是。”宁晋无法,不吃就得饿着,只好接过,浅浅尝了几口,却发现鱼粥粘稠香滑,不仅熬煮的火候恰到好处,而且将鱼的腥气尽去,而鲜味尽显。   “想不到一个乡野的船家婆娘竟有如此好手艺。”宁晋啧啧称赞,朝吴子楚道:“真该请她当咱们的厨娘。”   莫研刚给自己盛了碗,闻言摇头道:“在江上多逍遥自在,你们王侯将相家里头有什么好玩的。……你不饿么?”后半句话却是对白盈玉所说。她见这位白大小姐仍旧靠在窗边,似乎没有要过来盛粥的打算。   白盈玉微楞,看着粗糙的碗筷,素日都是丫鬟将饭菜布置好,请她上桌用饭,便是在大船上也是有下人伺候着,她何尝自己动手盛过一碗饭。而在这小舟之上,莫研给展昭盛,是因为展昭受了伤,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照顾他;吴子楚给宁晋盛,是因为主仆尊卑。谁都没有想起替白盈玉也盛碗粥。   “此地不比府上,小姐还是用些为好。船上没有点心,现下若不吃,只怕便要饿到明日。”展昭好言劝道。   白盈玉略一迟疑,家败至此,再拿自己当大小姐确是可笑,遂上前盛粥。好在粥的味道着实不错,丝毫不觉难以入口。   “还有几天方能到京城?”她初次上京,心中没底。   展昭答道:“快的话,大约五六日光景。”   “如果慢呢?”   “那就难说了。”他微颦起眉,如果慢的话,很可能就会被杀手追上。五个人中两人不会武功,自己受伤,莫研那两三下子自保尚且困难,只剩下吴子楚一人孤掌难鸣。正自烦恼,抬眼见莫研已三口两口吃完自己那碗,难得的没有再去盛,看着他道:   “你还要么?”   这丫头,倒真是一点都没有烦心事,展昭心里想着,说出口的却是:“你怎么不再多吃点?”  莫研冲他嫣然一笑:“方才在后头,我已吃过一些了。”   “你居然偷吃?”宁晋叫道。   “做饭总得尝尝咸淡吧。”   宁晋愣住:“这粥是你熬的?”   “不是我,难道是你。”莫研自顾接过展昭的碗,复盛了碗递给他。   想起方才自己还夸她厨艺好,宁晋恨不能把舌头咬掉,现下咬不掉舌头,只好又多吃了两碗粥。  用毕饭,天色已黑,吴子楚和莫研商量好各守前后半夜,众人方各自睡下。  船在水中载沉载起,展昭素日睡得便浅,加上有伤在身,难以深睡,神志介于半睡半醒之间。只听见外间流水淙淙,遥远而熟悉,仿佛身子又回到了那夜的荷塘之中,在水中浮浮沉沉。  荷茎在周身轻摆,他看不清眼前发亮的是星星还是那人的眼睛。那人对着他伏下身来,嘴唇柔软的触感,一小股清泉般的气体注入他的体内……   展昭骤然醒来。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江水拍打船舷的波浪声。宁晋裹着袍子,大概是不适应,皱着眉头硬睡;白盈玉在另一头的窄榻上已然睡着;而莫研就半靠在距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双手环胸,浅浅而眠。   一直以来觉得她像个孩子,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夜里,看着她的睡颜,他脑中异于平常地乱糟糟起来。她睡着时候的样子似乎和平日醒时不大相同,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哀伤,那模样让展昭想起那夜怕蝉叫时的她。   几缕发丝自鬓边垂下,轻轻地沾在她的唇边,展昭伸手替她轻柔拂开。她脸上那几道血痕已淡了许多,鬓边却有这一道极浅的月牙形疤痕,不细看却是难以发觉,也不知她又是何时伤的。好歹是个姑娘家,怎地弄得脸上都是伤,展昭轻轻叹口气,将那几缕发丝掠至她耳后。这小小的碰触惊醒了莫研,以为有人来袭,睁眼望来,见是展昭,才重新合目睡去。   展昭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停在半空,此刻才惊觉此举不妥。再想起梦中之事,他不由对自己恼怒起来,干脆披上外袍,慢慢挪动受伤的腿,步出船舱,到外间透透气。   吴子楚正静静地坐在船头守夜,见展昭出来,笑道:“睡不着?”   展昭无奈点点头。   “你的伤要多休息才是。”   展昭又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望着雾气缭绕的江面,静静不语。   知道他素来话就不多,吴子楚也不引他开口,自从怀中摸出一个陶土做的埙,凑到唇边试了几下音,便咿咿呜呜地吹起来。   他吹的是一支古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而上,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埙的声音空灵质朴,通透非常。曲调柔和婉转,徘徊往复,不由令人魂散神牵。展昭怔怔而听,一时间恍恍惚惚,犹如回到梦中一般。 第三十六章   次日天色有变,晌午尚是薄云遮日,到了午后已是阴云密布,狂风大作。  众人在舱内只听见桅杆吱吱作响,皆是不安。不多时,船家便进来,歉然告知眼看一场大风雨将至,若是勉强行驶,只怕有危险,故不得不靠岸,请他们上岸寻找宿头。   虽然不情愿,但天公不作美,却是无法,他们只得听船家的话。小船匆匆在附近寻了一处靠岸,众人上岸。   天色阴沉,风卷着芦花逼头盖脸地打过来,只走了一盏茶功夫,雨便倾盆而至。站在一处高岗上,隔着铺天盖地的雨幕望去,此地甚是荒凉,虽有几处房屋,却都是断垣残壁,莫说是歇息,便是想避雨都不能。   众人只好冒雨再往前寻去,行了约半里地,方见前面有一处茅舍,隐隐可见炊烟袅袅,应是有人居住。众人大喜,忙上前扣门。   应门的是位双目失明的老婆婆,听他们语气和善,又是浑身湿透,遂将他们迎进屋内。吴子楚不待宁晋吩咐,便上前塞了些碎银子给老婆婆,央她烧些热水给他们驱寒。   老婆婆掂了掂手中的银两,知道份量不少,颇为惶恐,颠颠踌躇了半日,从箩筐里掏摸出几大块生姜,才道:“雨水冷,我还是给诸位大爷小姐烧锅姜汤。”   虽然众人衣裳尽湿,幸而所带包袱里层都是油布所缝,换洗衣裳都未湿,莫研和白盈玉避进里屋,换好了衣裳才出来。展昭他们也已在外间换好,吴子楚又替展昭重新换过伤口上的药。  “他的伤势如何?”莫研问吴子楚,她生怕展昭淋了雨,对伤口不利。   “已经开始收口,没什么大碍。”   一会功夫,老婆婆煮了姜汤出来,众人喝了。她又拢了一个火盆在屋内,小屋狭小,众人干脆围着火盆席地而坐,方觉渐渐暖和起来。   火光摇曳,展昭看莫研眉头紧皱,脸色不好,不由道:“你不舒服?”   “头有点疼。”   他闻言一怔,以为她淋了雨发烧,未来得及多想,手便覆上她的额头……莫研不避不躲,乖乖地在原地不动。旁边的宁晋将此幕映入眼帘,怔了怔,随即别开脸去。   触手间额头冰冷,他稍稍放心,方放下手:“没有发烧,多半是夜里走了困。……疼得厉害么?”   她颦眉点头,自上了岸,头就开始疼,愈来愈烈。   看她一脸痛苦,展昭无法,双手拇指抵上她的太阳穴,轻柔地替她按摩起来。  “疼……”只揉了几下,莫研就叫起来,可怜兮兮地瞪他。   “我再轻点。”展昭无奈,只能再放轻力道。   此情此景,莫说是宁晋,便是吴子楚白盈玉也为之侧目。自与展昭相识以来,吴子楚还从未见过他对女子如此,略一思量,唇边浮上淡淡笑意。   老婆婆又取来烧火棍,吴子楚接过,捅了捅火盆里的炭灰,火光明灭不定,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诡异之色。   “大娘,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地里?”宁晋问道。   老婆婆叹口气:“怎么说是荒郊野地呢,三水铺在八、九年前也住了不少人,只不过后来都搬走了。”   “为何搬走?”   “十年前,这里闹了场瘟疫。打那以后,慢慢地,人就都走了。”   宁晋皱着眉头细细思量,疑惑地看向吴子楚:“十年前?没听说江南这边闹过瘟疫啊?子楚,你有印象么?”   吴子楚摇摇头。   “唉……当官的把人都烧死了,外头人是不会知道的。”   “烧死了?”众人同时一惊。   “死了的,生了病还没死的,还有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娃儿,一起关进半山腰的屋子里,一把火就这么给都烧了。”老婆婆声音沙哑,隔着窗外的风雨之声,听得人心底毛毛的。  莫研本就胆小,情不自禁地攥紧展昭的衣袖,偏偏还要侧着头问:“怎么连小孩都要烧死?”  “那就说来话长了。”   “您若不嫌我们冒昧,就给我们说说如何?”吴子楚知道宁晋定然十分好奇,便替他问道。  老婆婆长叹了口气,失明的双目呆呆滞滞地盯着火,似乎在回忆当年的事情,良久才缓缓道:“那就从那个女娃儿身上说起吧……”   “她爹爹本是三水铺的渔夫。她娘怀的时候肚子就大,别人都说怕是对双棒,生她的时候难产,家里穷,请不起镇上的产婆子。那时候我老婆子眼睛还好使,她爹爹请了我去替她娘接生。进去的时候,把我老婆子唬了一跳,血水淌了一地,她娘在床上扯着嗓子直叫唤,娃娃还只露出半个头。我知道自己应付不来,只怕要出人命,忙让她爹爹去请产婆子。到镇上要来回十几里路,他爹爹把产婆子请回来的时候,她娘也快不行了。”   “她娘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娃娃生下来身子就冷了。孩子还果真就是一对双棒,可惜男娃只活了半天,不吭不哈地就没气了,只剩下这女娃娃。村里人都说这女娃是个祸星,克死了娘,又克死弟弟。她爹爹也不喜欢她,成天打打骂骂。我记得女娃娃才五岁光景,有一回她爹爹一脚将她踹了个跟头,脑袋正碰在磨盘上,”老婆婆摸向自己鬓边,“就碰在这,流了好多血,她爹爹也不理,还是我老婆子看不过去替她上的药。”   “再后来就开始有人生病了,一个又一个,不知怎地,有人又把这事怪到那女娃身上,说她克死家人,接着又来害铺里的人。那天,铺上突然来了好多官差,押着生病的人上了半山腰的屋子,又把病死的人也都抬进去,最后把那个女娃娃也一起关进去。就这么一把火,生生把人给烧死了。”  众人听得心惊,白盈玉战战兢兢问道:“那她爹爹就不管她么?”   “怎么不管,可那是官差办事,拦也拦不住。”老婆婆声音微颤,当年的情形犹如在眼前一般,“那女娃娃拼命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嗓子都叫哑了。她爹爹虽说平日里不待见她,可终究是亲生的闺女,拿了鱼矛就往山上冲,被官差打断了腿,从山上滚了下来。”  竟然有如此官府,展昭心中恼怒,又觉肩膀微湿,转头一看,却是莫研听得伤心,埋头在他肩上大滴大滴地落泪。   “这是什么官府!”宁晋怒道,吴子楚拍拍他肩膀,劝他听下去。   “后来官府贴了告示说,那女娃娃是灾星转世,作祸人间,三水铺的瘟疫就是她引来的,烧死她是替天行道。接着又封死了三水铺的三道泉水,说女娃娃在水里下了咒,不可再喝。”老婆婆语气渐低,“这病虽然止住了,铺里的人却也慢慢都走了。”   “那她爹爹呢?也走了?”莫研声音瓮瓮的。   “她爹爹断了条腿,还硬撑着去打鱼,后来只找到船,人却没了。” 第三十七章      一时说罢,众人静默,只听着屋外风急雨骤,平添了一层凄凉之色。白盈玉本觉自己凄楚可怜,此时听来,那女娃娃竟是比自己凄惨百倍不止,心中不仅百感交集。   “那时候县太爷是谁?”宁晋几乎是咬着牙根问。   “是位姓白的大人,叫什么我老婆子也记不得了。”   白盈玉闻言,身子骤然一震:“你们这里可是扬州地界?”   “是啊。”   她的脸色顿时难看异常。   展昭忽地想起来时包拯曾经给他看过白宝震的大概资料,隐约记得白宝震是在扬州某地当过三年知县。   “知县可是白宝震?”他问道。   “白宝震……”老婆婆在口中喃喃念了几遍,“对对对,就是白宝震白大老爷。”  瞬间,几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白盈玉身上,几乎将她看个透心穿。   吴子楚摇头叹道:“这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难怪我头疼,一定是冤魂在作祟。”莫研恍然大悟。   展昭轻声喝住她:“莫要胡说。”   莫研往他身后缩了缩,趴在他耳根处,低低道:“我没胡说,你想,那么多人被活活烧死,此地必定怨气冲天,阴魂徘徊不散……”此时屋内安静的出奇,除了火盆中偶尔传来噼啪的细微声响,就只能听见她在悄声说话,声音再低,也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白盈玉的脸色愈发苍白。   正在这时,突然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单薄的木板门被什么人砰砰砰地敲着……  众人的心陡然一惊。   “来了!来了!肯定是那些冤魂,怎么办?……”莫研吓得揪住展昭的手,头深埋下去,紧紧地闭上眼睛。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满手的冷汗。   她,是真的害怕!   “姑娘莫怕,多半是我家老头子回来了。”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一位身穿蓑衣的老汉挟着满身的雨珠进来,看见一屋子的人,楞在当地,老婆婆向他解释后方明白。   这边,宁晋有点鄙夷地望向莫研:“你的胆子也……”他的话在看到她双目粉光微融后哑然而止,他还从未见过这丫头如此模样,瞬时愣住,不知该如此才好。   莫研自然晓得宁晋是在笑话她,但此时头疼欲裂,实在也没有心思去理会他,只瞧着火愣愣发呆。   在她身边,展昭也径自出神,脑中细细思量着老婆婆所说之事:抛开怪力乱神之说,十年前瘟疫的起因多半是因为那三道泉水,白宝震显然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让人封死泉水。只是不知究竟是何原因引得泉水害人,竟然带累了那么多无辜之人惨死,时隔多年,现在却是不得而知了。  半晌听不见莫研说话,展昭侧头一看,她鼻息浅浅,却是不知不觉间已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暖暖火光映在她脸上,眉头紧皱,眼角的泪迹犹在,不禁叫人心生怜惜,想将她挪到旁边,却始终不忍。   吴子楚看这茅舍仅有两间房,里屋自然是那老俩口歇息,他们一行人这夜怕是要在地上将就着过了。宁晋毕竟身份尊贵,他寻思着要找些柔软的物件给宁晋枕垫着,细细翻了包裹,找出了件自己的夹袍,欲给宁晋垫在身下,好能和暖些。   知道他的用意,宁晋摇了摇头,朝莫研的方向努了努嘴,并不出声,示意他给已睡着的莫研盖上。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吴子楚仍是依命行事,将袍子轻轻覆在莫研身上。展昭轻柔地替她拉至肩上,随即向他投来感谢一瞥。   “你们也都歇歇,就算睡不着,哪怕打个盹也是好的。”吴子楚轻声道,“我来守夜。”  展昭点点头,也不动身子,只合上双目养神。   雨直下了一夜,除了莫研,其他人或心神不宁,或心事重重,几乎皆是整宿未眠。白盈玉心中最为复杂,她怎么也想不到如此残忍之事会是自己爹爹所为,之前也只是隐约知道白宝震受命于人贪没银两,但她也总觉得爹爹是被逼如此,定然有万般无奈。仔细回忆小时候,爹爹在此地当三年县令之后便升了通判,家里好像也是在那时候也宽裕了许多,爹爹的其中两房妻妾便是在那时候迎进门的。却不知这一切的一切是否与此事有关,若是无关,是否还会有许多自己所不知道的、更可怕的事情隐藏在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众人再次谢过老俩口,看他们日子艰难,又给了些银两,便往河边而来。  船仍在原来的地方,船家夫妻二人正忙碌着修整船只,见了他们便歉然解释:由于昨夜风雨太大,桅杆已损,船得驶回姑苏大修,无法再载他们上路。   附近又找不到其他船只,他们无法,只好重新回到茅舍询问最近的码头在何处,被告知若想找到船只上路,只能到扬州城去。   现下,他们不得不走十几里山路到最近的瓜镇,方才能雇到马车去扬州城。  吴子楚护着宁晋走在前边,展昭虽然有伤在身,但他不愿拖累众人,自己隐忍着疼痛,硬是不比他人慢半步。其它人看在眼里,宁晋和子楚还好,知道他生性如此,也不多说什么,默默放慢脚步;莫研则干脆把展昭的包袱和剑全都接过来,自己替他拿着。   展昭见状本欲说话,莫研眉头一皱:“你不放心我?”   “不是。”他无奈道。   她转而嫣然一笑,自顾拿着巨阙边走边欣赏起来。   倒是白盈玉还从未走过山路,素日最远也不过是去庙里进香,还是乘着轿子去。如今只走了不到五里路,便已经吃不消,看上去倒比展昭还要吃力些。偏偏她也是倔强之人,经过昨夜,她只当众人瞧自己不起,虽然腿脚酸痛,仍自强撑着,不肯开口说半字,蹒跚着走在最末。  由于刚下过雨,山路上满是泥泞,又湿又滑,白盈玉穿着绣花鞋已连连打了好几次滑,幸而扶住旁边的树才稳住身子。在半山处小拐角,她一个不留神,又是脚下一滑,慌忙要去抓树,却抓了个空,身子斜斜就滑了下去。   待其它人察觉,想拉住她,却已来不及。幸而山势不陡,白盈玉落在坡底,除了些许皮外划伤,并无其他大碍。 第三十八章      “你没事吧?能不能爬上来?”   莫研探身喊下去,白盈玉正咬着牙站起身来,还未站稳,紧接着便痛呼一声跌坐回地上。见她无性命之忧,众人也就没那么担心,毕竟因为白宝震的所作所为,她确实不太受待见,   “不会是摔断腿了吧?”宁晋皱眉道。   “不可能,若是断了腿她肯定叫得比现在响。”莫研摇头,“多半是扭伤了,”  “你以为她和你一样,毕竟是官家小姐,说话当然细声细气。”   “真痛起来,我担保她就想不起自己是官家小姐。”   “你怎么知道她忍不了?”   “一看你就知道没受过苦!”   “……”   见他二人废话连篇,展昭打断他们:“还是先下去看看吧。”   “我下去吧。”吴子楚将包袱交给莫研,又不放心地朝宁晋道:“王爷您可千万留神脚下。”  “你哪来那么多事,你王爷我有那么不中用吗!”宁晋不耐烦。   吴子楚笑笑,纵身跃到坡底。莫研也不着急,掏出水囊递给展昭,自己便想找处略干净的地方歇歇脚,刚寻到块石头,就听见吴子楚在坡底叫道:“莫姑娘,你下来一趟。”  “她怎么了?”莫研喊回去。   吴子楚回道:“脚怕是脱臼了。”   “替她接上去不就行了嘛?”莫研奇道,此等小伤在她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展昭在旁却已明白:“白小姐毕竟是姑娘家,子楚兄多有不便。”   莫研认命地放下包袱、佩剑,同时摇头叹气:“这些官家小姐就是别扭,若我也不是姑娘,难不成她还呆在底下等着过年。”   “亏得你是。”展昭微笑。   莫研耸耸肩,随即轻纵下去。   吴子楚背转了身,莫研半蹲下身子,替白盈玉除下鞋袜,缓缓转了转,猛得往上一推……  坡上的展昭和宁晋听见了白盈玉发出比方才响上一倍的痛呼。宁晋连连咋舌,转头看展昭:“怎么那么大动静?”   展昭苦笑,这丫头下手没轻没重的。   “能走吗?”莫研把白盈玉扶起来,让她试着挪动。   虽然仍旧很痛,白盈玉咬咬下唇,硬是忍下来:“……能走。”   看来手法没错,莫研暗吁口气,喜道:“那就是接上去了。”转身想唤吴子楚一同将白盈玉带上去,却发觉吴子楚在不远处一处山隙往里探去。   看得出那里原来堆了许多沙石,似乎是有意将它封起,禁不住雨打风吹,沙石滑落了许多,便露出黑黝黝的洞口来。   “会不会有什么宝贝藏里头?”莫研凑过去,两眼亮晶晶。   吴子楚看见距离最近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遂探过身子去拿,手收回来的时候握着一把镐头,递给莫研:“给,宝贝!”   莫研接过镐头,曲指轻扣早已锈得不成样子的刀刃,提不起兴致道:“原来是个矿洞,还是废弃多年的。”   “你怎么知道是矿洞?”   “看这把镐头就知道了。”刀口磨损得这么厉害,几处崩刃,显然是经常敲击硬物所致。  吴子楚微眯起眼,无皇上的圣谕许可,寻常人是不能够私自采矿,而此处……  莫研觉得无趣,刚想扔了镐头,又被吴子楚接了过来。两人即挟了白盈玉跃上坡去。  “王爷,这是在下面发现的,好像有个矿洞。”吴子楚将镐头交给宁晋。  “矿洞?!”   宁晋和展昭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   展昭向莫研投去闻讯的目光,后者扶着白盈玉在石上坐下,转身朝他道:“被人封起来了,很多年前废弃的。”   “官矿还是野矿?”   “瞧着不像是官矿。”   心中的疑团越扩越大,展昭撑起身子,沉声道:“我下去看看。”   莫研迟疑地在他腿上打量了一番,道:“就是个废矿,没什么名堂。”   “我也下去。”宁晋也道。      矿洞内漆黑一片,吴子楚晃亮火折子,走在最前面,宁晋紧随其后,展昭和莫研走在最末。莫研本不想进来,方才在洞口就觉得内中潮气很重,又是废弃很久,肯定蛇虫鼠蚁少不了。但吴子楚大概只顾得上宁晋,展昭终是带伤之人,她不放心,只好跟着进来。   行了一小段路,便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脚下渐湿,这矿洞地势斜斜而下,水位慢慢的在升高,几乎已覆过众人脚背。   “这水会不会就是通向三水铺的那道泉水?”宁晋自言自语,“他们凿矿,却凿穿了泉脉?”  他所言正是展昭心中所想。   “王爷当心。”   吴子楚突然停住脚步,语气有些怪异。他的脚底下赫然躺着几具尸骸,破破烂烂的衣裳下面空空荡荡的,其皮肉早已被鼠蚁啃食得干干净净。   宁晋哪里见过这个,顿时胃内翻江倒海,侧过头去干呕。   “什么东西?”   洞内狭小,莫研垫起脚尖,想从展昭肩上看个究竟。还未看见,忽被展昭的手蒙住双目,耳边听到他柔声道:“你别看。”   莫研突然明白前面是什么了。   “我要出去!”她的声音低低的,隐约带着哭腔。   她巴不得立时立刻就狂奔出洞,却不知是否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又躺着几具尸骸,一想到也许来路上说不定就有,她的双腿就直发软。   “我陪你出去。”   展昭待她背转过身子,才松开蒙住她双目的手,改而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暖暖的,和她直冒冷汗的手正相反,莫研定定心神,艰难万分地跟着他往门口挪去。  宁晋好不容易止了呕,回头瞧见展昭和莫研已出去,不是滋味道:“这丫头……猫儿对她够上心的。”   闻言,吴子楚一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带着笑看他。   “看我干什么!”宁晋瞪眼,“还不快看看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死在这里?”  吴子楚蹲下身子,翻检尸骸的衣裳,犹豫道:“好像是普通百姓穿的衣裳。”  “是采矿的人?”   宁晋问道,他的目光没有目的地到处乱瞄,就是不朝地上去。   “多半是。”   不一会儿,展昭已复进来。   “那丫头怎么了?”给他让出空的时候,宁晋貌似随口问道。   展昭微微一笑:“没事,方才有些不舒服而已。”随即也蹲下身子,细细查看尸骸。 第三十九章   莫研出了洞口就跃到坡上,在她看来,距离尸骸是越远越好。白盈玉瞧她面色青白,不由奇道:“出什么事了?”   “里面有那个……那个尸首。”莫研刚说出那两字,就觉得胃里一阵恶心翻腾,忍不住扶着树呕起来。   白盈玉闻言也是脸色发白,此行所遇之事实在是她以前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话竟是一点都不假。   不多时,展昭等人也都回来了,宁晋脸上也是青青白白,煞是难看。方才展昭检验过尸骸,胸口肋骨上均有裂痕,显然是被人所杀。尸体腐烂,污染了水质,那水正是流到三水铺泉水的泉脉。  “王爷,这矿会是何人所开?又为什么要废弃?”吴子楚心中疑惑。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宁晋拿起水囊,似乎想递给尚在反胃的莫研,又有些踌躇,见展昭已上前轻拍她的背,悻然转开,顺手自己饮了一口。   吴子楚有些不解:“明摆着?”   宁晋不答,转而看向白盈玉:“白小姐,你可还记得令尊三年县令期满之后,升迁到何处?”  白盈玉微微一怔:“家父当时升了明州通判。”   “一任知县期满就能直升通判。”宁晋轻笑两声,“他又不是先帝钦点,能升通判,这中间不使银子,是万万不能;银子使少了,也是万万不能。”   “王爷的意思是……”吴子楚有些明白了,“白宝震为了敛财,私自开矿。”  白盈玉顿时涨红了脸,身子气得几乎抖起来:“你……你凭什么说此矿洞是家父所开?”  宁晋瞥她一眼,不为所动,淡淡反问道:“如果不是他开的,他如何知道要封掉泉水?”  白盈玉被他说的一怔,当年她年纪尚幼,父亲对她甚是宠爱,怎么也想象不到背后这些残忍之极的事情。此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犹如芒刺在背,她呆呆地立在树旁,楞了许久,得知父亲死讯后一件件所发生的事情,积累的委曲齐齐涌上心头,突然哇地一声痛哭出声,泪水止也止不住。  这下,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才好。   “你怎么把她惹哭了?”莫研第一反应就是先把罪魁祸首拎出来。   宁晋恼怒道:“怎么是我!”   莫研没理他,笨拙地安慰白盈玉道:“不哭不哭,他说的是你爹爹,又不是你。你爹爹做了那么多坏事,被人杀了,也算是死有余辜……”   此话听得宁晋和吴子楚直摇头。展昭无奈,刚想开口,白盈玉却已抬起头来,满脸泪迹地盯住莫研,片刻之后,哭得更惨了。   “不是不是不是……”莫研手忙脚乱地给她递帕子,慌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爹爹死得其所……”她停口想了想,“好像也不对……”   她只好救助地望向展昭。   展昭上前道:“白小姐,令尊已故,生前是非对错展某不敢评判,自有公论在人心。望小姐节哀顺变,尽己所能,也为令尊积些功德。”   白盈玉哭声渐止,抽抽泣泣地问道:“展大人指得是?”   “到开封府上堂做证。”展昭沉声道。   她猛地睁圆泪眼:“你要我指证家父?”   “不,我只是希望小姐能在公堂之上,将所知尽数告知包大人。”   “其实我所知甚少。”白盈玉犹豫道,“……请容我想想。”   展昭也不逼她,温和地点了点头。      山路颇为难行,加上展昭和白盈玉皆有伤,直到近黄昏时才到了瓜镇。众人寻了家冷清的客栈打尖,白盈玉蹒跚坐下,一路行来,她的脚已痛到麻木。   小心翼翼地撩起裙子,她看向自己的脚,不由倒吸口凉气,脚已肿得馒头一般大小。  “你的脚!”莫研惊道,“怎么肿成这样?”   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般苦头,白盈玉强忍住要涌出的泪水,低低道:“我也不知道。”  脚肿成这样,居然都不吭声,这位大小姐当真倔强,倒是不易,其余人皆默然。  “白小姐,可否容展某一观伤势。”展昭道。   白盈玉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展昭半蹲下身子,脱下绣鞋,隔着罗袜在脚踝处按了几下,白盈玉立时痛呼出声。摸清骨头接处,展昭收回手,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抬头看向莫研……   “怎么了?”莫研被他看得心虚。   “骨头接错了。”   莫研有点发傻:“……不会吧?我明明是对准了才推上去。”   宁晋在旁连连摇头叹气,同情地看着白盈玉。   展昭对白盈玉道:“只能重接,会有一点痛,你且忍一忍。”   白盈玉轻咬下唇,点点头。   重接只能是将骨头重新脱臼,然后再推上去,幸而展昭手法很快,也不脱罗袜,白盈玉甚至还没来得及叫疼,只听见骨头轻微地咔哒两声,已然接好。   “好了。”   他直起身来,莫研分外殷勤地给他倒了杯茶,赞叹道:“这么快,下次我若脱臼,一定请你替我接上。”   宁晋闻言笑道:“你可够懂得心疼自个的!”   话音刚落,莫研随即没好气地暗中横了他一眼。   白盈玉朝展昭颔首道:“多谢展大人。”   展昭道:“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宁晋听他话语,忽抬眼淡淡笑道:“奇怪,怎么不见你对莫姑娘这么守礼?”  展昭微楞,竟被问住,还来不及细想,莫研已在旁得意洋洋道:“我和展大人算是江湖中人,怎么可能拘于此等小节。”   “原来如此。”宁晋表情古怪。   不欲理会他,莫研陪着笑凑到白盈玉身旁:“想吃什么尽量点,我来请客。”不等白盈玉开口,她立刻拍着桌子叫道:“小二!小二!先上一大碗清炖猪蹄。”她冲白盈玉殷勤道,“……好好补补你的脚。”   “对了,再来一盘红烧蹄膀。”   她又冲展昭笑吟吟道:“补补你的腿。”   展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慢吞吞道:“要不要给你也来一盘口条?   莫研还在微怔,宁晋已抚掌大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展昭居然也会开玩笑。”  展昭淡淡一笑,自取了筷子,随意在手中摆弄。 第四十章      客栈里的饭菜味道算不上好,厨子胡乱做,客官也就胡乱吃。一路行来,甚是疲劳,大概是饿极了,连宁晋素日锦衣玉食的人也没有再挑剔。   因为一大早就要起程,生怕到时候雇不到马车,莫研匆匆用汤泡了两碗饭咽下去,就跑到外面去雇马车,才一会儿就复折回来,嬉皮笑脸地朝展昭伸手:“人家要定金,我身上没银子。”  展昭也没问需要多少银两,只将钱袋交给她。莫研一溜烟地跑了,再回来时手里还多了几套普通百姓穿的粗布衣裳。   “白小姐,这衣裳有鹅黄和秋香,待会你回房试试,看喜欢哪件,你先挑。”她冲白盈玉笑眯眯道。   “……多谢,我包袱里还有衣裳。”白盈玉不知其用意,细声推脱道。   尚在大堂之中,莫研也不方便多作解释,把手中另外几套衣裳递给展昭:“这是你们的。”  展昭心中明白,他们身上衣裳都是从大船上带下来的,做工用料甚是讲究,一看便知身份不凡,明日从陆上走,自然还是得小心些为好。   用毕房,各人回房休息。为了照顾白盈玉,莫研与她同屋,其他三人均各住一间。  “你是说那些杀手还会追上来?”白盈玉在房内惊慌道。她试过衣裳之后才听莫研说要易装而行,她顿时大为惶恐。   莫研正在铺床,不在意道:“大概吧,我也说不好。”   “那怎么办?”   “扮成老百姓,或许能躲过去。……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里面……如果躲不过去怎么办?”   “躲不过了再说,放心吧,我会护着你的。”   白盈玉看着她忙碌的纤细背影,脸微微泛红,心中忐忑不安:“可是展大人受了伤,也不要紧么?”   “他的伤是有些麻烦。”莫研铺好被衾,没留意她的神情。她也有些发愁。五个人中宁晋和白盈玉不会功夫,展昭受伤,只剩下自己和吴子楚。当真再与杀手对上,只怕是在劫难逃。  宁晋好歹是王爷,前面便是扬州城,应该可以和扬州知府打个商量,找官府借个道。莫研在心里盘算着,脚步已经朝着展昭房间而去。   此时展昭刚刚沐浴完毕,他素性喜洁,这几日连连颠簸,灰土满身,汗水粘连,早觉身上不适。伤腿虽还不能碰水,他仍掬水而洗,头发也一并细细洗净。   方才几套衣裳都拿给宁晋先试穿,听见有人在外敲门,他以为是吴子楚将衣服拿过来,并不在意,仅披上深衣便去开门。   “展……”莫研的声音在看见他时哑然而止。   一层淡淡的雾气萦绕在他周身,湿发披在脑后,皂角余香清新沁人。因为深衣只是随意披着,露出脖颈以下肌肤,可见隐约水汽从其中散出,愈发显得展昭清瘦俊秀。   莫研张口结舌地盯着他。   “展某失礼。”   展昭没料到是她,连忙回房拿外袍,留下莫研立在门口,神情恍惚,心中怔怔地想:难怪古人说食色性也,原来“秀色可餐”四个字也不是只能用在女子身上。   “有事?”展昭已重新穿好衣裳,将莫研让进房内。   “嗯。”她无比眷恋道:“你方才的样子真好看。”   展昭一怔,虽知她素来口无遮拦,却仍是被她说得俊脸微红。   “就是这事?”他只好尽力作平静状。   “……好像还有别的事,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她费劲地挠挠耳根,艰难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禁止自己再去想他方才的样子。   展昭给她倒了杯茶:“那就慢慢想,不着急。”   莫研听话地坐下,果真开始慢慢想,时不时往他身上偷瞥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眉头却是越皱越紧。只是展昭就在眼前,她的脑子便如浆糊一般,半天也没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展昭也不催她,只静静坐在一旁。   忽又有人敲门,展昭开了门,正是穿了套百姓衣衫的宁晋,手里还拎着另外一套。  “这衣衫可有点别扭……你怎么也在这里?”宁晋看见莫研在内,奇道。  “我和展大人有要事相商。”   “要事?”宁晋望向展昭,“什么要事?”   想起方才莫研的话,展昭尴尬一笑,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事连我都得瞒着。”宁晋冷哼,将手中衣服递给展昭,“你的。”  展昭原以为会是吴子楚送过来,没想到宁晋会亲自送来:“子楚兄呢?”  “子楚说要去周围转转,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非得连附近鸡犬都数得一清二楚,否则他就对不住他那张床。”   “子楚兄尽职尽责,展昭惭愧。”   “腿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是安分点吧。”   宁晋百无聊赖地坐下,发觉莫研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不自在道:“怎么,我穿这衣裳很难看么?”   莫研不答,突然满脸喜色道:“我想起来了。”   展昭微笑:“是何事?”   莫研很方便地指指宁晋:“我在想,王爷是否可以让扬州知府派些人手护送我们。”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宁晋晃晃脑袋。   “我不是没有想过,”展昭颦眉,“若是可行,在姑苏就可以,但如此一来,追魂使反而更容易找到我们,多几个官差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在话下。何况,我们并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杀手在找我们。”   莫研发愁,“帐册和白小姐都是重要证据,若是被他们追上岂不是糟糕。”  展昭沉默半晌,方沉声道:“……不如,我们分两路走。”   “帐册和白小姐分开来走。”莫研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起码确保两者其一能安然到达开封府。  展昭点头:“那夜只有我和子楚兄与追魂使正面交过手,他们对你和白小姐几乎没有打过照面。如果王爷允许的话,我想与子楚兄带帐册先走。”   “可是你身上还有伤。”莫研有些担心。   “不妨事的,有子楚兄在,即便是遇上他们,也可以脱身。”   “那倒是。”   莫研心中清楚,以展昭和吴子楚的功夫,若没有人拖累,脱身应该不难。  “你是说让莫姑娘和白小姐跟我一道走?”宁晋问道。   “对。”   宁晋表情顿时有些古怪。 第四十一章   “不行,这如何使得。”   巡夜回来的吴子楚听了计划之后立刻否定:“我不能离开王爷。”   “得了得了,”宁晋不在意道:“没你,我难道连这点路都走不了。”   “可是王爷,万一您有什么差池……”   “呸呸呸,你王爷我是千岁千千岁,能有什么差池。你就跟着展昭, 把账册送到了就是头功一件。”   莫研听得噗哧一笑,微不可闻地嘀咕道:“千岁千千岁,难怪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  展昭距离她近些,耳力又好,听得清楚,忙忍住笑别开脸去。   “王爷……”   吴子楚还欲说话,莫研在旁笑道:“吴大人莫担心,还有我在呢,担保他好端端地到京城。” 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吴子楚倒更担心起来,倘若真的出事,就莫研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如何能护得宁晋周全。   吴子楚的眉头皱得愈发紧,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即被宁晋打断:“行了,子楚。本王心意已决,你勿再多言。”   他只好领命,知道宁晋素来行事任性,自己说再多也是无用。众人遂商定明日一早便兵分两路,由展昭他们先行一步。然后宁晋一行再去找扬州知府,让他们加派人手同行。  一时商定,宁晋倦倦打了个呵欠:“明日还要赶路,都早些歇着吧。”   “请王爷先行歇息,我还有事要与展兄细商。”子楚起身送宁晋出门,抬眼看莫研也正欲起身,忙道,“莫姑娘且留步,我还有话说。”   莫研复坐回去。   “莫姑娘,明日你与王爷同行,千万要谨慎行事,莫出意外。”   她点头。   “我从王爷小时候就一直跟着他,他有时难免急脾气,心地却极好,你凡事莫与他顶撞,顺着些才好。”   她接着点头。   “王爷脾胃弱,不可让他吃过多寒食。”吴子楚想了想,眼下正是出螃蟹的时候,“特别是螃蟹,他虽爱吃,但绝对不可以多吃,顶多让他吃两只。”   莫研头点得象鸡啄米。   “早晚记得让他添衣,倘若万不得已在野地里过夜,就把包袱布摊开铺在地上,有层油布好防湿气……”   莫研没再点头,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转向展昭:“这个人是不是宁王爷的奶妈易容改扮的?”  展昭微微一笑,自然不会接话。吴子楚也知道自己罗嗦了些,无奈地瞅着莫研苦笑,让这么一个小丫头来负责宁晋的安危,他着实放心不下。   “唉,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莫研安慰他,“放心吧,你家王爷胖了瘦了我管不着,不过你是替我送账册,我一定保你家王爷平安无事,便是我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会护他周全。”  她既已如此承诺,吴子楚唯有道:“多谢。”   “没事的话,我就睡觉去了。”莫研捏捏眉心,她眼皮已开始发沉。   展昭望着她,眼底隐隐有忧色,似乎有话想说。   “怎么,你也不放心?”   “不是……”   莫研大大咧咧地拍拍他肩膀,“你是担心白小姐吧。放心吧,她是重要人证,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是绝不能出事,我也会拼命护她周全。”   “别动不动就想着拼命,不是拼命就能解决所有事情。”展昭沉声道。   “哦……”   连吴子楚都听得出来,展昭的语气有些重,他很少这样教训人。若在往日,听到这样的话,莫研定要反唇相讥。只是在今晚,她从这句话的后面听出了层层担忧。   展昭起身,从包裹里掏出银票,只给自己留了一张,其余的都递给莫研:“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他也不知她会遇上什么事,除了多留些银两给她,实在不知该做什么。  莫研也不推辞,笑吟吟接过来,略加翻弄:“看不出你还挺有钱的。”   展昭却不与她顽笑:“路上千万当心。”   “你们也是,咱们京城见。”她扬扬银票,头也不回得出门去了。   看她一派轻松,也许运气好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一路平平安安到京城,展昭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次日天还未亮,莫研宁晋等人尚在睡梦之中,展昭与吴子楚便已动身,马车披星戴月地往前赶去。   “什么,展大人他们已经走了!”白盈玉一早起来,骤然听说此事,瞪大了眼睛看着莫研,“他怎能把我们丢在这里,这下我们如何才好?”   “丢?”莫研皱眉:“我们又不是小猫小狗,怎么这么说。”   “可展大人曾说过会送我上京,如今……如今怎得……”也不知为什么,展昭一走,白盈玉只觉得心里直发慌。   莫研已扎好包袱,连白盈玉的包袱也一起拿过去:“不是还有我嘛,我送你一样的。”说罢,便拎着包袱下楼用饭,白盈玉只好跟在她身后,心中戚戚然。   和宁晋白盈玉在一起,莫研基本上就是个打杂的小厮。此二人,肩不能挑,背不能抗,便是马车也从来没雇过,更不用说砍价了。   因昨天莫研雇好的马车已被展昭二人所用,今日只好重新再雇。宁晋枉穿了身粗布衣裳,打扮得象卖鱼的穷苦汉子,车夫刚伸出五个指头,他就一口答应:“五两银子,成。”  车夫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眼前此人是何来路。   “是五钱银子,”莫研直摇头叹气,“五两足够你连马带车买下来了。”  “我的意思就是要买下来。”脸面要紧,宁晋坚强道。   莫研想了想:“也成。”   一盏茶功夫后,宁晋和白盈玉坐在车内,莫研在车外手持鞭子,驾着马车上了去扬州的官道。  马车一路颠簸,白盈玉斜斜靠着,不言不语,任由身子随车身起起伏伏,一径想自己的心事。宁晋有些后悔,早知不该说要买马车,否则莫研也不用自己驾车这般辛苦。虽说这丫头有时说起话来能把人呛个大跟头,可若她在车内,起码也能说说笑笑,不会似现在这般无趣。  莫研快活地捋着马鞭,买下来的是匹上了年纪的瘦马,她舍不得打,于是哼着小曲给它听,盼它能跑得快一点。   “荷花对水开哎哟,   香风吹满怀哎哟,   柳林树下站女裙钗,   衣喂吱隆冬,女裙钗,   手提花鞋卖哎咳咿嗬呀      你要买鞋请进绣房来   衣喂吱隆冬,买花鞋,   原是做招牌哎咳咿嗬呀   ……   这本是一段二人对唱的小曲,莫研嗓子时粗时细,分扮两人,听来倒也有趣。 第四十二章   宁晋在里头听这小曲好玩,干脆爬出车外,和莫研一块坐在车前。莫研奇怪地停了口,他忙故作闲闲道:“里头太闷,出来透透气。”   莫研耸耸肩,不置一词。   “你……”宁晋偷偷溜她一眼,力图使声音显得平和些,生怕一不小心又和她斗起嘴来,“你方才唱的小曲挺有趣,是你家乡的曲子?”   “不是,是我五哥哥家乡的小曲。他一得闲就唱,我听也听会了。”   “那你是哪里人?”   莫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被我师父收养前的事情都不记得的了。”   宁晋一愣:“怎么会不记得?”   “就是想不起来了,没办法。”她想了想,又歪头笑道,“小时候,我问师父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师父说有只仙鹤从他头顶飞过的时候下了一个蛋,正掉在他怀里,他剥开蛋壳就看见我在里面。”  “那个蛋可够大的。”宁晋笑道。   莫研咯咯地笑:“我想也是。小时候,师父老哄着我们玩,他还说我二哥哥是山顶树上结的大红果,他顺手摘下,刚咬了一口,就发现二哥哥正蜷在里头睡觉。”   宁晋大笑,不由也想起自身:“我小时候可没有你走运,光师傅就有十七八个,轮着教我一个人,背不出书来就罚跪夫子像。”   “你也会背不出书来?”莫研奇道,“我还以为你们这些皇家子弟念起文章,天生应该张口就来。”   “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啊,”宁晋想起那时候就头痛,“有次一天就教三四十页的书,还命我当天就背下来,后来我实在没办法,干脆装病。三天之后再去,那几个老东西居然说得把拉下的课都补上,一口气教了大半本书,让我回去好好背,差点没把我累得吐血,后来再也不敢装病了。”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莫研笑得幸灾乐祸。   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宁晋也就不和她计较,自嘲地笑笑,觉得偶尔出出糗,能博她一笑也没什么不好。   “对了,”莫研忽想起一事,“我们现在易装而行,称呼也该改改才行。可不能再唤你王爷,白小姐也不能再唤。”   “这倒是。”宁晋点点头。其实这本是常识,只是他们三人的江湖经验加在一块也少得可怜,所以当下才想到此层。   “那我应该叫什么?”他问。   莫研方便道:“小赵、小宁、小晋……你随便挑一个。”   “也太随便了吧。”   “那就小赵子、小宁子、小晋子。”   “听着怎么象太监。”宁晋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想,“我得起个雅致点的称呼,将来说不定还有用得着的时候。……你叫什么?”   “叫我小七就成。”   “小七?”   “嗯,我在家排行老七,家里人都这么叫我。”莫研抖抖缰绳,不在意道。  家里人……宁晋微愣,复看向她,心里没由来地有些欢喜,起码这丫头对他没那么见外了。  莫研没留意他的表情,将车帘揭开,朝里头白盈玉道:“白小姐,这路上得换个称呼,你想我们唤你什么才好?”   “换称呼?”白盈玉想了想,“那你们唤我阿碧便是。”阿碧原是她的贴身丫鬟,那夜被追魂使所杀。她用此名,心中也有对逝者的思念之意。   宁晋也想到了:“我就叫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莫研知道其出处,摇了摇头,“不好,文绉绉的,和你这身打扮不符。”   “……那依你看,这身打扮应该叫什么?——别再说什么小宁子小晋子!”  “嗯……你落地的时候有多重?”她没头没脑地问道。   “六斤四两。”   “那四两肉不要了,”莫研拍板定案:“就叫六斤。”   宁晋一脸嫌恶的表情:“也太粗直了。”   “要的就是粗直,这样,谁也想不到你会是王爷。”她循循善诱,诲人不倦。  宁晋心道:倒也有几分道理……罢了罢了,反正就这么几天光景,以后再不用就是。如此一想,他遂爽气道:“六斤就六斤。”   三人彼此熟悉了下称呼,马车又行了一段路,近日中时分,天上淅淅沥沥地开始飘起雨丝。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宁晋望着消失在衣裳上的微雨曼声吟道,他显然兴致很好,丝毫没有躲雨的意思。   真该给他找一套酸秀才的衣裳,莫研暗自心道,随即打断他:“你的诗兴缓缓,先进去躲雨,回头要是淋出病来,我不好对你家吴大奶妈交代。……对了,再把车后头的斗笠蓑衣递给我。”  宁晋却不进去,指着不远处茶寮道:“行了半日,先去歇歇脚吧,正好避雨。”  马车停在茶寮边上,莫研淡淡一扫,茶寮内有两名正歇脚的大汉,看打扮像是盐帮的人,应该无事。   “阿碧,下来吃点东西。”   莫研唤了白盈玉下车,又叫了茶,掏出包袱内的干粮,三人就着茶水细嚼。茶寮外的雨却是越下越大了,打得茶寮顶棚噼里啪啦地作响。   那两名大汉喝罢茶,见一时走不了,索性坐着闲聊起来,言谈间竟聊起了姑苏白府之事。  难怪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莫研边嚼着馒头边想,同情地瞥了眼白盈玉。后者低头静静饮着茶水,面无表情。   “那司马家的人退婚,连定礼都大张旗鼓地退了回来,摆明了是看不上白家。你说,被司马家退了婚的女人,哪里还嫁得出去!”瘦高大汉笑谈道,“谁敢娶她,那不是摆明了和司马家过不去嘛。”   “怎么嫁不掉……”矮胖汉子笑道,“她还可以嫁给你我啊,咱们要是娶了她,司马家估计连理会都懒得理会。要不怎么说落毛凤凰不如鸡,也不知那位小姐姿色如何,要是差了,我还看不上呢,哈哈哈!”   白盈玉仍旧低垂着头,一滴泪悄然无声地滑落到面前的茶碗中。她没想到自己已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资谈,言语间又是如此不堪。 第四十三章      见她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莫研忍不住抱不平,对那两人横眼冷然道:“白府之事与两位并不相干,嘴下积德才是。”   那两大汉瞧她是个姑娘,身旁的宁晋又生得文弱白净,遂拍着桌子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管爷的事!”   “你才不是个东西!”   莫研迅速跳起来骂回去道,宁晋连拉带拽地把她按下去,朝那两人陪笑道:“小妹鲁莽,两位多多包涵。其实白府之事另有隐情,不知二位可否听说?”   那两名大汉本欲发难,忽听见他的后半句话,不由按下怒气,奇道:“有什么事是老子不知道的?”   莫说这两名大汉,便是莫研与白盈玉听他这般说,心下也是奇怪。   “原来二位不知道啊!”宁晋为难地搓了搓手,似乎是在思量该不该说:“此事说来……唉,还是不说了。”   见他这般,大汉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事?”   “那我要是说了,两位可千万别再对他人提起啊。”   “废话少说,快说什么事!”   宁晋压低声音:“两位可知,其实司马家退婚是另有原因的,他家的三公子因为常逛花楼,致使身犯隐疾,只怕连洞房都……”他目光扫了一下莫研和白盈玉,干笑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嘿嘿嘿……明白明白。”大汉贼笑,一脸的心知肚明。   莫研和白盈玉对视一眼,均是疑惑重重。   宁晋接着道:“白府知道此事后,自然要退婚,可还顾着司马家的面子,他们就悄悄地派了个人想去将定礼要回来,谁料到司马家恼羞成怒,趁着白宝震出事,便大张旗鼓地退回定礼,趁机羞辱白家,造成是白家被退婚的假象。”   那两大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老弟你怎么知道的?”   “不瞒两位,我的一门远方亲戚就是司马家的厨子,自然知道这些底细。这几日他回来探亲,正好说起此事。……唉,我也多嘴,两位可千万别往外传才是。”说罢,与他们草草告辞,随即招呼莫研和白盈玉上马车。   待茶寮已远,莫研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问宁晋:“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你说呢?”宁晋挑眉。   白盈玉微微颦眉道:“若是我家先行退婚,我怎得从来没有听家父提起过。”  闻言,莫研不由开心道:“你是在骗他们!妙哉妙哉!”   宁晋见她笑得灿烂,得意道:“那是当然,要是都如你那般与人动手,吃不吃亏且不提,却是白费了气力,又堵不住悠悠之口。”   “说得也是。”莫研点头赞同,“没想到你瞎话张口就来,我可比不上你。”  “什么叫瞎话!这叫因势利导,懂不懂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不让他们说,自然不行,那么就看你让他们说些什么。”   “那你如何就知道别人会相信呢?”   宁晋淡淡道:“你可明白何谓‘三人成虎’?”   “三人成虎……”莫研略略一想,随即明白,拍手笑道,“对啊,我们可以到处都去这么说,众口相传,不出几日,这司马家三公子的名声怕是毁尽了。”她转头朝白盈玉道:“这个法子好,司马家那般羞辱于你,我们也可以好好治治他们。”   白盈玉沉默片刻,道:“两位好意心领,只是万般皆是命,事已至此,盈玉早已认命,司马家好也罢歹也罢,我都不想再生事了。”   “……也罢,你家的事你说了算。”   莫研有些惋惜,又抬眼看宁晋,目光复杂:“原来你们这些帝王家的人成日里就琢磨着如何骗人,看来你的话还真是不能信。”   “我还不是为了帮她!”被她这么一说,宁晋恼怒不已,本以为此举怎么说也该让莫研对自己另眼相看,没想到却是如此的另眼相看,顿时气结。   莫研还在摇头叹气:“可见心术不正……”   “你这丫头!”   宁晋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丢下车去,正在此时,马车突然猛地巨震,莫研居然就真的如他所愿,一下子从他视线中跌飞出去。   白盈玉头撞在马车壁上,立时红肿起来,她大骇惊叫:“怎么了?怎么?是有人追来了么?”  没人回答她,宁晋已急忙跳下车去把摔出半丈远的莫研扶起来。后者滚了一身的泥水,狼狈不堪地站起来,懊恼地查看雨中的马车,发现原是马车前轮撞在一块硬石上。   这丫头连赶车都这么不牢靠,宁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没好气道:“你看看,只顾着说话,驾车连路也不看……”他的话在看见莫研皱眉托着胳膊后哑然而止。   “没受伤吧?”   他焦切地问道,方才的不满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莫研半晌才愁眉苦脸道:“要是展大人在就好了。”   “怎么了?”   “我胳膊脱臼了。”   “……”   宁晋和白盈玉自然都不懂得如何能把莫研的胳膊再接上去,只好就让它暂且晃荡着,等到了扬州城里再找大夫替她接上。莫研也没法驾车,宁晋只好自己上阵,他虽会骑马,可这驾车和骑马却是两码事,折腾了半日才好不容易让马车歪歪折折地走上路。   马车内白盈玉细心地用绢布替莫研把胳膊先固定住,柔柔笑道:“要是展大人在就好了,他一下子就能接好。”   “谁说不是呢。”莫研唉声叹气,展昭不在,还真是有些不方便。   外间的宁晋将车帘撩开条缝,凉凉道:“这能怪谁,谁让你自己不会挑时候。”  “六斤!驾好你的车!”莫研没好气地把车帘用力拉回去。   此时,在距离他们七八里地的官道上,展昭正斜斜靠在马车中闭目养神,突然只觉一激灵,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冷了?”吴子楚问道。   展昭摇头:“也不觉得冷,奇怪。”   吴子楚哈哈一笑,打趣道:“那就是有人想你了。”   知他是顽笑,展昭笑而不答,撩开车窗上的幔布,雨滴夹着风立时扑面而来,冰凉沁人。 第四十四章      到了扬州城内,雨已初停,三人先往扬州知府衙门而去。倒不是不急着接胳膊,而是莫研心中打算着,依宁晋的身份,知府必定尽心逢迎,自然会请好大夫来替自己接上胳膊。殊不料,刚到衙门口,便听说扬州知府李高义去了江宁,向前任太师魏老太爷贺寿去了,估摸两日方可转回。  “这些个混帐东西!”听闻李高义为了拍魏老太爷的马屁,居然把整个扬州知府衙门丢着不管,宁晋恼怒不已。   莫研靠在车旁,无所谓地边啃肉包边道:“你又何必气恼,不过又是个溜须拍马之徒而已。要是去了那位魏老太爷的寿宴上,看见一堆堆的大官小官,你还不得气得拔头发。依我说,不找他们也罢。”   宁晋倒还不至于听她的,这一小段路走来,深知莫研性子浮躁,靠她是万万不能,还是得请官府派人护送稳妥些。   “我看,我们先住客栈,等那李知府回来后再来找他。”他口中说着,人已经牵着马车往最近的客栈走去。   莫研不满:“要等两日呢!”   “生死攸关,不等不行。”宁晋知她心急,“你也不希望白小姐有何差池吧。”  “不是还有我么!”   “就是因为有你,才非等不可。”   “……你……”   莫研差点被肉包子噎住,连连咳了几声,白盈玉在旁递过水囊给她,柔声道:“小七,我们还是听这个……这个六斤大哥的话,先找家客栈住下吧,还得给你的手请个大夫来。  见他二人皆是此意,莫研无法,只好随便他们了。   他们寻了家客栈,刚踏进去,莫研便喜上眉梢,也不与二人多说,脚不沾地地径直朝坐在里面桌子的青衫人而去。   “二哥哥!”她扯着青衫人的袖子,几乎将他刚挟起的菜也扯得飞出去。  那人似乎也是微微一惊,脸侧向莫研,丝毫没有着恼,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正是莫研的二师兄萧辰。   “你不是去京城了么?怎么又会在这里?”莫研奇道。   萧辰却不答,反问她道:“你没和展昭在一起?”宁晋和白盈玉的脚步声滞重,显然不是习武之人,他略加一听就能听出来。   “嗯,他有事先走。”莫研拉过宁晋和白盈玉,“这是六斤,那是阿碧,眼下我和他们一起上京。……这是我二师兄萧辰。”   白盈玉正欲上前见礼,便听见萧辰冷冷道:“你又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了?”  闻言,白盈玉僵立在当地,而宁晋顿时沉下脸来上上下下打量萧辰。   莫研是见惯他这般模样的,陪笑道:“他们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待会我再和你说。”   萧辰冷了张脸,不说话了。   莫研冲宁晋和白盈玉招招手,示意他们在桌边坐下来。白盈玉倒也罢了,宁晋颇为不情愿,犹豫了半晌,方才侧身坐下。   “你的手怎么了?”   莫研托着手慢慢坐下,萧辰虽然看不见,但觉出不对。   “脱臼了。”她无奈道。   本已冷若冰霜的脸又冻了一层,萧辰起身到莫研身边,扶上她的伤臂,用手托了一下,骨头已经复位。   “痛就叫。”萧辰淡淡道。   “……不算很痛。”莫研龇牙咧嘴地忍着疼,随口道:“可惜展昭不在,上次他替阿碧接脚踝,一点都不痛。”   萧辰冷冷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姑娘家岂是随便让人碰得……”   他的话听得旁边的白盈玉脸色发白,低下头去。   “……你出来这些日子,越发被人带坏了。”萧辰寒着脸,握着莫研的胳膊轻轻转动几下,看无碍了,才复坐下。   宁晋见莫研就这么乖乖地听着,非但没有回嘴,便是连半分解释的意图都没有,心下不由奇怪,却不知莫研自小就被萧辰训斥惯了,从来不敢回嘴。   “二哥哥,你同我们一起上京去,好不好?”莫研活动几下胳膊,朝萧辰笑道。  萧辰本就是欲下姑苏找她,不想却在此处碰见,暗自庆幸没有错过,此时听莫研如此说,心中早已应允,口中只道:“你同我上京去。”言下之意,他不愿与宁晋白盈玉同行。  “那他们怎么办?”莫研怔了怔。   萧辰淡道:“难道他们没长脚么?”   莫研为难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青砖,迟疑道:“不成,二哥哥。我答应了展大人要护着他们平安到开封府。”   闻言,萧辰脸色又寒了几分,语气带上了恼意:“怎么,你领了块破牌子,倒和展昭成了一家人,不把我当回事了?”   “不是不是……”莫研忙道,“这都是为了五哥哥的事。”随即她附到他耳边,轻声告诉他缘由,萧辰才脸色尚缓,但仍道:“如此同行便是,只是既然我在,就不必再找官府。”  不愧是师兄妹,一窝子出来的,都这么自大,宁晋暗自摇头,随即道:“我以为还是请官府相助更为妥当。”   即使方才莫研已经在耳边告知宁晋王爷的身份,萧辰的口吻仍旧没有丝毫变化,冷漠如斯:“阁下既然认为萧某无能,还请自便。”   宁晋差点被这话跄一大跟头,正欲发火,抬头却看见莫研冲他猛摇头,目中难得有陪笑之意,示意他莫与萧辰较真,他只好暂按下怒气。   “我二哥哥的功夫好得很,一点都不比你家吴大奶妈差。”莫研打圆场,“有他在,我们……”  萧辰冷冷打断她:“我功夫好不好,与他们何干。你又多什么嘴,难道我还求着他们不成?”  “都是为了五哥哥的事情,二哥哥,你就将就一回,好不好?”   萧辰本与她多时未见,甚是牵挂,此刻又听她好言相求,心中一软,方不再说什么。宁晋虽心中不愉,但总算没有当萧辰的面发作。众人要了饭菜,草草用过,又添上茶水,正用着,莫研借口去给马匹加草料,朝宁晋使个眼色,遂溜出门去。   待到马厩旁,不多时,宁晋慢条斯理地踱过来,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师兄好大脾气,比我架子还大。”   莫研笑嘻嘻:“扬州知府眼下又不在,若是要三四天才转回,岂不是耽误事嘛。眼下能碰上我二哥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我就是想提醒你,这路上可千万莫和我二哥哥起争执,他可不像我这般好性子。”   你也算好性子,宁晋暗自摇头。   “我二哥哥的功夫真的很好,”莫研在心中比较,犹豫道,“我估计应该和展昭差不离,有他一同上京,就不需要再找官差了。”   “你师兄有那么好身手?”   “那当然,你别瞧他目盲,可一点都不……”   宁晋闻言,吃了一惊,:“目盲!”自己与他面对面吃了顿饭,怎么没发觉萧辰居然双目已盲。 第四十五章   此时的桌旁只剩下萧辰和白盈玉两人。   由于之前听了萧辰所讲的话,与他独处白盈玉难免有少许尴尬,一小口一小口轻抿茶水,偶尔偷眼看一下萧辰,见他静静而坐,不仅面前茶水纹丝未动,连眼珠都不转,如同冰塑石雕一般。  也不知莫研和宁晋去了何处,半晌也不见他们转回,想到要和这个人一路同行,她此刻就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萧辰突然皱了皱眉,开腔道:“你去把小七叫回来。”   “嗯?”她愣了愣,“我?”   似乎对她的呆滞十分厌恶,萧辰连话都懒得再说,只微不可见地点下头。  她疑惑问道:“哦,那……她在哪里?”   萧辰眉头皱起来,已经是明显地不耐烦:“你没听见她说要去加草料吗?”  他的语气刻薄非常,白盈玉毕竟是大户人家小姐,如何受得了这等无名闲气,微恼道:“既然你知道,何不自己去找?”   短暂的静默……   “因为我是个瞎子。”萧辰淡淡道,脸缓缓转向她。   白盈玉呆住,不可置信地盯住他的双目,眼珠漆黑如墨,与常人无异,只是少了几分灵动与光华。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艰难启唇,欲向他赔礼,忽见莫研和宁晋已回来坐下。  混然不知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莫研笑眯眯地朝萧辰道:“二哥哥,我来赶车,你在马车里头歇歇好不好?”   “你会赶车么?”   “当然会,你可记得:在家的时候,我还替镇上的刘叔赶了几日马车送酒。”  似乎想回那时情形,萧辰总算露出了点笑意:“自然记得。”   看着他的脸寒冰消融,白盈玉有些发怔,赔礼的话不知怎得就说不出口,只微垂了头听他们说话。   “二哥哥,出门左五。”莫研取了自己的包袱,又替他拿了行装,告知萧辰马车所在,遂出门先将东西放上车。   萧辰起身,白盈玉赶忙也站起身来,以为他会需要有人来扶着走路,立在当地犹豫着是否上前,愣神之间,萧辰已越过她身侧,独自走出客栈,左转五步,正停在马车旁边。  “这个家伙哪里像个瞎子?”   忽听见身边宁晋摇头叹道,她慌忙收回视线,怕他看出自己的异状,忙取了包袱出门去。  宁晋慢吞吞跟上。      当掀开车帘,发觉马车正往城外驶去的时候,白盈玉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我们不是要等扬州知府回来么?怎么……”   萧辰听见也当没听见,压根就不理会她。宁晋斜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有这位萧大侠在,功夫了得,想必是前路无忧。”   萧辰向来敏感,虽目不能视,仍听出宁晋话中酸意,冷淡道:“江湖难测,萧某可不敢打包票,两位不妨权衡思量,此刻下马车也不迟。”   “你让我下马车!?”   宁晋嗓门提高,这辆马车可是自己买下来的,若是有人要下去,也不应该是他。  莫研的声音适时出现:“六斤,你出来驾车,我觉得自己的胳膊还得多歇歇才好。”说话间,她已勒住缰绳,探入马车中,连拉带拽地把宁晋扯出去,不让他再有说话的机会。  待宁晋回过神来,缰绳已经塞入他手中,莫研低低在他耳边恼道:“我不是叫你莫惹我师兄吗?”   “到底是谁惹谁!”宁晋一肚子气,“你没听见他……”   “算了,算了,”莫研拍拍他肩膀,把他后半截话拍掉,息事宁人,“总之这一路上你莫再和他说话,大概就能相安无事了。”说罢,不等宁晋罗嗦,她便钻入车中。   宁晋气得猛拽缰绳,瘦马被他扯得一惊,扬起前蹄,嘶嘶长鸣,随即往前窜去,倒比方才跑得快多了。   马车内自然颠得厉害,连莫研都不得不一手扶着车窗,方能稳住身体;白盈玉更是被颠得东倒西歪,几次都差点撞到萧辰,幸而都被莫研拉住。   随着马车行进,萧辰的眉头愈皱愈紧,忍了良久,终于沉声道:“可否挪开尊足?”  莫研一怔,往底下瞧去……   “啊!”白盈玉轻呼出声,慌忙挪开自己的右脚,见萧辰的黑色靴面上已然脏污不堪,忙叠声陪礼。   “不如到了下个镇子,重新买一双?”她细声问道。   萧辰冷哼:“不必费心。”   面对如此漠然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白盈玉停口,求助地看向莫研。  此时的莫研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萧辰的靴子,丝毫没留意他们俩说了些什么,自然也没看见白盈玉的一脸尴尬。   “二哥哥,这靴子是在京城买的吧?我瞧见开封府里马汗就穿着这么个靴子。”她笑道,“可惜他脚底功夫不好,靴底跟处磨得起毛,不像二哥哥你的,还是平平整整。”   萧辰淡淡一笑。习武之人,提气而行,脚下忌滞拖,越是功夫好的人靴跟处越难有磨损。  “展大人若不是受伤,他的靴跟也是平平整整的,我之前还以为那御猫二字就是个虚名号,没想到他的轻功着实不错,那晚去寒山寺,若不是他拉着我,我还真是追不上。”  萧辰听到此处,面色一沉,白盈玉瞧在眼底。   “也不知道你和展大人的轻功哪个好?”莫研一径叽叽喳喳,兴致盎然地笑嘻嘻道,“回头到了京里,找个由头,你们比试比试才好。”她原是小孩心性,说起武功,自然只想到高下之别,至于此二人愿不愿比试,分出了高下各自心中又当如何,她却是半分都未思及。   萧辰淡淡道:“他功夫好不好,与我们有何相干。这些官府中人,还是远些的好。五师弟的事情了结后,你就同我回去。”   “哦。”   莫研随口应了,压根没往心里去。   萧辰听她答得飞快,便知道她没当回事,原想再说她几句,却未说出口,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自相遇以来,展昭在师妹口中被提及多次,却不知这短短数十日,师妹与他经历多少事,两人竟已如此亲近。   “……你方才说展昭受了伤?”他犹豫地开口。   “嗯。”莫研点点头,想到一路行来所遇到的事情,索性挨着萧辰坐下,方才在店中多有不便,不能详详细细地将经过告诉师兄,此时正好向他慢慢道来。 第四十六章   日近黄昏,包拯正同公孙策在书房中整理查阅历任江南各司官员所涉及案件,外间忽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转瞬马汉人已进来,朝二人躬身笑道:“大人,展护卫回来了!正在内堂候着呢。”  包拯与公孙策闻言,均面露喜色,忙往内堂而来。   “大人,公孙先生。”展昭上前见礼,同时为二人引见吴子楚,“这位是宁王门下,大内侍卫吴子楚,此番多亏有他相助,否则险矣。”   “吴某绵薄之力,展兄言重。”   众人短短客套几句,方相让落座。   见展昭行动较往日迟滞,包拯关切问道:“展护卫受伤了?可严重?”   “一点小伤,大人不必担心。”   展昭忙道,随即掏出怀中账册,交呈包拯,又将此行经过简单讲述。   包拯略略翻阅,内中大大小小官员姓名赫然在目,加上一笔笔的数目,令人触目惊心,一时无法详看,遂先收起。   有此账册在手,案情即将分明,弹劾张尧佐有望,包拯心中大石落下几分,再看展昭一身风尘仆仆,显又清瘦些许,不由道:“展护卫此番辛苦!……对了,与你同行的莫捕快呢?”  “莫姑娘与宁王同行,护送白宝震之女白盈玉进京。”展昭禀道,“白盈玉亦是此案重要人证,为防有失,故我们分两路进京。我与子楚兄星夜兼程,所以早到几日,宁王一行人会找扬州知府借路,若是路上不出意外,三四日后,他们应该就会到京。” 虽然口中说得简单,但他心底却总是有层隐隐的担忧,挥之不去,希望他们莫要出差池才好。   包拯沉吟半晌,面色凝重:“展护卫,莫捕快年纪尚幼,如何能让她独自当此重任。”  听出包拯语气不无担忧,展昭愧道:“属下不才,与追魂使交手时受了伤,为确保证据无碍,权衡之下,唯有出此下策。”   能让展昭不得已决定分道而行的伤绝对不会是小伤,包拯心中明白,但知展昭素来要强,不欲再问伤势,只道:“你先去歇着吧,也让公孙先生瞧瞧你的伤。”   展昭仍想推托,公孙策却已走至他身旁,也不多言语,只作了个手势,笑而请之。展昭如何当得起,连忙起身,无奈随他而去。   包拯又命人送吴子楚出府,自己方转回书房,点起灯盏,取出账册细细查看。不多时,公孙策也转回来。   “展护卫伤势如何?”包拯从案上抬首问道。   “是箭伤,透骨而过,受了伤后一直没有休息,以至外口到现在都未愈合,幸而所用金创药是良品,否则怕是早就化脓了……”公孙策轻叹口气:“真不知这几日他是如何忍过来的。”  “……”   包拯默然半晌,对于这个属下自己实在不知如何才能爱护他。有太多的事情,不得不让他去办,而这其中有太多的危险不得不让他去面对,这些年来,展昭几番出生入死,却从未抱怨过半句,仍旧笑若清风,宛若无事。   “好在回来了,只要他肯好好静养些日子,便可痊愈,大人不必太忧心。”公孙策见包拯眉间忧郁,遂宽慰两句。   包拯长叹一声:“本府实在是欠他良多。”   “大人……”   公孙策何尝不知他所想,心有戚戚,一时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几日,包拯都在细细查阅那两本账册,连每日的饭都是命人端至书房草草用过。  展昭则被公孙先生勒令不得下地,只许躺在床上静养,幸而这几日也无大事,他遂老老实实依命养伤。吴子楚一连几日都到城外等候宁晋,可惜始终不见他们一行人的身影。  到第三日上灯时分,吴子楚郁郁而归,思量再三,缓步走向开封府内展昭住所。  灯盏温暖,展昭正半靠在床榻上,手边一本词集,书页崭新,显然并不常翻看。  “子楚兄请坐,恕我失礼,不能……”   “你我兄弟,不讲这些虚礼。”吴子楚自在坐下,又自斟了茶,待看清展昭手边词集,不由失笑:“柳耆卿,就是那位奉旨填词的柳永吧,你怎么会看起他的词来?”   展昭有些涩然,淡淡一笑:“这几日闲来无事,随意翻翻。”其实此词集是他特意找公孙先生借来的,只说是养伤无趣,打发时间之用。至于为何非要看柳耆卿的词集,柳耆卿在当世名气不小,故而公孙先生没有多问。   吴子楚心中有事,也不多作计较,饮罢茶水,正色道:“今日已是第三日,按理说,宁王他们也该到京了,会不会是路上……”   他没再往下说,不吉利的话他不愿说出口。   展昭当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这几日来同样的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尽管他尽力想去摒弃这个念头,将心思挪开,但见日升日落,已是三个昼夜过去,始终没有传来他们的消息,又如何能够安心。   再如何耽搁,最迟明日也该到京城。   若是明日……他暗自深吸口气:那么多半就是出事了。   见他沉默不语,吴子楚不由有些焦躁起来,懊恼道:“早知当日我就不该离开宁王殿下。”  展昭正欲启口,外间传来赵虎的大嗓门,急匆匆的:“展大哥!展大哥!”  听赵虎语气不同往日,展昭直起身来,眼睛紧盯着甫进门来的赵虎——“展大哥,外头来了位姑娘,说自己是白宝震的女儿……”   吴子楚从椅子上跳起来,喜道:“总算到了!这下可以放心了!”他一把揪住赵虎,“宁王可也在外头?”   赵虎摇头:“倒是有位公子和她在一起,不过应该不是宁王,那位公子似乎双目失明。”  双目失明,展昭一怔,莫非是萧辰:“莫姑娘呢?”   赵虎复摇头:“也没瞧见她。”   莫非他们失散了?展昭心中焦急,取过榻边外袍,挣扎下地。赵虎赶忙上前阻止:“展大哥,莫忘了,公孙先生可不许你下床!”   “没事,我的腿已经好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   赵虎还欲劝阻,却见展昭已披上外袍蹒跚朝外走去,只好快步跟上。吴子楚紧随其后。 第四十七章      外堂,一位弱质芊芊苍白憔悴的女子正坐着歇息,身边一男子倚桌而立面露不耐,正是白盈玉与萧辰。   “展大人!”展昭一进门,白盈玉忙站起身来,看见他似乎立刻定心不少。  展昭尚未开口,吴子楚已急急问道:“宁王呢?他不是同你一起么?”   闻言,萧辰转过脸,朝着展昭,面色苍白地可怕,缓缓道:“这么说,小七是还没回来?”  “究竟出什么事了?”展昭沉声问道。   白盈玉咬咬嘴唇:“我们在城郊的张家店撞上了杀手,被冲散了,他们会不会……”  萧辰半晌不语,忽抬脚就往外走,白盈玉忙拉住他,急道:“萧大哥,我知道你担心小七,可你眼睛不便,如何去找她,再说城门已关……”   她话未说完,萧辰就用力摔开她的手,却又有另一人用力拽住他。   “萧兄且慢,我与你同去。”是展昭的声音。   展昭又转头沉声吩咐道:“张龙赵虎,请二位各带两队捕快随我出城。”  “是。”   张龙赵虎领命而去。   “我也和你们去。”   吴子楚提剑上前,皱眉道:“如此说来,宁王是和小七在一起?”   “应该是的。”白盈玉颦眉回忆当时情形,“我记得小七想引开他们,驾着马车冲出去,当时宁王殿下还未来得及下车。”   吴子楚忍不住要叹息:宁王啊宁王,何时才能改了这慢吞吞的性子。   “我也和你们去。”白盈玉轻声道。   “不可!”展昭断然否决,“杀手多半就是冲着你来的,案子了结之前,你都不可擅离开封府衙。”      月明星稀,展昭一行人出开封东城门,不同于白日,此刻往张家店方向而去的路上甚是僻静,马匹过处,寒鸦起落,远远可见几点磷火飘飘忽忽。   往前行了近两里地,也没有发现宁晋和莫研的踪影,展昭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半蹲在地,细细查看地上的车辙,无奈此路是进京城的要道,日间不知有多少车马行过,车辙马蹄多不胜数,根本分辨不清。   展昭略一沉吟,遂道:“我们分头行事,张龙你从此地往张家店方向,搜索附近地区,赵虎随我前往张家店。子楚兄,萧兄,你们……”   “我随张龙在附近搜索。”吴子楚飞快道,他自觉既然是在张家店遇袭,那么此时宁晋不太可能还在张家店,应该是在进城的路上。   萧辰一扯缰绳,淡淡道:“回张家店也许能找到线索。”意思自然是他随同展昭回张家店。  展昭不再多言,上马策缰,往张家店而去。   张家店本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子,全镇人都加起来也超不过百人,所以镇上仅设两名捕快。此时这两名捕快也正自烦恼:日昳时分镇上的那场混乱,他们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往上报。  展昭等人的突然到来吓了他们一跳,听闻这位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有话想问他们,连忙穿戴整齐,到展昭面前回话。   “那三名外乡人是两日前到的镇上,许了客栈老板五日的房钱,还让他留意有没有操姑苏口音的姑娘经过,说是等亲戚,哪里想得到他们是想杀她。今天日昳时分,果然就来了几位客官,其中一位就是这位公子……”年纪大些的老捕快指指展昭旁边的萧辰。   萧辰很不耐烦地打断他:“前面的就不用再罗嗦了,你就说看没看见那位驾着马车的姑娘。”  “那位姑娘……”老捕快摇摇头,“没再瞧见。后来看见杀手追着马车出去,我们也跟着追去,追到汴河边,看见马车翻到在地,里面人都没了,杀手也不见了。”   “汴河!”   展昭与萧辰闻言,皆是心中稍宽,莫研水性极好,若她跃入水中,杀手多半拿她没奈何。可……若是无事,为何不见她回开封府?   待他们来到河边,残破的马车静静地躺在距离河水不到一丈远的芦苇丛中,展昭伏下身子细看马车,微颦起眉:马车已有好几处被拆下来,想是被附近的村民拆回家当柴烧,剩下的残骸几乎找不到任何线索。   再看地上脚印,虽然被村民踩踏过,但仍旧能隐约分辨出有两人脚印是往河边而去,细辨脚印深浅,他暗松口气,那两人似乎都没有受伤。   展昭复站起身来,命大家散开来,包括张家店的两名捕快在内,分段沿着河边去寻找莫研和宁晋。   “萧兄……”   顾及萧辰双目不便,自然无法独自找寻,展昭想请他先回镇上,却见萧辰从怀中掏出一只碧青竹笛,凑到唇边试了试音。   “小七认得这笛声,若她在附近,应会循声而来。”萧辰道。   展昭注视他片刻,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仍旧拱手施礼,才转身离去……身后笛声响起,清扬优越,较之寻常笛声更具穿透力,显是萧辰运起内力吹奏。      好饿啊!快撑不住了!   月光惨白,有一只手扒在岸边的礁石上,手指费劲地紧紧抠在石缝中,因为太久,从指尖到臂膀都已经僵硬,莫研几乎快觉得这只手不是自己的了。   她的大半个身子还浸在河水中,冻得牙齿直打抖,这并不算很糟糕,比这更糟糕的是死死钉在她右肩上的那柄短箭。因为这柄箭恰好压迫了右手的血脉,她的右手根本动不了,连动一个手指头都是难如登天。   若是右手能动,她就能爬上岸。   可现在她只能靠左手扒住石头,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地在水里泡着。   一阵风过,挟来几个零散的笛音,恍恍惚惚……   又是一阵风过,笛音似曾相识……   莫研本已半闭的双目骤然睁开——是二哥哥的笛声!   “二哥哥!我在这里!这里啊!”   她试着大声呼喊,无奈重伤在身,从嗓子里出来的声音嘶哑微弱,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懊恼地皱了皱眉,她试着清了清嗓子,深吸口气,刚想大喊,正好一个浪没头没脑打过来,硬是吃了口水进去,顿时狂咳起来。 第四十八章   这次突如其来剧烈的咳嗽几乎耗掉了她所有的气力,身体的震动已经使抠住石缝的手指逐渐松开……忽有人一把擒住她,气力之大,直接将她自水中拽上了岸。   展昭看着她,心中大石终于放下:所幸,她还活着。   “展……大人……”虽然虚弱,她仍笑道,“我……就知道我福大命大,一定死不了。”  他顾不上与她说话,半跪在地上,目光落在她右肩上的那柄黑箭,再往下,借着月光,她右手手掌呈淡淡青紫,显是血脉不通所至。   “你的手是不是动不了?”展昭脸色微变,顿时明白她为何久久无法上岸。  她点点头。   他暗自深吸口气,将她扶坐起来,连点了几处穴道,护住她心脉,心中只盼还来得及,  莫研虽然身体虚弱,但反应还是很快,立时明白他想拔箭,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身子连连往后挪,躲开展昭,说话连贯异常:“我不拔箭,你别过来!”   展昭扶住她不稳的身子,尽力平静道:“此箭压迫你右手血脉,得立时拔出。”  “不急,不急!”她连忙道,本能地忌惮拔箭的痛楚。   “再迟,你的手就废了。”展昭急道,他也不知道现在拔箭是否还来得及,也许她的手已然回天乏术。   “啊……”莫研咬咬嘴唇,显是被吓住,却仍旧道:“……那也不行,我连升麻汤都没喝,此时拔箭会疼死的。”   她愈想愈害怕,挣扎得厉害。   “好好好……我不拔箭,你莫乱动。”展昭看她挣扎时,伤口处鲜血不停渗出,心中不忍,只好先用缓兵之计,“你且先歇歇,我们回开封府后再请公孙先生医治。”   她怀疑地盯着他:“真的?你不会骗我吧?”   “我何时曾骗过你。”   莫研想了想,似乎自相识以来,他确是从未骗过自己,这才松懈下来。前一刻还戒备着展昭,这一刻他又成了救星,她身上确是一丝气力也没有了,想都不想就直接靠向展昭肩上,游丝般地喘气。  莫研衣裳湿透,夜风吹在身上,无法自制地发起抖来。   “……好冷。”她声音微微发颤。   展昭却似乎置若罔闻,轻轻道:“那日听你说喜欢柳耆卿的词,有一首《雨霖铃》你可还记得?”   “记得……”   “念给我听听,可好?”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她有气无力道。   “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后面呢?”展昭紧盯着那柄短箭上,手悄无声息往上挪去。  她接着念下去:“……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   他的手已然握住那柄箭,紧紧攥住,声音却出奇地柔和:“竟无语凝噎,念下去……”  “不是念下去,是念去去。”她声音已是微不可闻,居然还知道要纠正他,慢慢道:“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几乎是与“阔”字同时,展昭颦眉用劲,飞快地拔出箭。   殷红的血从伤口飙出,溅到他的蓝衫之上,绽开。   莫研闷哼,一头栽倒。      日近正午,秋日阳光从窗外透入,带着些许的暖意,落在坐于桌旁的人身上。那人静静而坐,目光落在虚无缥缈之地,他身旁不远处的床榻上,另一人鼻息浅浅,正懒懒地想翻个身……  “哎哟!”   因翻身触动到伤口,莫研痛呼出声,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看清屋内的人,顿时欢喜唤道:“二哥哥!”   萧辰走至床边,伸手轻按她的额头,昨日里烧得吓人的热度已经退下去了,暗松口气,柔声道:“醒了就好,饿不饿?”   “嗯。”莫研诧异地看了看四周,“我们这是在哪里?”   “这里是开封府。”   莫研愣了半晌,终于想起了来龙去脉,大声气恼道:“展昭竟然骗我!”  “他骗你?”   “他明明答应我不拔箭的,可是,他居然乘我不注意……”   “又胡说,若不是他及时将箭拔出,再迟得一时三刻,你这条胳膊就算是废了。”萧辰沉声责备她,“等见了展昭,记得好好谢谢人家。”   莫研心中不服,却又不敢违逆师兄,只好蔫头耷脑道:“……哦,知道了。”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厨娘马大嫂,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她见莫研已醒,笑道:“总算是醒了,我这药煎得还算是及时。”   “马大嫂。”莫研还记得她,亲热唤道。   马大嫂放下托盘,上前用粗糙的手抚了抚莫研的额头,热度退尽:“你这小丫头,足足睡了三天,还真吓人!”   莫研也呆了呆:“我睡了三天?”   “是啊!发了两天的烧,硬灌了好几碗药,昨夜里烧才算退下去。”   “药都是您煎的吧,真是麻烦您了。”   “傻话,病好了比什么都强。”马大嫂放下药,“趁热把药喝了,我正好告诉展大人你醒了,免得他担心。”   莫研一听展昭的名字就咬牙切齿:“展大人,他怎么不来瞧我?”同时暗自心道:肯定是心虚,不敢来看她。   “展大人腿伤未愈,公孙先生命他在床上静养。他前两日瞧了你好几回,今天早上还问起你呢。”笑着说罢,马大嫂转身出门去了。   莫研有些怔仲:原来他的腿伤还没好……   萧辰摸到桌上的药,端至她床边,将她扶起,柔声道:“吃药吧。”   “二哥哥,那天展昭是带着伤去找我的么?”莫研低低问道。   “……对。“萧辰迟疑片刻,如实道,“他确是带伤坚持去找宁王和你。”有意无意间,他加重“宁王”二字。   闻言,莫研又不语了,一口气把药喝完。因为她心不在焉,几乎察觉不出药的苦味,不若以前在家时那般叫苦不迭,如此异常,萧辰又怎么会察觉不到。   “对了,宁王呢?找到他没有?”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另一个人。   “找到了,在芦苇丛里。”   “他没事吧?”   “听说受了点凉,没什么大碍,皇上已经把他接入宫中调养。”   莫研长吁口气:“还好还好,总算全都安然无恙。” 第四十九章      桌上的笺纸墨痕初干,展昭有些疲倦地搁下笔,轻轻捏了捏眉心,再细细整理好那一迭小楷,作为旁供,此番江南之行所查之事已尽数写下。   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而他手边的药早已凉透。   他不在意地端起,饮尽,凉药比热时还要苦上几分,涩苦久久地停留在舌根,徘徊不去。  灯火摇曳,他略略舒展身体,突听“啪”的一声,火中爆出朵烛花,纤小璀璨,煞是好看,引得他浅浅一笑,起身关窗。   窗将合拢之际,却见不远处的桂花树后似有人影晃动,展昭定睛望去,有一人蹑手蹑脚地自月牙门溜进来,月明风清,桂香浮动,树影从她脸上移过,双眸晶亮若星,正是莫研。  这丫头,受了伤不好好歇着,跑出来作什么?展昭皱眉,正欲唤她,又见一人自月牙门进来,一把拦住莫研的去路。   “二哥哥……”莫研做错事般的声音。   萧辰语气不善:“你不好好养伤,乱跑什么?”   “我想去看看展大人,也不知他腿伤好了没有?”   她的声音很轻,展昭却听得分外清晰,不由怔住:她自己的伤还未好,怎么还惦着他。  “胡闹,哪有姑娘家三更半夜进男人房间,快些回去。”   莫研陪笑道:“你不是说,若非因为他,我的胳膊早就废了,要我去谢谢他么?”  “我有让你大半夜的来找人道谢么?”   萧辰似乎恼她狡辩,随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后者轻叫出声。   “那你也没说应该挑什么时辰,再说,现在不过亥时初刻,也不能算是大半夜。” 莫研的声音透着几分委屈。   “还顶嘴!快回去歇着,养好伤我们也好早些上路。”   她要走?展昭闻言,未及多想,手已复推开窗扇……莫研闻声望来,顿时绽开笑容,抬脚欲奔过来:“展大人,我就猜你还没睡。”   萧辰似乎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不惊不奇,伸手扶住莫研,淡淡道:“急什么,慢慢走。”  展昭披上外袍,将他们迎入房中。莫研不等坐下,就急急问道:“你腿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展昭看她重伤初愈,虽然脸色苍白,却是笑意盈盈,显是精神不错。   “展大人,”萧辰扶莫研坐好,立在她身旁,转向他道,“此番若非你当机立断,小七胳膊必废,萧某在此替她谢过大恩。”   “展昭愧不敢当,莫姑娘也曾救过展某性命,若说谢字,也应是展某。”  莫研立时得意洋洋地看向萧辰:“二哥哥,我说我救过展昭吧,你还不信,这下可信了?”  萧辰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你病还未好,应该好生歇息才是,夜晚风凉,不宜出门。”展昭关切道。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莫研晃晃脑袋,满不在意道。   展昭微笑:“高烧才退,当心吹着风,前两日还烧得直说胡话呢。”   “我说胡话了?”她眼睛一亮,很感兴趣,奇道:“我说什么了?”   “你……”   展昭正欲开口,却被萧辰打断:“展大人,不知我师弟李栩何日才能出狱?”  “包大人现已着手审理此案,但因此案牵涉过广,非短短几日就能了结,故而还需多等些时日。到时案情水落石出,令师弟若无罪,包大人自会还他清白。”   萧辰点头,朝莫研道:“这些时日你正好养伤,待五弟出牢,我们再一同回去。”  “哦。”莫研漫应。   闻言,展昭沉默片刻,终还是忍不住道:“萧兄,莫姑娘已身为开封府的捕快,岂能擅离职守。”   萧辰平静道:“既然回去,自然是要辞去捕快一职。”   “辞去捕快?”   展昭颦眉看向莫研,后者朝他嫣然一笑,了无心事地问道:“我回了蜀中,你可会来瞧我?”  “你当真要回去?”他确是心中一沉。   莫研耸耸肩,朝他使了个眼色,悄悄用手指了指萧辰,示意他自己不敢违背师兄的意思。  “包大人破格将你招入府中,委于重任,如今你却因师兄事毕,便一走了之,岂不辜负包大人一番苦心。”展昭情急之下,言语中已有责备之意。   莫研听得头越垂越低,心里也惭愧自己不太仗义,颇有些过河拆桥的行径。  萧辰却冷冷道:“展大人此言差异。小七年纪尚幼,又是女儿家,本就不该参与庙堂之事。此次她插手查案,也是因开封府冤我五弟杀人。此事原就是开封府之过,小七不得以而为之,怎谈得上是包大人的一番苦心,更谈不上‘辜负’二字。”   听着好像也挺有道理的,莫研又慢吞吞地把头抬起来。展昭一时语塞,他原就不是善言之人,偏偏遇上个永远都占理的萧辰,自然无法可施。   “此事还应禀明包大人才是。”半晌,展昭才道。   莫研尚未开口,萧辰已经想都不想就道:“明日我自会告之包大人。”   若有似无的桂香从窗外渗入,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莫研听见展昭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很奇怪,她从未听过他这般叹气,又或者是她从未留意过,但此时此地的这声叹息却听得她也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好像自己真的做了对不住眼前此人的事情。   “二哥哥,其实……”她吞吞吐吐道,“当捕快……也挺好玩的。”   萧辰寒下脸,沉声道:“小七,回去睡觉。”   “哦。”   早就习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莫研无奈地乖乖地起身,朝展昭歉然地扮个鬼脸,慢吞吞地回屋去。   萧辰却未走,侧耳听莫研的脚步声已消失,确定她听不见,才转向展昭,略一拱手:“展大人,萧某还有一个不请之请,望展大人答应。”   “萧兄请讲。”   “小七在病中所说胡话,切不可告诉她。”   展昭怔住,莫研在病中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仅有四字,在旁人听来是再寻常不过,为何不能告诉她?   爹爹救我!   爹爹救我!   爹爹救我! 第五十章 莫研在床上辗转反侧,高烧不退的模样仿佛又出现在他面前。   “内中详由不便相告,”似乎知道展昭的疑惑,萧辰紧接着道,“还请展大人包涵。”他口中仅说不便相告,却全因当展昭为外人,所谓家事不足为外人道,在他看来展昭根本没必要知道。  展昭如何能不明白,虽然关心,但他素性持重,自不会去做那般不识趣地刨根究底之事,只道:“萧兄放心便是,展某自会慎言。”   “多谢。”萧辰拱手告辞。   “萧兄留步,”展昭忙上前一步,道,“莫姑娘聪慧机敏,若留在开封府中,定能相助包大人破解案情为民伸冤,萧兄不妨三思。”   “破不破案,伸不伸冤,与我们有何相干。”萧辰连头都懒得回,“天纲伦常,因果报应,自有佛祖慈悲,主持公道,我等碌碌庸人,怎敢插手。”说罢,出门而去。   展昭立在当地,哭笑不得,按萧辰说法,岂非连法理也可废。他以前觉得莫研性格稀奇古怪,现在看到萧辰如此模样,莫研自小与他一起,长成那般性情,倒也不足为奇了。  灭了烛火,展昭卧于榻上,被衾及胸,听着外间风拂桂叶,心中郁郁,良久方才倦倦睡去。  一夜无梦。      一晃过了大半月,江南贪没案的审理已接近尾声。莫研和展昭的伤也都好得差不多了。  莫研与萧辰一直想去牢中探望李栩,无奈与本案有牵扯的人一律不准探视,莫研在牢门口与王朝磨了半日的嘴皮子,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审理已经到了紧要的当口,各种证据皆指向当朝三司使张尧佐正是贪没案后的主使人。包拯上书仁宗,弹劾张尧佐,指出正当国家困难之际,任用张尧佐这等贪婪庸人,后果不堪设想。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仁宗见状,为求息事宁人,只好任命张尧佐为淮康军节度使。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投案自首,自认是杀害白宝震的凶手,说是只为图财。包拯虽然猜出此人定是张尧佐安排的替死鬼,目的是想尽快了结白宝震命案,怎奈却找不出其他证据,无法指证张尧佐才是真凶。   虽然张尧佐已被贬官,但包拯仍不依不饶,再次弹劾张尧佐。   仁宗恼包拯固执,道:“节度使是粗官,有何妨?”   包拯回道:“节度使,太祖、太宗皆曾为之,恐非粗官!”   仁宗无奈,暂时打消念头,却又封了张尧佐为宣徽院南使,包拯第三次上奏章,要求让张尧佐出守河阳,不得回京供职,更不得担任使相。   仁宗终是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一时案子审理完毕,包拯因屡屡弹劾张尧佐,于朝野间得一绰号“包弹”。莫研在外堂听宁晋说起这一外号时,笑得直打跌。   这些日子以来,因知皇兄心烦意乱,宁晋一直留在宫中,随便也替包拯敲敲边鼓,待诸事尘埃落定之后,方才溜出宫来,首先便来瞧莫研。   “你身上的伤可好全了?”他瞧莫研笑罢,微微喘气,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不由问道。  “那当然,这点小伤根本不在话下。”   宁晋又复看了她两眼,那日他与莫研被杀手逼得跳了汴河,两人失散,他精疲力竭地上岸后昏死在河边芦苇丛中,万万没想到莫研竟然受如此重伤。回宫后他曾特地派了太医来开封府中为莫研诊治,太医归后回禀公孙先生早已对症下药,伤者无碍,他方才放心。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笑道:“我在皇兄面前替你美言了几句,皇兄打算钦点你当开封府的捕头。”   “捕头?”莫研丝毫没有宁晋期待中的惊喜,反而一副懊恼的样子,“我要回蜀中去了,连捕快都不当,哪里还能当捕头。”   宁晋显然没有想到:“你要回蜀中?”   “嗯,我二哥哥说最迟后日就回去。”莫研也很无奈,抬头正看见展昭进堂来,面色凝重,似有烦心之事。   见宁晋在此,他拱手施礼:“展昭参见宁王殿下。”   “怎么?前面出什么事了?”宁晋奇道。他知道前面开封大堂之上包拯正发落犯案官员,江南大大小小以白宝震为首的九名官员皆被革职抄家,却皆是罪有应得,展昭如此表情倒是有些奇怪。  “没什么事。”展昭淡淡一笑。   莫研探究地望着他,忽想起一人,忙问道:“白小姐呢?她家被抄,那她怎么办?”  展昭正是因此事而烦恼,关于白盈玉的发落,他曾向包大人求情,但包大人亦是依律例行事,又岂能因人情而枉法。况且白盈玉本应充作官妓,但念她肯当堂作供,方才罪减一等,从轻发落。  见展昭不答,莫研异想天开道:“她无家可归,若愿意的话,正好可以和我们回蜀中去。”一路与白盈玉同行,且感念她肯交出账册,莫研当然不忍她凄苦无依。   “她……被发配边塞。”展昭缓缓道。   几乎立时,莫研跳起来,气道:“包大人老糊涂了!她有功于此案,怎么反而发配边塞呢!”  “不得无理。”展昭轻喝住她,“包大人已经是从轻发落,而且特别许她葬父之后再往边塞。”  “可是,她随我们千里而来、一路艰辛,又当堂作供,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落个发配边塞的下场。”   宁晋在旁沉默不语,这原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对于朝堂之事莫研向来不懂,此刻直气得在原地来来回回走动。怕她伤口裂开,宁晋刚想唤她坐下,展昭已经拉住她,硬是让她坐好,才道:“你以为她不知道这个结果吗?”  “她知道?”莫研吃惊。   展昭点头:“她是官家小姐,自然明白后果如何,也许发配边塞已比她原来所想还要好些。”  莫研大惑,不解:“那她为何还要……”   “她是为了替父赎罪。”展昭低低道。   沉默了半晌,莫研才抬头,大声道:“无论如何,她是为了救我师兄才落得如此田地,我不能袖手旁观。”   展昭轻叹口气:“我曾向包大人求情,但国法难违,包大人又何尝忍心。”  莫研愣了愣,眼睛滴溜溜地转向宁晋:“你去向你皇兄求情,肯定可行!”  宁晋连连摆手:“这些日子我皇兄被包黑子烦得够呛,正一肚子气呢,开封府的事他理都不想理了。”   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莫研盯着脚尖发呆。 第五十一章   眼看日近正午,莫研腹中饥饿,想了半日也没想出好法子,虽可在半道上劫囚,但终是下下之策,万不得已之时才方可用。   “你怎么还不回宫去?”她转头朝宁晋,奇道,“是用中饭的时辰了。”  宁晋恼道:“怎么,我连开封府里的一顿饭都蹭不上?”   其实他也知道莫研并无赶他走的意思,不过是没心没肺地随口一问,但听在耳中就是不舒服。  “你要在这用饭,那就得去小花厅。”莫研口中与宁晋说话,眼睛却已瞄到展昭身上,心思转了几转。   展昭正好也欲去用饭,见宁晋欲留下,遂上前引道:“殿下这边请。”   宁晋白了莫研一眼,后者无知无觉,他只好忿忿迈步而行。莫研在后扯扯展昭衣袖,笑道:“我请你吃饭,可好?”   不但展昭愣住,连宁晋也停住脚步,诧异地望向她。   “我请你去醉仙楼吃饭,可好?”莫研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   醉仙楼是京城里屈指可数的酒楼,展昭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你若想吃,我请你便是。”他想到莫研即将回蜀中,不知何时才能再来京城,如今就算是自己为她饯行吧。  “不用,我有银子。”   宁晋闲闲靠在门边:“醉仙楼可不便宜,你那点捕快俸禄也只够喝口茶。”  莫研掏出身上的几张银票,抖了抖:“这些还不够吃顿饭么?回头我就兑银子去。”  “你哪来那么多银票?”宁晋奇道。   “展大人给我的。”莫研笑容可掬,“就是我们在扬州决定分开走的时候,后来路上都是花你的银子,所以这些银票也没使上。”   宁晋一脸鄙夷地看着她:“一路上让我使银子,然后用展昭的银子请展昭吃饭,你还真是……”他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个词来形容,只好用眼神作补充。   “展大人才不会象你这么斤斤计较呢。”   见展昭嘴角含笑,静静立在一旁,莫研不欲再理会宁晋,拉着展昭就走。  宁晋恼火地瞪着他们的背影,踌躇片刻,还是急步追上。   “等等我!我知道那里什么菜最好吃。”      马行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距离开封府衙并不算远,醉仙楼就位于马行街两端,朝街面相对而建,二楼处还以木廊相连。从外面望去,这座半空中的木廊上雕刻着飞禽走兽,栩栩如生,且描金镀银,显得很是气派。   店家见是宁晋,忙不迭地请上楼去,也不待他们开口,便安排了间临栏可观街景的宽敞雅阁。又恐天凉,店家特特地取了羊皮褥子垫在椅子上,再把凉果香茗摆齐,请他们稍待热菜,方才退出去。  莫研见店家这般殷勤,朝宁晋拍手笑道:“和你出来,果然妙哉!是不是我们吃完,他连银子都不要?”   “你想得倒美。”宁晋白她一眼,“非但银子不能少给,还得额外多给打赏,否则我的面子往哪搁。”   “那你这宁王当来有何用!”莫研连连摇头。   宁晋气结,偏偏一时半刻又说不出自己究竟有何用,索性不语,只拿眼睛瞪她。莫研转头看展昭静静而坐,眉尖微颦,垂目饮茶。阳光洒落半身,光影流转之间,愈发衬得他眉目温润如玉,她看得呆住……   将他二人映入眼帘,再回想起寒山寺中情形,两幕相叠,宁晋只觉微微不适,正欲别开脸去,却又想到一事,急急朝莫研道:“你当真要回蜀中去?”   闻言,展昭方抬目望向莫研,正瞧见莫研怔怔地看着他。   “为何不能留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   莫研很是为难地挠挠耳根,“其实,我当初答应当捕快的时候就想着……”她溜一眼展昭,后者淡淡一笑。他如何会不知她一心当初只想着救出师兄,当捕快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她要走,他原就该料到。   “我二哥哥又催着我回去,他最不喜欢与官府有往来。”莫研愁眉苦脸,本来她也以为官场无好人,尽是些只会搜刮百姓敛收财物的贪官昏官,但这些日子以来,看包拯丝毫不畏仁宗,不依不饶地弹劾张尧佐,素日里又是勤勉公务,兢兢业业,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着实钦佩。  还有展昭,象他这般的人,是她从未见过,也未曾想过的。她不得不承认,他确是个好官,而且远远不仅于此……   不忍看她为难的模样,展昭轻叹口气,问道:“何日动身?”   “大概是后日,不过现在白小姐落得如此处境,我怎么能走?”说到此事,莫研立即想起请展昭吃饭的原因,忙凑到他面前,十分认真问道:“包大人平日里最喜欢什么?”  展昭被她问得一愣:“喜欢什么?”   “他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玩意儿?”   “包大人……”展昭想了半晌,才迟疑道,“大人好像喜欢下棋。”   “下棋!”莫研闻言欢喜道:“我们家正好有一付玛瑙的,不知道包大人会不会喜欢?”  玛瑙围棋子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可有,宁晋原不知莫研底细,听说她家中竟有如此值钱的物件,不由微微吃了一惊。   展昭不解道:“你想拿玛瑙棋子送包大人作什么?”   “求他放了白小姐啊。”莫研想当然道。   “胡闹!”展昭厉声喝住她,语气已带着怒意,“你这是贿赂官员,包大人岂是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之人。”   “那你说该怎么办?”   很少见到展昭如此声色俱厉,莫研被他这么一骂,顿时委屈不止:“除非我去劫狱,可我又打不过你。”   展昭心中一软:“我会吩咐差役路上多加照顾她,不会为难她。明日白宝震下葬,我们也可去帮她料理。”   “我自会替她父亲选付好的棺木。”宁晋插口道。   “可她还是会被发配边塞。”莫研咬咬嘴唇,“难道真的想不出办法么?”  “律法如山,不可违。” 第五十二章   “你们……”   莫研气呼呼地将面前茶水一口饮尽,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店家流水般将菜肴送上来,此时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桌正中便是一道蟹酿橙,香味四溢,甚是诱人。   宁晋嗜蟹,也不相让,自己先挟了一个,启了橙盖,取内中蟹肉蘸盐醋而食,吃的津津有味,这才连连让道:“这蟹味道不错,你们怎么不吃?……有蟹无酒可不成,再来一壶菊花酒方才对景。”遂又唤来店家上酒。   见莫研仍在气恼,展昭无法,伸筷挟了一个蟹酿橙给她,柔声劝道:“你不妨尝尝,日后回了蜀中,多半就吃不到了。”   莫研本是心中忿忿,听到他柔声相劝,也不知怎么,气也气不起来,低着头乖乖地吃起蟹肉,顿觉满口芳香,确是极难得的美味。   “这个……怎么做的?”她一下子就忘了方才气恼之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蟹肉。  宁晋得意道:“别小看这道菜,做法可不一般,”他瞥一眼莫研,补充道:“就算你学会了做法也没用,连这小碟蘸蟹肉的醋都是特别酿制的,与一般陈醋不同。你若回了蜀中,哪里还能吃到这般美味。”   “唉,说得也是。”莫研愈发懊恼。   “京城里好吃的东西还多着呢。”宁晋循循善诱,“你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莫研挟着蟹肉在叹气,半晌,毅然决然把它一口吃下去,认真道:“那我今天得多吃一些。”她转头看展昭,目中尽是期盼:“你会来蜀中瞧我么?”   展昭一怔:“会……吧,若能得空。”   莫研喜道:“到时,你带些这醉仙楼的蟹醋给我,可好?”   展昭淡淡一笑,却不点头也不摇头,方才随口应承,现下心中已隐隐愧疚:自己整日里公务繁忙,便是想去瞧她,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得空,若随口答应她,却时时去不成,岂非是辜负她。  见他微笑,莫研只当他是答应了,随即却又想起白盈玉,低低叹道:“白小姐去了边塞,也不知会不会有人去瞧她。”   她心中始终对白盈玉心怀歉疚,觉她是为了帮自己才会落得这般惨境。   展昭、宁晋闻言,各自默然。   “对了……去边塞怎么走?”宁晋饮口酒后,问展昭。   展昭想了想才道:“一般押解犯人出开封府,往河南府,再经河中府,过汾水,洛水,至庆州。”   “汾水,洛水……”宁晋顿了顿,象是想起什么一般,“听说以前,曾有犯人跳了汾水,是真的么?”   展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多看了他几眼,转而别开目光,佯装不在意道:“确有此事,船行至河中,有几个性子烈趁着官差不留神,便投了水,倒也不算稀奇。”   投了水,也不算稀奇——莫研立时福临心至,两眼直爆小火花。   再看他二人一问一答,仿若无事闲聊,她心下生疑,扭头观察展昭模样,后者神情泰然,自斟淡酒,浅浅而饮,并无异于平常之处。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莫研犹豫着收回目光:像展昭这种只肯依法理行事之人,怎么可能会暗示自己救白盈玉的法子,何况还是这等旁门左道的法子。  “那些人投了水,官府就不追究?找着尸首没有?”她讨好地又替展昭斟了杯酒,小心翼翼地问道。   “汾水湍急,如何还找得到,只好不了了之。”   展昭心中暗道惭愧,面上却仍旧平平而叙,波澜不惊。   “那些人真是……真是太可怜的。”看来此法可行,莫研掩不住兴奋,虽已极力用哀伤的口气说话,可脸上的笑意却是显而易见。   展昭与宁晋交换眼神,皆暗叹口气,知道这丫头心无城府,竟是半分情绪都掩饰不住,幸而再无旁人在场。      次日白宝震下葬,宁晋虽未出面,却于前晚便请人送来一副上好棺木,将白宝震尸身收殓入内,又请石匠赶着刻了碑,送了过来。包拯也派了王朝马汉,名为押解白盈玉,实则替她料理丧事。  莫研与两位师兄皆到场帮忙,展昭亦来帮忙。   因是包大人法外开恩,故停灵哭灵守灵皆略去,这日里唯送灵引灵二事。  京城郊外野地,风过,火舌吞吐,纸钱灰烬漫天飞舞。   白盈玉跪在墓前,麻衣素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便是这袭孝服,也是莫研一早送去牢中给她换上。   她不言不语,眼中无泪,静静地烧着纸钱,在墓前跪了许久。展昭莫研等人立在她身后,静默无语,虽然同情她孤苦无依,却全因白宝震作孽,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纸钱烧毕,她方盈盈起身,朝展昭等人躬身,莫研忙上前扶住她。   “我还有些话想和我爹爹说。”她低低道。   众人明白,大概她不愿他们听到她的言语,皆知趣转身退开。   莫研抚抚她的后背,笨拙劝道:“你莫太伤心了。”   白盈盈点点头,朝她勉强笑笑,一直看到她转身离开,目光凄楚而决绝:婚事被退,爹爹惨死,亲朋避恐不及,以其无依无靠地流落他乡,还不如追随爹爹于九泉之下,也落个干净。  缓缓转过身子,她猛然发足一头朝墓碑撞去——   这一突变,是众人万万没料到的。   展昭等人已经走远,回身抢来已然来不及,莫研虽然离得近,无奈身法太慢,仅仅拉到一小方衣角。眼见白盈玉即将撞上墓碑,千钧一发之时,忽有一人抢至她身前,生生将她拦下,正是萧辰。  萧辰本是与莫研同行,他双目不便,耳力便比常人灵敏,听到脚步声不对,不必回头,人便已飞掠而出,险险救下白盈玉。   “你没事吧?”见她身子软软瘫下,莫研冲上前,焦急道,“干吗要寻死,就算要死,你也应该去投水,怎么会想到去撞石头呢?”   闻言,展昭暗叹口气,隐约也有去撞石头的冲动,连忙将莫研拉开,免得她再胡说八道下去,毕竟旁边尚有王朝马汉在场。   莫研又看到萧辰按着腰,奇道:“二哥哥,你怎么了?”   方才被白盈玉一撞,萧辰的后腰正顶到石碑边缘,一阵酸麻痛楚,他触手摸去,温热腻滑。  莫研探头望去:“啊!流血了。”   白盈玉闻言,抬头见萧辰手上血迹赫然,顿时大为歉疚,慌忙道:“你……你伤得要紧么?都是我的错,我……”   “知道错就好。”萧辰仍旧冷冷淡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残其身,不孝之至。”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走了。生怕师兄走路不便,李栩赶忙追上。   一只寒鸦立在高枝,零零落落地叫了几声,白盈玉坐在原地,望着渐渐模糊的青衫背影,恍在梦中。 第五十三章   白盈玉被押解往边塞两日后的清晨,萧辰等收拾好行装,向包拯辞行后便从侧门而出,正遇上牵着马欲出门去的展昭。   “你们要回去了?”   展昭停下脚步,虽然内心不无遗憾,却还是朝他们笑道。   莫研看见他,很开心的模样,笑吟吟地朝他点头:“方才我去找你辞行,可惜你不在,还好在这里遇上。”   萧辰拱手施礼:“展大人,多谢你这些日子对小五、小七的照顾,我们就此别过。”   “萧兄走好。”展昭也拱手还礼。   莫研在旁轻扯他衣袖,笑道:“你莫忘了来蜀中瞧我,你若来,我就做菜给你吃。”  “莫姑娘……”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叫我小七就好了,以后我也不叫你展大人,就喊你展大哥,好不好?”  展昭微微一笑,道:“自然好。”虽然口中如此答道,但他却也不知这“以后”将会是何时,说罢之后,不由心下怅然若失。   浑然不知他所思,莫研将包袱甩至背上,豪情万丈地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一路平安。”展昭拱手,衷心道。   灿然一笑,莫研不再多言,转身随两位师兄离开。   李栩轻敲一记她的头:“什么青山绿水,罗罗嗦嗦的,小娃儿不学好!”  “什么不学好,江湖中人都这么说话,这话我练了好久,总算派上用场了。”莫研得意道。  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尚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的展昭听了,唇角不由泛起笑意。看着那抹熟悉的纤细身影拐过街角,消失在视野中,他深吸口气,方才离去。      尾声      转眼已过了月余,这日展昭早起在院中练过剑,抹了抹汗,正看见雪花飘落,细细小小的,绕在他身周打着转……   已经是冬天了,真快啊,他想着,这是今年京城里的第一场雪吧。   雪粒子钻入衣领,冰凉冰凉的,他自嘲地笑了笑,也不掸开,提剑回屋,却见马汉从不远处顶着雪走过来。   “展兄,我家里的说了,今儿是小雪,让你早起先过来喝碗羊肉汤。”马汉人还未到,已经喊过来了。   展昭笑道:“替我多谢嫂夫人,我稍后就过去。”   展昭独身,在京城里又无亲戚,平日里与王朝马汉等人皆以兄弟相称。马汉已成家,夫人正是开封府内的厨娘,有着一手好厨艺,故逢年过节,马汉常常招呼展昭王朝等人同来家中过节。今日小雪,马大嫂特地烧了补气暖胃的羊肉汤,也算是应景。   刚进马汉家的小院,混杂着当归味的肉汤香味扑鼻而来,团团雾气在飘雪中散开,暖意沁人。王朝,赵虎早已在屋中,见展昭到来,忙挪了挪,让他落座。   马大嫂手脚麻利地给各人端上汤碗,端得是好手艺,那羊肉汤色泽乳白,毫无臊味,上面洒了一把碧绿的葱花,香气四溢。王朝性急,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就着碗便喝了一口,连连咂舌,只觉得鲜美无比。   取过汤勺,轻轻在汤中搅动散去热气,看着碗中的葱花,展昭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人欢欢喜喜地往面中洒葱花的样子……现在的蜀中,不知是否下雪?   “展大人快喝,这羊肉汤就得趁热喝。”   马大嫂又端上一大盘白馍,笑呵呵地看着正大快朵颐的众人,得意道:“这汤里头我加了白芷,还有杏仁,一点臊味都吃不出来吧。”   “嫂子真是好手艺。”赵虎抓了馍在手中,赞道。   王朝口中还未咽下,连声附和:“好吃……好吃。”   听他们连声称赞,马大嫂笑了笑,自言自语地叹道:“你们也就是知道好吃二字,其中的功夫哪里会懂得。……要是那个小丫头没走,说不定她能吃得出来。”   闻言,展昭手上动作略停,随即恢复寻常。   一时吃罢,谢过马大嫂,出马汉家,展昭信步往包拯书房而来,正遇上押送白盈玉的差役已经回来,向包拯回禀经过后退出去。   包拯见展昭进来,示意他坐下,遂语气低沉道:“白盈玉在汾水投了河。”  这原是展昭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此刻他也无法确定莫研是否做了手脚,又或许白盈玉真的投了河。   见包拯面色伤感,展昭心中隐隐歉疚,含糊地劝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许觉得如此更好。”   包拯沉重地叹口气,目光落到桌上卷宗,繁多复杂,只有暂且收拾情绪,以政事为重。昨日城南郊外一处别院失火,疑是有人纵火,展昭心细,正好派他去调查此事。   展昭领命前往城南郊外,策马而行。   郊外的雪似乎下得比城里还要密些,纷纷扬扬,天地间苍苍茫茫。天寒地冻的,路上行人稀稀落落,路边茶水铺亦是生意冷清   刚用过羊肉汤,腹中暖和,他暂不欲饮茶水,并不停留,策缰而过。   “老板,你茶水里怎么不加点肉桂叶……” 茶水铺里的一个声音飘过来。  展昭猛地一下勒住缰绳。   “这个时节,要加点肉桂叶才好。”那声音仍旧如记忆中那般快活。   仿佛能看见她说话时的样子,他不由微微笑开,翻身下马,似乎怕惊扰了什么,牵着马缓缓走过去。   茶棚内,一个俏生生的身影正立在茶炉旁,偏着头瞧茶水冒水泡……   余光瞥见有人过来,她方抬起头,正与展昭目光相遇,顿时欢喜唤道:“展大哥。”  展昭微笑:“小七。” 楔子      宫城内,紫辰殿。   “母后,您求求父皇,莫将我嫁入番邦,我不要嫁给耶律洪基……”   豫国公主赵渝跪在皇后曹英面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曹英亦是双目含泪,赵渝虽是早逝的昭贤贵妃之女,并非她亲生,但却是由她扶养长大,听闻仁宗要将她远嫁辽国,她又何尝不心疼。   “快起来,孩子。”   曹英将赵渝搀起,牵着她在榻上坐了,才轻抚着她的手,劝道:“你也要体谅你父皇,他的心里也是不好受。”   此时的门外,仁宗静静站立,倾听着门内两个女人的抽泣之声。   “皇上……”内侍不知是否该替他推开门,轻声询问道。   仁宗摆摆手,示意莫惊扰房中人,不是他不愿见赵渝,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自先帝与辽国定下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虽无战乱,但大宋每年都需供给辽国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布,今有消息传来,辽国耶律宗真似对岁供颇有微词,曾言大宋年入一万万,辽不过仅得三十万,实九牛一毛。且辽国已和西夏联姻,耶律宗真将其女兴平公主嫁西夏国王李德昭之子李元昊。两国关系微妙,不忍百姓再受战乱之苦,仁宗遂决定与辽国联姻,暂且缓和局势。   屋内,曹英仍在劝道:“那耶律洪基也正是年轻精壮,又听说文武双全,对汉学极是精通,想来定然不输于我汉家子弟。”   赵渝的抽泣声渐渐止住,取而代之地却是更令人心惊的话语:“母后,孩儿是宁死也不愿嫁去番邦,您莫怪孩儿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   曹英听得大惊,慌忙拉住她:“你这孩子,莫作傻事!”   仁宗闻言也是一惊,也顾不得叫内侍,自己推门入内,大步朝赵渝走过去。  “父皇……”   赵渝看见仁宗突然进来,顾不得惊讶,也不多说话,径自直挺挺地跪下,连着磕了三个头。  望着俯首在地上的女儿,仁宗长叹口气,将她扶起:“千般不是,要怪就怪朕,不该把你生在这帝王家,朕也是万般无奈。你既然贵为公主,就需得为朕,为大宋尽你所能。”  见女儿不言不语地盯着自己,双目肿得桃儿一般,仁宗硬是让自己狠下心肠:“看看宫里还有什么喜欢,你尽可以带了去;或者还要添点什么,也尽管让人去办……”   闻言,赵渝心中一片冰凉,知道父皇心意已决,再无回转余地。   “……孩儿回去想想。”   拖着脚步,赵渝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第一章   冬夜里的京城,丝毫不被风雪减去半点热闹。马行街上,夜市的铺子一个连着一个,三更才收,五更复开。北食有楼前李四家、石逢巴子,南食有寺桥金家、九曲子周家。   猪胰胡饼、和菜饼、野狐肉、果木翘羹、香糖果子、水晶烩、糍糕之类吃食,光是闻香便引人食指大动,更有提瓶卖茶者,寒冷冬夜里饮上一碗热腾腾的香茶,身上便是说不出的和暖。  这份热闹对于食客来说自是惬意,当对于巡街的捕快,则是另一番光景了。从掌灯时分一直巡到二更天,饶得里面穿了棉夹袄,莫研还是冻得直打哆嗦,忍不住偷偷买了个“羊荷包”,叼着它躲到一方角落里大口大口吞咽。   冷不妨背后有人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惊得她一时哽在喉咙中,边转身边狂咳不止。那人也是没料到,忙拍她的后背,助她顺过气来。   “王头,”她好不容易吞下去,陪着笑道,“您怎么又亲自出来了?”   她口中的王头即王朝,作为开封府捕头,对于手下捕快玩忽职守的行为历来惩罚严厉。莫研拿不定巡街时吃点东西到底算不算玩忽职守,但看到王朝脸色不善,自知不妙。   王朝带着几分无奈看她,沉声责问道:“你怎么又偷吃东西?巡街须得时时警觉,不得有丝毫懈怠。”   “捕快也是人,又不是铜塑铁铸的,这么冷的天……”莫研不满道,她五天才能轮到巡马行街,巡街又冷又冻,满眼又皆是吃食,如何能忍得住不吃。天空尚落着雪粒子,风卷着雪刮过来,她皱眉裹了裹斗篷。   毕竟还是个小丫头,王朝拿她没奈何,只能教训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话不对,皇上算是人上人,怎得不见他来吃这般苦头。”莫研摇头,“若是说只要我肯吃苦便能当人上人,难道说我也能当上皇上不成,不通不通,很是不通。”   “你怎么总有理!”   “这话本来就不对。”   “这话是我说的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就是这个理。”   “那就是老祖宗错了,还传下来作什么。”莫研理所当然道。   王朝气结,回回都说不过她,回回都有一堆歪理顶回来。   “王头还有什么事么?没事的话,我去接着去巡街了。”莫研的一双脚早冻得麻木,她原地急跺了几下,试着恢复些知觉。   已经连话都不愿再说,王朝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看着这个小丫头慢悠悠地汇入人流中,他连连摇头——听说皇上还钦点了她当捕头,就这般模样,当了捕头如何才能服众?  这边莫研亦是一肚子不痛快,刚吞下去的“羊荷包”虽使身上和暖些,嗓子却干得厉害,想买碗茶喝,又恐王头还在后面盯着。路两边香气四溢,却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她用力叹口气:早知当捕快这么无趣,当初就跟着二哥哥回蜀中去,不偷着跑回来就好了。   正自一摇三晃地溜达,突听有人惊呼:“我的钱袋!我的钱袋呢?”   莫研还未来得及循声望去,便有一位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飞快蹿过来,正巧一头撞进她怀里,她想也未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哪里来的婆娘,敢挡你爷爷的路!”男孩恼火地大声嚷嚷。   莫研听得咯咯直笑:“你才多大,小媳妇还没娶,就惦着当爷爷了。”   男孩使劲挣扎,无奈未曾习过武,虽然动作灵活,却无章法,怎么也挣脱不了莫研。  此时先前叫喊的那人也赶到了,生得眉清目秀,公子哥儿打扮,一把揪住男孩,从他手中拿过黑底金线的钱袋,恼道:“这么小就偷东西,小心我送你去见官。”   “等等,”莫研伸手拿过钱袋,“你如何能说这钱袋就是你的?”   “你!”那人恼怒,“你是什么人,也配来问我!”   莫研慢条斯理地掏出怀中制牌:“在下是开封府的捕快,姑娘若有冤屈,可到开封府衙前击鼓鸣冤。”   “你……”那人愣住,“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颇为无奈地瞥了那人一眼,莫研的表情明显写着:呆子都看得出来你是女儿身。随即她低头解开钱袋,略略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这钱袋果真是你的?”   “嗯。”   “这里头可都是大内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莫研拈出个猫眼戒指,对着灯火转动,赞道:“蜜黄色,上上品,好金贵的东西。”   那人显然没想到她一语道破,迟疑片刻,口中含含糊糊道:“……仔细看好像又不是我的钱袋,大概是认错了。”说罢,匆匆返身就走。   莫研还在眯着眼睛看那戒指,待回过头来,方才那人已不见了,连方才抓住的小男孩也趁机一并溜了。   “人呢?”   她疑惑不解地四下张望,周围人影憧憧,哪里还找得到:“钱袋都不要就跑了?……看来多半也是偷来的。”将钱袋揣入怀中,她慢吞吞地接着往前逛去。      过了三更以后,马行街夜摊便开始收了,大街由热闹归于清冷,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位提瓶卖茶者仍守在屋檐下,同他们缩在一道的还有莫研,哆哆嗦嗦地捧着碗茶慢慢吃。风雪却是愈发大起来,屋脊上雪已积起尺许。   “咚——咚!咚!咚!咚!”   天寒地冻,远远地隐约传过来打更的声音,莫研如释重负地长呼口气:总算熬到五更天,可以换班了!   欣喜地在原地用力蹦了蹦,溜达了一夜,冻得僵硬的腿简直就不像是自己的了。莫研还了茶碗,缩缩脖子,裹紧斗篷,往开封府走回去。   风夹着雪劈头盖脸地刮过来,打得脸上生疼,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在朝前走。  “小七!”似乎有人唤她。   莫研将眼睛撑开条细缝,循声望去,骤然睁开,顿时喜道:“展大哥!”  不远处,展昭一袭红衣立在雪中,正含笑看着她,那般沉静的眉目,似乎漫天风雪也为之一缓。 第二章   “展大哥!何时回来的?怎么在这里?”已经有好一阵子没看见展昭,她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窜到他面前。   “刚刚回来……正好路过这里。”   展昭微笑道。莫研偷跑回来当捕快之后,便循例先巡街三个月,他一直担心她能否适应,偏偏又有公务出门,直至今日方归。他本欲回府,恰好在途中遇上王朝,说起莫研正在马行街,心中关切,忍不住先折过来瞧瞧她。   莫研不疑有他,开心笑道:“真巧,我正好要回府交班……这次又去的哪里?我好生想你,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莫研独自在京城,在心中自是把展昭当作极近极近的人,少女的娇憨在话中尽露无疑,若换作他人,多半无法如此直率,展昭也多半要大窘。而莫研自自然然道来,展昭听在心中,不知不觉唇边泛起微笑,却不觉得半分窘意。   “这些日子巡街可还习惯?”展昭问道,同她缓步往前行去。   “一点都不习惯,当兵可比当贼累多了,”莫研懊丧道,“又无趣得很,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丢只鸡要找我,邻里争执打架要找我,连两口子吵架都要找我——这是捕快该干的事么?”  展昭语塞,他自一入公门即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从未巡过街,故不知巡街的捕快究竟得管何事。莫研性情飞扬跳脱,要她日日对这些琐事,倒真是难为她。   “上回有个书呆子考不上功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不吃东西,他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央我救救她儿子。我只好把窗子撬开进去,想劝他吃东西,哪里知道那个书呆子指着我鼻子,说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还说我损了他的名节,你说气不气人!”   展昭忍着笑,点头赞同:“确是气人。后来又如何?”   莫研想起后来的事情就垂头丧气,“既然他说不能共处一室,那我只好拎着她到屋顶上去说话,还特地隔着衣袖拉得他。哪知他又说我碰了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他此生无颜见人。我都没计较,还好心好意地劝了他一大堆话……”   她劝人的水平展昭是知道的,不由地暗叹口气。   “再后来,也不知怎得,他就气得浑身发抖,抖着抖着,就从屋顶上抖下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么不拉住他?”   “我起先是想拉住他的,可怕他又说什么损了他的名节,犹豫了一下……”莫研觉得很冤枉,“……再说那个屋顶又不算高,谁知道他会摔断腿。”   “那人摔断腿!”展昭微微吃惊,停住脚步。   “看过大夫,说没事,过两三月就能走能跳了。诊金、药钱都是我付的,额外又搭上十两银子。”莫研无奈地叹口气,“……这捕快再当下去,我非得饿死不可,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回蜀中去。”   很少见到她如此沮丧的模样,大概这些日子果真很不顺心吧。展昭侧目望她片刻,他知道莫研的才能不在此处,按例巡街确是大材小用,真是有几分委屈她了。   “饿不饿?”不忍她懊丧,他含笑问道。   莫研点点头,皱眉抱怨道:“大雪夜里,只啃了个羊荷包,还被王头逮个正着。”  “我也有些饿了。”他略想了想,因平日里也不多留意,此时还真想不出这个时辰该去何处吃点东西。   莫研转头打量他,虽然他脸上笑若春风,却有掩不住的倦意,想来他定是赶了一整夜的路回来。“这个时辰,还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她迟疑一瞬,忽然想到一处地方,脸露喜色,拉着展昭就走:“展大哥,你同我来!”   风雪遮天,且时辰尚早,街上几乎看不到人。莫研自顾拉着他的手往前行去,展昭本觉不妥,可她的手冻了整夜,冰凉冰凉的,他犹豫片刻,反而握紧……   一炷香功夫后,莫研笑吟吟带着展昭进了开封府衙的厨房。平日无事的时候,她常来此地帮马大嫂打打下手,厨房里各式各样的东西在何处她可谓是了若指掌。将展昭按坐在小桌旁,燃起壁上灯盏,她轻车熟路地翻了翻纱橱和大锅,欢喜笑道:“我就知道肯定有剩饭。”   “是么。”展昭笑道,他向来不注重吃食,觉得有剩饭裹腹也不错。   莫研手上不停,流水般端了好几个盛着吃食的碗盘出来,喜滋滋道:“还有些油爆鹅肉,糍糕,灰葫芦条。”顺手拈起一小根灰葫芦条送入口中,赞道,“马大嫂腌菜的功夫真好,我怎么也及不上。你尝尝……”   她又拈了一小根,晃晃示意他,展昭摇摇头,她依旧送进自己口中。   “有这些剩菜,热一下也就足够吃了。”他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碗盘,笑道。  “有剩菜,有剩饭,”莫研在篓子里又翻出了两个鸡蛋,笑道:“我们就吃金玉满堂,好不好?”   “金玉满堂?”   “就是什锦炒饭。”   “你做?”   “你会做么?”   展昭老实道:“我不会。”   “那我来做。”莫研解下披风,挽了挽袖子,边捅炉子边笑道:“在家的时候,都是我做饭,二哥哥的嘴最刁,味道若略差些,他就宁可不吃……”   展昭微笑:“我还记得在船上时你煮的鱼粥,味道很好。”   闻言,莫研又是欢喜又是得意道:“那当然,马大嫂都说我的厨艺不比她差。”炉子里的火升起,火光映在她脸上,眉梢眼角均是笑意盈然。展昭见她复快活起来,不由也随着她欢喜。  方才莫研挽起衣袖时,曾取出袖中之物,正散落在小桌上。展昭见其中有一钱袋鼓鼓囊囊的,不由笑道:“钱袋还这么鼓,怎得说自己迟早要饿死呢。”   莫研拿着锅铲正尝味道,扭头看过来,不在意道:“可惜不是我的,你瞧瞧,里头可都是好东西。”   展昭依言打开,略瞥了瞥,神色骤然沉重,随即将首饰尽数倒出,细细查看之后皱眉道:“这些可都是宫里的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我在街上抓了个贼,刚问事主钱袋里头的宝贝从何而来,那人就跑了,连钱袋都不要。”  “事主是何模样?”   “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穿了身男装,”莫研颦眉回想,手上动作却不停,“她用的脂粉不像街面上卖的,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不太地道,连小毛贼都抓不住。说来奇怪,要是象她那般身手都能进大内偷东西,那我当捕快也太屈才了,当个大内侍卫都应该绰绰有余。”   展昭思量半晌,也想不出头绪,遂问道:“那这钱袋你打算如何处置?”  “正好,你拿给包大人。”她端着盛得冒尖的碗过来,狡黠一笑:“就算作你的功劳,不过……你得替我向包大人求情,把我巡街的日子缩得再短些。” 第三章   复收好首饰,展昭微微一笑:“怎得你自己不说?”   “我说过,可包大人罗罗嗦嗦了半日,什么典不可废,什么体察百姓疾苦,什么责任重大……总之就是非要我熬过这三个月。”   “我虽可替你求情,只怕也是不成。”展昭取了筷子,递了一双给莫研。  “包大人连你的话都不听?”   坐在热腾腾的什锦炒饭面前,莫研咬着筷子,实实在在发起愁来:“要不,我装病吧?有什么病是既严重又不会死,能拖上一个多月呢?”   展昭提醒她:“你莫忘了公孙先生,有病没病,他一望便知。”   “你是说……”她腾得一下瞪大眼睛,“……我应该先把公孙先生解决掉?”  展昭差点被呛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莫研的师兄师姐都喜欢敲她的脑袋:“我是说,装病不是个好法子,我自会尽力替你求情。”他猜想包大人如此坚持,多半是因莫研过于年幼,还需多多磨练性情。   “当真?”   “嗯,只是——若包大人不答应,你也不可胡来。”   “哦……”   见他应承下来,莫研心头稍宽,实在饿极,埋头在饭中。展昭微微一笑,也低头吃饭。  面前的饭虽是用剩菜剩饭做成的,卖相却十分好看:鸡蛋炒成桂花般的小粒,油爆鹅肉剔骨切成小丁,灰葫芦条细细切丝,夹杂在饭内,旁边佐以大碗海菜汤,这海菜汤原本是与排骨同炖,只是排骨早被吃尽,汤里仅余下海菜。她复热过,又加了几滴醋在其中,吃来爽口非常。  展昭吃得几口,抬眼间不经意发觉莫研眼睛亮晶晶,期待地看着他……   “好不好吃?”她问。   “好吃。”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比醉仙楼的菜还要好吃。” 醉仙楼的菜味道如何,他早已想不起来,只觉得比起素日所吃,面前的剩饭剩菜却是分外香甜。南侠说话办事向来稳重平实,这话虽听着略有夸张,却因在他心中,确确实实如是所想。   莫研不会想这许多,他既如此说,她自然就相信,嫣然一笑,欢欢喜喜地低下头接着吃。     吃罢,与莫研作别,展昭至包拯书房。此时天还未亮,而书房内灯火明亮,不知是包拯彻夜未眠,又或是清晨起早。   “展护卫,你来得正是时候!”不若平常,包拯一身官袍正襟打扮,却是刚从宫中回来。他神情焦切,也顾不上问展昭此行顺利与否,急急道:“豫国公主下落不明,皇上密旨,务必让她平安归来。”   “下落不明?”展昭一时不明白其中之意,“可是被歹人带走?”   包拯摇摇头,似有难言之隐,沉默片刻才道:“圣上已下旨,将豫国公主许给耶律洪基。豫国公主怕是心中不满,故而出走宫城。”   “此事万不可泄露,圣上已派出大内侍卫寻找,但豫国公主自小深受圣宠,性格骄纵,恐单凭大内侍卫无法劝服她回宫,更怕她做出过激之事。”包拯起身,绕过书桌走来,“公主对你向来钦佩,颇为推崇,圣上命你将公主找回,务必毫发无损。”   “圣上要我去……”   展昭怔住,将一个弱质女子找回送至番邦,他又何尝忍心。   包拯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拍拍他肩膀,叹道:“辽国狼子野心,对我大宋窥视已久,现下又与西夏联姻,圣上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展昭明白。”   深知其中厉害,展昭暗叹口气,也顾不得歇息,领命而出。刚跨出门槛,突得想起一事,复返回来,掏出莫研所得的钱袋……   “这是?”包拯疑道。   “这是小七昨夜巡街所获。”展昭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莫姑娘。”  提起这个丫头,包拯有些无奈,警惕地看着展昭:“你莫不是被她找来当说客的?”  展昭微笑,只好不语。   “你当我想让她巡街么?”包拯摇头叹气:“她巡街以来,我耳根就没清净过,整日里就听见王朝和赵虎叨咕她又惹了什么事,幸而也就剩一个多月,再忍忍就过去了。”   “大人……”展昭听得包拯也十分烦恼,不由暗自好笑。   “本来免去也无不可,但她心性未定,行事毛躁,身上又有些江湖习气,若不好好历练,如何能明白庙堂与江湖之别,岂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虽然不免心疼莫研,但心知包拯所言有理,故而展昭不再多言,笑道:“还是大人思量周全。”遂转入正事,他解开钱袋,示意包拯看过来,正色道:“……大人,您且看这钱袋中的物件,可都是宫中之物。”   包拯微惊,走近细看,内中各件首饰做工精致,珍珠翡翠玛瑙,晶莹剔透,无一不是上上品,确皆为大内才得见的物件。   “她从何处所得?”   “据说,是位十七八岁、女扮男装的姑娘。”   包拯皱眉片刻,遂急唤人将莫研叫来。   不过半盏茶功夫,莫研一脸的欢欣鼓舞,连跑带窜地进来了。听闻包拯唤她,她猜想展昭求情有功,包拯终于肯特赦她不必再巡街。   “包大人!找我何事?”   看她一副乐开花的模样,直往前凑,包拯轻咳两声,退到桌后。展昭无奈,把莫研拉回坐下。  “包大人想问你关于这钱袋的主人。”   “啊……哦……”莫研迟疑片刻,犹豫问道:“是不是宫里发现了?她是偷跑出来的宫女?”  包拯不答反问:“你且说说那姑娘是何模样?”   “那姑娘穿了袭皮袍,料子崭新,应该是才买的。穿小鹿皮靴,上头似乎原来有装饰珍珠,但被扯掉了,留了点痕迹在皮面上。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不像是街面上卖的普通脂粉,连她所用的头油也非寻常人家所用,多半是宫里头使的。”   “那姑娘相貌如何?”   “相貌……”莫研却不知如何形容,“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特别的。”  包拯闻言颦眉:“眼睛是大是小,鼻子是挺是扁,你可记得?”   “这我倒没留意。”她摇摇头,却又补上一句,“反正,她虽扮了男装,却还及不上展大哥好看。”   饶得事件严重,包拯还是忍俊不禁,望向展昭,后者俊脸微红,亦是无奈。  “按她说来,此人应该就是豫国公主。”展昭转回正题。   包拯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叹道:“堂堂公主,流连市井之中,还扮成男子,成何体统。”  展昭起身,朝包拯道,“事不宜迟,属下现在就去寻回公主。”   闻言,莫研赶忙跳起来拉住他,附耳小声嘀咕道:“巡街的事你说了吗?”  展昭不答,只拍拍她肩膀,微笑道:“你一宿没睡,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未等莫研说话,他即急步出门而去。   “……”   莫研无法,回头望向包拯:“展大哥有没有和您提巡街的事。”   “他提过几句……”包拯替展昭打遮掩,手指向桌上钱袋,“你巡街尽忠职守,本府甚感欣慰。再过得月余,蒙圣上隆恩,你便可升任捕头,此时万不可懈怠。”   莫研艰难地将他的话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你是说:我还得接着巡街?”  包拯点头:“正是此意。”   “……大人无事的话,那我就回去了。”   她蔫头耷脑地往外头,口中不满地自言自语,包拯隐约只能听见嘀嘀咕咕什么什么包子,想来不是好话,却也听不出究竟何意。 第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大家关心和建议,替狮宝亲亲~~狮宝这次是因为麻疹疫苗引起的发烧,还好,半夜里最高39.5,没吃药,也没上医院,只喂她多喝水。现在已退烧,红疹也出来了,算是安然度过。偶虽然累些,但看她无事,比什么都好。 第四章   直至日近黄昏,展昭才安排豫国公主赵渝先在城中官驿住下,官驿的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再派大内侍卫在周遭守卫。   其实找到公主并不难,只是赵渝生性任性,又视契丹为洪水猛兽,说什么也不愿回宫去,若是听得旁人多言,她便以咬舌自尽要挟。展昭费了半日,才算劝得赵渝暂不离京,也庆幸莫研前夜缴了她的钱袋,此时的赵渝身无分文,要想离京也非易事。 展昭匆匆回府,欲向包拯回报公主所在,还未进府,便远远的看见王朝正往这里来,他背上还背负一人…… 待看清那人模样,展昭心中猛地一沉,疾步迎上前,急问道:“小七怎么了?”  王朝皱着眉,喘了几口粗气,看展昭满脸焦切,才忙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昏过去了。”  莫研的脸斜斜靠着,额上一块青紫显而易见,蹙眉闭目,几缕黑发在其上,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怎么会昏过去?可是旧伤复发?”  “不是,不是……就是给吓的。”   王朝边说边往里走去,展昭随其后,将莫研送回她的房间。因是女儿家,若与其他捕快住在一起,怕多有不便,故而特意安排她独居一处小院。小院就在东角门边上,并不很远。待将她安置到床上,王朝才长吐口气,无奈摇头道:“这丫头,我就知道她惹事迟早得惹到自己身上。”  “可有受伤?”莫研毕竟是女儿家,展昭生怕她不止额头一处受伤,却苦于不能替她检查,“不如唤公孙先生来瞧瞧。”   “展兄莫急,她不过是跌了一交,头碰在门槛上,应无大碍。”   “你方才说她是被吓着了?”  “此事说来……”王朝没好气地摇摇头,本不想说,但看展昭甚是担忧,才没奈何道:“启圣院街上的豆腐坊两口子吵架,都快打起来了,这丫头只好去劝架,好不容易将两人分开,那婆娘一甩身就回了里屋。过了半晌,听见里屋一声桌椅响,她推门进去看,哪知正好看见那婆娘吊在梁上,这丫头直接一头栽倒。现下,上吊的婆娘都已经救回来了,她倒还没醒……女娃儿胆子就是小,我早就和包大人说过,这差事如何是女儿家能作的。” 展昭方才放下心来,莫研胆小他是知道的,这一吓只怕不轻。目光落到床上,莫研发丝与衣裳被雪濡湿。他转身欲出门……   “展兄?”   “我去劳烦马大嫂来给她换件衣裳,她就这么和衣躺着,只怕要激出病来。”  “我去我去,”王朝忙道,“正好马兄要我给嫂子带句话。”他是个急性子,边走边道,话还未说完,人就已经到了门外了。   展昭复转回身,迟疑片刻,替莫研盖上被衾,静静看了她一会,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掩门离开,往包拯书房而去。   向包拯细细禀报了找寻公主的经过,包拯略一沉吟,公主安危不容小视,非开封府能担待,遂命展昭随自己入宫。待领了圣旨从宫城回来,已近亥时,顾不上用饭,展昭匆匆再往莫研房中来,想看她是否好些,正遇上马汉伴着公孙策进屋去。   待进得屋来,见马大嫂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给莫研敷额头,后者仍在昏迷之中,展昭担忧问道:“她到现在也没醒过么?”   “可不是么,又烧起来了……”马汉边替公孙策搬椅子至床边,边摇头道:“我家里的说怕是魂丢了,原说要去喊喊魂,我思量着还是应把公孙先生先请来瞧瞧。”   马大嫂将莫研的手从被衾中取出,让公孙策诊脉……半晌功夫,公孙策收回手来,笑道:“不妨事的,她原就身体单薄,受了惊吓,风邪入体,故而发热。”   “她脑袋上还磕了个包,可要紧?”马大嫂掠开莫研的头发,露出额头上的青紫,忧心问道,“不会摔傻了吧?”   公孙策笑道:“那得等她醒了才知道,不过,按理说是不要紧的。”的a1d0c6e83f02  听他如此道来,一直立在旁边的展昭神情稍松。马大嫂复替莫研盖好,亦宽心道:“那请先生快些开方子,我好煎了药给她喝。”莫研素日与她最是亲厚,在京城又无亲无故,她心中已将这丫头当自己侄女般照看。   公孙策点头起身,略理衣袖,取了桌上笔墨,开出方子:“照此方子,吃两日看看,若烧退就无事了。”   不等马大嫂出声,马汉便自发自觉地取过方子,快步出门:“我去抓药。”  “快去快回!”   马大嫂冲他的背影嚷嚷道。   展昭送公孙策出门,待出得小院,公孙策缓下脚步,看了看展昭,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直言便是。”展昭道。   “这位莫姑娘脉象有点沉,邪郁于里,阳气不畅,应该是小时受过重创,郁结于心。故而受了惊吓之后,身体反应更甚于常人。”公孙策道。   展昭一怔:“小时受过重创?先生可否明示,究竟是何重创?”   公孙策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看她情形,猜想而已。”   “要紧倒不要紧,”公孙策笑道,“平日里别老被吓着就是了。……对了,公主那里可妥当了?”   展昭苦笑:“圣上大概是觉得对不起她吧,说是可由她在外游玩几日,但务必毫发无损地带回。”   公孙策颇为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取笑道:“比起以前,这可算是个美差了。”  展昭无奈地摇摇头。   “不必送了,你早些回去歇着才是。”   展昭微笑颔首,两人作别,他复回到莫研屋中。不多时,马汉将药买回,莫研正烧得烫手,马大嫂欲去煎药……   “当家的,你来照顾她一会,记得勤些换帕子。”马大嫂指挥马汉。   马汉素日哪里做过这些琐事,连连摆手:“我不成,伺候小姑娘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马大嫂笑嗔道:“怎么就做不来,若如今病的是我,你怎么办?”   马汉扎手道:“不是还有我娘嘛。”   知道自家男人的脾性,自是拿他没办法,马大嫂笑着直摇头。   “我来照顾她便是。”展昭在旁道。   “你……”马大嫂一怔,展昭官居四品,她又如此敢差遣他做事。展昭却已上前,重新拧了半湿的帕子,仔细敷上莫研额头。她看在眼中,笑道:“展大人,你是把这小丫头当亲妹子待了吧。”  展昭微微一笑,也不作答。   马大嫂取了药包,往门外走去,拿指头虚点了下马汉额头,后者嘿嘿傻笑。……人的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若有一日累成了白骨,多半也会摇摇摆摆的继续忙碌下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反复换过几次帕子,热度却仍是烫手,嘴唇亦是烧得干燥。展昭用帕子沾了茶水,细细在她唇上敷了敷,润泽脱皮的地方。   感受到唇边的清凉,莫研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低低喃喃道:“爹爹……爹爹……爹爹救我……”  又是这四个字!展昭一震,看她眉头紧皱,神情痛苦,不知是病中难受,或是被梦魇住,又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上次发烧时亦是如此模样,平日里总是见她笑嘻嘻的时侯多,却几乎未曾见过她这般痛苦,“小时受过重创,郁结于心”公孙先生说过的话复浮上脑中,展昭深颦眉头——她幼时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被这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上?   “爹爹救我……救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微不可闻,然后消失,意识复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室内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窗外雪块从屋檐上落下的声音,展昭半靠在床边,时不时试下莫研额头的温度,尽管倦容满面,目光却仍旧温柔明亮。      莫研醒时已是第二日,喝药后烧已退下。她披上夹袍推开窗子,一股冷风灌进来,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大雪初停,满院的雪映着日头直耀眼睛,从房门到院门口,几行或清晰或模糊的脚印映入她眼中。   她端详着那几行脚印,嘴角弯起,在心中默默数着:马大嫂、马大哥、公孙先生,还有展大哥。看脚印的清晰程度,展大哥在雪停后又来瞧过她,大概是清晨时分吧,可惜自己当时还未醒。  合拢窗子,莫研复蜷回被衾中,马大嫂告诉过她,王朝许她在家中休息几日。她朝床顶长呼口气,终于是不用再去巡街了,哪怕是几日也是好的。昨日那妇人悬梁的情景犹在眼前晃荡,虽然马大嫂告诉过她那妇人未死,可她还是将信将疑,总觉他们是为了哄着她才编的瞎话。  屋内静得令人欢愉,只是略略无聊些,莫研翻了几次身,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旧时在家,二哥哥常要她闭上眼睛练耳力,她嫌闷,总是偷偷睁开眼睛。现下,倒是个解闷的法子。   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   雪自树梢落下砸在地上的声音。   远远的,还能听到从东角门传来的隐约人声,可惜听不清说些什么。   极近极近,院门发出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展大哥?不是,来人脚步滞重,显然不会武功;马大嫂?也不是,并非女人步伐;公孙先生?应该也不是……莫研闭着眼睛,一径瞎猜,直到来人扣响房门。   “小七!小七!”房门被敲得很有韵律,那人自言自语:“……是这里吧?”   六斤!不对,应该是宁王。   “等等……等等!”躺在床上见客总是不妥,莫研只好穿上夹袍,下得床来,将门拉开。  “你……”宁晋乍见她的模样,愣了愣,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奇道:“你病了么?”  莫研好面子,若说病了,料他还得问怎么病的,说出来实在有些丢脸,干脆就摇摇头:“哪有,我好好的。”   偏偏宁晋一眼就瞥见她额上的青紫,未想太多,伸手上前就要摸,莫研不知何意,警觉地偏头躲过。   “怎么了?”她奇怪道。   宁晋皱眉:“这么大块青,又撞哪里了吧。”   “什么叫又……”莫研自己伸手摸了摸,疼得龇牙咧嘴,随口胡诌道:“早起没留神,撞门上了。”   宁晋极其鄙夷地盯了她一眼,自顾在桌边坐下,忽然换上一副兴师问罪的脸面:“你上回不是和我说初九走么?怎么初七就走了?”   莫研挠挠耳根,满脸疑惑地坐下:“我说初九么?”   “是啊。”宁晋斩钉截铁。   “哦……那就是我二哥哥又改日子了,我当然只能听他的。”   “那你怎么也不与我道一声?”   莫研一点也不觉理亏,道:“你在宫里,我又进不去?”   “你……”宁晋气结,却也找不出话来回她。初九那日他一早就来开封府,还准备了些东西,预备送与莫研,哪知却听人说他们一行人初七便已离去,令他气恼不已。眼下见着莫研,她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像是自己活该一般。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只好问。   莫研又挠挠耳根,想了半日,才道:“说来话长,太麻烦,还是不说了。”  闻言,宁晋深吸气,再缓缓吐出,暗自告诫自己:这丫头自来如此,若与她计较,实在不值。也难怪宁晋气恼,他原以为她真的回了蜀中,于是带着吴子楚也往蜀中去,在路上也未遇见她,他百无聊赖地在蜀地溜达了一大圈,方才回京城来,却又听说莫研早就回了京。   莫研并不知他去过蜀中,还以为他一直在宫里头待着,眼珠子骨碌碌打量他一圈。因雪初停,为了防寒,宁晋此时披了件黑狐裘,又围了貂鼠风领。她不由嘻嘻笑道:“看来还是宫里头的东西好吃,几日不见,你胖了这么许多。”   “是几日么?”宁晋不满,眉毛止不住地要立起来,想想好似该气恼的并非此处,转而道:“我整日里奔波劳累,何尝胖过!”   她奇道,“怎么呆在宫里还得奔波劳累么?”   “……”宁晋不想说出自己曾为了找她去过蜀中,只好不耐地挥挥手道:“宫里头的事,你不懂。”   莫研耸耸肩,不置一词。   看她不说话,宁晋瞥了她几眼,见她穿得单薄,面色又微微发青,显是气色不好,瞧上去倒比上次重伤初愈时更加瘦弱,忍不住道:“你好好的当捕快,怎得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你以为捕快好当!”莫研垂头丧气道,忽得想到一事,腆着脸笑问道:“路上不好走,你定是乘马车来的吧?”   宁晋点头:“怎么?”   “马车借我用用,可好?”   莫研极想去豆腐坊瞧瞧那妇人究竟是否已救回,可一来她胆子小,若要她自己上门去,她定是不敢;二来高烧才退,她身上也没什么气力,若有马车可乘,自是再好不过。 第六章   “停!停……车!”   将车帘撩开一条小缝,在距离豆腐坊还有四、五丈远的时分,莫研就大喊停车,随即笑眯眯地转向宁晋:“再帮我个忙,好不好?你能不能到前面那家豆腐坊替我买块豆腐?”  “买豆腐?”宁晋不可思议道,他怎么也想不到莫研巴巴地特意乘马车出来就为了买豆腐。  莫研点头:“然后……再看看豆腐坊里面的那位娘子好不好?”   “什么?!”宁晋声音直往上提。   “最好还能让她到日头底下来。”莫研接着道,她想得很周全,听闻刚死的人都会徘徊在生前惦念的地方,唯有在日头底下见着影子,才能证实那妇人确实是救回来了。   宁晋皱眉,探究地看着她,半晌道:“你不会是想让本王背上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罪名来戏耍我吧?”   “你也太小瞧人了!”莫研不愿说出缘由,见宁晋不肯帮忙,遂气恼道,“不帮就算了,我自己去。”   宁晋见她如此,刚想说话,莫研却已掀开车帘跳下车去。其实他并非不愿帮她,但此时再开口留她又拉不下面子,不由暗自懊恼。   车外,莫研不过才往前走了三、四步便已勇气尽失,单单是看见豆腐坊的招牌就让她腿直发软,一步三蹭地又挪回马车边来,方才的怒气早已抛诸脑后。车内,宁晋正犹豫着要不要下车去找她,忽见车帘掀开,莫研探进头来,满面堆笑,连连拱手道:   “求求你,求求你啊!帮我买块豆腐吧!”   宁晋彻底没奈何:“行行行行行……”   他刚下得马车,往豆腐坊走去,却听身后不远有人笑唤道:“小皇叔!小皇叔!”他回头望去,可不就是他那位将宫城内闹得人仰马翻的侄女——豫国公主赵渝。   她并非孤身,身旁还有一人,手握巨阙,神情沉静,正是展昭。   莫研回首,眼里却只看见展昭一人,笑意盈盈地瞧着他,待他二人走近,方才留意到展昭身旁的赵渝,微怔了怔,觉得此人好生眼熟,似乎在何处曾见过一般。   “展昭见过宁王殿下。”展昭向宁晋见礼。   看赵渝身穿一件南绣堆花天蓝夹袍,虽是寻常百姓常穿的衣裳,但比起宫中华丽繁琐的衣着,顿觉干净清爽。宁晋笑道:“你这丫头,这次偷跑出来,可把皇兄气坏了。”他虽比赵渝长一辈,但也不过比她大五、六岁,幼时常常戏弄她,彼此间颇为亲厚。   赵渝扁扁嘴:“父皇要把我嫁去番邦,小皇叔你也不替我求情,我不跑出来怎么办?反正那个宫城,我横竖是不回去了。”   “辽国有什么不好,我倒常听人说那儿好玩得很,若我是姑娘家,就替你嫁了。”  “小皇叔……”赵渝不满跺跺脚,心知宁晋是在逗自己玩,转念想到自己大概始终逃不过这宿命的安排,不由红了眼圈。   “哭什么,咱们都是皇家中人,自然要担当得比别人多些。”宁晋笑道,用衣袖替她抹了抹泪,“……不哭了。既然跑出来了,就欢欢喜喜地玩才是,管他日后如何呢。”   赵渝吸吸鼻子,勉强笑道:“说得也是。展护卫……”她扭头看向展昭,却见展昭早已被莫研扯到一旁去,正拉着他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而原本穿在展昭身上的翻毛灰鼠斗篷,也不知何时披到了莫研身上。在平素印象中,展昭最是守礼持重,便是她放下公主身段再三地与他找碴,顽笑,发脾气,也不见他对自己有丝毫不同。   而那姑娘竟然拉着他的衣袖,展昭居然也由得她拉着,并不避开。赵渝看得一怔,宁晋的表情亦有些古怪。   “展护卫,她是谁?”赵渝定睛看莫研,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且看上去面色青黄,实在无出众之处。   不等展昭开口,莫研已习惯性地掏出制牌,慢条斯理道:“在下是开封府的捕快,公主若有冤屈,可到开封府衙前击鼓鸣冤。”   此话耳熟之至,赵渝愣了一瞬,猛地想起:“哦!你就是那个、那个……”  “那个什么?”莫研嘻嘻笑问道。   “你就是那个拿了我钱袋的家伙!”