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婀娜王朝》作者:尤四姐 文案 年少的时候,以为世上所有女人都是温驯柔旖的。 那天大雪压城,初见星河,她站在彩画红墙下仰头对他笑:臣奉命,今日起侍奉太子殿下饮食起居。 他双手空空,风雪满袖,倒不觉得寒冷。 倏忽十年,控戎司下锦衣使,凤眼流光,等闲断人生死。 愈纵容愈放肆,他喜欢她狂妄的样子。 你要前行,我赠你弯刀;你要战斗,我赠你甲胄。 然后呢? 成则女主天下,败则宫闱承欢,敢赌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青主、宿星河 ┃ 配角: ┃ 其它: 金牌编辑评价: 今上老矣,四子夺嫡,宿星河是左昭仪安插在太子东宫的一枚棋子。棋子有她自己的意愿,十年间做上控戎司副指挥使的位置,左手弄权,右手牵情。太子世事洞明,任她放肆,十年恩怨难断,终究江山谁主,且看作者娓娓道来。 第1章 人在珠宫   过了霜降,天一日冷似一日。宫里的凉,是触不可及的凉,像游丝,咬牙切齿往骨头缝里钻。   日暮最后的一丝光亮散去,天边还残留隐约的一点蓝,夹道里的石亭子开始燃灯。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们提着灯油桶,举着纸捻子碎步向前,风把顶端一星细微的芒吹得发亮,在混沌里连成一线起起伏伏,沿着墙根蜿蜒而来。   随墙门一开,扑面澎湃的潮气,打得人心头激灵。宫女迈出去看了眼,又退回身来复命。门旁的阴影里站着个人,戴花冠,穿绛红圆领襕袍。羊脂玉的葵花蹀躞带紧紧扣出身腰,领褖的黑丝绒镶滚斜切过两腮,暗处也有清晰深刻的五官。   “尚衣局的衣裳送到了,请大人过目。”   大红漆盘上叠得锋棱毕现的朝服呈上来,阴影里的人方缓步挪进光带。她微微侧过脸,灯下的面孔白得莹然。抬手检验每一个边角每一道缝,主子的冠服,从成衣直至送进东宫,必要经过无数层筛选,越到临了,越不敢大意。   宫人们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是最煎熬的。和以往不同,这回验的时候有点长,左等右等等不来示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谁也没敢抬眼瞧,隆隆的心跳里愈发弯下腰去,只听见檐上风灯的铁钩子在摇曳间吱扭轻响,一声一声,夜深人静时异常刺儿。   一片琵琶袖轻轻摇过,头顶上飘下个酥柔的嗓音,“魏姑姑,你闻过迦南的味道吗?”   尚衣局管事的仓促啊了声,“是,奴婢闻过……”   漆盘被一根细长的手指推了过来。   管事的惶然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打磨,它是活的,里头有浩浩烟波,也有春水细流。然而越是好的东西,越容易生出距离感。就像神龛里的菩萨,只能敬畏,不能争斤掰两。   魏姑姑心慌气短,颤着手牵起袖子撩那衣裳上的熏香,气味幽幽的,发散后已经不那么浓烈,但沁入鼻尖还是甜得起腻。   “怎么回事!”她陡然一惊,转过头厉声训斥宫女,“是谁自作主张换了熏香?”   承托着漆盘的宫女惊得厉害,十个手指头紧紧扣着盘沿儿,扣得指甲发白。   “回、回姑姑的话,头前儿夏管带来巡视时说的,太子爷怕是不爱迦南的味道。说南边进贡了一串佛珠子,太子爷没叫留下,沾手就打发人送四执库了……”   魏姑姑气得咬牙,“姓夏的是个什么东西,蹭棱子的积年,你们倒要听他的!”   可是气归气,事儿已经出了,现骂也救不了急。她转回身,放低了姿态蹲安,“奴婢这就加紧现熏一套过来替换,这会儿还不到戊正,耽误不了主子上朝的,宿大人,您瞧……”   宿大人,宿星河,是这东宫的女尚书。她和她们大多数人不一样,出身的缘故,入宫就是恭使宫人,官比四品。五年后又升一品,任东宫尚书,代太子批阅宫外陈条文书等,属太子幕府。可这世道,对女人向来不公,即便官名儿叫得响亮,前头有个“女”字做约束,协理政务之余,主要还是以照顾太子起居为主。   和外廷沾了边的女官,有时候不那么好通融。尤其这位以严苛出名,犯在她手上,恐怕没好果子吃了。   不出所料,她哼笑了声,“晚香玉的味道,上头不喜欢。明儿到日子该用端罩①了,万岁爷赏的只此一件,姑姑上哪儿寻摸一模一样的来替换?我这里当然百样好说,可就怕主子跟前交代不过去。魏姑姑知道,太子爷用香是有定规的,太显山露水的味道伤他脾胃,和他犯冲。”   对气味敏感,不过是最浅表的说法,太子有时会因气味起疹子,严重起来甚至胸闷。帝国的储君,什么样的东西能叫他喘不上来气?谁又敢让他喘不上来气?这背后的隐喻,剖析起来叫人心惊。   魏姑姑呆住了,腿弯子一软便跪下来,扣着砖缝匍匐在地,“奴婢失职,请宿大人降罪。”   职上犯了过错,那是大忌讳,尤其这种贴身使的东西,没有往小了说的,只要发落,牵连的必定是一大片。魏姑姑感到恐惧,她在尚衣局干了十来年,一向顺顺当当,时候长了难免松懈。现在呢,事儿一旦犯起来,连活命都难,其他的,诸如什么职务俸禄,那是连想都别去想它了。   中衣湿了个尽够,天寒地冻里不依不饶贴着皮肉,只觉顶心②被搓成了一根针,三魂七魄都从那针尖儿上流泻飘散了。筛着糠,穷途末路,宫里可不是个讲人情的地方,了局如何,自己心里有数。恨不能一气儿闭了眼,也就完了,可现在还不能闭,得强撑着。惊骇间见一片绣着海水纹的袍裾踱进视野里来,灯笼照着经纬间镶嵌的金银丝,偶然迸发出一道刺目的光。   “都是相熟的,大可不必。”上头人的声气儿倒变了,分外和煦起来,“底下人自作主张,姑姑失察,虽不应当,但罪过不大。这样吧,当值的宫人上掖庭局各领三十板子。姑姑呢,禁足十天,罚薪半年,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垂手虚扶了一把。转头吩咐把衣裳端进去换香重熏,身后几名宫女应个是,上前接过了冠服七事等。   掉脑袋的罪过,领顿板子罚半年俸禄就带过去了,从浪尖落回地上的尚衣局众人回过神来,跪倒一片叩谢不止。魏姑姑一迭给她纳福:“宿大人真是菩萨心肠,今儿要不是您开恩,我们这帮人可活不成了。”   对面的人脸色平常,神情里带了些微圆融的味道,“宫里当值,总有牙齿磕着舌头的时候。我这儿能走针,何必难为你这根线呢。”   话当然都在人嘴里,是好是歹也凭人家的心情。魏姑姑大有绝处逢生的庆幸,谢之再三,“将来大人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定当尽心竭力回报大人。”   对面的人牵唇一笑说好,转过身,往正殿方向去了。     殿宇深广,中间是用来理政办事的,两头两间偏殿,东边的髹金六椀菱花门后,就是太子的寝殿。   站在门前看一眼,内寝和外间隔着一扇缂丝的山水屏风。织物面料轻薄,里头案上点着油蜡,朦胧见茶水上的宫女正躬身奉茶。万字锦雕花落地罩后探出一只手来,指节白而修长,接过茶托的姿势像捻一朵花,杯盏里的分量到他手里,全数化解了似的。   宫廷生活,其实远不如外面人猜想的那样多姿多彩,到什么点儿干什么活儿,有它雷打不动的规矩。她退回身,立在大殿一角放眼打量,熏殿、熏褥子、下帐、下帘子,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有序进行。这个地方讲究四平八稳,不可慌张,不可喧哗。她顶喜欢这一点,看着那些女孩子们手上婉转,脚下缠绵,即便是台上最有功底的旦角儿,也未必做得出她们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半人高的错金螭兽大熏炉搬进来,放下的时候触着金砖地面,发出低沉的一声轻响。两个宫女抻着朝服袖子挂上衣架子,盆里绞起半干的手巾,在领褖袖底来回拂拭。   先前的香已经入了肌理,必须减淡些才能熏别的。宫女压着声请示下:“大人,照旧熏迦南么?”   她摇了摇头,晚香玉和迦南调和不到一处去。她说:“用降香。”那种香不如龙涎、迦南名贵,也没有太鲜明的特点,可它有温和的基调,与谁都能同行。书上记载,说它“初不甚香,得诸香和之则特美。”,有时中庸一些,反而难能可贵。   宫女得了令,一个搬开炉盖儿,一个往里投香篆。降香易燃,透过炉顶的镂空探看,很快热闹成一片。朝服舒展开铺上去,熏笼盖的圆弧正拱起背心的四爪团龙,那峥嵘的头角和鳞鬣,在玄青缎面的映衬下鲜焕又猖狂。   司门女官从内寝退出来,冲她呵了呵腰,“主子请大人进去说话儿。”   她听后踅身迈过了门槛。   内间侍立的人鱼贯而出,殿里静悄悄的,偶尔响起更漏滴答的水声。她在斑驳的光影里行走,绕过围屏,停在毡毯边缘向上肃礼,“听主子吩咐。”   落地罩后悬着天鹅绒帐幔,不见太子身影,只见半片玄色广袖逶迤在脚踏上,微微一动,袖襕辉煌。   等了良久,才有单寒的声线传出来,无情无绪道:“今儿立政殿议政,左昭仪跟前太监来回禀,说昭仪娘娘凤体违和,请皇上垂询。”   她一听心下便了然,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了,女人有时候就是喜欢争那些无谓的名头。   太子的生母恭皇后过世六年,中宫之位一直悬空。皇上宠幸左昭仪,却不肯松口封她为后。昭仪距后位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千山万水似的,怎么都迈不过去。那么如何在臣工和皇子面前自显身份呢?无非是叫皇帝放下手头的政务,去她的凤雏宫嘘寒问暖。圣眷不衰,传出去何等风光,时候久了,足以和先后并驾齐驱。   “主子不便前往,臣明儿去凤雏宫,替主子问娘娘安。”   榻上的人长长嗯了声,“还有驸马遇刺的案子,暇龄公主闹着要结案,不能拖下去了。回头你再跑一趟控戎司,给个大伙儿都听得过去的名目,暂时把案子撤了吧。”   这回她却没应,只枯着眉头不言声。   太子终是察觉了,放下文书坐了起来。   头顶宫灯高悬,紫檀炕几边缘的雕花泛出乌沉沉的光,他垂手搭着几面,骨节如玉,又冷又冽。   “怎么?”   她咬了咬牙,“臣愚见,这时候不应当撤案。”   “为什么?”   “驸马高仰山死于内宅,暇龄公主不问死因急于结案。公主是左昭仪所出,而左昭仪这阵子正为登上后位四处活动……”   那双骄矜的眼睛终于笑起来,语气里也浮起纵容的味道,“照这么看来,这案子眼下确实不该撤。非但不能撤,还得严查,是么?”   她说是,“请主子再宽限两日。”   榻上的人沉吟片刻,长出了一口气,“也罢,反正敷衍得够久了,不差这三五日。”那只手慢慢抬起来,换了个缱绻的声口,呼猫引狗似的招了一下,“星河,过来。” ——————————————————————————————————     ①端罩:满语叫“打呼”,穿在朝袍、吉服袍等袍服外的一种圆领翻毛外褂。   ②顶心:指头顶的中央。 第2章 叶底青梅   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俯首帖耳上前。太子手腕一转,示意她靠近,她婉顺地坐上脚踏,微微趋前身子,将脸枕在了他膝头上。   内寝不似外面,快立冬了,各宫都烧起了地炕,即便光脚踩在地上,也不觉寒冷。   殿里有清爽的果子香,越是温暖,越显得那香气热暾暾的,直往鼻子里钻。大多时候习惯成自然,一件事做得久了,就算不怎么称你的意,只要主子有这闲情,你就得忍着气耐着性儿,讨他的喜欢。   太子爱这样的亲近,动辄招招手,叫一声星河,她必须像那些猫儿狗儿一样,听话地偎过去,让他的手在头顶上盘旋。   这是个什么怪癖,说不上来,反正每到这时候他就有那兴致,把她束得好好的头发全都拆了。比方薛夫人养的那京巴儿,平时毛长,拿带子绑个揪揪竖在头顶上。等薛夫人哪天想起来给它顺毛了,那揪揪就得解开,没的主子不称手,扫了主子的兴。   她在太子眼里,可能和京巴儿没什么两样。   云脚虾须钗拔了下来,太子一手举着,拇指百无聊赖地在虾背点缀的碧玺上摩挲了两下,“多大的人了,还戴这个……每回看见那须儿,就叫我想起喇喇蛄。”   喇喇姑当然不是好东西,听见它叫,庄稼就种不成了。拿害虫比喻她的发钗,她虽不大高兴,嘴上也不敢说什么。   “是,明儿就换。”   “那今儿呢?”太子想了想,把那两根须一撅,撅断了,递还给她,“这就行了。”   虾须钗躺在她手心里,她盯着那光秃秃的虾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是。”   花冠拆下来,搁在了炕几上,两根缠枝小簪是绾发的最后法门,太子信手一拔,也给卸了。   没了管束,长发倾泻而下。她的头发实在养得很好,稠密、顺滑,灯底烛火一照,顶上还有一圈黛蓝色的光。太子把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轻轻抚了一下。   像够着了喜欢的宠物,什么都不想计较,语气莫名有种慵懒餍足的味道,“尚衣局熏错了香,这么轻易翻篇儿,不似你的作风。”   颊下枕着的那一小片缎子渐渐焐热了,她有些倦,嗡哝着:“后宫的冠服全归尚衣局打理,今天放了恩典,以后兴许有用得上的时候。”   太子哦了声,“我以为你宁折不弯,一味只会蛮干。”   她窒了下,知道他是故意拿话呲打她。当然嘴是不能回的,但不妨碍她心里大大的不舒坦。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抿她的头发,隔了会儿忽然道:“你猜猜,我这个太子还能当多久?”   她顿时一惊,很快坐直身子回望他,“主子何出此言?”   太子的姿势没有变,一手支着头,波澜不兴地看着她。太生动的脸,生尽了恭皇后所有的长处,即便眼里沉沉如死水,也掩不住那道惊艳。   关于恭皇后的长相,为了彰显帝王家重德不重貌的家风,载入典籍的基本都是“赋质温良”这类字眼。但星河见过恭皇后的画像,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一,她都要随侍太子上奉先殿进香。奉先殿里供着开国以来十二位皇后,恭皇后的画像在这群皇后中最拔尖,朝服朝冠,弘雅端庄。   美人之美,有的在皮,有的在骨。恭皇后的美就在骨相上。那张供奉的画像据说是当年御笔亲绘,结发夫妻的感情,不是现在任何一位得宠的姬妾能体会的。   太子的眼睛随皇后,坚定、深邃、悠远;嘴唇也像,唇形精致,色泽温暖。然而生在他身上的所谓的美,最初成就的仅是少年漂亮的五官。天长日久逐渐渗透,这种美转换成一种疏离的气象,直到最后,彻底养成了帝王家的尊贵和可望不可即。   固然常见,甚至耳鬓厮磨,也没有熟稔的感觉。这种人天生是站在云端上的,你看不透他所思所想。如果看透,那他就不是他了。   话题沉重,却不影响太子的心情,“左昭仪有称后的雄心,如果成事,将来枕头风吹起来厉害。你说皇父会不会废了我,改立她的儿子?”   “简平郡王?”她斟酌了下,笑道,“枕头风以前未必没吹过,主子不还好好的吗?如果当真封后,更要注意言行操守,吹起来反倒有顾忌。再说主子有什么可让人诟病的?就算她有心,也拿不住主子错处。”   太子仰唇,笑起来眉眼如画,“救命的良方儿还有三分毒性呢,要拿人错处,太容易了。”   “主子不同,不是寻常人,要给主子上眼药,得瞧这人够不够分量。”她嘬唇想了想,“昭仪娘娘即便封后,按着祖制,简郡王出生在封后之前,到天上也不能和主子论高低。皇上要废嫡立庶,内阁那群元老们头一个不能答应,主子只管放宽心吧。”   他听后频频点头,“是啊,我不能被废,废了控戎司就落到人家手里了,还怎么纵着你飞扬跋扈?”   他一头说,一头丢过一个飘忽的眼神来。话里有戏谑的味道,星河却深知道这欲扬先抑的惯例。   她不说话,他也沉默。宫灯透过回龙须的流苏,投下斑斓的光点。他忽而一笑,“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她敛神回话:“十年了。”   十年,白驹过隙,倏忽而至。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同样年岁下,姑娘要比小子沉稳许多。那年他十二,冬至站在墙头打雀儿,大雪纷扬,底下呼声一片求他下来,他不愿意,因为发现了这座皇城以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婀娜。   再好的地方,人一多就变得世俗。他对宫廷的印象,以前一直停留在忙碌拥挤上。虽然并不真的拥挤,但人多也是事实。你去看,宫里纵横的长街和夹道,没有一条是闲置的。宫里的房子也一样,进进出出,门庭从不冷落。白天要想让那些宫人不走动绝无可能,一下雪,却如做过一场彻底的清扫,把每个角落里带喘气的活物都洗刷干净了。   天上大雪下得热闹又安静,地上勾头瓦当、彩画红墙,浓艳也浓艳得诗意浪漫。   廊庑那头,几个太监小跑过来,冻红的鼻子不住吸溜,虾着腰向上回禀:“太子爷,快别玩儿鸟啦,皇后主子给你送来个大姑娘,可漂亮啦。”   他没有理会,仰起脸,闭上眼睛,雪沫子落在脸上,能听见消融的沙沙声儿。   小太监不死心,不住聒噪:“爷、爷……您快瞧,人来啦。”   然后一个脆生生的嗓门响起来,说:“臣宿星河,奉旨伺候殿下饮食起居。”   好听的嗓门漂亮的人,这些都寻常,不寻常的是她的名字。宿星河……名和姓连了个巧宗儿,格外有精巧的况味。   太子垂眼一顾,见她站在廊外,大冬天里穿得不显臃肿,一件茜红棉纱小袄,头上两个髻子,各戴一枚荷叶蜻蜓的簪头。以手加额向他行礼,拜下去,跪在了冰天雪地里。   “你不上廊子底下去?”他皱了皱眉。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主子冒着雪,臣没有背风的道理。”   这么一来倒叫人不好意思了。他跃下宫墙让她起来,这会儿才看清她的脸,漂亮是真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和名字应上了,出奇明亮,星星似的。   “大学士宿寓今是你什么人?”   她俯首,“回主子话,是家父。”   所以一个府门里出来的小姐,奉命照顾他的起居饮食,他觉得有点可笑——都是孩子,谈什么谁照顾谁,做做伴就完了。直到现在,他的想法还是没有变,做做伴。不过她的志向远不在此,他自然是知道的。   拍拍膝头,她重新依偎过来,可能闲得慌,问主子腿酸不酸,“臣给您捏捏?”   那就捏吧,小小的手,不似太监那样咬着牙较着劲儿,一寸一寸下来,也有理所当然的温情。   “后儿会亲?”太子想起来,该问问下属家事,这样显得比较礼贤下士。   她说是,“我已经八年没见过我娘了。”   毕竟是有衔儿的女官,可以宫里衙门两头跑,但绝不允许顺道拐回家看看,这是规矩。   太子很体恤地提了个建议,“我把西池院借你吧,把你母亲接到东宫来,吃个饭,说说体己话,用不着大老远的回家。”   这么为人着想的主子,还有什么不足意儿呢。星河暗暗顺了两口气,说是,“多谢主子。我娘头前儿入宫伴过皇后娘娘,后来娘娘崩了,这么多年,宫里什么样都快忘了。”   太子嗯了声,收回手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吧。明儿上朝你不必送我,把差事办好是正经。”   她领命起身,把花冠和簪环都收拾起来,捧在手里退了出去。   晚间值夜的人掀掀眼皮,重又耷拉下来。宿大人在殿下寝宫停留了有阵子,出门发髻散乱,已经不是头一遭儿了,大伙见怪不怪。   星河气定神闲,也不在乎那些宫人的看法。阖宫都知道宿星河和太子爷不清不楚,怕是早弄到床上去了。这脏名儿她担了五六年,正因为这个,东宫那些司帐司寝才近不了太子身。   他不爱勾缠内廷,究竟为什么,她不得而知。只知道即便是纵着她在控戎司弄权,也不过弥补她名誉上的损失罢了。毕竟清清白白的姑娘让人嚼舌根,不是什么光鲜事儿。换个人,早闹得一天星斗了。 第3章 烟波拍岸   从东宫出来,一盏羊角风灯幽幽的,照亮了脚下的青砖。   女官的下处离前面正殿不远,还在东宫这一片。从夹道一直往北,近宜春宫门那里有一左一右并排的两处院落,一处是典膳厨,一处是命妇院。东宫虽在皇城内,因为太子身份特殊的缘故,他的宫室自成一个体系。从南到北,生活所需都能在东一片自我消化。命妇院,其实是为太子内眷准备的,比如太子妃以下的良娣、宝林、才人等,没有随居的福分,基本都会安置在这里。现在却因为太子房里空无一人,星河又枉担了虚名,一来二去,干脆被太子指派到这儿来了。   太子其人,第一回 见他,大多会误把他当成好人。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神是清澈透亮的,你觉得他诚实诚恳,不染尘埃,所以你相信他。可是处久了,他的沉沉心机足让你措手不及,好人这个词,也像黄鹤一去不复返。多年之后偶然想起来,为自己当时的瞎了眼感到沮丧,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识人不善,因为那主儿,真的太岂有此理了。   不过皇帝的儿子,本来都不简单。当今圣上膝下有四子六女,其中除了太子霍青主,还有简平郡王霍青鸾、敏行郡王霍青宵,及信王霍青葑。这大胤王朝,皇帝的儿子也不是生下来都封亲王,通常先弄个二字王当当,能不能爬上去,三分靠实力,七分靠运气。   有人说万物无贵贱,人人生而平等,那都是屁话。一样的爹,不一样的娘,里头差了好大一截。什么是运气?落草后的出身就是头一道运气。这四兄弟里,两位二字王的文韬武略就不及人么?也不一定,他们不过是没摊上个顶级的娘肚子。但爵位落后没关系,不妨碍他们有一颗豪情万丈的雄心。皇权近在咫尺,谁不想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帝王家兄弟阋墙又不稀奇,不光前朝有,本朝也一定会有。   抬头看天上,一弯新月细成一线,走在两旁高墙矗立的夹道里,人变得又矮又卑微。快到小宫门了,东边典膳厨黑洞洞的屋角,在夜色下呈现出壮实的轮廓。铃……铃……的宫铃声悠扬,屋角绕出个挑灯夜行的太监,一步一步走来,及到面前时俯身向她行礼。   她颔首,“厨上都散了?”   太监说是,“膳食处传话,说主子歇了,今儿夜里不用茶点,奴才们就封了炉子。”一面说,一面抬眼看了看,“宿大人辛苦,奴才这儿备了饽饽四品,不多,各两块,是典膳厨才出的新样式,送给大人尝尝鲜。”   说着把灯笼挑杆别在腰带上,双手平托着,恭恭敬敬把一个小包袱呈到她面前。   她说有心了,“多谢。”伸手去接,包袱挂在她指尖,纸条子落进了她手心里。   拐弯往西,命妇院檐角的气死风①整夜不灭,从夹道出来就豁然开朗。院里有人开门,端着银盆往墙根泼水,回身看见她,放下盆儿迎了上来。   “大人下职了?今儿真早!”   早么?已经交亥了。她把小包袱递给她,“典膳厨新做的点心,吃吧。”   兰初眉花眼笑,“又是新样式?我每回都比太子爷先吃着。”   奴才也有奴才的小快乐,就比如这吃食,御厨有了新点子,不会一气儿做了送进丽正殿,且有一程子研究改良。典膳厨里的人试吃很寻常,厨外的人想来一口,那是门儿都没有。可托宿大人的福,兰初比其他宫女有口福。她觉得自己的嘴肯定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犒赏得够够的,这东宫里的小吃,恐怕太子爷还没她吃得全呢。   “呀呀呀,我听说过这些——”她兴高采烈,盘腿坐在炕上报菜名儿,“花盏龙眼、果酱金糕、椰子盏,还有鸽子玻璃卷!”捻了一块糕点伸手一扬,“大人来一块儿?”   星河摇摇头,站在镜子前以手当梳篦,仔细把头发绾了起来。   兰初把点心塞进自己嘴里,歪着脑袋看她。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办过“那事”后,非不许宿大人梳头。披头散发让奴才们看见,好看相吗?   黄铜镜里一双凤眼斜飞过来,“又在瞎琢磨什么?”   兰初说:“太子殿下不打算迎娶大人?”   “迎娶?”星河失笑,却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可能他觉得这样正好。”   作为宿大人在东宫内唯一的贴身宫女,兰初很为上司抱不平。男人既然和女人有了牵扯,提供名分是作为男人必须承担的责任。吃完不擦嘴算怎么回事?女尚书当满一定年限,还是可以回家嫁人的。太子这种行为,完完全全是纨绔式的,极端缺德的行为……当然,她的内心澎湃,也许因为她只是个俗人,毕竟这事太子不上心,宿大人也从来没着过急。大概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身家性命以外的事都是小事吧。   她拂掉了嘴角的饼屑,“这个鸽子玻璃卷,中看不中吃。”   星河没理会她。转头一瞥,看见窗棂上一尾黑影,她咦了声,“什么月令了,怎么还有这东西!”   那是一只壁虎,京里人土话叫蝎拉虎子,这会儿不捉,回头说不定就上炕了。   兰初是贼大胆,撩起袖子登梯上高,趴在墙头俨然一只更大的歇拉虎子。捏住了脖子逮下来,那壁虎扭着身腰,自己把尾巴挣断,啪地一声落在炕桌上,小小的一截兀自摆动,仿佛命也能掰扯成两条。   不合时令的东西,出现就是个错。星河冷眼旁观,忽然发现兰初另一只手捂着嘴,半天没动弹。以为她吓着了,问她怎么了,她说完啦,“这东西好像冲我吹了口气,我的嘴要歪了。”   窗屉子一推,把壁虎扔得老远,自己没头没脑蹿出门,回房里养伤去了。   走得匆忙,连门都没来得及关。星河只得起身阖上,别住了门闩。   案头的烛火噗噗跳动,满屋子器具都染上一层金芒。袖子里的纸条子到这时候才取出来看,熟悉的字迹,短短的一行,居高临下地写着:“着令查办房有邻”。   她木然坐着,半晌取下灯罩,点燃了纸条。     皇帝御门听政在太极门外,皇子和诸臣工必须在卯时前赶到东西阁门。冬天天亮得晚,卯正才微微泛出一点蟹壳青,太子倒是有过恩典,说不必送他上朝,但他的话有时候只能听一半。主子都起来了,你有什么脸高枕安睡?所以星河得在寅时三刻前摸着黑,重新从命妇院赶回丽正殿。   太子殿下见了她,脸上淡淡的,没说来得好,也没让她回去。跟前伺候的人伺候得好好的,扣了一半的披领他决定不要他们服侍了,转过身来,笔直站在她对面。   星河无奈,替他搭上了领搭,他把折子往袖笼里一装,转身就出门了。   崇教门外停着肩舆,太子上朝也乘舆,但与皇帝不同,规格要低一等。太监们挑着香炉和行灯,肩舆前后的队伍蜿蜒了好几丈远。   通常情况下,太子很具备这个身份应当具备的各种高贵和修养。他登上肩舆,目视前方,紫貂的围领和暖帽,衬得侧脸流云飞雪一般。星河带领众人俯首,掌事太监德全抬手击节,肩舆平顺地滑出去,那长长的甬道里,立时响起了一串整齐的,短而迅捷的脚步声。   这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回的演练,现在是太子的排场,将来轮着帝王排场,那就更了不得了。   宫人们恭送完了主子,殿里得预备打扫。毕竟东宫还是有主事女官的,那些司寝司帐暂时丧失了侍寝的功能,闲着也很无聊,便主动担负起监督洒扫的责任,讨好地冲星河微笑:“大人太辛苦了,奴婢们能代劳的,就替大人代劳了吧。大人趁着天还没亮,进偏殿歇会子,再打个盹儿。等回头早膳预备妥当了,奴婢们给您送过去。”   她原本也无心在这东宫里干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既然有人愿意分忧,那是再好也没有。   “殿里的果子要撤,再者立冬就在眼前,帘子也一应换厚的。既然你们请命,就交给你们,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办好了没有赏赉,办岔了是要问罪的。”   这话一说完,几位娇滴滴的女官就剩面面相觑了。本来嘛,她身上差事一堆,忙得气儿都顾不上喘,没有工夫和她们温言絮语磨嘴皮子。虽然话不大中听,但精准明白,没的到时候互相推诿,善始不得善终。   自己揽的活儿,不能因人说得直白就卸肩,女官们笑得牙关发酸,“大人放心,我们都是晓事儿的,进宫当差也不是头一天,您不知会咱们,咱们也明白。”   她说那就好,也不理会她们,躲进配殿,舒舒坦坦补了一觉。   日头高高挂在天上时,她饶上一大圈,从掖庭的嘉猷门进去,穿过千步廊,进了凤雏宫。左昭仪是凤雏宫主位,论理儿少不得有一两位低等妃嫔同住一宫,但这位圣眷隆重,皇上常来常往,她不能留下那么大的空子,让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有机可乘。   花无百日红,这是左昭仪常对她说的话。所以凤雏宫没有闲杂人,她过着高天小月般的,清高又自命不凡的生活。   星河进门时,宫里的管事趋步迎了上来,膝头子一点,脸上笑得花儿模样:“哟,宿大人来了,给您请安。”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代太子爷,来问娘娘吉祥。”   管事的忙把她往殿里引,“太子爷真是个周到人儿……”说罢压了压嗓子,含笑道,“大人,我得赶早儿给您道个喜,你不日就要升发啦。”   这年太监,鬼抹眼道儿②的,星河向来看不上他,便随意应了句:“谙达③这话有什么讲头?”   年太监嘿嘿地笑:“我偷摸儿告诉您,您可千万别言声……昨儿万岁爷和娘娘闲话,说控戎司督察皇亲女眷,爷们儿办差多有不便。娘娘借机给您戴高帽子,说宿大人在东宫行走多年,太子爷调教有方,举荐您,当控戎司锦衣使。听皇上话头儿,对宿大人也极赞许。现如今万事俱备,只要旨意一下,您在控戎司就能掌实权。您说说,这么好的事儿,我还不得给您道喜么!” ——————————————————————————————     ①气死风:灯笼,用透明或半透明物罩住,很难被风吹熄灭.风很生气.所以趣称“气死风”。   ②鬼抹眼道儿:从长相、举止推断一个人心机诡秘,难以信赖。   ③谙达:满语,意为伙伴、朋友。 第4章 旧欢新怨   升官发财不单男人喜欢,对于有抱负的女人来说,也是一剂强心的良药。   控戎司早前一度是帝王调遣禁军侍卫的衙门,数朝演变,逐渐形成今天的规模。侦办的案子多了,含冤或是昭雪,全在掌事的一念之间。星河替太子承办控戎司文书,五年来的积累,对那个衙门已经足够熟悉。现如今当权的,除了太子便是指挥使南玉书。男人办女人的案子,确实诸多不便,另设副使虽然分庭抗礼,也是大势所趋。加之她同是太子门下,如果真能走马上任,谅那位指挥使也不敢有异议。   名正方能言顺,仗着主子排头终非长久之计。谁不想顶天立地!只要掌握控戎司,就等于扼住了王公大臣们的咽喉,如此美差,实在是让人求之不得。   她露出了一点笑意,“谙达的消息可靠么?”   年太监拍胸脯担保,“奴才亲耳听见的,准错不了。您去见昭仪娘娘,料着必然会和您提这茬。”   她轻轻吸了口气,向年太监拱手,“那就承你吉言了,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念着你的好。”   年太监靦脸笑,捏着嗓门道:“有您这句话,奴才给您当一辈子的耳报神。您水涨船高了,将来也好提携奴才不是?”一壁说,一壁将她引进了凤雏宫正殿里。   若说半老徐娘能留住男人的心,必定有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宫里的女人多,皇帝只有一个,日久年深见不着男人,以什么作为精神寄托呢?一部分看书练字,一部分养鸟养狗,但这群人有个共通点,就是都信佛。佛信得过了,好好的宫苑经常弄得烟熏火燎,终日这儿敲木鱼,那儿念经,就算皇帝也信佛,时候长了照常吃不消。神仙还愿意下凡历练呢,所以左昭仪这里成了他吸阳气的唯一去处。   昭仪娘娘不像其他嫔妃,她不爱礼佛,身上也没有香火味儿。她的宫里,永远是鸟语花香一派繁华景象,朱红的槛窗底下挂着髹金翡翠鸟笼子,旁边的香几上养一大盆兰花。春天的时候殿里用秋香帘,入了夏再换金丝翠萝藤帘,精细到每一处的布置,让人一踏进来就觉得舒衬、敞亮。别说皇帝了,连她每回来,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年太监呵着腰,站在落地罩外回禀:“主子,宿大人到了。”   昭仪穿一身宝蓝色竹叶梅花遍地金的褙子,正坐在槛窗底下拿铜针挑手炉里的积炭。窗外的日头透过高丽纸轻柔地照耀进来,给那张日渐透出韵味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星河垂手上前,恭敬地纳福行礼,“给娘娘请安。”   左昭仪对待东宫的人一向客气,放下手里的铜针让免礼,“宿大人忙,今儿怎么得闲上我宫里来?”   她愈发俯下身去,“太子爷昨儿听闻娘娘凤体违和,心里十分挂念,原说要亲自来问娘娘安的,因今儿有朝议,一时半会儿抽不出身,特打发臣来瞧娘娘。娘娘这会儿觉着怎么样?可大安了?”   左昭仪当然知道这都是场面话,太子别说忙,就是不忙,也不可能上她的凤雏宫来。因为什么?就因为尊卑有别。哪怕差着辈分,只要她一天不登后位,在他眼里就是个妾。碰上了行个礼,碰不上,连话头子都绕开了说。   宫里活着,要紧一点是知情识趣,昭仪微微倾前身子,十分领情的模样,“前儿在园子里走了一圈,想是染上风寒了,夜里发作起来,足折腾了一宿。后来太医院开了方子,吃两剂药发了汗,今儿倒好了。劳太子爷记挂,宿大人替我谢谢太子殿下。”   星河道是,“今年不比往年,同样的月令,像是冷得更厉害了。娘娘要保重凤体,挑日头旸的天气出门,没的寒风入骨,自己没觉着什么,身上已经受了寒。”   左昭仪含笑点头,冲年太监道:“我说什么来着?宿大人虽当着官,毕竟不似那些糙人,直隆通儿不知道拐弯。以往总听人说宿大人不好相与,我料着是那起子奴才嚼舌头。今儿瞧瞧,可不是大大的知冷热么!”   年太监一搭一唱,陪着敲缸沿:“木秀于林,不叫人背后说嘴倒怪了。”   又热闹了两句,昭仪终于想起来请她坐。抬手一比,叫人上茶,复倚着引枕吩咐年太监:“我和宿大人说两句话,这里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年太监应个是,临走抬眼冲星河一笑,带着侍立的宫女尽数退了出去。   殿里静下来,偶尔只听见风吹帘动的声响。天冷,似乎把一切都冻住了,人不动,摆设都是死的。忽然昭仪的裙门撩起了一小片,裙下露出个黄黄的小脑袋,任是气氛再凝重,有了这东西,一切便都缓和下来了。   脑袋探出来,接下去就是身子,然而身子实在太肥,以至于走起路来连滚带爬。   星河笑了,“娘娘这猫养得真好。”   说起猫,自然是快活的话题。昭仪的猫全身黄色,只有肚子是白的,《相猫经》上有个学名,叫“金被银床”。宋代的《狸奴小影图》上画的也是这种猫,因此昭仪的猫名字就叫狸奴。   昭仪把狸奴捞起来,搁在膝头慢慢抚摩。点了点它的鼻子,语气比说起简平郡王来还要温和,“你是不知道,这东西又懒又馋,什么都爱尝尝。上回太医院开的阿芙蓉膏子放在案上,忘了盖盖儿,它上去就舔,险些把我吓死……”说完了畜生才想起人来,问,“你母亲近来身子骨可好?”当然已经没了先头作势客套的劲儿,变得随意且家常了。   星河谢了恩道:“身子骨还健朗,就是头疼的毛病根治不了。”   “头风最是难治,或者去了热邪,慢慢也就好了。上月掖庭局送了新贡的石斛,回头我打发人包上一包,给你母亲送去。”昭仪说罢,又转过话锋来,“才刚年世宽大约已经告诉你了,皇上有意在控戎司设副使,这个缺你填最合适。一来控戎司的文书这些年都由你代为批阅,衙门里的门道你熟。二来你是太子跟前红人儿,举荐你无可厚非。”   世上并没有平白的好事,昭仪的盛情也不是无缘无故。往前追溯十年,星河进东宫,就是她一手安排的。   在政敌身边安插亲信,以监视对方一举一动,这是目下时兴的做法。不过她埋得深,十年来兢兢业业办差是一宗,另一宗,也是真主子等闲不动用她的缘故。   可现如今是要有大动作了,爬得越高,要卖命的地方就越多。今后再想糊涂混日子,怕是不能够了。   昭仪笑吟吟地:“送你登高枝儿,你应当明白我的用意。暇龄公主府里出的事儿,啧……拖着不是方儿,名声要紧。”   星河的意见还是照旧,因为案子只有捏在手心里,才算得上是她的一张牌。打得太早,立场被定了性,往后只怕掰不开镊子。   不过在昭仪面前,话肯定和对太子说的不一样。她是万万分为暇龄公主考虑的,“驸马薨于公主府内宅,死因控戎司卷宗上有记载,不是因病,是暗鸩,这会子草草结案,堵不住悠悠众口,对公主大不利。”她掖着手,干涩地笑了笑,“要是臣早任锦衣使,这案子在臣手上,怎么断都是一句话的事。可惜前头南玉书插了手,那人是个刺儿头,贸然结案,万一他一纸奏疏送进内阁,后头反倒难办。臣的意思是暂缓,风口浪尖上不好斡旋,等热乎劲儿过了,随便找个人顶缸,悄没声地就办了。”   驸马被杀案,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几乎连想都不用想,除了那个娇纵过头,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暇龄公主,谁有那个胆!暇龄公主和简平郡王是一母所出,当初昭仪憋着劲儿和恭皇后比赛生孩子,皇后的两胎生了太子和信王,昭仪捡了个物以稀为贵的漏,给皇上添了皇长女。头一个,自然偏疼些,于是毫无悬念地培养出了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   人说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活宝贝,暇龄公主婚姻不大顺利,嫁了个情不投意不合的驸马,见天儿乌眼鸡似的。后来隐约传出她和驸马兄弟有牵搭的传闻,起先谁也没当回事,谁知没过多久,驸马就暴毙了。   左不过嫌眼中钉碍事,除掉了好正大光明做夫妻。驸马他爹高尚书哑巴吃黄连,敢哭不敢言。案子虽没人追着侦办,但终究是一起命案,皇帝在这上头不护短,主要是相信自己的长女做不出那事来。可下头办差的人心知肚明,星河也借此拿住了时机,将来昭仪要上位,成不在公主,败却可以在公主,一切端看形势需要。   她舌头打个滚,昭仪听来还算中肯,扶额长吟:“这孩子……真叫我伤情。”   她不好说什么,含含糊糊开解:“府门里人多,保不定出岔子,等事儿抹平了,也就风过无痕了。”   昭仪沉默了下,终于问起太子最近的动向,星河据实回禀后,她蹙着眉嗟叹:“他是个聪明人,成天跟着万岁爷办差,要想拿捏不容易。”   星河笑了笑,“眼下当务之急,是娘娘早登后位,只要中宫之印在手,旁的都是小事。”   “当皇后?”昭仪的眼睛因欲望变得空前明亮,撒手放开那只“金被银床”,拍着膝头道,“说得没错儿,这才是根本。主子念旧,当初潜龙邸里出来的老人儿,只我一个了。我有今儿,凭借的是主子对往昔岁月的眷恋。论年轻,我四十多,人老珠黄了;论美貌,宫里哪个妃嫔不是花儿似的,我犯不上和人比脸子。我只靠那份情儿,就这个,比什么都金贵,主子舍不得我。”   可她好像忘了,皇上念旧,不单对她,对先皇后也是一样。所以她统领后宫那么多年,终究只是个“代后”,连副后都算不上。   富贵荣华系在别人一身,衔儿是盖在脸上的戳,爬得越高,越证明她是姬妾里最懂得曲意逢迎的,非但没什么荣耀,在星河看来还有点可怜相。 第5章 蓝桥路近   “宿大人今年多大了?”   星河微欠了欠身,“回娘娘话,臣今年二十二了。”   昭仪长长哦了声,“二十二……年岁是不小啦。”   像外头的女孩子,一般十六七岁就要谈婚论嫁,二十二还没出门的,多半是砸在手里了。但宫中不一样,这地方女官的年纪大多会被忽略,通常入宫满十五年,只要上头没有特意发话让留,继续司职之余,还是可以自行婚配的。   昭仪对她的私事一向好奇,见面的次数不算多,却每回都要打听一下。许是女人天生对这种事感兴趣,也可能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连手炉都不焐了,搁在炕桌上,笑吟吟正了正身子,欲语还休地看着她。   星河被看得发毛,心里还是有成算的,在这类人面前不能太老实,越老实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么示下?”   昭仪说没什么,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后两手交叠按在膝头,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探进一片光带里,边缘细微的波浪纹,看上去有种峥嵘的嶙峋。   “宫里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话也多,鸡一嘴鸭一嘴,越传越不成个体统……我听说,太子爷不愿意亲近跟前几个女官,倒是对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点了一下,当然是点到即止,说完了解围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儿嘛,谁不愿意攀高枝儿,那可是太子爷……但宿大人别忘了,郡王府和你们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间的些些小意儿断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来,“娘娘的教诲,臣绝不敢忘。太子爷有时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违抗。可正因这个,更叫臣明白,臣这样的人,在太子眼里玩意儿似的。谁愿意当玩意儿呢,请娘娘明断。”   昭仪的笑容从那种含蓄的、透着深意的揣测,转而变成了一种大爱无疆式的圆融。   “我知道你心气儿高,想当初你家老太爷啊,那可是个宁折不弯的好官。后来可惜了……”复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宫里的女人,但凡出挑些个,都是这样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这脾气,也真是狗啃月亮。先头指了婚的那个死了,转年再聘一个就是了,任是感情深,总不能一辈子不娶,你说是吧?”   星河诺诺称是,关于这个她也想不明白。当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但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殒,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应当,可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说不过去了。   左昭仪自然不是真的关心太子婚配问题,要依着她,太子爷一辈子不娶才好呢。原还猜测,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间真有了情,转念一想又说不通,主子要个把女人还不容易么,看上了就收房,偷鸡摸狗小来小往,哪儿来那么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暂且摸不透,她也懒得费那神。看看时辰钟,差不多了,“说了这半天话,没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给主子办差。”她轻飘飘打了回票,因为给鸟喂食儿的时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锅出来,想想这宫里,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没人觉得她是清白的了。   对插着袖子走在夹道里,太阳不怎么耀眼,但袖口的金丝绣线晒久了,触上去也发烫。深深叹口气,白雾茫茫在眼前铺陈开,雾气消散了,那红墙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还如她初进宫时一样浓丽冷漠。   左昭仪提到她祖父,那是脸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脑子里的人。瘦高的小老头,府上养了个躺着比站着高的先生。平时没什么大爱好,闲了喝喝小酒、下下围棋,年纪再大点儿,含饴弄孙,连应酬都极少。可就是这样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个月大狱。后来接出来,自己和自己较劲儿,没过多久就谢世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老古话真是千年万世都不过时。就像现在的情境,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这墙根儿,阴影底下又冷又浊。   祖父那时候任京兆尹,断的全是皇城里的案子,一辈子刚正又审慎,口碑也极好。他别号慎斋,所以京里人都管他叫慎斋公,直到今天,当初打过交道的老人儿提起他,还直竖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捡起一块砖砸进人堆里,十个有八个和皇上沾亲。京里的案子不好断,光照律法办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时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谁生,要谁死,你心里得有谱儿。万一时运不济,上意偏颇了,宫里的主子下不来台,那窟窿由谁来填?当然是你。   慎斋公就是给填了窟窿,出狱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劳”,并非翻案。但事实如何,皇上心里有数,因此给他的儿孙们一再加官。他们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继续活着,不能记仇,还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荡。   星河嘲讽地一笑,连她这个官,也是踩在慎斋公的肩头上得来的。本来不需要优恤,优恤到最后一家子和简平郡王牵扯不清。左昭仪的那句“好好给主子办差”,主子并非指太子,是指简平郡王。   听主子的话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点都不想当奴才。进入控戎司后逐渐尝到了甜头,权力那东西,沾染了会上瘾。原先还只是在文书上转圈子,一旦拿住实权,大展拳脚的时候才真正来临。   抬眼看日头,已然散朝了,她加紧步子赶回东宫,过嘉德门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两旁,宫门都有站班的侍卫,一个个甲胄加身,威风凛凛的模样。通常宫女不许从这里进出,女官却没有限制。星河不属于这两个机构,但常跟在太子身边,同舍人、赞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见一位司直郎,问太子爷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儿不痛快啦,刚才发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脚,这会儿回丽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从何而起,又不好多问,心里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赶向了丽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头看,德全抱着拂尘,眯觑着眼睛在滴水下鹄立。见她来什么都没说,容长脸儿都快拉到肚脐眼了。伸出一根手指头朝里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里。上头的脾气喜怒无常,这是当权者的通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连揉都不敢当着主子的面揉一下。   星河提袍进殿里,殿宇深深,门窗都开着,阳光在金砖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金色的菱形。正殿里满室静谧,几个侍立的宫女垂着头,连喘气都加着小心。往西边去,西暖阁里有太子的书房,星河拿眼睛询问垂帘外站班的司门,她微微颔首,替她打起了软帘。   炮仗要炸,得有个点引线的人,谁沾上谁倒霉是肯定的。星河硬着头皮进去,瞥见窗前一片鸦青色的袍角,也没敢细看,掖着手向上回禀:“臣从凤雏宫回来了,昭仪娘娘已然大安,看精神头很好,臣特来向主子复命。”   窗前的人没言声,依旧静静立在那里。星河微抬起眼,触目所及的步步锦隔窗前,细小的微尘在光线里上下浮动,有种如梦般的惆怅。   “主子……”等不来示下,她壮胆叫了声,“要没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窗前的人话很简短,“别忙。”   地上铺着上好的芙蓉宝相栽绒毯,脚踩上去如在云端。太子负手踱步,袍角带起一片清幽,和炉里正燃的白梅勾缠,调和出澹远的香气。   “我今儿听人念了一首诗。”金玉般的声线总有一股凉薄的味道,不紧不慢地低吟,“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①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万般人事须朦胧,驳也无用,议也无用。”   星河讶然抬起眼来,“主子从哪里听来的?”   “从哪里听来的?外头都传遍了。”他冷冷一哂道,“叫我心惊的不是旁的,是这诗里透出来的那股子明哲保身的腐朽味道。我要这王朝鼎盛,京官尽忠远不够,那些外放两江的,督察盐政钱粮的,短了哪头,朝廷都受掣肘。”   星河心头怔忡,俯身道:“主子别着急,臣即刻传令控戎司严查,必定从根儿上把人掏挖出来。”   “不单挖人,皇上有令,诸章京的家底行藏,也一应要查。”   这倒难办了,她斟酌了下,迟疑道:“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暗着来,要查清恐怕很难……”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明着来也未必查得清,依我的意思,外放官员是重中之重,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冰敬炭敬的去处自然就有下落了。可这朝廷也像池塘,水至清则无鱼,查起来手指头得虚虚拢着,严丝合缝必定全军覆没。拽出一两个做筏子,杀鸡儆猴就是了。告诉南玉书,别闹得人心惶惶,立政殿的旨意是叫暗访,要是弄得满城风雨,皇上跟前不好交代。”   星河忙应个是,“我这就去传话。”   可是刚退后半步,太子又拧起了眉头,“我话还没说完。”   没说完自然是要接着听的,她退回来肃立,垂着手低着头,很像他在皇父面前恭聆圣训的模样。   太子在南炕上坐了下来,“今儿皇上又提起选立太子妃的事了,你说怎么办?”   这话问得很稀奇,她怎么知道怎么办!她还在琢磨控戎司这次承办的差事,便一板一眼照着章程回话:“主子可能不爱听……万岁爷盼着您成家立室的心,天下父母都有。您确实到了年纪了,又是储君,早早开枝散叶,于社稷是个交代。”   他似乎也觉得有道理,盘弄着手串喃喃:“男人家房里空空,是不成话……”   她温顺地点头,“莫说皇子,就是朝中大员家的公子,也没有拖着不成家的道理。您这样,皇上心里头着急,有些话不好直说……”   他嗯了声,“比方呢?”   “比方忧心您有龙阳之好。”   “这个不打紧,反正你我的传闻阖宫都知道。”   星河脸上一阵青白交错,“其实那些还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主子得有后。子嗣于帝王家来说是命脉,您的身份非同一般,皇上对您寄予厚望。”   她自觉这话滴水不漏,说实在的她也期盼着太子能早早迎娶一位太子妃,这样他莫名其妙想拆她的头时,至少有些顾忌。谁知太子脸上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好声好气对她说:“所以我已经应准了皇父,哪天宿大人肚子有了动静,会立时打发人上御前回话。估摸用不了多久了,请皇父等着我的好信儿。” ————————————————————————————————————     ①炭敬:指明清时期地方和下级官员在冬季给六部司官的“孝敬”,类似于“取暖费”,是一种行贿的别称。 第6章 春风一半   这是在皇上跟前承认了?为了自己能交差,彻底打算坑死她?苍天,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星河愁肠百结,又不好骂他,憋了半天顺下气儿,很平静也很谨慎地谏言:“您不该欺瞒皇上,皇上误会臣事小,耽误了主子,事儿就大了。臣和主子并没有那层关系,孩子自然也无从谈起。回头皇上天天儿等您的消息,您这头锅不动瓢不响,万一疑心您生不出孩子来,那于您的前程是大大的不利。您不是不知道,简郡王和敏郡王都对您虎视眈眈,难道您愿意把太子的宝座拱手让人吗?”她苦口婆心了半天,压着胸口道,“您听臣一句劝吧,正经娶位太子妃。将来克成了大统,儿子越多江山越稳,对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主子。”   太子显然很不愿意听她说这个,寒着脸道:“宿大人僭越了,我的私事,还轮不着你来指点。生儿子值什么,夜里就办了,又不耽误工夫。爷们儿家建功立业要紧,那种事不是不办,要办也得人合适。”   星河眨巴了一下眼睛,无话可说。这位爷毕竟身份尊贵,没他瞧得上的,皇帝老子也急不得。她曾经猜测过,想是他早就窥破了她的身份,有意摆出这种姿态,好离间简平郡王和宿家。可转念一想,太费周章了,真要是这样,他大可把她调出东宫,何必戳在眼窝子里天天做戏。   叹了口气,她是不该多嘴,他愿意怎么就怎么吧,反正这顶帽子戴了这么多年,接着戴下去也没什么。   可是太子似乎对她有很大的不满,当然这种不满不是做在脸上的,是从字里行间一丝一缕透出冷来,嘶嘶地冒着凉气儿。   “宿大人大约不太愿意和我有牵扯,是么?”   “啊不……”她忙摆手,“能为主子分忧,是臣的福气。”   “可是这份福气坏了你的名节,你心里怨恨我,我知道。”   这是何等的明察秋毫,居然被他看出来了!星河虽认同,却毫不犹豫扮出了一脸意外,“臣从来不敢对主子有任何怨言,臣在东宫掌事这么多年,主子懂我,我不是闺阁里的姑娘,不兴忸忸怩怩那套。主子说和我有染,那我就和主子有染。别说顶缸,就是假戏真做,我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她这话一出口,太子都愣住了,巨大的惊愕写在他眼底,可不过转瞬,他轻轻哼笑了声,“你想得倒美。”   和你牵扯不清,弄坏你的名声,可是坚决不下河,就这么既近且远着,那种被人挑在枪头子上的感觉真的很不好。星河低下头,轻蹙了蹙眉,俯首赔笑:“臣顺嘴一说罢了,只是想让主子明白臣的忠心。”   忠心这种东西,放在嘴上的向来不金贵。太子平静的嗓音如清泉流淌,拖着长腔说:“你放心,将来自然给你指门好婚,不会亏待了你的。”   星河从没想过靠婚姻去谋取什么,当个管家奶奶也不是她的志向。都说世上最了解你的,应当是你的对手,然而太子似乎不曾注意过她,或者他从来不认为她有资格成为对手吧!   相谈不欢,恩还是要谢的,星河态度诚恳,仿佛如意郎君近在眼前,腼腆地微笑,“臣确实有了年纪,再过两年就请主子为我物色,不要家财万贯,只要有才有貌,对我好的。”   “对你好?”他偏头打量她,“这世上敢对你好的人,恐怕不多。”   这话就说得伤感情了,她在控戎司承办过几起案子,手黑了点,也是为了顺利完成差事。官场上的油子,你和他好言好语,他同你和稀泥,别说她,就是南玉书也是用的那种法子。怎么男人能刑讯逼供,换她就不成?   袖笼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她垂首道:“臣以为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控戎司如果是六扇门那样的衙门,也不能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   她的语气有些倔强,也有些不甘,他习惯了她偶尔的针尖对麦芒,虽然乍听令他不悦,但也不会认真和她计较。   其实她说的没错,控戎司和六扇门是完全不一样的机构,同样侦办案件,六扇门讲法度,讲人情,是个有血有肉的衙门。控戎司呢,设昭狱,动私刑,甭管是谁,进了那扇大门,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来。   宿星河终究是个不一样的姑娘,想当年她请旨处理控戎司文书,还真吓了他一跳。年轻的女孩儿,对典狱感兴趣,那份野心真是昭然若揭。他就是想看看,以她的能力到底能干到什么程度。他手底下得力的人多了,女人却是独一份,就算偏疼些,受些优待也很正常。像宫里娘娘们养那些小玩意儿一样,在允许的范围内纵容她,纵得她无法无天,因为他喜欢她狠狠的、不管不顾的样子。   他起身,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头案前,从案上拿起一份公文,转手递交给她,“这是你的任状,控戎司设副指挥使,从今天起,京城官邸女眷大小案件都由你掌管。”   她心头一喜,没想到旨意来得这么快,忙跪下领命,双手高高擎起来,朗声道:“多谢主子栽培,臣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主子厚望。”   朝服翩翩停在她眼前,袍角边缘的海水江崖层叠澎湃,漾得人心头灼灼。太子伸手虚扶了一把,紫貂镶滚的广袖下露出指尖一点,无论何时都是一派清华恒赫的气象。   “你是控戎司第一任锦衣使,又是出自我东宫,要谨记一言一行关乎我东宫体面。好好当差,为皇上效命,要是徇私枉法败坏了东宫声望,我再疼你,也容不得你,晓得了?”   他温言絮语,绵里藏针,如果瞧着他平时好性儿,就把他当成容易糊弄的主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星河接了任状叩拜下去,又有些疑心他是否发现这差使是左昭仪举荐的,不方便探听,便没有多余的话,不过一句“是”,答得铿锵有力。   从丽正殿退出来,宫门外已经有衙门司职的太监静候。看见她来,笑意盈盈上前行礼,憋着嗓子说:“给宿大人道喜了,奴才叶近春,打今儿起侍奉大人。大人每日往返东宫和衙门辛苦,太子爷有钧旨,让给大人备小轿,奴才为大人扶轿。”   她抬眼看过去,一顶蓝呢的四人抬轿子就停在台阶底下,轿围子上燕飞飘拂,比男人的轿子多了几分秀气。可她没有领受,宫里只有贵人主子们才乘轿,她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当得起这个!   她掖着手说:“衙门离东宫不远,我走着去就是了。”   说不远,宫掖重重,就算自东宫抄近道儿,出了玄德门还要往北走好长一段路,控戎司衙门设在什刹海边的白米斜街上。   女尚书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上了夹道漫步过宜秋宫门,叶近春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   “宿大人……大人……”他赶上来,拿手比划了一下,“奴才命人把轿子停在玄德门外,这么着不逾矩,也省了您的脚力。您如今不一样了,是控戎司正经的堂官,回头有底下千户、番役听您指派。那个、那个……南大人是指挥使,进进出出一身的排场……”   星河听后一笑,“怎么?没有排场,南大人还不认我这个锦衣使了?”   叶近春怔在那里,一时不好回话,她虽有意作难,最后倒也没固执己见,毕竟犯不上和自己的腿过不去。况且近春的话也有道理,在什么样的位置,得使什么样的披挂,太寒酸了没人拿你当回事,人家看的就是那股子威风八面的劲儿。   小轿颠摇,穿街过巷到了控戎司,那头宫里下口谕,这头衙门就接着了消息。原本有新堂官上任,衙门里办差的该全数出来迎接,可惜星河并没有那个待遇。她到门上时,只有两个小吏站在门墩旁,任是笑得满脸花开,也掩不住那份斜眼窥人的味道。   她没计较,下了轿子在门前立了会儿。仰头瞧,丈八对开的木门张狂地耸立着,风吹日晒了多年,显出一种苍凉的斑驳,和纵横交错的锃亮的门钉儿形成鲜明的对比。以前常来常往,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今儿倒是分外亲厚,连那些站班的狠角色们也变得顺眼了。   指挥使南玉书八成因被女人分了权,心里不痛快,不过不要紧的,反正会越来越不痛快,时候长了,渐渐就习惯了。   她撩袍进衙门,那些轮值的千户都在堂室里,先头的避而不见,这会儿引发出一系列的尴尬来。真见了面,谁好意思做脸子?便虚张声势地搭讪道贺:“哟,瞧瞧这是谁,咱们新到任的副指挥使不是?”   星河淡声一笑,“别这么称呼,都是老熟人,这么着见外了。”   大家虚与委蛇,勉强寒暄,其实以前她就不大好相处,现在加官进爵,更叫那些屈居在下的大老爷们儿如坐针毡。   星河没太把他们放在眼里,她要应付的只有那位指挥使,便问南大人在哪里。千户们朝档子房抬了抬下巴,她把任状放在书案上,沿着廊庑往西去了。   档房里堆山积海全是书架子,把窗外日头都遮挡住,只余檐下一排天窗,徐徐往里间送着光亮。   她到门上,见南玉书正立在一丛光里翻阅文书。身上穿麒麟服,腰上束鸾带,多年的历练,多年的出生入死,把那张面孔雕刻得坚毅而冷峻。他是实打实的武将出身,早前负责侦讯缉捕,后来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绝不是等闲之辈。不过这人的性格有个致命的缺点,太过性急,容易冲动。星河和他共事五年,那些细微处的不足,早就了然于心了。   她向他拱了拱手,“南大人,宫里的旨意,大人可接着了?”   南玉书转过脸来,没什么笑意,还了个礼道:“恭喜宿大人,本朝设立控戎司至今,从没出过女指挥使,大人这是开了先河,实在令人钦佩。”   话里夹枪带棒,任谁都听得出来。她也不恼,举步进了档子房,缓行到他面前,笑得很是温雅。   “大人想必对此颇有微辞吧?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京里官员云集,出了事儿,衙门里尽是男人,查起诰命们来多有不便。设立锦衣使,不过是填这个缺,照旧给大人打下手,大人千万别误会,绝没有分权的意思。控戎司以督察章京言行为主,到底女人犯事的少之又少,我料朝廷增设这个官职,也是应暇龄公主的急,这里头缘故我不说,大人也明白。”她说笑着,把他手里的文书接过来阖上,重放回了书架上,“南大人,五年前我随太子爷进衙门办差,这么长时候,咱们相处一向融洽,千万别因这点子事儿闹得不愉快。说得透彻些儿,我是个女人,又在东宫主事,等这摊子事儿过去了,还是要回内廷去的。咱们都为太子爷办事,本就应当不分你我,临来前主子特特儿吩咐和南大人交个底,自己人窝里斗起来,叫外头人看笑话。”   她口才不错,长篇大论讲得颇有道理,南玉书本就是粗人,当下气也消了一半。   转念想想,她明着是女官,暗中是太子房里人,既然和上头贴着心肝,自己和她过不去,岂不开罪太子?女人嘛,古往今来有几个成得了大事?自己脑子一热拿她当男人对付,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   他有些尴尬,笑道:“宿大人多心了,本来就没有的事儿,何来内斗一说?既然朝廷下了令,你我今后必然通力合作……今早的朝议像是不大顺遂,宫里新颁旨意没有?”   星河说有,把太子彻查京城官员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南玉书枯着眉头斟酌:“京城大小官员百余人,从哪处入手,太子爷可有示下?”   星河慢慢摇头,“依我拙见,少不得拿几位协理财政的官员试刀,比方户部尚书桂佛海,工部尚书岳相贤。还有那些与刑狱有关的,也当查。我听说刑部尚书房有邻,一桩案子就能收受白银十万两,只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完婉转一笑,“恰好借这个时机,给内阁官员抻一抻筋骨,大人以为呢?” 第7章 朝雨轻阴   侦讯和缉拿目前都不是她的事,指挥使带着门下几位千户走访六部时,偌大的衙门便由星河一人坐镇。   控戎司成立七八十年,根基深厚得很,番役少说几万。至于千户,统共二十余人,除了南玉书平时分外重用的那几个,剩下的八位,不到人手实在不够调配时,等闲不会动用。换言之,那八位千户单起个看守门户的作用,了不起哪处宅邸要伏守,昭狱要提人过审,勉强想起他们来。平时这帮人就像堂上开道警跸用的牌子,全做妆点门面使。   大男人家,英雄无用武之地,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星河在控戎司呆了整整五年,里头的缘故多少知道一些。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说朝廷,在衙门这样的小地方,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控戎司指挥使更替频繁,每一位都有自己的心腹。加之现任和前任的关系本就微妙,当权的冷落甚至闲置前任遗留的下属,也是人之常情。   堂上穿麒麟袍的人负着手,悠悠漫步在青砖地面上,门外照进的阳光成了她的舞台。她饶有兴致在那片光里走过来,又走过去,那分不紧不慢的蹉跎,颇有钝刀子割肉的煎熬感。   八位千户压刀肃立,八个挺拔的身形比起她来要高大得多,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下属在上峰面前永远没有挺腰子说话的道理。何况他们现如今不过是吃着俸禄,不干实事的挂名千户。   八个人迟疑地交换了眼色,上头不开口,谁也没敢说话。锦衣使和指挥使的服色虽一样,到底性别不同,锦衣使的鸾带上另配有宫铃,因此每走一步都有琅琅的铃声。那铃声分明清雅,现在听来却有种催命的味道,千户们大气儿不敢喘,等了半天,终于听见她咳嗽了声。仿佛血液一下子走遍全身,几乎垮塌的脸重又拽了起来。最年轻的千户金瓷壮胆儿示了个好,狗摇尾巴似的说:“眼看立冬了,大人留神身子骨,衙门离东宫有程子路,路上受了寒就不好了。”   结果上头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受惯了逢迎的人,这种奉承话完全入不了她的耳门。   金瓷咧了嘴,心道有点崴泥①,大伙儿毫不掩饰地对他表示了鄙视。这回再也没谁想去打破僵局了,悄悄握了握冻僵的五指——天儿实在太冷了。   堂室凉如水,静立不动,几乎要叫人打摆子。等了很久,终于盼来了她的开场白,她说:“蓝大人在时,诸位千户都是办差的好手。现如今控戎司换了掌舵的,诸位千户空有报效朝廷的心,也无出山表现的机会。好刀搁久了,是会钝的,我冷眼旁观了五年,对诸位的境遇很是同情。”   千户们诧然抬起头来,这话一听就有缓。新上任的副指挥使,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到最后只能继续干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他们呢,确实正如她说的那样,如果是一群毫无志向的府兵,混混日子也就算了,可他们曾经辉煌过,跟着蓝大人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后来蓝大人被革职,他们虽还留在控戎司,但境遇和以前大不相同。英雄末路啊,可能是世上最窝囊的事了。   心底升起强烈的希望,官场上招兵买马是常事,你要人,我们有,只要能给个机会,让大家僵硬的手脚舞动起来,大家就愿意跟着你干。   “大人……”蓝家军的头儿看着她,急切地咽了口唾沫,“好刀钝了不怕,摘下来重新打磨,锋芒不减当初。只是现如今各有各的亲军,咱们这些人失了靠山,泥猪癞狗一样无人问津,不瞒大人,心里委实憋屈得很。”   星河抿唇一笑,“要果真像徐千户说的这样,但凡还有为主效力的心,谁也不能看扁了你们。我呢,才刚上职,以前虽也随过堂,但大多以批驳文书为主。现在朝廷封了个副使的衔儿,领旨上任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都瞧我是个女官,只怕有不少人不拿我放在眼里。手上无人可用,又不愿意去劳烦太子爷,衙门内几十位千户,大多身上有差事。我瞧来瞧去,只你们八位赋闲,要是不嫌弃,咱们一道做一番事业,倒也不赖。”   被打磨了七八年的锐气,早就化作一团浆糊倒进阴沟里去了,这会儿有人愿意起复他们,管他是男是女,还讲究那许多?   徐行之一蹦三尺高,“只要大人一句话,属下等为大人牵马射雕,指哪儿打哪儿。”   星河干干笑了笑,果然是没读过书的糙人,话说得直白,但情义还是真切的。   “都是这想头儿?”她拿眼睛逐个审视那些千户,看见的是一溜不动如山的刚强意志。她暗暗松了口气,颔首道,“既这么,回头我去和指挥使讨人。公主府上的案子疑点重重,我要重查。南大人手下那几位千户都忙亏空案去了,我也不好意思中途调人,还是老几位受累吧,我料南大人也不会不答应。”   这衙门也像坊间学徒似的,后来的必要谦让着先来的。比如学手艺用的家伙什,得紧着人家先挑,等别人挑剩了,你再捡起来使,人家也不好霸揽着不给,各行有各行的规矩。   两下里都安生了,要人的有了人,要刀的也重拾了刀。后来她回命妇院,兰初给了一个评价,“怎么捡破烂似的”,被她照着脑袋狠狠凿了一下。   “你懂什么,当初的蓝家军名声赫赫,要不是蓝竞倒了台,这帮人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上五军都督府任佥事。南玉书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又怕这些人和他不同心,有意把他们撂在一旁。我在控戎司这几年,就没见他们奉命办过一件差事,正经破过一桩案子。好好的人才,整日间在衙门无所事事,和那些番子为伍,看看门儿,擦擦兵器,你道他们心里什么滋味?我这回是救他们出泥坑,知遇之恩和钱财接济不一样,他们心里且要感激我。越是感激,越是忠心,我手里就缺那样的人。”   她侃侃而谈,心中有成算,又刚正式加了官,眉眼间尽是意气风发的豪迈。   兰初支着下巴看了半天,嗤地一声笑起来,“到底当了锦衣使,眼界和咱们不一样。大人,您瞧您的气势,还有您说的那些话,真像那么回事儿!往后您就是控戎司的二把手啦,叫谁死就死,叫谁活就活,看这宫里有谁敢和您较劲!”   她听后倒没反驳,不过二把手想行那么大的权力,还是差了点儿。等她取南玉书而代之后,大概就差不离了。   兰初只是单纯地为她高兴,兀自说着“真好”,伺候她换下官服,把衣裳挂在一人高的架子上。   案头一只粉彩帽桶,是专门用来放置官帽的。控戎司的官帽和别的衙门不一样,是尖顶笠帽,边缘镶滚黑绒,街头上看见这种帽子,行人都得避让,免得冲撞他们,触了霉头。要说宫里的匠作处,那确实是个极其神奇的衙门,只要你描述,他们半个时辰之内就能给你做出成品来。大胤王朝的女官向来在内廷供职,行走外廷的并不多,更别说这种真正带品级的了。冠服没有现成的,太子爷发话让德全去匠作处跑了一趟,要求“果毅不失婉约、威严不失妩媚”,就这么下了道令,命匠人制作锦衣使官帽。匠作处管事的把那段话写下来贴在墙头,愕着两眼冲几个大字冥思苦想了一炷香,最后把黑绒镶滚换成了大红万字遍地金,帽顶后头飘缀一双孔雀翎,曜石顶子也换成了红宝石。   兰初在那宝石顶子上抚了又抚,“哎呀,主子爷真是有心,还管您戴什么帽子……您瞧,您的麒麟袍都和人不一样,加了袖襽和膝襽的,乍一看像娘娘的吉服。”一壁说,一壁又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掖着两袖歪着头,喃喃自语道,“也是的,这上头不足,那上头填补。我今儿听长赫嚼舌头,说皇上让立太子妃,说‘你跟前那女官要是不称意,封个宝林也成’,太子爷不答应……”   星河面色有些不豫,“长赫是活腻歪了,着急投胎。”   兰初忙摆手,“他也是听丽正殿的人说的。”   她一听更上火,“御前的话也敢往外头传?太子爷知道不知道?”   兰初见她一本正经要寻根究底,吓得忙来劝止:“我的大人,这话听过就完了,还能上主子跟前较真不成?横竖您是明白太子爷的心思啦,管杀不管埋,您心里不得有个底么。”   星河坐在那里,神情漠然。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揣测太子对讨媳妇的态度,现在满脑子控戎司,满脑子以什么法子避免伤筋动骨,把南玉书从那个指挥使的位置上拱下来。至于太子妃也好,宝林也好,多高的位分都不过是个内命妇,论实权和自由,远不及她眼下的差事。   兰初还在喋喋不休,“明儿您该会亲了,你还记得吗?太子爷放了恩典,请您家太太上西池院吃席,明儿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吧,叫太太放心,您在宫里好着呐。这些年勤勉办差,您当了大官儿,谁家小姐能这么有出息?您一个人,光耀您家门楣啦。”   这丫头,大多时候不着调,但在她身边伺候了十来年,养猫儿养狗儿还有感情呢。