赵渝恶狠狠地盯着她,若非莫研拿了钱袋,她早就可以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公主此言差矣,那钱袋是贼赃,公主当时既未认领,我当然只能上缴。”莫研认真地更正她,“那钱袋里头的东西,我可是一件都未拿。”   展昭在旁道:“钱袋已由包大人交还给圣上,公主回宫后即可查证。”   虽然他仅是将事实平平而叙,可听在赵渝耳中,怎么都觉得展昭是在替莫研说话,愈发奇怪:“开封府怎么会让女儿家当捕快,她是你妹妹?”   展昭摇头,淡淡一笑道:“不是。”   “看你与她这般相熟,”赵渝瞥眼莫研,语气迟疑,“我还以为……”   听在耳中,莫研微颦起眉,似乎想说什么,正巧风过,她拢了拢披风,终是没说出口,也不知是不耐烦,还是不屑。   宁晋打岔笑道:“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京城里最有名的悬丝傀儡张金线、李外宁,小皇叔你可听说过?”赵渝笑道,“这些民间的新奇玩意,我还从未瞧过,所以让展护卫带我去开开眼界。”   莫研听得眼睛一亮,不假思索道:“好玩么?我也去!”   “你不能去。”展昭断然拒绝,“烧才刚退,你快回去歇着。”   “我已经好了。”   展昭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掌心温温发烫,显然是出来吹着风,病情又有反复,无奈道:“快些回去,千万莫再出来了。”   “可是……”莫研还欲争取。   展昭方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递给莫研,微笑道:“路过州桥时顺路买的,想你大概会爱吃。”   莫研好奇解开,内中是几十颗豌豆大小的香药小丸儿,取一颗放入口中,生津止渴,爽口顺气,正适合病中胃口不佳。   “是丁香味的,你尝尝。”她抬头笑道,又取了一颗便要送入展昭口中。  展昭不欲拂她好意,虽不便让她喂,仍用手接了,含入口中。 第七章 两人均是心如明月澄净若冰的人,端得是自然而然,而此情此景,落在赵渝宁晋眼中,却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宁晋与他们是旧识,知道莫研对于男女之嫌从未放在心上,展昭也对她甚是照顾,故而心中虽略有不适,但倒也不以为杵。而赵渝常年居于宫中,所见之人在面前无不遵规循礼,展昭亦是向来内敛自持端重有加,何尝想到他竟也会有与女子如此亲厚的一面,甚至况且又是此等寻常女子,她心中不由地对莫研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来。   并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思,莫研犹自笑吟吟,将那包香药小丸儿朝宁晋递过去:“你吃么?”  宁晋愣了愣,随手捡了一颗入口。随后,莫研便细细裹好,揣入怀中。赵渝见她独独不让自己,心中暗恼,脸上却无表露。   “快些回去吧。”展昭柔声催道。   “哦。”   何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莫研方才有所体会,垂着头遂准备回去。   宁晋提醒她道:“豆腐你还买么?”   “买!怎么不买!”莫研立即想起这件大事,皱眉敲敲脑袋,疑惑自己怎么一见展昭就变得糊里糊涂,该办的大事都差点忘了。   展昭奇道:“买豆腐?”   他展眉望了望不远处的豆腐坊,莫研的性情他最是清楚,转瞬便明白了,问道:“你是想知道那位妇人是否还活着?”   被展昭一语戳穿,莫研只好笑道:“还是展大哥聪明。”   宁晋斜眼睇她,语气不善:“怎么,豆腐坊里死了人了?你让我去触这个霉头!”  莫研头摇得像拨浪鼓,直往展昭身后躲去:“我可没说里头有死人。”   “王朝说过,那妇人已救回来。”展昭微笑道。   莫研缩着脑袋道:“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没一句实话。”宁晋很想把她揪出来。   展昭笑着将莫研拉出,道:“王朝应该不会骗我,你若不放心,去看看便是。”  “我不看……”莫研咬咬嘴唇,毅然决然道,“算了,管她死的还是活的,都与我不相干,反正她是自己上的吊,怎么说也不能缠上我,又不是我害死她,是她自己想不开,我不过是碰巧撞见,她不能因为我是第一个撞见的就来缠我……”这番缠头缠脑的话听得旁人直皱眉,她却犹自叨叨,原是自我安慰的话,却不知怎么心里倒愈说愈忐忑不安起来。   “她没死。”展昭提醒她。   宁晋从莫研话中也听懂了大概的意思,不由嘲弄道:“你都当了捕快,胆子怎么还那么小?”  “那是鬼!鬼!”莫研加重语气,声音却愈发地小,“你的本事再大也斗不过鬼啊。”  展昭无奈道:“小七,那人既然没死,又何来的鬼。”   “可我明明看见……她、她……吊在梁上,已经那样……那样了。”莫研结结巴巴道,脸色又开始发青。   她这心魔不除,病如何能好,展昭叹口气,转身对赵渝有礼道:“请公主稍候片刻,展昭去去就来。”说罢,他便拉着莫研往豆腐坊走去。   “展大哥,我、我……”莫研想说他去就好,自己就不用过去了,可手被展昭握着,暖意直透过来,非但无法挣脱,连话都说不完整。   距离豆腐坊不过十几步路,莫研走得是千难万难,待到门口时,整个人已全然躲到展昭身后去,紧紧拽着展昭的手,生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飘过来。   为保护公主方便,展昭并未穿官服,故而并不示明身份,看店内一男一女正各自忙碌,便上前道:“王朝王捕头差我来问,前日自缢的那人现下可还好。”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面露窘意,妇人在裙上蹭了两下手,笑答道:“没事了,没事人,还让王大人挂心,真是过意不去。”   莫研听这声音耳熟,悄悄从展昭肩膀望去,见回话的正是前日那个妇人,赶紧闭了眼,低低在展昭耳边道:“让她到日头底下来,有影子的话就不是鬼。”   展昭暗叹口气,只好对那妇人道:“可否出来答话。”   虽见展昭玄衣朴素,但气宇轩昂,宛若临风玉树,绝非寻常人等,那妇人那里敢耽误,慌里慌张地理理衣裳,赶忙出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明晃晃的日头下,她脚边的影子清晰可见,莫研长松口气,慢吞吞地从展昭身后踱出来:“没什么吩咐,只是下回莫再吵架,再吵也莫再上吊,再上吊……也莫吓着人。”   那妇人刚认出她来,还未说话,莫研已急急拉着展昭走了。      见两人复回来,赵渝终是不愉之色尽数显露,怎么说自己也贵为公主,她实在料不到展昭竟然会为了这丫头撇下自己,虽不过是片刻功夫,却已看出他心中孰轻孰重。   “子不语怪力乱神,包大人怎么会将你这等人招入开封府中当捕快。”赵渝皱眉,语出不逊。  莫研此时一派轻松,也不生气,耸肩笑道:“反正我捕快也当不成了。”  “京城百姓安危何等重要,自然不能交于尔等之手。”赵渝道。   莫研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因为我马上就要升任捕头。”   赵渝一时语塞,偏偏莫研又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着实气人,自己拿她无法,只好道:“展护卫,我们走。”   展昭恭敬侧身:“公主,请。”   辞过宁晋,赵渝快步离去,展昭紧随其后。见二人渐远,莫研忽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方记起身上的灰鼠披风忘记还给展昭。   正待喊他,却见展昭回首,远远的仍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淡淡笑意犹在唇边,似乎在叮嘱她早些回去……   莫研立在原地,拢着披风,有点发怔。   宁晋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轻叹口气:“丫头,就算你看上展昭,也得含蓄一点。”  “看上展昭?”莫研没反应过来,“我看上他什么了?   “我怎么会知道。”宁晋不肯多说,回身上车。   莫研跟着爬上车去,心中犹自不解。 第八章      回去的路上,宁晋表情便冷冷淡淡的,也不与莫研说笑。待到开封府衙,让莫研下了马车,他连别过的话都不说,便唤马夫驾车离开。留下莫研一头雾水地站在街边,弄不清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他,思量半晌,亦不得其解,只能摇头叹道:“怎么男人变脸也跟变天一样。”  进了东角门,她本来想回房去,记起早间马大嫂说起午时自己还得再喝一次药。此时日已近中,为免麻烦马大嫂特地再端来,她索性自己往厨房去。   小灶上正煎着汤药,厨房间里满是药香,马大嫂见莫研进来,忙拉着她坐下:“病还未好,不在房里歇着,乱跑什么。”   莫研笑吟吟地乖乖坐下:“我正好无事,过来喝药。”   “再等一小会就好了。”马大嫂放下药盖子,回身瞅见莫研身上穿的灰鼠披风甚是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披风好像见谁穿过似的?”   “是展大哥的。”莫研笑道。   马大嫂用手扣扣脑门,笑道:“瞧我这记性,可不就是展大人常穿的。展大人送给你了?”  莫研点点头:“反正他没说要还。”   马大嫂噗哧一笑:“他还真是把你当自家妹子,想得这般周全。”   “自家妹子?”莫研听得一怔,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听别人说这样的话,“他拿我当妹妹么?”  “自然是,要不哪会待你这般好。”马大嫂笑道:“我还记得展大人以前说过,他若有妹,必定爱若珍宝,视同掌上明珠。这么好的大哥,你不认的话,那可就是发傻了。”炉上药已煎好,她忙起身端起药罐子缓缓将药汁倒在碗中。   莫研犹在愣神,半晌才迟疑道:“可是……我有好几个哥哥了。”这话她说得极低极轻,马大嫂顾着拿药与她喝,并未听清楚。   喝罢药,莫研本想留在厨房帮忙打下手,马大嫂却紧催着她回屋休息,将她赶了出去。雪虽已停,倒似比前几日更冷些,她独自一人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没由来的心情低落,拢紧披风,却怎么也挡不住丝丝渗入的寒意。方才喝下的药,苦涩犹在舌根处徘徊不去,身体的不适却又绵绵密密地爬上来,她拖着脚步走回自己的小院中,拉开房门进去,连眼皮都未抬就合衣躺上床去。  突听耳边有人笑道:“听人说当了官就会目中无人,看来果真如此。”   声音亲切非常,熟悉之至,莫研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朝那人直扑过去,口中喜得嚷嚷:“姐,怎么是你?什么时侯来的?”   宁望舒笑着轻拍她的背:“昨晚刚到的京城,想先来看看你这捕快当得可否惬意。”  看师姐已梳起妇人发髻,莫研搂着她的脖颈不松手,又笑又跳道:“你成亲了!怎得也不叫我去吃喜酒?是那位南宫家的大少爷么?他的病可好些了?”她连珠般地问问题,宁望舒只是笑,并不急着回答。   “姐,你倒是说话呀,别笑傻了。”莫研是个急性子。   宁望舒先拉她坐下,看她面色不好,说话间隐约能闻到药味,问道:“你可是病了?怎得脸色这么差?”   莫研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昨日发了点烧,吃过药已经好了。”  “怎得会发烧?”   “唉……说来麻烦,就是运气不好,正撞见有人上吊。”   宁望舒一凛,知道师妹向来见不得这些,定然是吓着了。捕快一职遇上这种事却是难免,她心中不忍,看莫研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心疼。   莫研不想再提那事,忙把话岔开,笑道:“你成亲却不请我吃酒,看我怎么罚你!”  “你成亲时,我也不来吃酒就是了。” 宁望舒笑道。她夫君南宫若虚身有沉疴,为免他劳累,故而成亲之事她只禀报了师父,并未告知其他师兄妹。好在师兄妹们大多不在意世俗繁文缛节,也不至于因此而怪她。   “我成亲?”莫研听话向来只听字面,愣了愣,“我何时要成亲?”   “我怎么知道,”宁望舒逗她,“这就要问我妹夫了?   “你妹夫?谁啊?”   宁望舒笑看她:“谁啊?”   莫研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噗哧一笑,道:“我怎么知道!”   两人嬉闹了半日,莫研也顾不得病还未全愈,拉着宁望舒便去醉仙楼吃饭。幸而之前展昭所给的银票还剩了不少,好不容易见一次师姐,自然要好好招待她。   拗不过师妹盛情,宁望舒只得随她前往,叫菜时却只捡了几样精致的清淡菜点,且不许莫研吃油腻荤腥,只替她点了粥。   “姐,我身上带了银子。”莫研只道她是替自己节省银两。   宁望舒笑道:“你那点小俸禄,还是留着吧。”   “对了,你此次上京,是为了什么事?”莫研咬着筷子问道,“可莫说是特地来瞧我的,说了我也不信。”   宁望舒挟了笋丝给她,笑而不语。   “到底什么事?”莫研追问道。   “说于你听,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当然不懂。”莫研好奇心大起,“快说快说!”   沉吟半晌,宁望舒才无奈道:“你可听说过七叶槐花一物?”   “七叶槐花?”莫研摇摇头,“能吃么?”   “能吃,据说是大理境内的一种奇花,可入药。”   莫研一听“可入药”三字,立即明白:“是姐夫要用的药?”   宁望舒点点头。   莫研奇道:“那你应该去大理才对,怎得又来京城?”   “南宫世家派人在大理找了几年,都未曾找到。听闻,之前大理曾进贡此花,我想也许在大内能找到。”宁望舒慢慢道。   闻言,莫研骇然一惊,眼睛瞪得浑圆,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要去大内偷东西?!”  宁望舒轻轻点头。   “姐……那可是大内!”莫研连连摇头,想劝阻她,“要是被人发现了,可就是……”她用手往脖子上虚拉了一道。   宁望舒浅浅一笑,言语坚定:“如今,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第九章      生怕师姐冒然犯险,莫研沉吟半晌:“就算要偷,也得先弄清楚此物究竟存于宫中何处,还得摸清宫里侍卫巡查的路线,换班时辰,总之急不来,此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宁望舒微别开脸,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小七,我只怕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  “怎么?姐夫的病不好了么?”莫研一惊。   “我瞧他……吃力得很……”宁望舒双目泛起水光,雾气蒙蒙,“薛大夫说,就算能撑过冬天,身子也会损耗过度。”   “……”   莫研赶紧往她碗中挟菜,胡乱道:“你别急,先吃饭,回头我们再想法子,肯定会有法子的,说不定皇帝老儿就随随便便把那什么花摆在桌上供着玩,你一进去就能撞见……”  不欲师妹替自己担心,宁望舒低头紧吃了几口饭菜,才抬头勉强笑道:“说得是,师父说你是福星天降,承你的金口玉言了。”   莫研欢喜地拍拍她肩膀,又盛了碗汤给她,笑道:“总之你莫着急,这事,我先帮你打听着,好歹我现在也算是朝廷中人,职位虽然低些,不过多多少少总会管些用。”   宁望舒笑笑,心中知道师妹不过是开封府衙里小小捕快,就算识得宫里的人,却哪里有人卖她的面子,顶多与她说两句话应付场面罢了。而此时莫研心思早已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想来想去,宫里头与自己算得上有交情的好像仅有宁晋一人。   两人吃罢饭,莫研生怕宁望舒独自冒然入宫,撒娇耍赖地逼着她把行装从客栈中再拎出来,硬是让她同自己住到开封府里去,只说开封府中人脉广,消息怎么也灵通些。宁望舒苦笑,自己是来当贼的,倒被个捕快先堂而皇之地拖入开封府。   安顿好师姐,莫研就开始满府乱转,上上下下地想找人带话进宫给宁晋。无奈平日里与她打交道的都是捕快捕头,便连公孙先生,也不得随意出入宫城。包大人倒是想什么时侯进去就什么时侯进去,可惜此时还在宫里未曾回来,况且她还真是不敢去求包大人办事。开封府里转了一溜够,毫无收获,倒是闹了个满头大汗,她回屋后紧着找水喝。   “瞧你这头汗……”宁望舒替她抹了抹汗,看她领口处直冒热气,关切道:“里面也都汗湿了,你赶紧换套衣裳,仔细别再吹着风。”   莫研应了,遂取了热水,到屏风后将身上汗水拭干,复换了套衣裳。待收拾衣物时,看见那件灰鼠披风,她怔了怔,抬眼看宁望舒:“姐,我问你件事。”   见小师妹少有的认真,宁望舒点点头:“你问。”   “你还记不记得,今年中秋夜,那时姐夫说要认你作妹妹,你便气得从船上跳下去。”  想起那时情形,宁望舒不由心中苦涩:“自然记得。”   “……你气恼是因为那时你就很喜欢他么?”   “嗯,”宁望舒淡淡一笑:“我喜欢他是真,但也因我知道他心中亦有我,却硬要违背心意。”  莫研皱眉道:“那就是说,如果喜欢上一个人,一旦这个人想认你作妹妹,心中就会气恼。”  “那是当然。”   莫研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反之,如果这个人想认你作妹妹,而你因此心中气恼,就表示你喜欢他,是么?”   宁望舒笑道:“那倒也不一定……”   闻言,莫研明显地松了口气。   “那也许是你瞧不起他,觉得他不配当你哥哥,又或者是你本来就厌恶此人,根本不愿与他有关联。”宁望舒接着道。   莫研呆住:“假如都不是呢?我既没瞧不起他,也不厌恶他。”   “他是谁?”宁望舒笑看师妹。   “是展大哥。”莫研懊恼地趴到桌上,手托着腮,犯愁地看向师姐:“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生喜欢他。”   宁望舒噗哧一笑,摸摸她的头发:“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关系,咱们家的小七又不是配不上那猫儿!”   莫研语气低落:“可是他只把我当妹妹待。”   宁望舒在姑苏时曾见过展昭,只觉此人甚是沉稳,看得出他对小七诸多包容,但也许就如小七所说,多半是将她当妹妹待。而小师妹正值情窦初开之时,便遇见此人,武功高强江湖闻名自不必说,偏偏又生得丰神俊朗温文儒雅,小七倾心于他,自己原就该想到才是。   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莫研,宁望舒只好拍拍她的脑袋,静静地望着她。  静默了半晌,突然听有人推了院门进来,莫研拉门一看,见是东角门的差役老李。  “莫姑娘,外头有人找你,火急火撩的!”   莫研奇道:“谁啊?”   “说是从姑苏过来的,南宫……”   只听得前半截话,宁望舒已经跳起来,箭一般冲出去,莫研见状也忙紧跟上前。  东角门外,一辆马车静静停在近处,南宫礼平立于车旁,皱眉焦急地望来,一看见宁望舒自门内出来,顿时长松口气,急声唤道:“大嫂,大哥在这里!”   几乎同时,车帘被人掀开,帘后一人面容憔悴气喘吁吁,勉力想下车来。宁望舒飞奔上前,抢在南宫礼平之前扶住他,急得要堕下泪来,道:“你怎么来了?”   南宫若虚缓了口气:“你先告诉我,为何来京城?”   “我……”宁望舒犹豫片刻,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京城?”   “你所用银票都是南宫家的字号,你在江宁一兑银子,江宁票号的掌柜就飞鸽传书于我。”  莫研探头过来,笑道:“姐夫,你这招可真高明。”   “大嫂,还好你没出什么事!”南宫礼平不动声色地把莫研挤到一旁去,“大哥一接到信就猜到你是上京来,连夜就往这里赶,这一路上光马就换了十几匹。”   “你……”宁望舒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我不过进京来瞧瞧小七,你又何必着急。”  南宫若虚深深盯住她的双目,沉声问道:“既然是来看师妹,为何要瞒我说是回蜀中去?”  从来未曾骗过他,这次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宁望舒把头一低,不说话了,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打在他的月白夹袍上。南宫若虚见状,轻叹口气,用衣袖替她拭泪,转而柔声道:“莫哭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第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首歌吧,葱头的《和你一样》,建议带耳机在静处听。记得有谁说过,这丫头的声音就是最好的乐器,还真是没错。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莫研站在旁边,怔怔地看着。她原是小孩心性,对于男女之情一直懵懵懂懂,而今初识情愁,见着面前的情形,一时间竟感同身受,不知不觉间也跟着伤心落泪。   怕旁人看了笑话,宁望舒忙抹干泪,扭头看见莫研已是满面泪痕,忙拉过她到身边:“傻丫头,你又哭什么?”   莫研抽抽泣泣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看见姐夫待你这般好,心里好生代你欢喜。”  “既是欢喜,就快别哭了。”宁望舒替她拭干泪珠,又好气又好笑道。   莫研脸上泪痕犹在,抬眼勉强一笑。   南宫若虚也还记得莫研,朝她温颜笑道:“你师姐在家时常提起你,说你就快升任捕头了,可对?”   因捕快当得颇为憋屈,莫研心中也盼着快些当上捕头,听他这么问,笑吟吟地点点头:“姐夫,我师姐不请我吃喜酒,怎得你也不请我?”   不待南宫若虚说话,宁望舒就轻轻敲了一记她脑袋,嗔道:“还惦着这事!明日我就在醉仙楼摆十桌酒席,就你一个人吃,吃不完可不许出来。”   莫研歪头瞧她,促狭笑道:“就知道你会护着他,有了姐夫就不要妹妹了。”  宁望舒不理她打趣,转而望向南宫若虚,关切问道:“你又坐不惯马车,一路上都未歇息,定是累坏了吧?”   “不累,礼平把车里头安置得很妥当。”南宫若虚微笑道。   看他面色便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宁望舒也不与他争辩,温柔笑道:“我倒有些累了,我们先找地方歇息吧。”   “好,”南宫若虚挽了她的手,“咱们家在京里有处别院,离这也不远,东西又齐全。咱们就去那里,可好?”   宁望舒嫣然一笑,点点头:“你说好,自然就好。”   本还想夜里头可以像从前一般,与师姐并头而卧,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眼下看来是不成了。如今姐夫一来,师姐定是要时时陪着他,莫研不等宁望舒说话,便蔫蔫道:“你还是陪着姐夫吧,我去替你拿包袱。”   原也想好好陪陪师妹,但眼下……宁望舒歉然看着她。   南宫若虚看出妻子心意,提议道:“小七若不嫌别院简陋,不妨过来小住。”  “好啊!”莫研闻言喜道,“姐夫你替我留好屋子,说不定我哪天就过去。”  “一定。”南宫若虚微笑道。   莫研随即回屋将宁望舒的行装重新收拾好,拿出来交于她,南宫若虚又把别院的详细地址告诉她,方才与宁望舒上马车。   站在角门边上,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莫研仍立在原地,脑中的画面仍旧是方才宁望舒夫妻二人立在马车旁的景象。只觉得心里倦倦的,一时也不想回屋去,随意在门廊下的石阶上坐着,怔怔出神……   “小七,怎么坐在这里?”有人同她说话。   莫研心不在焉地抬头,一双剑眉星目映入眼中,却是展昭。她此刻脑中正想着他,冷不防地看见他在自己面前骤然出现,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道:“展……展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展昭怕她冻坏,将她拉起来:“我们进去说话。”   莫研方才出去的急,忘记将镂花铜熏笼内的炭火灭了,此时屋内暖气升腾,她从外间冻了半日,乍进屋来,冷暖交替,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忙取绢帕捂住口鼻。   “……公主……呢?”   她瓮声瓮气地问,倒不是真的关心公主,只不过此刻见着展昭她心中别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没话找话。   “公主已经回去休息。”   “哦。”她似听非听,随口应道。正好一眼瞥见翻毛灰鼠斗篷搭在屏风上,她取下来,放在榻上细叠,心中却是百转千回,终于暗下决心,猛地转身看向展昭:   “展大哥,我想问你……”   看她咬咬嘴唇,似有迟疑,展昭含笑道:“但说无妨。”   “你,可愿认我作妹妹?”她冲口而出。   展昭闻言愣了愣,也未细想,只能应道:“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虽然早已料到,莫研还是心中一沉,转回身接着叠披风,头垂得比方才更低了些。  展昭见她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却又没了下文,不由问道:“小七,你不是想与我结拜兄妹么?”   “以后再说吧。” 莫研连头都不回,懊恼地敷衍道。   饶得展昭再聪明,对这女儿家的心事又如何能懂,一时不明就里,被她弄得满头雾水,也不知该说什么。   慢吞吞地叠好披风,她起身双手递与展昭:“展大哥,多谢你的披风。”  甚少见她如此有礼,展昭微怔,并不伸手来接,微笑道:“你若不嫌弃,留着穿便是。”  “我不要。”莫研很干脆地摇头。   “你嫌旧是么?”展昭笑问,“我那里还有件未曾穿过的白狐……”   他话还未说完,莫研又摇了摇头:“我不要。”她心中自有一番计较:你对我好,只因将我当妹妹般待,非我所想。既然如此,你便是待我再好上十分,我也不要。   展昭怔在当地,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对自己这般生疏客套起来。又见莫研直直望着他,目光中似有苦楚之意,自己竟是从未见过,忙关切道:“你可是遇上了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与我听听。”   听他这么说,莫研更恼,恨不能大嚷大叫才能发泄出心中郁郁,刚想摇头,忽想起师姐所提的事情。大事当前,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别扭,忙点了点头,急道:“有事,有很要紧的事!我想见宁王,你能不能帮我进宫去?”   “是何要事?”   “见了宁王再与你说,你先帮我进宫去,好不好?”   展昭思量片刻,点点头:“好,你随我去,剑要留下,不可带入宫中。”  莫研忙解了腰中软剑,转身间,展昭已替她复把翻毛灰鼠斗篷披起来。   “外间冷,莫冻着了。”他柔声道。   莫研微垂下头,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乖乖站在那里由他替自己结好系带。 第十一章      两人策马来到宫城宣德楼的右掖门,展昭上前说明求见宁王,守门侍卫告之宁王午后便出了宫城,据说是去了城郊皇家清韵山庄小住散心。   “清韵山庄?”莫研愣一下,“远么?”   “城郊北面三十里地。”展昭略想了想,清韵山庄是皇家狩猎时用以休息的地方,因而距离京城颇有些路。幸而公主今日已然回去休息,身遭又有大内侍卫保护,应该不会有事。  “走,我与你同去。”他翻身上马,策缰调转马头。   “我自己去便可,展大哥你公务繁忙……”莫研想推辞。   展昭微微一笑,看得她不由微别开脸:“不妨事,山庄虽不比宫城,但我若不陪着你去,只怕他们不让你进。”说罢,催马前行。   莫研只好上马。   出了城北的封丘门,天地间尽是苍苍茫茫的白色,人烟稀少。莫研心中郁气难发,此刻便让马匹放开步子,纵性奔驰,似乎这样方能使呼吸顺畅些。展昭只道她着急,叱马紧随在她身边。  见莫研一路上皆沉默不语,与平常判若两人,展昭侧头瞧了她几次,看着她目光郁郁寡欢地落在未可知的远处,表情怅然若失。也不知究竟何事引得她这般模样,只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全因自己方才的一句话所至。   行了许久,终于看见清韵山庄那积着雪飞翘的屋檐,还未到近处,便能隐隐听到山庄内有人抚琴,琴声低扬,似有愁绪在其中。莫研对音律仅是半知半解,若在平日,这琴音于她不过是清风拂耳,今日却不知为何,放慢缰绳,徐徐而听,只觉抚琴之人与自己同病相怜。   待到山庄门口,请人通传,又等了半晌,方才有人前来引他们入内。   山庄颇大,侍卫带着他们循着琴声而行,直至穿过里处的内堂,一片梅林乍然出现在眼前,满目尽是朵朵的小花,风过处,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沿着扫净积雪的卵石小道蜿蜒前行,可看见梅林深处坐落着一方小小的亭子,琴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侍卫停下脚步,同时示意他们噤声。   “宁王抚琴时,不喜人打扰。”他道。   尽管不以为然,莫研还是依言停下脚步,在距离小亭五、六丈远的地方倚树而立。展昭立在她身旁。   从这里已能看见亭中景象,抚琴的人自然是宁晋,身旁候着吴子楚,案边小炉水雾蒸腾,酒香四溢。若在平日,莫研定要感慨皇家中人懂得享受,此时却全然无此心思,目光从梅树枝桠缝隙望去,落在宁晋身上,怔怔听琴。   展昭亦静静欣赏,不经意间瞥见莫研痴痴望着宁晋,愣了愣,微垂下眼,转而不自在地调开目光。   一曲罢,侍卫带他们上前。   宁晋抬眼,见到莫研,也是一愣。方才侍卫禀报时并未提及莫研,只说是展昭求见,他却未曾想到莫研会与展昭同来。   “本王躲到这里,你们都能大老远地追了来。”他长长叹口气,挥手让他们坐下,无奈道,“说吧,是何事?”   “是我姐夫病了,病得很厉害,怕是过不了这个冬。”莫研皱眉朝他道。  原以为他二人是为公务而来,莫研这一开口,宁晋不由奇道:“那不赶紧找大夫,找我作什么?”   “已请极好的大夫看过,就是这么说的。”   宁晋凑近她,好笑道:“难不成你想找我作法事?”   莫研瞪他一眼,大事在前,也顾不得与他顽笑:“那大夫说七叶槐花可救他的命,可是此物在大内才有。”   “七叶槐花?”宁晋凝眉细想,“我倒有些印象,这好像是大理进贡的,说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花,有解沉疴辽绝症之效。”   “对对对,你可有法子拿到它?”   宁晋却又不语,慢悠悠地自斟了杯酒,把在手中玩弄,看着杯中水光荡漾。  莫研不明其意,在旁急问道:“怎么?很难办么?”   “你怎么突然冒出个姐夫来?”宁晋反问她。   “我师姐上个月刚成的亲。”   宁晋点头:“哦……刚成亲相公就快病死了,你师姐还真是走霉运。”   看他故意东拉西扯的,莫研言语间也带上几成火气,但还是解释道:“成亲前,我姐夫就有这个病。”   “那你师姐还嫁给他,这不是等着守寡嘛!”宁晋连连摇头,扭头瞧向吴子楚,“子楚,你说对吧。”   莫研腾地站起来,这下是真恼了:“你若不愿帮忙就算了!何苦咒我师姐。”  展昭忙起身拦住她,本应责她在宁王面前不得无礼,却留意到她眼眶微微泛红,只得暗叹口气,想来她们姊妹情深,她心中焦急亦是情理之中。他原先在姑苏时便知道南宫若虚身有沉疴,却不知需要七叶槐花来救治。   “殿下,展昭在姑苏查案时,也幸得她姐夫南宫若虚相助。说来,此人对朝廷亦是有功。”展昭拉着莫研,朝宁晋道。   见展昭帮自己说话,莫研投去感激一瞥,手不自觉地就拉住他衣袖。   “丫头,坐下。”宁晋亦看见她眼底的泪光,心中一软,似笑非笑道,“你道求人是件容易的事,我若是去求我皇兄,这么金贵的东西,难道他什么都不问就能给我么?”   莫研听出一线希望,喜道:“那他问完之后就会给你么?”   “想得美!”   宁晋毫不留情地一瓢冷水兜头泼下。   莫研闻言,急得又要跳脚,道:“那到底怎么样,才能把七叶槐花拿出来呢?”  “此事只怕不易。”宁晋摇摇头,“丫头,你想,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有救命之药,谁不愿留着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莫研沉默一瞬,不满道:“圣上不是老说自己爱民如子么?既是这样,儿子病了,哪有老子不着急的道理。”   听得她的话,展昭不由暗自摇头苦笑,圣上这话若是有人偏偏较真起来,倒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了。   宁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那全天下那么多儿子病了,这老子如何忙得过来,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那就是没法子了?”莫研急道。   宁晋劝道:“你师姐既然成亲前便知道他有此病,那也应是早该料到必有今日,寿缘天定,又何必强求呢。”   莫研默然,尚拉着展昭衣袖的手也慢慢松开,良久才低低道:“我原本也以为如此,觉得只要能在一起,有一日欢喜一日便是,可现下才明白,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本是极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欢自己,却是极难极难的。师姐和姐夫,他们能在一起不容易,就该长长久久的才是。我……说什么也要帮他们。”   这话她缓缓道来,语气中不由自主地透出凄楚之意,莫说展昭与宁晋,便是已过不惑的吴子楚,亦是呆呆出了一会神。 第十二章   寒风卷过,些许落花被吹入亭中,其中一瓣正落在莫研鬓边,展昭看着她,心中暗自想道:她这般烦愁,无论如何,我还须得想个法子帮她的忙才好。   此时宁晋所想,也与展昭一样,只是他虽贵为宁王,却是身份累人,一举一动皆要顾虑皇兄的感受,若让仁宗对他起了戒备之心,疑心于他,反倒是有害无利。   之前并未想到宁晋也这么为难,莫研支肘托腮,皱眉自言自语道:“看来,只有圣上关心的人生病,圣上才会拿出此药。”脑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猛然想到一事,她抬头问道:“若是包大人生了病,想必圣上就肯拿此花来救他吧?”   众人皆是一愣。   展昭迟疑地点点头,提醒她道:“可现下生病的并非包大人。”   “那有何妨。”她喜滋滋道,“只要给包大人下毒,让他装着生病,等完事了再吃解药不就行了么。”   没人吭声。   半晌,展昭才慢吞吞道:“包大人年纪大了,怕是经不起折腾。”   “也是……”莫研挠挠耳根,转而看向宁晋,目光透着热切,“你可是圣上的弟弟,亲弟弟呀!”   宁晋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我年纪还轻。”   “你这法子不行。”展昭叹口气:“这可是欺君之罪。”   “就是就是。”宁晋忙连连点头。   莫研白他一眼,鄙夷道:“你就是怕死。”   宁晋不和她计较,正色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眼前就有一人,若她肯出言相求,我皇兄大概不会驳回。”   莫研喜道:“谁?”   展昭却已经明白:“殿下说的是豫国公主么?”   “不错。”宁晋点头,“赵渝自小就受皇兄宠爱,她去要此物,皇兄也不至于疑心于她,更不会心存忌惮。加上此次要她远嫁辽国,皇兄更是对她心怀歉疚,我想……她若开口,十成不敢说,但起码有八成把握。”   “那个公主……”莫研扼腕,连连叹息,懊恼道,“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就把钱袋还给她了,也给她留个好印象。……我只怕她不肯帮这个忙。”   “赵渝虽然行事任性些,但本性单纯又极是善良的,只是我们还需想个好法子,看怎么才能打动她,让她也能同情你姐夫,愿意伸出援手。”   莫研犹豫道:“你的意思是,明着和她说不行?”   这下轮到宁晋白她一眼:“全天下病得快死的人多了去,她凭什么只救你姐夫一人。”  “是啊,那该怎么办?”莫研一点都不恼,接着问道。   宁晋伸手去拿小炉上的酒壶,边慢悠悠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你快计议,没时间从长了。”莫研性急,伸手替他拿了酒壶,又一气替他倒满,干脆送到他口边:“快喝快喝,喝完快计议!”   在宁晋被呛到之前,吴子楚欲出手之际,展昭及时把莫研拉着坐回去。   “急什么……”   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抹抹唇边酒渍,宁晋懒懒地抬眼瞧了瞧亭外,已近黄昏,淡淡的雾气在梅林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远处的梅花半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倒有几分仙境之意,忽得幽幽长叹口气。   莫研还想说什么,被展昭用眼神挡了回去,急得她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掐来扭去,平添了些许青紫。   “殿下,天色不早了,不如进去用饭?”吴子楚在旁恭敬道。   宁晋想了想,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仿佛吃饭对他而言是什么遭罪的事一般。待要起步出亭时,看见莫研和展昭虽站起身,但仍在原地不动,挑眉道:“怎么,本王用的饭菜看不上眼?还得我求着你们不成。”说罢,便抬脚走出去了。   心中记挂着事情,莫研如何还吃得下饭,待要开口谢绝,却听吴子楚微俯下身子,极轻极快道:“今日是王爷寿辰。”   “啊?!”   展昭与莫研同时微愣,对视一眼,皆有些愧疚。未想到今日竟然是宁晋生辰,他二人空手而来,不仅未带贺寿之礼,来了之后连句恭贺之词也没有,倒真是失礼之至。   莫研试探地看向展昭,小声道:“我们是不是得陪他吃饭?”   “这还用说。”   不待展昭回答,吴子楚已然作答,边说边将他二人撵出亭子,追着宁晋同往内堂而去。宁晋虽然身份尊贵,但娘亲去得早,兄弟又都是皇族,若说亲厚却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在其中。今日虽是他寿辰,仁宗也不过是赏赐了些东西,看他形单影只的一人躲到这僻静的山庄来,吴子楚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的苦闷。偏巧展昭莫研撞了来,莫研又是个古怪性子,他只希望她东拉西扯插科打诨,解了宁晋的心思才好。      酒菜都布置在暖阁内,四尺高的镂空九龙腾云铜塑熏笼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与酒香、菜香混杂在一起。莫研一进门就皱眉,道:“上好的降真香,怎么点在这里,真是暴敛天物。”  宁晋早就习惯莫研的口没遮拦,也不恼,犹自摇头晃脑道:“本王就喜欢糟蹋东西,越贵的糟蹋起来越过瘾。……来来来,都坐下,子楚,你也坐下。倒酒倒酒!”   几名侍女上前斟酒,偏偏宁晋又不满意了:“你们且都退下,今天不要你们伺候。再拿四个酒壶上来,一人一个,今儿咱们都自斟自饮,这才有趣。丫头……”他看向莫研,笑问道:“你会喝酒么?”   “会一点。”莫研如实道。   “那……你可愿陪我喝几杯?”宁晋问这话时,表情却有些古怪。   莫研笑容可掬:“当然,自当舍命陪君子。”   闻言,宁晋大笑开怀,自斟了杯酒,朝众人一举,便仰脖喝下。“我作东,先自饮三杯为敬。”说罢,又斟了两杯,连连喝下。   吴子楚与展昭均看出他举止间微露狂态,料他心存郁闷,故而都不敢出言相劝。莫研却不知晓,忙自顾也斟了一杯酒饮下,抬手又斟,又饮下……   展昭忙抬手拦住她:“你……”   “我五哥哥说,”她推开展昭的手,斟满杯子,笑嘻嘻道,“行走江湖,功夫可以不如人,可酒胆万万不可输人,否则会为人所耻笑。”   “说得好。”宁晋笑道,“你那位五哥哥虽然人不走运,不过这话倒是说得十分有理。”  拿她没办法,展昭眼睁睁地看着她也连饮三杯下肚,暗自叹气。 第十三章   莫研如此爽气,引得宁晋大乐。吴子楚见状,也端起酒杯助兴,笑道:“殿下,我也敬您。”  宁晋眯起眼睛,斜睇他:“你若喝得比这丫头还少,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成!”吴子楚笑着斟满酒,“我的酒量殿下是知道的,今日就算是豁出去了。”说罢,亦是连饮三杯。   然后,三人都看向展昭。   展昭无奈,也不多言,认命地自饮三杯。   宁晋见状,哈哈大笑,举筷招呼众人吃菜,一时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吴子楚为博宁晋开心,尽捡些旧日里在江湖间的笑话乐事说来,不仅逗乐宁晋,便是连莫研也听得咯咯直笑。  “早知江湖上这么好玩,我当初就不该回来当捕快。”莫研听得羡慕,无限遗憾道。  “对了,你当初明明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展昭笑问道,此事他倒真是有几分好奇,只是从未听莫研说过。   “就是觉得当捕快好像还挺有趣的,忍不住就偷跑回来了。”莫研笑道,“怕二哥哥发现,我是趁半夜的时侯偷偷溜走的。”   宁晋本欲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只得唤侍女上前注酒,候酒的空隙间转头朝莫研,似笑非笑道:“走都走了,怎得突然又想起当捕快的好处来?”   “当捕快哪里有什么好处可言。”莫研拿起自己的酒壶晃晃,发现已是空荡荡,忙也唤人注酒。对于自己当初心血来潮突然又想回来,她似乎也弄不太明白,挠挠耳根,回想道:“那时侯,我们都已经到了京兆府的李家铺子……”   闻言,展昭和宁晋不经意地交换了下眼神:过洛水再往西正是京兆府,此路并非往蜀中之路,莫研一行人走这条道,断然与白盈玉脱不了干系。   并未留意他们俩,不知不觉间饮下一整壶酒的莫研已然有些醉意,却愈发认真地硬要回想起那时情景:“我们住的小客栈连店名都没有,房钱虽然便宜,可饭菜味道却不好,二哥哥只吃了一口就撂下筷子。客栈边上有五六株桂花树,到了夜里,香气渗进房来,让人怎么都睡不着觉,就想着、想着……”   说到此处,她突然停口,怔怔地盯着展昭,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想回来了:  那夜,也是那般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有一个人听说她要离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个人。   是她怎么都不愿让他伤心的人。   “想着什么?”展昭瞧她模样古怪,也不知她究竟想起什么。   莫研对上他的目光,老老实实道:“想着你,所以我就回来了。”   这句大白话说出口,众人皆是一呆,展昭犹甚,也定定看着莫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宁晋,不愿看他二人,扭头朝门外不满喊道:“酒怎得还不端上来?”   侍女匆忙进来禀道:“酒尚未温好,还请殿下稍候片刻。”本来预备酒菜时就只预备了宁晋、吴子楚二人的,并未料到展昭莫研会凭空冒出来,更没想得众人喝酒如此之快,之多,厨房匆匆忙忙准备,却还是耽误了。   不待宁晋说话,莫研已道:“冷酒好,我就爱喝冷的酒,先端上一壶给我,可好?”她也不管方才那话展昭听后会如何想,他喜不喜欢自己,她自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自己喜欢他,却非不可告人之事。眼下说出来,又想到偏偏他只当自己是妹妹,她心中却是郁郁更甚。   “冷酒有什么好喝的,冷的喝下去,冻得全身都要打起抖来。”宁晋斜眼瞧她。  莫研摇摇头,长叹口气道:“所谓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这种江湖豪情你是不会懂的。”  宁晋被她呛住,不满道:“你这架势哪里是什么江湖豪情,倒是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  莫研被他说得一呆,转瞬想来,古人云“举杯消愁愁更愁”,原来是这般道理,待细想其中滋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李太白可真聪明,人生在世,还是不称意的时候多。”  “丫头,你平白地捡了个捕快当,眼下又要升任捕头,你有何不称意的?”宁晋奇道,他向来见莫研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未曾想过她会有什么愁结。   “捕快、捕头有什么稀奇的。”莫研扁扁嘴,眼圈红了红,委屈道,“他只把我当妹妹待,便是给我个龙图阁大学士也没什么好的。”   宁晋和吴子楚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展昭。   展昭终于明白这一路上来莫研的异态为何而起。   ——“你,可愿认我作妹妹?”   ——“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此时扪心自问,对莫研自然是十分喜爱,可究竟是否将他当妹妹般待,他却是从未曾想过。当时,她突然那么问,他并未多想,仅仅是下意识习惯性的回答。   “我……”心中百转千回,他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恰好侍女将温热的酒送来,莫研端起酒壶刚想倒,却又停下手,朝展昭认认真真道:“反正,你若当真想认我作妹妹,我是一定不肯的。所以日后,你莫与我提这话,便是别人提,你也莫接话。”  她心中想,若这哥哥妹妹的名分做实了,日后再无希望不提,自己还得天天管喜欢的人喊哥哥,这份委屈她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   “你可答应?”她费劲地盯着展昭,因为醉意,双目已有些迷离。   展昭哭笑不得,可看她又认真又紧张的模样,说不出的让人怜惜,他点了点头:“我自然答应。”   她显然是松了口气,方垂头斟酒。展昭伸手拦住,柔声劝道:“莫再喝了,女儿家酒喝多了不好。”   莫研柔顺地放下酒壶,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多吃些菜吧。”展昭又道。   她乖乖地挟菜吃。   宁晋看得直摇头叹气,转向吴子楚,没头没脑地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展昭?”  “……”吴子楚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却又转向展昭,依旧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   展昭苦笑,目光却仍在莫研身上。后者挟了菜在碗中,还未吃,便已挡不住醉意睡着了。 第十四章      “丫头、丫头……”   宁晋唤她,见莫研不应便用筷子敲敲碗,叮叮咚咚,后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真的睡着了?”他眯起眼睛,不满道,“才喝了这么点就倒了。”他只好唤来侍女将莫研先行扶下去歇息。   展昭起身,歉然道:“殿下,时辰已不早,恕展昭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考虑到公主尚在宫城外,恐时间太长会有变,他不敢离城过久。   宁晋点点头,展昭向来以公务为重,酒也未曾多喝,他是知道的。   “展昭,那丫头……”他停了一瞬,似乎有些艰难地笑道,“她伤心的样子让人看了还真有些不习惯。你若不为难的话,还是莫让她伤心的好。”   展昭只能苦笑,转而朝吴子楚道:“她若醒了,还请告诉她我因公务,已先行回城。”提剑略一拱手,转身出门而去。      次日清晨,莫研醒来,只觉得口渴难耐头痛欲裂,艰难起床。侍女端了水进来与她梳洗,告之宁王正在梅林等着她。   莫研皱紧眉头,敲敲脑袋,方想起师姐一事尚未有着落,匆匆梳洗,要赶去听听宁晋究竟有何主意。   到了梅林,仅看见宁晋和吴子楚二人,她奇道:“展大哥呢?”   “展昭昨夜里就走了。”宁晋慢条斯理地搅动面前的粥,故意抬眼看她,“怎么,你不记得了?”   莫研被他说得愣住,颦眉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旁边已有侍女替她盛罢粥再退出去。  “他怎么不等着我一块走?”她边吹着粥,边问道。   “我怎么知道。”宁晋淡淡一笑,“大概,是被你吓跑了吧。”   莫研停下手,奇道:“我几时曾吓他?”   宁晋斜斜瞥她,语气怪异道:“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都记得啊,”莫研喝了口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喝多了,都忘了?”  “那你可记得对展昭说了什么?”   莫研闻言,面容顿时染上一层淡淡的忧郁,显然是想起:“我自然记得。”  “那你可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了?关于我师姐的事么?”   宁晋盯了她半晌,终于还是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别开脸……莫研呆了一瞬,不明白他究竟何意,紧张问道:“怎么?我师姐的事你想不出法子?”   懒得不理她,宁晋埋头吃粥,也不管烫不烫,硬是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三口两口地吞下去,看得身旁的吴子楚直咂巴嘴,倒像烫的人是他一般。   莫研只好看着他吃,待他吃完便把自己跟前的碗也推过去,讨好笑道:“不够的话吃我这碗。”  宁晋气结,瞪着她不说话。   “吃吧,我还没动过呢。……我师姐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啊?”尽管看出他心情似乎不太好的样子,但心中记挂着师姐的事情,她还是不能不问。   宁晋不说话,依然瞪着她。   “……嗯?”   宁晋还是不说话。   “……”莫研终于忍不住,“那我还是自己想法子吧,你慢慢用,我先走了。”她跳起来转身就走。   “丫头!急什么,坐下来慢慢听我说。”   莫研愣头愣脑的,这一去也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宁晋拿她无法,终于还是开口叫住她。转头又命吴子楚摒退旁人,方才道:“此事说来也不难,只需天时、地利、人和,让公主动了同情之意,就成功一半了。”   “天时、地利、人和?”莫研犯难地挠挠耳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宁晋耐着性子教导她:“直接告诉她恐怕效力有限,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们,从而想要帮他们。”   莫研还是听不明白:“怎样才叫让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们?”   “平时看着挺聪明,怎么这时候就犯傻。”宁晋连连摇头,“说白了吧,就是演一出半真半假的戏,让小渝儿同情上你姐夫。这事倒是用得上展昭,只是这猫儿迂腐得很,不知道他肯不肯。”  “展大哥才不迂腐呢。”莫研飞快道。   宁晋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不迂腐,怎么会拿你当妹妹看。”   “他……”莫研明明心中难受,却还是要替展昭说话,“我想,他自然有他喜欢的人,他若遇上,就不会如此。”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喜欢你?”   “我……”   莫研不愿再说,索性埋头喝粥,宁晋也不逼她,转开目光,落落寡欢地看着满园飘落的花瓣……  良久,莫研缓缓抬头,咬咬嘴唇,低声问道:“那你说,我该如何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呢?”  宁晋拾起地上一朵残花,淡淡笑道:“知道京城里的小姐都如何做么?”  她摇头。   于是他开始扯下残花上的花瓣,第一瓣:“她喜欢我。”   第二瓣:“她不喜欢我。”   第三瓣:“她喜欢我。”   第四瓣:“她不喜欢我。”   “她喜欢我。” 第五瓣花瓣飘落在地,手心中仅剩下光秃秃的花梗,他展颜一笑,抬眼看向莫研。   后者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他喜欢我?这法子太没道理了,京城里的小姐难道都是傻子不成。”   宁晋不理她,复看着花梗,唇边始终带着浅浅笑意,笑道:“要不你就直接去问他。”  “直接问?”莫研一愣。   “就像这样,”他突然极认真地盯着她,“你可喜欢我?”   莫研本能地摇摇头:“不喜欢。”   “……”   一阵寒风卷过来,宁晋连连咳了好几声,用袖子掩着嘴,转向一旁。吴子楚忙拿起旁边的貂裘替他披上,却又被宁晋挡落,苦笑道:“我还没那么娇弱。”   莫研反应过来,忙往回找补,嘻嘻笑道:“其实你人挺好的,也挺招人喜欢,是个好人。”  宁晋咳得愈发厉害。   “是不是呛着了?”莫研奇道,跳起来要帮他捶背,被宁晋躲开。   “丫头,你……你还是莫要这么去问了。”他缓过来说道。   “为什么?”   宁晋淡淡道:“他若说不喜欢,你又如何受得了。” 第十五章   细细小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刚刚落到地上转瞬即化,赵渝身着银鼠斗篷,缓步走在京城大街上。生怕公主受寒,展昭再三请她上轿而行,而她就是执意不肯。   “将来我要去的蛮荒苦寒之地,严冬之酷胜过京城百倍,到时哪里又会有人管我冷不冷。”她轻声叹气道。   展昭只好不语。   赵渝偷偷瞥了眼他,忍下心中笑意,就知道这只猫儿心最软,只要一扯上契丹,他就不忍心逼迫于她。展昭就行在她旁边,无形中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若然她不是公主,他亦不是四品带刀护卫,两人只是一对行走江湖的侠侣,那该有多好……赵渝朦朦胧胧地遐想着,不知不觉间双颊泛出粉粉的潮红来。   “公主,前面便是司马琴舍。”   展昭的话将她惊醒,抬头看去,确是到了琴舍。因昨日间无意中说起自己喜琴,想亲自在民间寻找一张上好古琴带去辽国,故而今日展昭便带她来到京城远近闻名的司马琴舍。  琴舍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淡淡的檀香萦绕着屋内大大小小数十张样式各异的古琴,赵渝自幼习琴,见到这么多古琴自是欢喜,遂挑了一张桐木伏羲式蛇腹断纹的古琴,命琴舍主人调了音让自己试奏。   展昭对音律仅是粗通,加上心中有事,故只抱剑立在门边,静静看着无声落雪。  幽幽檀香,隐隐定人心神,赵渝轻挑几下琴弦,听得琴音醇厚而不失亮透,心知是张好琴,当即奏了首汉宫秋月,琴音高洁清虚,幽奇古淡,煞是好听。弹罢,琴舍主人啧啧称赞,赵渝琴艺乃受宫中琴师教习,又学习多年,自是精湛。听得琴舍主人赞叹,她便搁下手,瞧向展昭,眼底眉梢不禁略带得意之色,只见后者微垂双目,凝神专注,全然未受琴音所扰,却不知在想何事……  此时此刻,司马琴舍对面的茶楼里,正有三人隔帘听琴。   “她弹得很好么?”莫研不懂琴艺,“我怎么觉得还及不上你那日在梅林里弹的好听呢。”  宁晋懒懒瞥她一眼,倨傲地不愿回答。吴子楚代他答道:“殿下三岁学琴,又曾专程拜在马氏门下潜心习艺三年,琴艺自不可与旁人同日而语。”   莫研笑道:“你还真够闲的。”   闻言,宁晋忍不住张了张口,但觉得与她解释也是白费劲,干脆还是闭上嘴,懒得理她。  取了块梅花糕,莫研边吃边撩开竹帘盯着琴舍门口,自言自语道:“展大哥好像不心情不太好……”   “帮着你去骗人,他当然心情不好。”宁晋凉凉道。   “不能叫骗吧……”莫研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词来,“这顶多算‘蒙’”。  “有区别吗?”   “当然了。”莫研其实也说不清楚有什么区别,只好狠狠咬了口梅花糕,又看展昭已回琴舍内,遂随口道,“说了你也不会懂。”   宁晋还待取笑她,只听莫研急急小声道:“我师姐和姐夫来了。”   街面上,一辆马车冒着小雪驶来,马蹄踢踢踏踏地击打着石板路,平稳而轻巧地朝琴舍方向驶来。宁晋隔帘在间隙间瞥了眼,不在意道:“寻常马车而已,不见得是你师姐。”  说话间,马车恰恰在琴舍门口停下,车夫取了高凳安放好,才掀开车帘请内中人下车。一个妇人打扮的美貌女子先行下来,却不急着进琴舍,小心翼翼地拦住车帘,另一只手扶着一位苍白清俊的年轻人下车。待下得车来,两人相视一笑,方一起步入琴舍。   宁晋曾在姑苏匆匆见过宁望舒一次,仅记得是名清秀绝俗的绝代佳人,眼下看见他夫妇二人,不由叹道:“难得如此貌美的女子,竟还如此多情。”   莫研也不接话,双目紧紧盯着琴舍门口,看着他们进入琴舍之中,后面的情形便是一点都瞧不见了,急得她心里直痒痒。      司马琴舍内。   宁望舒生怕南宫若虚累着,一入琴舍,便先扶他在椅子上坐了,幸而琴舍内甚是讲究,椅子上都铺了织锦绣垫,不至于太过冰冷。待他坐好,她复回车上取了手炉,放到他手中暖着。  “莫忙了,”南宫若虚拉住她,暖暖笑道:“替我瞧瞧哪张琴好。”   宁望舒笑道:“我怎么会懂,你若让我挑,不如把琴排排放好,我闭着眼睛点,点到哪个算哪个。”   “不观其貌,随缘而行,是个好法子。”南宫若虚居然赞成地点点头。   “你就会取笑我。”   两人自入得琴舍便说说笑笑,旁若无人,宋人守礼,便是夫妻,在外间如此亲密亦不常见,莫说琴舍主人不知是否该上前招呼,便是赵渝也对他们侧目。   “展护卫,”赵渝小声对身旁俯身看琴的展昭道,“你瞧那女人腰间别着一把弯刀,是否江湖中人?”   展昭此时方才转身,目光对上南宫若虚。   “展大人。”   “南宫公子。”   两人同时见礼,心中皆暗道惭愧,可戏方开场,不得不演下去。   赵渝见展昭识得他们,上前奇道:“展护卫,你们认得?”   “展昭在姑苏办案时,曾得南宫公子相助,一直铭感于心。”展昭答道。  南宫若虚忙道:“展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能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实乃南宫之幸。这位是?”   展昭略一迟疑,望向赵渝,后者朝他点点头,他才道:“实不相瞒,这位乃当朝豫国公主,今日微服出巡,体察民情。”   南宫若虚闻言,立时与宁望舒齐齐施礼:“草民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我微服出巡,就是不愿大家太过拘泥。”赵渝忙道,方才听得他曾为朝廷尽心,对他夫妇徒生出几分好感来,笑道:“既然是展大人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公主厚爱,草民惭愧。”   看他们这对夫妻恩爱异常,赵渝笑问道:“你看着是富家公子,可我瞧你夫人腰间别着弯刀,她是江湖中人?”   宁望舒上前回道:“公主好眼力,草民未嫁前漂泊江湖,而今已修身养性,不问江湖世事。” 第十六章 “你当真是江湖中人。”赵渝眼睛一亮,忙拉她过来,喜道:“那你快与我讲讲,这女儿家闯荡江湖是如何一番光景,好玩么?”   闻言,展昭轻咳一声,小声道:“公主。”   赵渝知道自己略有些失态,只好松了手,作端庄姿态:“只因我常听宫中侍卫说起江湖之事,不拘礼法,快意恩仇,故而很是好奇。”   “草民明白。”宁望舒含笑道。   看她腰间那柄弯刀并不寻常,赵渝好奇道:“你这弯刀有趣,可否借我一观?”  宁望舒焉有不答应之理,随即解下弯刀,向她递去。赵渝接过弯刀,细细端详,弯刀做工极其精致,刀鞘上的造型雕花与镶嵌宝石皆不似中原之物。抽刀出鞘,刀身光华流转,银芒耀眼,灵气摄人心魄。   她伸手欲抚刀身,展昭在旁道:“刀锋尖锐,公主小心。”   赵渝无奈,只好缩回手,又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方还给宁望舒。宁望舒笑着接过,挂回腰间时,略抽刀身,看似不经意的在手心中划了一道,血渗出来,刀刃见血,暗光闪过,方才入鞘。  这动作,她做得极为隐蔽,却未逃过南宫若虚的双目。他自怀中取出绢帕,拉过她的手,细细包扎,眼底透着无奈与心疼。   此时赵渝方看见,不由惊道:“你的手……这是?”   “因此刀魔性未除,出鞘需得见血,饮血方能收敛魔性。”宁望舒顾不得手伤,跪下施礼,“草民万死,害公主受惊。”   赵渝忙将她扶起,歉疚道:“你方才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不拔出来瞧了。”  宁望舒微笑道:“公主言重,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看她生得如此貌美,性子却又如此温婉近人,赵渝不由地对她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当下笑道:“我既是公主,怎么也不能在外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你们可是来挑琴的?看中哪张琴,我买下赐予你们,权当我的赔礼便是。”   “草民怎敢当。”   “不妨事,这些天我都在宫外住着,你若有空,就来说些江湖上的趣事与我听听,可好?”  宁望舒笑道:“公主想听,草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她说罢,赵渝转头朝展昭笑道:“展护卫,南宫夫人来找我,你不会拦着吧?”  “展昭不敢。”   展昭垂目低首答道,暗中与南宫若虚交换下眼神:公主借刀一事并非在他们预料之中,却无形间令他们往前迈进了一大步,看得出公主对他夫妇二人颇有好感。   待挑好琴,琴舍主人换过新弦,又调好音,方请南宫若虚试奏。   “我久已不弹,琴艺生疏,若荒音走调,还请公主包涵。”南宫若虚朝赵渝有礼道。  赵渝微笑,抬手示意:“请公子奏琴。”   南宫若虚先要过水盥了手,方才坐下,略正衣冠,手指轻轻抚上琴弦……     茶楼之上,莫研伏栏而听,听着琴声发愁道:“怎么还弹?这公主老是这么弹来弹去的,我师姐和姐夫哪里有时间说话。”   “这琴音非小渝儿所奏。”宁晋淡淡道,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哪是谁?”   “此曲《山居行》,应该是男子所奏,要么是琴舍主人,要么就是你姐夫了。”  “为何不是展大哥?”   宁晋斜眼睇她,反问道:“展昭会抚琴么?”   “展大哥不会么?”莫研奇道。   “你现在终于发现他也有缺点了?”宁晋淡淡笑道。   莫研撇撇嘴,不屑道:“不会抚琴算什么缺点,我也不会。”   “丫头,”宁晋放下茶碗,往她跟前凑了凑,似乎极认真地看着她,“你说说看,展昭究竟哪里好?把你喜欢得这么五迷三道的。”   莫研侧头想了半日,皱眉愈皱愈紧,好似也未想出他的好处来。   “怎么,想不出他有何好处吧。”宁晋轻轻叹道,“你呀,就是个傻丫头,才会看上那只猫儿。”   莫研摇头。   “我是在想他究竟有何不好,可想来想去……”她无比惆怅道,“怎么都觉得展大哥样样都好。”   这下,连吴子楚都跟着摇头叹气了。   宁晋苦笑道:“要不怎么说你缺心眼呢。”   说话间,猛然传来碎金裂玉之声,刺耳之极,随后琴声乍停,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弦断了。”宁晋沉声道。   莫研紧张的盯着琴舍方向,无奈内中究竟发生何事,却是一点都看不见。     琴舍内,南宫若虚面色苍白地坐在琴前,宁望舒扶住他,握着他的手,焦切不已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一抹殷红赫然在目,方才琴弦断时划破了他的指尖。   “你莫急……我、我不碍事。”虽然自己满头冷汗,南宫若虚却只顾着宽慰宁望舒。  宁望舒又气又怒,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你不能弹琴,怎么不与我说?”  古琴琴音沉厚亮透,而南宫若虚久病,心脉耗损过剧,若是坐远些听琴尚好,而像眼下这般抚琴,琴音自透五脏六腑,他如何承受得了。原本商量计划时,闻公主喜琴,思量可以琴会友,遂安排南宫若虚弹琴这步棋。宁望舒从未听过他抚琴,只道他是因久病故而不喜这些闲事,却从未想到此层。方才见他抚琴,脸色愈发苍白,她便心中生疑,待见到他额头沁出汗珠,不由大惊,恰在此时琴弦断裂。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赵渝不明究里,忙问展昭。   后者顾不得答话,见宁望舒欲输真气给夫郎,遂上前低道:“我来。”他内力修为远胜宁望舒,宁望舒点头退开。   “你只能用一成内力,否则他受不住。”宁望舒道。   展昭点点头,用手贴住南宫若虚后心,一股真气缓缓输入,护住他心脉。  “多谢……展大人……”南宫若虚勉强道。   展昭沉声道:“你别说话,静心养气。”   半柱香功夫后,南宫若虚气色稍缓,慢慢点了点头,示意展昭可撤掌。   展昭退开之际,恰恰看见宁望舒目光哀伤地看着南宫若虚,那目光竟有几分熟悉,忽然想起那日莫研也曾仿若这般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怔。 第十七章   “可好些了?”   宁望舒半跪在他身前,拿着绢帕轻柔地抹抹他额头上的汗水,柔声问道。南宫若虚拉下着她的手,笑意浅浅地望着她,虚弱道:“不要紧的,你莫要着怕……大概是新弦未保存好,所以突然断了。”   无端断弦,乃不详之兆,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却只怕她胡思乱想,徒添烦恼。  “我不怕。”宁望舒明白他所指何意,勉强笑道,“只要咱们能在一块,我就什么都不怕。”  两人目光相接,千般柔情,万般缱绻,尽在不言之中。   赵渝在旁看得愣住,悄悄拉过展昭问道:“这位南宫公子是不是有什么病?怎么好端端的抚琴也会突然发病?”   展昭深吸口气,事情进展虽然几乎全在意料之外,但还是终于等到公主主动询问此事了。于是他请公主借一步说话,将所知细细回禀,赵渝听得瞠目结舌,悄声问道:“你是说,南宫夫人明明知道南宫公子命不久矣的情形下,却还是要嫁他?”   展昭点头,低低叹道:“大概对于他们而言,只要能在一起,便是一日也是好的。”  赵渝无语,她自幼在宫中长大,看惯了父皇身遭嫔妃成群,皆对父皇千依百顺,可这其中究竟有几许真情又哪里说得清楚,更莫提父皇心中究竟爱她们哪一个。此时出得宫来,乍然见到这般至情至性之人,视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为寻常,实在是她未所见亦未所想。   “他的病真的没救了?”赵渝直觉地想要帮他们,“要不请宫里的御医来为他诊治,说不定还有办法呢。”   “公主,他们不过是平民百姓,怎有资格让御医诊治。”展昭试探道。   “我说行就行。”   “公主……”展昭恭敬道,“其实给南宫公子诊治的大夫是公孙先生的师兄,医术亦十分精湛,想来应该不会有错。”   闻言,赵渝静默,公孙策的医术了得,绝不输于御医,南宫若虚既然是他师兄所诊治,那么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见赵渝已动了恻隐之心,展昭心中稍宽,只是她们毕竟是初次见面,为免操之过急,此时还不便将七叶槐花之事相告。幸而赵渝还邀了宁望舒改日相谈,希望在那时有机会托出。  宁望舒已扶了南宫若虚来向赵渝施礼告辞,赵渝忙让他们免礼。   又辞过展昭,他二人才出门上马车,在稀稀疏疏的小雪中,马车缓缓离去。     “走了……”   莫研三口两口吞下手上的梅花糕,拍手抖掉碎屑,跳起来道:“我去找我师姐问问情形。”  宁晋不紧不慢,瞥了眼街面:“急什么,小渝儿还没走呢,你这会下去万一撞个正着怎么办。”  莫研迟疑片刻,她性子急,恨不能马上就知道详细情形。当即把斗篷披起来,兜帽拉得低低的,几乎遮住半个脸:“她应该认不出我吧?”   “再等等,不急在这一刻。”   唯恐惹出麻烦来,对全盘计划不利,莫研只好耐着性子复坐下来,扒着竹帘往外瞧……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又逢下雪,街面上看不到多少行人,茶楼内的客官亦很少。三人正自闲聊等待,忽见店小二引着名客官上楼来坐。   莫研不经意地扫了眼,见那人足蹬鹿皮靴,身罩着着黑狐裘,露在外面的一双手骨节颇大,显然是位家境颇丰的习武之人。   那人本已落坐,转头间一眼瞥见吴子楚,起身上前笑着招呼道:“子楚兄!”  “丁二爷!”   吴子楚见是旧日熟识之人,也忙起身拱手笑道:“大冷的天,怎么有空进京来?”  此人正是丁家庄的二爷丁兆蕙,与其兄丁兆兰并称双侠丁二官人,也算是江湖中有名头的人物,家住西湖一带松花府茉莉村,此番千里迢迢进京而来,想必是有要事在身。   “这位是宁……”吴子楚及时地收到宁晋眼神,改口道:“宁六爷,还有开封府的莫捕快。”  “捕快?”丁兆蕙见莫研分明是个姑娘家。   莫研掏出制牌晃了晃,诚恳道:“在下确是开封府捕快,阁下若有任何冤屈皆可到开封府衙前击鼓鸣冤。”   闻言,宁晋咳了几声。   丁兆蕙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将来若有需要,在下一定会的,不过还是希望不要有这么一日。在下丁兆蕙。”他生性豪爽,与吴子楚又是旧识,只朝两人拱手施礼,也不待人相让,自己便落落方方地坐了下来。   “姑娘既然在开封府任职,想来定然认识展昭?”丁兆蕙笑问道。   莫研点头:“认得。”   “展兄近来可是公务繁忙?”   “嗯,他好像一直都挺忙的。”她如实道。   丁兆蕙笑道:“那就难怪了,我到开封府衙也找不到他,差役连他几时能回来都说不清楚。”  吴子楚唤了店小二添茶水茶点,转头笑道:“原来宁二爷此行是为了找展兄,不知所为何事?”莫研赶忙暗中瞪了他一眼,略带警告之意,虽然此刻展昭就在茶楼对面的琴舍里,不过却是不能告诉丁兆蕙。   丁兆蕙哈哈一笑:“说来怕子楚兄笑话,此番找展昭全是因家母催促,不得不来。三年前,展昭曾至我家中做客,家母对他很是喜爱,但那时小妹年纪尚幼,并未提及其他。眼下小妹已及婚嫁之龄,家母思量着展昭人品端正,侠名远播,是个可托付之人,故而催促我上京来,与他说合此事……”  莫研听得呆住,手中拿着芝麻酥饼,塞在口中也忘了咀嚼,她再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来与展昭结亲的。宁晋若无其事地低头喝茶,生怕丁兆蕙尴尬,吴子楚只好客套笑道:“听闻宁小姐贤良淑德,又有一身好武艺,与展昭正是佳偶天成。”   说罢,他不敢看向莫研,后者直瞪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射出箭来。   无暇注意她,丁兆蕙听了吴子楚的话,显然很是受用。宁氏双侠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与展昭可谓是门当户对,自家小妹又生得如花似玉文武双全,想来他无不依之理。   “这个……”   莫研费劲地咽下口中酥饼,慢吞吞道:“……丁大侠,想必此行你要失望了。展大人被包大人派遣往西夏办件极要紧的公务,恐怕一年半载、不不……恐怕是三年五载都回不来。令妹芳华正茂,如何经得起耽搁,为她着想,不如还是另觅良人吧。”   “展昭去西夏了?!这么巧!”丁兆蕙微微吃惊。   吴子楚低头猛喝茶,宁晋专注地看着帘外落雪,无人答他的话。只有莫研一脸诚恳地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第十八章  丁兆蕙正欲问吴子楚,莫研已关切地插口道:“你来趟京城不容易,空着手回去也不好,就买些点心带回去吧,老人家爱吃软乎的,州桥那边有家糖糕做得极好,口味又多,你要不认得的话我带着你去;给妹子再带几件首饰,我知道有家玉器行的翠颜色很正,若喜欢古玉,那里也有,不如我待会带你去挑挑……”她眼角余光尚瞥着街面,眼见着展昭和赵渝出了琴舍,消失在视线中,顿时大为放心。   丁兆蕙倒没想到她说风就是雨,居然立时立马就要带着自己去,忙道:“不急不急,我还想在京城里多住几日,会些老朋友。”   岂不料莫研怕的就是这个,面色一肃,想也不想便道:“再过几日就是腊日,你不回去陪老人家,恐怕不太好吧?”   旁边,宁晋一口茶没咽下去,又连连咳了好几声。   丁兆蕙有些愕然,迟疑道:“家中尚有兄长……”   话未说完,莫研已连连摇头:“腊日祭祀先祖百神,你如何能不回去。丁氏双侠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若连祭祀先祖都不归家,说出去岂不让人鄙夷。”   “……不至于吧。”吴子楚看不过去,小小声地说句公道话。   “怎么不至于!”莫研义正严词地打断他,“百行以孝为先,若是认真讲究起来,父母在,亦不应远行。”   饶得生性豪迈,但被这么个小丫头空口白牙地指认自己不孝,丁兆蕙的脸不由也要青一阵白一阵起来。   “当然了,丁大侠你自然不会是不孝之人。”莫研很快换上笑脸,“不过话说腊八将至,你也应该回去陪老人家吃粥才是,州桥那里还有家卖蓬莱米的,又香又软,掺在粥中最好不过,你不如也买些回去给老人家尝尝……走走走,我带你去!”   “姑娘,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也不急在这刻吧。”丁兆蕙被她这没头没脑的热情弄得糊里糊涂的。   “怎么不急,当然急,现在已经是午后了。咱们得买蓬莱米、糖糕、玉簪子,然后再给你雇辆车,你在天黑前还来得及赶到张家店歇息……咳,虽然赶了点,不过为了尽孝也是应该的。”   “姑娘,你究竟为何……为何总要在下离开京城呢?”丁兆蕙总算听出由头了。   莫研一呆:“你听出来了?那我就只好实话实说……”   听她如此说,宁晋也不看雪了,吴子楚也不喝茶了,皆扭头盯着她……   “其实……”她笑得愈发诚恳,“是因为接近年关,近来京城的治安不太好,老实说开封府里头的捕快都忙得连吃饭功夫都没用。你看你一身的富贵打扮,往城里一住,三教九流的贼全盯上你,这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嘛!”   宁晋脖子十分僵硬地复转向窗外,吴子楚艰难地咽下口中茶水,又给自己复斟了杯茶,然后埋头接着品。   丁兆蕙哈哈一笑:“别的我不敢说,几个小毛贼我自信还不在话下,无需劳动你们。”   “这才更麻烦!”莫研皱眉正色道,“要是贼被你抓了,那我们捕快的面子往哪里搁!”   纵是个老江湖,如此说辞也是第一次听说,丁兆蕙彻底无话。宁晋与吴子楚交换个眼色,心中皆甚为叹服。   “唉,我也是当上捕快才知道捕快的难处,累死累活,就那么一点点俸禄,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我们吃这碗饭不容易,你就莫要为难我们了。你为难我们,不就是为难开封府吗,为难开封府不就是为难朝廷吗,包大人那里也不好交待啊。”   丁兆蕙已经被她说晕了,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被按上和朝廷作对的罪名了。   趁他迷糊劲还没过去,莫研忙道:“走吧,走吧……我带你去挑糖糕去,保证令堂爱吃。要是吃了还想,你托人捎句话就成,我一定买了让人带去。”   “我……这个……”丁兆蕙虽然有些糊涂,但还不至于被她拖了走,只是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话,似乎怎么都说不过这丫头,急急转头看向吴子楚,救星一般唤他:“我想再和子楚兄聊聊,要不待会让他领我去便是。”   吴子楚还在埋头专心喝茶。   “子楚兄!”丁兆蕙提高嗓门。   “嗯?”吴子楚方抬起头来。   莫研一面用目光警告他,一面笑道:“有吴大奶妈……吴大人同行,自然更好。”   丁兆蕙一点办法也使不出来。   宁晋此时方轻叹口气,转过头来:“丫头,我记得你说你是申时换班,现下好像快到了?”   “啊!”   莫研轻叫,她把换班巡街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急急扫了眼不远的铜壶滴漏,确是快到申时,仿佛已经能看见王朝的黑脸,忙跳起来匆匆交待吴子楚道:“丁大侠的事情就麻烦你了,记得送他出城。……丁大侠,一路顺风!”   说罢,她踢踢踏踏地冲下楼去,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楼上三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口气。      巡过街,莫研记挂着师姐的事情,又忙赶去南宫家的别院,听宁望舒讲述了详细经过。   听罢之后,她却面有忧色,皱着眉,咬咬嘴唇。   “看公主的模样,确已动了恻隐之心,我想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宁望舒觉得此行还算是前进了一步,不明白小师妹为何如此。   南宫若虚却明白莫研所想,他亦早就想到,只是怕宁望舒忧心,故而不愿对她说。   “姐夫这次发病,虽然引得公主同情,但也是个隐患,就盼公主想不到此层,她若想到,展大哥只怕会有麻烦。”   “怎么说?”   “姐,你想:你不会弹琴,姐夫弹琴又会发病,你们二人又怎么会去买琴,分明就是布好的局。”   宁望舒一怔,转向南宫若虚,后者淡淡一笑,轻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只是连累展大人了。”   “但愿公主想不到此层,千万,千万……”莫研口中念念有词。   她身旁的夫妻交握双手,静静相对。 再回开封府,已是夜半时分,本还想去问展昭,公主究竟有没有发觉异状,可看见展昭房中黑乎乎的,想是他已熄灯就寝。独自在月牙门外徘徊许久,终是不忍扰他清梦,正想转身离去,突然身后有人拍拍肩膀,吓得立时弹开丈多远,才敢回头…… “展大哥,怎么是?” 待看清来人,松口气,奇道:“都半夜,怎么不在房里歇息?” “那怎么不在房里歇息?”展昭微笑着反问。 “刚才从师姐那里回来,就是想问问……公主可有为难?” 展昭明白所担心,摇摇头。 莫研烦恼地挠挠耳根,道:“姐夫也是,当初商定计划的时候也不他的病,现下出纰漏,公主若想到此层,七叶槐花拿不到不,恐怕还会降罪于。” 他淡淡笑,道:“也莫怪南宫公子,若弦不断,他本能坚持弹完。为不让师姐以身犯险,他是尽全力。况且此事原就是展昭之过,公主若降罪,亦属应当。” “那怎么行,是为帮才……”莫研歉疚道。 展昭看微垂下头,欲出言安慰,却不知怎得,出口的却是:“南宫公子曾帮过的忙,他命在顷刻,当然应该帮他。” 他罢便立时后悔,话听起来似乎自己只是纯粹为南宫若虚,而与毫不相干,倒像是故意与生分般:“……不是……” 幸而在莫研心中,师姐和姐夫自然都是自家人,帮南宫若虚和帮自己没什么分别,压根就没往那处想,看展昭异于平日地吞吞吐吐起来,不由眼珠子骨碌碌奇怪地盯着他 “不是……是想,的事在心里也很重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清楚没有。 “知道,直都对很好。”莫研笑吟吟地看着他。 寒夜如斯,少如花般笑颜在面前绽放。莫研的容貌很是般,展昭以前也曾看过心无挂碍没心没肺的笑容,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有些瞬间的失神…… “噗哧,噗哧。”两声轻响,旁边桂花树上的积雪抖落在地,展昭迅速回过神来,俊脸微涩,忙要找话,想起事来:“对,丁兆蕙丁大侠可认得?” 听到个名字,莫研脸色微变,不满道:“他找?” “如此来,是告诉他,去西夏?” 莫研不答,脸恼怒道:“他居然不相信,又来寻!” “丁大侠找有事,为何要骗他?” “可知道他找为何事?” “个……他倒还未明,”展昭今日只是与丁兆蕙匆匆见过,丁兆蕙直要请他明日到醉仙楼吃饭,他虽是再三推托,丁兆蕙只有事相谈,要他非来不可。 “哼!别理他,不是什么好事。”莫研气鼓鼓的。 展昭奇道:“知道是何事?” “当然知道。” “是何事?”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别知道的好。” 莫研心烦意乱地跺跺脚,也不与展昭告辞,气哼哼地就转身走。 倒把立在原地的展昭弄得头雾水。 次日午时,虽尚未到饭口,丁兆蕙却已早早就到醉仙楼,订下临窗的雅阁,等着展昭。 来也巧,日正是莫研日班,负责马行街路段,此刻正照例慢吞吞地沿街而行,目光却不像往日那样在路两旁的心摊上打转,脑子里会儿想着师姐的事,会儿又想着丁兆蕙的事,乱糟糟的团。 忽得眼瞥见有人卖沙糖绿豆甘草冰雪糖水,东西惯是夏日才拿出来卖的,冬日里却是不多见,那贩子专门蹲在酒楼门口,等着酒后口干舌燥的人自动上钩。莫研正自烦闷,看见此物不由眼睛发亮,溜圈四周,未看见王朝身影,忙上前向小贩要碗。 如此冷,喝着凉凉的糖水,不敢大口,慢慢抿着,只觉清清凉凉沁人心脾。待喝下半碗,扶碗的手已然冰凉,停口歇歇,眼睛毫无目的地朝周围扫过,恰好瞧见人正靠在醉仙楼的跨街廊桥上,从五官到衣着,甚至被他靠的廊栏都显得碍眼之极。 那人自然就是丁兆蕙。 莫研的官若作得再大些,定会找上七八个捕快,把丁兆蕙押解出城,可惜不过是个小小捕快,不仅自己还打不过丁兆蕙,而且连开封府里的普通差役也个都指使不动。 满脑子乱转主意,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脚步却已经朝醉仙楼走过去。小贩子追在身后喊:“官老爷,……的碗。” “啊?……。” 方想起手中的碗,端起口全喝,把碗复递还给小贩。冰水如此猛地灌进去,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随即提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当腾腾腾从西面上楼的时候,恰巧展昭也正从东面上楼,廊桥之上,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到丁兆蕙,也看到对方…… “小七?怎么在里?”顾不上与丁兆蕙打招呼,展昭先朝莫研走来。 莫研咬咬嘴唇,目光斜斜瞪着丁兆蕙,答道:“在里巡街。” 不待展昭问巡街如何会进醉仙楼,丁兆蕙已经直冲过来,手指地朝着面门:“就是,就是,展兄,昨日就是个小丫头骗去西夏。……丫头,,为何要骗?” “哼!”莫研的模样看上去倒比他更生气些,质问他道:“怎么不回老家去?是不相信才又回来找展大哥的?” “当然不能相信!幸而没回去,否则就见不到展兄。丫头片子,到底为何要瞎话骗?” 莫研冷哼声,理直气壮道:“若的是真话,却不信,岂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横竖也不相信,那的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 丁兆蕙还从未遇过如此无理搅三分的人,明知的不对,却也不懂该如何应对。 见此状况,展昭不得不出言调停:“小七,不得无礼。位是丁兆蕙丁大侠,亦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 莫研低声嘀咕什么,两人都没听清。展昭料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听不清最好,也不敢追问。 “你既然是来巡街的,那就快去吧。公务在身,不可懈怠才是。”展昭话虽说得严肃,可语气却甚是柔和。   知道自己一走,丁兆蕙定要拉着展昭坐下谈亲事,莫研无论如何是不愿意走,可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留下,只得硬杵在当地,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展昭无奈,只好上前拉她,这一拉之下才发觉她的手冰凉彻骨,比起往日竟是还要冷上几分,不由微微惊道:“怎得这么凉,你很冷么?”   方才那么一大碗沙糖绿豆甘草冰雪糖水灌下去,确是浑身发冷,莫研点点头。   看她穿得亦不少,如何会冷成这样?他伸手探了探额头,冰冰凉凉,并未发烧,想来不是受寒,只能问道:“你身子可还有别的不适么?”   莫研想了想,老老实实道:“脾胃中还有些不舒服。”   展昭自然想不到她会在大雪天喝冰雪糖水,瞧着情形还以为她是病了,这丫头身子单薄,之前便又伤又病折腾了几次,忘不能马虎。他关切道:“怎么不去看大夫,或是请公孙先生瞧瞧?”   “我又没病。”   他只道她是小孩心性,有病也不愿去瞧大夫,当下转身朝丁兆蕙歉然道:“丁兄且先稍候片刻,我带她去瞧下大夫,去去就来。”   未曾想到展昭对这小丫头片子如此关心,丁兆蕙略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展昭已拉着莫研走了。      出了醉仙楼,莫研看展昭当真要带她去医馆,忙急道:“展大哥,我没病,真的不用看大夫。”   “身子都冻成冰了,怎得还说没病。”   “那是因为我刚刚喝了碗冰雪糖水,所以有点冷,脾胃里也不太舒服。”   闻言,展昭方停住脚步,转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着她:“这么大冷的天,你怎得想起来去喝那么冷的东西?”   “……正好看见有人在卖。”   展昭笑而摇头,亦不忍心说她,只道:“既是喝了不适,下次就莫在冷天喝了。”   她乖乖地点点头。   “那就快去巡街吧。”   她不动弹,盯着他的目光简直委屈得要滴出水来。   “怎么了?”   “展大哥,那个姓丁的不管和你说什么,你都别答应,好不好?”她慢吞吞道。   他奇道:“究竟是何事?”   “你别问了,反正你待会也会知道。”她充满期盼地瞧着他,“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好不好?”   展昭失笑:“可我总得知道究竟是何事,不能平白无故地拒绝人家。”   莫研忙道:“总之,我保证不违侠义之道,亦不触犯大宋律法。”   “……”   “展大哥,你要是答应了他,将来若是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   展昭对她这没头没脑的要求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看他还不答应,莫研也有些急了:“反正,你要是答应了他,我……我就永远不理你。”   倒不知究竟是何事如此严重,弄得她要说出这般话来,展昭真有些拿她没法子,只好苦笑着点点头:“只要不有违侠义之道,我不轻许便是。”   她立时笑逐颜开:“当真。”   他点头:“自然当真。”   “君子一言……”她伸出手掌。   “……驷马难追。”   他亦伸出手,与她击掌为誓。   “那我巡街去了。”她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去,留下展昭立在原地,苦笑半晌,才转回醉仙楼。      待回到醉仙楼,丁兆蕙已叫好了酒菜,招呼展昭入座。两人相交甚故,多时不见,相谈甚欢。直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丁兆蕙方婉转提起展昭三年前到茉莉村之事。   “那时家母就对展兄赞口不绝,直说你方才当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八字。”丁兆蕙笑道。   “老夫人夸奖了,展昭愧不敢当。”展昭笑问道,“这些年,老夫人身体可还好?”   “还好还好,”丁兆蕙哈哈一笑,“就是喜欢瞎操心,整日里就想着儿女之事,你知道的,老人家嘛,就要看着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一大家子围着她团团圆圆的才欢喜。”   展昭笑着点头称是。   丁兆蕙话锋一转:“不知展兄对小妹可还有印象?”   只是微微一怔,展昭何等聪明,转瞬明白了他的来意,也明白了莫研为何拼命拼命地不许他答应,想到她方才的模样,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见他微笑,丁兆蕙立时误会,笑道:“看来展兄还记得。”   “不不不……”展昭连忙道,“说来惭愧,展某确是不记得令妹,想是那时只顾着和丁大哥切磋武艺,并不曾留意。”   丁兆蕙微有些失望,但立即笑道:“小妹可还记得展兄呢,直夸你功夫了得,自己在家时习武不辍,连我们这些当哥哥的看了都不免汗颜。”   “令妹勤勉,来日必有所成。”   “哎!我老和她说,女儿家要武功那么高强做什么,找个好夫婿才是正经。”丁兆蕙哈哈笑道,“展兄,你说对么?”   生怕丁兆蕙明白地挑出来意,那时拒绝反而要弄得大家尴尬,展昭忙道:“令妹这般身手,将来老夫人定是要给她挑一个出类拔萃的夫婿,方才能放心。京城中青年才俊甚多,宁二哥有中意的,若展昭认得,亦可代为牵线。”   丁兆蕙听他似乎有意撇清,不由疑虑道:“展兄,兄弟不会说话,若说错了,你可莫怪。你……你现下也不小了,难道就没个成家的念头?”   展昭摇摇头:“展某有自知之明,身在公门,生死自己尚且不能把握,又如何能够保护身边之人。”   “这是什么话!谁不愿膝下儿女成双,难不成你就一辈子打光棍。”丁兆蕙奇道。   展昭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丁兆蕙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方才那个小丫头,她……”   展昭以为他说方才的事,笑道:“她有时确实莽撞些,却也没什么恶意,若然她有得罪丁二哥的地方,我替她向你陪个不是。”   “我是想说,你对她倒有些不一样。”   展昭一怔,想了半晌才缓缓道:“她确是不一样,她若不在我身边,我倒更担心些。”  听他如此说,丁兆蕙愣了许久,然后突然抚掌大笑道:“难怪道那丫头要骗我,千方百计地要我回去,原来如此。”他连连用大力拍了几下展昭的肩膀。   展昭亦有几分涩然。   “你要是当时在场就好了,那丫头的嘴皮子……”他又是摇头又是好笑道,“七星宝塔也得让她说得掉下两层来。”   “她就是顽皮些,心眼却不坏,丁二哥莫往心里去。”展昭微笑道。   丁兆蕙笑了又笑,半日缓过气来,看向展昭,调侃道:“我倒真是想不到,这么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你当真会看上她?若他日见了我家的妹子,可得把你肠子也悔青了。”   展昭歉然笑道:“令妹才貌出众,是展某配不上。”   “得了得了,你我兄弟还用得着说这个,你直接跟我说句有意中人不就行了。咱们是大老爷们,犯不上学那些个娘们蝎蝎蜇蜇的。”丁兆蕙爽然一笑,“只是你怎么会看上那丫头,我还真有点想不到……”   展昭自己垂目半晌,低低笑道:“我也未曾想到。”只是这么淡淡一句,说完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莫研的心思……   ——她仰着头看他:“展大哥,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好不好?”   ——她红着眼圈道:“他只把我当妹妹待,便是给我个龙图阁大学士也没什么好的。”   ——她怔怔地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本是极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欢自己,却是极难极难的。”   她为何伤心,为何委屈,为何难过,他在那一瞬间感同身受。   丁兆蕙笑而叹气:“得,我也不说什么了,还是先想想回去怎么和家母交待。”   “丁二哥……”展昭自知驳了他的面子,也不知该说什么。   丁兆蕙看他表情便知他所想,拍拍他肩膀道:“你是我兄弟,咱们不说外话。你一个人不容易,又是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要能有个家,又是自己中意的人,做哥哥的也替你高兴。   展昭心中一暖,替两人斟上酒,端杯笑道:“这酒就算是我给丁二哥陪罪。”   丁兆蕙笑着一饮而尽,道:“我倒是希望能早点喝上你的喜酒。”   两人执杯相对而笑,窗外雪落,室内却是暖意浓浓。      别过丁兆蕙,展昭刚回到开封府,便有差役告之公主急宣,他心中一凛,忙急急赶往公主暂住之所。   待到了住所,还未进门,便听见有人撩拨琴弦,无曲无调,仅是随意弹拨,想来是赵渝无聊而弹。他暗松口气,放下心中大石,入内上前躬身行礼:“展昭参见公主。”   赵渝盈盈抬起头来,轻轻笑道:“展护卫,你来了,南宫夫人刚刚才走。”   展昭立在一旁,等着她再说下去。   “我听她说了些江湖上的事,还有她自己与夫婿之间相识的事情,听着虽然平常,却也知道不易,她说得可比你那日说的好听多了。”   “展昭口拙,还请公主恕罪。”   “这么好的两个人,怎得偏偏……展护卫,七叶槐花你可曾听说过?”赵渝突得话锋一转,妙目瞧向展昭。   展昭如实道:“听闻是大理进贡之物,有解沉疴疗绝症之功效,乃疗伤圣品。”   “那你可知道南宫夫妇一直在寻找此物?”   展昭略略一顿,随即平和道:“展昭知道。”   “那么,你可是希望我能帮他们?”   “若然公主愿意伸于援手,展昭自替他们二人感激公主大恩……公主不愿,展昭亦不敢强求。”   赵渝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后者平静若水波澜不惊。她着实没有办法,只好干脆道:“那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带我去琴舍,又让南宫夫妇也来琴舍?”   避无可避,展昭只能点头,单膝跪下:“南宫夫妇完全是依展昭之言行事,公主降罪,请责罚展昭一人。”   “你……”赵渝没想到他如此干脆的承认,跺跺脚道,“你快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责罚你了。”   “展昭欺瞒公主,公主降罪,亦属应当。”   “起来起来。”赵渝急道,“我知道你也是担心南宫公子的身体,他怎么说也为朝廷尽过力,就算你明白地和我说,我也会帮他的。”   展昭闻言一喜,方站起身来:“公主当真愿意救南宫公子一命?”   “你莫要高兴得太早,我回宫后自会向我父皇讨要,可我父皇给不给,我却也不知。”   “公主有此心,展昭已是感激不尽。”   赵渝抿嘴一笑,狡猾地看着他:“那,你该如何谢我?”   “公主若有事,展昭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若我要你随我同去契丹呢?”赵渝飞快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展昭微愣,随公主去契丹,便是这一生一世怕都回不来了,莫研的笑颜自脑中闪过……   赵渝见他不答,便道:“你可是后悔了?”   “若能护卫公主终身,展昭绝不后悔。”他沉声道,低低的声音犹如把极钝的刀从心上缓缓推进,自小受的教诲却深入骨髓,国事家事,自不必权衡,便知该择何方。   “但此事还应向包大人请示,有圣上恩准,非展昭一人能作主。”   听他如此说,赵渝欢喜地拍手笑道:“我父皇那里倒不必担心,只要我开口,他不会不答应的。在契丹有你相伴,我也没那么害怕,想来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看着赵渝开心的模样,展昭静静不语,心下黯然神伤,若当真得去契丹,也只能怪世事弄人,可笑之极。   “方才父皇派人宣诏,契丹使节将至,命我今日便得回宫去,我的好日子算是要到头了。”赵渝有几分无奈地叹口气,“我回宫就和父皇说……要不,你现下就随我进宫,与我父皇说,你自愿请命护卫公主左右,随嫁契丹,好不好?”   “公主见谅,展昭想,此事还应先行告之包大人较好。”   赵渝侧头想了想:“也对,怎么说你也是供职开封府,确实应该先告之包大人。”   “公主明察。”   “那我还是先向父皇讨七叶槐花,毕竟人命关天,到时我再派个御医,你领着他拿去给南宫公子。”   “多谢公主。” 【卷二】 【剑舞红衣】 【如今既相知 如何不相思】  恭送公主回宫之后,展昭方回到开封府中,还未来得及回房中,远远地便看见莫研悄生生地站在梅花树下,仰着头数枝桠上细细小小的花蕾,落在睫毛上的雪被她不耐烦的抖落,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此时看见她,展昭竟有些发愣,不由自主地停在当地,心中百转千回,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若当真去了辽国,蛮荒苦寒,无亲无故,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便觉得难受异常……   “展大哥!”莫研一眼瞥见他,立时花也不数了,连窜带跳地冲过来,紧张地拽住他衣袖,盯着他问道:“那位丁大侠是不是和你说了?你答应没有?”   展昭先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莫研显然没弄明白他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急得要跳脚:“你答应那门亲事了?”   “没有。”展昭微微笑道。   “真的没答应?”   “真的。”   莫研立时绽开笑颜,乐得没心没肺,笑吟吟道:“为什么不答应?听说丁家小姐贤良淑德,与你很是相配。”   展昭哭笑不得,明明就是她不许自己答应,现下倒又来问他为何不答应。   “她再好,也不是某人。”他低低道。   “某人?”莫研瞪大眼睛,危机感立马又冒出来,“你有心上人了?”   展昭无奈一笑:“你放心……我,我也许要去辽国了,日后……”话到唇边,却说不出来,想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莫要闯祸,倒显得为时尚早婆婆妈妈的。   “辽国!”她眼睛发亮,“我也去,我早就想去那里看看了,什么时候去?”   “小七,不是去玩,是护卫公主出塞,恐怕一辈子都得留在辽国,我正要去与包大人商议此事。”   “一辈子都留在辽国,不回来了?”   莫研愣住,显然想不到竟要那么久,一脸的不可思议。   “也许能回来探亲,也许不能,我现下也不知道。”展昭静静道,尽管早就心中有数,可一说出来,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   “那我更得去了,不然你一个人在那里多憋闷。”她理所当然道。   展昭怔了怔:“……难道你就不会嫌闷么?”   “怎么会闷,不是有你吗,”她开心道,“你有我,我也有你,我们都不会闷,不好么?”   “你……”   展昭虽然内心欣喜,却不得不想到所去之处毕竟是蛮荒苦寒之地,过得几日或许觉得新鲜有趣,经年累月地住在那里,她又如何受得了。   “我去契丹是公主钦点,不得不去,小七,你莫要胡闹。”   “怎么是胡闹,公主既然可以钦点你,当然也可以钦点我。”她转了转眼珠子,道,“对,和包大人说多半也行。”   “小七……”   莫研不分由说,拉着他就往包拯书房方向而去,口中尚念念有词:“展大哥,待会你别说公主只钦点了你,就说是我们俩,反正到时候我随便往送嫁队伍里一混,公主也不会察觉。”   “小七……”   展昭心下又是感动又是不舍,被她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竟也一路由她拉着。   一直到了包拯书房门口,莫研松开他的手,掸掸肩上落雪,略理了理衣裳。展昭亦替她拂去发上微雪,两人方才入内。   书房内,包拯与公孙策就刚刚整理出来的《盐税总要修正》正自讨论商议。   “包大人!”莫研笑嘻嘻地走上前,敛手行礼:“属下参见包大人。”   看她笑得阳光灿烂,饶得是包拯,心里也有些没底:“……莫捕快有何要事?”   “是件顶顶要紧的事,我和展大哥要去契丹了。”   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包拯和公孙策微微一惊,对视片刻,转向展昭道:“展护卫,怎么回事?”   展昭上前行礼,沉声道:“公主命属下随她出塞,随嫁契丹。”   闻言,包拯与公孙策皆愣了片刻,万料不到公主会有如此吩咐,展昭是包拯得力臂膀,若然当真去契丹,实乃开封府一大损失。   “此事圣上可同意?”包拯问道。   “公主已回宫奏禀圣上,我想……”展昭欲言又止。   见展昭不好说,公孙策便替他将话说完:“圣上对公主心存愧疚,公主眼下说什么,圣上大概都会答应,恐怕还转余地并不大。”   包拯皱紧眉头,连连摇头,在书桌前来回踱了几圈,终是长叹口气:“公主顾全大局,远嫁番邦……展护卫,你就暂且随她去吧。”他顿了顿,“待过得几年,公主已适应辽国生活,我再想个法子将你唤回来。”   包拯能说出这种话来不容易,展昭心中感动,静静点了点头。   莫研提醒她:“包大人,还有我,我也要去的。”   “你去做什么?”包拯颦眉奇道。   “我当然得去,展大哥一个人护卫公主肯定会有诸多不便。你们想,万一公主在沐浴更衣,突然有歹人闯入……”   闻言,众人皆尴尬对视。   “莫捕快为公主考虑得确是周详。”半晌,公孙策才笑着打圆场道。   莫研笑眯眯地点点头:“不光是公主,展大哥的名节也很重要。”   众人又是一阵静默……   展昭轻咳几声,自觉面上红潮褪去,才道:“小七莫要胡闹,你的功夫尚欠火候,如何能保护公主。”   “那我起码可以替她先将衣服穿起来,然后再唤你进来。”莫研不满地反驳。   “……”   展昭无语,有什么歹人还能给她慢吞吞穿好衣服再唤人的时间。   “公孙先生,”她转向公孙策,笑出一脸的花,“你最明理了,你肯定赞成我也去,对不对?”   公孙策报以微笑:“此事,实在非我能做主。”   “包大人!”她又转向包拯,笑得愈发灿烂。   包拯不等她说出下面的话,便道:“此事我自会斟酌再议,你莫要着急,倘若真有必要,便是你不愿去,怕是也不得不去。”他隐去了后半截话:倘若无此必要,便是你想去,也是不能够的。   莫研又怎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咬咬嘴唇,心中暗道:“你看我去不去得成!”   “大人若无他事,属下先行告退。”   展昭虽然也十分渴望有她一路相伴,但国事并非家事,又如何能由着性子来。他生性宽厚,还是想先与莫研退下,免得扰包拯烦心。   包拯点点头,又道:“你们先下去歇着,晚饭后你再来,我还有事要交待。……莫捕快,你不必来。”他特地道。   展昭依言,方与心不甘情不愿的莫研离开。  待他二人走远,书房内包拯与公孙策相视一瞬,不约而同地摇头苦笑。也不过是片刻,包拯敛了笑意,面容复凝重起来……   公孙策在包拯身旁跟随多年,对他心中所想之事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大人,你所想的是不是关于辽国间人海东青之事?”   包拯沉重地道:“知我者,莫若先生。海东青忍辱负重,藏身辽国多年,就是为了接近耶律重光,查出大宋境内为这位辽国南院大王传递消息的究竟是何人。可惜耶律重光为人谨慎小心,这么多年来海东青虽然已经极力接近,想成为他的心腹,却始终是差了一步。展护卫此次随公主远嫁辽国,我虽然不舍,但也许他在那里能帮得上海东青。……大宋奸人不除,便如芒刺在背,宋辽两国又如何能长久和平共处下去。”   公孙策赞成地点点头:“一人在明处,一人在暗处,相辅相成,确是个好主意。那么大人唤展护卫晚上前来,是预备将海东青之事全盘告诉他了?”辽国间人之事,所知之人甚少,多一人知道,海东青便是多一份危险。   “先生以为如何?”   “展护卫冷静睿智,沉着稳重,是可托重任之人。”公孙策道,“若说连他也不适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可信。”   包拯不语,沉吟了良久,才低低叹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只是又苦了他。”   “大人……”   公孙策不忍他伤神,岔开话题道:“对了,莫捕快也嚷嚷着要去,大人您做何打算?”   提到莫研,包拯亦是几分头痛几分无奈,不由抬眼看向公孙策:“先生以为如此才妥?”   公孙策垂目微笑,道:“其实她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展护卫虽然武艺高强,但贴身护卫公主终是多有不便。”   “即便如此,也不该是她。”听公孙策替莫研说话,包拯倒有几分奇怪,“毕竟还小,一身江湖习气也就罢了,做事也是莽莽撞撞,如何能让她去。”   “大人,”公孙策笑着摇摇头,“您方才不是还心疼展护卫么?”   “先生的意思是……”   “难道您看不出莫捕快对展护卫很是心仪么?”   包拯闻言一呆,他每日里的公务堆积如山,又哪里会有心思留意儿女情长之事。   “那展护卫呢?”   “学生只能看出他对莫捕快并不排斥,亦甚是照顾,这对于他已是不易。”公孙策笑道,“莫捕快生性活泼,若能在契丹与展护卫为伴,想来他不至于太苦闷。”   包拯迟疑:“那姑娘与展护卫……会吗?”   公孙策微笑道:“莫捕快虽然活泼些,却也有她的可取之处,她若去了辽国能成为展护卫的得力帮手也不一定。”   包拯仍在犹豫……   “又或者不妨如此,此事让展护卫自己来决定,大人以为如何?”   思量片刻,包拯方点头:“如此也好。”      待用过晚饭,展昭前来,包拯将辽国间人海东青之事详详细细地说与他听,并且告之他所负重任。   辽国南院大王耶律重光历来对大宋每年仅与辽国三十万两颇有微词,在耶律隆绪耳边多次提议修订澶渊之盟,与西夏联姻亦是他一手促成。这些展昭都略有耳闻,但却始终不知海东青一直潜伏在耶律重光身边。   “海东青曾送回消息,耶律重光曾向耶律隆绪进言发兵大宋,且拿出大宋北面边境兵力布防图。大宋境内一定有人叛国私通耶律重光,只是此人究竟是谁,海东青一直未能查出。你此次随公主远嫁辽国,名义上是公主护卫,但希望你能助海东青一臂之力,查出叛国之人,灭除大宋隐患。”   “你往辽国之事,我自会告之海东青。但为海东青的安危着想,一点点意外疏忽就可能使他这十几年来的忍辱负重前功尽弃,所以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他究竟是谁,到了需要之时,他自会向你表露身份。”   展昭恭敬领命:“大人放心,展昭明白。”   包拯看了他半晌,又道:“此去艰险,你可还有其他需要?或是有牵挂之事,尽说无妨。”   展昭微笑着摇摇头。   “或是,”早知道展昭的性格是不会提任何要求,包拯无奈地笑着看他,“你会需要帮手,说出来亦无妨。我瞧那位莫姑娘很想与你同去,你以为如何?”   莫研、莫研……   ——“你有我,我也有你,我们都不会闷,不好么?”   她的声音犹在耳边,快快活活的。   烛光摇曳,映得展昭的面色忽明忽暗,过了良久,他才深吸口气,硬自忍住心中不舍,仍是摇了摇头。   “那般苦寒之地,且前途凶险未卜,她还是不去的好。”他缓缓道。   包拯瞧他模样,心中终于明白公孙策所言之意,展昭在自己身旁追随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南侠面上出现这般表情。   “莫姑娘聪明细心,她若随你同去,能帮上你的忙也不一定。”包拯忍不住道。   展昭艰难笑道:“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地就好。”   明白展昭心中顾虑,包拯亦不再相劝,只能道:“距离公主出塞还有些日子,两国互赠定礼聘礼,大概要到五六月方能成行,你这些日子闲暇时可学些辽国风俗礼仪,我明日便将现下辽国朝堂详细资料拿与你看,公孙先生亦会替你分析情形。”   展昭点头。   “莫姑娘那里,你也与她好好解释,她并非不懂事理之人,想来定会体谅你。”包拯又道。   想到要与莫研解释此事,展昭不禁心中苦涩,仍是点了点头,向包拯告辞,离开书房。   寒雪初歇,夜色暗沉,远远的能听见外间打梆子的声音,咚!咚!——咚!咚!已是二更天了。展昭毫无睡意,也不欲回房,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莫研所居的小院之外。   小院内并无灯火,想来她已就寝,他倦倦地靠墙而立,冬夜的寒意丝丝渗入身体,腰背上的旧伤细细密密针扎一般地疼起来,适时地陪伴着他。   他突然有些后悔,若包大人问他可愿与莫研同去之时,自己什么都不想,只需点点头,现下便一切都不同了。   如何和她解释?莫研的盈盈笑颜尚在眼前,他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次日清晨,莫研起床后欲往后街用早食,返身掩好院门,不经意地发现了墙边脚印。   她蹲下身子,细细查看脚印,脚印处积雪融化颇深,显然在雪停之后有人在这里站了很久。量量脚印大小,她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笑意,是展大哥。   大半夜的,展昭在院外站了那么久,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莫研挠挠耳根,难道是昨夜里包大人特地叫了他去,有什么为难他不成?   还未想出个道道来,双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展昭所居之处迈去,还未进月牙门,便听见里头隐隐有剑气破空之音。她缓下脚步,偷偷探头,正看见展昭正在练剑,巨阙光华流转,攒起漫天剑花……   莫研本想静静等他练过剑,却不料展昭听力甚佳,片刻便已察觉她的到来,收了剑势,转头望过来。   “小七。”见是她,展昭又是欢喜又是烦愁。   “展大哥。”   莫研笑吟吟地转出来,接过他手中的剑细细端详,赞道:“果然是上古宝剑, 舞起来就是和寻常的剑不一样,我也得寻摸一把才好。”   “你喜欢,就送给你。”展昭想也不想便道。   “送给我,”莫研微微吃了一惊,“这可是你的家传宝剑呀。”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怎么,你不想要?”   “这么好的剑,哪里有不要的道理。”莫研忙道,可心下始终觉得不妥,心思转了几转,笑道,“你是用惯了巨阙的,若不用它定然不顺手。干脆我再把它借于你,日后你用剑时,便想着这剑是我借你用的,好不好?”   这般缠头缠脑的事情,也只有她才想得出,展昭笑着点点头,复收剑回鞘。   莫研方想起正事:“展大哥,昨夜里你怎么不睡觉,在院子外头站那么作什么?”   展昭微愣:“你如此知……”话未说完便知道她定然是看到了脚印,以她的能力,做出判断本是极容易的事情。   “是不是包大人出了什么难事来为难你了?”她关切道。   “不是。”展昭暗吐口气,才缓缓道,“只是此番去辽国,你不能去。”   莫研闻言,咬牙切齿,恼道:“包大人不让我去,对不对?他晚间特特把你找了去,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展昭静默片刻,决定还是如实托出,轻声道:“其实包大人是赞成你同去的,是我私以为不妥。”   莫研却未想到会是他,乍然听到,气恼地咬着嘴唇瞪他。   “此去辽国,返乡之日遥遥无期,甚至可能是要终老异乡,你年纪还小,在开封府中尚可施展拳脚有所作为,不应在辽国郁郁无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辽国就不会快活呢?”她恼道。   展昭轻轻叹口气,解释道:“那般苦寒蛮荒之地,不适合你的性子。一日两日倒也罢了,天长日久你终是会受不了。况且……”他本想说宋辽两国在面上虽是安然无事,但在暗中却是危机四伏,一旦去了辽国,如入虎狼之口,生死操于他人手中。生怕她担心,话到嘴边,仍是咽了回去。   “况且什么?”她奇怪追问道。   展昭暗自咬咬牙,故意道:“况且你武功又差,做事又莽撞,去了辽国也帮不上我什么忙。”   “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看待自己,莫研恼怒地瞪了他半晌,这下是真被气着了,话也不与他多说,跺跺脚就走。走出没两步,似乎想到什么,复返身回来,从他手上一把夺过巨阙。   “我不借了!”她恼火地飞快道,干脆利落地把巨阙扛上肩头。   展昭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月牙门外,暗叹口气,枉自踌躇了大半夜,终了却还是让她伤心。他心中郁忧沉沉,便似有块重石压住一般,欲回房去,手习惯性地一提,空空荡荡,方想起剑已被她拿走……      莫研今日恰是早班,大清早地被展昭一气,连早食也吃不下,直接提溜着巨阙就去巡街。   一路上也不看人看车,她就只顾着端详那把剑,左看右看,手在剑柄处摩挲一番,又抚抚剑穗,想着展昭用剑时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之前的恼火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丫头,丫头……”   有人从背后拍拍她肩膀,笑唤道。   莫研回头,看见来人,顿时面色一沉,语气不善道:“你怎么还没走?展大哥不是已经拒绝你家的亲事了么?”   “你这小丫头,消息还挺灵通。”丁兆蕙哈哈笑道,瞥见她手中的剑,不由摇头叹道,“看来他是真喜欢你呀,连巨阙都能让你拿着玩。”   闻言,莫研呆了呆,,才不可置信抬头道:“你方才说,展大哥喜欢我?”   丁兆蕙好笑地看着她:“他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拒我家的亲事?”   “他亲口和你说,是因为喜欢我,所以不能娶你妹子?”莫研难掩心中喜悦,一把抓住丁兆蕙,急急问道。   与一个姑娘家在大街上讨论儿女私事好像有些别扭,加上被莫研抓得很不舒服,丁兆蕙不适地扭扭身体,摆脱开莫研,又向四周顾盼一番,确认没有熟人瞧见,才如实道:“他倒也没这么说。”   “那他怎么说的?”   看见莫研紧张的样子,与前两日伶牙俐齿的她大相径庭,丁兆蕙倒起了逗弄之意,故意慢条斯理地思量了半晌,才斜眼睇她:“我为何要告诉你?难道你不怕我骗你?”   “因为你是大侠嘛!怎么会和我计较呢。”她说的很顺口,笑吟吟的。   丁兆蕙存心要为难她:“那你求我,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好,”莫研想都不想,便是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即刻凑上前腆着脸笑道,“我求求你,求求你啊!你就告诉我吧!”   倒没想到这丫头片子这么没脸没皮,丁兆蕙用手虚挡住她,连后退了几步,万般无奈道:“好好好,你别再过来了,我告诉你便是。”   莫研双目亮晶晶,期盼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丁兆蕙回想了一下,才道:“他好像是说,你若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   “我若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莫研微颦起眉,把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在心里反反复复默念好几遍,才看向丁兆蕙:“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丁兆蕙摇头耸肩:“没了。”   她不满地皱眉道:“你骗我!他也没说喜欢我啊!”   “小姑奶奶,你声音小点,这可是大街上。”丁兆蕙看她毫不忌讳,自己倒替她臊得慌,“好歹也是姑娘家,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也不知遮着掩着点。”   “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什么好遮掩的。”莫研奇道。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不过咱们说话小声点总可以吧。”   她总算压低音量,却仍旧是那句话:“你骗我!展大哥根本没说喜欢我。”   丁兆蕙无奈道:“我觉得展兄能说出这话就已是不易了。”   莫研低下头,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抬头问道:“那现下你夫人不在你身旁,你会担心么?”   “那倒不至于。家里吃的用的不缺,丫鬟老妈子一大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哦……那你也还是早些回家去看看她吧”   见她垂头丧气地提溜着巨阙走开,丁兆蕙被闹得满头雾水,在她身后连连摇头,叹道:“展昭怎么会看上这丫头,想不通……”  巡完街换过班,莫研也没心思回开封府里,抱着巨阙随便在街角坐着发愣。   ——“她若不在我身边,倒更担心些。”   “这是展大哥说的话么?”她越发弄不明白,不满地嘟哝道:“既是如此,为什么又不要我随他一起去呢?”   呆坐了半日,她也没想出个头绪,倒是腹中咕咕直叫,饿得人没精打采的。复站起身,环顾四周,她本想回开封府找点吃的,忽想到南宫家的别院就在附近,干脆过去向师姐蹭顿饭吃。   待她慢吞吞地到了别院,一见师姐就被她笑着拉进去,按在椅子上坐好。不明就里,莫研想站起来,却又硬被宁望舒按着坐下,只好乖乖坐着干瞪眼,奇怪地望着师姐。   南宫若虚坐在一旁只是微笑。   “小七,你坐好了,让我给你行个大礼!”   宁望舒口中笑着,果然要朝她鞠下礼去,莫研赶忙跳起来躲到旁边去,奇道:“姐,你别来戏弄我,有什么好事快说?”   “公主让人把七叶槐花送来了。”宁望舒掩不住满脸的喜色。   闻言,莫研也是大喜,乐道:“这么说,姐夫的病就要好了!”   宁望舒笑着点点头:“方才已饮了一碗汤药,薛大夫说连饮三月,便可拔除沉疴。”   莫研笑嘻嘻地拍手道:“这下你可安心了!”   “这次真是要多谢你。”南宫若虚微笑道,“若不是你帮忙,此事定然不会如此顺利。”   “一家人不说谢字,你和师姐快快活活的,我也才欢喜呢!”莫研笑吟吟的,转向宁望舒,嚷嚷道:“姐,我饿了!从早起到现下还没吃过东西呢。”   此时已经是午后,他们早已用过饭,听闻她饿了两顿,宁望舒忙吩咐人去准备饭菜,心中也奇怪:小师妹向来是最不经饿,如何会饿了两顿饭,现下才想起要吃。   她挨着莫研坐下,方才发觉莫研手中拿的剑竟然是巨阙。   “你偷了展昭的剑?”   “哪有偷,是展大哥给我的。”   宁望舒奇道:“他把巨阙给你?”   莫研点头。   抛开巨阙是上古宝剑,价值不菲不提,这剑毕竟是展昭的家传宝剑,他竟然这般轻易地送与莫研,宁望舒与南宫若虚对视一眼,皆面露笑意。   “好好的,他把巨阙送你作什么,难不成是定情之物?”宁望舒笑看向莫研。   莫研垂头丧气:“什么定情之物,才不是呢,他都不让我去契丹。”   “契丹?”   宁望舒不解,莫研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她听。   “公主钦点展昭去辽国?”宁望舒与南宫若虚都是一愣,之前展昭随宫中太医前来送药时并未提及此事。也不知是否与七叶槐花之事有关。   莫研的性情宁望舒最是了解,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当真想和展昭去辽国?你可知道,他并非几日几月便可回转,而是要在辽国护卫公主一生一世。”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要去啊。”莫研点点头,认真道,“在辽国,有我陪着他,他也不至于烦闷孤单。”   “那你自己呢?难道你就不会烦闷孤单?”   与展昭一样,宁望舒同样考虑到了小师妹的性情,她性格飞扬脱跳,又怎耐得住性子在那般苦寒之地过一辈子。   莫研呆了呆,低头细想片刻,方道:“可是如果看不见他,我会更难受。姐,你不是也为了姐夫退出江湖么?”   “那不一样。”宁望舒叹气道。   莫研坚持道:“怎么不一样,就是一样。……可他就是不愿让我去!”   南宫若虚在旁听了半晌,看莫研愈发懊恼的模样,开口劝道:“展大人亦是为你考虑。此去辽国,并不仅仅是蛮荒苦寒之累,宋辽两国局势微妙,稍有风吹草动,你们便成俎上鱼肉,命在顷刻。如此险地,你又是他心爱之人,他自然不愿你同去。”   听罢他的话,莫研一声不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南宫若虚,他方才讲这一大段话,听到她的脑子里,仅剩下“你又是他心爱之人”一句而已。   “你说,我是他心爱之人?”良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南宫若虚微微一笑:“展大人并非孟浪之徒,巨阙又是他家传宝剑,他能将巨阙相赠于你,定然是将你视为极重要的人。”   莫研似懂非懂,犹在思量之中。   “那他说若我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这又是何意?”   南宫夫妇相视一笑,这话他二人体会甚多,最能明白其中深意。宁望舒摸摸小师妹的头,笑道:“意思就是,我们家小七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只猫儿心里有你。”   “当真?”   “当真。”   “就像姐夫对你那样么?”   宁望舒倒不知该怎么回答,笑看向夫君,南宫若虚亦是垂目微笑。   见他两人只是笑,也不说话,莫研有些急了:“到底是不是啊?”   看妻子只是笑,摆明是将这难题推于他,南宫若虚只好道:“我对你师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但相信能说出此话,又以巨阙相赠,展大人对你应是一往情深。”   莫研一向认为南宫若虚是个聪明人,听他如此说,顿时信心大增:“还是姐夫说得明白,不像那个丁家二爷,还是什么大侠,笨得要命,怎么说都说不清楚。”其实明眼之人皆可看出展昭对她极好,只是丁兆蕙毕竟是江湖侠客,素日里何尝纠缠于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便是心中知道,也不惯摆在桌面上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莫研怪他愚笨,倒真是冤枉他了。   “丁家二爷?可是丁兆蕙丁大侠?”宁望舒自然听说过此人。   “是啊!他想把自家妹子许给展大哥,不过被展大哥拒绝了。”   提起此事,莫研一脸的神采飞扬,掩也掩不住,倒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滑稽模样。   看她笑得洋洋得意,宁望舒一面替她开心,一面也免不了担忧。小师妹现下知道了展昭心意,看来辽国她定是不管不顾也会跟他去的。而此行艰险,且有性命之忧,自己究竟该不该劝她莫要去? 心情甚好,莫研在南宫别院饱饱地吃过一顿,又与师姐闲聊半日,待日渐西沉,便抱着巨阙,笑若春风地回到了开封府。   刚进门,便碰上马汉,大嗓门地招呼她:   “小七,有人送了几只貔狸,你嫂子正烤着,让你快回家去吃!”   貔狸是契丹国产,味极鲜美,深受契丹人珍爱,常把此物作为馈赠宋使的珍贵礼物。这几只貔狸正巧是马汉故友自契丹回来,知道马大嫂善厨,便送与他作礼。马大嫂与莫研亲厚,自然想到要唤她来吃。   听闻又有好吃的,莫研欢欢喜喜地便往马汉家的小院走去。人还未到,便闻到溢出墙外的烧烤味,喷香扑鼻,饶得她腹中尚饱,却也被引得垂涎三尺。待入院中,只见马大嫂在院中支着炭火架,几只肥大的貔狸正在其上被烤得吱吱冒油。   “小七,来得正好,替我刷蜜蜡。”马大嫂也不与她见外,锅上尚炖着汤,马汉对厨房之事一窍不通,自家厨房又不比官中,有人打下手,忙得她简直分身乏术。   莫研笑嘻嘻地拿起毛刷,蘸了蜂蜜往貔狸身上涂。稍候,王朝与赵虎也循着香进来,王朝手里还拎着一小坛酒,边用手扇着烟气,边探头来看架子上的貔狸。   “嫂子,今日怎得请我们来吃耗子?”王朝未见过貔狸,不由皱眉奇道。   这貔狸长相颇似耗子,但个头比耗子大,也难怪王朝误当是耗子。莫研虽未吃过,但却不止一次听说过其味美,甚是向往,当下听到王朝如此问,取笑道:“王头,你家耗子能长这么大个头么?要是也这么大个头,你逮一只来烤烤如何!”   知道莫研是在打趣他,王朝亦不理会她,倒是赵虎瞧见莫研另一只手提的剑,不由奇道:“展大哥的剑怎么在你手里?”   莫研还未回答,正巧展昭被马汉拉着进院来,迎面便看见她,因未有准备,不由一怔……   “展大哥!”   看见展昭,莫研也顾不上回答赵虎,笑嘻嘻地迎上来,手中尚拿着小毛刷,毛刷上尚滴着蜜汁。   原以为自己早间所说的话定是伤她甚深,大概她是不会再理会自己,不想才过大半日,她见了他却仍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展昭奇怪之余,心中亦有说不清的丝丝欢喜。   “你……”他瞧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研上前,一手持剑递给他,笑道:“这剑我拿着总怕丢,还是你拿着用吧。“   展昭接过剑,刚欲说话,她却已回身接着烤貔狸去了。   “你怎么把剑借给这丫头?”王朝见展昭有些呆愣,拍着他肩膀笑道,“当心她弄丢了,赔都赔不出来。”   展昭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心中只道:我既送她,自然是知道她会珍惜此物。   旁边的莫研虽听见,亦不抢白,心中哼道:他能将剑送我,便是知我信我,我又怎会辜负于他。   那瞬,两人都瞧向对方,目光相遇之时,眼中均是笑意。   王朝自然不知这二人心中所想,见展昭不答,只当他为人厚道惯了,不与那丫头计较,亦不再多言。直扯着他进屋去,拎高手中的酒献宝,口中笑道:“上好的女儿红,包大人给了好一阵子了,我都没舍得喝,今日大伙都来尝尝。”   张龙笑道:“早就惦着你这酒,你再不拿出来,就该捂馊了。”马汉忙接过酒去炉上温,其余几人说说笑笑进得屋去。   再过得一会儿,小菜端上,酒亦温好,众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下。莫研端着盛貔狸的大盘,小心翼翼进来,放置在大桌中间。八只貔狸全须全尾,烤得金黄喷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马汉给各人都斟上酒,酒香扑鼻,馋得莫研先抿了一小口。展昭不由轻声向她道:“这酒后劲大,你莫要多喝。”   莫研笑着点点头,放下杯子。   “不妨事的,她今晚不用巡街,”开口的居然是王朝,“喝醉了直接回屋躺着睡大觉去,岂不痛快。对了,说起来你马上也升捕头了,酒量也得练练,免得到时候被那帮小兔崽子灌醉。”   莫研往展昭跟前凑了凑,得意笑道:“我才不怕,展大哥会替我挡着的……哦?”说到最后一字,她侧仰着头瞧向展昭,带着几分娇憨的询问语气。   展昭无奈,只好笑着点点头。   王朝不解,奇道:“展兄为何要替你挡酒?”   莫研不理会他,伸手掂了一只肥美的貔狸放在展昭盘中,殷勤道:“展大哥,你快吃,趁热吃才好,凉了就可惜了了。”   见她对自己仍如旧日一般,全无半分疏远,展昭虽然不甚明了她心中所想,内中却是温暖非常。她能这般欢欢喜喜的,便是没心没肺也无所谓,他去了辽国亦才能放心。边想着,边依言挟下貔狸肉,蘸酱而食,肉入口中,只觉肉质滑嫩鲜美无比,果真是上上佳品。   “好吃么?”莫研偏头问道。   他咽下,点点头,朝她微笑问道:“你加了什么烤的,这么好吃。”   “不是我,是马大嫂,”莫研自己也掂了一只个头稍小的,答道,“这些貔狸可不是直接上炉烤,事前是先用酱汁腌制了一整夜,烤时又洒上甘草汁,才有这般清甜之香。你吃出来了么?”   展昭笑而摇头,道:“论起吃食,我如何及得上你。”   莫研倒不谦虚,很是认同的点点头:“那是当然。”   瞧他俩一问一答,虽都是寻常话语,内中暖暖之意,却皆听得出来。王朝等人粗直武夫,尚懵懵懂懂,只有马大嫂已有几分明白了。她虽然不甚了解展昭如何会对莫研倾心,却仍为他二人欢喜,此刻只是抿着嘴笑,复给马汉等人斟上酒。   “对了,展兄,我似乎听大人说起,你将随公主远嫁辽国,可是真的?”张龙想起这事,赶忙问道。   展昭淡笑着点头。   马汉急道:“去辽国那么远的地方,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展昭摇摇头:“眼下,我也不知道。”说话时,他瞥了莫研一眼,后者正埋头细细拆分貔狸,充耳不闻的模样,似乎对他们的对话毫不关心。   “不会是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吧?”马汉一惊。   王朝摇头叹息:“护卫公主,那里是三年五载的事情,闹不好得呆一辈子呢。”   “那怎么行!”马汉是老实人,立即道:“这公主自己嫁就嫁了,怎得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展兄这般功夫,要是留在契丹,岂不是糟蹋了。”   虽然知晓马汉一番好意,展昭仍是沉声道:“马兄此言差矣,能为国尽忠,是展昭之幸,怎谈得上糟蹋。”   马汉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道:“是是是,是我说错了。喝酒、喝酒,不说这些扫兴的事……”     一时酒过三巡,王朝等人均是酒坛子,带来的女儿红已然见底,莫研倒是听话,只浅浅饮了两杯,便专心吃菜。大家絮絮聊了些开封府里的琐事,又谢过马大嫂,方才各自散去。   莫研替马大嫂收拾了碗筷,又将厨房上下收拾干净,方才离开。她这日里确实吃得甚多,佳肴当前尚不察觉,此时才感腹中有些胀痛,也不想回房去,索性又独自跑到府外夜市优哉游哉地溜达了一大圈,待渐消食,才往回走。   远远的便看见东角门口有黑影徘徊,稍稍近些才看清原来是展昭,她忙奔上前奇道:“展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展昭已等了她许久。本来自马汉家出来时便欲等她,但碍于王朝等人拉着他走,只好等他们散去后才至小院寻她,却不想莫研并未回小院。   “又去夜市吃东西了?”他不答,微微笑着问道。   “不是,是吃得太撑,只好去走走。”她偏头瞧他,笑嘻嘻道,“展大哥,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展昭垂目,眼中笑意盎然,片刻之后,才轻轻点头道:“是啊。”   闻言,莫研很是高兴,笑盈盈地瞅着他。   “早间我说了那些话……”他迟疑了下,才问道,“你不恼么?”   “你都是为我着想,我欢喜得很,怎么会恼。”   展昭闻言,微微一怔,她竟能明白他的苦衷,宽心之余,亦有几分涩苦。   “那我去辽国之后,你……”话说一半,他却不知该如何问下去,终是该改口道,“你自己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什么走?”   “大概五六月份里吧。”   莫研挠挠耳根,疑惑道:“还有小半年呢,现在就交待我这些,是不是早了点?”   展昭微窘,浅浅笑着点头。   “……那你早点回去歇着吧。”他只好道。   “嗯,那你也早些休息。”   她脚步轻快地进东角门,进门之际,忽地停步,回首问道:“展大哥,若是你去了辽国,再也见不到我,你可会想我?”   展昭怔了怔,未及多想,便答道:“自然会。”   “我就知道,我也是。”   她嫣然一笑,亦不在多言,闪身进门,身影消失。   月明星稀,人影在地,展昭在当地静静立了许久。      接下来的日子,节日接踵而至,先是腊月将至,厨房忙着制作腊肉、腊酒、腊醋,还得凿冰、舂米,并将之收藏起来。然后是腊八,又忙着剥胡桃、松子、栗子等等。再然后又是冬祀灶神,扫舍、跳灶王、赶乱岁,作口数粥。莫研没有巡街的时候,除了去南宫别院看望师姐,基本上都呆在厨房里帮马大嫂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展昭除了公务之外,还得了解契丹风俗习惯,朝堂资料等等,亦是常常与公孙先生在书房分析当前辽国局势。一日得空,他想到南宫若虚的病不知是否有好转,便往南宫别院来探望。   在薛大夫的细心调养下,南宫若虚服汤药已半月有余,展昭此时见他,已觉得与半月之前的他相比,气色已好了许多。   “展大人!”   南宫若虚迎出大堂,朝他深鞠礼道:“一直想到开封府上谢你,可又怕惹人疑心,反倒给您添麻烦。”   展昭忙把他扶起:“南宫兄莫要客气,调养身子要紧。”   “展大人,快请坐。”宁望舒上前笑道,“可惜你来迟一步,小七刚走。”   展昭闻言,只是垂目浅笑,与南宫若虚相让落坐。   “展大人。”南宫若虚面有忧色道,“我听小七说你将随公主远嫁辽国,果真有此事么?”   展昭淡淡一笑:“确有此事,大概五六月间我就得走了。”   “此事可是因为七叶槐花,故而公主迁怒于你,强命你随她去辽国?”南宫若虚不得不问,若是因为七叶槐花,他欠展昭这个天大的人情就太重太重了。   展昭笑而摇头,平静道:“南宫兄多虑了,与七叶槐花并无干系,仅是公务而已。”   他这般平平静静,波澜不惊,倒使得南宫若虚愈发起疑,却知道再问下去他也绝不会说半句使自己有负担之言。他以往只见展昭办公务一丝不苟全心全意,而此刻感激之余,不由心中暗赞:素闻展昭行事以情义为本,抛开庙堂之事不提,江湖誉他南侠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   如此大恩,仅仅说个谢字似乎过于单薄,南宫若虚诚恳道:“若然他日您有为难之事,南宫必定倾力相助。”   “南宫兄言重。”   宁望舒亲自端了香茶进来,给展昭奉上。   “展大人,我们家小七没少给你添麻烦,我在这里先替她给你赔个不是,你可得多包涵才是。”她又将茶碗递给南宫若虚,回身笑道。   展昭微笑道:“没有,她很好。”   “我没说她不好。”宁望舒抿嘴一笑,“她是很好,可就是总惹些小麻烦。若是日后她又惹了什么麻烦,你莫要怪她才好。”   “我……”   展昭原想说自己怎么会怪她,话到唇边,想起自己将去远去辽国,与莫研又怎谈上日后,沉默一瞬,转而淡淡道:“不会的。”   莫研自小与宁望舒一同长大,这个小师妹的心意她自然清清楚楚,眼见小师妹将随此人而去,她纵然心中担忧,却也明白情之为物原是如此。现下,除了盼展昭能好好珍惜好好照顾莫研,她亦别无他法。   “那个傻丫头很喜欢你,你知道么?”她直截了当问道。   展昭怔了怔,宁望舒大概是他遇到的,除了莫研以外,说起儿女之事毫不扭捏的人,倒真不愧是同门。   两个人都盯着他看,避无可避,他只能点点头。   见他仅仅是点头,而未说那些错爱、惭愧之类的场面话,宁望舒心中欣喜,笑道:“你明白就好,那傻丫头虽然很多时候都是没心没肺的,可碰到真正在意的事,她伤起心来也会睡不着觉。   展昭垂目微笑,半晌,忽想起心中存疑已久的一事:“令师兄萧辰曾经对展某交待过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二师兄?”宁望舒奇道,“是何事?”   “小七发烧时曾说胡话,萧兄交待,切不可告诉她,不知这其中有何缘故?”   宁望舒闻言沉默,半晌未语,似有难言之隐。 展昭见她面有难色,以为此事不便对自己言明,他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忙道:“若有不便之处亦无妨,是展某冒昧了。”   若换做他人,宁望舒决计不会说出其中缘由,但展昭问起,她思量许久,终是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他。   “说起来,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低低道,“那年清明前后,师父带着我和二哥哥回乡祭祖扫墓,途中经过扬州地界内的小村子,记得许多人在敲锣打鼓,还有许多官差也在,有个好小好小的女娃娃被他们绑着带上山去,那女娃娃一直在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我不明白,问师父那些人为何要绑那女娃娃。师父上前打听,才知道那些人说那女娃娃是妖孽,施法术害死了村里的好多人,所以要烧死她。我们偷偷跟着那些人上山去,到了半山腰的一个木屋,屋外还堆了好多可怖的尸首,我当时就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南宫若虚在旁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复长长深吸口气,宁望舒方鼓起勇气接着说下去:“……耳朵里就听见那女娃娃不停地在叫,嗓子都哑了,再后来就没声音了。等再睁开的时候,那些尸首和女娃娃都不见了,我问二哥哥那女娃娃呢,二哥哥说女娃娃和尸首一起都被官差关进了木屋。”   听到此处,展昭心潮起伏,手紧紧抠住太师椅的扶手,指节隐隐发白,却不失细致地问道:“萧兄不是双目失明么?怎得看得见?”   “那时候我二哥哥的眼睛还没有瞎,他双目失明是回蜀中之后的事情了。”宁望舒解释,然后接着道,“那些官差开始往木屋周围堆柴火,二哥哥说他们想活活烧死那个女娃娃。二哥哥气不过,让我好好呆着别动,他就要冲过去救她。师父不让他去,点了我们的穴把我们藏在树丛里。”   “后来,火就烧起来了!我虽然看不见,可隐约又听见那女娃娃的叫声……我急地不得了,可又动不了。过了很久,好像人都下了山,师父才回来,浑身上下从头发到脚都是土,解了我们俩的穴道,把我们带到山顶无人的地方。”   她此时方才抬头一笑,似乎自己也松了口气:“那个女娃娃就昏死在地上,脸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可还活着。她就是小七。”   “小七醒来之后,也不知怎得,她虽然未受伤,可之前的事情却全都记不起来。师父看她身世可怜,也不愿她记起,顺势编了个瞎话骗她,小七也就信了。可午夜梦回之际,她说起梦话来,常常还是在喊‘爹爹救我!爹爹救我!’。师父告诫我们,谁也不许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免得她想起徒增烦恼。”   她说罢,室内一片死寂,便是南宫若虚也从未听过此事,平常总是看莫研笑嘻嘻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   展昭铁青着脸,眼中怒气甚盛,强制平静地问道:“方才你说是在扬州地界的小村子,你可还记得村名是什么?”   宁望舒凝眉半晌,迟疑道:“我当时太小,也记不太清,好像叫做什么什么水。”   “可是三水铺?”   “三水铺……好像就是这个村名,三水铺。”她奇道:“展大人,你怎么知道?”   展昭深闭双目,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这世上竟有如此巧事!三水铺那位老婆婆所诉说的故事犹在耳畔,那时,他又怎么会想得到那个女娃娃竟然会是她呢。   现下他全都明白了,莫研为何会那般惧怕尸首;公孙先生为何会说她郁结于心;在三水铺时她为何会头痛欲裂;她鬓边月牙形的伤疤是从何而来……他,终于全都明白了。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乐天知命的丫头,她竟然经历过那样的悲苦。   这刻里,陡然间,他心痛地无以复加。   “展大人?”宁望舒轻声唤道。   方觉自己失态,他定定心神,复睁开眼:“嗯……我,我只是碰巧知道这么个村名,说出来试试,倒没料到偏巧就是。”如此坎坷的过去,既然莫研都已选择遗忘,那么他亦会和她一起遗忘,永远不再提起。   “你们放心,我不会向小七提起此事。”他静静道,“这些事情……她还是想不起来比较好。”   宁望舒淡淡一笑,赞同地点点头:“我师父说,一个人没有过往虽然是种遗憾,却也不失为件好事,至少可以没有负担轻轻松松地继续活下去。”   “我明白,我只希望她过得快活。”   听到他如此说,又看到展昭眼中的心痛,宁望舒放下心来。   再坐得片刻,推辞了南宫夫妇挽留用饭的好意,展昭告辞出来,心绪烦乱的回到了开封府中。刚进府,便遇到王朝,说之前耽误的朝廷腊日并年关的赏赐刚刚送来,让他领去。   他身为四品官员,又深受圣上重用,赏赐自然不薄,除了银子,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东西。按往年习惯,展昭还是把赏赐的牛肉羊肉梗米等等都送去了马汉家,剩下还有绸缎、布帛、珍贵药丸,还有头膏、面脂、口脂、澡豆等等日常清洁用物。   他想了想,派了个当闲的差役把余下的东西都送到莫研的小院里,自己便回屋歇息。也不知怎么,心情总是无法平静下来,便是闭目之时,耳畔也似乎总是有个女娃娃在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那叫声听得他心若刀绞。   复起身来,为自己冲泡了一壶清茶,看着水汽袅袅上升的时候,他惊觉自己似乎已有很多年不曾如此心绪烦乱了。他静静坐在桌前,浅浅饮着茶,由热到温,由温到凉,窗外的天气亦是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直至全部黑下来。   刚想起身点灯,便听见有人往这边来……   “展大哥!展大哥!”那人显然是看见屋内一片漆黑,狐疑地自言自语道,“奇怪,怎么不在?”   是莫研,他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推开窗子:“小七……”  “展大哥,原来你在屋里,怎么不点灯呢?”莫研脚步轻快地走进来,替他把灯点上,口中不停道,“他们说我屋子里的东西是你叫送来的,可是真的?”   灯初燃起,乍然在烛火后看见她笑意盈然的脸,恍若隔世一般,他怔怔地想:若那日她没有遇上她的师父,那么自己将永远也遇不上一个叫小七的姑娘,现下也看不见她站在眼前……   莫研看他呆呆地盯着自己,心下不解,却也不去惊动他,分外努力地瞪大眼睛也盯着他。   半晌,展昭方回过神来,见莫研模样,不由笑道:“眼睛瞪那么大作什么?”   她奇道:“那你方才那么盯着我作什么?好像不认得我了。”   展昭不答,只是微微笑着,心道:她能这么神采奕奕地活着,便是再惹些祸,也不算什么了。   “我屋里的东西是你让他们送来的么?”她笑问道,“那么多,我哪里用得了。”   “若用不了,你就挑些合用的留下便是。”   “你自己呢?你不用么?”   “我……”展昭原想说自己反正过些时候便要走了,话到唇边却仍是咽了回去,淡淡笑道,“我也用不了那么许多。”   她歪头看他,半晌,嘻嘻一笑,自自然然道:“你待我真好。”   展昭闻言,垂目浅笑。   “对了,王头说过了年我便可升做捕头,到时候也不用巡街。马大嫂说京城里上元灯节热闹得很,我想着那天与你一块去看灯,可好?”她双目亮晶晶,期盼地瞧着他。   “自然好。”他想了想,笑道,“离上元灯节还有好一阵子呢,这么早就惦着了。”   她得意道:“你是个大忙人呀,我若不早些说,你定然连那一日是上元灯节都记不得。”   当真是如此,他微微一笑,整日忙于公务,近日又专注于辽国事务,确是全然不曾留意其他。   莫研转身朝门外走去,待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道:“你莫要忘了!”   展昭微笑颔首:“一定记着。”      刚过完年,莫研果然就升了捕头,然而对她而言,由捕快到捕头,除了重新换了块制牌,不用日日巡街,其他的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这日里无事,莫研在街上溜达,正好瞧见卖果脯蜜饯的铺子,琳琅满目,方记起年前宁晋曾派人送了些宫制果脯蜜饯给她,味道倒还不错。横竖无事,上次姐夫的事情也还未好好谢过他,莫研便特地到买了新鲜的年糕,让店家细细包好,便提溜着往城外去了。   “难得难得,你倒还记得起我来。”   梅花林中,宁晋接过年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莫研指着年糕忙道:“我特意到州桥老店买的,还是刚做出来的呢。味道大概和宫里头的不一样,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反正我觉得味不错。”   宁晋解开纸包,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内中有粉嫩娇黄的糕元宝、牙白香糯的方头糕、细长绛红的条头枣糕、宽大粉白的条半糖糕……看得出挑选这些糕点,她倒真是花了些心思。   “站着作什么,还不坐下来吃。”   “咦,吴大奶妈呢?”莫研见吴子楚不在宁晋身边,不由奇道。   “大过年的,总得让他回家见见妻儿老小吧。”宁晋转头唤侍女煮茶,自己自己先掂了块糕元宝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莫研歪头笑道:“看不出你还真懂得体恤下属,比包大人强多了。”   吴子楚已回去好几日了,宁晋除了年关时回宫一趟,其他时候仍旧留在清韵山庄,一个人孤孤单单,甚是烦闷,今日见莫研拎着点心来瞧他,方才心情渐佳。   “听说,你升了捕头了?”他笑问道。   莫研闻言,忙得意地从怀中掏出捕头制牌亮了亮,不过是转瞬间,却又换上一副懊丧模样:“开封府里头,就数我这个捕头最没本事,别的捕头手底下都有十几个捕快,可我手底下连半个差役都没有,光杆一个,和原先当捕快的时候也没什么分别。”   宁晋笑道:“你要那么多人作什么?”   “要是有人可供差遣,这年糕也用不着我自己辛辛苦苦跑了去买。”她摇头晃脑地叹气,“包大人也太不公平了。”   宁晋暗自发笑,心道:包黑子倒是精明,知道她不着调,只给她一个空名头。   等侍女端上茶的功夫,莫研已连吃了好几块,宁晋忙把剩下的年糕往自己跟前一搂,不满地奇道:“你这究竟是拿来送我的,还是自己吃的,怎得吃得比我还多。”   莫研耸肩肩:“我没吃多少啊。”   宁晋多白了她一眼,才自己仔细把糕点复包起来,交与侍女,吩咐道:“好好收着,我明日还吃的。”   眼睁睁地看着年糕被拿走,莫研无奈,紧着喝了几口茶。   “对了,”有件事情宁晋在她刚来时便想问,犹豫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还是问道,“你可知道,展昭就要去辽国了。”   莫研点点头。   宁晋又道:“他这一去,是护卫公主,也许就要终老契丹了。”   “我知道啊。”她无所谓地点点头。   这下倒让宁晋大奇,犯疑地问道:“你不是喜欢他么?你不伤心?”   莫研迟疑了一下,才笑嘻嘻道:“我是挺伤心的。”   宁晋观察了她半晌,眯起眼睛,凑近她轻声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终于发现那只猫也没什么好的?   “展大哥自然样样都好……”她顿了顿,却又想到展昭模样,方才抿嘴一笑,“就是有时候有一点点呆。”   宁晋猛拍下桌子,赞成地点点头:“你终于发现了。那只猫岂止是一点点呆,简直就是食古不化,做事一板一眼,迂腐之极……”   “喂!喂!”   莫研打断他的话,板下脸来,恼道:“你莫要胡说,展大哥才不是这种人,他只是做事比别人更认真些罢了。”   “丫头,”宁晋叹口气道,“莫说我没劝过你,像展昭这般人,便是苦死累死亦不会回头,在他身旁的人只有吃苦受罪的份。再说他都要去辽国了,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我偏偏不!”   话不对耳,不愿听他再说下去,莫研腾地站起身,草草行了礼:“告辞!”说罢,也不待宁晋说话,便飞快转身离去。   宁晋尚有话未说完,见她已然而去,呆愣半晌,终是满腹担忧无处排解,化为一股怒气,拂袖扫过桌面,将杯盘尽数扫落,乒乓作响。寒风卷入,落花几许,歇在衣袍之上,他怔怔看着,竟然再无力拂去。  正月十五,满城举灯,月照星明,虽夜犹昼。   莫研却连汤圆都未吃,孤身闷在小屋之中,丝毫没有过节的心情。汤圆香糯可口,她饥肠辘辘,可却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外间灯火璀璨,她期盼已久,可却连门都不能出去;明明是天寒地冻,她身穿棉袍,却恨不得整个人都去泡到雪水里才畅快。   这所有的一切,原因都只有一个,而且很简单——   她,开始长智齿了,   牙疼不是病,可疼起来真要命。公孙先生也束手无策,只能告诉她,长智齿的疼痛别无他法,只得忍耐,除非她把牙拔了。可一来牙齿好端端的,二来拔牙之痛也绝对小不了,莫研自然是宁可再忍忍。   这一忍,整宿辗转反侧倒也罢了,可这日清晨起来梳妆之时才发觉:半边脸颊高肿,活像是口中塞了半个馒头一般。   这般模样如何见人!晚间还要与展大哥去看灯呢?莫研真真切切地发起愁来,直愁了一日也未想出法子。眼见日渐西沉,想必街上已是热闹非凡,不由心痒难忍。   “小七!”有人进小院来,扣响房门。   展大哥!可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般模样,莫研一急,忘了门本来就是栓上的,忙扑到门上,慌张道:“展大哥,你别进来!”   展昭一怔,误以为她在更衣,俊脸微红,立时背转过身去,轻声道:“那我不进去,就在院中等你。”   “……”莫研懊恼地咬咬嘴唇,还是道,“展大哥,你自己去看灯吧,莫要等我了。”   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展昭奇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嗯,没事……反正我去不了了。”   她吞吞吐吐,声音越来越小,展昭隔着门,听得不甚清楚,愈发奇怪。   “小七,哪里不舒服,你开门让我看看。”他沉声道,“若当真有病,就得请大夫来瞧瞧。”   莫研趴在门缝上,垂头丧气道:“没用的,公孙先生都瞧过了,说没得治。”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展昭心中纠紧,忙问道:“究竟是什么病,怎么会没得治?”   “……”   莫研不吭声,半晌才道:“展大哥,你还是回去吧,莫要管我了。”   她的声音微微弱含糊不清,展昭愈发紧张,急急叩门:“小七,你快开门,让我瞧瞧究竟是什么病。”   门板被他拍得砰砰直响,那动静就牵着牙齿一抽一抽地疼,平常可从未见过展昭这般粗鲁,莫研生怕门板要被他拍得四分五裂,只好如实道:“我就是牙疼得厉害,不是生病。”   闻言,展昭哭笑不得,原来如此。   “很厉害么?”他柔声问道。   “嗯。”   “开门让我看看。”   “……不行。”   看她耍小孩子脾气,展昭微笑道:“牙疼不打紧的,怎得连门都不敢开?”   门后沉默了良久,才传来她吞吞吐吐的话语:“我……我的脸肿了。”   展昭一愣,方才明白她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开门的原因何在。也难怪,她平日里虽然随意率直,可毕竟是个女儿家,脸肿了终是不好看,怪不得就是不肯开门。   “那你可用过饭?”他生怕她不出门,直饿到现在。   “疼得很,又不敢出门,只能喝茶水。”她委委屈屈道。   展昭无奈道:“那还不快出来,不吃东西怎么成?”   “我不。”   莫研飞快拒绝,自己现下这副样子如何能让展大哥看见,自然说什么也不能出去。   “快出来。”他柔声道。   “不!”   门纹丝不动地立在面前,里面传来的声音坚决非常,展昭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只得转身离去。   听着他的脚步声出了院子,消失……莫研松了口气,拖着脚步,有气无力地扑到床上,搂住被衾抵在腮帮上,试图想让自己睡过去,眼下也只有睡着才能忘记疼痛。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疼得头昏脑胀的莫研又隐约听见有人敲门,气鼓鼓地支起身子,恼道:“谁啊?”   “小七,你把门开开,我给你买了样东西。”展昭亦不和她计较,轻柔道。   听出是展昭的声音,莫研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凑到门缝上,可惜天太黑,压根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她又是好奇又不愿开门。   “你把门开条缝,”展昭忍着笑意,道,“我递给你。”   “那你可不许进来。”   “好。”   莫研犹豫了下,才拉开门栓,将门打开条窄窄的缝,展昭果然将一物递了进来。复栓好门,她低头细看,不由自主地抿嘴笑开——手中是个皮革面具,浓墨重彩地勾勒出令人敬畏的神明面容。   