星河这样凉薄的脾气,也只容得下她,在她耳朵边上嗡嗡地聒噪。   宿大人说一不二,照着东宫那些当差的背后议论,说她比太子爷还厉害三分。可兰初觉得不是,每回听见这样的话,她都要上前和人吵起来,“我们大人,是世上最好的大人”。虽然说不上她家大人到底哪里好,可只要有人敢敲缸沿,她就敢上去干仗。   星河倒不在乎别人怎么挤兑她,只要在她面前老老实实就行,谁还管得住别人的脑子?就是个圣人,也未必人人宾服。像以前同时进东宫的那个女侍中,官家小姐,极其温良的性子。底下宫人大奸小坏都包涵,最后出事受了牵连,以往受过她恩惠的,没有一个站出来替她喊一句冤。几年的道行尽毁,面子上心上过不去,自己投了金井。一死百了么?也不是,身后留下了麻烦,家里百般央告买通人作证,说她是打水的时候没留神摔下去的,因为宫里当差敢自尽,是要累及家门的。   人性啊,有时候真是恶。尤其瞧惯了宫里的势力和倾轧,让你不得不当个强硬的人。她愿意一路走过,两旁都是俯首行礼的人,等她看不见了,他们背过身去骂娘她也不管,只要那些话别传到她耳朵里来。   兰初还在啰嗦,命妇院里只住了她们两个,没有她的那份热闹,倒显得冷清,像寡妇院似的。星河蹙着眉头,脸上带着无奈的神情,看着她把螺钿柜里的梳妆盒取出来,搁在妆台的铜镜前。那盒子已经很久没用了,自从领了批驳文书的差事,时常进出衙门,脸上擦粉抹胭脂,越发提醒人你是个姑娘,她不喜欢别人异样的眼光。   “明儿我来给您梳头上妆。”兰初回眸笑了笑,“我给您梳随云髻,再戴上那套点翠头面。您可太长时候没好好打扮了,年轻轻的姑娘,没的叫太太看了心疼。”   星河曼声应了,看看更漏,说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终于把她打发出去,自己翻出衙门里的文书看到四更,才吹了蜡烛上炕安置。   第二天天色不好,卯时开始下雨。冬天的雨淅淅沥沥透骨寒冷,她拥着被子推窗看,雨丝里夹带着细细的冰雹,落在檐下墁砖上,沙沙一阵轻响。   屋里拢着炭盆儿,兰初交寅的时候进来添了炭,炭火燃得正旺,所以并不觉得寒冷。   趿鞋下炕来,脸盆里盛着昨晚就预备好的清水,她洗脸不爱兑热水,就是三九的气候里,两手也敢往冰水里焯。   擦了牙,打手巾洗脸,昨晚睡得晚,早上起来头昏脑胀。好在今天没有朝议,她不必伺候太子上朝,磨磨蹭蹭到这时候,真是难得的一个好觉。   冰凉的手巾捂在脸上,下劲儿狠狠吸了口气,凉意顺着鼻子直冲脑门,激出了两眼泪花。她在镜子前呆站了一阵,看镜子里的脸受冻,白里泛出红来,然而这红是僵涩的,像台上唱戏的青衣。她抬手抹了一下,欠身坐在丝绒凳子上,打开了那个紫檀包铜活儿的梳妆盒,里头一层一层齐整码放着梳子、竹篦、大小刷子。她盯着看了半天,这盒子是她进了东宫之后掖庭局分派给她的,这么多年了,好些东西的作用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伸手拨了拨,描金彩绘的山水楼阁,画得精巧细致。取出粗齿的来慢慢梳理,头发太长,几乎垂到凳面底下去。她十二岁进宫,进宫后就不叫剪头发了,这些年越长越长,自己想编个像样的发髻,确实有些困难。   拨到身前,高高吊起来梳发尾,兰初进门看见了只是笑。把铜吊子挂到炭盆上方,倒杯奶子让她捧着,自己接过梳篦不紧不慢给她篦头。最后扁针簪子齐上阵,她的头发厚实,层层堆叠起来,别人得拿假发充数,她不需要。   妆点首饰,简直像穷家子上阔亲戚家打秋风,饭盛得上尖儿竖流。想起小时候得了一双新耳坠子,挂在耳朵上使劲摇晃,唯恐人看不见,兰初现在大概就是这样心思。   兰初往上插,她就往下扽,临了剩一把穗子,两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花簪,兰初和她争辩不过,只能由她。转而上妆,粉扑上蘸了粉,细细给她扑一层,她的皮色很好,细洁光滑,连痣都没有一颗。结果左右打量,这粉上得又多余了,像玻璃窗户上洒了一层白面,反而失了本来的好颜色。   兰初不住摇头,卷着手绢给她卸粉。折腾了好半天,有些气馁地拿胭脂棍蘸了口脂,啪地一下,盖章样式给她的唇上来了圆圆的一点。这一点盖得妙,很有种俏皮可爱的味道。兰初抚掌笑起来,“我还没见大人这么打扮过,真好看。”   星河探过头在铜镜里照,抬手就要擦,被兰初拉住了,“外头姑娘还拿螺子黛画眉呢,两根眉毛画得笤帚似的,这叫时世妆,太太一准儿喜欢。”   她别别扭扭看半天,末了叹了口气,就这样吧。瞧瞧更漏,是时候了,从命妇院出去,穿过宜秋宫门就是西池院。那院子夏季作避暑用,院里有个人工开凿的湖,假山、石亭、浮萍,妆点得十分玲珑秀致。   太子爷为了不让她休沐,特特儿借了这个院子给她会亲,她嘴上谢恩,心里并不舒称。原本进宫十年的女官,是可以告假回去看看的。会亲自然不止会母亲一个,家里亲朋,还有她以前住的屋子,使唤的婢女,她都想再看一眼。可就是这份愿望,那位主子也不让她实现。美其名曰回家费事,免得劳心劳力,不过是为了尽情驱使她,让她不得空闲。   咬咬牙,还是得忍。不知为什么,她的应对周旋在他面前全然不起作用。像孙猴子有通天本事,照旧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面对他总有种困顿感,不单是受制于人,还有三头六臂无能为力,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的绝望。   换了油靴,小太监给她打着伞,一路摇摇曳曳朝西池院去。今儿穿了私服,是一件丁香色十样锦的妆花小袄,大约平常看惯了她穿官服的样子,连那些门上站班的都多瞧了她两眼。   上宫里会亲来,须早早赶到。宿府上接了消息,宿太太头几天就开始预备了。五更里巴巴儿看着窗棱子上天光放亮,起身梳妆打扮,带上自己亲手做的小食儿,宫门还没开就在筒子河对过等着了。   宫外诰命进宫来,一般是走安礼门,这回太子爷发了话,宿大人劳苦功高,准许宿太太从玄德门直入。玄德门和西池院相隔不算远,斜插过亭子院就到了。自己的闺女十二岁进宫,先皇后在时召见,还能远远看上一眼。后来皇后大行,这宫里也没了亲蚕等大典,再想入宫就难了。   猛看见孩子长得这么高,脸架子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可乍一瞧又有些陌生,宿太太悲喜交织起来,忍不住就哭了。该说些什么呢,母女两个相顾无言。半晌进了庑房里,怀中搂一搂,只问彼此好不好。   “原说你要回来,家里都准备妥当了,后来又换钧旨叫进宫会亲,弄得我慌了手脚。”宿太太抻抻衣角,像是担心在久不见面的女儿面前失了礼数,脸上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来。   星河心里有些难过,母女分离了十年,弄得骨肉之间也生疏了。   外头太监和宫女列着队,提着食盒进来。会亲期间的早点是有定规的,几样主食,几样小菜,不管吃不吃,都得按序摆放。她站起来,亲自开了盖子为母亲盛糖煮莲子,那些酱肉、熏鸡、小肚与各色酱菜一溜铺排开,她笑了笑,亲亲热热叫声娘,“您吃吧,我伺候您。”   宿太太瞧她的眼神里夹裹着泪,怕有外人看着,回头话滚话的,传出去再生什么事端,很快低下头去,嗳了声,勉力进了一口。   会亲不能单独相见,因此说话也没法子随心所欲,星河告诉母亲,“主子器重,昨儿给我派了个衔儿,我如今在控戎司任锦衣使。”   控戎司的大名京城里没人不知道,当初她进宫是左昭仪暗中安排,现在走到这位置,宿太太心里也有准备。可控戎司的名声不好,但凡做母亲的,都不愿意自己的闺女和牢刑沾边。满肚子话想嘱咐她,可看看里里外外侍立的宫人,话在舌头上转圈,重又吞了回去。   垂下头,涩然眨了眨眼睛,宿太太说:“你在宫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瞧你现在差事办得好,主子又抬爱,女孩儿家当官,从内廷当到外廷的能有几个?横是我们宿家祖坟上长了蒿子,你更要惜福,好好报效朝廷,听主子的差遣……”   都是场面上的话,不单说给她听,也说给第三只耳朵听。星河应个是,刚要开口问家里人好,眼梢一瞥,发现院子那头站了个人。想是今儿天不好,做完了早课不必练骑射,太子爷满宫溜达,一不留神,溜达到西池院来了。   宿太太惶惶地,迟疑问星河:“这是……殿下不是?”   星河扭头看,太子脸上恍惚带了点笑意,隔着重重烟雨,有种说不出的,莫测的况味。 ————————————————————————————————————————     ①崴泥:方言,北京天津等地土语,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坏事了”。 第8章 藕丝不断   星河叹了口气,说是。   实在没有想到,她的这次会亲能把太子爷都招来。从丽正殿到西池院有段距离,不可能是路过,知道她母亲今儿要进宫,论理有再要紧的事,也不能挑在这个时候驾临。明明说好了把院子借给她,裉节上又后悔了还是怎么的?宿太太是外命妇,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以那位主子爷清高的脾气,绝不能纡尊降贵凑热闹,更不能一气儿到了院子对面,公然驻足朝这里观望。   可不管怎么,见着了就得行礼请安。宿太太忙携了星河一块儿出来,顺着廊庑疾步到太子跟前,距离三步远的时候停下,整了整领袖,以手加额叩拜下去,嘴里高呼:“奴婢宿秦氏,恭请太子殿下金安。”   宿太太虽然是二品诰命,但命妇品阶和官员品阶不一样。大胤讲究天下一家,皇帝是天下的大家长,太子就是少东家。星河在太子面前自称“臣”,她的母亲却要自称奴婢。   太子很随和,处理政务时的威严都留在了崇教殿里。原本他只需应一声免礼,自然有边上侍立的人上前搀扶,可是他没有,弯下高高的身量,亲自把宿太太扶了起来,温煦道:“不必多礼。您是星河的母亲,背着人的时候,咱们像一家子似的,用不着这么循规蹈矩。”   宿太太和星河一样,对太子突如其来的温存感到一阵惶恐。她很快看了闺女一眼,开始怀疑那些传言是否确有其事。星河进宫这些年随侍太子左右,小儿女一同长大,也算青梅竹马。自己的女儿她是知道的,脑子清醒,时刻懂得自己应当干什么。可这位太子爷就不好说了,少壮男子,未必不狂荡。兴许一来二去,星河绕不过,彼此当真有了那层关系?这么一来事儿可就大了,倘或属实,简郡王和昭仪娘娘那里不好交代;倘或有假……人都亲自来相见了,一个堂堂的储君,日理万机的,哪里有那空闲,找宫外人逗闷子!   复看闺女一眼,心里七上八下。想问又不能问,只觉一团棉絮塞进了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堵得她哑口无言。   星河呢,这上头的亏吃得够够的,宫里怎么宣扬都无所谓,但事儿捅到家里人耳朵里,就让她觉得面子里子一下全没了。   想解释,眼下不容她解释。心里装再多的事,都不能做在脸上,这是多年宫廷生活教会她的道理。她垂手向太子谢恩,“主子体恤,咱们却不能顺杆儿爬。多谢主子,往后这话可不能说了,没的折了臣的草料。”   她不领受,太子不过一笑,也不去计较。宿太太回过神来,怕太子下不来台,忙又俯身肃了肃,“太子爷盛情,奴婢愧不敢当。星河生性木讷,进宫这些年,粗手笨脚的侍奉殿下,多谢殿下担待,还把她留在身边。这回会亲,又法外开恩准许奴婢进宫来,殿下的这份心田,就是把奴婢磨成了粉,也不足以报答。”   没话找话,看似场面热闹,其实透着尴尬。星河不言声,呵腰把太子往西边庑房里引,他顺从地跟过去了,对宿太太分外的热络,甚至过那流杯渠上的小径时,还在后头虚虚搀了一把。   宿太太如芒刺在背,浑身的不舒坦,战战兢兢一面走一面谢恩。太子敷衍过了,抽出空来有意和星河抱怨,“早晨在值房预备见太太,就不过我那里去了?上回秋狝皇父赏赐的那套金龙马鞍……就是马镫铁鋄银的那个,他们找了半天没找着,你给我收起来了?搁在哪儿了?”   星河干瞪眼,知道他来者不善,没想到这么不遗余力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心里憋闷,却不好驳斥他,耐着性子说:“主子爷,那东西归四执库管,上回秋狝回来就让他们收起来了,您忘了?”   太子哦了声,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波和语气天壤之别,像流星似的,划过去,再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宿太太的会亲早点还未用完,可眼下这局面,是再难吃下去的了。太子很体恤,含笑问:“不合胃口么?让他们上些果子点心,太太再进些。”   他也跟着旁人一样叫太太,把宿太太叫得手脚发麻。慌忙站起来,身欠了一次又一次,“不不,不必麻烦了,奴婢早起一向用得少。您就管我叫宿秦氏吧,有什么差遣您只管吩咐奴婢。”   眼看这次会亲是要泡汤了,这么个祖宗搁在这里,母女两个压根儿说不上体己话。太子还是明白他的出现会给她们造成什么困扰的,脸上挂着无辜的笑,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写满了真挚。   “我这一来,倒叫您不安生了。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您放心,星河在我身边,绝受不了委屈的。她喜欢什么爱什么,只要我能给,想尽法子我也会满足她。我呢,不爱将就,用人也挑拣,这么些年只有星河称手,等闲离不得她。”说完了抿着唇,悠悠莞尔,“今年恰逢她入宫十年,家里八成也忧心,她年纪不小了,该谈婚论嫁了。宿太太这回来,想是带着好信儿?”   宿太太有些错愕,忙摇头说没有,“她还在宫里当值,无论如何是不敢定亲论婚嫁的,这个规矩我们大人和奴婢都懂。”   太子听后舒展了眉目,笑得愈发优雅。眼波调转过来,略一停顿,又从她脸上流转开去。   侍奉膳后铺排的太监端来了漱口盂和热手巾把子,伺候净脸漱口。另有小宫女呈上两个银盒,一个里头装着盐炒槟榔,一个里头装着豆蔻,这些都是饭后消食用的,是宫里贵人们一顿饭下来雷打不动的惯例。   可这会儿,饶是唐僧肉也下不去嘴了。宿太太再三地掂量太子刚才的话,从那状似无意的字里行间,发现了外人不足为道的儿女私情。   接下来呢?不让许人家,总要有个说头吧!宿太太垂着眼,静静等待太子底下的表态,终于等来了一句话:“也是,我和她同岁,我还没立太子妃呢,她也没什么可急的。”   这是一顶大帽子,哪有主子房里空空,底下人忙着婚嫁的道理。宿太太被他模棱两可的一席话弄得没了主张,到家之后还在琢磨,“究竟是个什么想头呢……”   宿大学士穿着天马皮褂子,八字大开躺在屋子中央的躺椅里。宿太太不住嘀咕,他闭上眼睛,权当没听见。最后她忍不住了,坐在边上念秧儿:“你说太子爷是不是有留下咱们妞妞的意思?宫里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我三年前就听说了,以前没当一回事,今儿太子爷亲自来见,料着是有八分眉目了。这可怎么好,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见他照旧闭目养神,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好歹拿个主意吧,依着我,有现成的高枝儿不攀,依附简平郡王,能有什么好处?那位毕竟是太子爷,先皇后的眼珠子,皇上心里爱还爱不过来呢。他小的时候,我倒见过几回,擎小儿就可人疼。如今大了,果真是咱们大胤王朝的储君,那气派和威仪……我瞧真是好。”   这算是丈母娘看女婿,看得欢喜了,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宿寓今听了半天,到底长逸出一声叹息:“你这么想,正中了太子下怀。你道什么?上船容易下船难,这些年宿家明里暗里,和简郡王府多少纠葛,你不是不知道。党争……你晓得什么是党争?要死人的!今儿你明儿他,你当是你们女人挑花样子,这个不中意了再换一个?”   这下子宿太太坐在那里不说话了,想是心里争斗得厉害,半天才道:“星河该多委屈,姑娘家弄得这样儿,将来还做不做人?”   “怕什么!”当爹的总和当娘的不一样,男人心里装的是大事,不像娘们儿似的,整日间儿女情长。宿寓今说,“妞儿和寻常家子姑娘不一样,控戎司什么衙门?两年前她二十,就能独掌半壁江山。现如今官位坐踏实了,前途不可限量。你听过一句话没有,皇帝的闺女不愁嫁……”   宿太太一听,惶骇地瞪大了眼睛。宿寓今知道吓着这个没见识的女人了,无奈地调开了视线。   “横竖有她哥子,枢密院一半的权在星海手上,等妞儿站稳了脚,将来兄妹俩联起手来,这朝廷除了主子们,有几个心里不存畏惧?太子爷……虽年轻,却不是个糊涂人,他掌控戎司,朝中风向门儿清。不怀疑宿家和简郡王结盟,是断不可能的,留住了星河,将来对宿家也是个牵制。”   “那妞妞的处境岂不尴尬?”毕竟慈母,宿太太不管男人那些大业,她在乎的只有女儿的安危。   宿寓今皱着眉头看她,仿佛想不明白,这娘们儿是怎么生出星海、星河这对兄妹的。   “你没瞧出来,太子爷对妞儿有些情分?”他盘弄着菩提,重新闭上了眼,梦呓似的嘟囔,“五年前把她领进控戎司,五年后对她升任锦衣使一职毫无异议。左昭仪举荐星河,面儿上说她是太子的人,肉还在锅里,可谁也不是傻子。”   宿太太越听越觉得玄乎,这些人弄起权来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什么都能当赌注。远的她是顾不上想了,今天太子亲临说的那些话,在她脑子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到最后转成一脑门子官司,她觉得自己的肠子都快愁断了。   “这么看来,那位太子爷也不是什么善性人儿……”   宿寓今嗤了声,“你以为呢。”   “妞妞往后要在东宫立足,单伺候起居怕是不成了。”   躺椅里的人掀起了半幅眼皮,望着顶上苍黑的房梁,半晌没有开口。在宿太太打算转身回房时,才拖着长腔道:“左昭仪这回,少不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底控戎司捏在太子手心里,要想长长久久在里头司职,吃干饭肯定不成。拿什么叫主子称意,必是把御路上那些妨碍主子前行的砖头瓦块清理干净。左昭仪……就是块儿垫脚石,瞧着吧,皇后这辈子是当不成了。” 第9章 竹马绕床   原本算是个好日子,虽然人没能回家,但多年不得见面的母亲进宫来了,能在母亲跟前撒个娇,说两句孩子气的话,对她长久以来刻意的少年老成,也是个告慰。   可好好的会亲,就这么给毁了。一堆不相干的人在场,再加上那位没法打发的主子,从年前就开始盼望的日子眨眼而过,她甚至没能和她母亲说上十句话。   看来太守规矩,真不成。回过头来想想,行走东宫和衙门,最初是有管教嬷嬷和司礼太监半押送式的随行,后来日久年深,那些虚的都撤了,可她一门心思全在办差上,从没想过利用职务之便顺道拐回家。说老实,真不是老实,处在她这个位置得沉得住气,边边角角上让人做文章,没有必要,也不好看。然而为什么,正经是她会亲的日子,却弄成了一副烂摊子,她到底只是进宫服役,并不是卖给他霍家了。   不痛快,她站在偏殿的帐幔外头,忍不住脸拉得八丈长。心里盘算着反正以后跑衙门的时候多了,哪天抽个空出来办点私事,谁也拦不住她。   她在外头胡思乱想,帐幔里的人背着手,在龙凤藻井底下慢慢踱步。宫里的殿宇妆点豪华,有“凡地必毯”的讲究,尤其到了冬天,那些精美绚烂的栽绒毯,成了寝宫书房必备。皂靴在上头徘徊,就算跺脚都没法引出多大响动,她的心思也在别处,太子绕室好几圈,她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珠帘摇曳,灯火照耀间碎了一地星芒。她的脸在珠帘那头,站在屋子的哪个角落看,都像人欠了她几万两银子的模样。   太子咳嗽一声,她崩起了略显垮塌的身腰,站得笔直,两只眼睛依旧定定瞪着地面。他有些气闷,复咳得更大声一些,结果没引起她的注意,倒把德全引来了。   “主子爷,您嗓子不舒服?”德全向上觑着,“太医院才开的清热的药,奴才取来您用些个?”   太子没理会他,只是不住看帘外人。德全忽然明白了,主子确实需要清热败火,不过良方儿可不是太医院开的喉糖,是钦天监的看家本事——震卦。   顺着太子爷的视线望过去,心说今儿宿大人那打扮真不赖,他全程跟在主子边上伺候,那会儿主子眼睛都看直啦。敢情以前都像和男人亲热似的,到今儿才咂出滋味儿。他呢,丽正殿大总管,天生长了双能识人的招子。当初就觉着宿大人和旁人不一样,那些个司账、司寝、司仪、司门们,见着她就恨得咬牙。都知道东宫这四个职务八位女官,是专管太子寝宫内事的,太子爷十六岁起要学“本事”,那些女官就是陪练的把式。结果呢,活儿被人截胡啦,气不过,逮着机会就数落,说女尚书怎么怎么越权,怎么怎么劫皇岗。他就回了一句,“好马出在腿上,能人出在嘴上,谁有能耐谁上。”结果呢,那些女人一个都没敢。五年而已,眼看着宿大人从文书尚书一跃成了副指挥使,就宫里这些病西施,听见铡刀都乱哆嗦,更甭说上控戎司随堂了。   他脸上带着一点意会的笑,虾着腰回禀:“主子,快到人定了,奴才带人在配殿听令,让宿大人伺候您安置吧。”   太子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德全像得了特赦,却行退到帘外,飞快冲侍立的众人挥手,又回身向星河扮了个笑脸,“里头的事儿就交给宿大人了,大人您受累。”   各处的人转瞬退去,星河只得打帘进来。   抬头看看,太子面沉似水,明明被搅了好事的是她,这位爷的先发制人倒妙。   她微微呵腰,“臣伺候主子就寝。”   太子却没应她,只道:“今儿会亲高兴么?十年了,见上一面不容易。”   既然知道不容易,还从头呆到尾?这会儿来问她高不高兴?星河说是,“高兴坏了,多谢主子成全。”   “我知道,其实你心里有想法……”他一面说,一面慵懒摊开了双臂。   燕服阔大的广袖舒展,玄色缎面上簇簇缂丝宝相纹涌动缠绕,迸发出一片惊涛骇浪。星河垂眼为他脱下燕服,神情恭敬驯服。但主子揣测你有想法,你就是没有也得编出一个来,她忖了忖道:“臣是想……”   “想什么?”他忽然截断她的话头,往后退了一步,雪白的中衣衬着怒容,在灯下颇有阴森感,“你还真敢有想法?”   她张了张嘴,其实她只是想同他回禀控戎司最新的人员编制而已,他抽冷子变了脸,后面的话她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的心情也不大好,平常沉得住气,没这个胆子和他理论,可今天他做的这出戏实在有点过分了。她把燕服挂在衣架子上,捏着嗓子夹枪带棒说:“臣哪儿敢有想法呀,今儿是我会亲的日子,主子容我一天休沐,我心里感激主子。哪知我是歇着了,竟劳动主子过西池院来,早知如此,宁可不会亲,也不敢惊了主子大驾。”   她说话很有一套,迂回婉转,不怪他横插一杠子,什么劳动、惊驾,以退为进,分明是拿话噎他。   太子听得出里头玄机,也没什么好辩驳的。转过身登上脚踏,人松散往床架子上一靠,曼声道:“我不过是想见见你母亲,难道不应该?”   凭什么就应该?又不是真女婿!她叹了口气道:“我的好主子,您有什么吩咐,打发人传我就是了,我没有不从命的。我母亲是个深宅妇人,您这模样,会唬着她的。”   他们之间其实各怀心思,今天这出除了好玩,自有他的深意。但细品咂品咂,也不见得就处心积虑了,无非是看多了她身着官服雌雄莫辨的样子,想瞧瞧她女孩儿打扮描眉画目的韵致。事实上呢,确实也如他预想的一样,很端庄,很漂亮。尤其是菱花槛窗后那温婉的一低头,自有写尽春风的美好。   然而夸不出口,太子沉默了下,抬头道:“你过来说话。”   又来了,没完没了拆头、顺头发,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病症,一个把戏玩了十来年,还能常玩常新不觉得腻味。   她脚下没动,抿着头说:“臣今儿还没沐发。”   他横眼瞧她,“我该治你个违逆的罪。”   没办法,她只得蹭步过去,停在脚踏下。   紫檀的八仙过海脚踏宽阔,太子坐在床沿上,想够着她很困难。两个人就这么遥遥相望,谁也不愿意挪窝,彼此都较着劲儿。   太子不说话,眼神里有警告的意味,开始怀疑是不是纵得太过了,让她的胆儿越来越肥。星河呢,人在矮檐下,做小伏低了十来年,就算有再硬的筋骨,在他面前也得藏住了。   没法不服软,弯腰褪下鞋,举步上了脚踏。刚要欠身跪坐,他往里头让了让,示意她上床来。   这下她有些吃惊了,过去几年了不得偎在他腿旁,让他逗狗似的摸两下。这回要上床?她看了看杏黄的帐褥,显得很犹豫:“臣无德无能,不敢上主子卧榻。”   太子靠着锦字靠垫,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我记得你说过,哪怕假戏真做,眼睛也不眨一下。怎么,言犹在耳,就想变卦?”   如果说她从来没想过有这一天,那是自欺欺人。深宫锁闭,每天发生多少腌臜事,数都数不过来。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临幸女人非但没有罪过,被临幸的还要自觉身披荣耀。现在轮着她了,背了那些年的脏名儿,终于要坐实了,忐忑之余慢慢冷静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她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年纪到了,有那种事应当。况且太子还是个雏儿,干干净净的,她也不算吃亏。   这么宽慰自己一番,解开鸾带坐上了床沿。他没盖被子,想来不必嫔妃侍寝似的,从脚丫子那头爬上来。要巧笑倩兮,要莺声燕语,她做不出来,索性大字型躺下,任人宰割就是了。   太子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无奈地看着身旁的女人,她一脸慷慨就义的神情,大概真的以为自己要幸她了。   幸不幸?不是不幸,是时候还没到。他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像个倒卧①?”   她天生不会脸红,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摆什么姿势还有定规?”   她这个样子,很容易把人引得往斜里岔。太子有些鄙夷地扯了她一下,“谁让你躺下了?”   星河一骨碌儿坐了起来,心说这是什么花样,上床不办事,难道闲话家常?   太子又往里挪了挪,靠在大床内侧的螺钿柜上,调开视线的时候不忘白了她一眼,“你这人,打小心眼子就多。”   星河吃了哑巴亏正难堪,听他这么一说更憋屈了,闷闷的,盘腿应了个是。   “我见你母亲没有别的意思,诚如我说的,就是让她放心。做母亲的不都那样吗,日夜忧惧,担心儿女吃亏,担心受人欺负。你在我宫里十年,这十年间有些不大好的传闻流出去,咱们自己心里知道清白,外头人未必相信。我是想,反正这样了,索性表个态,好叫你母亲安心。”目光有意无意飘过她的脸颊,她脸上呆呆的,和平时的精明大不一样,简直蠢相,说明这回是打在七寸上了。太子随手拉了被褥过来扔给她,“你冷么?脸像个拐尖儿。”   星河觉得奇怪,“拐尖儿是什么?”   太子说小鲤鱼,一脸高深的模样,“上书房里来了个天津师傅,时常会蹦出些家乡话来,这是我新学的词儿。”   学以致用当然很好,但是说她的脸像鲤鱼的儿子,和冻着了也沾不上边儿啊。她斟酌半晌,“拐尖儿真是这么用的?”   太子饶了一大圈,为掩饰自己瞎用方言的尴尬,很费劲地周全着,“你知道卧冰求鲤吗?鲤鱼在冰水里能不冷么,都冻哆嗦了,所以说你像拐尖儿,哪里错了?”   星河忽然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的书白念了,原来卧冰求鲤是那个意思。到底是太子,胡说八道起来也像确有其事   她没再反驳,只是拥着被子看着他。   外面天寒地冻,冰珠子早就变成了大雪,铺天盖地地下着。宫灯高悬,炭盆里的红罗炭燃得热火朝天,殿里人又退尽了,只剩他们俩,幼时的感觉隐隐约约又回来了。星河记得刚到东宫时拘谨得很,走一步路都得琢磨再三。太子倒不搭架子,两小无猜么,没外人在时相处很随意。后来大了,知道了进退,知道了立场,主子是主子,下臣是下臣,越不过阶级的鸿沟,一里一里就远了。   有时回想起来,心里不免有淡淡的惆怅。这么多年了,穿着那身皮,各有各的算计。像现在坐在床上说话,虽然没个体统,心倒是纯净的。   太子说:“你不喜欢叫你母亲误会,是打算以后找个好人家?”   星河摇摇头,“主子不是说了,将来给我指门好婚吗。”   他一手抚膝,喃喃道:“好婚是有,恐怕你名节坏了,没人敢要你。”   她听了又干瞪眼,早知道他是存心的,现在亲口说出来,真是一点不怕人寒心。   他大概也发觉了,摆手道:“反正朝中也没人配得上你……你想家吗?想不想回去看看?”   星河怕入套,淡淡应了句不想。   他似乎有些怅然,哦了声嘀咕:“我还想着今晚是头场雪,明早上书房又不开课,可以带你回去一趟呢。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时候不早了,外头太冷,别回命妇院了,就在这儿睡吧。”说着光脚下床,语气轻快,“你把罩衣脱了,我去吹蜡。” ————————————————————————————————————————     ①倒卧:因饥饿、寒冷而死在街头的流浪者。 第10章 凝笑东墙   星河坐在那里一头雾水,千防万防的,怎么好像又被他算计了?   说不想家,他摆出一副“我是好主子,愿意放你一夜假”的姿态。结果她没上套,那正好,今晚就陪我睡吧;要是说想家呢?他真会雪夜带她回去?恐怕会准她出玄德门朝西眺望一眼,然后上筒子河边上的汤饼摊儿捎一碗馄饨回来——主子吃腻了宫里的美味,想尝尝民间小食了。   太子爷的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从来就不落空,因此她办事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眼下留宿这件事,是摆在面前最首要的难题。看他的意思,应当不会对她怎么样,可她终究是个姑娘,和男人大被同眠,实在很叫她作难。   太子呢,心情愉快,像找到了阔别多年的好友,有很多话想说,多到必须一头睡,可以秉烛夜谈,可以明天睁眼就见到对方。他悠着步子,把殿里分散在各处的烛台一盏一盏揭开灯罩,吹灭了再盖回去。一圈下来殿宇陷入浓稠的黑暗,仅凭檐下风灯透过窗纸模糊投进的一点光,摸着黑,爬回了床上。   “干什么呀?”星河到底没忍住,他的手碰倒她的大腿了,她往边上缩了一缩。   他说没什么,语气很无辜,“睡觉。”   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主子,您已经不是孩子了。”   这话背后有什么隐喻吗?他倒也不生气,帐下两个黑影对坐着,眯起眼睛努力看她,“正因为不是孩子了,才要和女人一起睡。”   他说女人,各自的心都猛然悸动了一下。仿佛他从来没把她当做女人,她也从来没意识到自己是女人,乍一听,这个词又新奇又可怕。   屋子里很静,因为太静,人的喘气声就变得空前清晰。那种事越是不想,邪念越是左奔右突试图入侵。太子听着她的气息,觉得这么暧昧的环境下她喘气都有引诱的嫌疑,叫他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他让她睡在里头,自己占据了靠外的半边,不听不想,恍惚却感觉有只手在他肺叶上狠狠抓了一把,害他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心烦气躁,侧过身问:“你喘气一向这么大动静?”   星河被他说得难堪,其实是因为紧张,呼吸难免有些不顺畅。可是怎么解释呢,说“我害怕您心怀不轨”?这话会不会有欲拒还迎的意思?万一他一不做二不休,那就难看了。毕竟立场有冲突,牵扯太多了不好,彼此心知肚明。   “我一直这么喘气儿,有什么不对吗?”她负着气反问。   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怎么喘气,太子说倒也没什么不对,“我就是觉得奇怪。”临了儿加了一句,“听这声儿,还当你想吃了我呢。”   他就喜欢营造这种不明不白的小气氛,最后那句话一语双关,隐约有种挑逗的味道。   “睡吧、睡吧……”他拍拍身侧,“刚才不让你躺下你偏躺,这会儿挺腰子坐着,打算坐到天亮?”   她憋闷了半天,终于提出来,“我想回自己的屋子。”   “你再说,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屋子。”太子三言两语打发她,见她还犯犟,他又把嗓音降低了些,“我可是个男人,二十二了!孤男寡女的时候不听话很吃亏,你明白这个道理吧?”   星河咽了口唾沫,思之再三,终于怏怏躺下了。   太子的枕席间,有种甘香的味道。这种味道很熟悉,每天傍晚时分她都要督促宫女熏被褥的。然而任何香味都需要人来发散,沾上不同的人气儿,会显出不同的意境。她的脸颊贴着枕头,那味道慢悠悠飘进鼻子里,细细咂弄,似乎和记忆里的又不一样了。   心思有些乱,还在想着明天宫门一开,应当怎么面对那些宫人们。这都留宿了,和太子的那层关系就更加确凿无疑了。也许又会传进皇帝耳朵里……她猛地明白过来,支着身子问他,“是因为答应万岁爷生孩子,所以才有意让我留下?”   其实她的脑子有时候也不怎么好使,尤其在男女问题上,琢磨得不在点子上,经常自作聪明。   都把人留在寝宫过夜了,要是再生不出孩子,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说到根儿上他真没有考虑那许多,眼前还晃悠着她会亲时女装打扮的模样,终究是可喜可爱的。太子伸手一捞,把她捞进怀里,“就睡一晚上,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   下巴抵在她头顶上,她的发髻还没拆,簪子贴着他的脸颊,一片冰凉。他摸索着拔下来,随手一扔,可能撞在熏炉上了,叮地一声脆响。   “咱们小时候多好。”他梦呓似的说,“我还记得母后大行,我整夜跪在梓宫前,是你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忘。”   星河心头惘惘的,想起那时候,记忆很清晰,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她进宫那年,恭皇后的病就已经很重了,几乎不怎么见人。延捱了两年多药石无医,终于还是撒手去了。太子失去母亲,并不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少年,悲伤、恐惧、慌不择路。他甚至没有去投靠那个唯一能撑腰的母舅,在皇帝悲伤过度的时候,平静地过问皇后丧礼的所有事项,包括拟定谥号、举丧停灵及陵寝安排。星河日夜伴在他身边,没有看见他流一滴泪,彼时她年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哭,想必是和皇后不太亲的缘故。后来皇后梓宫送进殡宫,她随他去立政殿见皇帝,隔着殿门听见他哭得震心。她悄悄从槛窗开启的缝隙里看进去,他和信王抱着恭皇后的画像跪在皇帝跟前,撕心裂肺地说,“儿子们从此没有娘了,孤木难以成林,皇父国事巨万,能庇佑儿子们到几时?”几句话说得皇帝泪水长流,把兄弟俩抱进怀里好生宽慰了一番,“没有娘,你们还有爹,皇父在,世上没人敢动你们分毫。”   所以左昭仪长久不能称心如愿,症结还是在这里,太子先她一步断绝了她的后路。为免新后对皇太子不利,皇帝情愿坤位悬空,也不能让太子受委屈。   一位皇帝,八年来顶着各方奏请不改初心,这份情义确实难得。偏爱太子当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宫里当差的人再多,圣躬一旦违和,衣不解带侍奉左右的必定是他。孝心固然是真的,谋策也不是点缀。病中的人心肠最软,这时候倘或被别人占了先机,一样的儿子,谁是手心,谁又是手背呢?   她沉浸在往事里,也没觉得被他搂着有什么不对,只是抬头问:“主子想念先皇后了?”   这个话题有点伤感,太子嗯了声,嗡哝的鼻音,贴在她额上,“我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就算分离十年、二十年,只要有一天能见上一面,我也足了。”   这么说来她会亲,他去凑热闹,也不光因为他老谋深算。星河毕竟是个姑娘,姑娘即便看惯了权力场上的勾心斗角,总有一处柔软是磨不灭浇不烂的。   她环过手臂,在他背上拍了拍,“我不怪您搅了我的会亲了,您也别兜那么大的圈子解释,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太子一听长叹:“你可真会给自己找脸,我压根儿没那意思。”   然后不约而同把手撤走,两个人直挺挺仰天躺着,颇有同床异梦的况味。   沉默良久,太子忽然开口:“星河,将来不论走多远,我希望你有良心,记得咱们交过心,是朋友。”   她闭上了眼,“您不是我朋友,是我主子。我为您效犬马之劳,都是我份内的事。您用不着和我套近乎,有什么示下,直接吩咐就成。”   太子本想煽一下情的,结果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想想罢了,处了这些年,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她恭敬起来恭敬,不恭敬起来能给你心窝上顶个淤青。   窗户外头风声呼啸,一床被卧两个人盖,离得又远,像是不够用了。太子想了个辙,把被褥横过来,往她那边拽了拽。   “你夜里不打呼噜吧?”他说,“打呼噜我睡不着。”   那正好,星河忙道:“我向来一个人睡,怎么知道自己打不打呼噜!要不您睡吧,我回值房去。”   太子说也成,“这样吧,今儿夜里你上夜,上夜不许睡,就不怕打呼噜了。”   她眨巴一下眼睛,这不是又被坑了吗?上过夜的人都知道,大冬天里整宿不睡是什么滋味。后半夜冷得哆嗦,可以容你席地而坐,但不能东倒西歪、不能打盹儿、不能走动,一呆就是一整夜。第二天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什么都甭干,只想找床,那滋味当真不好受。   星河从入东宫以来,只上过两回夜,都是在大行皇后举丧期间。到如今时隔七八年,自觉老胳膊老腿经不得了,掂量再三,磨磨蹭蹭道:“怪冷的,还要穿衣裳呢……我在床上上夜吧,您夜里口渴了叫我。”   太子瞥了那朦胧的轮廓一眼,背过身去讥嘲:“擎小儿一道长大的,大了心就变了……回头要封太子妃,我怕不习惯,借你先使使。别多心,我对你没什么兴致……戳在眼窝子里十来年,就是个天仙也看腻了,你想什么呢!”   反正就是想得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臊眉耷眼说是,“万一太子妃打呼噜,您也得忍着不是。”   太子很不认同地哼了一声,“瞧你那嘴脸!” 第11章 高下由我   京城的冬季实在冷,床上不像火炕,不能加热。太子是铁骨铮铮的男人,十五岁起就不用汤婆子了,所以要焐热这凉被窝,还需有一阵子。   各睡各的,互不打扰,就是脚上冷,星河蜷起来轻轻拿手搓搓,搓了半天渐渐有暖意从小腿肚上升起来。侧过脸来嗅,枕上甜丝丝的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随乳母住在南方的岁月。   他们祖籍浙江,当初祖父就是从浙江入仕的。那里的冬天虽也下雪,但下得不大。每年初雪降临时,乳母会从桂花树下挖出上年填埋的花雕,屋里的炭盆上有个焊死的架子,专作温酒之用。   星河继承了慎斋公的酒量,从小就喜欢咪两口。当然不能多喝,母亲叮嘱再三说不让,乳母最多拿筷子蘸了,往她唇上抹一抹。当然这是人前的做法,背着人她爱偷喝,乳母看见只作没看见,反正杯底有意留了一点儿,喝是喝不醉的。   因为爱喝酒,因此看挖酒也是一种享受。天上撒盐,她披着朱红的小斗篷,冒着细雪迎风而立。斗篷很有侠客的款儿,穿起来从来不裹紧,让后摆鼓胀起来,自认为非常潇洒——桂花载酒,仗剑巡游,衣襟满霜霰,这是她从小的梦想。是啊,她小时候想当个飞檐走壁的女侠。后来呢,人的命格是注定的,她没能当成女侠,十二岁进了宫,给人伺候吃喝拉撒。不过也说不准,进了控戎司算另辟蹊径,虽然行侠仗义是不能够了,但让人闻风丧胆还是可以的。   头上压着一座大山,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扳倒那位指挥使。算算时候,她早前吩咐徐行之的话应当奏效了。蓝竞留下的那几位千户被打压多年,早就对南玉书怀恨在心,逮着机会不坑死他,岂不是傻了?   坐收渔翁之利,还要做到片叶不沾身,这宫闱给了她十年熏陶,看着各宫勾心斗角,那点手段搬到官场上,一样奏效。   她气定神闲,静静思量,大事儿得慢慢做,不急在一时半会儿。   真有些困了,往事和现实交错起来,那更漏里的水流声化作了江南的春水淙淙。她翻个身,朦胧里看见太子的背影,糊里糊涂感慨,眨眼十年,原来他真的长大了。   他呼吸匀停,想必已经睡着了。她伸手为他塞实被褥,刚打算入睡,外面传来德全的声音,隔着窗户杀鸡抹脖子地喊:“主子……主子,唉,宿大人醒着么……出事儿啦!”   要不是那句出事了,她简直要怀疑是敬事房担心主子房事时间过长,不得不在外头掐点儿提醒了。   她霍地坐起来,太子已经先她一步下床,打起帘子出门传唤德全,“把话说清楚。”   星河飞快穿上罩衣出去,德全在槛外哭丧着脸说:“控戎司下千户漏夜入春坊值房回禀,说南大人带兵围了刑部尚书房大人的宅邸。房大人家奴不从,同控戎司对峙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城里巡防的护军也搀和进去,闹得好大阵仗……”   太子恨得咬牙,回身问星河,“我特意下令暗访,结果怎么样?要弄得天下大乱了么?”   星河一面扣鸾带,一面道:“臣亲口向南大人转述了主子的意思,叫不许声张的,不知怎么弄得这样。”问德全,“人呢?快带进来问话。”   德全道是,疾步退到檐下击掌。那头的大宫门徐徐打开,灯影下的人卸了佩刀匆忙赶来,到丹陛下扫袖行礼,“给太子爷请安,拜见宿大人。”   太子满脸严霜,厉声问:“现在怎么样了?”   金瓷垂袖道:“回殿下话,南大人已经命人将那些闹事的羁押回衙门了。房尚书门下豪奴众多,据说还有江湖人,番子没能将人一网打尽,有部分趁着夜色掩护逃窜了,已经发了手令出去,京城周围方圆五十里内全力缉拿。”   扯絮一样的雪,被风吹得翻卷入廊下。守夜的宫灯悬挂着,那雪在亮光下凭空出现似的,洋洋洒洒扑面而来。太子反而沉默了,只是脸色不好看得很,想是气得不轻。星河觑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主子息怒,怪臣今儿没去衙门,结果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天儿冷,您回殿里,臣这就过去瞧瞧,有什么要定夺的,即刻打发人来回您。”说罢一肃,后头宫女送了油绸衣来给她披上,她边叩风帽边下丹陛,和金瓷一同往宫门上去了。   出了嘉福门,脚下虽还匆匆,心里倒是称意了。叶近春的小轿在宫门上候着,金瓷抢先一步上去打了轿帘,她上轿前同他交换了下眼色,隐约的一点笑意爬上眼角,也未多言,进轿子里坐定了。   轿夫抬起轿子,沿着宫墙根儿往北疾行,轿子里的星河背靠围子,长出了一口气。这只是打个前哨,不必伤筋动骨而一箭双雕。八大千户个个手底下有人,那些番子多的是生面孔,安插几个混进群情激奋的人堆里挑事,简直易如反掌。皇上不是要密查吗,那就反其道而行,反正控戎司现在当权的是南玉书,出了岔子有他扛着,她完全可以撇得一干二净。至于房有邻,那老奸巨猾对待几位皇子的态度一向暧昧不明。简郡王密会过他,恳谈一番最后拉拢不成,必然下令除掉他。她呢,只要照着吩咐办,横竖房有邻不在了,对谁都没有影响。应付上头嘛,先给颗甜枣儿,因为不久之后就要打一巴掌了。至少让简郡王困顿的时候回忆回忆,这颗棋子也办成过事,不至于越想越不对,一气儿调转枪头对付宿家。   挑起窗上棉帘往外看,路上黑洞洞的,只有前面开道的打着灯笼,照出不大的一片光亮。边上是护城河,春季沿河烟柳成阵,这会儿掉光了叶子,垂挂下来的枝桠刮过轿顶,沙沙一片响动。   路赶得急,风雪里的拱桥台阶很滑,也顾不得许多,开上去。拐过几个弯,终于看见衙门口悬挂的白纱灯了,她敲了敲围子,让在衙门外停下。打帘下轿来,甫一进门迎面遇上个人,绛袍黑甲,身形风流。她抬眼轻轻一笑,“越亭哥哥,你怎么来了?”   灯下的人着甲胄,却有一张秀质清朗的脸。少时那么要好的玩伴,即便十年没见,只要相逢,也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楼越亭,金吾右卫将军,掌皇城以西的戍守巡防等。他是名将之后,当初和星河兄妹一样,逃不过所谓的“恩功寄禄”①,但十几年下来早把那顶帽子摘了,如今属枢密院,在星海手底下当差,算是个真真正正的实权派。   老友相见,其实有很多话,碍于眼下处境无法细说。外人眼里如何了得的人物,在星河面前不过是最平凡的越亭哥哥。他的目光静静流淌过她的脸庞,冲底下人呼呼喝喝从来严苛的声线,到了这里只有温暖。   “巡城护军和控戎司起了些小冲突,南大人把人都带回来了,我只好亲自出面。”说罢换了个声口,语气有亲厚的味道,“天儿冷,怎么不多穿些?看冻得脸都青了。”   星河唔了声,“我乍听着消息慌了手脚,太子爷雷霆震怒,吓得我肝儿都要碎了,哪里还顾得上穿衣裳。”   楼越亭听了要解自己身上的氅衣,她忙压了压手,“我不碍的,也不觉得冷。你带人回去吧,我后头还有事要办。”说完了不再停留,匆匆往正堂去了。   堂中一室明亮,想必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除了几位千户,一个外人也没看见。星河上前来,见南玉书坐在案后面色不豫,她拱了拱手,“南大人,先头的事儿惊动了太子爷,卑职奉命来瞧瞧。您明儿进宫,亲自向主子回禀吧。”   南玉书只顾气恼,一拳砸在书案上,案头蜡烛钎子蹦起半尺来高。堂上千户都惶惶的,星河拢着袖子打量他,他开始抱怨:“娘的,老子办了半辈子案子,没遇着过这样的事儿。起先不过查访,房有邻府上不知怎么闹起来,说控戎司番子打折了护院的腿,这回是拿他们主子来了,又是要皇上手谕,又是要报督察院。控戎司办差,几时那么费周章?既然如此,就先拿了人再严查。我看里头有猫腻,别不是司里出了暗鬼,抢先知会了房有邻吧。”   他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从她身上擦过,星河听了冷笑一声道:“南大人的疑心过了,太子爷早有钧旨的,叫暗访。暗访什么意思?可不是夜里大张旗鼓登门上户。不管是串门子也好,走街坊也好,这样的天儿,控戎司的人忽然造访,房有邻一家子什么想头儿?现如今事儿出来了,皇上必定要过问,太子爷免不得受牵连,您还是想想明儿怎么回话吧。”   南玉书听得气馁,到底是谁挑起的事儿,似乎追究不清了。顺了顺,得从传言房家护院被控戎司扣押殴打开始,他这才登的门。谁知一登门,场面抽冷子失控,房家灯火通明,一大帮子人闹到了大街上,连巡城护军都招来了。如此有预谋式的样式,实在是二十载办案生涯没遇见过的怪事。   他这头兀自苦恼,星河静待良久,从袖子里抽出两份文书递了过去,“大人别叹气儿了,叹气儿也不成事,想法子给房有邻定了罪,比什么都强。我这儿有个东西,请大人过目。”   南玉书接过来展开看,一份是大牢呈报死囚的文书,一份是刑部提交朝廷的陈条。他凑近烛台就光看,一一比对下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他疑惑地看她,“宿大人作何解?”   星河抿唇一笑,“大人再仔细看看,瘦字是不是被人做过的手脚?”   南玉书越加摸不着首尾,定眼看了半晌,忽然倒抽了口凉气。   星河含笑问他:“大人看出来了吗?”   “原本是个瘐字儿?”   “可不嘛。”她负手缓缓摇头,“瘐毙②改作瘦毙,一字之差,进出可就大了。这位房尚书,动起这些歪心思来真有一套,不光拿刑囚家属的贿银,还能让朝廷拨款赈济,您说说,这样的脏官儿,就是皇上问起来,是不是也该拿?”   南玉书没想到,平时看着和谁都不对付的锦衣使,紧要关头竟能帮他的大忙。他从案后走出来,朝她下劲儿拱了拱手,“宿大人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明儿就是面圣,也不怕没有应对。您放心,南某绝不昧了您的功劳,必定据实向上回禀。”   星河摆手,“南大人这些年对我诸多拂照,这么点小事,谈什么功劳。”   这位指挥使先前还在为闹得满城风雨发愁,这下子难题终于迎刃而解了,一时大感宽慰。她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悄悄别过头轻捺了下嘴角——现在对她感激不尽,明儿真面了圣,恐怕连哭都找不着坟头了。 ——————————————————————————————————————————   ①恩功寄禄:意思就是给功臣的没本事的子女一碗饭吃。   ②瘐毙:古代指囚犯因受刑、冻饿、生病而死在监狱里。 第12章 瘦字千金   为公家办事就是这样,劳碌起来整宿歇不得觉。南玉书率众这么一闹,星河从宫里赶过来救场已经到了夜半,先前关押的人一股脑儿都搁在一个牢房里,要紧不要紧的人都得提审一遍,走个流程。等全问完了话,已经到四更了。卯时宫里有朝议,南玉书必定要进内阁复旨,星河原打算在衙门里侯消息的,不知他什么想头,临时换了话锋,笑道:“宿大人还是和我一同入宫吧,毕竟控戎司不是南某一人掌舵,万一皇上责问起来,南某有回答不详尽的地方,还请宿大人为我周全。”   星河听了心下了然,这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遇着大事,也是个缩头乌龟。   她有些为难,“不是我不愿意陪同大人,是我眼下这职务,终究专管京里宗女诰命们。南大人办的是皇上吩咐的差事,我要破的是暇龄公主府的案子,要是胡乱牵扯进去,恐怕有越俎代庖之嫌。”   南玉书并不放弃,略一沉吟道:“这样,宿大人就在军机值房边上等候,倘或主子问话,也不必兜圈子浪费时候。”   她其实也好奇他入宫后会怎么奏对,于是装出了勉为其难的样子,含笑道:“也成。过不了多久就要冬至了,东宫里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发落,我回去挑要紧的先办两桩。军机值房那里我就不去了,内阁早班两个中书厉害得很,见了不相干的人就要问罪,别再给主子添乱。”   就这么,她搁下了手头的公文,和南玉书一道出了衙门。南大人得她搭救,态度上发生了大转变,等她上了轿子,他和几名千户才跨马在前头开道。黑洞洞的夜里,又是风又是雪的,满耳尽是无边的呼啸。   到永春门上分了道,他进归仁门等候传话,星河从通训门上穿过去,直回了东宫。   瞧时候,太子应当还没上太极门,她加紧步子往回赶,要是来得及,尚且能说上两句话。   丽正殿里灯火通明,檐下一溜宫灯都挂满了,黑的天,白的地,这巍峨的宫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明亮。远远儿看过去,伺候早起上朝的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人那么多,却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她进了殿里,德全正在落地罩前指派人准备风帽暖兜,看见她就跟见了活爹似的,声口里掩不住的惊喜,“哎呀,宿大人回来了。”   大家都明白这种惊喜里暗藏了什么,昨晚上宿大人侍寝了,再不是藏着掖着了,是正大光明的侍寝,对外可算挑明啦。虽然南玉书不识时务地搅了局,但算算时辰,事儿肯定是成了。主子爷再大的气性儿,见了宿大人总会克制三分的,对谁都能咋呼,对自己房里人总不能够。先头大家伺候,因主子没个好脸色,都吓成了雨天里的蛤蟆。现如今宿大人回来了,有她软语温存着,太子爷慢慢消了气,对他们这帮人来说,可不就云开雾散了吗。   大总管因此格外的殷情,星河甫一进殿,他就迎上来给她掸去了肩头的雪沫子,“您受累了,大雪天儿里在南北奔波……看看这一身夹裹的雪,没的受了寒。”   她说不碍的,顾不上自己,接过宫女递来的热手巾把子呈了上去。太子接过来,潦草擦了手,寒着脸看了她一眼。   终究是不悦,左右侍立的人又往下缩了缩,恨不得缩成一颗枣核,她却无处可躲。没办法,壮起胆儿叫了声主子,“臣都问明白了,房有邻府上豢养了江湖门客。那些人,不受约束管教,又都一身莽夫侠义,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敢卯起来和控戎司叫板。拿住的那些都下了大狱,回头臣再严加审问,请主子放心。南大人这会子到了归仁门上,万一皇上召见,好即刻进去回话。”   太子半晌未语,临了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南玉书,二十年的差算是白当了。回头皇上问起来,他就拿这个去搪塞?什么江湖门客、什么莽夫侠义,没有证据,哪个准许他控戎司登门了?皇上本来就令暗访,免得朝中人人自危,他倒好,上手就闹个惊天动地,我看他的指挥使是做到头了。”   星河不动声色,呵了呵腰道:“主子先别忙恼,我给南大人出了个主意……”把刑部的文书和陈条那事一五一十交代清了,“这么着,兴许南大人还能得宽宥。”   可是太子听完却定眼瞧她,瞧了很久,像不认得她了似的。她向上觑觑,一脸无辜,“臣做错了么?”   怎么说她做错了?明着确实是替南玉书开脱了,可转头又给他扣了新罪名,怪道说最毒妇人心呢。   他哼笑了声,低下头,慢条斯理整了整狐裘围领,“非但没做错,还做得漂亮。我是小看你了,紧要关头会抖机灵,真是爷的好奴才。”   这话却重了,她没敢应。自知自己的伎俩能糊弄别人,糊弄不了他,先同他提出来,不过是让他进军机值房回事时有所准备。要是皇帝责问,也好想法子保住南玉书,毕竟她才上任没几天,一气儿把顶头上司踩进泥潭里,太过了,叫人起疑。   不过面上好看,心知肚明,太子爷显然是恼了,后来她要替他戴暖帽,他别开脸没让。她捧着帽子的手停在半道上进退不得,还是德全有眼色,忙接过去,嘴里说着,“是时候了,主子爷该起驾了。”一面为他戴上了朝冠。   照旧送到宫门外,太子登舆往太极门去了。星河退回来,静静坐在配殿里看着更漏,莲花更漏不紧不慢地滴答作响,从卯时一直看到巳末。   御门听政,听的是各地的奏报,一些能够摆在台面上的政务,当然是与诸臣工共同商议。然而彻查章京们的家底儿,是皇帝暗中授意的。南玉书这次的莽撞行为捅了灰窝子,金吾右卫早朝上回禀了昨晚前门楼子发生的骚乱,这是枢密院的职责。皇帝呢,心里虽然有底,但又不好现开发,总之憋了一肚子火,只说要彻查,散朝后把小朝廷搬到了西暖阁里。   皇帝在御座上坐着,满脸肃穆听南玉书回禀昨晚的来龙去脉,反正错已经铸成了,满朝文武都有了警醒,下头再要办事就难了。奏疏托在手里,一面看,一面皱眉。等听到“不知何故”时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劈头盖脸把折子砸了过去。   “你们听听……”皇帝一手指点,冷笑道,“这会子还不知何故呢,等刀架在脖子上,你自然就知道其中缘故了。官员贪污贿赂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只有本朝严查。中宗皇帝时期就有过先例,枢密院领了旨意,却因走漏风声,叫那些结党营私的有了防备,暗中结成同盟反抗朝廷侦缉,险些乱了朝纲。这是前车之鉴,才过去二十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如今你控戎司也领了密旨,结果岔子不是出在别人身上,恰恰出在你这个指挥使身上,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你这样的人还能统领控戎司,再过几年且看,京城的纲纪不叫你弄成一团乱麻倒怪了!”   皇帝勃然大怒,一连串厉声的申斥,把暖阁里端坐的人都惊了起来。众人垂手站立,谁也没敢在这时候插嘴。只是冷眼瞧南玉书跪下来,以头触地叩首不止。   皇帝亲自过问,自然是天大的罪过。南玉书的冷汗渗透了鬓角,一滴滴落在金砖上,很快凝聚成堆。他以头顿地,前额扣得邦邦直响,嘴里喃喃着:“是臣办事不力,臣死罪。然臣缉拿房有邻,并非是唐突之举。臣手上有他的罪状,不料房某人奸诈,早就有了防备,纠结一众江湖草莽对抗朝廷,请皇上明察。”   立在一侧的太子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因早朝到现在都随侍皇父左右,没能抽出空来和他说上话。其实那份证据不拿出来,对他反倒有利,一旦拿出来,可就真的着了星河的道了。   欲脱身,难免慌了手脚口不择言,他看着南玉书言之凿凿指控房有邻如何“一字千金”,侵吞朝廷拨给囚牢的钱款;皇父接过证据后,龙颜如何阴霾丛生,大大的不悦。下面的话,他几乎能够猜到了,皇父留意的不单是瘐字变瘦字,更是两份证据的出处。   只有内阁官员才认得的票拟暗款就在左下角,皇帝指着其中一份质问:“内阁誊本怎么会落到你手上?南玉书,窃取奏本,是比你半夜大闹朝廷命官府邸更大的罪过,你知不知道?”   这下子南玉书呆住了,惶然回头看太子,苍黑的脸一瞬变得惨白。   不光他,暖阁里的所有视线都聚集到了太子身上,槛窗旁的简平郡王终于开口,淡声道:“控戎司属东宫管辖,东宫教条一向颇严,南玉书犯下这样的过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请皇父息怒,想必其中大有隐情,着令严审宿星河就是了,儿子料太子必定是不知情的。”   这好人当得,比落井下石更叫人恶心。太子一向知道这个兄弟的奏性,转过头去瞧他,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大约觉得这回是逮着了空子,能够借机踩上一脚了吧。   皇帝虽然偏疼太子,这时候也难免要责问一番。南玉书一则是为自己,二则也是为太子开脱,把给他文书的人供了出来,矛头直指宿星河。   这一供,暖阁里倒陷入沉默了,敏郡王迟疑对简郡王道:“宿星河?这名字听着耳熟……”   简郡王笑了笑,“那不是东宫的女尚书吗……倘或能证实奏本确实是宿星河盗取的,就应当严办。值房有值房的规矩,就是早班中书到内阁领事,打帘前还要声明职务呢,更别说是誊本这样的机要。”   上纲上线,连自己人都可以不顾,太子暗暗思量,要是星河听见简郡王这席话,不知做何感想?   自己呢,终究是念旧情的,虽说回头宣她来问话,她也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但大冷的天,能不让她挪窝就不让吧!   “女尚书行什么职责,诸位都是知道的。不单东宫各司文书,就是左右春坊接到的朝中奏议,都要经过她手。宿星河前几日刚领了圣谕,任控戎司锦衣使,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她兼着两样差事,融会贯通嘛,办差何必那么死板!”说罢朝皇帝拱了拱手,“皇父请看,陈条的暗款虽然落了,但还未真正誊抄,至多不过是送达东宫的文书,暂且够不上‘机要’。昨晚的惊官动府是南大人办差心切,疏忽了而已。有一失必有一得,儿子倒从这桩案子里发现了个人才,宿星河委实是办案的好手,那一字之差,就是她发现之后禀报儿子的。”   这么说来太子事先是知情的,他大包大揽之后,就没手下人什么事了。   敏郡王却并不买账,“二哥这话,似乎有偏袒下属的嫌疑啊。”   太子没搭理他,倒是边上才满十四岁的信王开了腔:“无论如何,房有邻侵吞公款的罪名是坐实了,皇父原就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不过早办和晚办的区别。三哥这话也有意思得紧,大伙儿都知道宿星河是二哥房里人,连皇父都知道。他不向着房里人,难道还向着房有邻不成?闲话快别说了,天儿这么冷,放几位大人回家吃热锅子去吧,别揪着没完。” 第13章 铿然一叶   一说热锅,几位大人心头终于有了点暖意。   今冬的头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还没从严霜的冷冽里适应下来,迎面又是一场斗骨钻心。信王爷说得真没错,大家从没有像这刻这样,认同一个半大孩子的话。这件事太子爷都顶缸了,就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了吧。说透彻喽,胳膊折在袖子里,好歹是身边亲近的人,深宫内苑不像民间,时兴前面冠个“咱们家”,其实也差不离了。再说宿大人也是为朝廷分忧,替皇上捉拿巨贪,杀鸡儆猴的功效达到了,再回头责备破案的手段过于歪门邪道,那以后都别办案子了,免得一时疏忽,又扣个滥用职权的罪名。   是啊是啊,回家吃锅子吧,大胤王朝风调雨顺,没有什么紧急的沟啊坎的要迈。这事原本倒算一件大事,可太子一扛,大事也变成小事了。皇上还能和预备给他生皇孙的功臣过不去吗?看看人家,身兼数职,都快辛苦坏了,不嘉奖反倒怪罪,不是皇上作风。   简郡王的视线环顾了一周,内阁几位机要大臣都跟熊瞎子似的,遇着冷天就要冬眠。他自己倒是无所谓的,事情打星河这儿起,是处罚还是留用,于他都没有妨碍。不过这丫头心眼儿确实多,这一闹南玉书还想稳坐指挥使头把交椅是不能够了,就算暂时不会革职查办,落个留任观察是少不了的。   锦衣使和指挥使分庭抗礼,就打这儿起头。他摸了摸鼻子随众坐下,偏头冲敏郡王一笑,便再不言声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文书合起来,拍在炕桌上。看了太子一眼,语气仍旧不佳,“东宫的章程,是得改一改了。你的那个女尚书既然已经调任外廷,就必须照着外廷的规矩来,非军机官员不得接触奏疏陈条。念在她的调令前儿才发,又急于协助上司办案,这事儿暂且就不追究了。南玉书……”一根手指头几乎戳穿他的后脑勺,“行事鲁莽,办事不力!再这么下去,你这指挥使早早儿让贤,请能人居之吧。”   处置当然是不能处置的,要是办,就得连着宿星河和太子一块儿办,为个脏官儿赔进去这些人,不值当。然而可恨也着实是可恨,控戎司那帮酒囊饭袋,平时在外头耀武扬威惯了,竟连什么是暗访都不明白,可见真真一代不如一代!   最后不了了之,谁的责也没究,小朝廷散了朝议,皇帝带着信王回立政殿去了。内阁几位官员迈出暖阁,激灵着冲灰蒙蒙的穹隆呼了声“好凉”,打袖揖手,也告辞回家去了。暖阁里只剩兄弟三个及南玉书,简郡王笑着招呼太子和敏郡王,“今儿没什么要紧事,又逢一场好雪,我做东,叫上老四,咱们哥儿们上致美楼一鱼四吃去,如何?”   敏郡王自然从善如流,他们兄弟四个分成了两派,太子和信王是一个妈生的,自然一伙。敏郡王呢,母亲的位分稍低一等,在夫人之列。梁夫人和左昭仪走得近,他和简郡王从小一起混大,顺理成章和简郡王一伙。   两个人都等太子表态,太子对插着袖子满面愁容,“手底下全是污糟猫,好好的差事都办成这样了,我还有心思一鱼四吃?不去了,你们二位搭伙吧,我得回去,想想怎么开发这件事儿。”说罢一摆手,带着南玉书回东宫了。   一路无话,正因无话,才更叫人胆战心惊。南玉书低头跟在身后,走到通训门上时太子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气馁摇头。他没敢辩解,把头垂得更低了。走到永福右门上时,太子又回头冲他叹气,他毛发悚然,终于咬牙认罪,“一切过错都在臣,殿下只管摘了臣的乌纱,狠狠责罚臣。”   太子凝眉看着他,很想骂他一句蠢货,让人摆了这么一道,白比人家多办十几年的差。转念想想,也罢,至少星河没想要他的命。否则背着所有人把值房里的誊本交给他,那时候才是百口莫辩死路一条。   “你还是得谢谢宿大人。”感谢她没有赶尽杀绝吧。   南玉书迟迟拱起手,应了个是。   “往后通力合作,她是副使,那些刑讯的事儿,也该交她一同分担才是。”语毕抬头看天,负手问,“昨晚上惊动了金吾右卫?是谁出的头,把人领回去的?”   南玉书躬身回禀:“是右卫将军楼越亭。”   “是他?”太子沉默了下,复问,“宿星河去时,楼越亭还在不在?”   南玉书想了想道:“楼越亭率众离开控戎司时,宿大人正好进衙门,遇上了,还说了几句话。”   太子垂下眼睫,紫貂的圈领承托着如玉的脸,愈发显得那肉皮儿白得没有血色。   南玉书心里直打鼓,不知主子又在琢磨什么。延捱了半天道:“主子爷罚臣吧,这么着臣心里能好过点儿。”   太子面无表情一瞥他,“你堂堂指挥使,我还能罚你到院子里顶砖不成?行了,回去吧,别在这儿散德行了。”   南玉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遇着冰冷的北风,一忽儿又变成了酱紫色。未敢多言,两手一拱深深做了一揖,从嘉福门退了出去。   楼越亭……太子边走边琢磨,金吾右卫将军,在宿星海手底下办差。事儿真有凑巧,恰好是他的部下巡查到那里,前门楼子属东西两城分界,本来不单归金吾右卫管辖,有一半还是金吾左卫的地盘儿……说一千道一万,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计,最要紧一宗楼越亭是星河的发小①,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天上下着大雪,太子低头前行,边上德全努力为他打伞,后头还跟了一溜太监。进崇教门后沿着中路直入丽正殿,半道上抬头看,见冠服俨然的丽人站在丹墀上,正指派小太监清扫路上积雪。   一声主子,穿过重重风雪灌进他耳朵里。他脚下略顿,她从丹陛上下来,提着袍裾跑到他面前,一面问冷么,一面把手炉塞进他怀里。   德全最会看人下菜碟,见宿大人冒着雪呢,可不能淋坏了。伞偏过去一些,没留神上面的残雪倾泻而下,砸了宿大人一脚脖子。   “哎哟……”德全大呼小叫,“奴才该死。”   也就是这句触了太子爷的机簧,他冷笑一声打量德全,“你是谁的奴才?”   这下德全傻了眼,照理说是谁的奴才用不着分得那么清,不都是自己人吗。   他愣神的当口,太子已经举步上丹陛了,星河和他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暖阁里的消息,其实打皇帝一出门,她就已经收到了。南玉书有惊无险暂时留任,不过名声坏了,只需再出一次纰漏,就能轻易让他下台。自己呢,在皇帝和内阁面前也算露了脸,原本打算直面圣躬的,结果太子周全,把这道给省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不在乎这点边边角角。眼下最要应付的是太子,横竖她打定了主意,只要他质问,她就一口咬定是解南玉书的急。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来为他脱罪。   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太子爷进了书房,在南炕宝座上坐下。炕头摆着一只青铜博山炉,炉里香烟轻淡,偶尔飘拂过他面前,映着外头晦暗的天光,那张脸显得模糊而深沉。   他摘下蜜蜡手串,搁在铜炉边上,靠着背后的靠褥,抬手捏了捏脖子。星河立刻会意,上前为他松筋骨,一面细声说:“今儿初雪,臣让典膳厨预备了羊羔肉的锅子,主子热腾腾用了,整冬都不畏寒。”   太子闭着眼睛嗯了声,良久才道:“你不问问怎么发落的南玉书?”   她的指尖在他太阳穴上缓慢揉移,轻声道:“有主子出面,还愁不能脱罪么?南大人虽然鲁莽,皇上毕竟不能法办他。于内,咱们知道他罔顾圣命,于外,他却是在捉拿贪官,肃清朝纲,何罪之有?”   “你是这么认为的?”太子把她的手拉下来,回头看她。   她笑了笑,“臣就是这么认为的。”   离得这么近看,她的每一道眼波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坦荡。可他知道,单说耍心眼子,能和她媲美的不多。太子微微眯觑着眼,双眸愈加深邃,捏紧她的手腕道:“可是他把你供出来了,简郡王和敏郡王要求严查你,这一查下来是什么罪过,你知道么?”   她脸上有片刻闪神,但也不过一瞬,重又云开雾散了,“法办不成南大人,就要拿我开刀?大半夜里出了这样的事儿,叫我想什么法子应这个急?”   可是这急也不是真的急,明面儿上至多是控戎司纵权横行罢了,就是闹起来,南玉书受些处分,并没有丢官之虞。后来的画蛇添足,才是致命的。他现在甚至觉得刑部出具的那份文书,真假也需要再商榷。毕竟瘦字改瘐字,并不比瘐字改瘦字难多少。   心累……太子长长叹息,“叫你惦记上,这人可有享不完的福了。”   星河知道他有意说反话,低眉顺眼一福:“多谢主子夸奖。”   倒会顺杆儿爬!他嗤笑了声,凉凉把视线调开了。   说实在话,南玉书能保是最好,不能保也由他,毕竟自己不长脑子,怨不得别人。星河不一样,他特意在她面前提一提简郡王,是希望她懂事儿,知道好歹,别再一条道儿走到黑,给人当枪使了。   太子有太子的深意,星河自然也有自己的成算。这世上靦脸跟两位主子的,好比一女二嫁,能有什么好下场?她谁也不打算投靠,只为自己干。出人头地是她造化,要一败涂地,命该如此,死也认了。   可惜一本正经的勾心斗角,却因太子后来的几句话破功了。他板着脸问星河:“那个楼越亭,那么巧,在控戎司遇上了?听说你笑逐颜开,喜不自胜,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敢在衙门口打情骂俏?” ————————————————————————————————————————————     ①发小:指父辈就互相认识,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第14章 狂朋怪侣   关于星河和楼越亭的关系,太子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前后联系起来一想,才越发觉得不对劲。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她,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楼越亭。楼家和宿家是世交,往上追溯,应当从他们高祖说起。景泰三年的文武两榜状元,后来同朝为官,一文一武赞襄朝政,最亲厚的时候连灶台和厨子都共用,基本属于“就算你往我饭菜里下毒,我也绝不恨你”的生死之交。   京官寂寞,仕途上杂事太多,有个贴心的朋友很难得。宿家和楼家的宅子离得有些远,虽同在西城,但却隔了好几条街。后来宿家高祖一拍大腿,把楼家隔壁买下了,重新修缮妆点,还特意留个后门,方便两家往来。   老宅子一住七十年没搬动,现在宿家和楼家还挨着。星河六岁前养在南方,六岁后才接回北京。六岁的孩子,正是抓耳挠腮找玩伴的时候。宿家只有兄妹俩,宿星海比星河长了十岁,玩儿不到一处去了。相较星海的大人模样,还是十二三岁的楼越亭更对她脾胃,于是她见天儿从后门上窜过去,楼越亭虽然也不稀罕和她玩那些幼稚的,例如“蚂蚁爬树”的游戏,但碍着大人的面子,还是勉强应付她。   童年时光,知道什么叫应付,什么又是真喜欢?星河把他当成了至交,一直混到十二岁。那年开春宫里选秀了,她才依依不舍和楼越亭分开,约好了等她出宫,再上他家喝酒。   结果十年一晃而过,十年间黄毛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少年也长成了一员武将。那样的大雪天里,阴森的衙门口乍然重逢,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太子想得牙酸,明白青梅竹马的情义最难得。就是不知道这么长时间过去,楼越亭的印象在她脑子里还剩下多少。以她那种人走就泼茶的脾气,平时不加维护,恐怕早就淡成一道烟了吧!   哪知她回答得很老实,“我和他擎小一块儿玩大的,那时候胡同里没有和我一边儿大的孩子,只有他愿意带着我,他是我发小。”   不过所谓的“笑逐颜开,喜不自胜”有点过头,打情骂俏更是瞎掰。她掀起眼皮看看太子,他脸上又流露出不屑来,“六年光景就算发小?那十年光景算什么?”   真要比较,确实是有可气的地方。那天他纡尊降贵愿意和她称朋友,结果她却说不,主子奴才算得清清楚楚。难道只有十来岁一起掏蚂蚁才算是友谊,之后即便十年天天相见,也算不上是发小?这样看来,还是自己比较重情义一些。在太子心里,宿星河是实实在在的伙伴,就算他有时候做脸子甩派头,对她从来都不算苛刻。   然而星河也有一杆秤,十年的朝夕相对,足能像楼宿两家高祖一样成为莫逆之交,但那是在地位相当的情况下。如果身份悬殊,连脚下踩的砖都不一样,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没别的说法,除非天能翻个个儿。   她微微仰起唇,“六年算发小,十年当然算主仆。活着就得有聚有散,天天圈在一块儿的,除了主子奴才还会是什么?比方德全,太监们才在宫里一辈子。等我役满了,再回过头来想东宫的岁月,兴许您也成我发小了,也不一定。”   她是笑得出来,太子却觉得这女人薄情寡义得很。非要做朋友,其实也犯不上。他压着膝慢慢点头,“好生伺候着吧,要是哪天主子不欢喜了,留你在宫里当嬷嬷,当到死。”   多大的仇怨至于这样?星河仰头挂着笑,“嬷嬷分好几等呢,主子让我当哪一等?我这样的,最后可以当个精奇,教教孩子们规矩什么的。”   太子冲她冷笑,“精奇是轮不上了,当奶嬷儿吧。”   一句话又堵了她的嘴,真是奇怪,她在面对底下当差的宫女太监也好,在衙门里支应案子提人过堂也好,向来都是她捏人短处,指着鼻子数落的。可是在他跟前,连个像样的嘴都还不了,地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因为他脑子活络——一个老实人,是没法和想尽法子欺负你的人讲道理的。   于是她真像个老实人,就此窝囊下来。五花拳也不打了,站在一旁琢磨不嫁人没奶,怎么当奶妈。   太子看她还是觉得可气,为什么楼越亭能当她发小,自己就不能?于是笑得越发阴森了,“我真不明白什么叫发小,你做给我瞧瞧,到底发小碰面是怎么打招呼的,就以昨天晚上的场面为例。”   她暗里腹诽不已,嘴上却只能应是。   走下去,走到栽绒毯中间,正踩在大象的肚子上,她面向西,诚恳地打了个拱,“越亭哥哥。”   然后调转过来,扮成楼越亭的样子,笑着说:“是你,这么巧?你干什么来了?”   “衙门里出了事儿,我来瞧瞧。你呢?”   “我底下人不知道控戎司在办案,掺合进来了。南大人把他们带回衙门问话,话问完了,我来带他们回去。”   “哦……”她点点头,“那你忙吧,我还有要紧事儿……后来他领人走了,就这样。”   太子蹙眉看着她,“就这样?没问你冷不冷,打算脱下氅衣给你披上?”   星河怔了下,心头急跳起来,并不因为氅衣那事儿,而是这样的细枝末节他都知道,看来这位主子爷比她想象中的要耳聪目明得多。   太子下了南炕,走到案旁的青花鱼缸前,从那银镀金的螃蟹盖盒里,捻了一撮鱼食儿喂他那两尾锦鲤。正宗的红白锦鲤,两尾都是丹顶,鲜亮的顶子衬着雪白的身条,红得有些扎眼。别说是个人,就是两条鱼,养了四年都舍不得它们挨冻,早早儿搬到暖阁里来了。有时候人还不如鱼懂事儿,瞧瞧它们,见了人影知道转圈游,游得像一面太极图。人呢,太复杂,彼此防备着,不要她掏心窝子,单承认一句发小,都那么难。   鱼食儿撒盐似的,纷纷落到水面上,鱼嘴开阖之间吞了一大片。太子扭头想看她,扭了一半顿住,只拿余光扫视她,“怎么哑巴了?”   她觉得难以回答,顿了顿才道:“我要是说了,主子更疑心我当着衙门众人和他打情骂俏了。其实我真没有,那会儿心里急得很,哪儿来的闲工夫。况且十来年没见了,做不出那种没脸没皮的事儿。”   太子稍许松了口气,“你们俩,订过亲没有?”   星河说没有,“我们老家那块定亲要满十四,我十二岁就进宫了。”   “这么说是没来得及。”太子脉脉一笑道,“楼越亭如今娶亲没有?”   星河说不知道,其实上回会亲,要不是他在,她是想和她母亲打听来着。倒不为别的,就为心里那份念想。毕竟这些年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人,小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大了偶尔回忆过去的岁月,那时候的自己简直傻得像骡子,他还能迁就包容,说明这人的人品是真的不错。   太子决定回头打发人去查查,在他看来自己和楼越亭,都算是她的青梅竹马,不过一个占据了前半截,一个占据了后半截罢了。   扑了扑手,把螃蟹盒子重新盖上,恰好德全隔帘通禀,说:“主子爷,午膳时候到啦。西暖阁里都排上了,请主子爷移驾。”   门上的软帘打起来,太子佯佯踱了过去。忽然发现星河没跟上,回身问:“你在哪儿吃?”   星河哦了声,“值房里已经给臣备下了。”像宫里主子们用膳也是有讲究的,掖庭局有专门的侍膳太监,不相干的人不能在场。   太子今天突发奇想,“你过来伺候,留一个侍膳,其他的都出去。”   星河垂手道是,跟进了暖阁里。   太子爷的饭桌上铺着杏黄绫子,不像大宴时候菜上得满满当当,每个碟子里都是适量,但品种很多,诸如羊皮花丝、光明虾炙、通花牛肠等。今天是头雪天气,该吃锅子,于是一圈碗碟中间拱了个热锅,铜做的小烟囱里搁炭,边上一圈盛清汤,火候到了,开始咕咚咕咚翻起热浪。   宫女伺候他擦了手,他坐在案后指了指,“雪婴儿,和今天的天气正相宜。”   宫里的菜品都有雅俗共赏的名儿,比如这雪婴儿,是豆苗贴田鸡。主子既然点了卯,就得有人试吃,星河今儿算又领了新差事,一手端碟,一手举箸,他点到哪个,她就得往碟里夹,往嘴里塞。   太子看见她吃了,很高兴,桌上看了一圈,又一指,“那个。”   靠墙站着的侍膳太监,是专忙报菜名儿用的,见太子指派,忙高声唱:“小天酥——”   所谓的小天酥就是鹿鸡同炒,星河本来不太喜欢吃鹿肉,可到了节骨眼儿上,硬着头皮也得吃。太子又很欢喜,先头南玉书捅的篓子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复一指,侍膳太监得令:“箸头春——”   星河看着烤鹌鹑直愣神,幸好有人上来拆架子,否则真不知道怎么下嘴。   这会儿总算体会到兰初口中的“我比主子爷还先吃着”了,不同之处在于兰初吃得兴致盎然,自己却意兴阑珊。站着吃不好受,又都不是自己喜欢的菜色,这样一点儿那样一点儿,一圈下来她再不用吃午膳了,这就已经饱了。   太子爷踏踏实实坐在他的玫瑰椅里,到这时才动筷子。   “怎么样?再来两样点心?”   星河直摇头,“菜都试完了,主子用吧。”   这么一轮走完,盘儿里已经凉了。太子说不必,让人把菜品撤了,就留一口热锅,一叠羊羔肉,一把白菜叶,两碟蘸料。一面涮着,一面自言自语:“爷对你真好,自己不吃先紧着你吃,做人得讲良心啊。”   星河腿肚子直转筋,如果他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个靠谱的发小,那她现在就承认还不行吗?以前兰初老羡慕试吃的太监,真当了这种差,才知道里头苦楚,横竖她是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   可太子爷自认为这种做法对她很好,人家嘘寒问暖,他可以关心她的肚子。人生在世,除了那些身外之物,最要紧的就是吃饱穿暖。吃饱还在穿暖前面,所以这项上他就已经赢了楼越亭了。 第15章 素骨凝冰   这场谁是称职发小的火拼,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由头至尾斤斤计较的只有太子一人。星河觉得没必要比亲疏,金吾右卫衙门里的楼越亭更是浑然不知。真要论朋友,其实她也承认和太子算朋友,只不过这位朋友的做法大多时候够她喝一壶,她实在受不了他的盛情。   她毕恭毕敬向他俯首道谢:“主子真是菩萨心肠,我入宫这么多年,从来没吃得这么饱过。”   太子见她这么说,也没计较话里的真假,“既然如此,往后都由你侍膳。”言罢上下打量,“是不是女官的膳食不好,所以这么多年没见你长肉?”   年轻的姑娘,谁愿意自己长太多肉,星河说不,“我用饭有节制,不爱胡吃海塞。主子说以后让我侍膳,先谢谢主子信得及我,可我恐怕不能领这份差事。年下衙门里事儿多,我总得里外帮衬着,没的说我靠着主子的排头上任,光当甩手掌柜,不正经办差。我得给主子长脸不是?况且年前就那么点日子了,暇龄公主府里的案子还没办完,回头万岁爷问起来不好回话。所以您瞧,我没法子每顿服侍您进膳,估摸着忙起来就在衙门里凑合了。主子政务上也忙,叫他们小心伺候着,等过完了年,衙门里清闲了,我腾出空儿来,再随侍主子左右。”   太子听完搁下了筷子,拿手巾掖嘴,半晌才叹道:“给你指派个差事,反倒让你忙得顾不上东宫了。今儿皇上发了话,叫收缴你手上批驳文书的权。也没什么,章程就是章程,不光你,连我也得守。左右春坊往后就不用再去了,专心办控戎司的差事吧。驸马遇刺那件案子,这个月尾上给我呈份证供来,该报就报上去。不管怎么,人命关天,高尚书都哭成泪人儿了,瞧着实在可怜。”   星河呵腰应了,心里感慨,果然还是谈公事轻省。她情愿钉是钉铆是铆,即便做错了挨骂,也不愿意面对个使性子的主子爷。这位爷,常有让人无法理解的好胜心,像谁是发小这件事,计较起来简直莫名其妙。非得什么都是独一份儿,活着也怪累的。   因为是初雪天气,大胤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从今儿就算进严冬了。严冬头一天,宫里和外朝有关联的衙门都放值,连皇上和娘娘都可以上外头散散。太子爷下半晌有他的忙处,他是储君,即便再寻常的人事往来都透着政治的味道。皇父发了话,朝中几位三朝元老上了年纪,让他一家一家登门拜会。门阀这种东西,历朝历代都有,到了大胤虽然已经削弱,但累世高官依旧有那么几家。   严格说起来,宿家也算,毕竟他们高祖时期辉煌过一程子。后来的慎斋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只可惜人不在了,门庭渐次冷落,但朝廷对他们有优恤,子孙可以受祖荫,所以星河才得了进东宫的恩旨。   他有安排,星河也有正事要忙,没法像往年似的,跟着替他送拜帖了。她踏出暖阁问清由谁陪同,千叮咛万嘱咐让好生伺候,这才收拾妥当上控戎司去。   叶近春照旧在宫门上死守,天太冷,他又站在不避风的夹道里,冻得嘴唇乌紫。星河看了他一眼,他挤出个僵硬的笑容,连牙关都快掰不开了,哆哆嗦嗦说:“大人上衙门么?快上轿,轿子里暖和,奴才给您预备暖炉了。”   宫里的太监大部分很凄惨,锦衣轻裘是天潢贵胄的权力,像这些当下差的,面上葵花圆领袍,里头的老棉袄又沉又厚不能御寒。太阳出来的日子拿到外头晒,晒上三天还是实墩墩的。逢着阴雨又吸潮气,夜里要是不架在炭盆上,第二天能给你冻硬喽。   星河对近身伺候的人一向不错,见他耳朵尖上新生的冻疮一个接一个,发话说:“回头上库里领件新夹袄,就说是我的吩咐。”   叶近春一愣,没想到这位不苟言笑的大人能有这份心田,顿时满腔的感激写在了脸上,磕磕巴巴说:“宿大人……您心眼儿……真好!奴才给您道谢了。”   她没言声,上轿放下了轿帘。   小轿走得艰难,雪大,路上的积雪铲了一层不多会儿又积一层,轿夫们的皂靴踩上去既滑且响,平时两盏茶工夫能到的,今天花了近半个时辰。蓝呢的轿围子遮光,天气不好里头就黑洞洞的。星河捧着手炉坐着,忽然想起来,隔窗叫了叶近春一声,“太子爷今儿传你问话没有?”   叶近春说没有,“奴才一直在宫门外候着,不知道大人用不用轿子,一步也没敢离开,从卯时等到这会子。”   她徐徐长出一口气,自己也是傻,控戎司里不可能没有他的耳目,他想知道的事,没有一样能瞒得住他。   轿子打着飘,终于到了衙门口。叶近春给她掀起棉帘,递过胳膊来让她借力。她随意搭着下轿上台阶,迈进大门就看见戟架旁的空地上跪着一个顶砖的人,跪了有时候了,头发眉毛都糊满了雪,乍然一扫眼,活像外头的石狮子。   她哟了声,“这是谁?”走近了看,讶然道,“南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呢?”   南玉书因太子那句顶砖,就真的跑到衙门里顶砖来了。正衙檐下站了好几位千户,个个面有戚色,因为是太子爷的口谕,也没人敢上去劝他。从暖阁议完事到现在,差不多两个时辰了,冰天雪地里的两个时辰可不是好玩的,要不是练家子,早就冻趴下了。   星河却觉得好笑,她眯眼瞧檐下那帮千户,平时个个都是左膀右臂,跟着南玉书抄家拿人,得了不少好处。可紧要关头,上司在风雪里顶砖,他们远远儿站着看戏法似的,至多皱着眉头表示一下同情,连个上去给他打伞的都没有。   她接了叶近春递过来的油绸伞,在上方替他遮挡住,温言说:“南大人这又是何必呢,这么大的雪,回头再受寒。”   南玉书受了她的坑害,嘴里说不出的苦,只咬紧牙关不回她的话。   星河无奈,转过头问徐行之:“是太子爷的示下?”   徐千户摇头,“属下不知道,南大人回来就自罚,咱们劝了几句,也不顶什么用。”   唉,主子的令儿,谁敢不从呢。即便南玉书这样的汉子也得照着办,回过头来一想,就觉得自己先前的侍膳不算什么了。和人比慘,世上总有比你更惨的。   她好声好气劝慰:“南大人快别这样吧,先头太子爷和我说起昨天的事儿,我听着口气并不十分激烈。他只说南大人办事欠妥,房有邻府上那事急进了些,并没有怎么怨怪南大人。就算一时恼了责备两句,大人也犯不上和自己过不去。这又是风又是雪的,您在这儿自罚,太子爷那头恐怕还不知情呢。兴许他老人家不过顺嘴一说,您倒当真了。快起来吧,您受罪事小,叫主子背个严苛的名儿就不好了。”   一壁说,一壁给他手底下的千户使眼色,“还站着干什么,快把南大人搀起来。”   跪了那么久,膝盖头子怕是不听使唤了。星河给他留了点面子,没有巴巴儿看他打不直腿的样子,自己转身朝衙门里去了。南玉书那头的千户倾巢而出,到这会子才想起他们上峰来,她这头的人给她拽过了炭盆儿,热热的一碗茶已经送到手上了。   她正襟坐在圈椅里,八位千户两旁肃立。因大家合伙干了一票,目光往来间极有默契,脸上神情不变,但一眨眼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南玉书像个残疾似的被搀进了堂室,堂堂的武将倒驴不倒架子,到星河面前时推开众人,一瘸一拐还要勉强挺直腰杆,在星河看来每一步都透着累。好在距离不远,几乎熬出一脑门子冷汗来,最后终于坐在了自己的座儿上。   他的人给他上茶,他扬手微微格开,先向她抱起了拳,“南某技不如人,让宿大人见笑。先前从暖阁出来,太子爷让我谢谢宿大人,南某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便以茶代酒,敬宿大人一杯。”   都不傻,听得出话里的锋棱。言下之意要不是太子让谢,他可能会扑上来咬掉她一块肉。技不如人,察觉了是她下的绊子,无所谓,要是他到这刻还稀里糊涂,那就真的该死在职上了。不过太子这人也是颠倒,特意这么说,想是有谢她手下留情的意思吧。   南玉书冲她举起茶盏,她只好举杯回敬,“所幸有惊无险,我就知道有太子爷在,必定能让大人全身而退。只是主子回来教训了我一番,怪我不该把东宫的陈条偷着给您。我那时候猛听说司里出了乱子,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就没顾及那许多。后来才知道,万岁爷险些因此怪罪大人,倒叫我汗颜了。要早知如此,我何必多费那手脚。”说着真诚地前倾了下身子,“南大人……想是很怨怪卑职吧?”   南玉书脸上的表情也像外头的天气一样,阴霾无边。他扣上了杯盖儿道:“哪里的话,宿大人分明是帮了我的忙,否则昨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也不好和皇上解释。关于陈条,忙乱之中略有偏颇,谁也不是神仙,没法子滴水不漏。今天受太子爷教训,是我的确办事鲁莽,该当受罚。”   星河听了,慢慢露出一点笑意来。她可不信他的这番话是真心话,这种阳奉阴违的调调,比起暴跳如雷来更值得揣摩。她靠向椅背,呷了口茶,“事儿过去了,皇上也没追究,接下来只要严加审问房有邻就是了。”   南玉书唔了声,“这个太子爷有示下,说叫宿大人一同审理。想是怕我有不周全的地方吧,毕竟才出的乱子。宿大人心思缜密,有您在,不至于叫房有邻钻了空子。”说罢狠咬槽牙,一字一句都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我一直闹不清,为什么房家在咱们抵达之前就早有准备,难不成他在控戎司还有探子?这回审问,非掏出他的下水①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事关肃清衙门,宿大人身为副使,断没有不亲审的道理。”   恐怕这内鬼是谁,他早有怀疑了吧!不过可惜得很,办事的都是生面孔,事发之后也都撤出京城了,他想查出头绪来,在他被罢免之前很难。   星河淡淡颔首,“既然要审,当天牵连进来的护军也得重新传讯。”抬眼瞧南玉书手下的人,“哪位千户辛苦一趟,去金吾右卫通知楼将军,就说南大人和我在控戎司衙门恭候,请楼将军钦点当晚巡夜的人,过堂问话。” ——————————————————————————————————     ①下水:牲畜内脏。 第16章 纤毫几重   南大人手下都是金贵人儿,一样的千户,还分个三六九等。平时跑腿的买卖都是蓝竞留下的人去办,现如今星河接了手,断不能老让他们当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差事。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南玉书的膀臂们就得去办,毕竟她是副指挥使,谁敢给她扮脸子,她就能狠狠处罚他。   南玉书没言声,大部分千户都是你瞧我,我瞧你,不知当不当领命。还是十二千户之首的蒋毅懂事儿,眼下形势逼人,正副使正在较劲的时候,把火引起来了,对南大人没有好处。   他拱了拱手,身上甲胄激起一串轻响,“属下去办。”   星河看着他走出大门,走进风雪里,方闲闲调转过视线来,扽了扽圈领道:“回头审问我就不掺和了,一边旁听则罢。我才几年道行,敢和房有邻那官油子较量?”   南玉书说成,一手盘弄着那只铜貔貅,狠狠握了一下道:“房家那几个豪奴还压在大牢里,要紧时候恐怕要动大刑,倘或宿大人瞧不惯,大可暂时回避。”   动刑那种事儿她不是没见识过,不敢闻血腥气的,也不能在控戎司当差。她说好,南玉书冲她一比手,她站起身来,把那只珐琅缠枝的手炉交给江城子,微微一笑道:“江千户,手炉凉了,替我再加些炭。”   有个女性上司,衙门里当值的岁月便有了柔艳的味道。江城子是她手下八千户之一,很快接过炉子捧在手里,垂首道是,“牢里阴寒,属下让人先去生炭盆,大人脚下略慢些。”   一向利落干练的衙门,现在因多了个女人,千户们也变得娘们儿唧唧的。南玉书很看不惯他们那模样,又不好说什么,厌恶地调开视线,背着手先行一步了。   控戎司的刑讯场所和一般的牢狱不一样,地面上一溜屋子用栅栏隔断开,作关押犯人之用。地面之下那是阎王殿,各种刑具林立,来了这里还不老实的,一般都是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长年的暗无天日,加上一拨又一拨的血肉洗礼,使得这地方的味道难闻且刺鼻。经常出入的人闻惯了,倒没什么稀奇的,对于那只用来闻熏香和花香的鼻子,只怕是个大考验。   南玉书和几位千户率先下了木阶,回过头看,锦衣使果然拿手绢捂住了鼻子。他有些调侃地发笑:“离宿大人上次下刑房有段时候了吧?怎么样?还成吗?”   星河抬了抬另一只手,“大人不必理会我,只管办你的案子。”   这地方是常年不断人的,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尽头便是一个巨大的刑房。如果早前没见识过,面对那些杀人如麻的番子们,可能会觉得可怕。星河走进去时,他们正整理刑具,木枷上悬挂的大铁钩子敲得当当作响。还有边上另一间刑房里,一位千户审库银失窃案,被逮住的库兵拿肛肠私运库银,千户大声咒骂着:“直娘贼,你他妈夹了老子一年的俸禄!来人,给我拿银锭往他肛门里塞,不塞得顶嗓子不许停下!”   然后就是惨叫声,夹带着屎尿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星河皱了皱眉,南玉书和几位千户却欣然笑起来。控戎司的酷刑多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上年宿大人也承办过案子,我记得上了棍刑和重枷。其实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南玉书这会儿像活过来了,谈起刑罚眉飞色舞,“回头恐怕且有一两样呢,不知宿大人敢不敢瞧?”   这帮蠢男人,大概也只有他们的蠢大胆能告慰可怜的自尊心了。星河见他们相视而笑,心里升起鄙夷来,“南大人有什么看家本事只管使,我说了,一切以办差为主,不必顾忌我在场。”   大概是得了她这样无所畏惧的回答,南玉书便愈发要做给她看。控戎司有特权,连京中皇亲国戚都可以随意缉拿审问,几个家奴算什么!   番子狞笑的样子像豺狼,房府护院被绑在木桩上,南指挥使在上头问话,番子手里的柳叶小刀就在犯人面皮上来回刮蹭。   星河坐在椅子里,脚下踩着烘炉,黄铜盖儿上齐整的孔洞里蒸腾起热气,脚底下暖烘烘的。耳畔响彻了“说,是谁给你们报的信儿”,房家的人互相推诿,推到最后断了脉络,这场审问也从房有邻贪污案,彻底变成了南玉书私人泄愤的途径。   可惜收效甚微,她转过头,悄悄打了个哈欠。南玉书脸上挂不住了,一拍书案,“给他们梳洗梳洗,松松筋骨。”   番子一听简直要狂欢,人命在他们眼里玩儿似的,施刑也有瘾儿。上头一下令,他们嘴里高呼着“得令”,七手八脚把人抬上了刑床。   那铜铸的刑床也就一人宽,两边有两个槽,是专用来排泄血水的。也许是躺过的人太多了,打磨得锃亮,简直能照出倒影来。星河看着他们把人手脚都捆绑好,房家护院大声求饶,可是还没等他嚎完,一盆滚烫的开水浇到了腿上。   闭塞的空间立刻盈满一股腥臭味,星河从来不知道,原来人肉也是有味道的。番子们举着铁制的刷子按在半熟的小腿肚上,来回只拉了一下,立刻皮开肉绽。起先那肉还是发白的,没回过神来似的,可也就一瞬,鲜红的血从丝丝缕缕间倾泻而出,把下半截刑床都染红了。   指挥使和几位千户冷冷看着,又转过头来瞧她,“怎么样宿大人,要是呆不惯,先回前衙去吧。”   星河蹙眉笑了笑,“我不打紧,可大刑都用了,人也昏死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问明白,岂不白费力气?”   一句话又捅人心窝子,南派那些人都有些讪讪的。她抬起手抿了抿冠下掉落的碎发,这时徐行之进来回禀,说金吾右卫楼将军带护军过堂来了。话才说完,楼越亭到了刑房门口,见了里头惨况直皱眉头,“控戎司果然名不虚传。”一面向南玉书拱手,“咱们闻不得里头味道,南大人正忙,就请宿大人代劳吧。职上事多,停留不了多长时候,眼瞧着天要黑了,楼某还得回去安排夜间巡守。”   星河站了起来,“那我就替大人打个下手吧,护军那头我来做笔录,只是大人别忘了,审问房有邻才是重中之重。”说完朝楼越亭比了比手,一行人退出了衙司刑房。   天上还在飘雪,从地底下出来,恍惚有种还阳的感觉。星河负着手慢慢踱步,想起身边有阔别多年的老友,仰头看他一眼,心里是敦实的。   楼越亭还是记忆里的样子,虽说年纪渐长,人也较之以前更沉稳了,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比如纯净的微笑,和坚定的眼神。   小时候在一起厮混,几乎天天都要见面,星河常在他那里蹭吃蹭喝,当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分别了十年,十年之后再相遇,许是长大了的缘故,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脚下有意踟躇着,进了衙门要讲公事,多走一会儿就能多说上两句体己话。   越亭看她一身官袍,轻轻叹了口气,“那地方肮脏,人心又险恶,你在那里没的辱没了你。”   其实星河没好说,论起险恶自己也不遑多让。可能天生血液里就流淌着不安分,她一直相信男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   “没有哪里辱没,衙门里忙公务,强似在深宫里头做碎催。你是晓得我的,擎小儿我就不爱做女红,我娘让我绣只兔子,追了我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后我进宫了,那绣活儿现在还搁在我房里呢。”她仰唇笑着,弯弯的眼睛,即便漫天飞雪,依旧明亮如星子,“不说我的差事了,你好么?楼叔叔和婶子都好么?”   越亭说好,“家里还是老样子,你进宫前栽的那颗枣树,今年结了好些枣儿……”   他说起话来还是一递一声透着脉脉温情,星河悄悄打量他的侧脸,记得小时候仰慕极了,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连自家哥哥都不及他。现在大了,这些年见的人和事都多起来,他在她心里的印象却还和原来一样。   她带了一点女孩子不可言说的小心思,旁敲侧击着打听:“盈袖今年十九了吧,出阁没有?她要一走,家里可冷清了……还好你那头总要进人口的。”   盈袖是他妹妹,比星河小三岁。当初她和越亭胡天胡地时,盈袖就拖着鼻涕眼巴巴望着他们,因为她太小,没人肯带她一起玩。   他脸上露出几分腼腆来,“盈袖还没许人家,我那头……也没进人口。”   星河讶然,然后那惊讶就化作了含蓄的微笑,“哦,没有……挺好。”衙门里遇到的那些不快成了飞烟,连这透肌刻骨的冬雪都可爱起来。   那句“挺好”,可能对楼越亭也有别样的意义,他支吾了下,“职上实在太忙了,这些年军中也去过,边关也守过,前两年才调回京畿来。这个年纪,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个人的那些小事儿暂且不急,等机缘到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倒也是的,婚姻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并不是必须。她哥哥就是三十才成的家,今年得了个儿子,在爹娘跟前也有了交代。两个人絮絮家常,对护军忽然出现推波助澜一事绝口不提。当时徐行之受命,私下同宿星海碰了面,官场上嘛,这种小来小往算个什么,不过一点头的功夫罢了。于是巡夜的护军“恰巧”到了那里,“恰巧”和控戎司的人打了个擂台,就算传来重新过堂,还是老三句,问不出什么新花样。   楼越亭担心的是暇龄公主府的案子,“海哥让我给你带个话,皇族中事,必要十二万分的小心,稍有闪失便关乎性命。”   她点头说知道,“你让哥哥放心,我自有主张。”   楼越亭又犹豫了下,复看她一眼道:“年前都忙衙门里的事么?我明儿休沐,倘或你要去公主府办案,我陪你一道去。”   星河听了笑起来,“做什么要陪我去?公主府我认得。”   兜鍪下的脸隐约有些发红,他说:“那位公主怕是不好对付,万一她难为你,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然而公主刁难起来,可是任谁的面子都不卖的。   她低下头,长长吁了口气,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打小儿她捅了篓子,他都会帮着周全,这十年间失去联系,她不得不练成铮铮铁骨一身担当。自觉再也不需要谁来照应她了,但利害显见下他没有趋吉避凶,还是令她有涕泪满襟的感动。 第17章 王孙骄马   南玉书那头呢,毕竟也不是吃干饭的。房府上既然已经弄得不成样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家老底给抄了。听说花梨木的床架子拆开,里头芯儿都是黄金的,足见这房某人贪成什么样。可说句掏心窝子的,哪有京官不贪的。既然贪,就得卖乖识相,结果简郡王拉拢他,他又装样儿不站边,得罪了人,落得今天这样下场,并没有什么可奇怪。   金吾右卫的证词走个过场,随意两句就打发了。控戎司里因破了贪污案,全司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星河抽了个空,重新翻阅驸马案的卷宗,该怎么了结这案子,心里早就有了谱。   在衙门逗留到很晚才回东宫,宫里常年是这样,一到戌时就下钥,但因她还要进出,特意留了门儿,另加派几个护军看守。灯火杳杳下,见一顶官轿慢慢过来,轿帘子一打,里头一片锦绣袍角几乎逶迤在地。护军忙上前行礼,“给宿大人请安。”   她嗯了声,抚着额头进了玄德门。   累是真累,倒不光是体力上的,脑子使得太过了也累。看看时辰,已经交亥时,前面丽正殿里应该歇下了,便不用再去伺候了吧!她走时和德全交代过的,往后上夜等事还是让他分派。她呢,宫里宫外的忙不过来,如果太子爷能下个令儿,让她连同女尚书的衔儿一并卸了,那该有多好。她现在真是身兼数职,东宫杂事还是少不得她,衙门又有案子要审,外人眼里她还负责暖床生皇孙……啧,真是千斤重担压在一肩。   兰初还没睡,正歪在灯下纳鞋底。见她进门来,忙扔了针线揭木桶盖子打热水。   “弄到这早晚?”一面回身问,“大人用过饭没有?桌上有酱菜,炉子上还温着鸡粥,我给您盛上?”   她摇摇头,“吃了回来的。”叶近春伺候人算是尽心尽力了,怕她吃不惯衙门里的粗茶淡饭,特意上外头给她买,暖在怀里抱进衙门。她是金尊玉贵的女官,和那帮糙老爷们儿自然不能同论。   捏捏眉心,头疼,眼睛也睁不开了,她说:“你把手里的活儿都搁下,出去吧。”   兰初听了飞快绞手巾,在她脸上胡乱蹭了两把。木盆儿摆在脚踏上,扯了她的鞋袜把脚塞进盆里,一边揉搓一边说,“泡泡脚,夜里睡得好。”   她任她施排,迷迷糊糊往后一仰,“主子爷今儿膳进得好不好?”   兰初说好,“进了一碗玉米糁粥,半块儿桂花糖蒸栗粉糕,进得香,您就放心吧。”   后面她不回话了,兰初一看就这么睡着了,忙收拾妥当把人塞进被卧,蹑手蹑脚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一夜风声紧,刮过檐角的声响加上窗户纸噗噗的翕动,叫人睡梦里也提心吊胆。星河睡得不踏实,整晚上梦魇不断。早上起来头昏脑胀的,猛地一回想,中途好像还有太子客串。她记得睡下去不久睁开过眼睛,一张大脸就戳在她眼窝子里。那时候眼皮重得掀不起来,就是杀头也顾不上了。后来翻个身又着了,早上起来咂摸咂摸,倒像真的似的。   坐在炕头只顾醒神儿,醒了半天,门上推得地动山摇,兰初在外头拍棂子,“大人,太阳升起来一筷子高啦。”   她趿鞋下炕,把撑在门后的条凳搬开,心说这傻丫头开窍了,还知道给她别门。   兰初搬着食盒进来,嘴里嘀咕:“您半夜还起来插门呐?敢情是被风吹开了,冷气儿灌进来冻着您了?”   她说没有,“我没下过炕。”   兰初唔了声,和她大眼瞪小眼。   什么都不必说了,都是明摆的事儿了。她窘得很,转身洗脸梳妆,换上官袍扣上暖帽,和兰初交代一声匆匆出了命妇院。   今儿起得晚,等她赶到控戎司时,南玉书已经带着手下千户出去办事了。徐行之等几个站在廊庑底下,百无聊赖间对插着袖子晒太阳。别瞧太阳寡淡,照在身上倒是暖洋洋的。正高谈阔论着,见她一露面,忙放下话头正色迎上来,压刀说:“属下等昨晚爬上公主府墙头看了一遭儿,公主陪房的嬷儿们都搬到二门里头当值了,想是怕闹鬼,给暇龄公主做伴。”   她听了哂笑,“敢杀人,还怕鬼讨命?”一壁说,玉臂一挥,朗声道,“点上人,跟我跑一趟。”   众千户随她出衙门,赫赫扬扬好大的排场。台阶下已经有人候着,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初冬的日光给那张侧脸蒙上了一层金芒,他有颀长挺拔的身量,蹀躞带紧束着腰身,鸦青缎面的夹袍越发衬出一片清俊弘雅的气象。   星河一见他便笑了,“你还真来么?”   他点了点头,“这是你正经承办的第一桩案子,海哥也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   她说好,“只是我办差的时候你不方便在场。”   他道不要紧,“我在公主府对面的胡同里等你,有什么变故好立时进去。”   他们温言说话,边上几位千户一头雾水,心里琢磨宿大人不是和太子爷有那层关系吗,既然如此,公然和别的男人亲近,恐怕不雅观吧!然而说又不能说,上司的私事,多早晚轮到你来多嘴?大伙儿摸了摸鼻子,宿大人现在在任与否,和他们休戚相关。倘或太子一气之下罢了她的官,到时候他们在控戎司的日子岂不更难熬了?   好在叶近春有眼色,他让人把轿子抬过来,呵着腰道:“大人上轿吧,公主府在缸瓦市那儿,且有程子路呢。”   她却说不必,叫人牵马来。金瓷见状上前,一膝跪地,两掌交叠在膝头上,姑娘家没什么分量,轻轻一托,便将她托上了马背。她勒住马缰远望前方,街道上的积雪早有城里管驻防的拾掇好了,青砖铺就的缝隙里还余留了一些,因车马踩踏得多了,逐渐变得泥泞不堪。   她抖了抖缰绳,高头大马,甲胄琅琅,一色乌黑的笠帽紧随其后,路上走动的百姓像遇着了煞星,慌忙避让到两旁。没有站上她这个位置的人,恐怕永远无法感受到她此刻的荣光。这就是权力所赋予人的底气,胜过钱财千万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这么享受这种感觉。   只是控戎司再风光,暇龄公主府并不买这份账。阿斯门上探身走出一个门房,上下打量了一番。知道他们的来历,也还是让他们稍待,必须去里头请公主示下。   这一去,去了得有半个时辰,没有请他们门房里坐坐,就让他们站在大街上。   江城子靠着墙根儿仰头看,拿肩一顶金瓷,“你猜猜我不用借力,能不能一气儿蹦过去?”   金瓷嗤笑:“大白天的,你蹦一个我瞧瞧。公主不把你肠子踹出来,我跟你姓。”   星河倒不觉得时间难熬,今天来也是例行公事,就算公主不见,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这么多年,鲜少有功夫晒晒宫外的太阳,和楼越亭说话,说说小时候那些趣事啊,谈起以前的岁月,隔着山海似的。   “还有五年。”她抿唇一笑,“五年后我就能卸下女尚书的衔儿了。”   他看了她一眼,话里有些迟疑,“太子能让你出宫吗?”   她怔了下,知道传言误人。换了谁对这事好奇,她都懒得搭理,但那是越亭,她觉得应当有个交代。   “我和太子……”话说了半截,忽然看见府门上有人出来,翩翩少年,满身纨绔之气,托着鸟笼踱着方步,因边上家奴在耳边禀报,转头朝这里望过来。   驸马爷的兄弟,暇龄公主的小叔子,驸马暴毙一案刚发生时,她就曾经见过他。这人给她的印象很不好,猖狂到了一定程度不招人待见,官场上也是树敌无数。   果然这回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赏脸,连招呼都没打一声,高家二爷昂首阔步,继续遛他的鸟儿去了。星河冲徐行之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人悄悄跟上去,楼越亭是知道她心思的,这回的账必然要算在这位小叔子身上——叔嫂通奸,谋害驸马,这罪名太难听了。左昭仪教女无方,别说皇后,能保住现在的位置就不错了。   局外人也许看不明白,宿家和简郡王府多有来往,为什么紧要关头捅刀子?因为宿家需要一个契机,回到“中正”的立场上来。霍青鸾的气焰太盛,最近鼓动立后的人也越来越多,看皇帝的样子只怕坚持不了多久了。真让左昭仪如愿,以后想拿捏他们母子就会越来越难。关于时局,宿家人看得很透彻,情愿扶植母家人丁单薄的敏郡王,也不能成全那位过河拆桥的简郡王。莫说什么兄弟情义,大统面前皇位才是真格的。先由她父兄拉拢敏郡王,她再压一压简郡王的风头,一方面太子跟前能示好,二来诸皇子之间也好继续保持平衡。时机尚不成熟的时候,平衡才是长久之道,否则离兔死狗烹可就不远了。   “这对叔嫂倒是不背人。”江城子望着高二爷的背影,感慨不已,“高驸马尸骨未寒,就叫兄弟撬了墙角,这会儿八成坐在望乡台上哭呢吧!”   高驸马哭不哭不知道,门房到这刻才出来传话,说请宿大人入内叙话。余下两位千户要随行,被门房拦住了,皮笑肉不笑地支应着:“殿下只请锦衣使宿大人独自进去,二位千户就在外头等侯吧。”   控戎司的人隔三差五上门,公主已经烦不胜烦,今天能见,纯属意外之喜。星河让他们稍安勿躁,把马鞭扔给江城子,自己随领路的嬷嬷往后去。这处府邸她来过几回,路过驸马被害的院落时驻足看了眼,公主和驸马并不同住,但是彼此的居所相距也不甚远,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其实若说谁是凶手,这会儿想想,又觉得未必就是明面上看见的那样。就像她爹说的党争,驸马错在太早表明立场,可能是为了讨公主喜欢,对简郡王的支持堪称不遗余力。   人不懂圆融,难免死得早。星河站在月洞门前眺望,看院里梧桐树上筑起的巨大鸟巢,原来不止凤凰喜欢栖于梧桐,老鸹也喜欢。 第18章 苦海冤坑   嬷嬷在前面引路,见她驻足,陪着笑道:“大人快别看了,这院子出了事阴气重。您是千金万金的姑娘,千万别克撞了什么。”   星河听了莞尔,“我来办案子,不能忌讳那些。这院儿既然出过事,为什么不叫封起来?”   嬷嬷是个多嘴多舌的人,絮叨着:“原是要封的,不是案子还没结吗。况且一个地方久不住人,没鬼且招鬼呢,我们主子下了令,越性儿叫几个嬷儿进来看屋子。”   她听完长长哦了声,复又看了眼才举步前行,“到底屋子脏了,让人进来住,心里不怕么?”   嬷嬷囫囵一笑,“咱们这号人,哪讲究这个!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点了点头,“倒也是的。好在有二爷照应,府门里还不算冷清。”   这回嬷嬷再不顺嘴闲扯了,只是提醒她过门槛,留神脚底下,径直引进了公主的院子里。   星河抬眼看,毕竟是帝王家的女儿,就算自立门户,该享受的待遇仍旧一点都不降低。公主府的正殿和王府一样,都是银安殿的等级,连同后面用来起居的院落,廊檐底下也有高规格的和玺彩画。这样寒冷的时节,即便万物萧条,公主府依旧红墙碧瓦鲜亮异常。大到殿顶琉璃瓦,小到径旁鹅卵石,没有一处不是精雕细琢。   大概为了彰显公主的优雅,抑或是高二爷往来可以避人耳目,回廊外侧密密悬挂着檀香帘,从远处观望,里头什么情形一样都看不真周。难怪那几个千户夜探公主府,没能深挖出类似“小叔子夜半慰寡嫂”之类的桥段。星河记得上回来时这帘子还没有,入了冬的天气装竹帘,真没有欲盖弥彰的意思么?   再往前,将要到廊下时,里面侍奉的女官迎了出来。卷起帘子,嘴上热络着:“宿大人来了?我们主子等您半天了,快请进吧!”   宿家一向为简郡王办事,这个暇龄公主是知道的,所以她到这里,还算受到了一点礼遇。   星河道谢,登上台阶入帘下,里头并不因为照不到日光就显得阴凉。公主过冬的地方,地龙子火炕烧得旺旺的,殿里又燃香,那香气被热气一熏,浓得几乎要醉人。可能极致的脾气,才喜欢这样极致的香气,乍一嗅见,真叫人觉得头晕。星河抬眼看,公主还在梳妆,倒也没有假他人之手,自己蘸了口脂在指尖,一层一层地,将那嘴唇敷成了水红色。   铜镜里一双妙目瞥过来,星河向她肃礼,“给殿下请安。”   公主有条娇脆的喉咙,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到她嘴里也独具恃强的味道。   “宿大人今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逛逛?”   星河含笑道:“臣还是为那案子,上回臣去凤雏宫请安,昭仪娘娘的意思是快快结案。眼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再来劳烦公主一趟,也就完了。”   暇龄公主照旧上她的妆,这里补上一点粉,那里再敷上一层胭脂,连寡居的样儿都懒得装。那张脸,在黄铜镜里永远是黄栌色的,慢悠悠地应付她,“早早儿结了好,我这公主府都成了跑马场了,你们控戎司进进出出,好看来着!”言罢一顿,又问,“宿大人眼下升了锦衣使了,宗女有个好歹都归你管?”   星河做小伏低地一揖,“全仗昭仪娘娘的赏识。”   公主哂笑:“我看不尽然,你本就伶俐,若说非从宫里挑个人出来任这差事,我也觉着宿大人最合适。既然要结案了,宿大人心里可有成算?”   星河道:“臣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毕竟关乎皇家体面,这个……府上人多,未必没有那种心思歹毒的奴才,借着伺候饭食的时机往菜里下毒……”   她说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观察公主的表情,很意外,竟没发现一丝一毫的如释重负。   她只是点头,“你说得很是,皇家体面要紧,拖着不结案,总不是个事儿。”   星河道是,看了边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两句话,想同殿下单独回禀,可否请殿下屏退左右?”   暇龄公主合上胭脂盒,精瓷相击悠然脆响。抬起柔荑摆了摆,殿里人领命,却行退到了帘外,她这才转过身来,平心静气望向她,“宿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星河也愿意开门见山,“这里只有殿下和臣,话不避人,驸马遇害之前,是否与殿下有过争执?”   暇龄公主想了想,“你问的是哪一回?我们争执的次数多了,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么驸马欲与殿下敦伦,殿下是否在寝室内……贴满了驸马高堂的名讳?”   当着满墙爹娘的名字还做得出那种事的,兴许是牲口,任谁处在驸马这样的位置,都会又羞又愤。   暇龄公主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闺阁里的事会被控戎司查出来。星河以为她会甩脸子,没想到她却哧地一声笑起来,“宿大人究竟想问什么?难道怀疑是我毒害了驸马?换成你,想叫他死,还让他死在自己府上?外头天大地大,哪处沟渠不能填埋百十来个人,非让他脏了我的地方。”   要动手,自然不会是她亲自动手,横竖星河此来不过是敷衍一番,回头好找推托之词。   她微颔首,“眼看到了年下,刑部和都察院的案子都要汇总起来,交承天门西南甬道十二处复审。按例控戎司承办的也要走一遍,但因事关公主府,臣瞧能不能尽量斡旋,请几位主笔闭堂过审。只要人犯认罪,后头的事儿就好办了。”   公主很称意的模样,“这是你们控戎司的拿手戏,一切有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死了一位驸马,不论是否和公主有关,都没有影响公主的心情。星河含笑应是,心里只感到悲哀,怨偶到最后都是生死仇家,这世上的炎凉,人心早就捂不暖了。   她略犹豫了下,复道:“臣和底下千户在门外等候时,见高少卿从府门上出来,不知……”   这话实在是不好问,可为了后头好办事,不得不去捅那灰窝子。   暇龄公主这回倒没有正面回答她,倚着妆台似笑非笑道:“我也听了一个传闻,说宿大人在太子爷跟前是独一份儿,太子爷爱重宿大人得很呢。”   星河道是,“臣是太子爷禁脔,不清不楚由来已久,其实已经不是新闻了……”   暇龄公主没想到她会反将一军,一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和她细谈,忽然发现有个身影倚门而立,篾帘外早已站了好几位嬷嬷,因为不敢回禀,一个个缩着脖儿,揣着双手,满脸又哀又怨的神情。   公主和星河俱一惊,公主红了脸,站起身赔笑,“二哥哥怎么来了?”   太子爷嗯了声,“我来瞧瞧你,近来没见你入宫,不知你好不好。加上今儿是宿大人第一回 单独办案,我怕她唐突,不盯着不放心。”   这话……前半句是敷衍,后半句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公主笑得讳莫如深,星河却被雷劈了似的,心道他这时候出头是什么意思?她回头就要办高知崖了,他是唯恐暇龄公主不误会宿家倒戈,有意来添油加火么?   “主子……”   太子看了她一眼,“禁脔没资格说话。”   她不得不把话咽了回去,这算又给揪着小辫子了,为什么他总要在她威风八面的时候冒出来扫她的兴呢。   后头自然没有她吭声的份儿了,她老老实实靠边站着,看太子和公主粉墨登场,上演亲兄热妹的戏码儿。虽不是一个妈生的,好歹同属一爹,太子在不那么熟悉的人面前,永远可以保持高洁的形象。他嘱咐公主:“事儿过去了,心里别记挂着不放。也别听那起子混账的胡话,说身上有热孝不能进宫,我东宫的门一直开着,你厌了就来走走,哥哥不能嫌弃你。”   暇龄公主听后大为感动的样子,“多谢二哥,不瞒您说,我近来活着都没什么趣致了,外头人指点,娘家又回不得,这么下去好好的人都要给逼疯了。”   太子又是一通开解,皇兄虚情假意,皇妹卖惨抹泪儿。星河觉得瞧他们做戏,还不如瞧案头上那只西洋钟,玻璃罩壳里两只珐琅鸟并肩站在一根黄金枝桠上,看着真是恩爱逾常。   太子其实也没那么好的兴致和这个不贴心的妹妹闲话家常,你来我往了几句,公主不耐烦应酬,他也不愿意再坐下去了。拍了拍膝头,起身道:“成了,来了半天,该回了。你好好养着吧,自己身子最要紧。”   暇龄公主站起相送:“哥哥难得上我这儿来,再坐会子吧。”   太子说不了,“下半晌还有晤对,不得闲。”一面走一面把眼儿瞧星河,“你的差还没办完?不跟着伺候?”   星河心里苦闷,眨巴了下眼睛冲公主肃礼,“臣叨扰殿下了,臣告退。”   公主微微颔首,看着她跟在太子身后出了院门,回身一笑道:“这么个人物,太子跟前避猫鼠似的。”   那厢太子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一路无话,出得公主府,那些千户和番子都没入他法眼,倒是一眼瞧见了对面胡同里的楼越亭。   堂堂储君,没有主动和人搭讪的必要,只需静静站着,自然有人过来请跪安。   果然阴影里守候的人知道无可避,上前来扫袖行礼,太子掖着手,声气儿很温和,“楼将军怎么也在呢?”   楼越亭是不卑不亢的脾气,也没有刻意找借口的必要,一板一眼回禀:“臣是受枢密院副使所托,公主府毕竟不是等闲之地,担心宿大人不能全身而退,特在外候着。”   太子意味深长地点头,“宿星海为这妹子操碎心了,恰好孤也是,所以很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啊。”   所有人都在品味太子话里的含义,这句“孤也是”,到底是指他像个哥哥一样关心暇龄公主呢,还是像宿星海一样,关心宿星海的妹妹?   星河低着头一言不发,可能这世上只有自己能解读太子此刻的心情。连“孤”都用上了,如果没猜错,这主儿正琢磨怎么在越亭面前抹黑她。她心里七上八下,“主子,您不是还有晤对吗,臣送您回宫吧。”   太子露出一点含蓄的笑,“天儿还早着呢,你忙什么!有什么话,夜里再说不迟。” 第19章 细音角暮   她就知道会是这么个下场,他这回又是有预谋的,八成知道楼越亭陪同,他心里不舒衬了。人来得莫名其妙就算了,还特特儿说些有歧义的话好叫人误会。原本她是一点都不在乎的,不相干的人怎么议论她都懒得搭理,可这回偏偏是在越亭跟前。她有种掀尾露腚的难堪,不过想留个像样的朋友,怎么就那么难!   她觉得自己快要气死了,原本已经冻白的脸,在越亭的注视下愈发显得惨白。太子见她变了脸色,暗中恼恨,愈发添油加醋:“想是昨儿回来得太晚,夜里又没睡好,身上不舒服了。”作势咬唇琢磨,“难不成到日子了……那更不能累着,差事交给徐千户他们,你回去歇着吧。横竖拖了这么久了,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   星河已经没法听下去了,眼前直冒金星。什么到日子了?他知道她的正日子是哪天?一个从没沾过女人的,怎么能懂这些,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被点了名的徐行之忙收起窃笑,暗道早就料准了要不妙,没想到这么快就追来了。太子爷果然还是年轻了,年轻爷们儿理政雷厉风行,情字上到底欠火候。也难怪,至今房里只有这么一位,不肯当内命妇,偏还爱做官。看来太子爷面儿上风光,心里苦啊,要不然也不会冒着西北风,赶到缸瓦市来了。   怎么弄?三位都是人物,没有他们插嘴的份儿,能撤还是赶紧撤了吧,避开风头好保平安。徐行之垂手上前,悠着声儿对上司说:“殿下的话在理儿,大人连着忙了好几天了,今儿就回去歇着吧。余下的事,交给属下们办,必定给大人办得妥妥帖帖的。”   回去休息当然不是坏事,如果太子就此跟她一道走也就算了,她怕的是把她打发开,他倒留下了。然后越搅水越浑,到最后直接吓跑了楼越亭,让他连瞧都不再来瞧她了。   她抬了下手,“我不累,到了这个裉节儿上,不能因小失大。”   这是公然叫板?太子的眉峰轻轻蹙了下,不过他是个有风度的人,大庭广众下还是要给她留点面子的,“姑娘家的身子骨终不及男人,医书上说女人属阴,天寒更需温养。让你跑这一趟已然是纵着你了,你还打算连轴转,那怎么成?”说完了顿下来,转头对楼越亭一笑,“楼将军说呢?”   楼越亭自然不反驳,当初他得了消息,说星河任控戎司副指挥使时,他就觉得这事太悬。宿家子弟个个心气儿高,没想到连星河也是这样。那天他上控戎司刑房,半道上闻见那股子烂肉的味道,大老爷们儿嗓子眼里都打起了坝,何况她一个姑娘!他当时边走边想,要是南玉书吓坏了她,就别怪他不客气。没想到走进刑房深处一看,她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手里抱着暖炉,正看番子行刑。   什么样的女孩儿,能经受这些呢。虽然她脸上无波无澜,可他还是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凄惶。   那双星辰一样的眼睛,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如果她不快乐,流光便不再回转,那眸子就是黯淡的。那日天寒地冻,她眼中乌云万里,所以他借故带她离开刑房。后来问她能不能胜任现在的职务,她嘴上说能,却让他想起当初她为了跟他上什刹海滑冰,抱着冰椅痛哭流涕的样子。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了,小时候处得随意,现在即便是劝慰,中间隔着人,用词都得加小心。   他心里有些怅惘,本来也想劝她休息,可还没开口,太子先同他攀谈起来:“孤以前听星河说起过你,你们是一同长大的朋友,算得上青梅竹马。”   边上的星河一脑子浆糊,觉得这下可能真的要坏事了,霍青主别不是打算开门见山了吧!她惊恐地盯着他,太子爷很温柔地微笑,“你别怕,我这里没有那些忌讳,说你人在我宫里,就不许追忆以前的事儿了。”   她怎么能不怕!东宫确实是他的地盘儿,但那句“我宫里”又是什么玩意儿?把话说明白能死吗?看来今天真要好好和他掰扯掰扯了。   楼越亭看他们眉毛官司打得热闹,话便不知是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斟酌了下才道:“星河六岁从南方回到北京,我们又住街坊,所以她入宫前往来确实很多。”   太子点了点头,不无感慨道:“幼时的情义最真切,孤就很羡慕你们这样的。”   旁听的星河真想戳穿他,宫里皇子们虽然尊贵,但从来不缺玩伴。不说一起上学的那些宗亲们,就单是他们个人,少则也有一两个伴读。那些伴读都是显贵之后,门第极高的出身,自小一起拉弓射鸟、上山下河,无所不干。他羡慕什么?犯得上羡慕吗?弄得自己孤家寡人一样,就光认得她似的。   果然连楼越亭都不知道怎么应他了,不过他也不需要他应答,话峰一转自己点了题,“星河是十二岁入的东宫,至今十年了。楼将军,你说孤和她,算不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他问得出,星河都要替他臊死了。就为了这个答案,值得他放下政务特意跑到这里来?   楼越亭不知道太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谨慎地拱了拱手,“总角之年相遇,按理来说是的。”   这下子太子爷高兴了,他回头看了星河一眼,满目“你瞧,楼越亭都承认的”。他觉得也是,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儿,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复杂。   总角之交啊,听上去真亲厚。现在回头一想,是自己太较真了,当权者应当有这个气量,较真了可不好。   太子的心胸瞬间前所未有地开阔,他和颜悦色对星河道:“时候差不多了,你跟着一道回去吧,下半晌爷要练字,你给爷磨墨。头前关押的疑犯,让千户们再过一回堂,等差不多了就照你的意思办,请十二处的人会审,供状上画个押就完了。”   一位驸马的生死,在他们眼里并不算多大的事。正经上着职的堂官就这么被紧急调回宫里伺候笔墨去了,横竖控戎司是他家开的,好赖都在他一句话。   星河当差当得窝囊,太子抹她一脸灰,她还不能辩驳。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把“禁脔”那事儿拿出来恶心她,已经算他口下留德了。侍卫伺候他上马,她趁这当口回身看楼越亭,轻声道:“越亭哥哥,今儿不便,咱们改日再寻机会,我有话和你说……”   楼越亭点头,一个错眼发现太子正坐在马上笑吟吟看着他们,他忙正了色,“别叫主子久等,你去吧。”复向太子长揖,“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处于高处,发冠两侧浓艳的组缨在风中飞扬,日光下的眼睛织了一层洒金的网,瞧人的时候云山雾罩,半吞半含。他有殊胜的容色,端华里透出不羁来,这样的主儿,就算干了再多的缺德事儿,照旧天人之姿不容侵犯。   星河最终耷拉着脑袋随他回宫了,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攥着马缰咬牙。总算捱到玄德门,侍卫都留在宫门上了,南北长街今天难得没人走动,长长的青砖路上,只有他们俩。   “丧良心啊。”太子慢悠悠念秧儿,“不在一个衙门,还能陪着办差,我今儿才算长见识了。你这么干,能服众么?你手底下那些千户愿意听你指派?”   她负着气应了句:“千户们不是赏我脸,是瞧着主子爷的面子。”   恭维也算是恭维,但语气显然不善。太子回头看了眼,果然她鼓着腮帮子,低着头,两眼翻插着,躲在那片密密的刘海里瞪着他,把他吓了一跳。   “青天白日的,你是鬼还是河豚?这个模样干什么?信不信我让钦天监来降了你?”   一通恫吓,她收敛是收敛了,可浑身上下还是透着反叛。   “您瞧臣不顺眼是吗?要有做错的地方,您指出来,臣一定改。”   太子很茫然,“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啊,毕竟你是我的禁脔,我对案上的肉还是很有耐心的。”   说起这个她就悔得半死,谁能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她摸了摸额头,把官帽挎在腋下,颇有点认栽的意思:“主子,咱们那点事儿确实已经人尽皆知了,我要是不顺着公主的话头说,还得费心解释,解释了人也未必信。再说我今儿是去办案子,不是唠家常去的,犯不上替自己正名。”   “所以你那么自称,我不是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嘛。我很是赞同,也深以为然。不过禁脔那词儿不雅,往后咱们私下说就行了,外人面前还是克己些吧。”   她听了又是气喘不已,“我那是破罐子破摔了才这么说的,您听不出来吗?”   她这回嗓门有点儿大,甬道两侧宫墙高筑,回声又扩大好几成。太子是精瓷做的耳朵,什么时候领教过这个,一时真要被她的胆大包天惊呆了。他愕着两眼看了她半天,顺利把她看得矮下去,然后又倒回去走到她面前,寒着声说:“你敢冲爷吊嗓子,翅膀硬了不是?”   能怎么样呢,星河悲哀地想,人在屋檐下,站得太直了会撞头的。其实她受他欺负不是一两天,水土也该服了。只是感慨真有他这样的发小,自己八成是上辈子造了大孽了。   “是。”她呵了呵腰,“是臣放肆了,请主子息怒。”   他哼了声,“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有八丈长,因为我坏了你的好事儿,让你没法和楼越亭眉来眼去了。宿星河,我告诉你,既然顶了我房里人的名号,就不许你和别人不干不净,爷丢不起这个人。”   星河发现自己这回是真的跌进泥坑里,泥浆子都快淹过她的脖子了。她简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很久才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不说,您心里不也明白吗。咱们俩清清白白,没那些歪的斜的。您是主子,您有您的打算,爱怎么让世人曲解,只要您乐意,我没有不奉陪的。可您不能太过分,宫里妃嫔女主、太监丫头们知道,只要不是您亲口说的,我全不理会。可今儿您都上外头宣扬去了,真是字字诛我的心啊。主子,我好歹是个姑娘,您给我留点儿脸成吗?我有熟人看着呢!”   太子觉得很惊讶,她入宫十年,还是头一回和他说这么长一通话。通篇听下来,无非就是他在楼越亭面前坏她名声了,八成她还指望着将来出宫,和人家再续姻缘呢吧!   别做梦了,一朝进了东宫,想全身而退,除非简郡王死了。这会儿为了个楼越亭,就算死一百个简郡王也不中用了。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语带三分鄙夷,“你可别忘了,你我有过同床之谊。干了这种事还想在别的男人跟前找脸,你把爷当死人了吧?” 第20章 芳机瑞锦   星河张口结舌:“同……同床……就是一张床上躺了一个时辰,什么也没干。”   “光躺着不够吗?你还想干什么?”他眄着眼睛看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什么,年纪大了,懂那些事儿了,想尝尝滋味儿是吗?什么叫破罐子破摔?谁是破罐子?你是我宫里女官,我想对你做那事,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知道,总角之交,情谊珍贵……”他说着,慢慢长吁了口气,又像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女人值什么……情谊珍贵,才最难得。”   那个坎儿,要想迈过去太容易了。他是个纯粹的人,对感情有极高的要求,如果没有两情相悦,草草做了那事,发小就变得和其他女人一样,在这锁闭的深宫中争斤掐两地算计,一天天地腐败,一天天地世俗下去……他不忍心她变成那样,所以不能这么做。   不敢碰触,确实是的,可以抱一抱,搂一搂,但无法越过那层。他不白占人便宜,一旦关系属实,他必然要给她名分的。如果她不愿意,如果她那颗弄权的心不灭,将来对王朝是个巨大的隐患。喜欢也好,爱也好,没有疯狂到不顾一切的地步。在别人,也许可以做到十分,在他,离十分总还差一点,但对他来说已经满了。   他看着她遭了冤枉,气哼哼的模样,觉得很好笑。二十二岁就像果子长熟了,有些事上蠢蠢欲动,其实不是说她,是说自己。天下人都这么认为,太子想找个把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宫里堆山积海的,任他挑选。可那些不知根底的女人们,谁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太陌生,除了生孩子不派旁的用处,要想培养感情,又得从她祖宗十八代查起,他国事如山,哪来那些闲工夫。眼下有个人是现成的,他养蛊似的和她周旋了十年,知根知底。他也盘算好了,等她收拾了左昭仪母子,就论一论他俩的事儿,如此不至于浪费时间,正好一举两得,娶生不如娶熟嘛。   她还在边上喋喋抱怨,“主子您不能再这么埋汰我了”,他全当没听见。极目远眺,天高云淡,风吹上来依旧冷得钻心,但就这么走着,心里也觉得很踏实。这种踏实,可能是源自婚姻有着落的踏实,就算蹉跎到三十岁,反正她也跑不了。从这上头就能看出来,当太子是真好,可以最大程度实现别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还记起开蒙时学过的那首《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是何等纯洁的感情,多少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一回。   他说:“星河,你喜欢做官吗?”   星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迟疑着应了个是,“臣不爱流连内廷,臣喜欢做官。”   所以啊,在她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把她纳入后宫,她就再也无法施为了,多可怜!可是能够自由行走又不大好,比如那个楼越亭,横插一杠子,这些全是多出来的烦心事儿。   他问她:“你是怎么称呼楼将军的来着?”   星河闷着头道:“臣管他叫越亭哥哥。”   “发小都得这么称呼吗?名字后头加个哥哥,倒像贴着心似的。”   他说完,回过身倒着走,微笑看着她,看得她头皮发麻。她咽了口唾沫,“主子,您留神后头,仔细别磕着了。”   他要听的跟本不是这个。开始认认真真盘算,“我是二月里生的,你呢?”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恰好就是太子爷的千秋。这么大的月份,她怎么和他争辩?星河认命地叹气:“臣是十月里生的。”   然后呢?他还是含笑看她,她到底慌了,挣扎着说:“臣不能逾越,这不合礼数。”   “怕什么的,反正这夹道里没旁人。”他循循善诱,像个拐骗孩子的人牙子,“还没人管我叫过哥哥,我今儿想听,你叫我一声,像叫楼越亭那样的。”   星河憋屈地拧眉看他,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没人管他叫哥哥?他底下一帮子弟弟妹妹,人人都管他叫二哥,还不够吗?她很想对他说,“主子您再这样,我就要传太医了。”可是没胆儿,她搞不清症结在哪里。这位爷的心思既深且多,也许正揣测楼家和简郡王也有勾结,她要是莽撞了,对谁都不好。   太子那头呢,所谓的哥哥,自然不是手足间排着序的那种。他满眼渴望地瞧着她,见那红唇开开阖阖好几回,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说不成,“我叫不出口。”   “青主哥哥,怎么叫不出口?”太子发狠道。然而叫完了自己品味一下,发现储君就是储君,连名字都带主字儿,这就已经隔了一道了。要是换了别的兄弟呢,青鸾哥哥、青宵哥哥,就连老四的青葑都比他的强。太子一瞬失望透顶,颓然回过身去,走进了长风呼啸的宜春宫门里。   星河追上去,看他落寞,心里竟有些觉得愧对他。她说:“主子,您别难过,您忘了您还有小字呢。”   太子眼前一黑,遥想当年,他母后也算饱读诗书,可是给他取了个那样的乳名……   “阿宝?”   星河点头不迭,“阿宝哥哥,您看多亲切。”   太子脸上浮起了苦笑,“趁早别叫了,那小字母后大行后就再没用过。”渐渐走到命妇院了,他驻足抬了抬下巴,“你回去歇着吧,忙了几天了,准你半天假,睡足了再来伺候。”   说好了让她回来伺候文房的,现在看来不过是人前的说辞。太子的性情虽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但偶尔也有善心大发的时候。于是昨晚上夜闯她屋子的事儿,都变得不怎么要紧了似的。她放松了语调一笔带过,“我昨儿回来得晚,没去丽正殿请主子安。”   他说我知道,“后来我就过来了。”   他连一点儿要遮掩的意思都没有,她吃惊过后,无言以对。   太子见她沉默,自己倒想着要解这个围了,笑了笑道:“我是来问问房家那件案子的,想传你,天儿太冷,你们女孩子受不得寒,索性亲自过来。没想到你睡下了,话没问成,不过瞧见你睡着的样子了。你那睡相啊……”见她满脸惊惶,他笑得慈悲,“不说了,怕你脸上挂不住。”   反正他不踩上两脚就浑身难受,星河认命地点头,“臣睡着了确实没有醒着的时候机灵。”说完屈膝向他一肃,“多谢主子准我休沐,我先歇会子,等日暮了再到殿里侍奉。”   官帽上的孔雀翎在她腋下左摇右摆,太子站在那里目送她,等她进了院门,方慢吞吞朝前殿去。   星河回房,什么都没张罗,打开炕柜拉出被卧倒头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的时候天都已经暗下来了,忙收拾起身,上丽正殿。进了随墙门看见十几个小太监正上灯,包着镂雕铜活儿的大红撑杆儿顶上去,灯笼钩子准确整齐地落下来,微微参差的一声“喀”,几乎分不出先后来。所有人都是寂寂无声的,连鞋底擦过地面都要尽量轻和快。这就是帝王家的规矩,是人越多,越不慌不忙的那份稳妥从容。   她提起袍子从边路上月台,才走了一半,德全从殿里退出来,这回连值房都没去,老老实实在廊檐下侍立。发觉身旁有脚步声,转头看了一眼,鬼五神六地蹭过来,朝殿里使眼色。星河不太明白,问怎么了,德全说“老爷子来了”。所谓的老爷子,指的是皇帝。   这事倒有些稀奇,皇帝很少上丽正殿来,一般朝中大事都在内阁值房处理妥当,太子又常随侍左右,什么要紧事儿,特意跑这一趟?   “传膳了么?”她压声问。   德全点了点头,“主子正侍膳呢。”   然而御驾在前,不是谁都可以露脸的。她不能进殿里,便和德全一道,立在廊庑外沿等候。   夜幕升起来了,天上稀稀拉拉点缀了几颗星子,寒冬腊月的,风直往领袖里钻。星河不像德全,弓背塌腰地佝偻着,她站得笔直,尤其这会儿精神全在墙上,压根儿顾不得冷暖。   殿墙虽然厚实,到底没法完全隔音,因此皇帝父子间的谈话,还是隐隐约约透了出来。   当今万岁不管是理政还是治家,都算得上严苛,但也有例外,也许对其他子女恩庇平平,对恭皇后留下的两个儿子,还是相当爱重的。他同太子说话,一递一声关心他的课业,询问昨天出宫拜访元老们的经过。太子条理清晰地回答,他或是赞许或是指点,俨然寻常人家的慈父。   左耳风声,右耳温情,在这寒冷的夜里,奇异地融汇和谐。只是殿里说话有扬有抑,声儿矮下去,便听不大真周了。似乎又说起了东宫内眷的问题,这可能是父子家常时必要讨论的话题,中间还夹入了她。恍惚听皇帝说起“宿寓今的女儿”,边上德全便悄悄向她拱手,意思给她道喜。她没理会,太子的声线清朗,听得更清楚些儿,他还是那几句,“咱们挺好的,请皇父放心。”说当初皇父年近三十才生的他,他和星河眼下才二十二,有的是时候。   皇帝不大放心,“话是不错,但譬如庄稼人种地,不能单在一根苗上浇水。帝王家,社稷传承是顶要紧的。”   这下子德全不再拱手了,愈发屏息凝神听墙角。结果等来了太子一句话:“我只要她。”于是又是伸舌作揖,怪相扮尽。   皇帝长叹:“你这样,叫朕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了,可朕终归还是有了你母亲以外的女人……这世上,没有谁能不管不顾照着自己的性子活,就算朕,也免不了这个俗。朝中近来的风声,想必你也听见了……”然后便混混沌沌,揉杂进了无边的风声里。   星河握起了袖中的双手,明白这回皇帝是预先来和太子通气儿的,他顶不住八方压力,终于动了重新立后的心思。这话要是和信王说,信王可能会一针见血,“昭仪当了皇后,转头她儿子就该入主东宫啦。”但和太子说,太子却是一百二十分地体谅皇父。   “皇父不容易,只有儿子知道您的苦处。社稷稳固,乾始必赖乎坤成。皇父为了我和四弟,这些年后位一直悬空,朝中大臣多有微词,万钧重担都是皇父一人承担,儿子看在眼里,心疼得紧。如今儿子们大了,皇父也该喘口气了,皇后当不当立,当立谁,都由皇父决断,儿子们没有不从命的……”   星河看向天上,今晚银钩一线,北风刮得月晕都要散了。   两盏茶后皇帝起驾,东宫上下跪送一片。圣驾出了崇教门,太子方站起身来。也没有多言,只看了她一眼,星河会意,忙垂袖跟了进去。 第21章 剪灯夜话   灯下太子的脸,白得有些发凉。星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脸色,入殿之前虽然早有准备,但乍然看见,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阵痉挛。   放下棉帘上前来,她叫了声“主子”,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一手无力地挥了挥,“让外头站班的人都下去。”   星河应了个是,退到帘外扬袖击节,啪啪的脆响,在浓稠的夜色里荡漾开去。一转眼的工夫人都退尽了,偌大的宫掖空空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凄凉冷清,天地的中心只有两个人,在寒冷里夜里相互作伴。   太子指了指杌子,“坐吧。”   星河谢了恩坐下,他不起头,她不敢贸然和他谈论皇帝此来的用意。等了很久,他一直沉默,她偷偷觑了他一眼,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以痛苦的姿势压在膝头,仿佛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上去了。虎骨的扳指坚硬如铁,扣着那指节,扣得指尖血色全无。   可能他也需要适应,星河静静等待,良久终于等来他的叹息:“先头圣谕,你听见了吧?”   如果换了平常,她必定是要一口咬定说没有的。这回不一样,形势并不乐观,他心里压着事,不该有意和他耍花枪。   星河道是,“皇上有示下,说要册立谁了么?”   太子缓缓摇头,“老四在御案上看见过一封草拟,上头写的就是凤雏宫那位。”   星河沉默了下,复问他,“主子预备怎么料理?”   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工于谋算的阴沉来,调转视线轻飘飘瞥了她一眼,“怎么料理……路子是现成的,不早给你铺好了么。眼下驸马案在你手里攥着,你知道应当怎么料理。”   如果没有顺水推舟,控戎司锦衣使岂会那么轻易落到她头上?左昭仪不是要她了结那桩案子吗,现在时候到了,不了结也不成了。   星河道是,“明儿我就进衙门安排,撬开疑犯的嘴……”   “用不着费那手脚,凶手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高仰山不死,拿什么做出京城第一大案来?又怎么隔着宫墙,牵连宫里的昭仪娘娘?”他微微乜着眼,那浓密的眼睫下依稀透出凌厉的光,“宿大人,报答主子的时候到了,做得漂亮些儿,别叫人看出破绽。”   星河惶然看向他,虽然这令儿下得并不违背她的初衷,但这起案子背后的主谋居然是他,实在令她始料未及。   他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温度,“觉得很意外?”   星河仓促说不,然而略一顿,还是点头,“臣确实没想到……”   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偏过头看灯树上的那排红蜡,“没什么可意外的,皇权下的勾心斗角,本来就是如此。”一面说,一面站起身,佯佯踱步向灯树走去。   案头的漆盘里供着一把小银剪,他执在手里,牵起袖子去剪灯花儿,动作缠绵优雅,仿佛那是一项多么精细,又多么伟大的事业。燃烧的灵芝样的小火球脱离了灯芯,伶仃立在剪尖那一簇锋芒上,渐次暗下去。轻轻一敲,漆盘里盛着清水的铜盏是它最后的归宿。   哧地一声熄灭,很快蒸腾起一蓬细小的烟,瞬间消散,太子手里的银剪又移向了下一盏烛火。   “谁都别怪,政斗之下立场鲜明,是他自己没远见。不单他,高家一门这两年做局做得出格,索性趁着这当口,都料理干净吧。”浓烈的金色照耀他的脸,他微微偏过头,阴影便大片爬上他的脖颈。   四两拨千斤,轻易拔除了眼中钉,就算没有她的参与,最后案子也会照着他的设想发展。   星河知道,太多的显而易见反倒可疑,背后必是有高人,只没想到这高人会是他。草蛇灰线,伏延千里,驸马之死公主难辞其咎,宫里的娘娘也脱不了干系。她庆幸自己的计划正和他不谋而合,否则他下一个要剪除的恐怕不是灯花,而是她了。   她呵下腰去,拱手说:“请主子放心,臣一定把事办得滴水不漏。”   他点了点头,脸上又浮现起哀容来。“我并不是不想让皇父立后,赫赫皇朝中宫悬空,于社稷是大忌。可这皇后之位谁都可以坐,唯独左昭仪不能。我还记得母后病重,宫中妃嫔入立政殿侍疾问安,左昭仪素衣素服前往,向人便称斋戒茹素,为皇后祈福。她当真那么好心么,穿得奔丧样儿,不过是为了气母后。病人跟前最忌讳落泪,越是这样,她越说些伤情的话,惹母后难过。后来连裕太妃都看不过眼了,半笑半骂着把她打发走,她夜里就盛装打扮入了甘露殿……这些话,我从来没和皇父说起,皇父也不明白我的心。有些事靠嘴说,虽一时解气,后患却无穷。我不能让父子间生猜忌,宁肯做绝,面子上要圆滑。”他说罢,忽然一笑,“你瞧瞧,帝王家就算是至亲的人,经营起来也要使心眼子,可悲么?”   星河却明白他的难处,强敌环绕,太子这个位置不是铁打的,稍有不慎就成别人的了。   她摇头,他更要发笑,压低声道:“只要一天没有登极,我都得步步为营地算计。皇父他老人家当真是有年纪了,心肠变得越来越软,今儿可以册封左昭仪为后,明儿就能把太子撤换了,我不得不防。所以我得先发制人,赶在别人拿我喂刀前,打倒他们。咱们这天下第一家,没有骨肉亲情,只有成王败寇,你在宫中十年,想必早就已经看透了。”   是啊,早就看透了,但这些话她没有从他口中听说,这是第一次。其实他完全不用同她交底的,这么做若不是出于拉拢,就是有更深的,她无法参透的谋断。   灯树上那排灯花都被清理完了,烛焰不再跳跃,明亮如常。他放下银剪回身吩咐:“眼看要冬至,册立皇后的诏书大多在那时候颁布。你要快,赶在冬至之前结案,否则又要害我再费手脚,实在麻烦。”   下回的“费手脚”,霉头不知是谁去触了。既然今天直言不讳,目的就是要看她的表现,星河忙道是,和声抚慰着:“主子心里不要怨怪皇上,朝中那干大臣隔三差五就上一回奏疏,万岁爷也是没法子了。”   太子听后不过凉凉一牵唇角,“我不怪皇父,可恨的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总算挨过了最羸弱的八年,倘或换作以前,我怕是真成砧板上的肉了。”   