半晌,门被拉开,面具带在脸上,展昭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她双眼发亮,透着欢喜的笑意。   “展大哥,你怎么那么聪明?”她亲亲热热地扯着他衣袖,也不知怎得,明明牙还疼得要命,可看见展昭含笑的双目,大概再疼一些,她也能忍了。   “走吧,先去吃些东西,然后再去赏灯。”   此时还硬要拉着她去赏灯,并非展昭自己兴致盎然,而是见莫研疼得厉害,想着用热闹玩意分散些痛楚。   金明池是此城此夜最热闹的所在,繁灯若星,直把个金明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一路走过来,满街的花灯,再加上老百姓手上挑的灯,花样数不胜数,有莲花灯、桥灯、鹿灯、万眼灯、琉璃球灯、栀子灯、葡萄灯、大方灯、月灯、小滚球灯、大滚球灯、马骑灯、长灯……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看都看不过来。   “果然比我们蜀中要热闹许多!”莫研坐在汤圆小铺里探头探脑,看见前面池中还有跳水秋千的,恨不得立时挤过去。   汤圆下好,端到他们面前,老板娘疑惑重重地多瞧了莫研几眼,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带着面具来吃汤圆。   莫研犯难地盯着汤圆,而展昭犯难地盯着她。   “你待会再吃,先把身子转过去好不好?”她小声央求道,一天下来实在也是饿极了。   展昭无奈,只好背转过身子,莫研偷偷把面具掀开一小角,也不管是不是烫口,狼吞虎咽地连吞了几个汤圆。   “……好……好了。”   面具后面,她艰难地把汤圆咽下去。展昭回过身来,看到她碗中已空空如也,不由倒抽口气,不可思议道:“这么快!”   “嗯……我吃……向来快!”  “这汤圆是什么馅的?”他问。   “……”她呆了呆,“有馅吗?是芝麻还是豆沙?”   展昭暗叹口气,却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问道:“够不够,要不再叫一碗?”   “不用不用不用,我饱了,真的!”莫研连忙道,这么烫的汤圆要是再吞一次,估计她这个月都别想吃饭了。   展昭无奈,低头慢慢地吃自己那碗,莫研在旁羡慕地盯着他,问道:“好吃么?什么馅的?”   “芝麻。”   “难怪,我闻着就香得很。”方才吞下的汤圆,她根本没尝出任何味道来,看展昭吃得香甜,不由在面具后直咽口水。   “……”   发觉被人无限垂涎地盯着吃东西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饶的是展昭,也是浑身不自在,紧赶慢赶地吃完自己那碗,付过帐,便想起身。   莫研却又不肯动弹了,拉着他道:“我们俩在一起,就我一个人带着面具,人人都盯着我,一点都不好玩。”   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展昭静默地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她笑嘻嘻道:“展大哥,你也去买一个带上,好不好?”   “我的脸又没肿。”展昭慢吞吞道。   “你带面具一定好看!”她热情洋溢地劝说他,“我还没见过你带面具的模样呢?”   瞥了眼她脸上的面具,展昭实在想不明白她从何得出“带上面具一定好看”的道理。   “带上面具,连模样都瞧不见了,哪里还有什么好不好看的。”   “你放心,瞧不见模样,我也认得你,”她信誓旦旦,“在我心中,你自然是最好看的。”   她虽然声音不大,却也说得旁边几位吃汤圆的人纷纷转头瞧向展昭,他忙扯着她就出去。      金明池畔的酒楼之上,宁晋正百无聊赖地靠栏杆,他所在是处极好的观景点,看着底下人头攒动,他愈发觉得无聊。吴子楚随侍在旁,他是特意在上元节前回来的,生怕宁晋闷出病来,好言好语地硬是把他拉来看灯。   纵然底下繁灯似海,杂耍、皮影戏等等,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却是半分也感染不到宁晋。他只闲闲地喝着酒,良久才说了句话:“若是此时能下些小雪,想必这酒的味道会更好。”   这事虽小,但实在已超出吴子楚的能力,所以他只能分外哀怨地瞥了夜空,星光灿然,看情形是不太可能实现他主人的愿望了。吴子楚无奈地垂下头,忽得瞥见街上两个并肩而行的人。   这两个人分外显眼,因为他们都带着面具。   宁晋也留意到了,眯起眼睛瞧了半晌,犹豫道:“子楚,我怎么觉得这两个人这么眼熟?特别是那个又瘦又小的?”   吴子楚笑道:“属下觉得那人走路的模样,倒有几分像是开封府里头的莫姑娘。”   宁晋摇头:“不是有几分像,根本就是那个丫头!”说罢,他站起身来,脸上总算带上了丝笑意,似乎来了兴致,掸掸衣袍,举步下楼,“走,下去瞧瞧这丫头又出什么新花样了。”吴子楚自然没有二话,连忙跟上。      莫研正拉着展昭拼命往观水秋千的人堆里挤。水秋千,顾名思义,水上的秋千杂耍。金明池内两艘大船头对头地停泊着,中间拉开三丈许,船头上各架一副秋千,秋千上或立、或坐、或倒挂着人。秋千荡起,随着摇摆的节奏,这边的人忽得一下从秋千上甩出去,那边的人巧巧荡过来接住他,于是两人糖葫芦般地同挂在一副秋千上摇荡。再荡得几下,两人又从秋千上跃出,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一前一后跃入水中。若是入水时全无水花,岸上便爆出热烈的赞叹声和掌声,若是水花太大,那掌声便有些稀稀落落,伴随着些许遗憾的叹息。   莫研挤进去时,正好看见那人在空中翻了三四个跟斗,姿势优美,只可惜入水太偏,几乎是横着半个身子进去,激起大片水花。岸上难免有人发出嘘声,莫研第一次看这水秋千,也不懂门道,自顾大力地鼓起掌来,一叠声地叫好,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只道她故意喝倒彩。展昭瞧她看得欢喜,似乎已把牙疼这回事抛诸脑中,暗自放心,亦不去提醒她。   身后却有一人凉凉道:“看不懂就别乱叫好,让旁人一听就知道你是乡下来的傻丫头。”   声音很熟,话却有些刺耳,莫研腾地回过头去,看见宁晋和吴子楚,说话那人的自然是宁晋。   “展昭……”   展昭忙取下面具,欲向宁晋见礼,却被宁晋连连摆手打断:“这么多人呢,别让我下不来台。”   前几日与宁晋之间的不快莫研早就忘了,但倒还没忘记脸肿着,自然不肯摘面具,只笑嘻嘻地问宁晋:“你也来看灯?”   气还未消,看她不摘面具,宁晋也不理她,伸手拎起展昭取下的面具,左看右看,皱眉道:“别告诉我你们戴这玩意是为了查案。”   展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吴子楚奇道。   展昭瞅了眼莫研,笑而不答。   “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的风俗,上元灯节的时候都要带上面具,”莫研开始胡说八道,煞有其事道,“在我们家,这时候满街的人都带着面具,有趣的很。”   宁晋愣了愣,转头望向吴子楚:“蜀中有这等风俗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未听说过。”吴子楚老实道。   “只有我们山里镇上才有这个风俗,不是蜀中都有的。”她忙补充道。   宁晋瞥向展昭,后者微垂双目,佯装什么都没听见。虽然觉得奇怪,此时却也分辨不出真假,宁晋只好作罢,姑且相信她,却又斜斜地睇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这里是京城,方才的水秋千,你胡乱叫好,只会让人笑话,懂不懂?”他又转向展昭,“怎得你也不告诉她?”   莫研不以为然地昂昂头:“展大哥才不在乎这些呢,其他人爱笑话就笑话,与我何干。”   宁晋瞪她,发觉干瞪着面具实在不能显示出身为宁王的威严,干脆道:“把面具摘了再说话。”   莫研摇头。   “快点!”他不耐烦了。   莫研又摇头,然后突然拉起展昭的走,转身就溜。   这一生变,莫说宁晋,便是展昭亦愕然,竟也由着她将自己拉出人群。   宁晋立在当地,气结:“这丫头!我又不会吃了她,跑什么跑!子楚,快把她给我拎回来!”     待吴子楚追出去,不过三四丈,便看见前方展昭已把莫研拽住,正低头对她说什么,后者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显然不肯依他。   “到底怎么回事?”吴子楚上前哭笑不得,“你们这么一跑,实属大不敬,也不怕被宁王降罪。摘个面具有那么难么?走走走,快随我回去赔个不是,别犯混了。”   莫研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心知回去宁晋肯定要她把面具摘了,她自是一百个不愿意。瞧着她模样,展昭朝吴子楚苦笑,但仍是拉起她,便想往回走。此时突然听见人群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之声,想是水秋千上的人做了极精彩的表演。   福至心临,莫研快速甩开展昭的手,笑吟吟道:“展大哥,你随吴大奶妈回去,我去水秋千上露一手,就当是给宁王赔不是!”等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人已在远处,幸而展昭和吴子楚耳力甚好,才能听得清楚。   “她……她当真要去跳什么水秋千?”吴子楚不可思议道。   展昭暗叹口气,缓步往回走去,当下还是得先替她向宁王陪个不是。   宁晋见回来的只有他们两人,不满道:“那丫头呢?”   “殿下息怒,小七牙疼难忍,腮边肿胀,因恐在殿下面前失仪,故而不愿取下面具,还请殿下莫要怪罪。”展昭替她解释道。   听罢,宁晋一愣,脸上笑意若隐若现:“我说呢,还胡扯什么家乡风俗,原来是脸肿了。”说完,停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笑道:“这丫头平时大大咧咧的,原来还知道害羞。疼得厉害么?怎么不找大夫开些药吃吃?”   “是长智齿,公孙先生都没有办法,说只能忍着。”   “……长智齿……”宁晋在三年前也曾经历过同样苦楚,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颊,叹道,“她的事还真是够多的。叫她回来吧,我让她带着那玩意就是了,跑什么呀!”他示意吴子楚。   “殿下,这个……她方才说她要去水秋千上露一手,当是给你赔罪了。”   “水秋千?!”   宁晋吃了一惊,忙朝金明池内望去,无奈人潮汹涌,愣是看不清楚。他拔腿就往近处的酒楼走:“走,到楼上瞧瞧去!”   展昭与吴子楚紧随而行。      找了一处观水秋千极好的位置,三人或坐或靠于栏边,望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看见莫研的出现。   “我们八成是被那丫头涮了。”宁晋也不恼,淡淡笑道。   莫研水性虽好,可这么大冷的天,跳到水里头也不是好玩的,展昭倒是暗松口气,可眼睛仍旧牢牢地盯在水秋千的船,不敢稍离。吴子楚对莫研的话亦是将信将疑,收回目光,正欲转回身来,突见展昭猛地站起身,双手紧扣住栏杆——   高高的秋千架上,一个纤细的人影正立在上面,面具尚在脸上。   展昭远远地看着她,心中连连叹气。也不知她是如何说服杂耍的人,反正她已经站在上面了,换了一身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水靠,面具却仍然戴在脸上。   他绝想不到,莫研是打着开封府捕头的金字招牌来说服杂耍班的班主,理由则是有疑凶混杂在人群之中,她需要登高望远,面具则是为了不暴露身份。班主被她说得云里雾里,生怕担上与朝廷作对的罪名,只好答应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下面让她练习了一番飞人接人,见她确实身手不错,才让她上了水秋千。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有戴面具的人玩水秋千,岸上的人群只道此人是杂耍班里的头牌,想是接下来有惊人的表演,顿时都安静下来,莫研小孩心性未除,又是第一次玩水秋千,瞧下面那么多人盯着自己,顿时得意非凡,愈发矜持起来,立在秋千上四下张望,半日也不见有何动作。   她的脸终于在转向展昭这边的方向后停止了张望,她举起手来,用力朝这边挥了挥。虽然只能看见面具,但展昭却似乎能看见面具下她笑厣如花,唇边也不由得泛起笑意。   “这丫头……”瞧莫研的得意样,宁晋忍俊不禁,摇头笑道,“她连水秋千的规矩都不懂,待会只怕要出洋相。”   磨蹭了这半日,莫说底下的看客不耐烦起来,便是她对面秋千架上的那人也有些烦躁,先行荡了起来。   莫研随之也开始慢慢摇晃身体,缓缓起荡,幅度越来越大,早已超出之前表演的几人,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要把自己甩到月亮上去。与此同时,她自如地在秋千上翻转,甚至仅用单脚脚背勾住秋千,身子倒挂下来悠闲地荡漾着。   底下看客不论,展昭不由有些心惊:她荡得这般高,便是会水,若摔下来那一瞬也是够呛。宁晋本是想调侃两句,却也不禁为她担心起来:若是没摔准,摔在船甲板上,便是会功夫,只怕也是要受伤。   只剩下吴子楚心无挂碍,面带笑容地欣赏着,不在意道:“看不出莫姑娘有杂耍手艺,还真是不简单。”   没人接茬,亦没人理他,   莫研对面秋千上的人晃了半晌,头都晃昏了,也没等到莫研有甩过来的举动,便朝她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既然你不过来,那就我过去吧。   看到他的手势,莫研欣欣然地点头,双腿往秋千上牢牢地一挂,身子倒挂,两臂前伸,做好了接住他的准备。她这一连串动作快而顺畅,瞧上去便像老手一般。   可是,仅仅只是像而已。   对于莫研来说,在高高的秋千上与在下面的练习秋千上实在不是一回事。金明池周围的灯火晃得耀眼,朝自己飞荡过来的那人一会儿现在灯火里,一会儿又隐在夜色里,若隐若现之间,她只能凭本能来应对。   电光火石之间,她接住了那人!   不过,仅仅只是抓住了那人的两个手指头而已,秋千还在飞荡,她能感觉能手中之物渐往下滑去,缓慢,却又不可阻挡……   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也包括展昭在内,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倒霉蛋“噗通”一声跳下水。而尚在秋千上带面具的人,亦迅速做出了决定,不知是出于有难同当或是出于羞愧难当,反正她也飞出了秋千,两个漂亮的跟斗之后,随之跃入暗黑的池水中。      没料到她会如此快地跳下去,宁晋急急丢下茶碗,探出半个身子,往水中望去,除了几圈涟漪,什么也看不见。而底下的看官尚在静默之中。   “有水花么?”宁晋几乎是不抱希望地问,在他看来,莫研显然应该属于那种一路出丑到底的人。   “禀殿下,完全没有。”吴子楚回道,他一直站着,方才看得真切,莫研入水极漂亮,竟是一点水花也未溅起。底下的看官之所以静默,大概就是因为此人技艺前后反差太大,倒让人不知道究竟是该喝彩呢,还是该报以嘘声。   “是么!”   宁晋笑道,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看见莫研出丑还是想看见她出彩,反正此时他心情大好。   展昭也未想到莫研入水如此利落漂亮,唇边含了丝笑,一直盯着水面,等着她浮上来。却未料到,等了许久,在她之前入水之人都已上岸半日,却始终未见到她的身影。这么冷的水,若是冻得抽起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殿下恕罪,展昭下去看看。”   心中担忧,还未等宁晋许可,展昭草草施礼,匆忙而去。   宁晋转向吴子楚,也道:“你去瞧瞧,那丫头莽莽撞撞的,别出什么事才好。”吴子楚领命。   展昭沿着河岸找了一大圈,亦没有发现莫研的踪迹,短短时间内,从担忧转到心急如焚。她水性虽好,可毕竟池水彻骨冰冷,若到现在还未上岸来,他简直不敢想象……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悔恨自己不识水性,脸色隐隐发白,不停地问岸上看官可否看见方才带面具的姑娘上岸来,平日里沉稳风度消失无踪。吴子楚还是第一次看见展昭如此模样……   “我们还是上船去问问吧。”他小心翼翼地提醒展昭。   展昭脚步一滞,随即迅速转身往不远处上船的踏板奔去。应该上船去问问,自己怎么连这都没想到,他不得不承认,碰上莫研的事情,自己确实方寸大乱。   杂耍班的班主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两人,也不知道大好佳节怎么会招惹那么多人,先是捕头,现下又是大内侍卫,居然连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都上船来了。他暗下决心,明日一定要去庙里烧烛平安香。   “方才那个带面具的姑娘呢?”展昭极力压抑情绪,沉声问他。   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生怕自己被牵连,班主紧张地有些语无伦次:“展大人,您是说那个姑娘,那个姑娘说她是开封府的捕头,要来查案,所以……所以小人才让她进来的,小人、小人……小人实在不知道其他的啊!”   “我问你,她现在人呢?”   “小人,小人不知道。”   “怎得会不知道,她难道没有再上船来?”   “她换了衣服,就上岸去了,小人也不敢问她去那里。……展大人,您一定要明察,小人可绝对没有和她勾结,小人都是被逼的,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您可一定要明察啊!”   只听得前半句,闻得她安然无事,已换了衣服上岸,展昭心中大石总算落地,闭目长舒口气,猛然间发觉之前自己早已心跳如鼓,却丝毫未觉。   吴子楚在旁拍拍他肩膀,笑道:“现在可算放心了吧。”   展昭微窘,垂目微笑。      此刻的莫研正猫在一处卖热汤面的小店里头,叫了碗馄饨面,慢吞吞地吃着。方才出了那么大的丑,她心中羞愧,暗自寻了处僻静地方上岸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面具丢了,然后溜上船去换好衣服,向杂耍班班主陪了个不是,转瞬就溜了。   脸自然还肿着,只是在冰水里一浸,反没那么疼了。反正眼下展昭看不到她的模样,至于让别人看见,她倒也还能忍了。旁边似乎有人在聊水秋千,她忙深埋下头,一面吃着面,一面尖着耳朵偷听。   那些人笑谈了一阵,言语间对带面具者诸多嘲笑,只听得莫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有决心改行至杂耍班苦练技艺的打算。   吃完面,身子慢慢暖起来,刚想付帐,一抬头正看见展昭和吴子楚立在店外,四只眼睛盯着她……   她唰地一下忙捂住脸,讪讪地站起身来,付了帐出来。之前在水秋千上出了那么大的丑,她自然没好意思提,只好望着他笑。   “还冷不冷?”   展昭问道,担心她就算换了水靠,可池水毕竟冰冷,莫要冻出什么病来才好。   “方才还有点冷,不过吃了面就好多了。”她老实道。   吴子楚笑道:“你这丫头,展兄还以为你一直未上岸来,急得脸都白了。”   闻言,莫研嘻嘻一笑,转向展昭,歪头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出了事,觉得再也看不见我了?”   展昭不答,面色暗沉如水。   莫研一手捂着脸,一手讨好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继续道:“其实你又何必着急,再过些日子,你去了契丹,不也是再看不见我么?到那时候,我死我活,你担心也没用,伤心也没用,那你怎么办才好?”   这话听得展昭一怔,定定地望着她,偏偏她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愈发让他不知所措。这还是他从未想过的事,一旦去了辽国,也许此生此世都见不到她,看不到她是否安好,也听不到她笑嘻嘻的说话。那时,自己的担心难过又有何用。   她双目溜溜在他脸上转,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走吧,宁王还在酒楼上等着呢。”吴子楚催促道。   “我还是……   莫研刚想拒绝,忽觉得鼻子痒痒的,忙别开头连打了两个喷嚏,又转过来对吴子楚道:“水秋千我都跳了,虽然有些差强人意,不过还是请宁王殿下多多包涵吧……啊啾……我得回去喝姜汤,宁王那里我还是不去了,若是将风寒过了给他,我的罪过岂不是更大……啊啾啊啾……”   她话说得飞快,又是喷嚏连连,吴子楚退开几步,亦拿她没奈何。   虽然莫研已然穿得不少,但展昭还是解了自己的披风把她裹起来,她仍旧牢牢捂着半边脸,生怕被他看见。   “子楚兄,我也回开封府里去了。”展昭拱手朝吴子楚告辞。后者无法,略略拱手,便转身回酒楼回禀宁王。      展昭两人走在回开封府的路上。   莫研牙疼,说不得许多话,比起平日倒是安静了许多。展昭亦是静静而行,脑中反反复复所想的,却仍旧是方才莫研对他所说的话。   “到那时候,我死我活……”   “……你担心也没用……”   “……你伤心也没用……”   纵然愁绪满怀,可却终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骤然长叹口气,惊得莫研抬头望他。   “展大哥,你怎么了?”   展昭摇摇头:“没事。”   瞧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莫研试探问道:“你在想去辽国之后的事情?”   展昭不语。   莫研当他是默认,自顾摇头晃脑地叹道:“到时候你看不见我,自然还忍得住,可我看不见你,若是忍不住,偏偏心里想得很,那又怎么办呢?”她说得轻轻的,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展昭一时间竟不知该答或是不该答。 【共赴险境】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展昭来说,过得飞快却又难熬异常。送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愈发感觉到自己对大宋的留恋,对所熟悉的开封府的留恋,对某个人的留恋……   对于莫研来说,日子亦过得飞快,因为她实在太忙了。她虽是个捕头,可事情却不少,由于资历太浅,年纪又小,故而在巡捕房的所有捕头中她是最无威信的一个。过年时百姓们都不愿多事,待到过完年后,事情就铺天盖地地来了。作为光杆捕头,该干的事情一样都不能少,又常常被别的捕头拖去帮忙查看现场,忙得是天昏地暗。每当她清晨用早食时,都情不自禁地狠啃包子,并且愈发坚定了绝不能在开封府混下去的决心。   宋辽两国互赠过定礼和赠礼,五月初辽国迎嫁使团亦到了京城,迎接公主启程往辽国。展昭接到命令后,前一日马汉特地在家摆了席为他送行,王朝赵虎张龙都来了,几个好兄弟痛饮一番,相约日后无论天南海北,定要再聚首。   席后展昭又去向包拯辞行,包拯深知展昭此行艰难,心中颇为不舍,两人相谈甚晚。待自包拯书房出来,已是三更时分,展昭缓步而行,直到了莫研小院外才停下脚步。席间听王朝说起她今日恰巧被派往去城外华容镇查案,傍晚时才去,怕是得明日才能回来。   虽然如此,他仍在莫研院外静静而立,仿佛她就在与自己相隔咫尺之处,直到东方曙光微现,衣裳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露水濡湿……   “展大哥!”   莫研倦倦地打着呵欠,她刚刚才从华容镇回来,不想在院外竟然碰见展昭。   “你回来了,我……”展昭略顿了顿,还是极力平静道,“我要去辽国了。”   “我知道。”她点点头,笑道:“听说貔狸是辽国的特产,你到了那里可就有口福了。”   “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凝视着她的笑颜,纵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仅仅说这么一句。   她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侧头笑道,“要是我不好,你怎么办?你可会从契丹跑回来瞧我?”   他闻言怔住,半晌才道:“我……”   看他踌躇的模样,莫研噗哧一笑,不欲再让他为难:“放心吧,我自然好好的。”   看她笑得浑无心事,展昭稍稍安心,抬眼处红日初升,自己已不能再耽搁了。   他把手中巨阙递到她手上,“这剑还是你拿着,留做防身之用,我也放心些。”   “好。”她也不推辞,干干脆脆地接过来。   “……我走了。”他轻声道。   她提剑拱手,也不罗嗦,豪情万丈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虽然心中甚是难过不舍,展昭仍是被她逗得忍不住微笑,最后深深看她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他的身后,莫研拿着巨阙剑,笑吟吟地进院去。      因为陪嫁物品甚多,人员也甚多,豫国公主的送嫁队伍行得甚慢。饶得有车有马,从京城至河间府还足足走了半月有余。这晚,河间知府摆下宴席招待众人,待宴席散去,已是过了二更,展昭见公主已经歇下,安排好侍卫守护,又巡查过四周,方才缓步回屋。   出了河间府再往北走,便是辽国地界了,一旦踏上异国疆土,今生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回来,他怅然望着天边弯月,真的是要走了。   此时正是初夏时节,月明风清,人影在地,能听见远远传来的蝉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他不由地停住脚步,静静立在当地……记得开封府东角门边上也有棵大榕树,每到盛夏,蝉鸣如雷,甚是恼人。她如今就住那附近,又是那么怕听蝉声的人,夜里也不知睡不睡得着?想到此处,他暗叹口气,她所说的一点都没错,自己担心又如何,伤心又如何,终是半分也无用。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有个声音隐隐在墙外吟道,这般伤感的词句,在此刻仿佛是在替他说出心中郁郁,偏偏又被念得快快活活,便是未看见人,似乎也能看见她一脸的笑意。   那瞬间,展昭骤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望向墙外……怎么可能是她!他未多加思索,足尖疾点,轻掠过高墙。   墙外不远处的池塘边上,几株老柳轻垂下嫩枝。一个纤细的人影就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背对着他,圈着双膝,头歪歪地枕在膝盖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条,百无聊赖地拍打着水面,水中的明月被她弄得摇来荡去模模糊糊。   果然是她,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跑来的,展昭又是好气又是欢喜,缓步朝她走去。   她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猛地抬起头来,清清嗓子,仿佛有人就站着她面前一般:“展大哥……”   展昭闻声一愣,以为她发现自己了。   “是包大人亲口答应让我来的!……唉,他信还是不信了?非要把我赶回去怎么办?”她烦恼地挠挠耳根。   原来是在自言自语,展昭心中好笑,却又想听听她接下来还会说什么,便悄然隐在树后。   “早知道就还应该找老包讨个文书之类的东西,免得空口无凭。”她懊恼道。说起来,在三天前她便已追上送嫁队伍,但素知展昭性情,生怕他把自己又给赶回去,所以她一直没敢露面。只好一边跟着他们一边编着借口,盘算着等到了关外,那时候自己再现身相见,展昭大概就会认命了吧。   巨阙剑就放在她身旁,她挠耳根时低头瞧见,心生一计,干脆拿起巨阙,抽剑出鞘,肃容沉声道:“你若是非要我回去,我宁可死在这里!”   这话听得展昭大惊,几乎立时就要现身出去,却又看见她收剑回鞘,口中喃喃道:“不行不行,万一在脖子上划出血道道来可疼得很,再说把展大哥吓着也不好。”   展昭暗松口气,禁不住就是想笑。 巨阙剑被莫研搂在怀中,头斜斜歪着,一只手指随意地玩弄着剑穗,她还真的有些发愁。离开开封府,远赴契丹,她都觉得是小事,可最犯愁的却是展昭这关。若他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留下来,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反正我就是不回去,说什么我也不回去。”她暗下决心。   “小七!”   身后突然有人轻声唤她,正值夜深人静,莫研生性怕鬼,唬得浑身一抖,差点掉进池子里,幸好被人及时拉住。   她惊魂未定地站稳,抬眼望去,顿时结结巴巴起来:“展……展大哥!”   虽然知道她胆小,但也没想到会把她吓这么一大跳,展昭不免愧疚,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你怎么来了?”他柔声问道。   莫研心神稍定,才流利道:“我自愿向包大人请命,包大人就准了。”   怎么听都不像真话,展昭微颦起眉,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说实话,小七。”   “这就是实话,可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她懊恼地敲敲脑袋,“早知道我当时就应该让老包……”   “是包大人。”展昭更正她。   “……让包大人开封文书给我,也好替我做个证明。”   她去请命展昭倒是相信,只是包拯怎么会答应,他实在想不明白。“你是如何向包大人请命的?”   “……这个,还是不用说了吧。”她有些不情愿。   展昭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   莫研被他看得颇为无奈,只好嬉皮笑脸地如实道:“我说你不慎把剑给落下了,我得把剑送给你,包大人一听就着急了,催着我赶紧上路。”   闻言,再看看莫研手中的巨阙,对于不明真相的包拯而言,这个借口确实足以蒙混过关,展昭还真是无话可说。   “我可没骗他,你别想岔了。”似乎很明白他心中所思,她慢吞吞接着道,“然后我才告诉他,你已经把剑送给了我,我答应了你剑在人在,剑那什么人就那什么……这句是我蒙他的,我承认。”听见展昭轻咳两声,她没奈何地承认。   展昭忍着笑,问道:“后来呢?”   “道理很简单,一说他们就明白了。巨阙剑当然应该在你身边,而我当然得和剑在一起,所以唯一的解决的法子就是让我带着剑一起留在你身边。”她耸耸肩,理所当然道。   这般缠头缠脑的话也只有她才想得出来,展昭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奇怪包大人如何会被她绕进去。   “后来,公孙先生就朝包大人使了个眼色,他以为我没看见。”她得意道,“包大人就让我先回去,说是要斟酌斟酌。结果还未到第二日,当日晚间他们便答应了,只是要你写封信回去,说明已见到我,并且同往辽国。”最后这句话中她还是小小地耍了个心眼,事实上包拯原话是将决定权交由展昭,若展昭同意,便书信相告,包拯自然会销去莫研捕头的职务,另外给她按上个随嫁护卫的名头。   展昭自然不笨,听出她话中纰漏,微笑道:“既然是包大人答应你,必定派了你差事,又何必要我另外修书呢。”   “可能是包大人信不过我吧。”她笑嘻嘻地随口道。   “说实话。”他无奈道。   “唉……这个……就是……”她无可奈何,飞快道,“包大人说我的去留由你决定,你若答应的话,自会给我安排差事,到时修书告诉他既可。”   “她的去留由你决定”——展昭静默良久,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突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或去或留的抉择就握在他的手中。   莫研紧张地瞅着他,见他眉宇轻愁拂之不去,猜度他心中所思,不由地愈发沮丧起来,见他似乎要说话,急急开口打断他:“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的,所以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为什么想去辽国?”他看着她,问道。   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没有任何掩饰:“因为你在辽国。”   “我有正事要做,而且也许会很危险。”   “我会帮你的。”她自信满满。   “也许还会丢掉性命。”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们都不会死。”她笑吟吟地说。   展昭苦笑,说出了心底真正的话:“小七,我不能让你陪着我涉险。”   “展大哥,危险哪里都有,就算我不呆在辽国,一直乖乖呆在开封府里,你也没法保证我就一定会好端端。弄不好,说不定比去契丹更危险呢。”她努力说服他,“你这些年在开封府里还不是弄了一身的伤,你本事这般好都会受伤,若是我遇上了,说不定就是小命难保。”   虽然知道她素来是无理搅三分,可这番话展昭也不得不承认确是有理。   “留在在开封府里,哪怕是让我回蜀中去,可瞧不见你,我也不会快活。”她低低道。   展昭长叹口起,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小七……”展昭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我知道我不能强迫你留下,或是强迫你离开。但我必须告诉你,契丹是蛮荒苦寒之地,这一去便是数年,说不定亦要终老辽国,你想明白你可受得了?”   她笑着点点头:“咱们在一块,再久一点也没什么。”   “宋辽关系微妙,你我一入辽国,性命便握于他人之手,你亦要想明白。”   “你怕么?”她看他。   他平静道:“职责所在,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那我自然同你一样。”她侧头笑问道,“展大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你当真,”他深深地望着她,“当真想与我同往契丹?”   “嗯。”   她用力点点头。   展昭深吸口气,眼中似有泪光,忙仰头望向夜空,良久复低头望向她,微微笑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不得不问你。”   “只要你不赶我走,尽管问就是。”   “你觉得我这个人,能否让你托付一生?”他的声音低低的,却是诚恳之至。   莫研点头:“能,当然能。”   尽管在意料之中,可听见她回答时,他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那等到了辽国安定下来,我们就成亲,可好?”   “好。”她响亮而干脆道。   看着她的笑颜心中感动,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她如此倾心相许。展昭长叹口气,将她搂入怀中,两人静静相拥,天边一轮新月如钩。 次日清晨,大队人马即将启程,赵渝知道这已是在大宋境内的最后一驿,等日头落下月儿升起,她便已身在辽国了。想到此层,心中不由得郁郁更甚,侍女请她上马车,她却展目望着周遭一草一木,久久不愿上车。   展昭身为护卫,静静立在一旁,明白赵渝心中悲伤,亦不上前催促。纵然旁边的辽使有些心焦,却也不敢出言,只好在旁候着。   待赵渝收回目光,欲起身上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人侍立在轿旁,脸上的笑容春光灿烂,几乎要开出花来,在敛目谦恭的人群里分外扎眼。赵渝停住身子,将目光移过去,想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第一眼,她这些日子并未在送嫁队伍中见过。   第二眼,可那人怎么看都有几分眼熟。   第三眼,她终于回忆起某些并不太愉快的事情,比如那个钱袋……   “你怎么在这里?”她转身朝莫研走过去,语气不善。   还未等莫研开口,展昭已站了出来,恭敬道:“回禀公主,莫侍卫是包大人特地派来的,因之前有公务在身,故而昨夜刚刚赶到。她也是女儿家,贴身保护公主会更方便些。”   赵渝微眯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莫研:“你,来保护我?”   “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莫研笑得愈发灿烂。   “你愿意随我去辽国?”   “当然愿意。”   莫研脆生生地答道,目光却飞快地瞥了旁边的展昭一眼,带着明显的笑意。展昭薄唇含笑,微垂下双目,他知道她这话其实是对他说的。   对于赵渝来说,莫研的回答干脆利落而且甚是快活,她不由得愣了愣,面前的莫研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当,只是显得更瘦小些。她身边的几位侍女,年纪稍长于她,亦是被指定随嫁往契丹,虽然已在她面前极力掩饰,可她还是看得出她们对于异域的恐惧和害怕。便是内敛持重如展昭,这些日子亦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冷孤寂。   可从莫研身上,一派轻松自在,她快活的样子简直像是把契丹当成蓬莱仙岛。   赵渝狐疑地盯了她半天,又转头看了看展昭,后者含笑而立的样子让她骤然间明白了什么……   那刻,她的无名火腾地蹿上来。莫研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保护她,而只是拿她当个幌子,为得只是能和展昭在一起。   “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保护。”她冷然道。   “公主,属下以为不妥,莫侍卫若有失礼之处,尚可慢慢教导,但一切应以公主安危为上。”出声的是展昭,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冷静,似乎这个状况早在他意料之中。   “展昭,你……”   赵渝轻咬贝齿,狠狠看向他,很想指出他此举分明是假公济私。但展昭离开开封府,随自己远嫁辽国,不管怎么说,她心中确是对他存着几分感激,不便当众驳他,当下只好按耐下来。心中暗自思量,反正来日方长,可寻的借口甚多,不愁找不到机会撵她走。   而此时莫研知道展昭是在替自己说话,顿时大为欢喜,忍不住多瞅了他两眼。   河间府尹李奇高随同夫人是前来送行的,在旁边候了半晌了,因不明莫研来路,也有些不明究里,自然不便插口。眼看公主上了马车,李奇高方才上前,朝展昭拱手笑道:“展大人,若有事尽管遣人相告,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展昭微笑以对:“展某先行谢过李大人。”提剑略一拱手,辞过府尹夫妇二人,翻身上马,随队伍前行。   前方莫研早已上马,策缰徐行,不时回望两眼,见展昭赶上来,便凑近他低声笑问道:“大哥,若方才公主执意要赶我走,你怎么办?”   展昭侧头瞧她:“你会走么?”   当然不会,这还用说,她连连摇头。   展昭笑得风清云淡,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她不会走,他自然也会想法子不让她走。   瞧他模样,莫研歪头一笑,心意相通,已不必说出。   “对了,那位府尹夫人生得那样美,是谁?怎得我看府尹对她小心翼翼地,多吹口气都怕化了,恨不能捧在手心里才好。”她又回头望了望,正看见李奇高扶着夫人尚立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送嫁队伍。   “她是庞太师的三女儿庞珑。”   莫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庞太师之女,难怪难怪……这庞太师那么精明,大女儿当了贵妃,二女儿嫁了朝廷大将军,怎么会把三女儿嫁到边境来呢?这买卖做得可有些亏。”   “李大人颇有才学,三年前就边境问题两国通商问题上谏,深得皇上赏识,特地把庞三小姐指给了他。”   “原来是皇上指婚。”莫研闷头想了想,朝展昭道,“大哥,你没事可别上什么折子,万一也引得皇上赏识,给你指婚就麻烦了。”   展昭微微一笑,只简简单单道:“你放心。”   他既然如此说,她自然也就放心得很。      因将到辽国,这日行得倒比素日快了一些,到雁门关正是日渐西沉之时。关外早有辽人等候迎接豫国公主,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群,为首一人年轻俊朗,面带豪气,锦衣华服,贵不可言,正是耶律洪基,他亲自来迎接自己的新娘来了。   按宋礼,在正式拜堂成亲之前,新郎新娘不得见面。耶律洪基虽是辽人,倒也十分守礼,仅在车下向豫国公主问安。赵渝原就心中忐忑,见来人是耶律洪基,愈发紧张起来。幸而耶律洪基并无半分逾礼之举,才使她渐渐安心。只是这耶律洪基究竟是何模样,她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颇为清亮,未免更加好奇此人长相。   待耶律洪基退开在前引路,赵渝方才偷偷撩开车帘,溜眼望去,可惜仅能瞧见一群辽人背影,连哪个才是耶律洪基也不知道。   “公主有事?”   因职责是护卫公主,莫研多半时间都行在马车边上,见她探头探脑,自然要问。   赵渝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放下车帘,没过一会,终是心痒难忍,又复撩开车帘,朝莫研招了招手:“你方才瞧见那人长相了么?”   莫研点点头。   “他什么模样?”   “看着挺斯文,一点都不像辽人,要不是穿着辽人的衣裳,倒像咱们大宋的公子爷。”莫研如实道。   赵渝闻言,总算又安心了几分,忍不住问道:“好看么?”   “……长得挺精神的。”   莫研挠挠耳根,才勉强回答出来。她心里眼里都只有个展昭,幸好她再傻也明白,万不能在公主面前说此人比不上大哥之类的话,所以只好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来敷衍赵渝。   说实话,仅仅用“挺精神”来形容耶律洪基实在有点冤,不过不久赵渝自己就能亲眼看见了。 TOP 出了关,行了不久,便有人驾马驰骋而来,到了耶律洪基面前,翻身下马,恭敬禀道:“启禀殿下,广平碇以东三里,牙帐已备好。”   耶律洪基点点头,那人退到后面,大队人马一起往广平碇而去。   所谓牙帐,其实就是穹庐、帐篷,但王族所用帐篷自然不能与寻常百姓所用相提并论。还未到广平碇,莫研便远远地看见前方色彩鲜艳的牙帐,让人吃惊的是此牙帐盖得便如宫殿一般,穹庐之间还有廊庑相接,亦是以毡为盖。牙帐外有契丹侍卫把守,稍远立枪为寨。   待公主进帐,莫研跟着进去,才发现这穹庐当真是华丽。韬柱上均绘满五彩图腾,壁衣以锦缎做成,加上做工精致的绣额,地上铺以红色毡毯,不仅如此,连窗、槅都以红毡为之,甚是喜气洋洋。   莫说莫研几乎是看呆了,便是赵渝也有些发怔,她未曾想过帐篷竟然也可如此豪华舒适。她们身旁侍女流水般地忙碌着,将各色各样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归置到毡帐各处。   赵渝坐下歇息,旁边已有侍女奉上茶水。一位圆脸的辽国侍女进来,到赵渝面前躬身问道:“今晚殿下将在帐外设宴,不知公主能否出席?”   “出席酒宴?”赵渝微愣,此举并不合宋朝礼仪。   侍女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含笑道:“殿下说了,按契丹风俗这是接风宴,但若是公主不便露面,也可在帐内歇息,派随行之人出席亦可。”   赵渝略想了想:一则恐自己若不出席让人小看了去,误以为大宋公主是胆小扭捏之辈,二则既然是契丹风俗,自己嫁到此地,也应入乡随俗。她便点了点头:“我会出席。”   侍女行礼退出。   赵渝示意贴身侍女选出衣物,再翻出首饰自己细细挑选,毕竟是第一次出席辽国境内的酒宴,自然不能有丝毫失仪之处。莫研百无聊赖地在旁看着她梳洗装扮,傻乎乎地站了半日,后来便干脆溜了出去,反正毡帐周围展昭已安排了侍卫,想来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   此时日头已落,毡帐外围不远处契丹侍女来来往往地忙碌着,烤全羊的香味飘过来,莫研深吸口气,心中暗道:都说这里是蛮荒苦寒之地,说什么契丹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可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么香的肉,茹毛饮血的人可万万烤不出来。   营内四处间隔点燃了驱蚊蝇的烟草,莫研随意漫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枪寨外头,头上的嗡嗡细蚊渐多。她赶了又赶,却发觉越赶越多,只好拔腿往回走,迎头正碰上一个契丹人,而立之年,头戴绿巾金抹额,身穿窄袖紫罗衫、足蹬乌革靴,背负一张黑弓。   “回去。”这人的声音透骨地冰冷。   莫研愣了愣:“嗯?”   “回寨内去,少惹麻烦。”那人的语气已经是极度不耐烦,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就返身往回走。   “你是谁?”莫研自然不吃他这套。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没理会她,自顾大步走开。莫研隐约听见他说了句什么“狼叼去”,犹豫片刻,毕竟还是胆小,忙快步往灯火处走去。      毡帐内,侍女仍在为赵渝梳妆,莫研探了探头,还是退了出来,靠在帐边看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契丹人。盯了良久,突得看到方才那个契丹人与展昭从耶律洪基帐内出来,前者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后者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看好你的属下,少给我惹麻烦。”   莫研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人对展昭厉声道,语气中的森寒任是谁都听得出来,更别提那人看向展昭的眼神——透着明显的厌恶和鄙夷。   展昭静静而立,并不因那人的语气和眼神而产生丝毫的惶恐,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淡淡道:“副使大人多虑了。”   那人闻言,用眼狠狠横了展昭一眼,未再多言,转身走开。   “大哥,那人是谁?怎得弄得好像我们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一般?”待展昭回来,莫研迎上前,好奇问道。   “辽国南院枢密副使耶律观音奴。”展昭回首望了眼那人背影,道,“是南院大王耶律重光的属下,据说功夫十分了得。”   “耶律观音奴?”莫研笑道,“这个名字有趣,只是这人长得凶得狠,一点都没有观音慈眉善目的样子。”   “耶律重光向来对大宋颇有微词,又与耶律洪基不合,所以此人你一定要当心,万不可有把柄让他抓住。”展昭低低叮嘱她道,“我们毕竟在他人地方,须得谨慎,万不可生事。”   “我明白。”莫研点头,双手环胸,皱眉道,“不过这观音奴好像和我们宋人有仇一样,凶神恶煞的。既是来迎亲,和和气气的才好,怎么会让这么个人来呢?”   展昭微笑着,这丫头聪明是聪明,却是单纯如冰雪,始终不太懂得人心的算计。耶律观音奴多半是耶律重光派来的,而耶律洪基亦不会反对。一方面耶律洪基不愿与叔叔闹得太僵,另一方面他来扮好人,让叔叔扮黑脸,对宋人亦起到镇慑之用,实则两全其美。   也该锻炼锻炼她了,展昭想,否则今后要面对的人与事皆是复杂阴沉,她不学着揣摩人心,又该如何应对。   “你细想想,”他道,“若当真想不出来,三日后我再告诉你。”   “……”   “可不许去问别人。”他微笑着补充道。   “哦。”   心知展昭是存心想考她,莫研晃晃脑袋,只觉得到了辽国,事情都愈发有趣起来。   “对了,大哥,晚上的酒席你可去?”   “嗯。”   送嫁公主一行人中以展昭的官阶最高,耶律洪基既然设宴,他自是必须列席。说起来是御前带刀护卫,而到了这里,他所要做的实际上就是个总管,除了公主的安危,还得与辽人调停沟通,安排事宜。   莫研欢喜拍手道:“那我和你一道,我早就想见识一下辽人的酒席,肯定和我们大宋不一样。听说肉都是大块大块端到桌上,用手撕着吃,有趣得很。”   “你得陪着公主。”   “可公主也要出席酒宴啊。”   “所以你得站她后面。”   “……你是说,有得看,没得吃。”她懊恼道。   展昭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他考虑到赵渝是第一次出席辽人酒宴,而辽人素来民风粗犷,不知席间会出现那些突发状况,故而让莫研扮作侍女陪在赵渝身边较为方便。莫研不拘小节聪明机变,应该可以替赵渝挡些风波。   “待会酒席上,我自当尽力护着她,但我护不之处就得靠你。若公主失了面子,便是大宋失了脸面,所以你……”   “明白明白,”不待他说完,莫研就连连点头,“总之,就是宁可我自己丢脸,也不能让公主丢脸。因为公主丢脸,就是丢我们大家的脸面。”   展昭微笑着点头。 其实就算展昭不多说,莫研也会极力保护赵渝,在她看来,公主是姐姐姐夫的救命恩人,自己对她好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酒席开始,众人落座。   耶律洪基与赵渝分别落坐南北上座,耶律洪基下首是耶律菩萨奴,赵渝下首是展昭,以下辽人宋人各分南北依次落座。赵渝第一次见到耶律洪基,目光短短接触,便略带羞涩地低下头去,亦不敢细看。   银执壶、银盏托、银匙、琥珀柄银刀、玉柄银刀、玻璃瓶、玛瑙盏……莫研扶赵渝坐下后,便静立在赵渝身后,目光所及,心中暗想,大宋每年的三十万两辽国还真是物尽其用。   而赵渝虽然面上不动神色,目光却在玻璃瓶上多停留了一瞬。玻璃瓶在大宋也极为名贵,是罕见之物,因大宋尚无制作玻璃器皿的工艺,此物应是来自西域再往西的极遥远之地。   再看耶律洪基的模样,用这些昂贵器皿显然已十分习惯,并非为了在赵渝面前撑面子,赵渝不由心中感叹,虽说蛮荒之地,王族的所穿所用倒丝毫不逊于大宋。   侍女端着盘子鱼贯上前,待看清盘中之物,莫研是结结实实地倒吸口气,同情地望向展昭,暗自庆幸自己不用列席。   大盘上,熊肪、羊豚、雉兔之肉为濡肉,牛鹿、雁骛、熊骆之肉为腊肉,皆割得方方正正的,一块块地堆在盘子上。不知道他人有何感觉,反正莫研只单看着,就已是食欲全无。   “上酒!”耶律洪基洪亮道。   又有一坛坛美酒被端到各人案旁,坛大如肚,而酒器亦不是中原惯用的杯子,而是大如海碗的錾花银温碗。莫研瞪大眼睛,连连吸气,可谓是大开眼界,突然发觉吃酒原是件极辛苦的事情。   暂且还顾不得酒,赵渝犹在呆看着面前如山般的肉,她之前也知道契丹人惯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大块的肉会大到如此地步,便是要用刀切,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公主请!”   耶律洪基端起银碗向赵渝敬酒,他下座的辽人也纷纷立起朝赵渝举碗。   赵渝面前银碗早已被方才端酒上来的辽国侍女斟满,她别无选择地端起银碗,朝展昭投去求救的一瞥……   “殿下,公主不胜酒力,不如由展昭代饮。”展昭已起身替她挡道。   耶律洪基还未语,耶律菩萨奴却在旁冷冷哼了一声,道:“宋人就是婆婆妈妈,不过是一碗而已,也犯得上替酒么。”   展昭正要开口,赵渝已起身,也不多言,略举银碗,凑到唇边,竟然一饮而尽。   那瞬看得耶律洪基一怔,又见赵渝放下碗来,双颊已泛出浅浅桃红,显是有些不胜酒力。他本也不欲为难于她,遂饮罢自己碗中的酒,笑着坐下。   此时赵渝身后,莫研暗叫不妙,这样的碗,辽人要是再敬几轮,公主非得横着出去。她赶忙低声唤来随行侍女,命她们火速去找个酒坛来,悄悄装满清水,候在一旁。   想吃点肉压压酒气,赵渝拿起银刀,在熊骆肉上艰难割下一块来,还未入口,顿觉一股腥膻之气扑鼻而来,和着方才的酒,几乎想呕吐出来,只好又缓缓将肉放回盘中。“公主,仔细割着手,还是我来替您切肉吧。”身后莫研低低道,随即躬下身子,接过银刀来替她切肉。   莫研善厨,切个把肉对她而言是小菜一叠,只见银刀翻飞,不多时一大盘肉已经都让她切成了肉片,难得的是每片皆厚度均匀,薄若丝绢,入口适中。赵渝看了,大感欣慰,便是下面的辽人也不禁在心中赞叹莫研的刀工。   “不如我也替你切?”莫研瞥向展昭,目光笑意浓浓,如是说。   展昭温和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抿嘴浅笑,边退开身子,边侧身朝赵渝道:“请公主慢用。”话音未落,案旁的酒坛已经被她不慎碰翻,酒淌了一地……   “公主恕罪。”   莫研深埋下头,掩饰龇牙咧嘴的表情,方才隐在裙下朝酒坛踢得那脚差点折了她的小脚趾头,没想到酒坛子这么沉。她侧头朝后面的侍女挤眉弄眼,示意她们快将准备好的酒坛换上来。   侍女收拾好酒坛碎片,又换上了新的酒坛,莫研复笑吟吟地站到赵渝身后。一眼瞥见切好的肉,想起方才切肉时所闻到的腥膻味,忙又低声吩咐侍女准备好加了姜丝的醋碟,给赵渝和展昭端上。   将肉先在姜醋碟中沾过,再送入口中时,腥膻之味已减去不少,总算是吃得下去了。赵渝连吃了几片,腹中被酒灼烧的难受渐渐缓解。   接下来的几轮敬酒,赵渝所喝皆是清水,除了觉得小腹渐胀,别的倒也还好,心知定是莫研方才在酒坛上做了手脚,对她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感激。耶律洪基见赵渝饮酒甚是爽快干脆,虽然心生疑惑,但他原本就不欲为难她,自然也不去深究。只是坐在下首的耶律菩萨奴冷冷扫了银碗几眼,碍于耶律洪基,只得闷不作声。   “啪!啪!啪!”   一时酒过三巡,耶律洪基连击三掌,六名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待鼓声起,大汉两两对立,开始互搏。   其实在民间,相扑流传甚广,颇受欢迎,只是常居深宫之中,赵渝哪里见过这个,更别提这些男子皆精赤上身,她立时又恼又羞地深低下头,随行来的侍女也都红了脸低下头窃窃私语,唯有莫研眼睛倒睁得比平日更大,饶有兴致地瞧着大汉互搏。   “这几位皆是我大辽的好汉。”耶律洪基转头欲向赵渝解说,才发觉她早已将头别在一边,竟是一眼都未看表演。   “莫非公主不喜欢我大辽好汉的表演?”他奇道。   赵渝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展昭只好起身回道:“殿下体恤,大概是公主不胜酒力,加上旅途劳顿,身体困倦。”   耶律洪基笑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公主回牙帐歇下,明日还有路要赶。” 其实就算展昭不多说,莫研也会极力保护赵渝,在她看来,公主是姐姐姐夫的救命恩人,自己对她好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酒席开始,众人落座。   耶律洪基与赵渝分别落坐南北上座,耶律洪基下首是耶律菩萨奴,赵渝下首是展昭,以下辽人宋人各分南北依次落座。赵渝第一次见到耶律洪基,目光短短接触,便略带羞涩地低下头去,亦不敢细看。   银执壶、银盏托、银匙、琥珀柄银刀、玉柄银刀、玻璃瓶、玛瑙盏……莫研扶赵渝坐下后,便静立在赵渝身后,目光所及,心中暗想,大宋每年的三十万两辽国还真是物尽其用。   而赵渝虽然面上不动神色,目光却在玻璃瓶上多停留了一瞬。玻璃瓶在大宋也极为名贵,是罕见之物,因大宋尚无制作玻璃器皿的工艺,此物应是来自西域再往西的极遥远之地。   再看耶律洪基的模样,用这些昂贵器皿显然已十分习惯,并非为了在赵渝面前撑面子,赵渝不由心中感叹,虽说蛮荒之地,王族的所穿所用倒丝毫不逊于大宋。   侍女端着盘子鱼贯上前,待看清盘中之物,莫研是结结实实地倒吸口气,同情地望向展昭,暗自庆幸自己不用列席。   大盘上,熊肪、羊豚、雉兔之肉为濡肉,牛鹿、雁骛、熊骆之肉为腊肉,皆割得方方正正的,一块块地堆在盘子上。不知道他人有何感觉,反正莫研只单看着,就已是食欲全无。   “上酒!”耶律洪基洪亮道。   又有一坛坛美酒被端到各人案旁,坛大如肚,而酒器亦不是中原惯用的杯子,而是大如海碗的錾花银温碗。莫研瞪大眼睛,连连吸气,可谓是大开眼界,突然发觉吃酒原是件极辛苦的事情。   暂且还顾不得酒,赵渝犹在呆看着面前如山般的肉,她之前也知道契丹人惯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大块的肉会大到如此地步,便是要用刀切,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公主请!”   耶律洪基端起银碗向赵渝敬酒,他下座的辽人也纷纷立起朝赵渝举碗。   赵渝面前银碗早已被方才端酒上来的辽国侍女斟满,她别无选择地端起银碗,朝展昭投去求救的一瞥……   “殿下,公主不胜酒力,不如由展昭代饮。”展昭已起身替她挡道。   耶律洪基还未语,耶律菩萨奴却在旁冷冷哼了一声,道:“宋人就是婆婆妈妈,不过是一碗而已,也犯得上替酒么。”   展昭正要开口,赵渝已起身,也不多言,略举银碗,凑到唇边,竟然一饮而尽。   那瞬看得耶律洪基一怔,又见赵渝放下碗来,双颊已泛出浅浅桃红,显是有些不胜酒力。他本也不欲为难于她,遂饮罢自己碗中的酒,笑着坐下。   此时赵渝身后,莫研暗叫不妙,这样的碗,辽人要是再敬几轮,公主非得横着出去。她赶忙低声唤来随行侍女,命她们火速去找个酒坛来,悄悄装满清水,候在一旁。   想吃点肉压压酒气,赵渝拿起银刀,在熊骆肉上艰难割下一块来,还未入口,顿觉一股腥膻之气扑鼻而来,和着方才的酒,几乎想呕吐出来,只好又缓缓将肉放回盘中。“公主,仔细割着手,还是我来替您切肉吧。”身后莫研低低道,随即躬下身子,接过银刀来替她切肉。   莫研善厨,切个把肉对她而言是小菜一叠,只见银刀翻飞,不多时一大盘肉已经都让她切成了肉片,难得的是每片皆厚度均匀,薄若丝绢,入口适中。赵渝看了,大感欣慰,便是下面的辽人也不禁在心中赞叹莫研的刀工。   “不如我也替你切?”莫研瞥向展昭,目光笑意浓浓,如是说。   展昭温和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抿嘴浅笑,边退开身子,边侧身朝赵渝道:“请公主慢用。”话音未落,案旁的酒坛已经被她不慎碰翻,酒淌了一地……   “公主恕罪。”   莫研深埋下头,掩饰龇牙咧嘴的表情,方才隐在裙下朝酒坛踢得那脚差点折了她的小脚趾头,没想到酒坛子这么沉。她侧头朝后面的侍女挤眉弄眼,示意她们快将准备好的酒坛换上来。   侍女收拾好酒坛碎片,又换上了新的酒坛,莫研复笑吟吟地站到赵渝身后。一眼瞥见切好的肉,想起方才切肉时所闻到的腥膻味,忙又低声吩咐侍女准备好加了姜丝的醋碟,给赵渝和展昭端上。   将肉先在姜醋碟中沾过,再送入口中时,腥膻之味已减去不少,总算是吃得下去了。赵渝连吃了几片,腹中被酒灼烧的难受渐渐缓解。   接下来的几轮敬酒,赵渝所喝皆是清水,除了觉得小腹渐胀,别的倒也还好,心知定是莫研方才在酒坛上做了手脚,对她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感激。耶律洪基见赵渝饮酒甚是爽快干脆,虽然心生疑惑,但他原本就不欲为难她,自然也不去深究。只是坐在下首的耶律菩萨奴冷冷扫了银碗几眼,碍于耶律洪基,只得闷不作声。   “啪!啪!啪!”   一时酒过三巡,耶律洪基连击三掌,六名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待鼓声起,大汉两两对立,开始互搏。   其实在民间,相扑流传甚广,颇受欢迎,只是常居深宫之中,赵渝哪里见过这个,更别提这些男子皆精赤上身,她立时又恼又羞地深低下头,随行来的侍女也都红了脸低下头窃窃私语,唯有莫研眼睛倒睁得比平日更大,饶有兴致地瞧着大汉互搏。   “这几位皆是我大辽的好汉。”耶律洪基转头欲向赵渝解说,才发觉她早已将头别在一边,竟是一眼都未看表演。   “莫非公主不喜欢我大辽好汉的表演?”他奇道。   赵渝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展昭只好起身回道:“殿下体恤,大概是公主不胜酒力,加上旅途劳顿,身体困倦。”   耶律洪基笑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公主回牙帐歇下,明日还有路要赶。” 知道萧观音心中不快,却又是有气说不出,耶律洪基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面上却朝赵渝笑道:“大宋果然能人辈出,连公主身旁的小小婢女都有如此才能,果然让人不敢小视。”   目光扫过他与萧观音,赵渝淡淡笑道:“不过是厨房中的雕虫小技,让殿下笑话了。”   闻言,莫研暗自撇撇嘴,瞧着赵渝,心中不满嘀咕道:“雕虫小技,你倒是切一个给我瞧瞧,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查刺哥哥,”萧观音妙目一转,在下首的宋人中绕了个来回,“我听说这次与公主同来的,还有位宋朝的勇士,很是有名,不知道是哪位呢?”   耶律洪基笑看向展昭,道:“瞧瞧,连我小妹妹都听说过你,展昭,你这名头当真是不小。”   展昭微微一笑:“展昭惭愧。”   “是他!”   萧观音好奇地细究展昭,方才她就已经觉得此人光华内敛气质如松,只是看他清俊儒雅,以为是文官,却怎么也想不到此人就是有南侠之称的展昭。   “你就是展昭?”   展昭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展昭参见睿祥郡主。”   在大辽的勇士大多都身材魁梧猛如恶虎,而眼前此人眉宇间温润如玉,清风朗月一般,是她在大辽从未见过的。   “你当真功夫很好么?”萧观音好奇道,“听说你用剑,不如舞剑来瞧瞧。”   莫研听得差点要跳起来,隐在袖中的拳头几乎要攥出水来:不过是个郡主而已,又不是辽国皇上,居然要大哥舞剑给她看,简直把大哥当成杂耍艺人了。   “恕展昭不能从命。”展昭平静拒绝,“剑乃青寒之物,吉日不宜。”   他既如此说,萧观音自然不好再要求,若是他日喜事有变,虽是她心中所愿,但若要她来背这罪名可实在担不起。   久未开口的耶律菩萨奴慢慢抬眼望向展昭,冷冰冰道:“既然来了我大辽,自然是要依我大辽的规矩。我辽人以骑猎为生,那一日缺得了刀箭,莫非你是徒有虚名,生怕现丑不成?”   尽管他话中挑衅之意浓重,展昭只是淡淡微笑,并不接话。   “展昭,你可敢与我比箭术?”   耶律菩萨奴已然站起身来,定定地盯着展昭。耶律洪基在上座浅笑而观,并无阻拦之意。展昭并不欲应战,刚想拒绝,却听赵渝开口道:“展护卫,客随主便,你且陪他试试便是。”   她见耶律菩萨奴挑衅,自是不快,心想展昭功夫了得,必定能赢这个蛮子,正好与他比试比试,挫挫他的锐气。   展昭暗叹口气,抬眼正遇上莫研带着些许担忧的目光。她素知展昭性情平和,不喜与人争斗相较,他定然是不愿比试。加上她看见耶律菩萨奴撑在案面上双手,手掌宽大,指节突出,虎口处有厚茧,多半是位神箭手;而展昭素来用剑,极少用弓箭。两人相较量,展昭已先落了下风。   朝她温颜一笑,展昭缓缓起身,向耶律菩萨奴拱手道:“展某不善弓箭,还请副使大人多多相让。”   耶律菩萨奴冷笑不答,转头命人取来两付弓箭,将其中一付交给展昭。莫研凝目望去,两付弓箭看上去一式一样,看来倒还算是公平。   “请副使大人任择靶眼。”   展昭也不多看弓箭,随意从箭筒中取了一支,搭在弓上,便等着耶律菩萨奴说出所射是何物。   耶律菩萨奴转向耶律洪基,道:“请殿下择物。”   耶律洪基略想片刻,笑道:“往常夜里都用烛火来当靶眼,今日咱们也来玩个新鲜的,如何?”   “殿下好兴致,不知想用何物?”   耶律洪基唤了随身侍从上前来,附耳说了几句,侍从匆匆离开,他转头朝耶律菩萨奴与展昭笑道:“你们且等等,待会便知。”   众人等了一会,忽然看见远远的十几盏孔明灯徐徐升起,衬着墨蓝夜空,幽灵般地飘飘忽忽……   “一共有十六盏孔明灯,你们每人射八箭,多者为胜。”耶律洪基笑着宣布比试规则。   展昭颔首,抬手让道:“副使大人先请。”   耶律菩萨奴冷道:“我不想占你便宜,咱们同时来。”此时孔明灯尚低,先射者自然占优势,他存心与展昭相较,便是稍许便宜也不愿占。   两人行至席外,皆挽弓搭箭,席间一片寂寂然,人人均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们。射孔明灯比起寻常射线香要难得多,线香虽细,但距离尚不算远,且是静止不动之物;而要射孔明灯,并非是将灯射破,而是射断灯芯,才能灭烛火。孔明灯飘在空中,相距遥远不提,且飘移不定,烛火尚在灯内,光影憧憧,可以说难度极大。席间辽人不少都是善于骑射的好手,但此刻扪心自问,也都没有自信可射下灯来。   莫研一直盯着展昭,虽然身体绷得很紧,但他稳稳地挽着弓,呼吸慢而悠长,似乎在等待这什么,显然他并不紧张,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嗤”一声轻响,耶律菩萨奴的箭脱弦而去。   “嗤”又是一声,展昭的箭紧随其后,流星般赶上。   夜空中,两盏漂浮在最高处的孔明灯,灯火明暗一闪,转而熄灭,慢慢沉将下来。   “好箭法!”   一时间辽人宋人皆纷纷击掌赞叹,也分不清是夸耶律菩萨奴还是夸展昭,又或者是两人都夸。耶律洪基赞赏地点着头,朝赵渝笑道:“这展昭果然名不虚传啊。”   赵渝尚且还得矜持地抿嘴微笑,她身后的莫研已然笑逐颜开。   而射箭的两人却面不改色,对于周遭的掌声赞叹声似乎充耳不闻,只各自又取了箭,搭上弓。   不过半柱香功夫,两人又射出五箭,十盏孔明灯落下,此时空中仅剩下四盏孔明灯。他们各自还有两箭未射,酒席上众人和乐融融,因为看此情形,如无意外的话,应该是不分胜负。   又在箭筒中取了一箭,耶律菩萨奴极缓地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盯了展昭一眼,方才转回去……   依然是两盏孔明灯灭,一前一后。旁边另外一盏孔明灯内的烛火晃了晃,却未灭,灯也跟着晃得厉害。众人哗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展昭心中有数,转身朝耶律菩萨奴笑道:“副使大人一箭射穿两盏灯,当真是神箭手,展某甘拜下风。”   耶律菩萨奴紧盯着那盏晃动的孔明灯,半晌,才转头问道:“你怎么会没射中?”   展昭笑而不答:“胜负已分,副使大人的箭术展某心悦诚服,我看也不用再比了。”   瞥了眼空中仅剩的两盏孔明灯,耶律菩萨放下弓,虽然一言不发,面色冷峻,但显然是同意不用再较量了。 一时宴席毕,众人散去。   牙帐内,屏风里,侍女正服侍着赵渝卸下发饰,细细地替她梳理秀发。莫研依赵渝之命,寻了展昭掀帘进来。   “展护卫,今日辛苦你了。”赵渝在屏风后道,声音倦倦的,带着些许低落。   “展昭败与耶律菩萨奴,请公主责罚。”   赵渝沉默一瞬,幽幽地轻叹口气:“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自责。我方才听说耶律菩萨奴原是大辽数一数二的神箭手,你不惯用箭,今日仅输一盏,已是不易。”   “展昭惭愧。”   “最后那一箭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没看清楚。”赵渝问道,“你如何会失手呢?”   展昭解释道:“最后一箭,耶律菩萨奴的箭连续穿透两盏孔明灯,而我的箭失手,所以有两盏灯灭,而一盏灯只晃不灭。”   “你当真是失手了?”   “展昭惭愧。”   赵渝回想起耶律菩萨奴持弓的模样,叹道:“你尚无把握之事,而那位耶律菩萨奴却能一箭穿透两盏灯,此人当真不能小瞧,你日后行事需谨慎,莫与他起纷争才是。”   “展昭记下。”   在旁的莫研闻言,抿嘴一笑,这不就是酒席之前展昭交待过自己的话么。   “你下去歇着吧。”赵渝道。   “展昭告退。”   展昭退出牙帐,莫研紧随在他身后,几乎是踩着他后脚跟出来的。   “大哥……”   她刚开口就被展昭打断,他朝她柔声问道:“你方才在席上几乎没吃东西,现在饿了吧?   “嗯。”她点点头,“大哥……”   展昭不待她说完便拉她朝自己的帐篷走去,微笑道:“急什么,我方才也没怎么吃,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说不迟。”   “哦。”莫研奇道,“你帐篷里有吃的?”   展昭摇摇头。   “那大哥你等着我,我去弄点吃的来。”此时也觉得饿得厉害,莫研连蹦带跳地蹿走,展昭微微一笑,只好先行回帐篷。   不一会功夫,莫研就拎着个红漆食盒笑眯眯地进来,口中道:“幸好咱们还带了不少吃的,否则再看见那些肉,我便是再饿也吃不下了。”   她掀开食盒,将几碟菜摆出来,雪白的银丝卷,腌制的小蘑菇,还有碗清清爽爽的蛋花汤,居然还有两碗热腾腾的米饭。“那些侍女吃不惯这里的菜,自己又另行煮了米饭。”她递了筷子给他,笑道,“幸好还有的剩,不然再作也怪麻烦的。”   展昭接过筷子,对对齐整,瞧着两碗饭道:“就剩两碗了?”   “嗯。”   “那你再拨些过去。”   “不用,我吃一碗就够了。”   展昭望着她笑道:“我记得你一向吃得多,就一碗饭怎么够。”   莫研摇摇头:“我想过了,我以后要少吃一些。”   “为什么?”展昭奇道。   “我们蜀中那里,有个女人,”她叹气道,“她就是因为吃的太多,夫家实在养不起,只好休了她。”   “……”   “所以我想,以后还是要吃少些,起码不能吃的比你多。”她认认真真道。   展昭不禁宛然,看了她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说我不会休了你的,可两人毕竟还尚未成亲,此时就说这话实在有点怪。   “你就放心吃吧。”他只能把碗推到她跟前,温和笑道。      枪寨内,大多数人都已经歇下,只有几队侍卫在来回巡视。   耶律菩萨奴了无睡意,自在牙帐坐着,仔仔细细地修建这箭上的尾羽,他的身旁还有满满一筒箭。间隙时他仰头极目望去,夜空中微云浮动,三三两两星子点缀其间,云层之下,孤零零地飘着一盏孔明灯。   “怎么会只有一盏?”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握箭的手紧了紧,长身站起,目光在夜空中来回搜索,却仍旧只看得到一盏,始终没有找到另外那一盏。   一炷香功夫之后,一个黑影避开巡视的侍卫,悄悄地朝外而去。   幽幽暗暗的荒野上零零落落地躺着被射落的残破孔明灯,白色纸质,在月光下分外扎眼。那黑影走过去,将看得到的每个孔明灯都捡起细细查看,直到捡到其中一个——灯内蜡烛极短,比起之前看见的其他蜡烛都要短,且灯芯并无燃烧过的痕迹,是被箭从中射穿灯芯。展昭那箭,射得便是蜡烛中段,而非顶端的烛火,难怪只见孔明灯晃动而不见烛火灭,显然是故意为之。   他慢慢放下残灯,常年冰雕石铸的脸慢慢漾起一抹笑意:“展昭……”      展昭帐内,两人也已经吃完,莫研将碗筷收拾回食盒内,忽又想起了自己在帐外就想问的事情。   “大哥,最后那箭究竟怎么回事?你可是故意让着耶律菩萨奴?”   展昭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难道那两盏灯都是你射下来的?你故意说成是他射下来的。”   展昭摇头:“我确是射偏了,没有射中灯火。”   莫研侧头探究地瞧着他,问道:“你是故意射偏的?”   展昭笑问道:“你为何这么想?”   “那么你当真是故意让着他了,”莫研瞧他模样便明白了,心中有些不满,“何必让这些蛮人占上风,如此一来,他们岂非更看不起咱们宋人了。”   “你莫要不服气,其实就算我不如此做,我也照样是比不过他。”展昭如实道,“我当时并未想到他居然可以一箭射中两盏灯,所以才故意射偏。”   “就算是这样,可你为何想要让着他呢?”莫研不解。   展昭微微叹了口气,起身缓缓道:“耶律菩萨奴是辽国闻名的神箭手,若我赢了他,便是削了辽人的面子,即使是无意,也会惹来无端不满。咱们今后还要在辽国好好过日子,树敌太多的话,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再者,咱们人在屋檐下,本来就应收敛锋芒,否则行事不易。”   莫研听到“好好过日子”几个字就欢喜起来,笑道:“说得也是,还是大哥你想得周到。”顿了一下,又问,“可我们一味让着他们,若他们更想欺负咱们呢?”   展昭朝她微微一笑,温和道:“小亏无妨,自然是不能吃大亏。所以,你要开始学习‘分寸’二字。” 第四十二章   两人说说笑笑,忽外间有侍女在外面试探问道:“莫姑娘,你可在里面?”   “在。”莫研应道。   “公主有请。”   公主怎得还没睡下?莫研疑惑地看了展昭一眼,后者点点头,示意她快去。她只好起身拎起食盒出帐去,将食盒交与侍女,自己便往赵渝的牙帐而去。   牙帐内仅点了一盏银剔花小灯,赵渝靠在屏风后的软榻上,手中还持了卷书,目光却怔怔望着烛光,沉思着什么……   “莫研参见公主。”   “你过来吧。”   莫研依言转入屏风后,略带疑问地望着赵渝:“公主找属下有事?”   “你……”赵渝欲言又止,指了指旁边的圆凳,“你先坐下。”   也不懂得推辞或谢恩,莫研大大咧咧地坐下,探究问道:“公主,您是不是不舒服?”见赵渝精神倦乏,她第一反应便是,多半是酒席上那些肉吃坏肠胃了。   赵渝轻轻摇摇头,看她了半晌,似乎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   “……”她不说话,莫研就只能干瞪眼。   自酒席散后,赵渝便是满腹心事,席间耶律洪基与萧观音的点点滴滴皆落在她眼中,虽然知道契丹风俗比起大宋要不拘许多,可那两人眼神之间的情意,却是怎么也瞒不过人去。她心中思量甚久,又不能完全肯定,欲找人相问,席上从头到尾将此幕收到眼底的人虽多,可能唤来问话的却甚少。想来想去,只有莫研是女儿家,性情也算爽直,问她应是最合适的了。   良久,她终于还是开口了:“你觉得睿祥郡主是来作什么的?”   “来迎您的呀。”   赵渝白她一眼:“大辽有多少个郡主,怎么偏偏就她一个人来了。”   “自然是因为她心里喜欢着耶律洪基,所以才特地跑了来,想瞧瞧您的模样。”莫研理所当然道。   赵渝一怔,她说话没什么忌讳,所说自是清清楚楚的大白话。   “你也觉得她喜欢着耶律洪基?”   莫研耸耸肩,萧观音在席上对耶律洪基甚是亲密,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那耶律洪基对她……是将她当小妹妹么?”赵渝又问道。   “这个……”这可难倒莫研了,她细细回想了半日,才道:“反正,看起来他对那郡主着实不错。”   赵渝沉默,目光落寞。皇家嫔妃三宫六院,她并不是不懂,只是尚未嫁时,便知道夫婿已有心上人,自是另一番滋味。   虽然迟钝了些,但莫研终还是明白了赵渝的心事,她自己满心欢喜地沉浸在与展昭的相许之中,自然明白情之为物,如何能容了下第三个人。若是展昭喜欢上他人,或是要娶他人,自己又不知该如何伤心难过。   突然有点后悔在酒席上事情,莫研咬咬嘴唇,半晌,才劝道:   “这样说起来,那位郡主也挺可怜的。”   闻言,赵渝很想吐血,想都不想就冲口朝她怒问道:“难道我就不可怜?”话说出口才想到这话与公主身份实在不符合。   “都挺可怜的。”莫研郑重作出结论。   “你……”赵渝气结,瞪了她半晌,一股气忽又泄下去,懊恼地低低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莫研挠挠耳根,同情地望着她。感情之事,说不清道不明,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她又哪里会有法子让耶律洪基喜欢上公主。   赵渝自然也没指望她能给出什么法子,那话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罢了。   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莫研只好一声不吭。赵渝郁郁寡欢,亦不作声,却也未让莫研离去,眼前有个人总是感觉好些。   帐内一片静默,能听见外间旷野上的风呼啸而过,灯火猛地晃了一下,差点熄灭,惊得赵渝猛得从榻上坐起来,与莫研四目相投。后者小脸煞白,显然也吓得不轻,保持着脑袋僵化的状态,眼珠子骨碌碌地在帐内转了几圈。   “是不是有鬼!”   莫研最怕这些东西,吓得连声音都不敢出,用口型朝赵渝道。   “胡说八道!”   知道自己应该大声训斥她,可赵渝的声音怎么都提不起气来,显得心里很没底,又连声传唤了候在帐外的几名侍女进帐来,方才让莫研离开。   展昭此时正预备歇下,刚刚脱下外袍,便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大哥!”莫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看她脸色发白,展昭也微微一惊,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大哥!”莫研索性一脑袋栽进他怀里,牢牢抱住不撒手,“方才,方才,在公主帐篷里起了一阵阴风,蜡烛差点灭了。”   原来就是这点小事,展昭有些哭笑不得,但又知道莫研最怕这些,只好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也许是这里风大,从缝隙里透进来也说不定。”   莫研微抬起头,目光惊疑不定地瞧着他:“不是,当时帐篷里一点风都没有。”   “那公主呢?”   “她好像也吓得不轻,叫了好几个侍女进去陪着她。”   就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急急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殿下!殿下!”有人在疾呼,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听得人心里忐忑不安。莫研听着这声音,愈发害怕起来,揪紧展昭的衣裳,后者有心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事,却能感觉到怀中身体微微发抖,一时不忍推开她。   营内甚多人都被此人惊着,纷纷出帐来看,耶律洪基身披锦织外袍,也急急步出……   来人直到了耶律洪基不远处才翻身下马,匍匐跪行至耶律洪基跟前。   “殿下,殿下!”   “究竟出了什么事,快说!”   “殿下,皇太后、皇太后……驾崩了。”   此言一出,四下里的辽人立时响起哀号之声,人人面露悲伤之色。耶律洪基呆立半晌,转头厉声吩咐道:“立时拔营,回中京!”   “领命!”   莫研一直竖着耳朵细听外间动静,一听到皇太后驾崩五个字,她立时双目圆睁,言之凿凿地朝展昭道:“你看,你看,方才一定就是皇太后!”   事情如此凑巧,展昭也找不到话来解释,何况此时外间必定甚为混乱,他须得出去安排这边宋人事宜,还得与公主商议。看莫研揪紧自己的衣角,模样楚楚可怜,展昭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微笑道:“莫怕,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莫研深吸口气,又摸摸额头,才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出帐时,见营内人影憧憧,辽人忙忙碌碌地穿梭着,却丝毫不乱,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拔营的各项事务。展昭先进公主牙帐,告之一切,两人相商片刻,便传话令随行宋人皆先换上素服,以示哀伤。   辽人动作甚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然收拾停当。赵渝亦被请上迎嫁的青幰车,车的璃头和盖顶都镶嵌银饰,且是用白骆驼驾车。   “皇太后突然驾崩,我们需得日夜兼程赶回去,旅途难免劳累,恐怕要委屈公主了。”耶律洪基特地到赵渝车前来赔礼。   “殿下是至孝之人,不必担心,我很是明白。”赵渝回道。   “多谢公主体恤。”   耶律洪基一抖马缰,转过马头,直奔在队伍最前方,他身后紧紧跟随的便是萧观音。 第四十三章      大队疾行,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耶律洪基才下令稍作休息。   连夜赶路,赵渝在驼车内虽可以歇息,但路途颠簸,加上心事重重,一夜未眠,自是十分倦乏。而莫研自当了捕快,常常在大半夜里巡街,倒也不觉得有多劳累。   休息时,辽人快速地就地升火起灶,莫研在锅旁等了半晌,待粥煮好,先盛了碗命侍女端去给赵渝。而她自己先顾不上吃,端了碗粥便跑去找展昭。这夜里,她尚可随侍女一起窝在马车内歇息,而展昭却是在马上疾驰了一夜,此时又忙前忙后地照应着送嫁队伍中的其他宋人,且还得与辽人调停其他事宜,甚是忙碌。   为了以示哀伤之意,展昭已换了袭素白长袍正与耶律菩萨奴交谈,清晨冷风之中,他衣襟飘飘,愈发显得身姿颀长清瘦。   知道不能上前,莫研只好端着碗在不远处静静等着,瞧着展昭,暗自心道:到了中京之后自己可得好好煮些好吃的给他。她低头瞧瞧手中的羊乳野菜粥,乳香扑鼻,辽人吃时喜欢在上面再淋上一大勺生油,方才幸而她及时回绝了这番好意,否则这粥再伴上生油,展昭是断然咽不下去的。   等了一会才见耶律菩萨奴面无表情地走开,她赶忙上前将粥递给展昭:“大哥,你也尝尝他们这里的粥,还热着呢。”   展昭接过碗,朝她微微一笑:“你可吃了?”   “锅里还多着呢。”她笑答道,余光瞥见耶律菩萨奴已走远,“那个棺材板又找你作什么?”   “嘘!别乱说!”周遭辽人颇多,恐人多耳杂,展昭制止她。   莫研微一低头,顿时便知道错了,再抬头时抿了抿嘴唇,低低道:“他,他找你作什么?”   “是我找他询问至中京的路途,还有些陪嫁物品的安置之事。”   “哦……”   “走,你也去盛一碗来吃。”展昭拉着她往升灶的地方走去,轻轻柔柔道,“咱们现在已身在辽国,你日后说话须得谨慎。”   他的语气并无责怪之意,莫研顺从地点了点头,偷偷侧脸瞧他,却正好与展昭目光相遇……   “大哥,我这么莽莽撞撞的,你不恼么?”她心里想着,口中就说出来了。   展昭笑着摇头,握她的手紧了紧。   “为什么?”莫研不解。   他不答反问道:“你和我在一起可觉得闷?”   她摇摇头,奇道:“当然不会。”   “我也是。”他笑道。   莫研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世上岂有完人,两人相处自要相互包容才是。他指出自己的莽莽撞撞全是因身处异国,而他自己,却并不以为忤。   她忍不住低头微笑,复抬起头来时,眼睛亮晶晶的:“大哥,你再亲亲我,可好?”   身遭尚有辽人宋人来来往往地走动,展昭再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说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呆了片刻方才漾开暖暖的笑意,伸手抚摸了下她额上的头发,低低道:“此时人多不便。”   莫研懊恼地望了望四周,挠挠耳根,转而轻叹了口气。   行至升灶之处,他们身后有人赶上来,是赵渝的贴身侍女。展昭唤住她问道:“公主可用过早食了?”   “启禀大人,公主她只勉强吃了两口,就说吃不下,全都推出来了。”侍女禀道。   闻言,展昭微皱起眉,公主是千金之躯,路途劳累加上水土不服,若然病倒就不好了。   “大哥你先吃着,我去瞧瞧。”   莫研大概知道赵渝的心病,重新盛了碗热粥,拔腿朝赵渝的驼车走去。她的身后,展昭端着碗,定定望着她的背影。他,已经几乎忘记了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真好。      “公主!”   驼车颇高,莫研手脚并用的爬上车去,掀开车帘,里处赵渝神色郁郁精神不振地歪躺着。   见她又端着乳粥进来,赵渝顿时一脸嫌恶道:“快端出去,我闻着那味道就想吐。”   “公主,可不吃也不成啊。”莫研其实挺替她难过的,好言好语地劝道,“要不然下去吹吹风,这驼车舒服归舒服,可终究是闷了些。”   “我不想出去。”   “车前的两匹白骆驼你还没仔细瞧过吧,咱们大宋可瞧不见这样的骆驼。”   “我不喜欢骆驼。”   “那你也不想瞧瞧耶律洪基在做什么?”   赵渝叹口气:“有什么好瞧的,将来……说不定我与他是日日相看日日生厌。”   本来就不擅长劝人,这下莫研是实在找不到话来劝她了。   “可你不吃东西,展大哥会担心的。”她只好道。   微微挑眉,赵渝白了她一眼,才无力道:“你就是为了展昭,才来劝我的吧。”   莫研不自在地挠挠耳根,如实道:“也不全是,其实我自己也关心你。你……你就吃点吧。”   虽然面前的这丫头实在是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可无论如何,她至少并不敷衍自己,而且也在尽力地帮助自己。赵渝缓缓直起身子,将车帘撩开一点,朝外瞥了眼:正好看见不远处耶律洪基与耶律菩萨奴站在一起,似乎正说着什么,像是察觉到什么,耶律菩萨奴转头往这里看来,目光透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厌恶……   本欲放下车帘,可公主的身份却不容许她有半点退却,赵渝极力镇定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后者冷冷一笑,复转回头去。   “我要下车。”   赵渝放下车帘,朝莫研沉声道。无论如何,自己是堂堂大宋公主,怎么也不能叫这些蛮子小看了去。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但看她肯下马车,莫研也十分欢喜:“那粥呢?”   “吃,不过要在车外吃。”自己偏偏就是要吃好喝好,让那些小看她的人瞧瞧。   莫研嘻嘻笑道:“好。”   侍女们在外头草地上铺好了厚厚的毡毯,将赵渝扶下车来,又奉上热腾腾的乳粥。赵渝款款吃下两碗乳粥,并三个羊髓饼,且若无其事。那乳粥味道怪异,羊髓饼尚有膻气,看得她得如此香甜,一旁的莫研暗中啧啧赞叹。   展昭见状还以为是莫研之功,心道还是女儿家在一起方便相劝,朝莫研笑了又笑。   “公主,吃得可还习惯?”耶律洪基特地过来问候道。   赵渝起身微微笑道:“多谢殿下,我吃得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耶律洪基甚是温柔,转头又吩咐身旁的侍卫:“把我车上那罐蜜制山果取来与公主。”他朝赵渝道:“接下来还得赶路,驼车甚是颠簸,公主若感眩晕,可尝尝,说不定会舒服一些。”   “多谢殿下。”   不多时,侍卫便把蜜制山果送来,莫研伸手接过,抬眼处正好看见耶律洪基正扶着萧观音上马车,不由摇头在心中叹道:“此人还真是面面俱到。” 第四十四章   又行了一天一夜,直至次日清晨,他们才到了中京。   皇太后驾崩,辽国宫中甚是忙乱,而赵渝与耶律洪基尚未行大礼,故而只是将暂时安置在德阳门外的大同馆内。   好在大同馆原本就是接待外国使节所用的馆驿,常年有宋使居住,馆内尽是宋人,内中自厢房庭院到桌椅条凳都与中原无异,只是所吃之物却是万万及不上。莫研挂了个贴身侍卫的名头,却没什么实差,也就是赵渝唤她时才探个头。她宽裕地把自己所住之处归置好,又跑去找展昭,才知他被耶律洪基传进宫去尚未回来。   赵渝一路辛劳,在侍女侍侯下也已经歇下,侍卫们按展昭之前的吩咐轮班站岗,井然有序。百无聊赖地在大同馆内转了几转,莫研也只好回屋休息去。待她睡了一觉醒来,赫然发觉竟已是黄昏时分。   她起来梳洗过,急匆匆出屋去,刚转过假山屏障,迎面正遇上展昭。   “睡醒了?”展昭微笑着看着她。   “大哥,你什么时候从宫里回来的?”   “辰时刚过就回来了。”   展昭两天两夜未睡,从宫里回来后除了负责站岗的侍卫,其他人几乎全都在睡觉,他便也回房歇息。只是他向来少眠,不过两个多时辰便自行醒来。   “公主她……”莫研踮起脚尖,越过他肩膀,朝他身后赵渝所住的屋子探头探脑,大哥应该是刚从公主屋子里出来。   展昭把她扯下来,拉着往外走:“公主正在用膳。”   莫研跟着他一路走,直进了展昭的房间,在桌边坐下,才好奇道:“大哥,你从这辽国的皇宫里回来,这辽国的皇宫和咱们大宋的皇宫有什么不一样么?好不好玩?”   展昭好笑地看她:“宫里能有什么好玩的?”   “那个皇帝凶不凶?叫什么耶律宗真的,你可见到他了?”   他点点头,眉宇间不易察觉地微微颦起。   歪头看他一瞬,莫研探身过来,笑盈盈地伸手替他抚了抚眉间:“看起来那个皇帝一定凶得很,惹得大哥心情不好,我替你去揍他一顿好不好?”   闻言,展昭忍俊不禁,轻握着她的手放下来:“又胡说八道。”   “出什么事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我担心……”他顿了一下,才道:“原定一个月后行大礼,可眼下辽国皇太后驾崩,这行大礼之期只怕要往后推。”   莫研奇道:“推迟一些怕什么呢?”   展昭摇头叹道:“今日进宫才知,萧氏一族在辽国的势力远远超出我原先的想象。萧太后突然驾崩,而耶律洪基又将迎娶公主。若是此时行大礼,定然触怒萧氏,辽国朝堂不稳,耶律宗真一定会以守孝为名推迟大礼之期,用以安抚萧氏。”   “迟些也好,我瞧耶律洪基和萧观音亲热得很,公主一点都不想嫁。”   “推得越迟,公主的危险便越大。”   “危险?”莫研只是略略一想,顿时明白,“你是说,萧氏一族之人会对公主不利?”   展昭沉默片刻,才低低道:“我只担心,恐怕还不止萧氏……”   这下莫研连想都没想,就道:“还有耶律洪基的叔叔,耶律重光,他多半也不喜欢公主嫁给耶律洪基,是不是?”   倒未料她居然会如此说,展昭笑着抬眼望她:“你如何会这么想?”   她理所当然道:“我听说耶律宗真在酒醉之时曾经戏言要将皇位传给耶律重光,只怕耶律重光是当了真。那么耶律重光最讨厌的人就应该是和他争皇位的耶律洪基,自然是不希望他与大宋结亲。”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展昭问道。   “在京城里的时候。”   莫研洋洋得意,她尚在京城之际,就在闲暇时偷偷打听着辽国事闻,希望来了之后能帮上展昭的忙。   从她话中可听出,在京城时她计划着随自己来辽国看来是有好一阵子了,难为她的性子,竟然瞒着自己瞒了那么久。展昭心中感动,倒了杯茶递给她。   莫研接着道:“耶律菩萨奴是耶律重光的属下,一路过来,光看他对咱们宋人的模样,也清楚得很。不过我看,耶律重光多半是想看着咱们和萧氏两败俱伤,耶律洪基两边都不讨好,他才欢喜。咱们倒不用太担心他。”   她的话虽然有理,可展昭却久久未语。包拯交待之事犹在耳畔,朝廷中有人将大宋军事布防图暗中给了耶律重光,此事事关重大,暂且还不能告诉莫研,但他自己又如何能不担心。海东青,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人,何时才会和自己联系。   “大哥,大哥……”莫研瞧他出神,轻声唤道。   “嗯。”   展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知道他重任在身,莫研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他的话,干脆跳起来道:“大哥,你饿不饿,我去做饭。这里的小厨房东西齐全得很,你想吃什么?”   “你也饿了吧,简单下两碗面就行。”   她欢喜笑道:“好,那你等着,很快就好。”   看着她小跑着出门去,展昭心中暖意流动,不过瞬间,猛然听见一声极细小的利器破空之声……   “小七!”他心底凉透,电光火石之间,人朝门外揉身扑出。   然而却已晚了一步,待他赶到时,只能看见墙头一抹人影堪堪消逝,而莫研软软地倒在假山下,额角有血丝渗出。顾不上追赶刺客,他先俯身抱起莫研,后者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不复方才的笑意盈然。   手紧握成拳,展昭深深吸口气,稍定心神,方才缓缓松开手,轻轻探到她鼻端——她鼻息浅浅,显然还活着,他长松口气,这才细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查看之下才发觉,虽然出血,但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是被暗器击中,只不过是擦伤而已。   展昭这才轻拍她的脸颊,唤道:“小七,小七……”   片刻之后,莫研悠悠醒来,还未睁眼,便扶住额角痛呼,待睁眼看见展昭,急道:“大哥,有刺客。”   “我知道,已经跑了。”展昭扶她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关切道:“你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莫研低头瞧了瞧自己,摇摇头道:“好像没有。”   “那里你额头上的伤……”   “……这个,我方才躲得匆忙,没留神,脑袋正好撞在山石上。”   “……”   “意外意外。”   莫研扶着额角,嬉皮笑脸道。   拿她无法,展昭无奈苦笑,垂目时忽然瞥见一支羽箭斜斜擦在石缝杂草之中,箭柄上隐约还裹着什么东西。他蹲下身子,心中暗道惭愧,之前全副心思都在莫研身上,此物近在咫尺,他竟然都未看见。 第四十五章      他拔出箭来细看,箭上裹了一小段布条,待解下来,布条上空空如也,并无只字片语,也无任何特殊标记。   莫研好奇地探过头来,鼻子皱了皱,抬眼望向展昭:“有一股生油味,辽人喜欢浇到粥里的那种,他们好像常吃这东西,倒也不稀奇。”   仅仅是一小块无字布条,展昭深颦起眉……   会是海东青吗?   若是他,为何会送来无字布条?   忘了?不可能。   莫非是时间太紧,恐人发觉,无瑕写字?不对,若是那样,他根本就无需射出此箭。   屋内,展昭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布条反反复复地看,莫研在旁把玩着那把箭,也试图从其上能发现一些线索。   “大哥,这箭好像也普通得很。”半晌,她放下箭,耸耸肩道。   展昭点头:“是辽国寻常军士用的箭,与我那晚所用一样。”   “奇怪,怎么会只绑个布条,什么都不写。”莫研挠挠耳根,“就算不识字,也可以画个图嘛。”她从展昭手中拿过布条,凑到眼前,喃喃道:“是咱们宋朝的丝绸,没错啊。平常得很,也比不上宫里用的,我瞧萧观音穿的都比这好……有些饿,我还是先去下面条了。”她愁眉苦脸地放下布条,一溜烟出去了。   “……萧观音穿得比这好……”展昭复拿起布条,默默把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随即便想到:大宋岁贡二十万匹锦缎丝绸,自然都是上好的。萧观音身为郡主,所用必定是岁贡之物。这布条既然是寻常,应该不会是岁贡之物。辽国不比大宋,无法自产丝绸,要查这布条的来历,恐怕就得到中京的绸缎庄去走走了。   只是眼下初到辽国,且皇太后尚未发丧,事情只怕不少,自己恐是走不开。展昭将布条揣入怀中,不知不觉间天色暗沉,他起身燃起灯来。   不多时,莫研便拎着黑漆食盒进来,方才的一副愁容已全然不见,脸上笑意盈然,显是很欢喜,刚进门就道:“大哥,想不出来就莫想了。先吃东西,等吃饱了,说不定就能想出来了。”   展昭迎上接过食盒,笑问道:“何事把你欢喜成这样?”   “你打开食盒就知道了。”她笑道。   他依言打开,食盒内中除了两碗热腾腾的乳白汤面,还有一小碟子“肉”。   “这是……”看见此物,展昭也不由微笑,“这是肴肉。”   莫研奇道:“你认得?”   “我家住常州武进,就在镇江旁边,小时候随哥哥去镇江走亲戚时曾吃过这道菜。”展昭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家时的事情,垂目低首,笑意浅浅。   莫研欢喜地拍手笑道:“当真是巧,咱们这大同馆的厨子就是镇江人,他说他会做许多江南菜,想来定合你的口味。得了空的时候,我就去跟着他学,以后咱们成了亲,我便一道一道烧给你吃。大哥,你说好不好?”   “自然好。”   展昭微笑着,忽又想起一事,柔声道:“只是眼下皇太后驾崩,公主不能举行大礼。咱们虽非皇族,但只怕婚事也得迟一些。”   闻言,莫研笑容黯淡下来,咬咬嘴唇,片刻后道:“会迟很久么?……大哥,我说实话你不许笑我,”她顿了顿,情真意切道,“我真的好生盼着能早些与你成亲。”   展昭听她如此说,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只觉得喉间热腾腾的,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拉她入怀中。   “我也是。”他低低沉沉道,“一直盼着。”   “当真?”   “当真。”   她心中欢喜无限,仰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亲,然后快快活活道:“我们快吃面吧,糊了就不好吃了。这肴肉上我还滴了些醋,与大骨白汤面一起,最是好吃不过。”   展昭笑着点点头,松开她,将面碗自食盒中端出来,两人坐下来吃。      三日后,辽国萧太后出殡,葬于庆云山望仙殿。   为尽礼数,赵渝自然是得前去送殡,展昭带数名侍卫随之。赵渝本欲让莫研同行,可莫研一听说是出殡,双脚就已经开始发软,立时躲得远远的,抵死不去。赵渝无奈,虽然不明缘由,也只好放过她。   “公主,你又不能上街去,到时候就让我替您到街上转转,买些这里好玩的玩意带回来给你瞧瞧。”莫研讨好地朝赵渝道。   “你说,那个萧观音会不会去?”赵渝心中烦闷,虽然知道多此一问,可有个人能说说总是好的。   莫研耸肩:“太后是她们萧家的人,她定是要去的,加上她家里头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姑姑、婶婶、叔叔、舅舅……公主,她们人多,咱们可比不过,您可别惹她们。”   “废话,我哪里还会主动去……”赵渝带着恼意,斜睨她一眼,烦躁道,“可她们若来惹我,可也难办得很。”   “这个……”莫研挠挠耳根,突然眼睛一亮,“有法子了,不是送殡么,您就哭!”   “哭?”   莫研笑眯眯地点点头:“对,哭!哭得越伤心越好。她们萧家的人死了,您这么伤心,她们想找碴也没话说。”她眼珠子又转了转,“不过老是哭也挺累的,您干脆这样,在众人面前哭一会,然后就哭昏过去,这才干脆利落。”   “哭昏过去?”   “嗯,昏过去才好,到时候往马车里一躺,睡睡觉也成,发发呆也成,由外面折腾去。虽然闷是闷了点,可总不会有人还跑到马车里来找麻烦吧。”   赵渝迟疑道:“这样行么?”   “这何不行,哭丧的时候哭昏过去几个,这在咱们大宋是常事。”莫研理所当然道。   “这倒也是。”赵渝点点头,却又有些犹豫,“只是,我和萧太后素未谋面,哭成这样是不是过了些?旁人看了只怕奇怪得很。”   “这有何难,就让几位侍女侍卫逢人就说,公主您对萧太后十分钦慕,神交已久,甚是盼望能够早日相见,不想却只差一步便已天人永隔……诸如此类的话,公主您肯定比我说的说。”   “说这些好听的话倒不难,可人家信么?”   莫研摇头晃脑:“说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的。说起来,这招还是公主您的皇叔宁王教我的。”她想起同宁晋和白盈玉在回京城时发生的事情。   “小皇叔?”赵渝一愣。   “嗯,现在想想,他倒是挺聪明的,要是他也来辽国定然好玩得很。”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正在清韵山庄喝茶的宁晋突然打了几个喷嚏,茶碗没端稳,晃出些许水珠在衣袍上。   他放下茶碗,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伸手拈起一块糕元宝送入口中。身后的吴子楚看着桌上的粉嫩娇黄的糕元宝、牙白香糯的方头糕、细长绛红的条头枣糕、宽大粉白的条半糖糕,在心里长叹了口气。自己三天两头便得跑到州桥年糕店去买年糕,这倒没什么,只是这般甜的东西,殿下究竟何时才会吃腻呢? 第四十六章      到了出殡之日,天还未破亮,耶律菩萨奴便已敲开了大同馆的门,他是奉命前来接赵渝。   侍女将他迎入大堂,奉上茶水。可他坐都不坐,茶碗碰也不碰一下,只冷冰冰道:“公主还未起身么?这种日子还睡着,未免对皇太后不敬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赵渝自堂后款款转出,全身素白,装扮齐整,身畔展昭等众侍卫亦均身穿白袍。   “皇太后大殡,我岂敢有丝毫怠慢。”赵渝轻轻淡淡道,面无表情盯了他一眼,心中却暗自庆幸展昭想得周全,鸡鸣时分便唤众人起身准备,方才不至于在辽人面前失了礼数,落下话柄。   耶律菩萨奴丝毫没有任何歉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赵渝,发觉她穿戴甚是谨慎,素服不提,发上不带金钗,青丝履不镶珍珠,确是无可挑剔之处。看他眼神透着鄙夷,无礼之极,赵渝暗恼,展昭适时地上前一步,拱手微笑道:“有劳副使大人引路。”   “马车已在馆外候着了。”耶律菩萨奴这才道,话未说完,人已径直出门去。   银牙紧咬,赵渝狠狠地瞪向他的背影,却不得不暂且忍了这口恶气,侧头瞥了眼旁边的展昭。后者淡然一笑,他何尝不知赵渝之委屈,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比起日后的风浪,此人的恶言恶行实在算不得什么。   “公主,请。”展昭轻声道。   赵渝深吸口气,举步向前,心中暗自道:看这情形,出殡时是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倒还是昏过去还妥当一点,起码眼不见为净。只是难为展昭要辛苦些,忙前忙后,与人解释,难免要费些口舌。罢了罢了,谁让他是展护卫呢,自己暂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回去后再重重赏他便是。   上了马车,一行人在晨曦中离开,大同馆内顿时安静下来。内院的某间厢房内,有一人尚搂着被衾,甜甜而睡,好梦犹酣,丝毫不问外间之事。   此人不用说,正是莫研。   四处静悄悄,她一直安然睡至日上三竿,方才睁开眼,望着窗外的日光发呆……昨日自己躲开那箭之时,自然,当时那箭本来就不是朝她而来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墙头上一晃而过的人影,隐约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只是模模糊糊,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   干躺在床上想了许久,也不得其解,她只好起身,腹中饥饿难耐,心想着等吃过早食,兴许能想出一点眉目也说不定。   到了厨房,随便找了些糕点填肚子,什么线索也没想起来,却又想起前日答应赵渝替她买些新鲜玩意回来,忙找厨子打听了中京繁华热闹之处,便施施然地上街而去。   因皇太后驾崩,辽国国丧,店铺都挂出白幡以示哀悼,且有不少店铺皆关门歇业。莫研看着满街在日光下飘来飘去的白布条子,浑身上下地不舒服起来,勉勉强强走到朱夏门附近,埋头就进了起首尚开着门的店铺,进去之前甚至连什么店铺名也没瞧清,更不用说卖什么的。   待进门之后,她才瞧见这是一家绸缎庄,各色绫罗绸缎琳琅满目,色彩繁多,煞是好看。只是上前一问价钱,却是比中原要贵上了许多,莫研连连咂舌道:“缎子这般贵,哪里有人肯买?”   老板也不恼,笑道:“客官是中原人吧,第一次到中京来?”   莫研点点头。   “那就难怪了,中原的布匹价钱自然是要便宜许多,可运到中京来,再买一样的价钱,那我这生意不作也罢了。不瞒姑娘说,我这家店的价钱已是这条街上最便宜的了,不信的话,姑娘您就是走完整条街,包您还得回来。”   “这料子……”莫研随手翻看,猛然想起昨日那裹在箭上的布条,飞快改口道,“这料子也不错,不过我喜欢玉色刻花的,你这里可有?”   “玉色刻花,”店老板沉吟片刻,“这玉色上染不易,独江南天青坊雪绣坊两家可染,可惜小店未有这两家货色。”   “那不知别家可有?”   将生意拱手往外送,店老板颇有些不情愿,劝道:“其实小店之中,也有甚多上好货色,姑娘不妨多挑挑。”   不买几尺布,看来这店老板始终是不情愿松口,与其自己一家一家去找,倒还不如干脆买点布,做身衣裳也是好的,当下她便笑盈盈地问道:“我想给我大哥作身衣裳,他不喜张扬,你瞧瞧什么料子好?”   店老板忙寻了几匹适合男装的布料给她挑选,莫研左看右看,挑了款天青色,又比划了半晌……“姑娘好眼力,这款料子是上月才进来的,颜色正,又清雅,想来应该很适合你大哥。”店老板见她还在犹豫,便从旁笑着劝道。   “我大哥穿什么都好看。”莫研更正他。   店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就要这布吧。”   想象着展昭穿上身的模样,莫研就喜滋滋的,让店老板将布包好,却在掏银子之际缓了缓,笑问道:“那玉色刻花的,不知哪家店有卖,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街尾那家绣庄的老板娘就是你们中原人,她常进天青雪绣两坊的料子,姑娘若只要玉色刻花的,恐怕全中京城里,只有她的绣庄里才找的到。”店老板笑呵呵的,手已自自然然地伸了出来。   莫研爽快地银子往他手中一放,奇道:“原来绣庄老板娘是中原人?一个女人家跑这么远来做生意,当真不易呀。”   “可不是么,”店老板把银子放入钱柜中,满意地听见叮咚之声,口中不停道,“我瞧她生意也不怎么好,何苦来,非在这里苦撑着。”   “生意不好?”   “唉,姑娘可莫以为我们容不下她,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易,只是她实在不大会做生意,店里一年到头都是冷冷清清的,赚不到什么银子。”   莫研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女人来辽国开绣庄,能发财也就罢了,偏偏又发不了财,这是何必呢?   拿了布,谢过店老板,莫研抬脚便往街尾的绣庄走去,不想到了绣庄前才发觉绣庄亦关门歇业。她站在绣庄前打量许久,方才返身回了大同馆。 第四十六章      到了出殡之日,天还未破亮,耶律菩萨奴便已敲开了大同馆的门,他是奉命前来接赵渝。   侍女将他迎入大堂,奉上茶水。可他坐都不坐,茶碗碰也不碰一下,只冷冰冰道:“公主还未起身么?这种日子还睡着,未免对皇太后不敬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赵渝自堂后款款转出,全身素白,装扮齐整,身畔展昭等众侍卫亦均身穿白袍。   “皇太后大殡,我岂敢有丝毫怠慢。”赵渝轻轻淡淡道,面无表情盯了他一眼,心中却暗自庆幸展昭想得周全,鸡鸣时分便唤众人起身准备,方才不至于在辽人面前失了礼数,落下话柄。   耶律菩萨奴丝毫没有任何歉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赵渝,发觉她穿戴甚是谨慎,素服不提,发上不带金钗,青丝履不镶珍珠,确是无可挑剔之处。看他眼神透着鄙夷,无礼之极,赵渝暗恼,展昭适时地上前一步,拱手微笑道:“有劳副使大人引路。”   “马车已在馆外候着了。”耶律菩萨奴这才道,话未说完,人已径直出门去。   银牙紧咬,赵渝狠狠地瞪向他的背影,却不得不暂且忍了这口恶气,侧头瞥了眼旁边的展昭。后者淡然一笑,他何尝不知赵渝之委屈,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比起日后的风浪,此人的恶言恶行实在算不得什么。   “公主,请。”展昭轻声道。   赵渝深吸口气,举步向前,心中暗自道:看这情形,出殡时是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倒还是昏过去还妥当一点,起码眼不见为净。只是难为展昭要辛苦些,忙前忙后,与人解释,难免要费些口舌。罢了罢了,谁让他是展护卫呢,自己暂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回去后再重重赏他便是。   上了马车,一行人在晨曦中离开,大同馆内顿时安静下来。内院的某间厢房内,有一人尚搂着被衾,甜甜而睡,好梦犹酣,丝毫不问外间之事。   此人不用说,正是莫研。   四处静悄悄,她一直安然睡至日上三竿,方才睁开眼,望着窗外的日光发呆……昨日自己躲开那箭之时,自然,当时那箭本来就不是朝她而来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墙头上一晃而过的人影,隐约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只是模模糊糊,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   干躺在床上想了许久,也不得其解,她只好起身,腹中饥饿难耐,心想着等吃过早食,兴许能想出一点眉目也说不定。   到了厨房,随便找了些糕点填肚子,什么线索也没想起来,却又想起前日答应赵渝替她买些新鲜玩意回来,忙找厨子打听了中京繁华热闹之处,便施施然地上街而去。   因皇太后驾崩,辽国国丧,店铺都挂出白幡以示哀悼,且有不少店铺皆关门歇业。莫研看着满街在日光下飘来飘去的白布条子,浑身上下地不舒服起来,勉勉强强走到朱夏门附近,埋头就进了起首尚开着门的店铺,进去之前甚至连什么店铺名也没瞧清,更不用说卖什么的。   待进门之后,她才瞧见这是一家绸缎庄,各色绫罗绸缎琳琅满目,色彩繁多,煞是好看。只是上前一问价钱,却是比中原要贵上了许多,莫研连连咂舌道:“缎子这般贵,哪里有人肯买?”   老板也不恼,笑道:“客官是中原人吧,第一次到中京来?”   莫研点点头。   “那就难怪了,中原的布匹价钱自然是要便宜许多,可运到中京来,再买一样的价钱,那我这生意不作也罢了。不瞒姑娘说,我这家店的价钱已是这条街上最便宜的了,不信的话,姑娘您就是走完整条街,包您还得回来。”   “这料子……”莫研随手翻看,猛然想起昨日那裹在箭上的布条,飞快改口道,“这料子也不错,不过我喜欢玉色刻花的,你这里可有?”   “玉色刻花,”店老板沉吟片刻,“这玉色上染不易,独江南天青坊雪绣坊两家可染,可惜小店未有这两家货色。”   “那不知别家可有?”   将生意拱手往外送,店老板颇有些不情愿,劝道:“其实小店之中,也有甚多上好货色,姑娘不妨多挑挑。”   不买几尺布,看来这店老板始终是不情愿松口,与其自己一家一家去找,倒还不如干脆买点布,做身衣裳也是好的,当下她便笑盈盈地问道:“我想给我大哥作身衣裳,他不喜张扬,你瞧瞧什么料子好?”   店老板忙寻了几匹适合男装的布料给她挑选,莫研左看右看,挑了款天青色,又比划了半晌……“姑娘好眼力,这款料子是上月才进来的,颜色正,又清雅,想来应该很适合你大哥。”店老板见她还在犹豫,便从旁笑着劝道。   “我大哥穿什么都好看。”莫研更正他。   店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就要这布吧。”   想象着展昭穿上身的模样,莫研就喜滋滋的,让店老板将布包好,却在掏银子之际缓了缓,笑问道:“那玉色刻花的,不知哪家店有卖,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街尾那家绣庄的老板娘就是你们中原人,她常进天青雪绣两坊的料子,姑娘若只要玉色刻花的,恐怕全中京城里,只有她的绣庄里才找的到。”店老板笑呵呵的,手已自自然然地伸了出来。   莫研爽快地银子往他手中一放,奇道:“原来绣庄老板娘是中原人?一个女人家跑这么远来做生意,当真不易呀。”   “可不是么,”店老板把银子放入钱柜中,满意地听见叮咚之声,口中不停道,“我瞧她生意也不怎么好,何苦来,非在这里苦撑着。”   “生意不好?”   “唉,姑娘可莫以为我们容不下她,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易,只是她实在不大会做生意,店里一年到头都是冷冷清清的,赚不到什么银子。”   莫研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女人来辽国开绣庄,能发财也就罢了,偏偏又发不了财,这是何必呢?   拿了布,谢过店老板,莫研抬脚便往街尾的绣庄走去,不想到了绣庄前才发觉绣庄亦关门歇业。她站在绣庄前打量许久,方才返身回了大同馆。 第四十七章      此时的庆云山脚下,林林总总的随葬物品已都搬入陵墓,正送萧太后棺木入陵,众人立在陵前,哀声四起。   在人群中,赵渝已然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引得不少辽人侧目,难得的是,她身为公主自小所受的端庄礼仪在此时显露无疑,她哭起来的模样风流婉转,甚是美丽。辽人之中年轻后生,竟有盯着她看得目不转睛,浑然忘记身在何处,这其中便有萧观音的哥哥萧信。   “哥哥!”   萧观音见哥哥如此失态,心中恼怒,暗中拧了他一下。见他回过神来,她方才低低问道:“那个南蛮子当真生得很美么?”   萧信低低回道:“宋国女子我也见过不少,不过这公主到底是公主,哭起来也和别人不一样,真是难得的美女。”虽然是萧观音的哥哥,但他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偏偏性子又直率莽撞得很,说起话来也不管妹妹听了心里是否舒服,只是实话实说。   听得不快,萧观音本还欲说话,却见扶棺入陵的人都已退了出来,顿时关切望去……   耶律洪基白袍白靴走在最后,脚步凝重而缓慢。陵内灯光昏暗,出来只觉日光刺目,他不禁深闭下眼睛,再睁开时正好看见赵渝垂泪的娇柔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忍不住走到她身边,柔声道:“我皇祖母若见到你,定然会很喜欢你,可惜……”   他一径说着,赵渝表面上虽然低垂着头轻点,心里却冷笑道:“你皇祖母是萧太后,她要是会喜欢我,那恐怕也当不上太后了。”   看不见她表情,对于赵渝此时所思所想浑然不知,耶律洪基沉沉地叹了口气,余光瞥见萧观音,便没再说下去,转而道:“过了晌午还要‘烧饭’,公主身子娇弱,到时还是歇歇吧。”   “我不要紧的。”赵渝声音低柔,婉言道。   耶律洪基却不容她拒绝:“待会我会派侍卫过来领公主去歇息的牙帐。”说罢,不待赵渝抬眼,他便已大步走开。赵渝颦眉,暗哼了声,举袖拭泪,微侧了脸望了展昭一眼,,示意他近前来。   展昭一直在距离赵渝丈许之处静静守候,他耳力甚好,耶律洪基对公主所之话自然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见赵渝示意,便上前几步,微垂了头候命。   “展护卫,何为‘烧饭’?”   赵渝悄声问道。来时她只大概学了些辽国风俗,细细看得是婚娶风俗,却怎么也想不到来了辽国之后,先需用的竟是丧葬风俗。   “烧饭就是生焚太后所宠奴婢、所乘鞍马以殉之,还有祭祀的饮食之物也尽焚之,故而叫烧饭。”来辽国之前,展昭时曾用了许多时间认真详读过与辽国有关的书册,都是公孙策特地选出给他,甚是详尽,自然难不到他。   “生焚!”   听得这二字,赵渝忍不住倒抽口气,果然是蛮夷之地,竟然还有将人生焚之举。这种场面,自己是看了,恐怕就是要真的昏过去了。   “公主不妨就依殿下所言,到牙帐中歇息便是。”展昭道。   赵渝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这般惨烈场面,非她不愿,而实在是不能,若然萧氏一族之人要拿此事来找她麻烦,也只好认了。      过了一会,果然有耶律洪基的侍卫奉命前来引赵渝往牙帐。   未免失礼,当着旁人的面,赵渝朝展昭道:“展护卫,我身子弱见不得血,你就替我去吧。”   “展昭领命。”展昭恭敬道。   安排了其他几名侍卫随侍在赵渝身边,展昭方才辞过赵渝,整理衣袍,往祭坛而去。   赵渝随着侍卫往南面牙帐而去,才行一半便碰见了从另外方向而来的萧观音,及其兄萧信,与他们一起同行的正是她见了便想皱眉的耶律菩萨奴。   能碰见赵渝,萧信显然很是欢喜,也不理妹妹直扯他,上前就大大咧咧道:“公主可是往殿下的牙帐?同我来便是,我是萧信。”   这番没头没头的话听得赵渝一头雾水,萧观音也忍不住暗自直摇头,仅耶律菩萨奴仍是面无表情,盯着赵渝,目光冰冷。   “你不认得我?”看赵渝没反应,萧信奇道,挠挠头后又笑道,“你来的日子短,以后就认得了。殿下便同我大哥一般,你便是我的嫂嫂。”   被他弄得更糊涂了,赵渝仍在发愣。   此时,耶律菩萨奴方才缓缓开口道:“这位是睿祥郡主的胞兄,琪亲王萧信。”   原来是萧观音的哥哥,多半是来者不善,赵渝本能地起了戒心,淡淡道:“恕我失礼,原来是琪亲王。”   萧信对于这位大宋公主并没有如妹妹一般的敌意,见赵渝生得娇弱,楚楚可怜,与大辽女人的美截然不同,凭空地便对她生出好感来,只觉得她生来就让人怜惜的。   在他盛情之下,就差伸手拽着她走,赵渝也只好与他们同行。可还未走出两步,便听见萧观音轻轻柔柔地开口了。   “公主与皇太后素未谋面,可方才竟也如此伤心,当真是不易啊。”   此问早就在自己预料之中,赵渝平静回答道:“萧太后母仪天下,我钦慕已久,却未想竟无缘相见,这几日来每每想起,都禁不住悲从中来。”说着她举袖拭泪,娇娇柔柔,直看呆了萧信。   “真没想到,原来你们宋人对我们辽国太后也会有钦慕之情。”萧观音冷眼瞧她,淡淡道,“不明白公主的人,只怕还以为公主是在做戏,为了讨查刺哥哥欢心。”   做戏是真,不过还真不是为了讨耶律洪基的欢心,赵渝在心中暗道,正想反唇相讥,萧信却已经开口道:“妹妹你也想得太多了,人家只会说公主心地善良,哪里会往做戏那面想去。”   这个傻哥哥,连心眼都不长一个,萧观音是恨不能堵上哥哥的嘴。而赵渝只道萧信说的是反话,他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是存了心的想羞辱自己。她抿唇不答,只顾往前走去,此处都是草地,她根本走不惯,又心中郁闷,没留神脚底下,被草丛中的石头绊住,身子顿时向后仰去,眼看就要摔个面朝天……   还好,她跌入一具宽阔的胸膛之中,赵渝庆幸地抬眼,正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顿时垂下眼来。以其让此人帮忙,她宁可摔下去算了。   耶律菩萨奴将她扶稳,无事一般继续往前走去。赵渝本以为他定会趁机出言相讥,却没料到他竟什么都没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方才他的手扶在她腰上的位置,似乎余温犹在,只觉得热热的,她的脸陡然间发烫起来。 第四十八章   祭台上的“烧饭”正在进行中。   两匹白骆驼被牢牢捆住,并排屈膝跪着,它们曾为萧太后拉过无数次车,而眼下所以它们则须得殉葬。似乎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白骆驼逆来顺受地安静跪着,那身雪白的皮毛在日光下光洁地刺目。   祭司念完繁长的祭文,号角声呜呜地被吹响,骆驼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颤抖了一下,眼睛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在它们看不到的身后,一把镶满华贵宝石的匕首被祭司高高捧起,刃锋雪亮……   祭台下,展昭微微垂下双目,不欲再看。他的剑下虽也曾杀过人,却不曾有过这般无辜的生灵。   刀划过骆驼脖颈时,他听到极轻微的撕裂声,像是风快捷无比地刮过的声音,却转而被一种响亮的悲鸣声掩盖住。   是祭台上白骆驼在悲鸣,如泣如诉。   顿时,四下里的其他骆驼、马匹听到这悲鸣之声,亦鸣叫长嘶起来。里里外外的马嘶驼鸣,如一曲凄厉的挽歌,几乎将人群淹没。   祭台上的柴堆高处,被绑在木柱上等待被焚烧的人神情呆滞,恍若犹在梦中,那是几名容貌姣好的辽人侍女,伺候萧太后多年,而今也不得不随太后而去。随着火堆被燃起,惨叫声撕心裂肺,直刺向人心……   祭台下无人出声,展昭低着头,袖中的手却紧握成拳,几乎要攥出水来,只恨自己身为宋人,连说法的余地都没有,根本无力阻止。可周遭这些辽国贵族高官,竟然无一人开口。畜牲尚且有怜悯之心,而人……   此时时刻,他突然希望莫研就在自己的身边,就算不能将她搂在怀中,但就算能够握住她的手,对他而言,也是无比的安慰。转念又想,这样的场面,她还是不在更好些。她就在中京的大同馆中,好端端的,自己只要回去就能见到她了。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叹口气:她和他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虽然隔得远,而且尚在牙帐之中,可那些驼马的嘶鸣之声却是挡也挡不住,穿透厚厚的毡布,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赵渝和萧观音表情都有些不自在。萧信侧耳细听,半晌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两匹白骆驼,那可是日行八百的天山雪驼,我记得还是南院大王三年前费劲周折寻来的,是吧?”   耶律菩萨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可惜,真是可惜。”萧信又摇摇头,叹气道,“当初还不如给了我。”   萧观音听他说起来没完没了,恼道:“哥哥你又胡说什么,白骆驼给太后殉葬,是无上荣耀,何来可惜。你再胡说,我就告诉阿爹,让他罚你不许出门。”   “本来就是可惜嘛……”萧信话说一半,看见妹妹脸色,只好连忙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了。”   赵渝自进帐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听着隐隐的悲鸣,饶得已是初夏,还是觉得寒意渗入,拢了拢领口,才低首端起茶碗。茶是乳茶,由茶、乳加盐煮成,奶香扑鼻,此时喝来,倒有定人心神之效。自打来了辽国,这还是她所吃之中,唯一不反感的辽国食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专心喝着,极力不去听帐外的声响。   “公主,你喜不喜欢射鹿?”萧信根本就闲不下来,又转向赵渝,笑问道。他因见赵渝饮茶模样斯斯文文,便如小时候看过的仕女图上的人儿一般好看,忍不住想和她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法找话。   “我从未射过鹿。”赵渝简短冷淡地回答,期望这样的态度可以隔开两人距离。   萧信却非察言观色之辈,闻言,反倒眉飞色舞起来,兴致勃勃道:“原来你从未射过鹿,那一定要去试试。现在正是射鹿的好时节,用白桦树做成的木哨子,能吹出雌鹿鸣叫的声音,引诱雄鹿过来,围而射鹿,好玩得很。下次我们狩猎,你可要一同来,保证你大开眼界。”   遇见这热情得过了头的萧信,赵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垂目微微一笑,敷衍过去。   萧信还欲再说下去,忽得帐帘被掀起,侍女捧着大壶进来。   “这是天山雪驼的血,殿下命我送来与诸位。”侍女躬身禀道。   萧信眼睛一亮,笑道:“天山雪驼的血,对身子可是大有益处,难得查刺哥哥还记着,特地叫人送来给我们喝。”   自侍女捧壶进屋来,一股血腥味便在帐内弥漫开来,赵渝几欲呕吐,未免失礼,都强制忍住,又听见萧信说此物竟是用来喝的,立时感到阵阵眩晕。   “掺在酒中还能盖着些腥气,妹妹,你身子骨弱,可得多喝些。查刺哥哥定是想着你,所以特地命人送来。”萧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自顾自说着,没看见萧观音亦是一脸为难的神色。   赵渝闻言,眩晕之余,倒也没忘在心中冷哼:这萧氏一族的人,果然时时不忘记要踩低自己一阶。   辽人嗜酒,牙帐内酒坛子倒是现成的,萧信命侍女倒好酒,然后亲自捧壶慢慢将驼血掺入酒中。他自己先行饮了一大口,咂着嘴道:“果然是真正的雪驼,这血比起寻常驼血,更热更燥。   酒碗端到耶律菩萨奴面前,他淡瞥一眼,端起一饮而尽。   酒碗端到萧观音面前,她颦眉欲躲开,但思量到这是耶律洪基的好意,她还是勉勉强强地将它喝了下去。   酒碗端到赵渝面前,她鼓起勇气看了一眼,看见浓稠的血在酒中缠绕着,浓重的腥气直冲鼻端……   她吭也没吭一声,直接晕过去了。   见状,帐中其余三人面面相觑。   萧观音迟疑道:“难道这酒里有毒?”   “我可没下毒。”萧信急道,想想不对,又道,“她压根还没喝呢,怎么会中毒?”   见他二人不动弹,耶律菩萨奴只好起身淡淡道:“是晕血。”他先扶起赵渝,又命侍女取来清水为赵渝拭面,他持起她的右手,用力掐她的虎口……   疼痛之下,赵渝悠悠转醒,睁眼便看见耶律菩萨奴正抱着自己,慌忙挣扎起身。耶律菩萨奴也不勉强,当下便松了手,面无表情地仍回去坐下。   “多谢。” 她自然知道是他相救,赵渝轻声朝他道。只是她贵为公主,何曾与男子如此亲密,今日竟然一连两次被此人触碰,却是平生未有,不免浑身不自在起来。   “公主不必客气。”   耶律菩萨奴淡淡道,低头喝他的酒。 第四十九章      中京,大同馆,后院的厢房中,上灯时分。   床上,布料七零八碎摊开着,是折腾了大半日的成果;椅子上,莫研操着一把剪刀端坐着,若有所思地盯着布料……这个姿势,她已然保持很久。   原本以为绣花便已是够难的了,可眼下她才发觉,原来做衣裳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更可悲的是,在布料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之后,她才发觉这个事实。原来在蜀中时,整日不是习武,便是烧饭作菜,拿针捻线的事情都是师姐在做,早知道也该学学才是。现下,想给大哥做件衣裳也这么难。   她习惯性地想挠挠耳根,忘了手上还握着剪刀,被轻戳了一下,立时懊丧地把剪刀丢掉。起身收拾了床上的布料,她寻思着大概还是得找件展昭的衣裳来,比划着方才好裁剪。   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声喧哗,应是去出殡的人回来了,生怕被人看见笑话,她飞快地将布料收回衣箱关好,才快步往前面去。   “大哥!”   即使人再多,她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展昭,说话间人已到了他身边,笑盈盈的。他们身侧,侍女已扶着刚下马车的赵渝回房中休息。   待公主转过内堂,展昭才低头朝莫研暖暖一笑,不避嫌地握了她的手往内院走去,轻声道:“公主不舒服,所以我们先行回来了。”   “啊!公主不舒服?是不是晕过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给她出的主意,”莫研得意洋洋道,“我怕萧氏一族的人找公主的麻烦,就教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晕过去。等晕过去了,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展昭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虽然是个馊主意,但用起来却有效的很:“你这法子……倒是妙得很。不过公主不是哭晕过去,而是晕血。”   “晕血?”莫研瞠目结舌,语气也有些发抖,“又死人了?”   “是骆驼血,” 展昭握她的手安慰般紧了紧,笑道,“耶律洪基送了天山雪驼的血给公主喝,哪知公主一见就晕过去了。”   “……”莫研挠挠耳根,迟疑了一会,才叹口气道,“当公主真够可怜的,大哥,要是咱们能想个法子,让公主不是公主就好了。”   已到了屋前,展昭推门而入,口中笑道:“又说傻话,公主自生下来便是公主,又如何能不是。她们身为皇族,享尽富贵的同时,也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无奈,这本就不是她们可以选择的。”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那该多好啊。”   莫研随他进屋,转念间想起件要事,神情肃然地低声道:“对了,大哥。我今日上街去,向绸缎庄老板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日箭上的布条,极可能是一家绣庄的货色。而且那家绣庄的店家是个宋人,还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跑到中京来开绣庄,生意又不好,你说怪不怪?”   展昭听罢,沉吟片刻:难道海东青竟是女子?   “小七,那日你可看见射箭之人是男是女?”   “样貌没瞧见,可肯定是男子。”莫研斩钉截铁道。   莫研的观察力远远超过常人,她既然如此说,定然不会有错。展昭微颦起眉,如果不是海东青,那么想用这布条引起自己对绣庄注意的人,究竟又有何目的呢?   莫研在旁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这绣庄老板娘想结识我们,招揽生意,所以让店里的伙计来射这一箭。”她抬眼望他,嬉皮笑脸道,“这辽国招揽生意的法子倒是有趣得很。”   展昭无奈一笑,知道她是存心逗他,也不接话,半晌才道:“那箭的事情暂且搁一搁,你莫要去探那老板娘的口风。”   “哦,可是……”   “此事不可透露半点,无论是谁。”他正色道,“你千万记住了。”   “哦……”   见他神态凝重,莫研只好应道。   展昭缓缓坐到桌旁,看着她掏出火石噼里啪啦地点灯……   “大哥,你的指甲有些长了。”她点燃灯,拢上罩子,目光落在他交握在桌面上的双手。   展昭回过神来,低头望去,指甲确是有些长了。他素性喜洁,当下便要取小刀修建。   “现在可不能修,日头都落下去了,等明日再修吧。”莫研拦了他的手,忙道。   展昭奇道:“为何现在不能修。”   莫研认真道:“你没听说过么,日头一落下去,人的三魂七魄就都躲到指甲里,你这时候修指甲,不仅害得他们在指甲里挪来跳去,而且要是伤着他们怎么办?”   “你从哪里听来的?”展昭好笑,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   “我们家那边的人都这么说。”她显然很相信,“大哥你可别不信,万一伤了魂,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待明日我来给你修,好不好?”   展昭微笑道:“明日我自己修便是。”   “那你早些歇着。”见他面有倦容,心事繁重,莫研不欲打扰,站起身来,忽然又想起一事,笑道,“大哥,你取件干净袍子借我几日,可不可以?”   “自然可以。”   他起身从衣箱中取了件递给她,笑问道:“你拿它做什么?”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她嘻嘻笑道,转身欲走。   “小七!”展昭唤住她。   “嗯?”   展昭顿了顿,海东青之事此时还不便告诉她,依她的性格,定然按耐不住,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么她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没什么,你也早些歇着。”他柔声道。   “好。”   莫研嫣然一笑,替他掩好门,脚步渐远。   独自在房中,展昭凝视着灯火,若有所思,久久不动。      自昨日皇太后出殡归来,被那杯驼血一吓,赵渝整日都食欲不振,连带人也厌厌地提不起精神。   “公主,您尝尝着桂花糕。”侍女端上尚冒着热气的糕点,好言劝道。   轻轻摇了摇头,赵渝倦倦地靠在竹榻上,看着池水中鱼儿嬉戏逐闹。真是难为辽人,明明是在蛮荒之地,偏偏还能一样不差地照着中原的庭院格局在这里建这么一座大同馆,若不出门去,她倒是可以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尚在大宋,并未孤身远嫁他乡。   连秋千架都一应俱全,果真是细致入微,她心中叹道:物件齐全又有何用,自己身在他国,苦闷不堪,哪里还会有荡秋千的心思。   不期然间,某个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在看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赵渝猛地从榻上挺起身子,悚然而惊,这几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想到那个讨厌之极的人。 第五十章   “公主,您怎么了?”   莫研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她,几乎贴到她脸上来。   “你退开点,我晕……”赵渝有气无力道,同时挥手让旁边的侍女退下去。   “您病了?”   “没。”   “听说是晕血,是吧?”   “……”赵渝没好气地抬眼看她,“你没看见那血,若是你,说不定也得晕。”   莫研赞同的点点头:“那肯定,听说驼血又腥又燥,还得被人逼着喝,倒不如晕了得好。”   看她一脸坦诚,并无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赵渝方才示意她坐下。   没坐竹榻边的石凳,莫研直接坐在了秋千上,拿了块桂花糕先塞嘴里,也怅怅然地望着池水……   “怎么,你也有心事?”甚少看她没精神的模样,赵渝奇道。   “没事,就是一点小事。”莫研敷衍笑道,她在房中与衣料折腾了许久,几乎想把展昭的袍子拆来瞧瞧,“公主,您会做衣裳么?”   赵渝斜眼瞪她,微微挑眉:“你觉得我会么?”   “看来是不会。”莫研挠挠耳根,又塞了块桂花糕,“公主,那您有什么心事?”   “我……”   赵渝欲言又止,轻咬了半日嘴唇,发觉在此地除了莫研,自己还真是找不到别人诉说心事。   莫研歪着头,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你……还记得那位南院枢密副使吗?”   “记得,就是和展大哥比试箭术的那人,表情永远象别人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一样。”莫研耸耸肩道。   “你觉不觉得他好像特别厌恶……厌恶咱们宋人?”她颦眉道。   闻言,莫研无所谓地点点头:“这不奇怪,他是耶律重光的人,当然会看我们不顺眼。”   “那也不该如此嚣张啊!”   想起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赵渝不禁有些气恼,看莫研径自吃得香甜,便也拿了一块紧咬了几口。   “可他要如此,只得由着他,我们也没法子。”   莫研继续耸肩,晃啊晃得在秋千上荡起来,她对不相干的人向来不在意:“对了,公主,您和耶律洪基的大礼得拖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想到此事,赵渝突然又没了胃口,倦倦地放下桂花糕,低低叹道:“永远拖下去才好……你别荡了,我晕。”   “总拖着也不好。”莫研只好停下来,挠挠耳根,心里想得是公主之事反正是板上钉钉,自己纵然同情她,却也不能拿国事当儿戏,而自己和展昭的亲事也不知要拖到何时,当真是愁人。   赵渝不满地瞪她:“你急什么?”   “我当然不急,我是替公主你着急。”莫研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口道,“早日成亲,免得萧氏一族觉得有机可乘,总找麻烦。”   “你以为行过大礼我就有好日子过,到时候我就真正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莫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吭声,想了半日,陪笑道:“公主,天天闷在这里也难受得很,要不我陪您上街逛逛去。”她想着正好陪公主散散心,自己顺便再扯几尺布回来。   “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哪里比得上京城。”   “虽然及不上京城,不过也挺有意思的,而且听说还有不少宋人在这里开店铺,您出去走走,也算是体察民情。”莫研替她找好借口。   “……展昭在何处?”   “展大哥用过早食就被叫走,现下还未回来呢。”   虽然展昭不在,但被她说得有些心动,赵渝思量了一会,迟疑道:“我能出去么?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有何不能,换身衣衫便是了。”莫研未想太多,理所当然道。   半个时辰后,赵渝与莫研皆扮成寻常辽国女子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走在中京最繁华的朱夏门附近。昨日皇太后大殡,许多店铺皆关门歇业,今日亦都开张了。虽然白幡未撤,但幡下的生意仍旧是热热闹闹。   莫研拉着赵渝先进了她曾到过的绸缎坊,按日前买的衣料又扯了好几尺。店家自是笑得合不拢嘴,直问她是不是衣料太好,故而又来买与其他人。   随便敷衍了店家两句,莫研就抱着布跑了。路上,赵渝斜眼睇她,轻讽道:“你是想给展昭做衣裳吧?”   见被看破,莫研笑生双厣,连连点头,顺口夸道:“公主,您可真聪明。”   赵渝显然不领情:“傻子都能猜出来,除了展昭,你还能给谁做衣裳。”   “公主,您可千万别告诉展大哥!”莫研又央求道。   “怎么?你还想吓他一跳?”   “什么叫吓一跳,是给他个惊喜。”   “……”赵渝白了她一眼,提醒道,“现下可是初夏,你这衣裳要是做到冬至才做好,可不就是吓他一跳么。”   莫研挠挠耳根:“不至于吧。”   “这谁能知道。”   赵渝学她的模样耸耸肩,然后继续往前逛去。      两人在街上兜了又兜,挑了家书铺进去翻翻检检,入目处却无甚可看之书,只得出来。又进了家刀剑铺,辽人所用刀剑均与汉家不同,因惯常在马背上讨生活,兵器也以弯刀为主。莫研习剑,对刀总无兴致,略看了几眼就兴趣索然;倒是赵渝细细看了又看,良久之后,挑中了一把小如匕首的弯刀。   “怎么样?可好看?”赵渝叫莫研过来观赏。   莫研接过弯刀,飞快抽出插入,如实道:“不怎么样,比起我师姐的那柄刀可差多了。”   赵渝复取回刀,不理她的话,便向店家问价。偏偏此刀还颇贵,莫研身上银子不够,赵渝自然是没带银两,只得吩咐店家明日将此刀送至大同馆。   出了刀剑铺,莫研奇道:“公主,为何非要买那把刀呢?那么贵,又不一定好用。”   “用不上才好。”   赵渝只淡淡道,便再也不愿多解释半句了。   再往前行去,莫研一眼便瞥见“琳琅绣庄”的匾额,记起展昭的吩咐,便预备目不斜视地直接路过,殊不料赵渝却扯住了她:   “有家绣庄,看样子应该是宋人开的,咱们进去瞧瞧。”   “公主,我对刺绣没什么兴趣……”   莫研话未说完,便看见赵渝已迈腿进去,无奈之下她也只好跟进去。 第五十一章   绣庄内果然甚是冷清,店里点了檀香,香气浓郁,兼有定神之效。在檀香之中,一位妇人,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坐在绣架之后,正全神贯注地在刺绣,虽有客人进来,她却是连头也不抬一下。   赵渝打量身遭绣品的时候,莫研已暗暗将那妇人打量了几遍,从发丝到露在绣架外的绣鞋,最后落在那妇人的双手上——手白皙纤细,不似惯用兵器之人般骨节突出。可惜瞧不见手心,否则也能根据指茧的位置来判断此妇人。   “你是宋人吧?”赵渝看罢绣品,朝那妇人问道。   妇人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是啊,难道姑娘也是宋人?”   赵渝笑着点点头。在他乡遇见家乡之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之意,加上赵渝又是公主,看见宋人在辽国做生意,总忍不住要关心一下。   “绣品倒是还不坏,怎得好像生意不太好?”她看有些绣品都落了层灰。   那妇人只是笑了笑,并不作答。   赵渝了解的叹口气:“也难怪,对于刺绣,辽人之中哪会有几个识货的。”   那妇人见赵渝叹气,笑道:“其实还好,虽然寻常百姓甚少来买,不过常有些官家来定货,倒也还维持得下去。”   “这店里……就你一个人?”莫研在旁,貌似随意问道。   妇人点头。   赵渝奇道:“那你夫君呢?”   闻言,妇人面色黯淡了几分,低低道:“我家相公多年前就过世了。”   赵渝轻叹口气,同情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人在这里做生意,一个妇道人家,当真不易。”她拉过莫研,吩咐道,“以后咱们用的绣品就都从这里买,回馆后吩咐下去,让其他人的也都来这儿买。”   “……”莫研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心中叹道:你如此一说,这妇人再笨也知道你定然身份尊贵。   妇人听见,虽不点破,但朝赵渝恭敬鞠礼道:“多谢姑娘。”   “何必言谢,咱们都是宋人,身在异国他乡,帮忙原本就是应该的事。”赵渝笑道。   几乎同时,莫研已抢上前一步,双手轻托,将妇人扶起,口中笑道:“快起来吧。”说话间,她的手已轻握住妇人的手,抽回之际,自然而然地从手心至指尖滑过。   掌中无茧,而指尖有茧,此人当真只是个绣娘?她心中疑虑更深。   “明日你送些绣品到大同馆来,我且细细挑选。”赵渝朝妇人笑道,“对了,还不知道怎生称呼?”   “我夫家姓方。”   “原来是方夫人。”   两人谈话时,莫研低首垂目,貌似在观赏绣架上的绣品,忽然留意道绣架旁的小竹篮中摆着针墩、几条丝帕,在丝帕下隐隐可看见一块皮革模样的东西,但却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物。   若要假装摔倒,来撞翻绣架,未免痕迹太重。她心思转了几转,展大哥叮嘱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情况不明,自己若露了痕迹,恐怕会坏了展大哥的事,还是暂且不动为上。   正径自想着,突然进来了六名大同馆内的侍卫,也不管赵渝身穿便服,齐齐朝她施礼,朗声道:“属下恭迎公主回馆。”   “原来是公主,民妇万死!”方夫人慌忙跪下。   “不知者不罪,快快起来。”赵渝忙道,朝莫研使眼色,示意她上前扶起方夫人。   无奈莫研丝毫没有接受到她的眼色,正径自扯了名侍卫到旁边,低声询问道:“谁叫你们来的?怎么找到我们的?”   那侍卫瞪了她一眼:“大同馆的人全出来了,光是我们这队,就找了六条街。”   “……辛苦辛苦。”   莫研陪笑,暗道不妙,自己与公主是偷溜出来没错,不过逛逛也就回去了,用不着这么大阵势吧。      在侍卫的护送下,两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大同馆。   刚迈进大堂,迎面便看见展昭,莫研上前刚叫了声“大哥”,被展昭厉眼一扫,顿时没了下文,轻手轻脚地站到一旁。   展昭朝赵渝恭敬施礼,语气却甚是严厉:“公主千金之躯,而此处亦非我大宋疆土,人生地不熟,公主如此轻率出游,万一生变,如何对得圣上所托。”   难得听到展昭说这般重话,加上身遭的人全是一副黑脸,显然皆是找她找得十分心焦,赵渝不由地理亏了几分,只道:“我知道了。下次……罢了,不会有下次。”   虽气难平,但公主毕竟是公主,无法过分苛责,何况赵渝也已当众作出保证,展昭语气放缓:“请公主回房歇息。”   赵渝略略颔首,飞快地在侍女簇拥下进去了。其余侍卫们也尽皆散去,各司其职。片刻功夫,堂内只余下展昭与莫研二人。   “大哥……”莫研深知展昭怒气未消,试探地叫了声。   展昭看也不看她,沉声道:“你随我进来。”   “哦。”   莫研乖乖地跟著展昭身后,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一路到了后院厢房中展昭的屋内。   进屋的同时,展昭的怒气似乎也升到了顶点,一把将尚在门口犹豫的莫研拽进屋来,再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门。   “大哥,你要不要先喝杯茶?”莫研直奔到桌前,殷勤倒茶,却悲哀地发现茶壶里一滴水都没有,“要不,我去烧水?”   展昭压根没答话,目光盯着她,直看得她浑身发毛。   “是你,撺掇着公主出门的吧。”他开口道,不是提问,而是陈述。   莫研缩缩脖子,陪着笑道:“公主心情不好,我想让她散散心,所以……”   “那为何要去那家绣庄,而且还带着公主一起去?”   “我不想进去的!”她忙解释道,“可公主说看上去绣庄像是宋人开的,非要进去看看,我没办法,所以……”她继续陪笑脸。   “你根本就不应该带公主去那条街上,不对,你根本就不应该带公主出门。”   “这个……中京其实挺没意思,跟咱们京城没法比,热闹点的地方也就是那条街,不去那里的话,我也想不出该去哪里了。”   听她句句狡辩,展昭心中愈发恼怒,她根本就意识不到此举是多么危险的事情。绣庄店主身份诡异,是敌是友尚且不知,她与公主莽莽撞撞地送上门去,若出什么事情,后果将是他无法想象的。   莫研看他半日不语,小心翼翼道:“大哥……”   展昭仍旧不语。 TOP 第五十二章      “大哥,”莫研试图转移他的怒气,“我摸过那老板娘的手,手心无茧,而指尖有茧,倒真象是个绣娘。”   展昭听见这话,面色微变,眉头皱得更紧,不过总算是又开口了,问道:“你还摸了她的手?”他生怕莫研此举打草惊蛇,若然这老板娘非善类,岂非让她发觉已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身份。   “她向公主行礼,我搀她起身时握了她的手,并不着痕迹,她断然不会留意到的。”莫研何等聪明,立马明白展昭的顾虑,急急解释道。   展昭这才面色微缓,眉头却仍未松开。   “不过我在她绣篮中看到丝绢下有一小角皮革模样的东西,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鹿皮手套。”莫研声音放沉,低低道,“若真是鹿皮手套,那么这位老板娘便可能会用毒。”   “用毒!”   展昭身体骤然一僵,突然扣上莫研的脉门——   “大哥,我没中毒……”莫研老老实实地让他把着脉门,口中嘀嘀咕咕道,“她怎么可能对寻常上门的顾客也下毒呢。”   脉象平稳,并无异常,看来确是没有中毒,展昭暗松口气,却是怒气又起。   “此事你以后不可再插手!”他严厉道,“绝不可以再踏入那家绣庄,也不许暗中调查那位老板娘,否则就给我回大宋去。”   莫研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大哥……”   “你可记下了?!”他未有丝毫让步。   “……”莫研咬咬嘴唇,只能道,“记下了。”   听她应允,展昭这才未再说什么,垂目见莫研蔫头耷脑地站在自己跟前,前几日额头上撞的伤还赫然在目,不由地伸手抚上她的额角。   “还疼么?”他问。   听他语气放和缓,莫研暗松口气,抬头朝他笑道:“疼倒不疼,就是结了痂有点痒。”   “那就好。”他叹息道,语气突得一转,立即又严厉起来,“你轻功和剑法的底子都不错,但是疏于练习。从明日起,每日鸡鸣时分起床,我会与你一共练功。”   莫研彻底傻眼了:“大哥,我觉得功夫够用就行了。”   展昭在她额头上轻敲一记,毫不留情道:“这也叫够用?”   “……这是意外。”   莫研有气无力的反驳,静等着展昭的取笑。   展昭却沉默了下来,良久,才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道:“不能再有意外了,任何意外都不能有。”   看着展昭的神色,莫研终于察觉出了什么:“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不仅仅是公主的事情那么简单,对不对?”   “没有。”展昭转开身子,淡淡道,“哪里还会有别的什么事。”   莫研拽着袖子,扯过他:“不对,如果单单是公主的事情,对方几乎都在明处,你不会如此紧张,一定还有别的事。”   展昭暗叹口气,仍坚持道:“没有,我何时曾骗过你……”他话音刚落便已想起,自己确是骗过莫研,说此话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研自然也想到了,正笑嘻嘻地瞧着他。   清风明月,水声淙淙。   黑箭在肩,危悬顷刻。   他却引着她在念词: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此时想起当日情形,犹在眼前,展昭心中暖意上涌,禁不住与莫研相视而笑。   好不容易看见他的笑容,莫研不管不顾地上前搂住他,笑眯眯道:“大哥,你看着象不会骗人的模样,可骗起人来当真厉害得很。”   展昭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含着笑,静静不说话。   “所以你莫再骗我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很严重的事在瞒着我。”她眷恋地深埋在他怀中,并不抬头看他。   等了许久,她才听到展昭低低道:   “小七,此事关系过于重大,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莫研有些气恼地抬起头:“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   展昭摇摇头:“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哥!”   莫研并非气恼展昭对自己的不信任,而是恼他遇上危险的事便要独自面对。展昭愈不告诉她,就说明此事愈危险,她也就愈担心他。   “你若不告诉我,我可就恼了。”   她从展昭怀中脱出来,紧抿嘴唇,立在当地,试图威胁他。   展昭苦笑,只能道:“我只能答应你,到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在莫研听来,这话等于没说:以展昭的性格,到了需要自己帮忙之时,多半就是他已受重伤,实在无能为力之时。   “那我走了!”   她负气转身就走,只听身后展昭唤住她:“小七!”   以为展昭终于回心转意,她停下脚步,等着他说出实情。   “明日莫忘了鸡鸣时分起床。”   “……”   莫研气呼呼地走了。   目送她背影消失,展昭无奈一笑,忽又好笑起来,明明开始是自己在恼她,怎得最后变成她恼自己,还十足有理。      入夜,大同馆内除了值夜的侍卫,众人都已各自睡下。   展昭循例巡查过馆内四处,方才回房,吹熄了灯,正欲歇息,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只是几下敲门声,展昭却心中一紧,来人无声无息,以自己的耳力,居然未听见任何脚步声,足见功夫已在自己之上。   “来者何人?”   他沉声问道,这般功夫,此人自然绝不会是大同馆中的人。   “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   低低沉沉的声音,听在展昭耳中却犹如雷鸣,是海东青,这个他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了。   刚拉开门,那人闪身进来,先道:“不必点灯。”   展昭微点下头,借着窗外的微弱月光,他能看见海东青身穿寻常胡服,脸上带着皮革面具,显然是不欲显露身份。   海东青也不解释,丝毫不客气地往桌旁一坐,自己倒了杯茶,又朝尚立在原地的展昭招呼道:“坐,咱们俩还客气什么。”   展昭依言坐下。   海东青一径地喋喋不休:“唉,这些年把我给累的,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包拯总算给我派了个能说话的人过来。你多大了?今晚月色好,要不咱俩先拜个把子,你觉得如何?”   展昭一时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容易才见到的人,原以为会有要事相告,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先要拜把子。   “展某二十有三。”半晌,展昭才道。   “太好了,我虚长你五岁,我是大哥。”他伸手用力拍拍展昭肩膀,不客气道,“老弟,大哥可想死你了!”   “……”   “老弟名气不小,可谓是名满江湖,这许多辽人都听说过你。如今我当了你大哥,将来……”他顿了顿,眼中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下,却立马又亮起来,“将来人家知道我是你大哥,定然羡慕得很,哈哈哈。”   展昭微笑道:“大哥在辽国忍辱负重多年,能得此大哥,是展某之幸才对。” 第五十三章      似乎没想到展昭会如此说,海东青沉默了一瞬,方笑道:“有你南侠这句话,老哥我这些年也不算是白熬。原先早些来见你的,不过你知道的,碰上皇太后大殡,事情实在太多,脱不开身。而且……”他目光注视着他,面具后的脸似乎笑了笑,“而且我还想多试试你。”   展昭不惊不怒,淡淡笑道:“大哥谨慎行事,情理之中。”   “你明白就好,象我做这行当,不谨慎些不行。不过你小子倒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怎么把公主给弄到那家绣庄去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可是不得了。”   展昭没有辩解,只暗叹口气。无论如何,若是出事,自己都难辞其咎,何况莫研闯的祸,自己承担也毫无怨言。   海东青接着轻松笑道:“这可是招险棋,你小子胆子倒大!不过这么一来,想必她也不会疑心到你头上。因为你若对她心怀忌惮,就绝对不会让公主去她的店内。要知道,她可是位用毒高手啊!”   “用毒高手!”展昭抚杯的手一紧,莫研的猜测没错,那女子果然用毒。   “不错,此女子善用毒,我就曾吃过她的亏,不可不小心。”海东青的语气渐沉,“我在耶律重光身旁探查多年,一直想查出大宋之内将军情传递于他的人究竟是谁。查了许久才在偶然间发觉,这家绣庄隔几个月便会送绣样入府,大宋朝政军情便夹带在绣样中传递给了耶律重光。”   “此女子每年都回两趟大宋,我也曾派人跟踪过她,结果都是有去无回,至今尸骨难寻。后来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自己跟踪了一趟,也着了她的道。”   他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在展昭听来,却知道有了前车之鉴,海东青定然是谨慎万分,以他的功夫也会着了道,想来当时情形必定凶险万分。   “所以咱们能用的日子不多了。”海东青笑着说道,声音里却似乎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苦涩。   展昭不解其意。   “总之,咱们得抓紧查出与此女子接头的人究竟是谁?以我这些年的观察,最迟下个月,此人就会到边境进货丝绸。这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将与她接头之人查出来。”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去跟踪她?”   海东青缓缓抬头盯住他:“不是我们,是你!”语毕,他静静看着展昭,在等着展昭问他为什么。   展昭向来不是一个习惯解释的人,同样也不习惯向别人要解释。尤其面对这样一个值得他敬重的人,他更不会去追问。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好。”   显然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利落,海东青愣了愣:“你就不问我,是不是我贪生怕死,所以不敢去了。”   “大哥不会是这样的人。”展昭淡淡笑道。   海东青似乎笑了笑,然后跷起左腿,弯腰脱下了靴子,挽起裤腿……   借着微弱惨白的月光,出现在展昭眼前的那条腿令他悚然而惊,自膝盖以下,整条腿都呈乌黑色,显然是中毒已深。   “我替你运功把毒逼出来。”展昭马上做出第一反应。   海东青拦住他,道:“太迟了,这毒早已深入骨髓。”   “解药!我们可以逼她拿出解药。”   “此毒无药可解。”海东青慢条斯理地穿上鞋子,望着默然不响的展昭,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没必要愁眉苦脸,老哥我运气算好的,把毒都逼到左腿,否则这条命都没了。”   展昭已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为何说“咱们日子不多了”。象他这般将毒逼到腿上,能硬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却也撑不了太久,迟早有一日,毒性蔓延,他要么废掉左腿,要么就得送命。而此二者,都会使他身份暴露。   他们能用的日子,确是不多了。   “至于具体跟踪之事,咱们还得细细谋划谋划,今日是来不及了,我还得赶回去,被人发现半夜溜出来可了不得。改日我寻个空子再来找你。”海东青起身,伸了个懒腰,“累死我了,三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老弟,自个儿小心些。”   他最后又拍拍展昭肩膀,展昭点点头,看他出门而去,轻纵身躯,眨眼间已是人影无踪, 唯见月光清冷,四下寂静一片。   中毒如此之深,竟还能施展出这般轻功,若非隐姓埋名藏身辽国,此人定能扬名江湖。展昭心中默默想着,钦佩之余,竟又生出了几分惭愧之情。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甚快,除了偶尔被耶律洪基邀请赴宴,公主每日里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馆中,事实上如果可以,她连宴席都不想去。辽人酗酒成性,每每到了宴席最后,大部分人皆烂醉如泥丑态百出,实在有碍观礼。   莫研亦老实了许多,展昭认为她闲着也是闲着,太闲还容易生事,而习武强身健体,还能以备将来不时之需,有百利而无一害。故而她每日被他逼着鸡鸣时分起床练功,练过功才能用早食,待用过早食,便得接着再练,轻功、内功、剑法轮番上阵,一天下来累人只想着吃饭睡觉,决计生不出别的花花心思。   这日,赵渝在廊下乘凉,百般同情地看着正在烈日中挥汗如雨辛苦练剑的莫研,不禁摇头叹气。惹火了展昭,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情。   好不容易莫研收了剑,回到廊下稍作休息,抹抹汗,又连喝了几杯茶水,方才气息稍平。   “展昭又不在这里,你不用这么拼命。”   莫研一脸无奈:“不拼命不行,明日早起,若我接不住他十招,那估计连饭都吃不上了。”   “展昭也太狠了吧。” 赵渝实实在在地同情她。   “谁说……不是呢。”   莫研懊恼地挠挠耳根,之前也没想到展昭不仅说到做到,而且变本加厉,大有要将她练成一代宗师的架势。   “他这么对你,你还想着给他做衣裳么?”赵渝摇头问道。   “那当然了。”莫研仰仰头,“衣裳自然还是要做。”   正说着,有人通报,说有人正在馆外求见赵渝。   这个人就是萧信,莫研虽没见过他,可他带来的邀请当即让莫研对此人产生了好感。   他是来邀请赵渝同往伏虎林狩猎。 第五十四章      原是让侍女先在大堂招待萧信,却不料萧信是个性急之人,居然就大大咧咧地随着侍女进了内院,直接便到了赵渝面前。若非周遭侍卫甚众,赵渝还真是要被他惊着。   待他说明来意,赵渝理所当然地反应就是拒绝。   “我对狩猎……一点都不懂,而且近来身体也不是太好……”赵渝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她显然不想去,和萧氏一族的人同去狩猎,除非她是个傻子。   “可是,是皇上和殿下都去。”   “都去?”赵渝有点微微吃惊,“那中京岂非无人了。”   萧信不在意道:“对,这是常事。皇上和殿下一年四季都几乎在外,呆在中京的日子很少。”契丹人一直以来都以狩猎为生,故而辽朝建立之后,辽国皇帝依然离不开渔猎。春日,在鸭子河起牙帐,凿冰钩鱼,直到冰冻化解;夏日,多在吐儿山,与北、南臣僚议国事,暇日游猎;秋日,于伏虎林纳凉处起牙帐,入山射鹿及虎;冬日,与广平淀,会议国事,时出校猎、讲武。故而便是一年四季不回中京,亦是常事。   赵渝与莫研对视片刻,皆觉得与大宋比起来,辽国皇帝可谓甚是逍遥自在。   萧信只当赵渝是胆子小,满心只想着鼓动她:“到时候公主若害怕,只管跟着我,狩猎我可是出了名的好手,包你大开眼界。”   见萧信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热情,赵渝着实有些吃不消,却又不得不敷衍他,只得道:“多谢琪亲王。”   听她谢自己,萧信十分欢喜,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一大堆关于狩猎的事情,莫研虽听得颇有滋味,而赵渝却是不堪其扰。听到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断他,有礼道:“我近来身体不太好,吹不得风,有些头疼,恐怕得回屋去,还请琪亲王见谅。”   “啊……”萧信呆了呆,忙起身道,“你早说啊,走走走,咱们进屋去说!”   如此没眼力的人赵渝还是头遭碰到,轻扶着额头,隐隐觉得头还真的疼起来,只得细声细气道:“可是,我想上床歇息。”   “啊……哦……”萧信失望之意表露无疑,“那好吧,我改日再来就是。”   正在此时,前院又有人来报,睿祥郡主来访。   “妹妹也来了!”萧信奇道。   她来做什么?——赵渝心里直打鼓,面上仍旧若无其事,吩咐侍女招待萧观音到内堂稍候。   萧观音正是刚从耶律洪基那里过来。原本耶律洪基要亲自过来告之赵渝下月将至伏虎林狩鹿打虎,请她做好出行准备,但恰好耶律宗真召他有事,萧观音在旁主动承了下来,替他跑这趟。   没料到居然在此处看见看见萧信,她与赵渝互相见过礼,便转向萧信,亦是奇道:“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下月我们不是要去伏虎林狩猎么,我来邀公主一同前往。”萧信倒是坦荡荡。   “……”   若在别处,她一定直斥哥哥多事,但碍于赵渝在场,只好暂且忍住,淡淡笑道:“这么巧,查刺哥哥也是让我来告诉公主,下月往伏虎林狩猎,请公主做好准备。”   她的口气已非相商的口吻,而是告之,且又是代耶律洪基而来。赵渝已无思量余地,只能点头。   萧信听罢,乐道:“原来殿下早有安排,我白跑了。”他没长什么心眼,凡事只求欢喜好玩,自然也不会想太多,只要赵渝去就行了。   “多谢郡主,天气炎热,还特地劳烦郡主跑这趟。”赵渝转头唤侍女端上冰镇酸梅汤给两位。   “不算什么,查刺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萧观音笑道,一语双关,语气间丝毫不把赵渝这个差半步就是太子妃的人放在眼中。   面对萧观音如此态度,赵渝丝毫不放在心上,此时的她对于自己与耶律洪基这段姻缘已完全看成是父皇所交待的任务,她只需本本分分地在辽国活下去就行,至于耶律洪基喜欢谁亲近谁偏袒谁,她是半分也不在意。   此时的萧观音自是将她看作与自己争抢耶律洪基的人,却不知她早已无意于此,这些日子闲来思量,倒觉得若能与萧氏和睦共处,一来减少自己的危险,二来自己远嫁只为两国和睦,意义也会更大些。   故而当下她仅是微微一笑,平静道:“郡主与殿下青梅竹马,感情笃深,令人羡慕。”   这话听得萧观音一怔,以为赵渝是故意讥讽,待抬眼望去,只见赵渝毫不避讳地与自己目光相接,眼神真挚而不带丝毫敌意……   堂中静默片刻。   萧信三口两口喝完了自己那碗冰镇酸梅汤,刚放下碗便看见赵渝微垂着头,静静不语,忙道:“公主若是头疼得厉害,回去休息便是,我同妹妹改日再来。”   “公主头疼?”萧观音奇道。   赵渝微笑以对:“大概是方才在日头下晒久了,所以有些眼晕,应该不妨事的。”   “日头下晒久了……”萧观音轻轻一笑,“查刺哥哥平日最爱骑马狩猎,公主身子如此娇弱,可怎么办才好?”   “我本来不会狩猎,就算是去也不过是应景罢了。听说郡主箭法不错,而且殿下狩猎郡主向来随行,有郡主陪着殿下,不是更好么。”   “……”萧观音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如此说,话中之意无异于将耶律洪基拱手相让。   萧信却已在旁哈哈笑道:“我妹妹的箭法也就唬唬你们这些不懂的人,真到了狩猎的时候,她能射中一只两只野鸡野鸭也就不错了。”   “哥!”见萧信丝毫不顾场合说话,萧观音有些恼怒,偏偏萧信是个石头脑袋,油盐不进,怎么教也没用,她只好厌厌道:“既然公主欠安,让咱们走吧。”   两人正欲起身,前院却又有人急急来报,南院副使大人已在前堂等候。   副使大人,耶律菩萨奴——赵渝暗自叹口气:回头得去查查皇历,今儿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接一个,全凑到这里来。 第五十五章      到了前堂,耶律菩萨奴已是满脸不耐,其实从侍卫通报到赵渝迎出来,总共还不到半柱香,可瞧他的模样倒像是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一般。   见到萧氏兄妹二人也在此地,他似乎没有料到,草草与他二位见过礼,方才朝赵渝道:“我是奉南院大王之命而来,素闻展昭展护卫武功高强,在中原颇有名气,故而想请展护卫来我南院大王手下的铁骑营,指点指点,不知公主可否愿意放人?”   赵渝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来借人的,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展昭,她自然是不愿意,当即道:“曾听闻铁骑营骁勇善战,马上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天晓得铁骑营是怎生回事,她只得顾名思义,随口胡诌,“展护卫虽说功夫还过得去,可毕竟都是中原的粗浅拳脚功夫,我想于骑兵,大概没有太多益处。”   耶律菩萨奴冷冷一笑,连句多余话都不说,直接问道:“公主的意思是,不肯?”   直接说个不字,对于历来习惯了委婉说话的赵渝着实有些难度,心中虽暗骂此人怎得如此不识相,可口中还得笑道:“自然不是。只是……不知需要展护卫去多久呢?”   “不会太久,也就个把月吧。”   赵渝心中思量一下,自己下月便得随耶律洪基往伏虎林,此时已是下旬,若展昭去铁骑营个把月,便无法随自己前去狩猎。   “此事恐有不便,方才郡主才告之,下月我们将往伏虎林狩猎,展护卫若了铁骑营,这个…”她作为难状,相信下面的话不用自己多解释,耶律菩萨奴也能明白。   耶律菩萨奴淡淡道:“这有何难,我调十名身强力壮的勇士过来,个个都是狩猎好手,公主就不必为护卫之事犯难。”   “……”   赵渝被他说得语塞,虽想拒绝,一时却也想不出话来。心想要是莫研在就好了,依她维护展昭之心,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好借口来回绝,只可惜此时莫研仍在后院为了温饱而刻苦练剑,丝毫不知道前堂发生的事情。   目光冷冷扫过,将赵渝的不豫之色尽收眼底,耶律菩萨奴复开口道:“难道公主是觉得我大辽的勇士比不上你们宋人?”   “怎么会呢。”被他堵到这般田地,赵渝也只好道:“大人尽可将展昭借去,也不必调人过来如此麻烦,我身边的侍卫还够用。”   耶律菩萨奴没有丝毫客气,仅仅道:“多谢公主。”再不多说一句,向众人略略行礼,转身大步离去。   他背影还未消失,赵渝便听见萧信懒洋洋道:“不过就是耶律重光身旁的一条狗,有什么好嚣张的!”   闻言,耶律菩萨奴脚步一滞,身形微顿,显然是听到了。   “哥……”萧观音轻声制止哥哥。   “怕他做什么!”萧信天生一副找麻烦的性子,见树还要踢三脚,岂听得进妹妹的劝,当下声音扬得更高,“有种到了猎场上较个高低!”   耶律菩萨奴也不回身,一径往前走去,遥遥传来他的声音:“自当奉陪!”语音未落,人影已消失。   “哥!你惹他做什么,他可是耶律重光手下的第一勇士,在咱们大辽也是数一数二的,你和他治什么气。”萧观音不禁有些恼怒,她因心仪耶律洪基,连带着对耶律重光也不满起来,但也知道这耶律菩萨奴不是好惹的人物。   萧信冷哼:“什么第一勇士,我看不过尔尔。待到了猎场,公主,你看我怎么给你出气!”   “……”   赵渝哭笑不得,心中只盼他千万消停些,便是要惹祸也别打着为自己出气的旗号。   萧观音看自己这个傻哥哥居然是为了赵渝出气,又好气又好笑,起身拉了萧信道:“走吧走吧,公主不是说头疼么,我们赶紧走,让她歇着吧。”   萧信一面被妹妹扯着走,一面还朝赵渝回首笑道:“我改日再来看你!”   直至两人身影转出门去,摆脱萧信这个麻烦,赵渝才长松口气。随侍在她身边的侍女亦撑不住笑出声来,被赵渝白了一眼,方才敛容屏气。      赵渝回到后院时,烈日炎炎,她心中亦是烦热难当,侍女端上的冰镇酸梅汤她三口两口就喝下一碗,却仍然觉得暑气未消,连声唤她们再端上来。   “哪个郡主是不是来找麻烦的?”瞧她烦躁的模样,莫研抹抹汗,凑上去好奇道。   赵渝不耐烦地摇头,斜瞥她:“刚才又来了个人,要把展昭借走。”   “借展大哥?借去做什么?”   “说是给南院的铁骑营指点指点,大概要个把月。”   莫研倒是一点都不急,轻松笑道:“这些辽人倒也有眼光,知道大哥功夫了得,就巴巴地求上门来。”   “你还笑得出来!”赵渝没好气道,“下月我就得去伏虎林,展昭若去了铁骑营,便无法同行,那该如何是好。”   “说得也是。”莫研挠挠耳根,“要不咱们就别理那个什么亲王,伏虎林还是别去了。”   “伏虎林不能不去,方才萧观音就是来替耶律洪基传话的,让我先做好准备,下月出发。”   “那……让展大哥装病,别去铁骑营。”   “你觉得展昭肯么?”   “应该肯吧,让公主您自己去狩猎,展大哥肯定放心不下。”莫研对这点很确定。   赵渝叹口气:“装病也不是什么好法子,那人、那人……罢了,等展昭回来再与他商量吧。”      不多时,展昭归来,跨入后院,恭敬向公主行礼。   赵渝忙将事情告之他,问道:“展护卫可有良策?”   “展昭愿往铁骑营。”   展昭一开口,赵渝就愣住了。旁边莫研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端了碗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酸梅汤要递给展昭,闻言,亦定在当地。   “那我去伏虎林怎么办?”呆了一瞬之后,赵渝几乎跳起来。   “副使大人不是说会派十名勇士来护卫公主么,想来不会有问题的。”   赵渝是真的恼了:“展昭!你……”   展昭仍平心静气道:“公主,此事亦非展昭所愿,但既然耶律重光开了这个口,若是我们回绝他,只怕为日后生隙埋下祸根。”   “可无论如何,我去伏虎林,身边总不能连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赵渝烦躁道,“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之策么?”   听她话中意思,显然是没把自己看成靠得住的人,莫研皱皱眉,无意识的先饮了一大口酸梅汤,转而意识到这碗是要端给展昭的,忙递给他。   “不如我去铁骑营吧,让大哥陪你去伏虎林,好歹我学的也是中原功夫,说不定也能指点指点他们。”她出主意道。   展昭和赵渝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目光中的含义惊人地相似——你去,人家要么?   莫研只好耸耸肩:“那就算了,其实我也不想去。”   “公主放下,展昭虽然不在,但自会安排妥当,保证公主无忧。”   展昭微笑,转头看见莫研满头是汗,便将未饮的酸梅汤复递给她,方才起身告退。   望着展昭离去,赵渝深觉无力:“他就这么乐意去铁骑营?”   “大哥……好像有点奇怪。”   莫研也有些不解,展昭向来以公主安危为首位,孰轻孰重,他没道理撇下公主而去铁骑营。 第五十六章      夜晚的凉意还未散去,四周弥漫着薄薄的晨雾。   “六、七、八……十!”   莫研挡开展昭的最后一剑,精疲力竭地站在原地,呼呼地喘着气。   不待她气喘匀,展昭便道:“还算勉强,你力道不足,就需得在速度上弥补,七日后试试能否接我十二招。”   “……哦……”   这十几天下来,莫研已经学会了不和展昭讨价还价,他虽然看上去很和气,但脑筋绝对是玄铁制成,他若说十二招,那便是实打实的十二招,便是过招间盼他能手下留情一些她也想都不要想。   “怎么眼睛这么红?昨夜里没睡好么?”   瞧她没精打采的模样,展昭奇道。   莫研倦倦打了个呵欠,提溜着剑就想回房:“没事,大概是天太热了,老是犯困,我再去睡会儿。”她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为了作衣裳折腾到三更。   “你不用早食了么?”   “不……”莫研刚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事,困意顿消,急急转身折回来:“大哥,有件事我不太懂。”   “何事?”   “你为何非得去铁骑营呢?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展昭微笑着摇摇头,将剑擦拭好,收回鞘中。   莫研看他不说话,满头雾水,挠挠耳根问道:“可公主去了伏虎林,你当真放心?”   “不是还有你么?”展昭笑道。   “……”莫研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难怪大哥你最近拼命逼我练功,原来是为了这个……不对啊,你怎么可能那么早就猜到你得去铁骑营。”   见展昭往屋里走,她滴溜溜地跟在他身后,满脑子疑问,却是拿展昭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哥,你有什么事非得瞒着我?”   展昭自顾取了面巾浸在水中,转头看见莫研亦是汗水涟涟,便拧干递给她,示意她擦擦。   莫研接过,胡乱擦了擦又递还回去,还是坚持问道:“大哥,究竟是什么事?你就不能告诉我么?”   伸手替她细细抹去额头、鬓角的汗水,展昭收回手,笑道:“你记得照顾好公主,我回来之后自然会寻个恰当的时候告诉你。”   “恰当的时候?”莫研狐疑地盯着他,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展昭不答,只笑问道:“你不是困么?怎么现在又精神起来了?”   “是挺困的,可我一想到你这事……”   “快去睡会儿吧。”   莫研看他顾左而言他,急起来道:“你不说,我就不走!”   “那你就在这里睡会也行,正好我得出去。”   展昭丝毫不以为忤,一面说着,一面披上外袍,居然就真的走了。   “……”   莫研呆呆地看着他掩门而去,愣了好一会,先是有些气恼,转而忽又想到可以在展昭房中休息,唇角的笑意就忍也忍不住地绽开。   屋外的展昭直到转过假山,确定莫研不会追上来,才暗松了口气。莫研的心情他很是明白,所以一点都不会怪她,只是此事太过凶险,她又是心思缜密之人,露出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有可能让她推断出真相。故而不管她怎么问,他都只会三缄其口。   他也不知道伏虎林之行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但既然那人答应过会保证公主周全,孰轻孰重,他也别无选择了。      “展昭什么都没说?”   赵渝甚是失望道,看向莫研的表情却是一副我早就料到你套不出他的话来。   莫研笑嘻嘻地挺挺胸:“大哥说,还有我在!”   “是啊,”赵渝叹气,如实道,“你是在,可有你没你,和有展昭没展昭,区别还是很大。”   “公主……”   莫研被她说得有些懊丧,但拿自己和大哥相比,几斤几两她还是有数得很,所以很识相地不去反驳。   两人正相对默然,有侍女来报:耶律洪基遣人送来良驹若干只,展大人请公主前去试骑。      马厩内,赵渝缓缓扫了遍十几匹马,最后走向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它体型健硕,皮毛光亮,看着就让人喜欢。   莫研兴致勃勃地抚摸着身旁的一匹黑马,笑着对展昭道:“大哥,都说关外没有中原好,倒也不尽然,这真正的好马可都在关外,中原的马再好也比不上。”   展昭笑而不答。   听了莫研的话,赵渝也不由点头赞同,这样的马儿在大宋可是千金难求啊。   旁边的马夫见赵渝挑中,忙备好鞍,请赵渝上马。莫研与展昭各自挑了马匹,自备好鞍,等候赵渝。   赵渝却不急着上马,朝展昭慢吞吞道:“展护卫,上哪里遛马想必你也有主意了,还是请你在前面带路吧,我可不敢轻率行事。”轻率二字,被她咬得特别重。   “公主言重,展昭岂敢。”展昭道,莫研在旁偷笑。   懒得再说,赵渝用手点点,示意他领路,遂才翻身上马。   三人并六七名侍卫一道策马出中京北门,翻过一座小山坡,众人勒马,面前赫然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原,直直地延伸到天边。正值夏日,草长莺飞,小花朵朵点缀其间,蝴蝶追逐嬉戏,热热闹闹,美不胜收。   莫研最先叹道:“看来着关外的好处,也不仅仅是马。中原有中原的景致,可关外的景致竟是一点都不差。大哥,咱们寻到这么一处终老之地,倒是好得很。”   听她又在说傻话,展昭只是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赵渝听罢,长长叹了口气,策缰奔出,惊起几处鸦雀乱飞。此处视野开阔,展昭知道赵渝心情不畅,故而并未亲身跟上,只示意几名侍卫远远跟随。他自己下马来,随意在草地上坐下,由着马儿在旁闲散踱步。   莫研溜了几圈马,尽了兴,便复回到展昭身边,挨着他坐下。   “这马,可还好?”展昭问她。   “简直好得不得了。”她笑道,“跑起来象飞,大哥,你怎么不去试试。”   展昭笑了笑:“看着,就知道是好马。”   忽然有人从背后冷冷淡淡道:“殿下出手,自然都是好马。”   被吓了一跳,莫研腾地起身回头,便看见耶律菩萨奴正站在他们身后不到五步的地方,怒瞪了他一眼。   展昭并不回头,淡淡地温和笑道:“想不到副使大人也有空来此处赏景。”   耶律菩萨奴没理莫研的眼神,缓步上前直到展昭身旁才停住,极目远眺,望着草地深处犹在奔驰的赵渝,半晌摇头道:“这哪里是在遛马,我看根本就是马在遛人。你们中原人骑马,还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第五十七章      “那没法子,架不住我们中原人命好,成日里轿子坐着,马车乘着,犯不上非在马背上折腾。”莫研本就看耶律菩萨奴不顺眼,想都不用想就顶了回去。   耶律菩萨奴仍旧没理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那付姿态显而易见: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配与我说话。   遇上个不吭声的主,莫研无法,忿忿地依旧坐下,自拔了根野草叼在口中,也不吭气了。   远处的赵渝缓下速度,似乎正侧头往这里看来。耶律菩萨奴双手环胸,面无表情,立在当地,两人遥遥相对,彼此其实都看不清对方神情……不知为何,赵渝的心里却被他弄得无端地有些慌乱起来,缰绳在手中不知不觉绕了几道,调转了马头,朝这里驰来。   待到了近前,赵渝翻身下马,眼睛却故意不看耶律菩萨奴,只对展昭道:“展护卫,我瞧这马还不错,你觉得如何?”   “是匹好马。”展昭微笑道。   赵渝点点头:“那我就挑这匹了。”她目光越过耶律菩萨奴又看向莫研,“你那匹马如何?”   “好得……”莫研刚开口,忽想起方才耶律菩萨奴的话,转而慢条斯理道,“勉强还可以骑吧。”   并不知道之前的对话,赵渝奇怪地多瞧了她两眼,方才分明还看她在马背上兴奋得很,怎得转瞬就一副好像看不上眼的模样。   耶律菩萨奴此时方才冷冷插口道:“若然瞧不上眼,不如还送给我铁骑营的弟兄们,也不算糟蹋了这些马。”   闻言,赵渝暗中银牙紧咬:要了展昭还不够,居然连马都想要走。心中虽恼,但面子上却还得死撑,她淡淡笑道:“副使大人喜欢,本来也无不可。只是这马是殿下所赠,若转赠他人未免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好意,所以还请副使大人见谅。”   耶律菩萨奴冷哼一声:“不是我想夺人所好,只是说起来有个误会。殿下送来的这十六匹马,都是从于丹马场所挑选,而这其中原有六匹是南院大王早先就定下的,今日去取马,才知道这马被送到公主这里来了。”   “你的意思是?你是来要马的?”赵渝语气已带上恼意。   莫研腾地跳起来,搂住马脖子,急道:“我这匹可不行。”赵渝转头白她一眼。   此时展昭方才开口,不急不缓地问道:“既然是南院大王预先就定下的,我们自然不便夺人所好。只是不知此事,副使大人是否已告之殿下?”   “等我回去之后,自然会告之殿下。”   展昭微笑道:“这,只怕欠妥吧?”   耶律菩萨奴丝毫不让:“我是奉南院大王之命而来。”他的言语间,倒有几分若不给就只能生抢的意思。   “那就该让你们南院大王先和殿下说明白,”莫研怒道,“你一句话就把马牵了走,回头我们公主如何向殿下解释?”   “我只负责将马带走,其余事与我无关。”   “你……”   莫研很想往那张棺材脸上踹上两脚,展昭瞥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请副使大人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展昭很快做了决定,此事是耶律重光与耶律洪基之间的矛盾,公主没理由傻乎乎地当炮灰,让耶律洪基来处理此事显然更为妥当。   “怎么?想去告状?”耶律菩萨奴微微挑眉,不待展昭开口,即道,“尽管去便是,南院大王是殿下的叔叔,难不成叔叔向侄子要几匹马,还有不给的道理。”   展昭不欲与他作口舌之争,向公主略一拱手:“也请公主稍候,展昭即刻便回。”   赵渝颔首。   “大哥,我……”莫研急急开口。   “你留下来。”   不必等她说完,展昭便打断她,翻身上马,朝城内疾驰而去。   莫研扁扁嘴,奇道:“大哥怎么知道我也想去?”   “这有何奇怪的,你连辽国都跟来了,但凡展昭去的地方你还有不想去么?”赵渝摇摇头。   莫研似乎半点也没听出赵渝是在取笑她,叹口气道:“可惜铁骑营我去不了。”转而想到耶律菩萨奴就在旁边,顿时把方才对他的恼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满脸堆笑地问道:“其实我的功夫虽然比展大哥略差些,可在中原也是数一数二,不如你也让南院大王将我请了去铁骑营吧。”   望着这个没骨气的家伙,赵渝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暗暗伸到莫研的后腰处,用力一拧。莫研龇牙咧嘴地痛叫出声,转头见赵渝横眉立目地瞪着自己,自知有些不够义气,只好又朝耶律菩萨奴讪讪改口道:“算了算了,我忙得很,估计也没空去,还是别让你们家大王请我了。”   这话说毕,她后腰处的那只手才收了回去,莫研暗吐口气,估计腰上已是青紫。   “莫姑娘的功夫,在中原数一数二?”   耶律菩萨奴直到此时才开口,语气平板,却怎么听都透着古怪的味道。   “当然。”   显然,莫研是想蒙辽国这些没到过中原的人,赵渝在旁翻白眼。   听她答得干脆利落,耶律菩萨奴平静地点了点头,道:“难怪听闻大宋无人,看来果真如此。”   “你……”   莫研没料到他在此处等着,气得咬牙切齿,还想说话,耶律菩萨奴却已迈步向前,去挑选马匹,没再理会她。   “公主,这口气我得讨回来,要不然,他不是连展大哥都一起骂吗?”她气呼呼地朝拉住自己的赵渝道。   虽说赵渝也恼,不过倒还算冷静:“作这些口舌之争有何用,你消停会吧,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过,这个人就是比你高一个段数,你不忍还能怎么样?”   莫研耷拉下脑袋,委屈道:“公主,您何故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别傻了,咱们哪里还有什么威风,就剩下和风了。”   “和风?”莫研不解。   “和和睦睦,一团和气,和气生财,懂不懂?”赵渝突然很想敲她脑袋,“这些日子,我算是想明白了。咱们要在这里长长久久的呆下去,就只能守,不能攻,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才是正道。”   莫研似懂非懂:“哦,您的意思就是装孙子?”   赵渝不满地瞪她:“以后这种大白话还是别说出口。”   在前面距离她们几十步远的耶律菩萨奴背对着她们,正抚摸着马背,莫名其妙的,唇角不知不觉地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第五十八章      “公主,他要是看上你这匹马,你给不给?”   莫研眼看着耶律菩萨奴一匹一匹地挑过去,已选出三、四匹马出来。   “不给!”赵渝想都不想道。   莫研扭头看她,奇道:“您方才不是还说得以和为贵么?”   赵渝迟疑了片刻,微微沮丧道:“他应该看不上我那匹马吧?”   “我看难说得很,他好像又过来了……”莫研压低声音,戒备地盯着复走回来的耶律菩萨奴。   他笔直地朝着赵渝挑中的白马而来,赵渝狠狠地把马缰攥紧,挪了几步,与马贴得更近些。   “我记得公主方才就夸这马不错。”耶律菩萨奴已走到马跟前,掰开马嘴看它的牙,一付公事公办的姿态。   赵渝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其实也一般。”   “哦?” 声音低低沉沉,却不像是问句,倒更像是戏谑。   耶律菩萨奴将脸转向赵渝,目光毫无顾及地直落在她脸上。此时两人仅仅隔半个马身不到的距离,赵渝被他看得一怔,猛地想起那日他抱住自己的情形,双颊赫然飞红,不由退了几步……为了避远些,她索性连马缰都松开了,信步行到一旁,佯作欣赏花花草草的模样。   见她脸红,耶律菩萨奴不明原因,不禁也有些奇怪,顿了顿才将目光转移到马匹上。   莫研在旁,一样不明赵渝心事,只暗自摇头道:“公主也不用这样吧,让人看着也实在太窝囊了。”同时拉这自己的马退后两步,暗自希望他可不要看上自己这匹马。展大哥还未回来,此人若硬是要牵了走,名正言顺的,还真是拿他没办法。   好在,在耶律菩萨奴盯上她的马之前,展昭回来了,随行而来的还有耶律洪基。   “此等小事居然还劳烦殿下亲跑一趟,我真是过意不去。若不是怕辜负了殿下的好意,我绝不会让展护卫去打扰殿下。”赵渝盈盈上前,朝耶律洪基温柔笑道。   耶律洪基忙道:“是我的疏忽,公主多包涵才是。”   他抬眼望向耶律菩萨奴。   “殿下。”耶律菩萨奴按规矩上前行礼。   “几匹马的事情,叔叔居然还让你亲自出马,看来这几匹马当真是叔叔的心头肉啊。”耶律洪基朝他笑道。   耶律菩萨奴静静而立,不笑亦不答。   旁边,莫研闲闲地靠在展昭边上,欣赏此两人狗咬狗。   “只是这几匹马我已经送与公主,此番确实是得对不住叔叔。你就且先回去吧,将我的话转告叔叔便是。”   耶律菩萨奴纹丝不动,平平道:“卑职奉命而来,空手而回,只怕难以复命。”   “那你就把我的马牵了去吧。”耶律洪基笑道,笑容已毫无温度。   “卑职不敢。”仍旧是平平的语气。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上前拍拍耶律菩萨奴的肩膀,笑道:“我也知道你的难处,罢了,也不为难你。改日我定将再去挑选几匹好马,亲自送到叔叔府中,给他赔罪。另外,我有一柄上好的乌木弓,一直找不到主人,想来想去良弓配英雄,在你手上最合适不过。今晚我就派人送去。”   “多谢殿下,卑职先行告退。”   耶律菩萨奴躬身略行一礼,转身上马离去。仿佛送瘟神一般,旁边众人皆松了口气。   直到见他身影远去,赵渝朝耶律洪基歉疚道:“为了送我这几匹马,还害殿下与叔叔起了隔阂,这如何是好?”   “公主言重,这不过是场误会。”耶律洪基笑道,朝耶律菩萨奴的背影努努嘴,“像这等小人,给他点好处,也就能打发了。”   老实说,见耶律菩萨奴如此干脆利落地走了,丝毫没有再纠缠,莫研还真是有些奇怪。这人平常看上去冷漠得很,像是什么都打动不了的样子,却没想到耶律洪基只是许了好处,他居然就真的应允了。   赵渝心中所想与莫研一样,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可不知怎得,总有股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在心头缓缓弥漫开来。   不知何时,耶律洪基已将白马牵了过来,朝赵渝笑道:“这匹马公主可喜欢,这可是我看中的第一匹马,连一丝杂色都没有。”   赵渝笑道:“多谢殿下,方才我已骑过,确实是匹好马。”   闻言,耶律洪基似乎非常欢喜:“公主喜欢就好。待到了伏虎林,围猎射鹿,公主骑着这匹马定能收获不少。”   赵渝笑颜相对。   展昭和莫研已在他二人不知不觉之中退开,莫研尚能隐约听见耶律洪基的话,心道:这人嘴可真甜,要是大哥什么时候也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上一大堆好听话,那该多好啊。想到此处,不由抬头偷眼看向展昭,正好展昭也低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莫研抿着笑,复低下头来,顿时转念道:耶律洪基的嘴便是再甜上十倍,也及不上大哥的一个笑容;大哥便是不笑,只要他轻轻看一眼,便也胜过那耶律洪基百倍了。   这边莫研一径地胡思乱想,那边赵渝为了保持微笑,几乎弄得脸都发僵了。   耶律洪基犹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客套话:“来了辽国这些日子,也不知公主可还习惯?因皇祖母去世,宫中事务繁忙,对公主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公主多多见谅才是。”   “殿下说的哪里话,大同馆中东西一应俱全,再是周到不过。”   “对了,前日我特地遣人送去的驼肉,公主可爱吃?”   “多谢殿下,味道很好。”而实际上当日赵渝听到个“驼”字,立刻想到之前喝的驼血,几乎立刻呕出来,驼肉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命侍女撤下去了。   耶律洪基笑得愈发开怀:“公主喜欢就好……”话锋一转,他突然道,“有一事,我一直踌躇不知该如何向公主开口才好?说了又生怕公主不快。”   “殿下有何事但说无妨。”   “我皇祖母去世,按制应守孝三年,可是我与公主原定在下月举行大礼,如此一来……唉,此事实在是两难啊。”耶律洪基叹气道。   “殿下不必为难,百行孝为先,自然是应按制守孝,将大礼推迟便是。”   耶律洪基闻言,顿时朝赵渝施礼道:“多谢公主顾全孝义。我还有个不请之请,请公主亲笔书信,向您父皇解释此事,不知可否?”   “殿下放心,我自当向父皇解释此事。”   “多谢公主。”   “殿下不必客气。”   见赵渝答应地爽快,耶律洪基了却心中一事,暗松口气,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风土人情,方才借口尚有公事处理,离去回城。   展昭与莫研复上前,见赵渝方才满脸的温柔笑意却已换成了冷笑。   “我说怎么突然好心好意送这些马来,原来就是要推迟婚期,又怕我父皇生气,减了岁贡,所以特地来讨好我。”赵渝冷冷道。   “推迟多久?”展昭问道。   “三年。”   众人皆默然,半晌莫研才耸耸肩:“反正婚期也是要推迟,这些马不收白不收。”   “说不定此时在他眼中,我也是个小人,给点好处就能打发了。”赵渝轻咬贝齿,突然发现自己越发讨厌耶律洪基起来。 TOP 第五十九章      展昭凝眉,面沉如水:“公主如此轻易就应允推迟大礼,似乎不妥。”相对于寻常而言,面对公主,他这话说的有点重。   接下来的三年苍苍茫茫地扑面而来,多少未知的和已知的危险潜在其中,赵渝又何尝不懂,故而她只是不答,返身走到马匹旁,上马策缰,箭一般的射出去。   见状,展昭低低叹了口气。   “大哥,公主不喜欢耶律洪基,自然盼着越迟越好,莫说是守孝三年,便是十年,只怕公主也会答应的。”莫研轻轻挽住他的手,安慰他道,“……她着实可怜得很,你莫要怪她。”   “不行大礼,始终是名分未定,将来的日子只怕是不好过。”   “怕什么,总归有我们陪着她,怎么样也不能让她叫别人欺负去便是。”   展昭闻言,微微一笑,事已至此,再担忧亦是徒劳,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说得对。”他道。   莫研嘻嘻一笑,忽然又想起一事,笑容褪去,些许紧张地拉住展昭,正色道:“大哥,那咱们的亲事呢?你不会也要等上三年吧?”   展昭怔了怔……   莫研瞧他神色,顿时懊丧道:“你当真也要等三年后才肯和我成亲么?”   展昭不忍见她失望,笑道:“不用等那么久,待我从铁骑营回来,咱们就成亲,可好?”   “当真?”莫研喜道。   “自然当真。……只是我们身在异邦,亲朋好友皆无法到场,亲事也难免简陋些,你可会怪我?”   莫研不在意地挥挥手:“这有何妨,以前我二哥哥见人家成亲敲锣打鼓大宴宾客,他就摇头说,成亲本就两个人自己的事情,就要两人安安静静地守在一起才好,弄得吵吵嚷嚷不堪其烦的都是些傻子。”   展昭微微一笑:“你二哥哥说话虽有偏颇之处,不过细细想来,却也不是全无道理。”   “那当然,我二哥哥很是聪明,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很有道理。”莫研点头道,又欢喜道,“到时候我托人送信给他们,他们若知道我与你成了亲,定然欢喜得很。”   “是我们。”   “嗯?”   展昭微笑道:“应该是‘我们’托人送信才对。”   莫研怔了一怔,转而灿烂笑开,笑容中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羞涩之意。      深夜,莫研仍在灯下认认真真地一针一线地缝制着袍子。   日间展昭的话犹在耳边,闹得她时不时就忍不住欢喜得想笑,睡也睡不着,便索性也不睡了,全心全意缝制袍子。   大概是人欢喜的缘故,平日艰难的针线也份外听话起来,原以为还要缝上两三晚的活计,竟在不知不觉间已近完工。   缝好最后一针,打结,凑到唇边咬断线,她喜滋滋地展开袍子欣赏,心中十分满意:针脚虽然有些粗糙,但只要不看细处,猛地打量上去倒也发觉不出什么毛病来。   “不知道大哥喜不喜欢?”   她搂着袍子想着,又开窗探头望去,此时月将西移,想是已过了三更天了。   “不如我偷偷将袍子放到他床边,明日他起来时一眼便可看见,岂不是好!”她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特别是想到展昭看见袍子的神情,便禁不住要笑出声来。遂叠好袍子抱在怀中,又熄了灯,悄悄出了屋,往后厢房的展昭屋中溜去。   负责巡视的侍卫自然都认得她,况且她并非往公主处去,故而并不上前询问,只含蓄笑笑便让她过去了。   展昭屋内黑漆漆的,显然是已经睡了。   莫研暗自一喜,摸到门边,自怀中掏出银簪子想去拨门栓,一拨两拨三拨,皆拨了个空。她心中奇怪,手轻轻一推,方才发觉门根本就没有栓,而是仅仅虚掩着。   “咦?大半夜的,大哥不在么?”   她满肚疑惑,悄然闪身进门,打量屋内,内里床幔半垂,隐约可以看见展昭的身影在上面。   莫研抿嘴一笑,暗道:“原来大哥是忘了栓门。”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可看见展昭双目合拢,呼吸浅浅,显然睡梦正沉。在窗外微弱皎洁的月光下,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清秀俊朗,她偏着头,伸出手指沿着他的眉眼虚描。因生怕吵醒他,故而不敢久呆,她笑盈盈地看了一会儿,便悄悄将新制的袍子放到他枕边,这才复掩好门离去。   听见她脚步声离去,原本应是熟睡的展昭才睁开双目,缓缓坐起身来,伸手拿过枕边的袍子……   另一人由梁上翻下,身法翩然如燕,无声无息地坐到桌旁,笑道:“你这小媳妇倒有意思,大半夜地还跑来瞧你,多半是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之前他二人正在商议事情,突然听见莫研的脚步声,海冬青来不及离开便直接翻到梁上躲起,而展昭则装睡。因海冬青内功身后,呼吸声极轻,故而莫研丝毫未曾察觉屋内居然还有第三个人。   面对海东青的打趣,展昭只淡淡一笑,手摩挲过新袍子,接缝处针脚粗糙的触感从指腹擦过,他忍不住微笑……莫研不善针线,为了做这袍子定然费了不少心思,难怪总是见她睡不够的模样,这段时间自己日日逼她练功,她大概只有夜里才能得空来做衣裳。   “唉!真好,还有小媳妇给你做衣裳。”海东青酸酸道,“可怜我孤家寡人一个,也不知道我媳妇出娘胎了没有。……这么好的小媳妇,你准备什么时候与她成亲?”   “我答应过她,等我从铁骑营回来便成亲。”   海东青点点头,半晌道:“路上一定要小心,我交待你的那些事情千万注意,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展昭微笑着点点头。   “我也有一事要请大哥帮忙。”   “说。”   “此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所以若是此番我回不来,请大哥替我……”   他话未说完,海东青便连连摆手:“别找我,别找我!报丧这种事情我可不干,小媳妇眼泪一掉,你让我拿她怎么办?”   “大哥……”   “你最好还是自己回来和她说吧。”   “……”展昭没法子,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先写好一封信,若然当真回不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替我把信交给她就成。”   饶得他如此说,海东青还是犹豫了半天,才不情不愿道:“行行行,不过你还是回来得好。”   展昭笑道:“不过是为了以备万一,大哥交待得如此详尽,我自会当心。”   “你知道就好,”海东青长吁口气,“此次任务能成功查出那人的话,我这条腿也算废得不冤枉。” 第六十章      展昭隔日就去了铁骑营,走时并无太多话交待,莫研小声地问他袍子合不合身,他也只是微笑,轻抚了下她的脸,转身上马离去。   马驰,风起,袍角翻飞……   莫研眼尖地瞥见他外袍下一方熟悉的衣角,展颜笑开,转而又挠挠耳根:大哥怎么想的?穿就穿了,偏偏还穿在里头。   展昭走后没多久,莫研便陪着赵渝一起去了伏虎林。      伏虎林的西北面人声鼎沸,马嘶驼鸣,安营扎寨,忙个不停。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又皆是辽国皇家贵族,牙帐直绵延了几里。   待一切安置妥当,莫研靠在帐外观赏落日时,不禁要摇头:这辽国皇帝,日子过得真逍遥,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也没听说朝中有谁又拦又劝的。要是仁宗也想这么折腾小半年,包拯的唾沫星子不知道又得喷多少到他脸上。   “咳!”   猛然有人在她旁边用力咳嗽了一声,把出神的她吓了一跳,抬头望去,耶律菩萨奴正冷漠地盯着她,身后不远处还立着十名辽国彪形大汉。   如此阵仗,不管是何事,起码气势上绝不能示弱,莫研声音腾地顿时比平时提高一倍:“副使大人,你带这么多人来有何事?”   “嚷什么嚷什么……”耶律菩萨奴不耐烦地喝住她,朝后微一招手,那十名大汉齐刷刷地上前一步,“这是我答应过展昭的事,从铁骑营挑了十个人过来。骑马射猎,他们样样精通,你们就看着使吧。”   原来如此,莫研眼睛一亮:“你是说这些人随便怎么使都行?”   “他们只负责护卫一职。”   “……哦。”莫研的声音透着明显的遗憾,敷衍地点点头:“我会回禀公主的。”   “那就好。”   耶律菩萨奴冷冷盯了她一眼,又朝她身后公主的牙帐望了望,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留下十名大汉与莫研立在当地,彼此大眼瞪小眼。   莫研挠挠耳根,一时也不知道该让他们去做些什么,只能朝他们道:“你们且等等,我向公主回禀此事,看她有何吩咐。”   那十人皆不吭声,漠然地看着她,神情简直与耶律菩萨奴如出一辙。   莫研无法,勉强笑了笑,闪身进了赵渝的牙帐。   “公主……”   她刚开口,赵渝便已打断她:“我在帐内都听见了,是那人又来了吧?”   “那人……”莫研愣了愣,随即明白,“嗯,不过又走了,留个十名铁骑营的人来护卫公主,听说个个是狩猎好手。他们现在就在帐外,不知公主做何安排?”   赵渝倦倦道:“先让他们歇着去吧。虽说是来当护卫,但毕竟是辽人,咱们也不能当真差使他们。”   “就这么供着,也太便宜他们了。”莫研撇嘴,“展大哥现在为了教那些人,一定辛苦得很。”   “那也是展昭自己愿意。”   赵渝至今还对展昭撇下自己去铁骑营而心中忿忿。   莫研轻轻叹口气,低声道:“大哥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我想他心里未尝愿意。”   赵渝瞥了她一眼,本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她们却都没有想到,此时的展昭已借口前往伏虎林与公主会合而离开了铁骑营,他悄悄尾随着绣庄方氏,一路往边境而去……   一直以来,去铁骑营都不过是个障眼法,只是为了让展昭可抽出身来跟踪方氏。以展昭的轻功,去边境往返不过三五日既可,到时再回伏虎林,神不知鬼不觉。便是略迟些,也可说是人生地不熟,多走了些冤枉路,亦是情有可原。   “若是十日后,我未回来,”展昭淡淡一笑,“只怕以后就帮不上大哥的忙了。”   “你可不能不回来,老哥我的腿已然如此,你若不回来,我这些年可就白挨了。”海冬青大力拍拍他肩膀:“千万记住,那女子的毒针十分厉害,特别是她手中的玄色针筒,内中玄机可堪比当年江湖上颇负盛名的暴雨梨花针,万不得已,切莫于她交手。”   ——可堪比暴雨梨花针!   海东青的话犹在他耳畔,他的腿就是中了毒针。而据展昭所知,暴雨梨花针所用并非毒针,因为针筒发射时,对手已避无可避。而那女子针上施毒,只能说明,针筒仍有破绽。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2 。CoM   边塞小镇,名副其实的小镇,人却多且杂。   辽人和宋人在镇上皆可见到,吵吵嚷嚷地讨价还价,彼此交换着物品。皮毛、绸缎、大豆、野味……在他们脏兮兮的手上递来递去。在这里因一言不合而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官府的官差挎着朴刀逛来逛去,却从来不管。   日近西沉,又有一人进镇来。是个脏兮兮灰蒙蒙的辽人,留着络腮胡子,牵着一匹瘦马,马背上托了大量的皮货。   这个卖皮货的辽人进了小镇仅有的客栈,要了房间,却不急着上去,坐在大堂又要过酒肉,大口大口的吃喝起来。   一整盘牛肉见底,那人抹抹嘴上的油,大声又叫了一盘,自顾自又倒了碗酒喝。大部分辽人皆嗜酒,如此情景在此地随处可见,一点都不足为奇。   方夫人进门的时候,正好店小二正给那辽人端上牛肉,见到她来,忙将油腻腻的手在衣衫上使劲蹭了下,笑着迎上前去:“方夫人,天字上房正好空着,您是先上去歇歇还是先用饭?”   方夫人每年都要来此地几番,因人生得斯文秀气,对小二又极客气有礼,打赏的银子也比寻常客人多,故而店小二对她印象极好。   “要间房歇息,再劳烦小二哥把饭菜热水送到我房中。”   “好勒!您随我来,走好……小心台阶。”   店小二忙殷勤引着方夫人往楼上去,还伸手欲接过她手中的包袱。可惜此举有些殷勤过头,方夫人略侧了身躲过,仍将包袱牢牢搂在手中,店小二讪讪笑了笑,只得继续抬脚往前。   底下,正大块吃肉的辽人目中寒光闪过,将此幕尽收眼底。 第六十一章      在伏虎林驻扎下来的众人,稍事休息了两三日,各路人马便开始陆续进山狩猎。   耶律宗真虽是辽国皇帝,对狩猎却是极感兴趣,迫不及待地率先进了山。耶律洪基不仅长相与其父十分相似,性子爱好也差不多,见父皇进了山,也准备着次日就进山去。   整个营中,对狩猎最无兴趣地大概就是赵渝了。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赵渝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留在牙帐中休息。只可惜耶律洪基已派人来邀她入山,且还有萧信也来过几次,她心知推托不过,只得答应明日一早随他们同行。   进山狩猎不比其他,不仅随身所带物品有限,便是赵渝随身所带的人也有一定的限制。毕竟身份不比耶律洪基,耶律洪基随身侍从可逾百人,且皆是狩猎好手,而赵渝身旁除了那十名辽人外,只可再带数人。她从大宋带来的侍女皆不会骑射,故而全都留下,只有莫研还能随在身侧,另外再带数名宋人侍卫随行。待出发时,她不留痕迹地扫过众人,并未看见耶律菩萨奴,暗松了口气,再望向远处,忽然看见那人正好从帐中出来,忙收回目光,定定心神,随大队前行。   耶律宗真往北面狩猎,遂耶律洪基决定往东南面而去。   前一日便有人提早进了山,知殿下将至,在山中敲锣打鼓,将鹿群撵了出来。一行人刚拐过山坳,便看见远处大队鹿群奔涌而下,于密林间穿梭,粗粗瞧去足有上千头。   莫研是头一遭看见这么多鹿,兴奋不已,恨不得立时立刻就能靠近鹿群,开始狩猎。她旁边的赵渝亦是头遭见到如此壮观的景象,勒缰立马,屏气而观。   耶律洪基却似乎颇不满意,皱眉问身旁的侍卫:“怎么又是这套,回回都这样,猎鹿还有什么意思。你去让他们撤了,别来添乱。”   侍卫策马飞奔而去,不一会儿,果然锣鼓声停,鹿群也渐渐缓下速度。   萧信轻策缰绳,踱到耶律洪基身旁,笑道:“还是跟着殿下狩猎有意思,我也最不爱他们来添乱。上回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头吊睛白额虎,跟了大半日,就快得手的时候偏偏让他们给吓跑了,你说气不气人?”   耶律洪基淡笑,一扯缰绳:“咱们这趟就打只老虎回去!”   萧信面露喜色:“殿下好兴致,那咱们就得往深里去,被他们这么一闹腾,估计这些个畜牲都猫起来了。”   “走!”   耶律洪基显然兴致极高,率先骑马奔出,就是往深山里去的方向。他手下人虽然心知以世子之尊,进深山涉险着实不妥,但他嗜好狩猎无人不晓,便是劝也无用,只得打叠起精神,加倍小心。   萧观音狠狠瞪了眼哥哥的背影,暗怪他煽风点火,弄得查刺哥哥要往深山里去。她自己并非喜欢狩猎,虽做出极有兴趣的模样,不过是为了陪着耶律洪基罢了,当真去深山中狩虎猎熊,她亦是心存忌惮。   “公主,是猎虎,我们要去猎虎!”莫研激动地声音都有些发颤,她玩心颇重,听闻能去狩猎老虎自然兴奋不已。见赵渝淡淡的,她转而一想,不禁又有些失落:“可惜大哥不在这里,不然他一定也喜欢。”   赵渝始终都是淡淡的,因为她对此事一点都无所谓。   反正都出来了,猎鹿还是猎虎对她而言毫无区别,终归都得等耶律洪基溜达够了才能回去,所以去哪里都一样。   一行人轻装策马,往密林深处而去。   萧观音自然跟在耶律洪基左右,赵渝本就不欲与她争抢,此时自然更不会计较,只与莫研默默行在队伍末梢。   萧信回头时瞧见赵渝等人落在后面,以为赵渝是心中胆却,便回马至她旁边:“公主,你不用害怕,山里头我常来,熟得很。除了虎熊,就是狼,咱们人这么多,也没什么可怕的。”   闻言,赵渝脸上虽然报以微笑,心中还是不由有些担心起来。他说的这三种畜牲,活生生的她还一次都未见过。   “还有熊?!”莫研兴奋异常,“多不多?这次能碰见么?”   “熊自然是有,不过可不容易遇见,我进山那么多次,也才碰见过一次而已。那东西狡猾得很,生性又凶残,便是四五个人,也未必对付得了。”   赵渝暗叹口气:不容易遇见就好,最好是什么都别碰见,转一圈就早早回去。      愈往密林深处,便愈发阴凉起来,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森冷的湿意,众人行在其中,话也愈发得少,似乎觉得任何一点响声都会惊动什么。   鸟叫,蝉鸣,偶尔还有马喷着响鼻的声音。   耶律洪基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翻身下马,身后众人不知何事,也纷纷下马。只见他往左侧走了两步,蹲下身子,专注地在一棵桦树的树干上查看……   “萧信,你来看。”他声音压得低低的,朝萧信招招手。   萧信快步上前,亦蹲下身子细看,又起身往四周张望了下,朝西北面跨出几步,俯身笑道:“殿下,没错,瞧这脚印还新鲜着,这两日内这虎肯定经过这里,往西北面去了。”   听他如此一说,莫研明白是发现虎的踪迹了,上前也看了虎留下脚印和爪痕。她本就擅长追踪术,虽然老虎她未曾见过,但看了脚印和爪痕,也能大致猜出此虎的大小。   “这可是个大家伙,逮到了可了不得。”她悄悄朝赵渝道。   赵渝倒抽口气,终于觉得有点害怕了:“真是虎?”   “脚印象猫,不过比猫大多了,应该就是虎。何况他们都说是,肯定就是了。”莫研摇头晃脑,手上捻着一小撮不知是她从哪里捡来的毛,“公主,你看这个,象不象虎毛?”   赵渝嫌恶地躲开:“快拿开,这么脏的东西。”   “这虎掉毛这么厉害,看来年纪也大了。”莫研缩回手,把那撮毛凑到眼前端详,摇头叹气。   “它年纪大不大,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年纪大的畜牲走起来就慢,而且也会懒一些,咱们要追它也就容易些。”   “容易就好……”赵渝一心就只想着早些回去。   莫研接下来又道:“不过也不一定,越老就越狡猾,说不定它聪明得很,反而很难猎到。”   “……”   “若是它以前被人猎过,想必还会更难些……”莫研还在说,身旁赵渝闷闷地牵着马越过她,“……公主,你等等我。”   赵渝头都不回,遥遥道:“你先把那撮毛扔了。”   “哦。”   莫研抖抖手,把毛扔掉,见自己已经是掉在了队伍最后,忙追上前去。 第六十二章      边塞小镇,破旧的客栈。   那位卖皮货的辽人已在此地呆了三、四日,来时他手中的皮货皆已卖得差不多了,又买了些米面准备带回去,此时正在向店家退房。   方夫人坐在桌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比起往日,此番来与她接头的人已是迟了两日,她不免心中有些焦切,不时往门口张望着什么。   辽人退了房,复回到桌边坐下,米袋面袋就放在脚边上。他踮踮钱袋,显然颇重,遂又换来店小二上酒上肉,吃饱了再上路。   正吃着,门口匆匆路过一位身穿粗布袍子且用黑巾蒙了头脸的女子,塞外风沙大,在此地用巾蒙面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故而店内并无人在意。只有方夫人,一见那女子走过,不动声色地起身出门,往那女子行的方向信步而去。   见她身影转出,那辽人猛地把碗中酒一饮而尽,抛了碎银在桌上,将米袋面袋扛上肩膀,大步出了客栈。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那辽人在距离方夫人约七八丈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着,间或着还低头瞅瞅路两旁的货品。塞外的风颇大,且夹杂沙尘,那辽人虽然乱发遮面,但抬手拂去尘土时,俊朗面容隐约可见,正是展昭。   展昭在客栈时所住房间便在方夫人隔壁,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没有好好睡过,特别是之前尾随方夫人身后,谨慎万分,不能远不能近,亦不能露出丝毫马脚。在断定方夫人确实是朝小镇而来,他又绕路抢先到了此处客栈,如此这般才不至于让她疑心自己。在客栈时一直留意着方夫人的动静,想探知与她接头的究竟是何人。直等到今日,皮货都已卖完,再不离开恐要露出马脚来,他才逼不得已退房,欲蛰伏在暗中继续探查,却未曾想到终于在离开前等到了来人。   更未想到的是,来人竟然也是名女子。展昭远远地望着前方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绝不敢有丝毫小看她们。连海东青那般武功,遇上方夫人都不慎身中毒针,他自知功夫及不上海冬青,故而更需加倍小心谨慎。   人烟渐少,展昭放缓脚步,不敢跟得太近。那蒙面女子一直走到处看似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屋,顾盼左右,乘着无人注意之际,闪身入内。方夫人紧走几步,亦进了那屋子。   远处,展昭虽看得分明,却不欲入内。一来屋内情况不明,且地方狭小,对方是又高手,极易被发觉。据海冬青所说,他当时便是仗着艺高人胆大,欲偷听她们的谈话,不想被察觉,与方夫人缠斗间,海东青虽占了上风,但却空间局限,方夫人发射针筒时令他施展不开,所以中了毒针,以至于功亏一篑;二来,自己此行是为了查出接头人究竟是谁,也就是查出蒙面女子的身份,以及她背后的主使。为免另生枝节,稳妥起见,他遂决定只留在外间等候。   眼角一扫,他挑了棵附近最高的树,神不知鬼不觉地跃上树,隐在枝叶间,由高至低将那屋子收在眼底。如此一来,便是待会蒙面女子从屋子后院或是跃墙而出,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足足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看见方夫人自屋中出来,依旧从方才的门离去,四处张望了下,才款款自原路往回走。   再过得一会儿,那蒙面女子也自屋中出来,果然未走前面,而是从后院的门离开。展昭瞥见方夫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应该未发觉自己,这才悄然跃下树来,遥遥地跟上蒙面女子。   跟了段路,展昭心中不禁疑惑,那蒙面女子似乎身上并无功夫,走路且有弱柳扶风之姿,若不是身穿粗布出现在这塞外荒凉之地,看上去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   那蒙面女子走到了镇外荒凉之处,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静静地栖息在半人高草丛中,车夫见她归来,忙躬身掀开车帘,请她上车。   展昭低伏在草丛间,看着马车从身侧不远驰过,所行之路,绕过小镇,正是往雁门关而去。他施展轻功,一路追踪马车……   小镇口的城楼上,一抹纤细身影立在上面,遥遥望着马车卷起尘嚣,目中满是不舍之色。马车里有她的恩人,相公的大仇得报,全因有恩人相助,此恩此德她今生都难以回报。   马车渐远,她正欲收回目光,突然瞥见一人影于草丛中若隐若现,轻功卓绝,她目光一凛,也顾不上是否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只知道恩人的身份是千万不能让人看见。众目睽睽之下,她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抢了路人的马,风驰电掣般朝马车追去。   展昭万没料到方夫人居然还会立在城头上目送此人,只听见身后马蹄声急,不似寻常路人,回首望去,方夫人已距离他不到十丈远。   “糟了,她如何会追来?”   行踪显露,展昭暗暗叫苦,只是眼下情形也来不及再让他多想,唯有加快脚步,先追上马车方是正事。   提气疾行,几纵几落,他落到马车之上,正欲掀开车帘,身后劲风来袭,他不得不侧身避开。   方夫人已追至马车后,口中呼喊:“夫人小心,有人跟踪!”手上也不停,一边策马,一边素手微扬,几枚毒针直奔向展昭门面。因怕误伤恩人,她出手谨慎,亦不敢用上针筒。   躲开几枚毒针,对展昭而言并非难事,但却阻得他无法探身入车内。   车夫有些慌乱,驾着马车偏离正道,车轮连着磕在好几块石头上,整辆马车弹跳了不已,车内传来女人的惊呼声……   生怕恩人受伤,方夫人心中焦急,大声喊道:“夫人莫怕,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车轮狠狠地撞上了块大石,马车几乎飞到空中,再落下时,不仅车夫被颠到一旁,头正敲到石头,晕了过去。车内的女子也被骨碌碌地颠了出来,摔在旁边的草丛中。   “夫人!”马匹还未勒住,方夫人便已跃下马来,担心恩人受伤。   展昭亦抢上前,欲伸手扯开那女子的蒙面黑巾,   “快杀了他!”那女子在地上连连后退,朝方夫人厉声喝道。   “夫人快走,此处有我。”   方夫人劈向展昭后颈,被他低头闪过,反手以小擒拿手抓她手腕,亦被躲过。方夫人功夫虽略逊展昭,但因她掌中挟针,展昭忌惮几分,两人缠斗不休,一时间分不出高下。   见久战不下,方夫人便欲伺机掏出针筒,展昭见她探手入怀,便知她要取针筒,连连攻出几招,逼得她不得不格挡。   针筒拿了一半,被展昭一逼,不慎掉落在地。   那女子眼尖,趁着他二人打斗,都无瑕分出手来,飞快得将针筒拾到手中,对准展昭。   针筒的机括被拨开,极细微的“咔哒”声。   “夫人……”   方夫人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眼瞳内只能看见迅速放大的细针。   展昭倒了下去,一切突然归于平静。 第六十三章   一阵风穿林而过,莫研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赵渝见她神色不对,出言询问。   莫研挠挠耳根,朝四周望了望,皱眉道:“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怪。”   赵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没再问下去,在密林中行了许久,她的心里也不禁有些胆却。   而天色,已渐渐暗沉下来。   “殿下,日头沉下去,咱们找个地方过夜吧。”萧信策马上前,向耶律洪基提议道。   耶律洪基沉吟片刻,依他性格,其实还想再走一段,但回首时将同行的几名女子皆面露倦乏,只好点头赞同。   萧信笑道:“殿下不必担心,我瞧脚印,那畜牲定然就在附近,不会太远了,说不定明日便可追上。”   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那畜牲就在附近倒是没错,可到了次日他们也未追猎到它。这只年纪颇大的老虎正如莫研所说,非常非常狡猾,几乎成了精,它在深山密林中与这群人兜起了圈子。   直折腾了三日,他们永远只能找到它的脚印,和些许虎毛,甚至还有他啃剩下的鹿骨头,可始终没能逮住它。   莫研所习的追踪术遇到如此高手,虽然是只畜牲,可她反倒愈加兴奋,连着几日的风餐露宿,她也毫不介怀。只是赵渝又累又乏,只盼着能早日回到营地,好好沐浴一番。   这夜,众人围坐在火堆旁歇息。   莫研串了只不知名的鸟,鸟肚子鼓鼓的,在火堆上翻来覆去地烤,待烤得金黄,香气溢出,才拿下来吹了吹,撕了只翅膀递向赵渝。   赵渝摇摇头,示意自己没胃口。   “公主,你尝尝,我塞了些果子在鸟肚子里,所以肉里有果汁的香味,一点不腻。”莫研好言相劝,展大哥可交待过她要照顾好公主的。而赵渝这两日吃得甚少,她看在眼中,也有些着急,生怕公主饿出病来。   犹豫片刻,赵渝才接过来,吃了几口,发觉味道甘美细嫩,确实好吃。   “好吃吧!”莫研笑盈盈道,干脆把整只鸟都递了给她。   “都给我,那你吃什么?”赵渝问道。   莫研无所谓道:“我再烤一只。”   萧观音坐在火堆另一头,见赵渝吃得香甜,微微拧眉侧过头,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她虽是契丹人,可自小也是锦衣玉食,这几日亦是被折腾得够呛。   稍远,耶律洪基与萧信两人低低说话。前者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划出这几日来他们所走过的路,狠狠地咬牙道:“这该死的畜牲,拿我们当猴耍呢!”   萧信也气道:“就这么个老东西,我就不信逮不住它。”   耶律洪基沉吟片刻,树枝在地上点了点,道:“明日,咱们分三路走,由三面合围。”   “分三路?”   “嗯。”   耶律洪基有力地点头,他心中已厌烦同行的女人,虽然面上未曾表露,但总是认为若不是为了迁就她们,他早就能逮住那只畜牲。此时此刻,萧观音与赵渝便是生得再倾国倾城,对他而言也是徒劳无用。   “怎么分?”   “你我分两路,再让经验老道的侍卫另带一路人。”   “那妹妹,还有……”   “她们都跟你走。”耶律洪基理所当然道,说罢才发觉萧信有些发愣,又解释道:“观音儿是你妹妹,自然是跟着你方便些。至于公主……让她们女儿家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听上去似乎挺有道理,虽然也嫌带着女人是个累赘,可萧信提不出异议。   “那就这样。”   耶律洪基招手换来侍卫,与他商量分配人手的事宜。而萧信转到妹妹身边,将明日分道之事告诉她。   “哥,我要跟查刺哥哥在一起。”刚听罢,萧观音立时急道。   萧信耸肩:“这是殿下的安排。”   “可是……”萧观音一听说是耶律洪基的安排,声音便小了些,目光瞟向赵渝,“那,那位宋国公主呢?”   “她也同我们一起走。”   听哥哥如此说,赵渝方才稍稍宽心,至少查刺哥哥并非撇下自己而带上那位宋女。   萧信又绕过火堆,向赵渝告之此事。   听罢,赵渝只是温顺地颔首,微笑道:“只要能早点找到那畜牲,怎么样都好,我自然听从殿下的安排,只恨自己帮不上更多的忙。”这话倒也不算全是假话,她确是恨不得耶律洪基快些逮到老虎,好不用再陪着他在这山里头转悠,只是换了种方式说出来罢了。萧信听罢顿时觉得还是宋朝姑娘温婉可人、善解人意、懂得替人着想。   莫研探头过来:“分三路可妥当?那虎可狡猾得很。”   没料到一个小丫头会质疑殿下的安排,萧信瞥了她一眼,见她其貌不扬,便不愿再多看,随口道:“狩猎你们不懂,跟着我就行了。”   莫研耸耸肩,与赵渝对视一眼,未再多言。      次日清晨,莫研赵渝便随着萧信单走一路,从西南面包抄过去。   分三路后,人更少了,加上连日劳顿,未有收获,人人都有些烦闷,亦无心情闲聊说话。   唯独萧信一人,在赵渝旁边喋喋不休,连莫研都不堪其扰,避在一旁而行。萧观音拿哥哥无法,远远走在前头。   萧信从自己儿时第一次狩猎说起,然后是第一次猎鹿,第一次猎狼,第一次猎鹰……直听得赵渝头昏脑胀,巴不得能那虎能快快出现,把旁边这人虏了去,给她份清净才好。   一阵风过,似乎带着某种危险的讯息,马匹似有所感,队伍最后的几匹马立身长嘶,貌似受了惊吓。   萧信乍然住了口,回首环顾,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草丛轻微晃动了一下,复归于平静。此时已无人敢说话,经验老道的侍卫缓缓抽箭搭弓,做好随时出箭的准备,然而半晌过去,四周仍是静得出奇,甚至能听见身旁人的呼吸声……   “畜牲!”萧信狠狠骂了句,放下手中的弓箭。   几乎是在同时,一个庞然大物从他身侧的草丛猛然扑出,萧信来不及反应,一只巨大的虎爪已重重拍上他的脑袋,足有千斤之力。他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巨响,眼前天旋地转一般,身子已砰然从马背上摔下。   “哥!哥!……”是萧观音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事发突然,猛虎陡然出现,使马匹受了巨大的惊吓,四下逃散,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侍卫们又要控制住马,又要去救萧信,还有不少人被马颠下马背,摔在地上。   莫研的马受惊不小,径直载着她狂奔了出老远,山路崎岖,莫研被它又颠又甩,好不容易才稳住它。她心里记挂着赵渝,赶紧就想策马回来,偏偏那马被吓怕了,凭她生拉硬拽,怎么都不肯回去。无奈之下,她只好丢下马,独自疾步赶回去。 第六十四章   远远尚能听见呼喝的人声,虎啸隐隐,她心中愈发焦急,生怕赵渝遇上不测。   待回到当地,老虎已不见踪影,萧观音跪坐在萧信身旁急切地想唤醒她,周遭围了一圈的侍卫,皆紧张地看着萧信,不知他是否有性命之危;另有一些侍卫仍在四处警戒,提防那只老虎再次来袭;受了伤的人正相互包扎伤口……   莫研的目光在众人中搜寻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有发现赵渝的身影。   “公主呢?公主了?”她上前揪起一个宋人侍卫问道。那人被受惊的马甩下来,伤了胳膊,正被莫研拽住受伤的那只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那侍卫先格开莫研,才吃力道:“公主的马受了惊……他们已经出去找她。”   “往哪个方向去了?”莫研急问。   那侍卫沉着脸地摇摇头,“当时太乱,根本没人看清楚。”   “……那……那你说他们已经出去找她,是往哪个方向找?”   侍卫指了指东西方向:“东面和西面都有人去。”   “不够不够,万一公主去了别的方向……这深山老林里,她又不熟悉。”莫研咬咬嘴唇,转向萧观音那边,恭敬施礼道:“郡主,公主下落不明,可否借我几人往林中寻找?”   萧观音只焦切注视着萧信,对她的话根本置若罔闻。   “郡主!”   莫研提高嗓门,虽然知道不合时宜,可眼下也是形势所迫。近身的几名辽国侍卫恶狠狠地瞪她,她装着没看见,这些人她差遣不动,只能请萧观音开口。   “郡主!郡主!”她一声比一声高。   萧观音抬起头来,怒瞪她:“你究竟有何事?难道比我哥哥性命还重要么?”   “公主下落不明!我需要人手到四处寻找。”莫研飞快道,“郡主可否派几名侍卫……”   “你……”   萧观音虽然不喜欢赵渝,但也知若宋国公主突然出事,耶律洪基定然无法向宋国交待;何况赵渝是与他们同行,到时候诸般猜疑定都会落到自己身上,自己岂非百口难辨。只在电光火石间,她就想了许多,随即朝旁边道:“阿拓,你带几个人随她去。”   莫研一喜,瞥了眼地上的萧信,朝后退了几步,低低道:“他还活着吧?”   “当然活着。”萧观音怒答道。   莫研陪着笑退开,口中叨叨着:“……吉人天相,大富大贵……”待人走远还能听见她了一句:“……百子千孙!”   萧观音在心里低低咒骂了一句,低头继续观察哥哥的神色。此时萧信虽然尚有气息,可却一直没有转醒的迹象,看来继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得把哥哥送回大营。”她心里乱得象麻一样,“可查刺哥哥那边怎么办?还得派人去告诉查刺哥哥才对。公主能找回来么?找不回来怎么办?”陡然间这些事情全部落到了她头上,在这乱七八糟的局面里,逼得她无所适从起来。   地上,平躺着的萧信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众人皆是一喜,萧观音急忙俯下身去,唤道:“哥!哥!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之前的重击之下,萧信两眼充血肿胀,几乎睁不开,勉强撑开一条小缝,看见萧观音双目含泪,奇道:“你哭什么?”他双手撑地,就想坐起来。   旁边的侍卫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半坐在地上。   萧信四下环顾,最后目光落在萧观音身上,迷茫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哥,你怎么忘了,我们在伏虎林,是出来狩猎啊。”   “狩猎?”萧信奇怪道,“狩猎我怎么会带着你?”   萧观音摸摸他的头,担忧道:“哥,你是不是把头摔坏了?咱们是跟着查刺哥哥一起出来的,你忘了么?”   萧信摇头:“我就记得殿下刚送了我一把镶嵌猫眼的匕首,还送了你簪子,怎么突然就来了伏虎林了?”   闻言,萧观音欲哭无泪:“哥,那都是前年的事了。你不会是当真摔傻了吧?”   “去年的事?”萧信茫茫然。   萧观音长吐一口气,摇头急道:“这样不行,你快起来,咱们得赶紧回大营去,找御医瞧瞧。”她示意侍卫扶起萧信,萧信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只得将他架上马背,与一名侍卫共骑。这样他也可以半靠在侍卫身上歇息。   另外她又派两人去告之查刺哥哥,另外留下两人在原地等候赵渝及那些去寻找赵渝的人。安排妥当之后,她便护着哥哥往大营处而去。      并不知道他们已折返大营,莫研仍在密林中寻找着赵渝的踪迹,地上的马蹄印交错纷踏,且无明确方向,很难分辨出到底赵渝究竟被马匹带往了何处。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莫研在心里反复默念,懊恼当时马受了惊,自己就应该不管不顾地跃下马背,不应被它带出老远。   天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仍旧没有发现任何一丝赵渝的踪迹。她只好复回到原地去,先前几路往另外方向寻找的人也陆续回来了,皆无所获,又听说萧观音等人已撇下他们先回了大营。虽然口中不说,但宋人侍卫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   最后一路回来的四人,是铁骑营的辽人,他们亦是一无所获。   日光逐渐微弱,然后从树缝中消逝,沉沉的夜幕重重地向众人压了下来。   “还是应先回大营禀报。”有人提议。在此间的人,身份地位都差不多,况且如此大的事情,谁也不敢说自己说了算。   莫研当即反对:“郡主已经回去,我们没必要再跑这趟。再说皇上和殿下都不在大营,只怕就是回去也作用不大。我们还是应该继续在附近寻找。”   “可现在天都黑了!在这深山之中想找人本就是难事,何况是在夜间。”开口是之前萧观音派他随莫研一同寻找赵渝的阿拓。   莫研冷眼看他:“夜间可以点火把。”   “姑娘休要说此等大话。”阿拓冷笑道,“这山里,豺狼虎豹伏潜其中,就是三十年的好猎手也绝不敢说能在夜间穿行于林中,何况你我,弄不好人找不到,还把命搭上去。”   阿拓是辽人,对伏虎林来过好几遭,听他此话,其他辽人也有意无意地点着头,附和着他的话。旁边的宋人侍卫听了,心里也不免有些没底。   莫研怒道:“所以公主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我们更要尽快找到她。”   “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找?”   “就是不知道,所以要找!”莫研怒极,“若今日是你们郡主失踪,又或是你们殿下失踪,我就不信你们还会站着这里说这般话。” 第六十五章   “姑娘此言差矣!”阿拓嗓门也高起来,“我们都是侍卫,原就该听上头的安排,此时情况不明,连郡主也不在此地,我们岂可自行作主。”   “你……”   莫研咬咬牙,话说到这份上,论起身份官阶,自己都指使不动他们,便不欲再与他们多言。   “回大营确是慢了些,来回耽搁太久,”另一名辽人道,“我们还是应先找到殿下,听候殿下安排。”   闻言,宋人侍卫都不说话,各自相看几眼,便在近旁砍下粗枝,布条上浇上火油缠绕到粗枝上,燃起火来。   莫研默默地接过其中一人递过的火把。大家简单分配了一下方向,因为人太少,只有六人,几乎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余地,两人一队,莫研自告奋勇独行,遂众人往四个方向而去。   尚在原地的辽人见宋人沉默离去,均面面相觑,似乎未曾想到这些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人竟然如此无畏。半晌,阿拓也跨上马:“走吧,我们找殿下去。”   由铁骑营过来的四名辽人却不动,相商片刻,朝阿拓道:“我们奉命保护宋国公主,如今公主失踪,我们亦有责任。你们去寻殿下禀报此事,我们几人还是决定继续寻找宋国公主。”   “如此也好。”阿拓点点头,“你们自己小心便是。”说罢,两路人马分道扬镳,各自隐入夜色之中。      独自在密林中走了一段路,回首时再也看不见其他人的火光,莫研心中才隐隐有些怕起来。虽说在家时成日里在山中跑,可顶多碰见野鸡野鸭,不像这里,豺狼虎豹样样俱全。方才太逞强,只说多一路人便多一分找到公主的机会,却完全没想到若是连自身难保,哪里又谈得上去找人。   远远地传来几声狼啸,吓得她拿火把的手软了软,慌忙复紧紧握住。其实之前几夜也都曾听见过狼啸,不过那时人多,且又燃着篝火,所以也不觉得害怕,此时孤身行走在林中,   “公主……公主……你在的话应我一声。”莫研瞪大眼睛,极力想从黑暗中看出什么来。   一片寂然。   生怕赵渝晕了过去,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莫研下马慢行,继续往前走,同时不忘用火把照亮四周。   火把再亮,在如此暗黑的林中也十分有限,走了一阵子,她仍然没有发现赵渝的踪迹。直走到一处山坳,马匹不适地打着响鼻,前蹄烦躁不安地踢踏,似乎不愿再往前走,凭莫研生拉硬拽,就是不肯再挪动。   “乖,天亮后我就找好吃的给你,咱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定马上就要找到公主了。”拽不动它,莫研好言相劝。   马儿显然不为所动,反而愈发退得厉害,直把莫研往后拖去。又要拿着火把,又要拽着马匹,莫研手忙脚乱。正在这刻,原本好端端的火光突然飞快地黯淡下来,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腾地灭了。   一阵细小的阴风卷着林中湿气掠过,莫研似被骇住,在突如其来的诡异黑暗中呆若木鸡,除了眼珠子,身体其他部位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过了好一会,没有任何状况出现,她才长吐口气,松开缰绳,从怀中掏出火石,“咔咔咔”地打火。也不知为什么,连打了几次都未点燃,倒弄得她愈发紧张。   老也打不着火,她正有些不耐烦,突然听见前面黑暗中的枝叶似乎被什么东西晃动了下,她来不及多想,迅速抽出腰间银剑……   “拿那么一把破铜烂铁,你以为能挡得住什么。”冷冷的嘲讽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是人,而且还是活的。   确定了这两点,莫研就松了口气,压根没去理会他说得是什么。   一个人缓缓从暗黑之中显出来,她籍着树缝间落下的微弱月光看清了他的脸——耶律菩萨奴。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奇道。   “这话该我来问。”耶律菩萨奴冷漠道,“你不是那位宋国公主的侍女么?怎么会闯到这里来?知不知道再往前走有什么?”   “我家公主不见了,我正找她呢。”莫研如实道,随口又问,“你见着她了么?”   耶律菩萨奴眼睛闪过一道异色:“公主不是和殿下在一起么?怎么会走失?”   “说来话长,不过简单说就是老虎把马惊了,马驮着公主跑了,所以公主就丢了,”找到现在,莫研也有些垂头丧气,“找到现在都没找到,也不知道公主是不是掉下山去了。”   耶律菩萨奴沉默了片刻,退后几步消失无踪,大概过了一炷香功夫,他复回来,手中拿着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来的残破马鞍,递给莫研。   “是她的马鞍么?”   莫研心中一紧,忙接在手中,虽然已有残缺,但马鞍上的皮革花纹她还记得,赫然就是赵渝所用的马鞍。   “公、公……公主……”摸得出马鞍上残破之处是野兽所啃咬,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声音千年不变的阴冷,在此时却显得分外平静:“马已经死了,就在前面。”   “死了……”   想当然得以为赵渝也已经遭遇不幸,莫研呆愣片刻,泪唰地淌下来,哗啦啦直流:“都是我不好,公主,公主……”她越哭越大声,听得耶律菩萨奴直皱眉头。   “死了一匹马,你至于哭成这样么?”实在听不下去,他开口喝住她的眼泪。   “……你不是说公主、公主她……“莫研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是说公主的马已经死了!”   耶律菩萨奴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莫研抹抹眼泪,瞪大眼睛:“唔?那……公主没事?”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她。”   虽然如此,莫研还是看到了一星希望,直接便要往前闯去:“那就是说公主很可能就在这附近?”   耶律菩萨奴拉住她:“她不会在前面,我刚从那边过来。马尸周围也没有人的脚印,恐怕她早就被马甩下来了。”   听到一个“尸”字,莫研脸色就有些发白,但还是硬道:“我得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耶律菩萨奴没有异议,稍稍侧身一让,示意她过去,但他自己却站着不动。   “你,不去看看?”莫研陪笑道。   “马尸有什么好看的。”他冷冷道。   “那你略等等,我马上就回来……帮我看着马。”   见耶律菩萨奴不吭声,她就当他是答应了,快步往前走去,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东南方向,十五步。” 第六十六章   莫研头探回来:“你有火么?”   耶律菩萨奴不回答,索性连脸都转开,半仰着头看枝缝间的夜空。见状,莫研悻悻地闭上嘴,摸黑朝东南方向而去。   过了半盏茶功夫,她踉踉跄跄地回来,脸皱成一团,泫然欲吐。那马已然让野兽分撕,血腥扑鼻,甚是可怖,她勉强探身查看,看残骸之中并未有任何人肢或是衣衫碎片,才放下心来。看来在这马遇上野兽之前,赵渝已经与它分开,只是究竟是被马甩落或是自行下马就不得而知了。   “找到线索了?”看到她的模样,耶律菩萨奴冷冷问道。   莫研暗中横了他一眼,才道:“我想公主应该在之前就落马了。”   她所说的似乎耶律菩萨奴早就知道了,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抬腿往北而行。   “你……去哪里?”   “马蹄是自北而来,北面山路崎岖,且有多处断崖。”   “你是说……公主可能掉崖了?”莫研倒吸气。   耶律菩萨奴仍旧很平静:“我可没说,是你说的。”   “……”   被他说得心中愈发担忧,一想到赵渝现在可能就躺在山崖下面,也许缺胳膊断腿,也许气息全无,莫研就直发慌,无心多言,扯了缰绳便走。   他二人沿着北面山路蜿蜒而上,路不熟且甚是难走,加上没有火把,莫研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耶律菩萨奴身后。   没有火光,以莫研的目力,根本看不了多远,她只能一路边喊边走,怕把野兽招来,声音也不敢太大。   耶律菩萨奴仍旧如平日一般,静静而走,只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要较寻常犀利许多,状似随意地   他们走得很慢,直至月上中天,耶律菩萨奴陡然停了停,然后大步朝左侧走去。因是夏季,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树木野草长得极茂盛,陡峭的坡直延展下去。   莫研目力及不上他,并未看出异端来,待小心翼翼走近时才看见有些杂草有被折断的迹象,伏下细看,还有一部分草倒伏在地,明显是被重物压过。   耶律菩萨奴却已经沿坡而下,断断续续拉着身侧的树木减缓冲力——坡底,一个纤细的人影一动不动地软伏在杂草间,气息微弱。   “公主!”   莫研本是跟在他身后,见到伏地人影的穿戴忍不住惊呼出声,手顾不上拉住两旁的树木,飞快地直冲下去,直奔到赵渝旁边。“千万不要死!千万!千万!”她在心里叨叨地默念着,同时伸出手将赵渝翻过身来,手探向鼻息处……   鼻息浅浅。   “公主还活着!”她欣喜若狂,转头朝耶律菩萨奴喊道。   他表情仍旧很冷淡,慢慢地走下来,似乎赵渝是死是活,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莫研轻轻拍拍赵渝的脸,唤道:“公主,公主……醒醒,醒醒……”   仿佛听见她的声音,赵渝皱紧眉头哼了两声,面色煞白,似乎很痛苦,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赵渝的衣衫是石青掐线,加上深夜,就是有血迹也看不清楚。莫研能闻见丝丝血腥味,却找不到伤口在何处,干脆托起赵渝,抱着她脑袋一通乱摸,没发现伤口也没发现肿块,松了口气,转而又开始检查身体其他部位。   见她解开赵渝外衫,尽管坡底甚是昏暗,一直静静立在旁边的耶律菩萨奴还是背转过身去。   前胸后背,肩膀胳膊,莫研一路检查下去,禁不住连连倒吸气,赵渝胸前似乎是肋骨骨折,而且裙下的右小腿硬硬地顶出一块来,黏稠的血顺着一直流到鞋上,大概也是断了。   奇怪的是,血流得并不多,而且已经止住了。莫非有人比他们先来过,莫研心中疑惑,张望下四周,目光所及,除了自己和耶律菩萨奴外,并无多余的脚印。   应该是不可能,否则来人没道理替她止了血却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顾。赵渝本来就会些功夫,莫研只能想她是自己点了止血的穴道,然后因为伤势过重体力不支而昏倒。   “公主胸前断了两根骨头,小腿骨也断了。”莫研紧张地回头朝耶律菩萨奴道。   他似乎又哼了一声,声音轻得让人听不清。   “你会接断骨么?我只会接脱臼,断骨可不会,怎么办?”   这下耶律菩萨奴转过身来了,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好歹也是习武之人,怎么会连接骨都不会!”   莫研小声道:“习武又不是学医,再说师父也没教这个。”   被她一气,耶律菩萨奴原地不动,也不作声,脸上难得见到的阴晴变化不定,良久之后才道:“我可以替她接,只是事后你只能对她说是你接的,而且今后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实情。”   “这是为何?”   “男女有别,何况公主与殿下尚未举行大礼……”他说到一半,突又猛地收住,冷冷看着莫研,显然不愿过多解释。   不需他说完,莫研已经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好人。”   “哼!”赵渝伤重,他不欲多言,便直截了当朝莫研道:“你先把她衣衫脱下来。”   虽然知道此举不妥,可在眼下这种情况,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莫研让赵渝靠在自己身上,生怕碰到她伤口,尽量轻手轻脚。在她替赵渝解衣衫的时候,耶律菩萨奴仍是背过身去,直到她出声示意他时才复转身走过来。   淡淡月光下,少女的胸脯乳酪般洁白无瑕,他不敢直视,手在半空顿了顿,薄唇紧抿……   “喂!我可在这里看着,你不可对公主有轻薄之意!否则、否则……”莫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耶律菩萨奴横了她一眼,不理会她,亦不再迟疑,手伸向赵渝,摸到胸前断骨,喀嚓两下,随即飞快用衣衫掩上,再往下接好她的小腿骨,他的手法极快,莫研还未看清楚,他已将三处断骨解好。   随即他又用匕首将自己的披风割成布条,递给莫研,让她替赵渝将胸部的伤包扎起来。接着他又寻来结实的粗树枝,一分为二,夹紧赵渝的小腿,伤口上洒上金创药,再用布条密密实实地扎紧。   “行了。”   他站起身,狠狠长吐口气,如果此时莫研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他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连与展昭比箭时他都未如此紧张过。   “她还未醒,不会有事吧?”莫研担忧道。   “得尽快送她回大营。” 第六十七章      因为赵渝胸骨断裂,初初接好,生怕颠簸触动伤处,耶律菩萨奴又寻了几根粗枝固定在赵渝胸前背后,用布条扎好,然后才看向莫研。   “你来背她!”   莫研倒是没二话,上前就把赵渝负在身后,无奈山势陡峭,饶得她轻功虽佳,可负人而行也得大打折扣。她背着赵渝勉力往上爬去,却是看得底下的耶律菩萨奴连连皱眉。   直到莫研脚下一个打滑,手忙脚乱地抓住旁边的树,又差点把背上的赵渝甩下,他才上前稳稳托住赵渝,将她从莫研背上接了过来。   “难得公主大难不死,若是死在你手上也太冤了。”他面无表情道。   依莫研本来的性格,听了这话,免不了要顶撞他几句,但此刻公主全赖他所救治,他又肯背着公主回营,感激尚且来不及,便是他再刻薄些,她也能笑颜以对。   看她满脸陪笑,耶律菩萨奴冷冷地哼了哼,也懒得再说她,负着赵渝往上行去。他的功夫要高出莫研许多,莫研徒手攀爬,竟也落在他身后。   不多时,两人便回到了坡顶,莫研牵过马来,想将赵渝驮在马上,被耶律菩萨奴狠瞪了一眼。   “她胸骨断裂,怎经得起马匹颠簸。”   “那你一直背着公主?徒步的话,此地距离大营只怕有三四日路程。”莫研担忧赵渝身子难以支撑,就算是耶律菩萨奴轻功卓绝,但背负一人,且身处密林,轻功难以施展不说,要连续急奔两三日亦不太可能。   “走山路回大营起码要四五日,我们先从南面下山,到附近的小镇找药材,同时租马车回大营。”   “这样是不是绕远?”   “路虽长些,但比起走山路要快,而且她的伤也可以在镇上稍作处理上药。”   他虽说得有理,可莫研仍有些犹豫,舍近求远究竟是否可行,若是公主有失又该如何是好。   “殿下应该距离此处不会太远,若我们先去找他,是不是……”   话未说完,便被耶律菩萨奴冷笑着打断:“殿下嗜猎,众所周知,前年太后抱恙,殿下且半月方返,你觉得在殿下心中,公主与太后,孰轻孰重?”   莫研挠挠耳根,想想耶律洪基确实是靠不住,倒不如听耶律菩萨奴的话,先从南边下山再说,横竖下了山行事便方便得多。   “那我们还是先下山吧,你带路!”   耶律菩萨奴不再多语,仰头看了看枝叶间隙中的星光,辨别下方向,又侧头细听下赵渝的呼吸声,才举步往前行去。莫研舍不得将马匹留在深山中,虽然麻烦,却仍然牵着它,紧紧跟在他身后。   一直行到天亮时分,两人才稍作歇息。莫研给仍在昏迷中的赵渝喂了些水,耶律菩萨奴又在附近寻来草药,用石头捣得稀烂,命莫研替赵渝敷上。   莫研敷药时,他又寻来几枚不知名的鲜红浆果,递给莫研,让她挤出汁水来给赵渝服下。   举起果子对着日光左看右看,那果子圆润光滑,晶莹剔透,甚是惹人喜爱,莫研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果子?”   “怎么,怕有毒?”耶律菩萨奴远远地坐在石上,拿着块乳酪羊饼一口一口地干啃,冷然道。   和此人还是不说话为妙,莫研暗自撇撇嘴,将果汁滴入赵渝口中,轻托起她颈部,助她咽下。   刚喂完,就听见耶律菩萨奴起身道:“走吧,天黑前说不定就能到山脚了。”   “……我还没吃呢。”莫研提醒他,她一直忙着给赵渝喂水敷药,又喂果子,连烙饼也顾不上啃一口,倒是见他在旁吃了个饱。   耶律菩萨奴扫了她一眼:“你连边走边吃都不会么?”   “……会。”莫研只得道。      这日一直走到天色暗沉,才总算是到了山脚下,两人皆是徒步而行,途中只休息过两三次给赵渝喂水。莫研见耶律菩萨奴将公主稳稳负在身上静静行了这么许久,心中甚是钦佩,之前对此人的不满亦烟消云散。   耶律菩萨奴深喘了口气,暗中咬牙,将重心移至右腿,让左腿稍稍放松。他负着赵渝疾行了一天一夜的山路,着实有些疲惫。   莫研在旁见他脸色微微发白,不由道:“不如让我来背一会,你可以歇歇。”   “往东南再行三里地,就有小镇。”   淡淡说罢,他便继续往东南方向行去,莫研无法,只得跟上。   平地较之山路,自然是好走许多,行了一段,远远地已能看见小镇隐隐的黑影,耶律菩萨奴本想发力疾奔,怎奈发力瞬间突感左腿巨痛,脚一软,险些跌到,咬着牙硬是站稳身体,赵渝仍旧稳稳地被他负在背上。   “怎么了,你不舒服?”莫研关切问道。   左腿处传来的钻心剧痛令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骇得莫研一时不敢开口。   过了半晌,才听见他极低地哑声道:“我必须歇一下,你扶公主下来。”   “好。”   不知道他究竟出了什么事,莫研只看到他脸色差到极点,一听此言,忙不迭把公主自他背上扶下来。   耶律菩萨奴当即席地坐下,开始运功打坐……   虽不明白他何处受伤,但也知运功之时不可上前打扰,莫研只得呆在一旁,给赵渝喂喂水,时不时地望向耶律菩萨奴。马匹百无聊赖地啃着草,草丛中蛐蛐叫声响亮。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耶律菩萨奴才长吐口气,将置于胸前的双手放下。   莫研刚欲开口询问,他便对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微微侧耳,似乎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学他的模样细听,可除了蛐蛐的叫声,和马儿嚼草的声响,莫研并未听到其他动静。   “有人在附近。”他朝她低低道,“就在你左侧二十步左右。”   莫研伸长脖子朝左边望去,月光下,草茂繁密,并未看见任何人:“没人啊!”   “这么重的呼吸声你都听不到。”他不耐道,“你过去看看,不用担心,那人气息不稳,一定是受了重伤。”   被他说得心中好奇,莫研遂轻轻放下赵渝,起身拨开杂草,蹑手蹑脚地朝草丛深处一步一步探去。走了莫约十七八步,果然见到一人面朝下伏在草中,契丹衣袍装扮,露在外的手背呈紫黑色,甚是怖人。   既然耶律菩萨奴还能听得见呼吸声,起码此人还活着。莫研蹑足上前,想试着将那人翻过身来。猛然间那人所着的契丹衣袍下一方熟悉的衣角,瞬间撞入她的眼中,手脚霎时冰冷一片……   “大哥!” 第六十八章      耶律菩萨奴听见莫研这声惊叫,心中一震,也顾不得左腿,急掠过来,正看见莫研将地上的人抱起,那人虽然发须散乱面色紫黑,却仍旧看得出正是展昭无疑。   “大哥,大哥,大哥……”   不明白展昭怎么会身中剧毒躺在此处,对毒物不甚了解的莫研虽然极力想镇定心神,查看大哥的伤势,可解展昭衣衫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展昭中毒的状况一映入眼中,耶律菩萨奴顿时升起一股寒意:这毒,毒性之霸道,自己与它共处这么久,最是熟悉不过了。   “让开!他身上有毒针!”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莫研,随即自己动手剥开展昭衣衫……   除了被毒针射中,展昭胸口处还有一处刀伤,从伤口处可看出用刀手法十分拙劣,多半是个外行。展昭中毒后能撑住性命到至今,想来还得多谢这一刀。此伤虽令他失血过多,却也恰恰替他放掉了不少毒血,使他不至于中毒太深。   中毒针之处,由于毒性过强的原因,周遭肌肤反而微微泛出白光,莫研屏住呼吸,月华如水,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展昭究竟中了多少毒针。   “这针如此歹毒!大哥怎么会……”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展昭明明是去了铁骑营,怎么会身中剧毒躺在此地,而且身上还是辽人平民打扮。   耶律菩萨奴略略一扫,落入眼中的大概有十二、三针,大部分都打在展昭右半边胸前,还不算太糟糕,比起上次打在他自己身上的针少了一半。   “你扶好他,我替他把毒针逼出来!”他沉声道。   饶得心乱如麻,莫研也知道当务之急是须得逼出展昭体内的毒,二话不说便扶着展昭让他盘膝坐下,背朝向耶律菩萨奴。   耶律菩萨奴调息片刻,双手贴上展昭后背,生怕他此时体弱,先将内力缓缓输入他体内,大约过了半晌,才猛然发力,展昭身上的十几支毒针激射而出,落入旁边的草丛。展昭的身子随之前倾,莫研急忙扶住他,见他呕出几大口鲜血,血皆呈暗黑色,人却仍在昏迷之中。   “大哥他……毒针逼了出来,他就不会有事了,对吧?”她尽力镇定自己,沉声问耶律菩萨奴。   方才那一击,似乎耗去耶律菩萨奴不少气力,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低低道:“不一定,此毒霸道得很,要逼出不易。”   紧紧地搂住展昭,莫研咬咬嘴唇:“就算不易,我也一定要救大哥。”   闻言,耶律菩萨奴盯住她片刻,面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淡淡笑意。   “你居然还幸灾乐祸?”莫研怒瞪他。   “他们两人现在都动不了,而且以展昭目前的状况,回大营难免会迎来他人猜疑,也不能住客栈。待天亮后,你先到城里小镇租间房子布置好,再租一辆马车到这里来接我们。”   虽然是在差遣自己做事,但听他所言有理,莫研亦没有异议,只问道:“是否还需要买什么药材么?这小镇上,解毒的药材只怕难找。”   “他所中之毒根本无药可解。”   莫研闻言,几乎要跳起来,双目紧紧盯住他:“怎么会无药可解,你认得这种毒?”   “三年前,我曾有一位朋友身中此毒……”耶律菩萨奴的脸隐在月光的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死了?”莫研颤声问道。此时,她的一只手就紧紧贴在展昭胸口处,感觉着他的心跳。展昭在她怀中,呼吸轻得若有似无。   耶律菩萨奴却不答,平平道:“我亲眼看着他试遍各种药材,甚至连大辽皇宫珍藏的药材也一一服下,结果毒还是解不了。”   “后来呢?”莫研只想知道此人死没死。   “后来他就认命了。”   “死了?”   耶律菩萨奴似乎轻轻笑了笑,然后才道:“没有。”   莫研顿时松了口气,喜道:“那么还是有办法解的!”   他却又摇了摇头:“无法可解,只是好在他功夫还算不错,硬是把毒压了下来,拖得一日是一日。不过,我瞧他是拖不过明年冬天了。”   虽听他如此说,莫研却没有气馁:“总是能找到法子的。我师父曾说,天底下的东西,都是一物降一物。有毒药自然就会有解毒的方子。”   “那我问你,鹤顶红可有解药?”耶律菩萨奴冷哼。   莫研语塞,半晌才道:“我想,终归是有的,只是还未找着而已。”   他干脆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旷野上份外清晰响亮,半晌才停歇,转向莫研笑道:“展昭找了你这么个傻丫头,倒还真是走运!只可怜我,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等到我小媳妇。”   见他言语轻狂,与寻常判若两人,莫研皱眉,暗自心道:“难不成此人也中了什么毒,以至性情大变,当真奇怪。”   似乎看出她心中疑惑,转瞬间,耶律菩萨奴翻书一般,腾地又换回了原本那张冷漠的脸,不再理会莫研,起身将赵渝背至近处柔软草丛中躺下,他自己便在原地运功调息起来。   莫研低头看向怀中展昭,轻轻挪了挪身子,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展昭双目紧闭,虽在昏迷之中,却仍看得出他忍受着巨大的苦楚,眉头紧紧打着皱,她在上轻轻抚了抚,怔怔着就要堕下泪来,忙又强自忍住。   “大哥不会有事的,我哭什么!真是没出息!”她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见展昭头发蓬乱打结,想他素性喜洁,莫研便掏出随身的碧玉梳子,替他梳理起头发。她的手极轻极缓,再纠结的发丝,也慢慢地解开、梳通,生怕弄痛展昭一星半点……耶律菩萨奴本是合目养神,其间睁眼,见到莫研专心致志地在替展昭梳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复阖眼休息。   待将头发全部梳理好,莫研用发带替他整整齐齐地束起。再用绢帕沾了水,细细地擦净他的脸,看着他英俊迫人的眉目慢慢显现出来,唇角才柔柔地泛出一丝笑意。   此时的天边,已蒙蒙地泛出白光。 第六十八章      耶律菩萨奴听见莫研这声惊叫,心中一震,也顾不得左腿,急掠过来,正看见莫研将地上的人抱起,那人虽然发须散乱面色紫黑,却仍旧看得出正是展昭无疑。   “大哥,大哥,大哥……”   不明白展昭怎么会身中剧毒躺在此处,对毒物不甚了解的莫研虽然极力想镇定心神,查看大哥的伤势,可解展昭衣衫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展昭中毒的状况一映入眼中,耶律菩萨奴顿时升起一股寒意:这毒,毒性之霸道,自己与它共处这么久,最是熟悉不过了。   “让开!他身上有毒针!”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莫研,随即自己动手剥开展昭衣衫……   除了被毒针射中,展昭胸口处还有一处刀伤,从伤口处可看出用刀手法十分拙劣,多半是个外行。展昭中毒后能撑住性命到至今,想来还得多谢这一刀。此伤虽令他失血过多,却也恰恰替他放掉了不少毒血,使他不至于中毒太深。   中毒针之处,由于毒性过强的原因,周遭肌肤反而微微泛出白光,莫研屏住呼吸,月华如水,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展昭究竟中了多少毒针。   “这针如此歹毒!大哥怎么会……”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展昭明明是去了铁骑营,怎么会身中剧毒躺在此地,而且身上还是辽人平民打扮。   耶律菩萨奴略略一扫,落入眼中的大概有十二、三针,大部分都打在展昭右半边胸前,还不算太糟糕,比起上次打在他自己身上的针少了一半。   “你扶好他,我替他把毒针逼出来!”他沉声道。   饶得心乱如麻,莫研也知道当务之急是须得逼出展昭体内的毒,二话不说便扶着展昭让他盘膝坐下,背朝向耶律菩萨奴。   耶律菩萨奴调息片刻,双手贴上展昭后背,生怕他此时体弱,先将内力缓缓输入他体内,大约过了半晌,才猛然发力,展昭身上的十几支毒针激射而出,落入旁边的草丛。展昭的身子随之前倾,莫研急忙扶住他,见他呕出几大口鲜血,血皆呈暗黑色,人却仍在昏迷之中。   “大哥他……毒针逼了出来,他就不会有事了,对吧?”她尽力镇定自己,沉声问耶律菩萨奴。   方才那一击,似乎耗去耶律菩萨奴不少气力,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低低道:“不一定,此毒霸道得很,要逼出不易。”   紧紧地搂住展昭,莫研咬咬嘴唇:“就算不易,我也一定要救大哥。”   闻言,耶律菩萨奴盯住她片刻,面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淡淡笑意。   “你居然还幸灾乐祸?”莫研怒瞪他。   “他们两人现在都动不了,而且以展昭目前的状况,回大营难免会迎来他人猜疑,也不能住客栈。待天亮后,你先到城里小镇租间房子布置好,再租一辆马车到这里来接我们。”   虽然是在差遣自己做事,但听他所言有理,莫研亦没有异议,只问道:“是否还需要买什么药材么?这小镇上,解毒的药材只怕难找。”   “他所中之毒根本无药可解。”   莫研闻言,几乎要跳起来,双目紧紧盯住他:“怎么会无药可解,你认得这种毒?”   “三年前,我曾有一位朋友身中此毒……”耶律菩萨奴的脸隐在月光的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死了?”莫研颤声问道。此时,她的一只手就紧紧贴在展昭胸口处,感觉着他的心跳。展昭在她怀中,呼吸轻得若有似无。   耶律菩萨奴却不答,平平道:“我亲眼看着他试遍各种药材,甚至连大辽皇宫珍藏的药材也一一服下,结果毒还是解不了。”   “后来呢?”莫研只想知道此人死没死。   “后来他就认命了。”   “死了?”   耶律菩萨奴似乎轻轻笑了笑,然后才道:“没有。”   莫研顿时松了口气,喜道:“那么还是有办法解的!”   他却又摇了摇头:“无法可解,只是好在他功夫还算不错,硬是把毒压了下来,拖得一日是一日。不过,我瞧他是拖不过明年冬天了。”   虽听他如此说,莫研却没有气馁:“总是能找到法子的。我师父曾说,天底下的东西,都是一物降一物。有毒药自然就会有解毒的方子。”   “那我问你,鹤顶红可有解药?”耶律菩萨奴冷哼。   莫研语塞,半晌才道:“我想,终归是有的,只是还未找着而已。”   他干脆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旷野上份外清晰响亮,半晌才停歇,转向莫研笑道:“展昭找了你这么个傻丫头,倒还真是走运!只可怜我,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等到我小媳妇。”   见他言语轻狂,与寻常判若两人,莫研皱眉,暗自心道:“难不成此人也中了什么毒,以至性情大变,当真奇怪。”   似乎看出她心中疑惑,转瞬间,耶律菩萨奴翻书一般,腾地又换回了原本那张冷漠的脸,不再理会莫研,起身将赵渝背至近处柔软草丛中躺下,他自己便在原地运功调息起来。   莫研低头看向怀中展昭,轻轻挪了挪身子,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展昭双目紧闭,虽在昏迷之中,却仍看得出他忍受着巨大的苦楚,眉头紧紧打着皱,她在上轻轻抚了抚,怔怔着就要堕下泪来,忙又强自忍住。   “大哥不会有事的,我哭什么!真是没出息!”她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见展昭头发蓬乱打结,想他素性喜洁,莫研便掏出随身的碧玉梳子,替他梳理起头发。她的手极轻极缓,再纠结的发丝,也慢慢地解开、梳通,生怕弄痛展昭一星半点……耶律菩萨奴本是合目养神,其间睁眼,见到莫研专心致志地在替展昭梳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复阖眼休息。   待将头发全部梳理好,莫研用发带替他整整齐齐地束起。再用绢帕沾了水,细细地擦净他的脸,看着他英俊迫人的眉目慢慢显现出来,唇角才柔柔地泛出一丝笑意。   此时的天边,已蒙蒙地泛出白光。 第六十八章      耶律菩萨奴听见莫研这声惊叫,心中一震,也顾不得左腿,急掠过来,正看见莫研将地上的人抱起,那人虽然发须散乱面色紫黑,却仍旧看得出正是展昭无疑。   “大哥,大哥,大哥……”   不明白展昭怎么会身中剧毒躺在此处,对毒物不甚了解的莫研虽然极力想镇定心神,查看大哥的伤势,可解展昭衣衫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展昭中毒的状况一映入眼中,耶律菩萨奴顿时升起一股寒意:这毒,毒性之霸道,自己与它共处这么久,最是熟悉不过了。   “让开!他身上有毒针!”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莫研,随即自己动手剥开展昭衣衫……   除了被毒针射中,展昭胸口处还有一处刀伤,从伤口处可看出用刀手法十分拙劣,多半是个外行。展昭中毒后能撑住性命到至今,想来还得多谢这一刀。此伤虽令他失血过多,却也恰恰替他放掉了不少毒血,使他不至于中毒太深。   中毒针之处,由于毒性过强的原因,周遭肌肤反而微微泛出白光,莫研屏住呼吸,月华如水,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展昭究竟中了多少毒针。   “这针如此歹毒!大哥怎么会……”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展昭明明是去了铁骑营,怎么会身中剧毒躺在此地,而且身上还是辽人平民打扮。   耶律菩萨奴略略一扫,落入眼中的大概有十二、三针,大部分都打在展昭右半边胸前,还不算太糟糕,比起上次打在他自己身上的针少了一半。   “你扶好他,我替他把毒针逼出来!”他沉声道。   饶得心乱如麻,莫研也知道当务之急是须得逼出展昭体内的毒,二话不说便扶着展昭让他盘膝坐下,背朝向耶律菩萨奴。   耶律菩萨奴调息片刻,双手贴上展昭后背,生怕他此时体弱,先将内力缓缓输入他体内,大约过了半晌,才猛然发力,展昭身上的十几支毒针激射而出,落入旁边的草丛。展昭的身子随之前倾,莫研急忙扶住他,见他呕出几大口鲜血,血皆呈暗黑色,人却仍在昏迷之中。   “大哥他……毒针逼了出来,他就不会有事了,对吧?”她尽力镇定自己,沉声问耶律菩萨奴。   方才那一击,似乎耗去耶律菩萨奴不少气力,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低低道:“不一定,此毒霸道得很,要逼出不易。”   紧紧地搂住展昭,莫研咬咬嘴唇:“就算不易,我也一定要救大哥。”   闻言,耶律菩萨奴盯住她片刻,面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淡淡笑意。   “你居然还幸灾乐祸?”莫研怒瞪他。   “他们两人现在都动不了,而且以展昭目前的状况,回大营难免会迎来他人猜疑,也不能住客栈。待天亮后,你先到城里小镇租间房子布置好,再租一辆马车到这里来接我们。”   虽然是在差遣自己做事,但听他所言有理,莫研亦没有异议,只问道:“是否还需要买什么药材么?这小镇上,解毒的药材只怕难找。”   “他所中之毒根本无药可解。”   莫研闻言,几乎要跳起来,双目紧紧盯住他:“怎么会无药可解,你认得这种毒?”   “三年前,我曾有一位朋友身中此毒……”耶律菩萨奴的脸隐在月光的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死了?”莫研颤声问道。此时,她的一只手就紧紧贴在展昭胸口处,感觉着他的心跳。展昭在她怀中,呼吸轻得若有似无。   耶律菩萨奴却不答,平平道:“我亲眼看着他试遍各种药材,甚至连大辽皇宫珍藏的药材也一一服下,结果毒还是解不了。”   “后来呢?”莫研只想知道此人死没死。   “后来他就认命了。”   “死了?”   耶律菩萨奴似乎轻轻笑了笑,然后才道:“没有。”   莫研顿时松了口气,喜道:“那么还是有办法解的!”   他却又摇了摇头:“无法可解,只是好在他功夫还算不错,硬是把毒压了下来,拖得一日是一日。不过,我瞧他是拖不过明年冬天了。”   虽听他如此说,莫研却没有气馁:“总是能找到法子的。我师父曾说,天底下的东西,都是一物降一物。有毒药自然就会有解毒的方子。”   “那我问你,鹤顶红可有解药?”耶律菩萨奴冷哼。   莫研语塞,半晌才道:“我想,终归是有的,只是还未找着而已。”   他干脆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旷野上份外清晰响亮,半晌才停歇,转向莫研笑道:“展昭找了你这么个傻丫头,倒还真是走运!只可怜我,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等到我小媳妇。”   见他言语轻狂,与寻常判若两人,莫研皱眉,暗自心道:“难不成此人也中了什么毒,以至性情大变,当真奇怪。”   似乎看出她心中疑惑,转瞬间,耶律菩萨奴翻书一般,腾地又换回了原本那张冷漠的脸,不再理会莫研,起身将赵渝背至近处柔软草丛中躺下,他自己便在原地运功调息起来。   莫研低头看向怀中展昭,轻轻挪了挪身子,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展昭双目紧闭,虽在昏迷之中,却仍看得出他忍受着巨大的苦楚,眉头紧紧打着皱,她在上轻轻抚了抚,怔怔着就要堕下泪来,忙又强自忍住。   “大哥不会有事的,我哭什么!真是没出息!”她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见展昭头发蓬乱打结,想他素性喜洁,莫研便掏出随身的碧玉梳子,替他梳理起头发。她的手极轻极缓,再纠结的发丝,也慢慢地解开、梳通,生怕弄痛展昭一星半点……耶律菩萨奴本是合目养神,其间睁眼,见到莫研专心致志地在替展昭梳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复阖眼休息。   待将头发全部梳理好,莫研用发带替他整整齐齐地束起。再用绢帕沾了水,细细地擦净他的脸,看着他英俊迫人的眉目慢慢显现出来,唇角才柔柔地泛出一丝笑意。   此时的天边,已蒙蒙地泛出白光。 第六十九章   耶律菩萨奴给的银两不少,莫研在小镇中以最快的速度租下了一处小院,又将多许了房东银两,央他在一个时辰之内替她打扫干净,再差人置齐物件,大到桌椅板凳、床铺被褥,小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要置办齐整。房东见莫研出手却大方得很,笑逐颜开,当下便爽快答应。   接着莫研又赶忙上街去租了配有帘幔的马车,驾车到城外将他们三人接来。   小院中仅有两屋再带一小屋当灶房,自然没什么麻烦就分配好了,赵渝与展昭各自伤重,两人各住一屋。至于自己与耶律菩萨奴,莫研倒没想过睡哪里,反正床褥都有,随便在地上一铺便可以了。   由于耶律菩萨奴不愿露面,只管给赵渝和展昭疗伤,买菜买药的事情全都落在莫研一人身上,加上烧饭做菜洗衣,纵然她担心展昭担心得要命,却总是难以时时守在他身边。   先熬了些米粥,她端了一碗到展昭屋内,看耶律菩萨奴仍在给大哥运功疗伤,只得悄然退出来,将粥端到赵渝屋内。赵渝胸前和腿上的伤都已重新换过药,小镇上虽药材有限,但此处打猎的人多,跌打骨折的药材倒是常年必备的。   赵渝昏昏沉沉地发着烧,意识模糊,莫研半扶起她,勉强喂她吃了些米汤进去,又烧了热水替她擦了身子,重新换过干净的衣衫。   在院中将一大盆换下的众人衣衫都洗净、晾上,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莫研自己还是盛了碗粥急匆匆地吞咽下去,再守到展昭门边等着……   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耶律菩萨奴缓步走出来,脸色憔悴,显是功力耗损甚巨。   “大哥他……”莫研满心担忧,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再过得一个时辰,他大概就能转醒。”耶律菩萨奴淡淡道:“相对我朋友而言,他中的毒还算是轻,我想先试着把他的毒凝到一处,也能能逼出来也不一定。”   莫研闻言,喜不自禁道:“真的能把毒逼出来?”   “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他走向灶屋,问道,“……肚子饿了,可有饭菜?”   “有有有,我这就给你炒几个小菜。”莫研口中连声应道,眼睛却直往展昭屋内探去。   看她模样,耶律菩萨奴不耐烦道:“急什么,他还得过一个时辰方能转醒,你赶紧做菜去。对了,公主醒了没有?”   莫研恋恋不舍地折回身子,随手拔了几根原来屋主种在院子角落的小葱,快步走进灶屋,声音从里面夹着油烟飘出来:“公主还没醒,我给她喂了点米汤喝下,不过她好像又发起烧来了。”   耶律菩萨奴拧眉,发烧就意味着伤口已经发炎,自己虽然已经拼命赶路,终究还是无法避免。他本来已经要进灶屋,又转身朝赵渝屋内走去。   过了半晌,莫研炒好三道香味四溢的小菜,在灶屋小桌上摆好,探头欲叫耶律菩萨奴来吃饭,却并未在院中看见他,找了一圈才发现他仍在赵渝房中。身旁放着才打上来的一桶井水,他正浸湿绢帕敷在赵渝额上……   这人看上去虽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做起事来倒真是细心。想来他饿时自然会去灶屋找吃的,莫研也不唤他,一溜烟跑去展昭所住之屋。   到了门口便放缓脚步,莫研轻手轻脚走进去,入目处展昭静静卧在床上,阳光自窗口洒入,映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眉目。让人大概由于之前耶律菩萨奴为展昭凝毒的原因,四肢及面容上的紫黑都褪得淡了些,莫研看了不免心中暗喜,恨不得立时就把耶律菩萨奴再拖回来,让他大展神功,今日就把展大哥身上的毒全逼出来才好。   莫研搬了块凳子,在他床边坐下,怔怔地看着他,等着他醒过来。连着两夜未睡,加上奔波劳累,此时的她早已疲惫不堪,不知不觉间靠着床边浅浅睡去。      待莫研再醒来时,屋内已是一片昏暗。   初初醒来,她的脑子尚是糊里糊涂,不解周围如何是暗黑的,心中只记挂着展昭,下意识伸手探向床上:“大哥,大哥!”   有人抓住她的手,温柔地握住,同时一个声音传过来:“小七,我在这里!”   “大哥!你醒了。”双目堪堪适应黑暗,莫研看见展昭半靠在床上,含笑注视着自己。   展昭微笑着点点头。其实他早就醒了,只是想莫研能多睡一会,故而一直未唤她。   “大哥,你……”她心中本来有千百个问题要等着展昭醒来问他,可到了此刻,却又觉得那些问题一点都不重要,眼睛只紧紧地盯住他。   “你身子可还难受?”   “还好。”   “伤口疼得厉害么?”   “还好。”   “你饿不饿?我去热碗米粥来。”   “我吃过了。”他微笑道,“你不用忙。”   “副使大人说你中了很厉害的毒药,和他的一个朋友一样,他朋友还活着呢。他说有法子先将毒凝到一起,再把毒逼出来。所以你莫要担心。”   知道她急急地要自己宽心,展昭又含笑着点点头,还在莫研睡觉之时,耶律菩萨奴也已来过,所以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都已知晓。   “大哥……”莫研其实很想抱住他,可是展昭胸口有伤,她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知道她这些日子不易,又有很多事情是必须瞒着她,展昭心中对她愧疚甚多,将她小手合在掌中,柔声安慰她:“我没事,你莫要怕。”   莫研点点头,烦恼地挠挠耳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我只是想……大哥,我们现在就成亲,好不好?”   展昭怔住,在这种状况之下,叫他如何能答应。   “我想,等我伤好……”他缓缓道。   莫研打断他的话:“大哥,你曾经答应过我,从铁骑营回来便和我成亲,是不是?”   “是,可是我现在……”   “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去了哪里,可现在你总算回来了……”想起昨夜见到他的情形,她眼圈红了红,用力咬咬嘴唇,硬是把眼泪再逼了回去,“除非你反悔了,不想和我成亲了。”   “小七,我没有反悔,只是我想等伤养好之后再成亲不迟。”   “我师姐和姐夫成亲时,我姐夫的病也没有好,是不是?”她直直地看着他,昏暗中的双眸亮得出奇。   展昭语塞。 第七十章      耶律菩萨奴斜倚在窗边,从这里能看见莫研刚刚掩上院门出去,她是被他打发出去买菜买药的。又过了片刻,他才转头望向半靠在床上的展昭,似笑非笑道:   “你答应她了?”   展昭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所指何事,轻摇了下头,淡淡笑道:“还没有。”   “难得有这么个小媳妇对你死心塌地的,你就娶了她吧,我在旁边干看着都替你着急。”   “我眼下这状况,如何能谈婚事。”展昭摇摇头,不欲再谈此事:“大哥,此间都是自己人,你可想将你的真实身份告知她们?”   闻言,耶律菩萨奴,也就是海东青,不置可否:“告诉她们毫无用处,反添麻烦。再说他日还得相见,若是她们一时失察,露出马脚来,我岂非是自讨苦吃。”   见他不愿,展昭自然不会勉强,知道此事仍旧不可告诉莫研,她若问起,自己还须得想法子与她解释才行。眼下,他心中沉甸甸压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可惜我始终没有看到那女子的面容。”此行功败垂成,终未能查出叛国者的身份,展昭心忧不已。   耶律菩萨奴静默片刻,走到桌旁倒了杯水递给展昭,朝他笑道:“来日方长,咱们慢慢再想办法。”   展昭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摇头道:“方夫人已死,这条线一断,要再接起来,已然不易。”   那日他与方夫人缠斗在一起,旁边的蒙面女子伺机发射针筒,因她不是习武之人,对针筒又不甚熟悉,发射之时,大多数毒针都打在了方夫人身上。展昭中的毒针虽不多,但因针上毒性霸道,虽他已当即护住心脉,却无法阻止毒性蔓延,四肢发麻僵硬,如死人一般动也动不了。那蒙面女人恐他不死,又拔出匕首在他胸前补上一刀,方才离去。大概是天意,恰恰是这一刀,放出许多毒血,救了他的性命。他醒后,见旁边的方夫人早已断气,从她身上也找不到解药,他强提口气,骑了马往伏虎林方向而来,勉力行至天黑,终是无力再支撑,滚落马背,昏迷在草丛之中。   “你小子能在那针筒下捡回这条命回来就不错了!眼下莫想那些烦心事,好好养伤。”耶律菩萨奴拍拍他肩膀。   展昭勉强微笑:“我内力修为不济大哥,要压下这毒只怕不易。”   “怕什么!有大哥我在,我先想法子看能不能逼出来,实在不行……”他略顿了顿,转而又爽朗笑道:“反正我有法子,你放心便是!”   虽只是一顿,展昭微愣,电光火石间却已明白他所说之意,不由地心中大震,急忙道:“大哥,展昭的命微不足道。若是因此害大哥伤残或是丧命,展昭宁可自行了断。”   瞧他着急的模样,耶律菩萨奴胸中暖意滚滚,口中却嘲笑道:“急什么急什么!跟老包呆久了你,这么迂!你这毒还没那么严重,放心吧。……对了,我还得去隔壁看看公主醒了没有。你自己休息一下,切忌莫要运功,我已将你心脉经络悉数打通,你一运功,毒入心脉,可就回天乏术了。”   展昭点头,又问道:“公主伤势可无碍?”   “还有点发烧,她的伤不是什么大事,断了几根骨头而已,发烧是寻常事,和你比起来,不过是小菜一碟。”他轻巧道,“加上你那小媳妇照顾地不错,过些日子回了大营,找些宫里养生之药再好好调养调养就行了。”   “多谢大哥,此番若非大哥在,公主险矣。”   耶律菩萨奴不在意地摆摆手,起身往门外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住脚步,转头笑道:“听大哥一句话,和小媳妇把事办了,免得日后想起来后悔。”   展昭闻言,只是微微笑着微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莫研回来时候,两手提得全是东西,左手菜篮里满满的菜,右手居然拎着一笼子的鸽子,粗粗数去足有七八只。   “我叫你买一只鸽子回来熬汤,你买这么多做什么?”耶律菩萨奴听到院门动静,自赵渝房中出来,盯着她手中的笼子奇道。   “多买些,养着也好,每日还有鸽子蛋可以吃,多好。”莫研笑眯眯道。   耶律菩萨奴瞧她简直就是一副在这里过日子的模样,只顾摇头,不再多言,转身复进屋去,声音传过来:“公主醒了,你做完饭记得过来替她换药。”   “哦……”   莫研口中应着,人已走到展昭屋半开的窗前,朝里探去:“大哥,你饿不饿?”   瞧她笑脸如花,展昭微笑着摇摇头:“我还不饿,你先进来歇歇再做饭也不迟。”   “好。”   话音未落,莫研已绕到门口,转瞬就出现在他面前。   “大哥,你猜我买了什么!”她放下篮子,从里面掏摸了一会,摸出一样东西,手背在身后,笑盈盈地瞅着他。   “是什么?”展昭笑问道。   “你猜猜呀!”   “簪子?”   “不对。”   “脂粉?”她的心思千奇百怪,展昭着实想不到,只知往女儿家物件上猜。   “不对不对。”她的头摇地象拨浪鼓一样,神情愈发得意。   展昭笑道:“我猜不到。”   莫研得意洋洋地从身后缓缓伸出手来,手中赫然是一对描金龙凤红烛。   一见此物,展昭当即呆住……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对。”莫研亲亲热热地挨着他坐下,献宝一样道,“落了好多灰,像是有些年头了,我在店里把灰都抹干净,你看喜不喜欢?”   说不出别的话,展昭只能说:“喜欢。”   “我也喜欢得很。”莫研喜滋滋道。   “你……”展昭欲言又止,“你当真……”   “嗯?”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你……这蜡烛,你准备什么时候用?”   “当然今晚就用。”莫研想当然道。   “……”   这是个完全没有料到的回答,展昭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第七十一章      “莫姑娘,公主唤你。”   耶律菩萨奴鬼魅一般出现在门口,猛地出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啊!公主怎么了?大哥,我去去就来。”莫研忙起身,把红烛往展昭手中一放,就急急忙忙地奔出去了。   耶律菩萨奴半靠在门槛上,目光落在展昭手中的红烛上,嘴角顿时透出一丝促狭的笑。   “看不出这丫头还挺合我口味的,越是大事越干脆利落。”他压低声音,低沉沉地笑道。   展昭摇头笑笑,他此时是一个头两个大,自己伤势未稳,可不知该如何向莫研推托才不会伤她的心。   “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怕成亲。”耶律菩萨奴幸灾乐祸地踱过来,头一低,凑上前低道,“莫非你是怕有伤在身,不能洞房?”   展昭俊脸立红,心中知他是故意拿自己开心:“大哥何必取笑我,替我想个法子才是。”   “这种好事,我求都求不来,你老弟居然还往外推。”   “我身中巨毒,若是此时成亲,万一……岂非是害她一生。”展昭低低叹道。   闻言,耶律菩萨奴褪去笑意,目光落在窗外院中的鸽笼上,半晌才道:“我想,她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更想要与你成亲。”   “我何尝不知……”展昭沉声道,“所以我就更不能答应她。”   听见莫研脚步声已步出赵渝所住之屋,耶律菩萨奴再不多语,快步走了出去。      莫研替赵渝换下一身汗湿的衣裳,抱到院中放入木盆内,抓紧时间洗出来晾上。再赶着去炖汤熬粥。粥熬好,炒几个清淡的菜,留好饭菜放在桌上给耶律菩萨奴吃。其他的盛在托盘中给展昭端去,陪着他吃完,收拾好出来。再将熬好的鸽子汤盛出,端到赵渝房中喂她喝下。喂完赵渝出来,自己马马虎虎地把剩菜剩饭吃完,收拾好碗筷,再抓了把米去喂鸽子。   “咕咕咕咕咕……”她蹲在鸽子笼前,逗弄着其中最胖的一只。   耶律菩萨奴慢吞吞地踱过来,亦在她旁边看了半日鸽子,突然没头没脑道:“你当真今夜要和展昭成亲?展昭那身子,说不定连……拜天地都不成。”他本想说“连洞房都不成”,话到嘴边,生生又给咽了回去。   莫研奇怪地转头望他:“那就不拜天地,有什么关系呢。”   “不拜天地,那还算什么成亲。你以为点两根蜡烛就是成亲了?”   “我二哥哥说,那些都是庸人弄出来的繁文缛节,两个人成亲原就是两个人的事,何必又拜天又拜地,还要拜什么长辈,都是多此一举的事情。”   被她抢白一通,还被说成庸人,耶律菩萨奴冷哼道:“既然如此,你还买红烛做什么,岂非也是多此一举。”   没想到他也看到那对龙凤红烛了,莫研脸微微泛红:“我觉得红烛很喜气,让人看着心里就欢喜,所以就特地买了一对。”   耶律菩萨奴没话说,抬头瞥了眼展昭屋内,忍不住又问道:“什么东西都没有,你究竟……打算怎么成亲?”   “成亲又不需要多少东西,”莫研直起腰来,奇道,“两个人住到一块,不就是成亲了么?”   他总算有点了解她的想法了:“你的意思是说今晚……”   “今晚我和展大哥一个屋。”   莫研脸红扑扑的,却是欢喜大于羞涩。   耶律菩萨奴无言走开,心中暗道:老弟,我本想尽力阻扰,可她根本无招无式,我无从挡起,你还是认命吧。      夜色将沉,莫研忙完灶间里的事,又烧了一大锅热水。因赵渝喜洁,替她换过药后,莫研又给她擦过身子换身衣衫。   “大哥!你也擦擦身子,换身衣裳吧。”   她端了热气升腾的铜盆进展昭屋内,朝他笑道。   “好,你放在凳子上,我自己来。”展昭微微探过身子,牵扯到胸口的伤,疼痛难忍,眉头禁不住皱了皱。   莫研放下铜盆,急道:“你别动,万一伤口裂开怎么办。”   “……那,你还是劳烦副使大人过来吧。”   “这点小事,麻烦他做什么,我来就行了。”   她边说边上前,展昭还未及反应,她手一伸已开始解他的衣衫。展昭本就仅着深衣,解下来便是赤膊,他虽待莫研不同别个,但像是这般赤膊相见,要似她那样坦坦然然他也做不到。   莫研倒未想太多,目光落在他伤口上,眉头皱了皱,咬牙切齿道:“下手这么狠,我定饶不了她。”转身拧了布巾,在展昭背上细细擦拭,也不敢用大劲。   展昭本来心中又是温暖又是尴尬,猛然听见她自言自语的话,自相遇以来莫研从未问过自己遇险之事,如何谈得上去找人报仇。他想了想方觉不妙,转首问道:“你方才说饶不了谁?”   “自然是伤你的人。”   “你知道是谁?”   “肯定和绣庄的方夫人脱不了关系。”莫研缓缓道,“你虽不愿告诉我,可看你身上中的毒,难道我还猜不出来么。”她低头复拧了一把,开始擦他的肩膀胳膊。   “小七,我不说,是因为此事关系太大,还不到能说的时候。你可会恼我?”   “我若恼你,你会说么?”她笑着反问他。   此时窗外细细沙沙作响,下起雨来,展昭听着雨声,涩然一笑,摇摇头,   停下手,莫研偏头瞧了他半晌,突然笑着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唇,道:“我自然不会恼你。我知道,这些事你不得不瞒着,心中定比我还难受,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恼你。”   “小七……”展昭望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道:“你也莫要去找方夫人报仇,她已经死了。”   “死了?你杀了她?”   “不是我,”展昭按住她的手,“总之此事尚未了结,你千万不可莽撞行事。”   “哦。”   莫研只得应了,重新拧了热巾,弯下身子,低着头替他擦拭前胸。   她发丝轻轻在他胸前撩过,少女体香萦绕在鼻端,弄得展昭又酥又痒,又觉方才她嘴唇的余温似乎尚在唇边,不由心驰神荡。他受伤后本就定力大减,加上莫研又是自己深爱之人,一时间竟不能自持,伸手搂她入怀,向她脖颈中亲去。   “大哥,蜡烛还没点上呢……”   莫研被他亲得迷迷瞪瞪,身子软软地靠着他,口中低低喃喃,不由自主地亲回去。   雨声淅淅沥沥,下得愈发大起来,似乎除了雨声就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两人意乱情迷,缠缠绵绵,不知不觉间展昭愈亲愈低,而莫研领口渐松,他的手抚上她的肩头,滑入衣衫之中……莫研只觉浑身无力,伸手攀住他,不慎正碰上他胸前伤口。   疼痛闪电般传遍四肢百骸,展昭忍痛闷哼一声,神志骤然清醒了过来,连忙推开莫研,又伸手替她掩好衣衫。   “对不起,我……”展昭顾不得疼痛,伸手扯过衣衫急急穿起来,暗自对自己的轻狂举动懊恼不已。   被他推开,莫研有些失落,却也心疼着展昭的伤,道:“大哥,等你伤好了,你再像这般亲我,好不好?我心里喜欢得很。”   展昭心中感动,握了她的手,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对了,那对蜡烛!”莫研笑盈盈地跳起身,点上红烛。展昭本欲开口阻止,看着她因这几日劳累而消瘦的身形,终是未能说出口。   莫研点好,小心翼翼地摆到背风处,回首朝展昭笑道:“大哥,好看么?”   “好看。”展昭微笑,带着淡淡的苦涩。   莫研嫣然一笑,正欲回他身旁,突然听见耶律菩萨奴自隔壁屋传来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清晰地送入耳中:   “下雨了,还不出来收衣裳!” 第七十二章      雨沿着屋檐流下来,在窗前形成一道水帘,耶律菩萨奴立在窗前,自喊完那一嗓子,他就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见莫研箭一样冲出来收衣裳,又飞快地跑了回去,尚能看见莫研的身影在晃动,似乎是抱了被衾铺在地上。他们屋内的烛光暖暖地透出来,在雨夜中显得份外明亮。   耶律菩萨奴暗自叹了口气,复坐回椅子上,手边亦没有热茶,便随意持杯发呆。幸而赵渝住的这屋隔着里间和外间,否则今夜只怕自己就得在灶房呆一晚了。   卧在里头的赵渝因白日里睡得多了,现下反而睡意全无,又因胸骨受伤,故而也不能半靠在床上,只能直直地躺着,听着窗外雨声淙淙。   耶律菩萨奴喊那嗓子时,她自然是听见了,那时她才惊觉在与自己同在一屋的不是莫研而是他。莫研奔到院中的脚步溅着水花,她也听见了,可之后这个脚步声并未进屋,她又等了许久,始终未听见莫研进屋的声响,心中不由又恼又羞,自己尚是未嫁之身,暗骂莫研如何能将自己与另一男人独处。   赵渝尚在发呆,突然听见近处传来滴水声,循声望去,才发觉屋顶有处地方开始漏水,偏偏很不巧的,雨水正滴在她的脚边。她僵卧在床,动弹不得,又不愿唤耶律菩萨奴进来,心中暗暗叫苦,只能盼着雨快些停才好。   天不从她愿,雨非但没有要停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不多时,她的脚边被衾已经濡湿了一大滩,丝丝冰凉渗入体内,她虽然看不见,却也能感觉到凉意一直蔓延到了小腿伤口处。   看来是没法再忍耐下去了,她轻咬下嘴唇,小小声道:“耶律大人,你能进来一下吗?”   说罢,她等了一会,外头静悄悄的没动静。   她只好略提高声音:“耶律大人,你在外面吗?”   仍旧没人进来,外头静悄悄的,就像没人一样。   没法子了,赵渝深吸口气,亮着嗓子喊道:“有人在外面吗?”   这下,外间终于有动静了,帘子被掀开,耶律菩萨奴探了个头进来,漠然问道:“公主有事?”   “屋顶漏雨。”与他不会有多余的话,赵渝尽量简明扼要道。   他抬头扫了眼屋顶,再低头瞧向被衾,面容一沉:“被子全都湿了,怎得早不说?”其实之间赵渝两遍叫唤,他都听见了,只是若应声而入,未免显得自己过于关切,故而特地装成第三遍时才听见。此时见到被褥湿透,又恰在伤腿的位置,他忍不住就想出言相责。   赵渝紧抿着唇不说话,微垂的眼中隐隐有光华闪动,自小在宫中娇生惯养的她何尝受过这个:身受重伤不能动弹,流落荒野小镇,住在漏雨的破屋之中,这些都是她从前想也未曾想过的事情,现在加上还要被一个契丹人训斥,她心中的委屈忍也忍不住地涌出来。   尽管烛光昏暗,耶律菩萨奴还是看见了她眼中打着转的泪花,为了不让它落下来给大家平添尴尬,他硬生生把到了嘴边讥讽的话咽了回去。   “伤口不能沾水,我再替你换一次药。”平平的语气。   赵渝很想说请他把莫研叫过来,可是耶律菩萨奴一闪身又出去了,抱了他自己的被衾进来铺在地上,然后将赵渝抱起放上去。   “床湿成这样,不能睡了,还请公主今晚委屈一下。”他面无表情道。   赵渝轻点下头,表示睡地上也不打紧,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嗯……莫研在哪里?”   耶律菩萨奴本已伸出手来,准备替她换药,闻言又停下手:“她今晚和展昭成亲,你要我去叫她么?”   突闻此事,赵渝不禁吃惊:“她和展昭成亲?展护卫不是受了重伤么?”   “他是伤得很重,”他顿了顿,才道:“所以,我想这就是她一定要和展昭成亲的缘故。”   闻言,赵渝久久未语,心中波澜起伏:这几日来,自己一直躺在床上自怜自哀,莫研在身畔来来往往,端茶送水换药换衫,自己却完全没有留意过她。展昭是她心爱之人,不明不白地受了重伤,她的心里也不知如何担忧,自己竟是连安慰都未曾安慰过她。难得她竟有如此勇气,在此时此地与展昭成亲。此时方才察觉,自己虽然贵为公主,可却是比不上她。   “公主,可否要唤她过来。”   耶律菩萨奴耐心地等着她怔怔出了半日神,才又开口问道。   赵渝摇摇头:“不,别唤她,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呆着吧。”她在心中叹了口气,相比起他们,自己能为他们做得竟如此之少。   耶律菩萨奴默然不语,低下头开始解开包扎她腿部的布条,替她换药。他毕竟是男子,手脚自是比莫研要重许多,阵阵疼痛如波涛般涌上来,她苍白着脸,死死地咬着嘴唇,生怕自己痛呼出声。像是察觉到什么,他的手略停,不动声色地瞥了她,雷声滚滚从屋顶碾过,闪电间或将屋内照得煞白,她毫无血色的脸映入眼中。他暗叹口气,动作转而轻柔。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紧随着便是一声炸雷,声响巨大,雨也随之愈发大起来,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将屋子密密地包裹起来……      因白日极累,莫研睡起觉来也颇沉,尽管巨雷就在近处炸响,但她也只是低低咕哝了一声,扯着被子蒙住头接着睡去。   倒是展昭被惊醒,此时屋中油灯虽灭,那两根红烛虽仍旧燃着,烛泪低垂,火光明亮。他半撑起身子,探头望了望地上的莫研,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屋子漏雨,莫研半边身子的被衾早已湿透,难得的是她居然无知无觉径自熟睡,倒真是不容易。   “小七,小七……”他轻声唤她。   他声音自然比不上雷声震耳欲聋,莫研却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惊望着道:“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展昭忙柔声道,“这屋子漏雨,你看看,你的被子是不是湿了?”   “……”   莫研这才低头摸了摸被子,果然是湿的,她懊恼地抬头望了望屋顶,还好,就自己这处漏雨。“这破屋子,明日我得找房东好好说道一番。”她倦倦地打了哈欠,又挠挠耳根,将被子掉了个头,居然就准备躺下去接着睡了。   展昭暗叹口气,又把她唤起来:“小七,看看身上衣衫湿了没有,莫要着凉了。还要,被衾都湿了,如何能再睡的。”   “衣衫还好,就湿了肩膀一部分。”莫研不在意道。   “快些换了。”展昭催着她。   “哦。”   她只好起身取来干净衣衫,刚想要换衣裳,突然愣了一下,望着展昭,脸唰得红了:“大哥,你把脸别过去好不好?”   其实不用她说,展昭早已要转开头去,只是听她一说,他不由脸也有些微微泛红,口中催道:“快些换了,莫要受凉。”   莫研应了,红着脸飞快地换了衣衫。   被衾湿了不能再睡,她随手拿了件袍子权当被子来盖,和衣一滚,便躺了下去。   展昭见了,不禁心疼,想不了许多,自然而然道:“小七,地上凉得很,你上床来睡。”   莫研却有些犹豫:“可是,你的伤……”   “不碍事,你睡在右侧便是。”他胸口的伤在左侧。   “……好。”   莫研爬上床来,挨着展昭躺下,她的手在被衾中与他的手交握着。两人就这样静静躺着,听着窗外的暴雨狂雷,心中均是一般平安喜乐。   良久、良久……   莫研轻声道:“大哥,你睡着了吗?”   展昭亦轻声答道:“还没有。”   “大哥。”   “嗯?”   “成亲真好。”   “……是啊。” 第七十三章      清晨,展昭醒了来时,莫研已不在身畔。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他隐隐能听见她在灶间忙碌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她在院中咕咕地喂鸽子,他突然有种恍若在梦中的感觉。   想起昨夜的言语,他不由得苦笑,如此稀里糊涂地,两人便算是成了亲,这种事也只有莫研才做得出来。自己与她同榻而眠一夜,虽无夫妻之实,但自己又如何能够再次拒绝她。   只要自己的伤能好,成亲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展昭自我安慰道。   “大哥,你醒了!”   莫研笑盈盈地端了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进屋来,口中抱怨道:“我本想熬碗鸡粥给你吃,可耶律大人说你伤口未愈,不能吃鸡,所以只好作罢。吃了几日的清粥小菜,你该饿坏了吧?”   展昭微笑着摇摇头:“有粥就很好。”   “大哥……”她本想说什么,唤出声来又顿了顿,转而道:“我现在该唤你什么才好,叫夫君、相公、还是官人?”说罢,她挠挠耳根,颦眉自言自语道:“这些称呼听着可都别扭得很。”   “你喜欢怎么唤我便怎么唤我就是。”展昭笑道,“我们成亲都未拘泥形式,又何必计较如何称呼呢。”   莫研闻言,欢喜笑道:“说的是,我还是喜欢叫你大哥,你说好不好?”   “你喜欢,自然就好。”   莫研微笑,又想起方才要说的话:“我还不会梳鬓,只得编了辫子盘起来,你瞧是不是很奇怪?”   她侧头让展昭瞧她脑后,窗外透入的阳光散落半身,脸庞和秀发罩在一层朦胧的光芒之中,令人微微眩目。展昭望着她一径出神,笑意含在唇边。   “大哥?”   “……我也不懂,不过你这样梳好看得很。”   莫研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甚快,展昭因与莫研成了亲,心中便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拖累她,一定须得治好伤才行。加上耶律菩萨奴日日为他运功凝毒,不过短短数日,他四肢处的紫黑皆已褪尽,毒已然凝成,接下来便是须得将毒逼出体外。   赵渝的伤也好了许多,有时竟还能与莫研说说笑笑,与前些天日日忧愁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日,莫研买了菜回来,蹲在院中地上择菜。   耶律菩萨奴替展昭运过功出来,瞧她择菜时,菜叶菜梗全都混丢在一处,便知她心不在焉。   “喂,展夫人,就算这菜你家展大人不吃,你也不能这样糟蹋吧。”他用脚踢踢篮子。   莫研被他一打岔,方回过神来,才发觉全都弄混了,忙快手快脚地重新择好。对于耶律菩萨奴,她感激他替展昭疗伤还来不及呢,自然不会生气。   “对了,耶律大人,咱们现在住的这个小镇是在你们辽国境内么?”她仰头问道,对于辽国的地界,她也不是很明白。   耶律菩萨奴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   “哦……”莫研若有所思地复低下头去,却什么都不再说。   “怎么了?”他只好问道。   莫研挠挠耳根,才道:“我今日在街上看到一些人,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人?”   “我觉得应该是宋人。”   耶律菩萨奴皱眉:“什么叫做你觉得。”   “因为那些人都穿着辽人的衣裳,好像是想装扮成贩卖皮货的辽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他们脸上和手上的肤色就不像常年在山中打猎的人,加上他们虽然换了衣裳,可没给马换行头,马匹所用的马鞍明显是宋国之物。”   耶律菩萨奴虽然已是心中大疑,口中仍淡淡道:“也许是在宋境买的马鞍,这不算稀奇。”   莫研摇摇头:“我曾观察过你们辽人系缰绳的绳扣,与我们宋人习惯的系法不同,那些人若是辽人,不会连绳扣系法都不一样的。”   “他们有多少人?”   “人倒不多,我所看见的大概就五六人而已。”   “往何处去了?”   “好像是往北边去了。”   耶律菩萨奴沉思一瞬,抬脚往门外走去:“我去去就来。”话音刚落,他人已经不见。   展昭在屋内,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对于莫研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听她言语间似乎保留,猜她是有所顾忌,当下即唤她进屋来,询问此事。   “大哥,那些人像是官府中人。”这是方才莫研不敢对耶律菩萨奴说的事,毕竟两国局势微妙,宋朝官兵擅自入辽境,这可是会引发两国交战的大事。   展昭心中一紧:“竟然是官府中人。”对于莫研的观察能力,他全然不疑,不会去问她是如何看出。   “你说官府派人乔装打扮到这里来做什么?”莫研想不明白。   展昭不答反问:“你瞧那些人功夫如何?”   “功夫倒寻常,看脚步身形,并无高手。”   展昭脑中急速运转着:官府中人,人不多,五六人而已,寻常功夫,扮成辽人,往北边去。五六人,寻常功夫,不足以成大事,所以不会是暗杀行刺之事。若是打探消息,则人嫌太多,若说是寻人寻物,倒是有此可能。   官府中人,会是哪个官府的手下?距离辽境最近的便是河间府,会是河间府尹李奇高派来的人吗?   若是寻人,会是找谁?   若是寻物,又会是在找什么物件?   一时间脑中千头万绪,他无从着手,也理不出一条线索来。   “大哥,你伤还未好,莫要伤神。”   看到他眉头越颦越紧,莫研顿时后悔自己将此消息告诉他。   “我不要紧。”展昭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目光却透过窗子盯着院门,自己虽然忧心忡忡,却苦于有心无力,也许等到海东青回来,就会有个答案。   他们等了莫约一盏茶功夫,便看见耶律菩萨奴闪身进来。   “收拾东西,我已雇好马车在外面,我们走。”他一面走进来,一面匆匆道,手指向正欲张口询问的莫研,“你,什么都别问,快去替公主收拾好东西。”   “可是……”不明不白的,莫研迟疑。   展昭冲她点点头:“小七,快去。”   连展昭神色都很凝重,莫研点点头,一溜烟跑出去。   此时展昭方才转向耶律菩萨奴,低声问道:“大哥,究竟出了何事?”   “我太大意了,”耶律菩萨奴眉毛打了个结,“我们应该早点回大营,而不该在这小镇上住这么久。我猜,这些人极有可能是来找你的,他们没找到你的尸首,生怕你还活着,所以开始到处找你。”   “他们是来找我的!?”展昭一惊,忙道,“小七说他们是官府中人。”   “官府中人。”   两人对视,心中所想皆是一样:若这些人真是为了寻展昭而来,只要查出这些人的来历,便可知道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了。 第七十四章      “出什么事了?”   赵渝望着身畔忙碌收拾的莫研,有些紧张道。   莫研手中不停,口中道:“我也不是太明白,不过镇上来了些奇怪的人,耶律大人出去转了转,就说他已雇好了马车,要我们赶紧走。”   “是些什么人。”   莫研迟疑了一下:“好像是乔装打扮过的大宋的官兵。”   赵渝奇怪道:“大宋的官兵怎会出现在此地?”她的第一反应便是父皇听闻到自己失踪之事,派兵前来寻找,转而又觉不对,便是辽国有人快马送信回京城,时间上也绝对来不及。   莫研用力扎紧包袱,牢牢地打了个结,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们虽然落难于此,但我好歹是大宋公主。他们既然是大宋官兵,我们为何要逃?”   莫研还是摇头,示意不知。   瞧她一问三不知的模样,赵渝微恼:“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叫我们走我们就得走么?我再不济也是大宋公主,他们既然是宋人,有何可怕的。”   “可是,展大哥也是这个意思。”莫研道。   赵渝心中愈发狐疑,见莫研手脚不停,沉声吩咐道,“你去把耶律大人叫来。”   “哦。”   莫研正抱着两个包袱想送到门外马车上,顺口应了,快步出门去。   片刻之后,耶律菩萨奴疾步进来,看屋内莫研都收拾地差不多了,压根连听都没听赵渝一连串急促的问话,俯身抱起她就往外走。   “你、你把我放下来。”   “公主伤口未痊愈,最好别乱动,否则再接一次骨头,你麻烦我也麻烦。”耶律菩萨奴此时心中存着事情,只盼她快快安静下来,莫要再添事端。   “你……”   赵渝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放入马车中的软褥之上,他摔下车帘,将她独自留在车内。她愈发气恼,突又想起他方才的话“……否则再接一次骨头,你麻烦我也麻烦。”,呆了一瞬,顿时又羞又恼起来。   又过得一会,莫研扶着展昭进车来,让他半靠着车壁坐下,复欲返身出去驾车,却被赵渝叫住。   “小七,你说实话,我的伤……究竟是不是你替我接的骨头?”赵渝紧紧盯住她。   “公主,这个,谁接的不都一样么,反正把骨头接好是最重要的。”莫研陪着笑脸,不等她再问,嗖地一下就溜了出去。   其实不用再问,赵渝也明白了,除了小腿,自己胸前尚有一处骨折,竟也是那人所接起。想到接骨之时,身子被他看了去,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忙强迫自己忘记此事,不敢再深想下去。   外间耶律菩萨奴低声交待莫研:“出了小镇,大营就在西北方向,你往那边直走就行了。若认不得路,就绕着山脚走,不会错的。”   “哦。”   “还有,”他声音压得更低,“展昭体内的毒已经聚在一处,你万不可让他运气动武,否则毒入心脉……”   莫研闻言一凛:“我明白。”   耶律菩萨奴复望了马车,尽管车内尽是他放心不下的人,但眼前的事关系更为重大,由不得他再迟疑,他朝莫研点点头,示意她快走。   随着莫研一声轻叱,马车缓缓驶动,因为车内有伤者,她驾车非常小心,亦不敢扬鞭催促,马车只是徐徐而行。   赵渝本以为那人会上车来,等了许久,直到车轮频频碰到石子微微颠簸,知道已经到了镇外,却始终没有见他上车来。她在心中按耐了又按耐,极力要自己压制住想询问的欲望,终还是忍不住朝展昭开口问道:“耶律大人呢,怎么不见他?”   耶律菩萨奴的另一身份不便对赵渝明说,自然他去追踪那些宋朝官兵亦不能说,展昭只道:“耶律大人觉得与我们一起同回大营,多有不便,故而他已先行一步。”   “他走了……”   赵渝微微讶异,黯然垂下双目,心中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恼怒:他竟连说都未与自己说一声就这么走了。   展昭见赵渝模样,以为她心中不满,解释道:“南院大王耶律重光本命他守住北面熊窟,而耶律大人为我们耽搁数日之久,还请公主体谅他才是。”   “那……为何镇上来了大宋官兵,他就要我们赶紧走呢?”   