这也是左昭仪运道不高,八年间皇帝心沉似铁,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如愿以偿。如今太子长大成人,手里又握了实权,再想扳倒,岂止要花十倍百倍的力气。   星河领了命出来,迎面一阵凉风,浇得人五脏六腑都冻住了。回到内寝难以入睡,本想连夜回衙门去的,再一细想怕引人怀疑,勉强躺在炕上,一夜辗转反侧,脑子转得风车一样。   屎盆子一定得扣在高知崖头上,不过手段要迂回,免得过于显眼,叫人瞧着难看。   她下令徐行之,把当初案发时扣押的嫌犯狠狠过了一回堂。五个人一块儿受审,四个打得腿折胳膊烂,唯独一个全须全尾儿的,留下恳谈了一番。   “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毒死了驸马爷。”   那个伙夫吓得没了人色,主审女官再漂亮的脸蛋,这会儿看着都像庙里涂着口脂的阎王。   他哆哆嗦嗦,撕心哭喊:“大人……大人啊,小的真……真不知道。小的就是……是个挑水做饭的,平时连驸马爷的面都见不上……”   星河冷笑,抬手一挥,左右上前按住他,两只酒盅磕托一声并排摆在了他面前。   “一杯砒霜,一杯鸩酒,你喜欢哪杯,自己挑吧。”   挑哪杯都是个死,伙夫吓得肝儿都要碎了,涨红了颜面,脑门上青筋根根蹦起,杀猪似的蹬腿嚎啕:“不不不……小的不想死,我家里有老娘,还有个刚落地的孩子……大人您行行好,饶了小的吧!”   边上金瓷火上浇油,噌地抽出匕首来,那刀锋堪堪擦过他的面皮,咚地一声扎在他面前的春凳上,“不喝也行,控戎司折磨人的手段多着呢,今儿管叫你痛快。”   那伙夫毕竟只是个寻常下人,自公主府里出乱子,至今半年有余,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没日没夜听那些惨叫哭号,早吓得惊弓之鸟似的。刚才又目睹了几个同伴的下场,愈发觉得自己不能活。这毒酒一重,匕首又一重,全搁在他面前,他的脑子顿时就木了,只觉一股热流汤汤而下,裤裆里暖和起来,番子却哈哈笑骂:“孬种,还没上刑就他妈尿了!”   一个男人总有底线,比如这尿裤子,自打懂事儿起就再没有过。这回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番子的幸灾乐祸几乎把他淹没,他脸红脖子粗,“不就是条命吗……”但“要就拿去”这句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星河看火候差不多了,撤走了按压他的人,隔着书案同他谈条件,“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不值钱。横竖先头几个人的了局你都看见了,再嘴硬下去,不过同样下场。我给你指条明道儿,你办得好,我保你全家太平;可要是办得不好,不光你,你老娘,你媳妇儿,还有你三个月大的儿子,都得下去伺候驸马爷,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掂量的!伙夫咬牙,亲娘祖奶奶地叫开了,“您吩咐,小的全听您的。”   星河说好,“我只要你一句话。”   伙夫点头如捣蒜,“这会儿就算骂我爹是王八,小的也干。”   星河寒着脸皱了皱眉,“我没闲心管你爹是不是王八,我只知道驸马案要结案,就是捅破天,也得找出背后的主谋来。你不咬别人,别人就咬你,当初一块儿进来的是六个,还有一个关在隔壁刑房里。人家比你识时务,早早儿指认了你,只要你不松口,这杀人的罪名就是你的,你喊冤也没用。”   就比如一件东西没人争,都不拿它当回事,抽冷子蹦出一个抬杠的,臭肉都变香了。星河深谙此道,隔壁牢房里也没有这个人,一切只是手段罢了。伙夫一听有人抢着立功劳,还把矛头指向他,果然万万不能领受。他挣扎着,趴儿狗一样爬上前,额头在地上砸得邦邦响,“大人您是菩萨再世,您一定救救小的。只要让我留着吃饭家伙,您说什么小的都照做。”   星河松了口气,靠向圈椅说好,“我问你,驸马身亡前,是不是才用过晚膳?”   伙夫说是,“府里每日酉时三刻摆饭,天塌了时辰也不变。”   “当天晚膳前,二爷高知崖是否入公主府,同驸马发生口角?”   伙夫说是,“吵得一天星斗,府里人人知道。”   “为什么?”   那伙夫简直是个可造之才,很懂得举一反三,“这还用问吗,二爷和暇龄公主有那层关系,哥儿俩抢着侍主,争风吃醋。”   案后的人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最后问你一句,高二爷往驸马食盒里加鹤顶红,是你亲眼所见吗?”   伙夫微愣了下,可也不容细想,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是小的亲眼所见,分毫不差。” 第22章 疏星渡河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自己衙门结案,用不着费什么周章。南玉书是一把手,先具好文书呈报他,只要他那里用了印,接下来就可以请十二处主笔开堂过审了。   可南玉书盯着状子看了半天,又抬起眼打量堂下跪着的伙夫,“毒是他下的?物证呢?人证呢?不能单靠一句话就定罪吧!”   他是有意和她过不去,要论控戎司以往办的案子,压根儿不讲究什么证人证言。只要是堂官认定的,没溜都能给你理出丝缕来。南玉书这人,也是个没出息的,这件事上给她穿小鞋,算什么本事。他是不知道,这案子正是他主子做的,赶紧办妥了大家轻省。他却有意拿唐,要是叫太子知道,不踹他个窝心脚才怪。   伙夫认罪,当然是虚晃一招,她不能直接扣押高知崖,这么着就彻底得罪简郡王那头了。必要让伙夫先认罪,到了十二衙门忽然翻供,十二位堂官亲眼目睹的,她是回天乏术了,才不得不牺牲暇龄公主的那位小情儿。回头抽个空,上简郡王那里流两滴泪,他又要顾忌后头还有用得上宿家的时候,哑巴亏不吃也得吃。   可是这姓南的实在太难缠了,星河坐在圈椅里,托着茶盏刮着茶叶。低头喝一口,满嘴都是碎沫子,她皱起眉,扭头问底下小吏,“我这杯里的是高碎?回头十二处来人,也叫大人们喝这个来着?”   小吏点头哈腰道:“回大人,衙门里用茶厉害,经常是几桩案子连轴审。夜里要酽茶提神,一泡就是整吊子,用好茶上头不能批,衙门里的经费又有限,所以……”   她听完了,把手里茶盏往茶几上一扔,杯里的水泼得满桌尽是,哼笑道:“衙门里经费有限?上太子爷跟前哭穷还犹可,在我跟前耍里格愣,小瞧我了。我也不和你对账,既然穷,那就拿我的俸禄,每月贴补衙门茶钱。千户和底下兄弟们辛辛苦苦办差,闲下来不能连口好茶都喝不上。咱们不要御供,就是寻常小叶儿也成,别拿陈茶撅碎了蒙事儿,我这里不让这个面儿。”   这么一闹,大伙儿都有点看热闹的意思了。堂堂的控戎司没有好茶,那是骗鬼呢,好茶都归了指挥使和他手下几个得力千户了,至于旁人,陈茶高碎爱喝不喝,哪儿来那么些穷讲究!可糊弄别人还成,宫里出来的尚书,几时也没喝过那个下脚料。拿她当棒槌,实在太混账了。   那管杂事的随堂顿时一脑门子汗,边拿袖子擦汗边打圆场:“哎哟,可不敢,大人您息怒,卑职立刻着人去买好茶。十二处的主笔们都是御前红人,万不敢叫他们喝高碎……”   南玉书有些挂不住了,凉声道:“不大点事儿,宿大人也别太揪细了,咱们还是接着说案子。”   “有什么可说的?”她脸上带笑,话语间锋芒却如尖刀,“按理儿诰命宗女的案子都由锦衣使掌管,我这头结了案,直报御前也成。可这是头一回上手,怕有不足之处,特特儿请南大人代为掌眼。既然南大人说不妥,那就再压一压,万一太子爷问起来,还请南大人替我周全。”   她没急着和他争辩什么人证物证,以退为进反而让南玉书犹豫了。他和边上千户交换了下眼色,心里恨这娘们儿厉害。手指在那张供状上笃笃叩着,没计奈何,把状子阖上了。   “宿大人办事一向稳妥,既然命案有主儿了,那就照宿大人查出来的结果呈报吧。”一面说,一面调过视线来打量堂下伙夫,干笑道,“进了控戎司,九成身上没一块好肉,这东西也算识相,齐头整脸见阎王,也免得阴司里对不上号。”   星河听后一哂,示意金瓷把人犯带下去,抽出空儿来应付他,“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大人听过这句话吧?办案子和打仗一样,多用用脑子,成效比喊打喊杀大得多。”   南玉书被她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脸色发青,她没闲心理会他,转头回值房写了份密函,交衙门外蹲守的暗哨转交简郡王,言辞恳切地请王爷放心,公主府上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绝不会累及公主分毫。然后自己进承天门甬道,亲自拜会了五府十二司的主笔,请他们明天设堂,为驸马被刺案结案。   因为事关重大,堂审前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伙夫被押入单独的牢房,彻夜由徐行之等看管。星河站在木栅外,冷冷盯着里头瑟缩成一团的伙夫,他那双甲缝中满是污垢的手紧紧扣住了牢门,拿哀恳的眼神望向她,“大人,您说好了保小的狗命的。”   她点头,“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办,最后不过是个证人,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要是说漏了嘴……记好了,外头三把刀,架在你家小的脖子上,你说错一句割一刀,到时候谁也怨不上。”   伙夫瑟瑟发抖,拿头不住抵那木栅栏,“小的晓事儿,千万别动我家里人……求您了大人。”   残忍吗?控戎司里发生过太多这样的事,已经寻常得麻木了。只不过以前主事的是都是男人,现在换成了女人,底下办差的心里总有些打颤。   阴暗的大牢里,常年点着火把,松香易燃,不时有残留的燃料因烘烤发出滋滋的声响。火焰像一面旗帜,在冻僵的空气里猎猎挥舞,她抱胸站着,长身玉立,织锦的官袍纹理煊煌,衬着那张脸,那么无情和冷漠。   大概很少有她这样的,印象中的女人都像花儿似的娇弱明媚,是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们,回家后唯一的疏解和安慰。可这世上人人不同,这位锦衣使恰恰是其中异类。她弄权、结党、铲除异己,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摆布全司,也许用不了多久,这衙门就会是她的天下。太子宠爱纵容,固然是一方面,雷厉风行的手段,更是逐步攀登的阶梯。   星河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一个满是虎狼的衙门里任职,不是人好就能服众的。要立威,他们凶你得狠,他们冷血你得残酷,要教会他们什么是服从,这样兵刃才能真正为你所用。可不知怎么,满目臣服下忽然想起太子,这个命里唯一的克星,和他较劲的时候常被气得血不归心,他遭受挫折时她应该喜闻乐见的,然而心头的揪痛又难以解释……这大概这就是自小一起长大,不能割舍的牵挂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偏头问:“什么时辰了?”   金瓷跑上斜坡看了眼天窗,“天将暗,酉初前后。”   她点了下头,“今夜辛苦你们,等案子结了,准你们休沐两天。”   徐行之和金瓷相顾而笑:“大人主事前,咱们休沐了七八年,早歇得够够的了。大人只管放心,一切交给属下等,绝出不了岔子的。”   她慢吞吞从牢里走了出来,迎面恰好遇上南玉书的几位千户,见了她顿住步子向她行礼。   她嗯了声,“房有邻的案子今儿结了?”   蒋毅道是,“已经呈报御前了。”   是好事儿,她温吞笑起来,房有邻入了罪,她在简郡王跟前也有了交代。南玉书费这么老鼻子劲儿,最后还是为她忙活,细想起来也怪可怜的。   她摆摆手,让他们下职,自己乘着官轿回宫。现如今早不是单单一个叶近春,外加四个轿夫的排场,官位坐踏实了,鞍前马后的,有控戎司番役护送,以保副指挥使平安。其实要论权,控戎司是真的大,五军各卫亲军分别值守内城东西北三门,唯有控戎司将军昼夜守卫承天门。承天门是皇城正门,怎样的信任才能得此殊荣,足见控戎司地位之高。   一步一步走得再稳些,总有一天她能掌控整个衙门。但南玉书这人,暂时还是不动为妙,女人要想独自当权,终究有难度。倒不如拿个人顶头,强似扳倒了姓南的,又来个姓北的。花大力气替人做嫁衣裳,倒是傻了。   她支起脑袋闭上眼睛,悠悠长出一口气。天将晚,这个时节的落日总让人感觉荒寒。一路行来听见街面上临收摊儿的叫卖,“卖半空了,贱卖多给喽……”这样有烟火气儿,即便擦身而过,也还是可望不可即。   心里还惦记着,今晚得上丽正殿看看去。和太子通个气,公主府的事她都安排好了,确保无虞。再者衙门里忙了好几天,宫务当真都撂下了,总有吃干饭的嫌疑。上那儿点个卯,哪怕是端个茶,递个水,也算尽了她的责任。   于是先回下处,换下了衙门里的衣裳。锦衣使的官袍虽较之男人已经颇显女气,但终归阳刚多于柔媚。女官的官袍却不一样,金银丝缠绕的围领,映着绛红的绸子,像佛像胸前的璎珞。花冠上有轻颤的步摇,脚下行来,穗子在耳畔窸窣作响。   收拾妥当沿长街向前,到随墙门上拐进去,正遇上尚衣局送明天的衣裳。魏姑姑见了她,分外亲厚似的,“奴婢来了几回,都没遇上宿大人,您如今高升了,忙也是真忙。”   “可不。”她难得不绷脸子,随和地笑了笑,“我眼下不常在宫里,尚衣就烦请姑姑替我把关。要是出了差错,我可是不念旧情的。”一壁说,一壁跨过门槛,往正殿方向去了。   提袍上台阶,刚踏上丹墀就看见德全和两个太监候在窗下,德全照旧抱着他的拂尘,另个人托着册子鹄立。她觉得奇怪,以前没见过这样架势,便上前询问缘故。   那两个太监虾着腰,陪着笑,垂袖行了个礼道:“回宿大人话,奴才们是敬事房的人,今儿上东宫记档。”   这倒古怪了,她拿眼睛询问德全,德全讪讪笑了声,“那什么……咱们宫里新填了位女侍中,上头发话,让主子燕幸来着,这二位是来伺候起居档的。” 第23章 芳草空阔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她点头,脸上露出了老母亲式慈祥的微笑。   不容易,太子爷今儿总算要长大了,实在太不容易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总要经历了这种事儿,才能好好的,安下心来成就一番功业。她是一直盼着的,盼着他有了亲近的人,知道了重压,往后也忌讳些个,和她能保持一段距离。虽说天潢贵胄不拘泥于一位内眷,但既然是女侍中,和那些司寝司门不一样,出身必定显贵,极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太子妃。   德全却笑得有些伤感,在他看来宿大人太可怜了,和主子千头万绪了十来年,连个名号都没挣着,太子爷这上头不厚道。本来只有她一个,那点细节就不计较了,可如今又来一位,这位是记档的,和先头宿大人的小来小往不一样,事成之后必定晋位,那宿大人可算个什么呢?他不无遗憾地看看她,她嘴上坦荡,心里不定怎么难过呢。眼下事儿已经出来了,就算以往太子爷说不要,真有个洗干净的大姑娘放在床上,是办还是不办?德全身子是半残了,心却还是男人的心。他设身处地一琢磨,怕是不大妙。   “宿大人……”他压着声儿,想安慰她两句,又觉得无从开口。   星河等半天,他再没言语,立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怎么弄?多少得表示一下,起码顾全太子爷的面子。她啊了声,“好事儿……好事儿啊,这么着挺好的……那位侍中是哪家的小姐啊?必得是百里挑一,才配得上咱们主子。”   敬事房的人说:“是骠骑将军家的千金,今年十四。一般人家讲究儿子三代单传,他们家是闺女就这么一个,阖家上下那份疼爱,心肝儿肉似的。”   星河仍是点头说好,心里却在计较,骠骑将军上官道著有军功,一门兄弟四人,三位在军中任职,一位是国子监祭酒。这样的门阀,若是拉拢过来,对太子算得上如虎添翼。果然皇帝还是费尽了心机,这么做有安太子心的意思。皇后要册立,但绝对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把上官道的闺女送来给他做女侍中,可看明白皇父的苦心了吧!   她这头确实忧心东宫壮大,将来不好料理,然而在德全看来,她的忧心却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愁,是天边最后一缕晚霞的悲凉,是琉璃瓦上最后一道残雪的哀伤。   他嗐了一声,“咱们主子爷不讲门第,怹老人家重情义,最善待元老。”   敬事房两个太监终于也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彼此交换了眼色,有些尴尬地喏喏道是。   星河呢,原本是来伺候就寝的,现在看来不用她忙活了,她也乐得清闲。朝槛窗上瞧一眼,“就这么着吧,您几位受累,我这心里头啊……先回去了。”   德全出言挽留,“回头完事……”   “完事也不用我伺候呀,她是女侍中,我是女尚书,我们俩一样的衔儿。”说罢一笑,便要转身离开。   谁知才走了一步,殿门就开了,里头出来个年轻姑娘,团团如明月的脸,看着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敬事房的人慌了,配殿里等候的嬷嬷也忙赶过来。瞧瞧时候,不像是成事了的,拉着问:“大人,这是……怎么个说法儿啊?”   女侍中到底还小,似哭似笑地咧了嘴,“太子爷说了,他认门儿。”   嚯……大家顿时都尴尬起来,德全忍不住掩嘴葫芦笑。转头瞧女尚书,“宿大人,看来还是得您亲自出马。”   星河一脑门子官司,心说又叫人下套了,什么认门儿,一位储君,说得出这么没羞没臊的话来。   那位女侍中终于从人堆儿里发现了她,姑娘出身虽高,但是很懂礼数,上前来给她见了个礼,“您是宿大人吧,我在家就听说过您来着。您可太厉害啦,我往后也要像您似的,上外廷当官儿。我今天才来,宫里的规矩一概不知,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请您指点我,有了小过错,也求您照应我。”   星河倒不知怎么应付她了,这么小的人儿,又是平级的……她还了个礼,“上官侍中客气了,往后咱们就是自己人,有个好歹的,都要彼此照应。”   女侍中笑起来,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可爱,“我叫上官茵,闺名叫茵陈,就是地里长的那个草,耗子爪。”   众人因她的介绍发笑,星河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想是家里太过宠爱了,上了外头也没什么心眼儿,说话没遮拦。她知道她名字的含义,那种草经冬不死,春则因陈根而生,故名茵陈。看看她,比自己小了八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多好!   她微微弯下一点腰,“我叫宿星河,上官侍中就叫我星河吧。”   茵陈抚掌,“我喜欢您的名字,往后就管您叫星河姐姐……”正说着,殿里传出一声咳嗽来,她吓得吐舌头,“差点儿忘啦,太子爷说让您进去伺候呢,我先回值房,明儿咱们再叙话。”   女侍中被几个嬷嬷带走了,殿前的廊庑底下又变得空荡荡的。敬事房太监捧着起居注,难为地嗫嚅:“这可怎么办呢,记空档吗?”   德全凉声儿笑,“该怎么记就怎么记,太子爷没这兴致,谁也没辙不是?”   星河没再听他们耍嘴皮子,打起棉帘,迈进了殿里。   内寝锦帷重重,灯火通明,太子倒没什么异样,穿着中衣,正坐在榻上看书。星河叫了声主子,忽然感觉难为情。这殿里燃着侍寝才用的合欢香,香烟从错金博山炉镂刻的亭台间袅袅升腾,灯下看他,有种虚实难断的美感。   书页被翻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太子看书,看得不紧不慢。星河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以前倒从来没有过的,两个人正经起来是严明的主仆,不正经起来插科打诨,很熟悉了,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从不觉得尴尬。今天呢,头一回触及这种事,就像醍醐灌顶,“长大”这个词明晃晃地刻在脑门上,变成一条鸿沟,等闲跨不过去,所以星河连站都站得比以前远,这是各自都该谨守的本分。   太子在燕居的时候,打扮很随意,不像平常冠服严谨,不过虚虚拢着头发,行动过后有几缕落下来,垂在颊畔,五官异常柔和。他不说话,只管看他的书,星河无事可做,便只好去看他。可是看着看着,发现那侧脸上浮起了笑意,唇角逐渐上扬,仰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不知看的什么书,看得这么高兴。星河正纳罕,听见他说:“看傻了吧?本太子果然如诗如画。”她一惊,悻然调开了视线,没有应他。   好在他这回并未顺杆爬,一手支着头,一手摩挲书页,漫不经心问:“公主府的案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星河道是,“安排了一个伙夫,明儿十二司会审时把人咬出来。高知崖的动向,咱们也已经掌握了,等拿他归了案,自然有他近身伺候的人出面指证他。”   太子点了点头,“物证呢?”   “衙门到时候派人过他府上搜查,乌头、鹤顶红,要多少有多少。”   太子长出了一口气,女人办事,也能像男人一样滴水不漏,真是难得。案子当天断不断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有话往皇父耳朵里传。事儿闹起来,可能不大好看,可对他来说,越不好看就越有胜算。   他把书合起来,抬手挠了挠头皮,“你给我篦个头吧。”说罢起身,往铜镜前去了。   星河应是,伺候他坐下,从抽屉里找出梳篦来,解开他的发带,放轻了手势替他梳理。他受用了,闭着眼睛叹息,“刚才要真幸了她,你心里什么想头儿?”   星河手上顿了顿,什么想头?没什么想头啊。可真这么说,不会又有坑在等着她吧!   “主子希望我有什么想头?”她这回很谨慎,一面给他篦头,一面紧紧盯着他。   他掀起半幅眼皮,从那一线微光里睥睨她,“拈酸,八成很伤心,觉得我再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发现这位主子自说自话的功力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他几时属于过她?从来都是他发号施令,她在底下点头哈腰应承,要说有关系,也是她当牛做马。   她僵着脸皮一笑,“那不至于,我替您高兴来着。”   结果他一哼,“何必强颜欢笑,我知道你的心。”太子那低沉的嗓音,有种苍茫的味道,他感动着自己,也试图感动她,“两个人正好,三个人嫌热闹……就我们俩搭伙,一辈子过起来也快得很。我是不忍心,一个疏忽顾不上你,你就受委屈了……我的人,自己怎么欺负都成,不能让你受别人的气。”   他半真半假,梦呓似的,星河听着虽好气,可鼻子也隐约发酸。   桃木梳从那缎子一样的长发间滑下去,她还真有了强颜欢笑的意思,“您别这样,没人敢欺负我。就算您将来迎娶了太子妃,我好好当我的差,人家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听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了半晌泄气地点头,“也是的,谁敢招惹你,一准儿被你拱下台。”   这话好像不是夸她的,她品了品,挣扎着反驳了一下,“那不能,太子妃是女主子,我不能连主子都拱,那太没个体统了。”   “可人家知道咱们的关系,拿你眼中钉似的,你怎么处?”   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那莫须有的名声,后来的难免嫉恨。她想了想,发现确实是大问题,便试探着说:“主子您要是疼我,放我出宫得了。只要我不戳在眼窝子里,太子妃也没那么恨我。我还当官儿,还给您办差,不过不在宫里,在外头也是一样。”   太子很认同的样子,“最好再让你嫁个人,生个孩子,这么着太子妃跟前就彻底撇清了,想恨也恨不起来了,是吗?”   星河头点了一半,却在他的怒目而视下卡住了,“怎么了?”   太子衔着恨,心想这人有时真的很令人心寒,他一直在努力维持彼此间的情谊,发小长长久久在一起,将来也是一段佳话。可她呢,她惦记的是另一个发小,因为那个楼越亭也还没下家,她觉得自己有机可乘了,就想飞出皇宫和他成双成对,和他生孩子。   一腔热血泼在了沙地里,太子沉重地看着她,“你名声都这么坏了,怎么还动那心思呢,就不能老老实实在东宫呆到死吗?”   这回惊愕的换她了,“我从来不在乎名声,您想让我在东宫呆到死,这也太出圈儿了。”   什么叫出圈儿?太子恼恨地站起身,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你嫁人,我的脸往哪儿搁?叫人背后戳我脊梁骨?敬事房都把人送到床上了,我照例能轰走,你还想着外头的人?”   星河简直觉得有理说不清,她捏着梳子比划了两下,“您……幸啊,这不是顺理成章的吗。说什么认门儿……您又没进过哪个门儿,您还认生,这不是叫人笑话吗。”   其实叫人笑话的明明是她,压根没影的事儿,叫他描绘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碍于他的地位,她早就捞袖子和他打起来了。   太子蹙着浓眉,吭哧带喘,十分生气。星河见势不妙,缩着脖子低头摆弄手里的梳子,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终于太子松了口,“那孩子太小,我没这癖好。”   星河一听有缓,“那您喜欢多大的,我给您物色,要什么样的都不是难事儿。”   他无奈地,也是真心实意地,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我喜欢年纪大点儿的,大点儿知道疼人。”   哦,她可算明白过来了,过早丧母,对他的心理还是造成了一定影响。说来怪可怜的,天下第一尊贵人儿,内心深处总缺乏安全感,所以愿意找个年纪大的,知冷热的,好弥补小时候的创伤。   作为发小,她很同情他,半带安抚地拉他坐回杌子上,说:“主子您放心,等公主府的案子办妥了,我就给您上掖庭找去。找个不满二十五的好吗?当然了,您要觉得二十五还不够,三十的也有,就是怕养孩子上欠缺了点儿……这么的吧,再挑两个年轻的预备着,指不定哪天转过弯来了,有现成的,不慌张。”   她一副官媒的架势,看得太子牙根儿痒痒。话要怎么说,这个榆木脑袋才能开窍?他不是不愿意和她挑明,问题是挑明了她不接着,往后只怕没脸相处。这倒好,盘算着给他物色奶妈子了,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怕是真忘了他是男人了。 第24章 妙手连环   太子扶额,“这殿里燃的是什么香,怎么闻着觉得头晕呢?”   星河说:“主子,您知道敬事房的规矩吧?头一回承幸的妃嫔,随人附带合欢香。那香是用来助兴的,这么着就不紧张了,能少些周折。”   太子哦了声,“你连这个都知道?”   星河点点头,“臣是女尚书,原本东宫的彤簿什么都归我管,这些东西虽没经过手,但惯例还是知道的。”   太子又抚抚额,“这么说来,这香有催情的妙用?”   她答得一本正经,“也论人吧,其实臣觉得熏香这种东西,拿来熏屋子很有功效,但要以香左右人的精神,那得在密闭的空间里,用很大的量才行。”一面说,一面观察太子面色,“主子怎么了?这味儿叫您不舒服了?臣立刻命人撤下去。”   她要转身,被他拽住了袖子,“没有不舒服,反倒舒服得很呢,通身热烘烘的。”他笑了笑,“别停,接着梳你的头。”   星河应了个是,在那头乌发上轻轻捋了一下。   镜子里的太子闭着眼,脸上有陶陶然的神色。他放松时眉舒目展,连那刀裁的鬓角,看上去都有清幽的书卷气息。桃木梳在发间穿梭,一下一下,静而畅达。彼此都不说话,时光最是温柔,不用费心遮掩什么,他踏踏实实当他的主子,星河本本分分伺候他,各得其所。   就这样熨帖了一炷香,她替他梳头,不厌其烦,可能心里没琢磨什么歪门邪道,所以眉眼坦荡。太子呢,脑子转得风车似的。殿里今夜的灯不似以往,灯罩都蒙着红纱,所以触目所及很有旖旎的味道。这种环境里,难免心猿意马,袖中的两手从虚拢到紧握成拳。镜子里看她的倒影,千遍万遍,其实从来看不厌卷。   他唤了她一声:“星河……”   “嗯?”她抬起眼,“主子有什么吩咐?”   他心头隆隆跳起来,“我有点热。”   她听了撩他的头发,顺便探手摸他领上那片皮肤,果真汗津津的。   宫人伺候主子,尤其贴身的那种,没有那么多忌讳。就像小时候看妈照顾他,刚会走那会儿时刻紧盯尿布,想起来就伸手摸一把,没谁磕头通禀,说“奴才侯侯您的屎尿”,那话没法说出口。太子觉得星河这种反应就和看妈一样,然而在他眼里情况有变,那指尖轻轻一触,他就寒毛耸立,心火燎原。   星河嘟囔,“大约是火炕烧得太旺了,臣去传话,让他们压着点火头。”   太子说不必,抬手松了松交领,这下畅快了,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结果引发了身后人的尴尬。   太子是练家子,六岁开蒙起就有三位武习师傅轮着交他骑射,十六年下来早练得一身精壮。平常华服包裹瞧不出来,今天一松领子,好家伙……星河头回看见那体格,影影绰绰,壁垒分明。再加上松散的长发,恹恹的神态,真有说不出的奇异的美感。   她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谁知没留神,和他视线迎头相撞。她难堪地讪笑一下,忙放下梳篦扯起袖子,狠狠扇了两记,“主子凉快凉快吧。”   他终于转过身来,含冤似的看了她一眼,“我头晕。”   她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还是那合欢闹的,“我让人撤香……”   可他忽然倾前身子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了她肋下,“别动,就这样。”   星河顿时僵了手脚,推他两下,没能推开,“您别不是要厥过去了吧?”更卖力地扇着袖子,在他背上轻拍,“主子,您可别吓唬我。”   太子抱着美人腰,起先是想让她看看厉害,后来不知怎么路子偏了,就生出别的想法来。不过这丫头是个木钟,撞了也不响,她似乎除了最初的尴尬,接下来就一心一意开始担心起他的身体来。左一句主子,右一句主子,他嫌她聒噪,使劲又扣了一下她的腰。   这下子星河发觉事态不对了,这算怎么回事,刚争完“发小”的名号,就打算更进一层?   他的脸埋在她肚子上,她害怕小肚子肉多叫他耻笑,使劲吸了口气。可他不肯起来,抱紧了不放,她拿一根手指头捅了他一下,“您这么着,不怕憋死吗?”   憋死当然怕,所以太子换完气,继续埋着。   在殿里伺候,不兴穿得太厚实,女官和宫人们通常只穿夹袍,以免行动笨拙。这么一来,给了太子可乘之机,他边蹭边想,星河的肚子好软,就算她假模假式缩着,他还是感慨好软。其实这事儿他早就想干了,不过平时没逮着好机会。这回借香盖脸,回头说起来也有推脱之辞,当时不过迷了心窍,不是他本意。   头顶两昆仑,仰起来就能够着山巅,他鼓了好几回勇气,可惜没敢。就这样,也觉得满足。她身上的香气被体热一蒸,铺天盖地往他鼻子里钻。小心翼翼嗅两口,他还是喜欢她的味道,所以那认门儿一说,也不是空口无凭的。   他搂得越紧,她越忸怩,絮絮说:“您怎么赖子似的……”   半晌他终于抬头望她,“先前人扔在我床上,我没答应,你知道我这会儿多难受?”   星河也有些心慌气短了,这样的氛围,闹得不好就要出事的。她支支吾吾,“那我把人叫回来吧,横竖就在值房。”   他却不说话了,贴着身站起来,就地旋了半圈儿,星河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就半仰在了妆台上。   铜镜抵着她的背,后心一片冰凉。两手撑在桌沿,半把梳篦硌住了掌心,泛出辛辣的痛感。她愕着两眼,正对上太子朦胧的视线,他越凑越近,甚至看得见他鼻尖上沁出的细小的汗。她慌里慌张,“干什么?”   他听后不太高兴,“你说干什么?”伸手在她颈间葡萄扣上一拧,把脸凑了上去,嗡哝着说,“要不让敬事房记你的档吧。”   星河两脚没法着地,八字大开着保持平衡,他觍着脸一笑,居然还想嵌进来。说时迟那时快,她脑子发热,想都没想,一脚蹬了过去,顺利把他蹬开了。可不知是不是慌乱之中偏了准头,她这脚蹬出事儿来了,只见太子爷脸色骤变,倒退了几步,两手掐腰,两腿虚晃,到底没撑住,一屁股坐回了杌子上。   这是闯祸了?她吓得头皮发麻,跳下来追过去,一手在他小腹上乱摸,“踢在哪儿了?踢坏了吗?啊,我的主子……”她几乎要哭了,呜咽着说,“是我混账,不知轻重……我传太医去。”   太子疼得掰不开牙关,只是攥紧她的袖子不放。回头太医来了,伤了这地方,他还做不做人?   “没事儿……”他强颜欢笑,“一会儿就好了。”   想来想去也不能怪她,是自己没存好心,活该现世报。不过这种疼啊,真是难以描述,他很想揉一揉,可她在跟前,他除了掐腰,没别的办法。   他疼得直匀气儿,双眼含泪说:“星河啊,你先回去吧。”   她不答应,跪在他面前一个劲儿替他揉搓,“万一我一走,你死了可怎么办!”也是急到一定程度口无遮拦了,她觉得害怕,真怕明早起来东宫挂起了白幡儿,到时候局可就全乱了。   她哭哭啼啼,“我给您揉揉……”摸索了半天,“是这儿吗?”   太子的脸从白到绿,最后又转红。疼痛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大的空虚,像个笊篱,把他整个罩住了。   “唉、唉、唉……”他腼腆地避让,“没事儿,不疼了。”   她不信,“您看您的脸,一会儿一个色儿。”心里懊悔至极,刚才没踹那一脚倒好了,万一踢出好歹来,毁绿了肠子也不顶用了。   细细摩挲,看他不好意思,她倒很坦然,“我轻一点儿,您喘两口气,缓一缓。”撸猫撸狗似的,来回走了几趟,仰着脸问,“怎么样?好点儿没?”   太子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说:“宿星河,你胆子真大,要是爷往后生不出儿子来,你得负责。”   这个有点难为人,叫她怎么负责呢,“那我将来生个儿子过继给您,您看怎么样?”   想得倒挺美,她和别人生儿子,然后送到他名下,继承他霍家的大统?狼子野心昭昭,这都不打算背人了!太子爷抽着气儿咬牙,“你琢磨什么呢?我都成这样了,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那怎么办,他不是说万一生不出儿子嘛。她手上忙碌,本想再安慰他几句,可是揣捏着,渐渐小肚子有了轮廓,她咦了声,“别不是肿了吧……”   太子一惊,悚然掸开她,她怔了半晌,好像明白过来了,站起身讪讪地,搓着手道:“那什么……夜深了,主子歇着吧。”   从殿里逃出来,临走最后瞧他一眼,他两手捂住了脸,看上去有点忧伤。星河自己也觉得太没溜了,事情怎么弄到这地步,明明人前都很精明缜密,两个人独处时就像两个脑力不全的傻子。可能世上的发小都这样,性别早就模糊了,玩笑起来没什么底线。   经这么一闹,确实头昏脑胀。殿里太热了,热得人几乎发痧,她跑出殿门,站在廊庑底下干呕了两下。转身要离开,见德全挨在抱柱后头,两个芝麻小眼直放精光。   她吓了一跳,“总管,您干什么呢?”   德全上前来,对插着袖子嘿嘿发笑,“大人,您怎么了,身上不好?我这就传太医来,给您诊个脉好么?大冷的天儿,得留神身子骨,万一有了好信儿,自个儿不知道,出了岔子多懊悔呀。”   她怔了一回,心说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有什么好信儿?真以为嘴上胡诌,就能诌出孩子来?可今儿又有了“认门”一说,还能怎么的呢。她心里惆怅,自己的名声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被殿里那人败坏尽的。今天踹他一脚,刚才还亏心来着,现在一想,又心安理得觉得他活该了。只是可惜了她自己,越亭随她哥哥办事,本就在一条船上,他又没成婚,自己暗暗也有那念想。如今脏水泼了一层又一层,连她自己都认为配不上人家了,本来还想寻个机会和他解释的,这下恐怕是没这个必要了。   德全眼巴巴看着她,等她点头,她叹了口气,“总管,明儿把东宫所有宫女的花名册子拿来我瞧。”   德全不明所以,“大人要花名册子干什么使?”   她远望长空,“看看有没有年纪大点儿的。”   这回德全明白了,他哦了声,脸上布满了笑容。敢情自己也着急啦,想找年纪大点儿的备着,日后好给皇太孙当看妈。唉,老奴不容易,老奴操碎了心,老奴别出这个苗头来,简直涕泪沾襟。当初恭皇后在时,他就给派到了太子爷身边,可以说是瞧着太子爷长起来的。太子爷吧,天潢贵胄,性情孤高,瞧得上的女人到今天为止只有宿大人一个,这么下去不得出大事儿吗。现在好了,终于有后了,德全嗳嗳答应着,忍不住卷起袖子拭泪,把星河弄得一头雾水。   她无奈地掖着两手道:“我刚和主子恳谈了一番,他说他喜欢年纪大点儿的,今天这位女侍中……忒小了。”   德全又傻了眼,“爷们儿不是就爱年岁小的吗,咱们主子爷……”   这个谁知道呢,星河耷拉着嘴角囫囵一笑,没再同他细说,自己披上斗篷,回命妇院去了。     因头一天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次日辰时,五府十二司的主笔先后都到了控戎司。星河是这件案子的主审,早早儿立在大门外恭候,一一把官员接进府衙里来。她的身份特殊,内阁人都知道,因此和她寒暄起来也分外热络礼遇。   她把话都说在了头里,“案犯是半年前,随同府里另五名仆役一同拿进控戎司来的。半年过去了,人心会变,卷宗却还是半年前的卷宗。虽说后来供状卑职重做了一遍,人也重审了,但案犯承认得太过干脆,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我这里呢,人犯认罪,没法深挖,诸位是知道的,事关公主府,兹事体大,颜面要紧。今儿请诸位大人来,咱们走个过场,关上了大门儿办事,好歹都在控戎司内。”   主笔们都明白其中缘故,其实这种案子,说白了有个人顶缸就成,管他是私怨还是受人指使。   堂上吆五喝六的,该有的排场都铺排起来,衙役手里的水火棍好一通杵,伙夫在一片“威武”声中跪在了大堂中央。过去的半年屡屡过堂,惊弓之鸟熬出经验来,升堂的架势根本吓不住他。上首端坐的主笔问他话,他闷着头一概不答,既然问不出所以然,该结案就结案吧,大家都怪忙的。   千户执起状子,立在堂下宣读,从疑犯的姓名年纪,一直读到他入公主府当差揩油。伙夫当初没入行唱戏,真是屈了才,他一直静静听着,听到毒杀驸马时,猛地嚎啕起来:“冤枉……小的冤枉,小的有冤要诉,请青天大老爷为小的做主。”   他这一招当堂翻供,堂上主笔们都直起了身子。星河手里盘弄着羊脂玉把件,听他一字一句照着事先的吩咐回禀。终于“高家二爷”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她暗暗松了口气,转而脸上露出难为的神色,问堂上主笔们:“这事儿怎么料理才好?高少卿可是驸马手足!”   主笔们面面相觑,“照理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她当即站了起来,“来呀,着令千户徐行之,执控戎司手令捉拿嫌犯高知崖。”堂下铿锵一声得令,临街的大门缓缓开启,门臼发出凄凉的挽歌,在这冬日寡淡的阳光下传出去老远。   她复回过身来,向堂上诸人拱手,“既然案子又生枝节,今天的会审恐怕难以决断了。请诸位大人据实回明皇上,容卑职两日,卑职必定排除万难,查个水落石出。” 第25章 寒殿孤臣   说实话公主府的案子是个烫手的山芋,在朝为官的,能够不沾染,就尽量不要去沾染。   当朝六位公主,其中最得皇帝宠爱的就数这位暇龄公主。可能因为是头生女的缘故,和垫窝儿的信王一样,幼时随皇帝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出嫁,广储司里的古董珍玩凭她喜好挑选,一应作为陪嫁送入公主府,这样的优待,是后来的公主们连想都不敢想的。现如今公主府出事儿了,驸马被杀,元凶指向其胞弟,换做民间,可不是好一出家门不幸的惨案吗。但涉案人员的身份一变,王法面前也要讲三分人情了。倘或这锦衣使圆融,把伙夫硬扭成凶犯也不是不行,原本大家伙儿还犹豫,可没等众议,她就下令拿人了。既然如此,只有从善如流,横竖人家背后有太子,万事都不怕的。   十二司主笔们站起身来,纷纷向她拱手,“宿大人请放心,我等入宫后,自当向皇上禀明原委。呃……案情峰回路转,令人始料未及,待嫌犯到案后,控戎司可以具文书,直报内阁军机值房……毕竟是国事,更是家事嘛。届时太子千岁若是方便,宿大人最好请太子一同前往,这个这个……”后头的话没说出口,大意是万一皇上迁怒,有太子爷在,好歹还能转圜。   星河向诸位大人作揖,“事儿一出,真慌了手脚,多谢大人们提点,卑职会加小心的。”一面说,一面将众人送出了控戎司。   伙夫被重新押回牢房了,她坐在深幽的正堂里,坐了很久。先前正堂腾出来办公主府的案子,南玉书照例回避了,这会儿慢慢从廊下过来,先透过槛窗往里瞧了一眼,见她寂寂无声,到了门上站定脚,局外人似的问了一句:“出纰漏了?”   案犯临时翻供,锦衣使出师不利啊。她吃了瘪,他就暗自称意,连站立的姿势都分外大马金刀。   星河摸了摸鼻子,语带落寞,“可不嘛,崴泥了,徐二马称自己是屈打成招,真凶另有其人。”   “太仆少卿高知崖?”南玉书逸出同情的长叹来,“我到今儿才知道,宿大人手里的案子是真不好办呐。我这头了不得王公们,大抵还是官员居多。您那头呢,但凡能开牙建府的,都是宗女。娘家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个不和宫里有牵扯?”啧啧感慨,“这职当的,免不了得罪大人物。”   她知道他幸灾乐祸,只作没听懂。站起身冲他拱手,“我的大人,这时候您可不能站干岸,您得帮帮我。”   南玉书哦了声,“这可是你锦衣使负责的案子,我就是想插手,恐怕也插不上。”   星河摩挲着手里的“马上封侯”把件,温吞笑道:“话不是这么说,锦衣使审宗女命妇,案犯果真只是徐二马这样的草民,我办了也就办了。现如今又牵扯上了高知崖……他可是太仆少卿,这就又回到您手里了,少不得劳您大驾审问此人。”说罢一顿,刻意压了压嗓子,“南大人,咱们都是为太子爷办事,何论你我呢。我上任时主子便嘱咐我,要与南大人精诚合作,现在看来我是一片丹心,南大人却没拿我当自己人啊。”   她巧舌如簧,是纵是横全在她口中。南玉书并不因旁的动容,而是那句“都为太子爷办事”。暇龄公主府的案子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真凶是个不相干的人则罢,忽然间咬出高知崖,问题就大大复杂了。牵一发动全身,暇龄公主就是其中关键。这一仗要是打漂亮了,在太子跟前就是一大功。   南玉书转过视线来,审视眼前的女官,其实琢磨不透她的用心,但权衡再三,还是把审问高知崖的担子接下来了。   星河心满意足,拱手道:“一切全仰仗南大人,我已经命千户去拿人,连同他近身伺候的小厮一起,带回府衙交南大人处置。少卿府也严密控制起来,回头大人可命人搜查,多多少少总会有线索的。”   所以后面的路她已经铺好了,只是借他走一遭儿。南玉书心里明白,但不知她是否早得了太子授意。反正最终的目的就是借此挫败简郡王,只要能达成,管他明招儿昏招儿。   南大人振臂一挥,召集人马直开高府。星河在门旁的阴影里长出一口气,如此一来,简郡王面前她就好搪塞了。   江城子压刀进门,说已经从太仆寺拿住了人,正押回衙门里来。她点了点头,“派人盯着公主府,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回禀。还有一宗……打发两个番子,乔装成乞丐混进人堆儿里,把高少卿被控戎司捉拿的消息散布出去,还有他和暇龄公主的私情……”   江城子立时明白了,拱手领命退出了正堂。   事儿总算办妥了一半,暂且可以松口气了。她走出大门,走到阳光下,衙门内外都是黑衣黑甲的番役,触目所及只觉凝重。调转过视线来,看院子里那独一棵的银杏树,冬日早就脱得一身精光,却在一支欹伸的枝桠上残留了一片叶子。金黄的叶,身披日光照旧耀眼夺目。   下半晌可以不慌不忙,她用罢了午饭,上刑房走了一趟,看南玉书审问人犯。办案子有个流程,徐二马经受一番拷问是免不了的,斥问他是否诬陷朝廷命官。相比丢了小命,皮肉之苦再如何都得忍受。徐二马仓惶看向星河的时候,她抬起手,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微尘——不顾自己,也得想一想外面的家人。所以棍刑相加,打得他满口鲜血,他也没有求饶,仍旧一口咬定是高知崖毒杀了驸马。   接下来受审的,就是高知崖的长随,早前有了安排,咬起旧主来不遗余力。星河旁听半晌,毫无意外,后面也懒得再听了,抱着她的小手炉走出了刑房。   路过轿房时,看见叶近春正拿掸子扫那蓝呢轿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一个没留神绊在抬杠上,绊了个好大的趔趄。她愣了下,见他垂手抚抚胫骨,忽然想起昨晚不成人形的太子。今天她忙着处理手上的事,倒把他给忘了,不知道那一脚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今天还直得起腰来吗。   看看时辰,再盘算一下后头的差事,想就此回宫,又觉得时间太早,回去了也未必遇得上。于是去了档子房,静下心来看卷宗,把过去十年的大要案件都翻了一遍。等看完,抬头发现太阳也将西沉了,忙收拾停当,辞出官衙回宫。   衙门在什刹海边上,沿海子要走一程路,官轿颠荡,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停下了。叶近春在轿外捏着嗓子通禀:“大人,咱们遇上枢密副使啦。”   星河一听忙打帘下轿,果然看见她哥哥就在轿前,正含笑看她。   他们家,由来只有兄妹俩,宿星海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人到了一定的位置,习惯端着架子不近人情。可是遇见妹妹,那架子就端不成了,还没见人就先笑,那张历练过后愈见沉稳的脸,也因兄妹相见变得生动起来。   星河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张开两臂跳了过去,“哥哥!”   星海忙接,嘴里念叨着没长进,双手却稳稳托住了。   夕阳下一样明亮的眼睛互相打量,星河看见哥哥蓄起了胡子,多年没见,早不是当初唇红齿白的模样。她嘻嘻发笑,“这胡子留得好看,比爹的好看。”   宿大学士的胡子是出了名的乱,别人顺着长,他的东倒西歪没有方向。星海听见她这么编排父亲,说她没规矩,可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半分。   真真是亲兄妹,官场上多厉害的手段,到了这里全数化解,有的只是手足间脉脉的温情。星海问她好不好,衙门里的案子断得怎么样。其实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她今天有一番大动作,实在不放心,便在她下职的路上截她。   星河还是一笔带过,说一切都顺利,他听后颔首,把一个小包袱交给她,“里头是喜饼和红蛋,你小嫂子又给我添了个儿子,明天就满月了。”   她讶然,“不是才生的孩子吗……”很快明白过来,所谓的小嫂子,是他的侍妾。   古来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宿家往上倒两辈,都只有一位正头夫人,所以星海看上去有些惭愧,“是你嫂子的陪嫁,原先做通房的,后来正式纳进屋里了。”   星河没来由地感觉有些失望,本以为哥哥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   她把包袱接过来,抱在怀里向他道喜。他摆了摆手屏退左右,这才真正说明此来的用意。   “简郡王得了消息,下半晌约我见面,勃然大怒,可见他也察觉不妙了。他那头你不用担心,我暂且好言稳住他,他也不能怎么样。只是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宫里不比外头,在外我能保你,深宫内苑我鞭长莫及,全靠你自己。”   她抬眼望他,“简郡王没有勒令如何么?”   星海摇头,“事已至此,补救也来不及了。人进了控戎司,是搓圆还是捏扁,全在你们,他碍于身份,绝不可能为妹妹出这个头。”   星河轻舒了口气,“这就好,等我把事做成了,再向他告罪不迟。”   星海再三叮嘱她小心,毕竟众目睽睽,耽搁得太久了也不成,复又说两句体己话,星河还是同他话别回宫了。   然而今天果真不同于以往,她在玄德门上接了暇龄公主入宫的密报,天街那头的安礼门上就有太监快步前来,打袖向她行礼,“宿大人吉祥,我们昭仪娘娘有示下,请宿大人过凤雏宫说话。”   终究是事发突然,加上公主进宫告状,左昭仪坐不住了,看来今天这顿排头她是不吃也得吃了。   定定神,随小太监进了凤雏宫。正是掌灯时候,昭仪凉着一张脸,坐在明暗交接的宝座上,边上是横眉冷眼的暇龄公主。   星河行礼长揖,“给娘娘请安,给公主请安……”   左昭仪淡声哂笑,“当不起,宿大人如今位高权重,不该是你朝我们行礼……”一面说,一面起身朝她肃拜下去,“是本宫朝你行礼才是。”   这举动着实令星河意外,如此她是不能站着说话了,不得以,只好在宝座前跪了下来,顿首道:“折煞臣了,臣万死,请娘娘降罪。”   脸色铁青的左昭仪死死盯住了她,阴阳怪气道:“你可有什么罪呢,大公无私的铁面包青天,当初我不该举荐你当锦衣使,该求皇上让你当指挥使才是。宿星河,你忘了你是怎么有今天的了,公主府上这么点案子被你搅得一天星斗,你究竟是存的什么心?”   星河把额头抵在了栽绒毯上,“回娘娘的话,原本牢里的一切臣都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今天过审,这桩案子就算结了。可臣也没想到,那个伙夫临时翻供,把高少卿抬了出来。臣就算有心偏袒,当着十二司主笔的面,也不好行动,请娘娘明鉴。”   “全是托辞!”暇龄公主的声音又尖又利,接口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让那个伙夫有机会开口?你控戎司是干什么营生的,拔舌缝唇,什么毒招儿使不出来?留下这么个祸根,宿大人真真办的一手好差!”   星河觉得堂堂的公主,为情所困时就不动脑子了,着实说不过去。等她嚷完了她才迟迟应答:“倘或不必经十二司过问,臣在狱中直接了结这案子也不是难事。可既然要过审,人犯说不出话来,堂过了也是白过,不算数的……”   她话还没说完,又迎来暇龄公主山崩般的怒气,“诡辩!尽是诡辩!我看你是临阵倒戈了,还在咱们面前蒙事儿。前儿你来我府上问话,太子紧随其后是什么缘故?你有胆儿在我跟前承认自己是他的禁脔,当时我就觉得不寻常,现在看来不是我多心了。”转而对她母亲道,“他们沆瀣一气预备坑害咱们,您还没看出来吗?到底要容忍这反叛,容忍到多早晚?”   星河自然要叫屈,她换了个惊惶的声口道:“殿下……娘娘,臣绝没有背叛主子的想法。臣刚入控戎司,臣比任何人更希望能开个好头。疑犯翻供是臣始料未及,发生这样意外也不是臣能控制的。”   左昭仪眼见要到手的后位可能就此打了水漂,正恨得咬牙,听见她辩驳愈发急火攻心。她双手抓紧两旁引枕,人因愤怒绷成了一张弓,“我问你,能不能把高少卿从里头捞出来?”   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捞?她摇了摇头,“朝中官员涉案,归南玉书管。高少卿已经被拿进大狱,这会儿正严刑拷打呢,怕是捞不出来了。”   暇龄公主一听大放悲声,小情儿难逃厄运,这才是对她切身的伤害。   一旦翻案无能,大势也就去了,左昭仪喟然长叹:“当初因这案子归控戎司办,我怕霍青主从中动手脚,才千方百计央了皇上让你任副使。本以为你是能耐人儿,这么点子小事总能捋平的,谁知是我高看了你……抑或是你对太子动了情,打算卖主求荣了。”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更注重感情,出了岔子思来想去找缘由,无非在情上打转。星河准备好应付简郡王的那套,在这娘俩面前全不管用。她们才不问你是不是刚完成了主子交代的另一桩要事,她们只看当下,办不好,必定是你心随身子走了。   她有些不耐烦应付这些浅见的女人,于是就欠缺了赌咒发誓,哭天抹泪那一套。在左昭仪母女看来,这不是梗脖子的表现是什么?   暇龄公主霍地站起身,一手笔直指向她,“她是太子禁脔,连她自己都承认的!”   左昭仪终于露出鄙夷的神色来,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不要脸。   “你爹娘没好好教你规矩,这宫里我当家,我来教你。”左昭仪偏过头,半边面孔彻底陷入昏暗里,扬声叫年世宽,“掌嘴,照准了她的脸,给我狠狠地扇!”   年太监应了个是,不多会儿擎着手过来,手上套着小羊皮的手套,到她跟前说了声对不住。   宫里掌嘴不在乎响动,只求打得入骨,打得疼。就像笞杖着实落在皮肉上,表面完好,里头能给打烂了。星河看着年太监扬起了手,脑子里一片空白,知道这回不能幸免。只是这掌嘴对女官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啪地一声闷响在她耳边炸开花,把她唯一对旧主的一点愧疚也打碎了。 第26章 敛步随音   照着规矩,星河身上不单有东宫尚书的衔儿,还有外廷二品官员的差事。宫中女眷别说一个昭仪,就是连皇后,轻易都打不得她。左昭仪狗急跳墙,显然是忘了这一点,她只记得宿家是简郡王的奴才,宿星河在凤雏宫里也是奴才,她打得也骂得。所以一巴掌下去,她又逼问能不能把人捞出来,得到的答案是不能,于是有了第二掌、第三掌。   星河忍得心都打抽了,她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就算是正头主子,除了常骂她没良心,也没动过她一手指头。要掐着斤两较真,能把自己给气死,她只有开解自己,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就当这是一回劫难,孙悟空那么厉害的人物,也有被小鬼儿暗害的时候。自己折的面子,早晚十倍百倍讨回来,只是眼下不能发作,就算咬碎了牙,也得扛着。   脸上火辣辣地疼,年太监是左昭仪的狗,他憋着坏,照准左脸打了个十成十。星河觉得连耳朵都隐约牵痛起来,她们再叫嚣,她也不过听个大概。   “你别怨我,这是对你办事不力的惩戒。”左昭仪站在荷花藕节脚踏上,烛火映着她的脸,冷漠而狰狞,“别忘了你宿家和郡王府拴在一根绳上,要上天,咱们一同上天,要下地狱,你宿家满门都得陪葬。”   星河仍旧跪着,俯首叩拜下去,“是,谢娘娘,臣没齿不忘娘娘教诲。”   这话听来不善,暇龄公主重重哼了一声,“别不服,要办你宿家,不费多大周章。今儿给你下个死令儿,高少卿的罪,就算赔上你锦衣使的前程,也得给我洗脱了。这事儿关乎多少人的体面尊荣,我不说,你也应当知道。”   伏地的星河握得两拳颤栗,却愈发显得恭顺谦卑,“殿下,臣自然会尽全力,可臣还是那句话,朝中官员犯事,不论巨细皆归指挥使南玉书管。臣不过是个副使,上司撂手,臣可以接管,但南玉书抱定决心亲自过问,臣除了旁观别无他法。”   车轱辘话来回说,似乎永远也没个决断了,暇龄公主急得迸出了两眼泪花,声嘶力竭呵斥着:“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把南玉书赶下台,自己当指挥使不就结了!”   星河没再应她的话,和一个即将痛失所爱的人讲道理,实在太费劲。   她戳在眼窝子里,什么办法都想不出,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不可一世的贵人们头一回在她身上体会到了束手无策的彷徨。暇龄公主在地心旋磨,留下除了蹉跎时间没别的了,倒不如上外头活动活动,兴许还有路可走。   她转身便朝殿外去,左昭仪急追了两步,“宫门都下钥了,你上哪儿?”   暇龄公主只说回公主府,很快便出了凤雏门。   助威的人没了,再追究下去也没意思了,左昭仪厌恶地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咬牙扔了句“滚”。   星河照旧行礼如仪,然后一步一步后退,却行退出了前殿。   没把人弄死,终究后患无穷,年世宽似乎比左昭仪更明白这个道理。他一面悄悄觑她,一面亲自送她出宫,絮絮说着:“宿大人啊,奴才刚才也是没法子,您可千万别记恨我。咱们是给人当差的,闹得不好人头落地,奴才不像您,摁死我比摁死只蚂蚁还容易。其实奴才也是为着您,要是蒙混,您只怕还不只挨这三下,您看……”   星河冲他冷笑了声,“谙达对我的好处我记着呢,等将来一定一并报答。”   夜凉如水,冰冷的薄雾打在脸上,烫极遇冷,又是一阵骤痛。她没敢抬手摸,可是感觉得出来,大约是肿了。宫灯在宫门上孤伶伶吊着,入夜后侍立的人都撤回各宫了,外面夹道上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   年太监还在边上努力周全,“宿大人,奴才打发人送您回东宫吧……”   星河漠然乜他,冷冽的眼神,丝毫都不领情。   年世宽没办法,只得识相告退。身后的宫门一阖,她形单影只站在那片孤光下,清瘦的身形,和那巍巍宫门比起来,那么微不足道。   有个人快步从千步廊的甬道下穿过来,星河正是气涌如山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清,被他拽着就走。他走得极快,燕服的广袖鼓胀起来,人欲凌空似的。星河脚下匆忙,借着廊下悬挂的宫灯看见那磊落的鬓发,还有紫金冠上簌簌摇颤的升龙,是他。   谁也没有说话,她感觉到他扣着她腕子的手那样坚定有力,看来这发小还是挺管用的,该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甬道上每隔十步就有一灯亭,灯光虽然杳杳,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了。就这样,从凤雏宫外一直走回东宫,他越走越快,她几乎要跟不上。总算回到丽正殿,殿里的人被他挥袖屏退了,他这才转过身来,拧着眉,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那双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她解读不出来。他这么瞧她,她有些羞愧,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早知今日啊……太子暗暗苦笑,宿家还愿意为那样的人卖命吗?   她被传入凤雏宫他知道,甚至她被左昭仪申斥掌掴,他也知道。可惜他没法闯进去要人,太子夜闯皇父妃嫔的寝宫,是个什么样的罪名?这当口不能让人拿住任何把柄。既然搭救不得,就免不了要委屈她,其实照他当时的想法,让她看清人、认清道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可当他看见她脸上五个鲜明的指印时,忽然就后悔了,他应该杀进凤雏宫,杀他个片甲不留才对!   他撑着膝头,躬下身子平视她,“疼么?”   她依然闪躲,“不疼。”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吃了暗亏也不吭声。   他知道她尴尬,没有追问详细经过,锦帷后有人探了探头,“主子,蛋来了。”   他伸手把托盘接过来,这是德全的主意,说拿鸡蛋滚上几圈,能消肿去红。凤雏宫那头电闪雷鸣的时候,德全就先行一步回来预备了,本以为不会太出格,没想到借光一看,那细腻的肉皮儿坟起来好大一片,边缘都带了一层浅浅的淤青,明天天亮,恐怕就不能见人了。   太子拉她坐在南炕上,自己弯着腰敲蛋剥皮。头一回做这种事,也或者是太过气愤了,双手不由自主打颤。好容易把蛋壳剥干净,小心翼翼捂在她脸上,滚上一滚,她皱眉抽气,他的心就攥起来,比打在他身上还叫他疼。   “忍着点儿,很快就好了。”他这么安慰她,就像昨晚挨她一脚后的故作轻松,“不是什么大事儿……”   星河本来铁骨铮铮敢作敢当,看开了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儿。可不知为什么,他在身边委屈就一口气扩大了几十倍,克制再三还是红了眼眶。   太子看在眼里,一颗心直往下沉。那半边脸颊红得厉害,不是说这么治能够减轻症候的吗,可为什么鸡蛋越走,她的脸就越肿?他停下打量,发现已经到了让他忍无可忍的地步。他恨极了,猛地掣回手,狠狠把蛋砸在金砖上,顿时砸得满地狼藉,黄白一片。   这样雷霆万钧的怒气,把星河唬住了,她嗫嚅着:“主子……”结果又被他拽起来,不由分说给她披上大氅,拉出了丽正殿。   “持我的名牌通禀立政殿,臣有要事,连夜求见皇上。”   他这么做出人意料,宫里入夜后宫门锁闭,非有紧急军务而谒见,以阑入①论处。这个时间去见皇帝,谁知道万岁得不得闲,再说圣驾究竟是在立政殿还是甘露殿,除了御前的人谁也说不准。   星河刹住了脚,“主子,这么晚了,您究竟要干什么?”   他满面萧索,“你别管。”   皇父人在哪里,他当然是知道的,这宫城禁苑要是没有第三只眼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若说他冲动行事,也不尽然,他办事一向经过深思熟虑,这会儿去见皇父,一则为星河申冤,二来正好坐实公主府的案子,逼皇父表态。左昭仪这三巴掌有行私刑的嫌疑,如此一手遮天,拿什么德行来隆正位之仪?   太子深夜见驾,必定不是小事。话很快传进了立政殿,他们进宫门时,信王已经在丹陛下等着了。   “哥哥。”少年亲王见了一母同胞,向来亲厚热络。先皇后大行时他才六岁,后来一直随皇父而居,可说是皇父一手带大的。当初要不是太子必须镇守东宫,兄弟俩本应该在一处,不过这点距离没能隔断手足之情,平时见了面必要勾肩搭背一番,然而今天瞧着哥哥脸色很不好,他也识相端严起来。   “皇父歇下了没有?”   信王说没有,“还在看南疆的折子。”一面探头瞧星河,灯笼光照不清她的脸,他疑惑地问,“这么着急面圣,驸马案有新进展了?高知崖背后别不是还有人吧!”   太子哼笑了声,“有没有人都救不了他了,他必须死。”   信王还是头回见他哥子咬牙切齿的样子,正闹不清原委,等人到了大殿明亮处时,一看才恍然大悟。   太子这回下了跪,直隆通儿说:“昭仪娘娘打了儿子的人,儿子的人并没有半点错处,不过是秉公执法罢了。”   连皇帝都愣住了,看看这位新上任的锦衣使,又听太子一口一个“儿子的人”,从御案后走出来,仔细端详了星河的脸。   “这是……”掌嘴了么?宫里打人不打脸的规矩由来已久,别说堂堂的女官,就是掖庭最下等的杂役,也断没有随便掌嘴的道理。   皇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太子起身,没忘把“他的人”拽起来。也不需要星河开口,他一个人娓娓向皇父呈禀:“今天控戎司为高仰山的案子结案,人犯中途喊冤,称真凶是太仆少卿高知崖,十二司的主笔当时悉数在场,前情经过必定也回禀皇父了。作为这起案子的主审,缉拿嫌犯归案问话,何罪之有?结果她晚间被左昭仪传入凤雏宫申斥,出来的时候带了一脸的伤……儿子不能明白,儿子宫里的人,还兼着控戎司副指挥使的职,凭什么随意被人打骂?她是朝廷命官,是二品大员,不是外头山野村妇。昭仪娘娘虽然掌管宫务,但动用私刑掌掴外朝命官,实在令儿子不解。”   如果这件事本身不算大事,那么透过表面看本质,就能看出事态的严重性来。   皇帝还没开口,信王便帮着敲缸沿,啧啧道:“了不得,了不得,没准儿凤雏宫将来还有设昭狱的一天呢。好好的花容月貌,看给打成什么样了,难怪我哥子要心疼。他可就这么一位心头好,恐怕昭仪娘娘打的不是宿星河,是太子爷的脸吧。不知皇父听没听过一个传闻,据说大公主和驸马貌合神离,背后正主儿就是这小叔子……”   他话没说完就挨了训,皇帝斥他,“不大的人,整天打听些男盗女娼的事儿。”   这就说明皇帝是知道的,一时情急,连这么不雅的词儿都用上了。信王和太子面面相觑,星河却向上拱手:“臣受辱,不过是个人的小事儿,不提也罢。但求皇上准控戎司彻查此案,还枉死的驸马爷一个公道。”   要求合情合理,皇帝纵然为难,这种情形下也不好一味袒护。   多丢人的事儿啊,倘或是真的,帝王家的脸面也算是丧尽了。他恨公主不长进,明明那么千珍万重地疼爱着,最后居然惯出了这身不成体统的毛病!皇帝深深叹了口气,“真是十头牛也拽不起一个拼了性命往泥潭里缩的人。这桩案子,朕命控戎司严查到底,谁敢出面阻挠,以同案犯论处。”   然而圣谕是拿着了,在简郡王母子眼里,她也彻底沦为了太子派。所以霍青主这人就是蔫儿坏,明着给她申冤,暗里又坑了她一把。你要说他好,他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事儿闹到皇帝跟前,既打压了左昭仪,又向宿家摆出了姿态;说他坏呢,他刚才那模样,着急忙慌给她剥蛋敷脸,从他的举止上看,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信王爷送他们出立政殿,一直送到了虔化门外,向东一指,“我过两天搬到武德殿单住,明年就该开牙建府了。”饶过太子冲星河拱手,“二嫂,你今儿受苦了,回去让二哥好好滋补滋补你。”   星河冲他一笑,牵扯了左边脸颊,痛得龇牙,“王爷,我不是您二嫂,您误会了。”   信王不管那些,他说:“你放心,谁打的你,用不着我哥子动手,我给你讨回来。”   太子还是干干净净的太子,一国储君当然不能喊打喊杀的,至少在登基之前是这样。不过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也不能干放着不处理,谁来办?信王一拍胸口,有他。   星河的那点微弱的反驳,压根儿没引起哥儿俩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太子再三看她的脸,简直柔肠寸断,“今儿晚上还敷蛋吧,我给你敷,别怕,不疼的。”   星河隐隐感觉有些不妙,蛋啊蛋的……但愿他不记仇,已经忘了昨晚上她那无心的一脚了。 第27章 韶华正好   信王爷到底还是个纯洁的孩子,他不太明白他哥子和相好的之间的暗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抄着两手问:“孵蛋?哥哥,你怎么有这个癖好?”   太子原本想解释的,张了张嘴,发现没什么必要,便随口打发他,“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信王笑起来,“我也是快娶王妃的人了,还拿我当孩子糊弄。得了,横竖不是什么好事儿,你们赶紧回去孵蛋吧,我得接着在皇父跟前念叨。左昭仪枕头风厉害,我还真不信能吹得过我。”言罢龇牙一笑,迈着方步回立政殿去了。   一时人散尽,夜里的雾霭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浓重,十步开外几乎看不清人影。德全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太子给她紧了紧领上飘带,牵起她的手说:“走吧,回家。”   熟到一定程度,民间说得糙些,连他拉青屎的根子都一清二楚,他这么殷情,准没好事。星河挣了一下,“我自个儿走,您别拽我。”   被他来回拽了一路,跑得太快了,颠腾起来脸疼。可是太子不理解,他说:“你这人没谱,我怕你脚下发虚,回头再磕断了门牙,那可就完了。”   她噎了下,知道理论不过,就不再坚持了。雾气深重,走在夹道里,只看见两旁矗立的宫墙,隐隐透出黯淡的红,一直向前延伸,总也走不到头。他这回放慢了脚步,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问她还疼吗。   疼倒是不疼了,经过起先的热辣灼烧,现在只剩下无边的麻木。她抬手捂了一下,觉得那肉皮儿不是她的了,心里很是凄惶,嘴上却说没什么,“明天就好了。”   太子却笑,“明天就好?你说梦话呢吧!”姑娘家白挨了打,太过折损颜面了,他很为她考虑,“明儿还是在宫里歇一天吧,控戎司的案子我会下令南玉书严查,你放心,就算你不在,也出不了乱子的。”   星河经过这番起落,也生出懈怠的心来,风口浪尖上人在控戎司,作为和不作为,都要受埋怨。她低下头嗯了声,“谢谢主子准我一天假。”   太子拿眼梢瞥她,“也不算是准假,是让你在前面伺候。瞧伤情怎么样吧,横竖一天消不了肿,就老实在宫里呆一天,等好了才许你上衙门里去。别回头叫人误会是我打的你,坏了爷的名声。”他嘴里冠冕堂皇,心里生出小小的欢喜来。彼此都太忙了,自打她受了锦衣使的衔儿,好像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了衙门里,连他要见她,都得特特儿跑出宫去。这回也算是个契机吧,让她养两天,正好冬至将到了,他要在东宫预备过节事宜。这两天可以一处呆着,想想大眼瞪小眼的情景儿,就让人觉得高兴。   他一手牵着她,仰脖子长出一口气,“星河,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在夹道里扣老琉璃?夏天傍晚那会儿,成群成群的,你吹哨儿,我给你扣‘红辣椒’。好像就是这条夹道,晚上来回跑,一直扣到宫门下钥。”   这也算共同的记忆吧,太子回想起来颇有触动,星河的感受却截然不同。她不喜欢玩这个,她怕虫,所以张着网兜子装各色蜻蜓的时候,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可是太子不知道,他以为她也喜欢,两个人对同一件事务的认知经常南辕北辙,那么鸡同鸭讲,也就在所难免了。   然而她不能坏了主子的兴致,他这么说,她得连连称是。心里却庆幸,总算现在长大了,不用再干这种无聊的事了,万幸万幸。   太子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像怕一松手她就落进迷雾里似的。从来没对她坦诚过的心思,也在这浓稠的夜里说了个尽兴,“其实你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上书房那些人太野,和他们一块儿练骑射是不得已。我还是喜欢和你在一起,咱们朝夕相对十年了,用不着装样儿。人都说储君威严,我只有在你跟前,才觉得自己是活的。”   这是夸她呢,星河除了不住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所以你应该像对待星海一样对待我。”他开始切入正题,微笑着说,“比方见了我,也可以高高兴兴扑上来,我能接得住,不信你试试。”   星河只觉背后一凉,她的行踪他真是门儿清。谁愿意时刻活在别人的眼眶子里呢,她凉声说:“主子,您从来信不及我,所以我到哪儿您都派人盯着我。”   太子坚决不承认,他说:“也没有时刻派人盯着你,只在你上下职的路上而已。”   她还是不高兴,太子回头看她,炸着嗓子说:“你知道控戎司树敌无数吗?历任指挥使里,有一半不得善终,你也想像他们一样,走在半道上被人砍了脑袋?我这是为你好,你还不领情,就你这狗脾气,早晚得出事儿!”   他们俩说话老这样,用不了几句就夹枪带棒。德全是个人精,他知道不能在跟前当靶子,挑着灯笼跑得老远。星河两眼向前望,迷迷滂滂里只见微茫一点,那灯笼光看上去像盏鬼火……她虎着变了形的脸郁塞道:“我有番役护卫,谁敢来惹我?”   他看着她那模样失笑,“番役护卫就够了?番役能保你在面对位高权重的人寻衅时,不被欺负?就算宫外有你的长随,有中军衙门的亲兵,宫里呢?我在考虑要不要给你配两名戴刀侍卫,万一再有下次,谁敢打你就直接剁了他的爪子。”复又审视她的脸,转来转去转换视角,“你别说,有点意思,从这头看,是你;从这头看,是只獏……”   星河恼羞成怒,跺着脚说:“我都成这样了,你还取笑我,有点儿良心没有!”   所以风水轮流转,昨天这话在他嘴里,今天就换成她来说了。   太子看她可怜,也不和她抬杠了,两个人拉拉扯扯回到东宫。炕桌上已经准备了一盘熟鸡蛋,太子命人把上夜的铜茶炊搬进来,把蛋放在里头煨着,值夜的人都打发了,自己脱下罩衣卷袖子,坐在南炕上拍腿,“来,躺下。”   星河迟迟不愿意过去,暗自琢磨这是什么意思,让她枕在他腿上?这个不太好吧,离他昨天挨踹的地方也太近了。她虽然没嫁人,但到了这个年纪,该明白的多少也明白了。像昨晚慌乱中给他揉搓,她是心无杂念的。可他后来现了形,要不是有那一出,她还真不知道男人具备这神通呢。   她背着手,肿着脸,站在离脚踏两丈远的地方,东拉西扯着:“这么多蛋,真要折腾一晚上?”   