对于她此一问,展昭早有对策,对答如流道:“那些人乔装打扮,来辽境不知所为何事,若是生事,让人知道公主恰好在镇上,只怕难逃干系。耶律大人也是为了公主着想。”   赵渝虽然觉得他所说有理,但却似乎还是难以说服她,想了片刻,还欲再问,却见展昭咳了几声,盘膝闭目调息,她也只得不再问了。      马车直行了一天一夜,因莫研不敢让马车疾驰,但又想早些到达大营,好让大哥和公主妥善休息,故而连夜里她也不休息,一直在赶路。   天初初亮时,她才停下来休息,借着曙光,大家各自吃了些水和干粮。   “还有多久才能到大营?”   赵渝让莫研扶起她,朝车帘外望去。清晨的薄雾飘来散去,朦胧中隐约能看见远远的伏虎林西侧山壁上的玄色巨石,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中份外显眼。   “我记得那块石头,”莫研想起,“我们来时我就曾看见,应该不远了,大概再行半日便能到达大营。”   赵渝轻舒口气:总算快到了,虽然是辽国大营,但不管怎么说,大营内起码有大宋的侍女侍卫,能见到他们,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也是份安慰。还有一点是她不禁要去想的,那人是不是早已回到了大营。   莫研饮下一大口水,随意抹了抹嘴,便预备到外面继续驾车,却被展昭唤住。他递过件外袍,柔声道:“清晨雾气潮湿,你先笼在身上,待日头出来再脱也不迟。”   “好。”莫研接过穿上,朝他一笑,才掀帘出去。   赵渝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忽又想起自己在京城时见他俩的情形,当时她就觉展昭对莫研十分亲密,此时他俩果真成婚,她想来不由有几分怅然。她自己经历了这许多,生生死死也过来了,深知身份权贵的脆弱和两情相守的可贵。   “展护卫,”她轻声道,“若是早知你与小七如此情深,我就不该硬要你随我来辽国。”   “公主……”展昭不知她怎得突然说起这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回去后会修书与父皇,让你仍回开封府供职。待你伤好了之后,就带着小七一起回去吧。”赵渝淡淡笑道。   “公主何出此言,”展昭忙道,“展昭护卫公主终身,绝无后悔之意。”   “我知道,我也是为小七考虑。”赵渝微微一笑,“你们现在成了亲,将来还会有娃娃,难道你让孩子也在辽国长大么。”   展昭一怔:“是不是内子说了什么?”   赵渝摇头道:“小七怎么会说这些,我瞧她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欢喜得很,她那里还会在乎其他的。”   展昭垂目涩然苦笑,只听见赵渝幽幽地叹了口气,两人都未再说话了。 第七十五章      行至日头渐烈,草尖上的露珠也消失无踪,莫研坐在车辕上,望着远处山顶的玄色巨石愈来愈近,心情也愈加轻松起来。她心中想,大哥中毒,身体定然损伤甚巨,要多给他补补身子才是。耶律宗真此行定然带了不少珍稀药材,待回了大营,想法子或偷或骗,弄一些出来才好。   晨雾散尽,一行辽人骑着马正迎着他们过来,莫研定睛望去,瞧见为首的辽人正是之前受了伤的萧信。   原来,萧信被送回大营诊治,因他伤在脑部,辽国太医瞧了半天,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自己倒是生龙活虎地吃吃喝喝,除了对近两年的事记得不太明白外,并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太医仅能猜测,他脑袋被虎爪重击后,脑内可能存有瘀血,故而暂时失忆,假以时日瘀血化尽,他自然而然便能记起。   萧观音见哥哥并无大碍,便留他在营中休息,再三叮嘱他不可再上山去,她自己却带了些侍卫沿着原地去寻耶律洪基。只是这萧信岂是闲呆得住的人,虽不上山去,便自行带了一行人,在四周溜达着,追追野兔他也开心。   “你们是何人?”   眼见莫研他们马车驶过来,萧信立马拦在车前,斜睇她问道。他虽然不认得这些人,但这些日子大营无人,他闲得发慌,见他们似乎是往大营而去,看上去又不是贵族,干脆先拦下来为难为难再说。   为免引人侧目,莫研他们一行人此时所穿衣衫都是在小镇上所买的寻常辽人粗布衣袍,莫说萧信此时根本记不得她,便是记得,只怕乍看之下也认不出来。而萧信所带的这些侍卫都是刚从亲王府中调来,皆与莫研等人素未谋面。   “琪亲王!”莫研跳下马车,“我们是护送公主回来的。”   见这个其貌不扬的契丹平民丫头居然认得自己,萧信狐疑地侧头看她:“你说……什么公主?”   “大宋公主,公主跌下山,受了重伤,就在车里头躺着。”   “大宋公主……”萧信听萧观音抱怨了不止一次,他遇虎袭时,赵渝在山中失踪。他想想不对,若是公主受伤也应该从山中出来,而眼前这人衣着崭新,显然不像是从山中而来。   “把车帘掀开给我瞧瞧。”萧信疑心大起。   莫研无法,只得掀开车帘一角,让他看到里面的展昭和赵渝。赵渝卧在软褥上无法起身,见萧信探头进来张望,恼他无礼,故而装作闭目休息。   “那男的是谁?”萧信奇道。   展昭闻言,暗叹口气,忍住胸前伤口的疼痛掀帘下马车来,莫研欲要上前扶住他,却被他以目光制止。   “展昭参见琪亲王。”他从容施礼。   萧信一怔:“展昭?展昭又是谁?”他侧头问身侧侍卫,侍卫忙上前附耳禀报,他渐渐眯起双眼,目光不善地盯住展昭。   “你说你是展昭?可是,你可知道,真正的展昭此时应该在铁骑营。”萧信冷笑。“你们究竟是何人,有何企图,还不快老实招来。”   此时展昭与莫研心下皆是奇怪之极,他二人都曾与萧信见过面,就算萧信不记得他们,也该认得车内的赵渝,可萧信完全是一副与他们素不相识的模样。他们自然都想不到萧信会有失忆一事,还以为这当中又发生了什么蹊跷之事。   虽然心中疑虑重重,展昭还是有礼道:“展某已从铁骑营回来,现护卫公主回大营。”   萧信冷哼一声:“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你当我是傻子么。”   车内的赵渝听到此处,忍不住低声唤了莫研进去,命她将自己扶起,再将车帘掀开。   “琪亲王,展护卫确已从铁骑营归来,与我们在途中相遇。”赵渝看着萧信,缓缓道。   萧信狐疑地眯起眼睛:“你……当真是大宋公主?有何证据?”   赵渝愣住,一时语塞,以为萧信是故意为之,半晌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我试图假冒公主?”   萧信捋着缰绳,往近处走了几步。赵渝一脸病容,身上穿得又是寻常百姓衣袍,纵然是个美人,此时望去也只让人觉得憔悴不堪,全无半分公主风姿。萧信皱眉,遂道:“我如何能仅听你片面之词,你须得拿出证据来才行。”   莫研在旁不禁奇道:“琪亲王,你当真不认得公主了?我们前几日还一起在山中狩猎,怎么转眼你就好像不认得我们了?”   若要说出自己失忆之事,萧信觉得太丢脸,也不许手下侍卫插口,硬是仰头道:“谁说我不认得了,只是公主是在山中失踪,而你们却是自大路而来,谁知道会不会是有人趁机乔装易容,企图扮成大宋公主,混入大营之中。”   赵渝以为他存心刁难自己,怒气渐升,唤莫研道:“小七,把我那对同心玉佩给他看,那是宋朝皇家之物,断然假冒不得。”   莫研依言自包袱中取出玉佩,递与萧信,萧信拿在手中,他平日只专心于骑马射猎,这玉佩究竟是不是皇家之物他也不懂,把玩片刻,仍旧还了回去。   “营内还有随我们自大宋而来的侍女侍卫数人,待他们与我们相见,自然可辨真伪。”展昭温和朝萧信道,他看着莫研忿忿将玉佩放回包袱,轻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莫要动气。   萧信略略迟疑,饶他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得点点头:“我跟着你们去,莫要想耍花招。”   莫研闻言,翻了个白眼,仍扶赵渝躺好。展昭却不入车内,他不欲让这些人看出自己受伤,随莫研坐在车辕上。莫研留神看了下他扶在车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知他定是因车辕颠簸而导致胸前伤口疼痛,心中疼惜,却又无法,唯能将马车行得慢之又慢。   萧信等人便紧随在马车后,见马车行得如此之慢,不禁心中生疑。旁边一侍卫附耳来言:“听闻展昭在宋朝又被誉为南侠,武艺超群,依属下愚见,您……不妨试他一试。”   闻言,萧信心中一动,他本身好玩好武,加上素日性情便是见树还要踢三脚、无风也起三层浪,这侍卫所言正中他下怀,也想不了太多,他立时低低吩咐:“你们分两边抄上去,试试他功夫,那个小丫头似乎也懂些拳脚,车里头的人可千万别动,万一真的是什么公主就不好了。”   “是。” 第七十六章      领了萧信的命,低下的辽人侍卫莫不摩拳擦掌,他们久闻展昭之名,只道是中原人夸大其词,甚想煞煞其威风,一直苦无机会,今日倒真是天赐良机。   听见后面马蹄声猛地急促起来,展昭心中一紧,已有不好的预感,正欲与莫研说话,便听见莫研一手紧紧拽住他的胳膊,口中急急道:   “大哥,待会不管何事,你千万不可运气。”   展昭还未来得及回答,马车左右两侧越上前来的辽人侍卫突地同时发难,拔出腰间佩刀朝他二人砍来。银光一闪,莫研不知何时已抽出腰间,替他挡开一刀,顺势俯身躲过砍向自己的那刀。   “好不要脸!”待辽人一缓,莫研口中怒骂道,手中不停,挥鞭策马,马车腾地窜了出去。   趁着辽人拍马追赶之际,莫研快手快脚地推展昭入马车内去:“大哥,你且进去,我自有法子对付他们!”   “小七!当心!”展昭虽不放心,但知道自己此时在外,反而碍手碍脚,引她分心,遂入马车之中,但手紧紧撩着车帘,若莫研遇险,好随时跃出。   马车自是比马匹累赘得多,不过片刻,那些辽人便已追了上来,两边各有五六人,挥着明晃晃的刀就攻过来。莫研暗自咬牙切齿,这些辽人虽然功夫不算是上乘,若是以一敌一,倒也无人是她对手,只是眼下她需得一手驾车,一手持剑,要迎战两边辽人,甚是吃力。   方才对展昭说她自有法子,不过是句大话罢了,眼下这情形当真是难对付得很。莫研脑筋急速转动,猛然想到怀中一物,心中大喜,立时收剑,将那物掏摸出来……   嗖、嗖、嗖……数十支绣花针自她手中扬出,纷纷打在辽人身上。   “针上有毒!”她勒马朗声道。这使针作为暗器的手法,她不甚懂,扬出去的绣花针虽多,劲道却小,更别提打穴位了。大多数针都是碰到人身上便掉落在地,刺破点皮,蚊子咬般的疼痛,若不说有毒,断断是唬不住人的。   听见个“毒”字,那些辽人果然被吓住,原不过是想试试展昭功夫,赔上一条命可不划算,已有人停马,拔下尚钉在衣衫的绣花针细看。   莫研见他们神色,忙接着道:“这毒无色无味,中后人也不会觉得疼痛。只不过三日之后便会浑身起红疹,再三日后出脓水,再再三日后全身溃烂,直至人断气为止。所以这毒便叫桃花三日。”   信口胡诌本是莫研的拿手好戏,毒性毒名她张口就来,连想都用不着想。那些辽人见她说得极顺口,自然不疑有他,当下便信以为真,忙各自下马来,朝莫研抱拳急急道:“姑娘千万手下留情,把解药给我们,此事根本是一场误会。”   “你们偷袭我们,刀刀砍来,还敢说是误会!”莫研怒道。   后面的萧信也赶上前来,侍卫忙告之他此事,他方知自己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此时他们已距离大营不远,营内有侍卫看见这里的骚动,部分侍卫赶了过来。莫研一眼瞥见其中一人正是随他们从大宋而来的侍卫,忙高声唤道:“公主受了伤,快去唤人来!”   那人也认出了莫研,又瞥见车内的展昭和赵渝,再无迟疑,连忙回身去叫人来,不会儿功夫,被赵渝留在营中的侍女侍卫便都赶来了。   “琪亲王,这些人都是原本在营中的,你且问问他们,究竟认不认得我们是谁?”莫研仍以为萧信存心为难他们,不依不饶道。   被这么个小丫头质问,萧信原想端出亲王的架势来压压她,但手下数名侍卫都身中巨毒,由不得他不理,只好道:“我也是谨慎起见,听说展昭功夫了得,想试试他以辨真假,并无伤人之意。”   见他毫无悔意,莫研怒目而视,好在大哥并未出手,否则毒入心脉,回天乏术,到时难道他还能以命相抵不成。   “小七,想来确是场误会,我们也莫再追究,先送公主回营休息要紧。”展昭知她心中忿忿,从车内探出头来低低道。   莫研回首看见他脸色煞白,额上汗珠滚滚而下,心中一紧,知道定是方才马车疾驰触动了他的伤口,顿时顾不上其他,急步回身,便欲送他回营内去。   “……姑娘,我等的解药……”   莫研眼睛只望着展昭,头都懒得回:“急什么,待回了大营,我自会调制给你们。”   听她如此说,那些辽人侍卫都暗自松了口气,既然有解药,早些晚些他们也能忍了,横竖莫研就在大营里跑不了。      在侍女请来了辽国太医为赵渝诊治时,莫研正在另一顶牙帐内替展昭小心翼翼地重新包扎伤口。   方才已经有人告之了他们萧信失忆之事,两人听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原本对萧信的疑心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我说他被老虎拍了一爪子怎得一点事都没有,原来是失忆了。”莫研细心扎好布条,替展昭披起衣袍来,笑道:“要是被拍成个傻子,我们可就拿他没法子。”   展昭半靠着软垫上,挽了她的一只手,微笑问道:“对了,你怎得带了那么多针。”   “你身上的毒不就是被毒针打的么,我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在镇上买东西时就顺便买了几包绣花针,想闲的时候也练练,可一直也不得空。”她嘻嘻一笑,“没想到第一次使,就有这么大用处。”   “倒真是凑巧了。”   “可不是么,若当真让他们得逞,逼得你动手,岂非糟糕之极。”莫研想起仍然心有余悸,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   展昭轻轻掠过她的发丝,笑道:“对了,你信口胡诌的毒,打算怎么给他们调制解药?莫要再捉弄他们就是了。”   莫研原就存了心要好好捉弄下那些人,现听展昭如此说,只好笑道:“那我随便给他们喝点姜汤水,你看可好?”   展昭笑着点点头:“这法子好得很。”   两人说说笑笑,刚经历过一番惊险,此时回到大营,身心皆放松了许多。莫研驾车一夜未眠,不知不觉间倦乏涌上,连连打了几个哈欠,索性缩上软榻,挨着展昭浅浅睡去。展昭本就虚弱,遂取过身畔薄毯替她盖上,自己也躺下合目休息。 第七十七章      小睡了约一个多时辰,莫研隐隐听见帐外有人说话,睁眼侧耳听去,不由皱紧眉头:原来又是萧信手下的那些侍卫,大概是等不及了,前来讨要解药,所以宋人侍卫前来通报。   展昭不知何时已醒来,低低笑道:“看来,他们被你吓得不轻。你还是快些将他们打发了吧,他们这么一闹,倒让别人觉得是你在故意为难他们,于日后不好。”   确是被他们弄的不耐烦,莫研只得起来,回身时看见展昭也随之坐起,且拿了外袍披上身,奇道:“大哥,你也出去么?”   “我得去公主帐中走一遭,不然恐怕别人疑心我受了伤。”   莫研挠挠耳根:“让辽人知道你受伤,有什么关系么?”   展昭笑而不答,只道:“他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莫研轻叹口气,没再问下去,知他抬手时会拉扯到伤口,便取出怀中的小梳子替他将头发梳理整理,用发带悉心束好。   “伤口还会疼么?”她复收好梳子,关切问道。   展昭微笑着摇摇头,手指轻轻朝帐外的方向点了点。莫研无法,心不甘情不愿地掀帐走出去,展昭随在她身后出帐。   为了方便展昭养伤,他们故意挑了一处最偏僻的牙帐,因地形的关系,与其他牙帐距离较远,掩在树林之中。此时已是午后,烈日当头,云朵在天空中缓缓地挪动,林风时有时无,四周的蝉叫得闹哄哄的。莫研一出帐就皱了皱眉,隐隐能听见那些辽人侍卫就在不远处喧闹,不由得愈发心绪烦躁起来。   她朝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又返身去看展昭。后者步伐略慢,朝她微微一笑。   骤然间,一声细小如弦丝般的兵刃出鞘之音传入她耳中,莫研尚未来得及反应,便看见一人影自旁边树丛扑出,刀锋闪出的寒光微微眩目,直取展昭而去。   “大哥,小心!”   她惊呼出声的瞬间,展昭已侧身退开一步,险险避过那一刀。他不能运气,身法自是大打折扣,这一退虽然避开,却甚是侥幸。   那人第二刀紧随而上,却不料自旁有把银剑刺出,蛇般绕上刀身,一时竟摔脱不掉。   “你是何人?又是萧信让你来的不成?”莫研喝道,看此人一身辽国侍卫打扮,黑巾蒙面,自然而然就又怀疑到萧信身上去。   那人冷冷一哼,莫研只觉一股劲道自剑身上传来,排山倒海般,虎口被震得发麻,竟连剑也握不住,脱手而出。她顿时心中大骇,此人功夫远在她之上,绝不是之前那些不入流的侍卫可比。   “小七!”展昭见她剑被震飞,恐她受伤,便欲急切地抢上前来。   “大哥,快走!”   莫研虽手中无剑,也明知自己不是那人对手,但为了护住展昭周全,也顾不得许多。拳脚呼呼,抢上前直取那人要穴,她连着几招都是攻势,只求拖住此人,门户却是破绽甚多,顾不及护住。   那人的目标是展昭,见莫研碍事,心中甚急,刀势愈发凌厉,杀招接连而至,莫研功夫本就远远不及他,被逼得手忙脚乱,狼狈避让……刀光阴寒,由刺转劈,莫研右臂眼看就要被砍下,突有一人从旁伸手,以指扣刀,刀身巨震,几乎飞了出去。   同时莫研被人拉开,她脚步踉跄,双目盯住拉开她的人,紧紧地,几乎要滴出血来……   因为拉开她的人正是展昭。   那人本以为展昭受伤定然功力大损,本想要他性命,岂料在几招之后便发觉自己仍旧不是展昭对手,不欲恋战,却因展昭逼得甚紧而脱不开身。展昭素来宽厚,此时却不知为何,招招取他要害,显然是欲将其毙于掌下。   那人见一时占不了上风,又恐附近侍卫赶来,更加走不脱,心下焦急,余光瞥见莫研呆呆愣愣地立在树旁恍若神游太虚,立时心生一计,也不躲展昭的攻势,重重一掌朝莫研拍去。   展昭果然中计,折身来救,他趁机脱出困境,飞身跃入近旁树丛,几个腾挪之后便消失无踪。   眼见那人身影遁去,展昭却再无力追赶,方才的一番打斗引得胸前伤口迸裂,丝丝血迹渗出衣袍。他斜靠在帐上,微微喘息着,眼睛只瞧着莫研。   附近侍卫此时方赶来,见除了展昭莫研,此处并无他人,奇道:“方才好像看见有人在此打斗?”   “是我在和内子切磋武艺,惊扰各位,甚是抱歉。”展昭勉强淡淡笑道。   “哦,是这样。”   那些侍卫笑了笑,原还想打趣一番,但见莫研失魂落魄的样子,终是没说出口,随意客套了几句便走了。   侍卫的脚步声消失后,除了蝉声,四周静得出奇。   风从林梢轻掠而过。   云缓缓地撕裂再聚拢。   他二人相隔不到一丈,却如相隔千山万水一般痴痴相望,仿佛尘世的喧嚣都已离他们而去。   莫研眼中无泪,透着比伤心更甚的悲恸。   她试着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觉胸中气血翻滚,这些日子来的愁苦欢喜齐齐涌上,“哇”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摇摇欲坠。   “小七,你……”展昭见状,抢上前扶住她,不舍地用衣袖擦拭她唇边血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莫研的头深埋在他怀中,身子颤抖不停,展昭紧紧搂住她,想到二人成亲不过短短几日,自己却伤她至深,黯然神伤,竟不由自主地滴下泪来。   之前来催解药的侍卫又过来,见二人模样不解,轻咳了两声才问道:“琪亲王的属下又来催问,莫姑娘何时能将解药调制给他们?”   莫研本来在展昭怀中一动不动,听到琪亲王三字却骤然抬头,目中杀气凌厉,知她如展昭,随即低低在她耳边道:“不是他,不会是他。”   她迅速转头,紧紧盯住他:“那会是谁?”   展昭静默了一瞬,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大哥!你一定知道!”莫研恨展昭竟然到了此时此刻都要瞒着自己。   “不,我不知道。”   在那人出手时,展昭便已认出他所使得是中原功夫,心中已猜出此人极有可能是蒙面女子在辽国内的细作,故而他招招取要穴,就是希望能杀了这个人,不至于让他再给海东青添麻烦。   此事却不能告诉莫研,他不能让她为了替自己复仇而卷入。     第七十八章 这日夜间,赵渝本已睡下,确又听说展昭在帐外求见,不得不又起身,命侍女传他进来。   “展昭冒昧,还请公主恕罪。”展昭近前施礼道。   赵渝知他素来持重,此时求见必有要事,微微笑道:“你又何必多礼,究竟有何事,但说无妨。”   展昭却不语,抬眼看了看左右侍女。赵渝明白他的意思,遂挥手让侍女都出去,且无她召唤不得入内。   见她们退下,展昭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与赵渝,沉声低低道:“此信请公主代交副使大人。”   赵渝一怔:“这信是……”   展昭退开一步,单膝跪下,拱手肃容道:“今夜之后,展昭不能再护卫公主左右,望公主恕罪。”   赵渝被他唬地一惊,愈伸手拉他起来,无奈身上有伤,动弹不得,只得急道:“究竟出了何事,你倒是说清楚,你是不是要走?小七呢?”   事到如今,对赵渝已是无法再瞒,展昭便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告之与她。“……那细作尚在营中,海东青须得防他。我已将那人身形特点武功路数写在心中,公主交与他便可。”   听罢他的话,赵渝尚在震惊中不能恢复,这些日子与耶律菩萨奴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中,她知道他虽外表冷漠,但实则对她甚是照顾,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大宋潜伏在辽国的间人。   “他、他……是宋人?”她迟疑问道。   展昭点头:“海东青这些年忍辱负重,非常人所能为,公主虽已清楚他的身份,但言语行为间万不可露出痕迹,否则……”   “我明白。”赵渝打断他的话,她当然明白自己些许疏忽而可能带给海东青的危险有多大。对她而言,作为她的救命恩人,他的安危自然是件极要紧的头等大事。   展昭微微一笑,他看得出赵渝已不再是那个会偷溜出宫玩耍的公主了。   “那你呢?”   “展昭今夜就要走了。”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包大人有令让你回去?”   “展昭身中巨毒,今日与那细作交手,毒入心脉,已是垂死之人。”展昭平静道,“展昭只有一个请求:请公主放小七回大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失去他,小七定然伤心欲绝,若她回了大宋,那里繁华热闹,又有她的师兄师姐,怎么说都对她好些。   “你……难道没有法子解毒吗?”乍然听闻展昭如此说,赵渝震惊莫名。   展昭淡淡一笑,摇摇头:“毒入心脉,无法可救。”   “怎么会这样……小七怎么办?她怎么办才好?”赵渝眼眶立湿,连声问道。   展昭垂目不语,半晌方才抬头艰涩笑道:“小七最怕见到尸首,我不想吓着她,所以我会离开这里,远远的,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去。”   “……”赵渝静默良久,抹去泪水,哽咽道:“你放心,我一定回让小七回大宋去。”   “多谢公主。”   展昭再施一礼,起身道:“那么展昭就此别过。”   赵渝深闭下眼,重重地点下头去,只听见帐帘轻微地掀动一下,再抬头时,他早已不见了。帐中烛火无风而摇,各种摆设巨大的影子在帐壁上晃动着,赵渝的目光长久地盯在帐帘上,良久良久……   骤然间,她猛地扬声唤道:“来人!快来人!”   侍女匆匆忙忙进来:“公主有何吩咐?”   “快去把莫姑娘叫来!”赵渝急道。   出了大营,展昭骑了一阵子马,终是体力不支撑,不得已下马来步行。此时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而去,只是信步而行,走到哪里躺了下来便算到哪里罢了。   苍穹间,星光闪耀,那般明亮,让人的心会骤然地软下来。   他忍不住会想起些旧事,想起家乡夏夜里的萤火虫,想起哥哥的软语责备,想起包大人书房的烛火……   风从身侧掠过,他踉跄了一下,紧攥住缰绳才没有摔倒,胸口的伤口一阵一阵的疼痛涌上来,他没去管它,接着往前走去。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回头去,因为似乎总有一双眼睛、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睛在背后望着他。   那个人,那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也是唯一的歉疚。   不知道是由于风愈来愈大,还是夜愈来愈凉,他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持地发起抖来,似乎连血液都开始变冷。他仍旧坚持在往前走,腿却已经站不稳了,斜斜地软下去,他几乎要整个人扑倒在草地上。   急促的马蹄声自他身后传来,转瞬即到了身侧,马未停稳,便有人翻身下马,一把扶起他,声音微微颤抖着:   “大哥,大哥……”   展昭视线已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模样,心中又喜又愁:“你又追来做什么?也不让人陪着你,待会吓着了怎么办?”   听他如此说,莫研带着隐忍的哭腔恼道:“除了你,我才不要别人陪着。你就是死了,我也陪着你一起死。”   “又胡说了。”展昭勉力站直,艰涩笑了笑,打趣道,“你当我是这蛮荒之地的人么,死了还要找人陪葬。”   莫研紧紧抱着他不撒手,脸埋在他怀中,瓮瓮道:“总之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一步不离。”   展昭摸了摸她的头发,长叹口气,半晌才问道:“我不是点了你的睡穴么,你怎么会追来?”   “是公主,公主找人解了我的穴道,告诉我你居然撇下我一个人走了。”莫研气呼呼地抬头看他,突又想起一事,忙松了手,自怀中掏摸出一个小瓷盒,“公主说这是她父皇在来时给她的九转清心丸,说是珍奇得很,能治好多病,说不定也能解毒。大哥,你服下试试。”   毒入心脉,任凭再服下任何药物,也如隔靴搔痒,展昭心里自是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怕伤莫研的心,并不说什么,顺从地服下。   莫研的心里也没底,干脆把所有药丸都倒了出来,兜在展昭手中:“大哥,一气全吃了吧,说不定效果会更好。”   展昭微微一笑,依言全部服下。   把小瓷盒往旁边随手一丢,莫研怔怔地瞧着展昭,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还能做什么。   “走吧。”展昭朝她柔声道。   “去哪里?”   展昭想了想:“向西走吧,西边有大漠,听人说大漠落日极美,我也想去瞧瞧。”   “好,我们就向西去。”   莫研点头,将展昭扶上马背,她在前牵着缰绳缓缓而行。   “大哥,以后你都不许点我的睡穴。”   “好。”   莫研侧头望了望他,又接着回过头来烤兔子。他二人就在这荒野之中慢吞吞地向西而行,并不拘什么,累了就坐下来歇歇,饿了便抓只野兔或是逮了野鸟来吃。   夜风微凉,展昭倦倦地半靠在石上,看着漫天星光,闻着烤肉的香味,低低笑道:“小时候,我和哥哥偷了别人田里的地瓜,烤了吃,现在想起来,那味道真是香得很。”   莫研回眸一笑,伸手来刮他的脸:“原来南侠也会偷东西,而且还是偷吃的东西,没羞,没羞!”   展昭握了她的手,直起身子来,微笑道:“那你小时候偷过什么?”一问出口即后悔,生怕引她想起不快之事,又改口问道:“对了,你师父究竟是何人?我瞧你二哥哥的功夫很好,那你师父的功夫肯定更了不得。”   莫研摇头道:“师父平常懒得很,从来不练功。他除了陪师娘,就是喜欢到处逛,他功夫好不好我也不怎么清楚。”   “原来你还有师娘,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师娘我也没见过。”莫研将烤好的兔子撕下一条腿来递给给展昭,“我们住的地方,后面有片很安静的树林,我记得小时候里头有一间小竹屋,师父常常去那里煮茶听雨,说师娘就在里面,可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去都从来没有见过她。”   展昭先是听得有些糊涂,接而一想,问道:“想来,是你师娘早已登仙境。”   “大哥,你怎么知道?真是聪明。”莫研笑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师娘定是武功登峰造极,来无影去无踪,一点痕迹都未留下。有一次我足足在林子里守了三天,就想看一眼师娘的模样。后来二哥哥骂我笨,说师娘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死了,除非我能看见鬼。”   说到“鬼”字时,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展昭瞧在眼中,心中暗叹口气。   莫研接着又道:“原来,师娘曾经在那间竹屋里住过,所以师父舍不得离开,就在旁边又另外修了房子住了下来。后来竹屋禁不住风吹日晒,有些烂了,我们又常常在屋子里嬉闹,师父怕屋子突然倒下来伤了我们,索性就把竹屋拆了。那时,我以为拆了竹屋,师父一定会很伤心,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伤心的模样,还笑眯眯地到林中弹琴唱歌,说是在陪师娘。”   展昭听到此处,点头叹道:“因为你师娘就在他心里,竹屋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莫研奇道:“大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所想?我二哥哥也是这么说,还骂我总是被俗物牵绊,愚不可及。”   展昭微微一笑,其实他也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若是自己,也会将深爱的人深藏在心中,终其一生,亦不会相忘。   “你师娘走了那么久,你师父还时时念着她,她若地下有知,心里必定欢喜。”他平平道,似乎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情:“若我走了之后,你若也像你师父这般快快活活的,我也会欢喜得很。”   猛然间听他这么说,莫研仿佛被大锤重重敲了一记,怔了半天未说一语,良久才道:“大哥,难道你不喜欢我陪着你么?”   展昭微笑道:“你现在不就陪着我么?咱们若都活得好好的,我自然喜欢你陪着我,可我不要你陪着我死。”   “我不怕死。”莫研直直地望着他。   “我知道。”展昭柔声道,“可是你若死了,这世上便没有人会像你那般想着我,念着我。”   莫研一怔:“还有包大人、公孙先生、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公主……”   “他们都不是你。”展昭打断她,温言道,“我只想你一个人念着我,就够了。”   莫研怔怔地望着他,呆愣了许久,眼中滚下泪来。展昭用衣袖替她擦去,强忍住苦涩,口中笑道:“乖,不哭。你以前不是说过么,人总是要死的,就算活不了多久,那也是多一日便欢喜一日。”   “我现下才知道,这种事轮到了自己身上,原来这么难受。”莫研哽咽道,“大哥,你服了公主给的药,不一定会死,对不对?”   展昭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只能道:“是啊,不一定会死,可也说不准。所以,这些日子咱们才非得快快活活的过。”   莫研眼眶尚红,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已是展昭和莫研走后的第三日了,赵渝没有他们的丝毫消息,也不知道耶律菩萨奴在何处。她因伤未愈,不能出帐,又恐引人怀疑,也不敢派人去打听耶律菩萨奴是否已回到大营。   这日夜间,赵渝心中甚是烦闷,将侍女都赶了出去,独自持卷而读,眼睛却只盯着烛泪点点滴滴,心思早已不知在何处……   一声极轻微的撕裂布帛之声自身侧不远传来,她回过神,转头望去,只见一黑影自牙帐缝隙飞快穿插进来,正待张口呼救,那人已揭下低低兜在头上的斗篷,露出脸来。   “是你!”赵渝极力按捺住心跳,让语气显得平静。   耶律菩萨奴却顾不得与她说话,箭步上前吹熄了蜡烛,帐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若在往日,此时赵渝定要大声尖叫,将帐外侍卫唤入。可此时她却仍旧安安静静地半靠在榻上,没有丝毫慌乱,使得耶律菩萨奴捂住她嘴的动作显得十分多余。   他讪讪松开手,压低声音道:“情非得已,还请公主恕罪。”   “不要紧。”   他手掌的余温尚在脸颊上,赵渝脸有些红,庆幸在暗中他看不见。   “展昭怎么不在营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紧接着问道。   赵渝深吸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他,并摸黑自枕下取出展昭的信递给他。   “这个家伙!怎么不等我回来。”耶律菩萨奴听罢,忍不住低低咒骂道。他明白,展昭离开大营,亦是为了怕连累自己。   “展护卫走了已有三日,我不知……”她咬咬嘴唇,“我不知道他此时是否还尚在人间。”   “我得马上去找他,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他草草施了一礼,“这些日子,我碍于身份,对公主多有得罪,还请公主多多包涵。”   “我明白,你……你自己也要小心。”赵渝低声道,语气甚是轻柔。   耶律菩萨奴点了点头,迟疑一瞬又问道:“公主,你的伤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赵渝在黑暗中轻咬着嘴唇,“倒是你,要当心展昭所说的那个细作。”   “嗯。”   帐内安静地仅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他在原地立了片刻,终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返身自缝隙中飞快离去了。   帐内,赵渝也不点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靠着。   这是位于大漠边缘一间极荒凉的客栈,不算上来往在此歇脚的商旅和刀客,整个客栈只有掌柜兼伙计兼大厨的雷子,加上他年岁已大双目失明的母亲。   展昭和莫研自来到这家客栈,已住了两日,每日里打扫整理房间,做饭做菜都是莫研自己在做。最近这段日子,客栈生意冷清,没有别的客人,雷子也乐得清闲。   午后,莫研煮了茶,又蒸了甜糕,端来与展昭一同坐在窗下。   也许是因为日光有些眩目,展昭微眯起眼睛看窗外,莫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窗外是雷子和他娘两人在井边剥豆角。雷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又黑又壮,打着赤膊,剥着小小豆角,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   “雷子,”莫研喊出去,“厨房里有我做的一些甜糕,还热乎着呢,你端些给你娘尝尝。”   “成,我待会就去。”雷子转头,咧开一口大白牙朝她二人笑了笑。   雷子他娘也笑道:“展夫人,你的手可真巧,什么都会做。昨儿你烧的牛肉羹汤,又香又烂乎,连我这老婆子都喝了一碗。”   莫研笑了笑,并不接话,昨日的牛肉羹汤做得多了些,便将多出来送于他娘俩吃,倒不是特地为他们做的。她转头看向展昭,光影映衬下,他的肤色苍白得似乎有些透明,眉宇间淡如远山,沉静似水。   这些天来他消瘦不少,虽然她做的饭菜他都尽力想多吃些,但却看得出其实他是无甚胃口的。她一直提心吊胆地怕毒性发作,但几日来除了气力不足,展昭一直未显出其他迹象。   莫研咬咬嘴唇,朝展昭问道:“大哥,今日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展昭收回视线,垂目微微一笑。   “真的,你莫瞒我。”   “真的。”   莫研松了口气,突又喜道:“肯定是那些九转清心丸起了效验,说不定那些药真有解毒的奇效,能把你身上的毒都解了。”   展昭微笑道:“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管能不能解毒,咱们都得快快活活的过。”   “是啊,我……”莫研忙朝他一笑,“大哥,今儿夜里咱们到大漠里去溜达一会再回来,好不好?我听雷子说,在大漠中看星辰,满天满地得落下来,像是伸手就能抓一大把。”   “好啊,那一定得去瞧瞧。”展昭温和笑道。   莫研替他将茶斟满,伸手放到他桌前,突又发觉里头不知何时掉了只小飞虫,忙复拿回来,欲将茶水倒掉。这边,展昭听见茶杯碰到桌子的声音,已伸手去拿茶杯,一拿之下发觉拿了个空,心中一紧,忙急急缩回手来,生怕被莫研发觉。   终是迟了些,莫研已然尽将这幕收在眼底,又是吃惊又是悲伤。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展昭暗叹口气,只得如实道:“昨日早间起床,便觉得不太对劲。”他朝她的方向笑了笑,安慰她道:“不要紧,日头大的时候,还能模模糊糊看见些影子,也挺有趣的,像在看皮影戏一样。”   莫研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还有别的地方么?”   “就是手指头和腿都有些发麻,别的就没了,真的。”展昭故作轻松道。   眼盲、四肢发麻,这些都表明毒入心脉,这些经络已经开始慢慢被毒性侵蚀,莫研仅存的一线希望破灭,呆若木鸡地坐在他对面,不经意间已是泪留满面。   展昭听不见她说话,亦不再掩饰,起身摸索着走到她身畔,蹲下身子,手抚上她的脸庞,湿意冰凉。   他轻叹口气,用自己的脸贴上那片冰凉,亲了亲她:“乖,就算我不能陪着你看星星,也不用哭啊。”他故意取笑她,心中却衷心道:终有一日,会有个人陪在你身边,他会尝你做的菜,会陪着你看星星,却不会让你流泪。   这日到了近黄昏时,来住店的人陡然间多了起来,雷子里里外外地跑,忙得脚不沾地。展昭与莫研便回了房中,不喜让人打扰,故而也一直没出来。   直到上灯时分,雷子送热水来房中,展昭才奇怪问道:“今儿怎么有那么多人投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雷子忙道,“只是看天象,今夜里要起大风,这些人走不了,所以只好全都住下来,等明日沙暴过去再出发。”   “沙暴?”莫研奇道。   “是啊,大漠里要是起大风,就有沙暴,铺天盖地的,可了不得。人和牲畜若是在外头,就得被活埋了。”   莫研骇了一跳,惊道:“活埋?这么厉害。”   展昭点头笑道:“我以前也听人说过,是挺厉害的。”   雷子放下热水,又匆匆出去给别的客人送水。莫研忙碌着替展昭擦身换药,展昭也笑着由她,过了半晌,他突然道:“小七,我想喝点酒,你可愿陪我?”   “酒?”莫研愣了愣,立时反对,“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   “少喝一点不妨事。”   “不行不行,等你好了再……”莫研说到此处,突然语塞。   展昭装着不在意,笑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你去找雷子拿俩坛子酒来,再弄些你爱吃的菜,不知真的,想到有酒,我的胃口突然有些好起来了。”   莫研只得道:“那好,你等会,我很快就回来。”   不一会功夫,莫研果然弄了酒菜上来,展昭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在桌边坐下,请她给两人都斟上酒,笑道:“你可还记得,在清韵山庄的时候,你一气连喝三杯的事。”   “记得。”在此刻想起,恍若隔世一般,莫研叹口气,“当初,我以为你只把我当妹妹,自然伤心得很。”   展昭想起她那时的模样,心中暖暖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诚恳歉然道:“那时,是我太糊涂了。”   莫研本就心绪烦愁,便也陪着他一饮而尽,又给他挟了菜,再为两人各自斟上酒。两人回忆起以前在京城里的事情,一斟一酌,说说谈谈,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菜肴冰凉,酒坛空空。   几日来皆睡不安稳,亦没有好好休息过,莫研本就不盛酒力,加上此间的酒甚烈,她酒意上涌,口齿已有些含糊,只是为了陪展昭而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展昭仍在侃侃而谈,直至良久听不见莫研的声音,才闭口不语,涩然苦笑,起身摸索着将莫研扶至床上休息。   “我答应过你,不再点你的睡穴。”他轻柔地为她盖上薄被,在心中道,“以后,我都不会再骗你了。”   房内烛火被吹熄。   风渐起,一个人影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向大漠深处。   尾声   “别找了,找不到的。”瞎眼的老太太扶着井栏,双目无神地盯着茫茫黄沙,“在这大漠里,起一阵风,连一炷香的功夫都用不着,人就让沙子埋了。雷子他爹也是进了这片大漠,就再也没回来……”   雷子他娘絮絮叨叨地说着,莫研径自面无表情地往骆驼背上装水囊,进一次大漠,起码要带够三天的水和干粮。这些日子下来,她早已被大漠上的烈日烤得又黑又瘦,只余那双眼睛在消瘦的脸庞,却愈发亮得出奇。   距离展昭离开的日子,已是整整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来,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她进大漠中寻找他,多少次又都是无功而返,她甚至曾经跟着商队在沙漠中来回折返,却依然一无所获。   蔓延千里的大漠,入眼处千篇一律的黄沙,苍凉寂然,莫研从心底里咬着牙淌着血地恨这片黄沙,恨双手不能将这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沙子都搬走,让她挖出底下的那个人来。   “娘,你别说了。”雷子从灶间走出来,手里的油纸包里裹了十几个面饼,一并塞进骆驼上的褡裢,什么也没对莫研说,沉默着又回去了。   他曾经劝过,也发觉了自己根本就劝不住她。   莫研牵着骆驼往外走,眼前苍苍茫茫,除了无边无际的沙子,再看不见其他。   刚走出七八步,忽然有人从骆驼的另一边用力拽住了缰绳,那骆驼甚是高大,莫研一直也看不见那人样貌,只能看见那人一双靴子和衣袍下摆,是袭中原人打扮。   “大哥,是你吗?你回来了是不是?……”莫研身子动也不动,眼睛紧盯着那衣摆,口中喃喃自语。   那衣袍的主人缓缓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她却迟迟不愿抬眼,只低低笑着,含含糊糊道:“大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那人长叹口气:“丫头,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莫研恍若未闻,仍然做梦般在咕哝:“你饿不饿,我煮饭给你吃,你想吃什么?”   “丫头!”那人抓住她肩膀,用力晃了晃她,“我不是展昭,你看清楚了!”   莫研终于停了口,慢吞吞地仰头看上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过了半晌,扯过骆驼的缰绳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那人赶上来拦在她面前,怒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展大哥。”说这句话时,她口齿很清晰。   “展昭已经死了。”   “没有。”   “他死了。”   “没有。”   “他毒入心脉,无药可救。”   “……不是……”   “丫头,你醒醒!”宁晋忍无可忍地攥着她往回走,大声道,“走,跟我回去。你不能在这鬼地方再呆下去了。”他听说赵渝写给仁宗的信中提及的展昭之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辽,见过赵渝之后得知了展昭毒入心脉无药可救而独自一人远走,而莫研只身去追他。他找了大半个月才听人说似乎在此处见过她,匆匆忙忙赶来,终于见到了莫研。   莫研用力挣脱,淡淡道:“我要去找他。”   “他已经死了,你去哪里找?”看到她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宁晋怒不可抑,“难道你想陪着他一起死不成?”   听到这里,莫研一呆,停住脚步,似乎想起什么——“你若死了,这世上便没有人会像你那般想着我,念着我。”她怔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丫头,跟我回去。”宁晋放低声音,极力柔声道。   回去?回什么地方去?莫研茫茫然地想,那里都没有大哥的身影,自己究竟能回到哪里去?   雷子他娘拄着拐杖咚咚咚地从旁边走过,口中絮叨道:“快把她带走吧,她这么日日不歇地找,她男人躺在黄沙底下也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莫研被这四个字弄得一惊,心头似有千百般情绪涌上来,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大哥,你当真如此不愿见我?我这般找你,你当真会不得安生么?   见她神情凄凉,摇摇欲坠,宁晋急步上前扶住她。立在一旁的吴子楚本想上前帮忙,犹豫了一下,仍退了回去。   莫研挣脱他,用力拉住缰绳站稳身子,倔强地转过身,朝大漠走去。她虽然在迈腿,可脑子里却是乱七八糟地嗡嗡乱响,像是有几千把小锤子在里面不停地敲打,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微微仰起头,日光直刺下来,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然后迅速地暗了下来。   她似乎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有时轻飘飘仿佛漂浮在空中,有时浑身冰凉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又有时口干舌燥仿佛在大漠之中暴晒……   “爹爹,救我救我……”   儿时的情景犹如最深最黑的梦,在脑中飞旋。   “大哥,你在哪里?”   她在迷雾中行走,却不管她如何大声喊叫,都无法见到那个人。   睁开眼睛时,她觉得自己果然做了一场梦,眼前的人如此熟悉,似乎她从未去过京城,也从未去过辽国。   “二哥哥。”她轻声唤道。   萧辰自桌前转过身来,朝着她躺的方向走过来,手准确地探上她的额头试了试:“烧都退了,你醒了就好。”   似乎是因为听见屋内的声音,有人推门进来,走到莫研旁边,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柔柔笑道:“你总算是醒了。”   莫研盯着她,迟疑半晌,才道:“白小姐……这么说不是梦……”   白盈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扶起她道:“渴了吧,要不要喝口水?”   “……不是梦……”莫研仍旧在喃喃自语,“白小姐在这里,大哥呢?大哥……”   “展昭死了,是宁王把你送了回来,你已经病了大半个月,一直昏昏沉沉的。”萧辰淡淡道。   大哥真的死了,是真的。她逐渐恢复了意识。   “我们才成亲没多久。”她半靠在床上,平平静静地叙述给萧辰听,“可他知道自己会死,又知道我害怕尸首,就一个人走得远远的,不让我找到他。”   说到这里,她居然还微微笑了笑,然后轻叹口气:“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他的。可是,二哥哥,你说,他是不是做得不对?,”   萧辰喉头哽咽了一下,平静道:“是,他不应该这样对你。”   闻言,莫研呆愣了许久,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萧辰怀中,哭得稀里哗啦。这还是展昭走后,她第一次哭。   萧辰什么都没再说,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立在旁边的白盈玉看着心中难受,轻掩着口,极力抑制住哭声。   哭了许久许久,莫研才慢慢止住了抽泣。   “在家里好好歇着,过些日子,师父也该回来了。”萧辰淡淡道。   莫研摇摇头:“我要去京城,我还想在开封府里当捕快。”   萧辰沉默半晌,没再说什么。   莫研抬头再看白盈玉,这才发现她梳了妇人发髻,再看她瞧萧辰的目光,顿时了然。   “二嫂嫂,你教我梳发髻好不好?”她朝白盈玉微微笑道。   白盈玉羞涩回道:“好,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就教你。”   阴暗的石室中,仅燃着壁上的一盏油灯,微弱的火光明灭不定地摇晃着。室内物件亦是单调到了极致,仅一床一桌一椅尔尔,皆是石制。   石床靠墙而设,铺着简单的被褥,一个人就半靠在上面,面容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的苍白,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已全然不见,衣袍下就这么空荡荡地缺了一方。   偏偏他还在微微笑着,风轻云淡,满不在乎。   石桌旁另坐了个人,面上层层白布蒙眼,似乎是个瞎子。这人的表情与断腿人截然相反,郁郁沉沉,甚是凝重。   “你的眼睛再过几日就能恢复,你不用太着急。”断腿人出言安慰,又笑道,“只是好了之后,你便有得忙了,可过不了我这般清闲日子。”   听了他的话,瞎子摇了摇头:“我死不足惜,大哥何必舍命救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险送性命,自断一腿才堪堪救回,还弄得武功全失。”   “就算我不救你,这腿早晚也是废,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有什么要紧的。”断腿人轻轻一笑,语气转沉,“只是那件事还须费些时日,我们还得好好筹划筹划才是。”   “你……现下这般模样,如何在耶律重光身边再呆下去?”   “不是还有你吗?反正我这些年都是易容,你我身高体格都差不多,你比我略瘦些而已,这倒不成问题。我再教你发声的技巧就可以了。”   瞎子愣住许久,才道:“大哥的意思是……”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我没做完的事情,就得劳烦你了。”   皇佑六年,寒露,开封。   “莫捕头,我家婆娘这几日就快生了,我想……能不能把我的巡班调成白日里,夜里放她一个人在家,我实在不放心。”   莫研拿着巡班表来回看了几遍,近来她手底下调了好几个专门去查米铺失盗的案子,人手确实有些紧,怕是抽不出人来与他调班。   “行,那你就巡日班吧。”既然无人可用,那么只得她自己来巡夜班了。   “多谢,多谢!”捕快连连作揖,欢喜朝门外而去。   “等一下!”   “还有吩咐?”   “咱们这里人手不够,叫你老婆快点生。”莫研咬牙切齿,交待道。   “……是,是。”   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办法才能让老婆快点生,他还是连连应了才出门去。   巡捕房内,莫研歪在椅子上,瞅了眼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长叹口气,伸手取了旁边的茶壶倒水喝。茶水刚碰到嘴唇,冰冷一片,竟是连杯热茶都没得喝,她懊烦放下。   正自在炉子上滚了水,马汉顶头进来,蓑衣上挟着一身的雨珠子。   摘下斗笠挂到墙上,他又脱下蓑衣用力抖了抖。莫研远远地闪到炉子后面去,捅捅炉子,口中问道:“那无头尸首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今儿又去了趟城郊,”马汉脱下湿漉漉的靴子,在炉子边一边烘着,一边唉声叹气,“在河边转了一溜够,也没发现什么线索,要是展大哥在的话……”说到此处,他猛然停住口,瞥了眼莫研,见后者正低头揭盖瞅水,神情并无变化,像是根本没留意他所说的话。他才放下心来,又接着道:“对了,你大嫂让你待会过去吃饭,莫忘了。”   “我晚上要替人巡街,怕是吃不成了。”   莫研百般无奈道,拎着铜壶给自己和马汉各倒了杯水,复放回炉子上,手捧着杯子缩回椅子上。   “怎么又要夜巡,我记得你已经连着四五天都是夜班了。”马汉奇道。   “谁说不是呢,”莫研倦倦地打了个哈欠,“现在人手实在不够用,要不你调几个人给我?”   马汉虽然很同情她,不过也无能为力:“我们这里也没多的人。”   “那你替我向大嫂说一声……哦,对……”她弯腰从椅子后面拖出两大条薰鱼,递给马汉,“人家送的,你替我给大嫂带去吧。”   马汉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才意识到不对,左顾右盼想找个地方将鱼藏起来,不安地絮叨道:“你居然还收人东西,这要是让包大人知道了,可了不得。”   “放心吧,我给了银子的。”   莫研不耐地挠挠耳根,起身穿了自己的蓑衣,取下斗笠,径自走入雨中。因为是阴雨天,天色暗得比平日还要早些,酉时才刚过,已是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她缓缓地走在街市上,好几家店铺已点了灯,隔着雨雾望去,朦朦胧胧,份外明亮。   眼睛有些酸涩,她深闭了几下,耳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她:   “小七,小七。”   她回过头去,灯火阑珊处,恍恍惚惚仿佛看见一袭红衣温暖如火,那人眉目沉静如水,温温柔柔的笑意在他唇边……明明知道是幻觉,她还是眨也不眨地盯着。   “总算见着你了,你们开封府就忙成这样,”拢着斗篷的宁晋顶着雨珠子走过来,一脸不满,“前几日差人找了你几趟,总说不在,最近有那么多贼要抓吗?”   莫研回过神来,手指了指附近,示意他到店铺的廊下说话。   “我穿着这样,你都能认出来。”她摘下几乎遮住大半个脸的斗笠,抖抖上面的水珠,又随意捋了下鬓角有些散乱的发丝。   宁晋傲然撇撇嘴,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看他斗篷也都湿了七八分,莫研轻叹口气,道:“不知宁王殿下有何吩咐?时辰不早了,我马上还得巡街去。”   才初初碰见她,还未说上两句话她就一副要走的模样,宁晋微恼道:“你都是捕头了,怎么还要巡街啊?你手底下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没法子,最近人手不够,米铺失盗,那店老板不依不饶的,只好调了几人替他守着。加上有的差役娘亲生病,老婆临产,哦,还有一个说家中田里淹了水得赶回去帮忙。”莫研仰头望着屋檐下滴滴嗒嗒的雨,随口道。   “那你就一个人把他们的活全顶下来了?”宁晋摇头,不满地盯着她,“丫头,你是不是被那只猫附了身?”   莫研的目光从雨滴上收了回来,转头看向他,眼中不见悲伤,微微笑了笑,好像他说了句很有趣的话。   见状,宁晋狠狠地别开脸,三年了,她还是这样,每日里在开封府忙忙碌碌,似乎是在替展昭做着他未做完的事情。   “殿下,你找我究竟有何事?”   “我家里头丢东西了。”他于前两年在京城内置了府邸,地方虽不算大,但   “不知是何物?”   她问这话时,语气神态居然都像极了展昭,宁晋暗自咬牙,不耐地答道:“翡翠雪兔纸镇。”   莫研略想了想,奇道:“这东西我记得好像你两个月就说丢了。”   宁晋语塞片刻,飞快道:“没错,这纸镇本来是一对,两月前丢了一只,现下又丢了另一只,说不定就是同一个人偷的。”   “这贼还真不嫌麻烦。”莫研低声嘀咕了下,复把斗笠戴上,语气平缓道,“殿下放心,明日我会派人过去。”   “那些个笨手笨脚的家伙我不要,我要你过来。”宁晋干脆直截了当道,顿了顿又道,“你午后再来就是,上午还可以歇歇。”   莫研微摇摇头,淡然道:“明日我有要紧事,只怕走不开。”这几年来,她便是再傻,也明白宁晋对她的用心,只是……宁晋固然很好很好,可她偏偏不喜欢,自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好歹你还叫我一声殿下,我不管这么多,你若不来,我就找包黑子去,告你开封捕头渎职。”宁晋气结,开始不讲理起来。   莫研默然片刻,抬头道:“殿下,说起来,我毕竟算是个寡妇。”   “寡妇怎么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不想惹事。您……明白吗?”   闻言,宁晋狠狠地盯住她:“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小七何时变得开始在意这些?”   莫研苦笑不语。她自然不会在意这些,这不过是她回绝宁晋的借口罢了,她倒希望宁晋能在意名声。   吴子楚在街角处远远地候着,方才宁晋连伞都不肯打,拢了斗篷便匆匆赶上前找莫研,他也只是缄默不语,不敢出言相劝,亦不敢近前去。一来,他怕宁晋说话不便,二来,在此事上,饶得知道宁晋极中意莫研,他也终觉得不妥。   幸而他二人只在廊下站了一会,他便看见莫研向宁晋拱手告辞复踏入雨中。宁晋面带恼意地独自又在廊下站了一会,似乎瞪着她的背景,直至莫研消失在雨雾之中,他才悻悻收回目光,缓步走回来。   吴子楚忙举着伞迎上前去。   “回去后,把我那对翡翠雪兔纸镇藏起来,”有人遮雨,宁晋头都不用抬便知道是他,懒懒吩咐道,“藏妥当些,别让那丫头发现了,她明日午后应该会来。”   “是。”   宁晋顿了顿,又道:“多准备些点心……我看她近来好像又瘦了些。”   “是。”吴子楚暗自叹口气,心道,您自己何尝不是呢。   宁晋正欲上马车,忽见有一骑远远飞驰来,还未到马车前便翻身下马,朝宁晋施礼道:“宁王殿下,圣上有旨,宣您进宫。”   “皇兄找我?”   宁晋微愣了愣,心中不知何事,忙登上马车,吩咐道:“回府更衣。”   次日,莫研本极不愿意去宁王府,可又怕宁晋当真来开封府,到时愈发麻烦。她巡了一夜的街,此时倦容满面,打了盆井水激了激,方才提起点精神来,懒得拖到午后,略收拾下便往宁王府而来。   这宁王府的下人似乎才刚刚起,开门时睡眼惺忪的,捕头的制牌在他鼻尖低下晃了几个来回,才如梦初醒地将莫研让进府中。   “宁王殿下还未起,莫捕头您请在这里稍候,待我前去通报。”   莫研微点下头,脱了蓑衣斗笠摆在外头墙跟底下,方才在小偏厅中拣了最靠窗的椅子坐下等候。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窗外种了一丛芭蕉,雨点落在上面,叮叮咚咚地甚是好听。在这里,周遭除了雨声,安静地出奇,莫研微垂着头,闭上双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很喜欢静静地听着雨声,似乎只要她专注地去听,就能听见夹杂雨声中的那熟悉的呼吸声。   宁晋昨日被仁宗叫入宫中,深夜才回,心事重重,直到四更天才沉沉睡去。早间传话的内侍在门口轻唤了几声,见里面没声响,亦不敢惊动。莫研虽说是开封府的捕头,可毕竟只是个捕头,自然犯不上因她而特地惊了宁王的梦。   宁晋这一睡便到快正午才起来,慢悠悠梳洗时才听见内侍在旁禀道:   “殿下,开封府的莫捕头一早就来了,说是来查失窃的案子”   “她一早就来了!”宁晋一喜,披上外袍就朝往外走,“人呢?”   “在小偏厅候着呢。”   宁晋一路快步而行,却在将进偏厅时缓下了脚步,同时示意侍从不可出声:大概是因为等得太久,加上整夜巡街,甚是倦乏,莫研已不知不觉地蜷在椅子上睡着了,时不时有雨丝自窗外飘散入内,微微濡湿她肩头处的衣袍。   他朝窗口努努嘴,示意侍从将窗子关上,自己轻手轻脚地在莫研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她……依稀记得初次相见,是在姑苏的寒山寺中,那夜自己与展昭秉烛下棋,她也是这般蜷在椅子上浅浅而睡。   如果那时,自己对她好一些,不知此时可否会所有不同?宁晋怅怅然想到,不由地长叹口气。   一阵风过,卷起雨点打在窗上,噼里啪啦作响,莫研微微惊了下,睁开双眼,看见了对面的宁晋。   宁晋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梦见什么了么?”   莫研似乎还未回过神来,呆愣了一会,又环顾下四周,这才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失礼了,还请殿下包涵。”她起身整整衣衫,发觉肩头冰凉也没去管它,草草向宁晋施礼道。   见她施礼,宁晋只是冷冷一哼,故意不去理她。   莫研也不在意,自行坐下,然后道:“丢失翡翠雪兔镇纸的屋子,可否让我去看一下?”   “来人,带她去书房。”宁晋朝外间招了招手,一位侍从依命进来领莫研去书房。另有侍从进来朝宁晋恭敬问道:“殿下是直接用午膳还是先用早膳?”   莫研闻言,脚步一停,奇道:“午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二刻刚过。”   显然是大大吃了一惊,莫研顿时顾不上讲究什么礼数,瞪着宁晋不满道:“你居然睡到现在?”   “你不也是么?”宁晋耸肩,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再说,我早就起来了,是想让你多睡一会。”   莫研平静地拆穿他的谎言:“你要是早起来了,怎么会到现在都未用早膳。还有,我肩膀衣服湿了不少,显然这扇窗子是刚刚你进来时才关起来的。”   在一个捕头面前,尤其是象莫研这样的捕头面前说瞎话实在是件很糗的事情。旁边的侍从都有些替宁晋难堪,而宁晋却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看她:“你怎么知道,我会替你关窗子?”   莫研耸耸肩,理所当然回道:“待客之道,本应如此。”说罢,她便迈步往门外走去。   “喂!你去哪里?”宁晋以为她要走。   “书房。”她头也未回。   宁晋这才放下心来,不由地笑了笑,吩咐侍从道:“准备午膳,动作快些,莫捕头同我一起吃。”   “是。”侍从领命而去。   莫研没用多少时间就把书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转遍了,问了负责打扫书房的侍女几个问题,又问过日常在书房进出的侍从。   “怎么样,有什么线索吗?”宁晋坐在桌后,不在意地问道。   “应该是家贼所为。”   莫研此言一出,里里外外伺候的侍从听在耳中皆是不自在。   宁晋不惊不奇,笑道:“巧了,和我想得一样。”他朝莫研招招手,“站着做什么,坐下坐下,这个时辰你回去连剩饭都捞不着,就在这里把午饭吃了吧。”   确是腹中也饿了许久,莫研倒不推辞,在宁晋对面坐下。   宁晋招手让侍女盛上饭来,抬眼问莫研:“既是家贼,该怎么查?”   “家贼的话,你自个在家里头审审,说不定就能审出来了。”莫研接过侍女端上来的饭碗,也不客气,勺了鱼羹汁浇在米饭上,便大口大口吃起来。   “这怎么审,我可不懂。”   “先把能出入书房的人都……然后一个一个问,既然不是头一遭……家里头发了横财的……”莫研口中有饭,含含糊糊道。   宁晋用目光示意旁边侍从舀碗汤给她。   “你急什么,我这里你就那么不愿意呆。”他语气中已有些恼意。   莫研咽下口中的饭,摇头道:“不是,我下午还得赶到米铺去看情况,守了几日,若再无状况,就好让手底下的兄弟们撤了。”   宁晋不耐地撇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这样赶,慢慢吃,我还有事同你说。”   “何事?你说,我听着呢。”莫研挟了菜,低头刨着碗。   “你想不想去辽国走一趟?”他问,作随意问状。   手中筷子顿住,莫研抬眼看他,半晌,才摇了摇头,复垂头吃饭。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公主快要与耶律洪基举行大礼,你就不想去看看她?”   莫研愣了愣,却仍是摇了摇头,低低道:“……公主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耶律洪基。”   “你怎么知道?”宁晋问道。   莫研不答,神情有几分怅然,筷子也停了下来,似乎一下子没了胃口。   昨日仁宗宣宁晋进宫便是为了此事,一方面让宁晋押送今年的岁贡,一方面便是为了参加赵渝的大礼。赵渝离家三年,虽每每书信中尽是平安喜乐,仁宗却终是不甚放心。宁晋与赵渝自幼感情便好,由他这个小皇叔替自己去瞧瞧,自是再合适不过。   去辽国一行宁晋倒无意见,只是他又加上了自己的私心。   展昭死在辽国,莫研这些年这般模样就是因为展昭,她的心结不解,自己便是在她身上花尽心思也是无用。而要解开她的心结,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再带她回到辽国,正视这一切。伤口撕开固然疼痛,但不剜去腐肉,就永远也好不了。   “这次我要押送岁贡去辽国。”宁晋淡淡道,“你反正去过,不如就陪我走一趟。”   “我不想去……开封府也走不开。”   她的回答早在宁晋意料之中,此刻也不勉强于她,只微微笑道:“反正我还有月余才走,不用着急,你回去问问包黑子,好好安排下,我料开封府衙未必就忙成这样。”   莫研没接话,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   宁晋望着她,暗自长叹口气。   外间的雨下得越发急起来。   辽国,大同馆内。   赵渝倦倦地靠在软榻上看书,手中的诗集还是三年前偷溜出宫时在街市上买的。柳永的诗集在宫里见不到,她偷偷藏了起来自己竟也忘了,直到这几日让侍女整理旧衣箱才翻了出来。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读在口中,将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在唇齿间反复回味,她竟呆呆地落下泪来。   旁边侍侯的侍女见状,轻声劝道:“公主,您现下身子不好,还是莫要看这些伤神的东西。”   赵渝方觉失态,止了泪,勉强笑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伤神的东西?”   “奴婢听人说过,柳耆卿的词大多都是凄切得很,虽有好得,可有的也并不甚雅,说的……”侍女脸有些微微泛红,“……说得都是男女间的情爱,而且方才我听公主读的那两句,什么‘衣带渐宽’,您瞧,连宽衣解带都写上去,这不是羞死人了么。”   赵渝听她之言,忍不住微微一笑:“你不懂,莫要胡说。这上面说‘衣带渐宽’的意思是,因为人渐渐地瘦了,所以平日里穿得衣衫也显得越来越宽,哪里是你说的什么宽衣解带。”   侍女听了这才明白,羞涩笑道:“原来是这样,那这词公主您读来还真是对景,您瞧,您这些衣衫可不就是显得越来越宽了么。”   赵渝闻言一怔,轻轻道:“……是么?”   “您病了这些日子,自然是会瘦一些。”侍女怕她多想,忙又安慰她,“只要您听大夫的话,好好吃药,多多歇息,肯定就能好起来了。”   赵渝却仿似没有听见,静静地想着什么,良久才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公主您忘了么?就是今年春天,在鸭子河的捺钵,您夜里出去时淋了场雨,回来就病倒了,直发了三日的高烧,可把奴婢们都急坏了。”   “哦……我想起来,是春天的时候。”赵渝微垂双目,怅然道:“现在都快冬天了吧,一下雨,凉气就直蹿进来。”   “已经过了寒露,这儿冷得早。”侍女答道。   “真快啊……”赵渝惨淡一笑,不知不觉自己竟然都病了大半年,“大礼是什么时候?”   “听说是准备在冬至那日。”侍女笑道,想引她开心,“公主,您可得多吃点,到时候穿上素锦红堆花绣袍才好看。”   合不合身,好不好看,赵渝浑然不在意,她剩下来要做的事情便是平平顺顺地和耶律洪基行大礼,便算是尽责了。   而那个人,他有他的事情要做,她强忍下心中酸楚,自己什么模样,自然不是他会在意的事情。   宁晋一点都不傻。   他知道要说服莫研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若以公事的名义让包拯把莫研调派过来,显然要容易的多。   “莫捕头心思缜密,这些年屡破奇案,我耳闻以久。正巧她与我私交甚好,又去过辽国。这次我押送岁贡,少不得身边得有个熟门熟路的人,包大人,您就卖个人情,让莫捕头随我走这一趟吧。”   秋日的一个午后,他笑意浅浅地坐在包拯的书房中,端得是风流俊朗,一席话侃侃说来。说罢,他自低头品茗,心中料定以他宁王的身份,不过是借用开封府的小小捕头,包拯断无回绝之理。   偏偏他语罢良久,却不见包拯开口说话。   半晌,才听见包拯缓缓道:“此事有些难处,近来开封府事情甚多……”他话才说了一半,门外有人朗声禀道:   “包大人,我有要紧案情回禀。”   宁晋听见这声音,抬眼望去,正是莫研。   “进来吧。”包拯点点头,转头朝宁晋道,“包拯失礼,请殿下稍候片刻。”   “国事要紧,国事要紧,可要我回避?”宁晋做了个手势。   包拯笑道:“那倒不必。”   莫研迈步入内,连施礼都免了,自怀中掏出个小布包递给包拯,禀道:“这是李家巷女尸头上的发钗,我看过,出自玉桂阁欧阳师傅之手。尸首我初步勘验过,胸部有尸斑,后脑曾被利器撞击,且尸身已经腐烂发臭,应是在水缸中泡了三日有余。”   听她说到此处,宁晋已连茶都喝不下去了。   包拯倒是听得非常专注,又问道:“是何种利器,你可看得出来?”   “头骨破裂粉碎,应该是锤子,而且能使出这样的力度,凶手的力气一定很大,而且惯常用锤子。”   包拯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什么:“米铺的事情这么样了?”   “今晚就可收网,手下的弟兄都憋了好几日,”莫研微微一笑,“就等着今晚抓个现行。”   “还是要小心行事。”   “属下明白。”   几件案子都有了眉目,包拯似乎轻松了许多,朝宁晋笑道:“公事太多,怠慢殿下,还请多多包涵。”   宁晋笑道:“不妨不妨,看来,小七在你开封府衙当真是历练出来了,又是尸首,又是发臭,听得我头都晕了。”   “要是看上一眼,你会更晕。”莫研禀报完公事,也不再拘着,自行坐下倒了茶水喝,朝宁晋奇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找你们大人要人?”   “要谁?”她顺口问。   “要你。”   莫研闻言一呆,她倒未想到宁晋特地来开封府竟然是为了此事,不由得抬眼望向包拯。宁晋朝莫研微微一笑,接着道:“你就随我走一遭辽国吧。”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回绝,已听见包拯道:   “近来开封府衙公事甚多,莫捕头又是得力之人,何况再过几日,我还得派她去趟江南查件要案,恐怕是没法随殿下去辽国,还请殿下多多体恤。”他顿了顿,又笑道,“对了,我记得近卫官孔凝曾几次随同押运岁贡,此人武功不弱,殿下若带他随行,相信应能帮上些忙。”   宁晋未料到包拯竟然连个人都不肯借,心中不愉,口中却仍笑道:“既然孔凝如此能干,不如把他调来开封府,让小七跟我走。”   “殿下玩笑了。”包拯一笑带过,并不回应,显然仍是不愿答应。   莫研见包拯已替自己回绝,倒也省得自己再废口舌,起身施了一礼,便欲告退。   “等等,我同你一起走。”宁晋急唤,她只得停住脚步。   宁晋复看向包拯,无奈道:“既然开封府连这个面子都不给,那本王也不敢勉强,就此告辞。”   “老臣惭愧,恭送殿下。”包拯带着歉意拱手。   待出了包拯书房,一路曲曲折折送宁晋来到角门,已能看见候在马车边的吴子楚。莫研正欲向宁晋告辞,他却停住脚步,直直立在石阶上……   “因为怕下了雪不好走,今年要提前出发。过了霜降之日我就要走了,你当真不去?”他问。   莫研沉默着摇摇头。   宁晋顿了顿,突又摇头苦笑起来:“没料到连包黑子都这般帮你。我倒没想到,开封府衙已到了没你不行的地步。”   听他此刻说起,莫研心中也有些疑惑。方才在书房中只顾感激包拯替自己推托,却未思及他为何要替自己推托此事。按理说,自己虽是捕头,可也没有到不可或缺的地步。以宁晋他宁王的身份,且并无恶意,要向开封府借调一个小小捕头,包拯又怎么会断然拒绝呢?   如此一想,她眉头拧紧,顿时疑心大起。   “怎么了?”宁晋看她脸色变了变,关切问道。   “你说……包大人为何不愿答应你?”   “我和包黑子还算有些交情,这些年也没有得罪他的地方,照常理,他没理由不卖这个人情。”宁晋也有些气恼,想了想道:“我想,要么就是你们开封府确实忙得不可开交,要么就是他不愿你去辽国。”   “……他不愿我去辽国……”莫研喃喃自语,低下头细想,“那你说,他为何不愿我去辽国?”   “怕你去了惹事!”这点宁晋倒是毫不迟疑就答出来。   莫研断然摇头:“不对,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模样,他不会是怕我惹事。”她猛然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盯住宁晋,“他不愿我去,一定是那里有什么事不愿让我知道。”   “会是什么事?”宁晋奇道。   “这,恐怕要去了才能知道。”莫研咬咬嘴唇。   夜阑人静,包拯的书房依然亮着灯。   公孙策叩门而入,笑道:“已经快三更天,夜里凉气伤人得很,大人还是早些歇着才是。”   包拯自案上抬起头,拧了拧眉心,眉宇间淡淡愁绪挥之不去。   “大人何事忧心,不妨说出来与学生听听。”   “先生不知,今日我考虑不周,恐怕有件事情是做错了。”   公孙策微微惊道:“不知是何事?”   包拯便将日间宁晋来访之事细细告诉了他。公孙策听罢,亦是颦起眉头,不确定道:“听大人所言,莫捕头当时似乎并未疑心。”   包拯摇头叹道:“那丫头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小丫头了,现在的她简直就是个人精。她只要回去后略略一想,便会起疑心,到时候……”   “展……”公孙策只说了一个字便忙改口,“此时,还不是他们相见之日,她若去了,只怕会惹得他心绪大乱,这可是极危险的事情。”   “我也是担心这层,不知先生可有良策?”   公孙策沉吟片刻:“她会不会起疑,我们已然无法可施。为今之计,只有当真让她去出远差,只盼着公事在身,她无瑕想太多。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即便她起疑,也决计想不到会是他,不一定会去辽国。”   包拯长叹口气,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事实上,包拯与公孙策都远远低估了莫研的好奇心。他们并不是展昭,展昭不愿告诉莫研的事情,莫研甚至可以按捺住不去询问,因为她不愿使他为难。而包拯虽权高位重,对于她来说却是毫无用处,包拯愈是费劲心机想瞒住她,她就愈想弄个水落石出。   在包拯和公孙策都以为莫研应在江南查案时,她其实已经随宁晋在往河间府的路上。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发见冷。这日天阴沉沉的,北风甚紧,一阵接一阵地往人身上招呼,刮在脸上冷刺刺地生疼。宁晋在马车内光听风声都觉得起寒栗,想到外间骑马随行的人定然是更加难捱。   他掀开车帘往前探了探,能看见莫研的背影随一大车物件旁,与身边其他侍卫比起来,在风中纤细瘦小得让人看不下去。   “子楚,把那丫头叫到车上来。”他缩回头来朝吴子楚道。   吴子楚有些为难:“殿下,她到您车上,只怕不妥吧。再说……那丫头倔得很,未必肯上来。”   宁晋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妥,你怎么也变得蝎蝎蜇蜇起来了。”   “殿下,我不是……”吴子楚向来是拿宁晋没办法的,只好点头道:“我去叫她就是,不过她若是不肯上来,我可没法子。”   “有什么难的,就说我有事找她商量,她定会来的。”   “哦。”   吴子楚只得依命去了。不一会儿,莫研果然来了,却不上马车,只在外探头问道:“殿下有何事?”   “你上来,是要紧事。”宁晋不耐道,“瞧你这模样,倒像是这车上有毒蛇猛兽异样。”   听他如此说,莫研无法,只好上车来,在他对面坐下。   “是何要事?”她平平地问。   “这个……”宁晋飞快地转了下脑子,突得想起前阵子已隐退的老国相朝他吐的苦水,便煞有其事地问道:“是这样,有这么个人,他家财殷实,声望甚高,可惜他的三个儿子都不如意。大儿子懦弱,二儿子鲁莽,三儿子偏又不求上进,他想从中挑一个来继承家业,也不知该挑哪个才好,正为此事烦愁呢。”   莫研不满地瞪他:“就这小事?”   “对他而言可是大事,你说他该挑哪个儿子?”   “他要是都不满意的话,就再生一个好了,这有什么难的。”莫研耸耸肩。   “问题是他年事已高,已是七旬老翁。”   “哦……”莫研挠挠耳根,“年纪这么大了,那是得抓紧生了。”   宁晋被哽了一下,瞪了莫研半晌,才慢吞吞道:“……你的主意还真是不错。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你成过亲。”   “为什么?”   “因为成了亲还能傻成这样的,估计不多。”宁晋摇头叹气。   “你……”莫研狠狠瞪了他两眼,仍是不解道:“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过七旬,要是他老婆还能生出孩子来,那肯定是他老婆红杏出墙了。”   莫研愣了一会,才似懂非懂,脸微微泛红,口中仍硬道:“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外人怎么说得准。……没事的话,我出去了。”说罢,她就要掀帘下马车。   宁晋忙叫住她:“急什么,坐下。”   “还有事?”莫研没好气道,“反正我都傻成这样了,你还是别问我的好。”   “小丫头片子,脾气还挺大。”宁晋指着旁边的小风炉道:“这次我没带侍女出来,子楚煮的茶也不好吃,反正你在外头闲着也是闲着,就替我煮壶茶吧。”   莫研也不废话,捅捅炉子,就开始煮茶,想着早点煮完就早点出去。   看她果真认认真真地升起炉子来,宁晋按捺下唇边的笑意,佯作不在意地问吴子楚道:“还有多久能到河间府?”   “大概傍晚就能到,在河间府住一晚,明日便要出关去了。”   莫研闻言,猛然想起一事:“明日就出关了,江南的案子包大人还得另外派人再去,我得托河间府的差役给他带封信才行。”   宁晋闻言,斜睇她,似笑非笑道:“丢下要案直接走人,你打算怎么说?不如就说你同我私奔了吧。”   莫研没接他的话,接着转头问吴子楚道:“出了关,明晚在何处歇脚?”   “听说是边塞上的一个小镇,叫雁什么镇,我也记不得。明日自会有辽人在那里安置妥当等我们,倒用不着我们费神。”宁晋抢在吴子楚之前先道。   “雁歇镇?”   “好像是……”宁晋仍然想不起来。   旁边的吴子楚轻轻点了点头,提醒他道:“是雁歇镇没错。”   “你怎么知道?上次随公主,你们也是走这条道么?”宁晋随口一问。   莫研摇摇头,目光有些异样,别开脸去,淡淡道:“没有,只不过我在那镇上住过几日。”   宁晋却没有放过她,偏偏要追问道:“你和展昭?”   那一瞬,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不动,莫研沉默了许久,只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宁晋虽然面上微微笑着,可却有些僵硬,声音轻柔地有些不自然:“好好的,你们怎么会住到镇上去?”   “他受伤了,我们在那里养伤。”莫研低低答道,随着马车的颠簸,思绪仿佛回到那时候,“我们租了处小院,院子里还有棵树,下雨的时候,雨水打在叶子上沙沙的,特别好听,我们就是在那时成亲的。”   宁晋淡淡“哦”了一声,道:“明日,你可以再去那小院看看。”   莫研低着头不语,茶壶里似乎有水溅出来,随着嗤嗤两声,风炉的炭上冒出几缕青烟。   “我不想去。”良久,她才极轻道。   宁晋恍若未闻,平静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还未到黄昏,便到了河间府。   宁晋自然是被河间府尹李奇高请去接风洗尘,吴子楚随侍在旁。莫研虽担当侍卫一职,但并无实差,用过晚饭之后,便拢了斗篷独自在附近闲散漫步。   因已近冬,池塘边的柳树叶子早已掉光,那几块大石倒还在,她缓步走过去,仍坐在三年前坐过的地方,低头看着池水……   风吹在池面上,一圈圈的涟漪荡开来,层层叠叠,似无止尽。她目光有些迷离,仿佛在水面上看见两个模模糊糊相拥的身影。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展昭的声音   良久,她才怅怅然地叹了口气,低低道:“大哥,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又骗了我?你说,要我好好活下去,这样才有人念着你想着你。可是,你又为何走得干干净净,只字不留,连巨阙剑都拿走了。”   “你忘了么,那剑早就送了我,你怎么能自己带走呢?这些年,我想了又想,你到底还是骗了我,是不是?”她微微一笑,“你怕我陪着你一起死,所以故意说这话来哄着我……”   几阵寒风卷过,冷雨落下,砸得水面溅起朵朵小花。莫研恍若不觉,仍自怔怔出神,待那一道电光闪过,响雷劈下,她才悚然一惊,方察觉已是浑身湿透。   她起身裹紧斗篷,急步往府内走去。因她是女流,与随队侍卫住在一处多有不便,宁晋遂将她安排到自己所处东厢房的隔壁。   莫研进了府,正往东厢房而去,却被两个府邸侍卫拦下。那两人瞧她穿得与押送岁贡侍卫并不相同,且浑身湿透地直闯东厢房,便生了疑心,拦下她来盘问。   若在平日,莫研只要掏出开封府的制牌便可,只是此行却是不便,只得解释自己是宁晋的随身侍卫。   “殿下随身侍卫怎么会有女人?”其中一人奇道。   另一人低低附上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说罢,两人同时相视鬼祟一笑。   他们说什么,莫研不用听也猜得出来,却懒得同此等人解释,只求他们快快让开,她好回去换下这袭湿衣衫。   “你们若不信,可自去问吴子楚吴大人。”她不欲理会这二人,丢下这话,抬脚便走。   “喂!你站住!你得随我等去见吴大人才可。”那二人喝住她。   莫研不理,径自前行。只听见身后呼呼掌风袭来,她侧身躲过,却被另一人钳住肩膀,动弹不得。这几年来,莫研功夫已然长进不少,但这二人显然还要高出她许多。他们看打扮不过是府邸普通侍卫,怎得有如此高的功夫?她心下顿时生疑。   不远处有群人影步上回廊,显然是有人听到了此处的动静,喝过来:“出什么事了?”   “有个丫头片子乱闯,也不知是干什么的。”这边喊过去。   那群人愈走愈近,恰好便是李奇高陪着宁晋吴子楚一行,酒宴散了送他们回来休息的,身周围着六七个侍女,皆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为他们照路。   莫研借着火光,盯了那两人几眼,奇怪得是,竟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在哪里见过却也想不起来。   “丫头,你怎么弄成这样?”宁晋看见莫研湿答答的样子就直皱眉,“还不赶紧换了去,回头激出病来。”   听宁晋这话,那二人赶紧松了手,陪笑道:“原来是场误会,小的该死,还以为是想借着雨天闯空门的小贼。”   李奇高忙喝住他们:“胡说八道,什么小贼,这位是殿下的爱妾,还不快陪不是。”原来莫研做妇人打扮,而宁晋也没向李奇高解释清楚,只说在将她安置在自己隔壁,也难怪李奇高想当然。   莫研仍在想究竟在何处曾见过此二人,对李奇高所言充耳不闻,皱着眉一径出神。倒是宁晋忍着笑,挥挥手道:“罢了,他们也是尽忠职守。”   说罢,他扯着莫研就走了。   用热汤泡过,又换了身衣裳,莫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想不起那二人究竟在何处见过,忽又想起给包拯的书信还未写,忙又跳下床去磨墨。   执笔半晌,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简单些好,横竖包大人聪明得很,说不说实话估计他都猜得出来,所以还是要顾全彼此脸面。故而,她通篇仅写了十六个字——“家中有事,请假数日,江南之案,另择能人。”   写罢,吹干,叠好,装入信封,她方才复躺上床去,翻了几次身,浅浅睡去。   一宿无事。   次日清早起时,莫研刚起身,便觉得头重重的,似乎果真被雨激着了,染上了风寒。从三年前生的那场病后,这还是她头一遭生病。她有些犯嘀咕,不过是淋了下雨,竟然就病了,在开封府时风里来雨里去的,倒是好端端的。   “瞧,我说什么来着!”宁晋直嚷嚷,转头又吩咐人去置着厚暖的女装。   莫研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带的衣裳够穿了。”   宁晋瞪眼,扯扯她的衣袖,被她用力拽回去。   “就这么两套夹棉的袍子来回换,你如今也算是待在我身边的人,总得给宁王我撑撑场面吧。让不知情的人看起来,倒像是我刻薄你们一般。子楚,你说是不是?”   他顺带着把吴子楚拉下水。   吴子楚无法,只得点头,同劝道:“辽国比起京城,还要冷上许多,还是先置办一些的好。”   “我又不是没去过,自然知道。”莫研道。   宁晋斜瞥了她一眼:“你上次去,我没记错的话,是六七月份,正是夏日时节。你压根没在辽国度冬过。”   “……”   宁晋不过是吩咐了一声,连银子都未花分毫,在启程之前,李奇高便将衣物妥妥当当地送了来。   随意拿了放置最上面的一件黑狐斗篷把自己裹起来,莫研也没有打算给银子的意思,拱手道:“多谢李大人,待我归来,定会原物奉还。”   好歹李奇高也是堂堂河间府尹,她穿过的衣衫居然还好意思拿来奉还,李奇高显然未想到她会如此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碍于宁晋等人,只得敷衍笑笑。   随着吴子楚的干咳,宁晋没好气地瞪了莫研一眼,随即转身谢了李奇高。   因为生病,莫研直接被安置到另一辆马车内,车内还升了暖炉。这在她看来,实在有些小题大做,她不过是觉得有些头昏鼻塞罢了,也许在外头骑马出身汗反倒还好得快些。   这风寒,却比她想象的还要重些。随着马车的颠簸,她愈加昏昏沉沉,待途中歇息时略吃了些东西,又喝下药,便沉沉睡着了。   进入辽境时,已近黄昏。   来接的辽使似乎已等了几日,见到大队人马到来,便迎他们进了雁歇镇,安置到早已布置妥当的住所之中。以其说是住所,其实仍是在小镇旁边搭建起来的牙帐,但十分厚实,内中物件一应俱全,让未住过牙帐的宁晋甚感新鲜。   “这玩意倒是有趣,又好又方便,等咱们回去了也弄一个来玩玩。”宁晋朝吴子楚笑道,突又想起:“那丫头吃过药么?”   “已经让人煎药去了。”   宁晋点点头,探头到帐外瞧了瞧,道:“总算是到了辽境,也没出什么事,接下来岁贡就由他们辽人自己看着,咱们可松口气了。对了,这次来迎咱们的辽使叫耶律什么来着?”   “耶律菩萨奴,是辽国枢密院副使。”吴子楚答道。   “这些蛮子的名字倒真是不好记,耶律隆诸、耶律重光、耶律洪基,现在还有耶律菩萨奴……”宁晋笑着摇头,他只与耶律菩萨奴打了个短暂的照面,几句寒暄过后,后者便差了个满脸堆笑啰里八嗦的文官安置宁晋一行休息,他自己则去忙着清点岁贡物件。故而宁晋仅记得他是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其余的倒无太深印象。   吴子楚陪着笑了笑,道:“属下曾听说耶律菩萨奴是辽国数一数二的高手,刀剑骑射样样精通。”   “是么?看来辽国皇帝倒是挺心疼这些岁贡的。”宁晋不在意道,起身往外:“走,瞧瞧那丫头去。”   莫研被安置在距离宁晋近处的牙帐内,吃了粥,隔了一会又吃了药。隔了三年,复住到牙帐之中,她还真有些熟悉的感觉,轻轻抚摸着软榻上铺着的狼皮褥子,愣愣地出神……   “好些没有?”宁晋掀开帐帘进来,扬声问道。   一阵寒风籍着空隙卷进来,挟带着些许雪粒子,莫研缩缩脖子,奇道:“已经好些了……外面下雪了?”   宁晋示意吴子楚掩好厚重的帐帘,点点头道:“是啊,难怪刮了一日的北风。”   吴子楚接口笑道:“听他们说是今年辽国的初雪,正好让咱们给碰上了。昨夜里在河间府还在下雨,今儿在这里就开始下雪了,倒真是有趣。”   “咱们,这是在雁歇镇?”   莫研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下马车时,她尚混混沌沌,蒙头蒙脑地就被带入帐中休息,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宁晋盯了她一眼,淡淡道:“是啊。”   莫研低低“哦”了一声,又不作响了,半缩在袍子的皮毛中,蔫头耷脑地瞅着烛火发呆。   帐内,静得出奇。   瞧他二人都不说话,吴子楚只觉有些尴尬干笑两声,朝宁晋道:“我出去问问那位耶律大人,看咱们明日何时启程?”   见宁晋微微点下头,吴子楚忙退了出去。帐内仅余莫研宁晋二人。   “耶律大人?是哪位耶律大人?”莫研奇道。   “耶律菩萨奴,就是这次来接岁贡的辽使。”   莫研闻言,不由地微笑道:“原来是他,真巧了。”   “你认得他?”   “嗯,以前他帮过我和公主很多忙,虽然冷冰冰的,其实人还不坏。”   宁晋摇头笑道:“早知道你们认得,方才就该让你们见一面。那人果真还就是冷冰冰的,子楚说他是辽国数一数二的高手,可是真的?”   “他的功夫确实好,那时我们初来辽国,他就曾与大哥比箭,结果,是大哥输了。”莫研想起那时情形,仿佛就在昨日一般清晰。   宁晋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道:“记得你昨日说这里有处小院曾住过,不如我们去瞧瞧那小院还在不在?”   莫研怔住,愣了半晌,仍是摇了摇头:“我不想去。”那小院或许早已破败不堪,又或许早就有他人住在里头,物是人非,去看无非是徒增伤感罢了。   “我可以陪你去,”宁晋顿了顿,“如何?”   “不。”   莫研断然回绝,别开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宁晋看着她因为咳嗽而泛红的双颊,轻轻地叹了口气,终是不忍心去勉强她。“那你好好歇着吧。”他说罢,缓步出了帐篷。   听着帐外风雪之声,莫研软软地伏在榻上,咳一阵歇一阵,日间在马车上睡了许久,此时虽然身体仍旧不适,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风声渐小,她以为雪停了,裹紧衣袍,掀开帐帘朝外望去,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已不似之前的雪粒子,而是片片雪花,最大的便如婴孩手掌一般大小。   从这里望去,越过牙帐,隐约能看见小镇酒坊飘的幡条,以前出来买菜时莫研次次都得从酒坊前走过。她在心中默默想着,从酒坊再往前走一柱香功夫,往东拐进小巷,再走十几步,便是那处小院。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权当是散步了。犹豫半晌,莫研尚在心中劝说自己,手上却早就拿了黑狐斗篷披起,带上兜帽,低低垂下,半遮着脸,掀帘步出。   大部分侍卫都在安置岁贡的那头,相对来说这边的侍卫少一些,也认得莫研,上前略问几句,并未为难她。   雪,漫天漫地。   路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吱嘎吱嘎作响。莫研缓步走着,慢吞吞地走过酒坊,走过街角,身不由己地拐进小巷,却停在了距离小院尚有几丈远的地方,并不上前。   果然是住了人,她能看见从小院中透出的光,温暖而陌生。   虽披着狐裘,雪中寒意仍是透骨而入,她就这样站着,时时禁不住轻咳几声,却不愿动弹。   良久,小院中似乎传来些许动静,嘎吱嘎吱,像是轮子碾过地面的声响。莫研犹自瞎猜,小院的门被人从内打开,一辆木制轮椅出现在门口,一名苍白清俊的青年坐在其上,正朝莫研这里望过来。   莫研也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对视半晌,看到莫研禁不住风又在咳嗽,青年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屋中老听见有人咳嗽,原来是你。”   莫研不语,这青年膝上虽然铺了毛毯,她仍能看见他左膝下方是空荡荡的。   “很冷吧,我刚煮了茶,要不要进来喝一口。”那青年微笑问道。   “多谢……你是谁?”她挪动脚步,迟疑问道。   青年转动轮椅,自行往里行去,口中笑道:“小生姓苏,单名一个醉字。”   莫研哦了一声,没再吭声,双目只盯着周围,无法言语——小院中的物件、布置,竟然都和她当初住在这里时相差无几,她转头望向展昭曾住的屋子,可惜屋内黑着灯,什么都看不见。   苏醉对她的惊讶似乎无知无觉,转着轮椅驶入正屋,也就是当初公主所住的屋子。   屋子外室的炉子上果然煮着茶,茶水咕咚咕咚作响,显是沸了些时候。   “姑娘,请坐。”   “多谢苏公子。”   虽然知道不太礼貌,莫研抖掉斗篷上的雪,仍是禁不住要东张西望,打量一通下来,这屋子简陋依旧,却是十分干净,通往内室的门上挂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因此也瞧不见里头。   苏醉倒了茶水,又不知从何处找出一罐子肉桂粉,捻出一些洒在茶水中,香气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喝吧,驱驱寒气。”他笑道,把杯子递给莫研。   接过杯子同时,莫研已看见他手中厚茧,心下起疑,只将杯子捧在手中,暂不饮茶。   “怎么,怕有毒么?”苏醉半玩笑道,自己先喝了一口。   莫研抬眼,看他神态自若,遂问道:“你……是习武之人吧?”   “以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他目光扫过自己的腿,“腿断了,功夫也都废了。”   “遇上仇家了?”   莫研问道,以她这些年办案经验,废人全身功夫再加上断人一腿,多半是寻仇的人才会这么做。   苏醉笑着摇摇头:“别瞎猜了,江湖上的事情哪里都是那么简单的。”   说得也是,莫研自嘲一笑,抿了口茶,探头望望屋顶,没头没脑问道:“这屋子还会漏雨么?”   “早就不漏了。”他深盯了她一眼,慢吞吞问道:“听起来,姑娘好像在这里住过?”   莫研咳了几声,才轻轻道:“早几年住过一阵子,那时这屋子还漏雨,想是东家替你补好了。”   “这院子没有东家,是我买下来的。”   “你买下来了?……”以他身体如此不便,竟会居住在这偏僻苦寒之地,想来是为了躲避仇家吧,莫研暗自猜度。   “东家要迁回中原去,就便宜卖了,也没花几个银子。”苏醉侃侃而谈,与她全然不像是初次相识的陌生人,“姑娘也是中原人吧,怎么会来此地?”   “我是随押送岁贡的队伍而来,正好路过小镇。”   “岁贡?”他往椅背上一靠,嗤之以鼻,“年年三十万,老百姓辛辛苦苦一年交上来的赋税就这么拱手相送,圣上倒真是大方得很。”   “花银子求太平罢了。”   莫研平静道,早先的她也许会对此愤慨,而在开封府的三年,什么事情都已看尽,她早已不惊不奇了。   “那也要能真太平才好。”苏醉冷冷道。   那瞬间,他的语调语气竟然有几分熟悉,莫研悚然而惊,腾地转头盯住他……   似乎有所感觉,他又换了付笑吟吟的模样,好奇问道:“不知此番押送岁贡的是朝中那位大人?这可是个美差啊。”   莫研迟疑片刻,反正他所问也并非什么朝廷机密,说来倒也无妨,便道:“是宁王殿下。”   “原来是他。”苏醉笑了笑,似有嘲弄之意。   “豫国公主与耶律洪基大礼在即,他此番也是来观礼的。”莫研随口替宁晋解释了一句,以尽朋友之谊。   闻言,苏醉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眸似乎黯淡了一下,他随即转开头,瞥了眼窗外的落雪,淡淡道:“这雪越下越大,你们明日的路只怕不好走。”   莫研循他目光望去,雪确是愈发大了。   她一口饮尽茶水,起身谢道:“多谢苏公子,冒昧打扰多时,我也该告辞了。”   苏醉并不相留,坐在轮椅上,淡淡笑道:“姑娘慢走,恕我腿脚不便,就不相送了。”   莫研拢起斗篷,站在门口,看着旁边黑着灯的屋子,怔了片刻,突地回头问道:“苏公子,旁边这件屋子,不知可否能让我进去看看?”   苏醉歉然一笑:“那屋子堆满杂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怕是不便。”   “……哦。”莫研暗叹口气,笑自己太天真,怎么还会幻想那屋子与从前一般模样呢。   “多谢,告辞。”   大雪纷飞,她轻咳着,转身出小院,并替他掩好院门,缓步离去。   她虽走了,苏醉却仍坐在轮椅上慢悠悠地品茶,冷了再滚,滚了再待它凉,如此反反复复……   直至四更过,院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似乎是屋檐上积的雪落下。苏醉倦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快进来吧,等得我都快睡着了。”   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身入内,随即又掩好门,脱下白狐大麾抖了雪,朝苏醉淡淡一笑:“让大哥久等了,这雪来得突然,生怕那二十万匹绢布沾湿,又加盖了几层油布,直忙到三更。”   “得,喝口茶暖暖吧。”苏醉盯着耶律菩萨奴的脸瞧了半天,又笑道,“怎么我回回瞧你都觉得这么别扭,好像在看我自个一样。倒是我自己的模样,怎么看也看不习惯。”   耶律菩萨奴接过茶,垂目笑了笑:“开始我也瞧不习惯,三年下来,倒也不觉得什么了。对了……可是有人来过?”他来时看见雪中淡淡的脚印。   苏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来过了。”   “她?是谁?”   耶律菩萨奴不解,可瞧苏醉的神情,又似乎有些明白,不由地心狂跳起来。   “还能有谁,你心里的她。”苏醉奇道,“怎么,你不知道她来了?她说她是随着宁王押送岁贡的队伍一起来的。”   “我不……知道。”   迎到岁贡,他只短暂地与宁王打了照面,便去忙安置岁贡的事宜。直到方才他才知她竟然也来了,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思及此,他呼吸便有些急促,只觉得胸口闷得像是被巨石所压,又象是要炸开一般,难受异常。身子微晃,他竟不由自主地单膝落地,手捂住胸口旧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见他如此模样,苏醉急地直拍轮椅扶手,却又无法上前,怒责道:“你、你不要命了……还不快盘腿坐下,意守丹田,莫让真气乱窜。”   耶律菩萨奴撑起身子,依言席地盘腿坐下,勉强摒除杂念,意守丹田,调息真气。直过了一炷香时间,他的呼吸方才慢慢平稳,不复之前的绪乱。他方缓缓起身,沉默地坐到近处椅子上。   “你……”苏醉瞧着他直摇头,却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光是听说她来了,你便这模样,若是见到她,你又该如何自持?”   “不会的,方才是……”耶律菩萨奴深吸口气,“……是我没想到她会来这里。”   “你莫忘了,三年前我虽然替你解了毒,但你心脉皆已受损,最忌大悲大喜,稍有不慎,真气岔走,便是命在顷刻。”苏醉厉声责他。   “我知道。”耶律菩萨奴抬头,淡淡一笑,“大哥不必担心,日后我定会多加小心。”   看他这副模样,苏醉倒不好再骂下去,只得道:“你说你也是,这丫头来了便来了,你不是一直惦着她么?她来了,你能见到她好端端的,不也是好事么,怎得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耶律菩萨奴苦笑,半晌,问道:“她,看上去还好么?”   “比原来稳重多了,不象是早先那个没心没肺的模样。”苏醉笑了笑,“她原还想进你屋子看看,我怕她起疑心,就没让她进去。”   旁边展昭曾住过的屋子件件东西都与三年前一模一样,连那对燃过的红烛都仍在原来的地方,苏醉自然不敢让莫研进去。   展昭所易容改扮的耶律菩萨奴,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怕她还会再来,劳烦大哥明日就把屋子清理了吧。”   “你舍得?”   展昭不答,只道:“还是莫让她看见的好。”   苏醉点点头:“反正东西我都替你好好收着就是。”   “多谢大哥。”   展昭拢了茶杯在手中暖着,怔怔地出了会神,苏醉也不去打扰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风炉旁,听着内中炭火偶尔响起的噼里啪啦声。   良久,展昭才勉强自己镇定心神,拉回思绪,抬眼问道:“……近来,镇上可有什么动静?”   苏醉摇摇头:“还是老样子,你那边呢?”   “上次我与你说过,我疑心耶律洪基手中也有大宋布防图。果然不错,上个月他便当着耶律重光的面,将大宋兵力布防图献给了耶律隆诸,弄得耶律重光回来后气恼不已,发了几天的脾气。”   苏醉凝眉道:“耶律洪基此人素性玩猎,倒不像有入侵中原的野心。他弄这大宋兵力布防图多半是为了在耶律隆诸前讨个乖。现下,耶律隆诸年纪渐大,耶律洪基登基是早晚的事。但有个耶律重光在旁觊觎皇位,加上耶律隆诸曾醉酒戏言要将皇位让与耶律重光,他这太子位置自然坐得不太舒服。”   展昭点头:“这层我也想过,但不知道这个将大宋兵力布防图泄露给耶律洪基的人是谁?大哥,你说会不会也是同一个人?”   “有此可能,只是不知道耶律洪基是如何与她联络的。”苏醉道,“上次那个绣娘一死,耶律重光这边这条线也就断了,着实可惜。你若能想法子从耶律洪基这边找到线索就好呢。”   展昭紧抿嘴唇,眉宇深皱:“我会多加留意,可惜我不随在耶律洪基身边,只怕是不易。”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醉安慰他,“现在耶律隆诸又老又病,暂且不会有进犯中原之意。咱们现在一来,就是要防着耶律重光,万不能让他篡位成功,此人野心甚大,若让他当上皇帝,宋辽两国怕是没几天安生日子过。二来,还是那件事,顺藤摸瓜,当然,我知道这条藤不好摸,”他故意耸耸肩,“然后找出朝中叛国之人,拔了这眼中钉,咱们才好功成身退。”   展昭听到“功成身退”四字,只觉得遥遥无期,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早些回去吧,免得惹人起疑。”苏醉道。   “大哥,你一人留在此地,终是太危险……”   展昭话未说完即被苏醉打断,不耐烦道:“回回来都要说这话,你不烦我都烦。行了,我好得很,你不用操心。倒是你,那丫头既然来了,你少不得要和她碰面,可莫再象方才那般了。”   涩然笑笑,展昭起身,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盒放在几上。   苏醉瞥了眼,笑道:“又是这药,我都吃腻味了。”   展昭微笑:“大哥你双腿血行不足,又无法运功调理,这药生脉活血,你多吃些,人也会舒服一些。”   “这药是宫里头才有,你弄来不易,又不是非吃不可的药,下次别麻烦了。”   展昭笑而不答,披上大麾,朝苏醉略一拱手,转身出门而去。   雪绵绵密密地下了一夜,到了清早,将停未停,空中仍飘着稀稀疏疏的雪,地上积了一尺多厚,人和牲畜走起来都甚是不便。   莫研掀开帐帘时,猛地被白茫茫的一片晃疼双目,深闭下眼,复缓缓睁开,才适应了些。   远远近近都有侍卫在忙碌,或铲雪,或搬运东西,或给马车套缰……东南面有一人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寒如冰雪,正指挥着一小队辽国侍卫将陷在雪堆中的马车拖出来。   莫研定睛细辨了辨,微微一笑,缓步走上前。   眼角的余光分明是看见她走过来,展昭却硬生生让自己扳过身子,故意装着没瞧见,背对着她,继续对侍卫发令。   心绪纷乱,身遭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他甚至分辨不出她的脚步声。良久,他都未听见她开口说话,也许,她已经走开了,不然以她的性格,也许会拍拍自己的肩膀,他猜测着……   他转过身子,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耶律大人,好久未见。”她微微笑道。   是啊,好久未见——那瞬,他想开口尽量自然而然地说这句话,却发觉喉咙干涩地发不出声音来,只得重重地点下头。   知他素性寡言,莫研也不在意,道:“一别就是三年,那时你替我大哥疗伤的大恩,我也一直未有机会能谢谢你。”   他仍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地看着她。苏醉说的不完全对,她清瘦了许多,眉宇间的飞扬脱跳也敛去不少,双目流转间,轻愁几许。   “待到了中京,我当设宴酬谢,你可一定要来。”莫研继续道。   “你……”展昭艰难启齿,正待回绝,又有二人过来,是宁晋和辽使中负责招待宋人的文官熙和。   宁晋手中拿了貂皮手拢,过来先递给莫研:“快把手拢上,病还未好,就……”他再看她脚上穿得是寻常靴子,恼道,“昨儿不是放了双小羊羔靴在你帐里么,怎么不穿?再冻着怎么办?”   “我没看见。”莫研不以为然道,“再说也没那么冷。”她话刚说毕,正巧一阵风卷过来,她缩着肩连连咳了好几下,脸咳得潮红起来。   “你病了?”展昭忍不住问道,强制按捺住自己想上前扶她欲望,双手在袖子紧紧地攥成拳。   “前日里被雨给激着了,受了点寒而已,小事情。”莫研不在意地摆手道。   “走走走,快回去穿起来。”   也不与旁人客套,宁晋拽着她就往回走。展昭尚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误以为他是在不满宁晋失礼,那文官熙和打了圆场,朝他笑道:“都说中原人多情,果然不假,连宁王对自己的姬妾都如此关怀备至。”   姬妾!   那一瞬,展昭的胸口仿佛被一把极快极薄的刀划开,鲜血涌出,却是无痛无觉。   对她而言,这是好事,自己该为她欢喜才是。他身体僵直,努力想镇定心神。   文官熙和的声音并不小,莫研与宁晋虽已走出四五步,仍然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莫研转头气恼瞪向宁晋,尚未开口,后者已耸耸肩,无辜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全是他们自己瞎猜的。”   不欲与他理论,莫研回身朝那位信口开河的文官熙和走过来,到了面前才清清楚楚地朗声道:“我夫家姓展。”   “嗯?”那文官熙和显然有些迷糊。   “我不是他的姬妾,我夫家姓展,你莫要弄错了。”她口齿清晰道。   文官熙和这才明白过来,连忙陪笑道:“是是,不会再弄错了,展夫人。”   莫研这才满意,瞥了旁边的展昭一眼,微恼道:“你这些手下乱说话,你明明知道,怎么也不管管?”   展昭直直地望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却是连只言片语也不能对她说。气血上涌,胸口堵得难受异常,一股腥热直涌上喉头,他急步调头走开。   “嗯?”莫研不明究里,挠挠耳根,“他脾气怎么还是这么怪?”   文官熙和也不敢惹耶律菩萨奴,自然不敢跟上去,留在原地陪笑道:“耶律大人大概还有要事在身,不知展夫人可否用过早食?我方才已命人去煮了粥,是白粥,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吃得清淡,所以特地叫他们拿些江南小米熬粥,也不知对不对您的胃口……”他一径絮絮叨叨地说着,弄得莫研不堪其烦,随意敷衍了两句,便拔腿就走。   “丫头,当我的姬妾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吧?”宁晋双手抱胸,没好气道,“你这么急匆匆地和不相干的人去解释,犯得上么?”   莫研白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是没什么丢人的,可我听着不舒服。”   “叫你展夫人,你就舒服了?”宁晋哼了一声,“我听着倒更难受。”   “叫我又不是叫你,又没人让你听。”   莫研还在恼方才的事,也不理他,自己回了帐去。剩下宁晋站在外头,亦是一肚子气,好端端地什么都没干,他招谁惹谁了。   牙帐背后,僻静无人之处,展昭无力地半跪着,双手撑住地面,头低低垂着,唇角尚留下一丝鲜血。   饶得他一夜未眠,想过千百遍见到她时,自己该如何镇定自若,可仍旧无济于事。   一直以来,他都只知道她留在开封府供职,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与包拯三个月一次的密信往来,包拯也从未提及她的其他消息。   所以,他只能自行想象,也许她已将他淡忘,也许她过的很好,也许有人会比他对她更好,也许……   “我夫家姓展。”她的声音犹在耳边。   他能看到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妇人发髻,却未想到是为他而梳。   虽然知道她对自己情深若许,但他总以为她在认为他已死,悲痛过后能继续过她自己的生活。毕竟,他与她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这,也是他暗自庆幸的事情。   可他却不知道,她竟然一直一直一直地被困在着夫妻之名中。   雪虽已停,天仍是阴沉沉的。   因为积雪甚多,载着岁贡的马车又甚是沉重,数次陷入雪堆中,使得整个队伍的行进愈发地迟缓。   行了两日,这日到了正午停下来歇息时,宁晋使吴子楚去问问,照目前的情形,还得有多少日才能到中京。   吴子楚去了半晌,回来禀道:“耶律大人说,大概还得四五日的光景,而且现在辽国皇上也不在中京,在广平淀的冬捺钵,咱们到了中京,将岁贡入国库之后,还得再带着礼贡转到广平淀去。”   “真是够折腾的。”宁晋摇头叹气,日日都困在马车上,着实憋闷得很,抬头又问道,“那丫头在干什么。”   “站在马车外头啃大饼,估计也是在马车里憋闷坏了。”吴子楚朝外努努嘴。   宁晋探头出去,果然看见莫研不知何时下了马车,叼着块羊酥饼正靠在车辕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目光落在远处白雪皑皑的伏虎林。   若不是半山上的那块黑石,也许莫研还认不出那里便是伏虎林。此时看见,她有些呆愣,口中的干饼不小心呛在喉间,一阵猛咳,连眼泪都咳了出来。抓了水囊,连灌几口,她方才觉得好些,抬起头来,骤然看见耶律菩萨奴就站在面前,直直地盯着自己。   “耶律大人,”她抬手抹去腮边的饼屑,奇道,“有事?”   “你……”展昭差点问她病可好些了,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你最好在马车上呆着。”   “……哦。”她莫名其妙地应了,慢吞吞地爬上马车。   他伸手将车帘密密拉好,不让冷风灌进去。   “耶律大人,”文官熙和急步走过来,向他禀道:“这荒野雪地难行,他们宋人不习惯,好几名宋国侍卫的靴子进了雪,脚在雪水里泡坏了,得想个法子才好。”   “有多少人?”   “大概有五六个。”   展昭略想了想:“阿布利随身有药酒,可以替他们搓一搓,在火盆边多烘烘,歇歇就没事了。不过我们不能停,让他们上马车歇着去。”   “就是马车成问题,载岁贡的马车不能动,咱们这边都是骑马,剩下的六辆马车载着辎重,满满当当的,也腾不出来阿。”   “那你去问问宁王,看他那边能不能腾出辆马车,让他们上去休息。”   文官熙和有些犹豫:“这……合适吗?”   展昭不答,面无表情地走开。文官熙和无法,只得往宁晋这边过来。   所幸宁晋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而且腾出马车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本来在入辽境之前,他就从李奇高那里多要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上只有一个人,莫研。   现在经过调配,莫研因病未好而不能骑马,故而只得和宁晋挤在同一辆马车上。   “我说,丫头,你用得着躲我躲到那么远吗?”   宁晋没好气地看着缩坐在马车角落的莫研,挑眉问道。   莫研不舒服地挪挪身子,一副比他更恼的模样:“你以为我愿意,你家吴大奶妈之前就再三交待了,说殿下是千金之躯,叫我千万小心,别把病过给你。”   “这个子楚……”   之前还以为是因为别的原因,倒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宁晋暗自咬牙切齿,面上若无其事地朝她招手道,“过来过来,我没那么娇贵。你缩在那里,连说话都不方便。”   “那你要是病了,可不许赖到我身上。”   莫研坐的缩手缩脚,甚是不舒服,再说距离暖炉也有些远,巴不得能凑过来。   宁晋好笑道:“当然不会。”   她这才挪了过来,手拢着暖炉,舒舒服服地烤起来。烤了一会,脸贴到车帘旁,向外张望,叹口气道:“雪积得这么厚,这在中原,可看不见。”   “若是再早几日出发就好了,也许就碰不上这场大雪。”宁晋道。   莫研奇道:“把岁贡改成夏天送不就好了么,为何偏偏要在冬天呢?”   “谁知道,”宁晋不在意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定的规矩就是这个时候。早间我让子楚问过了,这雪一下,咱们到中京起码还得四五日。也不知往年是不是也都这样,要不然这辽国皇帝老儿说不定还以为大宋存心拖延时间呢。”   莫研本想说“理他呢”,后来转念一想又想到赵渝,心情闷闷地,便没再开口。   宁晋不知她心中所思,还以为是她因马车憋闷而情绪低落,便存心逗她道:“你也当了好几年捕头,有什么奇人奇案,倒是说几件来听听,也让本王听个新鲜。”   “有什么好说的,不是偷东西就是杀人,要不然就是些个贪官污吏。”莫研没精打采道,“平日里烦还烦不过来,好不容易得了个假,还说它做什么。”   宁晋微笑:“那你们平日有什么消遣?”   “消遣?”莫研眼珠转了转,微微一亮:“有!就是赌!”   “赌?”宁晋奇道,“赌什么?”   “有什么就赌什么啊。”莫研显然来了些精神,身子也坐直了些,“寻常些就赌骰子,若是没骰子就赌别的,什么都可以赌,也好玩得很。”这还是她在开封府时和其他捕快在办案无聊时常常用来消遣的玩意。   闻言,宁晋开始在旁边漆盒里翻翻拣拣,似乎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   “……找到了。”他自漆盒中掏出几粒骰子,喜道,“我就记得是放在棋盘边上,果然没错。”   “你想和我赌?”莫研双手直搓,一脸坏笑。   “反正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   因为生怕宁晋有吩咐而自己听不见,吴子楚骑着马就挨在马车边上,此刻马车内传来的喧哗声他听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而坐如针毡,不时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就生怕被近处的其他辽人听见。   “豹子豹子豹子!”   “幺、幺、幺!”   “豹子!豹子!”   “幺!幺!”   “……你喝!”   “什么我,应该是你才对!”   听上去,马车内简直就是坐了两个烂赌鬼。吴子楚暗自叹口气,虽然知道殿下一碰上那丫头就会有失常态,可好歹也要顾着大宋皇室的颜面,这般呼呼喝喝成何体统。   忍耐着又听了半日,里头声音只大不小,他实在忍无可忍,挥手示意停下马车。他自己勒马掀帘,朝宁晋有礼道:“殿下……”   宁晋已一个决然的手势打断他的话,脸迅速转开去找漏壶:“等一下,让我看看现在什么时辰。”   “刚过申时。”莫研几乎是得意洋洋,“我赢了!我就说吴大人一定能熬过申时。”   宁晋瞪了眼吴子楚,忿忿地把杯满斟的茶水一口饮下。后者呆愣了半晌,这才明白眼前二个人不仅是在赌骰子,而且也在赌自己究竟什么时辰会忍不住来提意见。   他沉下脸来,微恼道:“事关国体,还请殿下谨慎行事。”   “知道知道知道。”宁晋嘿嘿地笑。   马车后有人走过来,人还未出现在车前,声音已经传过来:“吴大人,出什么事了么?为何停车?”   是耶律菩萨奴的声音。   莫研灵机一动,趁着吴子楚与耶律菩萨奴说话的间隙,朝宁晋低低道:“我们赌待会耶律大人走时,先迈哪只脚。我赌右脚。”   “那我赌左脚。”宁晋同样压低声音道。   莫研点点头,隐下唇边的笑意,她以前就曾观察过耶律菩萨奴的走姿,记得他习惯先迈右脚,自然是赢定了。   说罢,两人同时探出头去。   正与吴子楚说话的展昭骤然看见两个脑袋同时自马车内伸出来,虽然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心里是哭笑不得。再看莫研唇角含笑,目光灵动,活脱脱就是从前的模样,不由心中升起几分温暖。   “殿下是否还有吩咐?”   见宁晋眼神鬼祟地盯着自己的腿,展昭沉声问道。   “没事没事,就是……这个……你的靴子是虎皮的吧?真是不错。”宁晋随口瞎扯。   展昭更正他:“是鹿皮。”   “鹿皮也不错,是个好东西。”宁晋加以肯定。   “若无他事,请殿下继续前行。”   虽已经极力隐忍,展昭还是忍不住又深看了眼莫研,这才转身回去。他还未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欢呼,是宁王的声音。   “左脚,是左脚!我赢了!”   他奇怪地回头,迎上吴子楚一脸尴尬而无奈的笑,不知究竟是何事,也不方便过问,只得转头离去。   马车内,莫研一脸狐疑,挠着耳根想事情。   宁晋在她面前直晃手:“丫头,输了就要认,别以为装着想事情就能逃过去。”他今日输多赢少,能赢一回不容易,自然有些兴奋。   莫研认命地接过被斟满的茶碗,却还是不解道:“我明明记得他一直都是先迈右脚,怎么会迈左脚。”   宁晋这才知道她原来以前就观察过耶律菩萨奴:“原来你早就知道他习惯迈右脚,居然还和我打赌,幸好老天有眼,没让你赢。”   “什么叫老天有眼。”莫研白了他一眼,仍自皱眉道,“没道理我会输啊。”   “人家把习惯改了不行吗。”宁晋不在意道,“毕竟你三年多未见过他,也许他早就改了。”   莫研还是摇头,表示不解:“这个习惯,一般很少有人会在意,更不会有人专门去改这习惯了。”   “我说,你这捕头倒真是当成习惯了,连这种小事都要想半日。”   “……你什么都不懂。”   莫研没再理他,颦着眉慢慢把被罚的茶水饮下去。   在雪地中艰难行了四日,这日黄昏,才总算到达了中京。   耶律菩萨奴命文官熙和将宁晋等人带去在大同馆,自己并未与他们同行,而是将岁贡送至国库所在,与交接官员对照清单,清点入库。   其实不用文官熙和带路,莫研也还记得往大同馆的路。自进了中京,一路行来,她伏在车窗边细看,发觉几乎并无变化,许多店铺还和从前一样,只是招牌更旧了些而已。   待到了大同馆,因早已侍从飞马前来通报,知晓他们即刻便到,故而赵渝不顾侍女相劝,执意站在馆前相侯。   “小皇叔……”   见到宁晋下得马车,赵渝唤了一声,接下来竟是半字也说不出来,热流哽在喉头,眼中泪花闪烁,直望着宁晋笑。   “小渝儿……”宁晋眼圈也有些微微泛红,“……这些年,苦了你了。”   吴子楚闻言轻咳几声示意宁晋,毕竟文官熙和就在旁边站着,言语间莫要落了辽人的口实。   “公主。”莫研上前,硬是压下哽咽,浅浅笑道。   赵渝见了她,也是十分欢喜,拉了她的手笑道:“你也来了,真好。这些年我老是想,若当初你没回开封,咱们俩在一处伴着,该有多好。”   莫研眼中的赵渝比起三年前消瘦憔悴多了,初见时那个刁蛮任性的公主早已踪影全无,想来她独自一人定然是很苦闷。莫研心中怜惜之意大起,竟想也不想,冲口而出:“那我不回去了,就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赵渝还未答,便已看见宁晋瞧向莫研的目光,这个向来玩世不恭的小皇叔眼中竟有几分紧张。她遂笑道:“你现下来,我就已经欢喜得很。走,咱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里头我让他们备下酒菜,你们行了一路也该饿了,进去边吃边谈。”   莫研宁晋闻言皆暗道惭愧。来时,他俩在马车上的炉子烧了汤水,又要了块生羊肉,莫研全削成薄片,两人就这么吃了一路的涮羊肉,肚子自然饱得很。   “子楚,你也一起来。”   宁晋招呼上吴子楚,率先往里行去。   用饭时,宁晋怕引得赵渝伤心,故而只絮絮地说些今年来京城里的趣事,想不起时便给吴子楚使眼色,让他再给接上。知道他俩的用意,莫研偶尔也凑个热闹,乱七八糟地说了些滑稽的案情,以博赵渝一笑。   说说谈谈良久,酒菜都没怎么动,便全都撤了下去,侍女们又沏了茶端上来。   “父皇,他身体可还好?”   宁晋笑道:“好得很,前几月还嚷嚷着说想和我去围场狩猎,可惜就是不得闲。”   赵渝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可惜我这个做女儿的,没法在跟前承欢膝下。”   “你所作的,比承欢膝下更重要。”宁晋默然半晌才道,“……皇兄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觉得你会怨他,常常自责。”   赵渝淡笑着摇摇头:“父皇有他的难处,我怎么会不懂。小皇叔,你也曾说过,咱们身为皇室中人,自然要担当得比别人多些。命该如此,我没什么可怨的。”   这话她虽是轻轻道来,但却是苦涩万分,“命该如此”四字,听得莫研脸色一变,昏昏沉沉地想……   常言总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与展昭曾经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她不由地要去想,难道都是自己在强求么?   若不是自己对他表露心迹,也许她和展昭也就是互当兄妹罢了。   若不是自己跟到辽国,也许展昭就不会答应与她成亲。   若不是自己与他成亲,也许、也许展昭就不会死!   思及此处,她脑袋已是一团混乱的,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如果她不去强求,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正因为她步步强求,而命里终无,故而上天收回了展昭。   会是这样么?   她又究竟该怎么做?饶得她此刻懂得后悔,却也回不去了。那么怎么办?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一旁的宁晋看见她脸色煞白神情呆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奇道:“丫头,你怎么了?”   莫研傻呆呆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空洞无物,看得宁晋毛骨悚然。不明白她怎么在骤然间变成这副模样,他忙跳起来,用力晃了晃莫研:“不会是中邪了吧?子楚,你快来看看!”   赵渝也被骇了一跳,探身过来,紧张道:“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吴子楚也不解,干脆伸手在莫研人中上用力一掐,便听见莫研痛呼出声,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莫研抬眼瞧瞧众人,突然哇地一声伏桌嚎啕大哭起来,弄得众人全都束手无策,也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了。   “丫头,你是怎么了?”宁晋被她急得团团转,“究竟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是我……”莫研埋着头,哭得哽咽难言,断断续续道,“我……害……大哥……我……”   赵渝都听不清楚,宁晋也没听明白,皱眉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说,是她害死了展大哥。”吴子楚倒是听懂了。   宁晋一愣,奇道:“好好的,她怎么突然说这话?”   吴子楚耸肩摊手。   赵渝虽然不明白莫研所言何意,但她知道莫研对展昭的一片深情,又是个性情中人,猜她多半是钻了牛角尖,当下只是轻轻拍着莫研的背,柔声安抚她。   宁晋瞧着莫研的样子,连连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半晌,莫研才渐渐止了哭,缓缓抬起头来,泪痕满面,尚在不断地抽泣。   宁晋转头吩咐侍女取热巾来给她净面,叹口气道:“丫头,你哭也哭完了,现在可以给我们说说你是为何哭了吧。”   “我……”莫研吸吸鼻子,“我是在想……”她慢吞吞地把自己方才所思所想说出来,说时心中又觉难过,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众人听罢,赵渝吴子楚倒还好,只是摇头苦笑,知道她果然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而宁晋沉着脸皱着眉,似乎被她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你这傻丫头……”他指着她鼻子唉声叹气。   莫研看众人神情,奇道:“怎么,难道你们不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么?”   “还道理……哪有道理可言,从头至尾都是你自己在牵强附会。”宁晋按捺不住就想骂她,看见她尚红通通的眼睛,又不忍心。   赵渝柔声朝莫研道:“小七,你莫在胡思乱想了。若天下人都象你这么想,那每个人的死都能找到一个杀人凶手。比方说,卖油的死了,每个去买过油的都想,若是我不去买油,那卖油的就不会死,所以卖油的死了都是我的过错。你说,这对还是不对?”   莫研听得一呆,觉得也有道理:“好像不对。”   “当然不对了!”宁晋插口道。   “你莫再想了,回去睡一觉,明日起来自然就明白了。”赵渝笑道。   “哦。”   席散后,赵渝回到房中,梳洗毕便遣了侍女去睡,自己对着孤灯,想起莫研的话,又想到来到辽国后的种种,独自坐了许久都未有睡意。   当真是命该如此么?   自己虽然劝了莫研,可另一层道理却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莫研现下虽然是失去了展昭,可毕竟她并不曾认命。而自己……   在辽国的这三年,她与耶律洪基并不常见面,便是见了面也不过都是礼节上的往来,她已经可以想见,即便是行过大礼,自己与他真成了夫妻,也不过尔尔。按眼下萧氏一族在辽国的权势,且萧氏在辽代代为后,耶律洪基定然还要娶萧氏女子。便是再往深处想,即便自己不争什么,那么将来生下儿女,女儿倒也罢了,若是儿子,难道也让他什么都不争,庸庸碌碌仰人鼻息地过一辈子么?   自己嫁来固然是父皇为了宋辽两国的和睦,只是这份诚意究竟能持续多久?或者在自己到达辽国之时,辽人便已经收到,接纳。而现在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份被丢弃在旁的礼物,还能做些什么?   她也曾读过汉书,汉代时与匈奴交战,每每匈奴人失利,单于便回营鞭笞远嫁而来的阏氏出气。虽想到时自己大不了还有一死,可又不甘心地要去思考,难道自己真的只有作为一份礼物的价值么?   烛泪成行,夜渐深沉,外间的枝桠被风吹得东摇西摆,一下一下一下打在窗户上映出的孤独人影。   次日清晨,宁晋刚醒,便隐隐听见有刀剑破空之音,心中暗自抱怨:“那个没眼力劲的小子,不知道我宁王还未起么?”   他懒懒起身梳洗,余光瞥见吴子楚进来,便问道:“外头是哪个兔崽子在折腾?好不容易能睡踏实些,倒叫它给吵醒了。”   “是莫捕头在练剑。”吴子楚回道,“这大同馆地方小,比不得在京里。这里又是后厢房,就挨着后花园,所以没法子。”   听见是莫研,宁晋低低骂了句:“这丫头,起得倒早。”说话时,他脸上带着三分笑,全不见有恼意,连靴子都未套上,披了狐裘便迈步出门去。   后花园中,莫研仅着束腰单衣,一把银剑在她手中,蛇般灵动。   宁晋也不出声唤她,在旁静静站着,对于功夫他是门外汉,也不懂她究竟使得好不好,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   “她耍得如何?”他侧头低低问旁边的吴子楚。   “这个……”吴子楚笑了笑,评价不高,“还能看吧。”   话音刚落,莫研就停了剑,朝他们这边望来,白了吴子楚一眼:“我自然比不上你,不过又不是街头卖艺,什么叫‘还能看吧’?”   “你别不服气,子楚眼界高,一般街头卖艺的,还入不了他的眼。”宁晋笑道,看她练得满脸通红,气喘嘘嘘,与昨日比起来自是有生气多了。“你这一大早的,就在这里折腾,还让不让人睡觉?”   “习武之人,自须日日勤练不辍,一日不练,便会倒退数日,这个道理说了你也不懂。”莫研抹抹额头上的汗,拾起旁边衣袍披起来,不在意道。   宁晋冷哼一声:“说得倒好听,在途中那几日,我也没见你拿过剑。”   莫研理直气壮道:“正因为如此,所以现在才要加紧补回来。”   “你还真是什么都有理。”   知她向来如此惯了,宁晋自然不会多费唇舌与她争辩。   两人正说着,前边有个侍女转过假山朝宁晋走来,施礼禀道:“耶律大人差人来问,说是三日后便与殿下启程往广平淀,问公主可否一起前往,他才好准备车马。”   宁晋想都不想,便回道:“公主当然与我们一同前往。”   “殿下,”吴子楚小声道,“是不是要问下公主自己的意思?”   “不必了,我的话小渝儿还不至于不听。”宁晋摆摆手,自顾走开,口中嘀咕着:“还真有些饿了,也不知这里的早食和京里比起来怎么样。”   他身后的莫研吴子楚对望片刻,心中皆有些奇怪:宁晋平素虽然也会端端架子,不过象今日如此这般霸道地替人做决定,倒是很少见,何况那人还是公主。   宁晋何尝不知道他们所想,自在中京见到赵渝独自一人,而耶律洪基等皇族都在广平淀,他心中便有些不快。故而他做此决定的其中原因,却是不便与子楚等人明说。   “小皇叔说我也得同去?!”   赵渝听了果然一脸迟疑,思量片刻,才道:“我病还未好,还是不去较好,待在这里养病怎么说也比在广平淀好些。”   “恐怕眼下耶律大人就已经备下你的马车。”莫研挠挠耳根,“我想,宁王殿下这么做也许有他的用意。”   后半句话赵渝几乎是没听见,仅仅听了前半句她就怔住了:“耶律大人?这么说,这次是他去接的岁贡?”   莫研点头。   “那他……”赵渝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想问什么,话说了一半便卡在口中   “嗯?”   自春天头鱼宴之后,算来自己已有大半年未见过他了,赵渝怅怅然想着。自三年前她自展昭口中得知耶律菩萨奴身份特殊,因怕引人怀疑,给他带来危险,有旁人时她从不与他多谈。大概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耶律菩萨奴亦是如此,永远都是冷冰冰的模样。即便是在极偶然的情形,只有他二人时,他也是仍是那样。他在替她疗伤那段日子里,看她的眼神,她再也未看过。   有时赵渝会有个错觉,她禁不住会去想,那个在雁歇镇替自己疗伤的男人也许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她现在再也找不到的人。   “公主、公主……”   莫研看赵渝发呆,不明究里,奇道:“你与耶律大人有什么事么?”她现在仍不知道耶律菩萨奴的真实身份,看赵渝神情,还以为赵渝与他有过节,所以不愿与他同行。   赵渝听这话,愣了愣,误会了莫研的意思,脸不自觉地泛红,忙道:“连碰面的少得很,哪里有什么事。”   “哦……”莫研却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耶律大人这几年来是不是腿或脚受过伤?”她对耶律菩萨奴改迈左腿一事仍是不解,想来想去大概只有因为腿受伤他才会改变习惯,因此有此一问。   赵渝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没有吧。”   “没有。”   莫研皱皱眉头,犹自思考。   这日上午,耶律菩萨奴带着宁晋等人去观赏了皇家围场。说是围场,其实就是圈养些珍奇异兽的地方,几乎没什么人会在这里当真狩猎。平日里除了皇室女眷们偶尔来此走走,便是接待些外使,让几个侍卫陪着外使打打野鸡野鸭梅花鹿,博他们一乐,并不像真正狩猎般惊险刺激。   只是宁晋看上去没什么兴致,看着几头梅花鹿在鼻子底下晃来晃去,他就是提不起兴致,倒是对身旁陪猎的辽人侍卫很感兴趣,还借了人家的弓箭装备来细看。   “殿下若是不喜欢狩猎,稍后还安排了戏马、摔跤。”文官熙和骑在马上,随侍一旁,陪着笑脸道。   宁晋扫了他一眼,再转头看看落在后头,那位仿佛不会说话冰雕般的耶律菩萨奴,心中暗道:“这一文一武的搭配倒是妙得很。   假装沉吟了片刻,他朝文官熙和问道:“有件事我倒想问一下,公主与耶律殿下大礼在即,可我看你们皇上和耶律殿下皆不在中京,那这大礼究竟如此操办?”   这话问得虽然温和,但显然已有辽人怠慢公主之意在其中,大冷天的,文官熙和听罢硬是出了汗。赵渝在辽国确是未受重视,皇上与殿下只管她好吃好住,别的并不相问。连行大礼,皇上也嫌回中京太麻烦,决定就在广平淀举行。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说与宁晋听。若是言语间有差池,惹得这位宁王心中不快,回去与宋国皇帝嘀咕两句,来年减了岁贡,自己可是有十个脑袋也担当不起。   这熙和还想回头问问耶律菩萨奴的意思,无奈后者实在拉得太远,只怕连他们说的是什么都没听见。   “大礼之事……皇上已下诏,大礼就在广平淀举行。”熙和故作轻松的笑道,“皇上说,我们辽人本就是游牧民族,何处水草肥美就在何处安家,成亲也是一样。让耶律殿下也不必拘于小节,就在广平淀为他举办大礼,日后定传为美谈,为他人所效仿。”   “……原来是这样。”   宁晋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   熙和又忙补充道:“皇上还特地在广平淀为耶律殿下和公主盖了喜帐,豪华精致,说是一定要比在宫里行大礼还气派。”   他的话,宁晋恍若没听见,朝远处张望了一番,撩着马鞭道:“这里没什么意思,你方才说还有什么来着?”   “戏马和摔跤。”熙和赶紧道。   “哦,那就先看戏马吧。”   “好好好,殿下您请这边来。”   熙和暗自抹抹汗,宁晋不再追问便是最好不过。他忙引着宁晋往东面开阔处走,与耶律菩萨奴擦过时,碰上对方闻讯的目光,他虽没好气,但仍道:“宁王殿下想先去看戏马,请耶律大人派人让他们赶紧准备好。”   耶律菩萨奴轻点下头,招手唤过名侍卫低低吩咐了几句,那侍卫便策马疾驰而去。不多时,便能看见东边几面彩旗挥舞,熙和忙赶到宁晋旁边道:“戏马开始了,请殿下往那面看。”他的手往彩旗处一指。   宁晋望去,果然有人骑了匹高头黑马,自彩旗之中穿出。马上人身穿红衣,纤腰紧束,竟是个女子。   那马奔驰不停,而红衣女子立身站在马背上,手中持杖击球,无论马儿如此颠簸,身子与球皆是稳稳当当,倒叫看得人白白替她捏一把冷汗。   宁晋虽然原本情绪不佳,但这马戏在中原难能一见,在此间看见,甚是新奇,不由为马上女子鼓起掌来,又转头朝吴子楚笑道:“这玩意小七肯定喜欢,早知道今日该把她叫来才是。”   吴子楚笑笑点头,并未接话。   倒是他们身后的耶律菩萨奴,即展昭听到此言,微垂下双目,怔怔地出了一会神。再抬眼看向戏马时,他目光中的红衣女子隐约总觉得便是莫研的模样。   此时的她,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禁不住要去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以前三年见不到倒也忍过来了,可现下才一天时间未见着她,也不知怎的,他便想她想得心中发痛,恨不能时时都能看见她才好。   只要能看见她,便是不能相认,大概也是好的。   众人为了戏马而欢呼鼓掌喧哗,大概因为平日里的耶律菩萨奴便是冷冷淡淡诸事不惊的人,故而他虽静静僻在一旁,也无人觉得有所不妥。   喧哗声波浪般一阵高过一阵,在五个辽人女子组合成的马上舞蹈中达到了最高点。看着那些女子驾马跑了回去,宁晋显然意犹未尽,连连砸嘴,摇头叹道:“厉害厉害,单足立在马上起舞,她们之间还能以彩带相戏,我当真是想也想不到这世间有如此厉害的马术。”   见宁晋模样十分愉悦,文官熙和自是松了口气,上前笑道:“还有摔跤,也精彩得很,殿下看了便知。”   “摔跤?”宁晋顿了顿,挑眉问道,“是女子还是男子?”   “是男子。”   “男子,那我不看了。”   “莫非殿下想看女子?……下官也许可以试试安排。”   “那我也不看。”宁晋干脆道。   熙和被这情绪反复无常的宁晋弄得有些头大:“那……殿下的意思是?”   宁晋侃侃而谈:“摔跤这玩意,我们中原也有,就是角抵嘛。两人皆是膀大腰圆之辈,相抵终日,欲倒而不可得,看起来实在闷得很。再说刚刚才看过这女子戏马,身影婀娜,素腰纤纤,令人回味无穷。乍然再看那些个膀大腰圆之辈,岂非倒尽胃口。”   熙和连连称是,心中却暗骂这宁王的穷讲究还真多。   “外头实在冷得很,”宁晋骑在马上,缩缩脖子,懒懒道:“再说,我也有些累了。”   “我送殿下回去。”熙和求之不得。   宁晋没吭声,歪着头瞥了眼旁边的耶律菩萨奴,附过身子,低低朝熙和问道:“我听说你们这位耶律大人,是辽国顶尖的高手,是不是真的?”   “耶律大人骑射确在我国数一数二,功夫也好得很。”   宁晋哈哈一笑,拍拍旁边吴子楚的肩膀道:“我这侍从在我们中原也有些名气,这样吧,就让耶律大人送我们回去,也好和我侍从说道说道切磋切磋。”   “这个……”   熙和瞥向耶律菩萨奴,这也是个不好惹的主,他可不敢替他答应。好在耶律菩萨奴轻点了下头,他顿时松了口气。   见已无自己的事,况且宁王看上去也并不怎么待见自己,文官熙和识相地找了个藉口,脚底抹油先走了。   剩下耶律菩萨奴与宁晋等人一行往中京内行去。宁晋方才还在说乏了,现下却又不紧不慢地按辔徐行,欣赏起沿路雪景来,不时与吴子楚说说笑笑,把耶律菩萨奴晾在边上。倒叫个展昭不明他究竟是何意,只得静静地随在一旁。   与吴子楚说了一路无关痛痒的事情,直到进了大同馆,展昭见宁晋浑然不提要他与吴子楚切磋之事,正犹豫着是否该离去,可心中又不由地想见莫研一面,犹自两难。   正在此时,宁晋这才貌是不在意地朝他道:“小七那丫头今晚说是要请你吃饭,谢谢你当年救展昭的事。”   展昭一怔,他倒未想到会是这事。   “是她说怕你不肯来,让我找个借口把你请来。”宁晋说这话时懒懒地,隐约有些酸味在其中。他出门前莫研便央他此事,随后又见她在灶间忙碌,才知她所谓的设宴酬谢,原来所有菜肴都是她自己亲手做来,并非仅仅是使银子差人做。   这些年来,他何尝吃过一顿她做的饭菜,哪怕是极简单的也未曾有过。倒是自己请她吃过不少次,也没见她念着这份恩。   “我……”展昭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他实在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定力去吃这顿饭。   他话还未说出口,便听见有脚步声从堂中屏风后绕过来,侧头望去:赵渝身着白狐裘,面有病容,纤纤弱弱地走出来,看见他时,脚步一滞,目光微垂,口中却是朝他道:“原来是耶律大人来了,快请坐。”   展昭犹记得年初之事,亦不去多看赵渝,只淡淡施礼道:“多日不见。公主的病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听到这句关心自己的话,赵渝又忍不住要拿眼去瞧他,只是入眼处仍旧是那张冷冷冰冰的脸,与之前毫无二致,不由地心下一凉。   宁晋见了赵渝神情,心生疑虑,暗中多看了耶律菩萨奴两眼,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了,犹自奇怪。   展昭其实很想拔腿就走,可想到莫研,就忍不住想再看她一眼,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赵渝心中却是在自苦,见不到时想着他,其实便是如现下这般见到了,自己又能如何,还不如不见罢了。   宁晋则一面奇怪着赵渝的神情,另一面又禁不住要胡思乱想:莫研请客会不会叫自己作陪,若她请自己做陪,自己肯还是不肯?若是她不叫自己作陪,那又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蹭上饭?   三人杵在厅中,一时竟无人说话,堂上静得有几分诡异。   之前去了灶间的吴子楚回来时便是碰上这情形,尴尬地立在当地,不知出现什么状况,自己究竟该不该说话。直到宁晋奇怪地瞪了他一眼,他才连忙道:“宴席已经备下了,小七请诸位去后花园中的小花厅。”   “诸位?”宁晋挑眉,手指点了下自己。   吴子楚愣了愣,才明白宁晋的意思:“是,她也请了您和公主。”   宁晋微微哼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却是忍也忍不住,起身朝另二人道:“走吧,也尝尝那丫头的手艺去。”   展昭却站着不能动弹,想到莫研一番心意,待此时要说出个“不”字,却是千难万难。踌躇片刻,他终还是随着众人身后,一路曲曲折折往了后花园的小花厅而去。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远远的,尚隔着树木枝条便能看见花厅那边的烛火明亮耀眼,隐约还能看见一个人影在桌椅间穿梭,似乎正在摆上碗筷。   他们迈入门时,莫研已摆好碗筷,迎上前,朝展昭笑道:“我还一直担心耶律大人你会不肯来,那这些菜可就都白白做了。”   展昭看着她在灯下笑语盈然的模样,怔了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瞧着桌上七盘八碟,极是丰富,想来她定是费了不少心思。   宁晋早已围着着桌子瞅,一面啧啧叹道:“丫头,想不到你这么会做菜,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举荐你当捕头,该让你当御厨才对。”   “御厨?”莫研显然不屑一顾,“那也得瞧我愿不愿意。……耶律大人,你是客,请坐上座。”   “其实莫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展昭极力平平道。他此时才得知这一桌的菜肴竟都是莫研亲手做来,心底倍觉温馨。   莫研听这话,脸色微变,不满地瞧向他:“耶律大人,你是知道我已和展大哥成过亲,怎得还叫我莫姑娘?”她分明记得当年在雁歇镇,他早已改了口唤自己为展夫人。   “……”展昭语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幸而宁晋在旁冷哼一声:“看吧,这丫头毛病又犯了。你……”他用筷子点点展昭,“不用理她,就叫她小七好了,我们都这么叫她。”   莫研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回身拿了酒壶,除了赵渝,给各人都斟上酒,方才在展昭右侧坐下。   赵渝因还病着,本就胃口不好,略略挟了几筷子素菜在碗中,入口时觉得酸甜适口,甚是开胃,便笑道:“小七你的手艺当真是不错,比咱们大同馆内的厨子做的还好吃。”   “公主你喜欢,就多吃些。”莫研笑道。   “这拌菜做得尤其好,”赵渝微微笑着,随即轻叹口气,“若是展昭还在世,也是个有福之人。”   这话说得展昭心中抽痛,挟菜的筷子几乎拿不稳,目光定定地看向莫研。   莫研倒未见有伤心之色,反而笑道:“大哥以前就说过,他说我做的菜比咱们京城里醉仙楼的还好吃。……耶律大人,你尝尝这个,这山药青笋炒羊肝用大火爆炒出来的,与你们这儿做法不同。”   展昭还未挟,倒是宁晋先挟了一块放入口中,尝了尝,摇头晃脑道:“还不错,不过就是放的酒不对味,要是用中原的黄酒,味道会更好。”   “谁说不是,”莫研也有些懊恼,“可惜这里哪里找黄酒去。”   展昭吃了一块,轻道:“我觉得味道很好。”   听他如此说,莫研自是欢喜,又连连指点几个菜请他尝。倒是赵渝在旁,觉得他比起素日似乎温和了许多,偷眼望他,却又看不出什么来。   当年在雁歇镇一事,宁晋从未听莫研说起过,其实心中极想知道当初详细情形。当下几杯酒下肚,他趁着酒兴,便问展昭道:“当年你在雁歇镇是如何救下展昭?小七后来又与展昭成亲,这中间究竟是怎么回事?耶律兄不妨说来听听。”   闻言,席间几人都不约而同或暗自、或在面上微微变色,理由却是个个不同。   虽然此事对于展昭所扮的耶律菩萨奴来说,与宁晋道来并无不可,但对于展昭来说,要自他口中重提与当年之事,更何况还是当着莫研的面,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赵渝当年自己也是为耶律菩萨奴所救,但为保自己的清誉,此事除了展昭莫研,一直都无人知晓,旁人只道是展昭莫研救了她。便是对宁晋,她也缄口不谈,更加不会提耶律菩萨奴的特殊身份。此时宁晋让耶律菩萨奴说起当年之事,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为自己接骨、换药,想起雨夜里他抱起自己轻放到地上,猜测着他会不会也还记得这些,不由地面上便一阵阵地泛起红来,竟随手拿了旁边的酒壶,自斟自饮了一小杯。   莫研听罢,却是心中不快。她向来不喜自己的事情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资谈,况且宁晋说话时语气略嫌轻浮,对于一件对自己而言如此重要的事情,她自然不喜他这么一副准备听说书的模样。   最不相干的虽是吴子楚,可他面上亦附上些许愁容,生怕宁晋酒喝多了,又开始乱说话。   席上静了一会,无人说话。   宁晋奇道:“怎么,不能说吗?”   展昭微抿着唇,仰头饮下杯酒,才淡淡道:“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此言一出,赵渝的心先凉了半截,怔怔地在心中想,在雁歇镇的那些日子,自己珍之重之,可原来对他而言,却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她幽幽吐口长气,不再看耶律菩萨奴,起身称自己身子不好,不能久坐,便退了席。   目送赵渝离去,莫研转头拿眼瞪宁晋,道:“瞧,连公主都不想听,先回去休息了。我们习武之人运功疗伤这些事,说了你也不会懂啊。”   被她这般说,宁晋也不恼,微微笑了笑,道:“这些事,这些年……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么?”辽国的酒比起中原来,自是烈了许多,他本就不是善饮之人,此时说话便已带上了几分醉意。   吴子楚在旁,担忧地望着他,眉头皱得愈发紧起来。   宁晋端起杯子,唇刚触及,冰凉一片。他叹了口气,一饮而尽,才低低道:“连酒都冷了。”   “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展昭轻轻道,他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初在清韵山庄时,也是象现在这般四个人坐在桌旁。   “我哪里是什么热肠,根本就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宁晋咕哝着。   莫研笑嘻嘻地看向展昭,奇道:“原来你们契丹人也懂得这话。”不待展昭回答,她侧头想了想,“也对,你们契丹人整日骑马狩猎,习武练箭,便和江湖中人差不多,难怪有此江湖豪情。”   宁晋斜睇她,没好气地问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又想说,这种江湖豪情我是不会懂的?”   “难道你懂?”莫研好笑道。   “你若以为我不懂,我便是懂了也白懂。你若以为我懂,我懂还是不懂,又有何妨?”宁晋把一段绕口令般的话说得很顺溜。   莫研挠挠耳根,显然没听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展昭却听懂了,或者说,他早已看懂了。   “莫姑娘,”他艰涩开口,也不管莫研听了这称呼如何皱眉,仍淡淡地说下去,“说起来,展昭已死了三年有余,你实在犯不上再为他守下去。”   莫研静静地侧头注视着他,良久,才开口缓缓道:“耶律大人,你救过我大哥,而且今天你是客,按理说,我不该对你有所冲撞。不过……”她顿了顿,语气微微透着寒意道,“你也管的太多了吧。”   本以为以耶律菩萨奴的性情,听到这等话,早就该拂袖而去。可他却不偏不倚地盯着她,慢慢道:“你以为你这样做,展昭就会高兴么?”   “就是啊……”宁晋居然还在旁慢条斯理地点着头,庆幸终于有人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一直不敢说的话。   莫研轻咬着嘴唇,紧盯着展昭。   “你们当日成亲,何等草率,其实也作不得数。何况,你们也未有夫妻之实,你接着作你的莫姑娘岂不快活自在。我相信,这也是展昭所愿。”展昭语气淡然,似乎说得轻轻巧巧,实则胸中如冰侵炭焚,万般苦痛难以言语。莫研来辽时日不会多,也许待她回宋之后,两人便再无相见之日。以他的身份,像今夜这般相处的机会恐再难得,故而这番话要说出口虽是千难万难,可他却不得不说。   “未有夫妻之实?”宁晋闻言愣住,瞪圆眼睛看向莫研,他还一直以为……   看上去,莫研的牙根都要咬碎了。   半晌,她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怎么知道我们未有夫妻之实?”   “当时展昭尚有伤在身,我想他并非鲁莽之人。”展昭明知此言伤她,却仍旧逼着自己淡淡道来。   此事被人这般明明白白道来,饶得是莫研,也觉难堪异常。   “你太多事了,耶律大人!我与大哥之事,与你有何相干?”她腾地起身,怒容满面道,“恕我不能相陪,这桌酒菜你吃完请自离开。”她因气得头脑发胀,只想着快些离开,走路也不怎么留神,刚迈出一步,便被自己的椅子腿袢到,一个踉跄欲摔下去……   旁边的展昭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住她。   他的手正握住她的。   那瞬,莫研身体一僵,定在当地。   这温暖的触感,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一种熟悉到几乎会让她落泪的感觉。   她缓之又缓,慢之又慢地抬起双目,眼中泪光浮动,期待着能看见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   耶律菩萨奴注视着她。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几乎深嵌进去。   她也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眨了下眼,眼泪唰一下涌出来,顺着脸庞滴下。   是因为契丹的酒么?她茫茫然地想着:所以自己会有这种错觉,竟然把眼前这个男人当成了大哥。   可他的手,分明就是……   即使她现在能看见他的脸,却仍然不愿松开他的手。   “丫头,怎么了?伤在哪里?”宁晋忙跳起身来,瞧莫研神色不对,还以为她把脚扭了,估计还是很严重的,否则怎么会哭。   他这一出声,展昭率先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就要抽回手来,一抽之下才发觉莫研握得极紧,只得用力再抽,却是怎么也抽不出来。   “大哥、大哥……”她低低喃喃道,改用双手紧紧拉住他的手。   那一声声的亲切之极呢喃,宛如一把把的利刃直刺入展昭心中,痛得恨不能大喊大叫,偏偏又不能表露半分。   “糟了,这丫头怕是又喝多了,像那天似的发起疯来。”   见耶律菩萨奴似乎被莫研吓呆,愣愣地只知站着不动,宁晋只得朝吴子楚使了个眼色,要他拉开莫研的手。   那手却拉得十分的紧,吴子楚拉不开来,便改为去掰手指。   一个,两个,   三个,四个,   ……   饶得吴子楚武功不弱,为了掰开莫研的十根手指头,而又不能伤着她,也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才总算结束。宁晋忙命人送莫研回去休息。   展昭的手上明明显显地留下几道殷红的印子,高高地肿了起来,他却无知无觉。   倒是宁晋见了他的手,抽了口凉气,拍拍他肩膀,劝慰道:“耶律大人莫怪,这丫头自来如此,疯疯癫癫惯了,前儿晚上还闹了一回呢。来来来,咱们再吃些菜。”   展昭木然坐下,目光犹留在莫研离开之处。   宁晋絮絮叨叨地招呼他吃菜。   “你既然喜欢她,这些年来为何不娶了她?”展昭突然朝宁晋怒道。   “我也想,可是……”宁晋叹口气,“这种事,还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么?”   次日便是启程往广平淀的日子。   莫研骑在马上,她病既然已好,自然不愿再闷在马车内,况且天气虽冷,却也还算晴朗。   几朵白云悠悠闲闲地飘来荡去,与地上的雪相映成趣。远远的,还能看见成群的牛羊在积了雪的草地上慢吞吞地闲逛,间歇着传来牛鸣羊叫。   拢了拢脖颈处的皮领,莫研收回左顾右盼的目光,又瞥向眼队伍前的耶律菩萨奴。   展昭虽行在队伍,但心思全都挂在身后不远的莫研身上,直觉的,他就知道她正盯着自己在看。   这使得他犹如芒刺在背,唯恐自己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被她看穿。他有信心瞒过所有人,但对于莫研,他没有……她本是他最不设防的人,现在却成了他最应当骗过的人,这份无奈,着实令他痛苦不堪。   看了半晌,莫研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得,自昨夜后,她明明知道是自己认错了人,把耶律菩萨奴当成了大哥。可再看见他,她却仍旧无法挥去那种错觉,甚至是觉得越看越像。她愈是想看清楚他来说服自己,可看着他的背影,那身量、那体型,似乎都愈发的熟悉起来,偏偏他又确实是耶律菩萨奴。   “再这么下去,我非得疯了不成。”她烦躁地挠挠耳根,所幸催动马匹,往前奔去。   展昭听见身后急促的马蹄声朝自己而来,心中一紧,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莫研。果然,不过是转念之间,莫研已经到了他旁边。   “耶律大人,我们得走几天才能到广平淀?”   莫研放缓马速,与他并辔同行,同时没话找话道。这也是她为了治自己胡思乱想症的一个方法,说来很简单,要破除幻觉,那么只有认清真相。她认为只要自己与耶律菩萨奴越熟,自然就会清清楚楚地区别出他是耶律菩萨奴,便不会再将他遐想成大哥。   “三、四天吧。”   展昭连头都未转一下,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广平淀好玩么?”仍旧是没法找话。   展昭不答,转向另一边,沉声将文官熙和唤过来:“莫姑娘问广平淀好不好玩,你给她说说吧。”   “莫……”文官熙和策马过来,朝莫研笑道,一看她脸色,连忙改口,“不,展夫人,您想知道广平淀的事,那真是巧了,我从小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莫研漫应了声,斜瞪了耶律菩萨奴一眼,后者仿若没看见。   “那儿吹沙成山,大大小小的沙坨深可淹过膝盖,车马过处,不留痕迹。”熙和犹在津津乐道。   “怎得听上去像大漠?”莫研奇道。   熙和笑道:“就知道姑娘……咳咳……展夫人会有此问。那里与大漠并不尽相同,因有大片水泽,水中有肥美鲜鱼,水泽旁草木众多,是个极好的去处。”   “这天气,水都该冻起来了吧?”   虽看上去莫研听得饶有兴趣,可她策马行进时,始终不会拉下耶律菩萨奴半个马身,一直就在他身旁。展昭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声音,又是喜欢又是烦愁,只觉得她一言一行对自己而言都是弥足珍贵。   “应该是冻起来了,但结的冰层都不会厚,薄薄的一层。闲暇时,在冰面上凿个小洞,待鱼儿上来透气时,便可将它钩起来。”熙和娓娓道来,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皇上和殿下,连南院大王都喜欢这玩意。虽然春天在鸭子河也可以凿冰钩鱼,可与在广平淀又有所不同。”他故意顿了顿,想等着莫研问为何不同。   莫研却只是“哦”了一声,什么都不问,弄得他甚是无趣,只得由自己来问:“你知道有何不同么?”   “那肯定是因为鸭子河上鸭子太多,把鱼都吃得差不多,所以钩也钩不到什么鱼。”顾名思义,莫研理所当然道。   如此回答,展昭听得暗自微笑,这种感觉已许久不曾有过。   文官熙和亦是哭笑不得,半日才道:“其实,鸭子河里的鸭子并不多。真实原因是因为,相传在广平淀的水泽中,生长着一种五彩神龟。”   “五彩神龟?”莫研直皱眉。   熙和连连点头:“对,传说中这五彩神龟就在这广平淀中,几乎没有人能见到它,但只要见过神龟的人,就能得以延年益寿。”   莫研的表情显然是嗤之以鼻:“我家附近有条瀑布,我小时候也老听人说瀑布底下有金色娃娃鱼,只要能摸摸那鱼,便能百病全消,要是对着鱼许愿,还能日进斗金加官进爵。我守了小半年,才算是逮到那鱼,而且还是一对儿。结果也没什么用处,我二哥哥的眼睛还是瞎的,一点也没见好。那娃娃鱼又整日哇哇叫地烦人,后来还是给放了。我瞧那五彩神龟,多半连那鱼都及不上。”   “五彩神龟是我辽国圣物,怎能与那娃娃鱼相提并论。”熙和忙道。   “你又没见过,怎知确有?多半是编来哄人玩的。”   “我虽未见过活物,不过倒是见过龟壳。”熙和认真道,“至今宫中还留有一个五彩神龟的龟壳,可不就是真的有么。”   莫研皱眉:“龟壳?”   展昭在旁听她语气,便知她接下来定无好话,果然便听见她呵呵笑道:   “既是龟壳,那龟定是死了,它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还能为你们延年益寿。我说这话不能信吧。”   被她这么一说,熙和饶得好脾气,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偏又说不过她,讪讪道:“展夫人你莫要胡说,这事自然是真的……”   展昭暗叹口气,生怕莫研再胡说八道开罪辽人,遂淡淡开口道:“那神龟自然是脱去凡胎升仙去了。熙和,这些事他们宋人不懂,你不说也罢。”   “是是是。”   难得耶律菩萨奴给他解围,熙和连连应了,不留痕迹地缓下马速,慢慢落到两人之后。   听见他开口,莫研自然而然又转向他,笑盈盈问道:“耶律大人,你怎么知道那龟是升仙去了?”   这问题让他如何回答,展昭暗自苦笑,只得故作没听见,双目注视前方,不言不语。   “耶律大人,耶律大人?!”   莫研见他不答,一手松开缰绳,在他面前猛摇,身子倾斜得简直就要一头栽过来。   此情此景,要再装作看不见听不见,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展昭暗自长叹口气,格开她的手,冷冷道:“莫姑娘,请自重。”   “是展夫人。”莫研更正他,语气却比前几凿柔和了许多。   他瞥她一眼,不吭声了。   距离他们不远处,马车之内,宁晋已经低着脑袋歪着脖子凑车帘旁有一会儿了,视线中莫研与耶律菩萨奴并头而行,瞧上去似乎还相谈甚欢,他的眉头便不由得愈皱愈紧起来。   “殿下,风刮人得很,仔细受凉。”吴子楚忍不住开口劝道,实则是忧心他莫要扭了脖子。   宁晋瞪了他一眼,唰地放下车帘,过不了半晌,他复撩开车帘,朝吴子楚招呼道:“子楚,你上来,我有话同你说。”   吴子楚依言上了马车:“殿下有何吩咐?”   “你说……”宁晋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说,犹豫了半日才道:“你说,那丫头是不是又看上那个耶律菩萨奴了?”   吴子楚倒未想到宁晋会问他这个,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又看宁晋模样,像是果真为了此事甚是烦恼。   “……我想,应该不是。”他道。   宁晋显然松了口气,想了想,却又皱眉道:“可是,我瞧她好似与他在套近乎,她会不会是……把那个家伙当成了展昭的替身。子楚,你再想想昨夜,是不是?”   “昨夜,那是她喝多了才会认错。”吴子楚笑着宽慰他,“现下她又未喝酒,又是大白日的,她自然会明白过来。”   “是么……”宁晋迟疑,又朝窗外瞄了一眼。   “您不是一直夸小七聪明么,她当然不会再认错。”   宁晋叹口气:“那丫头,你是知道的。聪明是聪明得很,可一碰上与展昭有关的事,她就能傻到家。”   吴子楚陪着笑了笑,却暗自叹口气,心道:“您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对了,小渝儿怎么样?她还病着,这么颠簸惯不惯?你去问问,若有什么要使,让她尽管说,她皇叔我在这儿呢,让她别什么事都缩手缩脚。”宁晋说起来,便有些气,“毕竟大礼还未行,还不算他耶律家的人,别弄得自己跟小媳妇似的。”   “是。”吴子楚领命欲下车。   “等等,”宁晋忽又想起什么,脸上似笑非笑,“公主若闷,你就把那丫头唤了去陪她聊天,莫忘了。”   吴子楚自然明白,微笑着点了点头,返身出去了。   吴子楚来唤莫研时,她尚与耶律菩萨奴说得热闹,只是这热闹,独独她一人在说小时家乡趣事,耶律菩萨奴只负责听而已,偶尔偶尔也会被逼得“嗯”一声。   “小七,”吴子楚驰到莫研身旁唤她道,“公主独自一人在马车内气闷得很,你去陪她说说话。”   “公主?”莫研愣了下,只好道,“好,我马上就去。”   展昭闻言,虽暗松口气,心下却十分眷恋她在自己身边叽叽呱呱地说话,不由又有几分怅然若失。   莫研转头,朝他遗憾道:“我得去陪我家公主,偷酒的事我能先说到这里了。”   展昭刚想“嗯”一声,又听见她笑道:   “剩下的,待吃饭时我再同你说,要不然晚上到你帐里说给你听也行。”   他握缰绳的手微微一紧,暗叹口气,心道:“千万别来。”   莫研自然听不见他心语,调转马头,转向公主的马车。   一路上颠颠簸簸,赵渝尚有病在身,加上心情郁郁,确是十分倦乏。她明明知道耶律菩萨奴就在前面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却不与他说话,便是能说上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多半对自己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自己又何必去自讨无趣呢。   莫研爬上车来,撩帘轻唤了她一声:“公主,你可要我陪你说说话?”口中虽问着,人却已进来,微微笑着望着赵渝。   “是小皇叔叫你来的吧?”赵渝一猜便是。   莫研笑笑,低头瞥见赵渝身旁的几件绣品,皆是锦素红底,上绣戏水鸳鸯映日荷花,多半是行大礼时所要用的绣品。只是看上去,锦缎上鸳鸯不成双,荷花尚残,应是还未绣完。   赵渝循她目光望去,倦倦笑道:“我闲时绣的,虽然这些东西本来就有备下,可若不亲自绣一些,岂不让别人以为大宋的女儿家连针线活计都不会,平白让他们笑话。”   “理他们做什么!”莫研道,看赵渝露在衣袖外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心中又是气又是怜惜,“你病成这样,也没人来理会你,你还理他们做什么。我、我真恨不得耶律洪基立时就死了,然后把你带回咱们大宋去,何苦在此……”   “嘘……莫要胡说,当心让人听见。”赵渝忙喝住她。   莫研怏怏叹口气,取过件绣品在手中翻看,满目的喜庆颜色,生生地堵着眼睛,让人愈看愈是烦闷。   “你既是来陪我说话,便说些高兴事,莫再惹我想那些个烦心堵心的。”赵渝自她手中夺过绣品,连身畔剩下的一起拢起来,丢进清漆柳条小箱,眼不见为净。   “高兴的事……”   莫研挠挠耳根,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高兴事来,倒是方才文官熙和说的五彩神龟的事情还记得清楚,便依葫芦画瓢地给赵渝说了一遍。她原以为赵渝听了多半也是不耐,却没想到赵渝不仅听得极认真,且还颦眉思索,好像这五彩神龟有何蹊跷玄妙一般。   “公主?公主?”看她想得出神,莫研奇道,“难道你认得这龟不成?”   赵渝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怎么会认得,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这么稀奇的东西,我们要是能养一只就好了。”赵渝平静道。   “养这个作什么?”莫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千年王八万年龟,公主,你想养一只陪着你玩么?那也不好玩呀。”   赵渝摇头,淡淡道:“不是。”她只说不是,却不愿说出为什么,莫研侧头望了她半日,仍是想不明白赵渝要五彩神龟作什么,难不成她也信那延年益寿的胡话。   “这东西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呢,要真的有,那我就去抓一只来给你玩。”她嘻嘻笑道,“抓一对好了,看两只龟打架,也有趣得很。”   “好啊……对了,你方才在外面和耶律大人说什么呢,我看你们说得挺热闹。”赵渝故作不在意问道。   莫研烦恼地挥挥手:“都是瞎聊,没什么。”   岂不知她这么一说,倒让赵渝更加好奇:“耶律大人也会与人闲聊?他可不像这样的人。”   “都是我在说话,他听进去的有一两句就不错了。”莫研挠挠耳根,犹豫了半晌,凑近赵渝问道,“公主,这几年来,你与耶律大人可曾相处过?”   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赵渝愣住,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口中却道:“我也甚少有机会见到他。”   “哦……”莫研遗憾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莫研烦躁地又换了只手挠挠耳根,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咬着嘴唇道:“公主,你觉不觉得耶律大人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赵渝呆了片刻,才缓缓问道:“什么地方不一样?”   “比方说,他原来习惯先迈右脚,现在却是先迈左脚。还有……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反正就是觉得他和在雁歇镇的时候不太一样了。”莫研自己也说不清楚,越发挠头挠脑地烦躁起来。   赵渝对于左脚右脚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听到莫研的后半句话,不觉也深有同感。“他和那时相比,确是不一样了。”她幽幽叹了口气。   闻言,莫研腾地跳起来,正碰上马车顶棚,“哎哟”了一声,用手抚住头,朝赵渝惊道:“公主,你也觉得他不一样?那么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了?那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像另外一个人?”   “谁啊?”   “展大哥。”莫研把嗓音压得很低。   赵渝被她骇了一跳,转而皱眉盯住她:“胡说八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念着展昭,可也不能这么胡思乱想啊。他哪点像展昭了,根本一点都不像。”   “不像吗?可是……他握住我的手时,我觉得就和大哥一模一样。”莫研咬着嘴唇道。   “他握住你的手?他好端端地怎么会去握你的手?”   “就是昨夜里,我被椅子拌了一下,他伸手来扶我。那时候,我、我……真的觉得就是展大哥……”莫研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幕像在梦中一般,朦朦胧胧地,不真实之极。此时说来,倒连她自己都要怀疑几分。   赵渝还算冷静,问道:“昨夜里,你喝酒了吧?”   “喝了一点,倒也不算多,再说,我又没有喝醉。”   “这里的酒,烈得很。”赵渝轻笑道,“你虽觉得自己未醉,但酒劲上头,想来有些迷糊,可你自己又未察觉。”   “我觉得……应该不是。”听了她的话,莫研再说话时,已多了几分不确定。   “别多想了。经历世事,人本来就会变,耶律大人就算与三年前有所不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赵渝犹豫再三,仍是没有把耶律菩萨奴原是大宋间人一事告诉莫研。毕竟此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他如今也与我们疏离了许多,我想,在雁歇镇的事情,你也莫在他人面前提起,免得给彼此添麻烦。”   莫研点头:“我知道耶律大人本就不愿别人知道他救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是耶律重光的人,所以不想让耶律重光得知他救了你,生怕耶律重光误会他是在讨好耶律洪基?”   “也许吧。”赵渝淡淡道。   车窗上的帘子时而被风吹起,耶律菩萨奴的背影在她视线中忽现忽隐,她看了一会,便别开脸去。   夜里扎营时,展昭生怕莫研当真来帐中找自己,巡营巡了五遍之后仍未敢回,独自漫步到距离营地稍远的地方,一直待到月上中天,才回营休息。   路过莫研所住帐篷时,他忍不住放缓脚步,屏气细听——里面静悄悄的,料她应已睡去。他松了口气,暗自苦笑一番,遂抬脚往自己帐中而去。   待经过赵渝所住的主帐,见里头仍旧点着烛火,想来赵渝仍然未睡。这三年来,看着赵渝所处的境地,他扪心自问:若自己当初便知她今日,还会不会领命将她寻回?他心中竟无法回答。   海东青曾告诉过他,赵渝已知耶律菩萨奴的真实身份,但他仍尽量回避赵渝。一来赵渝毕竟与展昭相熟,生怕露出破绽;二来以他的身份,亦不宜与赵渝有过密接触。就这样过了两年多,直到今年春天在鸭子河春捺钵的时候:   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夜晚他在河边遇见了赵渝,她身边并未有侍女或侍卫,独自一人在夜色中站立着。他是转过一棵树时才看见的她,之前虽然有听见呼吸声,但并未想到会是公主   他只是淡淡地施了礼,便欲转身离去,心中想着另行找人唤来她的侍女。   “耶律大人。”赵渝低声唤住他,“此间就你我二人,你不用这般躲着我吧。”   他只得停住脚步,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公主有何吩咐?”   “你还好吗?”她轻轻问道,语气温柔。   “还好,多谢公主关心。”   “今年,是第三年。我,就快和耶律洪基行大礼了。”   展昭自她语气中听出了些许异样,只道:“恭喜公主。”   听到他这句话,赵渝抬眼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悲戚之色,竟有两行自脸颊缓缓留下。展昭见了,暗自心惊,不解她究竟何以伤心至此,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出言安慰。   良久良久……   她低垂下眼帘,举袖抹泪,哽咽开口:“你走吧,多多保重。”   留在此地无用,且甚是尴尬,展昭微微颔首,便转身迈步而去。才走出五六步远,便听身后赵渝的脚步声奔上前来,待要回身询问,她却已从背后搂住他的腰间……   “公主、公主……”展昭第一反应便是要挣脱,偏偏赵渝搂得极紧,他又怕伤了她。   “你别动,也别说话,让我靠一下,就一下。”赵渝伏在他背上轻轻道。   展昭顿住,浑身不适:“公主,这……不妥……”   “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赵渝低低道,“我就快要和耶律洪基行大礼了,现在,我不敢奢望什么。……可我总想着得让你知道,让你知道我、我……在雁歇镇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你……”   听到此处,展昭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原来公主爱上了海东青,可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耶律菩萨奴早已非彼时的耶律菩萨奴。   “我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之间绝无可能,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赵渝紧紧地搂住他,“你……你心里可有过我?”   展昭身体僵住,他并不是海东青,无法替他回答。   许久等不到回答,赵渝缓缓松开了手。   展昭往前走开两步,才回身尴尬有礼道:“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早些回营休息稳妥。”   “我知道。”   赵渝惨然一笑,抬头望向他:“方才的事,不必介怀,你就权当未曾有过。我,也知道你的苦处。”   展昭默然不语,点了点头,拱手离去。   次日,他便听说赵渝淋了雨受寒,这一病便一直到今日。之后他与海东青会面时,曾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告诉他此事,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告诉了他。   他还记得,那夜的海东青喝了很多酒,话却是出奇的少。   展昭这才明白他的心意,顿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那时就应让公主了解海东青的心意,也许她也就不会这么伤心。可这么做对他俩而言究竟好不好,他却也弄不明白。   此时,看着赵渝帐中透出的微弱烛光,展昭暗叹口气,悄然走过,却听身后传来掀开厚重毡帘的声响,回头望去,正巧看见莫研自公主帐中钻出。   “耶律大人?!”看见他,莫研似乎很惊喜,“你怎么还没歇息?”   展昭不语,总不能说他就是为了躲她,才故意不回帐歇息,却没料到倒偏偏在此撞上。   见他冷着脸不作声,莫研挠挠耳根,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在等我吧?想听我说早间未说完的那……”   “不是。”他打断她,淡淡道,“莫姑娘你早些歇着,我还得巡营。”   “我还不困,不如……”她快活道。   “我困了。”   他又一次打断她,然后大步走开,同时留意着身后的动静,未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才暗自松了口气。   莫研立在原地,低头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打了个呵欠也回帐去了。   总算一路天气还算晴好,原本预计四日的路程,只行了三日便到了鸭子河畔的春捺钵。   宁晋第一次见识辽人的牙帐行宫,虽面上不便表露,但心中也是啧啧赞叹,能将帐篷作的如此华美壮丽,连行廊回院一并皆有,倒真是令他想象不到。   各人被安置下不多时,便有人来接宁晋前去见耶律宗真,来人也特传耶律宗真的旨意,让赵渝好生歇息,并赏赐了些珍贵药材。宁晋本执意要与赵渝一同前往,但见到几日车马颠簸下来,赵渝已是憔悴不堪,终不忍再勉强她,只得独自带了吴子楚去了。   那夜宁晋喝得大醉而归,论起酒量,他无论如何也不是辽人的对手。次日又被盛邀随耶律宗真一同狩猎,一去便要数日方能回来。   耶律洪基亦尚在山中狩猎未回,听说萧观音与萧信也都一并跟着去了,赵渝闻此消息倒是觉得轻松许多。接下来几日,她也不待身体大好,便让莫研陪着她到水泽处凿洞垂钓,看看会不会钓上五彩神龟。   寒风嗖嗖,饶得是狐裘紧裹,仍是冷得人牙齿直打战。   “公主,你身子还未好,还是……”莫研越发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你到底为什么非得抓只龟来玩呢?养只小猫小狗不是更有趣么?”   赵渝摇摇头,轻咳了几声:“你不明白,这龟我不是为了玩。”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送人。”   “送谁?”莫研奇道,“莫非你想送一只给宁王带回宋国做个留念?可我觉得他不会喜欢这玩意的。”   赵渝淡淡一笑:“不是他,我是想送给耶律洪基。”   “送给他做什么?”莫研颦眉,附耳过来轻道,“想让他延年益寿,像只王八一样活千年。”   赵渝被她逗得一笑,摇头缓缓道:“不是,其实我是希望能他感激我。”   莫研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你是怕他日后又娶了萧观音?”来辽国后,多多少少她也曾听说过一些,知道赵渝的处境并不好。   “他娶不娶萧观音,对我来说并无不同,我在意的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赵渝低低道,“按这样下去,纵然是行了大礼,我仍旧是在他心中无足轻重的人。倘若有朝一日,他起了兴兵中原的念头,我又能作些什么?”   “他……不会吧。”莫研咬咬嘴唇,当真到了那时,赵渝的境地亦是不难想象。   “况且若真有那时,他们第一个要防的人便是我,一并连我底下的人。我一个弱质女流,即便有心,但能做的实在不多。”   “可,这和送乌龟给耶律洪基有什么关系呢?”   “我年前就曾听说过,耶律洪基曾经派人来找过这种五彩神龟,想送与耶律宗真作寿,但并未寻到。我猜,他是想籍此讨好耶律宗真,让耶律重光断了觊觎皇位的念头。如果,我能替他找到这五彩神龟,他必定会感激我。”   “他感激你,又有何用?若两国无事倒也罢了,他朝若要兴兵中原,又岂会因为一只小小乌龟而善待你!”莫研觉得赵渝此举太傻。   赵渝摇摇头:“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么?”   “那又是为了什么?”莫研不解。   赵渝望向冰面,脸上笼着层淡淡的忧伤,良久才道:“不说这些了,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   莫研也不愿勉强她,望着她道:“公主,你和以前比起来,真的不一样了。”   寒风卷过,赵渝咳了几声后本想说话,抬眼时却看见稍远处的树丛中似乎有人在动,正向这边望来。   “小七,你瞧那边是不是有人?”赵渝不由有些害怕,扯扯她衣袖。   莫研瞥了眼,索性拣了块石头丢过去,同时朗声道:“谁啊,鬼鬼祟祟的?”   树丛里的人挨了石子,痛唤了一声,竟是位老人家的声音,待他慢吞吞走出树丛,莫研与赵渝方才看清,原来是位拾柴禾的老头,满面糟乱胡须,也不怎么看得清长相,衣着也甚是邋遢。看他一瘸一拐的,走路还不太方便,两人顿时大为内疚。   “没伤着你吧?”莫研奔过去,歉然道。   老头怒瞪了她一眼,也不理会她,俯身把方才掉落的柴禾拣起来。莫研忙快手快脚地帮着拣。   这时,赵渝也过来了。   那老头抬头看了她两眼,什么都未说,复低头拣柴禾。待柴禾拣好,他扎捆起来,艰难地背到身后。   “老人家……你……”   赵渝想说什么,被老头盯了她一眼后,又咽了回去。   待老头走远,莫研才没头没脑道:“是木头的。”   “什么?”赵渝没听明白。   “那人有一条腿是木腿。”   赵渝闻言,目光落在那老头蹒跚的背影上,轻轻叹了口气。   夜幕低垂,几颗星子在寒风中忽明忽暗地闪着。   展昭刚自耶律重光处回来,也喝了不少的酒,虽说未醉,脑子却也有些昏昏沉沉。刚刚进帐,解了斗篷,拿起火石,还未及点灯,他方才觉得不对,帐中似乎有人!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些,连我的呼吸声都听不出来。”   黑暗中,一人自角落一瘸一拐地出来,懒洋洋地取笑他道。   展昭闻言,顿放下心来,笑道:“原来是大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谁?”苏醉问道。   “……没什么。”   展昭无奈苦笑,也不点灯了,放下火石,席地坐在狼皮褥子上,长长地吐了口气。苏醉挨着他坐下,虽看不清他的脸,只听着他的叹息声便明白这些日子他着实过的不易。   “以为我是那丫头?”他调侃道,“怎么,还希望人家投怀送抱?”   展昭涩然笑笑:“不提这些了,大哥你此番特地前来,是有要事么?”   苏醉道:“你们从镇上走了之后,镇上又来了几个人,虽然改了装,兜头蒙脸的,不过有一人我能认出来,是耶律洪基的亲信,还有一人……”他皱了皱眉,“看身量,倒像个女子。”   “他们去镇上做什么?”   “像是路过,只在客栈里要了些胡饼带走,连歇都未歇。”   展昭凝眉:“耶律洪基去狩猎,已去了已有大半个月。近来耶律重光心情甚差,我日日都得去他跟前,在这里也动弹不得。”   “不着急,待耶律洪基狩猎回来,咱们再瞧瞧仔细。”   展昭点头,又道:“这事你飞鸽传书便是,何必自己跑这趟,天寒地冻的。”   “没事,在镇上呆得有些气闷,出来走走罢了。”苏醉随口笑道。   展昭知他定还有别的事,只是他不肯说的事情,自己再问也是枉然,故而也不再追问,只道:“大哥你留在此地,咱们能彼此照应,也是好事。”   苏醉微微一笑:“那你给我找身衣裳,我虽瘸了条腿,钉钉马掌倒也还行。”   “行,明日我来安排。”展昭似乎松了口气,干脆仰面躺下,黑暗中的声音虽有些疲惫,却带着笑意,“你这里,我也安心些。”   “这些日子……那丫头有没有给你找麻烦?”   苏醉甚少看见展昭如此明显地表露倦意,淡淡笑问道。   “没有,她很好,是我……不好。”展昭声音低低的,“我当初不该和她成亲,否则也不会连累她到至今。”   苏醉没作声,沉默了良久,才道:“等这事完了,也得想个法子让你脱身才行。”   “脱身?”展昭似乎愣了愣。   “难道你还想顶着这个假面具过一辈子。”苏醉哼了哼。   从他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异常,展昭翻身起来,急问道:“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没事,”苏醉龇牙咧嘴地把腿上的半截木头卸下来,“就是这木头顶得有些难受,还是坐轮椅的时候舒服些。”   展昭点上灯,凑近一看,见他左腿断膝上又紫又肿,想来长时间带着木腿所致。   “我去找些消肿的药来,你且等等。”   不待苏醉说话,展昭披上斗篷,便急急掀帘出帐来,到近处的医官配了些消肿散瘀的药。他们身为武将,身上磕磕碰碰难免有伤,配药亦是家常便饭,倒也不会令人疑心。他拿着药刚出来,迎面正碰上莫研。   “耶律大人?你病了?”莫研见他从医官处出来,不由奇道,凑过头闻了闻他手中药包,“延胡索、红花……活血散瘀,你受伤了?”   “不过是一点青肿,小事。”展昭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莫研自怀中掏出个精致的小银盒,递给他道:“使这个吧,是我们那里上好的药,擦了明日便好。”   展昭自然知道中原的药非比一般,若是他自己的伤,不用也罢,但眼下伤的是苏醉,他犹豫片刻,伸手接过:“多谢。”   “不必客气。”莫研笑了笑,也不多啰嗦,自行拢着斗篷转身走了。   银盒上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触手微温,展昭缓缓将银盒收入怀中放好,又看了眼她背影消失的方向,方举步回帐。   “绿玉膏,你哪里弄来的,我有些年没见过这金贵玩意了。”苏醉打开盒子,一股清香溢出,他闻了闻,抬眼笑问道。   “小七给的,正好在路上遇见她。”   展昭用手取了药膏,替他涂抹在断膝紫肿处。   药膏沾到肌肤,凉意直透体内,立时缓解了之前断膝处火烧火燎般的肿痛,苏醉舒服得简直想哼哼。   “这玩意得大内才有吧,那丫头怎么弄到手的?”   “大概是公主给她的吧。”   细细抹毕,再用干净的布条裹起来,展昭复盖好盒子,递给他:“你用得着的时候多,留着吧。”   苏醉也不与他客气,径直收入怀中,随即爬上软榻上舒服躺下:“我就不与你见外了,这几日在路上都未好好睡过,这个困劲……”话未说完,他打了个呵欠便合目睡去。   展昭微微一笑,拉了被衾给他盖上,自己另行扯了条毯子,灭了灯,便在地上狼皮褥子上和衣躺下。   一夜无事。   次日,一队人马狩猎归来,捺钵内热热闹闹的,又是分狍子又是分野鹿。   赵渝不为所动,自顾寻了处僻静地方,安然钓着她的乌龟。莫研全身裹紧皮裘,陪在她身侧,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闲聊着。   到了近傍晚的时候,远远地便有香味飘过来,是辽人在营中空地上架起大锅,正煮着狍子肉,另外又生了火堆,将野鹿串在上面烤。   莫研是闻着香就觉得肚子饿的人,又不好独自走开,只得叼了根草在嘴里嚼,眼睛往香气飘来的方向张望着:“这么大张旗鼓的,多半是耶律洪基回来了吧。”   “理他呢,反正也不会有人想起我。”赵渝双目盯着冰窟窿,淡淡道。   “……好像快下雪了!”   莫研仰着头看向越来越压下来的厚重云层,自言自语道。   赵渝不在意地瞥了眼天空,又低头接着看向冰窟窿,同时道:“你专心点,杆子都快入水了。”   莫研拎了拎钓竿,无奈地接着陪赵渝钓乌龟。   “对了,昨夜里我还碰见了耶律大人,”她闲聊道,“他刚从医官那里出来。”   赵渝转头看了她一眼:“他受伤了?”   “大概吧,我看他拿了些消瘀活血的药出来。”莫研接着道,“后来我就把绿玉膏给了他,怎么也比那些药强。我想,好歹他也算有恩于我,就算是还他个人情吧。”   “他伤哪里了?”赵渝声音有些异样。   “不知道,多半是小伤,大概是哪里磕着碰着了吧。”   莫研边说着,便觉丝丝凉意落到脸颊上,抬眼处,细细密密的小雪不知何时已经漫天飞舞。本想唤赵渝回去,张口之际莫研才看见她脸颊上的湿意并不仅仅是雪水。   赵渝在飞雪中静静地立着,目光落在冰窟窿以外的不知名的某个地方,痴痴怔怔……   “公主?”她尽可能地放轻声音,似乎生怕重了,会引下她更多的泪水。   被她一唤,赵渝的钓竿落在身侧,她慢慢蹲下,蜷缩起来,头深埋在膝间,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生怕她是身子不舒服所致,莫研不免有些惊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公主,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腹痛?还是脚抽筋?……公主!公主!”   赵渝头也不抬,只伸出一只手紧紧揪住莫研的衣袍,低低哽咽道:“小七,怎么办?怎么办?我想他,我想他,我想他想得心里好苦……”   莫研听得摸不着头脑:“是谁啊?难道是耶律大人?公主,你说明白些,我替你将他找来就是了。”   与他,相见不如不见——赵渝只是摇头,却不肯再说只言片语,那些久久压抑在她心中的苦在这刻都化为泪水,倾泄而出……   雪愈下愈大,赵渝哭得愈发大声。   莫研只能愣愣地守在她身边,不时轻轻拍拍她的背,心中暗自庆幸好在她们所住之处甚是偏僻,亦无人听见。   不远,在她们看不见的老树背后,苏醉紧紧地靠在树干上,一条腿吃力地支撑着身体。他双目虽然紧闭,却挡不住滚滚而下的泪珠。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莫研收拾好钓竿,扶起赵渝,沿着来路往回走。因之前赵渝只肯让莫研陪着她,故而侍女也不敢来接,只点着灯笼等侯在路口,见二人回来,忙迎上前去。   “公主,琪亲王派人送了不少新鲜鹿肉来。”   侍女虽看见赵渝双目红肿,却也不敢多问,仅细声禀道。   “他回来了?”赵渝愣了下,萧信与萧观音是随着耶律洪基一起去狩猎的,“这么说耶律殿下一行人都回来了?”   “听说只有琪亲王和睿祥郡主回来,殿下与他们又分了两路,至今尚未归来。”   赵渝颔首:“那些鹿肉你们且分了吧,我身子还病着,吃不得这个。待会端些清粥小菜进来,小七与我一起吃。”说罢,她便入了帐内,净手更衣。   侍女领命,正待离去,又被莫研揪住,在她耳边低低陪笑道:   “鹿肉烤着才好吃,记得留些给我,我晚些时候去。”莫研这些日子都陪着赵渝,几乎未沾油腥,寻常还不觉得怎样,今日营内到处都飘着肉香,她还实在有些馋了。   侍女笑着点点头,方转身离去。   莫研陪赵渝用过饭,又看着她喝过汤药,将药碗接过,颦着眉看她:“公主,明儿就歇一日,不去钓乌龟了,好么?”   “你觉得闷?”赵渝倦倦问道,半靠在软榻上。   “闷虽闷,倒也没什么。”莫研如实道,“可你看你现在的身子,再折腾下去,这病如何好得了,何况,你大礼在即,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你别说了,我自然心中有数。你若不愿去,不去便是。”赵渝淡淡说罢,翻了个身,将背心冲着莫研,显然是不愿再谈。   此时帐中也无旁人,莫研干脆伏到赵渝耳边,悄声道:“公主,你想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啊?总不会是耶律洪基吧?”   赵渝猛地一回头,脑袋正好和她撞了个正着,痛呼之下,咬牙狠狠地盯着她:“小七,你……”   “告诉我吧!”莫研抚着额头,陪着笑瞅她道,“你既然这么想他,我把他找来,你们见上一面岂不是好。”   “你什么都不明白,罢了,这事你不用理会,权当之前是我梦魇了。”赵渝幽幽叹了口气,心中愁肠百结,却是半分都不得消解。   “公主……” 莫研还想说什么。   赵渝却扯过身侧被衾,直拉过头顶,再也不肯说话了。   莫研无奈,只好起身,怏怏地走出帐外。   距离帐外不远的地方,升了火堆,上面架着滴着油吱吱作响的鹿肉。雪零零落落地飘着,七八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大多皆是随赵渝往辽国来的侍卫侍女,正低声谈笑着。   莫研闻香而至,硬是挤出个位置来,乍看之下都是相熟之人,也不客气,自拿了刀便去割鹿肉。   “还得刷遍蜜,急什么。”   她身旁一人大嗓门道。   莫研愣了一下,方才只顾着吃没留神身旁的人,此时低头才发觉说话的人竟是满面胡须的老头,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你……你不是那个瘸腿老头么?”莫研放下尖刀,回想起河边一幕,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胡须老头拿了蜜罐往肉上刷蜜,压根没没理会她。   旁边的侍卫替他答道:“新来的马夫,耳背得厉害,你这么和他说话,他听不见的。”   “马夫?他腿都瘸了怎么遛马?”   “瘸归瘸,他骑马还不错。再说了,咱们这里,爹不疼娘不亲的,有个瘸腿马夫也算是对景。”侍卫倒也想得开。   “他姓什么?哪里人?家里还有谁?”当了三年捕头,莫研已成习惯。   “领他来的人管他叫老胡,哪里人不清楚,家里头就更不知道了,要不你自己问问。”   莫研疑惑地扫了眼老胡的腿,脏污的袍子下一侧空荡荡的,被风一吹,隐约便能看出木腿的形状。   “马上就能吃了。”老胡刷好蜜,转头朝莫研说道,嗓门大得近似于吼,直震她耳朵。   生怕他再吼,莫研忙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这时一阵风卷过,她恰好坐在下风口,烟气直扑过来,呛得她不得不别开头咳嗽。   待她再回过头来时,身旁的老胡已经不见了。她起身张望,隔着薄薄的雪幕,看见他一瘸一拐地往马厩的方向去了。不知怎么,看着这个老胡,莫研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正边割着肉边思索着,突然有人附到她耳边说话,骇了她一跳,险些割到手指。   那人说的偏偏正是:“发什么呆,仔细割着手!”   莫研狠狠用力割下块肉来,才转头看向来人。身后,宁晋头上带着个辽人冬日打猎时常戴的貂鼠皮帽,模样有几分滑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火堆旁的人纷纷起身施礼:“参见宁王殿下。”   “坐坐坐,忙你们的,不用理我。”宁晋随意挥了几下手,示意他们都坐下,顺便又接过莫研手中的烤肉,拉着她出来,朝她道:“丫头,过来瞧瞧,看我打到什么好东西。”   “殿下,你不是去狩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宁晋才走了五日而已,莫研原以为他起码得去个十天半月的。   “又冷又累,没意思得很,再说小渝儿还病着,我也放心不下。”宁晋侧头问她道,“这几日,小渝儿身子怎么样?”   莫研摇头叹气:“公主迷上了钓乌龟,天天在外头吹风,我看再这么下去,她的病不加重就谢天谢地了,要好可难得很。”   “乌龟?”宁晋不解。   莫研只得把五彩神龟的由来再细细说与他听,待说完,才发觉自己已被宁晋领到牙帐大厅之中,两旁灯火照得通明,地上赫然躺着一头黑压压的庞然大物。   “这……什么东西啊?”   眼前这玩意实在太过庞大,莫研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   宁晋得意笑道:“熊!你没想到吧,我跟著他们出去,居然能猎到熊回来!子楚,把它翻过来给这丫头瞧瞧。”他招呼一直含笑立在旁边的吴子楚。   “不用不用,”莫研忙阻止,“我这么瞧着就够了。……这个……真的是你猎的?”她狐疑地望向宁晋。比起虎豹来,熊要更加难猎,她是知道的。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素日养尊处优惯了的宁晋,说他第一次狩猎就能猎头熊回来,真是叫人没法相信。   “当然。”   宁晋得意非常,用脚踢踢地上的熊:“子楚,把这熊身上的三个箭孔翻给她瞧瞧,三箭都是我射的,还能有假。”   吴子楚依言上前,莫研凑前粗略一瞧,熊身上果然有三处血洞洞,血已经干涸,周围皮毛都结了痂。   “可这几个地方都不是要害?”莫研皱眉不解。   宁晋见她还是不信,语气间不由得有些微微恼意:“中了三箭,就算不是要害,光是流血也够要他的命。”   “是么?”   莫研还是将信将疑,不过她对熊不太懂,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见她模样,宁晋有些发急,他猎到熊,本就得意非凡,迫不及待地赶回来就是想在莫研面前炫耀一番,没料到却被她这般质疑,大大伤他的自尊。   “子楚,你来和她说!”他恼道,在厅中踱了几步,忽得瞥见外间不远处巡营而过的耶律菩萨奴,忙高声叫住他,“耶律大人,来来来!快过来,瞧瞧我猎的好东西。”   闻言,展昭略停住脚步,望向厅中的人,见莫研亦在其中,心中一动,便不欲进来。却不料宁晋已快步出来,不分由说地拉着他往里走。   卷三第十八章[VIP]   “耶律大人。”莫研看见他进来,微笑道,“伤可好些了?上次的药用着还好么?”   展昭点头:“多谢你的绿玉膏,已经好多了。”   宁晋听到此处,刷地转头盯住莫研:“绿玉膏?”   “嗯,就是你年初给我的那盒,你忘了?”莫研自然而然道。   “我怎么会忘,那盒是我好不容易从皇兄哪里要来的,你……”宁晋瞪她道。也难怪他气恼,当初为了要这盒绿玉膏,他还赔上几幅心爱的字画,就是怕这丫头在外面查案与人磕磕碰碰没轻没重,毕竟是姑娘家,身上若有青青紫紫未免不好看。没想到她居然随随便便就送了耶律菩萨奴,实在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思。   莫研还未说话,展昭已开口道:“即是如此,我拿来还与莫姑娘就是了。”   “不打紧,你先用着吧,待伤好全了再还我不迟。”莫研只好道,回头白了眼宁晋,低低道,“你够小气的,东西都已经给了我,还这么蝎蝎蜇蜇的。”她以为宁晋是觉得东西金贵,舍不得让人用。   “我……”   宁晋待要分辨,却又自觉失了身份,只得闭口不言。展昭却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别开目光,故意岔开话题,朝地上道:“这么大的熊,要猎到可不容易。”   “耶律大人,你也说不易吧!”宁晋立时笑道。   莫研挠挠耳根,想起什么似的:“我怎么记得,熊,冬日里好像都躲洞里睡觉的吧。”   宁晋语塞,这点他倒是也听说过。   “也有饿了,出洞来觅食,而且个头这么大的熊我还是头一回见。”展昭淡淡道,替宁晋解围。其实他一看这熊便知是耶律宗真为了取悦宁晋,故意安排下服了昏药的黑熊,让他轻易射中。   “就是,你这丫头不懂就别乱说。”宁晋转向莫研,表情忽又有几分奇怪,没头没脑地问道,“这么说,那绿玉膏你原先是一直带在身上的了?”   “那当然了,这种药自然得随身带着,不然要用的时候找不到,岂不麻烦。”莫研理所当然地答道。   宁晋微抿着唇,笑意暖暖透出,又释然道:“既然给都给了,就别再往回要。回去后,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一盒。”   “好啊!”莫研喜道,“我可得先谢谢你。”   见她模样,宁晋笑而不语。   展昭将这幕看在眼中,心中又酸又涩,象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草草朝他们拱手道:“我还得巡营,先行告辞。”说罢,便快步行出。   微雪在耳边纷飞,他尚能听见身后厅中传来莫研的声音。   “……马大嫂的手常被油溅得又红又肿,我以前就想着也给她要一盒绿玉膏。”   他暗叹口气,料想此时宁晋的脸色,只怕和绿玉膏差不多。   这日,莫研起床用过早食后照例来到赵渝帐中,奇怪的是,帐中空空如也,赵渝并不像往常一般在等她一起去垂钓。   “公主呢?”她出帐来,问旁边的侍女。   “公主一早就起来了,也不让我们跟着,我以为……你会陪着公主。”侍女也有些着慌,“会不会是去找宁王殿下了?   莫研调头就走,大略在营中查看了一遍,并未发现赵渝的踪迹。她忙急匆匆再往宁晋所住的帐中来,刚至帐前,便被吴子楚拦住。   “殿下尚未起身,有何事让我转告便是。”   “公主没来过?”   吴子楚茫然地摇摇头:“没有。”   “糟糕,那公主一个人跑哪里去了?”莫研挠挠耳根,顿时有些急了,“麻烦你禀告殿下,公主一早就独自出去,我现下得赶紧去找她,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听见是这事,吴子楚也不敢耽误,立即就掀帘入帐内。莫研奔到马厩处,并未看见老胡,便胡乱牵了匹马骑上,朝水边驰去。   这日的雾比起寻常要大得多,水泽旁雾气弥漫,连续找了几处她们日里常垂钓的地方,皆不见赵渝的踪迹,莫研有些发慌,眼下水泽的冰层还薄得很,负不起人的重量,若是赵渝失足落水,那水冰凉彻骨……她没敢再往下想,下了马沿着水泽慢行,边打量四周,边大声呼喊。   不多时,宁晋与吴子楚,还有营中的部分侍卫也都骑着马出来了,呼喊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在雾中此起彼伏。   “怎么样?还没找到么?”宁晋循着声音,驰到莫研旁边,焦急道,“你们平常惯去什么地方?”   “平日就在这附近啊。”   莫研蹲在地上查看脚印,半晌,也未发现线索,怏怏站起,目光落在水泽薄薄的冰层上……   宁晋被她的眼神弄得直发毛,不确定道:“小渝儿不会水,应该不会太靠着水边走才对。”   从这里展目望去,冰层和岸边的区别还是看得出来的,公主应该不会走错,莫研稍稍安心,突然又想到:公主昨日曾说过,她很想某个人,会不会是去找这个人?问题却又回到了原点,她所想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公主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莫研没头没脑地问宁晋。   宁晋莫名其妙:“说什么?”   “比如,她心中想的人……”   “想我皇兄。”   莫研烦躁不安地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她的心上人。   “没有,她怎么会和我说这个。”   “那她到底喜欢的人是谁呢?”莫研还在想。   宁晋打断她的思索:“现在不是谈的时候,先找到小渝儿要紧。”   “我当然知道。公主昨日还说很想他,我是在想,现下公主会不会去找这个人?”   “是谁?!”   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答案。   莫研费劲地挠着耳根,让自己条理分明地整理思绪,道:“第一,公主来辽国前并未有心上人,所以这个人肯定是公主到了辽国之后才认识的,那么他很可能是个辽人。第二,公主喜欢他,却又不能说出来,那就不会是耶律洪基。第三,……”   “第三是什么……”宁晋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能让公主动心,说明公主与他必定曾有过接触,而非泛泛之交。在辽国,公主认得的人有限,而有过近交往的人就更少了…… ”说到此处,莫研突然就明白了,再想起昨日对话,更加确定无疑。   “原来是他!”   “谁?”宁晋追问道。   莫研摇头:“我暂且还不能告诉你,但如果真是那个人,公主就不会去找他。”   “你……”   宁晋气极,正待说话,突然听见远处有侍卫高声嚷嚷道:“找到了,公主在这里!找到了,找到了!”   两人顿时一喜,循声过去,看见老胡牵着匹马自雾中走出来,马上正驮着赵渝,神情略有疲态。   “小渝儿,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好找,就怕你掉水里头。”宁晋上前,又气又急道。   赵渝歉然一笑:“我自己也吓到了,本是想出来走走,没想到雾越来越大,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幸好碰见出来遛马的老胡,这才没越走越远。”   “下次再不许一个人出来了,这可是你皇叔我说的,你非听不可。”   赵渝无奈垂头微笑:“我知道了。”   “走走走,回去喝口热汤压压惊。”   想来她自己也受了惊吓,宁晋不忍苛责,亦是无奈,策缰往回行去。   莫研随在赵渝身侧,将她略打量了一番,除了衣袍上有些腐叶,倒并无其他。她也松了口气,朝赵渝道:“公主,下次千万记得叫我陪着你,这水泽地势复杂,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幸好碰上老胡,要不然,这雾若是一日都不散,那可怎么办。”   “这雾确是大,若不是听见老胡的马蹄声,我已有些慌了。”赵渝心有戚戚,“多亏了他。”   莫研看向老胡,后者牵着马一径在前蹒跚地走着,对两人的话恍若未闻。   待回到营中,侍女端上熬好的燕窝粥给赵渝服下,她脸上方回复了几许血色。   “小七,咱们走吧。”赵渝朝莫研道,“说不定那龟就是喜欢趁着大雾出来。”   莫研“啊”了一声,不可置信道:“还要去钓乌龟啊?”暗中忙给宁晋使眼色,让他劝劝赵渝。   “别胡闹了,你身子还没养好,天天在外头吹风怎么行?”宁晋特地放重了语气。   赵渝淡淡笑道:“小皇叔,这事你就别管了。”   “由着你把身子拖垮么?那我如何向皇兄交待。”   “父皇若知道我做这事,也会高兴的。”赵渝的声音有些低沉。   “你日日去钓,到底要那乌龟做什么?”宁晋奇道。   莫研附到他耳边,飞快低声道:“公主说要把乌龟送给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宁晋略略一想就明白这层关系,“我明白你的意图,可就算是为了送他,也可以挑件别的东西,何必非要这乌龟呢。”   “我自然有我的想头,小皇叔,你不用操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再说,垂钓也不是很累。”   宁晋仍是不同意:“你既然还叫我一声皇叔,我就不能看着你糟蹋身子。咱们大宋什么东西没有,你说,你要什么奇珍异宝,我都想法子给你弄来,何必非要那捞什子乌龟呢。”   “奇珍异宝他固然能喜欢,可却打动不了人心。我想要他明白的是,我的这份心意。”   “你……”宁晋说不过她,眉头紧锁,连连叹气。日后,赵渝成为耶律洪基的妃子,要面对的重重风雨,都是他所无力帮助的。而此时,赵渝此举是为了争取耶律洪基的心,他又怎能阻拦。   “小皇叔,我能做的已经不多的,难得还有这件事可做,”赵渝顿了下,唇边笑意浅浅,引人怜惜,“你就成全我吧。”   她话说到这份上,宁晋只得长叹口气,无奈问道:“那……若是钓不到怎么办?我听说五彩神龟极罕见,你便是日日守着,也不定能钓到。”   “钓不到便是天意,我不会强求的,尽人事而已。”   “那我也帮你,再多叫些侍卫……”   赵渝打断他:“不,我不想兴师动众,也不想弄得人人皆知,就我和小七足够了。”   宁晋盯着她,半晌没说话,良久才涩然笑道:“你方才的模样,倒有几分像皇兄,做起正事来,性子一般的倔,”   闻言,赵渝微微一笑:“当然了,我是他的女儿。”   两人相视而笑。   片刻,宁晋起身,终于不再多言,只简单提醒她道:“穿和暖些。”   “我知道,小皇叔放心。”   未再说话,宁晋径自出帐去。   “公主……”莫研叹气,没想到宁晋反倒被赵渝劝服了。   赵渝瞧向她,眉峰微挑:“走吧!”她起身,转到屏风后拿狐皮斗篷。   莫研却不动,又唤了一声:“公主。”   “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话才说了一半,却被莫研接下来的话卡在喉咙,再说不出来。   莫研的声音从屏风那头传来,很轻很平静:“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耶律大人吧?”   那一瞬,伸出的手就这样停在空中,赵渝愣在当地,良久没有出声。   她不出声,莫研却已得到了答案。   “原来真的是他,那他对你……”   “别说了,我与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莫研沉默,以赵渝此时此刻的身份,加上大礼在即,确是与耶律菩萨奴绝无可能,若当真是两情相悦,那对他二人而言,也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一时间,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原以为自己思念大哥,心中已是苦闷,现在想来,赵渝心中的痛苦纠结,大概还要更甚于自己。   一日无事,到了近傍晚时,莫研与赵渝刚刚回营,便有侍卫来报,说是萧氏兄妹今晚在营中设宴,邀请宁王和公主。   赵渝直觉地便是不想去,宁晋却是饶有兴趣。   “去,当然要去,你若不去,便已输了一筹。”宁晋满心想替赵渝争口气,自然看不得她步步退缩,转头便吩咐侍女给赵渝精心装扮上,再换上赴宴的华丽衣袍。他自己亦回帐中更衣去了。   侍女替她梳着头,赵渝唤住莫研:“小七,你陪我去。”   “有宁王殿下陪着你呢,就不用我杵在那里了。”莫研道,“再说,那萧氏兄妹二人,我也实在是不想看见他们。”三年前,萧信差点伤了展昭,虽说当初是误会一场,但光听见萧信这名字,她便觉得气闷。   赵渝轻叹口气,也不勉强她。   莫研看左右无事,便自行退了出来,与侍女们一起草草用过饭,便独自闲逛,想待消了食便回帐中歇息。   弥漫了整日的雾,终于在飘飘洒洒的雪中散去,她带起斗篷上的兜帽,低低地罩住脸,不去看身旁经过的人。自来了辽国之后,天气晴好的日子便难得一见,似乎连带着人的心情也跟着低落。   自知道了赵渝的心事,莫研只觉得心中愈发地压抑难过。   大哥死了,她无能为力。   耶律菩萨奴就在眼前,公主却也无能为力。   人世间的不如意,竟会如此之沉重,密密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她颓然仰头,长长地吐了口气,望着白气在空中转瞬间消散,满腹愁绪却未能减轻半分。又想到垂钓了这么多日,连那什么乌龟都未见到影子,脚步便也愈发地有气无力起来。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马厩附近,此时已是晚间,无人用马,大概连老胡也吃饭去了,马厩周围空无一人。她信步走过时,看见旁边木柱上还挂着几个皮囊,粗粗望去,应是辽人盛酒的酒囊,一时兴起,便取下来喝了两口,辣辣的热流自喉咙直灌进去,胃烧起来般的暖和。   要是在平日,她定不会喜欢辽国这般烈性的酒,可今日心中重重郁结难解,倒觉得这酒十分对味,索性抱了酒囊,在草料堆寻了避风处,身子往里头一窝,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   “荷花对水开哎哟,   香风吹满怀哎哟,   柳林树下站女裙钗,   衣喂吱隆冬,女裙钗,   手提花鞋卖哎咳咿嗬呀……   ……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消万古愁。   ……”   她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地唱着,唱一会儿饮一大口酒,然后再唱一会儿。   “待回了开封,便去向包大人辞了差事,我要回家去,回家去……二哥哥在家里头,五哥哥也在家里头,还有师父,小七要回家,要回家……”她自言自语,语气甚是轻快,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双颊已然湿透。   一大口酒灌得猛了些,她被呛住,禁不住猛咳了起来,待咳完,似乎身上力气已经全部用尽,软软地往草堆上一靠,顺手拉了些草盖在身上,便合上双目。   如果,就这样醉死过去,再也不醒来,那该有多好。   最后,她朦朦胧胧地想着,终于不支酒力,意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中,她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   “你是谁?”她含糊问道,虽然眼睛都未睁开,手指微屈,直探向抱着自己那人的双目。   展昭无奈地偏开头,避过她的手指,柔声道:“你喝多了,睡在这里会冻着,我带你回帐里头去。”   “大哥……”   她收回手,往展昭怀中窝了窝,使自己舒服了一些,再无一丝反抗。   “我不是……”展昭分辨道,却发觉她唇角含笑,睡颜叫人心生怜惜,苦笑了一下,知道分辨亦是徒劳无功,她自然是听不见,遂未再说下去。   马厩距离莫研所住帐篷并不远,雪纷纷扬扬,展昭轻功甚好,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将她抱至帐内,且无人看见。他将她轻轻放到软榻之上,替她脱了鞋袜和斗篷,再盖上被衾。   待他做好这一切,刚欲起身,本已躺好的莫研忽觉身边人离去,慌忙胡乱抓住他,喃喃急道:“大哥,你别走,别走。”   帐中并未点灯,漆黑一片,展昭虽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但听她软语相求,怎么也不忍用力挣脱,只得在她榻边坐下,轻声道:“我不走,你睡吧。”   莫研循着衣袍摸下来,一直摸到他的手,忙紧紧握住,两人手心相贴,放在她心口处,方才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展昭以为她应已睡着,遂想慢慢抽回手,殊不料,他才刚一动,莫研骤然身子一震,焦急唤道:“大哥,大哥……”   “我在着,在着!”展昭不敢再动。   听见他还在,莫研似乎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放心,拉了拉他:“大哥,你也同我一起睡啊。”   他怔住不动。   莫研却已经开始用力拉他,在他愣神之际,不分由说地将他拉下来,且还用被衾盖住他的身子。她的头就这样亲亲热热地抵着他的,呼吸浅浅,弄得他耳根直痒痒。   展昭深闭起眼,双手紧紧地搂住她纤细的身躯,假如这是梦,他愿意再长一些。   过了半晌,莫研却又还不睡,身子扭来扭去,自行把外袍都脱了,只余下深衣,却仍不舒服道:“热,热。”   展昭暗叹口气,一口气喝了那么多烈酒,也难怪她会难受,只得柔声:“乖,睡着就好了。”   莫研扭了下身子,手不老实地伸到他脖颈处,触手处冰冰凉凉的极是舒服,头便凑了过来贴上去……手还在脖颈处摩挲,接着又摸摸耳垂,再接下干脆探入到他衣袍中。   “小七!莫乱动。”他被她弄得心神大乱。   莫研迷迷糊糊的,如何听得进去,手已抚到他胸前的肌肤……展昭不由地呼吸急促,忙抓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躺好,我去倒杯水给你喝。”   “哦。”   听她应了,展昭才悄然滑出被衾中,再替她盖好,再不敢留下,急步而去。   黑暗之中,并不知道他已离去,莫研低低咕哝了几声,终是挡不住醉意,沉沉睡去。   回到自己的帐中,展昭才点起灯,便看见苏醉靠在矮几旁,也拿了个酒囊在自饮,不由地微微皱眉,伸手夺下他的酒囊,劝道:“你待回了雁歇镇再饮不迟,现下还是莫饮为好。”   “我是看那丫头喝得香,顺手拿了回来,早就让她喝得差不多了,你道还剩多少呢?”苏醉倒也不强要,微笑看着他:“那丫头醉得厉害吧?若不是我看见,只怕她今夜里就睡在草垛里了。”   “所以你留记号让我去马厩?”   刚刚从萧氏兄妹的宴席上回来,便在约定的树上看见苏醉留的记号,展昭还以为他有要事,忙赶到马厩,未看见苏醉,倒看见了草垛中的莫研。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说不定这夜能补上你们的洞房花烛夜,才特地将你唤了去的。”   闻言,展昭无奈一笑,知他是在调侃自己,故而并不回答。   “今晚萧氏兄妹的宴席,你可听出些什么来?”苏醉问道,他候在此间就是为了问打听此事。   “萧信说,耶律洪基追着一头豹往西南边去了,而且身边所带人手也不多,听上去应该都是亲信。我想,耶律洪基应是故意支开萧氏兄妹,否则以萧信的个性,多半是要随着他去猎豹。”展昭本已坐下,看见身上的雪才想起未脱斗篷,便又起身脱下,抖抖上面的雪。   苏醉本待再问,抬眼看向展昭,突然目光定在他脖颈处,促狭一笑:“亏我当真以为老弟你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没想到碰见那丫头,你也一点定力都没有。”   火光下,展昭脖颈处,赫然有几处殷红圆状斑点。   伸手抚向脖颈,展昭这才记起莫研曾亲密地将脸靠在上面,想来是她,羞涩之意浮上唇边……他忙拉高衣衫,又低头寻了件宽敞的衣袍罩在身上。   “你不会是真的和那丫头……”苏醉看他浑身不自在的模样,猜度道,“难怪进来时连斗篷都忘了脱,原来如此。”   “没有。”   展昭的回答简单明了,抬眼看见苏醉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得又道:“真的没有,我不能。”   苏醉听见“我不能”三字,敛去嘲笑之意,苦笑了一下:“我知道。”   “其实,你今晚应该告诉的人是宁王,而不是我。”展昭在他对面席地坐下,怅然道,“他可以比我对她更好。”   “我不说,你可以去说啊,你为什么不把宁王叫去呢?”   展昭一怔:“我……我看见她之后,就忘了。”   “你不是忘了,而是你自己也舍不得。”苏醉懒懒地点破,“她是你的心爱之人,你怎么舍得把她推给别的男人,何况,你也很明白,她要的只有你。”   展昭不语,盯着烛火出神。   “你与我不一样,我才是不能。而你尚有机会,只要此事了结,你与她仍然可以在一起。三年了,她都未曾忘记你,难道你要她这样过一辈子么?”苏醉劝他。   展昭似有所动,良久,才低低道:“假如她知道真相,她一定会恨我如此待他。”   苏醉笑叹道:“我还真想看看那丫头恨你,会是什么样子。”   展昭瞥了他一眼,突然问道:“我听说,今日公主走失了,是你找回来的?”   “碰巧而已。”苏醉淡淡的。   “碰巧?”   “嗯。”   他显然是不愿提此事,展昭虽然不相信是碰巧,却也不愿勉强他,便闭口不再追问。   苏醉静静坐着一会,断腿处传来阵阵疼痛,针扎般细密,他干脆卸下木腿,取了绿玉膏在断腿处慢慢涂抹。   随着那股冰凉沁入体内,早间的情景亦在他脑中一幕幕地浮现:   雾气弥漫的水泽,   她单薄而孤单的身影,   受惊彷徨的面容。   他极想上前去挽住她的手,然后告诉她,他就在她的身边。可他却不能,仅能做的,只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老胡的面具之后。   然后,再用老胡的手牵着马,将她领出那片水泽。   经过昨夜,冰层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日头出来,耀眼的白。   莫研费了半天劲才找到昨日冰层上的那个洞,已被雪填满,又冻了起来。她掏出随手匕首,探出身子,一通猛刨,才算是触到冰层下的流水。   “这水真冷啊!”   雪冰凉,而冰层下的水更是冷得彻骨,她缩回手来,收起匕首,搓了搓手。   “你站进来些,当心莫要摔下去。”赵渝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过来。   莫研正把钓线往洞里头放下去,起身拍拍手道:“行了,就是这洞比昨日又小了些。那龟要是个大块头,要拽上来的话,还真的费些劲。不过也不要紧,若当真钓到了,我跳下去,抓也替你抓上来。”   赵渝微微一笑,未再说话,静静地盯着浮标看。   莫研靠在一旁的树上,自怀中掏出了个胡饼,细嚼慢咽起来。她因昨夜喝醉,早间便起得迟了,连早食都未来得及吃便随着赵渝出来。   四周安静得出奇。   卷三第二十一章[VIP]   乍然间,不远处几只寒鸦扑哧着翅膀飞起,似乎被什么东西惊着了。莫研循声望去,树林枝叶间,依稀能看见一个蹒跚的身影。   “应该是老胡,他又出来遛马了。”赵渝不在意道。   莫研皱皱眉,有些奇怪道:“遛马也应该去开阔处,怎么老见他往林子里钻?”   “我昨日听侍卫说了,好像是有几匹马腹泻,所以他牵着马到林子里找草药。”   闻言,莫研方才未再言语,低头接着啃饼,又撑不住打了几个呵欠。   赵渝斜瞥了她一眼,见她精神不济,与平常不太相同,便问道:“你昨夜里做什么去了?困成这样?”   “没什么,做了个梦。”莫研笑了笑道,又补上一句,“简直就跟真的一样。”   看见她的笑容,赵渝不用想也知道:“梦见展昭了?”   “公主,你越来越神了!”   赵渝摇头叹道:“要是何时,你能梦见我小皇叔,那就好了。”   “没法子,这事可由不得我。”莫研唇角的笑意仍未消失。   看她笑得甜蜜,赵渝好奇道:“到底什么好梦,让你欢喜成这样,说与我听听如何?”   莫研干脆利落道:“我梦见,我和展大哥差一点点就洞房了。”   话音刚落,赵渝差点没站稳,摔了下去,亏得莫研在旁扶了她一把。   “你……”赵渝指着她,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个没羞没臊的丫头,做了春梦居然还好意思说,当心让人听见。”   “这有何不能说,我和展大哥本就是夫妻,我与他洞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听见了又如何,夫妻若不洞房,小娃娃从哪里来。”   听她说的理直气壮,赵渝连连点头,笑道:“你有理,不过,这种事本是闺阁之事,说出来终是不雅。”   莫研耸耸肩,自顾啃她的饼。   毕竟年轻,赵渝挡不住好奇心,禁不住又问道:“那你倒说说,怎么就差一点点呢?反正此处就你我二人,说说也无妨。”   莫研挠挠耳根,细细回想了下:“我就记得他把我抱到床上,然后替我脱衣裳……不对……衣裳到底是我自己脱的,还是大哥替我脱的,我也记不清了。”说起这些细节,她也禁不住有些脸红。   赵渝亦是听得脸红心跳,偏偏还要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替他脱衣裳,这个我记得;可脱没脱掉,我也记不得了……后来,大哥说要倒水给我喝,他就下床去了……然后,就没了。”莫研无限怅然。   “没了?”   “嗯。”   赵渝不免有些失望,道:“你这不是差一点点,而是还差很多。”   “做梦嘛,要求不能太高。”莫研自我安慰,仍旧喜滋滋的,“不过,这个梦真的很像真的。起码,展大哥抱我的时候,他的胸口暖暖的,我还能听见他的心在跳,扑通扑通,和以前一模一样。”   赵渝听着,目光中流露出羡慕之情,至少莫研与展昭还曾是夫妻,曾享受过两情相悦的时光,而自己只怕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品尝到这种滋味了。   悠悠回味了半晌,莫研才长长叹了口气:“要是真的就好了。”她正自惆怅无限,猛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咳嗽声,吓了她一跳,迅速回首望去,看见老胡不知何时到了近处弯腰割草,身畔还有匹枣红马。   莫研挠挠耳根,老胡并不会武功,想来是自己太入神了,所以没有差距。   “小七,你身上有银子么?”赵渝也看见了老胡,见他衣袍邋遢,心生怜惜。   莫研自怀中摸出几锭碎银子递给她:“有,不过也不多,还不到二两。”   “替我把老胡叫过来吧,昨日多亏了他。”   “好。”   莫研本想出声喊,转瞬想到老胡耳背,估计他也听不见,只得抬腿走过去,拍拍他的背。   乍然被人拍了下背,老胡猛地直起腰来,双目圆睁瞪向莫研,嗓门大地能把她耳朵震聋:“小丫头!干什么?”   莫研识趣地退开一步,用手指指赵渝,大声道:“公主让你过去!”   “什么!”   莫研再退开一步,手舞足蹈地比划:“公主!你!过去!”   这下老胡看上去总算是听懂了,疑惑地看了眼赵渝:“你们迷路了?”   莫研摇头,但发觉解释起来话实在太长,手脚比划不过来,只简单道:“你!过去!公主有话同你说。”   老胡栓好马,一瘸一拐地随着她朝赵渝走过去。   “公主,昨日你是怎么和他说话的?看我一头的汗。”莫研冲赵渝费劲地摇摇头。   赵渝笑道:“他哪里有耳背的这么厉害。”她转向老胡,仍是平常的声调,“昨日的事情多谢你了,这里有些碎银子,不多,你留着打酒喝吧。”说着,便把银子朝他递去。   老胡接了银子,连声谢谢。   “你去吧。”赵渝挥了下手,老胡果然就转身往回走。   赵渝朝莫研微挑下眉:“看吧,他都听得懂。”   “那是……”   莫研本想说见了银子,他当然会拿,但不见得听得懂。可话才说到一半,恰有阵轻风拂过,她隐约闻到一股熟悉非常的清香,立时刹住话语。   “你等等!”她唤住老胡,发觉对方似乎完全没听见,依旧在往前走,便快步追上,一把拉住他。   老胡回头,不满地拍掉她的手,莫名其妙地盯着她:“还有事?”   莫研硬是凑近他,用力嗅了嗅,确定那股清香正是自他身上而来。   “真没想到,你又瘸又聋的,居然也会偷东西!”莫研揪着他不放,“说!你是不是偷了耶律大人的绿玉膏?快拿出来!”   看见莫研行为,赵渝赶过来不解道:“小七,怎么回事?”   “他身上有绿玉膏的香味,这寻常人身上断不会有,定是偷了我送给耶律大人的药!”莫研喝道,“快快拿出来,莫装傻充愣,以为唬得了我。”   老胡连连摇头,试着甩开莫研,口中只道:“银子我不要就是了,揪着我做什么!”   赵渝看他模样,不像是假装,心软道:“小七,你会不会弄错了,我想他这般模样,不似鸡鸣狗盗之辈。”   莫研哼了一声,猛地探手揪住老胡的胡须:“你再不拿出来,我就把你胡子一根一根揪下来!”说罢,她手中微微用劲,本是想让他吃些苦头,说出实话来,殊不料居然真的把他的胡子揪了下来,而且并非一根,而是一大把,连毛带皮的几乎全都让她拽了下来。   老胡痛呼一声,捂住脸别开头去。   “……”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赵渝倒吸口了凉气。   莫研瞠目结舌地盯着手中之物,片刻后,皱眉细细瞧了瞧,怒道:“原来你这胡子是假的!你究竟是谁?”   老胡缓缓转过来,手慢慢撕去面上剩余的易容,朝莫研薄怒道:“你这丫头,手也忒黑了些。”此时他的声音清朗柔和,已全然不是之前老胡那个苍老的嗓音。   “苏公子……怎么是你!”莫研惊道。   “他是谁?”第一次见到易容改装的人,赵渝吃惊不小,“小七,你认得他。”   “也不能算是认得,来时路过雁歇镇,我去了当初曾住过的小院,他就是住在里面的人,说自己叫苏醉。”莫研转向苏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扮成老胡的模样?”   “小生姓苏名醉,当初并未瞒姑娘。”苏醉微微一笑,从容不迫,“至于为何要扮成老胡的模样,这是海东青的吩咐,方便保护公主而已。”   “海东青?”   莫研茫然,却见赵渝双目似有泪光,胸脯起伏不定。   “原来是他让你来的。”赵渝轻咬下嘴唇,忍住泪水,“他还惦记着我么?”   “他当然……”苏醉顿了顿,转而道,“海东青说了,公主身份尊贵,大礼之前,不容有失。”   “公主,海东青究竟是谁?你认得?”莫研在旁听得莫名其妙。   此事既然已经说破,便没有再瞒莫研的必要,赵渝遂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莫研,直把莫研听得怔住,她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了当年展昭一直未告诉她的真相。   “原来如此,大哥真傻,他若告诉我真相,说不定我也能帮得上忙。”她低低喃喃,满腹心疼。   苏醉微微笑道:“你以为这是江湖帮派打架,人越多越好么?”   “你……”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展昭不愿将你牵连进来,一来怕你添乱,二来也是生怕你有危险。”   “什么添乱,”莫研瞪他一眼,“你不必为我大哥说话,他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用不着你多嘴多舌。……对了,你身上一点功夫都没有,海东青怎么会派你来保护公主?”   “有功夫就一定有用么?”苏醉用手指点点额头,笑容可恶,“要靠这里,小丫头片子,你倒是有一身蛮劲,昨日公主迷路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莫研被他问得噎住,只得拿眼白他,很无赖地换了个话题:“你扮个老头也就算了,何必还装什么耳背,说个话也这么费劲。”   “耳背的话,只要是我不想听见的话都可以装着听不见。”苏醉笑容可掬。   莫研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确是个好法子。   赵渝迟疑了半晌,又问道:“你,与海东青很熟悉么?”   苏醉点头。   “他让你来,可曾说过别的?”赵渝一问出口随即后悔。   “没有。”   苏醉回答的甚是干脆,简直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和窘态,赵渝居然还勉强自己笑了笑,故作轻松道:“麻烦你替我谢谢他。”   苏醉深看她一眼,并未回答,而是道:“此地我不宜久留,且还得重新装扮上,先行告退,还请公主恕罪。”   “一切还请小心。”赵渝轻声嘱咐道。   苏醉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转身牵马离去。   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莫研双手抱胸,皱眉思索,乍听上去苏醉所说十分有条理,且公主也认得海东青,他的话也并无让人质疑之处。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似乎有些事情他并没有说清楚。   之前他为何会住到那座小院中?   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他到赵渝身旁当个马夫,究竟是为了什么?莫研还不至于傻到真的相信海东青会派一个瘸腿武功全无的人来保护赵渝。   想着回想起来,恐怕那夜耶律菩萨奴就是为了替苏醉配药,而自己一直未发觉他身上有绿玉膏的味道,是因为上一回见他,虽然距离极近,但却是在烤肉的火堆旁,又是肉香又是烟气,遮盖了这味道。还有一回,他替赵渝牵着马,自己尚在马上,也未曾闻到。   她正一径想着,突然听见赵渝道:   “小七,你觉不觉得这个人……”   “公主,你也觉得这个人不老实?”   “不是,怎么会……我是觉得他似有几分熟悉,好像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莫研听她一说,顿时也想起在雁歇镇初遇时,自己也曾有过瞬间这种感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会是谁。越是想要努力想起,脑中就越是一团浆糊,突然又想起一事,顾不上与赵渝说明,便追着苏醉离去的方向飞快蹿了出去。   “小七……”   赵渝待想问她,话未说出口,她几个轻纵已然消失在树丛之间。   “喂,你等等!”莫研追上苏醉,急急道,“我还有事问你。”   苏醉停下脚步,抚摸了两下马颈上长长的鬃毛,慢悠悠道:“你又有何事?”   “昨夜你是何时回的马厩,有没有看见什么?”   听见她所问是此事,苏醉促狭一笑,拿眼角瞥了瞥她,才道,“你是想问,我有没有看见你睡在草料堆里头吧?”   “你看见了。”莫研咬咬嘴唇,“那,是你将我抱回帐中的?”她心中惶然不安,难道昨夜并非自己做梦,而是当真发生了什么,那么那个被自己错认成大哥的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不是我。”苏醉回答得很干脆利落,令莫研松了口气,但他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又让她立即紧张。“不过,我知道是谁。”他笑吟吟的。   “谁?”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到底是谁?”   苏醉笑得高深莫测:“可惜啊,我暂且还不能告诉你。”   莫研被他弄得火冒三丈,上前就掐住他的脖子逼他说:“快说!否则我就……”   “咳咳……就怎么样?”   苏醉扯开她的手,咳了几声,却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我就……”莫研一咬牙,恶狠狠道,“我就打折你另一条腿!”   苏醉非但一点都不怕,居然还轻笑出声:“好啊,要胳膊要腿随便你,我奉陪便是。”   “你……”莫研发觉自己拿眼前此人着实一点办法都没有,急得跺脚道,“你究竟为何不能告诉我?”   苏醉微微笑了笑:“你何必问我,你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吗?”   说罢,他便不再理她,径自牵了马离去,留下莫研独自一人在原地苦思不解,如堕入团团迷雾之中。   这日,刚一回营,莫研连饭都不吃,钻进营帐之中,试图找出些许蛛丝马迹,来推测出那人究竟是谁。   只可惜,她今早因嫌弃被衾上尚有酒味,见外间也已放晴,便将被衾、褥子通通都拿出去,又拍又打,在日头下一通晒。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想再找出什么痕迹已是不易。她又沿着自己牙帐往马厩的路上找过去,偏偏侍卫才铲了雪,昨夜的脚印自然一个都未留下。   “真是个猪脑子!”她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头,“怎么会以为是梦,要是一早起来就去查看清楚便好了。”   只是眼下自责已是无用,苏醉临走的最后一句话不停地在她脑中回响着——“你不是早已知道他是谁了吗?”   早已知道、早已知道……   莫研脑中一片混乱,自己究竟知道什么:她只是把那个人当成了展昭,而她又很明白,展昭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   难道是耶律大人,她心中猛地一跳,仍然记得在中京时,自己握了耶律菩萨奴的手,当时的感觉分明和大哥一样。   今日她才明白耶律菩萨奴就是海东青,如此说来,也许很有可能就是他将自己送回帐中的。然后……然后自己又一次误把他当成了大哥?   “唉呀!”莫研坐在榻上,长长地哀叫一声,把头深埋入膝盖中。   帐外,正好经过的宁晋停住脚步,疑惑地转头问吴子楚:“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   吴子楚点头。   “好像是那个丫头的声音?”   吴子楚又点头。   “是为了何事?”宁晋皱眉。   吴子楚摇头。   “你去问问。”   吴子楚还想摇头,被宁晋瞪了一眼,无奈地点点头,正欲举步上前,却见莫研快步从帐中出来,几乎一头撞到他们身上。   “丫头,你干什么去?”宁晋看她急冲冲的,好奇问道。   莫研径自往前冲去,口中含含糊糊道:“有事,有事,急事!”   “什么急事?你……”   宁晋话还未说完,莫研已经一溜烟地跑了,气得他在原地踱了两个来回,对吴子楚道:“你说她眼里还有没有我?你说,说……”   吴子楚自然不敢回答,只得陪着笑。   莫研急急地跑出来,其实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去,连去什么地方都没想好,只是觉得继续待在帐篷里自己肯定是要疯掉,非得出来不可。   也许她应该去找耶律菩萨奴问清楚。可怎么去问,她烦恼地挠挠耳根,脑子仍然未想明白。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耶律菩萨奴所住的营地附近转悠了好几个来回,直到发现附近侍卫对她已有些留意,她才慢吞吞地上前问道:“请问副使大人在吗?”   “不在!”辽人侍卫对宋人的态度并不是太好,回答冷冰冰的。   莫研心不在焉,也不去计较侍卫的态度,扭头就走。   辽人侍卫看她已走远,遂不再注意,没料到莫研远远地兜了一个圈,便趁着夜幕低下来,又绕了回来,悄悄潜了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挨近耶律菩萨奴的帐篷。   自帐背伏着听了一瞬,里头确是没有动静,眼看着不远处有巡逻的侍卫举着火把将要过来,莫研咬咬嘴唇,干脆掏出匕首,在帐篷上划开一条口子,飞快转了进去,然后自内把破口拢住,静等着巡逻侍卫走过去。   外间,脚步声过,她暗松口气,转头借着从帐顶天窗透入的微弱月光打量帐内。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她闻得出是绿玉膏的味道,想来绿玉膏就在帐中。原来苏醉上次擦过后,却忘记带走,展昭只得先替他收起来。   帐内的物件十分整齐洁净,乍看上去并不符合耶律菩萨奴的风格,莫研生怕在地上褥子上留下泥点,便脱下靴子,仅着罗袜在上面行走。虽然做了三年多的捕头,但做贼的技巧她倒是丝毫未忘。   “海东青,耶律大人。”   她微微颦眉,细细地查看身遭物件,倒不是存了心想找什么,只是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耶律菩萨奴有些古怪,只是也说不出他究竟古怪在何处。今日反正都进来了,横竖左右无人,借此机会探查一番,正是天赐良机。   以她的身手,只要不拿东西,有把握做到不留痕迹。   略略查看了几样,尽是些辽人日常用的东西,倒也没什么异状,莫研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海东青这个间人做的甚是隐密,不留痕迹。顺手之余,她循着香味打开角落的矮柜,想看看绿玉膏已用了多少。   矮柜打开,内中放着几件日常衣袍,她探手一摸,便摸到了摆在衣袍之上的银盒,待要拿出来时,手似乎又碰到旁边的某个物件。她好奇心起,放下银盒,探手拿起旁边之物,取了出来……   看清此物的那瞬,她整个人如遭到五雷轰顶,呆如木鸡,身子竟动也动不了。   淡淡的月光下,一柄温润的碧玉小梳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从左向右的第三齿微有残破,是她幼年时不慎所磕。   若在旁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玉梳,并无任何奇怪之处。但对于莫研来说,除了巨阙,这世上已再无一件东西可以让她如此惊骇。   这柄小梳是莫研自小的随身之物,三年前自展昭孤身离去后,她失魂落魄,便未找到它,还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遗失在大漠之中。   她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耶律菩萨奴的帐中看见它。   它如何会在此地?   耶律菩萨奴是海东青,可这海东青究竟是谁?   苏醉可以易容,耶律菩萨奴自然也可以易容,那么背后的那张脸会是谁?   莫研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地上,一个念头挡也挡不住地直直地转入她的脑中——也许展大哥并没有死,而是易容成了耶律菩萨奴!   会吗?   会是这样么?   那么大哥为什么不认她?   倘若他真的还活着,为何不告诉她?   还有,原来的耶律菩萨奴又去了哪里?   越想脑子越乱,整件事情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摊开在她的面前,让她头疼欲裂。   外面哗地起了一阵很大的喧哗声,原来是耶律重光差人送了些新鲜的野袍子肉给这边的辽人侍卫们打牙祭,他们正升了火堆,吼吼地唱歌。   莫研回过神来,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因暂时不愿让耶律菩萨奴有所察觉,她特地弄乱室内物件,取了些值钱的物件,甚至还用匕首将腰带和靴子上镶嵌的金饰剜下来,弄成好似有贼入帐偷窃一般。   做完这一切,她悄悄自破口处退出来,趁着无人留意,悄悄遁走。   在夜幕中一路疾行,她到了日间赵渝垂钓之处,冰层上的洞自然还在,遂把其他顺手偷来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丢入洞中,仅留下玉梳和银盒收在怀中,才复回去。   往回走时,因心乱如麻,脚步便慢了许多,不算长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营中。   她只想回帐中歇息,迎头却被一名侍女拦住。   “宁王吩咐,请你回来之后过去东面帐厅。”   “什么事?”莫研微微颦眉,打听道。   侍女笑着摇摇头:“不知道。”   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要事,似乎宁晋身遭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莫研挠挠耳根,无奈点头道:“好,我过去便是。”   待来到帐厅之外,还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宁晋的声音:“这貂皮还不错,耶律老兄,你说做帽子如何?”   耶律菩萨奴也在里面?莫研怔住,她尚未做好准备,根本不知道见了他该怎么办?   也许这个人就是大哥?   大哥……   她烦躁不安地想着,因为太过慌乱,脑中已是一片空白,脚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往那边挪才好了。   “小七,怎么不进来?”   宁晋朝外张望时瞥见了她,看莫研立在外头,忙高声唤她。   “哦。”   莫研慢吞吞地往里蹭去,刚进门就看来耶律菩萨奴立在一旁,视线刚与他对上,她便急急别开头,看着桌上堆得山般高的皮货。   原来是耶律重光为了和宁晋套关系,特地让耶律菩萨奴弄了好些珍贵的皮货来送给宁晋,且还请了宁晋明晚赴宴。   “丫头,反正多得用不完,你也来挑挑。”宁晋拎出件通体雪白毛色光亮的狐皮朝她道,“这件就不错,你拿去做个皮袍。包黑子小家子气,弄得你们开封府的那身行头也怪寒碜人的。”   莫研脑中仍是乱七八糟,无心与他斗嘴,伸手拿了狐皮,含含糊糊道:“多谢好意,就这件吧。”   她这么一答,宁晋反倒愣了愣,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另一只手又拎起件狼皮,试探问道:“这个你要么?”   “好啊,多谢。”莫研茫茫然地接过,与狐皮一起搂在怀中,此时她全部注意力都在眼角余光里的耶律菩萨奴身上,根本没留意自己拿的是什么。   看她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宁晋皱皱眉,伸出手在莫研眼前晃了晃:“丫头,丫头!你失心疯了?”   莫研还以为宁晋又拿了件皮毛过来,伸手就待接过,却不想正好握住宁晋温热的手,吓了一跳,方回过神来。   看莫研缩回手去,宁晋微微一笑,倒不以为忤,慢慢合拢手掌,缩回袖中。   “无事的话,我先行告辞,明晚之邀,还请宁王届时光临。”耶律菩萨奴在旁拱手道。   “一定一定。”宁晋笑道。   耶律重光做为辽国南院大王,对宋朝而言是个潜在威胁,宁晋还想多多试探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耶律菩萨奴再无一句多余的话,转身即出。莫研呆愣了一下,目光怔怔地看着他步出帐厅,极想唤住他,可试着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觉得连他的背影看起来都如此熟悉亲切。   他会是大哥么?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却又胆战心惊地不敢去碰触这个答案。   “丫头,你到底怎么了?”宁晋转过头来,在桌旁坐下,挥手让侍女将皮货都收下去,再端点心上来。   耶律菩萨奴背影已然消失,莫研摇头淡淡道:“没事。”她一低头看见自己怀中抱的皮货,莫名其妙问道:“这些东西哪来的?”   宁晋翻了个白眼,正色道:“说吧,你方才脑子想什么呢?怎么看见耶律副使就失魂落魄的?”   “我哪有!”   莫研也不知怎么就想到昨夜,脸腾地红起来。   是大哥的话,该有多好?   可若不是大哥,那可就……   是吗?不是吗?是吗?不是吗?……她脑子立时又回到浆糊状态。   宁晋凑近她,可疑地盯住她的眼睛:“你该不会是真的看上那个辽人了吧?”   莫研不想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将怀中皮货往桌上一放:“无事的话,我也走了。”   “走什么你,才来了半盏茶功夫都不到。”宁晋有些恼了,“我看你眼里是一点都没有我宁王。”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端架子的人,现下把身份抬了出来,可见是真恼了。莫研只得停了脚步,无可奈何地望着他:“有事请尽管吩咐。”   宁晋盯了她片刻,恼意渐消,叹口气道:“罢了,我知道你心里眼里都没有我。你若当真是喜欢那辽人,我也没法子……”他停了半晌,才又接下去道,“只要你心中欢喜就好。”   莫研静默良久,宁晋对她的心意,她不是不知道,可情之所至,又岂是她所能掌控。“殿下,这些年来多谢你的照顾,只是我,大哥死了也好、活着也罢,我心里终是只有他,再容不下别人。我……”她轻咬嘴唇,“总之我多谢你,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极好极好的人。他日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刀山火海,我绝不推辞。”   这话说罢,她草草拱手,快步而出。   宁晋苦笑半晌,低低叹道:“真是个傻丫头,真有刀山火海,我也就自己去了。”   吴子楚在旁听得酸楚,忍不住劝道:“殿下……”   “把这些皮货收起来,做好了衣袍再给她送去。”宁晋独自回帐,徐徐慢行,柔和的月光将他的影子照得份外清冷。   这夜,莫研一夜未眠,在软榻上辗转反侧,手中攥着碧玉小梳,想着展昭,想着耶律菩萨奴,想着苏醉,心乱如麻,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打了个小盹。   待起身后,她终是不耐自己想下去,决定去找苏醉问个清楚,遂急匆匆去了马厩,偏偏又找不到苏醉。问了旁人老胡的去处,只听说是一大早就给马找药草去了,也无人知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莫研无法,只得怏怏回来,用过早食,虽然精神不济,但仍照例拎了钓具陪赵渝去钓乌龟。   这日天气甚好,水层上的雪化了,又结成了冰,厚厚地冻在水面上。莫研费劲地替赵渝将洞又刨大些,把钓钩放进去。   看莫研眼圈发青,赵渝摇头叹气道:“你昨夜又做了什么好梦,怎得把眼睛熬成这样?”   “我要说我作贼去了,你信么?”   赵渝怔了下,突然惊道:“真的是你,我今日一早就听说耶律副使那边营地失了窃,好几队铁骑营的侍卫都出去抓贼了,弄得沸沸扬扬的,原来是你干的?”   莫研起得迟,倒真不知道,皱眉道:“不过就是偷了些小物件,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吗?”   “你到底偷什么了?”赵渝听她话语,原来真是她做的,不由有些恼怒,“昨日你不是已经知道耶律大人的身份,你怎么能去偷他的东西?”   “此事一言难尽,”莫研烦恼地挠挠耳根,“我自己也还没想明白,公主,你就别问了。”   “我怎能不问,听说他怒责侍卫守备不严,想来定是丢了极重要的东西。你到底偷什么了?”赵渝责问道。   闻言,莫研情不自禁地探手入怀,抚了下碧玉小梳——   他如此生气,会是为了这把梳子吗?   那么这把梳子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莫研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只有大哥,才会有理由如此看重这柄寻常的玉梳。   “小七!你偷了什么快些去还给他。”赵渝看她犹在怔怔发呆,急道。   “我……”   莫研心乱如麻,一想到耶律菩萨奴可能就是展昭便心跳如鼓,可若不是、不是……   赵渝待还要催促她,突然觉得手中钓竿有些许晃动,忙看向冰洞上的浮标,浮标果然晃动不停,她惊喜道:“咬钩了咬钩了!小七,你快来!”   “多半是鱼。”莫研靠过来,冷静道,“公主,你往上拎就是了,拎出来不就知道是什么了么。”   “拎不动,好像特别沉。”   “啊!……”   这下莫研有些紧张了,试着踩到冰面上,扒着洞往里瞧,可惜底下黑沉沉的,也看不清究竟钓到什么东西。   “公主,你再用点劲!用力往上抬,我看看究竟是不是!”她回头喊。   赵渝依言,使劲往上一提,仍是没有拎起来,并且感觉到冰层下的那东西挣扎地更加厉害了。   “小七,不好,它要跑!”   莫研一急,徒手抓住鱼线,在掌上缠了一道,吃住劲往上拽,这时也感觉到了那东西的重量,果然是沉的很。   “说不定真是乌龟,而且还是个大家伙,这么沉!”鱼线绷得紧紧的,深深的勒进肉中,有血丝渗出来,钻心地疼,莫研却不撒手。赵渝苦苦等了这么多日,无论如何,她说什么不能让它跑了。   冰上冰下,相持许久,竟不相上下。莫研咬牙切齿道:“想不到这畜牲力气还真不小,公主,咱们一起用劲,成不成就看这次了!”   “好!”   两人同时猛地用劲,冰下之物果然被拽得近了些,两人心中皆是一喜,再待发力,却发觉鱼线一松,顿时着了慌……   “断了?”赵渝颤声问道。   莫研也不知道,顾不上扯掉手上鱼线,便探头往洞里看。几乎就在那一瞬,冰层下一个黑影直向她撞过来,只听“砰”地一声,那巨大的力道将原本不大的冰洞撞碎,赵渝吓得钓竿脱手,莫研身子剧烈晃动,还来不及看清来物,她便随着碎冰落入水中。   彻骨的寒冷,她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水缓缓漫过全身,然后再灌入耳鼻口中,手脚像被千百把刀子同时割着,冻到麻木。那刻,她重得像个秤砣一般直直往下沉去,完全忘了自己还会水。   突然,手被扯了一下,是被勒在上面的鱼线扯动。   借着从冰层上透下来的微弱日光,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大家伙,果然是只极大的乌龟,正拽着她往前游去。   “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   莫研暗暗叫苦,这乌龟似乎受了惊,扯着她游得极快,那鱼线紧紧陷在肉中,她根本无法取下来。   那乌龟带着她在冰层下的水里熟悉地左转右绕,莫研本欲伸手取匕首割断鱼线,却在被它带着撞来撞去,不慎将匕首掉落。   被带着游出很长一段路,她已渐渐感觉胸中气闷,若再不上岸透气,只怕此命休矣。   “没想到我居然会死在一只乌龟手上,说出去也太丢人了。”她无力地想,继而又想到,“不知道我死了之后,耶律菩萨奴是不是会很伤心?若他伤心落泪,那他定然是大哥了。可惜那时我都已经死了,也瞧不见他的模样……”   也不知是因为窒息或是因为寒冷,她的意识在逐渐地减弱,只能尽力睁着双目,木然地看着周遭一切。   乌龟还在游,不过速度已慢了许多,她能感觉到似乎进了一处窄小的水道。   说是水道,实在是太牵强了,实际上她是被拖到了一处小浅湾,此处的水并未结冰,只要她翻过身子,口鼻便能露出水面。   莫研却不知道,她的意识已非常非常模糊,眼睁睁地看着乌龟在前扒拉扒拉地划动四只小短脚,径直进了前面的一处石洞,鱼线在石洞边缘上被割得吱吱作响,手掌上传入钻心的疼痛在最后一刻点燃莫研的意识,随着鱼线被割断,莫研痛呼一声,翻过身子。   大量清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人已在帐中,整个人就泡在温热的水中,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正在分别为她用酒搓双手的的手心,一阵阵的温热传来,她的意识也一点点的回来了。   嗓子干渴的厉害,她想唤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有低低的嘶哑声。   侍女听见,抬头看见她醒了,喜得叫道:“她醒了醒了!”   屏风外,一直在不安地踱来踱去、已焦急守了大半日的宁晋闻言,顿时心中一松,长呼出口气。   “殿下,这下可放心了。”吴子楚在旁也是替他宽慰一笑,又道,“既然醒了就不会再有事,殿下不如先去用些饭,现在都已经是酉时,你连中饭都还未用过呢。”   宁晋没理他,朝屏风内高声问道:“她是不是真的醒了,怎么听不见她说话?”   一名侍女转出来回道:“禀殿下,她才刚醒,喉咙干哑,且还虚弱得很。”   “快拿水给她。”宁晋急道。   “是,奴婢就是出来拿水的。”   侍女端了带小嘴的茶壶进去,一点一点地慢慢滴到莫研口中。莫研却渴得慌,迫不及待地含住壶嘴大口大口喝起来,没几口,便因喝得太急而呛到,咳嗽起来。   宁晋在外间听得心疼,恨不得能冲进来替她顺顺气,手撑在屏风上,弄得屏风摇摇欲坠,吴子楚忙伸手扶牢。   “你们慢点喂她!”宁晋只恨侍女粗手粗脚,“慢点!……”   侍女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却还得恭顺应了,小心翼翼地扶起莫研,替她拍背顺气。   宁晋听见手拍在裸背上的声响甚大,直觉地便认为侍女用劲太大,定会弄痛莫研,又急唤道:“你们轻点拍,这是顺气,又不是让你们打她,轻点轻点!”   莫研虽发不出声音,但声音都听得见,只觉得外间的人嗓门太大,且又呱噪,着实烦人得很,恨不得他快快出去,给自己留个清净。   宁晋径自着急,又见赵渝掀帘进来,急问道:   “小七怎样?”   “醒了。”宁晋朝她喜答道。   赵渝也是顿时松口气,双手合什,合目微笑道:“阿弥陀佛,感谢佛祖保佑。”   “我就说这丫头命大的很,不会有事的。”此时宁晋倒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全然忘记自己之前担心焦急的样子。   “真把我吓坏了……”   赵渝长长地呼出口气,又问道:“醒了应该就不会再有事了吧?”   “当然了。”宁晋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只是她身子弱些是难免的,好好调理就是。”   回想起今晨那一幕,赵渝仍旧心有余悸,她眼睁睁地看着莫研被拖下水中,转瞬间踪影全无,还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呢。幸而后来不光是自己这边的侍卫在找,宁晋又去找了耶律宗真,连铁骑营的人都出动了,才在靠近山岩的水泽浅滩处找到了她。   那时,莫研全身泡在冰凉彻骨的水里,意识全无,幸而一息尚存。救回来之后用温水为她泡澡,水中还加入了活血的药材,从中午到现在,足足近两个时辰,水不停的烧,不停的换,终于是等到她醒过来了。   “……公……烛烛……”莫研听见赵渝的声音低低唤道,侍女凑得极近,才听明白她唤的是赵渝。   “公主,她好像有话想同你说。”侍女出来禀道。   赵渝忙转入屏风后,见莫研面上血色已恢复了几分,遂更加放心,挨近她道:“今日你还真是捡了一条命,以后可得小心了。”   莫研润润嘴唇,艰难启齿道:“……雾……鬼……”   “你是想说乌龟?”赵渝听明白了,安慰她道,“这次是跑了,下次肯定还有法子的,你莫操心这些了,先把身子养好才对。”   “……不……动、动……”莫研声音发不出来,口齿不清。   这下赵渝也没听懂,但看莫研吃力的模样,劝道:“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刻,你先安心调养。”   莫研待要再说,却已无力,喉咙中嘶嘶哑哑的,只得颓然闭上嘴。   赵渝转出屏风。吴子楚暗中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劝宁晋去休息。   赵渝会意,拉了宁晋,柔声劝道:“小皇叔,你已在这里呆了大半日,现下小七无碍,你就去休息吧,有我在这里呢。”   宁晋不动:“我不累。”   “毕竟是女儿家的住处,待会她从水里出来,你杵在这里,多有不便。侍女动作稍慢些,又冻着她怎么办?”   闻言,宁晋愣了片刻,无奈点点头:“那……若有事快些告诉我。”   赵渝微笑着答应。   宁晋这才出帐而去,吴子楚紧随其后,忙着去安排宁晋的吃食。帐内赵渝暗暗叹口气,可怜了小皇叔这番深情,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打动小七。   这日直到入夜,莫研的四肢百骸都渐渐和暖了起来,帐中又升了火盆,她被裹得密密实实的,躺在软榻上。   赵渝已回帐歇息,宁晋又来过几番,盯着她吃了汤水,又见手足处紫青已褪,也放心了许多,让吴子楚劝着回去了。   此时的帐中静悄悄的,一并连外间也是静悄悄的,她想,现在应该是午夜了吧,也不知道过了三更天没有。因宁晋生怕再冻着她,特地把炭盆挨得特别近,结果炭气升腾,直薰着她,弄得头昏昏沉沉的,极不舒服。   炭盆里的炭火偶尔便会噼里啪啦作响,爆出几朵小花,莫研横竖不能动,就这么茫然地盯着帐内这唯一的微弱暗红亮光。此时她倒是已能发出些低微的声音,只要说得小声些,倒也还算勉强。只不过此时帐中无人,便是她想聊天也找不到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困意涌上,眼皮刚刚搁上时,突然感觉到有一丝风抚过脸颊,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已是沉得千斤重一般,弄得人懒得再看。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来到她的身边,她能感觉到他轻柔而熟悉的气息。   “大哥……”她紧闭双眼,低低喃喃道。   大概以为她在说梦话,那人的手轻抚上她的脸,低低道:“傻丫头,怎么那么不小心。”   这句话,真真切切是展昭的声音,莫研曾在梦中听过千百回的声音。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双目仍未睁开,却有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渗出,沿着脸颊滑下,落到那人的手上。   泪水凉凉的,湿湿的。   那人的手微微一紧,继而轻柔替她擦去泪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明忽暗的微弱红光中,仅能听见呼吸浅浅,两人静静相守。   许久,隐约能听见外间远远地传来人语声,似乎是有巡夜的侍卫经过。   那人知不宜久留,不舍地收回手来……   “大哥,别走!”   莫研的手突然自被衾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他的,双目骤然睁开,雪亮透彻。由于帐内过于昏暗,莫研身体尚还虚弱,但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早已认定他便是展昭,   那人未料到她还醒着,匆忙回身,殊不料莫研抓得甚紧,他这一转身甚猛,竟连带着把莫研自榻上拖着摔到地上。   莫研还未及痛呼,他已心疼不已,忙返身抱起她,轻柔地放到榻上。她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脸颊密密地贴着他的,气息就在他耳边萦绕。   “大哥,你可愿认我了?”   她的声音极轻,听在他耳中,如炸雷一般,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才迟缓出声:“小七……”   话才刚刚出口,肩胛处便传来一阵剧痛,是莫研正用力咬下去,狠狠地,用劲全身力气地咬了下去,两排贝齿直透过衣袍……   她紧咬着不松,泪水倾泄而下,湿透他的衣衫。   泪水灼伤他的肌肤,疼痛直透入他的心中。   他如何能不愿认她——他只能紧紧地搂住她,由着她咬,由着她哭……   良久,莫研才松了口,趴在他肩头哽咽道:“大哥,你不好。”   “是。”展昭轻声应道。   “你不该丢下我一个人。”   “是。”   “你不该不告诉我你还活着。”   “是。”   “你不该不认我。”   “是。”   “你……你若再这样对我,看我饶不饶你!”   展昭搂紧她,泪水滑落,涩然微笑:“你还是莫要饶我的好。”   莫研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自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扳着他的脸对着微弱的炭火瞧。展昭也看着她,不需象往日顾忌甚多,也不需掩饰感情,尽可这样肆无忌惮地直直地望着她。   半晌,莫研悠悠叹道:“我真笨,就算易了容,这样的眼神自然是大哥你才有,我怎么就认不出来。”   展昭微笑,问道:“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往中京的时候,我和宁王在车上打赌,你走路会先出右脚还是先出左脚。那时候,我以为我赢定了,因为我明明记得原来的耶律菩萨奴是惯常出右脚,可那日你却是先迈左脚,那时我就有些奇怪。”   闻言,展昭摇头苦笑,纵他将自己百般隐藏,但这等小小细节,却是很难留意,也难怪莫研会发觉不对。   “后来就是在大同馆的那夜,我握着你的手,就觉得是你……”莫研扁扁嘴,想起那时展昭所说的那些话,恼怒地瞪他道,“大哥,你那时说的那些话,当真伤人的很。”   展昭沉默,当时所语,复回响在耳边——“你们当日成亲,何等草率,其实也作不得数。何况,你们也未有夫妻之实,你接着作你的莫姑娘岂不快活自在。我相信,这也是展昭所愿。”   这些话伤她甚深,于他却是加倍的伤痛。   “我只是想你能活的快活些,何必为了我……”   他话未说完,莫研又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只是这下相较起之前所咬,已轻了许多。   “以后,再不许你说这种话。”她低低道。   “好。”不忍她伤心,展昭只得应了,岔开话题又问道,“后来,我又在何处露出破绽?”   莫研不答,默默自被衾中掏摸了半日,摸出那柄碧玉小梳,放到他手中。   展昭这才明白,原来这梳子是被她拿了去,那偷东西的贼自然就是她了。想来此事自己也是迟钝,怎么就没想到是她,难怪那夜给宁晋送皮货时就觉得她神色有些不对,却未往这处想。   “你让他们抓贼,若真抓到我,你怎么办?”莫研偏着头,笑问道。   展昭笑而不答,只问道:“你拿这梳子也就罢了,又拿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不嫌累赘么?”   “我若只拿梳子,你自然要起疑心。那时,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把事情想明白,当然不能让你疑心到我身上。”   “看来你这几年的捕头,倒还真是没白当。”展昭微微一笑。   “你当日带走这梳子,我竟一点也没发觉,只道是丢了。”莫研靠在他怀中徐徐问道:“大哥,你那时候去了哪里?既然有解毒的法子,为何不告诉我?”   “那日……”   展昭长叹口气,待要一一说给她听,却又听见了帐外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只得道:“我不能久留,改日有空,再说与你听吧。”   “明明是夫妻,却不能睡在一起。”莫研懊恼道,听得展昭又是无奈又是歉然。   幸而她只懊恼了一瞬,转而便展颜笑道:“不过咱们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刻。大哥,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莫再出岔子了。这里冬日的水,掉下去饶得命大,也会落下一身病,千万当心。”他今日着实被她吓得不轻。   “好,我知道。”   “我走了。”   “嗯。”   展昭站起,终是不舍,又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亲,才快步离去。   莫研一人在帐中,对着黑洞洞的帐快活地直傻笑,若非嗓子不中用,只怕连歌都唱起来了,直到天亮时方才抵不住困意,含笑浅浅睡去。   另一边,展昭在帐内也是睡意全无,他虽然不知此事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但心中的那份喜乐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涌上来。宽衣时,摸到莫研在脖颈处所咬的伤,再顺着摸到肩胛处的伤,一阵疼痛传来。他侧头望去,伤口虽不大,却咬得甚深,能看见有血丝渗出。   “这个傻丫头……”   与莫研相见,他曾想过许多次,她究竟会如何恨他,会如何待他。对她隐瞒如此之久,他深知伤她甚深。   这口,便是咬得再重些,他也甘之如怡。   赵渝第二日来探视莫研时,着实吃了一惊。   莫研,这个昨日里还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人,今日不仅精神抖擞,而且春风满面。   “是不是我小皇叔搜罗了什么灵丹妙药给你吃了?”   侍女搬了凳子再铺上毛皮垫给赵渝坐下,赵渝看莫研笑得眉眼俱开,不由好奇问道。   莫研摇摇头,仍旧在笑。   “那你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这下,莫研笑嘻嘻地点着头。   “究竟是什么事?”赵渝好奇心起。   莫研心情甚好地摇头晃脑,曼声吟道:“佛曰,不可说,也不能说。”   “你……”   若不是看着她尚是个病人,赵渝一定上前和她没完。   “对了,公主,昨日是在何处找到我的?”莫研欢喜归欢喜,倒还没忘记另一件事。   赵渝摇头:“这我倒不知,不过是耶律副使手下的人找到你的,把你用厚皮毛裹了,快马送回来,当时你脸是青的,嘴唇是紫……”   听她说到此处,莫研挠挠耳根,沮丧道:“那一定很丑。”   “丑不丑,我说不上,反正是不太像个活人。”   “唉……要是他看见就糟了。”   莫研径自叹气,这话听得赵渝莫名其妙:“谁看见就糟了?”   “没有啊……”莫研忙岔开话题,“对了,公主,其实我想说的是,昨日乌龟虽然跑掉,可却让我找到那个乌龟洞。”   “乌龟洞?”   “是啊,我看得很清楚,那只大乌龟慢吞吞地爬到洞里去了。下次我们就不用站在水边挨冻傻等,现下我们知道了他的老窝,可以直接到哪里去守着他。”   “真的?”赵渝一喜,“那个乌龟洞在哪里?”   莫研摇头:“我不知道。”   赵渝颦眉瞪她。   “我虽然不知道,可找到我的那个人肯定知道。”莫研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我记得我就是在距离乌龟洞不远的地方昏过去的。”   赵渝又是一喜,转念间,便已有了主意:“此事不宜走漏风声,我们就说你想找到恩人亲自谢恩,然后还要到水边拜神,让那人领着我们去就行了。”   “好。”莫研笑眯眯,完全同意。   “反正你也病着,这事就由我来办,谢礼我也替你准备妥当,只是到时候该说什么话你可得心里有数。”   “公主,你放心便是。”   赵渝起身便欲去操办此事,正碰上宁晋顶头进来,他身后自然还跟着吴子楚。   “丫头,可好些了?”   顾不得赵渝,他先越过她看向莫研,见莫研气色神情都较昨日好了许多,方才放下心来,又挥挥手,示意吴子楚将手中东西放下。   “这些都是殿下一早便去找耶律宗真,让他拿出些宫里头上好滋补药材。”吴子楚放下来,边笑道。   “多谢殿下,其实我已经差不多都好了。”莫研笑着谢道。   宁晋近前又仔细看了她的气色,摇头道:“你当掉水里好玩的,你这回是命大,还不赶紧补补,否则日后落下什么病了,让你有得受了。”他瞥了眼旁边的药材,鄙夷道,“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可惜咱们这次也没带什么好的补品来,就先这耶律老儿的东西吃着凑合吧,待回去后我再想法子给你慢慢调养。”   “不用,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嘛,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莫研笑嘻嘻地指着那些补品,“殿下还是自己拿回去吃吧。”   早就被她拒绝地习惯了,宁晋压根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倒是留意到了她眉梢眼角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丫头,你掉水里是不是捡到什么宝了?”他奇道,“欢喜成这样?”   赵渝在旁搭腔道:“快问问她吧,从我进来就看见她这么笑,直笑到现在,再这么笑下去,就该成傻子了。”   宁晋看莫研这么欢喜,这副模样他已是许久许久未曾见过了,虽然尚不明白缘由,他却也不由自主的欢喜起来。   “究竟是什么好事?”   “不能说,不能说……”   莫研摇头晃脑,看宁晋与赵渝皆咬牙切齿,又忙改口道:“反正日后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闻言,宁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不能拿她怎样。   “小皇叔,你出来下,我有事同你说。”赵渝想着那事还是让宁晋出面比较方便稳妥。   宁晋嘱咐了莫研好好休息,又让侍女去将补药煎给她喝,才随着赵渝出来。到了帐外,尚边笑边摇头道:“这丫头,我都不记得上次她笑成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赵渝亦叹道:“除了展昭,我还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让她欢喜成这样。”   宁晋闻言一怔:“展昭?”   “可展昭都已经不在了,罢了,不提这些,能让她欢喜的自然是好事。”赵渝朝宁晋道,“小皇叔,你可否将昨日找到小七之人寻来,我有事想问他,而且也可当面酬谢。”   “是何事?”   赵渝把方才莫研说的话告诉他,宁晋点头笑道:“没想到这丫头运气倒还不错,若当真找到这个窝,可就省了事了。行,这事就交给我吧,天黑前就能把人给你找来。”   “不用这么急,再等两日便是,小七现下还下不了床,总得等她身子略好些。”   想到莫研,宁晋微微笑了笑,道:“也好。……你也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下来,脸又青又瘦,哪里像个快要成亲的人啊。”   赵渝淡淡一笑,未再说话,依言回帐去。   目送她进了帐,宁晋立在原地,不言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才轻声道:“子楚……”   “属下在。”   “你听没听见方才小渝儿说的那句话?”   “哪句?”   “她说:‘除了展昭,我还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让她欢喜成这样。’”宁晋缓缓道。   “是,我听见了。”   宁晋转向他,神情思虑:“既然展昭已死,那么,你说会是谁?”   “……属下不知。”   宁晋长叹口气,摇头道:“我真是不明白,那丫头的眼里怎么就看不到我?连个辽人蛮子都能把我比下去。”   吴子楚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不语,静静陪在他身侧。   连续晴好了几日,这日却是阴风阵阵,扑人脸面。展目望去,长空中黑云翻滚,眼看一场风雪将至……   吴子楚刚欲劝宁晋回帐,便听见远远传来欢呼声:   “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耶律洪基回来了。”吴子楚怔了怔,低低道。   如此大的喧哗,刚刚回到自己帐中的赵渝自然也听见了。她缓缓在凳子上坐下来,在镜中凝视了自己许久,方打开旁边的首饰箱,挑出一支凤型金步摇,吩咐侍女:“替我梳妆。”   “是。”   “头也要重新梳过,要云罗鬓。”   “是。”   “再把那件堆纱掐金素锦袍备出来整平,薰百合香。”   “是。”   虽不知道赵渝打扮如此隆重是为了何事,但见她神情凝重,侍女们不敢有半句疑问,纷纷忙乱起来。   不是为了爱,不是为了情,只是为了责任,所以她更应该加倍的将自己打扮起来。赵渝份外仔细地看着铜镜,病了许久加上连日劳累,确是太苍白憔悴了些。   “把宁王殿下此番送来的胭脂拿出来,挑一点用水化开,在脸上打均匀了。”她又吩咐道。   “是。”   此番宁晋送来的自然是宫里头上好的胭脂水粉,经过侍女的精心打扮,赵渝之前的病态一扫而空,脸上淡淡地浮现出一层红晕,娇羞万状,甚是迷人。再换上堆纱掐金素锦袍,袖口摆动之际,身遭散发着淡淡的百合花香,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   “公主,您梳了高鬓不能戴帽,不妨将这个围在额际,又好看又挡风。”一名侍女捧着白狐毛抹额笑道。   赵渝点点头,让侍女替她围在额上,柔柔软软的白狐毛轻轻撩动着眉梢,更添几分动人神韵。她旋身原地转了几圈,听着金步摇玎珰作响,自己也甚是满意。   “公主,当真如仙女下凡尘。”侍女们候在旁边,由衷地赞叹。   赵渝闻言,涩然苦笑,暗自心道:“自己这番用心装扮,却是不能为自己心爱之人,这其中的苦楚,又有多少人知道。”   待再想下去,愈发心伤,她微摇下头,不让自己陷进去,取了手拢,款款走出帐去。   帐外阵阵寒风卷来,她站定片刻,深吸口气,袍角翻飞,衬得她愈发纤细可人。苏醉正好遛马归来,一瘸一拐地牵着马匹停在营帐偏僻角落处,目光穿过寒风路人,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他与她,自是云泥之别,今生今世都不会有结果。   赵渝似有所感,回首望来,只看见半个马身踢踢踏踏地隐入营帐之后,却未看见人影。   宁晋自帐中转出,正好看见盛装打扮的赵渝,奇道:“小渝儿,怎么不好生歇着,打扮成这样为何事?”   “听说耶律殿下回来了,我想去迎迎他。”赵渝微微笑道。   宁晋闻言一愣,又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知她是精心打扮过,赞许笑道:“也好,我陪着你去。”   他转向吴子楚还未吩咐,后者已回帐中拿了大麾出来替他披上,一行人遂往捺钵主帐那边而去。   他们到了主帐时,那里早已是沸腾一片。   不仅萧观音在,萧信在,连耶律重光,耶律菩萨奴等等均都在主帐之中。耶律洪基就在众人之中,身上猎装尚未脱下,只顾着谈笑风生。   萧观音一眼就看见赵渝同宁晋过来,再看赵渝的模样,不由得暗生妒意。她自己一得知查刺哥哥回来便匆匆赶了来,也顾不上细细装扮,竟是被这汉家女子比了下去。   赵渝第一眼看的不是萧观音,也不是耶律洪基,而且静静立在耶律重光背后的耶律菩萨奴。后者似乎在专心听耶律洪基说话,连头都没有往这里转一下。   身为大宋来使,又是宁王,宁晋的到来自是得到耶律宗真的礼遇,他忙吩咐人给宁晋看座。当着宁晋的面,自然也不敢怠慢赵渝,命耶律洪基迎了赵渝入座。   耶律洪基已有多时未曾见过赵渝,凭心而论,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他连赵渝怎生模样都记不得了。此时初初归来,乍然一见,美人香风在侧,不禁有些心旌神摇,忙牵了赵渝的手,让她落座在自己身侧。   往日,赵渝甚少出席这些人多的场合,便是出席也未如此盛装打扮,很多人对她并无太深印象。今日一见,皆有惊艳之感,帐中倒有一半以上男人的目光久久徘徊在赵渝身上,对耶律洪基羡慕不已。   耶律洪基打回来不少猎物,原本庆功的宴席是要等到晚间才开始,但见诸人竟都闻风而至,越性便提前到中午开始,开席前,便先上酒庆贺。   象辽人这般,菜还未上,空腹便开始饮酒,宁晋还真是有些不习惯,但别人上前敬的酒却又不得不喝,幸而还有个吴子楚在旁,常常替着喝几杯,否则只怕席未开,他便已倒。   赵渝尽管暗觉身体不适,却仍一直巧笑倩兮地陪在耶律洪基身侧。耶律洪基也绝非不懂怜香惜玉之人,着实替赵渝喝了不少杯。看得萧观音银牙暗咬,恨不得把赵渝从查刺哥哥身边赶开,但当着耶律宗真等人,她只得忍耐着闷闷喝酒。   一场宴席下来,宁晋是被吴子楚半扶半抱着回去的,赵渝是扶着额角让侍女送回来的,他们退席之后,耶律重光尚与耶律洪基对饮,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赵渝一直撑到进了帐,才无力靠倒,捂着嘴就要吐,侍女们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顺胸,折腾了好一阵赵渝才算将席间所吃的酒食悉数吐出。   侍女又打来热水给她净面,容妆洗去后,她的面色白得吓人……   “公主,你、你要不要紧,不如我去请太医来?”被她的脸色骇到,侍女小心翼翼问道。   原本无力靠在榻上的赵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她:“不行,万万不行……谁都不许说出去。”   “可是您……”   “我歇歇就好了。”赵渝语气加重,“你们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我绝不轻饶。”   侍女们再不敢出声,只得张罗着再煮些燕窝粥让她服下。   待一切停当,赵渝遣开侍女,吩咐她们若有人来便说自己已醉倒睡着,任何人都一概不见。帐外风雪之声不绝于耳,她独自卧在榻上,忍受着身体的不适,猜测着自己恐怕时日不多。   她静静地想着,该做的事情要快些做才是。   便是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也不能白白来这趟契丹,总是要替父皇做些什么。   不知怎么,心底却总有一处不甘不舍,一思及此,便禁不住要留下两行清泪。她却仍忍不住要去想:不知我死了,他可会有半分念及我的好处,可会伤心?   这边,展昭一直随在耶律重光的身边,看着他们觥筹交错,从满面红光到最后的烂醉如泥。   他自然也陪着饮了不少,只不过酒对他而言,便如水一般,倒不觉得有如何醉意,但表面上也装出踉踉跄跄的步态,随着耶律重光出了主帐。   背后,耶律洪基尚在帐中与耶律宗真在一起,父子二人把酒谈心。   帐外风雪扑面而来,耶律重光不挡不避,露出一脸愠色,不满道:“瞧他那得意样,这小子,也不想想他小时候是谁教他的骑射,大了大了反倒……”   展昭眼看见不远处几名耶律洪基近身侍卫往这里过来,看样子是来接耶律洪基的,忙轻咳了几声,提醒耶律重光莫再说下去。   耶律重光双目已有些迷离,立在原地挑眉望去,忽得喝住那行人:“小兔崽子,懂不懂规矩,见着我连声好都不问,这是哪个教出来的规矩?”   为首的侍卫忙陪着笑,又行了个全礼道:“卑职该死,雪太大,没看清是您。”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人纷纷施礼。   耶律重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也拿他们无法,只得道:“瞎跑乱撞什么,太子殿下还在和皇上说话,你们几个就站着等……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是是是,我们就在这里等。”   那侍卫又忙道,他们皆得过耶律洪基的吩咐,除非万不得已,不得与耶律重光起冲突。故而,皆不敢造次。   展昭立在耶律重光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几人,之前他连日巡营都未曾见过,显然这几人是刚刚跟着耶律洪基狩猎回来的人。他目光扫到站在最后的一人,那人身量较小,不同于其他侍卫虎背熊腰,不由得多看几眼,这一看之下,心中骇住——那人竟是个女子。   那女子亦留意到展昭在看她,往内缩了缩,其他侍卫亦将她掩在身后。   耶律重光是何等人,若说之前并未留意,但此时侍卫不自然的动作倒引起了他的疑心,本欲迈步的脚又停了下来,手指头往里一点:“你,就是你,出来!”   侍卫们彼此间交换了下眼色,那领头的陪着笑还欲上前同耶律重光周旋,却被耶律重光一把推搡到旁边:“滚,少跟老子在这啰嗦。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滚出来!”   那女子无法,只好缓步上前,垂着眉眼给耶律重光行了个礼:“小女子参见南院大王。”   一听见是女声,耶律重光嘿嘿笑了两声:“我当是什么呢,原来这小子还好这口。得,得……”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再理会他们,拔腿走了。   待回了南院大营,耶律重光在帐厅中坐定,展昭转头命侍女沏上醇醇的茶解酒,方也在旁落座。   耶律重光面上笑意未敛,看展昭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由朝他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如此欢喜?”   “属下不知。”   “我原本以为耶律洪基虽然嫩了些,但也不能算是个没出息的小子,可是,你看他今日……哈哈哈……”他已忍不住纵声大笑,“居然让个女子扮成侍卫,来取悦于他。象他这般在女子身上花心思,已难再有所作为。   展昭点头称是,心中想得却是别的事。   “你想,耶律洪基本已素性好猎,如此再迷恋上温柔乡,这江山他还如何坐得稳。”耶律重光笑着摇头叹气,“这事要让我皇兄看看才好玩。”   耶律菩萨奴着实不是个好的谈天对象,耶律重光自己说了半日,除了见他点头,亦得不到回应。虽然因他是个闷葫芦,嘴也严实得很,故而自己越发信任他,但对着他谈天着实无趣。耶律重光说了一阵便乏了,饮了茶,又交待了展昭几件要办的事情便让他回去。   展昭出来后,并未回自己帐中,而是留了记号给苏醉。   这日的雪颇大,入了夜便甚少人走动。巡了趟营回来后,虽有侍卫邀他一同烤肉,展昭只推说午时喝得多,头疼得厉害。早早便灭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思绪一直在日间见到的那女子身上打转。   不想倒还罢了,越想越觉得她象方夫人,耶律洪基身畔虽本也有些姬妾,可也都是辽人,那女子一看便知不是辽人,也不知耶律洪基是何时将她寻了来。   直到了午夜时分,苏醉才姗姗来迟。   “你那记号刻得象蚊子咬得那么小,谁看得清?”他先开口抱怨道,在黑暗中坐到炭盆边上,炭火的微光映在他脸上,一明一暗。   展昭无瑕与他闲扯,张口就问道:“你可还记得你来时曾对我说过,你看到镇上曾到过耶律洪基的亲信,有一人,看身量,像个女子?”   “对,我记得。”苏醉闻言,面容一肃。   “我想我今日看到大哥所说的这个人了。”   苏醉沉默一瞬,才道:“那你,可看清她的长相了?”   “看清了。”展昭低道,“她的容貌神态,竟和三年前已死的方夫人极为相识。”   苏醉叹口气,似乎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了:“果然不是我的错觉,我在镇上看见她时就这么觉得。”   “大哥为何不早说?”   “一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二来也是不清楚她的底细。所以我非得赶到这里来印证一下。”   “你是生怕她对我不利?”   “难说得很。”此事苏醉亦是没有头绪,“以前,你会不会在耶律洪基身畔看见过她?却未曾留意?”   展昭摇头:“不会,她身量容貌都非塞外之人,如果耶律洪基身畔有这样的人,我不会不知道。”   苏醉想了想:“耶律洪基出发狩猎时是同萧观音一起去的,决不可能还带着其他女子。”   “我会再想法子查明她的身份和来历。”   “一定要当心,她长得与方夫人如此相似,多半是有血缘关系,就算不是用毒高手,但大概也会使毒,你千万当心。”   “我知道。”展昭想得却并非个人安危,“我想,她若当真与方夫人有亲,便极有可能是那边将她送来的,起码,我们要查此事也算是有了线索。”   “你莫要高兴得太早。”苏醉道,“此事也说不定是凑巧了,总之一切小心行事,万不可打草惊蛇。另外你的身份,要打听耶律洪基那边的事并不易,切不可露了马脚。”   展昭微微一笑,黑暗中的声音沉稳无比:“我明白,大哥放心。”   莫研傻笑了一天,到了第二日终于消停多了。大概是宁晋送来那些补药的效验,她已开始下地,先是在帐中溜达了几圈,还是觉得气闷,干脆溜出帐去。   虽然心中极想见的是展昭,但她也知道是万万不能去找他,本又想去找苏醉问些事情,但想来想去也觉不妥,只得独自披着斗篷在营中慢吞吞地转悠。   走了一会,正好迎面碰上服侍赵渝的侍女提着壶热水走过来,她忙拦住问道:“公主可还睡着?若醒了,我进去可还方便?”   “你随我来吧。”侍女似乎面有忧色。   莫研不甚明白,遂举步随在她身后,往赵渝所住大帐而去。   进了帐,绕过屏风,看见赵渝时,莫研也禁不住低叫道:“公主,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夜里受了凉了么?”   “喊什么,大惊小怪的。”   赵渝轻责了她一句,撑起身子,侍女忙扶起她,在她身下塞了几个软垫,让她半靠着。   “公主,你病又重了?”莫研关切地凑上前来。   “没事,昨日吃了些重荤,又喝了些酒,有些日子没这么吃过,想是脾胃吃不消。”赵渝淡淡道,抬头瞥了眼莫研,奇道,“你今天怎么不傻笑了?笑够了?”   莫研笑着连连点头:“笑够了,笑够了。”   “到底是什么喜事?”   “公主,当下的要事,还是赶紧去找乌龟吧。”莫研笑嘻嘻地岔开话题,看赵渝病恹恹的样子,又皱眉道,“可你还走得动么?”   “今天是出不去。”赵渝倒还算有自知之明,“不过我托了小皇叔去帮我找那个人,也不知他找到了没有。”   两人正说着,外间便有人通报宁晋来了,赵渝忙吩咐快请。   “找到了,找到了,你猜猜是谁,压根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宁晋咋咋呼呼地快步进来,见赵渝在屏风内,并无不便,便扬声道,“子楚,把他叫进来。”   莫研探了个头,看了一眼来人,随即笑脸如花地缩了回来。   “是谁?”赵渝奇道。   莫研不答,努努嘴,示意她听,果然响起一个异常响亮的苍老嗓音:“老仆拜见公主!”   是他!   赵渝与莫研相视一笑,两人均心道:“怎得早未想到是他!还白白费事去找人。”   “他是咱们这里的马夫,耳朵背得厉害,你们要想问他话,只怕还得费些功夫。”宁晋在外间又道。   赵渝让侍女伺候着穿起外衫来,又命撤去屏风,才朝宁晋道:“小皇叔,多谢你了,我慢慢盘问他就是。”   宁晋此时方看见赵渝面色苍白,摇头叹道:“听说你昨日回来也吐了,也是酒喝多了吧,这些个辽人,当真是拿酒当水来喝,我算是见识够了,到现在还觉得昏头昏脑的。”   赵渝微微笑了笑:“那小皇叔你就先回去歇着吧,有小七陪着我问他就是。”   闻言,宁晋瞥了眼莫研:“能下地了就好,送去的那些药她们可有熬给你吃?”   “实在难吃得很,不过效验倒是不错。”莫研笑道,“多谢殿下。”   “那就好。”   宁晋点点头,又嘱咐了句赵渝莫太劳神,这才出了帐。   独留下莫研,赵渝遣退左右其他侍女,方才朝苏醉道:“你快起来吧,腿又不好,莫要久跪着。”   其实她话未说完,莫研便已上前搬了圆凳给苏醉,扶他坐下,又张罗着给他倒茶。   “多谢公主。”   苏醉接过茶碗,不谢莫研,反倒朝赵渝道。这是他进帐后第一次抬眼看赵渝,见她面容憔悴,与昨日大相径庭,不由地心中猛地抽痛一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原来是你救了小七,”赵渝温颜道,“我还一直以为是铁骑营的人呢。”   “说是铁骑营的人也对,当时我带着她,又走不快,幸好碰上铁骑营的几个弟兄,快马把她送了回来。她当时可是一点都耽搁不得。”   “那你是在何处找到的我?”莫研问道。   苏醉微颦起眉:“什么地方,这个……那个地方还真不好说,就是在靠着山壁的一处浅浅的水泽。”   “旁边有个洞是不是?”   她这么一问,苏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倒不记得有什么洞。”   莫研挠挠耳根:“那么大的洞你都未看见?”   苏醉白了她一眼:“你看见了?昏过去以后?”   “当然是昏过去之前,我亲眼看着那只乌龟爬进洞里头去了。”莫研急道,“你带我去,我肯定能把那个洞找出来给你看。”   苏醉没搭理她,望向赵渝。   “小七,你急什么,若真的有洞,自然跑不了。今日我是动不了了,你也该多歇歇,再说拜神的香烛祭品也都未准备,咱们明日再去不迟。”赵渝劝下莫研。   “你们……到底要抓那乌龟做什么?”苏醉不解问道,之前他以为她们垂钓只是闲暇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没想到她们对那乌龟如此不弃不舍,还弄得差点把命搭进去。   赵渝尚在犹豫能不能告诉他时,莫研已经顺口答道:“公主要送只五彩神龟给耶律洪基。”   “……原来如此。”   苏醉迟缓地点了点头,之前他并未想到她如此尽心尽力竟然是为了耶律洪基。   “所以,只要你带我们找到那个乌龟洞,就可抓到了五彩神龟,也算你大功一件。”莫研又笑嘻嘻地补充道。   苏醉斜睇了她一眼,见她虽然尚有病容,却是眉飞色舞,满面春色。他何等聪明,立即便已想到了,不由得打趣她道:“姑娘这几日似有喜事临门?”   莫研笑盈盈地拱手作揖:“此事说来,还得多谢公子!”   “与我有何相干,”苏醉袖手撇一干净,又叮嘱道,“你可千万莫在他面前提起,否则他必定要怪罪于我。”   “明白明白。”莫研笑道。   赵渝听得一头雾水,扯过莫研问道:“你们说的是何事?”   “没什么……”莫研试图打马虎眼,岔开话题道,“明日我们什么时候去好呢?上午还是下午?”   被她一再地搪塞遮掩,连苏醉都知道的事情莫研却不肯告诉自己,这下赵渝不禁有些恼了,板下脸来:“既然不能让我知道,那我的事也不敢再劳动你们,二位还是请便吧。”   “公主……”   莫研未料到她当真恼了,遂凑上前陪着笑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可这事……总之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么说,在你眼中,我就是个靠不住的人。”赵渝恼道,“你快请出去,千万莫在我这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自然不是这意思。”莫研咕哝道,“当初海东青的事情,你不是也瞒了我许久么?……好好,我告诉你便是了。”她附到赵渝耳边,低低道:“展大哥没有死,耶律菩萨奴就是他易容改扮的。”   此话在赵渝耳边便如炸雷一般,她怔住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公主,公主。”看赵渝呆若木鸡,莫研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掐人中。   苏醉只顾垂目低头饮茶,神情郁郁,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心事。   良久,赵渝才转向莫研,低低问道:“那、那原来的那位耶律菩萨奴呢?他去了哪里?”   “这个……”莫研挠挠耳根,歉疚道,“这个我还没来得及问。”   “他死了。”   此时,苏醉仍端着茶碗,静静道。   赵渝身子摇摇欲坠,用手撑在榻上稳住身形,她双唇微微颤抖着,想问些什么,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死了!”莫研一骇,惊道,“怎么会死了?”   苏醉淡淡道:“他为了给展昭解毒,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毒发身亡。要不然,也不用让展昭替他假扮耶律菩萨奴。”   合情合理,毫无破绽,由不得人不信。   赵渝深闭下眼,情再难禁,双目泪如倾。   “公主……”   莫研手忙脚乱地要找帕子给她拭泪,一时却找不到。倒是旁边苏醉先找到搭在矮柜上的一方绢帕,递了给她。   赵渝接过帕子,哽咽问道:“……他是何时死的?”   苏醉愣了一下,顺口胡诌道:“三年前,霜降那日咽的气。”   “葬在何处?”她又问道。   “因要遮人耳目,就葬在荒野之中,没有立碑,没有堆坟,只怕是找不到了。”   莫研伤心道:“没想到这般草率,连去拜谢都找不到地方。”   赵渝再无话要问,茫茫然地坐着,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莫研想扶她歇下,朝苏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出去。   苏醉静静地深看一眼赵渝,然后深垂下头,起身蹒跚着走了出去。   赵渝柔顺地让莫研脱去外袍,扶着躺下。她不言语,也不睡觉,只是双目茫茫然地注视着帐顶,一动不动。   对她此时的心境,莫研再明白不过,料劝什么都是无用,遂只是替她盖好被衾,便搬了凳子在旁边坐下,安安静静地守着她。   马厩处,苏醉拿着马刷用力地给马擦洗着,一匹又一匹,因站得太久,手中每用力一下,断腿处就钻心的疼直传上来,痛得他牙根紧咬,却一下又一下更加卖力地刷洗下去……   天色将黑,帐内未点灯,一点一点地暗了下了,赵渝终于回过了神,缓缓坐起身来。旁边,莫研支着肘,打着瞌睡。   “小七,你身子还未痊愈,还是回去休息吧,不用陪我了。”赵渝推推她,柔声道。   莫研揉揉眼睛,抬起头来:“公主……你、你没事了?”   “我没事,你回去吧。”   赵渝微微一笑,神态间风清云淡,果然已看不出之前的哀伤之色。   莫研疑惑地盯着她多看了两眼,不放心道:“公主,你真的没事了?”   “没事,你记得去告诉老胡一声,我们明日午后就去找那个洞,让他备好马。对别人莫要透了口风,只能说是你想去谢神。”   “哦,好。”   “我也有些饿了,你出去让她们去灶帐看看有没有莲子,熬碗莲子羹来,突然想吃得很。”   “公主,你想吃莲子羹了。”   莫研喜道,赵渝已有很长一阵子对食物都厌厌的,提不起兴致,没想到今日却有胃口了,倒真是好事。她抬脚就往帐外走,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问道:“你不伤心了?”   赵渝平和道:“便是再伤心,可饭也还是要吃,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闻言,莫研笑了笑,释然出帐。   次日午后,苏醉果然备好马匹等着她们。   赵渝强打起精神,翻身上马,苏醉便牵着马往前走。身后,莫研将侍女准备好的香烛祭品等物放置好,也随即上马跟上他们。   “你怎么好像瘸得更厉害些了?”   莫研看苏醉走路的模样,比起昨日又吃力了几分,不由奇怪问道。   苏醉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恍若未闻。莫研只得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这时他才回首,淡淡答道:“没什么,天气转凉,总会疼一点。”   赵渝坐在马上,因体弱畏寒,裹紧了斗篷,无意识地看着身遭雪景,半晌才轻轻问了句:“还有多久才到?”   “那地方偏,还得有阵子。”苏醉头也不回。   莫研颦眉看了苏醉背部几次,总觉得他今日郁郁沉沉不同往日,后来又想大概是因为腿疼得厉害所以不愿说话吧。   “你怎么不骑马?骑马的话,腿会好些吧?”她问道。   苏醉扫了她一眼,连话都难得答了。赵渝体弱,如何能让她独自骑马,万一摔下来如何是好。莫研自己也是大病初愈,总不能让她来牵马。   何况,能这样替她牵着马,他心中也会好过一些。   见他不答,莫研只得不再问。   三人便这般沉默着,一路到了莫研昏迷的水泽旁。   “就是这里了。”   苏醉先将赵渝扶下马,才走了几步上前,指着浅水的一处地方朝莫研道:“你当时就是昏倒在这里。”   赵渝上前几步,看这处浅水并未结冰,旁边的山壁上残雪稀稀落落地,从面上看并没有什么莫研所说的洞。   “洞呢?”她问。   莫研也正满肚疑惑地找着,她记得清晰,分明记得那日的大乌龟确是在眼前爬进了一个洞里,可从这里望去,怎么也找不到岩洞的痕迹。   “小七,可是你当时糊里糊涂,看错了?”赵渝有些失望道。   “应该不会,我记得很清楚。”莫研举起手,指着上面包扎的伤口道,“瞧,我记得缠在手上的鱼线就是那只乌龟进洞时,在洞壁上崩断的,当时那下疼得不行,再不会记错。”   苏醉听了她的话,一瘸一拐地走到挨着水面的岩壁边,用手在岩壁上慢慢地摸索着,看是否有什么缝隙……   岩壁凹凸不平,从这一侧看不清全貌,莫研索性脱了靴子,涉着冰冷的水慢慢往中间走去,试着从自己那日躺的地方来看向岩壁。   “小七,你身子还未好,能不能下水啊?”赵渝看莫研边哆嗦边找的模样,不由在岸上叫道。   “没事没事,就快找到了。”   莫研冻得牙齿直打战,目光反反复复搜寻,却也找不到那个洞,暗自气恼。忽得,脚下不慎踩了块滑溜溜的石头,她低唤一声,仰面摔倒在水中。   “当心!”赵渝在岸上叫,已然迟了。   外袍尽湿,莫研懊丧不已,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抬眼之际,那日所见的岩洞赫然就在眼前,顿时喜道:“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因岩壁凹凸层叠,那岩洞位置十分隐密,饶得莫研用手指着洞在叫,苏醉与赵渝望去,却仍旧是看不到岩洞,仅能看见一处凸出岩块,想是那洞便在岩块之下。   莫研此时心喜,也顾不得身上湿冷,大步上前,便伸手到洞中去掏摸……   “小心被乌龟把手指头咬了!”瞧她模样有几分滑稽,苏醉忍着笑,朝她喊道。   掏摸了半晌,莫研怏怏抽出手来:“洞好像挺深的,什么都摸不到。”   “这有何难,用烟薰就是,不愁它不出来。”苏醉答道,“你还是先上来吧。”   莫研高一脚低一脚地上来,苏醉除下自己外袍命她穿上:“脏是脏了点,也比病了强。”   好在莫研也不嫌弃,加上确是冻得发抖,遂脱了自己的外袍,穿上他的。   三人到周围转了一小圈,收集了些干枝枯叶。因是说出来祭拜,连小火盆也都一并带着,眼下倒是正好合用。将那些干枝枯叶都拢到火盆中,取了火石点燃。苏醉让莫研端着火盆在洞口,自己则扇风,将烟气往洞里头赶。   果然,不出多时,里面啪啦啪啦地出来了几只小乌龟。莫研笑道:“原来还是一窝子,这下可有得抓了。”   赵渝颦眉细看那些小乌龟,龟壳都是寻常,并非五彩神龟,不由有些失望。   那些乌龟仍在往外跑,身量倒是越来越大起来,连带着龟壳亦有些闪闪发亮。   “真是五彩神龟啊!”莫研捧着火盆,四下张望,啧啧咂舌。   苏醉扯过之前莫研脱下的外袍,拿在手上,就准备着包只乌龟:“公主,你要哪只?”   赵渝因不能下水,站的稍远,只得道:“你看着办吧!”   “挑大个的,挑大个的!”莫研手动不了,直努嘴,“那个,那个大!”   “哪个?”苏醉看着都差不多。   两人正说着,此时洞里慢吞吞地爬了出一只比之前出来乌龟都要大的龟,龟壳莫约有四个巴掌大小,日头下缤纷闪耀,煞是好看。   莫研见了直叫:“就它了,就它了!公主,你看!真是五彩神龟!”   赵渝也看见了,喜道:“好,那就抓这只吧。”   “要是待会出来一只更大的怎么办?”苏醉笑问道。   “更大的也搬不动了,就这只!”赵渝笑喊回来。   “行!”   卷三第三十二章[VIP]   苏醉将莫研外袍抖了抖,朝那大乌龟抄底一捞,就将它裹到了衣袍中。   “松开点,别那么紧,把头给它露出来,当心它会气闷。”莫研在旁端着火盆又插不上手,急道。   苏醉涉水上岸,略松了松手中衣袍,试着找出乌龟头来,殊不料那大乌龟突遭奇变,早已将头缩至壳中,就剩下个光溜溜的五彩龟壳。   三人见了,忍俊不禁,皆哈哈大笑。   莫研放下火盆,好奇地摸了摸龟壳,不解道:“这龟壳也不知是怎么长的,当真奇怪?”   这么个稀奇玩意,其他二人也皆都是头一遭见,也都蹲下身子细细端详。   三个人轮番在龟壳上摩挲了一会,苏醉想起方才摸岩壁之时,日头照在岩壁上,隐隐光芒闪动,突然笑道:“我明白了。这龟定是常年生活在岩壁之间,背上蹭沾了岩粉,天长日久,岩粉也就与龟壳融在了一起,在日头底下看,自然就是五彩的了。”   莫研看了看龟壳,再看看方才的洞,深觉他说得有理:“难怪小乌龟身上都没有,想来是火候未到。”   赵渝担心地摸摸道:“若是如此,那我们把它带回去,会不会掉色?”   “不会的,放心吧。”苏醉道,“它常在水中游,都未掉色,想来是不会了。”   赵渝想想也对,遂放下心来:“那把它带回去吧。”   莫研看着乌龟就直想笑,笑道:“公主,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心思,你把这乌龟送给耶律洪基,他当真会感动么?怎么我看着它就觉得逗呢?”   听她这么一问,赵渝原先脸上的笑意立时敛去不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感动,我不过是尽力而已。”   苏醉闻言,侧头望了她一瞬,起身淡淡道:“其实真正能打动人心的,并不是东西有多贵重,而是在于这个人为他做了些什么,或者说为他付出了什么。”   赵渝尚未开口,莫研就点头赞同道:“他说得有理……”她偏头朝苏醉笑道,“我发现你说的话总是挺有理的。”   苏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莫研又朝赵渝道:“公主,既然你的目的是为了让耶律洪基感动,反正眼下乌龟也到手了,我们不妨再演一场戏让他看看。”   “你是说演一场千辛万苦的戏?”赵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对。”   莫研笑眯眯道:“我们之前那么辛苦,可耶律洪基都没看见,太可惜了。现下他正好回来了,正是大好时机。”   赵渝不用多思量,便点头同意:“只是怎样让他看见,又要象真的一样,我们还得好好筹划下。”   莫研扭头看向苏醉:“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苏醉俯身将乌龟包起,看也不看她们道:“你们女人家争宠的事,我可不懂。”   闻言,赵渝心头一涩,还未开口,便听莫研怒道:“你说什么呢,公主要不是为了大宋,用得着嫁给那个耶律洪基吗!……”   “小七!”赵渝喝住她,淡淡道,“我所做之事,不必对别人解释。……我们出来也久了,回去吧。”   苏醉说出口后,已然深悔于心,暗恨自己明知她身不由己,又何必要说出这种话来讥讽于她。可他不知道为何,看着她为了耶律洪基忙来忙去,就是忍不住……   “这只乌龟就先藏到我帐中,到时候再拿出来。”莫研还是气恼,自苏醉手中将乌龟拿到自己马鞍上放置好。   赵渝微微笑了笑:“也好,你好生养着。”   苏醉再无多话,扶了赵渝上马,便一路沉默着回了营。   这日晚,榻上莫研翻来覆去睡不着,榻下被圈起来的乌龟亦不安分地爬来爬去,时而还挠着地毯沙沙做响。   直过了三更天,外头已是寂静无声,这时才有个人影悄然无息地闪进来。   “大哥……”   莫研低低地欢喜唤道,笑颜如花,纵体入怀。   软语温香满怀,纵然本想责她怎能如此大意,万一来者不是自己又怎办,展昭却也说不出口,搂紧她柔声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今天还和公主……”莫研才说到一半,即被展昭打断。   “榻下有人?”他听见那乌龟挠地毯的动静,心下一紧。   莫研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养了头乌龟在底下,你可别说出去。”   展昭闻言哭笑不得,奇道:“你养乌龟做什么?”   “是替公主养的,此事说来话长,大哥你坐下我慢慢同你说。”莫研拉了展昭在榻上坐了,果然把事情原委慢慢说给他听。   展昭听罢,沉吟良久,问道:“耶律洪基甚少单独出行,身边总会跟着不少侍卫。你方才所说要作戏之事,定要思量妥当,不着痕迹才行,否则就算他看不出,他身边的人看了出去,岂非前功尽弃。”   莫研自信满满:“公主是真的有病在身,又不是装的,只要让耶律洪基觉得公主是为了他而病得就成了。只要公主演得象,这事,任谁也瞧不出破绽来。”   “你们还是得小心,耶律洪基……”展昭犹豫了下,不知道该不该把耶律洪基身边那个女子的事情告诉她,转念又想到莫研也见过方夫人,以她的记性,到时肯定一眼就觉得诧异。他思前想后,稳妥起见,还是得先告诉她为好。   因不敢点灯,且今夜无星无月,帐内几乎是漆黑一片,展昭不说话的这会儿,莫研瞧不清他的模样,也不敢碰他易容过的脸,只得把脸贴到他颈窝处,蹭了又蹭,蹭了又蹭……   “小七……”   她的发梢就在他鼻端轻扫,弄得他直痒痒,忍不住笑唤道。   “大哥,你身上真暖和。”她索性把手也探了进去,触到温暖结实的胸膛,满足地叹了口气。   知她怕冷,展昭拉起旁边的锦衾,将她密密盖上,也一并盖到自己身上。   莫研舒服地缩了缩身子,贴他贴得更紧了些,倦意一阵阵袭来,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小七,你先别睡着,我有件要紧事得告诉你。”展昭在她耳边道。   “大哥,你说便是,我听着。”   “好,你千万要记清楚了。”   “嗯。”   “耶律洪基身边的侍卫中有一名女子,她的长相和你三年前见过的绣庄老板娘方夫人非常相似。这个人的来路我还未查清楚,但很可疑,她可能也会用毒,你一定要小心。”   他说完后,许久都未听见莫研出声,还以为她当真睡着了,便轻轻摇了摇她:“小七,醒醒……”   “大哥,”莫研这才开口,声音冷静,清醒无比,“三年前,你中毒就是被她害的么?”   “不是,你莫要自己瞎想。”展昭道。   “三年前,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结果……”莫研咬咬嘴唇,“现在,你还是不预备要告诉我么?难道,你就那么看不起我,觉得我帮不上你一点忙?”   “不是……只是我不愿你卷入这事里。”   莫研低低叹了口气:“大哥,水里也好,火里也好,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三年,我为何要留在开封府,因为我觉得那里处处都有你的痕迹。包大人、公孙先生,他们是日日与你说话的人。我与他们说话时,常常会想,大哥你也是这般同他们说话。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他们是日日与你办差的人,我与他们办差时,常常会想,大哥你也是这般同他们一起办差……”   听着她静静地叙述,展昭心中酸楚,喉头哽咽道:“小七,莫在说下去,我懂了。”   莫研停了口:“……真的?”   “嗯。”他的头抵着她的,“以后,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咱们都在一起,谁也莫去受那份苦。”   “你可莫再要骗我。”莫研咕哝道。   展昭微微一笑:“这次没有。”   莫研微微仰头,亲了亲他,才又问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女子,你不方便查她的话,我可以帮你。”   “你……”展昭本能想说“你千万莫要掺合”,话到嘴边,突想起自己刚刚才说过的话,便转而搂紧她,交待道:“你要去查也行,只是自己当心,莫漏了痕迹。”   “我这三年捕头是白当的么?”莫研轻轻笑道。   展昭亦低低笑了笑,又告诉她道:“这女子,苏醉曾在雁歇镇见过她,想来才入关不久。你可多留意下,是否有与她往来过密的人。”   “好。”   莫研听到他说雁歇镇,不由想起三年前的事,问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我也曾在雁歇镇上看见改扮的官差?”   “自然记得,当时你还说那些人脚步迟滞,像是功夫不高的人,可你说错了。后来海东青曾与他们交过手,那些人个个是武功好手,他们当时不仅改了装,连功夫都隐藏起来。”   闻言,莫研咬牙切齿:“连我都敢骗!这些混蛋!”   