太子蹙眉,似乎有些不耐烦,加重语气重申了一遍,“这会儿谁和你说蛋,过来!”   她没办法,磨磨蹭蹭过去,他见她有意浑水摸鱼,抚着下巴道:“今天的事,我觉得应当通知你家里人。据说宿星海极其护短,要是知道你受人欺负,明儿会不会冲进宗人府讨公道?”   她一听就没了脾气,想想哥哥才嘱咐完让她回宫后小心,自己还在他跟前自夸来着,没想到一进宫门就打嘴……说到打嘴,又羞又气眼泪汪汪,那精气神也随着三巴掌泄完了。蔫头耷脑蹬了鞋上炕,拖过锦垫铺排好,自己估摸准了距离,一脑门子扎在了他大腿上。   这一扎,扎出太子一头汗,好在没扎偏了,要不非出人命不可。悄悄舒口气,从盘儿里取了一枚剥了壳的蛋,放轻手脚压在她脸上,一圈一圈地揉搓,喃喃说:“往后凤雏宫有任何传唤都不许你去,下了职老老实实回来,不许满世界溜达。”   她还嘴硬,说没溜达,人家是宫里大拿,既然有示下,就不能不听。   他冷冷一哼,“这件事过后她可再也不是了,几十年的道行毁于一旦……要换了我,情愿上御前诉苦,也不能找你的麻烦。”   星河静静听他说话,他提起政敌时候的狠戾,责备她时的无奈,一分一毫纹丝不乱,全都有他的章程。听着听着,有时又觉得奇怪,论理儿他是知道宿家立场的,她于他来说不得不防。可他似乎从来没想过铲除她,也许他是太看重这场青梅竹马的情分了,反观她自己,似乎变得白眼狼,不厚道起来。   她隐隐有些惭愧,探手捉住他的衣袂,他身上的迦南香让她感觉心安。抬眼看看他,献媚式的小声说:“主子,左昭仪失了势,简郡王要想翻身就难了。”   他听后垂下眼,慢慢浮起一个笑容来,“这件事上宿大人立了大功,这回算是因公负伤,所以主子我亲自伺候你,也算对得起你了。”   鸡蛋在她脸上滚动,起先她还忐忑,这么一说可就心安理得了。受用地闭上眼,他中衣的面料柔软,靠着真舒坦,她梦呓似的说:“我啊,今儿在衙门还惦记你呢,不知道昨晚上伤着你没有。原本下半晌就要回来的,又怕你不在东宫,有意延捱到傍晚……谁知那时正犯了太岁,一头钻进人家网子里了……你眼下怎么样?身上还疼么?”   太子听她温存的声口,前半句叫他心里觉得温暖,暗想这些年的一厢情愿也值了。后半句呢,除了飞逝而过的羞赧,倒也没什么耿耿于怀的——反正都是她的,早点晚点罢了。   “还成,就是今儿练骑射,上马的时候牵疼……”   她听了霍然睁开眼,“真的?”想了想,迟疑着说,“这蛋不是能消肿吗,要不……试试?”   太子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朵根,灯下有种少年般青涩的美好。瞟了她一眼:“说是这么说……你帮我么?”   话出了口,两下里都尴尬起来。星河讪讪摇头,左右晃动的脑袋,在他腿上扩散出一片酥麻的旖旎。   太子心慌气短,强作镇定,“昨晚上的事不怨你,是我……是那合欢香闹的,所以咱们都没错。”   她含糊嗯了声,不好意思正脸对他,加上那边脸颊上蛋来蛋往,便微微偏过了头。   这一偏,在太子看来大显暧昧,他的每一分感官都化作千针万线深入微毫间,能听见她隆隆的心跳,甚至能感觉到红唇逸出的呼吸,拂动他腰下衣料的缠绵。   脑子里嗡然有声,今夜没有燃香,太子却有了窗外狂风骤雨的错觉。一定是年纪到了,越来越渴望那种亲密的接触,奇怪的是不论多好看的姑娘冲他投怀送抱,他的心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唯有面对她,他多情到认为她连喘气都是因为他,她一笑就更坏事了,他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她也有和他一样难以启齿的小心思,是不是当他全神贯注望着她时,她同样也有神魂脱离躯壳向后飞扬的无措感。   反正就是怀春了,太子一向能够大方直视自己的内心,男人在这方面的需求比女人更强。鸡蛋在他掌心一圈圈滚动,柔软的,富有弹性……他下意识轻握了下,心也跟着瑟瑟发颤。   熟悉的热又蒸腾起来,这回带了无法言说的难堪和刺激。他一动不敢动,努力压抑急促的呼吸,却换来更加灭顶般的窒息感。   老天保佑,还好燕服宽大,屈身时衣料起伏也多,哪怕挺立在她面前,她也看不出端倪。他悄悄启唇轻喘,再瞧瞧手下这半张可怜的脸,这时候想入非非,是不是有点禽兽不如了?   彼此间微妙的变化,其实不单太子察觉了,星河也一样。很久以前,男孩儿和女孩儿一样年纪的光景,女孩儿要比男孩儿成熟,不论力气还是身形,她都不下于他。可今天他拽着她疾走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两人竟起了这么大的悬殊,他们之间已经是不对等的了,面对他时,她会产生在越亭和星海跟前,才会产生的乐天知命的弱小感。太子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清瘦的少年,他长成了男人,工于心计,手握大权。然而天天在一起,有点儿小事就起哄架秧子的发小,半点发现不了这种改变。直到今天,切切实实的深有体会,简直让她惊讶。她枕在他腿上时,再也无法心无旁骛,每一弹指都是煎熬,再这么下去真要出乱子了。   她终于坐了起来,解围地摸摸脸,“好多了,不滚了吧。”边说边上镜子前,凑过去照了照,先前的五指分明已经消散,变成模糊的一片红,看上去似乎有了缓解,“睡一夜,料着后儿就差不多了。还是多谢主子,这么细心给我调理。”   太子也暗暗松了口气,把蛋搁在盘儿里,起身盥手,一面道:“我原打算滚到天亮呢。”   星河连连说不敢,“没的为我的小事累着主子,那我罪过可就大了。”才说完,肚子发出一串长吟,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把眼儿瞧那茶吊子,里头温水荡漾,七八个鸡蛋在水里载浮载沉。反正是多余的了,她舔了舔唇,“捞出来吃了吧。”   于是太子眼睁睁看着她撸袖子捞蛋,一个个搬过来,整整齐齐敲在炕桌上,“你五个,我三个,吃吧。”   太子奇异地看着面前一溜蛋,“凭什么我得多吃两个?”   她低头忙着剥壳,抽空答他:“你有我没有……吃什么补什么……让你吃你就吃吧,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 第28章 凤箫声动   不吃浪费了,星河觉得自己要是持家,一定是把好手。   小家子是家,天下第一家也是家,以前盛世的当家人,哪个不是勤俭出名?身为宫中女官,也得传承这个美德。像白煮鸡蛋这种东西……味道不算上佳,咬一口,淡了呱叽,想起从江南入京,奶妈子煮了五十个带在身上,饿了就吃那个,吃到京城还剩三个,最后都臭了……真浪费。星河有时候觉得,自己要不是生在那样的人家,可能是个极其抠门的人。她虽爱精美的吃食,也舍不得白扔了这种最简单的东西。小时候哥哥吃饼子,落在桌上的芝麻,她能一颗一颗捡起来搁在嘴里。她母亲见了哭笑不得,说这要是来个亲戚串门子,还以为家里不拿姑娘当人呢。她擎小儿就这样,不是谁教的,生就节约。当然了,星海不这么看,对她的评价无外乎两个字——鸡贼。   “这白煮蛋啊,返回典膳厨,最后派不上用场,没准儿就扔了,可惜了儿的。”又咬一口,咽得打噎还说,“您知道外头穷家子,闹饥荒起来连蛋壳都碰不着,吃蝗虫,啃树皮……”弄得她像经历过似的。   太子直皱眉,“大胤近年没闹过饥荒,你说的是哪个飘摇的朝代啊?”怕她噎死,忙给她倒了杯水。   星河说:“别较真是哪朝哪代,我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看看他跟前齐整的五个蛋,“您怎么不吃?都敲开了,不吃真坏了。”   太子觉得应该好好掰扯一下她刚才的话,“吃哪儿补哪儿,宿星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别以为你说得含糊,我没听见,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她敢说,他一提倒脸红了。   星河抬起眼看他,“我也没瞎说,《沈氏尊生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太子细回忆了下,气得瞪眼,“混账,你干脆说《妇科玉尺》上写的倒好!”   她听后笑起来,“急赤白脸的干什么,管他什么书上写的,横竖有这一条。”又指了指,“吃吧、吃吧。”   太子觉得尊严有点受辱,她装傻充愣,其实什么都明白。拉着脸伸手拿了一个,颠来倒去看,越看越不是滋味儿。她学问做得不错,还没成亲的姑娘,为什么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他不太放心,指尖捻着蛋壳,探身问:“你十二岁前常和楼越亭混在一处,他如厕的时候,你是不是偷看过?”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星河目瞪口呆看着他,“您……说什么呢!”   太子叹着气剥蛋,边剥边道:“你这种人,叫我不得不怀疑。你要是真看过他的……”那怎么办?想了想,顿时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星河看他脸上神情瞬息万变,觉得要不妙。这么爱攀比,连发小的名头都争得面红耳赤,如果她说偷看过越亭,他不会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来吧!   她惊惶地摆手,“没有,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不能干那样的事儿。”   他这才暗松口气,心里计较她要真看过,那他今晚可不能放过她了。   看她吃蛋吃得欢实,忽然发现这还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呢。太子爷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捡了漏了,将来后宫交给她操持,绝败不了家。   于是太子寝宫里出现了这样奇异的画面,两个人对坐着,沉默着,一本正经地敲蛋吃蛋。对于用惯了山珍海味的太子爷来说,这么寡淡的东西,三个下肚已经极致,再吃下去显然要吐了。   他边吃边抱怨:“这是谁干的,一气儿煮了这么多!”   星河那三个已经吃完了,正靠着引枕喝茶。心想不是他自己吩咐的吗,先前说了,要给她滚上一夜来着,德全听了当然照办。这会儿埋怨起来,一追究,迁怒了德全就不好了。她忙打岔:“吃吧,好吃。”   太子爷说好吃个屁,打个嗝,满嘴都是蛋腥气。他受不住了,推过一个来,“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这个赏你。”   她曲着手指在炕桌上叩了叩,“多谢主子恩典,臣已经饱啦。这两个您一定得吃了,精髓可就在这两个上头。”   太子干瞪眼,只能硬着头皮吞下去,待吃完,躺在炕上再也起不来了。   星河看看满桌蛋壳,有种功德圆满的成就感。扬声叫来人,外间伺候的德全蹉着碎步进来,打眼一瞧,“吃了?”   星河笑着指了指,“收拾收拾,把炕桌撤下去,主子要歇觉了。”一面说,一面起身下炕,自己也该回命妇院了。   太子仰天捯气儿,下了令:“我要瞧着你的伤,今晚就住这儿。”   德全一听,忙连炕桌带蛋壳一并搬走,临出门还问了一句:“宿大人,我叫人把热水抬来了,就搁在门外头,您……洗吧洗吧?主子今儿上校场了,也没洗漱,您顺带便的,连着一块儿伺候了吧。”   所以说德全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好奴才,太子仰在那里,嘴角浮起了满意的笑。星河却觉得自己尤其命苦,挨了一顿打,回来不得养着,还得伺候他擦洗。可有什么办法,不能不干,只是嘴里含糊着:“我吃撑了,动不了了。”   结果太子一跃而起,“我来伺候你。”   热水拿大木桶装着,两个太监直接搬进了殿里。太子打了巾栉给她擦脸,小心翼翼蹭过鼻梁,绕开了那半边红肿的面颊,边擦边说:“你平时不傅粉?女孩儿不是都爱擦胭脂吗。”   叫他伺候那是要折寿的,星河慌忙把手巾接过来,“我不爱擦胭脂。唉,您坐吧,还是我来。”   任劳任怨绞了帕子,给他擦脸擦手,太子温和地笑着,“今儿背上出汗了。”她听了只能认栽,托着热手巾掀起他的衣襟,从背后掏了进去。   隔着一块巾帕,还是能感觉到她游走的手,太子被擦得颠荡,荡得像水上的小船,阖着眼问:“今儿你哥子找你做什么?”   星河唔了声,“家里又添个侄子,哥哥给我送喜饼来。”换了手巾重新绞干,探进去,又是一通掏挖。   太子觉得这么掏下去,背后的衣裳都湿完了,索性解开系带,把中衣脱了下来。   这么一来可是精着上身了,星河吓得舌头发麻,结结巴巴说:“您这样……也太不忌讳了吧!”   他听了索性转过身来,那分明的线条,在灯影下泛出蜜色的光。   “你不喜欢?”他很无辜的样子,“昨儿不是还偷着往我中衣里头瞧嘛!”   星河回忆了下,昨晚确实被他不经意的袒露撩拨了。是个人都有向往美的本能,她就偷偷看了一眼,他也用不着借机大方成这样吧!   太子撑着腰,觉得她目光闪躲很不给面子。勒令她看,又显得无耻,便折中一下指了指胸前,“来给我这儿也擦擦。”一壁说一壁笑,“咱们都这么熟了,你害什么臊!”   这种事不是熟了就能行的,星河愈发觉得自己窝囊了,在外被左昭仪欺负,回到东宫还有这样的折磨等着她。   不过不经历风雨的人生,算不得完整的人生。仔细想想,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天天混在男人堆里,弄得这么小家子气干什么!   说上手就上手,并且很快从中找到了乐趣。男人的肌理结实,捅上去硬得很,她借着给他擦胸的机会,顺手捏了两把。还有肋上的肌肉,一棱一棱,摸上去像搓衣板。太子不是那种尊养出一身嫩肉来的主儿,力与美兼具,不好形容,反正相得益彰。   上半身在她的垂涎中擦完了,她恋恋往下一觑,“下头要臣伺候吗?”   太子咽了口唾沫,思量再三,没好意思解裤腰带。   星河看他抱着衣裳跑到粉彩大屏风后面去了,怅惘地叹了口气,坐回铜镜前。仔细审视自己的脸,好是好些了,可这场经历像刀,在她心上刻出了沟壑。   横竖宫里发生的事,明天宫门一开必然不胫而走。家里会接到消息,简郡王那头也会。她现在吃不准,家里会以什么态度来面对,闹开了应当还不至于,像左昭仪说的,宿家和简郡王府牵扯甚多,一拍两散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过今天吃的亏,不能就这么完了,她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叫那个羞辱她的人生不如死……   那头换了衣裳的太子终于出来了,当然下半截没要她伺候,明衣翩翩进内寝,留下一句话:“你快点儿,我在床上等你。”   太子为了表现对她的疼惜,今晚上又招她“侍寝”了。星河想起左昭仪对她那个不要脸的评价,一时心头五味杂陈。慢吞吞洗漱完,她蹭到了床前,看看支着脑袋瞧她的太子爷,躬着身子,往床尾那头去了。   太子一惊,心跳大作,仰天倒下来,一动都不敢动。   这是什么意思?宫里侍寝有规矩,不论是伺候皇帝还是太子,女御都得从床尾爬进被窝,一点儿一点儿蹭上来,长虫似的游进主子怀里。难道今晚上她有这个想法,打算坐实彼此之间的关系?太子口干舌燥地想,真要这样,他倒也不介意,不光不介意,还决定好好表现一番。   一个活物,在他脚边蠕动,太子满心感动,暗忖真是没有白疼她,知恩图报,是个好女人。他紧张地盯着杏黄色的帐顶,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侧。升上来了,从他的小腿肚、到腰、到肩头……他深吸了口气,侧过身打算搂她,结果伸进视野的是一双脚,雪白的脚丫子,粉嫩的趾甲,虽然玲珑可爱,但伤透了他的心。   他喉头哽咽,觉得自己受了愚弄,愤然撑起身来,却发现她依偎在他脚旁,还给他塞了塞被子。   火气霎时散了一半,他说:“星河,你睡在那头,不怕我夜里踢着你吗?”   她眯觑着眼道:“我给您捂脚,打着盹儿给您上夜。”   看看那半边脸颊,还肿着呢,太子莫名的心疼,“一脚蹬在脸上,可比那个厉害多了。”一面说,一面抱着枕头搬过来,和她并肩躺下了。   划拉划拉,把她划进怀里,贴着她头顶的发,喃喃说:“我一定给你报仇,叫她们死无葬身之地。”   星河没有说话,他有这份心是好的,可她觉得自己亲自动手,才更叫她痛快。   不过就算是发小,这么亲密好像也不大对劲。她轻轻推了一下,“您不能和我挨着,毕竟咱们都大了,也该避讳些啦。”   太子垂眼看她,“怕什么,我又不嫌你丑。”   星河又被他回个倒噎气,“我的意思是咱们长大了,没打算做夫妻,就不能这么随心所欲。您不就是想拿我顶缸吗,都顶了好几年了,也该是个头了。”   他不想搭理她,闭上了眼睛。   太子的怀抱很温暖,她象征性地动了动,果然被他禁锢住了。星河偷偷琢磨,男女一张床上躺着,要有那心,就不单单是睡觉这么简单了。如果身边的是越亭,她羞涩地想,没准她会按耐不住,做出点什么事来。   闲着也是闲着,小时候的种种都掏出来回忆了一遍。可惜里头有十年是空白的,这十年填进了身边这主儿,没干多少好事,尽顾着祸害她了。人到了一定年纪,很难不考虑以后的事儿,能交心的不多,归宿在哪里呢……好像谁也说不准。   夜渐渐深了,案头守夜的烛火跳动两下,终于熄灭。她睡着了,呼吸匀停,没打呼噜。太子在一片迷茫里摸索着,抚了抚她的脸颊,“星河……”   她没答应。   “将来没人要你,你就跟我吧。”他叹着气说,“你这么好强,又这么利欲熏心,天底下谁能满足你,只有我。太子妃的衔儿你瞧不上,你想当女皇帝……那可不行,这乾坤你颠倒不了。当个皇后就算了,女人里头顶大的官儿了,还想怎么的……”   他的自言自语,全都沉入了黑暗里。可惜这话他只敢在她睡着之后说,野心这东西,三言两语怎么可能打消,靠她有朝一日的顿悟吧。     没有娘家撑腰的女官,打了就打了。宿家这样的门第,传出女儿被掌掴的消息,对宿家人来说,也是莫大的侮辱。   宿寓今从起初的跳脚骂娘里逐渐平静下来,无声无息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宿太太还在哭天抹泪,“这么些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真拿咱们当奴才了,说打就打,全不顾及脸面。”   星海蹙眉看他父亲,“儿子去会一会简郡王,听听他是怎么个说法。”   宿寓今说不,“能有什么说法?宫里主子教训,还挑日子不成?妞妞这回受了委屈,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挨了两巴掌,彻底把左昭仪从皇后的宝座上踹下去了,值!我早瞧明白了,这样的主子,等站稳了脚跟,咱们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眼下不赖,立后风波一过,各自施为吧!昨儿朝中接了奏报,南疆不太平,恐怕且有一场仗要打。乱了好,乱了才好立功,乱世出英雄。简郡王府那头也别得罪,毕竟人家是皇子,皇上在一天,就得卖他一天的面子。”   “这么说妞妞的打是白挨了?”宿太太好大的不服气,“她小时候砸了传家的宝贝,我都没舍得动她一手指头!”   宿寓今被他太太吵得脑仁儿疼,“你那闺女是善茬,能就这么白挨打?你这会儿和简郡王撕破了脸,高兴的是太子爷,他可一箭双雕了。”   宿太太嘟囔着:“有个当太子爷的女婿,我瞧就挺好。我是不明白你们这些爷们儿,好好的浪日子不过,非要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星海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爹冷笑起来,“太子爷?哪天没了制衡他的人,我敢担保你连浪日子都过不成。你闺女他能留下,咱们这些人,只怕比落进左昭仪手里还要惨上十分。你惦记人家是女婿,人家未必认你这个丈母娘。冰冻三尺,想化开哪儿那么容易。要想活命,不交权就圈禁,不信你瞧着吧。” 第29章 高低冥迷   宿太太长了颗寻常妇人的脑袋,她没有丈夫和儿女那样缜密的心思,所以宿大学士把里头的利害告诉她时,她除了眨巴眼睛,什么也干不了。   光要闺女,不要爹妈,是怕将来外戚干政?她寻思了半晌,怪来怪去只怪宿寓今不安分,当初要是没和简郡王那派勾结,也没有今天这么多的波折。   她怨怼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你总说党争,党争这东西不就是你们这些人弄出来的吗?打从一开始就踏踏实实做你的学问,何至于闹得今天这样,还连累了妞儿。”   宿寓今被她呛得恼火,“都像你似的眼皮子浅!皇后大行那会儿左昭仪正得宠,她儿子比太子年长,又是皇长子,将来是谁家天下,你瞧不出来么?既然他们有心拉拢,你不识抬举,刑部尚书房有邻就是榜样!离老爷子出事儿才几年光景,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样的浩劫,要是再来一回,谁经受得住?只是我千算万算,算错了太子,他是皇后的娇儿子,本以为恭皇后一去他无依无傍,太子的宝座也坐不了几天,没想到他愣是稳住了,连左昭仪那个唾手可得的后位也叫他拖延了八年。咱们家要是还和十年前一样,任人攥在手里把玩,那什么也不去想,横竖就是当奴才的命。现如今我在内阁,星海拿捏着枢密院,星河也揽住了控戎司一半的权。宿家旁支呢,在朝为官的不老少,早不是当初任人宰割的处境了……”   一旁的星海听得忐忑,这是数家珍,数得几乎要拆台了。他忙站起来,父母中间打圆场,劝他爹别动怒,又告慰母亲,“儿子知道您心里记挂妞儿,明儿就是冬至了,各处都预备过节,宫里的规矩也松散。我抽个空上玄德门一趟,瞧瞧能不能见她一面,要是她一切都好,您就放心吧。”   宿太太的手绢都快被眼泪浸湿了,听儿子这么说,终于有了舒心模样。   “到底你周到,干脆递牌子得了,昨儿出了这样的事,要见人也师出有名。”   星海诺诺点头,从家里出来,走到外头才大松一口气。   楼越亭在阶下候着,朝大门里看了眼,“吵起来了?”   星海苦笑了下,这么多年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拉过缰绳道:“先上衙门一趟,下半晌再去北宫门递牌子。家里太太不放心,叫我去瞧瞧星河,也不知能不能见着面……”   楼越亭脸上神色忡忡,“她人在宫里,够也够不着,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星海不言声,偏头瞧他,知道他们小时候情意重,本来还指着做一家人呢,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太子爷帮衬着,昨晚上闹到皇上跟前去了。”他抖抖缰绳,驱马前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主儿……”他哼笑,“不简单。”   楼越亭低下头没再说话,其中的复杂他知道,星河的难处他也知道。毕竟是擎小儿一起长大的,小时候的星河人嫌狗不待见,但她进宫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显见寂寞,还是有些想她的。后来他参军自请戍边,一去就是七八年,回过头来盘算,记忆里好像除了她,就没别的女孩子了。他待她的心,和星海差不多,妹妹似的。不过十年后乍然重逢,记忆里那个脸上挂着坏笑的丫头不见了,转而堆砌出一位挺拔决断,威严不可小觑的女官,那刻的心情,真有些一言难尽。   马蹄笃笃,往衙门里去。枢密院作为大胤最高的军事机构,鼎盛时期几乎总揽全国的兵力调度。后来皇权集中,逐渐被分解成了五军,星海掌中军和西北三军,枢密使霍焰是皇亲,统领东南两军和皇城周围所有禁军。所以枢密院名义上还存在,但衙门另设,算是各自为政了。星海办事的地方搬入了中军都督府,离简郡王的府邸不算太远,又因为彼此在公务上也有牵扯,走动起来不需要避人耳目。   预料之中的,他进门时,简郡王已经在衙门里等着他了。   铁血的衙门,也有趣致的地方,就像控戎司里种着银杏,中军都督府里有一株石榴。大冬天的,树叶早落光了,但那石榴树自小就细致修剪,长了多年后像衙门里的武将们一样,筋骨虬结,颇为雄壮。   悬根露爪的树下,站着一位锦衣的郡王,毕竟皇族血胤,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势,即便是隔三差五相见,每回也还是暗觉扎眼。   简郡王霍青鸾,要论长相亦是方正齐楚的君子人模样。其实皇权斗争中,没有好与坏之分,人人都为站上山巅,不再受人钳制,活得更好更洒脱罢了。他是皇长子,可惜不是皇后所出,出身落了一大截,以至于爵位连那个十四岁的信王都不如。他怨皇父偏心,同样的儿子,非要分出个伯仲来。别人落地就得到的东西,他却要花数倍的力气去争取。人在逼仄中前行,难免心生不满,怨恨会使一个人在细节处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比如眼神,比如语气。   昨晚她母亲冲冠一怒的缘故,使得局面发生了改变,叫他今天不得不屈尊来向宿家人告罪。双方合作多年,牵扯太多无法理清,既然不可能一刀两断,那就缝缝补补,再坚持几年。   简郡王先拱起了手:“那事儿我听说了,宫里娘娘是乱了方寸,办事委实欠妥,我特赶个大早,来向宿大人赔个不是。”   宿星海在官场上混迹多年,大事吓不住他,小事也乱不了他的心神。他客气地拱手还了个礼,“偏劳王爷了,为这事特地赶到衙门里来。说实话,今早我听了这消息,实在吓得不轻。家里太太哭得什么似的,做娘的,哪个不心疼自己的闺女……”说罢温吞一笑,“不过舍妹在宫里当差,人多事杂,难免有疏漏。想必是什么地方不合规矩了,犯了昭仪娘娘的忌讳,娘娘责骂两句,鞭打两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他存心绕开了暇龄公主府的案子说,分明以退为进。简郡王不是傻子,他知道里头分量,复换了个圆融的说法道:“舌头和牙齿还有磕碰呢,娘娘想是起了误会,关于公主府那案子……请你带话给宿大学士,瞧着我的面子。至于锦衣使那头,等得了机会,我必定补偿她。”   星海微摆了一下手,“谈不上,咱们谁跟谁呢。”一面说,一面眼风一扫,示意周围站班的人都退下,复一笑道,“就是家里人想不明白,我们父子三个,对王爷忠心耿耿,这回的事不在预料之中,竟招得娘娘这样忌恨。我妹子,虽然是个姑娘,但一接控戎司的差事,就依着王爷的吩咐法办了房有邻,也算对得起嘱托。驸马案里的伙夫怎么有那样的心机,开堂过审满口认罪,十二司主笔一到就翻供,王爷没有想过,后头许是有猫儿腻?我最知道我妹子的为人,她是刚直的脾气,说一不二。原在东宫一向就受着委屈,没想到在娘娘跟前又吃了冤枉苦头,两下里夹攻,真不叫人活了。”   宿家人有这个修养,对外不常疾言厉色,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谁也不能小瞧。简郡王除了打圆场,没有别的办法。转念一琢磨,又从宿星海的话里品出了别的味道儿,料准了那个最该恨的人,应当是太子。   没什么,他和太子本来就不对付,明争暗斗了这么些年,见了也乌眼鸡似的,不来不往。他枯着眉沉吟:“果然是太子,那这事恐怕难办……也是失策了,当初着急翻篇儿,没想到后头会引出这档子事来,叫他逮住了机会做文章。如今是连累宫里娘娘了,正要封后的当口……”   星海顺嘴应承:“可不是吗,不过也不敢认定就是太子,这个……”他尴尬笑了笑,“高家兄弟间向来不和睦,事发之后,公主没有探探高少卿口风,究竟是不是他所为?”   结果正说着,正衙的台阶上出现个人,穿白底靛蓝梅花竹叶对襟褙子,头上插海棠滴翠碧玉簪,妖妖俏俏迎着日光走来,腰间环佩脆声作响。星海还道是谁家女眷跑到中军衙门来了,仔细一看,原来是暇龄公主。   公主显然不大痛快,“宿大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凭什么能探着高少卿的口风,真要是他杀的人,能据实告诉我么?”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公主和小叔子相好。星海是爷们儿家,不愿意和女人搬弄口舌。他朝公主见了个礼,便向正堂比手,“外头风大,请里面说话。”   都督府的衙门和别的衙门一样单调、空旷、冰冷,三个人走进去,要紧的还是谈论怎么捞人。公主要是个男人,大概也是个能干一番大事业的主儿,她坐在圈椅里,咬着槽牙说:“眼下当务之急,是不能拖累娘娘封后。倘或杀了高少卿有用,这就派人进去下手。”   星海漠然看她,“要是没有昨晚那出,兴许可行。现在太子把事儿捅到了御前,宿星河是朝廷命官,内廷干预朝政,追究起来罪名可不小,怎么料理,还请公主示下。”   他说话不容情,三言两语堵住了暇龄公主的嘴,公主憋红了脸,知道他没指着她的鼻子数落,已经是极大的面子了。可这会儿也是没法子可想,全部的希望都在封后这件事上,期盼了八年了,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简郡王是拿这个妹妹没办法的,他一手扣住了额头,不住揉搓两边太阳穴。暇龄自小被宠得没边儿,他敢出言教训她,她回起嘴来,嗓门比他还高。   他长叹了口气,“既然高知崖身上没法子可想,就解决那个伙夫。”   星海闻言抬起眼来,“王爷忘了,现如今指证他的不止一名伙夫,还有他贴身的小厮。”   所以这案子几乎没有转圜的可能了,公主见无望,阴狠地一拍扶手道:“圈子兜来兜去,爷们儿办事这么积粘,叫我看不上。废那么大的劲儿,无非是叫太子下台,与其闹假招子放冷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法儿解决了他,事儿不成也成了。”   她有这熊心豹子胆,旁听的两个男人却愣住了。话是没错,起根儿也在这上头,可要对当朝太子爷下手,那可不是好玩儿的。别忘了他们是哥儿四个,一个被害,一个折进去,到时候便宜了谁,还不知道呢。   星海这回早早儿就推脱了,“东宫不是公主府,一旦发生横祸,社稷必定动荡,到时候牵连多少人,只怕控戎司刑房大伙儿都要走一遭。我宿家愿意替王爷分忧,却也想保命吃饭,倘或真要办这种差事,公主殿下可以亲自出马,好赖也算兄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他分明恨她为难他妹妹,有意和她打擂台。暇龄公主霍地站起身来,“宿星海,你宿家这会儿想全身而退,为时已晚了。”   原本和女人较真不是他本意,可就冲着她昨晚扇阴风点鬼火的事迹,他也不怕捅她肺管子。   星海低下头,整了整翻起的箭袖,“宿家在王爷门下不是一年两年了,咱们的忠心,王爷瞧得见。说句不中听的,就以公主刚才的那番话,驸马到底死在谁手上,真说不准。”他蹙眉笑起来,“以公主的雷厉风行,何必假他人之手呢,臣猜得没错儿吧?”   宿家兄妹长得很像,都生了极标致的一副模样,同样皎若皓月,女人有女人的柔媚,男人有男人的阳刚。宿星海不是非黑即白的做派,他走在那根线中间,这些年哪怕和简郡王合着伙儿私下运作,你瞧见他这个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绝没有奴才样。   他静静坐在那里,一身利落的绛纱官袍外罩着银色轻甲,肩吞峥嵘,面色发凉。暇龄公主起先被他的话气得打颤,然而这刻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说:“宿大人用不着使激将法,驸马的死和我无关。至于太子那头,不到山穷水尽,我也不愿意这么干,好歹是同父的手足……宿大人,咱们以前没好好说过话吧?今儿一开口就弄得剑拔弩张,往后可怎么处呢。”     控戎司在太子的授意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驸马被刺案的始末。   衙门里养了两个精通笔墨的师爷,短短数语,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写得滴水不漏。星河坐在南炕上通读文书,送到御前的东西不能马虎,她得再三计较,看有没有矛盾或错漏的地方。然而本该安静的太子书房,这时传来凄恻的二胡声,高高低低,全无章法。   她拧过身,换了个姿势,借着窗口的日光打算重读,刚读了一段,那可怕的调子又传来了,继续如泣如诉,叫人牙关发酸。她忍了又忍,觉得对耳朵的摧残,更胜左昭仪的羊皮手套。可是不能吭声,那是太子爷好兴致,决定学二胡了。   太子通音律,一把古琴能弹出江南的秀雅风骨,谁知换成二胡,拉得还不如天桥上讨饭的瞎子。这文书是没法看了,她扔在炕桌上,穿过前殿到他的书房,倚门一瞧,他坐在一线天光下拉得正欢。   “您这是干什么呢?要不正经请个师父吧,这么拉,东宫隔阵子就得换一拨人。”   太子没搭理她,修长的手指精心按压琴弦,呱地一声,又拉出一串颤音来。   星河实在弄不明白,“您怎么突然想起来拉二胡了?”   他停下看了她一眼,“三年笛子五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我在练功,你不懂,别问。” 第30章 西风惊绿   星河觉得应该劝劝他,“人这一辈子有一两样精通的乐器就成了,您会古琴么,还学什么二胡。”   所以当个男人不容易,她哪里明白他的苦心!二胡得拉动起来,人也随着节奏摆动,这一来一往的……只要腰好,日子就好。虽然他弓马娴熟,不差这点子,但就像富户挣钱似的,谁也不会嫌钱多。腰功了得,将来派得上用场,能一天两三个时辰折腾在这小小方寸之间,将来大婚后,她不得喜欢死了!   可彼此到底还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就是心里暗琢磨,也不敢在她面前显摆。   他只是笑,“我前儿听总师傅拉《汉宫秋月》,拉得那么悲凉,心里颇多感慨。就想着自己学一学,要是能改良,改得欢实点儿多好,别这么悲悲切切的。”   星河一嗤,“欢实了就不是原来的味儿啦。主子您近来怎么了,老干些奇怪的事儿。”   他不高兴了,“我做每一件事都有我的用意,你堪不破,那是你傻。”手里盘弄着琴弓,他低头理了理上面的马尾毛,“控戎司的文书接着了?案情的经过都写明白没有?”   她说是,“臣粗略看了一遍,经过写得详尽合理。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琢磨,就怕有什么疏漏的,叫皇上发现倒不好。本来还想静心通读两遍呢,这不是先得来听您拉二胡嘛。”   他一瞥她,“这么说,是我打扰宿大人办公了?”   “不不不……”她摆手不迭,“这么怡情养性的事儿,不能叫打扰。恰好臣也看累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她言不由衷,他知道。这二胡拉成了什么样,连自己都听不下去,她能忍着没呲打他,已经是天大的脸了。等着瞧,接下来她就该借故告退了。   果然她拱起了手,“前边没什么要紧宫务了,臣回命妇院把文书重新誊抄一遍,回头南大人来了,好一同呈报御前。”   太子说不准,“今儿连我都休沐,你忙什么?”起身把二胡收进乌木匣子里,抬手招了招,“过来我瞧瞧。”   她忙把脸凑过去,“都好了。”   窗口的光照在那雪白的肉皮儿上,昨儿一晚上的将养,红肿是褪了,但隐约的淤痕还在。他拿指尖轻轻摩挲,“这叫好了么?你的心有多大?年世宽这个狗奴才,真有胆儿下这样的黑手。再等两天,等冬至过了,咱们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她倚着他的膝头,说不急,“收拾他太容易了,打我的是昭仪娘娘。现如今什么叫她最难受,你猜猜?”   她仰着脸看他,温和的日光下,眼中金芒无边。   这么简单的答案,哪儿用得着猜呢。可太子却摇头,“猜不出来。”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笑着领受了,“就是叫她当不成皇后。可她这些年昭仪做惯了,就算不登后位,她也还是禁中妃嫔之首。公主失德,至多让她在封后路上止步,以皇上的性情,断不会降她的位分……什么才能真正让她痛不欲生?”她眨了眨眼,“是有个她忌惮的人,爬到她头顶上,彻底断了她当皇后的念想。”   太子听后长叹:“你真是蔫儿坏。”   她有点不好意思,“承让、承让。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最是熬人。宫廷之中女人间勾心斗角,那种生死较量,不亚于朝堂。左昭仪横行后宫这些年,多少人恨她恨得牙根儿痒痒呢。把她摁下去,最高兴的不是咱们,是后宫那些不得扬眉吐气的嫔妃们。”   这话说得很是,看得见摸不着,确实能叫人熬秃了头。太子真是太了解她了,用不着她言明,她在打什么坏主意,一目了然。   他喟然长叹,“依你看,后宫之中,谁最适合当这个皇后?”   朝野上下关于立后的呼声,已经大到不能忽视。皇父和他恳谈过后,第二天御门听政时就应准了,冬至过后颁布诏书。君无戏言,不能因为立不成左昭仪就又搁置了,这时候哪怕随便拉个人,也得把这个窟窿填上。   她眉眼弯弯看着他,“主子有没有心仪的人选?”   有啊,当然有,不过他心仪的,暂时还不能封后罢了。   他随意挑了一个,“右昭仪如何?一字之差,位分又高,还没儿子。”   没儿子当然是最首要的条件,星河琢磨了一下,“她和主子平时相处如何?”   太子一手捋她的头发,夷然笑道:“相处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右昭仪娘家势弱。到了这个位置上无依无靠,没人撑腰坐不踏实,这时候就得找个靠山。她无子,我没了娘,只要我这头示好,她必定顺杆儿爬,你信么?”   星河点头说信,她心里的人选也是她。一左一右两位昭仪原本平起平坐,可是凤雏宫那位太会揽权,八年来右昭仪在这宫廷中地位尴尬。谁的心里不憋着一口气呢,力量悬殊时不得不忍着,一旦地位反超,那就有说头了。当然太子看中的是无子这点,她称意的是惠氏娘家凋敝。就如太子所说,一位没有倚仗的皇后,基本不能形成威胁,除非她有朝一日能生出一位皇子来。不过以右昭仪的年纪,希望很渺茫,她虽比左昭仪年轻两岁,但过了三十五,再想有孕实在太难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达成一项共识,太子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她脸上的伤痕啊,还是叫他意难平。他缠绵地抚抚,仿佛多蹭两下,就能把它抹平似的。   他给她吃了一剂定心丸,“先沉住气,把公主府的案子了结了,我再示意内阁催促皇上立后。到时候人选定不下来,皇上为难,我就能趁机谏言,没有十成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   什么是狼狈为奸,说的大概就是他们这样的。目标一致时不分你我,那种同仇敌忾一条壕沟里的友谊,真让人感觉温暖。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多好,太子暗暗想,宿家别有那么大的野心,将来仗着宿皇后的排头,当个富贵外戚。可惜了,有些事开了头,想往回走很难。譬如上驷院养的獒犬,尝过了生肉的味道,就对熟食儿不屑一顾了。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冬至前一天,那么好的大太阳,太子说:“大年初一怕是要下雨了。”   她懒懒坐在脚踏上,倚着他转头看轻启的槛窗,风吹帘动,那金丝的帘子扣着顶上窗框嗒嗒作响。老人儿有这个说法,说冬至这天晴天,正月初一就没个好天气。换过来呢,冬至下雨,那必然有个响晴的大正月。   “明儿吃饺子。”她孩子似的,满怀过节的喜悦感。冬至大如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绪啦。过去都是绷着的,宫外合家团圆,宫里当差的了不起聚在一块儿吃锅子,不似和家里人在一起,说话还是得处处留神。这回也是托了左昭仪的福,那几巴掌打掉了她冒进的心,她静下来思量,先前的确过于外露了,有些事还是得放缓。一缓呢,由不得就犯懒,就想好好过节了。   “我们家做的十锦饺子最好吃,什么口味的都有。”她掰着指头算,“素三鲜的、韭菜猪肉的、芹菜牛肉的……哦,还有茴香馅儿的,你猜我最爱吃哪种?”   太子觉得两个人好像猛小了十岁,撇开那些阴谋算计,世上找不着第二个能陪着说无聊话题的人了。他以前偷着喜欢她,琢磨她的想法,研究她行事的章程,却从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看来人还是得多处,处久了能发现很多以前忽略的东西。   他笃定地猜测:“茴香的!”   “不是,”她摇头,“西瓜皮馅儿的。”   太子觉得很奇怪,“拿西瓜皮做饺子?咬上去嘎嘣脆?”   一听就知道他没吃过,她笑着说:“我们老家夏天吃西瓜,吃完了把瓜瓤刮干净,瓜皮削了外面那层,把白的留下。然后拿盐打,搁在瓮里压实了,压上半个月剩下薄薄的一层,可以当咸菜。瓜皮饺子就是拿那个做,冬天能吃出夏天的味道,我最喜欢的。”   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向来只知道桌上摆的那些现成的东西,连鸡鸭是怎么收拾的都没见过。那些民间的小食上不来台面,根本没人敢往主子跟前端。   “你们江南,还有什么过节的习惯?”   星河说:“喝冬阳酒,桂花开时酿造,冬至那天挖出来大家共饮。”当然江南过节并不只有喝酒这一项,不过她爱喝,印象就特别深而已。   太子爷一听有门儿,“你会喝酒?”   星河说当然,不过没忘记谦虚一下,“就是不能多喝,我母亲不让,说姑娘家喝多了不成样。”   太子会心笑起来,“倒也是,女孩儿不像男孩儿,喝多了不雅观。不过那是在家的规矩,到了宫里不一样。明儿过节,没这些忌讳,我请你喝酒好么?桂花酿,让他们赶早预备上,是在东宫还是上角楼,你说了算。”   星河忽然想起来,近两年滴酒不沾,几乎忘了酒的味道了。她一时馋虫作祟,腼腆地颔首说好,“我少喝一点儿,怕喝了闹头,第二天起不来。”   太子爷笑得那么无害,“不怕的,起不来就睡,我自己收拾上朝,不要你送。”   这么好的主子,真是世间难寻。喝酒怕误事么,现在没什么差事等着要办,可以喝个尽兴。   于是星河惦记她的酒,太子爷惦记明晚佳人有约。夜里的大宴得少喝两盅,回头好拿出本事来灌醉她……   什么样的姿势举杯最好看呢,太子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个。他和星河之间,目前只能保持这样的关系,因为自己没法和她谈将来,谈了只会让她刻意疏远。但是关系浅表,不妨碍他释放自己的魅力,如果让她迷恋上,甚至再出一点小小的纰漏……他自顾自想着,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德全进门的时候,看见的是这样一幅温馨美好的画卷。书房里槛窗半开,窗屉子里泄进数尺阳光,把南炕照得一片透亮。杏黄色万字不到头的引枕和锁子锦靠垫,烘托出熏灼的气象。珠玉似的贵胄,兰花儿样的女官,一个坐着,一个柔顺半倚在腿旁,当那鸡猫子鬼叫式的二胡曲儿戛然而止时,东宫还原出祥和鼎盛的辉煌。这样的情境儿,这样的岁月无波,在里头当差,都透着舒称和圆满。   德全脚步轻快,停在落地罩外,心里涌动着温情,声儿也显得和软。他说:“主子爷,宿大人,北门上接了个名牌,是枢密院宿星海大人的。他陈奏主子,想见一见宿大人。”   太子听见是宿家人,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问:“是宿大人单独递的牌子?还有没有别人,比如楼将军什么的?”   星河顿时要翻白眼,又来了,他对楼越亭的反感简直是情不知所起。要说楼越亭,他一直在星海手下当差,为人沉稳,也不爱拔尖冒头,所以让太子注意到的机会并不多。归根结底,坏就坏在了“发小”这个名头上。太子爷的霸道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他不能容忍她还有他以外的朋友。可是人的际遇不可能停在入宫后的几年,她总有儿时的记忆,伴随一生,甚至会带到黄土里去。   德全看星河脸色,也不明白太子爷究竟是什么用意。他据实回答:“禁军就收着枢密副使一个人的牙牌,料想宿大人是单独来的。”   星河站起身,整了整衣衫道:“主子准我去见见我哥子吧!想是昨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家里不放心了。我去报个平安,让他带话给我娘,免得她担心。”   太子说好,“正巧我也有话交代。”   这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招人待见,上回见了她娘,这回又要跟着见星海。可是她不能拒绝,反正他不去,眼线也无处不在。与其通过别人学舌,还不如干脆让他在场。   出了丽正殿,一路向北。穿过宜春宫门,绕过八风殿,宫城的每一所宫门都设两道门禁,北门在玄德门外,宫眷或是宫人的家里头来人,都要在那里递牌子,再一级一级向上请示。   宿家兄妹的身份虽不一般,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他们打南边过来,远远看见一个卸了兵甲,只着绛袍的人在宫门上徘徊。宿寓今平平常常的人,倒是生了一对人中龙凤的儿女,造化。太子正感慨,身边的星河脚下加紧,最后跑动起来。他轻轻嗳了一声,本想跟上去的,最后碍于身份还是作罢了。心里嘟囔,就算她见的是她哥哥,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捻酸。   星河碍于后面还跟着个人,行动难免受限制。她叫了声哥哥,星海回头看过来,见了妹妹自然是高兴的,但乍然发现太子随行,再热络的劲头都只能收敛起来。   他迎上前,先审视妹妹的脸颊,所幸没什么要紧,心里总算暗松一口气。兄妹间说话得容后,眼前有个大人物亟需参拜。星海扫袖向他行礼,太子终于到了门上,一派温文尔雅的做派,伸手虚扶了一把,“宿大人不必多礼。”   太子对将来的大舅哥还算客气,但宿家男人在他眼里个个天生反骨,和星河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他掖着手道:“我不放心妞妞,陪着一道来,不必忌讳我在场,只管聊你们的。”   结果他的那声妞妞,让宿家兄妹面面相觑。星河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打听到了她的乳名,星海呢,也闹不清太子和她之间的关系。心下怀疑是不是小儿女长期厮混,真混出感情来了,想问星河,碍于太子在场不便说话,只得把精力集中在她脸上,皱着眉说:“娘得了消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怎么样?要紧吗?”   要紧肯定是没什么要紧的,星河道:“让娘放心,我好着呢,不过折损点儿面子。宫里当差的,哪个不吃暗亏,没要了我的命就好。”   星海听后凉凉一笑,真要她的命,量左昭仪也不敢。   “有了这回,往后长点儿记性。你在东宫当值,又不是北宫的宫女,用不着随传随到。”说着冲太子揖手,“星河有时候毛躁,官场上也好,宫中也好,哪处都不容易立足,所幸殿下护着她,让她到今儿还能囫囵个儿。”   太子摆手,“我身边的人,谁敢轻易下手,都是和我做对。她在我跟前你放心,这种事绝没有下次,也请带话给家里太太,请她安心。”   星海道好,谢之再三,有些话原本想和星河私下交代的,既然太子在场,便换了个说法道:“简郡王和暇龄公主为高少卿的案子,找到我衙门里来了,大意还是要我想辙,请你通融。这事我没应,人也打了,气也出了,他们还想怎么样!”转头对太子道,“请控戎司早早了结此案,尘埃落定了,各自都太平。”   这算是借机站边儿,不论是真是假,好歹说了两句立场不显冲突的话。太子和颜笑道:“文书已经到了妞妞手里,等挑个时候送至御前就是了。”   接下来谈什么呢?谈谈过节?谈谈饺子?都不合适,星海道:“臣也没旁的事儿,就是来瞧瞧星河的伤。看样子没什么大碍,臣回去也好交代了。”说罢要行礼告退,被太子叫住了。   “楼将军在宿大人麾下任职?”   星河恐惧地看向他,不知他又要下什么绊子。星海见妹妹这眼神,料着总有说头,因此回话分外留神,拱手道是,“楼将军是睦公之后,十七岁从军戍边,两年前才调回京畿,现在臣手下,任右卫将军。”   “你们两家通好,祖辈里就有交情?”   星海愈发躬下身去,“是。”   太子嗯了声,慢慢点头,“他和妞妞是发小,我呢,是发小的发小,关系虽远了点儿,中间好歹有根线牵着。我瞧妞儿近来老说起他,说当初交情怎么好,越亭又是怎么照应她,如今他年纪老大不小了,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人……”   星河干瞪眼,仔细回忆了下,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这些话。她急着澄清:“主子,我没有……”   太子转过头来,脸上笑着,眼睛里却透着凶悍,“你忘了,再想想?恰好我最近动了当媒人的瘾儿,等冬至过后替他踅摸个好姑娘,给他指门婚,叫他候着我的好信儿吧。”   这下星河被气得血不归心了,好好的,又要作怪!   星海看妹妹急赤白脸,愈发迷惘,但太子既然这么说,他只得领命:“臣也常说他办差勤勉,把终身大事都耽误了。如今太子爷保媒,准错不了的,臣这就回去,把这个好信儿……”   话还没说完,星河拉着脸子转身就走,太子匆匆追了上去,星海怔在那里,不明白他们究竟唱的哪出。   长街那么宽绰,空空荡荡一目了然,他的视线跟随出去老远。星河走得一身风雷,太子垂着两手边追边理论,结果那丫头抡起拳头给了他一下……远眺的星海心头猛地一抽,只怕她惹恼太子,又要出事。可太子挨那一下,打在棉花包上似的,没起半点水花。最后拉拉扯扯走远,进了承恩门,再看不见了。 第31章 阳台路迥   这么一来,算彻底结下梁子了。星河恨他作梗,已经吵了一路,“您为什么要这么干?在我哥哥跟前胡言乱语,说我操心越亭的婚事。他有没有知冷热的人和我什么相干,要您去保那个大头媒?”   太子一针见血,“真和你不相干,你就不会和我闹。宿星河,别和爷装样儿,你分明没安好心,你想一女二嫁。”   她气得不轻,“我一回都没嫁过,哪儿来的二嫁!”   太子看她横眉怒目,知道发怒的女人最不可控,所以决定不和她吵了,哂声一笑道:“我就是喜欢横刀夺爱,怎么的?”   千般万般,敌不过太子殿下愿意,一句话终结了这场争辩。星河气得肝儿疼,然而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两个身份不对等的人相处时最容易出现的矛盾,注定一个盛气凌人,一个委曲求全。   越亭要被赐婚了,她心里荒芜起来,虽然有些东西从来没有属于她,但乍然远去,也还是觉得遗憾。长长叹了口气,仰望穹隆,天是苍凉的蓝。不似春夏的清澄,这种蓝是空心的,倒扣在那里,冻豆腐似的,流淌不下来。   她揣着两手,喃喃说:“您打算挑哪家的姑娘?我看新来的女侍中就挺好。”   狼子野心,果然还是不死啊。上官茵的家底儿搁在谁手里,都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把这笔财富拱手转赠宿家?她该不是以为他傻吧!   “那个耗子爪?”他答得随意,“你也不看看她和楼越亭差了几岁。好好的孩子,别给半老头儿糟蹋了。”   她听了很不服,“越亭才二十九,怎么成了半老头儿了?”   “二十九还不老吗?上官茵才十四,你让他们成亲,站在一块儿爹带着闺女似的。”   这么说来,他还是想留着上官家势力的。上官道一门未必敢作乱,但要数从龙,那可是当仁不让。   星河开始阴阳怪气调侃,“十五岁确实是悬殊了点儿,我觉得七八岁正好,可惜主子上回还装样儿。”横过眼睛来瞧他,从眼皮到瞳仁儿,满满尽是不屑。   太子说:“收起你那眼神,你敢藐视爷?我是觉得她和老四很相配,一样的年纪,性情也像……等过阵子青葑搬进武德殿了,把上官茵派过去照应,让他们在一处,倘或有缘分,向皇上请婚,也是一段佳话。”   其实古往今来,皇子和身边女官成事的不少,因为自小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且女官们家世也都上佳,为少年皇子挑选女官,本来就是一场提前的王妃选拔。太子的东宫,原先也有两位女官,可惜中途死了一个,后来就剩星河独一家了。也是太子命不好,剩下的这个半点也不曲顺,天天搞阴谋,他为了维持老例儿,简直操碎了心。   不过她刚才提起那位新来的侍中,字里行间似乎略微起了一点波澜,太子品咂一下,心里很高兴。害怕她误会,忙撇清关系,表示要成全老四和女侍中,但愿这样能让她明白,他仍旧非她不可。   星河呆了呆,猛然发现自己果然遗忘了一些事,难怪这两天总觉得有什么想不起来了。也是近来太忙,又遇上左昭仪寻衅,自己焦头烂额,一个疏忽把那事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再没空和他纠缠越亭赐婚、茵陈信王做配的事了,她匆匆赶回配殿里,在值房的书案上找到了那本花名册子。   德全抱着拂尘站在一旁,探身瞧了瞧,“宿大人,您真打算找人伺候主子爷啊?”   星河仔仔细细一页一页翻看,抽空嗯了声,“年纪大点儿知道疼人,主子自己这么说的。”   德全耷拉着眼皮跟着瞧,见她视线在一名三十岁的宫女名册上打转,忙出言阻止:“这个不成,太大啦,又不是雇奶妈。”   其实真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么有这号人呢,给自己找不自在。年纪大的宫女阅历也多,上起眼药来,能把你上瞎喽。不过太子爷喜欢年纪大点儿的,这个也是不争的事实,要不也不能只认她的门儿,毕竟她都二十二了。   太子爷苦,德全想着都觉得心疼,早年丧母,缺斤短两地长大,连房里伺候的都愿意大点儿,以寄托自己的哀思。话又说回来,大点儿的确实好,就拿眼吧前论,同样品阶的两位女官,一位在操持主子房里的大事儿,一位坐在窗口绣花,一不小心还扎了手,疼得直嘬牙花儿。   没眼瞧,德全调开了视线。星河又翻过一页来,他伸脖儿看,看见她的手指点在一名分茶宫女的名字上。   “青柑?这名字真应景儿。”德全笑了笑道,“二十六岁,年纪也差不多。”   星河点点头,“把人叫来我过过眼,要是成,换到茶水上去,叫她上丽正殿专门给主子爷奉茶。”   德全麻溜上清茶房去了,两柱香后把人找来了,面貌姣好的姑娘,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脸上依旧带着腼腆和畏惧的神情。   她肃了肃,“宿大人找奴婢来,有什么吩咐?”   星河毕竟入仕就进控戎司,这些年来刑讯干得多了,处处加着小心。不明不白的人也不能往殿里送,她倚着扶手问:“你父亲叫夏诚雍,是著作局校书郎,在职九年,上月刚迁著作佐郎……”   青柑道是,有些惶惶的。   “家里有兄妹六个,你是老三,上头两个姐姐,下头两个妹妹,一个幺弟。”   没见过世面的宫女脸色发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奴婢不知哪里犯了过错,大人要罚就罚奴婢一个人吧,千万别累及我家里人。”   星河放下心来了,这样胆小怕事的最合适,家里官职卑下但有根底可循,人口又多顾忌也多,搁在丽正殿里老老实实不会生事,伺候那位属莲蓬的太子殿下再合适不过。   “就她。”她觉得一身轻松,嘱咐德全待带下去好好调理,“等熟悉了敬茶的流程就派上去,也不是多难的事儿,尽快办妥,大家省心。”   德全应了,把人领到茶水值房去了。边上上官茵探身叫星河姐,“太子爷喜欢这样式儿的?”   星河说没法子,“谁让你留不住主子的心呢。”   女侍中显得很无辜,“我把衣裳都脱了,他让我穿回去,说身板儿都没长开,瞧不上我。”   年轻的姑娘真是说什么都不忌讳,星河听得发笑,“那么你对太子爷呢?愿意伺候他吗?”   侍中见左右没人,摇开了头,“太子殿下威严,叫我想起我表舅来了。霍家的爷们儿都不好相与,还是别招惹,保命要紧。”   星河这才想起来,上官家和霍家是连着姻的,不过那一支霍氏往上倒两辈,已经不在正支行列了。   “你表舅是哪位?”   茵陈拿针篦篦头,“枢密使霍焰,和您哥哥同在枢密院任职。”   “哦……”她迟迟颔首,承恩辅国公霍焰,是枢密院的一把手,星海的顶头上司。这京城遍地贵胄,沾着亲带着故的实在太多。忽然想起慎斋公,分外觉得他艰难。天知道哪个案子背后站着勋贵,京兆府又不像控戎司似的背靠皇帝,杀伐出名,一有点风吹草动,京兆尹头一个遭殃。   横竖太子需要的大龄宫女她是办妥了,坐在值房略歇一阵儿,案上更漏滴答,木箭逐渐下沉,快到申时了。转头瞧外面天色,太阳偏过来,下半晌早已经失去温度,风渐大,一阵阵寒意攀升,连茵陈都跺脚,嘟囔起了“好冷”。   檐下响起一溜脚步声,菱花门外传来叶近春的声音:“大人,南大人进了承天门夹道,这会儿正在十二司衙门。打发人来通传大人,要递腰牌上御前回事,请大人携文书一同前往。”   星河拿了奏本往外去,毕竟这件案子由她打头,要到皇帝跟前交差,她是必须在场的。   十二处会审不复杂,只要案犯画押,这种关乎皇室丑闻的案件,一向不敢多问。星河见到南玉书时,他正低头从值房里出来,手里捏着供状,偏头和蒋毅说话。看见她,脚下顿了顿,“宿大人来得快……”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发现她不错眼珠盯着他,自己有些难堪,忙解围道,“宿大人受委屈了,这种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犹可恕,叫宿大人遇上,实在是不应该。”   星河知道他正乐得看笑话,索性抚了抚脸道:“可不是嘛,打得我生疼,主子怕我折面子,今天不叫上衙门去。其实有什么,官场上行走的人,睡梦里掉了脑袋的都有,面子值几个钱?只要能拿住真凶,别说打我的脸,就是把面子扔在地上当抹布,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等境界,这等冠冕堂皇的话,除了她宿大人,真没几个女官能说出口。   南玉书只得向她拱手,“宿大人是女中豪杰,南某佩服。”   她吊起一边嘴角干笑了声,“这回还是仰仗了南大人,这么快就叫高知崖画押了。那主儿可是个刺儿头,大人用的什么法子叫他招供的?”   南玉书压声一笑,“锦衣使可是明知故问了,控戎司里头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不必显山露水,也叫他生不如死。”说罢转身朝恭礼门上去,边走边道,“已经递了腰牌,一道上宫门等召见吧。”   御前的总管太监迎了出来,躬身朝中路上引,小太监打起帘子,星河和南玉书一前一后入了值房。里头太子和几位军机大臣都在,知道他们是来了结这起案子的,个个脸上神情肃穆。   敛神打袖行参礼,恭恭敬敬把奏疏和供状呈上去,皇帝接过来查看,起先倒还平静,渐渐眉心锁起来,锁成了几道无奈的沟壑。   值房里很静,静得没有半点声响,众人屏息凝神,等待上头发话。终于翻阅奏疏的手放下来,沉重一落,激得炕桌上的“江山万代”纹茶盏跳动起来,漾出的茶水洒在花梨桌面上,像一个个回旋的疤。   “审明白了?”皇帝沉声问。   南玉书道是,“审明白了,案情始末详细写在供状上,人证物证俱在,请皇上定夺。”   怎么定夺呢,天大的丑闻。皇帝回想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祖辈开创了基业,自己虽没什么建树,总算克己守成,没有辜负祖宗。清白一世,临了在这上头颜面扫地,情何以堪呢。   圣颜似有抱憾,太子瞧着,轻声道:“皇父息怒,眼下最要紧的是结案。坊间传闻甚嚣尘上,再拖下去,恐怕真的不成事了。”   人多嘴杂,七个葫芦八个瓢,按下这头起那头,看好戏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帝王家的好戏。   皇帝长叹一声,靠着靠垫捏眉心,“依你看,应当怎么了结才好?”   昏昏的暖阁里,太子两肩的金银丝团龙醒目而狰狞。他脸上的神气,是作为皇朝储君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字一句铿锵道:“驸马案案发至今半年有余,一直悬而未决,臊声布于朝野,丑音被于行路,一日不断,则社稷一日受人指点。高氏兄弟相残,其中又牵扯公主,对外是不宜声张的,一切私下解决为好。这案子交由儿子处置吧,皇父也消消火。既然事儿出了,一径回避是不成的,看看有没有什么迂回的法子,尽量挽回体面。”   皇帝依旧恼怒,拍着炕几道:“京里传闻铺天盖地,现如今就是再拉个替罪羊出来,也遮不住这丑行了。朕养的好闺女,身为公主,德行操守全然不顾,真是丢尽祖宗脸面。”   在场的官员们愈发呵下了腰,帝王家的家务事不像政务,至多一听,出不得主意。星河拿余光悄悄扫视,皇帝大怒之后疲惫不堪,不管这案子到底真相如何,再也没有精力去追究了,潦草摆了摆手,对太子道:“你再亲自审一回,倘或没有错漏,赐酒一杯,在狱里结案就是了。”   这样的案犯拉到大庭广众之下处决,才真是丢不起那个人。皇帝终究护短,只下了对高知崖的裁决,关于暇龄公主,连闭门思过都没提一句。星河倒是能够理解,皇帝也如世上所有父亲一样,最偏疼的儿女犯了再大的错处,终究还是会包涵。反正这起案子尘埃落定,她的目的也达到了,至于暇龄公主成全的那三巴掌,留在以后慢慢清算也行。   太子领了命,和众人一道从暖阁退出来,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明天就是冬至,拉拉杂杂一堆事儿,该办的今天就办妥吧。”回头瞥了星河一眼,“你就别跟着了,杀人什么好看的,回东宫去吧。”   他去牢里,所谓的“亲自审问”不过做个形式,最后还是这样结果。当初高仰山尚主,因暇龄公主的缘故,高家父子在朝中地位水涨船高,明里暗里叫板太子的地方不少。三年前京城出现乱贼,太子别业他们敢设府兵把守,连左右春坊的人,驸马都尉也是说搜身就搜身。那个小个儿的左庶子可怜,被他们从官轿里拖出来,磕断了牙齿满口鲜血。马上的人哈哈大笑,猖狂如斯,半点没把太子放在眼里。仇怨一点一滴积累,攒到一定程度是要拿命来还的,还完了,也就两不相欠了。   他不叫她去,星河也乐得不在场,打打杀杀的戏码儿,真没什么可看的。太子由金吾卫护卫着出宫了,她要回去,打太极殿往南走,穿过门下省回东宫,道儿能近一些。可她没有,兜了个大圈子向北,进甘露门后,沿金水河溜达。那地方密密匝匝宫殿林立,有左昭仪的凤雏宫,还有右昭仪的温室宫。   挨了打就不再相见么?不的,日后还要往来,赌这份气,真显得要和简郡王府为敌了似的。她摸了摸脸皮,脚下拐个弯儿,绕进了凤雏宫。   年太监看见她来,愣了半晌,“宿大人……您怎么有工夫串门子?”   她笑着,笑里藏刀,“我来瞧瞧年谙达。”   年世宽白了脸,摆手不迭,“不敢、不敢……大人要见昭仪娘娘不是?奴才给您传话去。”   左昭仪依旧稳如泰山坐在殿里,刚结了仇怨又来见,想必没存好心。昨天打了她几巴掌,她转头就撺掇太子告御状,这儿自己正满肚子火气没处撒,她又送上门来了,来得好!   昭仪娘娘面似寒霜,“怎么?想不明白,又来讨教?”   星河一脸惶惶,“娘娘别误会,臣才从太极宫出来,南玉书今儿预备了奏疏和状子,送到御前裁决去了。”   左昭仪这头是得了南玉书入宫的消息,但御前究竟怎么个说法,连她设下的耳报神都被打发出去了,因此详情不得而知。星河来报,不论之前有什么过结,听听也无妨。她正了正身子,暗握紧了双手:“皇上是怎么个说法儿?”   星河满面愁云,哀声道:“皇上震怒,命太子复审,查明后不必回禀,在狱中了结此案。不过娘娘大可放心,皇上毕竟疼爱公主,话里话外没有申斥的意思。”   左昭仪忽然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没有申斥,没有问罪,越是平静,就越无望。她倒情愿皇帝来兴师问罪,可惜从昨晚到今天,她想尽了法子,连圣驾的面都没见着。深宫锁闭,有什么比冷落更叫人生不如死?暇龄肆意妄为,是谁惯的?到头来受牵累的除了她这个当母亲的,没旁人了。   左昭仪恹恹靠向背后靠垫,调转过视线来看她,“太子入控戎司结案,你怎么没跟着一道去?”   星河垂手道:“臣不忍心,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来向娘娘通禀此事,请公主节哀,通知高家侯时收尸。”   左昭仪听得拍案,“你如今是投了新主子,来这里说这一车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揖手道:“臣对娘娘忠心耿耿,就算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臣也不敢怨恨娘娘。只是娘娘视我为仇雠,正给了太子大做文章的时机,眼下走到这一步,娘娘还是觉得错在微臣吗?”她一面说,怅然长叹,“娘娘这么做,实在令亲者痛仇者快。上回皇上夜访东宫,臣在外侍立,亲耳听见皇上说要册封娘娘。臣如今只愿冬至大典后,娘娘的封后诏书能如期颁布,也不枉宿家上下这些年,为娘娘和郡王殿下肝脑涂地了。”   封后……现在还指着封后吗?左昭仪呆呆歪在引枕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星河长揖行礼,缓步退出了正殿。   心下痛快,就连十二月呼啸的北风都不那么令她厌烦了。隆冬的金水河边,红药早冻烂了根,来年开春只能被拔除,再也没有重开的机会了。   沿河向北,不远就是安礼门,她掖着两手漫步,将要到头时,看见对岸有人站定向她看过来。暮色渐渐合围,天上还余些微晚霞,对岸的人面貌不那么清晰,但辨身形和打扮,知道是右昭仪。   一向不受人重视的宫妃,位分虽高,这八年来被打压得太多,籍籍无名。可她似乎从来不显得焦躁,有是如此,没有也是如此。星河隔岸向她满满行礼,她微颔首,什么也没说,转身朝她的宫室去了。   回到东宫,还有些零碎活儿等星河指派,里外布置妥当,天也黑得透透的了。太子回宫比她预想的要早,这回结案没耗费多久,照着太子呈报皇帝的话说,“人犯对行凶经过供认不讳”。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自然但求速死。太子没留到最后,看着人断气不是他的作风。回来后在暖阁坐了好久,假模假式问星河:“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星河没答他,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走在这条路上,你不残忍,别人就对你残忍,是杀人还是被杀,你怎么选?   太子仰在宝座上,闭着眼睛养神,边上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响,一盏茶搁在了他身侧的炕桌上。他以为是星河,心里安然,结果她的声音从垂帘外传来,说:“主子您累了,臣找了个精于推拿的宫人伺候您。您好好睡一晚,明儿事多,养足了精神,好随侍皇上。”   太子知道不妙,悚然睁开眼,果然边上站着个有了岁数的宫人。也不知是她从哪儿掏挖出来的,大概头一回进东宫,结结巴巴说:“主……主子爷,奴……奴……奴婢给您松……松筋骨……” 第32章 阴伏阳升   松什么筋骨!宿星河,她是恨他打算给楼越亭做媒,有意的报复他!   太子猛地翻起身,光着脚追了出去。她刚想迈门槛,被他一把揪住了,他气得脸色发青,“你要干什么?是当差当久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吗?随便往东宫填人,问清是什么来历没有?万一是刺客,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星河回头看他,安然道:“主子您别怕,这是清茶房里挑选出来的,我把她祖宗十八代都摸清了,书香门第出生,虽然家业不大,但胜在温婉。”   温婉?就那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拢的样儿?   太子狞笑,“宿大人是做大事的人,怎么想起来过问这种风月事了?”   星河知道万事开头难,看了青柑一眼,她臊眉耷眼站在落地罩下,两手无措地绞着,脸上神情黯淡,几乎要哭了。看来今天不成事,就算留下,太子也幸不了。原本她也没指望一击即中,太子是个细节上矫情到家的人,政务忽然有变,他可以轻松化解,但生活上的不行,必须先给他时间适应。否则他反应不过来,精挑细选出来的青柑,可能会有性命之虞。   星河和颜悦色对彷徨的人微笑,“你先下去吧,回头再传你。”   青柑肃了肃,匆匆退出了前殿。   星河耐着性子道:“主子爷,您上回和臣说的话,您都忘了吗?皇上给您送了上官侍中来,您觉得她太小,不配您,您喜欢年纪大点儿的,说大点儿会疼人。所以臣让总管把东宫花名册子送来,好不容易找了这个,一准儿靠得住的,您还是不喜欢吗?您这样可不行,太挑拣了,莫说皇上,我都替您着急。要不我把人叫回来,您再细看两眼?这宫女确实很好,脸盘儿周正,身条也满不错。年纪上呢,二十六岁,还能生养,主子您看……”   他错着牙,连吃了她的心都有,“你把爷当什么人了,不三不四的都敢往我床上塞?我不娶太子妃,你不用着急,横竖我心里有谱。将来子嗣的事儿你也别操心,不生他十个八个,我名字倒起写。”   她听得纳罕,“主子您这么说,臣都要以为您有喜欢的人啦。”   太子说是,“我就是有喜欢的人了,不过这会儿还不能娶,我就远远儿看着她折腾,等她非我不嫁的时候,我就把她弄过来,狠狠的收拾她,让她给我生孩子!”   看看这咬牙切齿的模样,说到最后像在谈论十世冤家。这果然是爱吗?那谁叫他爱上,也怪倒霉的。   不过星河仍旧点头,“那也成,可您瞅准了一个,让她生那么多,会出人命的。臣的拙见是,不妨先收两个在房里,您将来是要当皇上的人,皇帝三宫六院,不差那两个位分。您可以不喜欢她们,就让她们给太子妃分忧,替您生孩子,这样不也挺好吗?”   太子开始觉得自己看不透她了,“你也认为世上所有男人都该三妻四妾吗?你在外廷当官,我以为你的眼界应该更高才是。”   星河认真考虑了他的问题,“臣当然不认为男人应该三妻四妾,凭什么一把茶壶配四个杯子,按我的意思,一个杯子配四把茶壶才好!可大势所趋,没法儿变,这个风气维持了几千年,谁也不会听我的。男人不愿意优待减免,女人不愿意背妒妇的名儿,怎么处?况且就算天下男人都只娶一个媳妇,皇上也不能,皇家子嗣最要紧了。”   他愈发阴冷地盯紧她,有些咄咄逼人,“将来你也给你男人找小妾,和几个女人轮着伺候他?”   “那不能。”她一口回绝,“别人可以三妻四妾,他不能。不光不能,连想都不许想。”   明白了,他终究还是在“别人”的范畴里,所以她尽心尽力为他的房中空虚操心,替他四处搜罗合适的人选,以便让他勤勉地生孩子。   他怅然说:“宿星河,你将来不会后悔吗?”   两个人琢磨的不是同一件事,星河还停留在不许她男人纳妾上,笃定地说:“我为什么要后悔?就算我生不出孩子来,也不许他纳妾,要不这男人我就不要了,这还不成吗?”   太子想再和她理论,发现这个榆木脑袋不到捅破窗户纸那天,是开不了窍了。该说点儿什么呢?他冲她指了指,“不许你再瞎胡闹,免得将来太子妃恨你,到时候连我也救不了你。”   可是星河听完了有点想发笑,嫁进帝王家,难道还想椒房独宠吗?就算太子愿意,将来朝臣们愿意?试图联姻的周边诸国愿意?她叹了口气,太子爷这上头果然还是死脑筋。她看着他落寞地转身进内寝,边上又没人随侍,只得跟了进去。对那位只闻其人的太子妃感觉很好奇,便一面侍奉他安置,一面追着喊他:“主子爷,主子爷……”   太子裹着被子戒备地看她,“干什么?”   她放下了半边帐幔,觍脸问:“您喜欢的那个姑娘,我认识吗?”   太子简直不想搭理她,“和你有关系吗?”   她讪讪笑了笑,“早点儿知道人选,我好早点儿攀关系。”   太子神情冷冽,拉下脸来有种天威难犯的距离感,储君就是储君,再熟悉,他还是高坐云端上的人。星河讨了个没趣,嘴里嘟嘟囔囔的,把两边帐幔都放下来,塞进了垫褥底下。   床上的太子茫然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很想问一问,她是不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的事。不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吗,他这儿天天把手泡在水里,那月亮还是离他要多远有多远。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有意欲擒故纵,要说她也是个聪明人,难道是自觉配不上他,才刻意疏远他?抑或是篡权之心不死,没准还想着将来等她当权,让他当面首——她不是惦记着一个杯子配四把茶壶吗。   伤心、伤情……太子看着帐顶,看得眼睛发酸。帐外静悄悄的,想必她已经走了。戳在眼窝子里生气,走了心头又发空……   对阖的帐门忽然动了下,太子心头一惊,定眼看着那净面布料轻轻颤动,然后分开小小的窟窿,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到底是谁,您告诉我吧。”   太子气不打一处来,“就不告诉你!”   “何必这么见外呢。”