展昭微微一笑,接着道:“后来海东青也曾到边界官府查过,却也查不到这些人的踪迹。当初若能查出他们来历,便能牵出那个幕后主使之人。”   莫研听了他的话,怔了怔,一些极零星的片段自脑中掠过。片刻之后,她低低唤了一声,猛然抬头望向展昭:“大哥,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记起什么?”展昭莫名其妙。   “记起那些人是谁。”莫研急切道,“大哥,你听我说:我来的路上曾经在河间府尹李奇高的府上住了一宿。那夜因为一场误会,我与两个府中侍卫还打了一架,那两个侍卫的功夫便高得很。当时我瞅着他们就觉得有几分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你方才一说,我才想起来,他们就是那日改装出现在雁歇镇上的人。”   展昭微微一惊:“你肯定不会认错?”   “没错,就是他们。”莫研肯定道。   展昭深吸口气:“他们若是李奇高的内院侍卫,也难怪海东青查不到。李奇高区区河间府尹,他还拿不到大宋兵力布防全图,可他的夫人是庞胧,庞太师之女,只怕这事庞太师才是幕后主使。”   “庞太师?”莫研直皱眉,“他在朝里可吃香得很,自从那个三司使被贬了之后,就数他最霸道了,他还有个女儿是皇上的爱妃吧?”   展昭沉默半晌,苦笑:“我早知道这事的幕后主使官职一定小不了,可也想不到居然会是他?他究竟为何要出卖大宋呢?”   莫研抚抚他的脸,安慰道:“肯定是他的脑袋被驴踢过,大哥,这种事你就别想了。我们就好好想想如何能早日把证据找出来交给包大人。”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展昭沉声道,“眼下,我们还是留心耶律洪基身边那女子,我猜想,她多半是庞太师送与耶律洪基的。两边的联络,不知道会不会也是她?”   “此事交给我便是!”莫研笑道。   “一定要小心。”   “嗯。”   卷三第三十三章[VIP]   次日,莫研刚进赵渝帐中,遣退了左右侍女,赵渝劈头就是一句:“他还好么?”   莫研呆了一瞬,还以为公主问得是展昭,便答道:“挺好。”   “肯吃东西么?”   “嗯?……哦”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公主问得是“它”,忙笑道:“吃了我半个面饼,还算不错。我想着晚上拿点包子喂他,就是不知道他喜欢吃素的还是荤的。”   赵渝轻舒口气:“能吃就好,我还担心它不肯吃,若饿坏了就糟糕了。”   莫研嘻嘻一笑:“公主你就放心吧,我担保把它养的白白胖胖的。”   “它就全靠你了。”   赵渝款款起身,头上钗铛微微作响。莫研偏头瞧着,笑问道:“公主,你这般打扮是要上哪去?”   “耶律洪基今日会到冰上钩鱼,他邀了我。”   “哦。”莫研恍然大悟,打量了下赵渝,皱眉道,“好看是挺好看的,可穿得实在少了点,冻着怎么办?”   未免身形臃肿,赵渝内中未着贴身夹袍,而是只在外罩了翻毛的狐皮袍,走动时冷风自袖口缝隙直灌进去,冷得她直起鸡皮疙瘩。   “没法子,凡事若要求两全,也太难了。”赵渝咬咬牙根,为了婀娜多姿,再冷她也忍了,“走吧……”   莫研摇头叹气跟上。   耶律洪基凿洞钩鱼的地方是处极大的开阔水泽,与赵渝垂钓之处不同,这里的冰早已冻得硬邦邦的,便是马车在上面走也无碍。   她们到时,已有不少人都在此地了。其中很多是耶律宗真的嫔妃,穿着华丽的皮袍,笑语喧哗,或钩鱼、或垂钓,皆在冰上玩乐。莫研扫了一眼,暗自抽气,发觉比起这些嫔妃来,公主穿得着实不算少的。殊不知辽人女子自幼在北国长大,原就比起南国女子要耐寒些,这些人穿的少早就习惯了,对于赵渝却着实是折磨事一件。   赵渝对那些嫔妃皆极有礼,很有耐心地一个个见礼过去。莫研粗略算了算,待她们来到耶律洪基旁边的时候,起码与二十几位嫔妃问了安。   “你来了。”耶律洪基笑着朝赵渝道。   赵渝含笑行了礼:“不知道殿下这么早就来了,我原该也早些来才是。”   “不妨,现在来的正好。”耶律洪基拉了她过去,指了几个冰上的洞给她看,兴致勃勃道,“你仔细瞧着,待会就会有鱼儿上来透气,你一看见有泡泡冒出来的时候,就把手中的钩子扔出去……”   “我以前也曾试着钩过,可不知怎么的,总是让鱼儿溜掉。”赵渝盈盈笑道。   “是么?大概是你气力太小,准头又不够。”耶律洪基自旁边侍卫手中拿了个雪亮的鱼钩递到她手中,“来,你试试,不行我来教你。”   “多谢殿下。”   赵渝果然拿了鱼钩握在掌中,耶律洪基自身后握着她的手,佳人在怀,隐隐有暗香浮动在鼻端,不由得使他心猿意马起来。   这幕映入莫研眼中,看上去耶律洪基简直就是拥着赵渝在钩鱼,她深知赵渝是刻意迎合,不由地暗叹口气,转而又想,起码这样赵渝也暖和一点,还不算是太糟。她百无聊赖地候在一旁,貌似不在意地打量着耶律洪基身边的侍卫。   侍卫群里扫了几个来回,她都未发现展昭所说的酷似方夫人的女子。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侍女群中……   “那个女子……就是她了。”   生怕被她疑心,莫研的目光总是一扫而过,不敢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心里却已然有了数。那女子身量较小,站在一群辽人侍女中甚是显眼,容貌神态确实如展昭所说,与三年前的方夫人极为相似,但相较起来又年轻许多。   时而扮成侍卫,时而扮成侍女,就是为了跟在耶律洪基身边,莫研颦眉。这女子如此明目张胆地跟随,耶律洪基自然不会不知道,定是他安排的。   正自想着,一个火红人影远远地过来了,莫研挑眉一望,果然是萧观音,旁边还跟着萧信。   这下,当真是热闹了。   “查刺哥哥!”   萧观音一过来便娇声唤耶律洪基,看见他身前的赵渝时,似笑非笑道:“没想到宋国公主也有此雅兴,我记得前几年,公主好像都不愿来钩鱼,我还以为你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北方蛮夷的余兴之乐呢。”   对她嘲讽口气浑然不在意,赵渝依次向萧氏兄妹二人见过礼,才柔柔笑道:“我怎么会看不上呢,只因我气力小,准头又不够,老是钩不到鱼,所以才玩得少。”   “准头只要多练练就成。”耶律洪基笑道。   看他双手轻搂赵渝,有模有样地教着她钩鱼,浑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莫研忍不住又想叹气,如此左拥右抱的日子,他怎么就不嫌麻烦呢。   见耶律洪基护着赵渝,萧观音怏怏不乐地走到了一旁,拿了鱼钩在手上玩。萧信倒是玩性不小,侍卫挖好的洞都瞧不上眼,自己蹲到冰上砰砰砰凿得起劲。这种玩意,他们辽人自小玩到大,自是熟练得很,也不以为是难事。   他洞凿好时,这边的赵渝和耶律洪基也正好停下手,旁边的木桶里装了几条鲜鱼,坐到旁边早已备好铺了狼皮褥子的椅子上休息。侍女们流水般奉上热茶与果点。   侍女们上前时,莫研着意留心看了下,果然那女子端上糕点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睇了耶律洪基一眼,耶律洪基伸手取了糕点,含入口中,亦笑着瞥她。若说她与耶律洪基没有私情,那才当真是奇怪。   那边萧观音见他们歇息,遂也准备过来,大概是心中有气,将鱼钩放回时未加留神,划到了手腕上,血刷地一下涌出来……   早有侍女惊叫起来:“郡主,你的手!”   耶律洪基听见叫喊声,再看见萧观音的殷红,忙急步上前,拉了她的手过来,又连声唤侍女拿药来。   “怎么也不小心点。”他责备道。   萧观音扁扁嘴,委屈地不作声。   “小七!”   赵渝也扭头唤莫研,莫研应声上前。   “快去把父皇给我的白玉止血膏拿来给郡主。”赵渝吩咐道。   虽不甚明了为何要对萧观音这么好,莫研仍是依命行事,为求快捷,还特地找旁边侍卫借了马疾驰而去。   这边萧观音却不领赵渝的情,道:“公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等小伤,用寻常药即可,还用不着你父皇给你的贵重东西。”   赵渝温柔笑道:“这虽是小伤,可伤在手上,若是留了疤可就不好了。我的药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有个好处,抹在伤口上不会留疤痕。”   天下女子皆爱美,萧观音自然也不例外,听说不会留疤痕,便已有些动心,偏偏又抹不开面子用赵渝的东西。   “还请萧妹妹莫要嫌弃。”赵渝放低姿态,软语相劝,又掏出自己的丝绢,也不嫌血腥,替她先按住伤口。   萧观音果然心中一软,未再说什么,显是愿意了。   耶律洪基笑着望了二人,深觉赵渝秉性温柔大度且识大体,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层。   不多时,莫研飞马过来,将白玉止血膏交与赵渝。赵渝亲自挑了药膏给萧观音抹上,又替她包扎好,柔声嘱咐道:“药你收着,早晚各抹一次,记着这几日莫要沾水。”   萧观音点点头,收下药来。   旁边,萧信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道:“这玩意好,省得每回出去狩猎时你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伤着哪里。”   “哥,你又胡说什么。”   萧观音嗔了他一句,转而朝耶律洪基笑道:“查刺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你送我的那匹马?”   耶律洪基其实早已记不清了,但自然不能说不记得,只笑着点了点头,   “现下,它也生了一只小马驹,你替我相相,看它好不好。”   “好啊!”   辽人爱酒爱马,仿佛是自血液中而来,耶律洪基对马匹自是十分喜爱,当下便想去看。转头见到赵渝犹在身畔,本是自己邀了她来钩鱼,似乎又不便丢下她,正自有些迟疑,便听见赵渝柔声道:   “殿下尽去无妨,我玩了这半日,也有些累了,正想回去歇着,暖暖身子呢,”   “公主……”耶律洪基感激她温柔体贴,“那公主好些歇息,迟些时候我再去探望。”   盈盈辞过众人,赵渝便与莫研一同回了帐。   “冻煞人了!冻煞人了!”   赵渝一回帐中,连头上钗妆都未来得及卸,便合衣缩上软榻,又命侍女赶紧将汤婆子灌了热水放入被衾中。   莫研看着直摇头:“我方才摸你的手,都冻成冰了。”   “是么……”赵渝裹紧被衾,哆嗦道:“我都冻得没知觉了。给萧观音上药的时候,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手抖起来。”   “你这样可不行,我看耶律洪基那家伙摸了你好几次手,他占没占便宜,咱们倒可以不计较,可他和你挨这么久,你总会有撑不住让他发觉的时候。今日还是摸摸小手,手冷些也没什么,明日若是让他听见你牙齿打架,那声音可不太好听。”   “什么叫做占没占便宜,咱们不计较,你……行了。”赵渝捧着侍女端上的热茶,慢慢地饮着,方觉得冰成冰坨的身子又慢慢回来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便是他发觉不了,我也受不住了,实在太冷,下次还是得多穿点。”   莫研手拢在火盆上方,慢悠悠地烘着,忽又笑道:“耶律洪基缩还会来探望,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我们好给他下一贴猛药。”   “也许他也只是说说罢了,不见得真的会来。”赵渝并未抱太大希望,三年来,耶律洪基从未独身来探望过她,她估摸着他转个头也就将此事忘了。   “那也不难,公主你自己不便出面,咱们可以叫宁王殿下请他来,他肯定会来,而且也不会有萧观音在旁碍事。”莫研挠挠耳根,陷入思考之中,“只是他来了之后,咱们怎生安排,倒是得好好琢磨琢磨。公主,公主……”   她抬眼看赵渝时,赵渝已经歪在枕上,双目微合,显然是倦极而眠。莫研只得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出帐去,再吩咐侍女莫要进去惊扰。   回了自己的帐中,先看了乌龟无恙,莫研才安心。此刻在她脑中转来转去的都是耶律洪基身边那长得象方夫人的女子。   看她走路,确实是会些功夫。可大哥说过,她曾经扮成侍卫,那么耶律洪基也许是知道她会功夫才让她这么扮。如果真如大哥所说,她可能会用毒,那么耶律洪基又知道不知道呢?   这些事,她坐在帐中想是想不出眉目,只怕还是得到耶律洪基的营中走一趟才能找到些许线索。   冒冒然闯了去自然不行,还是得找个由头。莫研脑子转了转,边跳起身出帐,一路顺拐着到了灶帐,在那里翻来翻去,找出瓶色泽鲜亮的豆酱汁来,寻了个小瓶子倒满,塞好,便往耶律洪基大营过来。   她本就是侍女打扮,除了身量矮小些,并无引人注目之处。说明自己是赵渝处的侍女,奉命送些蒸鱼的调料过来,把守的侍卫并未为难她,指明灶帐的位置,便让她进去了。   因此时距离吃饭还有阵子,故而灶帐也不忙,不过是剥些坚果这些繁琐的活计,只有三两个的侍女在内中。   “我家公主今日与殿下钩上不少鲜鱼,所以公主特命我将这瓶蒸鱼的酱汁送来,蒸鱼时只要浇在鱼身上便可。”进了灶间,莫研陪着笑把瓶子交给其中一位侍女,“这是我们南国的做法,你们不妨尝尝,若觉得好,我下次再送来。”   侍女点头收了,抬眼看了眼莫研:“你就是今日跟在宋国公主身旁的侍女吧?”她正好之前捧着点心盒子候在旁边,故而认得出莫研。   “对,姐姐还记得我?”莫研笑道。   听说是她,旁边几个侍女都围了上来,倒把莫研唬了一跳,以为自己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却听见她们皆笑道:“你来的正好,我们正有事想请教你呢。”   “请教可不敢当,姐姐们问便是了。”   “你家公主衣衫上薰的是什么香,怎得那么好闻,把我们殿下都迷得神魂颠倒的。”   “对对对,还有,你家公主用得什么胭脂……”   “……梳的发式……”   ……   莫研几乎要被这一大堆的问题淹没,虽然有些不耐,但怎么也不能扫她们的心,遂一一道来,更附加讲解了一番养生调理之道,听得她们皆是连连点头。   到了适当之时,她轻轻巧巧将话题一转,道:“我还以为姐姐们中也有我们宋人,所以这些应该早就知道才是,难道她就没和你们聊起过这些。”   “我们之间的宋人?”其中一侍女愣了愣,似乎不知道她说得是谁。   另一侍女捅了捅她:“她说得肯定是唐苓。”   “唐苓?”莫研心中一惊,笑道,“她可就是今天也同姐姐们站在一起的,我瞧她生得瘦小,并不像北方人,应该也是宋国人吧。”   “谁知道她是哪里人,殿下年前出去狩猎,转了一圈就把她带了回来,她的来路谁也不知道。”侍女们对唐苓似乎不太待见。   莫研故作吃惊状,道:“这么说她不是侍女?”   “当然不是,我们也不认得她,以前还知道收敛些,现下成天就知道粘在殿下身边,一会儿扮成侍卫,一会儿扮成侍女来讨殿下欢心。”说话的侍女显然看不惯唐苓所为。   “这两夜,我看她一直留在殿下帐中,未曾出来。”   莫研干笑:“她能扮成侍卫,想来是身上会些功夫吧?”   “她会功夫吗?这倒看不出来。”几名侍女均摇了摇头。   看再问下去,除了争风吃醋之事,恐怕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莫研便找了借口要走,临走又对那几名侍女好言好语,请她们若还有梳妆打扮上的事尽管来找自己,自己必会细细说与她们听。   此时外间传来个女子声音,不大,有些高:“送盘茶果到殿下帐中!要快些!”说完,便听见脚步声走远。   侍女撇撇嘴,朝莫研道:“瞧,就是那位唐苓!还真把自己当主子,差遣起我们来了。”   “这是唐苓的声音……”   莫研似有所思,转瞬回过神来,正好怀中荷包里还有几星散香,这些在京城虽不值多少钱,但到了此处赫然身价百倍起来,她拿出来送与她们,才被侍女们千恩万谢地送着走了。   回营的路上,她因脑中想事,走得慢了许多,慢悠悠地往前踱。   唐苓,她竟讲得一口川蜀口音,若是再加上会用毒……难道这女子竟然是四川唐门的人?唐门虽是江湖大派,但与朝廷向来并无牵扯,如何会参与到这叛国之事中,这却是她怎么想也不明白的。   行了一段路,身后有马蹄声过来,她忙往路边躲闪,想让马匹过去。   来人却缓下速度,唤她道:“丫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晃荡?”   莫研回头,见是宁晋,身后还跟着吴子楚,再往后是大队侍卫,马鞍上还挂着些野鹅野鸡,看样子,似乎是刚去水边射猎归来。   “公主与耶律殿下钩了好些鱼,我送些豆酱汁过去让她们蒸鱼。”莫研朝宁晋道。   “大冷的天,”宁晋皱眉,“你才养好病,这不是出来受罪吗,还这么慢吞吞地走着。快上来,我带着你回去!”   “不要。”莫研飞快拒绝,“又没多远,我溜达两步就到了,骑马风大,走着还和暖些呢。”   这丫头总有一套套道理,宁晋纵然有些恼,却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扭头看了眼吴子楚,自己翻身下马:“子楚,你替我把马牵回去。我也走走……和暖些。”   “属下遵命。”   待一行人走远,莫研才莫名其妙地看向宁晋:“你怎么不早说你想走路,那马不就可以让给我骑了么?”   “你方才不是还说骑马风大,走路和暖些么?”   “随便说说而已。”她苦着脸道。   宁晋气结。   莫研已混不在意地径自往前走,他撇撇嘴,只得跟上。   此时正值严冬,两旁尽是萧条景象,凄凄冷冷的,宁晋怅然叹口气,道:“这几日,我看小渝儿心情象是比原来好多了,你劝她多吃些东西,把身子养好是正事。否则,我回去也不知该怎么向皇兄交待。”   “哦……”莫研心不在焉地漫应着,脑中所想的还是唐苓的事。   “这些日子看下来,耶律洪基对她倒还算可以……”宁晋犹在道。   莫研听见耶律洪基四字,再看看宁晋,略略一想,遂朝宁晋道:“今日耶律洪基邀公主去钩鱼,我看见耶律洪基的侍女中居然有位像是宋国女子,后来问了其他侍女,才知道那女子竟是耶律洪基特地带在身边的。”   宁晋“哦”了一声,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啊!”莫研奇道,“这对公主难道不是威胁吗?”   “这种事,就算眼下没有,将来也一定会有。”宁晋淡淡道,“小渝儿迟早地学会面对这些。现在不过是个宠姬而已,对她而言并无太大威胁。”   “可是……”   宁晋笑着睇她:“你想我怎样,难道我能找耶律洪基兴师问罪么?再说,我又不能在辽国陪着她一辈子,顶多点拨一二,让他不可怠慢小渝儿。”   “就这些?”   “那我还能怎么样,事不能过,否则我走了,受罪的人是小渝儿。”   莫研烦恼地瞪了他一样,她不能将实情告之宁晋,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罢了。   宁晋侧头看了半晌,突然道:“小七,你知不知道你近来有些不一样了?”   “嗯?”莫研愣了下,停下脚步,伸手搓搓脸,笑道,“你是说脸被冻的又红又糙的吧,塞外的风还真是厉害。”   “不是。”   宁晋笑着摇了摇头,自顾往前走去。   “那有什么不一样?”莫研奇道,追着问。   宁晋回首,看了她半晌,才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有些不一样,倒像是回到了几年前,我刚认识你时的样子。”   “……是么。”   莫研怔了怔,这些年当捕头办案,她早已形成了许多习惯,包括自然而然地对人的话做出判断。   宁晋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得很。可她却知道,若不是对一个人极深的关心,定然不会留意到她笑起来样子有何不同。比起他曾为她做的许多事,他淡淡的一句话,却更令她感动。   她很想向宁晋说些什么,想了半日,发觉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索性跺跺脚跟上去。   “看你们猎了不少野鸡野鹅,晚上可以好好吃上一顿。”她顺口扯些别的话题,“做几只叫化鸡倒是不错。”   “你弄?”宁晋挑眉。   “可以啊,你想吃什么样的,烤的,酱的,炖的,还是烧的?全不在话下。要不各来一只也行。”莫研大言不惭。   宁晋忍不住一笑:“你还是歇着吧,病才好,还吃那么荤腥。我们自吃野味,你还是随小渝儿喝粥吧。”   两人说说谈谈,不知不觉一路回到了营地。   赵渝一直以为耶律洪基说回来探望自己不过是客套话,可却未料到,次日下午耶律洪基竟然果真来了。   在帐内听到通报时,赵渝便吃了一惊,他来的实在突然,此刻要再细细妆容肯定是来不及了,略略修饰又无法遮掩病容。   “这要如何才好……”她紧张地想着,耶律洪基此时就在帐厅中同小皇叔闲聊,自己定然不能让他久候,得快些想出法子才好。   “快去把小七找来。”   让人去唤莫研,赵渝先让侍女替自己更衣,待莫研急急忙忙地进帐来,她便已想好了,遂让莫研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番向她讲了一通。   “你可都记清楚了?到时候可别说错话。”她叮嘱道。   莫研自信满满地点头:“放心。”   赵渝方才深吸口气,临镜自览,双颊淡淡扑了层胭脂,但眉目间仍可看出些许憔悴,透出几分病容。   “怎样?”   待侍女插好珠钗,她回首问莫研。   莫研颦眉看了她片刻,才道:“反正就是要让他知道你病了,这样也就可以了。走路时再歪着点,估计更像。”   赵渝白了她一眼,起身让侍女替自己披上外袍,拢紧衣领:“走吧。”   两人穿过帐廊,往帐厅而去。还未到时,莫研便已在帐厅之外看见耶律洪基的几位随身侍卫,打量了一下,并不见唐苓,想是此行耶律洪基未带她来。   早已有侍女候在帐厅外打着帘,见赵渝过来,遂行礼亦同时朝内宣道:“公主驾到。”   赵渝深吸口气,嫣然一笑,方举步进帐。   帐内,耶律洪基正与宁晋闲话笑谈,见赵渝到来,耶律洪基忙起身相迎。   “殿下。”   见赵渝盈盈行礼,耶律洪基伸手将她扶起,细看她眉目,不由诧异道:“公主可是身体有恙?”   赵渝摇头笑道:“有劳殿下关心,大概是昨夜里睡觉时汤婆子太热,我又贪凉蹬了被,受了些寒,不碍事的。”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娃儿一样贪凉蹬被。”宁晋素是看惯了这种场面的,何等机敏,在旁配合着取笑她道。   赵渝羞涩一笑,更添风情,惹得耶律洪基又是好笑又是怜惜。   “小渝儿,你猜猜,耶律殿下给你送了什么来?”宁晋又笑道。   “送我?”赵渝奇道,转向耶律洪基,“殿下,是什么?”   耶律洪基得意一笑,显然对自己的礼物很是满意,挽了赵渝的手出帐,用手一指:“你看喜不喜欢?”   他所指之处,一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正站在雪地之中,通体雪白,让人看了煞是喜爱。   “好漂亮的马!”赵渝叹道,忍不住上前去抚摸它,手下的皮毛光洁,柔顺得很,“殿下,这……真的是送给我的?!”   “当然。”   “多谢殿下!”赵渝笑吟吟地又朝他施了一礼,复回身爱不释手地抚摸小马。   见赵渝如此喜欢这马,耶律洪基自然甚是欢喜,亦上前摸着马儿道:“你喜欢就好,好好养着,他日你便可骑着它,随我一同骑射狩猎,可好?”   “殿下,这也是我心中所愿。”   赵渝微笑道。   眼看见公主如此曲意奉承,莫研心中不是滋味,自问若是自己,断然做不到这般,因而也对赵渝愈加钦佩。   帐外风大,宁晋正欲请他二人进帐,却听马蹄声响,又有一小队人马进了营。   “殿下。”耶律菩萨奴翻身下马,先朝耶律洪基施礼道。   耶律洪基略点点头,瞥一眼耶律菩萨奴身后的侍卫手中所捧之物,朝宁晋笑道:“看来,是我叔叔给你送好酒来了。”   耶律菩萨奴朝宁晋施礼道:“在下奉南院大王之命,特送陈年美酒十坛,给宁王殿下小酌。”   “多谢多谢。”宁晋笑道。   这边,莫研看见展昭所扮的耶律菩萨奴,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美滋滋,虽知万不可露出破绽,却怎么也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展昭却是始终目不斜视,神情淡然。   宁晋挥手叫人接过酒,又朝他让道:“副使大人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坐坐。”   “多谢美意,在下尚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展昭淡淡回绝,拱手欲走,却听见耶律洪基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道:   “耶律副使不愿留下,莫非是因为我在这里。”   此言即出,展昭不得不停下脚步:“殿下多虑了,并无此事,在下确有……”   “那就留下来坐坐,”耶律洪基打断他的话,突又轻松一笑,上前拍拍他肩膀道,“我叔叔年纪大了,有些事我不会同他老人家一般见识。何况,他是他,你是你,你也犯不着见了我跟见猫似的就躲。”   “走走走,都进来说话,”宁晋招呼道,“都站着外头吹着风,倒是我这主人的不是了。”   耶律洪基再不多言,径自进帐去。展昭犹豫一瞬,自方才话中,他亦听出耶律洪基有拉拢之意,遂举步跟上。落在最后的,是莫研和赵渝,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各是一肚子的心事。   宁晋方才掉头已吩咐备下酒菜,朝众人笑道:“好酒已有,诸位今日就留在这里用饭,让我这远来的客人做一回东,也尝尝我们这里厨子的手艺。”   耶律洪基自然合意,笑道:“宋国菜肴精致讲究,看来我今日是有口福了。耶律副使,你这酒送得恰是时候啊。”   展昭淡淡一笑,道:“有美酒佳肴,若再有歌舞助兴,岂不更妙。”他深知耶律洪基性情,宴席上最喜看女子歌舞,又或男子角斗。   此言一出,耶律洪基连连点头:“说的对,不过也不妨……”他连声将自己的侍卫唤入,吩咐道:“去,把我营中跳舞角斗之人都带过来,给宁王好好表演一番。”   侍卫领命而去。   展昭带来的十坛子酒先开了四坛,每人案前皆各一坛。   “公主,喝酒亦能驱寒,你不妨多喝些,到了明日一觉醒来病定会好了。”耶律洪基朝赵渝笑道。   赵渝暗自叫苦不迭,但不想扫耶律洪基的兴,遂命莫研替自己斟上酒。莫研也是烦恼不已,酒坛子都摆在眼跟前,有心做手脚却是无从下手,只得替她斟了。   看案上所摆都是酒杯,耶律洪基忙朝侍女道:“这小小杯子喝起来如何能尽兴,快换大碗来。”   何必拿碗,直接拿酒坛子倒着喝,你岂不更尽兴,宁晋暗自心道,面上却丝毫不露:“对对对,都换大碗,都换!”   喝多喝少,对于展昭来说并无分别,故而并未说什么。   一时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酒已斟满,众人觥筹交错,谈谈笑笑。   赵渝勉强着自己陪耶律洪基喝下几碗,已觉得酒气上行,头昏沉沉的,赶紧吃了好些菜,想压住酒劲。   莫研换不了酒,便到外头拿了解酒丸来,悄悄塞与赵渝,让她含在口中。之后她便一直立在赵渝身后,目光时而落在对面的展昭身上,再若无其事地漠然移开,不敢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   不多时,耶律洪基之前所唤的歌舞角斗之人都已到了。   鼓鸣,舞起。   莫研眼尖,一下便看见舞者之中赫然有唐苓,不由地心中一紧,飞快地看向展昭,后者不动声色地欣赏着舞蹈,神态淡然。莫研立时暗悔自己沉不住气,忙定定心神,复看向舞者。   一曲舞毕,几位舞者上前为众人斟酒。   上前为耶律洪基斟酒的便是唐苓,对耶律洪基娇柔媚笑,柔情万状,均看在莫研眼中。倒是耶律洪基,大概因为赵渝在侧,故而并不与唐苓过分亲密,而是朝宁晋笑道:“不知我大辽女子的姿色,可还看得入宁王的眼?”   宁晋正被另一舞者缠住,他喝了几大碗酒下肚,酒行百骸,言行已微有狂态,当下哈哈一笑道:“宋国女子似柳树下的燕子,辽国女子却似长空中的大雁,各具风姿。”   “说的好,说的好。”耶律洪基笑道,“不瞒你们说,公主是宋国金枝玉叶,而我大辽位处北方,比起宋国自然算得上是苦寒之地。我一直担心公主会对我多有嫌弃呢?”   饶得赵渝头晕,听见此话,酒也醒了一半,忙道:“殿下是北方的雄健苍鹰,殿下有所不知,担心的人是我。”   此言一出,耶律洪基大悦,朝赵渝笑道:“看来倒是你我二人都不该担心才对。”   赵渝柔柔一笑,举碗敬他,两人皆是满饮,空碗放下。   今日,耶律洪基显然兴致不错,与宁晋闲话了一会风土人情,又转向展昭,见任凭身畔舞者如何使出百般解数讨好,展昭始终淡淡的,并不见有动心轻狂之举。耶律菩萨奴不好女色,因此耶律重光愈发信任他,这点耶律洪基是早就知道的,眼下见了,倒也不以为怪。   倒是立在赵渝身后的莫研,不敢正眼看展昭,但眼角余光亦能看见那女子对着展昭上下其手,她虽面上不动声色,双手却在袖中紧紧攥住,恨得几乎能攥出水来。   宁晋拥着舞者,目光好几次落在耶律洪基身畔的唐苓身上,想起之前莫研所言,心中略想片刻,遂装作不经意朝宁晋笑道:“殿下身畔的那女子,若我没看错的话,应该不是辽国女子吧?”   耶律洪基面色有些不自然,继而笑着点点头:“她确是不是辽人,而是你们宋国女子,是我专门寻来教习舞蹈,为了是来日给公主解闷。”耶律洪基此次来本就不想带着唐苓,却不料遣人回府时被唐苓听见,她因自认为得宠,便自作聪明扮成舞者前来。   此事着实是出耶律洪基的意料,只是她来了,自己又不能当真众人的面再将她赶了回去。唐苓的来历,他自然是不能说,遂编了个借口,顺便讨赵渝的欢心。   “原来如此,”宁晋也不拆穿,顺水推舟地朝赵渝笑道,“小渝儿,瞧瞧殿下对你多有心,你还真是有福之人。”   赵渝朝耶律洪基感激笑道:“殿下想得如此周全,倒叫我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好。”   正巧有侍女捧菜肴进来,寒风卷入,赵渝本就已是头昏脑胀,被风一吹,顿觉更加不适,身体微晃,差点栽倒。亏得莫研眼疾手快,自后伸手扶住她。   “公主怎么了?”耶律洪基忙紧张问道。   赵渝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要吐出来,只能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莫研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朝耶律洪基道:“殿下有所不知,公主来捺钵之时得知此地有五彩神龟,又知前些年殿下曾特地派人来此,欲抓此神龟敬献皇上,却不可得。公主说殿下是一片孝心,说什么也得替殿下抓到神龟。故而,公主来此之后,日日往水泽旁垂钓。而且公主还说神龟既是神兽,必不可轻得,须得诚感动天,还不让我等插手,她自己风雪无阻地守着。这段日子下来,人也瘦了一大圈,身子也落下病来。……公主说她是为了替殿下抓到神龟,让殿下可尽孝道罢了,故而也不让我们乱说。可今日,我看着公主这番模样,殿下若还不知,岂非是白白辜负了公主的一番苦心。”   这话说来半真半假,之前赵渝日日垂钓之事耶律洪基也曾有所闻,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为了自己,此时听来,再看见她柔弱之躯伏在案上,不由的大为怜惜:“我竟不知公主这般为我……”   “那神龟到现在都未可得,殿下莫再说这话,岂不叫我羞愧。再说,我们大礼在即,在我心中,早就不分什么你我。既是殿下想办的事,我自是尽心尽力,这原就是自然而然之事。”赵渝勉力撑起身子柔柔道。   这话更是听得耶律洪基感动异常,索性起身至赵渝旁边,将她扶起:“眼下你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你还是快回去歇着吧。来,我扶你回去。”   说罢,他便扶着赵渝往外走。莫研愣了下,忙快步随出去。   在莫研引领下,耶律洪基半扶半抱地将赵渝送回寝帐之中,一路上的侍卫侍女施礼之际亦纷纷侧目。   一直扶着赵渝在软榻上靠好,耶律洪基才在她身畔坐下,拉的她的手柔声道:“往日是我疏忽了,我竟不知道你的心意这般……”他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总之咱们来日方长,你养好身子才是。”   “好。”   赵渝点点头。   “那你歇着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殿下公事繁忙,不必挂心于我,”赵渝温柔笑着,“闲时再来便是。”   耶律洪基笑着点点头,又取过被衾替她盖上,这才不舍地离去。   帐中寂静了片刻,莫研眼看着耶律洪基走远,这才掩好帐帘,绕到屏风后。赵渝正双目怔怔看着帐顶……   “公主,我瞧着他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莫研轻声道。   赵渝回过神来,长叹口气:“他这不过是一时感动罢了,过个几日也就抛诸脑后了。所以,我一定得想个法子,让他永远都记着我的好。”   “永远都记着?”莫研挠挠耳根,不在意道,“这可不容易,除非是有人为了他缺胳膊断腿送了性命,那他说不定会记着呢。”   “说的也是。”   “公主,来日方长这句话倒没说错,咱们眼下替他抓了乌龟,也够他感动好一阵子的了,以后再慢慢想别的事便是了。”   “……来日方长……”赵渝慢慢咀嚼着这四字,似笑非笑。   莫研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不由唤道:“公主,你想什么呢?”   赵渝淡然一笑:“没事,酒有些上头。你唤她们进来给我梳洗,我想早点歇着了。”   “哦。”   看她模样可怜,为了让她早些睡下,莫研应声出来,又唤了侍女进去。   此时正好帐厅那边宴席散了,莫研远远地看着宁晋送耶律洪基出来,展昭也在一旁,似乎在话别。   似乎感觉到她的存在,展昭的目光往这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莫研半隐在一根廊柱后面,周遭并无灯火。她明知他大概根本看不见自己,却还是怔怔地站着,百般眷恋地看着他,仿佛在与他对视一般。   她分明知道赵渝心中的那个人是耶律菩萨奴。   可那个耶律菩萨奴却死了,赵渝伤心的模样她亦是看在眼中的。   故而,再看着赵渝对耶律洪基的曲意奉承,想着赵渝内心的痛苦,着实令她不舒服。   眼前的这一切一切都让她觉得厌倦烦闷,只想和展昭两人静静的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这夜,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展昭,想和他说说话。可她却不能,她不能因自己的任性而将展昭置身在危险之中。说来也怪,不知道耶律菩萨奴就是展昭之前,若说夜探营帐而要不被人觉察,她未必不行。可知道他就是大哥之后,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试。   待看着他们都已出营去,展昭的身影任是自己再望也望不见了。莫研才怏怏收回目光,因一直陪着赵渝,她自己尚未用饭,便到灶帐,自行寻了些吃食,拎在漆盒之中,欲回帐再吃。   走到一半,又觉得帐中憋闷,不欲回去,索性拎着食盒漫步到营外,心中想见的人是展昭,却不能去寻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寻常与赵渝垂钓之处。此时天色已黑,此处再无别人,她寻了块石头,颓然坐下,长舒口气。   正想翻东西吃,突听见身后不远似乎有人咳了一声,骇得她跳起身来,定睛望去,果然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背靠树。   “你……是人是鬼?”她不由地有些慌。   那人笑道:“胆子这么小,大晚上的就别出来。”   是苏醉,莫研这才松了口气,拎着食盒踱过去,看见苏醉手中拿着一酒囊,正靠坐在树上慢慢地饮着,看上去他的心境似乎也不太好。   “有东西吃不吃?”莫研把盒子往他旁边一放,人也在旁坐了下来。   苏醉瞥了她一眼,目中似有郁郁之气,也不说话,径自翻开盒子,抄起野鸭腿就大口大口地啃将起来。   “看来今日你的心情也不好,巧了。”   莫研拿了他放下的酒囊,也仰口饮了几口,此间入夜后几乎无人会来,倒真是清净得很。   酒火辣辣地自喉咙灌下去,她连连咂嘴,撕下鸭肉忙塞嘴里。   “不会喝就别糟蹋酒。”苏醉这才开口,横她一眼,把酒抢了过去,话带嘲笑:“免得待会喝醉了我还得喊人来背你。”   莫研笑嘻嘻斜睇他:“上次是你?”   “不是我,难道是你。”苏醉虽然笑着,却微露狂态,接着饮了一大口酒,沉默半晌才没头没脑地问道:“她怎么样了?”   “谁啊?”   “是不是又喝多了?几乎全营里的人都看见她在耶律洪基怀里。”   莫研这才明白他所指的是公主,而且他的语气不善,似乎对赵渝颇有微词。“她的苦衷,你们怎么会知道。”她替赵渝抱不平,“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宋辽两国。”   苏醉不语,又灌了口酒,接着啃鸭腿。   “你……”莫研怒瞪他一眼,“难道你以为她只是在争宠吗?”   “难道不是吗?”苏醉淡淡笑道,“不过她这么做是对的,很对,很对……”   “可你却瞧不起她!”   “我没有,我只是……”苏醉怅然摇了摇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研愣了半晌,才试探道:“难道你是在吃醋?”   他愣了下,随即大笑出声:“莫胡说八道。”   “你……也喜欢她?”莫研挠挠耳根,不解道,“你才见她几次而已,是何时开始喜欢上她的?”   “叫你莫再胡说了!”苏醉褪去笑意,提高嗓门,   “那你就是承认了。”   以莫研的办案经验,情绪激动成这样的人,多半是由于心虚所至。   苏醉斜睇她,眼睛里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加上他胡子邋遢的模样还真有些吓人,可惜莫研正低头在食盒里翻东西吃,压根没看见。   取出碟鹅油酥卷,莫研咬了一口,才侧头瞧他,此时苏醉已然复垂下头去,手重重地地捏着酒囊。   莫研闲闲问道:“你是何时认得她的?”   苏醉不响,莫研好心将手中鹅油酥卷的碟子递过去,被他挡开,几个酥卷差点滚落地上,亏得她眼疾手快,忙抢了起来。   “不吃也不要糟蹋。”莫研低低嘀咕着。   “哼……大概是九年前了吧。”   “啊?”莫研怔了怔,“九年前你就见过她,那时她才多大啊?”   “大概才十一、二岁左右吧。”   想起初见时皇宫中那个眼睛大大的女娃娃,苏醉忍不住就想笑。   “十一、二岁?”莫研匪夷所思地地颦眉望向他,“你那时候就喜欢上她了?”   “怎么可能。”   “说的也是,不然也太……”   被苏醉适时地白一眼,莫研识趣地没再说下去,笑嘻嘻道:“公主生得那样美,你会喜欢她自是再寻常不过。不过,只可惜……”她本想说只可惜公主始终是要嫁给耶律洪基,想想觉得替赵渝郁闷,便未再说下去。   苏醉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冷笑道:“你是想说,只可惜我是个天残之人,根本不配。”   莫研莫名其妙地斜他:“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瘸了条腿有什么关系?我二哥哥双目失明,我们家里头就他最神气,莫说是我们,连我师父都得乖乖听他的话。”   苏醉微微一笑,没作声。   见他不答话,莫研遂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苏醉仍是不答,自顾喝酒。   莫研自觉无趣,也只得不吭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东西,脑中飘来荡去的是之前赵渝苍白的面容。   ——“来日方长……”   ——“……让他永远都记着我的好。”   ——她淡淡的神情,古怪的笑容,   “啊!”莫研突然惊叫一声,把苏醉吓一跳。   “怎么了?”   没理会他,莫研阴沉着脸,紧张地思索着什么,口中絮絮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样,难怪她……”   直过了半晌,她才猛地抬头望向苏醉,神色焦急道:“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才好?”   甚少见她如此模样,苏醉被她弄得也有些紧张:“出什么事了?”   “我想,她一定是……一定是不想活了。”   “谁?”   “除了她,还会有谁。”   这下苏醉明白过来,却仍是不解道:“无缘无故的,你怎么说她不想活了?”   “你不明白的,”莫研想了想,反而怒瞪了他一眼,“都是你不好!”   苏醉不作声。   莫研咬牙切齿:“你不该告诉她那人死了。自那日后,我就觉得她有些怪,现在想来,她定是下了决心,要随他而去。”   这下,苏醉是根本说不出话来了,良久,才惨然一笑,艰涩道:“你……你怎么知道她是要随他而去。”   “我不知道。”莫研摇头。   苏醉盯着她。   “我只知道,她肯定是不想活了,她心里的滋味我也曾有过,自然再清楚不过。”莫研接着轻轻道。   “可你并没有寻死。”苏醉道。   “因为我曾答应过大哥,要好好活下去,好好记着他,念着他。可她与我不同,她孤身在此,无亲无故,心里是一点念想也没有。”   听到此处,苏醉腾地站起来,莫研急忙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去拦着她!”   “急什么,三日五日内她还不会有事。”莫研用力把他扯回来,“你这个人,平常脑子挺好使的,这会倒傻了。”   她这下用力过大,苏醉一个不稳,仰面重重摔倒在地上,断腿处的剧痛闪电般传达全身,他紧咬着牙,哼都未哼一声。   “啊……你没事吧。”   莫研忙要去扶他,却被他用力挡开,只得讪讪坐了回去。   腿疼得根本站不起来,可他也不想起来,就这么躺在冰凉刺骨的雪地上,看着头顶沉沉压下的暗黑云层,脑中一片混乱,几乎完全无法思考。   他以为应该让她死了这份心,因为两人之间绝无可能。   他以为,让她得知真相,不过是彼此间再多增一份痛苦而已。   难道他竟然做错了?   “你是不是撞到头了?”莫研看他躺着不动,不由有些担心,凑上前问道。   苏醉再笑不出来,不耐烦地冷冷道:“走开,别烦我!”   莫研愣在当地,倒不是被他态度所吓,而是觉得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耳熟之至,简直就在口中,呼之欲出。为了让自己快些想起这个声音,她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因对莫研并无戒心,苏醉正自烦乱,一把拨开她的手,复道:“走开!”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终于唤起了莫研的记忆,她不但不恼,反而得意一笑,道:“原来是你!”   苏醉听不明白她说什么,故而也不答话,却又听见莫研叹了口气:   “你既然还活着,又何苦骗她。”   闻言,苏醉猛然坐起,正与莫研对视。   “你不该骗她。”莫研缓缓重复道。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莫研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莫忘了,我是开封府的捕头,你以为我在开封府里头天天绣花么?”   苏醉摇头叹气,枉为海东青,居然两次栽在这小麻雀手上,还真够冤的。   “她对你一往情深,你怎么忍心这般对她?”莫研想起自己亦是被展昭瞒得好苦,忍不住忿然责问道。   “那又如何,”苏醉苦笑道,“我与她绝无可能,还不如让她觉得我已死了,倒还了断得干净些。”   “是啊,等她死了,你就干净了。”   莫研恶狠狠骂道,又着实想不出什么话能让他回心转意,跺跺脚气呼呼走了,连食盒都不拿。   苏醉无言,独自垂着头,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连着几日,苏醉都过得提心吊胆的。每日遛马都故意多兜一个大圈,从赵渝的帐前走,想看看她是否安好。   即使他心中明明知道,赵渝还未将乌龟献给耶律洪基,事情未做,她应是安好无恙。可不知为何,自那夜听了莫研的言语,他便总觉得不安。   难道要去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只是瘸了?   那又能如何,让她伤心,让她怜悯,然后终将还是要嫁给耶律洪基。   他着实是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了。   而这些日子,莫研面对赵渝时,心中亦是百般纠结。   每次都想告诉她,那个人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而且他就在你的身畔,在你触目可及之处。   可是,每次话将出口之际,她都犹豫了……   “小七,你又怎么了?”赵渝看着莫研又在发愣,这几日老见她这模样。   莫研咬咬嘴唇,迟疑道:“没、没什么。”   赵渝淡淡一笑,也不追问,此时左右无人,她柔声朝莫研道:“是在担心展昭的事吧?”   不知该怎么说,莫研不点头也不摇头,愣愣的。   赵渝叹口气道:“我也真希望他们能快些查出来,你二人分别如此之久,也是苦了你们了。现下,有线索了么?”   “线索倒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蛇未出洞,所以还得等。”被她一问,莫研想到此事所涉及到唐门的人,心里发凉,“也不知究竟能不能顺利?”   “需要我帮忙么?”赵渝问道。   莫研忙摇摇头:“那倒不用,公主你自己的事就够心烦的了。”   赵渝微笑,用手指了指旁边矮柜上这些日子耶律洪基送来的林林总总的东西:“瞧瞧这些,我想也差不多该是拿出乌龟的时候了。明日一早,你就偷偷把乌龟送到我这里来。”   “好。”   “那你就回去歇着吧,出去时让她们准备热汤送进来,我要沐浴。”   莫研应了,心不在焉地步出帐外,唤了侍女给赵渝准备洗澡水,方才慢吞吞地回了自己帐中。   此日清早,她便裹了乌龟悄悄地送到赵渝处。   进去时赵渝似乎犹在睡梦之中,莫研只得轻轻唤她:“公主、公主……我把乌龟给你送来了。”   赵渝的脸半遮在被衾中,莫研见她还是未醒,便伸手去拨被衾,手碰触到她的脸颊,方觉滚烫,她竟是发着高热。   这下莫研急了,把乌龟往地上一放,寻出几条锦帕,在铜盆中浸了浸,赶忙敷在她额头上。又连声唤了侍女进来,让她们准备温水给赵渝擦身。   侍女们见不过一夜之间,赵渝骤然发起如此高热,不知是究竟哪里出了纰漏,都有些慌了。这边又有人赶着通报了宁晋,宁晋也急忙赶过来,看赵渝额头烫手,嘴唇开裂,显是病得不轻,不由又急又气,把底下跟着的人都骂了个遍。   正乱成一团,赵渝昏昏沉沉地醒来,先是唤退众人,只留下莫研。还有个宁晋杵在帐中,因身份高她一辈,她也拿他无法。   “小七……”她微弱道,“你记着,等耶律洪基来了,就说为了抓这乌龟,我掉入冰水之中,所以才会发此高热,千万记清楚了,莫忘了说。”   莫研听了这话,心中不自觉地升起几分寒意:“公主,你是存心让自己生病的?”   赵渝不答,勉强笑了笑。   宁晋听罢,也是怒道:“小渝儿,你究竟在想什么,想争宠的话,装装样子也就罢了,你居然这样……”他恨恨地说不下去。   莫研立起身,看见屏风后露出半个边的大浴桶,急步过去一探,果然满满的一桶冷水未倒,她顿时明白了。   “公主,这么冷的天,你……你居然去泡冷水,你到底还要不要命!”她急道。   “泡冷水!”   宁晋也是一骇,不可置信地盯住赵渝:“小渝儿,你是不是疯了?”   赵渝被他们嚷得头昏,半闭了眼不作声。她昨夜先是将自己裹在被衾中,又命侍女升了火盆,将自己烤得暖哄哄的,然后再遣开侍女,将自己骤然泡入早已冰凉的水中。严冬中如此一冷一热,便是寻常人也受不了,更不用说她本就是病弱之躯。   “公主!这些日子我就怕你做傻事,可是没想得你……”莫研怎么也想不到赵渝是用这个法子。   “这不是傻事。”赵渝低低道。   “你拿自己的性命往上搭,这难道还不是傻事!都是因为他,是不是?”   闻言,赵渝怔了怔,继而深深注视着莫研,一言不发。   宁晋却有些听不懂,转向莫研,不解道:“为了谁?耶律洪基?”   “公主,我没说错,是不是?”莫研顾不上和他解释,只朝赵渝急道,“自那日你听说那人死了,所以你自己也不想再活下去了,是不是?”   赵渝不答,目光抚过垫上的软毛,一遍又一遍,良久才道:“小七,你是经历过大悲大痛的,我也不想瞒你。这三年来,纵然以为他还活着,可我的心里还是很苦,因为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半星可能。现下知道他死了,而我却还得对着另一个男人曲意承欢,你知道那种感觉么?”   “……”莫研说不出话来。   宁晋亦是。   赵渝长吸口气:“接下去还会行大礼,我就得和耶律洪基成为真正的夫妻,这种日子我还得去过一辈子,你能想见的到我以后的日子么?”   两人无言以对。   “饶得他现下喜欢我,可究竟能持续多久?我在此地无依无靠,断断是斗不过萧观音的,保不定何时他便会对我相看生厌,到了那时,我今日辛辛苦苦所做一切便会付诸东流,他断然不会再记得我的好。那时的我即便留在他身边,对宋辽两国却是无半点益处。”   莫研不知她竟想得如此深远,本来想了几句劝解的话也都说不出口。   “可是,公主……倘若那人还活着,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是不是?”   赵渝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他的死,才让我找到了最正确的路,其实我早就该如此做了。你也不必劝我,我既然远嫁到此,也改做些事才对。”   宁晋拽过莫研,沉声道:“那人到底是谁,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莫研见再瞒也瞒不住,只得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宁晋。   宁晋听罢,震惊过甚,以至久久无法言语。   “你是说,那个人其实是以前的耶律菩萨奴,而现在的耶律菩萨奴就是展昭。”   莫研点头:“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刚刚得知此事。”   “难怪你……”   宁晋终于明白了莫研的转变是为何事,不由暗自深叹,果不其然,只有展昭才能如此牵动她的一颦一笑。   莫研眼下着急的只有赵渝的事,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凑身附耳过来:“现在怎么办?我看公主给自己找了一堆的理由,都是不想活下去,该怎么劝她才好?”   赵渝所说,句句占理,宁晋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由头才能劝得了她。   “水,小七。”赵渝唤道。   莫研忙给她倒了水,扶起她喂水。   赵渝却不甚想喝,只湿润下了嘴唇,转头看向莫研和宁晋:“我只求你们一件事情,这场戏必要演好,否则我就白白受这罪了。”   “公主……”莫研咬着嘴唇,忍不住想要哭。   倒是宁晋已镇定下来,点头沉声道:“放心吧,小渝儿,我们知道该怎么做。可待会端上来的汤药,你不能不吃。”   赵渝虚弱笑着点点头,方闭目休息,等待着耶律洪基的到来。   耶律洪基来时,基本上这边都已是一切就绪,严阵以待。   “公主,你……”耶律洪基不明白怎么才几日不见,赵渝竟然病重如此,“我给你送来的药材有没有煎着吃,怎么会这般……”   “殿下,你莫着急,我没事。”   赵渝努力撑起身子,忙安慰他,还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殿下,你听我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昨日……昨日终于钓到了只龟,壳也是五彩的,但不知道是不是殿下你们所说的五彩神龟。……小七,快把它拿给殿下瞅瞅!”   莫研抱着乌龟,应声过来。   一看之下,耶律洪基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赵渝,双手接过那只龟,再三地抚摩着龟壳,激动道:“果然是它,果然是它,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找到五彩神龟。”   “是啊,我自己也没想到,一定是殿下洪福齐天,上苍知道我是为了殿下来找寻,所以保佑我终于找到了它。”   耶律洪基捧着乌龟,左右端详,爱不释手,又转头看向赵渝,满面感动道:“你是不是就是为了找它,所以病才加重的。”   赵渝柔柔一笑,摇了摇头。   莫研适时在旁插口道:“可不就是么,这乌龟实在太大,气力也大,差点把钓竿折断,公主怕它跑了,居然自己跳到冰水里把它捞了上来,回来的时候全身冻得象冰块,当真是把我们都给吓坏了。”   “你……”   耶律洪基想不到赵渝为了给他寻这只乌龟居然如此拼命,感动地看着她:“这也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如何是好?下次万不可再这样了!”   闻言,莫研暗自白了耶律洪基一眼,心道:“还想有下次,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赵渝柔顺地点点头:“殿下不必担心,我……对了,这五彩神龟,若殿下要献给皇上的话,千万别说是我寻来的,就说是殿下自己寻来的。这样皇上感念着殿下的一片孝心,定然更加欢喜,岂不是更好。我这边的人都不会乱说,殿下放心……”话未说完,她便低头猛咳起来,莫研忙要上前替她抚背,却被耶律洪基挡开,他亲自坐到榻边替赵渝轻轻拍背。莫研知趣地退到一旁,并挪动屏风,将二人半遮半挡起来。   耶律洪基半扶着赵渝,赵渝顺势轻靠在他怀中,气息浅浅,暗香萦绕。此时外间不知何人抚琴,琴音清丽而静,和润而远,静静沁入心底。   “你这般为我,叫我如何感激你才好呢?”耶律洪基轻搂住赵渝,轻柔地低低问道。   “殿下……”   赵渝微微仰起头,看向他道:“我可从未想过要殿下感激我,我人小力微,能帮的上殿下的事实在太少,所以也只能做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啊……”见她故意轻描淡写,耶律洪基听了更是感动不已,“我也曾派人来寻过这乌龟,却怎么也寻不到。你虽不肯说,可我知道你定是花了许多气力。你说,你想要什么,我也想法子给你弄来。”   “殿下,只要你福寿安康,我别无所求。”赵渝轻声答道。   耶律洪基拥紧她,笑道:“你不要,我也得给你。我赏赐你五千头牛,五千头羊……”   赵渝噗哧一笑:“我要那么多牛羊做什么,吃一辈子也吃不完,殿下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你想要什么?”耶律洪基想了想,“我登基后,册封你为皇后?”   赵渝忙道:“万万不可,殿下,此举万万不可。辽国历来是萧氏为后,殿下万不可因我而得罪萧氏,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听她连用了几个“万万不可”,知她并无争后之心,如此这般不图名利,耶律洪基更是相信了她确是一心只为自己,不由得更加怜爱起来。   “那你说,我该赏你什么你才欢喜?”   赵渝静默一瞬,直起身子,正视耶律洪基:“殿下也知,我嫁来辽国便是为了宋辽两国永结盟好。若殿下真要赏我,我只求殿下答应我一事……”   耶律洪基已有些明白:“你要我答应你,将来绝不兴兵中原?”   “不!”赵渝摇头。   此举弄的耶律洪基又是一愣。连屏风外的莫研也有些奇怪,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公主为何还要否认。   赵渝再抬眼时,眼底隐隐泪光浮动,缓缓道:“我自知人微言轻,不足以左右此等大事。我只有一小小心愿……他日若是有人劝殿下兴兵中原,殿下思量之时,有一时片刻能想到我,那我便心满意足了。”   万料不到她竟是如此请求,耶律洪基心潮随着琴音而起伏激荡,只觉得豪情万丈,搂紧她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放心,只要是我在位之时,断然不会入侵中原。”   得此承诺,赵渝喜极而泣,泪终于滑落,迅速渗入被衾:“多谢殿下。”   莫研亦是深闭下眼,终于是听见耶律洪基做出这个承诺,公主这招以退为进使得还真是妙啊。   嘱咐了赵渝好好养病后,耶律洪基也裹了神龟,志满意得地走了。莫研送他出了帐,又看着他骑马出了营,方才长松口气,转头望向不远帐厅……   宁晋显然也看见耶律洪基走了,按弦的手缓缓松开,琴音此时方停。他起身,出了帐,朝莫研走来。   “如何?”到了跟前,他问道。   莫研重重点了点头:“她做到了。……耶律洪基亲口答应公主,他在位之时,绝不会入侵中原。”   宁晋深闭下眼,虽面上看不出太大情绪起伏,但待他再睁开时,却隐隐可见内中泪光:“小渝儿,她不逊于当世豪杰,与她相比起来,我着实惭愧之极。”   莫研微笑,既不反驳也不称是。   “走吧,瞧瞧小渝儿去。”   宁晋转身往赵渝帐中走去,莫研也随着他往回走。   进了帐,才转过屏风,见到眼前景象,两人皆是骇然——赵渝半倾在榻上,榻下雪白的羊羔垫上赫然已被血所染红。   “公主!公主!”   莫研疾步上前,扶起赵渝躺好,后者嘴角尚有血痕,已然昏迷不行。原来赵渝本就是强撑着演完这场戏,待耶律洪基出帐后,赵渝再无力支持住,心力交瘁地呕出一大口血,昏死了过去。   传太医,煎药,清洗……一时间赵渝帐中忙成一团。待太医诊治过后,宁晋上前问可有大碍,太医踌躇良久,才为难道:“公主久病多时,已是油尽灯枯,又逢此大病,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什么!”宁晋怒道,“她才多大,你就说什么油尽灯枯,你到底会不会看病?”   太医只得不语。   上灯时分,莫研用过饭后去了趟马厩,却不见苏醉的踪影,只得复回到赵渝帐中,寻了借口遣开侍女,只说由自己来守夜。侍女们素知赵渝与莫研亲厚,便都依言退了出去。赵渝一直在昏睡之中,莫研也无事可做,便熄了灯,在旁候着打瞌睡。直至三更时分,帐帘轻摆,便见二人闪身进来。   来人进来之时,本欲先点她的昏穴,待籍着帐顶天窗透下的月光看清是她,忙又停了手。   “大哥!你也来了!”莫研见不光是苏醉,连展昭也来了,不由又惊又喜。   “嗯,我听说公主重病,怎么样?”   因生怕露出破绽,展昭与莫研相见次数寥寥无几,故而莫研并未来得及告诉他赵渝有寻死之心。他也是直到今日与苏醉见面后才得知的此事。   “公主她……还不都是因为他!”   莫研瞪了眼苏醉。后者已慢慢走至赵渝身畔,在榻边蹲下,手轻轻替她抚起几缕发丝,掠至耳边。   赵渝仍在昏睡之中,睡颜憔悴,他的手不由微微有些颤抖。   莫研看在眼中,知道苏醉定也是心疼之极,方才放缓语气,轻声道:“今日,公主着实是了不起,竟能让耶律洪基答应她,在位之时绝不会入侵中原。我心中,实在有说不出地佩服她。”   展昭听罢,深吸口气:“当真是了不起。”   苏醉本是心痛,听了这话,倒微微笑了笑,轻道:“她本就如此,往日,是你们看轻她了。”   展昭低头问莫研:“可看过太医了,怎么说?”   “太医说她久病,已是油尽灯枯,再也撑不了多少时日。”莫研说着,鼻子发酸,伏到展昭怀中,低低道:“大哥,怎么办?我们得救救公主才行!”   展昭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先莫急。”   “我有法子,可是……”   莫研欲言又止,展昭会不会同意这个法子,她实在没有把握。   展昭沉默良久,才道:“你说的法子,我也想过。”   “大哥……”   莫研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法子?”   “我自然知道。”展昭微微一笑,莫研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自然知道她会如何想。   “那你也赞成这么做?”莫研喜道。   展昭却摇了摇头:“此事万万不行。”   莫研脸色微变,退开一步,微仰着头盯住他,目光陌生地瞧着他。   望了眼旁边的半跪着的苏醉,展昭何尝不愿让他们远走天涯,可是此事实在非同一般,除非能瞒过所有人,否则便是走漏一星半点,后果也是不堪设想。而眼下,但凭他们几人之力,是绝对做不到的。   “此事你千万不可鲁莽。”展昭狠下心来,沉声对莫研道。此事不同于白盈玉之事,而是关系到宋辽两国盟好,莫研性子冲动,他生怕她一时义气用事,反而惹下滔天大祸。   “难道就这么看着她死么?”莫研咬着嘴唇道,狠狠瞪着他。   展昭侧开脸,沉默不语。   “大哥,你的心怎得那么硬?”   莫研的声音很轻,说的话却很重。   苏醉闻言,转过头来,淡淡道:“丫头,这事便是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你们……”莫研气道,“是,你们是大英雄大豪杰,都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己任,自然不会考虑我们女人的生死。”   “小七!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事……”   展昭上前,试着想安抚她,却被莫研气恼地躲开。   “这几年来,你二人都身在辽国,公主的处境你们应该比我要清楚。她病了那么久,你们做了什么;现下她都快死了,你们还是什么都不肯为她做!”莫研越说越恼,“大哥,枉江湖中人称你为南侠,可你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展昭静静听着,什么都不反驳。这些话若是由别人说来,他不会放在心上,但由莫研口中说来,字字句句都像是刀割一般。   “丫头,够了!”喝住莫研的是苏醉,“展昭已经够难的了,你莫再说他。”   “我……”   因见赵渝奄奄一息,莫研正在焦心的时候,想都不想便说了那些话,本还待反驳,抬眼时看见展昭不言不语静静而立,不由得心中一软,怒气也消了一半。   “总之,我不能看着公主就这么死,你们快想法子!”她只得道。   苏醉浅浅一笑,并不回答,低头握了赵渝的手,默默地将自己暖意传过去:“她若真的走了,我自然会陪着她。”   听了这话,莫研气得跺脚:“这又何苦,现下她不是还活着么!能一块活着多好,何苦非得一起死了。”   她说话间,赵渝忽得咳了几声,自昏睡中醒来,悠悠睁开了眼睛。莫研本要上前,却被展昭拉住。   “渴不渴,想喝水么?”苏醉朝她轻声道。   “你是?”月光微弱,赵渝看得并不很分明。   “我?”苏醉低低笑了笑,“你想我是谁呢?”   赵渝恍若置身梦境之中,微微笑了笑道:“你是父皇么?”   苏醉扶她起来,递了水到她唇边,摇头笑道:“不对。”   “那是……他,”赵渝喝了几口水,无力地靠下去,“可我连他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姓苏,单名一个醉字。”苏醉笑着轻声道。   “苏醉……不对,我不是说老胡,我说的是他。”   “我知道我知道……”苏醉在她耳边低低喃喃道,“他就是那个在伏虎林找到了你,替你接骨的人:在雁歇镇上,漏雨的屋子里,把你抱到地上的人替你换药的人;那个老是对你很凶,其实心里很喜欢你的人。”   赵渝虚弱笑了笑:“是啊,就是他。”   旁边的莫研听了心中替她伤心,不由自主地将头埋到展昭身后,不忍看他们。   苏醉接着轻声道:“他就是苏醉,其实他没死,却骗你说他死了。现下,他心里后悔得很……”   “他真的没死?”   赵渝惊喜道,努力要直起身来,想转头看他。   “真的。”苏醉柔声道。   籍着月光,两人四目交投,赵渝凝视他许久,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迟疑问道:“这是你本来的模样。”   “嗯。”   赵渝笑道:“和我原本想得还要好看些。”   “是么?”苏醉笑问道,“你想我是什么模样?”   “……我也忘了。”   两人皆笑得十分欢喜,过了半晌,赵渝毕竟病重,已然撑不住精神,有些累了,眼皮渐沉,朝他道:“你莫再要走了,好么?”   “好,我就在这里。”   赵渝放心,靠在苏醉怀中又昏沉沉地睡去。   苏醉轻柔地拥着她,不声不响。   帐内静得出奇,莫研扯扯展昭的衣袍,低低哀求道:“大哥,难道真的没有法子么?我们再想想,好不好?”   见了苏醉赵渝二人模样,心中也是不忍之至,展昭皱眉良久,却仍是摇了摇头:“此事绝不可行。”   “你……”莫研气恼,“难道你能就这么看着他们死?”   展昭喉头哽咽了一下,薄唇紧抿,不作声。   莫研待要再说话,苏醉已截口道:“不用说了,展昭说的对,此事绝不可行,事有轻重,我们都该清楚。”   “你……亏得公主又睡着了,要是她醒着,也会被你气晕过去!”莫研着急,眼见这二人脑袋硬得如岩石一般,“你二人远走天涯,岂不是好,你为何不肯?”   “丫头,你莫再说了,家事国事,孰轻孰重,便是她醒着,她也不会答应的。”苏醉平静道。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   “她若会答应,便不会将自己弄到这步境地了。”苏醉淡淡道。   莫研待还要再说,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才能说服他们,干脆气恼道:“既然如此,你们也不必在此处假惺惺了,走走走……都走。”   “小七!”展昭沉声低喝了她一句,欲上前拉她。莫研心中气恼,他自然明白,可赶他倒也罢了,苏醉与赵渝可以说是见一时便少一时,她怎能连苏醉也一并赶走呢。   莫研甩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径自避到帐角去,赶人走的话倒也不再说了。   展昭见她模样,何尝不知她对自己气恼异常,只得暗自叹气。当初白盈玉之事他尚可通融,可此事着实关系太大,他断不能拿两国盟好之事来冒险,一旦败露,宋辽之间必定会掀起狂澜,兵戎相见亦有可能,到时受苦的便不仅仅是几个人,而是天下百姓。   他知道莫研必定也懂这个道理,可她心地柔软,看不得眼前之事,故而才会恼他。   莫研呆在帐角虽然不语,可心中又有了另一层盘算。   她知道有一个人,若这主意是他出的,那么大家多半就会听了。   卷三第四十一章[VIP]   苏醉一直静静地陪在赵渝身边,直到将要天亮之时,展昭不得不催他,他这才起身,目光眷恋地深看了几眼赵渝,方随展昭自原路退了出去。他们走后,莫研只稍稍打了个盹,天一放亮,便急匆匆地往宁晋帐中去。   因为挂心的赵渝的病,宁晋夜间也未睡好,听了通报,便忙让莫研进来。   “怎么,是不是小渝儿她?”   见莫研一大早就神色凝重地过来,宁晋还以为赵渝病情有变,焦切问道。   “公主还在昏睡之中。”莫研答道。   闻言,宁晋方才松了口气,旁边侍女绞了面巾捧上,他取过来随便抹了抹脸便又丢了回去。侍女替他披上外袍,本还欲替他束腰带,宁晋不耐地挥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去。   此间,莫研静静立在一旁,不言不语,脸色凝重地化也化不开。   甚少见到莫研这副模样,宁晋知她定是有要事想说,故而也不用她说,便先遣开了旁人。   待人都退走,莫研才朝宁晋低低道:“殿下,你是希望公主活,还是希望公主死。”   闻言,宁晋被噎了一下,怒瞪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当然希望她能好端端地活下去。”   “我有个法子,也许公主就能活下来。”   “什么法子?”宁晋问道。   莫研盯着他道:“可这法子,我怕你不会答应。”   “有什么比小渝儿性命更重要,只要能救她,我怎么会不答应。”宁晋急道,“你快说!”   “好,那我问你,如果公主能活下来,但不能留在辽国嫁给耶律洪基,你可会答应?”   “她病成这样,你如何有法子让她好起来?”   “我是没法子,可是我相信,有一个人能做到。”莫研道,“公主一直以为死了的那个人,他其实没死,而且就在营中。”   宁晋微微一惊。   “如果能让他带着公主走,或许公主还能有转机。”莫研静静道。   “他们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只要没有人去找,他们何处都能去。”   宁晋怔住,莫研所说的意思他并非不懂,只是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惊人,他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那个人究竟在哪里?是谁?”   莫研犹豫半晌,还是道:“就是营里的马夫,老胡,他的本名叫苏醉。”   闻言,宁晋不禁结舌:“那么老……”   “他易容了。”莫研忙解释。   “瘸腿也是装的?”   “那倒不是,腿是真的断了。”   宁晋沉吟良久,却仍无法下决定:“此事、此事……此事非同一般,我得好好想想。”   莫研直直望着他,声音平板:“时候不多了。”   “我知道。”宁晋心乱如麻,深吸口气,转头看莫研眼圈发青,显是一夜未睡,便道,“你也去歇着吧,熬的眼睛都凹了。”   “嗯。”莫研应了,却不抬脚出去,又盯着他叮嘱道:“时候不多了。”   本来就心烦,被她这么一弄得更烦了,宁晋不耐地挥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去吧。”   莫研这才慢吞吞地出帐去。   这丫头……宁晋长吐口气,正待坐下来喝口茶,突然帐帘被人揭开条小缝,莫研的声音传进来:“殿下,时候不多了。”   宁晋气结:“你快给我走!子楚,今天别让我再看见她!”   莫研蔫头耷脑地回到赵渝帐中转了一圈,赵渝仍在昏睡,横竖有侍女们服侍着,并不缺她一个。接下来的一日里,除了用饭,莫研就蹲在赵渝帐外,手中的枝桠无意识地划来划去,眼睛怔怔地看着残雪中来来往往的脚印,时不时抬头望向宁晋所住的寝帐。   若是从前的她,遇到此事必定会不管不顾地想法子带赵渝离开这个鬼地方,让那些两国盟好等等的事情统统见鬼去,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可是,而今的她,却犹豫了……   因为,虽然心中恼他,可她知道展昭的顾虑是对的。   在开封府的三年,来了辽国之后看见公主的所为,展大哥的隐忍,从这些她身边的人中,她知道在此事上,自己不能再象从前那么轻率,便是要做,也必须先考虑周详,再不能不管不顾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先寻得宁晋的首肯。   只有宁晋同意,才有可能说服其他人,此事方才能无声无息地进行。   整整一日,除了来看几次赵渝,宁晋的其他时候都一直待在自己的帐中,便是经过帐前,看见莫研时也装着没看见。倒是吴子楚来来去去进出过几次,每次都看见莫研,每次都是摇头叹气。   一直到了上灯时分,莫研颓然站起身来,到帐内瞧了瞧赵渝,她的病况毫无起色,看上去根本就是在拖时候了。莫研实在是看不下去,一整日的时间宁晋都未想好,看来是没有指望了,但起码她还是得问个清楚明白。   掀帘而出,她大步朝宁晋寝帐走去,刚走到一半,便看见吴子楚自内出来。   “你来的正好,殿下正要我寻你来。”吴子楚迎着她道。   莫研欢喜道:“他想明白了?”   吴子楚不答,只道:“你进去便是了。”   莫研喜得快步进去,看见宁晋,怕惹他心烦,不敢先说话,只是充满期盼地紧瞅着他,直把宁晋看得浑身发毛。   “……你去把那个老胡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他不自在地退开两步,吩咐莫研道。   “殿下,这么说,你是愿意成全他们了?”莫研喜不自禁。   “这话现在说得还太早了,你先把他叫来吧,我有些事想问问他。”宁晋不动声色地淡淡道。   他有事想问苏醉,自是个好兆头,不管这么说,此事是有一线希望了。莫研心中想着,欢欣鼓舞地走了。不多时,她便一阵风似的又回来,把苏醉也给带来了。   “参见殿下。”苏醉朝宁晋行礼。   宁晋凝视了苏醉片刻,此时苏醉仍是老胡的一身打扮,胡子拉渣,衣袍邋遢,看得宁晋直皱眉头。   “小七说你这模样是易容改扮的,那你原来的模样是……你多大了?”   苏醉见宁晋与吴子楚都是可信之人,便干脆把易容抹了,露出他本来模样。   先是吴子楚“啊”了一声,接着宁晋方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原来是你!”宁晋微微吃惊道。   吴子楚上前,拍了苏醉肩膀,又惊又喜道:“我说你小子怎么突然不当大内侍卫了,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你的腿怎么……”   吴子楚与苏醉虽然年纪有差,但当年在大内侍卫中两人都属顶尖的高手,加上苏醉生性豪爽不拘小节,故而常常与吴子楚在一处切磋武艺,两人关系甚好。只是后来,苏醉乍然被调职兵部,两人再未相见,却未料到今日会在此地相见,而苏醉已废了条腿,再无当年风采。吴子楚不由地在心中替他惋惜。   宁晋也曾在大内见过苏醉,但一来当时他年纪尚小,记不甚清,二来他与苏醉也并无象吴子楚一般的交情,故而还得想了想才忆了起来。   “腿是怎么断的?”宁晋也问,他尚还记得那时他非要苏醉练剑给自己瞧,怎么也想不到他今日会落得这副模样。   苏醉淡淡一笑:“多谢殿下关心,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改日再说吧。殿下特地寻我来,想必是有要事?”   宁晋深看他一眼,没头没脑道:“我记得以前小渝儿就很喜欢缠着你,让你教她练剑。你可还记得?”   苏醉不避不躲地直视宁晋:“记得。”   “她可认是认出你了?”   “没有。”苏醉笑得无奈,“只怕她现下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宁晋点了点头,沉默未语,过了良久,才又道:“你们的事,小七都和我说了。不过我听得不怎么明白,小渝儿的身份地位,加上她又没有认出你,你们怎么会……嗯?”   苏醉愣了愣,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大概是老天故意想这么折磨我们吧。”   “现下,小渝儿病成这样,有一半是因为你,你可知道?”宁晋语气放重。   “我知道。”   “那你有法子救她么?”   苏醉闻言,半晌未语。赵渝不愿再活,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自身的处境,可这正是他一点忙都帮不上的地方,纵然他再想,却是一星半点法子都没有。   宁晋语气平平,貌似若无其事地问道:“若是……我是说若是小渝儿不是大宋公主,她也不用和亲,你可有法子救她?”   苏醉仍旧未语,却已听出了宁晋的话中之意,他瞥了眼旁边的莫研,便更加确定宁晋的用意。   “殿下,此事不可。”   苏醉缓缓摇了摇头。   “若我说可以呢?”宁晋道。   苏醉仍是摇头,轻声道:“她也不会答应的。”   “这你不用管,好歹我是她的小皇叔,我说话她还得听些。”   “可是殿下……”此事干系太大,苏醉终觉不妥,但因此事是宁晋所提,语气间却有了些许动摇。   “别可是了,”宁晋打断他,“我是为了小渝儿,不是为了你。”   苏醉紧盯着宁晋,说不出话来。   宁晋这一日来着实被人盯得浑身难受,别开脸,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我知道此事是冒天下之大不违,而且你这模样我也不甚满意,他日你若带着她餐风露宿,吃苦受罪的,我也管不着了。”   “殿下……”   不让他说话,宁晋接着飞快道:“可你得让她活下来,明白吗?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她这么死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苏醉颦眉道,“可是这事得瞒过所有人,不易。何况若稍有闪失,便会招致大祸……”   “这我比你清楚,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宁晋叨叨别开脸道,心情似乎未平复,“就算是我冒一次险吧,小渝儿她不该……不该是这样的下场,是我们皇家欠了她的!”   “多谢殿下!”   莫研在旁喜得直咬嘴唇,为得是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宁晋没好气地睇了她一眼,方正色道:“此事须得细细筹划,除了此间我们四人,再不能让第五人知道。”   莫研插口,奇道:“连公主也不告诉她?”   宁晋只得改口:“那就不能让第六人知道!”   “那……展大哥呢?能告诉他么?”莫研犹豫插口。   “你当是我们眼下是在列寿宴宾客名单?!”宁晋恼道,瞪了她一眼,方又道,“展昭那边说不定用得上,所以必要时也可告诉他。”   “还是殿下想得周全。”   莫研陪着笑,不失时机地夸了他一句。   对此,宁晋根本置若罔闻。   “此事,我已想过好几次,要让小渝儿消失,只能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宁晋继续道,“所以小渝儿先得假死,瞒过辽国诸人。因她尚未和耶律洪基行大礼,所以还不能算是耶律家的人,她死后灵柩还得回宋,正好就由我来送灵柩回大宋。待离开这里,我们便可动手脚了。回了大宋,灵柩在路途多日,皇兄不会想要开棺,定然择日葬入皇陵,到那时一切便可算是尘埃落定。”   “听着好像挺容易的。”莫研听罢,挠挠耳根道。   宁晋白了她一眼:“那你来说说,如何才能让小渝儿假死,瞒过所有人?”   “我知道有一种药,吃了之后人就会象死了一样。”莫研眼睛亮晶晶。   “你有么?”   莫研摇头。   “你觉得我会有么?”   莫研只能再摇头,无奈问道:“大概附近也没什么地方能买……要不怎么说,还是在中原更方便些呢。”   苏醉亦是紧皱眉头:“除非是教她闭气功,可她虽会些功夫,但功力太差,何况眼下她的身子也撑不住那么久。”   “闭气功?”吴子楚奇道:“这功夫我还只是听说过,连我都不会。”   “我曾学过些皮毛,重在心法口诀,便是初学之人,只要掌握诀窍,撑一炷香功夫不成问题。”苏醉解释道。   “那你教我便是了。”莫研在旁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还会易容么?把我易容成公主的模样,我来替她装死人不就成了么。”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齐齐转头望向她……   “此法确是可行……你虽比她略矮些,不过到时你是躺着,别人未必瞧得出来。”苏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道。   “可若别人伸手来摸,她的身子是暖的,那怎么办?”吴子楚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闻言,莫研嫌弃地直皱眉:“谁会伸手来摸我啊?”   宁晋亦皱眉思索道:“到时把你放入棺木之中,便是有人来拜祭,也应该不至于探手入棺中。”   “到时,为防万一,我们可以在她周身放置冰块,对别人便只说因要运棺回宋,放冰块可将尸身保持得久些。”苏醉提议道。   宁晋点了点头:“这也可以,就是……”他转向莫研,“就是你得吃些苦头了。”   莫研不在意地耸耸肩,笑道:“小事一桩。”   这夜,宁晋和苏醉一直守在赵渝榻边,在等到赵渝醒来之后,便将筹划的此事告之于她。   “小皇叔……”   赵渝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转头看向苏醉,手朝他伸过去:“昨夜里我就做了个梦,梦见你还活着……”   苏醉接了她的手,合握在掌中,笑道:“那不是梦。”   赵渝喜地笑开,手拉着他的,又复看向宁晋,心中终是不安:“小皇叔,你当真要让我走?如果被父皇知道了怎么办?”   宁晋淡淡笑了笑:“皇兄其实心软得很,只是他是皇上,很多时候不得不做些违背心意的事情。这事我必是要瞒着他,他只会知道你死在了辽国,只怕会自责得很。便是将来,他当真得知真相,我猜,他心中也只会宽慰。”   赵渝听罢黯然:“是我对不起父皇的期望。”   “傻丫头,你已经做得够好的了。”宁晋笑道。   “我知道此事不易,小皇叔,你当真能布置妥当?不会走漏风声么?”赵渝咬唇不放心道,“若是勉强,我……我瞧还是算了,”她拉着苏醉的手有些颤抖,“我不能因为自己而……”   宁晋摸摸她的头,打断她:“放心吧,我是你的皇叔,难道这点事情都办不了么?你只管听我的安排便成。”   赵渝含泪笑着点头。   “傻丫头,你快点好起来,养好了身子,以后才能跟着他吃苦受罪。”不惯被人这般感激地盯着,宁晋转而取笑她道,“他可是个瘸子,你当真不嫌弃?”   “只要是他就行了。”   赵渝紧紧拉着苏醉的手,语气中的心满意足任是谁也听得出来。   宁晋微微笑了笑,这种心境,他何尝会不明白呢。   过了两日,赵渝果然好了许多,端来的汤药全都喝了,醒着的时候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有人在旁时,她亦都佯装昏睡,籍此养神。与此同时,莫研开始装病,整日懒懒散散地躲在帐中,又佯作寒火上升,喉咙干哑发不出声来。这期间,她也正好练习闭气功。   如此过了几日,宁晋眼看着她身子渐渐复原,应可以经受住路上颠簸,莫研临时抱佛脚学的闭气功也勉强可以撑近一柱香功夫,加上大礼将近,不宜再拖,便决定开始实行计划。   首先,便是把赵渝和莫研二人换过来。苏醉先将她二人的面貌易容,莫研成了赵渝的模样,而赵渝则成了莫研的模样,然后各自换上衣衫,莫研便躺到了赵渝的榻上。   “是不是明日我就得死?”在榻上舒服地躺好后,莫研笑嘻嘻问道。   “嗯。”   宁晋点点头,吩咐道:“明日一早,自侍女端药进来,你就得装得有气无力,然后……你自己看着办吧,吐口血,反正吐完就死。”   莫研听得直皱眉:“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吐口血出来,你现下倒是吐血给我瞧瞧。”   “那就把药吐出来,再打翻个药碗之类的也行。”   “这样?”   莫研摆了个断气的模样。   “行!”宁晋拍板,接着道,“侍女见此情形,肯定会去向我禀报,到时我必会赶过来,你只要接着装死就行了,别的事你都不用理会。”   “你可记清楚了,我闭气只能撑一炷香功夫,你不能让旁人在我旁边呆超过一炷香,否则便要露馅。”   宁晋点头:“这点我自然明白。”   “小七!辛苦你了。”赵渝朝莫研真挚道。   “小事小事……”莫研看了半晌赵渝,又低低自言自语嘀咕了句,“原来我看起来就是这模样,倒也挺顺眼的。”   一时大家各就各位,赵渝则到了莫研的帐中,继续等待着次日的大戏开锣。   这夜,宁晋几乎是一宿未睡,反复想着次日可能发生的所有状况,尽管早在之前几日他就已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次,但临近事情,他面上虽未显露,但心中着实是有些担忧的。   万一出纰漏,可就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了。他长长地吸口气,不管怎样,既然豁出去了,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他的辗转反侧中,天放亮了,他也不起来,静静地躺在榻上等待着。   终于,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冲过来,侍女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殿下!殿下!不好了,公主她……”   宁晋起身,深吸口气,披上外袍,一副刚刚起身的模样快步出帐去……   前半段的事情都还算顺利。   宁晋当众证实了赵渝确是已登仙境之后,哀痛之余,不忘便命人用屏风将尸身挡起来,好让莫研喘口气,然后再命人分别快马到耶律洪基与耶律宗真处报丧。   布置妥当之后,宁晋回帐换了素白袍子,喘了口气,报丧的人已走了一会,相信不多时便会有人过来。旁人倒也罢了,他最担心的就是耶律洪基,因为耶律洪基是可能会在赵渝尸身旁待最久的人,一炷香内倒还好,若是超过一炷香,那可就麻烦了。   “子楚!”他低低唤道。   吴子楚上前,知他心意,答道:“殿下放心,我会在外面候着,若超过一炷香,便弄些事端,将耶律洪基引出来。”   宁晋点点头:“到时耶律洪基肯定会带侍卫前来,那些侍卫侯在外头,你须得当心着他们的面,必须不着痕迹。”   “子楚明白。”   宁晋点头,转而又叹了口气:“看那丫头扮死人,装的还挺象……看着,真让人心里不好受。”   吴子楚笑了笑,出言宽慰他道:“做戏罢了,就是要装得象才好。”   宁晋淡淡一笑,笑意未褪,便听帐外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似有不少人急匆匆地朝这而来。   “来了。”他沉声道,“走!”   迈出帐时,宁晋已换上一副哀容,脚步也是慢慢的,沉重之极。   外间寒风呼啸,飞沙卷尘,他在帐廊下举目望去,之前在帐中听见的马蹄声已进了营中,为首之人正是耶律洪基。   宁晋走到赵渝帐边,也不迎上前,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倒是耶律洪基近前之后翻身下马,快步朝他走来,满面的不可置信。   “公主她……她怎么会……”耶律洪基语气微微颤抖着,他虽然知道赵渝病得不轻,但总觉得好生养着就会好,却怎么也没料到她竟然会熬不过去。   宁晋头微垂着,悲恸地直摇头:“昨日她还和我说了一会儿话,我瞧她精神好些了,还以为她的病有了起色,哪里想得到,竟然是……是回光返照。”   耶律洪基见宁晋如此悲恸,再环顾四周,营中早已是哀声一片,原先的悲伤心境便被不安所替代。他本能地想到赵渝死在辽国,不知宋国皇帝会不会迁怒,虽说不至于大动干戈,但若在岁贡上找起麻烦来也难办的很。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日日陪着她才对,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耶律洪基作痛心状,“我们大礼在即,我早就盼着了,却万万没料到竟会天人永隔……”   宁晋哽咽着安慰他道:“是小渝儿她没福,殿下节哀。”   “我能进去看看她么?”   “殿下请进。”   宁晋估计着和耶律洪基在外面说了这么半晌,莫研应该已经准备好了,遂朝里让去。   进了帐,又绕过屏风,耶律洪基方才看见躺在榻上的赵渝,死气沉沉,面白如纸,不复旧日里的笑语嫣然,着实心痛……   “小渝儿都同我说了,”宁晋跟上前站到他身畔,先迅速扫了眼莫研,见并无破绽,才接着道:“……她说殿下曾答应她,在位之时绝不会与大宋兵戎相见,殿下的胸襟气慨,我甚是钦佩!回去后必会告之圣上,想来圣上定会十分感动。”   他巧妙地将耶律洪基所说的“定不会兴兵中原”改成了“绝不会与大宋兵戎相见”,乍听上去都差不多,意思上却更和缓。   耶律洪基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也不计较,点头道:“这本来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咱们两国应世世代代盟好才对。”   “殿下说的是。”宁晋悲戚地望向榻上,“若小渝儿还活着,能陪在殿下身边该有多好,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耶律洪基深看了眼榻上的赵渝,不禁动情道:“我知道,她对我,实在是极好。”赵渝替他寻到了五彩神龟,却毫不居功,现下他已将五彩神龟敬献给父皇,父皇欢喜异常,赏了他好些东西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大大增加了父皇对他的信任。   此事他确是心底非常感激赵渝,本想着婚后再好好谢她,倒未料到却已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静静立在榻边,看着这个女子,一时心绪起伏……旁边的宁晋面上悲悲戚戚,实则心中已有些火烧火燎,已经过了半柱香,这耶律洪基怎得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殿下节哀,不如先到帐厅中用些茶水吧。”宁晋轻声开口道。   岂料,耶律洪基却摇了摇头,道:“我想再陪陪她。”他一面是因为确实对赵渝心怀歉疚,另一面也是想在宁晋面前表现下自己对赵渝的情深意重。   岂不料,宁晋压根就不想看他这套,巴不得他快些走才好。可耶律洪基这般说,他又不好硬把他拽了走,只好又劝道:“小渝儿若在天有灵,必会保佑殿下福寿安康。殿下虽然伤心,可也千万要保重身体。”   “我不要紧。”   耶律洪基婉拒,愈是这种时候他愈发要推托一下,方显其诚意。   见状,宁晋心里这个气啊,再折腾下去就快要一炷香了,偏偏还不能对他来硬的。他眉头皱了皱,身体微晃,连忙伸手扶在屏风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你怎么了?”耶律洪基忙扶住他,关切问道。   “无事……”宁晋口中说着,头深垂着,身子却站也站不稳,直要栽倒。   耶律洪基忙用力撑住他,往外行去,想带他到帐外透口气。他也知道宁晋与赵渝自小亲厚,自然而然认为宁晋是哀伤过度。   “宁王,你也要节哀顺便,保重身体才是。”耶律洪基劝慰他道。   见出了帐,宁晋立时松了口气,抬头故作勉强笑意:“是我失礼了,让殿下见笑。”   不远处的吴子楚见到他们出帐,松开了本已扣在手中蓄势待发的小石粒,复缩回袖中。若再迟得片刻出来,他便预备将石粒弹向旁边的马匹,马匹受惊,定会引起一场骚乱,籍时他再借势大喊,将帐中之人引出来。   耶律洪基随着宁晋到帐厅休息,还未进去,远远又有人来,待近前来,原来是耶律宗真派来的人。宁晋只得又忙着迎上前去……   来人是奉了耶律宗真之命前来的,先是几句客套话劝慰了宁晋,又极力地夸赞了一番赵渝,最后终于转入正题,谈到丧礼事宜。   “圣上的意思是,豫国公主与殿下虽未行大礼,但丧礼一切都仍将按辽国皇族规格,你们若有其他的要求,也尽可提出。”   宁晋喝了口茶,苦涩笑了笑:“要求倒不敢说,只是毕竟小渝儿与殿下未行大礼,还算不得是夫妻,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我这心里头不好受。”   “宁王的意思是?”来人忙问。   宁晋却不答,为难地皱着眉,欲言又止。   “你的心思我明白,”耶律洪基倒猜着了几分,“你们宋人与我们辽人不同,你们讲究落叶归根,是不是?”   “还是殿下通晓汉家文化。”来人奉承了耶律洪基一句,方才转向宁晋,“宁王的意思是,丧礼要回大宋举行?”   “不、不、不……丧礼还是在此办,只是我想将小渝儿的灵柩送回大宋,不知你们皇上可否准许。”   “这个……”来人自然是做不了这个主,   耶律洪基在旁沉声道:“这是他们宋人的习俗,咱们自然要尊重,哪里会有不依之礼。”他转向宁晋,话锋一转,却又道:“只是我担心,宋皇见了公主灵柩,不知会不会对我大辽有所误会……”   原来他是生怕仁宗误以为辽国亏待了赵渝,且不让赵渝入辽国皇陵,宁晋立时明白他的意思,连声道:“不会不会,我自然会告之皇兄,你们对小渝儿着实是好,是她自己没福。况且扶棺回宋是我提出来,断然不会有误会,你们尽可放心。”   “那就有劳宁王了。”耶律洪基起身朝他道:“扶棺回宋一事,我自会告之父皇,宁王放心,父皇素来仁厚,断无不许之理。”   “如此甚好,多谢殿下。”   “至于丧礼事宜,我也会派人过来料理,你不要太过操劳了。”   “多谢。”   如此一番,宁晋方才送走了耶律洪基。他走后,未过多时,果然派了许多人来料理,布置灵堂诸如此类的事情。香烛白练,并底下人该穿的孝衣,也都一并送了来,还送来了上好的棺木。   这日,莫研足足饿了一天,到了入夜宁晋才遣开旁人,给她塞了两个馍。   “你小声点吃,还有,千万别掉屑屑下来。”他提醒道。   莫研实在是饿坏了,狼吞虎咽,没几口就把馍吞了下去:“水,水。”   宁晋只好亲自给她倒水。   莫研一口气喝了,期盼地看着他:“还有馍么?”   “没了。”宁晋耸耸肩。   “这么着可不行,起码一日得让我吃两顿吧。”莫研愁眉苦脸,她之前倒未想到最难捱的居然是饿,“实在是饿……”   “你且忍忍。”   “可万一肚子饿得叫起来怎么办?”   宁晋只好道:“我尽量便是了。……对了,棺木已经送来,明日一早就收殓,到时有人给你换衣衫时,你可千万别动弹。”   “那我痒痒怎么办?我怕自己忍不住。”莫研愁眉,想到有人给自己换衣衫就浑身不自在,眼珠转了转,笑道:“你叫公主过来不久行了。”   “她病恹恹的,怎么给你换?”   莫研用看呆子的眼神看他:“把其他人都遣出去,她歇着就成,我自己换不就行了么。”   宁晋听罢苦笑,自言自语道:“我还真是有些傻了。”   此时外头传来动静,莫研慌忙复躺好,便听见有人在外通报。   “殿下,是耶律副使大人奉南院大王之命送了两匹白骆驼过来。”   莫研眼睛一亮:“是大哥!”   自那夜之后,她还未有机会与展昭碰面,虽然料想苏醉定然已把计划告诉了他,可她仍不知大哥是何反应。展昭定然想得到是她去求宁晋,也不知会不会因此而恼她不顾大局。   “反正做都做了,只要万无一失,他大概也只会气恼一时,来日自己再慢慢哄他,自然就无事了。”她心中如是所想。   宁晋瞪她一眼,低喝道:“躺好了,老实点。”   莫研怏怏地看着他快步出去,也知道展昭是以耶律菩萨奴的身份而来,自是不会入内来,心中怅怅,加上饥肠辘辘,只得又闭目养神,试着睡去,方能忘记些饥饿。   次日清早,宁晋果然把扮成莫研的赵渝叫了过来,只说莫研与赵渝亲厚,让她来替赵渝净身更衣再合适不过。   侍女们捧了热水和做工讲究的冥衣进来后便都退了出去,宁晋自是不便留在帐内,遂也出帐去,就在帐前不远处徘徊着。   此时,赵渝方才朝莫研笑道:“没人了,起来吧。”   莫研这才敢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头一句话便是:“有吃的没有?可把我饿坏了!”   赵渝笑盈盈地自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解开来,内中躺着个羊酥饼:“这是我昨日用晚饭时特地留下来的,我就猜你肯定饿坏了。”   莫研接过来,三口两口吃完,抹抹嘴,方才朝赵渝笑道:“扮成我,你可还习惯?”   “反正大半日都在帐中,也不用出去,没什么不习惯的。”赵渝微笑道,“便是出去,也觉得自在得很,可比当公主强。”   莫研呵呵一笑,点头道:“那是自然。”因时辰有限,她也不敢耽搁,自己对镜梳好头,又取了托盘上的冥衣便到屏风后面换上,待换好出来,不得不再躺回榻上去,赵渝又替她整理了一番。   “接下来你便得在棺木中躺上好几天,真是辛苦你了。”赵渝歉疚道。   “就是饿了点,别的也没什么。”   衣衫都已经整理好,生怕弄褶皱,莫研身子不敢再动,眉头微颦:“我就是担心大哥还在恼我,他定是不同意我这么做的。”   “展昭那样的人,他便是当真恼你,也不长久,你又何必担心。”赵渝笑道。   “想到他会恼我,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可现下又不能和他说上话。公主,你若有机会同他见面,替我描画几句,可好?”   “那是自然,你都是为了我。”   “其实此事说来,还真是该谢谢你小皇叔,若不是他拍板,这事谁也不敢做。”莫研觉得宁晋倒还真有几分魄力。   赵渝点头,叹道:“这样的事情,也只有他敢做,他真是为我顶下了天大的祸事。若出了纰漏,纵然他是宁王,父皇也绝饶不了他的。”   “不会有纰漏!有我呢。”   莫研言之凿凿,信心有加。   外间传来宁晋的两声咳嗽,赵渝不敢久留,又打量了下莫研,将鬓角几缕发丝抿好,道:“我得走了,你多加小心。”   莫研点点头,赵渝又朝她笑笑,才出帐去。   到日上中天时,灵堂之上,莫研躺在棺木中,头枕着玉枕,嘴里被塞了只玉蝉,脸上还被罩了个金丝面罩,一动也不能动,着实痛苦不堪。   “要是有一日我真死了,千万别有人这么折腾我。”她心中暗暗道。   因她呼吸时呼出热气附在面罩上,隐约间可见霜气,宁晋只得多点香烛,弄得整个灵堂烟雾缭绕,阴阴森森,当真如地府一般。置身其中,莫说要看见面罩上的霜气,便是要看清莫研整个人都不易。   待宁晋一切安排就绪,自己颇为满意的时候,前来祭奠的人便开始络绎不绝的来了。   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思,赵渝特地待在距离灵堂帐外不远处的地方,想看看都来祭奠她的人有谁。   耶律洪基是最先过来的人,拜祭后也没有离去,而是留在灵堂内,替赵渝烧起纸钱来。赵渝远远地看着纸钱的灰烬飘出来,心里隐隐浮上些许愧疚,但亦是无可奈何。想来,若自己当真死了,他也不过就是心中伤感烧些纸钱,过个几日,大概也就把这伤感忘得一干二净了。   接下来,前来的人还真是不少,有的人赵渝甚至还是头一回见,她猜想多半都是看着耶律洪基的面子上才来的,来此也不过就是为了露一面罢了,当真伤心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到了快正午时分,耶律宗真居然也亲自来了,与宁晋说了不少的话,又是劝慰又是惋惜,罗罗嗦嗦一大通之后方才走了。宁晋心中冷笑,知他是生怕仁宗对此事有所误会,所以特地来做个样子,以示他对赵渝是非常珍重的。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些辽国官员,直到近黄昏时,耶律洪基已走,萧信与萧观音才一起来了。   萧观音穿得极素雅,面无表情,赵渝原本觉得最开心的人应该是她,可此时看她模样,却又觉得是错怪她了。而萧信的眼圈居然真的有些红,似乎之前便已经哭过了一场。   只是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之中,他二人却是最不像来做样子的,而是真心实意来拜祭赵渝的。   萧观音不似别人,也不和宁晋说那些个虚的客套话,拜祭过后,便缓步走到棺木旁,凝视着棺中人……   烟雾缭绕之中,尚有金丝面罩遮脸,宁晋虽知她看不清莫研,但因不知她此举用意何在,心下也有些紧张。他不知莫研此时闭气了没有,若是让箫观音看出她胸口轻微的起伏就大大的糟糕了。   “郡主,这边请,喝口茶吧。”他上前有礼道。   萧观音摇摇头,目光仍投在棺材之内,眼中竟缓缓流出泪水,低低道:“我原该叫她姐姐才对,没想到……”她并非心思复杂之人,以前不喜赵渝,全因耶律洪基之故,现在见赵渝竟死了,想起之前不和之事,心中甚是后悔。   从前的争来抢去,此时看来,原是可笑之极。   宁晋稍一侧身,巧妙地挡住她的视线,口中道:“郡主,你节哀……”   轻抹泪水,萧观音点点头,转身欲走,正在此时,棺材里莫研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萧观音听见。   宁晋脸色立变。   “……”萧观音怔了一下,疑惑地回首,看了看宁晋。   “这日还未用过饭,”宁晋反应极快,手抚下了腰腹,苦笑道,“失礼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萧观音轻声道:“节哀顺便。”   “多谢郡主关心。”宁晋颔首,同时拱手相让,面上平静如水,实则巴不得她赶紧走,万一莫研肚子再咕噜一声,可就要出大事了!   这下萧观音总算没有再摇头,举步往帐外走去,宁晋稍松口气,礼节性地送她出帐。他身后,萧信走到棺木边来。   这萧信眼中也没什么忌讳,手抚上棺木边缘,身子直探进去,脸与莫研距离仅剩下一尺有余。宁晋一回头,着实未料到这个愣头青居然会这样,顾不得许多,忙疾步回来,什么都来不及说,先把萧信揪出来。   将萧信揪出来后,见他双目微红,宁晋方才压下怒气,缓声道:“莫要惊扰逝者。”   “我……我只是心里难受,没想到她突然就这么去了。”萧信说话时还有些哽咽。目光恋恋不舍地看着棺内,似乎想穿透烟雾和面罩,再看一眼赵渝的容貌。   这么大冷的天,宁晋觉得背上直冒汗。   “琪亲王,小渝儿生前曾说过你对她便如同哥哥一般,甚是照顾,她对你极为感激。”宁晋试着转移萧信的注意力,心中直念佛,只愿莫研在这当口上可千万撑住了,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烟雾缭绕之中,莫研一动不动地躺着,与死人无异,应该是闭气了。   听了宁晋的话,萧信伤心更甚,摇头道:“她居然还这么说,我知道她病了许久,总想着要看看她,可家父不喜,所以一直也未能来。早知道她病得这么厉害,我就不该……”萧信是个实在人,说话也不会遮遮掩掩。   对于萧氏兄妹二人,宁晋往来甚少,并不了解其为人,此时听了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却暗自冷笑,暗道:今日才知何为兔死狐悲。小渝儿死了,萧氏一族的人高兴尚且来不及,这兄妹二人却又偏偏要跑到此处来掉眼泪,真当他是傻子不成。   想归想,当下的戏还是得唱下去,宁晋一边做倾听状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萧信往外让,不知不觉间便已将他自棺边引开,接着向外行去。   外间,箫观音牵着马怔怔站着等萧信,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匹雪白小马驹身上。那匹小马驹便是耶律洪基送给赵渝的那匹,当时她为了这事着实恼了许久,而现在……   赵渝也在看着箫观音,也知道她在看着马匹,心中百味杂陈,最后浮上心头的是久违了的轻松感激。无论如何,这里的一切,这些荣华富贵、高墙深宫、恩怨情愁,她终是要摆脱它们了。   风打着旋卷过来,她不觉得冷,倒觉得神清气爽。就这样,实在是不能再好了,她唇边泛出微笑。   似有所感,她回首展望,不远处僻静帐篷一角,苏醉牵着马也正看着她,唇边同样的笑意浅浅。   一日的奠基过去,有惊无险,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宁晋又特地去见了一趟耶律宗真,以尸身不易停留过久之由向他提出两日后便启程回宋。出了这么大的事,虽说怪不到任何人身上,可人终归是死在辽国,耶律宗真难免有些心虚,宁晋说什么他都答应。   “我会多派人护送。”耶律宗真还很殷勤。   宁晋连连摆手道:“多谢皇上,我来时,耶律副使大人照顾得甚是妥当,如不麻烦的话,仍让他护送我们即可。”宁晋打的是如意算盘,耶律菩萨奴便是展昭,到时一路上都是自己人,岂不方便。   “当然可以。”耶律宗真满口应承。   宁晋满心欢喜,连声道谢,岂不料耶律宗真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浇了他盆冷水。   “除了耶律副使,我还会让小儿与你们同行,一直护送你们至边境。”   “皇上,这……岂敢让殿下亲自扶灵。”   耶律宗真道:“公主与小儿只差一步便成了夫妻,理应如此才对,你们宋人不是也讲情义二字么?我们辽人可不逊于你们呀。”   这话堵得宁晋哑口无言,推辞的话也不敢再说出口,道了谢便回来了。   所以,接下来他们面临的问题很严重,严重到已然饿了一天的莫研连啃肉夹馍的胃口都没有了。这夜宁晋借口要单独守夜,遣了吴子楚在帐口守着,灵堂中则集中了展昭、苏醉和赵渝。   “把我钉、钉在棺材里,直到入宋境才让我出来?”莫研说话时有些结巴,很显然,这已经不是肚子会不会饿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喘气的问题了。   无人说话。   “在棺木中放沙袋不行么?反正钉起来,又没人知道里面是人死鬼。”   宁晋在旁许久未语,此时方才颦眉道:“今日耶律洪基就已说了,明日盖棺他是一定会来的,否则的话,我也不用这么发愁了。”耶律洪基这话,也就意味着莫研必须当着他的面被钉入棺中,想用假人糊弄,是糊弄不了了。   “我会不会憋死?”莫研咽了下口水,她必须问这件最关心的事。   苏醉摸摸了棺木,不愧上等棺木,又厚又硬,但他还是道:“可以预先留出一个小眼,这样你就不会憋气。”   “真的要在棺木里呆那么久,饿了怎么办?”从这里到边境,加上扶灵定然不会快,少说也要走七八日,莫研心中直冒凉气。   众人商议之后的结果是:事先带干粮在棺木中,水装在小皮囊中,万一不够时则通过小孔用芦苇杆子送进去。   “大哥……”   莫研三口两口把夹馍吞下去,拉着展昭的手不肯放,展昭反握住她的,小手冰冷,也知道她害怕,可事情进行到这步,却已是骑虎难下了。   “要不,还是我躺里面吧。”赵渝看得出莫研心中恐惧,毕竟是为了自己,她不忍道。   不待旁人说话,莫研即道:“不行不行,你身子还未好,哪里受得了这个罪,当然我比较合适。”她转头对上展昭的双目,不放心问道:“大哥,你确实会和我们一起走的吧?”   “会,我就在你边上,你什么都不用怕。”展昭安慰她道,“只要睡个几觉就好了。”   “是啊。”苏醉在旁笑道,“我再教你一套可以躺着练的内功心法,你在里面正好心无旁骛,专心练功,等出来的时候必定功力大增。”   莫研愁眉苦脸道:“听上去倒是不错……到时你们可别忘了我,把棺材往地底下一埋……”   展昭柔声道:“不会有这种事,你就放心吧。”   “总之你放心便是,一路上除了耶律洪基,其他都是自己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宁晋也安慰她道,“要与你说话之前我会敲四下棺木,两长两短。”   莫研深吸口气,叮嘱道:“你可得记得,还有,别让人把小眼堵起来,那我可就得憋死了。”   “你身上不是带有小银钗么,便是有沙砾堵了起来,你也完全可以自己捅开来,不用担心。”展昭朝她笑道。   “说得也是。”莫研挠挠耳根,不好意思笑道,“我都傻了。”   “那就这么定了!”宁晋拍板,“明日盖棺,后日出发。……对了,你怎么办?你又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他转头问苏醉。   苏醉早已想好,答道:“我今夜便先行,到雁歇镇等你们。”   闻言,赵渝轻轻“啊”了一声,抬眼看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半晌才道:“你要小心。”   “我知道,你们也是。”苏醉朝她道,笑如清风。   与他相比,莫研的笑容着实惨不忍睹,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展昭,想到接下来暗无天日的日子,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因有旁人在场,展昭虽然极想抱抱她,或是亲亲她,却只能紧握下她的手,以示安慰。   “大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本来的模样?”莫研扁扁嘴,“你还是本来的样子好看。”   展昭微微一笑:“等你出来,那时侯也许我会有歇下易容的间歇。”   “好,那我们说好了。”莫研欢喜笑道。   展昭笑着点头。   宁晋在旁,微别开脸,俯身拿了纸包递给莫研:“这里头是二十个面饼,你可得藏好,省着点吃。”   “可千万别放馊了。”莫研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些可就是她今后几日赖以生存的宝贝。   众人皆同情地看着她。   盖棺时,耶律洪基果然来了,除了他,另外耶律宗真还派来了不少人,估计着是来撑场面的。   长长的钉子一锤一锤被钉入棺木中,众人齐声悲哭,场面还颇有几分壮观。可惜莫研瞧不见,也几乎听不见,因为她被钉棺木刺耳的声音吓得心砰砰乱跳,从来没想到躺在棺材里听钉棺竟然如此吓人。   展昭因要调配明日启程的事宜,今日也来到营中,正好遇上钉棺,出于礼节也静静站着一旁观礼。只是这么站着,一想到棺木之中所躺的那个人,那一声声的锤声便似乎直刺入他心底般。   若然、若然……他不敢想下去,深吸口气,目光淡淡在来客中扫了扫,又转向不远站的侍卫。东南角的那群显然是耶律洪基带来的侍卫,其中并未看见唐苓,想来也对,这种场合,若是耶律洪基还将一女子带在身畔,未免招人话柄。   如此看来,送灵柩回宋,耶律洪基应该也不会带上她才对。   展昭是这么想的。   次日,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大概是打算自边境回来之后顺道去狩猎,耶律洪基的身后带了呼啦啦的一大帮人,不仅带了侍卫,还带了侍女,而在侍女之中,他看见了唐苓。   这,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这一路上都要万分地谨慎和小心。   耶律宗真亲自来送行,几番依依惜别的客套之后,他又叮嘱了耶律洪基一些话,诸人方才上路。   灵柩安置在白骆驼车上,那两匹白骆驼说来还是耶律重光的人情,依照辽国风俗,到了下葬之时就要连同白骆驼一起杀掉。   展昭领头走在最前面,灵柩就在他身后不远,然后是宁晋乘坐的马车,最后才是耶律洪基等人。驼车走得甚慢,因而整个队伍也是慢吞吞的。   赵渝仍是扮成莫研的模样,与宁晋在同一辆车上,虽在归途之中,可两人的心情皆不轻松,均无闲聊之意。耶律洪基会带这么多人来,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人越多,眼线便越多,行事也更加不易。   宁晋担心着棺中的莫研。   赵渝不仅担心莫研,还担心着已孤身前往雁歇镇的苏醉。   除了这二人,展昭心中顾虑比起他们来,却又更多了一层。   他想的是,唐苓随着队伍往边境,不知会不会与庞胧接头。若是她与庞胧会面,那么必定身上会带有耶律洪基的密信,而这信便是重要证据。他须得想个法子拿到这信才行。   众人心思各自,最轻松的人倒是耶律洪基了。   如此日间慢慢而行,夜间支帐安营,行了好几日,都未出什么纰漏。最可怜的是莫研,面饼虽还剩了几个,可皮囊中的水早已喝光,啃面饼的时候是渴得要命,偏偏每次自苇杆中送的水实在太少,还常常一整日都喝不上一口。   不过好歹,虽然惨了点,活着没问题。   对于她的窘境,其他人何尝不知。只是灵柩总是单独停放,周遭还有耶律洪基的是侍卫巡逻站岗,要寻到时机实在不易。几次都是展昭先借口调开侍卫,然后宁晋借口检查棺木路途有无损伤,才寻机给莫研送水。   将至雁歇镇的前一夜,唐苓自耶律洪基帐中出来时,正好遇上了宁晋从灵柩旁回来。身为侍女,她向宁晋垂目行礼,宁晋神色淡然地越她而过,不经意间衣袖擦过,她只觉得湿湿冷冷的,很不舒服。   原来宁晋在给莫研送水时,不慎将水倾到了自己衣袖上,天黑也看不出来,故而他自己也并不在意。   “殿下的衣裳湿了?”唐苓笑问道,“快些进帐脱下来烘一烘吧?”   宁晋此时方觉,脸色微变,瞥了她一眼,并不加理会,甩袖自行进帐。   唐苓并不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故而只是皱了皱眉头,奇怪地盯了一眼宁晋背影,然后也往停放灵柩的地方过来。   还未近前,展昭并身后的两名侍卫将她拦下。   “公主灵柩,不得滋扰。”展昭淡淡道。   素知耶律菩萨奴不好说话,唐苓讪讪一笑,只得转身走了。   展昭暗自皱眉不解,想不明白她到此处想做何事。   幸而接下来一夜无事,次日下午他们便到了雁歇镇,在此安营下来。展昭还到镇上巡了一遍,苏醉就侯在小巷拐角,见到展昭,上前佯作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将一封信塞入了他手中。展昭随即掩到袖中,待回营后才在帐中细看。   由于次日宁晋便要扶棺入宋,耶律洪基也只能送到此处了,虽不便大摆送别宴席,但依辽人的习惯,酒还是要喝的。   这夜,宁晋与展昭都被请到了耶律洪基帐中,喝送别酒,歌舞未兴,耶律洪基的酒兴却是很浓,再三地向宁晋劝酒,他自己亦喝了许多。   看得出,对于赵渝,耶律洪基确是心存歉疚的。酒劲微酣时,他便朝宁晋说了许多赵渝的好处,自己则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一杯接一杯地喝。   宁晋只得应了,饶得他已然喝了不少,却仍把持得住,听耶律洪基说到动情处,他还懂得陪着掉眼泪。毕竟酒量有限,他到最后终是撑不住,醉倒在案边。   耶律洪基又转向展昭,后者并不是个好的闲谈对象,不过听听还凑合,加上他本来就有意拉拢展昭,遂又左一杯右一杯地与他对饮起来。   此时的外间,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雪粒子已然下起来,被风卷着打在面颊上生疼。因为到了雁歇镇,倒有不少侍卫跑到镇上喝酒去了,营内所剩的人并不多。   灵柩停放的地方是在营地的那一边的僻静处。莫研在棺中昏昏欲睡,之前赵渝冒险给她送了些水,总算缓解了几分口渴。赵渝告诉她,队伍此时已在雁歇镇,明日便可入宋境。她听罢心中甚喜,这憋屈日子总算是要到头了。   正要复睡去之时,突得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棺木,声音甚轻,她愣了下,还以为是赵渝又回来了。   来人轻轻叩了两下棺木。   莫研腾地竖起耳朵,这两下并非事先约定好的暗号,而且所叩部位也不对,如果是自己人,会在棺木侧面靠近她头部的位置叩响,而来人则是随意在棺木盖上叩了两声。   这个人会是谁?   莫名其妙的,莫研一阵阵地紧张起来,不详的预感笼罩着她。   接下来是哗得一声,似乎来人将盖棺木的布掀开了,莫研能听见指甲从棺木上刮过的声音,沙沙的摩擦声。   他、她想做什么?其他人在哪里?大哥呢?   黑暗之中,莫研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棺木外的人,正是唐苓。   趁着今夜耶律洪基等人都在喝酒,侍卫也溜出去一大半,剩下的人多半都缩在帐中取暖躲雪,她偷偷摸摸溜到这里来。   而她来这里,并不是因为宁晋等人露出破绽惹她起了疑心,而是她另外有所图谋。展昭等人所料并不错,她确是是庞太师派到此处的人,之所以留在耶律洪基身边,不仅仅是为了作一个联络人,而是还要寻机挑拨宋辽两国关系。   唐苓来到棺木边,正是要做一件事——对尸首下毒。   听上去十分可笑,人已然死去,下毒又有何用,岂非是多此一举。然而,事情是远远不是这么简单,因为唐苓手中的毒药是蚀骨散。   寻常人中了蚀骨散,毒便随血脉游走全身,慢慢全身起脓,溃烂而死,而死后连骨头都会被毒慢慢侵蚀融化,故而起名曰蚀骨散。而这毒下在尸首身上,因尸首血脉不行,故而发作起来会比活人慢些,但也会将尸首慢慢融掉。   唐苓要的正是这个“慢”字。   待棺木运到京城之时,尸水由棺木缝隙之中渗出,宋主定会大惊,下令开棺查看。而尸首面目全非,宋人自然会认定是辽人下毒害死赵渝,届时,宋辽之间必起狂澜。   此时她便是要往棺内下毒。 虽然棺木是钉好的,但对于她来说,并非难事。她自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瓶,拔开塞子,对准棺木上的钉眼,小心翼翼地自瓶中滴了一滴水进去。   莫研听见了一声毛骨悚然的“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接连听见几声,心中愈发诧异,不知道外间的人在搞什么鬼。   待所有的钉眼都滴过之后,唐苓满意一笑,收好木瓶,手推向棺盖。那钉子在被瓶中水滴了之后,竟然都化为了铁水,棺盖轻而易举地被推开。   棺盖缓缓移开的那瞬,尽管还没想好该不该继续装死,莫研还是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唐苓取下金丝面罩,伸手在她脸上草草摸了几下,原本打算把蚀骨散直接倒在她脸上,想想不妥,要是脸先化了,到时候开棺验尸,看不出是赵渝也是个麻烦事。没法子,只好自己麻烦些了。蚀骨散必须要直接接触到肌肤,唐苓开始动手剥开尸首的衣衫……   剥开外衫,莫研忍着。   剥到深衣,莫研咬牙,   居然开始解她的衾衣,这下,莫研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装死了。   她猛然出手扣住唐苓手上的脉门,这才睁开眼睛,低低喝道:“你想干什么?”   诈尸!!!   这是唐苓的第一个反应,腿都有些软了,说话也不连贯起来:“你、你、你……”   毕竟是唐门中人,虽然脉门被扣住,虽然吓得手软脚软,本能尚在,未被莫研扣住的另一只手轻扬,一枚菱形镖闪电般朝莫研打去。   棺材内空间狭小,莫研几乎是避无可避,加上躺的太久,身子久未活动早已僵硬不堪,躲闪的动作甚是迟缓,镖正打在她肩胛处,殷红的血一下子涌出来。   “血是红的,原来你是假死!”唐苓顿松口气,胆气立壮。   莫研身中毒镖,脑子却十分清楚,知道唐苓若此刻嚷嚷起来,引得人来,此事定然败露无疑。为今之计,只有现稳住她,脑子急转之下,她说了一句话:   “绣庄的方夫人,她有话留给我,你可要听?”   只这一句话,唐苓果然怔住,迟疑问道:“你怎么会识得她?”   “这个你莫管。”   莫研捂着伤口,艰难自棺中出来,道:“此地不宜,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说罢,她把冥衣脱回棺中放好,吃力得把棺盖复盖好,又复上布,让人看不出痕迹来。   唐苓狐疑地盯着她,并不动弹:“她要你说什么?”   “她要我只能告诉唐门的人。”莫研冷冷道,“你可是唐门中人?”   唐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是的话,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莫研瞧她尚存疑心,遂又道:“我都中了你的毒镖,莫非你还怕我不成?”   唐苓冷哼一声:“也行,你若是骗我,那你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帐外几乎无人,雪铺天盖地地下着,丈外便已看不清人。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雪地时,莫研毕竟受伤,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惹得唐苓满面不耐之色,索性拎起她,几下腾挪,两人便已到了镇外。   莫研寻了树,无力地靠上去,伤口上的血还在往外渗。   “你究竟想说什么?”对莫研的伤视而不见,唐苓重重问道。   “你可知道方夫人是如何死的?”   唐苓相貌与方夫人甚是相似,加上她对方夫人所说的话甚是关心,莫研猜想她定然也会想知道方夫人的死因。她之所以引唐苓到无人之处,便是不愿唐苓有机会告知其他人赵渝假死之事,既然到了此处,就得想法子杀了她才行。只是莫研现在自己身负重伤,自身难保,靠单打独斗想杀了唐苓谈何容易。遂她只得东拉西扯,先拖着唐苓,再寻机突袭。   “家姐是被展昭害死的!”唐苓斩钉截铁道,冷冷望着她,“这我早就知道了。”   “原来她是你姐姐,我说你们长得颇有相似之处。”莫研叹口气,摇头道,“可你还是被人骗了,她并非为展昭所杀。”   唐苓愣了一下,却也不相信她,口中:“你莫要耍花招!什么被人骗,是我亲眼所见。”   莫研复摇头:“你何必嘴硬,你非但没有亲眼所见,而且只怕连你姐姐的尸首都未见到。”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你姐姐是因中了淬了毒的暴雨梨花针身亡。而展昭从不用毒,天下皆知,何况展昭用剑。如果你看过你姐姐的尸首,就断然不会相信是展昭杀了她这种谎话。”   “暴雨梨花针!不可能,此物是家姐随身所带,她怎么会将此物给了别人,让别人来杀她呢。”   “这就要问你了。”莫研淡淡一笑:“你应该清楚,什么人能让你姐姐心甘情愿把暴雨梨花针交给她,而且对她毫无防备。”   闻言,唐苓目光中透出些许惊骇,显然已是有些相信莫研的话。   “可她……为什么要杀家姐?”   莫研又摇头:“她想要杀的并不是你姐姐,而是展昭。可偏偏当时展昭和你姐姐在缠斗,她为了杀掉展昭,所以就顾不上你姐姐的命了。”此事她说来半真半假,合情合理,倒由不得唐苓不信,“可怜你姐姐本是为了去救她,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我与方夫人也算是故交。”莫研心道,这也不能完全算是假话,不过这后半截话倒全是瞎编乱造,“若非那针上淬的毒无药可解,我一定会救她。”   姐姐暴雨梨花针上所淬的毒确是无解药,听到此处,唐苓已然是信了莫研一大半。   莫研见状,知她已放松了对自己的防备,微垂下双目,觉得已到了动手的最佳时机。“你姐姐临死前留了样东西给我,让我替她转交给唐门中人。”她低低道,手吃力地探入腰际,做出掏摸东西的模样。   唐苓等了一会,见她仍未拿出来,不由不耐烦地上前蹲下身子,探头问道:“究竟是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银光乍现,疾电般向她直刺过来,唐苓来不及退后,只得就地一滚,脖子上仍是被莫研划出道血痕来。   一击未中,莫研咬着牙揉身扑上,并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然而,最好的时机已然错过。   唐苓素手轻扬,数枚菱形镖激射而出,分打向她几处要穴。   岂料,莫研不避不让,剑势丝毫不缓,竟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以莫研的性格,本不是会拼命之人,但一来赵渝假死此事着实太过重大,绝不能留唐苓的活口,二来她本已受伤,绝不是唐苓的对手,就算不拼命,到头来唐苓也会杀了她,倒不如放手一搏。   银剑刺中唐苓的腹部,而那几枚菱形镖也打入了莫研体内。   莫研仆倒在地,她身上的几处要害均被打中,连看唐苓死了没有的力气,只能无力地喘息,血在她身下静静的流淌着,染红了一大片雪。   然而唐苓并未死,尽管莫研拼尽了全力刺中了她,但这剑并不足以致命。她捂着腹部伤口,跪在雪地上。   银剑落在雪中,唐苓缓缓拾起它,慢慢起身走到莫研身旁,一剑狠狠刺下……   就在剑尖距离莫研仅余一寸之时,突然被一股大力挡开,有人凌空旋腿踢开银剑,落下时出指如电疾点了她的穴道,随即抱起地上的莫研,为她点穴止血。   因毒性蔓延,莫研神志已有些迷糊,看见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在唐苓眼中,还道是耶律菩萨奴误会了,高声道:“副使大人!原来公主是假死,她还差点杀了我!”   展昭顾不上理她,略略查看了下莫研的伤口,知她中的是毒镖,这才转向唐苓,疾声问道:“解药呢?”   “你……”唐苓有点不解。   此时莫研艰难唤道:“大哥,棺……”   “我知道,已经布置妥当,你不用担心。”展昭知她想说的是什么,柔声安慰道。   展昭确是没有骗她。   这夜他与耶律洪基在帐中喝酒。喝到最后,耶律洪基自己亦醉倒,直接在帐中睡着了。宁晋是被吴子楚抬回帐去的,能走着出来的只剩展昭了。   雪很大,展昭迟疑了一下,终是不放心,便佯作巡营状慢慢往停放灵柩的位置走过去。   还未进去,在外面的雪地上他的脚碰触到某样东西,不经意地低头望去,骤然一惊——莫研那把小玉梳静静躺在雪地上。   他拾起来,快步走到棺木旁边,初看之下并无破绽,但他仍是看见了幔布垂下的地方有一滴让人心惊的血迹。再不迟疑,他掀开幔布,推开棺盖,内中只剩下那件冥衣,再细看冥衣上亦有血迹,他愈发心惊。   他知道莫研一定受了伤,可伤得多重、她在何处,他都不知道。尽管心急如焚,但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露出任何痕迹,所以他不得不按捺心情,先去找了赵渝,让赵渝换上冥衣躺入棺中,再复把棺木盖好。   将这切都布置妥当之后,他才一路找着痕迹去寻莫研。   还是迟了一步!看着莫研的样子,展昭不由重重自责,要是能再快一步找到她,也许她就不会受此重伤。   “解药呢?”展昭厉声问道。   唐苓似乎有些明白,冷笑一声:“原来你同她是一伙的!……无药可解。”穴道被点,不能动弹,她却仍冷冷道。   话音刚落,展昭拾起银剑,疾指向她面门:“你不拿出来的话,我就废了你!”莫研命在顷刻,他已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这话并不仅仅是威胁。   剑尖就在眼睛跟前,唐苓费劲地咽了口水,就算他没有废了自己,在脸上划一道,也着实糟糕得很。犹豫片刻,她不情愿地道:“你点了我的穴,我怎么拿?”   这女子既然是唐门中人,只怕花招还多得很。若在素日,展昭自然会解了她的穴道,让她拿出解药,但此时非比寻常,解了她的穴道,另生枝节的话,只怕莫研耽误不起。   “你告诉我在何处。”   “在我腰间的荷包里。”   展昭取了她的荷包下来,从中倒出好几粒颜色各异的药丸,问道:“那一粒才是解药?”   “先让她吃下半粒赤红色的,再把褐色的那粒碾碎了涂在她伤口上。”唐苓答道。   拿起药丸的时候,展昭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利刃般扫向唐苓:“你若说慌,可知道自己会怎样么?”   唐苓被他看得不寒而栗,咬咬嘴唇道:“让她吃暗红的,褐色照旧。”   这下,展昭才将暗红色的药丸喂入莫研口中,让她咽下,再将褐色的药丸揉碎。莫研中镖部分,皆在胸前,要涂药,便须得先除去她衣裳。两人成亲虽久,但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展昭略略踌躇,却知莫研定然不会怪罪于她,遂飞快脱下她衣衫,帮她拔去毒镖,又抹好药才将衣衫复替她穿起来。   生怕她伤重畏寒,展昭又将自己的狐皮外袍脱下来密密地裹住她。   唐苓将这一切收在眼底,自以为不用问也明白一切,讥笑道:“原来是你与公主有私情。”   “大哥……她,她是方夫人的妹妹。”莫研在展昭怀中虚弱道,“那些人竟然骗她,说方夫人是你杀的。我方才告诉了她真相,可她多半还是不信。”   唐苓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紧盯住展昭:“你是展昭?!”   展昭不答,反问道:“那位方夫人当真是你姐姐?”   唐苓冷哼:“怎么,你也要象她一样,想再骗我一次不成?”   “我此时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有何须要骗你呢。”展昭冷然道,轻轻放莫研靠在树上,然后卷起自己的衣袖,几处暗红色的小点在他胳膊上显而易见,“你可认得这种伤口?”   见红点的颜色与分布,唐苓骇然而惊:“暴雨梨花针?那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因为大部分的针都打在了你姐姐身上。”展昭淡淡道,“事发突然,我二人事先并无串供。难道你还不相信么?”扫了眼唐苓苍白的脸色,他决定下一记重药,“庞家位高权重,竟然也做出挟恩图报这种事来,当真为人所不齿。”   “你姐姐嫁的是方以中,他本是户部侍郎,庆历四年,因库银失窃而被下狱,后来因为庞太师求情而豁免死罪,官降三级,往边塞守城,后来陷害你姐夫之中也被正法。而你姐夫却不幸在回京路上染病身亡。听起来,庞太师确实对你姐姐有恩,但你们可知,当年库银失窃,背后主使之人正是庞太师。”展昭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   这就是今日他自苏醉手中接过来的密信中所写内容。自他从莫研口中得知此事与庞太师有关,便密信请包拯查出庞太师与唐门中人有何牵连。苏醉一到镇上就收到了包拯的回信,知此事耽搁不得,见扶灵队伍一进镇子,便忙给展昭送去。   他的这番话,听得唐苓口瞪目呆:“你是如何知道的?”   展昭不答,放下衣袖,继续道:“此时我要杀你,本也容易。但你姐姐已是冤死,现在你又不明真相,继续为虎作伥。你们唐门也在江湖中也算是有地位,如今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你们就甘心如此么?此时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大可回京城,彻查当年看守库房的人,看真正的事实究竟是怎样?”   唐苓呆了片刻,又问道:“他们告诉我,是展昭杀了我姐姐,而且他们已杀了展昭替我报仇。”   展昭淡淡道:“他们在骗你,不仅我未死,而且你姐姐也不是我杀的。”   “你就是展昭?”   “不错。”   “可是你……”   “我也不瞒你,我易容改装就是为了拿到庞太师私通辽国的证据。”展昭沉声道。   唐苓想了许久:“我明日就要去问她!看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你是说庞胧?”   “不错,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我须得向她问个清楚。”   “我可以与你同去,当面对质。”事实上,展昭怕她见了庞胧便没命回来,唐苓可是此事的重要人证。   “行!”   此时展昭方才解了她的穴道。   唐苓伤得倒不重,瞥了昏厥的莫研一眼,似笑非笑道:“这公主的事,我可以暂且不说,你们好自为之。明日咱们在宋境内的五里亭会合。”说罢,她蹒跚离去,今夜自是不会再回营去了。   展昭俯身抱起莫研,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快步往回走。   次日,重伤的莫研被藏在了宁晋的马车上。   在边境处,耶律洪基送走宁晋等人,亦松了口气,兴致勃勃地便准备到就近的山林狩猎去。展昭则藉口想等两日后镇上的大集买些东西,还要在镇上多住两日,故而不与他同行。   耶律洪基兴冲冲地率领大队人马走了。而展昭潜到小院中,换下耶律菩萨奴的扮相,重新做回了展昭。   苏醉拎起耶律菩萨奴的衣服,微微笑了笑,道:“如今找到唐苓做证人,总算是到了可以丢了它的时候了。”   展昭对那身行头亦是厌烦,不愿多看,只道:“此事尚未最后尘埃落定,还是先留着吧。我现在须得去与唐苓会合,大哥你等我消息。”   “嗯,万事小心。”   苏醉叮嘱,见展昭离去,看着那身南院副使的行头,他已另有打算。无论如何,就算是此事不成,他也不愿展昭再留在辽国。   马车中,莫研昏昏沉沉,一直未醒。她虽然身上的毒解了,但毕竟伤得都是要害,便是没有毒也够要她本条命的。此时又发起了高烧,口中叨叨喃喃直念着“大哥、大哥……”   宁晋急得不行,却又毫无办法,恼恨展昭为何不快点追上来。   “大哥、大哥……”莫研额头滚烫,又低低道。   无法可施,宁晋长叹口气,只得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她的,口中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莫研顿时紧紧抓住他的,牢牢不放,虽在昏迷之中,却似乎安心了许多,嘴角弯弯地睡过去。   “这傻丫头!”   纵然知道自己只能充当替身,宁晋亦无可奈何,看着她没那么难受便宽心多了。   这一路上,莫研便拉着他的手不放,宁晋连用饭都是仅仅用一只手进食。   直到接近黄昏时分,展昭才追上了他们,自后面跃上马车。   他乍然进来,宁晋始料不及,手尚还被莫研握着……   “她把我当成你了。”宁晋不自在道。   展昭未有任何恼意,反而朝他感激道:“多谢殿下!”他语出真诚,并无半点虚假。   宁晋淡淡道“你来了就好。”   他抽出自己的手,眼见着展昭接替自己复握住莫研的手,心中不是滋味,微别开脸,又问道:“事情如何?”   展昭叹口气道:“唐苓死了……不过,她将耶律洪基与庞太师往来的书信交给了我。”   他今日与唐苓一路快马往河间府寻庞胧。他知府中有高手,便欲想法子将庞胧引出来,可唐苓却不停劝告,直闯府邸,要与庞胧当面对质。他无法,只得随她同往。几句话后,庞胧果然答不上来,漏了破绽。唐苓大怒,欲对庞胧出手,两人被府中侍卫围住。唐苓自知不是对手,遂先将密信交与展昭。展昭左突右挡,始终无法带唐苓一同离开,直到唐苓身中数剑而死,他才孤身冲出。   “这么说,此案终于是算破了。”宁晋也替他高兴,替莫研高兴。这意味着,展昭不必在辽国卧底,可以与莫研相伴。   “是啊。”   展昭微微一笑,心中如是所想,低头看向莫研,眉目间满是暖意。   “她怎么样?”   “不好,烧得烫手。”宁晋轻叹口气,“恐怕是伤口发炎了。走得急,车上也没有药,所以要尽快赶到前面镇上。”   展昭看莫研烧得双颊通红,手探向她的额头,莫研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睛:“大哥……”   “你醒了?”展昭柔声道。   莫研看着展昭的脸,她已经许久未曾看过展昭的本来面目了,不由得目不转睛,许久许久,才梦幻般笑道:“大哥,我刚刚还梦见你了。”   “是么?在哪里?”   “咱们初见面的时候,你穿着一袭蓝衫,站着开封府的角门外头……你可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展昭扶她起身,问道:“你身上难受么?喝些水可好?”   莫研点着头,眼睛却又倦极地闭了起来,展昭接过宁晋倒来的水,靠到她唇边,正好马车碰上了大石子,猛地跳了一下,水溅了些许出来,落在莫研脸颊上。   “下雨了,又下雨了……”莫研满足地轻轻叹息着。   两人皆意识到她神志已然模糊不清。   展昭手忙脚乱地替她抹去水珠,此时裹在她身上的被衾滑落,胸前几处大块殷红,是伤口处的血渗出来。宁晋骇然,他并无照顾人的经验,一路上竟然都没有发觉她还在出血。   展昭再探她脉搏,已是十分微弱。   “你一定要撑住!你不能有事!”他在她耳边低低唤道,泪已禁不住落下。   而宁晋则大声朝外面喊道:“快点,再快点!”喊了两嗓子,他终是按捺不住,干脆自己爬到车外,亲自拿起马鞭,用力赶车。   马车远远地抛开扶棺的队伍,一路疾驰着,夕阳斜斜照下来,扬起尘土漫天。   尾声   开封府,西角门外。   展昭风尘仆仆地下马,将马交给看角门的官差,遂直往包拯书房而去。   “大人,这是黄忠思临时前最后写的一封折子,被夹在书中。”展昭呈上此次案件的证据。   包拯接过,赞许地着点点头:“几百里路,三日内便行了来回,辛苦你了。”   展昭微微一笑。   “快去歇歇吧。”包拯挥手让他快回去,“定是累坏了。”   “属下告退。”   展昭施礼,退出书房,往东南角他所居住的小院而去。此时正是午后,四处静悄悄的,蝉鸣在耳边嘈杂着。   推开院门,进去,再推开房门,房中空无一人,静得让人心悸。桌上摆着一封信,用茶杯压着。   他缓缓放下包袱和剑,拿起信来,笔迹甚是眼熟。拆开来,薄薄的一页纸,只有寥寥数语,他很快就看完了,唇边笑意浅浅,复把信收入怀中,又略想了想,连衣衫也不换,随即又转身出门去。东角门就在出小院拐角的地方,他走过去,守门的官差的看见他便笑道:“展大人,回来了!”   展昭含笑点点头,欲问:“她……”   “她往后街去了。”不待他说完,守卫便笑着往街面上遥遥一指。   “多谢。”   展昭颔首,略略拱手谢过他,即往后街行去。   后街紧挨着开封府,众多店家与开封府中人自是十分相熟。展昭一路行去,不停间地便有人招呼他。   “展大人!回来了……”   “展大人,不在这里,还得再往前面去……”   “展大人,像是在旧书铺那里……”   ……   展昭一一含笑谢过,一直行到旧书铺前,他才停住脚步,看着里面正捧本书认真看着的纤细人影,目光中满是笑意。   “展大人!”先看见他的是店家。   此时,那人影才猛然抬头望过来,看见果真是他,忙放下书,朝他奔过来:“大哥!你回来了!”。   话音落下时,她便已在他眼前了,笑颜如花地望着他,看见他额头上汗珠,忍不住用举袖替他抹了抹,笑道:“我还以为你得明日才能回来,你又是星夜兼程往回赶么?”   展昭笑而不语,挽了她的手往回走:“回家去吧。”   莫研微恼道:“果然是,我不是与你说过了么,现下我身子好了,你不用那么担心地急急赶回来。”   展昭不答,反问道:“桌上的信,你看了么?”   “没有,”莫研摇头,“我看是写给你的,又不知是不是案子的事,也没敢拆。”   “是苏大哥写来的信。”   一听这话,莫研喜得跳起来,紧紧抓住他胳膊:“她……不,他们现在在哪里?好不好?”   “信上写得很简单,说已经离开了蜀中,接下来会往南边去,寻一处四季如春的地方住下来,让我们勿念。”   莫研笑逐颜开:“等我们有空了,就去寻他们,大哥,你说好不好?”   “自然好,只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空。”展昭实话实说。   “不打紧,到时候我去和包大人说,不怕他不准。”   莫研跨入小院,自信满满道。   展昭微笑着,无奈摇摇头。   院门被展昭从内掩上,清风过处,笑语隐隐可闻。 (全文完)   番外一   事情得从马汉得了一部奇书说起。   书页发黄,封皮残破,书名已不可知,摆在任何一户人家,多半都要拿去垫桌底,或者烧柴时撕下几页做引火之用。可这本书到了马汉手中,略略翻看之后,顿时如获至宝,其珍视程度恨不得斋戒沐浴三天方才捧书细阅。   这日,天气晴好,马大嫂坐在院中剥花生,待一大篮子花生剥完要起身时,才发觉腿麻了,根本动不了。   “唉呀!”她轻唤了,也无法,只得坐着等麻劲过去。   正巧马汉自屋中出来,见她模样,便问道:“怎么了?”   “腿麻了。”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马大嫂话音刚落的瞬即,马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蹲到她身前,左手呈剑式指向她的腿,口中急急道:“还我木瓜钱,急急如律令!”一口气念了七遍,方罢。   “如何,这条腿还麻么?”他问道。   马大嫂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迟疑道:“这条腿本来就不麻,麻的是这边的。”她指了指自己右腿。   “哦……”   马汉点头,身子稳稳不动,左手剑式方向略转,指向她的右腿,仍道:““还我木瓜钱,急急如律令!”仍是一口气七遍。   “如何?”   马大嫂动了动,喜道:“果然不麻了。”   马汉得意道:“那是当然,这是书上的仙方,还会有错么?”   “什么仙方?”马大嫂奇道。   “自然是高人写的仙方。”马汉喜滋滋地回屋,“果然有效验,看来我得再多读几遍。”   身后,马大嫂揉揉自己的腿,隐隐又觉得似乎自己男人没念那什么咒,过了这么一会功夫,麻劲大概也应该退了。   马汉经过此事,对于书中所记载的各式各样仙方,更是深信不疑,摩拳擦掌,恨不得日日都有机会可以让他一展身手。   “大哥,除了三鲜的,你还想吃别的什么么?”   莫研站在热气蒸腾的笼屉前,偏着头瞧展昭。   “都可以。”   “那好。”莫研朝卖包子的叫道:“要一屉三鲜的,再一屉肉馅的。”   卖包子的从笼屉后探出头来,奇道:“两屉?十六个包子呢,你们两个人怕是吃不了这么多吧?   莫研皱眉:“你管我!”   展昭忙上前拉着莫研坐下来,朝店主笑道:“内子经不得饿,麻烦包子快些端上来,然后再来两碗豆汁。”   “哦……好好好。”店家方看见他是展昭,忙点了头,忙不迭地将吃食送到桌上来,又偷眼瞧了下莫研,不由暗叹口气。京城内人人皆知展大人已娶了亲,但大多不知道其妻究竟是何人,今日看来,这女子平凡之至,他还真是着实替展大人有些抱屈。   “看什么看!”   莫研何等机敏,立时瞧见店家目光不安份,挑眉瞪了他一眼,吓得店家忙抽身走了。   “肯定又是觉得我吃的多!”她懊恼道。   展昭微笑着将一屉包子推到她跟前,取了一个递到她手中:“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自然要多吃些。”   莫研接过包子,狠狠咬了一口:“大哥,我真的吃得很多么?”   “不多不多,还可以再多吃些。”   展昭自取了个包子,慢慢嚼着,目光落在莫研身上,笑意浅浅。   此时莫研怀孕已有三个多月,胃口好得出奇,他无公务时便整日拉着他在京城里找好吃的。因昨日听人说城西有家包子做的极好,特别是三鲜大包,味美香甜,她一听说便馋得很,一大早就拖着他来此尝尝。   “味道如何?”   看莫研连吃了三个,他笑问道。   费劲地将口中包子咽下去,莫研才答道:“其实……也一般得很。”说归说,她却又伸手去拿第四个包子。   展昭笑了笑,接着低头喝起豆汁来。   一时二人吃罢,付了帐自走了,那店家收拾桌子时看见两笼屉的包子吃的干干净净,一个不剩,不由又叹了口气:“那女子无才无貌也就罢了,怎得还这么贪吃,定然是个不会持家之人。展大人娶了这种女子,还真是可怜。”   这边,展昭和莫研在往回走。   十个大包子吞下去,莫研着实有些饱,走路也比平常慢了几分。展昭今日横竖无事,故而也不着急,随她慢悠悠地走着。   “咦!那不是王头和马头么?他们在干吗?”莫研指着街角不远处的两个人。   展昭循指望去,果然是王朝和马汉,两人正说着什么,马汉的神情极其严肃。   “马头怎么这副模样?出什么事了么?”   莫研口中奇道,脚下不自觉已加快了步伐。   展昭知她好奇,但又怕那二人是在谈论案情,现下莫研有孕在身,他不愿她劳神想案情,只得快步跟上。   待近了前,才听见马汉极认真的在和王朝说:   “……赤虫子,故来食我齿,钉在梁上……”   王朝勉强跟着念:“……什么虫子,我齿,钉在粱上……”   莫研放缓脚步,疑虑地和展昭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不解。   “不对不对,你得记清楚了!”马汉打断王朝,极有耐心地又念了一遍,这下展昭和莫研听得分明。   “南方赤虫子,故来食我齿,钉在梁上,永处千年纸。”   “这是什么符咒?听起来真怪?”莫研自言自语道。   听见符咒二字,展昭不自觉地把莫研往身后拉了拉,才朝王朝马汉拱手笑道:“两位早,我正好路过……”   展昭话未说完,王朝看见他如蒙大赦,连忙拉住他道:“展兄,你来的正好,马汉近来研究了仙方,你不妨听听,极有益处。”   “什么仙方?”莫研好奇问道。   “据说是治牙疼的仙方。”   “治牙疼的?”莫研挠挠耳根,“这仙方还有治牙疼的?这仙家想得还真够细致的。”   马汉闻言,显然把莫研的话当成恭维之语,连忙道:“何止啊,还有驱一切病痛,驱蛇驱蚊等等方子,总之是多得很。”   莫研想笑,又怕马汉不满,半个脸躲在展昭胳膊后头,接着问道:“这治牙疼,怎么治?”   见她问,马汉立时肃容,又把欲偷偷溜走的王朝也唤住,认真道:“你不是牙疼么?我再说一遍,你可仔细记好了。先用一张纸,随大小方圆,折作七层,然后再取三寸钉一枚,放到梁上,当纸中心钉下去。钉之时候,先吸南方气一口,就是朝南面吸口气,心中默默念咒曰:“南方赤虫子,故来食我齿,钉在梁上,永处千年纸。”每念咒一遍,你就咳一声,并且要吸气一口,拿钉锤捶打钉子一下。就象这样念咒七遍,即七吸气,锤七次钉子,立刻就可以见效。“   他这洋洋洒洒的一番话说完,面前三人面面相觑,竟是无人明白。   番外二   等了半晌,莫研才试探问道:“这真是治牙疼的?”   “是啊,昨日王兄说牙疼,我特地回去看了好几遍,不会有错。”   “光治个牙疼,也太能折腾了吧?”莫研连连摇头,忽想到自己长智齿时的苦楚,又觉得便是再麻烦些也能将就了,遂朝王朝笑道,“王头,你快试试,看这方子好不好使!”   “我……”王朝对这些个玩意向来敬而远之,迟疑片刻便道:“其实今早起来,我的牙就不疼了。”   马汉愕然:“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我还得盯着那帮兔崽子去,你们慢聊,我先行一步。”他朝展昭草草拱了拱手,脚不沾地地走了。   莫研朝马汉笑道:“你方才说的什么书?借我看看如何?”   马汉毕竟忠厚,还未来得及看见展昭的眼色,便已点头笑道:“那可真是一本奇书,你拿去看便是,不过可当心别弄坏了。”   “那是自然。”   莫研满口应承。   “晚饭时你过来拿便是,展兄,你也正好过来一起吃饭。”   展昭只得微笑着点点头。   “我还得上马行街去,先行一步,咱们晚上见。”马汉朝他们拱拱手,这才转头走了。   莫研晃晃脑袋,一副快活的模样,往前踱了几步,突得回头望向展昭:“大哥,你牙疼么?要不咱们回去先试试?”   “我的牙好得很,多谢你了。”   展昭无奈地轻摇着头,越过她往前走去。   “大哥……”   莫研欲快步赶上,展昭一听见她的脚步声便忙停下,轻责道:“慢慢走,莫忘了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说罢,见莫研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终是不放心,挽了她的手慢慢走。   “大哥……”莫研还想说话。   展昭还未听,便道:“先说好了,不管你看那书上有什么好方子,都不许用在我身上。”   莫研话未出口便被他堵了回来,沮丧了片刻,随即又振奋起来,心中暗想:横竖开封府那么多人,不愁找不到人。   “包大人和公孙先生,你也不可去打扰他们。”似乎对她心中所想一清二楚,展昭补充道。   “大哥……那万一是他们来求教于我呢?”   展昭瞥她一眼,淡淡道:“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   这晚,在马汉的千叮万嘱下,莫研果然把那本破破烂烂的书拿了回来。缩在床上,拥着被衾,就着烛火便细细地一页一页翻起来。   因莫研自小便是由萧辰教导,萧辰目盲,凡是他所看之书,都会诵记下来。而对于莫研,他也不管有没有必要,同样是要求她必须如此。故而莫研打从识字开始,便是这般看书,边看边背。   念到有趣之时,她不由地轻笑出声,朝在桌边写案宗的展昭笑道:“大哥,这里头居然还有生男孩的方子呢,你听——妇人怀娠欲成男者,以斧密置床下,以刀口向下,必生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你去寻把斧子,咱们也试试。”   展昭搁下笔,理好案宗,才起身道:“平平安安生下来才要紧,是男孩还是女孩有什么要紧。”   莫研侧头一笑:“说的也是,那我们就不用试了。”她接着看书。   展昭走过来,见她看这书时,口中念念有词,不由叹道:“连这种书你也要背下来?”   “习惯了,没法子。”莫研耸肩,“要是不背下来,就觉得这书跟没看过一样。”   “这样子看书也太伤神了。”   展昭将手覆在书上,皱眉看向她。自从那次重伤之后,莫研身子一直都没有回复过来,此刻她又有了身孕,他着实是希望她能好好休息。   “我再看一页,一页就好……”   莫研嬉皮笑脸地看他,却又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都已经过了二更天了,你看你困成这样还不睡。”展昭干脆把书自她手中抽出来,放到旁边桌上。   莫研也吃了一惊:“都二更天了,难怪我这么困。”她伸展下身子,本想躺下睡觉,突又想起一事,忙道:“大哥,你上来,我来替你捏腰。”   “不用,你休息吧。”展昭柔声道。   莫研坚持道:“不行,这手艺我才跟西街的跌打大夫学来的,不练练,手生了怎么办……再说,现在天气渐渐冷了,这两日我瞧你醒了以后又躺了好一会才起身,定是疼得厉害。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么?”   “今儿太晚了,你也困了,明日再说吧。”   “不行不行,”莫研探出身子去拉他,“大哥,你快躺上来。”   见她探出身子,生怕她闪到,展昭只得过去,躺到床上。   莫研果然似模似样地替他推拿起来,她的手劲比起推拿大夫来要轻些,也不会觉得疼,软软的很是舒服。   只一会儿,展昭就喊停,莫研奇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不是,是我也困了。”   展昭坐起来,手抚过莫研的脸颊,替她捋了捋头发,催促道:“眼睛都熬红了,快睡吧。”   “嗯。”   莫研依言躺下,待展昭熄灯了,也脱去外袍躺下时,她才窝到他怀中。寂静漆黑的夜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她长长呼出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问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间屋子,她曾经独自一人住过三年多,午夜梦回之际,始终是孤孤单单一人。所以现在的她,不知怎得,常常还会有恐慌,生怕展昭只是出现在梦境中,生怕他会突然消失。   展昭握了她的手,柔声道:“睡吧,我就在这里。”   莫研头靠着他的,眼睛尚还睁着,似乎极力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的模样,不多时,终抵不住睡意,合目沉沉睡去。   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展昭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轻轻亲了亲她,也才入睡。   他的手,始终握着她的。   番外三   过了四五日,莫研虽然常常看那本书,不过也不见有异常举止,展昭遂也渐渐放下心来。   这日包拯唤了他去,又有要紧的公务要他去趟江宁府取证,因案情较为复杂,只怕得去五六日。他回家后对莫研一说,后者立马手脚麻利地替他收拾起行装来。   “对了,我再拿两条腊肠来,你给江宁婆婆带去。”莫研口中说着,脚下已经一溜烟地跑了,不多时,便抱着好几串腊肠回来,用油布细细裹好,也给他装进包袱里。   展昭无奈一笑,道:“这么香的味道,只怕一路上都会被野猫盯上。”   “大哥,你是御猫,难道还怕几只野猫不成。”莫研笑吟吟地扎紧包袱,用力拍拍,“这样就行了。”   展昭提了剑,拿过包袱:“这几日你莫又要看书看得太晚。”   “嗯。”   “那我走了。”   莫研送他至角门口,又替他把包袱在鞍袋中放好,笑道:“你莫再连夜赶路急着回来,我好得很,不用担心。”   展昭微笑着点点头,翻身上马,策动马匹而去,到拐角处仍旧勒马回头望了一眼莫研,才真的走了。   守角门的官差看莫研仍站着不动,笑唤道:“小七,展大人都没影了你还看?”   莫研晃晃脑袋,慢吞吞地转过身子,这才抱怨道:“包大人也真是的,老是让大哥跑来跑去的,这个月都出门第三趟了,人都瘦了。”   官差笑了笑:“自从展大人成家后,大人已经体恤他许多,我记得以往,展大人一个多月不见他人影,也是常事。”   莫研皱眉道:“其实包大人他自己整日坐在府里头,他才最应该出去走走。再说了,当官若不下去体察民情,怎么能当个好官呢……”   她说的来劲,官差却听得背后直冒汗,暗自心道:这不就是变相地在说包大人不是好官么?   “还有公孙先生,我瞧他也该出去走走了,天天在府里头转悠,光把弄他院子里那两盆花,怎么能心怀天下呢?……你说是吧?”莫研问道。   这下官差反应十分强烈,猛摇头同时斩钉截铁道:“当然不是。”   莫研怔了一下:“怎么不是?当然是!”   她身后有人轻轻咳了两声,语气有些无奈:“我院子的那两盆君子兰一直也未开花,我自然要多摆弄摆弄,这不算什么错吧。”   “公孙先生……”   莫研后之后觉地转过头,先盯着公孙策的鞋子看:“你穿得什么鞋子,怎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布底丝履。”公孙策微笑道,“新鞋,头遭穿。”   “我说呢,走路象猫一样,吓我一跳。”   莫研挠挠耳根,暗自懊恼:自重伤复原后,一直没怎么练功。她的功夫着实一日不如一日,竟然连公孙策这个丝毫不会功夫的人,她都听不出来他的脚步声,以前所学所练算是废了。   “公孙大人,可是有事?”官差陪着笑,问道。   公孙策点点头:“最近天气热,我院中里像是来了些不速之客,我想差人去买些雄黄回来。”   “雄黄?”莫研眼角一亮,可算等到这机会了,“你院子里有蛇?”   “嗯,好像有好几天,今儿早上刚起时我还看见两条窜草里头去了。”   莫研眼睛亮晶晶:“我有法子能驱蛇,你想听么?”   公孙策不明究里,自然而然点头道:“当然,有什么好法子。”   大哥,这可是公孙先生自己问我的,你可不能怪我,莫研在心中暗道,随即便引着公孙策往里走,边走边道:“有个上好的方子,而且一点都不费事,只费些笔墨而已。走,咱们去你院中说话。”   莫研走得飞快,公孙策想问究竟是什么方子时,已见她超出一大截子路去了,只得快步追上。   公孙策所居在开封府后面的一处独立宅院,院中小桥流水,甚是古朴雅致。此时正值初夏,花草繁茂,清风阵阵。莫研背着手,在院中略转了转,公孙策指了几处蛇曾经出没的地方给她看,她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便直接步入书房之中。   “小事情,待我给你写几张方子,你往各处墙角一贴,保管不会在蛇出没。”   书房中,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石砚中尚有未用完的墨。莫研随手取了纸笔,蘸墨,挥毫泼墨,口中尚念念有词。   公孙策越发好奇,凑探头一观,看见她写的是——“多求致怨憎,少求人不爱,梵智求龙珠,水不复相见。”   “这是什么?”他不禁问道。   莫研语气神秘:“上古秘方,你别多问,总之我替你多写几张,你把它们贴在各处墙角,便有驱蛇效验。”   她边写边说,下笔间行云流水,因写得是草书,故而飞快,不多时,便已写了一叠子在旁。   “我看差不多了吧。”看她犹在奋笔疾书,公孙策不得不开口,倒不是不好意思,而是他着实心疼那沓子上好的宣纸。   莫研这才停了笔,看看旁边写好的符咒,皱眉道:“应该是差不多了,不过多写一点总是没错。”说罢,她又埋头写了七八张,砚中的墨差不多用完,才搁下笔来。   “好了!把这些全都贴到墙角去。”   她拿着纸就往外走,公孙策忙拦住她,连声道:“别别别,你现下可不能弯腰,还是留待我自己慢慢贴吧。”公孙策生性讲究,见这么一大叠白花花的纸,要贴到各处墙角去,整个院子岂非被弄得不伦不类,此时心底已是有些后悔,不过见莫研一番好意,又是他不小心招惹来的,不好意思当面回绝。   莫研迟疑了一下,笑道:“也好,不过我猜你大概也干不惯这活,还是唤个下人替你贴吧。”   说来也巧,正好有下人见来了客,煮了茶送过来,莫研就把那叠纸往他手中一塞。   “这是……”   下人不明白,目光投向公孙策,后者有苦说不出,只是笑笑。   “去灶间找些吃剩的米粒来,得把这些纸贴到各处的墙角去。”莫研解释道。   “大人……”下人仍看着公孙策。   “这个……小七,天气热,你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接下来的事,我会盯着他们做的。”   “不行,我得帮你看着,万一贴的不对,不起效验怎么办。”莫研对此事极负责任心,虽然对公孙策说得信誓旦旦,但实际上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故而更加关系。   公孙策毕竟是老实人,心想:罢了罢了,贴就贴吧,大不了等她走了之后再命人撕掉便是。   接下来,直忙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把所有墙角都贴满了。期间,符咒不够用,莫研又不辞辛苦地写了十几张。   公孙策看着满院墙角白花花,与花草无半分相称,心中不禁暗自叹气。   “应该是可以了。”莫研满意点头。   “多谢你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公孙策准备莫研前脚走,后脚就把这堆碍眼的东西全撕了。   “我自己回去行了,”莫研施施然地往外行去,声音飘过来,“明日我再来看!”   “你不……”   公孙策忙要拒绝,而莫研已然走了,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   番外四   次日清晨,刚用过早食,莫研就乐颠颠地过来了。   “怎么样?是不是有效验?”   看到满院白花花的符咒,她笑眯眯地问公孙策。   “好像没什么用,昨夜里头还有人看见在草里头窜呢。”蛇还在,公孙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说明这符咒没用,纸便可尽撕了去。   莫研眉头皱起来:“怎么会这样?”   “我看,大概这方子……”公孙策微笑道,“不过还是多谢你的好意。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买些雄黄洒洒就妥当了。”   “方子应该没错。”莫研不甘心,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挠挠耳根,突然想到一点:“我知道了!我写得是草体,应该是太草了,所以那些蛇都不认得。咱们重新写一遍,公孙先生,你字写得好,那些蛇又天天和你一个屋檐底下呆着,肯定认得你的字。”   公孙策呆了呆,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为难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了……”他其实是想说太浪费纸张了。   “不麻烦,总得再试一试啊。”莫研抬脚往书房走,“我给您研墨,保证快得很。”   “你……”   公孙策忙追上去,拦着她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你照顾好自己个就成了……”莫研毕竟怀有身孕,他可不敢让她太劳累了。   “没事。”   “不行不行,你还是先歇着吧。”   公孙策拿她无法,自己忙绕到书桌前开始研墨,提起笔,满怀期盼问了一句:“展护卫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得五六日吧。”   “这次去这么久啊。”公孙策的语气掩不住的失望。   “很久吗?”莫研奇道:“听说以前大哥出公差,三五月也不算稀奇。”   公孙策苦笑,只得点头:“说得也是。”无法可施,他只得埋头写字,草草写了数张,便停了笔。   莫研凑过来,赞赏道:“这隶书一波三折,写得真是好。公孙先生,你的字都可以拿出去卖钱了。”   公孙策微微一笑:“我是个师爷,若连字都写不好,便该归乡种田了。”   “种田?”莫研噗哧一笑,打量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只怕锄头你也拿不动,当个郎中还差不多,不过包大人肯定不会放你走的。”她拿起纸张来,数了数,颦眉道:“只写了这么几张,不够吧?”   “先试试,还不知究竟是不是这字体的问题呢。”   “倒也是。”   两人遂又差人将昨日贴的都撕下来,又将今日写的贴上。下人们也不知他们究竟在折腾什么,心中暗嫌麻烦,却也不得不照做。   莫研巡视一番,方才离去,照旧说她明日再来。公孙策回屋,暗自叫苦不迭,盼着展昭早日回来。   说来也怪,接下来这一整日,公孙策还嘱咐下人多留意,却无人再看见有蛇出没。到了夜里头,公孙策在廊下站了许久,虽对旁人说是赏月,他的眼睛却根本不看天上圆月,只盯着草丛里瞧……   月光下,院子很安静,安静地让他心里有些发毛。   贴在墙角的纸张被夜风吹得哗哗地响,他不可思议地想,难道真是小七的符咒起效验了?   “蛇真的没有了?”莫研抑制不住语气中的兴奋。   公孙策是老实人,自然点了点头,但还是保留道:“不过,说不定是恰好没看到而已,我也不能完全肯定。”   “我明白,我明白。”莫研忙道,“那就再多贴几日,若还未发现有蛇,那就一定是符咒的关系了。”   “……还要多贴几日?”公孙策暗叹口气。   “再试两日,”莫研兴致颇高,“证实了当真是符咒的效验,我日后再与别人说时,心里也才有底啊。”   回想起她与自己说时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闹了半天,原来自己院子倒成了她的试炼地,公孙策还真是说不出话来。   这次,因收集证据遇到不少麻烦,展昭回来得较迟,比起预计的五六日,足足又超出了三、四日才回来。   策马进城时,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京城的不同。   因为,满大街都有人在叫卖纸符,红纸、黄纸、白纸、上面写了些不知所谓何物的字。更让他吃惊的是,叫卖者挂在口中的话是:“开封府公孙先生亲身试过,效验非凡,不可不信,不可错过!”   公孙先生……展昭微颦起眉,缓下马速,却又听见另外一句:“想生男娃的快看过来,独家上古秘方,保证生男娃……”   此时,展昭已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翻身下马,走近一家摊子,自取了张黄纸,看见上书几个大字:“欠我青州木瓜钱”。   “展大人!是您啊!”店家热情招呼道,“您拿的这条是驱蚊秘方,眼下正值酷暑,蚊虫又多,您买一张回去,往床脚一贴,或是放在床褥子底下,保管不被蚊子叮咬。您可别不信,这方子,你们开封府里头公孙先生是试过的,不然小的也不敢拿出来卖。”   展昭只觉得符咒上这些话十分耳熟,一时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莫研那本书上所写,遂问道:“那个……生男娃的方子,给我看看。”   “原来您想要这个。”   看店家笑得暧昧,弄得展昭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微别开脸,伸手抚了抚马儿。   店家低头找了一张红纸递给他,口中犹道:“展大人,这方子你算是找对人了,拿回去照着作,保管来年抱个大胖小子,乐得您合不拢嘴……”   顾不上听他说什么,展昭低头看向手中红纸,上书——妇人怀娠欲成男者,以斧密置床下,以刀口向下,必生男。   没错了,这正是那夜莫研曾念给他的话。展昭暗叹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才不过出去几日光景,莫研怎么会将整本书传遍大街,还让大家深信不疑,更荒谬的是,她居然还把公孙先生拖下了水。   将红纸还给店家,展昭不再迟疑,拍马朝开封府而去。   “展护卫!你可算回来了。”   还未进包拯书房,公孙策听见展昭的脚步声,远远地便迎了出来。   “公孙先生……”不明事情缘由,展昭也不知该说什么。   公孙策欲言又止,迟疑半晌道:“此次公务可还顺利?”   “虽有些麻烦,不过还好,都办妥当了。”展昭答道。   “公务要紧,你先进去吧,出来后我有事找你。”公孙策愁眉苦脸,朝包拯书房指了指。   展昭亦有许多话想问他,拱了拱手,快步进去。   番外五   向包大人详细禀报过公务,展昭又把此行所获证物呈递给他。包拯细看了看,点头微笑道:“辛苦你了!……对了,你进城时可有留意到什么?”   展昭怔了怔,迟疑道:“大人说的可是满街所卖的那些符咒?”   “对,你也看见了。”包拯无奈叹气,“不过短短几日间,京城纸贵,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连公孙先生也被无辜牵累,实在……”   “大人可知此事源于何处?”展昭不抱希望地问。   “具体我还未查证,不过听坊间传闻,据说是咱们开封府里头的人,好像就是小七。”   包拯语气平和,可展昭还是红了脸。   “我回去问问她,若真是她,我……自会将此事处理妥当。”这事,他还真不知道该拿莫研怎么办才好。   包拯笑了笑:“别的倒也罢了,就是把公孙先生牵扯进去,他实在有些冤枉。”   展昭暗叹口气:“我明白,大人放心,此事我会妥善处理。”   “嗯。”   包拯点点头:“那你先去歇着吧,小七……她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还是应该多静养。”   “我明白。”   对于“静养”二字的意思,展昭心领神会,随即告退,出了院子没走两步,便看见公孙策正立在廊下等他。   展昭硬着头皮迎上前,拱手施礼道:“先生……”   “展护卫,”公孙策眉宇间愁绪未减,却又有些难以启齿,“我……”   “是不是小七做了什么冒犯先生的事情?”展昭暗叹口气,直截了当问道。   “不,不,不……她也是好意,并非存心。”公孙策连忙道,“你莫要去怪她。”   “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公孙策尽量简单地将莫研替他院子除蛇一事告知展昭,“蛇没了,我自然也很欢喜,小七好像也很欢喜,所以她就将这事告诉了别人。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大概也有口误的关系,便传成了所有的方子,我公孙策都试过。别的倒也罢了,那生男娃的方子,我怎么可能试过呢。现下……”他欲言又止,干脆附到展昭耳边,低低告诉他。   听罢,展昭又是尴尬又是好笑,遂问道:“小七究竟告诉了谁,怎得会传得全城皆知?”   “……我估摸着她是见一个告诉一个。”公孙策叹气道。   展昭无语,半晌才安慰他道:“我这就回家去,先生放心,此事既然是小七惹出来的,我必会让她处理妥当。”   公孙策笑得艰涩:“你既然已经回来,我就放心多了。你也莫要怪她,她毕竟是有身子的人。”   展昭只得点头,然后看着公孙策离去,长叹口气,朝家走去。   “大哥!你回来了!”   他才推开院门,莫研一听见声响便从屋中奔出来,扑到他身畔,口中连珠般地说个不停:“你这次迟了好几日,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事了?有没有受伤?”她略嫌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不出任何受伤的迹象,又细瞅他的脸,担忧道:“没受伤,也没中毒吧?”   “没有,我很好。”展昭挽了她的手,朝屋内走去,“只不过是取证时遇上了点麻烦,所以多耽搁了几日,并未与人动手。”   “当真?”   莫研取下他的包袱放到桌上,却仍是不放心,手脚不停,捏捏他的胳膊和腿,提心吊胆地,生怕碰到他的伤处。   展昭握了她的手放下,微笑道:“我真的没事。”   “可你脸色不太好看。”   “……”   小别重逢,展昭总不能一开口就责备她,何况莫研还担心着自己。   莫研皱眉盯着他,终是不能完全相信,索性道,“你先洗个澡,好不好?我替你擦背!”说着,她就挽起袖子准备烧水去。   “你先别忙,”展昭拉她在身边坐下,柔声问道,“这些天,你可还好?”   “挺好的。”   展昭暗叹口气,轻轻揽了揽她:“那这些日子,你都做什么了?”   听他这么问,莫研立时眉飞色舞起来,搂着他脖颈笑道:“大哥,可惜你不在,这些天实在好玩得很。你知道么,你还记不记得你走之前我在看的那本书,那上面的方子居然都是真的。公孙先生院子里闹蛇,我就按书上所说,贴了符咒在他家墙角,那些蛇就真的不见了!你说,好不好玩?后来,我又告诉了好多人,他们都回去试,居然还真的有效验……”   展昭打断她:“公孙先生这几日气色不好,你知道么?”   莫研摇头,奇道:“不知道,他病了么?要不我再找找,看有什么方子能给他用……”   “他没有生病,只是你给他惹了麻烦。”   “……”莫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什么都没干啊!”   “你告诉别人的时候,是不是说,这些方子公孙先生也曾试过,包管有效验?”   莫研挠挠耳根,咬着嘴唇,想了半日:“好像差不多是这话吧。”   “可事实上,公孙先生只试过驱蛇的一个方子。其他方子有没有效验,你不知道,公孙先生就更不知道了。你这般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会当这些方子出自公孙先生。倘若并不是所有方子都有此效验,那么传了出去,无事便罢,出了事岂非要怪到公孙先生头上。”展昭语气渐沉。   “我会替他解释的。”莫研忙道。   展昭却不理会,继续道:“况且,眼下虽还未出事,但却已经给公孙先生惹了麻烦。”   “什么麻烦?”   “那些方子里头,有个生男娃的方子是不是?”   “嗯。”莫研笑道,“这方子好多人抢着要,就是一时半会没法知道效验。”   “公孙夫人听说方子公孙先生都曾试过,误以为他在外有另置了外室,生了男娃。”   “……”   莫研呆愣,这倒是她未想到的事。 “我去向公孙夫人解释?” 展昭反问道:“然后呢?” “然后……”莫研发愣,“然后还要做什么?” “那些个符咒你是不是都试过?”   莫研摇头:“那倒没有,不过试过几个,好像很灵的样子!”她眼睛发亮,“大哥,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有个方子给你试试。”   展昭不作声,只盯着她看。   半晌,莫研败下阵来,口中嘀咕道:“好吧好吧,我以后不在你身上弄这些就是了。”   展昭叹口气:“我回来时,见开封大街小巷都有人在卖这符咒,这事你想想怎么收场?”   “卖就卖,也是个生财之道,为何要阻止?”莫研奇道。   展昭仍旧不吭声,接着看她。   莫研无法,只得道:“好吧,这事不难,只要跟别人说,这方子你展大人试过,一点都不灵,估计不出五日,就没人再买。”   “我?”   “你要是不愿意,那就说包大人也行。”莫研脑子倒是很快,“在京城里,你们俩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声又好,   展昭无奈:“算了,还是我吧。”   “行。”   莫研嘻嘻一笑,起身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今日就别做了,出去吃可好?你想吃什么?”展昭笑看着她,莫研自怀孕之后胃口刁钻古怪,他难得在家,这些小处,也想尽量顺着她。   “出去吃?”她眼睛亮晶晶,“那我要吃马行街刘家的水晶蹄髈,汤汁浇在饭里,香的不得了。”   “行,我换身衣衫我们就去。”展昭点头,顺口又道,“回来的时候,正好去公孙先生家里,给人陪个不是。”   “啊?……哦。”   特地点了水晶蹄髈,偏偏莫研只捡汤汁浇在饭中,把肉全剩着,自己吃的甚是香甜。展昭只得去吃她不吃的蹄髈肉,饶得再好吃,一个人独吃这么一盘,还是太多了。   足吃了三碗饭,莫研才满足地停了筷,付过银两,拉着展昭出了店门,慢慢在街上溜达着。   可惜,她走得再慢,还是终于走到了公孙策的门口。   “大哥,说不定公孙先生已经睡下了,我看还是明日再来吧。”赔礼道歉是实在不在行,莫研深以为此事为苦役。   “才是点灯时分,还早。”   “可是我困了!”   展昭一步不让:“那就快点进去,早去早回。”   “……”   莫研还在想借口的当儿,展昭已经伸手叩门。   “大哥,你……”来不及阻止,只得认命,她紧紧拽住展昭,“你不许跑,得同我一块进去。”   展昭微微一笑,其实他本就打算陪着她。   “公孙夫人,这些方子其实公孙先生一个都没试过,是我拿了驱蛇的方子硬贴在你们府上,想看看效验。外头的传言,是我口无遮拦瞎说的。”莫研神情萎靡,垂目自顾自己说,“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就原谅我这回,下辈子,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展昭越听越想叹气,却又不便打断她。   倒是公孙夫人识大体,忙扶着莫研道:“展夫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里有那么严重。你现下是有身子的人,可得当心保养。”   莫研抬眼:“您不恼公孙先生了?”   公孙夫人噗哧一笑:“既然是没有的事,我自然不恼。”   这下莫研才放下心来,欢喜一笑:“就是嘛,其实你放心,我原先当捕头,在街面上认得的人多,三教九流都有。要是公孙先生当真敢瞒着你在外头另置个家,我肯定能打听出来。”   “咳咳……”展昭咳了两声。   莫研没敢再说下去,只得干笑。   公孙策已是哭笑不得,为岔开话题,遂道:“小七,你如今也将近四个月,胎心大概能听出来,我替你把把脉如何?”   “好啊。”   展昭也极是关切,拉着莫研坐下,静侯公孙策诊脉。   手悬在脉上,良久,公孙策都未缩回来,面上神色愈发凝重……展昭素来稳重,此时脸色却不免发白,几欲张口询问,又不敢出声打扰。   莫研不明其意,也有些紧张,另一只手揪着展昭衣袖不放。   好不容易等到公孙策收回手,展昭随即问道:“先生,如何?”   公孙策此时方绽出笑意:“恭喜恭喜,实在是大喜,就是小七只怕要吃点苦头了!”   展昭、莫研均不解。   “是对双棒!”   展昭呆住,又是喜又是忧的望向莫研。 卷三第三十三章            次日,莫研刚进赵渝帐中,遣退了左右侍女,赵渝劈头就是一句:“他还好么?”   莫研呆了一瞬,还以为公主问得是展昭,便答道:“挺好。”   “肯吃东西么?”   “嗯?……哦”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公主问得是“它”,忙笑道:“吃了我半个面饼,还算不错。我想着晚上拿点包子喂他,就是不知道他喜欢吃素的还是荤的。”   赵渝轻舒口气:“能吃就好,我还担心它不肯吃,若饿坏了就糟糕了。”   莫研嘻嘻一笑:“公主你就放心吧,我担保把它养的白白胖胖的。”   “它就全靠你了。”   赵渝款款起身,头上钗铛微微作响。莫研偏头瞧着,笑问道:“公主,你这般打扮是要上哪去?”   “耶律洪基今日会到冰上钩鱼,他邀了我。”   “哦。”莫研恍然大悟,打量了下赵渝,皱眉道,“好看是挺好看的,可穿得实在少了点,冻着怎么办?”   未免身形臃肿,赵渝内中未着贴身夹袍,而是只在外罩了翻毛的狐皮袍,走动时冷风自袖口缝隙直灌进去,冷得她直起鸡皮疙瘩。   “没法子,凡事若要求两全,也太难了。”赵渝咬咬牙根,为了婀娜多姿,再冷她也忍了,“走吧……”   莫研摇头叹气跟上。   耶律洪基凿洞钩鱼的地方是处极大的开阔水泽,与赵渝垂钓之处不同,这里的冰早已冻得硬邦邦的,便是马车在上面走也无碍。   她们到时,已有不少人都在此地了。其中很多是耶律宗真的嫔妃,穿着华丽的皮袍,笑语喧哗,或钩鱼、或垂钓,皆在冰上玩乐。莫研扫了一眼,暗自抽气,发觉比起这些嫔妃来,公主穿得着实不算少的。殊不知辽人女子自幼在北国长大,原就比起南国女子要耐寒些,这些人穿的少早就习惯了,对于赵渝却着实是折磨事一件。   赵渝对那些嫔妃皆极有礼,很有耐心地一个个见礼过去。莫研粗略算了算,待她们来到耶律洪基旁边的时候,起码与二十几位嫔妃问了安。   “你来了。”耶律洪基笑着朝赵渝道。   赵渝含笑行了礼:“不知道殿下这么早就来了,我原该也早些来才是。”   “不妨,现在来的正好。”耶律洪基拉了她过去,指了几个冰上的洞给她看,兴致勃勃道,“你仔细瞧着,待会就会有鱼儿上来透气,你一看见有泡泡冒出来的时候,就把手中的钩子扔出去……”   “我以前也曾试着钩过,可不知怎么的,总是让鱼儿溜掉。”赵渝盈盈笑道。   “是么?大概是你气力太小,准头又不够。”耶律洪基自旁边侍卫手中拿了个雪亮的鱼钩递到她手中,“来,你试试,不行我来教你。”   “多谢殿下。”   赵渝果然拿了鱼钩握在掌中,耶律洪基自身后握着她的手,佳人在怀,隐隐有暗香浮动在鼻端,不由得使他心猿意马起来。   这幕映入莫研眼中,看上去耶律洪基简直就是拥着赵渝在钩鱼,她深知赵渝是刻意迎合,不由地暗叹口气,转而又想,起码这样赵渝也暖和一点,还不算是太糟。她百无聊赖地候在一旁,貌似不在意地打量着耶律洪基身边的侍卫。   侍卫群里扫了几个来回,她都未发现展昭所说的酷似方夫人的女子。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侍女群中……   “那个女子……就是她了。”   生怕被她疑心,莫研的目光总是一扫而过,不敢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心里却已然有了数。那女子身量较小,站在一群辽人侍女中甚是显眼,容貌神态确实如展昭所说,与三年前的方夫人极为相似,但相较起来又年轻许多。   时而扮成侍卫,时而扮成侍女,就是为了跟在耶律洪基身边,莫研颦眉。这女子如此明目张胆地跟随,耶律洪基自然不会不知道,定是他安排的。   正自想着,一个火红人影远远地过来了,莫研挑眉一望,果然是萧观音,旁边还跟着萧信。   这下,当真是热闹了。   “查刺哥哥!”   萧观音一过来便娇声唤耶律洪基,看见他身前的赵渝时,似笑非笑道:“没想到宋国公主也有此雅兴,我记得前几年,公主好像都不愿来钩鱼,我还以为你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北方蛮夷的余兴之乐呢。”   对她嘲讽口气浑然不在意,赵渝依次向萧氏兄妹二人见过礼,才柔柔笑道:“我怎么会看不上呢,只因我气力小,准头又不够,老是钩不到鱼,所以才玩得少。”   “准头只要多练练就成。”耶律洪基笑道。   看他双手轻搂赵渝,有模有样地教着她钩鱼,浑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莫研忍不住又想叹气,如此左拥右抱的日子,他怎么就不嫌麻烦呢。   见耶律洪基护着赵渝,萧观音怏怏不乐地走到了一旁,拿了鱼钩在手上玩。萧信倒是玩性不小,侍卫挖好的洞都瞧不上眼,自己蹲到冰上砰砰砰凿得起劲。这种玩意,他们辽人自小玩到大,自是熟练得很,也不以为是难事。   他洞凿好时,这边的赵渝和耶律洪基也正好停下手,旁边的木桶里装了几条鲜鱼,坐到旁边早已备好铺了狼皮褥子的椅子上休息。侍女们流水般奉上热茶与果点。   侍女们上前时,莫研着意留心看了下,果然那女子端上糕点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睇了耶律洪基一眼,耶律洪基伸手取了糕点,含入口中,亦笑着瞥她。若说她与耶律洪基没有私情,那才当真是奇怪。   那边萧观音见他们歇息,遂也准备过来,大概是心中有气,将鱼钩放回时未加留神,划到了手腕上,血刷地一下涌出来……   早有侍女惊叫起来:“郡主,你的手!”   耶律洪基听见叫喊声,再看见萧观音的殷红,忙急步上前,拉了她的手过来,又连声唤侍女拿药来。   “怎么也不小心点。”他责备道。   萧观音扁扁嘴,委屈地不作声。   “小七!”   赵渝也扭头唤莫研,莫研应声上前。   “快去把父皇给我的白玉止血膏拿来给郡主。”赵渝吩咐道。   虽不甚明了为何要对萧观音这么好,莫研仍是依命行事,为求快捷,还特地找旁边侍卫借了马疾驰而去。   这边萧观音却不领赵渝的情,道:“公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等小伤,用寻常药即可,还用不着你父皇给你的贵重东西。”   赵渝温柔笑道:“这虽是小伤,可伤在手上,若是留了疤可就不好了。我的药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有个好处,抹在伤口上不会留疤痕。”   天下女子皆爱美,萧观音自然也不例外,听说不会留疤痕,便已有些动心,偏偏又抹不开面子用赵渝的东西。   “还请萧妹妹莫要嫌弃。”赵渝放低姿态,软语相劝,又掏出自己的丝绢,也不嫌血腥,替她先按住伤口。   萧观音果然心中一软,未再说什么,显是愿意了。   耶律洪基笑着望了二人,深觉赵渝秉性温柔大度且识大体,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层。   不多时,莫研飞马过来,将白玉止血膏交与赵渝。赵渝亲自挑了药膏给萧观音抹上,又替她包扎好,柔声嘱咐道:“药你收着,早晚各抹一次,记着这几日莫要沾水。”   萧观音点点头,收下药来。   旁边,萧信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道:“这玩意好,省得每回出去狩猎时你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伤着哪里。”   “哥,你又胡说什么。”   萧观音嗔了他一句,转而朝耶律洪基笑道:“查刺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你送我的那匹马?”   耶律洪基其实早已记不清了,但自然不能说不记得,只笑着点了点头,   “现下,它也生了一只小马驹,你替我相相,看它好不好。”   “好啊!”   辽人爱酒爱马,仿佛是自血液中而来,耶律洪基对马匹自是十分喜爱,当下便想去看。转头见到赵渝犹在身畔,本是自己邀了她来钩鱼,似乎又不便丢下她,正自有些迟疑,便听见赵渝柔声道:   “殿下尽去无妨,我玩了这半日,也有些累了,正想回去歇着,暖暖身子呢,”   “公主……”耶律洪基感激她温柔体贴,“那公主好些歇息,迟些时候我再去探望。”   盈盈辞过众人,赵渝便与莫研一同回了帐。   “冻煞人了!冻煞人了!”   赵渝一回帐中,连头上钗妆都未来得及卸,便合衣缩上软榻,又命侍女赶紧将汤婆子灌了热水放入被衾中。   莫研看着直摇头:“我方才摸你的手,都冻成冰了。”   “是么……”赵渝裹紧被衾,哆嗦道:“我都冻得没知觉了。给萧观音上药的时候,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手抖起来。”   “你这样可不行,我看耶律洪基那家伙摸了你好几次手,他占没占便宜,咱们倒可以不计较,可他和你挨这么久,你总会有撑不住让他发觉的时候。今日还是摸摸小手,手冷些也没什么,明日若是让他听见你牙齿打架,那声音可不太好听。”   “什么叫做占没占便宜,咱们不计较,你……行了。”赵渝捧着侍女端上的热茶,慢慢地饮着,方觉得冰成冰坨的身子又慢慢回来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便是他发觉不了,我也受不住了,实在太冷,下次还是得多穿点。”   莫研手拢在火盆上方,慢悠悠地烘着,忽又笑道:“耶律洪基缩还会来探望,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我们好给他下一贴猛药。”   “也许他也只是说说罢了,不见得真的会来。”赵渝并未抱太大希望,三年来,耶律洪基从未独身来探望过她,她估摸着他转个头也就将此事忘了。   “那也不难,公主你自己不便出面,咱们可以叫宁王殿下请他来,他肯定会来,而且也不会有萧观音在旁碍事。”莫研挠挠耳根,陷入思考之中,“只是他来了之后,咱们怎生安排,倒是得好好琢磨琢磨。公主,公主……”   她抬眼看赵渝时,赵渝已经歪在枕上,双目微合,显然是倦极而眠。莫研只得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出帐去,再吩咐侍女莫要进去惊扰。    卷三第三十四章         回了自己的帐中,先看了乌龟无恙,莫研才安心。此刻在她脑中转来转去的都是耶律洪基身边那长得象方夫人的女子。   看她走路,确实是会些功夫。可大哥说过,她曾经扮成侍卫,那么耶律洪基也许是知道她会功夫才让她这么扮。如果真如大哥所说,她可能会用毒,那么耶律洪基又知道不知道呢?   这些事,她坐在帐中想是想不出眉目,只怕还是得到耶律洪基的营中走一趟才能找到些许线索。   冒冒然闯了去自然不行,还是得找个由头。莫研脑子转了转,边跳起身出帐,一路顺拐着到了灶帐,在那里翻来翻去,找出瓶色泽鲜亮的豆酱汁来,寻了个小瓶子倒满,塞好,便往耶律洪基大营过来。   她本就是侍女打扮,除了身量矮小些,并无引人注目之处。说明自己是赵渝处的侍女,奉命送些蒸鱼的调料过来,把守的侍卫并未为难她,指明灶帐的位置,便让她进去了。   因此时距离吃饭还有阵子,故而灶帐也不忙,不过是剥些坚果这些繁琐的活计,只有三两个的侍女在内中。   “我家公主今日与殿下钩上不少鲜鱼,所以公主特命我将这瓶蒸鱼的酱汁送来,蒸鱼时只要浇在鱼身上便可。”进了灶间,莫研陪着笑把瓶子交给其中一位侍女,“这是我们南国的做法,你们不妨尝尝,若觉得好,我下次再送来。”   侍女点头收了,抬眼看了眼莫研:“你就是今日跟在宋国公主身旁的侍女吧?”她正好之前捧着点心盒子候在旁边,故而认得出莫研。   “对,姐姐还记得我?”莫研笑道。   听说是她,旁边几个侍女都围了上来,倒把莫研唬了一跳,以为自己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却听见她们皆笑道:“你来的正好,我们正有事想请教你呢。”   “请教可不敢当,姐姐们问便是了。”   “你家公主衣衫上薰的是什么香,怎得那么好闻,把我们殿下都迷得神魂颠倒的。”   “对对对,还有,你家公主用得什么胭脂……”   “……梳的发式……”   ……   莫研几乎要被这一大堆的问题淹没,虽然有些不耐,但怎么也不能扫她们的心,遂一一道来,更附加讲解了一番养生调理之道,听得她们皆是连连点头。   到了适当之时,她轻轻巧巧将话题一转,道:“我还以为姐姐们中也有我们宋人,所以这些应该早就知道才是,难道她就没和你们聊起过这些。”   “我们之间的宋人?”其中一侍女愣了愣,似乎不知道她说得是谁。   另一侍女捅了捅她:“她说得肯定是唐苓。”   “唐苓?”莫研心中一惊,笑道,“她可就是今天也同姐姐们站在一起的,我瞧她生得瘦小,并不像北方人,应该也是宋国人吧。”   “谁知道她是哪里人,殿下年前出去狩猎,转了一圈就把她带了回来,她的来路谁也不知道。”侍女们对唐苓似乎不太待见。   莫研故作吃惊状,道:“这么说她不是侍女?”   “当然不是,我们也不认得她,以前还知道收敛些,现下成天就知道粘在殿下身边,一会儿扮成侍卫,一会儿扮成侍女来讨殿下欢心。”说话的侍女显然看不惯唐苓所为。   “这两夜,我看她一直留在殿下帐中,未曾出来。”   莫研干笑:“她能扮成侍卫,想来是身上会些功夫吧?”   “她会功夫吗?这倒看不出来。”几名侍女均摇了摇头。   看再问下去,除了争风吃醋之事,恐怕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莫研便找了借口要走,临走又对那几名侍女好言好语,请她们若还有梳妆打扮上的事尽管来找自己,自己必会细细说与她们听。   此时外间传来个女子声音,不大,有些高:“送盘茶果到殿下帐中!要快些!”说完,便听见脚步声走远。   侍女撇撇嘴,朝莫研道:“瞧,就是那位唐苓!还真把自己当主子,差遣起我们来了。”   “这是唐苓的声音……”   莫研似有所思,转瞬回过神来,正好怀中荷包里还有几星散香,这些在京城虽不值多少钱,但到了此处赫然身价百倍起来,她拿出来送与她们,才被侍女们千恩万谢地送着走了。   回营的路上,她因脑中想事,走得慢了许多,慢悠悠地往前踱。   唐苓,她竟讲得一口川蜀口音,若是再加上会用毒……难道这女子竟然是四川唐门的人?唐门虽是江湖大派,但与朝廷向来并无牵扯,如何会参与到这叛国之事中,这却是她怎么想也不明白的。   行了一段路,身后有马蹄声过来,她忙往路边躲闪,想让马匹过去。   来人却缓下速度,唤她道:“丫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晃荡?”   莫研回头,见是宁晋,身后还跟着吴子楚,再往后是大队侍卫,马鞍上还挂着些野鹅野鸡,看样子,似乎是刚去水边射猎归来。   “公主与耶律殿下钩了好些鱼,我送些豆酱汁过去让她们蒸鱼。”莫研朝宁晋道。   “大冷的天,”宁晋皱眉,“你才养好病,这不是出来受罪吗,还这么慢吞吞地走着。快上来,我带着你回去!”   “不要。”莫研飞快拒绝,“又没多远,我溜达两步就到了,骑马风大,走着还和暖些呢。”   这丫头总有一套套道理,宁晋纵然有些恼,却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扭头看了眼吴子楚,自己翻身下马:“子楚,你替我把马牵回去。我也走走……和暖些。”   “属下遵命。”   待一行人走远,莫研才莫名其妙地看向宁晋:“你怎么不早说你想走路,那马不就可以让给我骑了么?”   “你方才不是还说骑马风大,走路和暖些么?”   “随便说说而已。”她苦着脸道。   宁晋气结。   莫研已混不在意地径自往前走,他撇撇嘴,只得跟上。   此时正值严冬,两旁尽是萧条景象,凄凄冷冷的,宁晋怅然叹口气,道:“这几日,我看小渝儿心情象是比原来好多了,你劝她多吃些东西,把身子养好是正事。否则,我回去也不知该怎么向皇兄交待。”   “哦……”莫研心不在焉地漫应着,脑中所想的还是唐苓的事。   “这些日子看下来,耶律洪基对她倒还算可以……”宁晋犹在道。   莫研听见耶律洪基四字,再看看宁晋,略略一想,遂朝宁晋道:“今日耶律洪基邀公主去钩鱼,我看见耶律洪基的侍女中居然有位像是宋国女子,后来问了其他侍女,才知道那女子竟是耶律洪基特地带在身边的。”   宁晋“哦”了一声,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啊!”莫研奇道,“这对公主难道不是威胁吗?”   “这种事,就算眼下没有,将来也一定会有。”宁晋淡淡道,“小渝儿迟早地学会面对这些。现在不过是个宠姬而已,对她而言并无太大威胁。”   “可是……”   宁晋笑着睇她:“你想我怎样,难道我能找耶律洪基兴师问罪么?再说,我又不能在辽国陪着她一辈子,顶多点拨一二,让他不可怠慢小渝儿。”   “就这些?”   “那我还能怎么样,事不能过,否则我走了,受罪的人是小渝儿。”   莫研烦恼地瞪了他一样,她不能将实情告之宁晋,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罢了。   宁晋侧头看了半晌,突然道:“小七,你知不知道你近来有些不一样了?”   “嗯?”莫研愣了下,停下脚步,伸手搓搓脸,笑道,“你是说脸被冻的又红又糙的吧,塞外的风还真是厉害。”   “不是。”   宁晋笑着摇了摇头,自顾往前走去。   “那有什么不一样?”莫研奇道,追着问。   宁晋回首,看了她半晌,才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有些不一样,倒像是回到了几年前,我刚认识你时的样子。”   “……是么。”   莫研怔了怔,这些年当捕头办案,她早已形成了许多习惯,包括自然而然地对人的话做出判断。   宁晋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得很。可她却知道,若不是对一个人极深的关心,定然不会留意到她笑起来样子有何不同。比起他曾为她做的许多事,他淡淡的一句话,却更令她感动。   她很想向宁晋说些什么,想了半日,发觉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索性跺跺脚跟上去。   “看你们猎了不少野鸡野鹅,晚上可以好好吃上一顿。”她顺口扯些别的话题,“做几只叫化鸡倒是不错。”   “你弄?”宁晋挑眉。   “可以啊,你想吃什么样的,烤的,酱的,炖的,还是烧的?全不在话下。要不各来一只也行。”莫研大言不惭。   宁晋忍不住一笑:“你还是歇着吧,病才好,还吃那么荤腥。我们自吃野味,你还是随小渝儿喝粥吧。”   两人说说谈谈,不知不觉一路回到了营地。    卷三第三十五章         赵渝一直以为耶律洪基说回来探望自己不过是客套话,可却未料到,次日下午耶律洪基竟然果真来了。   在帐内听到通报时,赵渝便吃了一惊,他来的实在突然,此刻要再细细妆容肯定是来不及了,略略修饰又无法遮掩病容。   “这要如何才好……”她紧张地想着,耶律洪基此时就在帐厅中同小皇叔闲聊,自己定然不能让他久候,得快些想出法子才好。   “快去把小七找来。”   让人去唤莫研,赵渝先让侍女替自己更衣,待莫研急急忙忙地进帐来,她便已想好了,遂让莫研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番向她讲了一通。   “你可都记清楚了?到时候可别说错话。”她叮嘱道。   莫研自信满满地点头:“放心。”   赵渝方才深吸口气,临镜自览,双颊淡淡扑了层胭脂,但眉目间仍可看出些许憔悴,透出几分病容。   “怎样?”   待侍女插好珠钗,她回首问莫研。   莫研颦眉看了她片刻,才道:“反正就是要让他知道你病了,这样也就可以了。走路时再歪着点,估计更像。”   赵渝白了她一眼,起身让侍女替自己披上外袍,拢紧衣领:“走吧。”   两人穿过帐廊,往帐厅而去。还未到时,莫研便已在帐厅之外看见耶律洪基的几位随身侍卫,打量了一下,并不见唐苓,想是此行耶律洪基未带她来。   早已有侍女候在帐厅外打着帘,见赵渝过来,遂行礼亦同时朝内宣道:“公主驾到。”   赵渝深吸口气,嫣然一笑,方举步进帐。   帐内,耶律洪基正与宁晋闲话笑谈,见赵渝到来,耶律洪基忙起身相迎。   “殿下。”   见赵渝盈盈行礼,耶律洪基伸手将她扶起,细看她眉目,不由诧异道:“公主可是身体有恙?”   赵渝摇头笑道:“有劳殿下关心,大概是昨夜里睡觉时汤婆子太热,我又贪凉蹬了被,受了些寒,不碍事的。”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娃儿一样贪凉蹬被。”宁晋素是看惯了这种场面的,何等机敏,在旁配合着取笑她道。   赵渝羞涩一笑,更添风情,惹得耶律洪基又是好笑又是怜惜。   “小渝儿,你猜猜,耶律殿下给你送了什么来?”宁晋又笑道。   “送我?”赵渝奇道,转向耶律洪基,“殿下,是什么?”   耶律洪基得意一笑,显然对自己的礼物很是满意,挽了赵渝的手出帐,用手一指:“你看喜不喜欢?”   他所指之处,一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正站在雪地之中,通体雪白,让人看了煞是喜爱。   “好漂亮的马!”赵渝叹道,忍不住上前去抚摸它,手下的皮毛光洁,柔顺得很,“殿下,这……真的是送给我的?!”   “当然。”   “多谢殿下!”赵渝笑吟吟地又朝他施了一礼,复回身爱不释手地抚摸小马。   见赵渝如此喜欢这马,耶律洪基自然甚是欢喜,亦上前摸着马儿道:“你喜欢就好,好好养着,他日你便可骑着它,随我一同骑射狩猎,可好?”   “殿下,这也是我心中所愿。”   赵渝微笑道。   眼看见公主如此曲意奉承,莫研心中不是滋味,自问若是自己,断然做不到这般,因而也对赵渝愈加钦佩。   帐外风大,宁晋正欲请他二人进帐,却听马蹄声响,又有一小队人马进了营。   “殿下。”耶律菩萨奴翻身下马,先朝耶律洪基施礼道。   耶律洪基略点点头,瞥一眼耶律菩萨奴身后的侍卫手中所捧之物,朝宁晋笑道:“看来,是我叔叔给你送好酒来了。”   耶律菩萨奴朝宁晋施礼道:“在下奉南院大王之命,特送陈年美酒十坛,给宁王殿下小酌。”   “多谢多谢。”宁晋笑道。   这边,莫研看见展昭所扮的耶律菩萨奴,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美滋滋,虽知万不可露出破绽,却怎么也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展昭却是始终目不斜视,神情淡然。   宁晋挥手叫人接过酒,又朝他让道:“副使大人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坐坐。”   “多谢美意,在下尚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展昭淡淡回绝,拱手欲走,却听见耶律洪基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道:   “耶律副使不愿留下,莫非是因为我在这里。”   此言即出,展昭不得不停下脚步:“殿下多虑了,并无此事,在下确有……”   “那就留下来坐坐,”耶律洪基打断他的话,突又轻松一笑,上前拍拍他肩膀道,“我叔叔年纪大了,有些事我不会同他老人家一般见识。何况,他是他,你是你,你也犯不着见了我跟见猫似的就躲。”   “走走走,都进来说话,”宁晋招呼道,“都站着外头吹着风,倒是我这主人的不是了。”   耶律洪基再不多言,径自进帐去。展昭犹豫一瞬,自方才话中,他亦听出耶律洪基有拉拢之意,遂举步跟上。落在最后的,是莫研和赵渝,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各是一肚子的心事。   宁晋方才掉头已吩咐备下酒菜,朝众人笑道:“好酒已有,诸位今日就留在这里用饭,让我这远来的客人做一回东,也尝尝我们这里厨子的手艺。”   耶律洪基自然合意,笑道:“宋国菜肴精致讲究,看来我今日是有口福了。耶律副使,你这酒送得恰是时候啊。”   展昭淡淡一笑,道:“有美酒佳肴,若再有歌舞助兴,岂不更妙。”他深知耶律洪基性情,宴席上最喜看女子歌舞,又或男子角斗。   此言一出,耶律洪基连连点头:“说的对,不过也不妨……”他连声将自己的侍卫唤入,吩咐道:“去,把我营中跳舞角斗之人都带过来,给宁王好好表演一番。”   侍卫领命而去。   展昭带来的十坛子酒先开了四坛,每人案前皆各一坛。   “公主,喝酒亦能驱寒,你不妨多喝些,到了明日一觉醒来病定会好了。”耶律洪基朝赵渝笑道。   赵渝暗自叫苦不迭,但不想扫耶律洪基的兴,遂命莫研替自己斟上酒。莫研也是烦恼不已,酒坛子都摆在眼跟前,有心做手脚却是无从下手,只得替她斟了。   看案上所摆都是酒杯,耶律洪基忙朝侍女道:“这小小杯子喝起来如何能尽兴,快换大碗来。”   何必拿碗,直接拿酒坛子倒着喝,你岂不更尽兴,宁晋暗自心道,面上却丝毫不露:“对对对,都换大碗,都换!”   喝多喝少,对于展昭来说并无分别,故而并未说什么。   一时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酒已斟满,众人觥筹交错,谈谈笑笑。   赵渝勉强着自己陪耶律洪基喝下几碗,已觉得酒气上行,头昏沉沉的,赶紧吃了好些菜,想压住酒劲。   莫研换不了酒,便到外头拿了解酒丸来,悄悄塞与赵渝,让她含在口中。之后她便一直立在赵渝身后,目光时而落在对面的展昭身上,再若无其事地漠然移开,不敢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   不多时,耶律洪基之前所唤的歌舞角斗之人都已到了。   鼓鸣,舞起。   莫研眼尖,一下便看见舞者之中赫然有唐苓,不由地心中一紧,飞快地看向展昭,后者不动声色地欣赏着舞蹈,神态淡然。莫研立时暗悔自己沉不住气,忙定定心神,复看向舞者。    卷三第三十六章         一曲舞毕,几位舞者上前为众人斟酒。   上前为耶律洪基斟酒的便是唐苓,对耶律洪基娇柔媚笑,柔情万状,均看在莫研眼中。倒是耶律洪基,大概因为赵渝在侧,故而并不与唐苓过分亲密,而是朝宁晋笑道:“不知我大辽女子的姿色,可还看得入宁王的眼?”   宁晋正被另一舞者缠住,他喝了几大碗酒下肚,酒行百骸,言行已微有狂态,当下哈哈一笑道:“宋国女子似柳树下的燕子,辽国女子却似长空中的大雁,各具风姿。”   “说的好,说的好。”耶律洪基笑道,“不瞒你们说,公主是宋国金枝玉叶,而我大辽位处北方,比起宋国自然算得上是苦寒之地。我一直担心公主会对我多有嫌弃呢?”   饶得赵渝头晕,听见此话,酒也醒了一半,忙道:“殿下是北方的雄健苍鹰,殿下有所不知,担心的人是我。”   此言一出,耶律洪基大悦,朝赵渝笑道:“看来倒是你我二人都不该担心才对。”   赵渝柔柔一笑,举碗敬他,两人皆是满饮,空碗放下。   今日,耶律洪基显然兴致不错,与宁晋闲话了一会风土人情,又转向展昭,见任凭身畔舞者如何使出百般解数讨好,展昭始终淡淡的,并不见有动心轻狂之举。耶律菩萨奴不好女色,因此耶律重光愈发信任他,这点耶律洪基是早就知道的,眼下见了,倒也不以为怪。   倒是立在赵渝身后的莫研,不敢正眼看展昭,但眼角余光亦能看见那女子对着展昭上下其手,她虽面上不动声色,双手却在袖中紧紧攥住,恨得几乎能攥出水来。   宁晋拥着舞者,目光好几次落在耶律洪基身畔的唐苓身上,想起之前莫研所言,心中略想片刻,遂装作不经意朝宁晋笑道:“殿下身畔的那女子,若我没看错的话,应该不是辽国女子吧?”   耶律洪基面色有些不自然,继而笑着点点头:“她确是不是辽人,而是你们宋国女子,是我专门寻来教习舞蹈,为了是来日给公主解闷。”耶律洪基此次来本就不想带着唐苓,却不料遣人回府时被唐苓听见,她因自认为得宠,便自作聪明扮成舞者前来。   此事着实是出耶律洪基的意料,只是她来了,自己又不能当真众人的面再将她赶了回去。唐苓的来历,他自然是不能说,遂编了个借口,顺便讨赵渝的欢心。   “原来如此,”宁晋也不拆穿,顺水推舟地朝赵渝笑道,“小渝儿,瞧瞧殿下对你多有心,你还真是有福之人。”   赵渝朝耶律洪基感激笑道:“殿下想得如此周全,倒叫我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好。”   正巧有侍女捧菜肴进来,寒风卷入,赵渝本就已是头昏脑胀,被风一吹,顿觉更加不适,身体微晃,差点栽倒。亏得莫研眼疾手快,自后伸手扶住她。   “公主怎么了?”耶律洪基忙紧张问道。   赵渝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要吐出来,只能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莫研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朝耶律洪基道:“殿下有所不知,公主来捺钵之时得知此地有五彩神龟,又知前些年殿下曾特地派人来此,欲抓此神龟敬献皇上,却不可得。公主说殿下是一片孝心,说什么也得替殿下抓到神龟。故而,公主来此之后,日日往水泽旁垂钓。而且公主还说神龟既是神兽,必不可轻得,须得诚感动天,还不让我等插手,她自己风雪无阻地守着。这段日子下来,人也瘦了一大圈,身子也落下病来。……公主说她是为了替殿下抓到神龟,让殿下可尽孝道罢了,故而也不让我们乱说。可今日,我看着公主这番模样,殿下若还不知,岂非是白白辜负了公主的一番苦心。”   这话说来半真半假,之前赵渝日日垂钓之事耶律洪基也曾有所闻,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为了自己,此时听来,再看见她柔弱之躯伏在案上,不由的大为怜惜:“我竟不知公主这般为我……”   “那神龟到现在都未可得,殿下莫再说这话,岂不叫我羞愧。再说,我们大礼在即,在我心中,早就不分什么你我。既是殿下想办的事,我自是尽心尽力,这原就是自然而然之事。”赵渝勉力撑起身子柔柔道。   这话更是听得耶律洪基感动异常,索性起身至赵渝旁边,将她扶起:“眼下你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你还是快回去歇着吧。来,我扶你回去。”   说罢,他便扶着赵渝往外走。莫研愣了下,忙快步随出去。   在莫研引领下,耶律洪基半扶半抱地将赵渝送回寝帐之中,一路上的侍卫侍女施礼之际亦纷纷侧目。   一直扶着赵渝在软榻上靠好,耶律洪基才在她身畔坐下,拉的她的手柔声道:“往日是我疏忽了,我竟不知道你的心意这般……”他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总之咱们来日方长,你养好身子才是。”   “好。”   赵渝点点头。   “那你歇着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殿下公事繁忙,不必挂心于我,”赵渝温柔笑着,“闲时再来便是。”   耶律洪基笑着点点头,又取过被衾替她盖上,这才不舍地离去。   帐中寂静了片刻,莫研眼看着耶律洪基走远,这才掩好帐帘,绕到屏风后。赵渝正双目怔怔看着帐顶……   “公主,我瞧着他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莫研轻声道。   赵渝回过神来,长叹口气:“他这不过是一时感动罢了,过个几日也就抛诸脑后了。所以,我一定得想个法子,让他永远都记着我的好。”   “永远都记着?”莫研挠挠耳根,不在意道,“这可不容易,除非是有人为了他缺胳膊断腿送了性命,那他说不定会记着呢。”   “说的也是。”   “公主,来日方长这句话倒没说错,咱们眼下替他抓了乌龟,也够他感动好一阵子的了,以后再慢慢想别的事便是了。”   “……来日方长……”赵渝慢慢咀嚼着这四字,似笑非笑。   莫研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不由唤道:“公主,你想什么呢?”   赵渝淡然一笑:“没事,酒有些上头。你唤她们进来给我梳洗,我想早点歇着了。”   “哦。”   看她模样可怜,为了让她早些睡下,莫研应声出来,又唤了侍女进去。   此时正好帐厅那边宴席散了,莫研远远地看着宁晋送耶律洪基出来,展昭也在一旁,似乎在话别。   似乎感觉到她的存在,展昭的目光往这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莫研半隐在一根廊柱后面,周遭并无灯火。她明知他大概根本看不见自己,却还是怔怔地站着,百般眷恋地看着他,仿佛在与他对视一般。   她分明知道赵渝心中的那个人是耶律菩萨奴。   可那个耶律菩萨奴却死了,赵渝伤心的模样她亦是看在眼中的。   故而,再看着赵渝对耶律洪基的曲意奉承,想着赵渝内心的痛苦,着实令她不舒服。   眼前的这一切一切都让她觉得厌倦烦闷,只想和展昭两人静静的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这夜,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展昭,想和他说说话。可她却不能,她不能因自己的任性而将展昭置身在危险之中。说来也怪,不知道耶律菩萨奴就是展昭之前,若说夜探营帐而要不被人觉察,她未必不行。可知道他就是大哥之后,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试。   待看着他们都已出营去,展昭的身影任是自己再望也望不见了。莫研才怏怏收回目光,因一直陪着赵渝,她自己尚未用饭,便到灶帐,自行寻了些吃食,拎在漆盒之中,欲回帐再吃。   走到一半,又觉得帐中憋闷,不欲回去,索性拎着食盒漫步到营外,心中想见的人是展昭,却不能去寻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寻常与赵渝垂钓之处。此时天色已黑,此处再无别人,她寻了块石头,颓然坐下,长舒口气。   正想翻东西吃,突听见身后不远似乎有人咳了一声,骇得她跳起身来,定睛望去,果然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背靠树。    卷三第三十七章         “你……是人是鬼?”她不由地有些慌。   那人笑道:“胆子这么小,大晚上的就别出来。”   是苏醉,莫研这才松了口气,拎着食盒踱过去,看见苏醉手中拿着一酒囊,正靠坐在树上慢慢地饮着,看上去他的心境似乎也不太好。   “有东西吃不吃?”莫研把盒子往他旁边一放,人也在旁坐了下来。   苏醉瞥了她一眼,目中似有郁郁之气,也不说话,径自翻开盒子,抄起野鸭腿就大口大口地啃将起来。   “看来今日你的心情也不好,巧了。”   莫研拿了他放下的酒囊,也仰口饮了几口,此间入夜后几乎无人会来,倒真是清净得很。   酒火辣辣地自喉咙灌下去,她连连咂嘴,撕下鸭肉忙塞嘴里。   “不会喝就别糟蹋酒。”苏醉这才开口,横她一眼,把酒抢了过去,话带嘲笑:“免得待会喝醉了我还得喊人来背你。”   莫研笑嘻嘻斜睇他:“上次是你?”   “不是我,难道是你。”苏醉虽然笑着,却微露狂态,接着饮了一大口酒,沉默半晌才没头没脑地问道:“她怎么样了?”   “谁啊?”   “是不是又喝多了?几乎全营里的人都看见她在耶律洪基怀里。”   莫研这才明白他所指的是公主,而且他的语气不善,似乎对赵渝颇有微词。“她的苦衷,你们怎么会知道。”她替赵渝抱不平,“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宋辽两国。”   苏醉不语,又灌了口酒,接着啃鸭腿。   “你……”莫研怒瞪他一眼,“难道你以为她只是在争宠吗?”   “难道不是吗?”苏醉淡淡笑道,“不过她这么做是对的,很对,很对……”   “可你却瞧不起她!”   “我没有,我只是……”苏醉怅然摇了摇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研愣了半晌,才试探道:“难道你是在吃醋?”   他愣了下,随即大笑出声:“莫胡说八道。”   “你……也喜欢她?”莫研挠挠耳根,不解道,“你才见她几次而已,是何时开始喜欢上她的?”   “叫你莫再胡说了!”苏醉褪去笑意,提高嗓门,   “那你就是承认了。”   以莫研的办案经验,情绪激动成这样的人,多半是由于心虚所至。   苏醉斜睇她,眼睛里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加上他胡子邋遢的模样还真有些吓人,可惜莫研正低头在食盒里翻东西吃,压根没看见。   取出碟鹅油酥卷,莫研咬了一口,才侧头瞧他,此时苏醉已然复垂下头去,手重重地地捏着酒囊。   莫研闲闲问道:“你是何时认得她的?”   苏醉不响,莫研好心将手中鹅油酥卷的碟子递过去,被他挡开,几个酥卷差点滚落地上,亏得她眼疾手快,忙抢了起来。   “不吃也不要糟蹋。”莫研低低嘀咕着。   “哼……大概是九年前了吧。”   “啊?”莫研怔了怔,“九年前你就见过她,那时她才多大啊?”   “大概才十一、二岁左右吧。”   想起初见时皇宫中那个眼睛大大的女娃娃,苏醉忍不住就想笑。   “十一、二岁?”莫研匪夷所思地地颦眉望向他,“你那时候就喜欢上她了?”   “怎么可能。”   “说的也是,不然也太……”   被苏醉适时地白一眼,莫研识趣地没再说下去,笑嘻嘻道:“公主生得那样美,你会喜欢她自是再寻常不过。不过,只可惜……”她本想说只可惜公主始终是要嫁给耶律洪基,想想觉得替赵渝郁闷,便未再说下去。   苏醉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冷笑道:“你是想说,只可惜我是个天残之人,根本不配。”   莫研莫名其妙地斜他:“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瘸了条腿有什么关系?我二哥哥双目失明,我们家里头就他最神气,莫说是我们,连我师父都得乖乖听他的话。”   苏醉微微一笑,没作声。   见他不答话,莫研遂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苏醉仍是不答,自顾喝酒。   莫研自觉无趣,也只得不吭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东西,脑中飘来荡去的是之前赵渝苍白的面容。   ——“来日方长……”   ——“……让他永远都记着我的好。”   ——她淡淡的神情,古怪的笑容,   “啊!”莫研突然惊叫一声,把苏醉吓一跳。   “怎么了?”   没理会他,莫研阴沉着脸,紧张地思索着什么,口中絮絮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样,难怪她……”   直过了半晌,她才猛地抬头望向苏醉,神色焦急道:“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才好?”   甚少见她如此模样,苏醉被她弄得也有些紧张:“出什么事了?”   “我想,她一定是……一定是不想活了。”   “谁?”   “除了她,还会有谁。”   这下苏醉明白过来,却仍是不解道:“无缘无故的,你怎么说她不想活了?”   “你不明白的,”莫研想了想,反而怒瞪了他一眼,“都是你不好!”   苏醉不作声。   莫研咬牙切齿:“你不该告诉她那人死了。自那日后,我就觉得她有些怪,现在想来,她定是下了决心,要随他而去。”   这下,苏醉是根本说不出话来了,良久,才惨然一笑,艰涩道:“你……你怎么知道她是要随他而去。”   “我不知道。”莫研摇头。   苏醉盯着她。   “我只知道,她肯定是不想活了,她心里的滋味我也曾有过,自然再清楚不过。”莫研接着轻轻道。   “可你并没有寻死。”苏醉道。   “因为我曾答应过大哥,要好好活下去,好好记着他,念着他。可她与我不同,她孤身在此,无亲无故,心里是一点念想也没有。”   听到此处,苏醉腾地站起来,莫研急忙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去拦着她!”   “急什么,三日五日内她还不会有事。”莫研用力把他扯回来,“你这个人,平常脑子挺好使的,这会倒傻了。”   她这下用力过大,苏醉一个不稳,仰面重重摔倒在地上,断腿处的剧痛闪电般传达全身,他紧咬着牙,哼都未哼一声。   “啊……你没事吧。”   莫研忙要去扶他,却被他用力挡开,只得讪讪坐了回去。   腿疼得根本站不起来,可他也不想起来,就这么躺在冰凉刺骨的雪地上,看着头顶沉沉压下的暗黑云层,脑中一片混乱,几乎完全无法思考。   他以为应该让她死了这份心,因为两人之间绝无可能。   他以为,让她得知真相,不过是彼此间再多增一份痛苦而已。   难道他竟然做错了?   “你是不是撞到头了?”莫研看他躺着不动,不由有些担心,凑上前问道。   苏醉再笑不出来,不耐烦地冷冷道:“走开,别烦我!”   莫研愣在当地,倒不是被他态度所吓,而是觉得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耳熟之至,简直就在口中,呼之欲出。为了让自己快些想起这个声音,她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因对莫研并无戒心,苏醉正自烦乱,一把拨开她的手,复道:“走开!”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终于唤起了莫研的记忆,她不但不恼,反而得意一笑,道:“原来是你!”   苏醉听不明白她说什么,故而也不答话,却又听见莫研叹了口气:   “你既然还活着,又何苦骗她。”   闻言,苏醉猛然坐起,正与莫研对视。   “你不该骗她。”莫研缓缓重复道。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莫研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莫忘了,我是开封府的捕头,你以为我在开封府里头天天绣花么?”   苏醉摇头叹气,枉为海东青,居然两次栽在这小麻雀手上,还真够冤的。   “她对你一往情深,你怎么忍心这般对她?”莫研想起自己亦是被展昭瞒得好苦,忍不住忿然责问道。   “那又如何,”苏醉苦笑道,“我与她绝无可能,还不如让她觉得我已死了,倒还了断得干净些。”   “是啊,等她死了,你就干净了。”   莫研恶狠狠骂道,又着实想不出什么话能让他回心转意,跺跺脚气呼呼走了,连食盒都不拿。   苏醉无言,独自垂着头,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卷三第三十八章         接下来,连着几日,苏醉都过得提心吊胆的。每日遛马都故意多兜一个大圈,从赵渝的帐前走,想看看她是否安好。   即使他心中明明知道,赵渝还未将乌龟献给耶律洪基,事情未做,她应是安好无恙。可不知为何,自那夜听了莫研的言语,他便总觉得不安。   难道要去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只是瘸了?   那又能如何,让她伤心,让她怜悯,然后终将还是要嫁给耶律洪基。   他着实是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了。   而这些日子,莫研面对赵渝时,心中亦是百般纠结。   每次都想告诉她,那个人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而且他就在你的身畔,在你触目可及之处。   可是,每次话将出口之际,她都犹豫了……   “小七,你又怎么了?”赵渝看着莫研又在发愣,这几日老见她这模样。   莫研咬咬嘴唇,迟疑道:“没、没什么。”   赵渝淡淡一笑,也不追问,此时左右无人,她柔声朝莫研道:“是在担心展昭的事吧?”   不知该怎么说,莫研不点头也不摇头,愣愣的。   赵渝叹口气道:“我也真希望他们能快些查出来,你二人分别如此之久,也是苦了你们了。现下,有线索了么?”   “线索倒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蛇未出洞,所以还得等。”被她一问,莫研想到此事所涉及到唐门的人,心里发凉,“也不知究竟能不能顺利?”   “需要我帮忙么?”赵渝问道。   莫研忙摇摇头:“那倒不用,公主你自己的事就够心烦的了。”   赵渝微笑,用手指了指旁边矮柜上这些日子耶律洪基送来的林林总总的东西:“瞧瞧这些,我想也差不多该是拿出乌龟的时候了。明日一早,你就偷偷把乌龟送到我这里来。”   “好。”   “那你就回去歇着吧,出去时让她们准备热汤送进来,我要沐浴。”   莫研应了,心不在焉地步出帐外,唤了侍女给赵渝准备洗澡水,方才慢吞吞地回了自己帐中。   此日清早,她便裹了乌龟悄悄地送到赵渝处。   进去时赵渝似乎犹在睡梦之中,莫研只得轻轻唤她:“公主、公主……我把乌龟给你送来了。”   赵渝的脸半遮在被衾中,莫研见她还是未醒,便伸手去拨被衾,手碰触到她的脸颊,方觉滚烫,她竟是发着高热。   这下莫研急了,把乌龟往地上一放,寻出几条锦帕,在铜盆中浸了浸,赶忙敷在她额头上。又连声唤了侍女进来,让她们准备温水给赵渝擦身。   侍女们见不过一夜之间,赵渝骤然发起如此高热,不知是究竟哪里出了纰漏,都有些慌了。这边又有人赶着通报了宁晋,宁晋也急忙赶过来,看赵渝额头烫手,嘴唇开裂,显是病得不轻,不由又急又气,把底下跟着的人都骂了个遍。   正乱成一团,赵渝昏昏沉沉地醒来,先是唤退众人,只留下莫研。还有个宁晋杵在帐中,因身份高她一辈,她也拿他无法。   “小七……”她微弱道,“你记着,等耶律洪基来了,就说为了抓这乌龟,我掉入冰水之中,所以才会发此高热,千万记清楚了,莫忘了说。”   莫研听了这话,心中不自觉地升起几分寒意:“公主,你是存心让自己生病的?”   赵渝不答,勉强笑了笑。   宁晋听罢,也是怒道:“小渝儿,你究竟在想什么,想争宠的话,装装样子也就罢了,你居然这样……”他恨恨地说不下去。   莫研立起身,看见屏风后露出半个边的大浴桶,急步过去一探,果然满满的一桶冷水未倒,她顿时明白了。   “公主,这么冷的天,你……你居然去泡冷水,你到底还要不要命!”她急道。   “泡冷水!”   宁晋也是一骇,不可置信地盯住赵渝:“小渝儿,你是不是疯了?”   赵渝被他们嚷得头昏,半闭了眼不作声。她昨夜先是将自己裹在被衾中,又命侍女升了火盆,将自己烤得暖哄哄的,然后再遣开侍女,将自己骤然泡入早已冰凉的水中。严冬中如此一冷一热,便是寻常人也受不了,更不用说她本就是病弱之躯。   “公主!这些日子我就怕你做傻事,可是没想得你……”莫研怎么也想不到赵渝是用这个法子。   “这不是傻事。”赵渝低低道。   “你拿自己的性命往上搭,这难道还不是傻事!都是因为他,是不是?”   闻言,赵渝怔了怔,继而深深注视着莫研,一言不发。   宁晋却有些听不懂,转向莫研,不解道:“为了谁?耶律洪基?”   “公主,我没说错,是不是?”莫研顾不上和他解释,只朝赵渝急道,“自那日你听说那人死了,所以你自己也不想再活下去了,是不是?”   赵渝不答,目光抚过垫上的软毛,一遍又一遍,良久才道:“小七,你是经历过大悲大痛的,我也不想瞒你。这三年来,纵然以为他还活着,可我的心里还是很苦,因为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半星可能。现下知道他死了,而我却还得对着另一个男人曲意承欢,你知道那种感觉么?”   “……”莫研说不出话来。   宁晋亦是。   赵渝长吸口气:“接下去还会行大礼,我就得和耶律洪基成为真正的夫妻,这种日子我还得去过一辈子,你能想见的到我以后的日子么?”   两人无言以对。   “饶得他现下喜欢我,可究竟能持续多久?我在此地无依无靠,断断是斗不过萧观音的,保不定何时他便会对我相看生厌,到了那时,我今日辛辛苦苦所做一切便会付诸东流,他断然不会再记得我的好。那时的我即便留在他身边,对宋辽两国却是无半点益处。”   莫研不知她竟想得如此深远,本来想了几句劝解的话也都说不出口。   “可是,公主……倘若那人还活着,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是不是?”   赵渝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他的死,才让我找到了最正确的路,其实我早就该如此做了。你也不必劝我,我既然远嫁到此,也改做些事才对。”   宁晋拽过莫研,沉声道:“那人到底是谁,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莫研见再瞒也瞒不住,只得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宁晋。   宁晋听罢,震惊过甚,以至久久无法言语。   “你是说,那个人其实是以前的耶律菩萨奴,而现在的耶律菩萨奴就是展昭。”   莫研点头:“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刚刚得知此事。”   “难怪你……”   宁晋终于明白了莫研的转变是为何事,不由暗自深叹,果不其然,只有展昭才能如此牵动她的一颦一笑。   莫研眼下着急的只有赵渝的事,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凑身附耳过来:“现在怎么办?我看公主给自己找了一堆的理由,都是不想活下去,该怎么劝她才好?”   赵渝所说,句句占理,宁晋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由头才能劝得了她。   “水,小七。”赵渝唤道。   莫研忙给她倒了水,扶起她喂水。   赵渝却不甚想喝,只湿润下了嘴唇,转头看向莫研和宁晋:“我只求你们一件事情,这场戏必要演好,否则我就白白受这罪了。”   “公主……”莫研咬着嘴唇,忍不住想要哭。   倒是宁晋已镇定下来,点头沉声道:“放心吧,小渝儿,我们知道该怎么做。可待会端上来的汤药,你不能不吃。”   赵渝虚弱笑着点点头,方闭目休息,等待着耶律洪基的到来。    卷三第三十九章         耶律洪基来时,基本上这边都已是一切就绪,严阵以待。   “公主,你……”耶律洪基不明白怎么才几日不见,赵渝竟然病重如此,“我给你送来的药材有没有煎着吃,怎么会这般……”   “殿下,你莫着急,我没事。”   赵渝努力撑起身子,忙安慰他,还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殿下,你听我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昨日……昨日终于钓到了只龟,壳也是五彩的,但不知道是不是殿下你们所说的五彩神龟。……小七,快把它拿给殿下瞅瞅!”   莫研抱着乌龟,应声过来。   一看之下,耶律洪基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赵渝,双手接过那只龟,再三地抚摩着龟壳,激动道:“果然是它,果然是它,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找到五彩神龟。”   “是啊,我自己也没想到,一定是殿下洪福齐天,上苍知道我是为了殿下来找寻,所以保佑我终于找到了它。”   耶律洪基捧着乌龟,左右端详,爱不释手,又转头看向赵渝,满面感动道:“你是不是就是为了找它,所以病才加重的。”   赵渝柔柔一笑,摇了摇头。   莫研适时在旁插口道:“可不就是么,这乌龟实在太大,气力也大,差点把钓竿折断,公主怕它跑了,居然自己跳到冰水里把它捞了上来,回来的时候全身冻得象冰块,当真是把我们都给吓坏了。”   “你……”   耶律洪基想不到赵渝为了给他寻这只乌龟居然如此拼命,感动地看着她:“这也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如何是好?下次万不可再这样了!”   闻言,莫研暗自白了耶律洪基一眼,心道:“还想有下次,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赵渝柔顺地点点头:“殿下不必担心,我……对了,这五彩神龟,若殿下要献给皇上的话,千万别说是我寻来的,就说是殿下自己寻来的。这样皇上感念着殿下的一片孝心,定然更加欢喜,岂不是更好。我这边的人都不会乱说,殿下放心……”话未说完,她便低头猛咳起来,莫研忙要上前替她抚背,却被耶律洪基挡开,他亲自坐到榻边替赵渝轻轻拍背。莫研知趣地退到一旁,并挪动屏风,将二人半遮半挡起来。   耶律洪基半扶着赵渝,赵渝顺势轻靠在他怀中,气息浅浅,暗香萦绕。此时外间不知何人抚琴,琴音清丽而静,和润而远,静静沁入心底。   “你这般为我,叫我如何感激你才好呢?”耶律洪基轻搂住赵渝,轻柔地低低问道。   “殿下……”   赵渝微微仰起头,看向他道:“我可从未想过要殿下感激我,我人小力微,能帮的上殿下的事实在太少,所以也只能做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啊……”见她故意轻描淡写,耶律洪基听了更是感动不已,“我也曾派人来寻过这乌龟,却怎么也寻不到。你虽不肯说,可我知道你定是花了许多气力。你说,你想要什么,我也想法子给你弄来。”   “殿下,只要你福寿安康,我别无所求。”赵渝轻声答道。   耶律洪基拥紧她,笑道:“你不要,我也得给你。我赏赐你五千头牛,五千头羊……”   赵渝噗哧一笑:“我要那么多牛羊做什么,吃一辈子也吃不完,殿下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你想要什么?”耶律洪基想了想,“我登基后,册封你为皇后?”   赵渝忙道:“万万不可,殿下,此举万万不可。辽国历来是萧氏为后,殿下万不可因我而得罪萧氏,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听她连用了几个“万万不可”,知她并无争后之心,如此这般不图名利,耶律洪基更是相信了她确是一心只为自己,不由得更加怜爱起来。   “那你说,我该赏你什么你才欢喜?”   赵渝静默一瞬,直起身子,正视耶律洪基:“殿下也知,我嫁来辽国便是为了宋辽两国永结盟好。若殿下真要赏我,我只求殿下答应我一事……”   耶律洪基已有些明白:“你要我答应你,将来绝不兴兵中原?”   “不!”赵渝摇头。   此举弄的耶律洪基又是一愣。连屏风外的莫研也有些奇怪,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公主为何还要否认。   赵渝再抬眼时,眼底隐隐泪光浮动,缓缓道:“我自知人微言轻,不足以左右此等大事。我只有一小小心愿……他日若是有人劝殿下兴兵中原,殿下思量之时,有一时片刻能想到我,那我便心满意足了。”   万料不到她竟是如此请求,耶律洪基心潮随着琴音而起伏激荡,只觉得豪情万丈,搂紧她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放心,只要是我在位之时,断然不会入侵中原。”   得此承诺,赵渝喜极而泣,泪终于滑落,迅速渗入被衾:“多谢殿下。”   莫研亦是深闭下眼,终于是听见耶律洪基做出这个承诺,公主这招以退为进使得还真是妙啊。   嘱咐了赵渝好好养病后,耶律洪基也裹了神龟,志满意得地走了。莫研送他出了帐,又看着他骑马出了营,方才长松口气,转头望向不远帐厅……   宁晋显然也看见耶律洪基走了,按弦的手缓缓松开,琴音此时方停。他起身,出了帐,朝莫研走来。   “如何?”到了跟前,他问道。   莫研重重点了点头:“她做到了。……耶律洪基亲口答应公主,他在位之时,绝不会入侵中原。”   宁晋深闭下眼,虽面上看不出太大情绪起伏,但待他再睁开时,却隐隐可见内中泪光:“小渝儿,她不逊于当世豪杰,与她相比起来,我着实惭愧之极。”   莫研微笑,既不反驳也不称是。   “走吧,瞧瞧小渝儿去。”   宁晋转身往赵渝帐中走去,莫研也随着他往回走。   进了帐,才转过屏风,见到眼前景象,两人皆是骇然——赵渝半倾在榻上,榻下雪白的羊羔垫上赫然已被血所染红。   “公主!公主!”   莫研疾步上前,扶起赵渝躺好,后者嘴角尚有血痕,已然昏迷不行。原来赵渝本就是强撑着演完这场戏,待耶律洪基出帐后,赵渝再无力支持住,心力交瘁地呕出一大口血,昏死了过去。   传太医,煎药,清洗……一时间赵渝帐中忙成一团。待太医诊治过后,宁晋上前问可有大碍,太医踌躇良久,才为难道:“公主久病多时,已是油尽灯枯,又逢此大病,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什么!”宁晋怒道,“她才多大,你就说什么油尽灯枯,你到底会不会看病?”   太医只得不语。   上灯时分,莫研用过饭后去了趟马厩,却不见苏醉的踪影,只得复回到赵渝帐中,寻了借口遣开侍女,只说由自己来守夜。侍女们素知赵渝与莫研亲厚,便都依言退了出去。赵渝一直在昏睡之中,莫研也无事可做,便熄了灯,在旁候着打瞌睡。直至三更时分,帐帘轻摆,便见二人闪身进来。   来人进来之时,本欲先点她的昏穴,待籍着帐顶天窗透下的月光看清是她,忙又停了手。    卷三第四十章         “大哥!你也来了!”莫研见不光是苏醉,连展昭也来了,不由又惊又喜。   “嗯,我听说公主重病,怎么样?”   因生怕露出破绽,展昭与莫研相见次数寥寥无几,故而莫研并未来得及告诉他赵渝有寻死之心。他也是直到今日与苏醉见面后才得知的此事。   “公主她……还不都是因为他!”   莫研瞪了眼苏醉。后者已慢慢走至赵渝身畔,在榻边蹲下,手轻轻替她抚起几缕发丝,掠至耳边。   赵渝仍在昏睡之中,睡颜憔悴,他的手不由微微有些颤抖。   莫研看在眼中,知道苏醉定也是心疼之极,方才放缓语气,轻声道:“今日,公主着实是了不起,竟能让耶律洪基答应她,在位之时绝不会入侵中原。我心中,实在有说不出地佩服她。”   展昭听罢,深吸口气:“当真是了不起。”   苏醉本是心痛,听了这话,倒微微笑了笑,轻道:“她本就如此,往日,是你们看轻她了。”   展昭低头问莫研:“可看过太医了,怎么说?”   “太医说她久病,已是油尽灯枯,再也撑不了多少时日。”莫研说着,鼻子发酸,伏到展昭怀中,低低道:“大哥,怎么办?我们得救救公主才行!”   展昭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先莫急。”   “我有法子,可是……”   莫研欲言又止,展昭会不会同意这个法子,她实在没有把握。   展昭沉默良久,才道:“你说的法子,我也想过。”   “大哥……”   莫研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法子?”   “我自然知道。”展昭微微一笑,莫研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自然知道她会如何想。   “那你也赞成这么做?”莫研喜道。   展昭却摇了摇头:“此事万万不行。”   莫研脸色微变,退开一步,微仰着头盯住他,目光陌生地瞧着他。   望了眼旁边的半跪着的苏醉,展昭何尝不愿让他们远走天涯,可是此事实在非同一般,除非能瞒过所有人,否则便是走漏一星半点,后果也是不堪设想。而眼下,但凭他们几人之力,是绝对做不到的。   “此事你千万不可鲁莽。”展昭狠下心来,沉声对莫研道。此事不同于白盈玉之事,而是关系到宋辽两国盟好,莫研性子冲动,他生怕她一时义气用事,反而惹下滔天大祸。   “难道就这么看着她死么?”莫研咬着嘴唇道,狠狠瞪着他。   展昭侧开脸,沉默不语。   “大哥,你的心怎得那么硬?”   莫研的声音很轻,说的话却很重。   苏醉闻言,转过头来,淡淡道:“丫头,这事便是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你们……”莫研气道,“是,你们是大英雄大豪杰,都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己任,自然不会考虑我们女人的生死。”   “小七!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事……”   展昭上前,试着想安抚她,却被莫研气恼地躲开。   “这几年来,你二人都身在辽国,公主的处境你们应该比我要清楚。她病了那么久,你们做了什么;现下她都快死了,你们还是什么都不肯为她做!”莫研越说越恼,“大哥,枉江湖中人称你为南侠,可你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展昭静静听着,什么都不反驳。这些话若是由别人说来,他不会放在心上,但由莫研口中说来,字字句句都像是刀割一般。   “丫头,够了!”喝住莫研的是苏醉,“展昭已经够难的了,你莫再说他。”   “我……”   因见赵渝奄奄一息,莫研正在焦心的时候,想都不想便说了那些话,本还待反驳,抬眼时看见展昭不言不语静静而立,不由得心中一软,怒气也消了一半。   “总之,我不能看着公主就这么死,你们快想法子!”她只得道。   苏醉浅浅一笑,并不回答,低头握了赵渝的手,默默地将自己暖意传过去:“她若真的走了,我自然会陪着她。”   听了这话,莫研气得跺脚:“这又何苦,现下她不是还活着么!能一块活着多好,何苦非得一起死了。”   她说话间,赵渝忽得咳了几声,自昏睡中醒来,悠悠睁开了眼睛。莫研本要上前,却被展昭拉住。   “渴不渴,想喝水么?”苏醉朝她轻声道。   “你是?”月光微弱,赵渝看得并不很分明。   “我?”苏醉低低笑了笑,“你想我是谁呢?”   赵渝恍若置身梦境之中,微微笑了笑道:“你是父皇么?”   苏醉扶她起来,递了水到她唇边,摇头笑道:“不对。”   “那是……他,”赵渝喝了几口水,无力地靠下去,“可我连他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姓苏,单名一个醉字。”苏醉笑着轻声道。   “苏醉……不对,我不是说老胡,我说的是他。”   “我知道我知道……”苏醉在她耳边低低喃喃道,“他就是那个在伏虎林找到了你,替你接骨的人:在雁歇镇上,漏雨的屋子里,把你抱到地上的人替你换药的人;那个老是对你很凶,其实心里很喜欢你的人。”   赵渝虚弱笑了笑:“是啊,就是他。”   旁边的莫研听了心中替她伤心,不由自主地将头埋到展昭身后,不忍看他们。   苏醉接着轻声道:“他就是苏醉,其实他没死,却骗你说他死了。现下,他心里后悔得很……”   “他真的没死?”   赵渝惊喜道,努力要直起身来,想转头看他。   “真的。”苏醉柔声道。   籍着月光,两人四目交投,赵渝凝视他许久,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迟疑问道:“这是你本来的模样。”   “嗯。”   赵渝笑道:“和我原本想得还要好看些。”   “是么?”苏醉笑问道,“你想我是什么模样?”   “……我也忘了。”   两人皆笑得十分欢喜,过了半晌,赵渝毕竟病重,已然撑不住精神,有些累了,眼皮渐沉,朝他道:“你莫再要走了,好么?”   “好,我就在这里。”   赵渝放心,靠在苏醉怀中又昏沉沉地睡去。   苏醉轻柔地拥着她,不声不响。   帐内静得出奇,莫研扯扯展昭的衣袍,低低哀求道:“大哥,难道真的没有法子么?我们再想想,好不好?”   见了苏醉赵渝二人模样,心中也是不忍之至,展昭皱眉良久,却仍是摇了摇头:“此事绝不可行。”   “你……”莫研气恼,“难道你能就这么看着他们死?”   展昭喉头哽咽了一下,薄唇紧抿,不作声。   莫研待要再说话,苏醉已截口道:“不用说了,展昭说的对,此事绝不可行,事有轻重,我们都该清楚。”   “你……亏得公主又睡着了,要是她醒着,也会被你气晕过去!”莫研着急,眼见这二人脑袋硬得如岩石一般,“你二人远走天涯,岂不是好,你为何不肯?”   “丫头,你莫再说了,家事国事,孰轻孰重,便是她醒着,她也不会答应的。”苏醉平静道。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   “她若会答应,便不会将自己弄到这步境地了。”苏醉淡淡道。   莫研待还要再说,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才能说服他们,干脆气恼道:“既然如此,你们也不必在此处假惺惺了,走走走……都走。”   “小七!”展昭沉声低喝了她一句,欲上前拉她。莫研心中气恼,他自然明白,可赶他倒也罢了,苏醉与赵渝可以说是见一时便少一时,她怎能连苏醉也一并赶走呢。   莫研甩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径自避到帐角去,赶人走的话倒也不再说了。   展昭见她模样,何尝不知她对自己气恼异常,只得暗自叹气。当初白盈玉之事他尚可通融,可此事着实关系太大,他断不能拿两国盟好之事来冒险,一旦败露,宋辽之间必定会掀起狂澜,兵戎相见亦有可能,到时受苦的便不仅仅是几个人,而是天下百姓。   他知道莫研必定也懂这个道理,可她心地柔软,看不得眼前之事,故而才会恼他。   莫研呆在帐角虽然不语,可心中又有了另一层盘算。   她知道有一个人,若这主意是他出的,那么大家多半就会听了。   卷三第四十一章            苏醉一直静静地陪在赵渝身边,直到将要天亮之时,展昭不得不催他,他这才起身,目光眷恋地深看了几眼赵渝,方随展昭自原路退了出去。他们走后,莫研只稍稍打了个盹,天一放亮,便急匆匆地往宁晋帐中去。   因为挂心的赵渝的病,宁晋夜间也未睡好,听了通报,便忙让莫研进来。   “怎么,是不是小渝儿她?”   见莫研一大早就神色凝重地过来,宁晋还以为赵渝病情有变,焦切问道。   “公主还在昏睡之中。”莫研答道。   闻言,宁晋方才松了口气,旁边侍女绞了面巾捧上,他取过来随便抹了抹脸便又丢了回去。侍女替他披上外袍,本还欲替他束腰带,宁晋不耐地挥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去。   此间,莫研静静立在一旁,不言不语,脸色凝重地化也化不开。   甚少见到莫研这副模样,宁晋知她定是有要事想说,故而也不用她说,便先遣开了旁人。   待人都退走,莫研才朝宁晋低低道:“殿下,你是希望公主活,还是希望公主死。”   闻言,宁晋被噎了一下,怒瞪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当然希望她能好端端地活下去。”   “我有个法子,也许公主就能活下来。”   “什么法子?”宁晋问道。   莫研盯着他道:“可这法子,我怕你不会答应。”   “有什么比小渝儿性命更重要,只要能救她,我怎么会不答应。”宁晋急道,“你快说!”   “好,那我问你,如果公主能活下来,但不能留在辽国嫁给耶律洪基,你可会答应?”   “她病成这样,你如何有法子让她好起来?”   “我是没法子,可是我相信,有一个人能做到。”莫研道,“公主一直以为死了的那个人,他其实没死,而且就在营中。”   宁晋微微一惊。   “如果能让他带着公主走,或许公主还能有转机。”莫研静静道。   “他们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只要没有人去找,他们何处都能去。”   宁晋怔住,莫研所说的意思他并非不懂,只是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惊人,他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那个人究竟在哪里?是谁?”   莫研犹豫半晌,还是道:“就是营里的马夫,老胡,他的本名叫苏醉。”   闻言,宁晋不禁结舌:“那么老……”   “他易容了。”莫研忙解释。   “瘸腿也是装的?”   “那倒不是,腿是真的断了。”   宁晋沉吟良久,却仍无法下决定:“此事、此事……此事非同一般,我得好好想想。”   莫研直直望着他,声音平板:“时候不多了。”   “我知道。”宁晋心乱如麻,深吸口气,转头看莫研眼圈发青,显是一夜未睡,便道,“你也去歇着吧,熬的眼睛都凹了。”   “嗯。”莫研应了,却不抬脚出去,又盯着他叮嘱道:“时候不多了。”   本来就心烦,被她这么一弄得更烦了,宁晋不耐地挥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去吧。”   莫研这才慢吞吞地出帐去。   这丫头……宁晋长吐口气,正待坐下来喝口茶,突然帐帘被人揭开条小缝,莫研的声音传进来:“殿下,时候不多了。”   宁晋气结:“你快给我走!子楚,今天别让我再看见她!”   莫研蔫头耷脑地回到赵渝帐中转了一圈,赵渝仍在昏睡,横竖有侍女们服侍着,并不缺她一个。接下来的一日里,除了用饭,莫研就蹲在赵渝帐外,手中的枝桠无意识地划来划去,眼睛怔怔地看着残雪中来来往往的脚印,时不时抬头望向宁晋所住的寝帐。   若是从前的她,遇到此事必定会不管不顾地想法子带赵渝离开这个鬼地方,让那些两国盟好等等的事情统统见鬼去,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可是,而今的她,却犹豫了……   因为,虽然心中恼他,可她知道展昭的顾虑是对的。   在开封府的三年,来了辽国之后看见公主的所为,展大哥的隐忍,从这些她身边的人中,她知道在此事上,自己不能再象从前那么轻率,便是要做,也必须先考虑周详,再不能不管不顾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先寻得宁晋的首肯。   只有宁晋同意,才有可能说服其他人,此事方才能无声无息地进行。   整整一日,除了来看几次赵渝,宁晋的其他时候都一直待在自己的帐中,便是经过帐前,看见莫研时也装着没看见。倒是吴子楚来来去去进出过几次,每次都看见莫研,每次都是摇头叹气。   一直到了上灯时分,莫研颓然站起身来,到帐内瞧了瞧赵渝,她的病况毫无起色,看上去根本就是在拖时候了。莫研实在是看不下去,一整日的时间宁晋都未想好,看来是没有指望了,但起码她还是得问个清楚明白。   掀帘而出,她大步朝宁晋寝帐走去,刚走到一半,便看见吴子楚自内出来。   “你来的正好,殿下正要我寻你来。”吴子楚迎着她道。   莫研欢喜道:“他想明白了?”   吴子楚不答,只道:“你进去便是了。”   莫研喜得快步进去,看见宁晋,怕惹他心烦,不敢先说话,只是充满期盼地紧瞅着他,直把宁晋看得浑身发毛。   “……你去把那个老胡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他不自在地退开两步,吩咐莫研道。   “殿下,这么说,你是愿意成全他们了?”莫研喜不自禁。   “这话现在说得还太早了,你先把他叫来吧,我有些事想问问他。”宁晋不动声色地淡淡道。   他有事想问苏醉,自是个好兆头,不管这么说,此事是有一线希望了。莫研心中想着,欢欣鼓舞地走了。不多时,她便一阵风似的又回来,把苏醉也给带来了。   “参见殿下。”苏醉朝宁晋行礼。   宁晋凝视了苏醉片刻,此时苏醉仍是老胡的一身打扮,胡子拉渣,衣袍邋遢,看得宁晋直皱眉头。   “小七说你这模样是易容改扮的,那你原来的模样是……你多大了?”   苏醉见宁晋与吴子楚都是可信之人,便干脆把易容抹了,露出他本来模样。   先是吴子楚“啊”了一声,接着宁晋方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原来是你!”宁晋微微吃惊道。   吴子楚上前,拍了苏醉肩膀,又惊又喜道:“我说你小子怎么突然不当大内侍卫了,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你的腿怎么……”   吴子楚与苏醉虽然年纪有差,但当年在大内侍卫中两人都属顶尖的高手,加上苏醉生性豪爽不拘小节,故而常常与吴子楚在一处切磋武艺,两人关系甚好。只是后来,苏醉乍然被调职兵部,两人再未相见,却未料到今日会在此地相见,而苏醉已废了条腿,再无当年风采。吴子楚不由地在心中替他惋惜。   宁晋也曾在大内见过苏醉,但一来当时他年纪尚小,记不甚清,二来他与苏醉也并无象吴子楚一般的交情,故而还得想了想才忆了起来。   “腿是怎么断的?”宁晋也问,他尚还记得那时他非要苏醉练剑给自己瞧,怎么也想不到他今日会落得这副模样。   苏醉淡淡一笑:“多谢殿下关心,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改日再说吧。殿下特地寻我来,想必是有要事?”   宁晋深看他一眼,没头没脑道:“我记得以前小渝儿就很喜欢缠着你,让你教她练剑。你可还记得?”   苏醉不避不躲地直视宁晋:“记得。”   “她可认是认出你了?”   “没有。”苏醉笑得无奈,“只怕她现下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宁晋点了点头,沉默未语,过了良久,才又道:“你们的事,小七都和我说了。不过我听得不怎么明白,小渝儿的身份地位,加上她又没有认出你,你们怎么会……嗯?”   苏醉愣了愣,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大概是老天故意想这么折磨我们吧。”   “现下,小渝儿病成这样,有一半是因为你,你可知道?”宁晋语气放重。   “我知道。”   “那你有法子救她么?”   苏醉闻言,半晌未语。赵渝不愿再活,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自身的处境,可这正是他一点忙都帮不上的地方,纵然他再想,却是一星半点法子都没有。   宁晋语气平平,貌似若无其事地问道:“若是……我是说若是小渝儿不是大宋公主,她也不用和亲,你可有法子救她?”   苏醉仍旧未语,却已听出了宁晋的话中之意,他瞥了眼旁边的莫研,便更加确定宁晋的用意。   “殿下,此事不可。”   苏醉缓缓摇了摇头。   “若我说可以呢?”宁晋道。   苏醉仍是摇头,轻声道:“她也不会答应的。”   “这你不用管,好歹我是她的小皇叔,我说话她还得听些。”   “可是殿下……”此事干系太大,苏醉终觉不妥,但因此事是宁晋所提,语气间却有了些许动摇。   “别可是了,”宁晋打断他,“我是为了小渝儿,不是为了你。”   苏醉紧盯着宁晋,说不出话来。    卷三第四十二章         宁晋这一日来着实被人盯得浑身难受,别开脸,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我知道此事是冒天下之大不违,而且你这模样我也不甚满意,他日你若带着她餐风露宿,吃苦受罪的,我也管不着了。”   “殿下……”   不让他说话,宁晋接着飞快道:“可你得让她活下来,明白吗?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她这么死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苏醉颦眉道,“可是这事得瞒过所有人,不易。何况若稍有闪失,便会招致大祸……”   “这我比你清楚,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宁晋叨叨别开脸道,心情似乎未平复,“就算是我冒一次险吧,小渝儿她不该……不该是这样的下场,是我们皇家欠了她的!”   “多谢殿下!”   莫研在旁喜得直咬嘴唇,为得是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宁晋没好气地睇了她一眼,方正色道:“此事须得细细筹划,除了此间我们四人,再不能让第五人知道。”   莫研插口,奇道:“连公主也不告诉她?”   宁晋只得改口:“那就不能让第六人知道!”   “那……展大哥呢?能告诉他么?”莫研犹豫插口。   “你当是我们眼下是在列寿宴宾客名单?!”宁晋恼道,瞪了她一眼,方又道,“展昭那边说不定用得上,所以必要时也可告诉他。”   “还是殿下想得周全。”   莫研陪着笑,不失时机地夸了他一句。   对此,宁晋根本置若罔闻。   “此事,我已想过好几次,要让小渝儿消失,只能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宁晋继续道,“所以小渝儿先得假死,瞒过辽国诸人。因她尚未和耶律洪基行大礼,所以还不能算是耶律家的人,她死后灵柩还得回宋,正好就由我来送灵柩回大宋。待离开这里,我们便可动手脚了。回了大宋,灵柩在路途多日,皇兄不会想要开棺,定然择日葬入皇陵,到那时一切便可算是尘埃落定。”   “听着好像挺容易的。”莫研听罢,挠挠耳根道。   宁晋白了她一眼:“那你来说说,如何才能让小渝儿假死,瞒过所有人?”   “我知道有一种药,吃了之后人就会象死了一样。”莫研眼睛亮晶晶。   “你有么?”   莫研摇头。   “你觉得我会有么?”   莫研只能再摇头,无奈问道:“大概附近也没什么地方能买……要不怎么说,还是在中原更方便些呢。”   苏醉亦是紧皱眉头:“除非是教她闭气功,可她虽会些功夫,但功力太差,何况眼下她的身子也撑不住那么久。”   “闭气功?”吴子楚奇道:“这功夫我还只是听说过,连我都不会。”   “我曾学过些皮毛,重在心法口诀,便是初学之人,只要掌握诀窍,撑一炷香功夫不成问题。”苏醉解释道。   “那你教我便是了。”莫研在旁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还会易容么?把我易容成公主的模样,我来替她装死人不就成了么。”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齐齐转头望向她……   “此法确是可行……你虽比她略矮些,不过到时你是躺着,别人未必瞧得出来。”苏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道。   “可若别人伸手来摸,她的身子是暖的,那怎么办?”吴子楚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闻言,莫研嫌弃地直皱眉:“谁会伸手来摸我啊?”   宁晋亦皱眉思索道:“到时把你放入棺木之中,便是有人来拜祭,也应该不至于探手入棺中。”   “到时,为防万一,我们可以在她周身放置冰块,对别人便只说因要运棺回宋,放冰块可将尸身保持得久些。”苏醉提议道。   宁晋点了点头:“这也可以,就是……”他转向莫研,“就是你得吃些苦头了。”   莫研不在意地耸耸肩,笑道:“小事一桩。”   这夜,宁晋和苏醉一直守在赵渝榻边,在等到赵渝醒来之后,便将筹划的此事告之于她。   “小皇叔……”   赵渝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转头看向苏醉,手朝他伸过去:“昨夜里我就做了个梦,梦见你还活着……”   苏醉接了她的手,合握在掌中,笑道:“那不是梦。”   赵渝喜地笑开,手拉着他的,又复看向宁晋,心中终是不安:“小皇叔,你当真要让我走?如果被父皇知道了怎么办?”   宁晋淡淡笑了笑:“皇兄其实心软得很,只是他是皇上,很多时候不得不做些违背心意的事情。这事我必是要瞒着他,他只会知道你死在了辽国,只怕会自责得很。便是将来,他当真得知真相,我猜,他心中也只会宽慰。”   赵渝听罢黯然:“是我对不起父皇的期望。”   “傻丫头,你已经做得够好的了。”宁晋笑道。   “我知道此事不易,小皇叔,你当真能布置妥当?不会走漏风声么?”赵渝咬唇不放心道,“若是勉强,我……我瞧还是算了,”她拉着苏醉的手有些颤抖,“我不能因为自己而……”   宁晋摸摸她的头,打断她:“放心吧,我是你的皇叔,难道这点事情都办不了么?你只管听我的安排便成。”   赵渝含泪笑着点头。   “傻丫头,你快点好起来,养好了身子,以后才能跟着他吃苦受罪。”不惯被人这般感激地盯着,宁晋转而取笑她道,“他可是个瘸子,你当真不嫌弃?”   “只要是他就行了。”   赵渝紧紧拉着苏醉的手,语气中的心满意足任是谁也听得出来。   宁晋微微笑了笑,这种心境,他何尝会不明白呢。   过了两日,赵渝果然好了许多,端来的汤药全都喝了,醒着的时候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有人在旁时,她亦都佯装昏睡,籍此养神。与此同时,莫研开始装病,整日懒懒散散地躲在帐中,又佯作寒火上升,喉咙干哑发不出声来。这期间,她也正好练习闭气功。   如此过了几日,宁晋眼看着她身子渐渐复原,应可以经受住路上颠簸,莫研临时抱佛脚学的闭气功也勉强可以撑近一柱香功夫,加上大礼将近,不宜再拖,便决定开始实行计划。   首先,便是把赵渝和莫研二人换过来。苏醉先将她二人的面貌易容,莫研成了赵渝的模样,而赵渝则成了莫研的模样,然后各自换上衣衫,莫研便躺到了赵渝的榻上。   “是不是明日我就得死?”在榻上舒服地躺好后,莫研笑嘻嘻问道。   “嗯。”   宁晋点点头,吩咐道:“明日一早,自侍女端药进来,你就得装得有气无力,然后……你自己看着办吧,吐口血,反正吐完就死。”   莫研听得直皱眉:“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吐口血出来,你现下倒是吐血给我瞧瞧。”   “那就把药吐出来,再打翻个药碗之类的也行。”   “这样?”   莫研摆了个断气的模样。   “行!”宁晋拍板,接着道,“侍女见此情形,肯定会去向我禀报,到时我必会赶过来,你只要接着装死就行了,别的事你都不用理会。”   “你可记清楚了,我闭气只能撑一炷香功夫,你不能让旁人在我旁边呆超过一炷香,否则便要露馅。”   宁晋点头:“这点我自然明白。”   “小七!辛苦你了。”赵渝朝莫研真挚道。   “小事小事……”莫研看了半晌赵渝,又低低自言自语嘀咕了句,“原来我看起来就是这模样,倒也挺顺眼的。”   一时大家各就各位,赵渝则到了莫研的帐中,继续等待着次日的大戏开锣。   这夜,宁晋几乎是一宿未睡,反复想着次日可能发生的所有状况,尽管早在之前几日他就已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次,但临近事情,他面上虽未显露,但心中着实是有些担忧的。   万一出纰漏,可就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了。他长长地吸口气,不管怎样,既然豁出去了,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他的辗转反侧中,天放亮了,他也不起来,静静地躺在榻上等待着。   终于,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冲过来,侍女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殿下!殿下!不好了,公主她……”   宁晋起身,深吸口气,披上外袍,一副刚刚起身的模样快步出帐去……    卷三第四十三章         前半段的事情都还算顺利。   宁晋当众证实了赵渝确是已登仙境之后,哀痛之余,不忘便命人用屏风将尸身挡起来,好让莫研喘口气,然后再命人分别快马到耶律洪基与耶律宗真处报丧。   布置妥当之后,宁晋回帐换了素白袍子,喘了口气,报丧的人已走了一会,相信不多时便会有人过来。旁人倒也罢了,他最担心的就是耶律洪基,因为耶律洪基是可能会在赵渝尸身旁待最久的人,一炷香内倒还好,若是超过一炷香,那可就麻烦了。   “子楚!”他低低唤道。   吴子楚上前,知他心意,答道:“殿下放心,我会在外面候着,若超过一炷香,便弄些事端,将耶律洪基引出来。”   宁晋点点头:“到时耶律洪基肯定会带侍卫前来,那些侍卫侯在外头,你须得当心着他们的面,必须不着痕迹。”   “子楚明白。”   宁晋点头,转而又叹了口气:“看那丫头扮死人,装的还挺象……看着,真让人心里不好受。”   吴子楚笑了笑,出言宽慰他道:“做戏罢了,就是要装得象才好。”   宁晋淡淡一笑,笑意未褪,便听帐外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似有不少人急匆匆地朝这而来。   “来了。”他沉声道,“走!”   迈出帐时,宁晋已换上一副哀容,脚步也是慢慢的,沉重之极。   外间寒风呼啸,飞沙卷尘,他在帐廊下举目望去,之前在帐中听见的马蹄声已进了营中,为首之人正是耶律洪基。   宁晋走到赵渝帐边,也不迎上前,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倒是耶律洪基近前之后翻身下马,快步朝他走来,满面的不可置信。   “公主她……她怎么会……”耶律洪基语气微微颤抖着,他虽然知道赵渝病得不轻,但总觉得好生养着就会好,却怎么也没料到她竟然会熬不过去。   宁晋头微垂着,悲恸地直摇头:“昨日她还和我说了一会儿话,我瞧她精神好些了,还以为她的病有了起色,哪里想得到,竟然是……是回光返照。”   耶律洪基见宁晋如此悲恸,再环顾四周,营中早已是哀声一片,原先的悲伤心境便被不安所替代。他本能地想到赵渝死在辽国,不知宋国皇帝会不会迁怒,虽说不至于大动干戈,但若在岁贡上找起麻烦来也难办的很。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日日陪着她才对,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耶律洪基作痛心状,“我们大礼在即,我早就盼着了,却万万没料到竟会天人永隔……”   宁晋哽咽着安慰他道:“是小渝儿她没福,殿下节哀。”   “我能进去看看她么?”   “殿下请进。”   宁晋估计着和耶律洪基在外面说了这么半晌,莫研应该已经准备好了,遂朝里让去。   进了帐,又绕过屏风,耶律洪基方才看见躺在榻上的赵渝,死气沉沉,面白如纸,不复旧日里的笑语嫣然,着实心痛……   “小渝儿都同我说了,”宁晋跟上前站到他身畔,先迅速扫了眼莫研,见并无破绽,才接着道:“……她说殿下曾答应她,在位之时绝不会与大宋兵戎相见,殿下的胸襟气慨,我甚是钦佩!回去后必会告之圣上,想来圣上定会十分感动。”   他巧妙地将耶律洪基所说的“定不会兴兵中原”改成了“绝不会与大宋兵戎相见”,乍听上去都差不多,意思上却更和缓。   耶律洪基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也不计较,点头道:“这本来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咱们两国应世世代代盟好才对。”   “殿下说的是。”宁晋悲戚地望向榻上,“若小渝儿还活着,能陪在殿下身边该有多好,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耶律洪基深看了眼榻上的赵渝,不禁动情道:“我知道,她对我,实在是极好。”赵渝替他寻到了五彩神龟,却毫不居功,现下他已将五彩神龟敬献给父皇,父皇欢喜异常,赏了他好些东西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大大增加了父皇对他的信任。   此事他确是心底非常感激赵渝,本想着婚后再好好谢她,倒未料到却已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静静立在榻边,看着这个女子,一时心绪起伏……旁边的宁晋面上悲悲戚戚,实则心中已有些火烧火燎,已经过了半柱香,这耶律洪基怎得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殿下节哀,不如先到帐厅中用些茶水吧。”宁晋轻声开口道。   岂料,耶律洪基却摇了摇头,道:“我想再陪陪她。”他一面是因为确实对赵渝心怀歉疚,另一面也是想在宁晋面前表现下自己对赵渝的情深意重。   岂不料,宁晋压根就不想看他这套,巴不得他快些走才好。可耶律洪基这般说,他又不好硬把他拽了走,只好又劝道:“小渝儿若在天有灵,必会保佑殿下福寿安康。殿下虽然伤心,可也千万要保重身体。”   “我不要紧。”   耶律洪基婉拒,愈是这种时候他愈发要推托一下,方显其诚意。   见状,宁晋心里这个气啊,再折腾下去就快要一炷香了,偏偏还不能对他来硬的。他眉头皱了皱,身体微晃,连忙伸手扶在屏风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你怎么了?”耶律洪基忙扶住他,关切问道。   “无事……”宁晋口中说着,头深垂着,身子却站也站不稳,直要栽倒。   耶律洪基忙用力撑住他,往外行去,想带他到帐外透口气。他也知道宁晋与赵渝自小亲厚,自然而然认为宁晋是哀伤过度。   “宁王,你也要节哀顺便,保重身体才是。”耶律洪基劝慰他道。   见出了帐,宁晋立时松了口气,抬头故作勉强笑意:“是我失礼了,让殿下见笑。”   不远处的吴子楚见到他们出帐,松开了本已扣在手中蓄势待发的小石粒,复缩回袖中。若再迟得片刻出来,他便预备将石粒弹向旁边的马匹,马匹受惊,定会引起一场骚乱,籍时他再借势大喊,将帐中之人引出来。   耶律洪基随着宁晋到帐厅休息,还未进去,远远又有人来,待近前来,原来是耶律宗真派来的人。宁晋只得又忙着迎上前去……   来人是奉了耶律宗真之命前来的,先是几句客套话劝慰了宁晋,又极力地夸赞了一番赵渝,最后终于转入正题,谈到丧礼事宜。   “圣上的意思是,豫国公主与殿下虽未行大礼,但丧礼一切都仍将按辽国皇族规格,你们若有其他的要求,也尽可提出。”   宁晋喝了口茶,苦涩笑了笑:“要求倒不敢说,只是毕竟小渝儿与殿下未行大礼,还算不得是夫妻,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我这心里头不好受。”   “宁王的意思是?”来人忙问。   宁晋却不答,为难地皱着眉,欲言又止。   “你的心思我明白,”耶律洪基倒猜着了几分,“你们宋人与我们辽人不同,你们讲究落叶归根,是不是?”   “还是殿下通晓汉家文化。”来人奉承了耶律洪基一句,方才转向宁晋,“宁王的意思是,丧礼要回大宋举行?”   “不、不、不……丧礼还是在此办,只是我想将小渝儿的灵柩送回大宋,不知你们皇上可否准许。”   “这个……”来人自然是做不了这个主,   耶律洪基在旁沉声道:“这是他们宋人的习俗,咱们自然要尊重,哪里会有不依之礼。”他转向宁晋,话锋一转,却又道:“只是我担心,宋皇见了公主灵柩,不知会不会对我大辽有所误会……”   原来他是生怕仁宗误以为辽国亏待了赵渝,且不让赵渝入辽国皇陵,宁晋立时明白他的意思,连声道:“不会不会,我自然会告之皇兄,你们对小渝儿着实是好,是她自己没福。况且扶棺回宋是我提出来,断然不会有误会,你们尽可放心。”   “那就有劳宁王了。”耶律洪基起身朝他道:“扶棺回宋一事,我自会告之父皇,宁王放心,父皇素来仁厚,断无不许之理。”   “如此甚好,多谢殿下。”   “至于丧礼事宜,我也会派人过来料理,你不要太过操劳了。”   “多谢。”   如此一番,宁晋方才送走了耶律洪基。他走后,未过多时,果然派了许多人来料理,布置灵堂诸如此类的事情。香烛白练,并底下人该穿的孝衣,也都一并送了来,还送来了上好的棺木。    卷三第四十四章         这日,莫研足足饿了一天,到了入夜宁晋才遣开旁人,给她塞了两个馍。   “你小声点吃,还有,千万别掉屑屑下来。”他提醒道。   莫研实在是饿坏了,狼吞虎咽,没几口就把馍吞了下去:“水,水。”   宁晋只好亲自给她倒水。   莫研一口气喝了,期盼地看着他:“还有馍么?”   “没了。”宁晋耸耸肩。   “这么着可不行,起码一日得让我吃两顿吧。”莫研愁眉苦脸,她之前倒未想到最难捱的居然是饿,“实在是饿……”   “你且忍忍。”   “可万一肚子饿得叫起来怎么办?”   宁晋只好道:“我尽量便是了。……对了,棺木已经送来,明日一早就收殓,到时有人给你换衣衫时,你可千万别动弹。”   “那我痒痒怎么办?我怕自己忍不住。”莫研愁眉,想到有人给自己换衣衫就浑身不自在,眼珠转了转,笑道:“你叫公主过来不久行了。”   “她病恹恹的,怎么给你换?”   莫研用看呆子的眼神看他:“把其他人都遣出去,她歇着就成,我自己换不就行了么。”   宁晋听罢苦笑,自言自语道:“我还真是有些傻了。”   此时外头传来动静,莫研慌忙复躺好,便听见有人在外通报。   “殿下,是耶律副使大人奉南院大王之命送了两匹白骆驼过来。”   莫研眼睛一亮:“是大哥!”   自那夜之后,她还未有机会与展昭碰面,虽然料想苏醉定然已把计划告诉了他,可她仍不知大哥是何反应。展昭定然想得到是她去求宁晋,也不知会不会因此而恼她不顾大局。   “反正做都做了,只要万无一失,他大概也只会气恼一时,来日自己再慢慢哄他,自然就无事了。”她心中如是所想。   宁晋瞪她一眼,低喝道:“躺好了,老实点。”   莫研怏怏地看着他快步出去,也知道展昭是以耶律菩萨奴的身份而来,自是不会入内来,心中怅怅,加上饥肠辘辘,只得又闭目养神,试着睡去,方能忘记些饥饿。   次日清早,宁晋果然把扮成莫研的赵渝叫了过来,只说莫研与赵渝亲厚,让她来替赵渝净身更衣再合适不过。   侍女们捧了热水和做工讲究的冥衣进来后便都退了出去,宁晋自是不便留在帐内,遂也出帐去,就在帐前不远处徘徊着。   此时,赵渝方才朝莫研笑道:“没人了,起来吧。”   莫研这才敢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头一句话便是:“有吃的没有?可把我饿坏了!”   赵渝笑盈盈地自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解开来,内中躺着个羊酥饼:“这是我昨日用晚饭时特地留下来的,我就猜你肯定饿坏了。”   莫研接过来,三口两口吃完,抹抹嘴,方才朝赵渝笑道:“扮成我,你可还习惯?”   “反正大半日都在帐中,也不用出去,没什么不习惯的。”赵渝微笑道,“便是出去,也觉得自在得很,可比当公主强。”   莫研呵呵一笑,点头道:“那是自然。”因时辰有限,她也不敢耽搁,自己对镜梳好头,又取了托盘上的冥衣便到屏风后面换上,待换好出来,不得不再躺回榻上去,赵渝又替她整理了一番。   “接下来你便得在棺木中躺上好几天,真是辛苦你了。”赵渝歉疚道。   “就是饿了点,别的也没什么。”   衣衫都已经整理好,生怕弄褶皱,莫研身子不敢再动,眉头微颦:“我就是担心大哥还在恼我,他定是不同意我这么做的。”   “展昭那样的人,他便是当真恼你,也不长久,你又何必担心。”赵渝笑道。   “想到他会恼我,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可现下又不能和他说上话。公主,你若有机会同他见面,替我描画几句,可好?”   “那是自然,你都是为了我。”   “其实此事说来,还真是该谢谢你小皇叔,若不是他拍板,这事谁也不敢做。”莫研觉得宁晋倒还真有几分魄力。   赵渝点头,叹道:“这样的事情,也只有他敢做,他真是为我顶下了天大的祸事。若出了纰漏,纵然他是宁王,父皇也绝饶不了他的。”   “不会有纰漏!有我呢。”   莫研言之凿凿,信心有加。   外间传来宁晋的两声咳嗽,赵渝不敢久留,又打量了下莫研,将鬓角几缕发丝抿好,道:“我得走了,你多加小心。”   莫研点点头,赵渝又朝她笑笑,才出帐去。   到日上中天时,灵堂之上,莫研躺在棺木中,头枕着玉枕,嘴里被塞了只玉蝉,脸上还被罩了个金丝面罩,一动也不能动,着实痛苦不堪。   “要是有一日我真死了,千万别有人这么折腾我。”她心中暗暗道。   因她呼吸时呼出热气附在面罩上,隐约间可见霜气,宁晋只得多点香烛,弄得整个灵堂烟雾缭绕,阴阴森森,当真如地府一般。置身其中,莫说要看见面罩上的霜气,便是要看清莫研整个人都不易。   待宁晋一切安排就绪,自己颇为满意的时候,前来祭奠的人便开始络绎不绝的来了。   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思,赵渝特地待在距离灵堂帐外不远处的地方,想看看都来祭奠她的人有谁。   耶律洪基是最先过来的人,拜祭后也没有离去,而是留在灵堂内,替赵渝烧起纸钱来。赵渝远远地看着纸钱的灰烬飘出来,心里隐隐浮上些许愧疚,但亦是无可奈何。想来,若自己当真死了,他也不过就是心中伤感烧些纸钱,过个几日,大概也就把这伤感忘得一干二净了。   接下来,前来的人还真是不少,有的人赵渝甚至还是头一回见,她猜想多半都是看着耶律洪基的面子上才来的,来此也不过就是为了露一面罢了,当真伤心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到了快正午时分,耶律宗真居然也亲自来了,与宁晋说了不少的话,又是劝慰又是惋惜,罗罗嗦嗦一大通之后方才走了。宁晋心中冷笑,知他是生怕仁宗对此事有所误会,所以特地来做个样子,以示他对赵渝是非常珍重的。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些辽国官员,直到近黄昏时,耶律洪基已走,萧信与萧观音才一起来了。   萧观音穿得极素雅,面无表情,赵渝原本觉得最开心的人应该是她,可此时看她模样,却又觉得是错怪她了。而萧信的眼圈居然真的有些红,似乎之前便已经哭过了一场。   只是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之中,他二人却是最不像来做样子的,而是真心实意来拜祭赵渝的。   萧观音不似别人,也不和宁晋说那些个虚的客套话,拜祭过后,便缓步走到棺木旁,凝视着棺中人……   烟雾缭绕之中,尚有金丝面罩遮脸,宁晋虽知她看不清莫研,但因不知她此举用意何在,心下也有些紧张。他不知莫研此时闭气了没有,若是让箫观音看出她胸口轻微的起伏就大大的糟糕了。   “郡主,这边请,喝口茶吧。”他上前有礼道。   萧观音摇摇头,目光仍投在棺材之内,眼中竟缓缓流出泪水,低低道:“我原该叫她姐姐才对,没想到……”她并非心思复杂之人,以前不喜赵渝,全因耶律洪基之故,现在见赵渝竟死了,想起之前不和之事,心中甚是后悔。   从前的争来抢去,此时看来,原是可笑之极。   宁晋稍一侧身,巧妙地挡住她的视线,口中道:“郡主,你节哀……”   轻抹泪水,萧观音点点头,转身欲走,正在此时,棺材里莫研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萧观音听见。   宁晋脸色立变。    卷三第四十五章         “……”萧观音怔了一下,疑惑地回首,看了看宁晋。   “这日还未用过饭,”宁晋反应极快,手抚下了腰腹,苦笑道,“失礼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萧观音轻声道:“节哀顺便。”   “多谢郡主关心。”宁晋颔首,同时拱手相让,面上平静如水,实则巴不得她赶紧走,万一莫研肚子再咕噜一声,可就要出大事了!   这下萧观音总算没有再摇头,举步往帐外走去,宁晋稍松口气,礼节性地送她出帐。他身后,萧信走到棺木边来。   这萧信眼中也没什么忌讳,手抚上棺木边缘,身子直探进去,脸与莫研距离仅剩下一尺有余。宁晋一回头,着实未料到这个愣头青居然会这样,顾不得许多,忙疾步回来,什么都来不及说,先把萧信揪出来。   将萧信揪出来后,见他双目微红,宁晋方才压下怒气,缓声道:“莫要惊扰逝者。”   “我……我只是心里难受,没想到她突然就这么去了。”萧信说话时还有些哽咽。目光恋恋不舍地看着棺内,似乎想穿透烟雾和面罩,再看一眼赵渝的容貌。   这么大冷的天,宁晋觉得背上直冒汗。   “琪亲王,小渝儿生前曾说过你对她便如同哥哥一般,甚是照顾,她对你极为感激。”宁晋试着转移萧信的注意力,心中直念佛,只愿莫研在这当口上可千万撑住了,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烟雾缭绕之中,莫研一动不动地躺着,与死人无异,应该是闭气了。   听了宁晋的话,萧信伤心更甚,摇头道:“她居然还这么说,我知道她病了许久,总想着要看看她,可家父不喜,所以一直也未能来。早知道她病得这么厉害,我就不该……”萧信是个实在人,说话也不会遮遮掩掩。   对于萧氏兄妹二人,宁晋往来甚少,并不了解其为人,此时听了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却暗自冷笑,暗道:今日才知何为兔死狐悲。小渝儿死了,萧氏一族的人高兴尚且来不及,这兄妹二人却又偏偏要跑到此处来掉眼泪,真当他是傻子不成。   想归想,当下的戏还是得唱下去,宁晋一边做倾听状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萧信往外让,不知不觉间便已将他自棺边引开,接着向外行去。   外间,箫观音牵着马怔怔站着等萧信,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匹雪白小马驹身上。那匹小马驹便是耶律洪基送给赵渝的那匹,当时她为了这事着实恼了许久,而现在……   赵渝也在看着箫观音,也知道她在看着马匹,心中百味杂陈,最后浮上心头的是久违了的轻松感激。无论如何,这里的一切,这些荣华富贵、高墙深宫、恩怨情愁,她终是要摆脱它们了。   风打着旋卷过来,她不觉得冷,倒觉得神清气爽。就这样,实在是不能再好了,她唇边泛出微笑。   似有所感,她回首展望,不远处僻静帐篷一角,苏醉牵着马也正看着她,唇边同样的笑意浅浅。   一日的奠基过去,有惊无险,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宁晋又特地去见了一趟耶律宗真,以尸身不易停留过久之由向他提出两日后便启程回宋。出了这么大的事,虽说怪不到任何人身上,可人终归是死在辽国,耶律宗真难免有些心虚,宁晋说什么他都答应。   “我会多派人护送。”耶律宗真还很殷勤。   宁晋连连摆手道:“多谢皇上,我来时,耶律副使大人照顾得甚是妥当,如不麻烦的话,仍让他护送我们即可。”宁晋打的是如意算盘,耶律菩萨奴便是展昭,到时一路上都是自己人,岂不方便。   “当然可以。”耶律宗真满口应承。   宁晋满心欢喜,连声道谢,岂不料耶律宗真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浇了他盆冷水。   “除了耶律副使,我还会让小儿与你们同行,一直护送你们至边境。”   “皇上,这……岂敢让殿下亲自扶灵。”   耶律宗真道:“公主与小儿只差一步便成了夫妻,理应如此才对,你们宋人不是也讲情义二字么?我们辽人可不逊于你们呀。”   这话堵得宁晋哑口无言,推辞的话也不敢再说出口,道了谢便回来了。   所以,接下来他们面临的问题很严重,严重到已然饿了一天的莫研连啃肉夹馍的胃口都没有了。这夜宁晋借口要单独守夜,遣了吴子楚在帐口守着,灵堂中则集中了展昭、苏醉和赵渝。   “把我钉、钉在棺材里,直到入宋境才让我出来?”莫研说话时有些结巴,很显然,这已经不是肚子会不会饿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喘气的问题了。   无人说话。   “在棺木中放沙袋不行么?反正钉起来,又没人知道里面是人死鬼。”   宁晋在旁许久未语,此时方才颦眉道:“今日耶律洪基就已说了,明日盖棺他是一定会来的,否则的话,我也不用这么发愁了。”耶律洪基这话,也就意味着莫研必须当着他的面被钉入棺中,想用假人糊弄,是糊弄不了了。   “我会不会憋死?”莫研咽了下口水,她必须问这件最关心的事。   苏醉摸摸了棺木,不愧上等棺木,又厚又硬,但他还是道:“可以预先留出一个小眼,这样你就不会憋气。”   “真的要在棺木里呆那么久,饿了怎么办?”从这里到边境,加上扶灵定然不会快,少说也要走七八日,莫研心中直冒凉气。   众人商议之后的结果是:事先带干粮在棺木中,水装在小皮囊中,万一不够时则通过小孔用芦苇杆子送进去。   “大哥……”   莫研三口两口把夹馍吞下去,拉着展昭的手不肯放,展昭反握住她的,小手冰冷,也知道她害怕,可事情进行到这步,却已是骑虎难下了。   “要不,还是我躺里面吧。”赵渝看得出莫研心中恐惧,毕竟是为了自己,她不忍道。   不待旁人说话,莫研即道:“不行不行,你身子还未好,哪里受得了这个罪,当然我比较合适。”她转头对上展昭的双目,不放心问道:“大哥,你确实会和我们一起走的吧?”   “会,我就在你边上,你什么都不用怕。”展昭安慰她道,“只要睡个几觉就好了。”   “是啊。”苏醉在旁笑道,“我再教你一套可以躺着练的内功心法,你在里面正好心无旁骛,专心练功,等出来的时候必定功力大增。”   莫研愁眉苦脸道:“听上去倒是不错……到时你们可别忘了我,把棺材往地底下一埋……”   展昭柔声道:“不会有这种事,你就放心吧。”   “总之你放心便是,一路上除了耶律洪基,其他都是自己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宁晋也安慰她道,“要与你说话之前我会敲四下棺木,两长两短。”   莫研深吸口气,叮嘱道:“你可得记得,还有,别让人把小眼堵起来,那我可就得憋死了。”   “你身上不是带有小银钗么,便是有沙砾堵了起来,你也完全可以自己捅开来,不用担心。”展昭朝她笑道。   “说得也是。”莫研挠挠耳根,不好意思笑道,“我都傻了。”   “那就这么定了!”宁晋拍板,“明日盖棺,后日出发。……对了,你怎么办?你又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他转头问苏醉。   苏醉早已想好,答道:“我今夜便先行,到雁歇镇等你们。”   闻言,赵渝轻轻“啊”了一声,抬眼看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半晌才道:“你要小心。”   “我知道,你们也是。”苏醉朝她道,笑如清风。   与他相比,莫研的笑容着实惨不忍睹,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展昭,想到接下来暗无天日的日子,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因有旁人在场,展昭虽然极想抱抱她,或是亲亲她,却只能紧握下她的手,以示安慰。   “大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本来的模样?”莫研扁扁嘴,“你还是本来的样子好看。”   展昭微微一笑:“等你出来,那时侯也许我会有歇下易容的间歇。”   “好,那我们说好了。”莫研欢喜笑道。   展昭笑着点头。   宁晋在旁,微别开脸,俯身拿了纸包递给莫研:“这里头是二十个面饼,你可得藏好,省着点吃。”   “可千万别放馊了。”莫研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些可就是她今后几日赖以生存的宝贝。   众人皆同情地看着她。    卷三第四十六章         盖棺时,耶律洪基果然来了,除了他,另外耶律宗真还派来了不少人,估计着是来撑场面的。   长长的钉子一锤一锤被钉入棺木中,众人齐声悲哭,场面还颇有几分壮观。可惜莫研瞧不见,也几乎听不见,因为她被钉棺木刺耳的声音吓得心砰砰乱跳,从来没想到躺在棺材里听钉棺竟然如此吓人。   展昭因要调配明日启程的事宜,今日也来到营中,正好遇上钉棺,出于礼节也静静站着一旁观礼。只是这么站着,一想到棺木之中所躺的那个人,那一声声的锤声便似乎直刺入他心底般。   若然、若然……他不敢想下去,深吸口气,目光淡淡在来客中扫了扫,又转向不远站的侍卫。东南角的那群显然是耶律洪基带来的侍卫,其中并未看见唐苓,想来也对,这种场合,若是耶律洪基还将一女子带在身畔,未免招人话柄。   如此看来,送灵柩回宋,耶律洪基应该也不会带上她才对。   展昭是这么想的。   次日,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大概是打算自边境回来之后顺道去狩猎,耶律洪基的身后带了呼啦啦的一大帮人,不仅带了侍卫,还带了侍女,而在侍女之中,他看见了唐苓。   这,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这一路上都要万分地谨慎和小心。   耶律宗真亲自来送行,几番依依惜别的客套之后,他又叮嘱了耶律洪基一些话,诸人方才上路。   灵柩安置在白骆驼车上,那两匹白骆驼说来还是耶律重光的人情,依照辽国风俗,到了下葬之时就要连同白骆驼一起杀掉。   展昭领头走在最前面,灵柩就在他身后不远,然后是宁晋乘坐的马车,最后才是耶律洪基等人。驼车走得甚慢,因而整个队伍也是慢吞吞的。   赵渝仍是扮成莫研的模样,与宁晋在同一辆车上,虽在归途之中,可两人的心情皆不轻松,均无闲聊之意。耶律洪基会带这么多人来,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人越多,眼线便越多,行事也更加不易。   宁晋担心着棺中的莫研。   赵渝不仅担心莫研,还担心着已孤身前往雁歇镇的苏醉。   除了这二人,展昭心中顾虑比起他们来,却又更多了一层。   他想的是,唐苓随着队伍往边境,不知会不会与庞胧接头。若是她与庞胧会面,那么必定身上会带有耶律洪基的密信,而这信便是重要证据。他须得想个法子拿到这信才行。   众人心思各自,最轻松的人倒是耶律洪基了。   如此日间慢慢而行,夜间支帐安营,行了好几日,都未出什么纰漏。最可怜的是莫研,面饼虽还剩了几个,可皮囊中的水早已喝光,啃面饼的时候是渴得要命,偏偏每次自苇杆中送的水实在太少,还常常一整日都喝不上一口。   不过好歹,虽然惨了点,活着没问题。   对于她的窘境,其他人何尝不知。只是灵柩总是单独停放,周遭还有耶律洪基的是侍卫巡逻站岗,要寻到时机实在不易。几次都是展昭先借口调开侍卫,然后宁晋借口检查棺木路途有无损伤,才寻机给莫研送水。   将至雁歇镇的前一夜,唐苓自耶律洪基帐中出来时,正好遇上了宁晋从灵柩旁回来。身为侍女,她向宁晋垂目行礼,宁晋神色淡然地越她而过,不经意间衣袖擦过,她只觉得湿湿冷冷的,很不舒服。   原来宁晋在给莫研送水时,不慎将水倾到了自己衣袖上,天黑也看不出来,故而他自己也并不在意。   “殿下的衣裳湿了?”唐苓笑问道,“快些进帐脱下来烘一烘吧?”   宁晋此时方觉,脸色微变,瞥了她一眼,并不加理会,甩袖自行进帐。   唐苓并不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故而只是皱了皱眉头,奇怪地盯了一眼宁晋背影,然后也往停放灵柩的地方过来。   还未近前,展昭并身后的两名侍卫将她拦下。   “公主灵柩,不得滋扰。”展昭淡淡道。   素知耶律菩萨奴不好说话,唐苓讪讪一笑,只得转身走了。   展昭暗自皱眉不解,想不明白她到此处想做何事。   幸而接下来一夜无事,次日下午他们便到了雁歇镇,在此安营下来。展昭还到镇上巡了一遍,苏醉就侯在小巷拐角,见到展昭,上前佯作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将一封信塞入了他手中。展昭随即掩到袖中,待回营后才在帐中细看。   由于次日宁晋便要扶棺入宋,耶律洪基也只能送到此处了,虽不便大摆送别宴席,但依辽人的习惯,酒还是要喝的。   这夜,宁晋与展昭都被请到了耶律洪基帐中,喝送别酒,歌舞未兴,耶律洪基的酒兴却是很浓,再三地向宁晋劝酒,他自己亦喝了许多。   看得出,对于赵渝,耶律洪基确是心存歉疚的。酒劲微酣时,他便朝宁晋说了许多赵渝的好处,自己则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一杯接一杯地喝。   宁晋只得应了,饶得他已然喝了不少,却仍把持得住,听耶律洪基说到动情处,他还懂得陪着掉眼泪。毕竟酒量有限,他到最后终是撑不住,醉倒在案边。   耶律洪基又转向展昭,后者并不是个好的闲谈对象,不过听听还凑合,加上他本来就有意拉拢展昭,遂又左一杯右一杯地与他对饮起来。   此时的外间,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雪粒子已然下起来,被风卷着打在面颊上生疼。因为到了雁歇镇,倒有不少侍卫跑到镇上喝酒去了,营内所剩的人并不多。   灵柩停放的地方是在营地的那一边的僻静处。莫研在棺中昏昏欲睡,之前赵渝冒险给她送了些水,总算缓解了几分口渴。赵渝告诉她,队伍此时已在雁歇镇,明日便可入宋境。她听罢心中甚喜,这憋屈日子总算是要到头了。   正要复睡去之时,突得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棺木,声音甚轻,她愣了下,还以为是赵渝又回来了。   来人轻轻叩了两下棺木。   莫研腾地竖起耳朵,这两下并非事先约定好的暗号,而且所叩部位也不对,如果是自己人,会在棺木侧面靠近她头部的位置叩响,而来人则是随意在棺木盖上叩了两声。   这个人会是谁?   莫名其妙的,莫研一阵阵地紧张起来,不详的预感笼罩着她。   接下来是哗得一声,似乎来人将盖棺木的布掀开了,莫研能听见指甲从棺木上刮过的声音,沙沙的摩擦声。   他、她想做什么?其他人在哪里?大哥呢?   黑暗之中,莫研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棺木外的人,正是唐苓。   趁着今夜耶律洪基等人都在喝酒,侍卫也溜出去一大半,剩下的人多半都缩在帐中取暖躲雪,她偷偷摸摸溜到这里来。   而她来这里,并不是因为宁晋等人露出破绽惹她起了疑心,而是她另外有所图谋。展昭等人所料并不错,她确是是庞太师派到此处的人,之所以留在耶律洪基身边,不仅仅是为了作一个联络人,而是还要寻机挑拨宋辽两国关系。   唐苓来到棺木边,正是要做一件事——对尸首下毒。   听上去十分可笑,人已然死去,下毒又有何用,岂非是多此一举。然而,事情是远远不是这么简单,因为唐苓手中的毒药是蚀骨散。   寻常人中了蚀骨散,毒便随血脉游走全身,慢慢全身起脓,溃烂而死,而死后连骨头都会被毒慢慢侵蚀融化,故而起名曰蚀骨散。而这毒下在尸首身上,因尸首血脉不行,故而发作起来会比活人慢些,但也会将尸首慢慢融掉。   唐苓要的正是这个“慢”字。   待棺木运到京城之时,尸水由棺木缝隙之中渗出,宋主定会大惊,下令开棺查看。而尸首面目全非,宋人自然会认定是辽人下毒害死赵渝,届时,宋辽之间必起狂澜。   此时她便是要往棺内下毒。    卷三第四十七章         虽然棺木是钉好的,但对于她来说,并非难事。她自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瓶,拔开塞子,对准棺木上的钉眼,小心翼翼地自瓶中滴了一滴水进去。   莫研听见了一声毛骨悚然的“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接连听见几声,心中愈发诧异,不知道外间的人在搞什么鬼。   待所有的钉眼都滴过之后,唐苓满意一笑,收好木瓶,手推向棺盖。那钉子在被瓶中水滴了之后,竟然都化为了铁水,棺盖轻而易举地被推开。   棺盖缓缓移开的那瞬,尽管还没想好该不该继续装死,莫研还是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唐苓取下金丝面罩,伸手在她脸上草草摸了几下,原本打算把蚀骨散直接倒在她脸上,想想不妥,要是脸先化了,到时候开棺验尸,看不出是赵渝也是个麻烦事。没法子,只好自己麻烦些了。蚀骨散必须要直接接触到肌肤,唐苓开始动手剥开尸首的衣衫……   剥开外衫,莫研忍着。   剥到深衣,莫研咬牙,   居然开始解她的衾衣,这下,莫研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装死了。   她猛然出手扣住唐苓手上的脉门,这才睁开眼睛,低低喝道:“你想干什么?”   诈尸!!!   这是唐苓的第一个反应,腿都有些软了,说话也不连贯起来:“你、你、你……”   毕竟是唐门中人,虽然脉门被扣住,虽然吓得手软脚软,本能尚在,未被莫研扣住的另一只手轻扬,一枚菱形镖闪电般朝莫研打去。   棺材内空间狭小,莫研几乎是避无可避,加上躺的太久,身子久未活动早已僵硬不堪,躲闪的动作甚是迟缓,镖正打在她肩胛处,殷红的血一下子涌出来。   “血是红的,原来你是假死!”唐苓顿松口气,胆气立壮。   莫研身中毒镖,脑子却十分清楚,知道唐苓若此刻嚷嚷起来,引得人来,此事定然败露无疑。为今之计,只有现稳住她,脑子急转之下,她说了一句话:   “绣庄的方夫人,她有话留给我,你可要听?”   只这一句话,唐苓果然怔住,迟疑问道:“你怎么会识得她?”   “这个你莫管。”   莫研捂着伤口,艰难自棺中出来,道:“此地不宜,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说罢,她把冥衣脱回棺中放好,吃力得把棺盖复盖好,又复上布,让人看不出痕迹来。   唐苓狐疑地盯着她,并不动弹:“她要你说什么?”   “她要我只能告诉唐门的人。”莫研冷冷道,“你可是唐门中人?”   唐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是的话,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莫研瞧她尚存疑心,遂又道:“我都中了你的毒镖,莫非你还怕我不成?”   唐苓冷哼一声:“也行,你若是骗我,那你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帐外几乎无人,雪铺天盖地地下着,丈外便已看不清人。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雪地时,莫研毕竟受伤,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惹得唐苓满面不耐之色,索性拎起她,几下腾挪,两人便已到了镇外。   莫研寻了树,无力地靠上去,伤口上的血还在往外渗。   “你究竟想说什么?”对莫研的伤视而不见,唐苓重重问道。   “你可知道方夫人是如何死的?”   唐苓相貌与方夫人甚是相似,加上她对方夫人所说的话甚是关心,莫研猜想她定然也会想知道方夫人的死因。她之所以引唐苓到无人之处,便是不愿唐苓有机会告知其他人赵渝假死之事,既然到了此处,就得想法子杀了她才行。只是莫研现在自己身负重伤,自身难保,靠单打独斗想杀了唐苓谈何容易。遂她只得东拉西扯,先拖着唐苓,再寻机突袭。   “家姐是被展昭害死的!”唐苓斩钉截铁道,冷冷望着她,“这我早就知道了。”   “原来她是你姐姐,我说你们长得颇有相似之处。”莫研叹口气,摇头道,“可你还是被人骗了,她并非为展昭所杀。”   唐苓愣了一下,却也不相信她,口中:“你莫要耍花招!什么被人骗,是我亲眼所见。”   莫研复摇头:“你何必嘴硬,你非但没有亲眼所见,而且只怕连你姐姐的尸首都未见到。”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你姐姐是因中了淬了毒的暴雨梨花针身亡。而展昭从不用毒,天下皆知,何况展昭用剑。如果你看过你姐姐的尸首,就断然不会相信是展昭杀了她这种谎话。”   “暴雨梨花针!不可能,此物是家姐随身所带,她怎么会将此物给了别人,让别人来杀她呢。”   “这就要问你了。”莫研淡淡一笑:“你应该清楚,什么人能让你姐姐心甘情愿把暴雨梨花针交给她,而且对她毫无防备。”   闻言,唐苓目光中透出些许惊骇,显然已是有些相信莫研的话。   “可她……为什么要杀家姐?”   莫研又摇头:“她想要杀的并不是你姐姐,而是展昭。可偏偏当时展昭和你姐姐在缠斗,她为了杀掉展昭,所以就顾不上你姐姐的命了。”此事她说来半真半假,合情合理,倒由不得唐苓不信,“可怜你姐姐本是为了去救她,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我与方夫人也算是故交。”莫研心道,这也不能完全算是假话,不过这后半截话倒全是瞎编乱造,“若非那针上淬的毒无药可解,我一定会救她。”   姐姐暴雨梨花针上所淬的毒确是无解药,听到此处,唐苓已然是信了莫研一大半。   莫研见状,知她已放松了对自己的防备,微垂下双目,觉得已到了动手的最佳时机。“你姐姐临死前留了样东西给我,让我替她转交给唐门中人。”她低低道,手吃力地探入腰际,做出掏摸东西的模样。   唐苓等了一会,见她仍未拿出来,不由不耐烦地上前蹲下身子,探头问道:“究竟是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银光乍现,疾电般向她直刺过来,唐苓来不及退后,只得就地一滚,脖子上仍是被莫研划出道血痕来。   一击未中,莫研咬着牙揉身扑上,并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然而,最好的时机已然错过。   唐苓素手轻扬,数枚菱形镖激射而出,分打向她几处要穴。   岂料,莫研不避不让,剑势丝毫不缓,竟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以莫研的性格,本不是会拼命之人,但一来赵渝假死此事着实太过重大,绝不能留唐苓的活口,二来她本已受伤,绝不是唐苓的对手,就算不拼命,到头来唐苓也会杀了她,倒不如放手一搏。   银剑刺中唐苓的腹部,而那几枚菱形镖也打入了莫研体内。   莫研仆倒在地,她身上的几处要害均被打中,连看唐苓死了没有的力气,只能无力地喘息,血在她身下静静的流淌着,染红了一大片雪。   然而唐苓并未死,尽管莫研拼尽了全力刺中了她,但这剑并不足以致命。她捂着腹部伤口,跪在雪地上。   银剑落在雪中,唐苓缓缓拾起它,慢慢起身走到莫研身旁,一剑狠狠刺下……    卷三第四十八章         就在剑尖距离莫研仅余一寸之时,突然被一股大力挡开,有人凌空旋腿踢开银剑,落下时出指如电疾点了她的穴道,随即抱起地上的莫研,为她点穴止血。   因毒性蔓延,莫研神志已有些迷糊,看见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在唐苓眼中,还道是耶律菩萨奴误会了,高声道:“副使大人!原来公主是假死,她还差点杀了我!”   展昭顾不上理她,略略查看了下莫研的伤口,知她中的是毒镖,这才转向唐苓,疾声问道:“解药呢?”   “你……”唐苓有点不解。   此时莫研艰难唤道:“大哥,棺……”   “我知道,已经布置妥当,你不用担心。”展昭知她想说的是什么,柔声安慰道。   展昭确是没有骗她。   这夜他与耶律洪基在帐中喝酒。喝到最后,耶律洪基自己亦醉倒,直接在帐中睡着了。宁晋是被吴子楚抬回帐去的,能走着出来的只剩展昭了。   雪很大,展昭迟疑了一下,终是不放心,便佯作巡营状慢慢往停放灵柩的位置走过去。   还未进去,在外面的雪地上他的脚碰触到某样东西,不经意地低头望去,骤然一惊——莫研那把小玉梳静静躺在雪地上。   他拾起来,快步走到棺木旁边,初看之下并无破绽,但他仍是看见了幔布垂下的地方有一滴让人心惊的血迹。再不迟疑,他掀开幔布,推开棺盖,内中只剩下那件冥衣,再细看冥衣上亦有血迹,他愈发心惊。   他知道莫研一定受了伤,可伤得多重、她在何处,他都不知道。尽管心急如焚,但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露出任何痕迹,所以他不得不按捺心情,先去找了赵渝,让赵渝换上冥衣躺入棺中,再复把棺木盖好。   将这切都布置妥当之后,他才一路找着痕迹去寻莫研。   还是迟了一步!看着莫研的样子,展昭不由重重自责,要是能再快一步找到她,也许她就不会受此重伤。   “解药呢?”展昭厉声问道。   唐苓似乎有些明白,冷笑一声:“原来你同她是一伙的!……无药可解。”穴道被点,不能动弹,她却仍冷冷道。   话音刚落,展昭拾起银剑,疾指向她面门:“你不拿出来的话,我就废了你!”莫研命在顷刻,他已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这话并不仅仅是威胁。   剑尖就在眼睛跟前,唐苓费劲地咽了口水,就算他没有废了自己,在脸上划一道,也着实糟糕得很。犹豫片刻,她不情愿地道:“你点了我的穴,我怎么拿?”   这女子既然是唐门中人,只怕花招还多得很。若在素日,展昭自然会解了她的穴道,让她拿出解药,但此时非比寻常,解了她的穴道,另生枝节的话,只怕莫研耽误不起。   “你告诉我在何处。”   “在我腰间的荷包里。”   展昭取了她的荷包下来,从中倒出好几粒颜色各异的药丸,问道:“那一粒才是解药?”   “先让她吃下半粒赤红色的,再把褐色的那粒碾碎了涂在她伤口上。”唐苓答道。   拿起药丸的时候,展昭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利刃般扫向唐苓:“你若说慌,可知道自己会怎样么?”   唐苓被他看得不寒而栗,咬咬嘴唇道:“让她吃暗红的,褐色照旧。”   这下,展昭才将暗红色的药丸喂入莫研口中,让她咽下,再将褐色的药丸揉碎。莫研中镖部分,皆在胸前,要涂药,便须得先除去她衣裳。两人成亲虽久,但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展昭略略踌躇,却知莫研定然不会怪罪于她,遂飞快脱下她衣衫,帮她拔去毒镖,又抹好药才将衣衫复替她穿起来。   生怕她伤重畏寒,展昭又将自己的狐皮外袍脱下来密密地裹住她。   唐苓将这一切收在眼底,自以为不用问也明白一切,讥笑道:“原来是你与公主有私情。”   “大哥……她,她是方夫人的妹妹。”莫研在展昭怀中虚弱道,“那些人竟然骗她,说方夫人是你杀的。我方才告诉了她真相,可她多半还是不信。”   唐苓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紧盯住展昭:“你是展昭?!”   展昭不答,反问道:“那位方夫人当真是你姐姐?”   唐苓冷哼:“怎么,你也要象她一样,想再骗我一次不成?”   “我此时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有何须要骗你呢。”展昭冷然道,轻轻放莫研靠在树上,然后卷起自己的衣袖,几处暗红色的小点在他胳膊上显而易见,“你可认得这种伤口?”   见红点的颜色与分布,唐苓骇然而惊:“暴雨梨花针?那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因为大部分的针都打在了你姐姐身上。”展昭淡淡道,“事发突然,我二人事先并无串供。难道你还不相信么?”扫了眼唐苓苍白的脸色,他决定下一记重药,“庞家位高权重,竟然也做出挟恩图报这种事来,当真为人所不齿。”   “你姐姐嫁的是方以中,他本是户部侍郎,庆历四年,因库银失窃而被下狱,后来因为庞太师求情而豁免死罪,官降三级,往边塞守城,后来陷害你姐夫之中也被正法。而你姐夫却不幸在回京路上染病身亡。听起来,庞太师确实对你姐姐有恩,但你们可知,当年库银失窃,背后主使之人正是庞太师。”展昭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   这就是今日他自苏醉手中接过来的密信中所写内容。自他从莫研口中得知此事与庞太师有关,便密信请包拯查出庞太师与唐门中人有何牵连。苏醉一到镇上就收到了包拯的回信,知此事耽搁不得,见扶灵队伍一进镇子,便忙给展昭送去。   他的这番话,听得唐苓口瞪目呆:“你是如何知道的?”   展昭不答,放下衣袖,继续道:“此时我要杀你,本也容易。但你姐姐已是冤死,现在你又不明真相,继续为虎作伥。你们唐门也在江湖中也算是有地位,如今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你们就甘心如此么?此时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大可回京城,彻查当年看守库房的人,看真正的事实究竟是怎样?”   唐苓呆了片刻,又问道:“他们告诉我,是展昭杀了我姐姐,而且他们已杀了展昭替我报仇。”   展昭淡淡道:“他们在骗你,不仅我未死,而且你姐姐也不是我杀的。”   “你就是展昭?”   “不错。”   “可是你……”   “我也不瞒你,我易容改装就是为了拿到庞太师私通辽国的证据。”展昭沉声道。   唐苓想了许久:“我明日就要去问她!看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你是说庞胧?”   “不错,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我须得向她问个清楚。”   “我可以与你同去,当面对质。”事实上,展昭怕她见了庞胧便没命回来,唐苓可是此事的重要人证。   “行!”   此时展昭方才解了她的穴道。   唐苓伤得倒不重,瞥了昏厥的莫研一眼,似笑非笑道:“这公主的事,我可以暂且不说,你们好自为之。明日咱们在宋境内的五里亭会合。”说罢,她蹒跚离去,今夜自是不会再回营去了。   展昭俯身抱起莫研,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快步往回走。   次日,重伤的莫研被藏在了宁晋的马车上。   在边境处,耶律洪基送走宁晋等人,亦松了口气,兴致勃勃地便准备到就近的山林狩猎去。展昭则藉口想等两日后镇上的大集买些东西,还要在镇上多住两日,故而不与他同行。   耶律洪基兴冲冲地率领大队人马走了。而展昭潜到小院中,换下耶律菩萨奴的扮相,重新做回了展昭。   苏醉拎起耶律菩萨奴的衣服,微微笑了笑,道:“如今找到唐苓做证人,总算是到了可以丢了它的时候了。”   展昭对那身行头亦是厌烦,不愿多看,只道:“此事尚未最后尘埃落定,还是先留着吧。我现在须得去与唐苓会合,大哥你等我消息。”   “嗯,万事小心。”   苏醉叮嘱,见展昭离去,看着那身南院副使的行头,他已另有打算。无论如何,就算是此事不成,他也不愿展昭再留在辽国。   马车中,莫研昏昏沉沉,一直未醒。她虽然身上的毒解了,但毕竟伤得都是要害,便是没有毒也够要她本条命的。此时又发起了高烧,口中叨叨喃喃直念着“大哥、大哥……”   宁晋急得不行,却又毫无办法,恼恨展昭为何不快点追上来。   “大哥、大哥……”莫研额头滚烫,又低低道。   无法可施,宁晋长叹口气,只得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她的,口中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莫研顿时紧紧抓住他的,牢牢不放,虽在昏迷之中,却似乎安心了许多,嘴角弯弯地睡过去。   “这傻丫头!”   纵然知道自己只能充当替身,宁晋亦无可奈何,看着她没那么难受便宽心多了。   这一路上,莫研便拉着他的手不放,宁晋连用饭都是仅仅用一只手进食。   直到接近黄昏时分,展昭才追上了他们,自后面跃上马车。   他乍然进来,宁晋始料不及,手尚还被莫研握着……   “她把我当成你了。”宁晋不自在道。   展昭未有任何恼意,反而朝他感激道:“多谢殿下!”他语出真诚,并无半点虚假。   宁晋淡淡道“你来了就好。”   他抽出自己的手,眼见着展昭接替自己复握住莫研的手,心中不是滋味,微别开脸,又问道:“事情如何?”   展昭叹口气道:“唐苓死了……不过,她将耶律洪基与庞太师往来的书信交给了我。”   他今日与唐苓一路快马往河间府寻庞胧。他知府中有高手,便欲想法子将庞胧引出来,可唐苓却不停劝告,直闯府邸,要与庞胧当面对质。他无法,只得随她同往。几句话后,庞胧果然答不上来,漏了破绽。唐苓大怒,欲对庞胧出手,两人被府中侍卫围住。唐苓自知不是对手,遂先将密信交与展昭。展昭左突右挡,始终无法带唐苓一同离开,直到唐苓身中数剑而死,他才孤身冲出。   “这么说,此案终于是算破了。”宁晋也替他高兴,替莫研高兴。这意味着,展昭不必在辽国卧底,可以与莫研相伴。   “是啊。”   展昭微微一笑,心中如是所想,低头看向莫研,眉目间满是暖意。   “她怎么样?”   “不好,烧得烫手。”宁晋轻叹口气,“恐怕是伤口发炎了。走得急,车上也没有药,所以要尽快赶到前面镇上。”   展昭看莫研烧得双颊通红,手探向她的额头,莫研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睛:“大哥……”   “你醒了?”展昭柔声道。   莫研看着展昭的脸,她已经许久未曾看过展昭的本来面目了,不由得目不转睛,许久许久,才梦幻般笑道:“大哥,我刚刚还梦见你了。”   “是么?在哪里?”   “咱们初见面的时候,你穿着一袭蓝衫,站着开封府的角门外头……你可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展昭扶她起身,问道:“你身上难受么?喝些水可好?”   莫研点着头,眼睛却又倦极地闭了起来,展昭接过宁晋倒来的水,靠到她唇边,正好马车碰上了大石子,猛地跳了一下,水溅了些许出来,落在莫研脸颊上。   “下雨了,又下雨了……”莫研满足地轻轻叹息着。   两人皆意识到她神志已然模糊不清。   展昭手忙脚乱地替她抹去水珠,此时裹在她身上的被衾滑落,胸前几处大块殷红,是伤口处的血渗出来。宁晋骇然,他并无照顾人的经验,一路上竟然都没有发觉她还在出血。   展昭再探她脉搏,已是十分微弱。   “你一定要撑住!你不能有事!”他在她耳边低低唤道,泪已禁不住落下。   而宁晋则大声朝外面喊道:“快点,再快点!”喊了两嗓子,他终是按捺不住,干脆自己爬到车外,亲自拿起马鞭,用力赶车。   马车远远地抛开扶棺的队伍,一路疾驰着,夕阳斜斜照下来,扬起尘土漫天。    卷三 尾声         尾声   开封府,西角门外。   展昭风尘仆仆地下马,将马交给看角门的官差,遂直往包拯书房而去。   “大人,这是黄忠思临时前最后写的一封折子,被夹在书中。”展昭呈上此次案件的证据。   包拯接过,赞许地着点点头:“几百里路,三日内便行了来回,辛苦你了。”   展昭微微一笑。   “快去歇歇吧。”包拯挥手让他快回去,“定是累坏了。”   “属下告退。”   展昭施礼,退出书房,往东南角他所居住的小院而去。此时正是午后,四处静悄悄的,蝉鸣在耳边嘈杂着。   推开院门,进去,再推开房门,房中空无一人,静得让人心悸。桌上摆着一封信,用茶杯压着。   他缓缓放下包袱和剑,拿起信来,笔迹甚是眼熟。拆开来,薄薄的一页纸,只有寥寥数语,他很快就看完了,唇边笑意浅浅,复把信收入怀中,又略想了想,连衣衫也不换,随即又转身出门去。东角门就在出小院拐角的地方,他走过去,守门的官差的看见他便笑道:“展大人,回来了!”   展昭含笑点点头,欲问:“她……”   “她往后街去了。”不待他说完,守卫便笑着往街面上遥遥一指。   “多谢。”   展昭颔首,略略拱手谢过他,即往后街行去。   后街紧挨着开封府,众多店家与开封府中人自是十分相熟。展昭一路行去,不停间地便有人招呼他。   “展大人!回来了……”   “展大人,不在这里,还得再往前面去……”   “展大人,像是在旧书铺那里……”   ……   展昭一一含笑谢过,一直行到旧书铺前,他才停住脚步,看着里面正捧本书认真看着的纤细人影,目光中满是笑意。   “展大人!”先看见他的是店家。   此时,那人影才猛然抬头望过来,看见果真是他,忙放下书,朝他奔过来:“大哥!你回来了!”。   话音落下时,她便已在他眼前了,笑颜如花地望着他,看见他额头上汗珠,忍不住用举袖替他抹了抹,笑道:“我还以为你得明日才能回来,你又是星夜兼程往回赶么?”   展昭笑而不语,挽了她的手往回走:“回家去吧。”   莫研微恼道:“果然是,我不是与你说过了么,现下我身子好了,你不用那么担心地急急赶回来。”   展昭不答,反问道:“桌上的信,你看了么?”   “没有,”莫研摇头,“我看是写给你的,又不知是不是案子的事,也没敢拆。”   “是苏大哥写来的信。”   一听这话,莫研喜得跳起来,紧紧抓住他胳膊:“她……不,他们现在在哪里?好不好?”   “信上写得很简单,说已经离开了蜀中,接下来会往南边去,寻一处四季如春的地方住下来,让我们勿念。”   莫研笑逐颜开:“等我们有空了,就去寻他们,大哥,你说好不好?”   “自然好,只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空。”展昭实话实说。   “不打紧,到时候我去和包大人说,不怕他不准。”   莫研跨入小院,自信满满道。   展昭微笑着,无奈摇摇头。   院门被展昭从内掩上,清风过处,笑语隐隐可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