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您告诉我,我替您看着她,不让她嫁人。”   太子根本不上她的当,“你放心,她嫁不了人,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那她到底是谁?”   “和你不相干。”   “您就告诉我吧。”   “告诉你做什么?万一你妒极生怨,暗害她怎么办?”   星河目瞪口呆,“在您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   太子哂笑一声,拒绝作答。   她尤不死心,“那她到底是谁?”   是谁……是谁……告诉我吧……嗡嗡吵个没完。他这才领教到了女人啰嗦起来到底有多可怕。真想把她拽进来为所欲为,让她知道二胡不是白拉的。可是再看看那只伶仃半挂的脑袋,忽然什么兴致都没了。赶不走,吓不跑,太子的挫折感变得空前大。最后气得没法儿了,自己拽起被子蒙住了头,这下好了,她总不至于把脑袋伸进他被窝里来吧。   然而他似乎过于乐观了,一只手扒拉扒拉,开始拽他的被角,他气得大叫:“我没穿裤子!”   世界终于清静了,被卧重新塞好,帐幔重新放下,书案上那盏油蜡被噗地一声吹灭,内寝陷入了昏昏的夜色里。他这才把脑袋探出来,静静听着,听见她在廊下和德全说话,德全问:“大人今儿不在里间伺候?”   她嗯了声,“主子肚子疼,今儿不方便。我在配殿值房上夜,有什么事儿上配殿找我。”   德全信以为真了,“主子爷身上不舒服吗?我传太医来瞧瞧脉象吧。”   她说没什么,“一霎儿就过去了,想是着了凉吧。”   一来一往抹黑他,把太子爷气得眼冒金星。   那厢星河安然走进配殿,这殿是女官专用的,原本只有她一个,现在来了位新侍中,虽然有不便,但也热闹了。   说上夜,其实并不是真的上夜,不过住在配殿,比命妇院近,便于明早早起侍奉太子起身。茵陈已经洗漱完准备就寝了,见她来了很高兴,忙着给她打水捧巾栉。星河见她这样只是笑,“上官侍中不必劳烦,咱们内廷品级一样的,您这么着我可领受不起。”   茵陈团团的脸上挂着甜笑,“我乐意,手脚勤快点儿,您就喜欢我。”伺候完了洗漱,又忙找来自己带进宫的玉容膏,“这个您试试,我娘托人从关外弄进来的。据说擦了这个,就是西北风里站上三天三夜,肉皮儿也不坏。”一面说一面把脸凑到灯下,“瞧我的,瞧见功效没有?回头用得好,我让我娘再捎几盒进来,送给您使。”   这样的盛情真是叫人受宠若惊,女孩子通常对这种东西感兴趣,星河虽然极少上妆,但膏子也还是要用的。茵陈把白玉盒盖揭开,她偏身看,里头膏体像蜡一样凝集着,泛出淡淡的胭脂色。接过来嗅了嗅,有轻浅的茉莉香,蘸了一点在手心融开,上脸一擦,又细又滑,触感确实上佳。   两个女孩儿凑在一起谈论膏子,还有什么养发的偏方儿,唧唧哝哝的,很是投缘。茵陈对星河的好感真是没有半点保留,“我就是喜欢您,往后我也要像您似的”。闹到最后问明白了,她是觉得她在控戎司当锦衣使,名号令人闻风丧胆,十分满足小女孩儿对亦正亦邪的大人物的向往。   星河说:“我在控戎司是副职,最要紧的差事还在东宫。”   茵陈和她一头躺着,年少的孩子,支着脑袋,一脸憨态可掬,“您在宫里指派内务,我瞧着也十分神气。”   神气源于熟练,星河教她各式各样的宫廷规矩。比方太子爷的服色,四季应当怎么区分,甚至那顶朝冠,也有“春以薰貂,冬以元狐”的说法。   门外汉的女侍中听得一头雾水,捂着脸讨饶:“我得拿笔记下来才行,您说的我一眨眼全忘了。”   她进宫来,原本就不是为了服侍人的。星河并不苛求她,反正过去的几年东宫运作很正常,谁也不指望一个半大孩子进来统领众人,改变东宫的现状。   茵陈倚着她,像个乖巧听话的小妹妹。星河很喜欢她的性情,一个人是不是心机深沉,能从谈吐间品味得出来。装的就是装的,粉饰过头难免虚假。真性情呢,心直口快,不懂得拐弯,也许叫人难以适应,但比起滴水不漏的圆滑,要可喜可爱得多。   星河替她拢了拢披散的发,“来了这几天,我也不得空照应你,你一直住在配殿里?”   茵陈嗯了声,“我想住命妇院,离您近一点儿,可大总管说了,命妇院是主子内眷的处所,我连主子的床都爬不上去,不能住那儿。”   太监就是这样,看人下菜碟,兴许觉得女侍中年纪太小,有点挤兑她的意思。星河道:“大总管的意思是你不能住内命妇院,东宫还有外命妇院呢。明儿我吩咐下去,你搬到那里去,总在这配殿里住着不成话,这里是女官轮值的寝所,不能拿来当他坦①用的。”   茵陈小小的脑袋越发往她肩上靠了靠,“谢谢星河姐姐,还是您疼我。”   星河笑起来,自己没有姊妹,这是头一回有人敢这么对她撒娇。这种感觉是温柔的,透着和暖,两个人在冬夜里依偎着,格外亲厚似的。   一夜踏实,太子寝宫没有传唤,但冬至当日有各项大典,太子反而起得要比平常早。   四更的时候天寒地冻,正是破晓前最黑的一段时间。星河起身时茵陈还睡着,宫人进来伺候,她示意放轻声,别吵着她,自己穿戴好,蹑手蹑脚出了值房。   羊角灯挑着,照亮檐外的地面。夜里霜下得那么厚,地上竟都白了,鞋履踩上去,能听见脚下沙沙破冰的声响。她从殿宇东首的汉白玉台阶上去,穿过掖门进了东寝,太子爷已经起身了,尚衣的太监跪在地上,正伺候他穿戴。   今天是大节令,祭天祭地祭祖宗,大约要忙到中晌才能全部完成。太子的礼服很隆重,玄衣纁裳,九章九毓,略逊于皇帝。外面的衮服还没穿戴好,上身的素纱中单配上绛红下衣,立在整面墙的金碧山水画下,看上去有种浓烈但纯质的味道。   他见星河进来,冷淡的眼风一扫,叫人无法把他和昨晚躲在被窝里的人联系起来。脸上的表情那么矜重,微抬着下巴,展开两臂,看黄铜镜中的太监小心翼翼为他披上衮服,扣上玉带。   “今天有外命妇参贺皇太后仪制,你带上上官侍中,两个人也好有个伴。等我回来,再一同上奉先殿祭拜母后……香品都预备好了?”   星河应个是,太子每年祭拜先皇后,用的线香都是东宫特制的。重阳时节就预备好,一连晾上一个月,然后封藏。冬至时香气浓郁到极致,香体压得实,毫无虚耗,通常一支高香能燃十二个时辰。   太子抿着唇,脸上神色黯然,星河知道他想念恭皇后,这个时候的太子总显得有些脆弱。   她趋步上前,接过小太监手里的蔽膝,跪地替他系上。捧冠的宫人小心翼翼将白珠冕旒呈上来,他迁就她人矮,屈尊半蹲下,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倒也让人感觉慰心。   都穿戴好了,她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人终究到了这个位置,和身份相匹配的东西都用上,方显出他的威仪。这种威仪是日月比齐的出生赋予他的尊贵,是生来融合在骨子里的,水火难以侵蚀的荣耀。   她笑了笑,“北宫的朝贺用不了多少时候,等完了,臣上龙首渠的玉带桥那儿等您。”   所谓的龙首渠,当初是引河水入皇城的两条人工渠之一,东有龙首渠,西有清明渠。渠水丰沛,源源流入北宫海子,是宫城里唯一的活水。   太子思量一下,复看她一眼,唇角欲仰,马上又平复回去,清了清嗓门道:“总要午时前后才得回宫,瞧准了时候再去,天冷,没的着了凉。”   星河响亮一句“好嘞”,接过玉具剑,店里跑堂似的,欢实道:“爷您慢走,得空再来。”   太子又瞥她一眼,到底还是笑了,“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像个正经人。”   星河受他调侃也不气恼,说不清为什么想叫他笑一笑。或者看他面色沉沉,就觉得他肩上背负的东西太深重,即便将来自己和宿家会让他产生诸多困扰,这个时候惊涛未至,能笑还是尽量多笑吧!   太子正了冠服,登上肩舆出宫了。星河送完了驾,回到值房叫醒茵陈,让她换上官服,回头好去北宫参贺。   皇太后住兴庆宫,因为不是皇帝亲生母亲的缘故,其实也就是享着太后的尊号,无声无息地安度晚年。当然每逢岁朝②、冬至这样的重要节令,得搬出来让大家磕个头,以彰显皇帝尊养母后的孝行。这种朝贺仪式是所有内外命妇都得参加的,如果遇上雨雪天气可减免,响晴的天气,那大家就冒着西北风,在宫门前的天街上三跪九叩吧。   唯一的好处是能见着母亲,这点还是叫星河期待的。本来茵陈提不起精神,听见她这么一说,忙跳起来梳妆。蘸了头油抿发,从镜中看星河,“朝贺完了皇太后,还得敬贺别人吗?”   星河说:“本该还有皇后,但本朝后位悬空八年了,所以这项略过。”   茵陈哦了声:“左昭仪不是代后吗?不去参拜她?”   星河含糊一笑,没言声,只是让她爽利些儿,好上配殿里吃过节的盘儿菜去。   主子不在,宫务暂且扔下,大家先热热闹闹过节。典膳厨里半夜就预备上了早晨的膳食,饽饽啊、碧梗粥啊、各色拼盘小菜,还有精美的点心。东宫上下二十几号人,拿五张八仙桌首尾相拼,凑成了一张巨大的膳台。大家落座,听掌事的训话,星河也没什么可说的,说今年大伙儿辛苦了,来年还得这么兢兢业业。茵陈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光知道让大伙儿吃好喝好。轮着德全张嘴的时候,大伙儿纷纷拿起筷子开始分菜,他站在那里憋屈了半天,“猴儿崽子们,不拿我当人瞧。我这总管当的……”啪,在自己脸上轻轻抽了一下。   大家轰堂而笑,星河往他碗里夹吉祥果,敷衍着让他快吃,再晚可吃不上了。平时宫里等级森严,也只有过节的那几天,可以这么没上没下地笑闹。   天快亮了,隐隐听见太和钟悠长响起来,星河回身朝窗外看,东方露出红光,这是祭天大典要开始了。她放下碗箸,众人见了也一并搁筷子。几个小宫女捧着清水和漱盂进来伺候她们净口,收拾妥当,该上北宫去了。   茵陈没见过那样的大阵仗,就算知道她母亲也在命妇堆儿里,还是惶惶的模样。星河看她愕着两眼手足无措,只得探过去牵了她,前面太监开道,她引着她,迈过了通训门。 第33章 微吟长短   帝王圜丘祭天地的路上,笙箫鼓乐弥漫整个京都。星河踏着那顿挫的鼓点,领茵陈进了兴庆宫的正门。   内外命妇朝参的仪制很严格,已经不单是掖庭局能够把控的了,前五日由宗正寺、光禄寺、内侍省记名呈报,再转御史台、牒诸司复议。能进内廷的,必然都是“皇家五等亲,及诸亲三等”以上。星河的母亲呢,牵五绊六的,大概算哪位王爷的女婿的姑表小姨子,于是她受到了高于一般命妇的待遇,得以入内重门,和诸宗亲女眷一起,在就日殿里等候召见。   星河和茵陈本就是宫中的,没有那些约束。时候还未到,直入兴庆宫没有必要,想了想,从南海子边上绕过去,悄悄进了就日殿。   殿里已经有别的女官先到了,母女相见,拉着一处说话。茵陈在人群里发现了她母亲,一声尖叫:“娘亲!”   大家正脉脉絮语,她这一喊,命妇们先是一愣,后便笑起来。常戎县主带着歉意同周围的人抱怨:“这孩子,总这么咋咋呼呼的。”   进入东宫的女官,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大家都抱着一点私心另眼相看。所以茵陈的行为被理解成天质自然,不会遭到任何诟病。   常戎县主因女儿和星河在一处当值,星河又是先于茵陈侍奉太子,日后总免不得一个屋檐下,所以对宿太太百般示好。这回见女儿由星河领进门,茵陈又亲亲热热拉着她不撒手,便同宿太太笑道:“孩子年纪小,瞧着和锦衣使处得满好。这可糟了,往后且有缠着不放的时候,这孩子打小儿就这么黏糊。”   宿太太笑应了两句,抬眼见女儿光彩耀眼的一身冠服,起先还忧心左昭仪那三巴掌打没了她的精气神儿,现在一看倒莫名松了口气。   星河过来,向她母亲肃了肃。早前皇后在时,每年尚且有几个节令能见一见。后来皇后大行,其后几年太后身体又欠安,所以命妇朝见一概减免了。今年皇帝已经松口内阁预备立后,皇太后是拉出来打头阵的,等于是排演一番,好应付过几日的皇后册封大典。   宿太太朝她身后望了眼,压着声儿道:“太子爷没又跟着来吧?”   星河发笑,“娘糊涂了,今儿祭天地,怹老人家不得闲。”   宿太太哦了声,“不得闲的好……”一壁说,一壁将她拉到背人的地方去,左右瞧了瞧,尚且好说私房话。复从上到下打量她,“我的孩子,你可受委屈了。擎小儿我都舍不得碰一指头的,倒送进宫来叫别人教训。”说着就红了眼眶。   星河忙道:“娘消消火儿,这地方哭不得,哭了叫人看笑话。”探手揽了母亲,好言好语安慰着,“您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干着这样的差事,谁能十几年不受责罚?我算好的了,自己的主子纵着,左昭仪寻衅,至多叫人知道她和太子爷不对付,我是个替死鬼儿罢了。”   宿太太长叹一口气,“也是的,倘或换了太子爷这么着,咱们宿家就大祸临头了。”语毕想起这爷儿仨暗里做下的事,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了。想和妞儿叮嘱两句,碍于人多又不好多言,临了只含糊道,“好好伺候主子吧,我瞧着太子爷,是真的好……”   星河知道她母亲,从来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安贫乐道地守着丈夫孩子,是她最大的心愿。可没法子,当初宿大学士上了简郡王的船,要想下来就得脱层皮。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将来也不能成大事。   宿太太虽不爱争虚名,但她也有气性儿,睚眦必报,这点星河很像她。她的眼睛朝凤雏宫方向直溜,嘴里嘀咕着:“那主儿,这回可够喝一壶的了。要是见到她,能说上话,我得呲打她几句,凭什么打我的孩子!谁该她的了,非给她当牛做马?这个主子姓霍,那个主子也姓霍,偏她的儿子该当主子不成?”   星河知道她满肚子牢骚,由她发泄两句。   这时候司礼的太监在门上喊话,说外命妇有考邑号者,准赴皇太后所居宫殿门,进名参贺。于是乌泱泱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彼此按着品级序列,一步一步随引路的慢慢腾挪。就日殿到兴庆宫不过千余步的距离,整整走了将近三柱香。   入内闱,女官们侍立两旁,内外命妇整齐列队,在大殿前的广场上伏地三跪九叩。太阳缓缓升起来,金色的芒,如水一样弥漫过命妇们的博鬓霞帔,真红大袖衣的袖笼舒展开,平整铺在汉白玉砖上,像残缺的蝶翅。一簇簇团花,一道道环佩,在寒冷的冬日也显得萧条。太后坐在廊庑下的宝座上,下垂的腮肉不堪岁月的拉扯,盛装之下有了奉先殿里,历朝寿终正寝的皇后才有的气象。   司礼太监高声唱礼,命妇们直身又匍匐,反倒是她们这些女官们,最初磕过头后,便退到一旁无所事事了。   左昭仪依旧在内命妇的首位,她是统领后宫的人,即便是右昭仪,也得错后她半个身位。离皇后宝座一步之遥,倘或没有暇龄公主那摊子烂事儿,接下去接受叩拜的就是她。星河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她满面肃穆的时候脸是僵硬的,年轻的时候相当艳丽,有了些岁数后,艳丽便愈发向刻薄靠拢了。   这时候最难熬的就是她,德不配位,身后的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嘲讽,芒刺一样刺痛她的脊梁。她咬着牙,唇角带着倔强的弧度,不到最后绝不认输。   皇太后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又常年习惯了清静,宫里乱糟糟全是人,令她很不耐烦。仪式走过了,她长出一口气,偏头吩咐身边长御,该散就散了吧。如亲戚串门子一样,没有来了就走的道理,皇帝晚间款待臣僚,皇太后午间款待诸命妇们。   筵席设在山池院,那是个有山有水的精致庭院,静静坐落在太极宫一隅,离内重门又很近,方便往来。   星河送她母亲过园子,偏头瞧见茵陈也挽着她母亲,唉声叹气讲述宫里如何不好,她如何想家。好在有星河姐姐帮衬她,否则她才不管脸面不脸面,就要自请还家。   她母亲管她叫“血祖宗”,应该是比“活祖宗”更进一层的称呼,压着声说:“可不敢,回来仔细你爹打断你的腿。”   茵陈哭丧着脸,嘀嘀咕咕埋怨,宿太太听后淡淡一笑,照这城府看,对星河是构不成威胁了。   一行人往山池院去,内命妇们拉帮结派,以往左昭仪众星拱月的待遇没有了,只余小鱼小虾两三只,还围在她身旁。眼瞧渐渐走近,宿太太迎了上去,满脸含笑道:“一直想来给娘娘请安,总也没个机会。上回娘娘托人转交的石斛我收着了,多谢娘娘惦记我。我们星河在宫里,多蒙娘娘照应,她年轻不懂事,宫里宫外两头跑,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娘娘要是瞧她哪里做得不好,只管狠狠教训她,小孩儿嘛,不打不成器……”   关于上眼药这种事,对府门里的太太来说是拿手好戏,星河拽了拽她母亲衣角,示意她别太过了,毕竟立后诏书还没下,谁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万一皇帝迷了心窍,那后面的路就不好走了。   “臣还得伺候太子殿下奉天殿祭奠先皇后,就先告退了。”她向左昭仪行礼,又向她母亲揖手,寒暄两句,借故退出了山池院。   院外的石阶上,正遇见姗姗来迟的右昭仪,一个宫女搀扶着,走得不慌不忙。星河顿住脚,向她行礼如仪,她仰头看见,笑道:“昨儿在金水河边,我瞧着身形仿佛像宿大人,果然是的吧?”   星河说是,“臣从太极殿出来,上北宫看景儿来了,恰好巧遇娘娘。”说着呵腰垂手,上前搀扶她。   右昭仪满脸受之有愧的神情,“大人是东宫的女官,原不属北宫,我这样不咸不淡的人,哪配得你这么客套。”   星河莞尔道:“娘娘这话可折煞臣了,您是内廷品级最高的,谁敢拿娘娘不放在眼里?昨儿太子爷还和臣提起娘娘,说小时候上娘娘宫里瞧延龄公主,娘娘给蒸儿糕吃,那滋味儿到现在都没忘。只是后来先皇后升遐,他搬进了东宫,少阳院也不常住了,和娘娘一里一里远了,心里很是难过。”   右昭仪听了,惘惘的模样,“亏太子爷,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儿呢。先皇后在时,和我情分颇深的,太子和延龄也一处玩到十来岁……”   星河忙接了话茬,“太子爷说了,先皇后不在了,其实他心里敬爱娘娘,每常看见娘娘,就像看见母后一样。”   右昭仪大感惊讶,然而这种点到即止的话,绝不会说得太透彻,模棱两可间又似有深意,足够叫人好好品咂了。   星河往山池院回望了一眼,“娘娘进院子吧,外面风大,兴许夜里就变天了。”说着一笑,“臣的母亲也在院儿里呢,怹不善交际,求娘娘代为看顾。”   这样温存里又透着恭敬的态度,虽不露骨,却分明有靠拢的迹象。右昭仪怔了怔,自然赏脸应准。星河复抿唇一笑,提着袍子往千步廊方向去了。   从北宫到恭礼门,一点不带含糊的横跨了整个皇城。这片城太大,徒步走,得走上半个时辰。还好是大中午,披着斗篷,又是往南,风从背后刮过来,毛皮隔断了寒风,正面迎着太阳,倒是暖烘烘的。   她和太子说的那座玉带桥,在恭礼门外的左藏库边上,途径通训门时,往南一点儿就能看见。不过左藏库是国库之一,平时守备森严,寻常人等闲不会去那里寻晦气。   星河慢悠悠走上桥头,侧耳细听,先前响过一阵回銮的声乐,现在已经听不见了,想是圣驾已经上横街了吧。要是估算得没错,再有两炷香的工夫,太子就该回来了。她平时一直匆匆忙忙,像这样静下心来看景儿的时候并不多,难得有这个闲暇,便倚着桥上望柱,探身看桥下的景象。   这桥原来是最负盛名的工匠建造的,桥底石栏板雕着穿花龙纹图案,栏板上三只雕工精美的龙首一字排列,正涓涓地,从那龙吻里吐出水来。像平常无波无澜的天气,大致就是活水带动着,叫这龙头大材小用。要是碰上夏天下雨,河水暴涨,那可了不得,激烈的水流能喷出去好几丈远,东宫的光天殿里都能听得见。   她好奇,不知另一面是什么样的景象。心里琢磨肯定不是龙首,料着八成是龙尾巴。   她在桥上跑来跑去的时候,一群祭完了天地的年轻人正从归仁门上进来,其中有宗室,也有太子和诸王的伴读。因为一处读书,彼此熟得不能再熟了,说话没那么多的忌讳。他们驻足观望:“那是谁?”   有人应:“像是控戎司的?”   穿着控戎司的官袍,却又盘头戴花冠,除了太子殿下的人,再没别个了。   信王扭头看太子:“是我二嫂不是?”   太子未置可否,只说:“这么早就到了,脑子可能不大好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压不住喜悦的青苗。   信王掩鼻,和那帮人一并调侃起来,“谁家的咸菜瓮打翻了,真是酸臭得不成话。”一面说一面扬手挥袖,大喊二嫂。桥上的人终于发现他们了,因为距离有些远,可能没听清信王喊了什么,只是见这头挥手,她也很应景儿地扬袖挥了挥。   这一挥不得了,边上十来个人一同挥起了广袖。玄端的袖子本来就宽大,于是一片风声呼号,混乱之中差点打掉太子的发冠。   太子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他重重咳嗽一声,对信王道:“回去换了冠服,午时上奉先殿去。”   信王听后立刻收敛了,垂首道是,和那帮狐群狗党推搡着,老老实实往恭礼门去了。   剩下太子一个,满心的荡漾。还要装矜持,面上风轻云淡,脚下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走近了,走近了……那种急切的喜悦,大概只有情窦初开的人才能体会。   太子的窍开得算晚的,他是在十九岁那年夏天,才真正有了星河是女人的觉悟。以前不过觉得她长得好看,眼睛明亮,可以做伴。但那次,天儿太热,她穿着藕荷色的偏襟袍子,刚歇了午觉起来。他传人传得急,她慌慌张张进来听吩咐,一颗钮子没有扣好,隐约露出胸前一片白……两座雪山相拥,挤得结实了,悬崖对垒,沟壑千尺,摔进去非摔死不可。他那时心头狠狠作跳,连叫她进来干什么都忘了,躺在榻上直顺气儿。就是那无心的一望,让他做了一晚上梦,柔顺的星河、婉媚的星河、巧笑倩兮的星河、在他身下娇喘的星河……   对于从来没有做过春梦的人来说,头一回弥足珍贵,所以到天到地,此情不渝。然而宿家和简郡王走得太近了,自己当初无人可依,处于弱势,一厢情愿便是死路一条。好在这些年逐渐经营强大,他有足够的本儿,纵容她在允许的范围内折腾——至于什么是允许的范围,大概除了起兵造反,其他都适用吧。   她快步迎上来,叫了声主子,“今儿大典一切顺利?”   太子说顺利,“你也顺利?否则没这闲情儿和男人招手。”   星河的笑容转换成了怨怼,“臣以为那个人是您。”   太子觉得一切都是她的托辞,“信王比我矮一个头,你眼睛不好使?再说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你招手?你魇着了吧!”   他说话不中听,她不想搭理他了,转身便朝桥那头走,不住嘀咕着:“叫你多嘴说来接他,该!”   太子在后面追着,“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星河灌了口冷风,呛出两眼泪花,边走边道:“午时要到了,再不快点儿就错过时辰了。”   后来太子和她说什么,她都一概不应,进了东宫之后自有伺候他换冠服的人,她跑到天街上查点晾晒的线香,让人仔细装进乌木香盒里,提前运往奉先殿。   太子换了袀玄出来,绛缘领袖中衣衬着一身墨色,少了衮服的庄严,多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她躬身引路,奉先殿与掖廷宫一墙之隔,建在中朝极西的晖政门内,从东宫过去,又是好长的一段路。   没有太多的人随行,不过太子近身的两个太监外加星河。一路上重重门禁都有禁军把守,人前的太子是绝对威严不可侵犯的。他昂首阔步,一身正气,进了奉先殿三步一叩首,一直跪拜到恭皇后的神位前。   信王还没来,想必是跟前的人办事磨蹭,太子等不得他,先在画像前上了香。   一张纸,隔断了生和死,他抬头仰望,母亲的相貌早就变得不真实了,再好的画师,也画不出那种生动的灵韵来。最初的痛苦,经过八年锤炼,已经逐渐转淡,但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亲人,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血浓于水的亲人。   他把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青砖上,“母后,儿子来看您了。今年朝中事多,每常不得闲……”   所有人都在外面候着,空空的殿里只有星河一人随侍。她听他娓娓诉说朝堂上遇到的事,有棘手的,也有叫人忍俊不禁的。这几乎是太子每年祭拜例行的流程,和恭皇后说他的境遇,开心的,不开心的,仿佛他的母后依然活在世上。   “皇父……终于动了要立皇后的心思,儿子能体谅他的难处,想必母后也能。只是继皇后的人选,儿子并不十分称意,母后要是也有不满,就同皇父梦里交代吧。儿子现在年纪见长,政务如山时,也会力不从心。本以为回到东宫能疏解些儿的,可是……星河她经常和儿子做对,让儿子烦忧,如果母后得空,也请找她谈谈。”   一旁的星河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太子的祝祷里,本来还有些奇怪。凝神听到后面,差点吓出一头汗来。   他在说些什么?告状告到先皇后跟前来,还想请先皇后找她谈谈?   她憋得脸红脖子粗,扑通一声跪在神位前,拱手说:“皇后娘娘,臣很冤枉。臣一向兢兢业业侍候主子,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主子不肯纳后宫,又说喜欢老宫女,臣于千百宫人中挑选合适人选,送到主子身边,主子没领臣的情,还要叫您来找臣……臣觉得完全没这个必要,因为主子说的都不属实,请娘娘明察。”   太子回头瞪她,“单凭你这句‘都不属实’,就证明你犯上。”   星河只管合什参拜,喃喃说:“皇后娘娘您也怪忙的,臣无德无能,不配您召见。臣往后会更加尽心尽力伺候主子的,主子不爱这个,臣就给他另找,一定找到他满意为止,请皇后娘娘放心……”   横竖她推卸责任一等一的溜,太子跽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转头看母亲画像,心里暗暗央求:“娘,让这颗榆木脑袋开窍吧,保佑将来有朝一日,她爱我胜过我爱她,让儿子扬眉吐气,挺直腰板做回男人。”   他们各说各的,也不知恭皇后听明白没有。信王来得实在太迟了,太子这头都祭拜完了,他才刚入大殿。往蒲团上一跪,没有别的好说,唯一的诉求是想找个好媳妇,请母后保佑他娶个漂亮、贤惠、聪明、能干的王妃。星河不无悲哀地想,大行皇后怪可怜的,好容易见儿子们一趟,听他们发牢骚,还得给他们操心姻缘,真是死了也不得太平。   终于等到信王祭拜完了,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信王笑着搭上他哥子的肩膀,“今晚咱们哥儿们痛饮三大缸。”   太子飘忽的眼神悄悄瞥了星河一眼,把信王的手拉了下来,正色道:“皇父和诸臣工面前别失了体统,酒量再好也悠着点儿。我不耐烦在那里喝,略意思意思就完了……有人哭天抹泪说要请我喝酒,我回头还有约。” 第34章 中庭日淡   太子从来不多喝,所以他认为自己可能千杯不醉。人的盲目自信,有时候只是因为没有经历过。   信王十分扫兴的样子,“是谁请您?好容易盼着一回大典,人多热闹。”   太子却不这么认为,也许是因为兄弟俩的身份不同,一个是糊涂王爷,一个是钦定的储君,老四可以胡天胡地地和人吃酒猜拳,他却不能。不能也好,君臣有别,和那些臣子总隔着一道,彼此说说场面话,储君要有储君的样子。放浪形骸?那是和星河在一起时才能有的松散。换了别人,即便是面对老四,他也依旧要端着。因为生而不同,日后执掌天下势必一坐一立,现在乱了规矩,将来不好纠正。   太子道:“你要喝酒,宴上找老大,他才是需要借酒浇愁的人。咱们呢……”他扭头瞥星河,“只需借酒助兴。”   信王原还想缠着他,让他带他一道赴约,现在看来是没戏了。人家小两口,喝完了肯定还有别的事要干,他戳在那儿,当灯使么?   信王摸了摸鼻子,悻悻然。星河因被刻意扭曲,一脸嫌弃的模样。   酒是色媒人,太子开始设想,把他的好酒量用到今晚上。星河是女孩子,就算爱喝酒,也扛不住几大杯下肚。到时候人醉了,心也醉了,站不动走不了了,只能歪在他身上,拿他当靠山。   被她依靠的感觉有多好,真是不敢想象。太子一向责任重大,他可以顶天立地肩挑万民,但是从来没有结结实实,被一个面目清晰的人依赖过。有重压才会有表现的机会,才会觉得一切都不是虚浮的。星河这人太独立,她从不示弱,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男人对她的作用是什么,别不是生孩子吧……只有等她醉了,她才能像个正常的女人似的,靠在他怀里,憨态可掬地和他撒个娇,没准儿还撅起嘴,向他索要亲亲……   太子独个儿想得四外冒热气,大冷的天儿,他忽然觉得不那么冷了,心里攒着一盆火,手掌心滚烫,脚底心也滚烫。眼前浮起一片迷雾,拨开重重遮挡,星河香肩半露,敞着大腿,在一片摇曳的烛光下冲他扭动身躯。那含情的眼眸,半张的檀口……受不住,太子满身阳刚,二十多年没开过封的壮年男子,光想就能把自己想迷了。   信王还在说他的,谈起简郡王母子吃瘪,就无比欢畅,“……瞧见没有,今儿他那张脸,像个倭瓜似的。老忠王爷和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   星河站在一旁观察太子,只见他双眼迷离,神游太虚,忍不住叫了一声,“主子,您怎么啦?”   太子吓一跳,知道自己失态,忙正了正脸色问信王:“下半晌你有什么安排没有?”   信王说也没什么,“和来之他们上外头走走罢了。”   他点了点头,“别误了回来的时辰。”没再多言,负手往通明门上去了。   回东宫,用了午膳,星河替茵陈布置他坦去了,太子把德全召了进来。   德全一溜小跑,停在金红推窗下,玉版明花油纸外的天光投在他的半边脸上,粗糙的肉皮儿也变得顺眼了些。他点头哈腰:“奴才听主子的示下。”   太子倚着圈椅,手里翻动陈条,“让你备的酒,备好了没有?”   德全说是,“上好的陈酿,桂花加得足足的,老白干儿也加得足足的。”   一般的桂花酿,劲儿都不怎么大,毕竟要兼顾女眷,闺阁里不兴酩酊大醉那套。主子爷既然要请宿大人喝酒,不用说,肯定没安好心。德全可太聪明了,要不也不能在东宫扎根这么多年。他懂得主子的需要,主子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怎么解忧讨巧,才能讨着那个好彩头。   果然的,主子眉峰轻轻一扬,虽然没笑,但是眼神里透出了满意的味道。   “老白干劲儿可大……”太子沉吟了下,德全心头顿时一惊,愕着小眼睛瞧他,然而太子的话锋又转了回来,“怕是不好上口啊。”   德全立马笑逐颜开,“不碍的,主子别急,奴才往里头加了冰糖,保管又甜又爽口。”   太子听后未置一词,只是舒了口气,站起身披上大氅,举步出了正殿的大门。   下半晌无事,冬至这天是按例休沐的,政务虽然忙,横竖一年到头办不完,也不急在这半晌。通常过节的日子,他都要伴在皇父身边,一则尽孝道,二则也是表亲近的手段,不叫别人捷足先登了。立政殿当初是皇父和母后共同的寝宫,帝王招幸嫔妃时,才在甘露殿过夜。后来母后过世,皇父依旧带着老四住在那里,他和母后的情分不可说不深,但毕竟身在其位,也许责任越大,便越身不由己吧。   进殿的时候,皇父正站在沙盘前盘弄小旗,抬眼见他,蹙眉道:“你来得正好,南疆这程子不太平,边陲小国作乱,自己窝里也起了反贼,打着天下共主的旗号,调唆那起暴民造反。朝廷的重兵在昆仑山以北,如今严寒天气,自北向南调动,那么长的线路,千军万马难免有死伤。”   太子探身看,南疆的乱事他琢磨了不下百遍,行军布阵图也已经看得滚瓜烂熟。皇父手里的小旗在沙盘上游移,缩小了亿兆倍的南疆礼貌像棋盘似的,落子也是无悔。自北到南战线太长,太子道:“远水解不了近渴,皇父何不折中?”探手将驻扎在盆地的戍军小旗拔出来,移至南疆腹地,皇父手里的旗杆落下去,重新填充进那沙洞,“虽然两军调动,军需耗费成倍,但长途跋涉的劳累可以减半,伤亡也可减半。南军先至,而戍军后行,如此盆地不至无人可守。万一战事失利,南军人数众多,拔营增援也非难事。”   皇帝看着那沙盘上红白两色的旗子,颠来倒去依旧维持平衡,长长叹息道:“朕竟没有想到,果然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如往常了。”说罢扑了扑手撂下,示意他去南炕坐下。   太子跟在他身后,和煦道:“皇父别这么说,不过是近来朝事冗杂,精神头有些不济罢了。大典过后好好将养两日,慢慢就找补回来了。”   这头说着,宫人送茶水上来,皇帝托在手里,慢慢刮那浮于表面的茶叶,缓声道:“朝事是一宗,万古不变的纷繁,早已经习惯了。恨就恨在暇龄那事上,千珍万爱的金枝玉叶,出降后名声闹得臭不可闻,真真儿叫人伤心。如今又逢封后,几件事凑到了一处,怎么不心烦?”   太子倒也没有急吼吼把左昭仪拱下台的意思,越是迫切的事,越要装得不上心,只道:“皇父原先是怎么打算,接下去按例行事就是了,诸事再多纷扰,皇父也不必在意。”   皇帝慢慢摇头,“不成事了,后德不修,教出这样一位不成体统的公主来,凭什么母仪天下?我原先是有这个意思,论资历,左昭仪是宫中最老的,她随皇伴驾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惜了,她闺女不肯给她争气,这样关头,闹出这等丑事来。”   太子有些惊讶,“皇父的意思,是想立左昭仪为后?”   皇帝被他这么一说,蓦地迟疑了下,自己捋了捋思路,摆手道:“先不论朕心里的人选是谁,说说你的想法。”   太子道:“儿子还记得母后在时,同右昭仪交情颇深。母后病重,是右昭仪衣不解带服侍了三天三夜,这些儿子都记在心里。不说咱们天家,就说小门小户,尚且有娶妻娶贤这说法儿……原来儿子是误解了圣意,差点儿特意上温室宫恭喜娘娘,真要这么一来,可就弄出笑话来了。”   “右昭仪?”皇帝显然没有考虑过她,所以当太子提及,他还有些恍惚的样子,“右昭仪位分虽高,但为人太中庸,恐怕担不起大任来。”   太子听后一笑,“宫里的宫务向来是左昭仪一手把控,她没有为皇父分忧的余地,中庸不过是明哲保身。皇父原先想立左昭仪,儿子也没有异议,但眼下暇龄的事弄得沸沸扬扬,依儿子愚见,左昭仪是万万不合适的了。皇父可另立人选,左昭仪为副后,协助皇后处理宫务,也是一样的。”   皇帝看他的眼神终究有些异样了,闹到如今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必没有怀疑。控戎司在太子手上攥着,如果绕开这个衙门,命其他衙门审理,那太子面上过不去。皇朝储君和即将册立的皇后之间,他终究选择了前者。到了这个岁数,什么看不开呢,在乎的唯有社稷稳固、天下太平尔。   皇帝如同所有垂垂老矣的父亲一样,自觉已经到了多多听取儿辈意见的时候了。他两手覆在两膝,极慢地点头,“或者朕也有错处,动心思定下这个人选,本就不应该……”他仍是看向儿子,拳拳的爱子之心,所有感情都在那一望间。   太子忽然喉头哽咽,但皇父的怀疑也只是怀疑,倘或现在露怯,不多时这罪过就会转嫁过来,他会怨他毁了暇龄的名声,甚至开始对高仰山的死心存困惑。   帝王家的父与子,从来不像寻常人家那样贴着心。谁也不敢断定这份父爱什么时候会转淡,什么时候会戛然而止。操着生杀大权的人,是君更是天,所以无论何时都要带着敬畏和谨慎,这是太子这些年来时刻谨记的教条。   “驸马遇刺这桩案子落在控戎司手上,其实当初儿子是有顾忌的,一直压后不办,也是碍于其中牵连甚广,不敢轻易定案。左昭仪举荐星河为锦衣使,是因为她与星河的母亲私交甚好,因此儿子把一切交由星河打点,即便她查出有不利于暇龄的地方,有意徇私,儿子也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天不从人愿,那个伙夫当场翻供,当着十二司主笔的面把老底都抖出来了,星河也好,儿子也好,都是补救无门。”他说着,顿下来轻轻吸了口气,“儿子料着,皇父心里许是怨怪儿子的,说不定还对儿子存疑,以为儿子做局,借机打压左昭仪……儿子的心,皇父是知道的,不愿霍氏蒙尘。倘或早料到那个伙夫会翻供,儿子宁愿提前杀人灭口,也决不能让这种事大白于天下。”   太子何等聪明人呢,他最后的那两句话,完全是出于试探。如果皇父认同灭口,那么很可悲,他确实是一心向着左昭仪的,或者还有可能排除万难,继续册立她为皇后。   他静静等待,也做了最坏的准备,但万幸的是皇父没有附和。他说:“你是大胤储君,将来执掌天下的人,你心中得有一杆秤。这杆秤不能偏颇,因为你这头短了一个秤星,那头乾坤就会动荡,万民就会陷入水火之中。朕情愿你秉公办事,不愿你遮丑乱了方寸。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到了暇龄这儿,也没有半分可以转圜的余地。”   太子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帝王家祖祖辈辈都存在算计,端看谁棋高一着。他长到这么大,皇父的呵护固然是根本,但多少次的险象环生,已经难以计算。人渐渐成长,渐渐心思深沉,即便和他最喜欢的人在一起,他也从来没有坦露过真正的想法,细细琢磨起来,不能说不可悲。   既然话赶话说到了这里,他向皇父拱起了手:“儿子还想替星河讨个恩典。”   宿星河同他的关系匪浅,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迟迟不愿给她名分。这回求恩典,想必还是为了上回那件事,他不哼不哈的,也会心疼,对于这个儿子的脾气,皇帝还是了解的。   “姑娘的脸面确实要紧,要什么恩典,你只管说吧。”   太子站起身长揖,“儿子不要别的,星河现在任锦衣使,将来经手的都是宗室女眷的案子,个个品阶比她高。儿子只求皇父一个恩典,涉案宗女及族亲,无论位分高低,不得惩处办案官员。控戎司直属东宫,随意辱骂掌掴,儿子脸上也不光鲜,请皇父恩准。”   这个要求不过分,朝廷官员本来就不可亵渎,何况太子跟前红人。   皇帝道好,“朕应准你,可你们长久这么下去也不是方儿,一个不愿立妃,一个只想当官儿……朕的皇孙呢?不是一早就说候着你的好信儿吗,好信儿在哪里?”   太子顿时有些窘迫,“儿子近来忙,一直不得闲……”   皇帝长叹:“你母后不在了,这些东西竟还要朕来操心。青主,你不小了,过完年就二十三了。”   时间好像确实越来越紧迫,二十三的皇太子,宫里连个宝林都没有,再这么下去江山后继无人,他这个皇太子当得便不合格了。   可是实话不能说,说了皇父一怒之下,没准儿给他送一串女人过来。太子搓着手,把手肘压在膝上,斟酌了下道:“儿子的心思,长子应当是星河所出,将来也好名正言顺。”   皇帝听后受了触动,一时沉默下来。   最爱的女人,理当是这样的。可是自己嘴里心里认定的是先皇后,还是和当初的良娣先生了皇长子。青主是嫡子,但不是长子,所以要册立左昭仪,他心里也曾彷徨过。一头是挚爱的儿子,一头是相伴二十多年的情分,似乎亏待了哪头都不好。结果现在暇龄府上出了这样不修德行的事儿,也是命该如此。儿子终究是儿子,你的命脉,你的延续。青主的性情和早年的他很像,不过青主更坚定,也更果勇。   皇帝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什么都没说。到了用小食的时候,膳房送果子和饽饽来,父子两个静静坐在槛窗下同吃,也有家常的温暖。   夜间的大宴,是犒劳诸臣工一年的辛苦,宴会设在太极殿里,不单有酒有肉,还有例行的封赏。   太子不大喜欢这样的场面,然而就算不喜欢,还是必须适应。他伴在皇帝身边,储君的地位远超诸皇子,皇帝宝座偏下一点,设了他的座儿。耳边是管弦雅乐,臣僚们推杯换盏,没有狂放不羁的人,也不显得拘谨压抑。君臣各自说一些有趣的见闻,往常肃穆阴寒的大殿,因笑声和五彩的宫灯,变得生动且兼具人情味儿起来。   太子代皇父敬过了两轮酒,气定神闲观察众人。两两一桌的食案,依品阶高低分派。今天的筵席,但凡排得上号的官员都在场,宿家父子自然也在。宿寓今是大学士,位列内阁,和内阁宰辅同在一处。想必也不时留意上座的情况,太子目光调转过去时,他几乎立刻就察觉了,忙执起杯盏,向上一举。   日后的丈人爹敬酒,太子笑着应承了。再调过视线瞧宿星海,他同枢密使同坐一桌,两个同样儒雅练达的人,谈笑间各有各的计较,却又丝毫不显冲突。一来一往暗藏的机锋,至多从眼尾那丝不经意的轻慢间悄悄滑过,太子旁观着,实在感觉很值得玩味。   唉,想星河,就算眼里瞧着星海,也不能解渴。扭头看更漏,时辰还未到,这漫长的夜宴,且还有阵子熬。   那头的星河呢,同众人吃完了席无事可做,坐在值房看文书。德全进进出出好几趟,每回都在嘟囔:“主子爷怎么还不回来,都什么时辰啦。”   说的趟数多了,星河有些纳闷:“大总管怎么了?有要紧事儿回禀主子?”   德全说不是,讪笑道:“这不是替宿大人着急嘛,原本约好了的,一同喝酒赏月亮。”   冬至的日子,月亮都亏得不成样子了,哪里还有月可赏。星河把眼儿瞧他,觉得主仆俩一样满肚子猫儿腻。她笑了笑,“我不着急,先前同侍中在一块儿,还喝了好几杯呢。主子说晚间请我喝酒,也不过是应个景儿。”说着想起他和信王倒打一耙,说有人哭天抹泪非请他喝酒,就忍不住想撇嘴。   德全却笑得暧昧,“那不的,主子是个有心人呐,要不怎么不叫上我,或者那位耗子爪也成啊,偏只请您独一个。可见您在怹心里啊,是这个——”一面说,一面翘起了粗胖的大拇哥。   要说厚爱,星河确实得了不少,太子很重情义,虽然欺负她也从来没落下,但得到的优恤,足可以和委屈相抵。   只是她越发闹不清了,他以前不这样儿的,大多时候端着,让人觉得不好相与。近来可能是年纪渐长,自从上回同床睡了一回,固然什么事儿都没干,她的地位也直线上升,从猫儿狗儿一跃成人。他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变,拿乔、使小性儿、从挤兑她发展到挤兑她的发小……反正这桩桩件件累积起来,她都快觉得不认识他了。大概就像信王对先皇后的祝祷那样,想娶媳妇儿了。他又是太子,平时抹不开面子,只有自己和他厮混的时间最久,他有点风吹草动,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她。   德全还在念叨:“您瞧今儿夜里怎么安排,我把光天殿里的人都撤出去了,您二位在那儿喝酒,完了倒头就睡也没事儿,没人瞧见。”言罢挤眉弄眼,“宿大人,您要那个香不要?我这就叫人往炉子里投些个?”   “那个香”,说的是合欢香,上回茵陈进幸时燃过。星河反正是脸皮厚的,这么多年被误会得一团漆黑,也不在意了。对德全的周到表示感谢之余,搪塞道:“大总管您还不知道吗,我和主子都老夫老妻了,那香使不上劲儿,还是留着,给以后的姑娘吧。”   就是那么巧,每回她说完这种话,转头就打嘴。太子提溜着酒坛出现在门前,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味儿,青涩又羞怯地看了她一眼,“我回来了……”说罢转身,留了个缠绵的回眸,“还愣着?跟着走吧!” 第35章 且醉金杯   太子袍裾摇曳,走出东宫,一直带她上了角楼。   角楼在东宫东北隅,连着长长的城墙,地势又高,上台阶的时候,只能借助远处戍守值夜的西瓜灯,高一脚低一脚,好几回险些摔倒。   星河想喊他,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觉得很扫脸,没好意思开口。只是奇怪,今天他竟然没有趁机调侃她,大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过会儿上了角楼,坐下之后,天知道他又要怎么取笑他。   一路迎风而上,高处风大,夜半的时候刮得人脸皮发麻。太子问她冷不冷,连头都没回一下。星河握了握冻僵的指尖,说不冷,“主子您冷吗?”   怎么会冷呢,心里的火烧得旺,都快把人点着了。   太子爷自大宴将近尾声一直到现在,想了很多。果子熟了要落,人大了要娶媳妇儿,有些东西要穿透皮囊喷涌而出,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独上角楼未免孤单,两个人就好多了。虽然天寒地冻,但细品品,这是太子爷活了二十二年,头一遭儿带着姑娘做诗情画意的事。不知星河被感动没有,反正自己都快感动哭了。   她走得慢,也许是看不清脚下的路吧!他等了等,探手去牵她,冰凉的指尖落进他掌心里,他咦了声,“你不是说不冷吗。”   说冷也不能怎么样啊,她又没想到他会带她到这里来,临走也没来得及披件斗篷。   这么冷的天,在哪儿喝酒不是喝,非上这儿来,冻得她心都哆嗦了。太子爷真好兴致,不过爷们儿家阳火是旺,那手这么暖和……她心里想着,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厚着脸皮塞进了他手心里。   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太子暗暗腹诽,难道这就是发小和其他适婚男女的区别?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女人不是应该腼腆闪躲吗,她倒好,蹭上了,把他当手炉使。   太子由衷感叹:“你别不是男人投错了胎吧。”   她嗯了声,“臣的母亲也这么说过,说臣投胎跑得太急,把小鸡儿跑掉了。”   太子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眼,虽然看见的是朦胧的轮廓,依旧还是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丫头有时候真的让人感觉无力,“你是女人,像小鸡儿这种东西,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星河有点不好意思了,“臣和您不见外,横竖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认识再多年,男女有别也改变不了。况且他还对她有意思呢,她在他面前小鸡儿长、小鸡儿短,一点不顾及他的感受——难道她不知道,小鸡儿他也有,而且是会长大的吗?   他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太不见外。不要你多贤良淑德,只要你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女人在男人跟前得娇羞。”   这话说了也白说,对于大多数发小,性别到最后通常都是模糊的。但也有例外,比方她和越亭这样的,多年不见,甚为挂念,挂念得久了,自然把他当成了心仪的对象。和身边这位呢,一个屋檐下住着,一口锅里吃了十年饭,平时相看两相厌,闹得不好还要互给小鞋穿。虽说也有过他是男人的顿悟,但这种顿悟经常一闪而过,过去了可就想不起来了。   “您说这一车话,不就是不想给我捂手吗,那还问我冷不冷……”她低声抱怨,打算把手抽出来,可他蛮横地一扽,又给攥紧了。   星河发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太子爷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就算对别人不那么宽容,对她还是很讲人情的。   城墙高,宫城嘛,必要围得铁桶似的,才能保证皇城的安全。向上攀登,爬了好半天,爬上一片开阔地,这就已经到了墙顶上了。放眼一看,京城的夜景全在眼前,因为是过大节,城里人家门上都挂着红灯笼,偶尔还有咚地一声,二踢脚在半空中爆炸的声响。一簇火光之后,硫磺味儿瞬间弥漫开,把这冬至的黑夜妆点出了妖娆又憨直的气象。   她痛快哆嗦了一下,跺跺脚,往西边一指,“那儿是我家。”   太子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错落的万家灯火,不知哪处才是宿府,“你是夜视眼,能瞧那么远?”   她笑语晏晏,“我觉得就在那儿,反正我们家亮着火呢。”东富西贵,南贱北贫,横竖出不了那个圈子。   太子把酒坛放在垛口,解下自己的青莲元狐斗篷给她披上,末了还打个漂亮的结。她推辞不迭,“主子您自个儿也会冷的,这处地势太高……”   他没搭理她,“让你披着就披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星河又鼓起了腮帮子,这人就是不愿意好好说话,明明很温情的事儿,放不下主子架子,这就不叫人领情了。   他又牵着她走,城门上灯火杳杳,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颊。   年轻的男人,斯文秀气,不像红尘中打滚多年的,染上了世俗的烟火气,现在的太子看那模样,干净得一尘不染。星河边走边瞧他,可能他也察觉了,很不自在,“你就不能看着点儿路?非让我牵瞎子似的牵着你!”   她不乐意了,“我没让您牵着我,您撒手。”   他不答应,“回头磕着,又是事儿。”   北风吹得鼻子发酸,星河争辩不过,缩起了脖子。他随手给她扣上风帽,那帽子里圈覆着狐裘,脸陷进去,像躲进了被卧里似的。她舒坦地受用着,只是他留下的气息也蔓延上来,若有似无地,直往鼻子里钻。   连打两个喷嚏,她说:“有毛进我的鼻子眼儿啦。”   太子觉得她麻烦,停下问:“那怎么的呢,自己想辙,还要我给你抠吗?”   于是她抽出手绢来,一点没有女孩子的包袱,鼻子擤得惊天动地。   太子无奈地看着她,就这样的人,还想造反呢。要不是他纵着,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弯下腰问:“好点儿没有?”   她又吸吸鼻子,嗯了声,“出来了。”   “那就走吧。”他指指前面的角楼,黑暗中翘角飞檐,壮观而精美,“就快到了。”   她脚下随他引领,扭过头看墙外的世界,在这禁中多年,从来没想过登高俯瞰整个京师。这一山一树,一草一木,身在其中,才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江山如画啊,怪道令那么多豪杰殊死逐鹿。   终于到了角楼前,他推门而入,摘下火镰打火,引燃了火眉子,点灯架上的红蜡。她静静在一边看着,这会儿没有主子奴才的分别,仿佛私底下真是再寻常不过的朋友,擎小儿不客套。男孩子多干活儿,女孩子就等现成的,谁让人家是女的。   太子在起居上几乎等于残废,因为总有人伺候着,但在这种事上很精通。往年跟着秋狩,野外几天几夜,饿不死也冻不着。他把角楼一圈灯火都点燃了,带她上二层,那里更高,离天也更近。扯下帐幔铺在地上,一排直棂门都打开,角楼的屋檐短且平,坐在门前,天幕无遮无拦,尽在眼前。   月亮一线,挂在中天,太子说:“没有明月,但有星河。”一语双关,自觉很风雅。   星河傻不愣登,“星都冻得打摆子了,瞧着忽明忽暗的。”   太子知道她冷,赶忙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喝点儿暖和暖和。”   她接了杯子,一口就闷了,末了咂咂嘴,“这酒真甜。”   居然不觉得辣,果然德全是个不靠谱的。太子自己饮了一口,发现虽好上口,但后劲儿不错,应该有门儿。他窃窃欢喜,脸上一派自然,从荷包里倒出了肉脯。牛肉就酒,越喝越有,干杯!   “我今儿下半晌见皇父,提起封后的事儿了。”   星河啜着酒嗯了声,“怎么个说法儿?”   他背靠门框,怅然道:“瞧那样儿,对左昭仪册封受阻很觉得可惜。我敲了边鼓,右昭仪能不能顶这个缺,得看造化。”   说到底,皇帝立后是国事,也是家事。一个男人对心爱的女人偏疼些,终是没法子的事儿。星河问:“倘或皇上顶住了朝野的反对,执意册封左昭仪怎么办?”   夜色下太子的脸,有种诡谲难断的况味,他森然笑了笑,“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圣眷隆重,也要有命消受才好。”   星河背上起了一层细栗,但也只是一刹,安然接受了。生死面前,再高的地位都是身外物,皇帝在时还可相安无事,等到皇帝龙御归天了,这场你死我活的恶战,不打也得打。   她给各自都斟了一杯,“船到桥头自然直,主子不必忧心。”细瓷叮地一声相碰,“我干了,您随意。”   太子一仰脖儿,辣辣的一路灼烧下去,“好酒!”眼巴巴看着她,“星河,你成不成?别喝醉了。”   星河莞尔一笑,“我还能再喝两盅。”其实她没告诉他,自己有个绰号叫酒漏斗。回到北京之后家里自己酿酒,她经常是酒糟装在兜里当零嘴吃。起先她娘很反对,说没的吃坏脑子,将来出纰漏。她爹倒是个开明的,说让她敞开了吃。姑娘会喝酒是好事,万一遇见居心叵测的人,喝不醉撂不倒,也是一项本事。   太子不知道那些,他还沉浸在他的浮想联翩中。万一她醉了怎么办,是把她扛回去塞进被窝里呢,还是在这儿情不自禁先做下点什么。既然她说可以再喝,那就不必客气了,狠狠给她满上。她有点贪杯,自己高兴地吸溜着,还不忘招呼他,“主子您喝呀。”一面说一面探手估一估坛子里还余多少,生怕不够她尽兴的。   太子开始怀疑那酒到底醇不醇,为什么她十来杯下去毫无反应。他自己当然也跟着喝了不少,不能光起哄让她喝,这样未免有灌酒的嫌疑。   又是几杯下肚,太子头晕了,有了感慨的欲望:“星河,你先前说的老夫老妻,我细想了想,真是这么个意思。咱们俩除了没干那件事,余下能干的全干了。你说,要是连那事也一并做了,会怎么样?”   星河不愿意搭理他,“您想干那事儿,我给您找人,您别打我的主意。”   “生人我不放心啊。”太子撑着一条腿,长胳膊挑在膝头,捏着杯盏轻转手腕,“我霍青主,堂堂的大胤太子,哪里不及人?你呢,名声在外,敢娶你的也不多,要不跟着我得了。”   星河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主子,您醉了。”   他不承认,哂笑道:“胡说,你醉了我也不能醉。”把杯子往前一递,“来,给爷满上。”   星河没办法,只得给他斟满。他又和她碰杯,口齿含糊:“你喝呀,别放杯。瞧你这眼神,透着……缺德。别不是想把我灌醉,好对我为所欲为吧!”   真是晦气,又在血口喷人了。星河毫不犹豫一干而尽,“谁先露怯,谁就是王八。”   太子很介意这个名号,也绝不相信女人海量,比他还能喝。于是新一轮的较量展开,仗打得相当漂亮,半坛子下去,喝得舌根儿都麻了,太子说:“我就认你一个。”   星河诺诺点头,“好、好。”   “你说实话,我长得俊不俊?”   星河一口酒含在嘴里,没来得及立马应他,他是急性子,蹒跚而起,站起身就脱马褂。底下玄色绣团龙的朝服上鸾带紧扣,那么高的身量,那么长的腿,在她面前一撑腰,“我春……秋鼎盛,样貌绝佳。”   她差点呛着,忙起身给他把马褂穿回去,不住应着,“您放心,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见过比您更好看的男人。”   他说:“真的?”又解扣子,“那你想睡我不想?”   星河一听,顿时笑了:“臣无福消受、无福消受……”   太子嘟囔着:“咱们一边儿大,就是想也没什么,我不怪你。”   这是真醉了啊,哪儿弄来的桂花酿,劲儿这么大!不过太子的酒品不错,别人醉了闹事,他醉了至多脱衣裳。   看来是不能继续喝了,星河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太子扭头看天,“谁把蜡烛吹了?”但是坚决不挪窝,长吁短叹着,“我啊,老大不小了,今儿皇父又让我生孩子……你不睡我,我怎么生得出孩子……”   星河有些同情他,料想无嗣这件事,是他近期最大的困扰了。她连哄带拽,“咱们回去生成吗,这儿太冷了,会冻坏的。”   太子说不,“我就要在这儿,现在就脱裤子。”   他说干就干,星河说不成,“这天儿,回头该作病了。再说您脱裤子干什么,真要我睡您吗?我没那本事,我也不敢啊。”   她手忙脚乱又劝又比划,太子很执拗,他闷声不吭,满脑子想的就是办事。人醉了,和清醒时可大不一样,他先前一直琢磨灌醉星河,生米煮成熟饭,可惜她没醉,自己倒先撂下了。于是执念化成无限的动力,他没打算放弃这个理想,把自己和星河换了个个儿,自己成了那温柔迷人的姑娘。可气的是不知怎么裤子老解不开,他急起来,用力撕扯,把朝服都给撕劈叉了。   星河眼见拦不住,再也笑不出了,“你听不听话?不听话我可揍你!”酒醉的人,醒后也没记忆,她想好了,他真敢脱,她就不客气了。   太子倒是停下来了,哀婉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星河心头猛地一震,脑子里架起了百来架风车,一阵狂风刮过,齐声呜呜转动起来。她知道他说的都是醉话,可是为什么她心慌得厉害,手上也没了力气。大概姑娘处在如此局面,都是这样反应吧。她虽一把年纪了,到底他是头一个对她说情话的人。发小……和发小发生一段情,她想过楼越亭,但从来没考虑过他。皇帝的宝贝儿子,将来天下的当家人,什么都唾手可得,要多少女人没有呢,她不愿意当那个杯子。   摇了摇头,发现自己也糊涂了,这种时候万事不能当真。可转念再想想他近来的怪异举动,她倒也不是完全没察觉,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她枯着眉头看他,朦胧的光线下,太子小脸微红,气喘吁吁,那双眼睛里有比金碧山水更复杂的层次。她不敢断定这话是真是假,迟疑地问:“您……说什么呢?”   他牵住了她的手,“我喜欢你很久了……阿宝哥哥。”   星河差点没厥过去,气得卯起来揍了他一下,“别这么得瑟能死吗?还阿宝哥哥,狗脚的阿宝哥哥!”   太子的脑袋被酒填满了,挨打也不知道疼。他摇晃了下,瘫坐在地,想斟酒,手颤眼花看不清杯子,干脆捧起酒坛,痛痛快快闷了一口。   “我不容易……我……”他的舌头开始不听使唤,大且结巴,“我……我当了二十二年太子……我什么时候当皇上……”   这是当太子当厌烦了,巴不得他爹早死吧!星河怜悯地看着他,没处泻火,憋得脑子都不好使了。这种事儿暗中想想就罢了,酒后说出来,好在听见的是她,换了别人就坏事了。   她也顺着他,把酒杯收拾起来,一面虚应他,“万岁爷一驾崩,您就是皇上啦。”   他嗯了声,“什么……时候?我想立皇后……”   那点出息,当皇帝就是想立皇后?星河忽然想起来应该趁机套他的话,试探着问:“主子,您知道宿家的立场吗?将来您当了皇上,怎么处置宿家?”   “宿家……”他打了个嗝,“你家?”   星河点点头,探过去一点儿,嗅见他身上浓郁的酒香,紧紧盯着他,“就是我家,如果您当了皇上,会杀了宿家人吗?”   太子安静下来,两眼接上了她的视线,像在考量,又像带着疑惑。她两手撑地,前倾着身子看他,太子不甚清明的脑子更混沌了,他嗫嚅着:“星河……”诚挚地把两手放在她肩上。怕她后退,使了好大的劲儿固定住她,然后低头,在她嘴上用力亲了一下。   肉嘟嘟的,温暖的唇,叭地一声,亲得脆响,他说:“当皇后……来不来?”   星河受了调戏,因为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倒也还算平静。她没脾气地看了他半天,“我不稀罕当皇后,您是知道的……”可她话还没说完,他扑上来,把她压在身底下。因为重心不稳,压得很盲目,领上镶滚的紫貂塞了她一嘴毛。好不容易挣扎起来,他分开她的腿,又开始解裤子。星河这回不敢再上脚了,怕真把他踢坏。随手揪住那片开了叉的袍角,顺着纵向的经纬一撕,撕下了三指宽的朝服缎面,然后一跃而起,把他双手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醉酒的太子两眼朦胧,动作也不利索,只能由她捆绑。可他嘴还闲着,“阿宝……妞妞啊……我憋得慌啊,都疼了……”   恬不知耻!星河红着脸,狠狠收紧了带子。一把将他提溜起来,押解犯人似的带出角楼,带上了城墙。   冷风一吹,他好像明白点儿了,她推他,他还扭头看了眼,“怎么了?”   星河抿着唇没说话,下台阶的时候自己在底下搀着,怕他就此摔下去摔死了,那可真便宜简郡王了。   两个人搂搂抱抱下墙头,侯在墙根儿的德全和几个近侍太监慌忙上来迎接。德全看见主子这模样,眼泪差点儿没下来——捆着两手,前襟夹袄里的芯儿全出来了,被风一吹,丝棉招展,像个逃荒的难民。他哎哟了声:“我的主子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星河自然不能讲真话,那帮人眼里的老夫老妻不挑地方,想干嘛就干嘛。她编了个说辞,说主子爷喝高了,“他撒酒疯,想跳城楼,我是没辙,只好这么把他带下来。”   “这可真是醉得不轻啊!”德全嗟叹,愁眉苦脸地打量她,“主子爷都这样儿了,您怎么还好好的呢?”   她随口应了句:“我轻易喝不醉,赶紧把人带回去吧,没的着了凉。”   德全心里大呼倒霉催的,这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啊,等太子爷醒了,不定怎么惩处他呢。因此她要走,他觍脸拦住了,“宿大人留步,您看这架势……我实在是兜不住啦。您受累,给送回寝宫吧。万一明儿问话,您门儿清,也免得我夹在里头,回头再挨数落。” 第36章 手把芙蓉   星河想就此卸肩,到底没办到,德全求爷爷告奶奶,非不让她走。也是的,把太子爷弄成了这样,想拍拍屁股走人,哪儿这么容易!德全比猴儿还精,他知道回头且有一番可闹的,抓住了正主儿,反正太子不会拿她怎么样,他们就算自己窝里斗得打起来,也出不了大事儿。   他把太子爷手上的绦子解开了,就着灯笼光一看,细皮嫩肉都勒红了。扭头瞅了星河一眼,“宿大人,您可真下得去手啊。”   太子这回的疼可算换了地方,从脐下三寸挪到上头来了,不住搓着手腕子,怨怼地看着星河,“你给我等着。”   星河有点心虚,“您酒醒了?”   太子哼了哼,没回答,看样子是胡蒙,依旧闹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一行人前后簇拥着,把太子送回了东宫。一进殿门德全就往后缩,把太子全权托付给了星河,“那什么……后头的事儿,就劳烦宿大人了。”   星河只得自认倒霉,衣衫褴褛的太子爷,这会儿连步子都迈不利索了,脚下拌着蒜,走路颠颠倒倒全无章法。星河忙不迭接了,让他挂在自己身上,可一个大男人的分量,真压得人吐血。她脸红脖子粗,好容易把他扔上床,他仰在那儿,那么大的震动也没叫他清醒。星河累得够呛,叉着腰喘气儿,聚耀灯下的太子睡得孩子似的,不知梦到什么好吃的了,还吧唧了两下嘴。   看看这一身破衣烂衫……她叹息着,上前一颗一颗解开盘扣,替他把夹袍脱了下来。还有裤子,腰带一番抢夺早抽成了死结,她跪在边上,躬着身子,咬着槽牙——实在太费劲了,解不开。想了想,去灯树那儿找了把剪子,一剪刀下去,给他把裤子也扒了下来。   世上怎么能有她这么倒霉的人,本以为能和这半拉发小把酒言欢的,谁知道他半道上醉了,然后把撒泼耍赖的功夫发挥到极致,闹着要生孩子,闹着要她睡他。   星河悻悻然抹了把油汗,心里开始计较,他直说憋得慌,也怪可怜的。如果现在把青柑找来,搁在他床上,没准能酒后乱性一把也说不定。   她叼着手指头,从上到下把横陈的太子爷打量了一遍,到底还是把这个念头掐了,她怕他醒了后悔,回头活撕了她。   她对他絮叨:“睡吧、睡吧……明天等您酒劲儿过了,咱们再论长短。”   横躺不成事,得搬到枕头上去。她光着脚绕过来,两手一抄,扣住了他的腋窝。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拖得底下褥子都移了位,终于归置好了。扭头一看,中衣的右衽豁了口子,太子的胸膛敞露出来,白生生的一片,叫她心头咚咚直跳。   男人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一样。上回她隔着手巾摸过,结实,蕴含无比的力量。她边想,边伸过手去拽了拽那衣襟,想是背后压住了,拽不过来。小指不留神蹭到了肉皮儿,她顿住了,摸着后脑勺琢磨了半晌。   薅两把吧,反正他这方面并不拘泥,何况还醉了。她把手探进去,摸了摸,真是……肋下两排肉棱子手感真好,要练成这样,得拉多少年二胡啊。再往上腾挪,这里也好,她张开五指,在他的胸肌上比了下大小。   其实不管男女,长到这么大年纪,都会对异性的身体产生好奇。星河想研究的其实是越亭,可惜没这个机会,太子倒是现成的,所以屈尊将就一下。   手指头刮过去,有细小的一点凸起。手背往上一拱,朝里头看了眼,耷拉的中衣遮不住春光,太子胸前一览无余。   啧,她含蓄地笑了笑,看见了。这就算和刚才他偷亲她的那件事儿扯平了吧!她心满意足,恋恋不舍打算收回手,视线不经意一瞥,竟发现太子正看着她。她愣住了,反应却很快,“我给您擦身子呢。”   他不说话,眼睫垂下去,往自己胸口看了眼。   不是醉了吗?装醉?星河皱起眉,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没动,轻轻逸出一声长吟:“别停……”   这么一来她倒难堪了,敷衍着说:“这就擦完了,主子睡吧。”略顿一会儿,把手挪开时,他果然又闭上了眼睛。   她松了口气,展开被子给他盖上,没敢再瞧他,慌手慌脚落下帐子退出了寝殿。   殿外廊庑另一头,德全和几个太监正围着铜茶炊喝酽茶,见她出来便问:“宿大人,主子爷都安顿好了?”   她漠然望着他们,对他们的作壁上观感到气愤。   然而德全是有他的道理的,这么大的动静,太子爷该醒了。先前都喝得要跳城墙了,事儿肯定没办成,回来不得补办吗。他们这些人戳在眼前,万一主子震怒,就得吃挂落儿。况且他调制的酒没能把宿大人喝倒,把主子喝趴了,明儿睁眼问罪,又够他脱层皮的。   德全只是不明白,“主子爷怎么那么轻易就醉了呢,八成先前在大宴上喝了不老少。”   随侍的善银说没有,“我由头至尾在大殿边上等吩咐,主子就敬了两杯酒,怹老人家还没四王爷喝得多。”   “那怎么的呢……”德全嘀咕,一双眼睛看向了她,“宿大人喝得不多吧?”   星河没好意思说,在太子醉倒之前,她喝得要比他多。她也没想到,这主儿酒量那么差,才几杯下肚,就开始胡言乱语,要脱裤子了。   她虚应了两句,看看茶炊上,“今儿你们上夜?”   德全说是,“这不是主子喝高了吗,防着夜里要伺候。”   她哦了声,“那你们守着吧,我回去了。”   德全又是一顿插秧,“我的大人,您行行好,今儿夜里留下吧。主子醉得不省人事,您留下,也是对主子的一片孝心不是?”   累了这半天,她实在是受不住了,也没力气和他嚼舌头,自己认栽,提裙重又进了寝殿。   内寝分两部分,落地罩内垂帘一放,是主子就寝的一方小天地。落地罩外有南炕也有罗汉榻,夜里地炕匀着火烧,榻上没有被卧还是凉了。她过去把炕桌搬开,摆平了褥垫,打开螺钿柜取了一床薄被出来,蹬鞋上炕,脱了罩衣就躺下了。   躺下真好,过节的累,比在衙门当值还胜三分。许是那桂花酿后劲儿大,到这时才隐隐觉得上头,她翻个身躺着,没再有空回忆今晚上那些奇怪的际遇,很快就睡着了。   一晚上做了好稀奇的梦,梦见她养了只兔子,撒欢从角楼上跳下去了。她忙去捉,一人一兔站在南方阴冷的天井里,仰头看,四四方方的天,楼上探出了太子。他朝底下张望,似乎很着急,转身下楼来。可是等他站在天井里时,她已经在上头了。对换了处境,她静静看他,他上不来了,仰起脸张望,满眼的悲伤……   幸好第二天不必早起,过节的最后一日闲暇,大概就是用来缓解头天筵上喝酒过量的尴尬。   星河有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伺候太子寅时三刻起身,到点儿自己就醒。然而今天竟睡过头了,睁开眼时窗户纸微微泛起了白,她惺忪着眼打扫了下脑子,侧过身去,懒懒的起不来炕,不想动弹。   龙凤落地罩前的帐幔仍旧低垂,想必太子还没醒。宿醉可了不得,回头恶心头疼总免不了。她在东宫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醉得那么失态过,昨儿也不知是怎么了。   趴着躺,撑起身子朝帐幔上看,似乎听见了点响动。以为他起来了,等了半晌,大概是听错了。她歪下脑袋重新枕在臂弯里,迷迷糊糊又犯困,帘内隐约传来他的微吟,一声声,时断时续。   她一个激灵,忙趿鞋下炕。从垂帘到床有六七步远,她还像上回似的,把脑袋伸进帘子,身子留在外头。眯觑着眼朝里看,内间昏暗,不像外间有窗,照得透亮。里间还点着蜡烛,只是无风,那烛火不知什么缘故也在噗噗跳动。她觉得奇怪,定眼细瞧,发现是床上的帐子在摇动,一鼓一翕间带得烛火摇曳,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她心头骤跳起来,别不是酒喝多了,发羊角风了吧!她颤悠悠叫了声主子,就是那一声,打破了这个世界的章程,帐子忽然就不动了。   她越发觉得奇怪,刚想迈腿,他一声断喝:“别进来!”   她愣住了,诺诺道是,麻溜退回南炕上了。   仿佛……不是什么好事儿。她也说不上来,就觉得不寻常,发病似的,可神智又是清楚的。坐在炕上想了半天,闹不明白,便不去思量了。   把褥子收起来,回头命人换了。推开槛窗朝外看,外面白茫茫一片,原来下了一夜雪,丹墀边缘的望柱和围栏顶上,雪积了都有两寸来高了。殿前广阔的广场上,四五个小太监一字排开,拿竹枝扎成的笤帚清扫积雪。起先还一板一眼,忽然一个错眼追打起来,德全拢着袖子在配殿前的廊庑下叫骂,“猴儿崽子,这是什么地方?要砍头的……”   她放下推窗,身上单薄,外面的冷风回旋进来,通体寒浸浸的。转回身要找衣裳,却看见太子站在那面金丝绒幔子下,换了宽大的明衣,两袖垂委着,繁复的袍裾在栽绒毯上层叠铺散,每移动一步,都如凌波而来。   她咦了声,“主子起了?”   他走到她面前,头发未束,倾泻过两腮,有种阴郁沉寂的陌生感。就那么定定看着她,看得她寒毛乍立,过了很久才道:“你的酒量到底有多好?”   昨晚醉倒的竟然是自己,太子丢人丢大发了,简直生出想和她同归于尽的冲动来。今早睁眼,发现两只手腕上有淤痕,恍惚想起角楼上的某些细节——他被她绑了,在他要幸她的时候,被她绑起来了!   奇耻大辱啊,这个女人太厉害了。太子觉得很生气,男人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混乱中的纠缠,又是酥麻伴着甜蜜的滋味儿,像被虫蛰了一下,刺痛中泛起奇痒,抓挠不着,揉心揉肝。   星河搓了搓手,讪讪道:“也没多好,就是和星海喝酒,我没输过。”   太子喉头一阵腥甜,不过至少知道她的手下败将不止他一人,心里好受了些。   他挺了挺腰,“我昨儿……说什么逾越的话,做什么出格的事儿没有?”   她歪着脑袋说:“除了求我睡您,还有脱裤子,也没别的了。”   太子身子一崴,急赤白脸,“你胡说,那不是我,你这是栽赃陷害!”   星河嘻嘻发笑,“如果这样能叫您好过点儿,您就当我胡说。”   太子难以接受,因为只记得星河在他身下那一霎的快乐,还有隐约的触碰,他好像……亲了她?   想起这个,有些扭捏,他想求证,但绝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威严。他掖着两手,在地心缓缓踱步,“果然醉酒误事,本来想着这些年总是不得机会和你好好说话……”一面抬眼和煦微笑,“其实昨夜的情景,倒也没有全忘,我亲你了是么?”   星河半点不带迟疑地摇头,“没有,主子记错了。”   他神色怅然,“真的?可我还记得你在床上摸我来着。”那触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细细的手指在他胸膛游移时,带起细沙盖体的彷徨。他那时很紧张,紧张得牙关不得不咬紧,以防相扣作响。那么深刻的体会,她想混淆,断无可能。   星河臊眉耷眼的,自己做下的事有一说一,绝不抵赖,便低头嗫嚅:“主子不也说醉酒误事吗,喝醉的人,哪儿还能算人呢。”   这么一来连他也给骂进去了,他运了一脑门子气,“宿星河,上我这儿蒙事儿来了?你也醉了?醉了怎么没躺在我身边,还知道睡南炕?”   那可不敢,星河嘴上没好说,心里暗暗嘀咕,角楼上他就想分她的腿,谁知道一张床上躺着会做出什么事来!横竖昨天的种种过去就过去了,谁也不要再提了,她想尽法子打岔:“我不是没能走远吗,原本要回命妇院的,后来头晕,就倒下了……对了,先头您怎么了?里间床架子抖得发疟疾似的,别不是病了吧?”   太子脸上泛红,故作正经,“我是给气哆嗦了。”那种事儿,现在和她说了她也不明白,等将来为人妇时就知道了。年轻爷们儿血气方刚,经过这么折腾,哪里受得住。他昨晚是想好了的,一定得干点儿什么,结果败得这么惨,无计可施,唯有自解。   抬起手腕看看,这一圈红,红得他都心疼自己。虽然他不娇养,但被人捆绑还是头一遭,心里终究意难平,往她面前一伸,“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儿!”   星河大惊小怪哟了声,捏在手里仔细查看,“这是昨儿我给绑的?”很不好意思地讪笑,“那不是您要跳楼吗,我怕出事,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主子勿怪。”   太子觉得她一派胡言,他为什么要跳楼?别以为他醉了,她就能胡说八道。先不说他确实存着侵犯她的意图,就说他那件朝服,好好的,象征着大胤国体的太子朝服,被她撕成了破布,现在还在他床脚扔着呢。   “你胆儿也忒肥了,撕我的朝褂,把我当什么人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折了面子的屈辱占了大头。   星河被他一喊,性急忙慌替他揉那淤痕,“您别发火,朝褂我已经命人预备上了,耽误不了明天的听政。至于这点子伤,连油皮都没破,您又不是姑娘,有什么呀,还气得哆嗦。这一哆嗦床架子都快散啦,您不知道我心里多着急,差点儿就冲进去……”说着顿下来,睒着眼儿觑他,“主子,您到底干嘛呢?”   太子觉得自己瞎了眼,会看上这女人,四六不懂,差不多是根棒槌。   他坏笑着,把手反过来,右手半握着让她瞧,“就是这么的,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星河还是不大明白,平时会抖机灵,遇见眼前这人,脑子就不好使了。她在他的右手上拢了一下,“找什么乐子呢,您教教我?”   他笑而不语,一味摇头。   她垂眼打量,手是真的好看,纤长的指节,粉嫩的指甲盖儿,风流秀雅的一截腕子……太子爷这人人品不怎么样,但每一处都生得精致,多亏了貌若天仙的恭皇后。   翻来覆去瞧,仍是不解其中意,见他又抬了抬,她脑子一时没听使唤,凑过去嗅了一下。   这一嗅太子差点儿没惊脱了下巴,他面红耳赤,心头狂跳,跳得都快续不上气儿来了,“你……”   窗外的光柔和地打在她脸上,她笑靥嫣然。二十二岁的女人,不穿官袍的时候依旧有一种纯真自然的神韵。太子恶向胆边生,伸出一截手指,压在她唇上,“星河,我有时候觉得……你缺心眼儿。”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星河,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很爱你”,可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原来不解风情的不单只有她,自己也同样。   她干嘛想起嗅他的手?是不是已经明白过来了?他虽然害臊,但又觉得光荣,他喜欢的女孩儿完全理解他,甚至可能产生了加入的意思。按照常理他应该顺势而上,结果他说她缺心眼儿……缺心眼儿的到底是她,还是自己?   指腹在她唇上摩挲,反正太子血脉喷张,心在蠢蠢欲动,觉得自己又快爆炸了。   星河却不大高兴,庄重但不失礼貌地格开了他的手,“您还没洗漱呢,我叫人进来伺候您。”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手上一股味儿,抠脚丫子了么……”   太子僵立在那里,心像寒冬里的腊肉,肥的地方也再冒不出油水来了,冻得梆硬。   伺候的人鱼贯而入,由茵陈打头引领,那些宫人都去料理太子爷了,茵陈还是绞了帕子来服侍她。小姑娘的好恶一向这样鲜明,她眼里基本没有太子,只有星河,一口一个星河姐,给她擦了脸,又来伺候她穿衣裳。   “我都听说了,您真厉害,酒量那么大,把太子爷都喝趴了。”啧啧感叹着,“能在外头当官儿,号令男人,喝酒又不落下成,还有什么您不能的!您教我喝酒成吗?我也想学来着。”   星河失笑,“小孩儿家喝酒不好,侍中将来是尊贵人儿,别跟我似的。我是给人卖命的人,喝酒都是为了应酬。”   茵陈说:“我不尊贵啊,我也是给人卖命的。”   她是不明白,不管她往后跟了哥儿俩其中哪一个,都是受封诰命的命运,和她不一样。   茵陈还在絮叨,她对星河的喜欢从来不加掩饰,就因为和叶近春聊了两句,小叶子说大人体恤奴才,赏他新夹袄穿,她就越发觉得她是好人了。   好人?星河捺了下唇角,控戎司里哪儿来的好人,领着一帮杀人不眨眼的恶棍,能清白到哪儿去?   高知崖死了,高家人半夜把尸首运了回去。这样的死法儿,连丧事都不能办,家里停了一天灵,第二天夜里就草草下葬了。别人家都过冬至,尚书府上里里外外哭声一片,金瓷回禀时,正值黄昏。她站在衙门外听他说话,朝南观望,高府离这儿不远,隔了两条街罢了。   “公主府有什么动静?”   金瓷说没有,“公主府上房黑灯瞎火一整夜,公主没在自己府上过节,头天就收拾了,上简郡王府去了。”   她慢慢点头,哥儿俩常在府里出没的,这会儿都死了,想想都觉得怕吧。   她转身进衙门,边走边问:“那个徐二马呢?放了没有?”   金瓷道:“人还在牢里关着,那晚太子殿下处决了高二爷,没动徐二马,说等大人回来,请大人亲自定夺。”   让她定夺,不就是想逼她下死手吗。她知道利害,人不能留,留着是把柄,落到简郡王或高尚书手里,就要坏事了。先前说了那么多哄骗的话,终究都是虚的,控戎司办事,翻脸只在弹指间。   脚下一踅,“上牢里瞧人去。”   天色渐暗了,金瓷挑着灯笼在前面引道,星河负手而行,及到徐二马牢房前,烂稻草堆儿里的人一看见她就蹦起来,“大人……大人,案子结了,能放我回去了吧?昨儿过节,家里缺我一个,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呢。您说好的,只要我指证高二爷,您就放我回家……”   星河平静地看着他,凉声道:“你很识时务,事儿办得不错,回头我会送你媳妇儿二百两银子,权做你家以后的吃用开销。你想回去,得等明天,明儿让你媳妇来接你。”   徐二马有点懵:“用不着她来接我,家里还有孩子,我自个儿回家就成了……”   她没再说话,瞥了金瓷一眼,转身往外去了。   金瓷从墙上摘下马鞭来,鞭梢狠狠在手上绕了两圈,踢开牢门,迈进了狭小的牢笼里。 第37章 行天入镜   人活着,总有这样那样的无奈。谁不愿意做个好人呢,可是做好人得有资本,如果她还是闺阁里的姑娘,每天的忙处只在小小的花绷上,或许会有闲情儿顾一顾别人的死活。现在呢,身在其位,牵连太多,如果妇人之仁,那接下去就是无边的灾祸。   徐二马的尸首停在了牢房前的空地上,她终归是不忍心的,没有让番子把人扛到荒郊野外随意埋了。徐妻来接人,看见了没有气息的丈夫,当即瘫软在地痛哭起来。   星河旁观了半晌,等她哭完才上去说话,“节哀吧,突发的急病,救不回来。原本是要充军的,现在能回家也好。”   伏地的女人仰起脸来,锦衣华服的女官居高临下看着她,斗篷领上贵重的狐裘衬托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神淡漠,唇色轻淡。卑微的村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那种对待生死近乎冷血的态度令人恐惧。她瑟缩着,犹豫着,转头再瞧一眼板车上躺着的人,咧开嘴复失声嚎啕起来。   星河微抬了抬手,千户将一张银票送到跪地的女人面前。   “这些银子是人犯留下,托本官转交夫人的,夫人请收好。检点一下死者随身物品,若没有遗漏,就领尸回去吧。”转头叫江城子,“她是妇道人家,雪天路滑不易行走,你打发两个人护送掩埋。”   江城子道是,一挥手,两个黑衣的番子上来,抬起了车辕。   星河看了眼抽泣不止的妇人,蹙眉道:“徐二马祖籍山东,京城不宜久留,领上老娘和孩子,迁回老家去吧。”   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手里捏着那张银票,上头的数目让她感觉惶恐,“他一个月不过半两奉银,二百两……就是一辈子都赚不着啊。”   “那本官就不得而知了,公主府家大业大,攒下几百两也不是什么难事。”言罢一顿,“怎么?夫人对这钱的来历存疑吗?既然如此,那就暂且扣留,等查明了再处置吧。”   那女人听了这话,慌忙把银票收进怀里,一迭声道:“不不……是我糊涂了,他在伙房上值,兴许是差当得好,主子赏赐的。”   星河不由感叹,这世道就是这么混账,衙门里发生的事儿无处申冤。一条人命,二百两银子,活着的人得活下去,老的要供养,小的嗷嗷待哺。再难过,有了钱,难过也能减半。   徐二马的妻子扶着板车回去了,边上千户看了眼,低声问:“留么?”   星河忖了忖,还是点头,“内情那个女人不知道,就算落进别人手里,也问不出头绪来……留她一条命吧,她还有孩子要抚养。”言罢怅然远望,雪下得绵密起来,人影遁进重重迷雾中,看不真切了。   返回值房里,徐图之压刀进来回禀,说衙门又接了密报,卫将军曹瞻私设幕府,挪用军需,“南大人已经入宫面陈皇上,请皇上示下。那封密函写得详尽,连军饷去处都有推测,据说是私养外宅,达十处之多。曹瞻的家族是宪宗时期曹太后娘家,曹太后临朝称制,曹瞻的曾祖任大将军,和太傅三公合称五府。不过宪宗皇帝手腕高超,最后有惊无险亲政,那干外戚都给削了权,如今只剩卫将军一个有实权,掌北军驻守。”   星河听后阖上了文书,靠着椅把手说:“活儿又来了。”   徐行之不解,“南玉书最爱抢阳斗胜,这案子就算批下来让查,也是他的职权范围。”   星河笑了笑,问徐图之,“私宅的情况写得明白吗?”   徐图之说是,“在哪个胡同,多大年纪,宅子里有多少人伺候,都一清二楚。”   “通常底下人弹劾,私设幕府和擅用军饷两项,就足以置人于死地了,何必连那些外宅的数目的报得一清二楚?这个写密函告发的人,其实在意的是他在外头养妾,恐怕那些妾还不是暗门子,有正经出处,且已经给他生养了。”   她刚说完,徐图之就拍大腿,“大人神了,一猜一个准儿。收得早的外宅都有生养,最大的儿子已经十来岁了。”   “瞧瞧。”她囫囵一笑,“大了得认祖归宗、得进家学、得安排入仕,还得娶媳妇儿。将来家业田产,庶子都有份儿,倘或外头儿子多了,家里正头儿子可吃大亏。”女人就是有这本事,前后串联起来一琢磨,一场人伦大战就在眼前。   “这么说来,写密函的人没准儿是内鬼?”   她没应,伸了个婀娜的懒腰,支着脑袋说:“等南大人查下来就知道了,这会儿不能下定论,不过总有咱们出马的时候。十来处外宅呢,可够没日没夜的过审了。”   屋里的千户笑得有些尴尬,女上司嘛,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点儿姑娘的风致。比如那一摇曳的妖娆,也让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心儿跟着摆动起来。   徐图之看见炭盆里的炭快烧完了,平时懒出了境界的人,添起炭来别提多利索,看得他哥哥一阵鄙夷。锦衣使的美貌照耀了整个铁血的衙门,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虽然她的做风并不像一般的女孩儿,办起事来又准又狠,但姑娘就是姑娘,只要年轻貌美,没有一个是招男人讨厌的。   叶近春到了廊下,探头一看,“大人,该用午膳啦。”说着回身招招手,身后进来三个太监,都是内侍的打扮,提着食盒弓着腰,麻溜收拾了八仙桌上的东西,红绸一铺,就揭盖儿搬吃食。   她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   叶近春说:“太子爷吩咐的,天儿太冷,不忍心叫大人吃外头的东西。让典膳厨专给大人做得了,往后每天给大人送一顿午饭,其中前菜三品、御菜三品,饽饽二品,每天轮着花样来,叫大人开开胃口。”   星河头都晕了,“这又是唱的哪出?”   叶近春笑得含蓄,“这个奴才就不知道啦,太子爷亲自给的示下,说大人不容易,没的忙起来又忘了吃饭。或是胡乱填塞两口,对身子也不好……太子爷要给您养身子呢。”   养身子,外人不知情的,听着真以为作养了身子好生孩子。横竖他就是这么蔫坏,连好好送顿饭都要把人往岔里引。看着那一桌子铺陈,宫中御供的瓷器盛着,和冰冷的值房格格不入。这么多的菜,她一个人也吃不完,边上的千户欲躬身告退,被她叫住了,“留下一块儿用吧。”   千户们面面相觑,这可是宫里送出来,太子爷特意滋养枕边人的。他们这些泥脚杆子,有多大的脸,敢上那桌子分一杯羹?   “不不不……”他们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衙门里有伙房,咱们上那儿吃去。”   星河在男人堆里当官,没有那些官家小姐卧房里开小灶的习惯。不住出言挽留没有必要,她偏头吩咐叶近春,“添两副碗筷来。”两个千户进退不得了,她大方地指了指,“都是自己兄弟,不必客气。”   自己兄弟,这话说来豪迈又慰心。徐氏哥儿俩向她抱拳,便不再推辞,一左一右坐了下来。   他们替她办事,虽然原本就是他们份内,但纲纪之外总有人情。席间你来我往,一张桌上吃过饭,交情就不一样了,办差自然也更尽心。   徐图之是弟弟,他和他哥子不一样,二十五六光景,欠了行之的沉稳,性情更跳脱。饭后一抹嘴,感慨道:“这回是托大人的福啦,也叫咱们尝尝御供的菜色。咱们是小小的千户,这辈子除了进宫回事儿,没人请咱们吃席。”   星河听了一笑,“宫城四门上戍守的,都是咱们控戎司的人,目下由南大人调遣分派。可将来的事儿,谁也说不准,风水轮流转嘛,未必转不到咱们头上。等当上了控戎将军,就是在皇城内办差了,没人请你们吃席,我来请,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开创出一个咱们的大局面来。”   抱负是要有的,不光男人该有,女人也一样。控戎司衙门内当要职的,尚且都只是千户,等干上了将军,虽说不过是个杂号将军,但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大有屎壳螂变季鸟的光荣。   千户们两眼放光,那头伙房里出来的金瓷等人见他们剔牙,发现错过了好机缘,个个抱憾不迭。当然不是嘴馋那一口御菜,吵吵嚷嚷只为凑趣而已。   收进了食盒的几盘点心重又被端出,盘儿里的鞭蓉糕、豌豆黄遭了贼似的,一抢而空。太监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临了摇着脑袋把空盘收起来,暗里只是感慨,亏得宿大人能在这儿扎根,都是些什么人呐,没规没矩,一群彪子!   那头南玉书从宫里回来,让人请锦衣使过来商议,把信件交给她过目,“皇上对此事很看重,曹家是外戚,虽然没落了,但曹瞻掌管北军,终究是个人物。我不敢妄揣圣意,但这种亲戚,对朝廷来说是越少越好。在太极殿里时皇上口谕就是叫查,我出东阁门时御前总管太监追上来,重申了两字,叫‘严查’。请锦衣使来,是因里头掺合了十处外宅……”一头嘀嘀咕咕骂起来,“狗娘养的,外头十个,家里还有五个,王侯都没他猖狂……那十处外宅要劳锦衣使大驾审问,衙门里糙老爷们儿审起来不方便,也不好说话。”   星河仔仔细细把信看完,这种案子审起来不麻烦,只要上军中查明,确有拖欠军饷的事儿就成。至于那些女眷,找个地方先看押,统计了人数,该入罪的入罪,该为奴的为奴,三两下就处置完了。这些都是浅表的东西,可以不去管他,叫她瞩目的,是这案子背后的有利可图。曹瞻掌管的是北军,而京城之外的驻防都归枢密使霍焰掌管。换句话说霍焰是曹瞻的顶头上司,他敢私吞军饷,这位枢密使知不知情?是否也当一查呢?   她调转过视线来,看了南玉书一眼,“大人,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南玉书唔了声,“宿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大人是这会儿才叫卑职看见这封信,倘或早早和卑职商议,卑职绝不赞同大人入宫呈报。”   南玉书一脸错愕,“宿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事关军饷,这样大事,怎么能不上报?”   她垂眼,把书信放在了他面前,“如果单是曹瞻一个人的事儿,自然是应该往狠了查。可这件事背后还牵连其他大员,那尊大佛,恐怕你我都惹不起。”   南玉书怔了下,细思量,“你是说枢密使霍焰?”   星河点了点头,“曹瞻是外戚,霍焰是宗室,要论资排辈,霍焰和皇上是一辈人,连太子爷见了他都不得造次。曹家如今是空了,他在枢密使手下,本就有背靠大树的意思,大人要查他,难道能绕过枢密使吗?枢密使这人……我从来没有打过交道,但知道他和我哥哥同在一个衙门,大人对他熟悉吗?”   南玉书也是摇头,“当初枢密院掌控整个大胤的军政大权,枢密使何等风光,人家又是皇亲,咱们这些人,压根儿不在他眼里。如今枢密院的权虽然分散了,但霍焰照旧不动如山,绝不会屈尊与我等为伍。”   这就是了,她也曾经听说过,枢密使是个过分骄傲的人,且绝不简单,否则星海周旋这些年,不可能扳不倒他。她倒是对这人有些兴趣,如果能借此动摇他的根基,那么星海这个副使,便有更大的活动余地了。   她冲南玉书笑了笑,“大人办差这些年,没遇见过比这更难处置的关系吧?也是个契机,借此会一会那位枢密使大人,瞧瞧他是如何的三头六臂。”   南玉书笑她到底是个小女孩儿,女人对大人物难免心生敬仰。男人却不一样,需先衡量彼此的实力,一旦碰撞,也许就是你死我活。   “真要说关系,还是宿大人比南某更近一层。尊兄和霍焰同僚十来年,一正一副职位相差无几,私下里应当也颇有交集。宿大人前往,枢密使卖副使一个面子,似乎好过南某单刀直入。”   到了紧要关头就撂挑子,这位南大人也可说是个人才了。星河脸上显出为难之色来,“卑职只管女眷事宜,插手南大人的公务,岂不是越俎代庖吗?况且我也不敢肯定人家见了我,愿不愿意赏个好脸子。万一见我是女官,不肯同我夹缠,那我走这一趟,可就打草惊蛇了。”   南玉书急于拉她填窟窿,话说得相当漂亮,“宿大人自谦了,锦衣使监管宗女不过是个说法儿,您副使的衔儿,可是到天上也卸不了肩的。枢密使就算再不近人情,瞧着太子爷的面子,总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况且又是例行公务,询问他辖下官员挪用军饷一事,他要是不耐烦应付,那就只好呈禀皇上,请皇上定夺了。”   星河心里也没底,但对于难以攻克的人事,她倒有迎难而上的决心。不过去见人家,到了南玉书嘴里成了仰仗太子爷的排头,这话叫人听来很不受用。   她靠着椅背,慢悠悠摩挲膝盖,南玉书眼巴巴瞧着她,她垂下眼无奈道:“那我抽了空闲,就走一遭儿吧。南大人先处置曹瞻,北军里头传出消息来,枢密使自然就知道了,到时候我去也不用费口舌。那十处外宅,我得先审明白,枢密院留到最后,横竖不过走个流程,还能把人家怎么样呢。”   “那可不成。”南玉书这会儿倒恪尽职守得很,大义凛然道,“先前暇龄公主府上的破事儿,该大白天下的,还是大白天下了。霍焰虽然是宗室,倘或有不轨,也万万不能姑息。”   星河愿意听的就是这个,如果这回干得漂亮点儿,兴许还能替哥哥扫清前路。毕竟枢密院经手的只是军务,从中做文章的机会不多。控戎司就不一样了,掌刑狱,能颠倒黑白,由她下手,比他哥哥要便利得多。   好了,得了南大人的首肯,能转身的空间就大了。不过这事儿,最好先同星海通个气。   密函上十处宅邸的位置交代得很清楚,下半晌的时候先带人查抄了白庙胡同。那是一处精巧的宅邸,修建成了江南水乡的格局。进门就是粉墙黛瓦,游廊迂回,要是用作平常小憩,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然而他们的到来,打破了这片宁静。平和兢业的婆子们惊惶尖叫,四处跑动,护院的小厮们试图突围,被凶神恶煞的番子拿棍儿打得头破血流,只得老老实实蹲在墙根儿。星河身后有千户护卫,傲然站在人群中央,他们的眼神如同看待恶鬼,有恐惧也有憎恶。她冷笑了声,“排场不错,一个外宅都养得这么滋润,可见卫将军富得流油。”   手指一抬,徐图之进了后院,不多会儿驱赶出一个小妇人来,穿金戴银,抱着孩子,见了他们就叫骂:“哪儿来的强人,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身后的番役笑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拽派头。”   星河板着脸道:“控戎司查抄曹瞻外宅,男的上枷,女的进囚车,动手。”   又是一轮呼天抢地,乱糟糟闹得人脑仁儿疼。她揉了揉太阳穴,那天的桂花酿虽没叫她醉倒,但酒劲儿囤积在身体深处,一点点往外发散,很叫人难受。像太子似的,醉得爹都不认了,第二天活蹦乱跳,一点事儿都没有,反倒好。   她叹了口气,金瓷在一旁看着,“大人头疼么?”   她说没事儿,“回头你们带人去下一家,这里离中军都督府近,我去瞧瞧我哥子,顺便打听打听枢密使的情况。”   金瓷道是,留下几个番役随侍她,其余人都上各处办差去了。   星河绕过两条胡同,进了中军衙门。忙活半天,已经到了将入夜的时候了,衙门里准备巡夜的官员正点兵列队,她在人群里搜寻,并没有见到越亭,想必他已经上值去了。正堂里的星海迎了出来,她忙打起精神快步上前,叫了声哥哥。   星海问:“怎么这时辰来?出事儿了?”   她说:“我办差呢。有人密告卫将军曹瞻挪用军饷私养外宅,一气儿报了十来处地方,今夜要全捉拿归案。我刚从白庙胡同过来,顺道来瞧瞧你。”   星海把她往里间引,她看见他的官帽随手放在案上,知道他要回去了,便问家里近来好不好。   好是好,但星海显然遇上了难题,欲言又止好几回,看得星河十分难受。她直皱眉,“你几时变得这么积粘的?”   星海坐在玫瑰椅里,并不是积粘,是这话实在不好出口。   “前儿过节,你猜谁上咱们家来了?”   星河忸怩了下,“是越亭么?他上家瞧爹娘?”   星海摇头,“来的这人,我万万没想到……是暇龄公主。”   她吃了一惊,“我底下探子回报,明明说她在简郡王府过节,怎么上咱们家去了?”   谁知道是哪里撞了邪,星海回忆起来,脑子都快炸了,他说:“她在咱们家过的节,见了爹娘,也见了你嫂子们。有意的说了好些不清不楚的话,弄得人人以为我和她有来往。这会儿家里都乱了套了,你嫂子疯了似的,站在院门上琢磨,要不要给她腾院子,该不该带着孩子回娘家。”   这下连星河都傻了眼,“她这是瞧上你了?小情儿刚死,怎么就……”   星海哂笑:“金枝玉叶,弄得娼妇似的,真叫我瞧不上。”   莫不是简郡王眼见圈不住宿家,让妹子出马勾引星海吧!星河忽然觉得可笑,“没准儿您要当驸马了。”   星海瞪了她一眼,“我连死的心都有,当什么驸马!”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私事,他总有办法解决的。她这回是来问他的意思,看霍焰那里应当怎么料理。星海沉吟良久,“霍焰,这人怕不好相与,就算因曹瞻一事询问他,也问不出什么头绪来,他至多应付你两句罢了。”   星河把自己的打算同他交代了,星海慢慢摇头,“没那么容易,位高权重的人哪个不是满头小辫子,可这些年来我愣没揪住他一样。若说铲除他,我不是没想过,再细一琢磨,何必费那番工夫,与其殊死相拼,倒不如拉拢他。”   星河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有底了,这头不能耽搁太久,便辞了出来。原本十处宅子要查,今夜得忙个通宵,可太子爷早就有令,不许她夜不归宿,因此吩咐下去,让徐行之代管,自己趁着天还未黑透回宫去了。   然而回来遇见的麻烦,不比在外头少。从中路上过来,老远就看见六椀菱花门前站了个人,眉眼沉沉,闹得不好又要撒癔症。她为打圆场,先笑起来,“主子您等我呢?唉,您可太有心了,这么冷的天儿……我手都冻僵啦,您给我焐焐吧。”一头说,一头把手凑到了他胸前。 第38章 娇尘软雾   太子爷说:“别和我耍里格楞,焐什么?焐你个棒槌!”   这种耍性子的模样,基本可以断定今天没有任何利益上的纠葛,但凡关乎立场和生死的,他的情绪反而可以控制得很好。但比如鞋子不合适啦,荷包样式不配他的衣裳啦,这样的细枝末节,他才大肆矫情和无理取闹。所以他越是这样,她就越安心,虽然应付起闹脾气的太子爷来,确实不那么省力。   “怎么的呢,那么大的火气?”她讪笑一下,衙门里的雷厉风行,在进宫门那会儿就全抖落在地了,太子爷跟前她不过是个温顺的女尚书,好言抚慰着,“谁又惹您不高兴了?您这样可不成,着急伤肝儿的,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她是个滚刀肉,太子爷识人无数,却单好她这口。不见的时候知道她坏,见了那点防备就消散了。不屑地看她,她嬉皮笑脸,手还在那儿拱着。他不情不愿摸了一下,“是挺凉,谁让你太阳落山了才回来。”边走边回头,“要喝奶茶吗?刚送来的。”   星河自然说要,“在外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饿。”她在南炕上盘腿坐下,褥垫底下的暖意渐渐蔓延上来,这宫廷虽然大而威严,但有时候对她来说,是个家。   家里有发小,多丢人的事儿都知根知底,外人跟前这不吃那不吃的,到了他面前就是胡吃海塞他也不笑话。   太子爷倒了奶茶,手里还端了一盘果酱金糕,搁在她面前说吃吧,“南玉书把弹劾曹瞻的密函送进来了,皇上叫严查,是为这事忙?”   星河嗯了声,“正是呢,下半晌才抄了一处私宅,还有九处。本来要连轴转的,又不能不回来……臣和您讨个恩典,衙门里忙起来没日没夜,审了一半中途撂手,后头就续不上了。您准我偶尔在衙门过夜成吗,控戎司里当差不能那么娇贵,没的让南玉书瞧不起我……”   “他敢!”太子冷冷接了话茬,也无情断了她的念想,“你心里琢磨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连夜审人是假,正大光明夜不归宿才是真。你在控戎司也算是个二把手,有事儿出去一趟,会个人什么的,谁也不敢多嘴。况且衙门里全是男的,你一个女人在那儿过夜,出了事儿怎么办?反正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不许。还有一桩,我今儿给你那越亭哥哥保了门好媒,太子中庶子袁素家的千金,如何?门当户对吧?”   他得意洋洋,星河气得直想哭,“您还真给他保媒了?”   太子颔首,“答应人家的事儿,说到就该做到。”   可这事儿打一开始不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吗,谁也没托他保这个媒啊。接下来呢?她该拿什么脸面对越亭?人家好好的,硬叫塞了位夫人,还是太子近臣的女儿。霍家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人物,知道楼家和宿家在一条船上,送个这样身份的,分明是送了探子,好日夜不停地监视他。   她低下头,心里惆怅得很,却没法说出口。早知道的,不管私交怎么样,在政事上谁也没有妥协。她一口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奶茶,什么话都没说,太子觑她半晌,觉得有些奇怪,“楼越亭终于有人照应了,你不高兴吗?”   她勉强扯了个笑脸,“高兴啊,高兴坏了。”   不管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反正到了这步,她回天乏术,也该收心了。   他踱开了,给他那两尾锦鲤喂食儿,捻着麸皮徐徐洒落,随口道:“曹瞻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办?”   “不是叫狠狠查办吗。”她吃完了金糕,抽出手绢来擦手,“皇上的意思,其实就是主子的意思,我明白。曾经执掌过大权的外戚,留着是个隐患,就算掀不起浪花来,朝廷也容不得。以往不动,是师出无名,不好下手。如今现成的罪过白送,不抓住时机做文章,不是主子的风格。”   她对他不满,所以话里有话,他听出来了,也打算包涵。含糊一笑道:“等哪天你处在我这样的位置,就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不留情面了。偌大的王朝,想稳住局面不容易,有一星火苗子,都得掐灭。”当然了,这种做法不适用于所有人,比方她。   星河把他的话颠来倒去掂量了两遍,忽然想起宿家的处境,不由背上冷汗淋漓。   所幸简郡王撑住了,敏郡王也如愿掺合进来,太子就算想对付宿家,暂时也不好下手。可能他也有顾忌,就凭两个人对外的关系,宿家明面上是站在他这边的。如果哪天顶着这个名头,干点大逆不道的事,那他纵然能言善道,也脱不了干系。   这么看来,他不遗余力地捆绑彼此,得冒一定风险。不过宿家也不可能癫狂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所以各自相安无事,不过她倒了八辈子霉,以后不大好嫁人罢了。   “吃饱了没有?”他背着手问她。   她点点头,“饱了。”   “中晌的午饭怎么样?好吃么?”   她说好吃,“谢主子赏赐。”   可是太子很不满意,“你还知道那些御菜是赏你的?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找那帮千户一块儿吃?好好的衙门办上了饭局,你长行市了?受宠受的,忘了自己是谁了吧?”   星河被他数落得抬不起头来,唯唯诺诺道:“是、是……臣是哈巴狗戴串铃,冒充大牲口。”   她骂起自己来倒是不遗余力,太子丧气地瞧着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瞧上哪个千户了?”   星河说冤枉,绝对没有,“和手底下人生情,我又不是个傻子。”   可这些话却字字都诛太子爷的心,他对底下人生情了,他是个绝顶的大傻子。不过他很快又调整了心态,有权有势者叫体下,怎么能算傻呢。他心安理得了,背着手弯着腰问:“星啊,今儿累坏了?”   他慈眉善目,星河却品咂出了隐约的不怀好意。她往后缩了缩,迟疑道:“是……是啊。”   “累了我给你按按吧,反正这里没外人。”   外间侍立的德全一听,慌忙摆手把人都遣出去了。这会儿不走,回头可真做不成人啦。   星河雷劈了似的,瞠大眼睛,看着太子殷情地腾出了南炕,让她趴下。   她说不,“您别这样,我肝儿都颤了。您到底要干什么,往后不和千户一块儿吃饭了还不成吗?”   太子笑而不语,请千户们吃饭其实不是多大的事儿,他连楼越亭那样的青梅竹马都能解决,几个小小的千户,量他们也没那胆子挖墙脚。他只是记挂那天她在他胸前薅的那两把,她都敢这么明目张胆上手了,他讨点儿利钱回来,怎么了?   “我会打五花拳,这回换我给你松筋骨,如何?”   星河被按住了,手脚划拉,鬼哭狼嚎:“不成,我是姑娘!”   “什么姑娘,发小跟前无男女。”太子觉得她的坎肩有点碍事,“我替你脱了吧!”   不领情是不行的,星河反对无果,只得“半推半就”屈从了,颤声道:“只按背后,前头不行。”   太子的视线往下溜了半截,想起那年午后的一场奇遇,到现在残留的晕眩还未消散。他说好,“只按后面。”见她紧张,皱着眉头道,“硬得腊肉似的,还能松快吗?”   这么好的主子,遇上三生有幸。细想想,就像他说的,除了那件事,别的差不多都干过了,就算他真想拿她练本事,她不也得认命吗。于是破罐子破摔,舒舒坦坦趴好了,等着他来伺候。   太子精巧的手看着文弱,劲儿却不小。一路从后脖子婉转而下,边摁还边问她,“怎么样?受用吗?”   星河阖着眼,“受用得不成……”他一下劲儿,禁不住一声长吟,“天爷……”   太子欢喜了,卖力气的当口还不忘占点儿小便宜。脱了官袍的身子,是姑娘的身子,玲珑、纤细、柳腰一捻。他问:“腰上酸痛么?在衙门里整天坐着,出去又得骑马……”   她说:“别问啦,您想掐哪儿就掐哪儿吧。”于是那手老大不客气,从腰上挪到了屁股上。   按压的间隙,太子爷享受了一把绝佳的手感,抽空道:“明儿该下封后旨意了,你衙门里的事儿办完了,甭管新皇后是谁,想辙把人拉拢过来。”   星河含含糊糊应了,“左昭仪大约是不成了,剩下不宜册立的只有梁夫人……皇上总不至于专挑有儿子的立吧。”   太子一哂:“就算不立梁夫人,立了谁,老大和老三的心也不会死,咱们兄弟还得继续较量下去。”   星河回头问:“万一皇上立了年轻的皇后,皇后再有孕,主子打算如何应对?”   “一个同我差了二十二岁的皇子,不足为惧。再说凭你的本事,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他声线冷冽,不带任何感情。杀人这种事儿,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他是存心想拉她下水,徐二马是打头阵的。星河听了,沉默良久方道:“主子的意思我明白。”   坚冰忽然从他脸上消散了,他又换了个声口:“这会儿连诏书都还没颁呢,犯不着杞人忧天。”   一位皇后要成事,没有三五年道行不成。在这皇子俱已成人,手上或多或少执掌朝政的时候,夹缝中生存,更是寸步难行。并不是每位皇后都有好结局,也不是每个皇子都有机会平安长大,即便凭借皇帝的宠爱盛极一时,待得皇帝老迈,刀也就架到脖子上了。   星河轻轻舒了口气,翻过身来,枕在他腿上。因为有了早前的经验,动作行云流水,配合得极其自然。想起那个枢密使,试探着问太子:“您和霍焰相熟吗?南玉书今儿撂挑子了,让我去会枢密使,我听说这人不好打交道,怕回头下不来台,心里有些怕。”   他皱眉看她,“心里怕,就不该接这个差事。原本不是你的职权,你去捅那灰窝子干什么?至于霍焰这人,长辈、族亲,仅此而已。”   她撼了他一下,“您和他有往来吗?”   “往来?”他缓缓摇头,“遇上了先国礼后家礼,循规蹈矩的,没什么往来不往来。我倒听说霍青鸾曾经试图拢络他,被他拒之门外了。这人在边陲任过十四年镇军将军,几次征战出生入死,有把硬骨头。对我来说,只要他立场中正,就没有刻意亲近的必要。中正的人,我向来是容得下的。”一壁说,一壁凝视她,轻柔地抚了抚她鬓边的绒发。   这话似乎是有意说给她听的,星河心里明白,谄媚地说:“左昭仪不能封后,臣有功劳吧?”   他嗯了声,鼻音里带着嘲讪的味道,“你宿家功不可没,我这里都记下了。”   话不由衷,她嘟囔了下。抬起手来盘弄指甲,细细揣摩着:“十四年金戈铁马,回来什么都看穿了……那枢密使多大年纪?”   太子道:“左不过三十七八,霍家武将十二岁从军,回京时二十七,执掌枢密院十年,差不多就是这样年纪。”   她底气分明不足了,“比我哥哥还大,年纪和阅历都够了,又是武将出身……我去问话,人家拿哪只眼睛瞧我呢。”   “鸡眼吧,不能更大了。”   星河愣住了,等反应过来,狠狠敲了他一下,又气又臊,“您说什么呢您!”   看看,她就是这么没大没小,尊卑不分的。太子白挨了打,蹙眉道:“你算算,你都打了我多少回了,我不找你算账,你还来劲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谁让您说话没溜,臣是堂堂的锦衣使,二品官员,他敢小瞧我?”   也是的,这人连太子都敢打,还有什么是她畏惧的?太子掏了掏耳朵,“别冲我大呼小叫,有句话我要嘱咐你,霍焰是皇亲,且对朝廷立有汗马功劳,别说他和曹瞻的案子没牵扯,就是有,上头留中不发①也极有可能。你别瞧人家挡了你哥子升官的道儿,就想扳倒他,你且没那个道行,别叫人给收拾了。”   星河被他一眼看破,颇为难堪,小声嗫嚅着:“我在您眼里就是个裹乱的积年,心气儿高,心思又歹毒,除了脸盘儿长得漂亮,就没别的长处了。”   这话听着不是明损暗夸是什么?太子笑起来,“你这脸盘儿长得好看吗?哪里好看,我怎么没瞧出来?”   星河不死心,凑过去说:“您瞧真周了,要不是我长得好看,您这么待见我?宫里好看的女人多了,可像我这样又好看又有头脑的不多。”   那张大脸一气儿搁在他面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他细端详了半天,“你这两只眼睛隔着一片海啊,鸽子都飞不过去。”   她一听又不乐意了,蹬腿说:“我是杏核眼,眼睛大,眼距能不宽吗。难道两只眼睛凑到一块儿才好看,又不是蚂螂!而且我娘说了,我这样的人气量大,好相处。”   好相处……这话说给鬼听吧!太子爷瞥了她一眼,“东宫上下,只有那个耗子爪和你好,其他人哪个见了你不是吓得三魂七魄不归位的?行啦,别给自己贴金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悄悄地,一波接着一波地悸动起来。   星河啊,长得确实很美。小时候是那种圆润的、四外透着可爱的模样,两只大眼睛,一张小嘴。两个小髻子上挂着赤红的流苏,一晃脑袋,耳坠共流苏齐飞,没人能抗拒得了那种工细和伶俐。后来长大了,底子好,准错不了,越长越秀致,不是那种通货式的美,是放在美人堆儿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出挑。照太子的话说,选秀挑秀女,她这样的不是皇后也得是贵妃。太子呢,对美色并不十分上心,只是他喜欢的女人,恰好长成了这样,跟捡了漏似的。其实就算她相貌平平,他也是非她不可,情分在他来说占了大头,虽然她有她的小心思,但他快乐和不快乐时她都伴着他,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嘴硬,哪怕心里认定了,也不愿意说句暖心的话。姑娘靠哄,可惜他从来不明白。他还端着他的架子,人家自夸,他不愿意顺嘴应承,这就让星河觉得闹心了。   她从炕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了铜镜前。寝殿里有一面巨大的全身镜,磨得极亮,几个宫人天天的擦拭,向来一尘不染。她站在跟前照,往左一扭,往右一扭,要脸有脸,要身腰有身腰,太子该不是瞎了吧!   她回头哀婉地瞧了他一眼,“多好看呐,我有时候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常想,这么漂亮的姑娘,该不是天上仙女儿下凡吧。”   太子慢吞吞走过来,“我真没见过比你更会卖弄的,好看得别人夸,自个儿瞎琢磨有什么意思。”   他站在她身后,镜子里倒映出两个人,一样的青春年华,一样的如珠如玉。太子定面凝眸,只觉两个人这么相配,将来并肩坐拥天下,应当是史上最漂亮的帝后夫妇了吧!可惜她挤眉弄眼的,衙门里那种狠辣的模样撇得干干净净,这个人天生长了两副面孔,两副心肠。   他让她别动,微微弯下身子,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你在办案时,也是这么不着调的模样来着?”   星河沉寂下来,眯着眼看他,两小无猜的感情,到如今就算行止亲昵,也不觉得有多大不妥。   她说不,“我只有和您在一起时才这样。衙门里都是下属,我得挺直腰杆子,叫他们怕我。和您呢,让您怕我,我就该上午门啦。您是主子,我得让您松快。我给您排忧解难,逗您一乐,这是我的本分。”   他的声线里有种缠绵的味道,燕服如水,轻而垂坠,两袖逶迤在地上,只有脑袋和她依偎着:“我不要你逗我,就想你回宫后,咱们像自己人似的处着。”   她稍稍转过头,脸颊贴上了他的前额,“不一直是这样吗,您闹着要当我发小,其实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发小。”   多好,总算听见她松口了,太子为这一个颇具哥儿们义气的称谓,心里也能开出花来。他说:“我搂着你吧。”从后面把两手抄过来,紧紧圈住她,“你瞧,咱们像不像一对儿?”   星河细看,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像什么呀,您高高在上,我奴颜婢膝。”   太子皱眉,“说点儿好听的。”   “您凤子龙孙,我泥猪癞狗。”   太子终于没忍住,在这无可救药的脑瓜上凿了一下。   “发小有这样的?楼越亭搂过你没有?我搂过!”   提起越亭,星河就有种和幸福擦身而过的伤嗟。她叹了一声又一声,“小时候我从树上跳下来,他接着我,倒是搂过一回。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滋味儿也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有件事叫我足足记了十年,您想听吗?”   太子自然说想,就算情敌排除了候选资格,余威还是在的,不得不防。   “那您撒开我,怪热的。”她扭动两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眉飞色舞地告诉他,“楼家教训孩子和别家不一样,大冬天扒光了,站在西北风里挨吹。我那时候刚从南方回来,打后门溜进去找越亭,他光裸身子面墙站着呢,别提多有意思了。”   “这是什么不要脸的规矩。”衣裳是人的面子,都给扒光了,还做人不做?尊贵的太子爷无法想像这种屈辱,亏得楼越亭这会儿还活着。再一琢磨,怎么还“有意思”呢,“你六岁的时候就这么没脸没皮?你娘没告诉你男女有别吗?人家光着身子你觉得有意思?”   星河老老实实说:“我没见过男孩儿精着身子的样子,当然有意思。”   太子冷着脸打量她,“光看见背面?前头呢?你那天小鸡儿长小鸡儿短的,见着了?”   这回她不敢嘚瑟了,脚尖挫着地,支支吾吾道:“那时候太阳快下山了,他站在暗处,我没瞧明白……”   有时候太子会莫名生出一股想掐死她的冲动,静下心来再想想,也不能怨她,主要在控戎司当值,那帮人见天满嘴胡话,把她带坏了。   太子叹了口气,“我这人,从来不甘屈居人后,既然都是发小,瞧见他的没瞧见我的,对我不公平。”   星河吓了一跳,“您想干嘛?”怕他又要脱裤子,计较再三还是老实交代了,“您别介,其实我也见过您的……有一回您换裤子,就给我撞见了。我那时候想是该进去呢,还是该回避……后来没好意思,我就退出来了,好在您没发现,嘻嘻。”   最后那句嘻嘻,险些让太子厥过去。这就是发小,是一块儿长大的苦恼,有多少丑事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发生的,真是想想都觉得后怕。   星河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定了定神,问了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   “几岁时候?长大没有?” 第39章 斜径路迷   星河有点彷徨,不知道他问的“长大没有”,是指年纪长大,还是小鸡儿长大。   她犹豫了下,尽量回忆,“十三四岁光景的时候吧,您上身还穿着衣裳,站在屏风后头忽隐忽现的,我也没太看真周。再说有的人年纪大了,那处未必长大,所以您这个问题,臣觉得不好回答。”   太子被她的话气着了,什么叫年纪大了,那处未必长大?她不还是黄花大闺女吗,为什么谈起这个来这么老道?   他细细揣度,观察她的表情,“宿星河,但凡是你的发小,都逃不过被你偷看,是吗?”   她很无辜地笑了笑,“我也不是故意的,越亭那回是他爹造的孽,我不过碰巧赶上了。您呢,我伺候您饮食起居,没去控戎司上值那会儿,尚衣局熏好的衣裳,每回都是我给送进去的,撞上一两回也没什么要紧。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在主子眼里和猫狗一样,不能算人。您见过谁换衣裳背着猫狗的?后来您除了不背我,还让我给您擦身子呢,有什么呀,看开点儿吧,别不好意思。”   太子爷已经觉得没法儿和她好好说话了,看她一眼,沉重叹气,再看一眼,还是叹气。   星河搓了搓手,“这回可用不着和越亭比啦,你们俩的我都看见过,这就没什么伯仲了,都是发小,都不吃亏。”   攀比能比成这样的,世上少见。太子爷琢磨了下,都不吃亏,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不过没给她看见最好的状态,怪不好意思的。等将来有那层关系了,可要让她明白究竟什么叫长大,保准让她吓一跳。   说来说去,他终究是位好糊弄的主子,没想着公平起见,也让她脱完了让他看一眼。男人这方面吃点亏没什么,样样斤斤计较,没的让女人觉得上不了台面。他乐呵呵旋了个圈儿,到书案上收拾今天的陈条,公文堆得那么高,他不厌其烦地归置好,抽空和她交代了一声,“我让人给你把东西都收拾起来,送进光天殿了。往后命妇院就别住了,下了职两头跑太费功夫,就住光天殿里,上这儿来也方便。”   按着旧礼来说,东宫内光天殿才是太子寝宫。丽政殿历朝都作办公之用,太子勤勉,也可能是懒,把两处合并成了一处,光天殿就彻底闲置了。现在让她去住,似乎有些逾越,她不过是个女官,这么堂而皇之住在太子的寝宫里,虽然她确实对权力有无比的欲望,但如此野心昭彰,还是不大敢的。   她推辞不迭,“主子的好意,臣心领了,臣独居光天殿,论起来是大罪……”   “谁说让你独居?”太子半道上截了她的话,“我也搬到后头去,这样离得近点儿,你衙门里下职了,还可兼顾东宫事务,一举两得。”   星河心里咬牙,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她在外头累死累活的,回来还得伺候他。他要是没那么多事儿,像以往那样光服侍吃喝,她倒也觉得没什么。可现如今他的那份躁动,连她都看出来了……太子爷是真的缺女人了,既渴,又不肯将就,所以动起了打窝边草主意的心思。   她眨巴着眼睛,无奈地看看他,“主子爷,今晚臣给您侍寝好吗?”   太子正闲闲翻着文书,随意嗯了声,脑子忽然转过弯来,愕然看向她,“你说什么?”   她说的是侍寝,不是上夜,这忽然的神来一笔,简直叫太子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她倒是很平静,“臣说给您侍寝,您想要女人吗?上回的青柑您看不上,我呢?横竖我闲着,伺候您一回得了。”   太子脸红起来,不是轻飘飘的红霞拂过,是实打实的红,红得包石榴树的绸子似的。   不是没想过,但她这算什么?给他泻一回火,像伺候他穿戴那样寻常?他吸了口气,“你这是自荐枕席?进了幸可是要充后宫的,你知道吗?”   她又为难了,“不充行不行?我还得上控戎司当官儿呢,那是我的正经职务。”   既然不肯跟他,胡乱有一腿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慢慢攒起了火,“这么着算你睡我,还是我睡你?”   星河说:“算您睡我。其实上回您喝醉了酒,我就觉得您挺不容易的……”   她这么说着,太子忽然有种被掀开了小衣的难堪感。他醉后的举动,是不是终于让她看出端倪了?这么说来她也不算榆木脑袋,有时候就是装糊涂蒙事儿,她对他的观察还是很入微的。   是啊,太子觉得自己都做得这么明显了,她怎么还能瞪着牛眼视若无睹?他有些羞涩,希望她说下去,多说一些,最好说出对他的爱意,她也是心仪他的。   可她随后的话,让他有了天堂落入地狱的挫败感,她善解人意着:“您确实老大不小了,敏郡王的爱妾下个月都要生孩子了,您还是童男子,这说不过去。我知道您,眼界高,一时遇不见合适的,心里也愁苦。但是人年纪大了,有了需要不能硬憋着。您是酒后吐真言,平时不好意思说的话,到这会儿才说出口。您说憋得疼,臣心里怪不落忍的,臣不能让主子疼着。主子您要是愿意,拿我疏解疏解,横竖我这辈子名气坏透了,也不好嫁人,就是坐实了,也没什么关系。”   一个姑娘,就这么豁得出去?太子忽然对自己感到灰心,好不容易醉一回,心里一直惦记的话一句没说出口,就说憋得疼?   他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是这样肤浅又一根筋的人。谁让他疼,为什么不寻根究底?一个女人愿意陪你睡,有多种原因,有的为财,有的为名。星河倒是为情,她为的是发小的情义,是比男人和男人之间更真挚的哥们儿义气。   太子悲伤地看着她,“多谢你这份肝脑涂地,你愿意这么干,我领你的情。可我不能白睡,赏钱,你不需要,册封,你又不愿意,让我怎么还得清这笔债。谁的小妾生孩子都不重要,反正老大家里妻妾一堆,一个儿子都没生着,我不着急。再等等吧,等哪天尘埃落定了,总会有个说法的。”他朝外看了看,“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他微微侧过身去,不再看她了。星河遗憾的站了会儿,想起来他说过有喜欢的人了,她虽没套出他的话来,但那个人一定不是她。好心都落进沟渠里了,既然这样那也没法子,她向他肃了肃,却行退出了前殿。   晚间在哪里睡觉又成了难题,她走进光天殿就看见兰初正忙收拾,发现她回来了,嗳了一声,“大人您瞧这屋子真气派,屏障后头是金红小平床,地上铺的是细簟,上头覆了厚毡……那边的柜门都贴着金花呢……”   她不耐烦听下去了,吩咐她收拾起来,仍旧回命妇院。   “可这是太子爷的示下……”   她说:“你知道逾越是什么罪过?要杀头的!不想明儿上掖庭局受审,就赶紧回去。”   兰初直吐舌头,慌里慌张把小件的东西归置起来,和星河一人一个包袱,夹着往命妇院去了。   命妇院离光天殿不远,本来就是候着召幸的地方,脚下赶得紧点儿,很快就到了。   进屋重新点上油蜡,随身的东西都被搬空了,空屋子格外冷清。兰初仍旧一点一点从包袱里掏出细软铺排回去,嘴里喃喃着:“大人也忒揪细了,太子爷吩咐的还怕什么?掖庭局敢过问您?借他俩胆子……咦——”   星河回身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兰初在那三层的首饰盒子里翻找,“您那支被撅了须的喇喇蛄簪子不见了。”   星河凑过去看,因上回太子的不厚道,她的虾须簪基本已经不再用了。本来想着去如意馆,请银匠把须重新打上的,后来因事忙就撂下了。如今遗失了,找了一圈没找着,这种贴身的东西丢了终归不大好,便和兰初一起折回光天殿。可是寻了很久,那簪子像长了翅膀似的,说没就没了。   兰初团团转,“怎么办呢,会不会叫谁拾去了?”   纯银的簪子不甚贵重,可她仍旧长了个心眼儿,“明天回禀大总管,叫他派人仔细找找。找不回来也不要紧,上掖庭局回禀掖庭令,就说我丢了根发簪,在他那儿报备一下。”   兰初糊里糊涂的,“报备了恐怕也找不回来,要是让哪个眼皮子浅的拾着了,越是闹得大,越不肯归还。”   她不懂,星河在控戎司这么久,有些事就得防患于未然。你的东西有时候代表了你的人,丢了不能由他去。贵不贵重是次要的,万一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那事儿可就不好收拾了。   “叫你办,你照办就是了。”雪还在下,密密拍打在脸上,冻得肉皮儿都麻了。   回到他坦的时候,小太监已经重新烧暖了炕。星河随便擦洗过就躺下了,明天事儿多,一桩一桩的,实在是不得闲,连太极宫要下封后诏书都顾不上了。   次日起身,雪倒是停下了,可天还是阴沉沉的,压在头顶上,叫人喘不过气儿来。   她进了控戎司衙门,直上牢房里去,昨晚千户们一夜辛劳,已经把那十处宅子都掏挖干净了。她坐在长案后头翻阅笔录,上面粗略写明了房产田地和家奴人数。一条一条看下来,每一处分派得倒是很平均,想来这曹瞻还是个一碗水端平的人呢。   正要问夜审的情况,听见一个尖利的嗓门不住叫骂,“咱们什么罪过,就是官府拿人也得给个罪名儿。咱们是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安生过日子,犯了哪点王法?查咱们家产,那些都是祖上留下、朝廷抚恤,让咱们孤儿寡母吃饭使的。你们是强梁不成,凭什么不给人留活路?”   一个女人带头叫嚣,牢里霎时儿啼女哭,乱成了一锅粥。   星河寒了脸,“怎么回事?怎么又成了孤儿寡母?”   金瓷摸了摸鼻子道:“这个曹瞻,收了几房凉州卫平乱时战死士兵的遗孀,这些女人是吃朝廷俸禄的,大约也是为了要紧时候拿出来顶缸。”   她狠狠拍了下桌子,“混账!”   金瓷和几个千户面面相觑,待再要呈禀,她霍地站起来,转身便朝女监走去。   一行人风风火火,急促的脚步声回旋在铁桶似的甬道里,扩张得无限大。星河赶到牢门前时,那女人还在哭骂,她厉声叫来人,“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如狼似虎的番役一脚踹开门进去,都是些粗人,下惯了黑手,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麻绳系起葡萄扣,掰住了那女人的脑袋横向一绕,结实把嘴绑了起来。边上人见了,惊慌失措抱作一团,上了刑的女人奋力蹬腿,这回再多的怨言都说不出了,只剩长长短短的呜咽,像戏台上的低吟浅唱。   星河迈近一步,看着粗砺的麻绳勒紧粉嫩的面颊,勒得鲜血淋漓,她咬牙一笑:“控戎司办案,从来不听狡赖,只看事实。案子还未查明,你急什么?要是清白的,自然放你们回家,绝不有意刁难你们。”一头说,冷冷的目光从众人头顶上扫过,“听说,你们之中有阵亡军士的遗孀,原都是受朝廷褒奖,吃着朝廷俸禄的,倘或和外男有染,那名声败坏了不说,连性命都难保。这么大个宅子,仆妇小厮一大帮子,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有孩子,究竟是你们先夫留下的,还是和别人私通所出,进了我控戎司,自然有法子叫你们说实话,都别忙。”   本以为男人的暴喝如雷霆,没想到女官无情的语调也有万钧之势。勒嘴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就是让抽肋挖肝,死了就死了,谁要翻案,有一百种法子叫死人死得理所当然。   星河看着这群女人,长长叹了口气。再瞧孩子,大大小小好几个,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甘为外室,和一大帮子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人活得没气性儿,连神仙都救不了。她不耐烦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久留,回身吩咐番役:“好好看住这些人,不许她们出声儿,不许私下议论。若有违反者,就照着那个榜样处置,只要人不死就好。”   身后一声齐整的是,她拿手绢掩住口鼻,快步出了昭狱。   还是外头好啊,就算乌云蔽日,也比底下那炼狱强得多。她偏头嘱咐徐行之,“先从老妈子和护院入手,不张嘴就拿出你们的手段来,给我好生着实审问。先前南大人派出去的千户打城外回来了,走访了一整夜,那些兵卒都说没有拖欠,细问之下才知道,北军发放军饷不是逐月的,向来两月一发放,最迟不超过三个月。可这么一来曹瞻手上滚动的现银就多了,拆了东墙补西墙,让他好有周旋的余地,指使手底下人放印子钱。”   毕竟几百口人等着养活,一个卫将军,年俸四千两百石,虽然不低,但要应付那么多张嘴,也是杯水车薪。果真现在的世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朝廷官员放起了阎王账,明堂高坐的皇帝老爷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番子送马鞭来,她接过手扬了扬,“我这就上枢密院,后头的事你们先支应着。”   叶近春追上来,切切道:“大人,还是坐轿子吧,这么大的雪,没的迷了眼。快要过年了,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好。太子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叫出入用轿,奴才要是办不好差事,太子爷该收拾奴才啦。”   星河见他哭丧着脸,无可奈何。算算时候,自己的月事也就在这两天,真要是着了凉,也十分耽误事。   重新把鞭子扔回去,她笑道:“这小叶子,见天儿怕我冻死,哪里那么娇贵。”   金瓷也赞同叶近春的,“大人不像咱们,咱们十来岁从军,腊月里赤条条跳进结冻的河水里长本事,遇上眼下这样天气,玩儿似的。姑娘到底体弱,还是多留神的好。”   这头说着,那头蓝呢小轿出了轿房,停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她披上斗篷,抱起珐琅手炉坐进去,轿子开上门外长街,摇摇曳曳向枢密院而去。   枢密院的规制很高,毕竟曾经执掌过大胤全部兵权的衙门,即便如今分散成了若干部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门庭照旧辉煌,门禁也依然森严。   她从轿中下来,仰头看了看,开国时太祖御笔提匾高挂着,枢密院三个烫金大字,看着真是磅礴大气。门上站班的禁卫也同控戎司不一样,人家是正头的御用亲军,不像那些番子一个个老鸹似的,人家是兜鍪护甲,一身堂堂的打扮。见了来人,瞧她这身官服就明白身份了,虽然没有刻意刁难,但按例拦阻还是必须的。   一名中尉上前来,抱拳行了一礼道:“可是锦衣使宿大人?”   星河道是,“请代我通报,宿星河拜访枢密使霍大人。”   中尉请她稍待,脚下匆匆进衙门回禀去了。星河心平气和等候,朝里看,晦暗的大门内立了好大一面影壁,把里头的景象都遮挡住了。   等了不多会儿,中尉出来回话,恭恭敬敬道:“霍大人请宿大人进衙门叙话。”一面说,一面退让到一旁,躬身比了比手,“请。”   星河把手炉交给叶近春,自己提起袍角进大门。绕过那面泰山影壁,后面是极大的一片校场。枢密院和别的衙门不同,武职出身,偶尔担负皇帝出行警跸等事宜,所以经常有大小各式的操练,必要准备这样一片场地,以备院使检验之需。   校场中间有条柳叶砖箭道,长而宽,有些像太极门前的御道。冰天雪地里,两旁被分割开的校场上铺盖了一层雪,雪天没有操练,积攒得又厚,白茫茫棉絮似的。然而那箭道,却打扫得零星雪沫子不剩。青的斧刀砖浸湿后,颜色变得尤其深,对比两旁白雪披盖的校场,像一柄又直又硬的利剑。   星河踏上去,抬眼前望,箭道上站了个人,很高的身量,穿月白袍子,罩金色轻甲。她知道枢密院正副使的打扮不同,星海是红袍银甲,正使是眼前这穿戴。本以为星海的那身已经尽显英武了,但见了这位正使,莫名就生出不可转移的挫败感来。有的人哪怕只是静静站着,也会让人忌惮。   她扮出了个笑脸,远远向他拱手。霍焰不动如山,只看见紫金发冠两侧鲜红的组缨随风轻扬,这样冰冷的一个人,周身上下唯有那发带是活的。   真如传闻中的一样不好相与,星河暗自琢磨,硬着头皮上前。箭道有些长,将近五十步远,越走越近,才逐渐看清他的脸,这位武将是战场上历练过的,却没有控戎司那帮千户的满脸横肉丝儿,生得眉目匀停,颇有儒将的风范。也可能是回京多年,早就作养好了,太子说他三十七八,但瞧模样似乎并没有那么大,至多三十出头些罢了。   然而凉薄是真的凉薄,不笑也不说话,就那样冷冷看她走近。待她到面前时,才拱了拱手,“宿大人。”声线也是冷的,像青铜相击,透着凛冽之气。大概觉得这样拒人千里不大好,勉强道,“曾听星海提起过,家里还有个妹妹,今日一见,不枉平生。” 第40章 万里天低   有时候人和人的相遇,充满了神奇和不确定。仅仅因为一句话而对某人改观,这种情况就切切实实发生在星河身上。   照说她经历过那么多的阿谀逢迎,遇上也该一笑而过,可霍焰的这一句客套,竟让她觉得那么新奇。   今日一见,不枉平生……倒像是早就有过念想,久别重逢似的。也只这一句话,很快断定同出霍家的他和太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太子面上和善,心机颇深;这位枢密使呢,不苟言笑,却还能说两句讨巧的话。   她笑得愈发温婉了,“下官也常听哥哥说起大人,只因我一直人在宫中,就算对大人仰慕已久,也没这机会拜访。”   霍焰对这种好听话表现出了该有的风度,“宿大人有心了,外间风大,里面请吧。”言罢朝正堂引路,那一转身的风雅,褪尽了少年的浮夸,显出庄重的、静水深流的底蕴来,引得星河莫名惘然——再过十年,太子应当也是这个模样吧!   她跟他入堂室,枢密院以前常要召集各路武将议军务,所以办政的地方尤其宽深。天气不好,室内昏暗,再加上抱柱座椅都是乌木的,白天不点灯,便昏昏看不清人的面孔。左右两侧的廊道上燃了两排蜡烛,疾步走过,人影幢幢的。堂室深处尚有几名官员在场,霍焰微抬了抬手让他们退下,只道:“宿大人来时,衙门里恰好有件军务要办,他们都是来议事的……”说着面向上座比手,“请坐吧。”   也或者因为她是女官,又仗着太子的排头,终归是得到一点优待的。霍焰亲自出门相迎,这是自他执掌枢密院起,从来没有赏过别人的大面子。杂役上茶,他客气同她让了让,一头喝茶,一头问:“锦衣使上任多久了?”   一个没什么资历的官员,跑到这里来盘问权臣,听起来像个笑话。   她站起来,躬身回话:“下官入控戎司任职,方一月有余。”   霍焰哦了声,垂下眼,拿杯盖儿刮了刮茶叶。那种轻慢的神气,丝丝缕缕从他的动作间流露出来,星河心里明白,霍焰位高权重,性情又孤傲,就如太子事先告诫她的那样,要想搬动,恐怕真的不太容易。   她慢慢吸了口气,平复下忐忑的心情,揖手道:“霍大人大概已经知道,下官此来的用意了……”   他转过视线来瞧了她一眼,中途打断了她的话,“宿大人怎么站着?坐下说话。”   星河一瞬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谢了座,重又续上了话:“请霍大人不要误会,控戎司虽在彻查卫将军曹瞻的案子,但对大人是没有、也不敢有半点怀疑的。这回造访枢密院,不过走个过场,例行公事罢了。南大人原本要亲来的,又怕指挥使出面,阵仗弄得过大,便派遣下官,先给大人带个好儿,顺便再请教大人两件事。”   她很会说话,能够自贬身价的人,在官场上必定游刃有余。关于这位锦衣使的来历,霍焰自然是知道的,皇上亲指的控戎司副指挥使,大胤朝独一无二的外朝办事女官,且又是东宫太子的枕上之臣……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他面前还能做小伏低,他倒是很佩服她的胆量和气量。   难为女人,不是他的行事作风,南玉书想必也是吃准了这点,才会派她前来。他把杯盏放下,正襟危坐,“曹瞻是我后军都督府的人,一直在我门下。如今出了岔子,控戎司要办他,我配合衙门办案,也是义不容辞。宿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吧。”   星河愈发显得谦卑了,微微前倾着身子道:“那下官就斗胆了……卫将军所掌北军,军务是否如期呈报枢密院?”   霍焰说是,“每月具本上报,从来没有懈怠。”   “那么北军的财政,枢密院是否监管?”   他蹙眉想了想道:“当初战时,因人员调动频繁,所有军需都是我亲自过问。后来中原局势稳定,至今已经有十年了,京畿周围部署军队的饷银,便由枢密院领取后发放各司,再入军中,交各军将军掌管分派。”   她的脸上显出了一点难解的况味,“这么说来,北军的军饷转交卫将军后,大人便没有再过问,连按月的审核都减免了吗?”   这个问题算是一针见血了,颇有连坐的用心。霍焰看着她,唇角轻轻一牵,“按月审核是我份内,但宿大人以为呈报上来的文书,会让人看出任何纰漏吗?我半年才入军中一趟,去也是为整顿三军,不为查问军饷,只要北军没人告状,这件事就很难被发现。”   他眼风犀利,恐怕隐约有了被触怒的迹象,星河忙说是,迂回着:“京城内外驻守大军三十万,这么多的人口,要大人事无巨细,实在太强人所难。怪就怪底下人玩忽职守,若巡营的官员再仔细些,可能这件事早就被发现了。”她舔了舔唇,复调整一下坐姿,“昨夜控戎司派千户入北军查问,审了上百人,异口同声称军饷向来是两月一发放。但据我所知,军饷不同于别的,朝廷优恤,从来没有隔月发放的先例。呃……大人,对此事是否知情?”   霍焰靠着圈椅,缓缓摇头,“也是才听宿大人说起,此事事关重大,我会派遣长史入军中彻查,一旦查明属实,即刻具本参奏皇上,查抄曹瞻家产,填上他拖欠的那个窟窿。”   星河笑了笑,“这个窟窿恐怕难填了,曹瞻的家产不止一处,外宅达数十处之多。下官正加紧查办,那十处宅邸暂时都封起来了,待南大人那里定了案,就上报朝廷予以处置。”   年轻的女孩子,说起政事来一板一眼,其缜密,并不逊色于男性官员。遇强则越强,这是他们这类人的共性,只是没想到一个姑娘还能让他费心思应对,也足可令他刮目相看了。   “宿大人还有别的话要问么?”他脸上的神情相较之前略显放松,“倘或有必要,霍某陪大人入北军实查,也不是不可行。”   星河忙道谢不迭,“不瞒大人,我来前忌惮大人官威,进衙门之前还满心打鼓呢。如今见了大人,这样礼贤下士的,真叫我意外。想必大人是瞧着我哥哥的面子,我在这儿叨扰了半天,也不知言语是否唐突,如果有不周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霍焰舒展了眉眼,笑道:“宿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我和星海虽然同僚十年,彼此间交情也颇深,但在职不讲私情,是我一贯的规矩。宿大人差办得好,巾帼不让须眉,颇有尊兄之风。曹瞻案上若有其他难断之处,霍某愿助一臂之力,还请宿大人不要见外。”   好好好,不管背后如何揣度她,至少面子是给足了。星河站起身复拱了拱手,“来了这半日,一味求大人为我答疑解惑,多谢大人不厌其烦。下官想问的都问完了,时候不早,也当告退了,请大人留步。”   霍焰却一同起身,向外比手,“我送宿大人出门。将近年下了,这程子军务繁忙,许久没见太子殿下,请大人为我带话,恭请太子爷金安。”   星河道好,反正个个认为她和太子有染,她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一头敬谢,一头回话:“太子爷一切安好,昨儿得知下官要来拜访大人,他还念了大人好半晌呢,说大人军功卓著,当初在边疆平叛杀敌,威震关外。”   这些场面上的话,自然谁都不会当真。让一让太子爷的面子,同时也的确佩服这女官的胆识。宿寓今一介文儒,任的虽然是内阁大学士,但骨子里那股桀骜反叛的劲儿,都传给了一对儿女。一门三位高官,现如今的朝堂上不多见了,女官没被挤兑死,看来在控戎司干得风生水起。那么黑的衙门,还能扎根儿,这样的女人,能简单么?   且惜一惜英雄吧,也算女中豪杰。霍焰一向不愿意和别人多夹缠的,这回破例送到了门上。   “宿大人走好。”他拱了拱手。   她转过身来,含笑话别,“多谢相送,外头冷,大人回去吧。”   暗中总算松了口气,不图一下子能把人家怎么样,先露个脸,摸清了对方的脉络,往后就好办事了。   许是人放松了精神,一放松就出乱子。枢密院廊下的是细墁地面,五面打磨的方砖严丝合缝对接上,坐浆铺墁,水磨平整后上生桐油浸透,做出来的地面简直光可鉴人。她的皂靴是粉底的,雪天怕湿,有意加了皮垫子,这样一来便和那地面犯冲了。迈出门槛的时候忘了,一脚踩滑,仰天便倒下来。   褶子了……倒地之前她是这么想的,也许这位铁骨铮铮的枢密使会觉得她脑子不好使,进而生出点同情的怜爱来。反正这回朝廷命官的谱是摆不成了,好在没有摔在手下人面前。   有东西砸下来,大件的避让,小件的顺手捞一把,其实并不需要任何考虑,是本能。霍焰伸了一把手,把眼看要摔出狗脑子来的锦衣使接住了。手腕子上的人笠帽滚出去五步远,到这时候才清楚看见她的相貌,能入太子眼的女人,果然不同凡响。   她来了个大仰身,就剩两只脚落在地面上,要使劲都使不上。人家枢密使看她的眼神,几乎就是看傻子的眼神,她难堪地笑了笑,“我昨晚上办案,没睡好。”   这时候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吧,要不然苦心经营的形象就毁完了。   枢密使嗯了声,“是底下人疏忽了,原本门前是铺了毡子的,后来毡子能踩出水来就揭走了,到现在都没铺回来。”   彼此打哈哈,没想到初次见面这么有趣,虽然这有趣丢尽了星河的脸。霍焰往上一抬,她顺势而起,蹒跚往前走了几步,把帽子捡回来扣上,依旧拱手:“唐突了,告辞。”   霍焰没有说话,微一颔首,看着她走上箭道,细脚伶仃一步一步,像缠了足似的。料想她大概摔怕了,担心再来一回吧。   星河却走得相当艰难,并不为旁的,是脚脖子扭着了。她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呼痛,还要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咬紧了牙关走完那漫长的箭道。等走出大门,才尽情瘸了脚,叶近春和随行的番子一看忙围上来,“大人怎么了?难道枢密使豪情大发,找您比武了?”   星河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枢密使没找我比武,他找我掰腕子啦。”言罢也不理会他们,一瘸一拐坐进了轿子里。   疼倒是能忍,她不是个经不住的人,回衙门里照旧办了半天的案子,同南玉书一起商量曹瞻案侦缉的法子。   南玉书对她的慷慨赴义表示赞赏,“宿大人辛苦了,跑这一趟,没想到扭伤了筋骨。”   她说没事儿,“滑了一下而已。曹瞻现在人在哪里?押解进控戎司没有?”   边上千户说是,“暂且未定案,也不好怠慢,先把人关进后罩房了。”   她手下千户也遇着了难题,“仆妇小厮是不经吓的,几句高嗓门儿,唬得他们直打摆子。只是他们一口咬定主子是卫将军,那些外室拒不认人也没法子。毕竟大多是朝廷嘉奖的遗孀,有几个头上还有孺人的诰命,等闲动不得的。”   星河听了哼笑,“等闲动不得?叫上九个番子,换了衣裳,和曹瞻并排站在一处。把那些外宅都押来,当着她们的面,让仆妇小厮们认人。只要所认不错,她们就算狡赖也不顶用。杀人的,有几个承认自己杀了人?难道他不认罪,就没法儿办他不成?”   边上的南玉书和几位千户对视了两眼,这样的女人,真是可怕。仿佛她天生是办案的料子,如果一直被困大内,那才真的是屈才了。   南玉书问:“枢密使那头,对曹瞻的事儿是个什么看法?有袒护之意,还是撇得一干二净?”   星河两手焐在手炉上,慢悠悠道:“朝廷不打算留曹瞻,枢密使硬出头,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他是聪明人,这时候自然自保要紧。如果他不是皇亲,换了寻常官员,下属犯了这种事,上司就有失察之罪。昨儿我和主子爷夜谈,怹老人家的意思是,只办曹瞻,不动霍焰,咱们是给人当差的,既然上头这么嘱咐,咱们依命办事就成了。不过我瞧那位枢密使大人,倒挺恳切的,说若有必要,愿意陪同前往北军实查。”   南玉书长舒了口气,“这就好……眼下真有一样劳动枢密使的事儿,北军档子房是机要,里头的东西没有枢密院特许,谁也不得轻易开启。枢密院削权至今,五军都督府各为其政,北军掌京城兵防,军中所有经略都在那个档子房里,其中必定也包括军需粮草等各项记载。造册是为了应付上头,说一套做一套的买卖多了,只要把册子拿出来三军对质,到时候不管是什么鬼儿,都得现原形。”   星河有些事不关己了,既然不能扳倒霍焰,底下的事儿过问起来也意兴阑珊,寥寥应了句,“南大人回头亲去枢密院一趟,料着枢密使会买这个人情的。”   南玉书笑起来,“我同他可有什么人情,那尊大佛不是瞧着宿大人,才有陪同实查一说的吗。这件事恐怕还是得劳烦宿大人,快到年尾了,衙门里不单这一桩案子,外放官员回京,被半道上劫杀的事儿,就出在昨儿晚上。这会儿我手下三位千户已经过去勘察了,回头我也得上义庄查验尸首,实在是不得闲。”   星河含糊一笑,“大人要是人手不够,我这儿的随意调遣。只是曹瞻这案子不在我职权范围,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越俎代庖。”   南玉书大手一挥,“宿大人要是怕名不正言不顺,此案越性儿移交给您得了。横竖牵扯的女眷也多,两个人分审,隔着一道手,实在麻烦。”   她琢磨了下,拍了拍膝头说:“也罢,做完了这桩案子好过年。”   于是关于曹瞻的所有案卷和文书,全搬到了她的值房里。眼看天色将晚,她吩咐今晚先搁置,等明天她回了衙门,再让那些证人认人。   站起身,忘了脚上的伤,用的力道大了,一阵钻心的疼。堂上的人见了,关切地问是否要传军医来,她说不必,让叶近春搀着,一蹦一蹦往官轿上去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轿子里昏昏的,只有外面的羊角灯透进来些微的光。她垂手摸了摸,脚踝好像肿了,心里只是可气,觉得自己没用,这样紧要的关头耽搁不起,后头瘸着腿怎么办差。   回到东宫,又琢磨太子见了不知怎么盘弄。她对他来说就是玩意儿,人家至多养个虎啊豹子的,他呢,养了她,既能顶缸,还能办案。   不过今天他似乎是不在,进了宫门只看见德全在檐下徘徊。她唤了一声,德全眯觑起眼睛,朦胧见一个身影忽高忽矮地来,抱着拂尘从台阶上下来,“宿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星河说崴了,值房里的茵陈跑出来,赶紧上前搀扶,“这么冷的天儿,伤着了难复原的。我带着药油呢,给您揉揉就好了。”   于是一左一右架住,把她架进了配殿。   解开袜子一瞧,脚腕子上坟起了好大一个包,德全哟了声,“好家伙,赶上窝头啦,主子见了不定怎么心疼呢。”   她朝门外看了一眼,“主子今儿有政务?”   德全说是,“北边儿又不太平了,那个什么呜哩哇啦王,几道求婚的陈条都给打回去了,这不恼羞成怒,发兵打咱们呢。主子爷还在内朝商议战略,今儿回来得晚,让大人别等他。”   德全嘴里的呜哩哇啦王,是北边鲜卑的乌达汗王,多次求娶天朝公主均未果,于是找到了好借口,光明正大扰攘大胤边陲。这一仗终归要打,不过早晚罢了,茵陈帮她用药油推拿,边推边道:“朝廷也是死个膛儿,他们要公主,随便找个宗女给他们就是了。然后再把他们的公主讨来,给咱们太子爷当宝林,一举两得,这么着多好!”   这主意不是没人出过,但通婚是势均力敌下无可奈何的产物。大胤和乌达汗国国力并不对等,下嫁公主等于屈尊,朝廷面子上过不去。北方游牧,京城好好的姑娘送到那地方,天天住着大帐篷,遇上迁徙还得坐光板牛车,吱呀吱呀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哪家皇亲也受不了闺女遭那份罪。   至于太子,德全笑道:“主子爷哪儿瞧得上呜哩哇啦的姑娘,据说那儿姑娘生得黑,又壮实,顿顿羊肉,满身羊膻味儿,您可别坑他了,回头活埋了您。”   茵陈嘟囔了两句,想是很怕被活埋,再没提北方宝林的事儿。   星河想起来,她和霍焰是沾着亲的,便道:“上回听说你管枢密使叫表舅,侍中和他相熟吗?”   茵陈说熟啊,“也算是族亲,两家一向有往来。上回他夫人忌日,我娘还帮着一块儿操持呢。”   她觉得奇怪,“他夫人不在了吗?家里没旁的女眷掌事,这种内务,怎么还托付你母亲呢?”   茵陈往手心倒药油,两手搓得滚烫,压在她脚脖子上,随口应道:“国公府上没有内当家,他由来只有他夫人一个。四年前公爷夫人病死后,府上都是长史料理。逢着办周年祭,来往的亲戚多,长史哪儿能个个认得呢,只好托付我母亲。” 第41章 半纸功名   这年头,夫人过世四年还不续弦的,除了这位枢密使,怕再也找不着第二个人了。   德全最爱横插一杠子,他说:“这国公夫人我知道,先皇后的娘家远房表妹,和太子算沾着两头亲的。当初本来要嫁到外埠去,礼都过了,可人家遇上了枢密使,连哭带闹的让家里退了亲。这两位,走到一块儿怪曲折的,可惜夫人年寿不永,半道上撒手去了,留下枢密使一个,孤孤单单,熬到今天。”   原本单瞧霍焰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只是冷淡,背后加上了这么一段,才觉得冷淡大约事出有因,细论起来,也是蛮可怜的一个人。   星河又求证了一回,“他多大年纪?”   茵陈说:“三十七。二十七回的京城,里头为婚事闹腾了两年,才正式迎娶了先头太太。后来成亲,大概齐也就四年光景,他太太连一儿半女都没给他留下……”说着一顿,又拐了个弯儿,“不过我还听了另一种说法儿,市井里有谣传的,说他太太是被他弄死的。当初非嫁他,他本来不愿意,人家讹他,他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迎娶的。我问过我娘,被我娘臭骂了一顿,自个儿家里的,没谁肯拆这个台。可四年不生养,说得过去么?难道霍焰在北方冻坏了身子,生不出孩子来了?”   星河大呼倒灶,德全噫了声,“侍中可是大姑娘,说这话,叫您母亲听见又该数落您啦。”   茵陈自己觉得没什么可数落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和德全不对付,便借着这个由头挤兑他,“咱们是姑娘,生来不懂那些。大总管是爷们儿,究竟能不能冻坏,您给句准话呗。”   德全臊眉耷眼的,“侍中是在磕碜我呢,我知道。就咱们这号人,算个球的爷们儿。”   茵陈如愿气走了德全,只有她和星河两个人在值房,心里就很舒衬。手上加点儿劲,问:“星河姐,好些个没有?”   星河动了动脚腕子,“好多了,没那么疼了。难为你,一个娇小姐,给我推药油。”   茵陈小脸红红的,“没什么,伺候您我乐意。我家里没姐妹,全是兄弟。您要是我亲姐姐多好,可惜我没那个福气。”   星河瞧她这样怪心疼的,一把搂住了她说:“我也没有亲姊妹,往后咱们亲的似的。”   她高兴了,亲昵地在她鬓边蹭了蹭,“不管将来咱们谁有多大出息,都不能忘了彼此。”   星河笑着答应了,将来的事儿,谁说得清呢,多个朋友多条道儿吧。   她忽然想起来,“太极殿下诏没有,封谁当皇后了?”   茵陈说还没有,“想必是北边打起来了,皇上没顾得上。”   星河慢慢点头,这件事悬而未决,终归让人不安。她心里又琢磨衙门里的案子,一时沉默下来,等回过神,看见茵陈累得鼻子尖儿上都冒汗了,忙让她歇着,自己穿上袜子出门。走了两步,虽然还有些疼,但对比之前已经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入夜时分又下雪了,没有风,雪片子纷扬坠地,大而寂静。星河立在廊下,朝丽正门上看,只见夜色下宫灯杳杳,左右站班的太监泥塑木雕似的,宫门阖上了半扇,快到下钥时候了,还不见太子回来。   她心里莫名乱,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回头看看德全,他对善银说:“就善金独个儿伺候着?要不你也过去吧,带上热手炉,防着主子冷。”   善银欸了声,抱着手炉撑着伞出去了,可是去了很久,也跟石子儿投进了河里,音讯渺茫。   从酉正等到亥末,呵欠打了一轮又一轮,主子不回来,哪个当奴才的敢歇下?大伙儿巴巴地盼着,终于看见门上有人来了,德全忙击掌,预备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星河撑着伞迎上去,接替了边上善金把人往殿里引,一头说:“主子忙到这早晚?”   太子嗯了声,“议定了平乱人员的名单,老大这回是着急立军功了,请旨随军出征,明儿就动身。”   星河倒也明白简郡王这么做的用意,母亲立后无望,他得靠功勋挣爵位。眼下正有个大好时机,不甚危险,但凯旋后便可名正言顺升一等。郡王和亲王的头衔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入了军中,往后的路子就宽了,不再是个只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权,能领兵打仗,才是底气儿。历来夺嫡,谁也不是单靠阴谋诡计就成事的。   她对于暂且谁占上风,并不十分在意,陪同他进了大殿,随口道:“万一他凯旋后,在皇上跟前邀功呢?”   太子眉眼冷淡,“邀功也是应当的,不过京中下达的指挥部署全由东宫发出,他上阵杀敌固然可敬,但大胜的根本,依然在我东宫。”   太子忙了这半天,坐在圈椅里稍作休息。暗中盘算着,建功的成算大,所担的风险必然也大。这回出征的镇边将军是他的人,攻打乌达汗国也不是一两场战役就能完事的。简郡王没有作战经验,只是个副将军,但他的出身摆在那里,刚愎自用起来连神仙都劝不住。设个计让他出错,只不过上头出错下头倒霉,损耗太大不值当。换个方向呢,战场上刀剑无眼,狠得下心来一气儿除掉他,其实也不是难事。   他坐在案后思量,星河从青柑手里接了茶水送上去,见他一肘撑着椅子的扶手,修长的手指盖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长长的眼睫一盖,云山雾罩的,不知在做什么打算。横竖有他的权谋,宿家和简郡王正慢慢撇清关系,照着星河的想法,干脆解决了这个旧主,反而一了百了。只是那毕竟是皇子,死得不在皇帝的掌控中,难免圣躬大怒。到时候再要求立案侦查,又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折腾起多大的风浪来。   她轻轻舒口气,见他沉思,亦不打扰。到外间问善银,“主子爷用过晚膳没有?”   善银道:“两仪殿里传了膳,不过是些奶子、点心什么的。大家伙儿都捏着心呢,谁能用得下?”   “那就叫典膳厨预备吧。”她回头看了一眼,“主子今儿晚上怕是不得睡了,铜茶炊上也别熄火,防着夜里传唤。”   善银应个是,退出去承办了。   星河转身入内,他到这时候才发现她走道儿的样子不对,站起身问怎么了,“崴着脚了么?”今天不得空,没来得及过问她在外头的境遇,一个疏忽竟然路都走不利索了。   她还是那句没什么,“地上滑,不留神蹉了一下,没事儿。”   太子不这么看,将来弄个瘸腿国母,大雅倒是不伤,上丹陛终究不方便。   他让她坐下,要看她的伤处,星河说茵陈已经给她上过药了,他还是不放心,非得自己过目。   他蹲在她面前,和以往她倚膝而坐的境况翻了个个儿。小心翼翼揭开她的罗袜,一看之下大惊小怪,“怎么红成这样?”   星河说:“上药油搓的,不搓药性怎么进肌理呢。大冬天的,肉皮儿都冻僵了,光抹一层不管用。”   太子爷长吁短叹:“你啊,可真散德行,走个道儿都能弄成这样,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星河笑着挨他呲哒两句,横竖都习惯了,“是,臣不中用,祸害不了别人,光祸害自己。”   太子一听这话直想说她给自己找脸,明明蛇蝎心肠却装善性人儿,谁还不知道谁啊。   反正能走,就说明没伤着骨头。他重新给她把裤管放下,松散道:“封后诏书明儿早朝就下,先前两仪殿里拟草诏呢。”   她追着问是谁,他说是右昭仪。这么一来她也松了口气,抚着掌说:“万岁把您的话听进去了,要不可没想着册封她。”   她的话,听来很庆幸似的,太子却并没有笑模样,漠然道:“我母亲的位置到底被人替代了,不管是左昭仪也好,右昭仪也好,对我来说都是插在心上的刀,我为我娘不值。”   一个王朝要运行,这是不得不为,要不那些言官能聒噪死你。皇帝坚持了八年,已经仁至义尽了,星河只得安慰他,“主子,您别难过,明儿我上温室宫,先把人拉拢过来再说。”   拉拢不拉拢的,目下右昭仪能倚仗的也没有别人,太子道:“你先养着你的脚伤吧,这会儿不当心,仔细以后瘸了。”   说瘸就瘸么,也太小题大做了。她讨好地说:“臣为主子,不怕瘸腿。”   他哼了一声,并不领情,“你不问问我,愿不愿意重用一个瘸子女官?”   这话多伤人心啊,星河怨怼地瞅着他,“我要是瘸了,就自请出宫。”   “出宫嫁人?你想得倒美。”   两个人就是这样,好好的,就不能说句窝心话。星河觉得还是和他谈公务比较好,便道:“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年前不知能不能了结曹瞻的案子。臣先去会一会新皇后,然后得出城一趟,上北军档子房,把历年的军需存档调出来。”   太子长长叹息,“年下都忙,南北战事凑到一块儿了。”说着握拳敲了敲前额,“头疼。”   帝国的储君,撇开和她逗闷子的时候,余下时间都陀螺似的,不是两仪殿,就是在左右春坊。招惹招惹她,仿佛成了他生活的唯一调剂。近来皇帝日渐老迈,才五十出头,不知怎么精神一里不如一里。身体也不好,一冬两回受寒,咳嗽发热总不见好,星河有个预感,没准儿太子上回酒醉时的梦想就要成真了。   如果皇帝晏驾,那么太子继位顺理成章。这样的主儿,恐怕一时都容不下那些异母兄弟和他们的支持者。有时候并不是你想要玩弄权术,而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退,可就退到性命的边缘,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她不愿意死,也不愿意整个宿家全军覆没,所以她不希望太子继位。如果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现状倒很好。然而世上谁能长生不老?哪天皇帝一驾崩,那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最好的法子是大胤没有皇太子,将来由谁继位,全在皇后口中。原本星河的计划确实是这样的,大略和父亲透露过意思,父亲也赞同。可她心里没来由地惆怅起来,假如当真把他从太子位上赶下来,他还能活命吗?为了自己登梯上高,把发小情全丢了,实在悲哀。   她是一霎儿千般想头,但自控能力极好的人,绝不做在脸上。过去替了他的手,为他按压,“主子爷……”   他受用了,闭着眼睛嗯了声。   “南玉书把曹瞻的案子全都移交我处理了,我明儿要和枢密使约个时候出城,怕雪还不能停,万一赶不及城门关闭前回来,那就后儿回宫,成吗?”   他说不成,“别说下雪,就是下刀子,你也得回来。”听见她狗似的咕噜了一声,他说,“到时候我让德全带上我的腰牌,即便是半夜,也能给你开城门。你给我记好了,不许夜不归宿,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这哪儿是发小,分明就是活爹。星河算了算时候,虽说北军营地出城十里就到,但路不好走,进了档子房查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出来的。况且还要传人问话,各种杂事,没有一天一夜,无论如何来不及。   她心里不舒坦,不肯给他疏解了,垂着手道:“臣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您又不拿我当女人,为什么非得让我晚上回来?再说我是命官,谁敢对我不恭?您到底在怕些什么?”   他到底在怕什么,怕她终究是女人,女人官场上行走,太多的不便利。在京城他能护着,到了外头全是泥腿子,万一出点事儿,活剐了那起子混账简单,造成的伤害怎么弥补?再说谁不拿她当女人了,不是她一直不拿他当男人吗。这个白眼狼,怕是到死也不能明白他的心了。   他别过了头,“你不必多言,不许就是不许……”瞧她脸拉了八丈长,喋喋说来不及,他被她唠叨得心烦,万般无奈才做了让步,“实在不成,带上我的亲军,让他们护你周全。”   太子有他直属的亲兵,统称东宫六率。其中左右监门率府和左右内率府,由太子直接掌握,可以随意调度。这些人大多出身有根底,于万军之中再三挑选出来的,绝对的靠得住。他让她带亲军,阵仗实在太大了,她还想再商议,他把眼一瞪,“那就连夜给我赶回来。”   这是不必再商议了,星河蔫头耷脑的,“您什么时候能让我自个儿做回主呢,我长到这么大,在家听爹妈,离家又得听您的。”   其实她自己心里明白,不过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换了个说法儿嘛。太子爷相当高兴,但语气却仍旧不善,“等我死了吧,死了就没人管你了。”   他口没遮拦,引得她一阵嗔怨:“您可嘴下留情吧,死啊活的,多不吉利!”   太子说:“你爹妈把你送进宫,我就得对你家里负责。”   星河腹诽不已,他又不待见她家里,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真不觉得臊。   谈话到这里进了死胡同,再讨论不下去了。太子政务繁忙,坐到案后便没再起身。成堆的奏疏,陈条,还有草昭堆积在案上,几乎把他淹没。星河子时进去看了一回,他在忙,丑时又去看一回,他还在忙。寅时太子起来活动了下筋骨,见她在偏殿的南炕上睡着了,怕她着凉,从床上抱了一床被子,给她盖上了。   卯时的御门听政因为天气的缘故,搬进太极殿了。星河送走了太子,在东宫静静等着封后旨意的最终颁布。前朝的消息终于传回来,是右昭仪无误。   看看时辰,再等两刻,掖庭令要正式入内廷宣旨,各项与皇后仪制相符的冠服等要如数到位,她现在去有些太着急了,还是等北宫一切安排熨帖了,她再顶着太子的名头敬贺不迟。   然而这位新皇后诸样都依照皇后惯例行事,唯有移宫这项,皇帝有令,以温室宫作皇后寝宫,并没有像其他皇后一样,恩准入立政殿,随皇帝居住。   惠皇后对于这项不足,心里虽有些委屈,却也不好摆在面上。星河提起时,她依旧保持一向的好修养,谦和道:“这个皇后位是怎么得来的,我心中有数。原也不是我的,我不过捡了别人的漏罢了。皇上和先皇后鹣鲽情深,先皇后在时咱们就看得清清楚楚。如今为了应付朝中诸臣工的上疏,皇上推脱不过才勉强立后,我怎么能同先皇后相提并论呢。”   星河从那恭顺的眉目间,还是发现了一点不满。她乘势而上,笑着说:“娘娘实在太贤良了,您任皇后,后宫之中有谁敢不宾服?论资历,您不比谁浅,说生养,您膝下也有了延龄公主,何必妄自菲薄。臣的拙见是,既然一应都按皇后仪制行事,这项减免终究欠妥。”   皇后笑了笑,“我是继皇后,不当要求这么多的。万岁爷得顾忌太子爷的感受,他年幼失恃,皇上多年未立后,一则是对先皇后的悼念,二则也是为太子爷。如今虽说太子爷成人了,但把他母亲的一切都取代了,怕太子爷心里也不受用。况且立政殿里……信王殿下不是随皇上同住吗,我去又是一个不合适。”   看看,这大胤的后宫都围着那哥儿俩转,人到高位时得陇望蜀,新皇后暗中也有她的牢骚。   星河察言观色一向很准,皇后起身拾掇桌上铺排的东西,她适时上前搀扶了一把。   “上回臣和娘娘在山池院外相遇,那时臣就同娘娘提起过太子爷的心思。冬至那天太子随侍皇上,皇上说起立后的事儿,是太子爷一力举荐娘娘……太子爷的心仍旧不变,他说的,别人能当这个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能?终究是念着小时候的情分,那时娘娘对他好,太子爷是个念旧的人。”   皇后颔首,“我知道太子爷的心。”左不过左昭仪有子,她无子罢了。人么,哪个不为自己考虑,她这个皇后虽然是捡来的,但既然登上这个位置,名和权就都是实打实的了。没有人再敢给她小鞋穿,也没有人再敢不拿她当回事。对于太子的这份恩情,她是感激的,将来依附于他,也是应当。   星河笑了笑,朝案上看一眼更漏,“过会儿各宫都要来敬贺娘娘,我就不在这里裹乱了。太子爷说了,边关现在有战事,他暂且撂不开手。只要一得闲,他就同信王一道,来给母后请安。”   那一句母后,让惠皇后愣了好半天神。   昨儿还听见酸话刺耳,今天她就站在了万人之上。以前听皇子皇女们管先皇后叫母后,横竖离她很远,倒没有任何感触。今天这一声落到自己头上了,母后……母后……是母又是后,她心里翻涌着酸涩,渐渐红了眼眶。   星河看她的神情就明白,皇后的表现并不是出于感动,更多是对这些年媳妇熬成婆的祭奠。但她目前对太子肯定是心存感激的,因为刚从尘埃里爬上来,立足还不稳。等再过上一两个月呢,她会发现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左昭仪即便再没落,她有儿子,自己就算登上了皇后位,到最后也是顶个虚名,将来在奉先殿的墙上占个座儿而已。   星河有她的打算,不着急,慢慢来。太子想拉拢皇后,必然要经她的手,到时候究竟是太子如愿以偿,还是宿家中途劫了皇岗,尚未可知。其实宫闱越乱越,于宿家越有利,当初的左昭仪哪里这么好拿捏!这位皇后呢,未必没有掌权的心,只是缺个儿子顶头。太子这样集权的人,在他手里捞不着半点好处,至多像当今皇上尊养太后似的,每逢大节大令把她搬出来供人磕头,也就完了。 第42章 眉峰压翠   一位皇后,只要位置不动摇,价值要比不受重用的皇子高得多。   星河从温室宫出来,边走边琢磨,怎么才能让惠皇后倚重宿家。冷不防一个嗓音从前面传过来,寒冷的,带着锋芒的,轻笑一声道:“这是谁?我那头许久没见宿大人过去请安,这头皇后一受封,跑得倒比谁都快。”   星河暗呼倒霉催的,又遇上左昭仪了。这个女人,在这之前都还算有脑子,可自从暇龄公主府的案子转了风向,她就狗急跳墙,大力地开始挤兑起她来。其实如果手段高超,这时候更应当隐而不发,不得宠爱的皇后,要推下台,在别人来说很难,但在她来说,却并不是没有可能。她那么不遗余力的树敌,岂不是让自己四面楚歌吗,毕竟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她这样的小人。   星河笑了笑,笑得很酸涩,一面插秧肃拜下去,“臣给娘娘请安。这一向不得闲,没能上娘娘的凤雏宫去。今儿是因奉太子殿下的令,才赶早儿来温室宫敬贺皇后娘娘。等回头还要上衙门里去,临近年关了,案子陡然多起来,忙得焦头烂额。”   左昭仪哼哼冷笑,笑得人脊背发凉,“我也知道,你如今是贵人事忙。遥想当初才进宫那会儿,小姑娘多伶俐乖巧的,还知道谢谢我,让宿家女儿有幸入太子东宫……”   星河觉得这女人大概是疯了,这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了吗?既然这样,她也不必客气,左昭仪非要把自己和儿子至于那样险恶的境地,也全由她。   星河起先还躬着身,她这话说完,她就站直了,温吞道:“臣到现在,依旧感激娘娘,没有娘娘臣进不了东宫,也做不成锦衣使。那时候娘娘是瞧着太子爷无人照应,才派臣去的吧,又或者知道先皇后必定要大行,太子爷早晚落得无依无靠,才命臣日夜照顾太子爷,否则以娘娘和先皇后的交情,哪儿能想到这出呢。臣如今兢兢业业伺候主子,幸不辱娘娘的命,娘娘跟前儿,臣也能交代了。再说皇后娘娘,臣先头去见,一口一个捡了别人的漏,看来怹心里明白得很。娘娘这是去求见么?回头也开解些个,不论是不是捡漏,横竖已经如此了,都是命。上回皇上和太子爷说起皇后人选,唯恐右昭仪太过中庸,担负不起这个重任来。太子爷心里还是有娘娘的,向皇上举荐娘娘为副后,请娘娘帮着料理中宫事宜。娘娘这些年劳苦功高,阖宫上下谁不知道?这回立后的事儿,臣也暗暗为娘娘抱屈来着,辛苦了这些年,连个副后的衔儿都没落着……太子爷有这份心是好的,要不谁敢给皇上提这个醒儿呢。您这回也算名正言顺了,往后替皇后掌管宫中事宜,身份也不至于尴尬。”   她不盐不酱说了一车话,句句都凿人心肝。什么副后,这衔儿比扇她嘴巴子还要让她难堪。左昭仪瞬间红了脸,皇后别人当,自己还得接着替人擦屁股,太子根本没安好心,分明是在磕碜她。她算是看明白了,宿家捡着了高枝儿,八成攀上新皇后了,这才敢拿话来噎她。自己曾经的后宫之首,现如今受这份鸟气,还上温室宫“求见”,大可不必!   左昭仪拂袖而去,星河三言两语气跑了她,对掖着袖子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神情。   这主儿,肠子怎么这么短?都来了,半道上又折回去,后宫个个敬贺皇后,唯独她不,这是拿架子,还是有意和皇后过不去?有时候轻而易举取胜,并不是自己多高超,是对手实在太蠢。就左昭仪这不肯服软的性情,将来也不必她费心思对付,落井下石的人就能踩烂了她。   从宫里出来,直奔控戎司,进门的时候几位千户都在候着,她为来晚了甚感抱歉,“今儿下诏封后,宫里怪忙的。”   正打算往牢里去,江城子边走边喃喃自语:“立后不是得大赦天下吗,那咱们这案子还查不查?”   大家都呆呆看向星河,星河牵了下嘴角,“别犯懒,大赦天下也没曹瞻什么事儿。至多饶他不死,想再官复原职,断无可能。”   一行人匆匆进了刑房,还是照着昨天商量好的,让那些仆妇小厮认人。星河坐在圈椅里高声警告:“都瞧好了,认准了你们能脱罪,认不准就是诬告朝廷命官,要当场杖毙的。”   众人瑟瑟发抖,一声是,应得高低错落。   这帮人原都在上房伺候,曹瞻小来小往全由他们服侍,就连完事后的热水都是由他们抬进去的,别说穿着衣裳的曹瞻,就是精着身子的,他们也能一眼认出来。于是几十只手纷纷指向曹瞻面门,被拖来旁观的外室们发现大势已去,纷纷掩口抽泣起来。   曹瞻脸上五颜六色,一位将军落得这样,实在叫人悲伤。星河摸了摸鼻子道:“曹将军,贪多嚼不烂啊。外室弄上个把就成了,您一气儿养十房,大胤的半壁江山都让您吃空喽。”   曹瞻起先看不上女官,这回吃了亏,不得不服。他蔫头耷脑的,“宿大人,我只想知道是谁写密函告发的我,就是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星河沉吟了下,“按说不该告诉您,但念在咱们同僚一场的份上……是您正房太太。”   曹瞻愣了一下,忽然苦笑起来,武将的大嗓门儿,把大牢都快笑塌了。   星河从刑房出来,后面江城子追着问:“咱们还没审出写密函的人是谁呢,您怎么断定是曹夫人?”   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怎么突破人犯的心防?就是拿他最信得过的人扎他心窝。你想想,连自己的夫人都指证他,可是大势已去了,还有什么狡赖的,都交代了完了。”   江城子眨霎着眼睛,刚要夸一句大人神机妙算,门外清渭回来复命,说大人的话已经转呈枢密使,霍大人说下半晌就可动身。   星河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来,呼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雪已经停了,天也微微有了放晴的迹象。书上有记载,说冬至是“阴极之至,阳气始生”,过了冬至万物都开始复苏了,这场雪,大概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吧!   下半晌要出城,她打发叶近春回去禀报了太子爷一声。要是赶上他正在内朝议事,时候不凑巧的话,也不能怪她先斩后奏。   她暗里打着小算盘,饭也吃得匆匆忙忙。约好了德胜门上碰头的,她已经多年没有踏出过这座城,不管是去办案还是干什么,都像孩子似的,难掩喜悦之情。   放下碗筷出去看了眼,很好,叶近春还没回来,太子也没有半点动静。今天刚下了封后诏书,政务又那么忙,他八成是顾不上了。   她点了徐行之和金瓷随行,又带上两三个番子,整装上马,直奔德胜门。从德胜门往北军营地最近,如果天儿能就此停雪,两个时辰可赶一个来回。既约了别人,就不能去晚了,晚了显得不懂规矩,所以她早早儿就到了那里。瞧一瞧京城的风光,城门上来往的行人络绎,将近年尾了,小商贩也多,挑着担子往来。偶尔还听见小孩儿放鞭的声响,啪地一声炸,隐约已经有了年味儿。   金瓷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了长街上的一队人马,叫声大人,“枢密使来了。”   星河转头看,萧条的街景儿,忽然注入了鲜焕的色彩,不管那来人是不是霍焰,都有赏心悦目的奇效。   抿起一点笑,看着为首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她忽然有些羞涩,不自觉抬起手,悄悄整了整圈领。   枢密使还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朝她拱了拱手,“宿大人久等了。”   星河说哪里,“我这回又要麻烦霍大人了,真不好意思的。”   姑娘家,最温柔的就是那腼腆一笑。老成的武将堆儿里穿插进了一个女孩,仿佛兵刃上戴了花儿,就算她从冷血的控戎司来,也还是让人感觉新奇,且充满干劲。   霍焰是领教过她口风犀利的,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看着这个人,又衍生出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况味来。见她笑着,不好意思板着脸,轻轻牵一下唇角,便算回礼了。   随行挺多,两头带人,数了数总有十几个。控戎司和枢密院联手,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要论他们的心,控戎司是帝王家的爪牙,难免受些轻视。但案子牵扯,又不得不支应,这可不就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吗。   星河喜欢这种身不由己,很快便决定了,对付霍焰绝不能用铲除,必定是拉拢。先前星海和她这样建议,她还很犹豫,眼下人在跟前,她就动摇了,果真她是喜爱他这个款儿的。   头回相见战战兢兢,二回相见,心境大不相同。星河抚抚自己的脸,从未觉得被一个男人看着,能让她心慌气短。她觉得难堪且不安,拽起斗篷上的护领,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众人勒转马头准备出城,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回首一顾,一队玄衣银甲的禁卫疾驰而至。队伍末梢跨着小矮马的叶近春上前来,“大人,主子爷忙机务,抽不出身来,把禁卫给您调来了,供您差遣。”   星河觉得头晕,只得叹息:“转呈太子殿下,宿星河谢恩。”   这会儿可没什么旖旎的心思了,瞧瞧这帮钉子似的东宫禁卫,再看看霍焰……人家脸上露出玩味的神情,她觉得扫脸至极,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马背上颠腾,像男人一样迎风而行,身后斗篷招展,要追上她还得花点力气。这么快的速度,随行的人必须跟着一同狂奔,到北军营地时天色将晚不晚,下马头一个迎接她的,就是霍焰的警告。   “宿大人没有行过军,不知道其中厉害,刚下过雪路滑,万一马失前蹄,连补救都来不及。宿大人急于办差的心可以理解,但自身的安危也要紧,还请切记。”   他皱着眉头,神情简直有点像星海。星河顿时红了脸,嗫嚅着:“对不住,我一上马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是在城里憋久了……多谢霍大人提点,幸好没有闯祸。回去的路上我会加注意的,霍大人千万不要笑话我。”   笑话当然不至于,女人有这样的胆色也不多见。他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飒爽上,如今这个印象愈加深刻了,飒爽上又添不要命的那股子冲劲儿,这位女官,着实是大胤难得一见的狠角色。   不过太子护食儿,也护得不加遮掩。东宫禁卫向来不能随意调动,这回大动干戈派遣过来,难怪她脸上不是颜色。   一个有气性儿的姑娘,不爱处处受人掣肘。太子的脾气他也了解,虽说两个人的关系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可照他的分析来看,宿星河要当真成了太子的私有物,断然不可能再有机会抛头露面。一个护着,一个不耐烦……他微微一笑,霍家的男人,对情向来不含糊。   他的这点细微的表情,自然也落了星河的眼。后来北军主帅帐篷里集满将士,她看他在上首问话,静静听着,并没有插嘴的意思。心里暗自思量,南玉书果然老奸巨猾,这帮子北军都是当年上沙场征战过的,控戎司的威风在城内叫得响,到了军中可没人买他们的账。这回要是霍焰不出马,他们这些人除了碰壁,没别的出路。请不动霍焰,他南大人是断不肯来的,到时候把案子甩手扔给她,让她来啃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锦衣使办事手腕不行,皇上面前就有话可说了——女人嘛,做官终究差了一程子。   霍焰过问军务,点了人暂代曹瞻的职,“等回头案子有了眉目,朝廷自然会重新任命。卫将军侵吞军饷,损害的是诸君的利益,大家戎马倥偬多年,居然在这上头吃亏,细论起来,是我的过失。”   他一番自责,将士们自然众口一词替他脱罪。生死之交,钱算个什么。别说拖欠,哪怕不给,喝风也能饱,这就是男人的义气。   霍焰转过头来看她,“宿大人有什么示下没有?”   星河哦了声道:“卑职此行只为查档,军中的事我不便插手,一切听霍大人的安排。”   那就没旁的要议了,本来也不过客套一句罢了。霍焰传人来,拿了钥匙上档子房,那地方是全军机要所在,历年的兵防、边备、戎马政令、出纳密命全都收录在此,所以非要员不得入内,以防军机外泄。   星河带来的千户和东宫亲军只能守在外面,刀笔吏开了门,小心翼翼引着一盏灯往内,点亮了深处的灯架。这里的灯架也和外面的不同,全拿羊角罩子扣着,以防走水。等最后一个罩子罩上后,刀笔吏向他们揖手,“卑职是未入流小吏,按制不能停留,这就先告退了。也不走远,只在门外候着,二位大人若有疑问,只管传唤卑职。”说着复行一礼,缓步退了出去。   厚重的大门阖上了大半,只余一道半人宽的缝。档子房里剩下孤男寡女,气氛有些尴尬,不过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不兴那套小家子气。沉默了片刻,霍焰向西指了指,“宿大人要的兵饷存档,全在那边的架子上。只是数量太大,要搬出去,恐怕得传人进来抬。”   星河说不必,“只要近两年的就成,请霍大人做个见证,取两卷回去过堂的时候用。”   烛火太远,她从灯架上端了一盏来。可是一手举灯,一手翻阅文书不大方便,正琢磨要不要搁在架子上,霍焰从她手里接了过去,由他擎着,替她照亮。   堂堂的枢密使给人掌灯,实在屈才,星河不大好意思,“有劳霍大人了。”   他没有说话,抬了抬下巴示意忙她的。星河手里托着籍档翻阅,眼睛盯在上头,脑子里却是空的。这是她头回和太子以外的男人独处,浑身觉得不自在。离得又近,他身上甘松的味道丝丝缕缕飘过来,叫人心慌气短。   只是她紧张,他倒不然,“这记档对得上号吗?”   星河含糊应着:“差不多……”   各自沉默良久,她渐渐能定下神来了,忽然听见他问:“宿大人进宫多少年了?”   星河道:“明年二月里就满十一年了,宫中岁月静好,过起来一眨眼的功夫。”   他微微颔首,“官从内廷做到外廷,宿大人是空前绝后第一人。”   这话究竟是褒还是贬,叫人不好咂弄。星河不过一笑,“内廷也好,外廷也好,都是为主子分忧。不过迈出了宫门,才知天地浩大,上外廷做官,远比内廷有意思得多。”   “宿大人觉得在控戎司当官有意思么?这个衙门掌的可是刑狱。”   她调转眼眸瞥了他一眼,“我以为枢密使大人和其他人不同,原来也觉得女人不能胜任控戎司的差事么?”她骨子里那股桀骜的劲头又被激发出来了,说到底这世上能瞧不起她的只有太子,旁人可不成。   霍焰说:“霍某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那地方过于阴寒,姑娘在里头当值犯冲罢了。”   可能她的反应过于急躁了,说的话也太冲,今天人家是为她控戎司的差事才顶着寒风跑了这一趟,倘或他不来,她们一干人,连北军大营都进不来。   她刹了性儿,羞赧地致歉:“卑职好像过于急进了,请大人见谅。正因为我是女官,别瞧面儿上挺风光,其实自己心里也怯。就说这北军几万的兵马,霍大人不出面,南大人来或许还有个说头,我来呢,谁也不会拿我当回事。毕竟是女人,京官儿卖面子,到了军中则不然了。女官当差多有不便,这是没法子的事儿。所以您瞧我们主子,特特儿打发了东宫亲军来,也是怕我吃亏。”   说起那些东宫禁卫,太子爷确实煞费苦心了。霍焰不置可否,寥寥一笑,星河也不再计较那许多了,收拾好需要的文书抱上,对霍焰道:“就这些吧,霍大人放下灯,咱们可以出去了。”   然后就是连夜的翻查,传各部官员来问话。他们的供词与文书记档一一对照,发现太多的疏漏之处对不上号。星河偏过头看做状子的笔帖式①,“都记下了?”   笔帖式道是,“全都记录在案了。”   她颔首,“那就交给各位大人画押吧。”抬头看看帐外,天色将要亮起来了,她抚了抚发烫的前额,对圈椅里陪审的枢密使笑道,“为我们衙门的事儿,害大人整夜不得睡了。”   霍焰摆了摆手说不碍的,“当初行军作战几天几夜合不了眼,这一夜算个什么。”   也许家里没有需要交代的人,所以在哪里过夜都不是事儿吧。   笔帖式把整理好的公文交星河过目,确认无误后都收拾起来,这时东方既白,原本是要立刻赶回城的,火头军却抬了木桶进来,笑道:“大将军和宿大人难得来北军,辛苦了一夜,不能空着肚子回京。咱们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招待,高粱煮小米儿,大人们身上暖和了再上路。”   军中的伙食能有什么吃头,可星河一眼瞧见了碟子里翠油油的咸菜,“这是瓜皮不是?”   火头军嗳了一声,“夏天包了城外一片瓜地,瓜太多了,到最后吃不完,刮了里头红瓤儿,把皮留下做了咸菜。大人放心,这瓜皮洗了十来水,干干净净的,绝不腌臜,您放心吃。”   要是兵卒吃剩了的,她倒确实不敢上嘴,可既然是切了直接做的,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她喝小米粥就瓜皮,嚼得嘎嘣响,边吃边道:“是个好东西啊,我小时候常吃这个,可惜进了宫就吃不着了。”   霍焰瞧着她,办事的时候像模像样,可到底是个姑娘,不经意的时候还是天性外露了。   她吃得高兴,扭头看看边上的酱菜碗,“我好这口,这个让我带回去吧。”叫金瓷,“给俩钱,算我买的。”   金瓷要掏荷包,火头军忙推辞,“大人喜欢是咱们的荣耀,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哪儿能要您钱呢。您只管拿,不够后厨多得是。”   她说不必,这些就够了。想着太子没尝过这个东西,上回和他说,他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这回非得让这金窝儿里长大的宝贝见识见识。端上来的东西霍焰也要用的,来前必然有人试过菜,相对安全。等带回去洗净了再验一轮,就没什么要紧的了,让那皇城之中的乡巴佬瞧瞧,什么叫土菜。   用油纸把瓜皮包好,她揣在自己怀里随身携带,可在枢密使看来,这姑娘是馋得没救了。他侧目不已,“交给千户吧,宿大人不必亲自带着。”   她说没事儿,牵起缰绳一抖,“霍大人,咱们这就上路吧。”   回去的路自然更不好走了,雪地融化,变得泥泞,来时花了一个时辰,回去就得多上一倍。马蹄踩在雪水里,噗哧直冒泡,好不容易进了城门,看看那些高头大马,一匹匹都是四爪乌黑的了。   星河同枢密使道别,场面话又说了一遍,听的人仍旧是淡漠的神色,回礼说:“宿大人不必客气,北军军务失察,我也难辞其咎,若还有用得上霍某的地方,宿大人尽管开口。”   星河道好,“料想是没有劳烦大人之处了,今日多谢,改日结案,卑职请大人痛饮一杯。”   霍焰微点了点头,拱手之后便分道了。   徐行之见她眼下青影沉沉,便道:“曹瞻的案子,凭这些证物和证言就能定罪。大人昨晚忙了通宵,今儿先回去歇着吧。”   星河也觉得乏累了,毕竟路上奔波,小肚子里坠坠的,女孩子就是这上头麻烦。   她掩口打了个呵欠,“那我先回宫,你们也好好歇一歇。明天进衙门结案,送十二司复审,然后差事就算办完了。”   千户和番役齐声道是,她调转马头,不紧不慢往南去了。 第43章 老鱼吹浪   茵陈在宫中的每一天,都是百无聊赖的。   早上起来盼着吃盒子菜,吃完了各宫溜达一圈,检查一下宫人当值有没有偷懒儿。人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窗沿上一刮,瞧瞧有没有积灰。然后等中晌的碗儿菜,吃完了睡个午觉,下半晌在东边的配殿前晒晒太阳,不多会儿就该吃晚饭了,吃完了发一会儿呆,星河姐就回来了。   她在东宫没有什么具体的作用,仿佛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唯一露脸的一回,是爬上太子爷的床,又给轰下来了。那时候大家嘴上不说,其实背后都笑话她。其实她是无所谓的,当初家里把她送进来,她就不是冲着太子,是冲着宿星河来的。她喜欢这传奇式的女官,跟唐朝的上官婉儿似的,人精干,喜欢权势,长得又漂亮。现在是她极盛的时候,掌管着那么险恶的衙门,依旧游刃有余,所以宿星河对她的吸引力,远比太子爷强。照她的话说,太子见天板着脸,长得好看也不顶用,催命鬼儿似的。她是家里溺爱到根儿上的孩子,十几个男孩儿里独她一个女儿,进宫受他这份宣排,往后还和别人一块儿抢他,有意思么?不过星河姐要是跟他的话,她倒也愿意搭个伙。可瞧他们这模样,要好不好的,似乎不像外头谣传的那样。   男人和女人搅合到了一处,女人哪儿还能这么铁骨铮铮,见了那男的,早化成水了。她就见过房里丫头和她三哥勾搭上后的样子,离着二里地呢,花摇柳颤都快站不住了。星河姐可从来没有,她一口一个臣的,连“我”都极少用。有过那层关系还能分得这么清?茵陈年纪虽小,却不好糊弄。   今天吃过了盒子菜,又无事可做了,上北边典膳厨的梢间里看人做羊角灯去。羊角灯的材料是宫外运进来的,都是挑选的上好的羊角,切了头尾,剩中间一截,搁在大锅里,加萝卜丝一块儿煮。大火烧得旺,那羊膻味儿也随热气飘散出来,她捂着鼻子看他们拿笊篱把羊角捞出来,手艺熟练的老太监用楦子撑。真奇怪,那么硬的羊角,居然能撑开,撑开后变得又薄又亮,想让它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以前她只知道用灯,从来不知道怎么制罩子,今天看见了,惊叹这世上万事万物存在都有其奇妙的地方。那么星河姐那样的存在,肯定是巧夺天工的手笔。   正想着,忽然看见她从宜春宫门上进来,茵陈一阵惊喜,马上蹦了出去,“星河姐,您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星河说:“我昨儿出城了,今早才赶回京来。一夜没睡,再加上骑马,两只眼睛都快瞎了。”   她一听了不得,赶忙上前扶她,一路扶进了命妇院里。叫兰初打热水来,绞了手巾捂在她眼睛上,“暖和暖和就好啦。以前我哥子随皇子们狩猎,回来也闹眼睛疼,我娘就是这么给他疏解的。”   兰初在一旁看着,“侍中懂得真多。”   茵陈龇牙笑了笑,全当她在夸她吧。   “好点儿没有?”她坐在炕沿上问。   热手巾放上来,眼睛就活过来了,星河逸出长吟:“可救了我的命了。”   兰初来解她的官服,碰倒胸口一个鼓包,压上去还有油纸的脆响,便咦了声,“这是什么?”   星河忙捂住了,说没什么,“从北军拿回来的机要,动不得。”这么着才忽悠过去,要不兰初那个天也敢啃一口的主儿,吃食落到她手里还能剩下吗?   她为了分散她们的注意力,开始东拉西扯,“昨儿宫里热闹吧?新封的皇后,侍中和她们一块儿敬贺去没有?”   茵陈说:“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爬个床都能给蹬下来的人,去了也是招人笑话,我才不跌那个份子。不过我听说了,阖宫上下,就左昭仪一个没去面见皇后主子。比起那刺儿头来,梁夫人可聪明多了,人家一样有儿子的,人家就去。我听说梁夫人素来顺风倒,以前巴结左昭仪,这一回一看左昭仪没戏,又上皇后那儿凑趣去了。皇后娘娘也给她脸子,留她温室宫用饭,瞧这样子,怕是两头要结盟了。”   盖着眼睛的星河姐听见这话,一张檀口悠悠仰起来,唇角秀致,菱角似的。茵陈也跟着笑了,“姐姐,您笑什么呢?”   星河道:“捧高踩低,这不是人之常情么。”可她心里知道,头前山池院里叮嘱梁夫人的话,那头开始慢慢实行了。   皇上不是只有一个儿子,无论如何在皇后面前露露脸,终归是好的。目下还是以平衡为重么,皇后如果有私心,必然希望有人能够抗衡太子,以便给自己争取更多时间。梁夫人那头呢,简郡王四处活动,眼瞧着要加官进爵,她的儿子跟在人后头办杂差,四个儿子里头最下乘的,这叫人怎么甘心?所以要露脸,要在皇后跟前讨好,皇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加上老三受了内阁的推荐,上外征集粮草去了,要是这差事办好了,南北两头战役的补给都能妥善调度过来,回头的出息,可不比霍青鸾小。   四个儿子,除了最小的信王皇上舍不得让他出京办差,其余的都在各自使劲。太子虽占了出身上的优势,但荣辱有时只在旦夕之间,谁又能保得万世基业永垂不朽?皇子个个都有当皇帝的梦想,以前无人相助,想也是瞎想。如今有人愿意推波助澜,不说一气儿登上帝位,先进了王爵,好歹不用三天两头受老大的鸟气了,何乐不为!   “这事儿左昭仪知道么?”星河喃喃问,“知道了不知是个什么想头,肠子不得悔青了么。”   茵陈耸肩说天晓得,“皇上没立她当皇后,是因暇龄公主不争气,对她还是有情义的。兴许她想着,将来还有把皇后赶下台的一天,她再重新风光一回,填补上去。”   这小小的脑瓜子,琢磨的东西还挺多。星河和她们闲聊了两句,困意渐次涌上来,便不言声,慢慢睡着了。   一觉睡到下半晌,朦胧间听见太监拉风箱的声儿才醒过来。看看时候,申时三刻,挣扎着坐起来缓了缓神,下炕洗了把冷水脸,脑子才从困意里挣脱出来。   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儿,找出银针来仔细验毒,验完了尤不放心,每块的边角都咬下一小块来,自己亲试。西瓜皮依旧是那咯嘣脆的西瓜皮,她嚼在嘴里,心里却五味杂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仔细的验毒,唯恐有人使坏,想害死他。照着自己的立场,他要是出点事儿才好,可自己就是个奴才坯子,干惯了这个,不干还亏心了。   垂头丧气,拿凉白开清洗了好几回,上典膳厨去,找了梅子酒和麻油,就这么凉拌,味道最正。她去丽正殿的时候太子还没回来,小小的食盒搁在炕桌上,她不敢让人接近,自己巴巴地看着,看了近两个时辰。   天黑得透透的了,檐下开始上灯,隔着桃花纸看,恍惚的一排光晕升起来,升到和玺彩画下。那描金银的龙凤被灯一照,显出朦胧的美态,在寒冷的夜里,照旧光华夺目。   廊子上传来一串脚步声,槛窗就像皮影戏的舞台,光晕之下一个轩昂的侧影走过,后面跟了好几个虾腰的太监。她站起来迎出去,太子跨进丽正殿,轻飘飘乜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主子爷心情不好,想必机务上遇事了。这两天忙得日夜不眠,他的辛劳可不比她少。太监们退出去,她上前支应:“主子,我回来了。”   他仍旧不说话,坐在宝座上翻他的陈条。在她几乎以为他不想搭理她的时候忽然出声:“昨儿一晚上飘在外头,高兴坏了吧?”   她温顺地答应:“还成。”   他从陈条上抬起了眼睛,“还成?几时回宫的?”   她说:“动身得早,巳时前后就回宫了。回来臣睡了一觉,睡到太阳下山才起身。”   他听后未置一词,可谁知道他憋得都快炸了。千算万算,算漏了霍焰也是男人,虽然老了点,但人家死了老婆,又没孩子,现在正是如日方中的时候,两个人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待了那么久……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陈条是看不进去了,他只觉沉甸甸的,这回不好料理,霍焰不像楼越亭,论辈分他是皇叔,他做媒做不到他头上去。按理不应该担心的,霍焰不是那样的人,可男女间的事谁说得准。男未婚女未嫁,未嫁的这位过年高龄都二十三了,搁在外头谁要?只能给人做填房。   这么一想,太子觉得自己绿云罩顶,有些坐不住了。   “宿星河,你过来。”他招了招手,憋着坏的时候他一般亲切地称呼她为“星”,连名带姓地叫,就证明不打算委屈自己了。   星河抚膝过去,老老实实说:“臣在,主子您吩咐。”   太子爷顺了顺气道:“北军档子房,存放的是机要,外人不得入内?”   星河道是。   “控戎司和北军不属同宗,你入北军军营,算不得‘内人’吧!为什么你要进档子房?让霍焰和他的长史进去不行吗?”   星河明白了,这回又为这个较起劲儿来了。她舔了舔唇说:“臣……”   结果太子一声断喝,“舔嘴嘬腮,一看就是心虚。”   星河愣在那里,果然要挑你的刺,连你伸伸舌头都是罪。可她不能逾越,人家有使性子的权力,谁让人家是主子呢。她歪着脑袋,掖着两手说:“您别着急,听臣把话说完。臣身负皇命,入北军军营是查案子去的,那间屋子里有臣要的证物,必须拿这个呈报十二司,才好定曹瞻的罪。臣独自前往,北军那伙人没谁买臣面子,只有请了枢密使,那间档子房才能开锁。十年的存档啊,装满一整间屋子了,什么样的文书有用,只有臣心里门儿清。可臣不能单独在那间屋子里呆着,边上得有监督的人,防着我窥探机密。我和枢密使同处一室不是我愿意,是职责所需,您能明白吗?好啦,您别再生气了,没谁会戳您的脊梁骨,说您的人和枢密使搞到一块儿去了,您就放心吧。”   这回她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太子竟然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这不合常理。   滴水不漏,逻辑缜密,越是这样,越叫人起疑。   太子拿手撑着半边脸颊,蹙眉打量她,“我竟然觉得你说得很在理。”   星河笑了,“可不嘛,本来就很在理。”   “不对。”太子摇头,“你是事先打好了腹稿的……说说你对霍焰的印象。”   她这会儿要说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摆明了是找死。可要是把人说得太不堪,又有作假的嫌疑,于是她说:“枢密使这人吧,似乎不好相处啊,臣和他共事,心里战战兢兢的。他瞧臣一眼,臣就怕自己哪里做错了,小时候读书面对先生,都没这么紧张过。主要还是年纪悬殊太大了,他要是再长我两岁,都能当我爹了,怕也是应当的。”   这下太子觉得比较中听了,还算是句人话。不过宿星河心眼儿太多,谁知道她是不是有意挑他爱听的说。   太子决定反其道而行,“其实这人并没有那么不好相处,不过沙场上历练久了,再难改那硬脾气罢了。他身手好,功夫俊,你是没见过他练兵的样子。”   星河说:“不不不……再俊能比得上咱们主子?我不信。”   太子听后浑身都透着舒坦,含蓄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徐娘半老,还风韵犹存呢……诶,你的意思是想得空去看他练兵?”   一位武将,最吸引人莫过于校练场上气壮山河的样子,是个姑娘都能给弄得五迷六道的。她要是想去,那是绝对不成的,太子预先就否决了,“校场上的人都脱了衣裳操练,你去不合适。”   星河斜眼瞧人,分明不信,嘴里还嘟囔着:“我也不是没见过没穿衣裳的男人,主子在我跟前不就光过膀子……”   结果招来了太子好大的不满,“混账,你拿我和那帮野泥脚杆子比?”   星河讪讪不敢说话了,也是的,人家一身糙肉,他一身精肉,能一样么!   她耷拉着脑袋,耷拉着眉眼,就那么戳在眼窝子里,不见不放心,见了又置气。   太子想起昨晚上的熬心熬肺来,十年,整整十年,东宫里就没缺过这个人,抽冷子说她不在,他还怔了好一回。上哪儿去了?想起来了,出城上北军营地去了。不是她一个,带着千户和番子,还有枢密院的大人物,霍焰。其实见过霍焰的人,十个有九个会觉得他“后生”,年纪确实不小了,但身形和脸却像定住了似的,十年前回京是什么样,十年后依旧没有改变。如果哪天要和不知根底的人相亲,骗人说他三十,人家肯定也信。起先说她和霍焰同行,他倒是很放心的,可后来问了随行的禁卫,说宿大人和枢密使一块儿进了档子房,一呆就是半个时辰,太子爷就彻底按捺不住了。   要不是国事巨万,他非得提前回来拷问不可,问她有没有动歪心思,看上人家,或者说有没有干禽兽不如的勾当,强行勾引人家。总之就是不放心,这人搁在哪里都不放心,收在东宫收不住,放出去又怕她移情别人——虽然她从来没在他身上动过情。   太子左右不是,七上八下。不甘心,还得试探,于是长吁了口气道:“其实我有个想法,想同你说,不知你怎么样,会不会生气。”他一面下饵,一面察言观色。   星河嗯了声,“什么事儿?”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犹豫了下,袖笼中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脸上还是笑模样,“说句实话,你这么大年纪的,出了宫也不好找人家。原本有个楼越亭,可惜楼将军如今有了下家,等不了你了。你瞧……霍焰这人成么?有房有田有功名,人也生得不赖。要是你有这个心,等找个机会,我同皇上说清了咱们的事,请他给你指门婚。别说你还是黄花丫头,就是真和我有染,配他一个鳏夫足够了。”说着又换了个忧伤的语调道,“你看你在我宫里这些年,我什么都没能给你。青春在我这儿蹉跎完了,我得给你想好退路,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你说呢?”   叫她说什么?他该不是把她当傻子了吧!霍焰这样的人,拉拢过来就是如虎添翼,到时候五军都督府全攥进宿家手里,别说拥立敏郡王,就算拥立没影儿的五皇子,也不是毫无胜算。他会拿江山社稷送人?打死她也不能信。这回又出幺蛾子来坑她了,她知道,八成盯上霍焰了。可人家是叔辈儿的,他除了在这儿呲打她,也没别的招儿了,所以抓耳挠腮呢。   横竖两个人闹惯了,捅一回肺管子也没什么。她做深思状,慢声慢气说:“要是能行啊,倒甚好,只怕人家看不上我。”   太子哂笑道:“可你先头还说的,他再大你两岁,就能当你爹了。”   她揉着衣角道:“大点怕什么,大点儿知道疼人,主子不也这么说的吗。”   仿佛山巅巨石倾泻而下,结结实实把太子压趴了。看来她还真动起心思来了,是瞧人家手上有兵权,想和她哥子的整合,来个京城内外一锅端吗?这女人太坏了,亏他昨晚一宿没睡,躺下又起来,总琢磨她在外头怎么样了。人家呢,和枢密使孤男寡女相谈甚欢,还什么“大点儿知道疼人”,她的心怕不是肉做的吧!   太子脸上阴云密布,像沉进了深渊,点个头都又慢又费劲,“好啊,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头回和人家打交道就瞧上人家了。春天还没到呢,你这样不嫌磕碜么?人家可是死了老婆的,克妻知道吗?别回头跟了人家,叫人家当咸菜腌了,压在瓮里零星洗着吃。”   这人说话太损了,她一向知道他嘴毒,可把人挤兑成这样有意思吗?   说起咸菜,那瓜皮还在炕桌上放着呢。她遥遥看了眼,觉得自己是白费了心,那么老远的路夹带着回来,弄得自己一身咸味儿,人家还拿话噎你。其实他有什么想说的,一气儿说完不好吗,非得这么一片一片的凌迟人。她叹着气看他,“主子,和您报备一下,曹瞻那案子差不多查得了。明儿我上衙门把案子结了,让十二司用了印,就发军机值房呈报皇上。”   太子别开了脸,“别和我说案子。”   可不说案子说什么呢,他这会儿一点就着的。她只好觍着脸哄他,“我的主子,您今儿又遇着不顺心的事儿了?我知道您机务忙,这也是没辙,谁让您在其位呢。至于我,在外奔波不也是为朝廷办事么,您瞧您说对付谁,我就对付谁,您还有什么不高兴的?那个霍焰,我瞧他确实不赖,要脸有脸,要气度有气度,是个姑娘都喜欢这样的男人。可我这会儿不是在宫里吗,没您的话,我这辈子都出不去,更别提嫁人了。我还记得您想让我当嬷嬷呢,一个嬷嬷是没资格瞧上别人的,这我知道。”   可她说了半天,就让他听明白一句话,那个霍焰,她确实瞧着不赖。他气得心里四海翻腾,站起身在她面前走了一圈儿,“是个姑娘都喜欢半大老头儿,你们姑娘该不是全瞎了吧!瞧瞧我,我觉得那话按在我身上还差不多。”   他在她面前来回走,其实他就算化成灰,她也能照着记忆把他重新塑起来。   反正和谁都要比一比,叔叔辈儿的,也照比不误。星河含着笑,很宽容地打量他,“您是自然的,出身那么辉煌,长得又齐全……就是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您的好我也看不出花儿来了,就像……”她伸出两只爪,晃了晃,“自己的手,搁在自己眼前,今天握着笔,明天盘核桃,您能说出它有什么不一样?”   太子灰心丧气,“认识了太多年,香的也变臭了。”说好了近水楼台的,结果月亮没捞着,自己栽进去了。可郁闷归郁闷,其实对付霍焰的法子还是有的,他说,“你喜欢霍焰吗?正好南北都有战事,我派他出去打仗吧。”   星河愣住了,果然官大一级,怎么都能想法子收拾你。   “我也没喜欢霍焰,就是觉得他这样的不错而已。”她忙转过身去拿那个食盒,揭开盖儿让他看,“我给您带好东西回来了,您瞧这是什么?”   他探头一看,“倭瓜?”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2 。CoM   她碰一鼻子灰,臊眉耷眼说:“也差不多。您还记得我和您说过的翠衣吗?这可是好多年没见的了,今儿凑巧,在北军的咸菜瓮里见着了。您没吃过这个吧?我特意带回来给您尝尝的,您要来一块儿吗?”   “翠衣?”太子皱起了眉,“真有人吃这个?”抽了象牙箸,夹起一块来,神情是嫌弃的,可是心里满满的幸福都快溢出来了——这是她长途跋涉给他带回来的瓜皮啊,办案子都没忘了他,还说心里没有他?女人啊,就爱瞎矫情! 第44章 盈亏休问   太子美滋滋咬了一口,细品品,除了脆,好像也没其他特别。本来想随意抒发几句感想的,但见她满脸期待,他忽然又不好意思说这瓜皮就是瓜皮,他嚼上去和嚼萝卜条没什么区别。   “怎么样?”她眼巴巴的,“想好了再回答。”   太子唔了声,“这滋味儿,像站在山巅,看见云海奔涌,百川归心。”   这么高的评价,太子果然是太子,吃惯了锦衣玉食的嘴,也能从最底层的东西里发掘出无尽的美好。星河轻轻微笑,细着声气儿说:“看见这个,我就想起我爷爷来了。小时候夏天,院子里搭凉棚,凉棚底下有口井,买来的瓜都放进井里湃着,捞起来切开,瓜瓤冰冷的,都激牙呢。我们吃瓜,其实谁也不渴,下狠劲儿吃,就为吃完了把翠衣拾掇起来,好腌咸菜。”   太子明白,她吃的并不是瓜皮,是对往昔岁月的怀念。   慎斋公的那件事,无异于一味穿肠的狠药,让宿家知道要自保,就得手上有权。老爷子出事儿那时候,星河大概已经回京了,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的变故,姑娘家儿的也那么孜孜不倦地钻营起来。要怪,当然不能怪她,只能怪朝廷。然而小家有小家的旋不开磨,大家也有大家的掰不开镊子。朝廷办事,弃车保帅由来是准则,所以他们不愿意当那卒子了,要当将军。有错儿么?没错。可活动得太过,超出了他能容忍的范围就不好了。   他低下头又吃了一口,这回品出了一丝夏天的滋味儿,是那种利落的清爽,带着甘香的,从舌尖一直窜进鼻腔里。   “你们也算世家大族,过得这么节俭做什么?”   他不懂,并不是节俭,只是一种生活的趣致罢了。江南好些人家都有这种习惯,况且勤俭持家嘛,本也是他们的祖训。   星河追忆过去,人站在这里,心境回到了小时候。太子搁下筷子问:“从北军营地带回来的东西,你胆儿还挺大,敢往我跟前递。”   她说:“我揣在怀里带回来的,没经别人的手。”说着侧目看他,“您怕么?怕有毒,怎么还往嘴里塞?”   他背着手叹息:“就冲你路远迢迢带回来的这份心,就算有毒,我拼死也得吃。”   谁敢往太子爷的吃食里下毒,一家子老小的命都不想要了。他知道她比他更小心,所以才那么放心吧。不过这句话说得倒是很圆融,要是平常也有这份练达,两个人也不至于老是针尖对麦芒了。   太子之前的不舒心,早在她的这片情义里化为乌有,一想起这瓜皮是贴着她的胸房带回来的,他就一阵阵热血上涌。   八成是火龙子烧得太热了,他推开了东边的槛窗,朱红的窗屉子外有一轮巨大而明亮的月,乍见心头一惊。久雪未晴,没想到转眼是十六了,他喃喃着:“再有半个月该过年了。”   星河应了个是,“时候过起来真快,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太子却有他得惆怅,“过了年可二十三了……”再这么耗下去,别说皇父等不及,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了。   他回头看了星河一眼,她就站在他身后,仰着脑袋,也在看月亮。月亮的光影在那双灼灼的大眼睛里投下银波,分明办事不留情的人,凭什么长了那样一双眼睛?他冲口而出:“星河,你想过将来会怎么样吗?”   将来太遥远了,谁知道呢。她摇摇头,没回答,视线也没从那轮明月上移开。   太子发现这么下去不行了,他一百年不开口,她就一百年装糊涂。其实她未必不明白他的心,只是背后有整个宿家,她不是不爱,是爱不起。横竖这就要到年关了,正月里人的精神头也松散,他干脆想个辙,挑明了得了。   思及这个,太子又想叹气,要说坐实,前朝内朝哪天不见宿寓今,先和丈人爹通个气儿,比什么都强。可是这宿大学士脑后有反骨,他支持霍青鸾,支持霍青霄,对他一向阳奉阴违。毕竟不是蠢人,知道落进他手里不得活,他也确实不待见那家子。这种野心勃勃的外戚,留着是隐患,就算本朝不敢如何,将来到了他儿子执掌天下时,这外家必然要吞吃社稷的。既要留下星河,又要压制宿家,事儿棘手,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他微微错后一点儿,“星啊,过年我陪你回家吧。”   星河愕然转过头来,“陪我回家?”   “你不是十来年没回过家了吗,不想家去瞧瞧?瞧瞧爹妈,还有那两个侄儿。”   星河自然是想的,回去一趟原本也容易,可在家过节,那就太难了。她说:“我能在家住一晚吗?”   太子点点头,“随你高兴。”   “说准了不许反悔。”她觑他脸色,“谁反悔谁是王八。”   太子不大高兴,“你怎么老是王八王八的,骂爷们儿王八好听来着?”   她憨憨一笑道:“不过是个说头儿,您不反悔,想当也当不成不是?”   他白了她一眼,这滚刀肉,有时候真让人招架不住。既然好处许了,接下来该谈条件了,“往后没什么要紧事儿别见霍焰,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你招惹。”   星河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默然看他。太子有些不悦了,“怎么,这点要求很难做到?”   她摇摇头,“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您非不让我见霍焰呢。官场上来往多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要同枢密院打交道?”   如果他能大声说出来,害怕霍焰把她骗走,害怕她会喜欢上他,也许好多事儿就迎刃而解了。可是不能,在没有解决宿家这个难题前,他说的一切话都是白搭。以她的脾气,会毫不犹豫选择宿家,他的死活,远远比不上她家族的兴亡。   太子爷高深一笑,“他毕竟是族亲,大胤三军都以他为楷模,我不愿意他晚节不保,往后议着事儿忽然笑起来,那多败名声……”   其实那个败过了名声的人是他,他曾经在两仪殿的内朝上,当着皇父和臣工们的面傻笑。所幸都是过来人,年长的见了他这模样,大家都心领神会。所以后来皇父毫不怀疑他和她是一对儿,催着生孩子,对象也只限于她。   可惜那些她都不知道,她对他以外的男人个个挺有热情,唯独对他,像山珍海味吃久了,味如嚼蜡。他知道,不睡上一睡,她心里永远绷不起那根弦儿。可睡又不能白睡,他虽然也渴切,却绝不会像外头泼皮似的乱来,他是大胤的储君,他有他的底线和尊严。   两个人静静站着,站了许久,晚风拂面,寒气依旧未散。发热的脑袋需要冷却,他在这时候也很愿意同她谈一谈朝中的局势,“朝廷财政,我一向是不监管的,原以为这些年风调雨顺,国库应当很充盈,没想到南北战事一出,才知道花架子摆了那么久,丁吃卯粮,越吃越空。如今要打仗了,老三负责征集粮草,举荐他的人不知是保他还是坑他,成了虽然立功,败了却是贻误战事,少不得要吃挂落儿。他出去了七八天,今儿收着了他的请安折子和陈条,据说奔忙了这些天,只筹得了三万石粮食。”   三万石确实是杯水车薪,他这些意有所指的话,听上去也不甚中听。内阁对敏郡王的推举原本是她父亲促成的,敏郡王办事欠火候,办不成实在是他无能。不说外埠,就说承德、怀来那一线,多少的佃农和富户,石头里也能榨二两油出来,他却不能,怨得了谁?   星河低着头,筹粮的事绕开了说,只道:“既然军需不足,南边已经开始征调的军队不能停了,北边还没开战,实在没法子,想个辙退而求其次嘛。”   他望着那一轮月颔首,“退而求其次……说说你的想法。”   星河冲他一笑,“我的法子很好,可就怕皇上要骂娘。”   太子纳罕了,“你八成又想出什么缺德的馊主意来了。”   什么叫缺德呢,能解朝廷的燃眉之急就是好辙,“我的主意堪称一举两得,乌达汗王不是想求娶天朝公主么,这儿有位新寡的公主,那位汗王要是不嫌弃,把她娶到草原上去得了,也省得星海那头被她搅得鸡犬不宁。”   太子长长哦了声,“原来说的是暇龄,她瞧上你哥哥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按说一位公主这么自降身份,真是不应该,可情字最难断,她要是甘愿给你哥子做妾,也是件光耀门楣的事儿……”一壁说,一壁笑,“谁让你宿家的儿女都妖精似的,招人爱呢。”   星河嗔起来,“什么时候啦,您还打趣。星海上回和我说起这事儿,我看他愁眉苦脸的,公主赖在咱们家,我爹连上报皇上都不敢,唯恐皇上索性来个玉成,那家里就真乱套了。”   太子倒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当初不是和简郡王那头交好吗,这回暇龄干得漂亮,叫他们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主儿要是盯上谁,大家都别想安生,皇父虽反感她下降后的作为,但毕竟打头上起就疼爱到今天,即便她再出格,事到临头也不能看着她自生自灭。   星河还在盼着他回话,“您说我的法子成不成?我瞧就挺好。”   “好什么,让暇龄嫁到草原上去,配那些半开化的野人,皇上必定是不答应的。”说着转过眼来一瞥她,“如今我没监国,你的那些馊主意没法畅行无阻。等将来吧,将来你瞧谁不顺眼,都给送到外埠去,成不成?”   这就没什么可商议的了,星海自己招惹的桃花儿,自己想辙摆脱吧。星河有气无力地应了,兜了一圈,话又说回来,“敏郡王筹粮的事儿可怎么处置,他不成就重派一个精干人儿去,没的延误了时机。”   太子倒是很笃定,“老三是老实人啊,老实人办事不知道动脑子。我给他想了个法子,好歹先应付了眼前的难题。”   他能那么好心?他们兄弟乌眼鸡似的,敏郡王一直跟在简郡王屁股后头打转,太子和那两兄弟不对付由来已久,要紧时候不坑一把就不错了。   星河欲问是什么法子,又怕招他怀疑,想想还是忍住了。盒子里的西瓜皮,看来他是不稀罕,也是的,贵人们就尝个鲜罢了,这东西毕竟没有海参鱼肚那么叫人舒衬。于是她上前收拾,仔细盖好了盖子,打算带回去。刚要拿着退出去,他出声把她叫住了:“你干什么?放下。”   星河为难地说:“搁在您这儿别浪费了,还是便宜我吧。”   “送了人的东西兴要回去的么?”他指了指炕桌,“你给我放下,半夜里传粳米粥来,我下粥吃。”   总算是领情的,没枉费她从北军长途跋涉带回城。她讪讪又放了回去,不过他说半夜传粥,奇道:“主子今儿夜里还熬通宵么?这么着人会垮的,歇歇吧。”   他摇头,攒起的眉峰如剑,有了重任在肩的压迫感,长舒一口气道:“回来就是换身衣裳,过会儿还要上嘉德殿去。将近年关了,一大摊子事儿要处理。”   太子不易做,目下不过寻常政务,要是哪天监了国,那更是堆山积海的文书奏折,看都看不完。星河知道机务忙起来是什么样的,不会像一般女人似的,什么都不管,一味地劝多作养身子。她琢磨了下,“前儿夜里赶了个通宵,昨儿应该睡过囫囵觉了。那您去吧,回头我嘱咐典膳厨,把粳米粥和瓜条儿都送过去。”   太子没好说,他昨晚为了琢磨她的行径,又是一夜没合眼。等将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北边典膳厨鸡笼子里的鸡叫了,得挣扎着爬起来,应付隔三差五的经筵日讲。当太子是件吃力的买卖,就拿出阁读书来说,先上昭德殿升座,跟着一帮子侍班、侍读一起开嗓子念《四书》,然后听侍讲讲解内阁再三复议书目的内容,接下去就是没完没了的练字。他的一天,简直就是水深火热的一天,只有晚上才余一点儿闲暇逗逗她。可逗也不是单纯的逗,又得使着心眼子,不停地相互算计,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还要同他闹,一头说着“我叫人进来伺候主子换衣裳”,一头覥着脸问:“您先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太子一脑门子官司,随口问:“什么话?”   “就是把我配霍焰那事儿啊。”她嘻嘻笑着,“说了半截又改口他年纪大,您怎么一会儿一个样?”   太子面对朝政的时候是八风不动的,为帝王者喜怒不形于色,这是皇父早就给他定下的教条,他在那些臣工们面前也确实做到了。可面对她,他就能经常被气得肝儿疼肺也疼。   之前说的那些不就是存心试探吗,能答应才出鬼了。她那么聪明个人儿,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太子说你还在琢磨呢,“我顺嘴一说,你当真了,不是个傻子是什么?还想嫁人?有我在你嫁得了吗?”   星河开始气血上涌,“有您这样的发小吗?不盼着我点儿好,让我陪您一辈子不成?”   他说是啊,“别人想干干不了的,我就能。既然是发小,就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长大后半道上遇见的人,怎及老相好靠谱。你就消停点儿吧,别说霍焰,就算是冰棱子、冰棍儿,也不能嫁。”转过身去解领上的金扣,嘀咕着,“前脚主子长主子短,后脚出我东宫大门就想当我长辈儿?琢磨什么呢!”   于是太子顺利地又赢了一回,自觉很满意。把他想表达的都表达清楚了,她要是识得眉眼高低,就应该老实着点儿,别出幺蛾子。看着星河垂头丧气去外间了,他觉得刚萌芽的爱情,就该这么无情地掐灭。只要星河站定了不动摇,霍焰那老房子想烧,也缺火捻子,总不能自己想着,就自燃了吧。   太子心满意足,换上了石青的云纹团花燕服,带上了他的瓜条儿,摇摆着两袖,上前面嘉德殿去了。后来和詹事府议完了事已至子夜时分了,典膳厨送粥来,他们是各色酱菜、各色点心,他就揽着他的瓜条儿,一个人较劲似的嚼着。   少詹事很好奇,探过脑袋来看了一眼,“太子爷,您吃什么呢?”   这个少詹事和他差不多年纪,以前的侍读封了官儿,在詹事府供职,本来也有些交情。这主儿,对吃有研究,进宫当值褡裢里也揣两截芦粟,进讲当间儿有了空闲,一个人躲在假山后头,吃得满地渣滓。今天瞧见他的小食盒了,一拍腿:“西瓜皮!”   太子吓一跳,怕他引得众人侧目,赶紧让他噤声。为了堵住他的嘴,不情不愿在里头挑拣,筷子头拨过来拨过去,挑出了一块最小的,搁进了他碗里。   少詹事是牛嚼牡丹,一口就吃完了。太子眼巴巴瞧着他,嫌他不知道珍惜,还问他:“好吃么?”   少詹事说:“就那味儿。您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这可是不入流的菜色。”   太子的姿态当然是高洁的,“如今战事吃紧,国库又空虚,我身为储君,怎么能大鱼大肉呢。吃吃瓜皮,忆苦思甜吧,诸臣工也当以国家兴衰为首要,好日子该过,但切不可奢靡,还是要以勤俭为重。”   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能看出社稷重器他日君临天下后但求盛世的决心。   第二天话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大加赞赏,对太子的自省进行了全朝式的褒奖。接下来的发展就有些出乎预料了,朝野上下开始风行吃瓜皮,但因为是大冬天里,压根儿没瓜可作腌制,就上乡野间收购。一时高官饭桌上必有瓜皮,这已经是清廉的一种象征。连饭馆儿里也有这道菜,取了个名字叫“两袖青风”。“今儿您嚼了吗”,成为京城百姓见面打招呼的头一句。   话传到太子耳朵里,他一个人在丽正殿里直乐,心说这原本就是他和小情儿之间的情趣,怎么到了外头就变成这样了。   连德全见了星河也和她打听,“您那儿还有西瓜皮没有?”   星河说:“干什么呀?”   德全啧了一声,“朝野上下不都兴这个吗,我身为东宫大总管,没吃过西瓜皮,这像话吗?”   星河心里却有些哀伤,当时带瓜皮回来霍焰知道,那么现在这瓜皮是带给太子爷的,想必他也知道了。本来两个就不清不楚,要是真见外的,谁能带这玩意儿敬献太子呢。太子在嘉德殿一通显摆,四海皆知,下回她见了人家可真就没什么念想了,都是太子给坑的。 第45章 缓引春筹   曹瞻的案子整顿完,由十二司复审后,发内阁军机,转呈皇帝御览。因为朝廷都忙南北战事的缘故,奏疏送上去好几天,一直没有下文,星河也不急,在控戎司里边整理往年卷宗,边等回复。   南玉书那头想是忙得厉害,只见一干千户来了又去,每回都火急火燎的。金瓷动辄去刺探些消息,啧啧惊叹着:“今儿又带回来一拨人,据说连街边上的小贩都没放过,要拷问人家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和事没有。”   卖卤煮和肠粉的,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百姓,出了摊儿就求买卖,别说街边上走过的嫌犯,就是凶手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什么叫“可疑”。星河听了一笑,“这是大海捞针啊,看来南大人查不出头绪了。”   金瓷嘿地应了,“查不出头绪来,又得找大人帮忙,回头破了案子,也是大人的功劳。”   星河摇了摇头,“快过年了,手上这事儿完了,大伙儿松快两天吧。一样的俸禄,活儿都让咱们包揽了,他们干什么?”   这意思就是不想管,大伙儿也乐得清闲。   钻进了大牢的徐行之出来,过值房来复命,还没开口,星河便问:“死了没有?”   徐行之说:“施救及时,人缓过来了。”   她坐在圈椅里,凉凉道:“这会儿可是后悔了,当时自作聪明,没想到会有今天。”   也是争风吃醋做出来的孽,星河当初告诉曹瞻写信告发他的是他夫人,其实也差不离了。曹瞻动了让外头儿子认祖归宗的想法,家里有了儿子的二太太怕僧多粥少不经造,就想起控戎司来,想借控戎司之手收拾那些吃着朝廷俸禄,偷奸养汉的外宅们。可是这样的衙门,不动则以,一动起来牵连就甚广。从前到后梳理一遍,铲除了曹瞻和外宅,卫将军府当然也不能放过。于是一大家子赶鸭子似的从府邸轰出来,关押进昭狱受审,那位二太太到这时候才知道大事不妙,坑了当家的,他们这伙人也得跟着连坐。   没脸活着了,看着两个瑟瑟发抖抱作一团的儿子,她趁人不备解了裙带,把自己挂在了牢门的栅栏上。所幸经过的巡狱发现了,赶忙把人解了下来,总算吊的时候不长,捡回了一条命。   这世上竟有这样眼皮子浅的女人,不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外来的灾祸无力应对,命该如此,自己窝里反起来,那才是真的烂到根儿上了。   “好好看着,不能叫她死了。案子还没完,处置也没下,回头要传问起来,咱们拿不出人。”星河半阖着眼,喃喃道,“活着吧,活着受罪,也是偿还。”   又过两日,年关前各司清帐的日子到了,宫里终于有了裁决。曹瞻身为外戚,犯的虽然是一等大罪,但恰逢皇后册封,可从轻发落。着查抄曹瞻家产,曹瞻与其夫人终身圈禁。至于其他的偏房外室及儿女家仆等,一律入罪。充军的充军,变卖的变卖,入掖庭为奴的入掖庭为奴,好好的门阀,说倒就倒了。   星河托着裁决的文书,怔愣了好一回。不知怎么,猛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来。一个家的败落,不过瞬息之间,今天还是高头大马人上人,转眼就没落得猪狗不如。当年慎斋公那事儿一出,他们家且和曹家的现状差得远呢,也是慌乱迷茫不知如何是好。这样可怕的经历,有过一回就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因为多年之后即便是乍然想起,也叫人五内俱焚,生不如死。   曹家的案子虽没有斩首示众的,但一切刑罚的执行,还是由控戎司来监管。萧条的冬日,太阳在头顶上挂着,北风依旧呼啸,斗骨的严寒。从昭狱里驱赶出来的人,身上锦衣早就滚得没了原来颜色,一个个散乱着头发,对插着袖子,缩着脖儿,弓着背,拿草绳串着,螃蟹似的鱼贯而出。半个月的牢狱生活,最爱哭的孩子也再不敢出声了,呜咽一下就是一鞭子。星河站在一旁清点,够了年纪的,已经烫了章子发往漠北,余下都是些不满十五的,要转交前来接人的掖庭令。   把人都赶到前头空旷的场地上去,一字排开了,好逐个挑拣。   掖庭令看着那些才及腰高的孩子,不住叹气:“福兮祸所伏啊,原来多富贵的人家儿,多好的孩子,现如今弄成这样。爹妈是管不上啦,跟着我,上宫里享福去吧。”   他所谓的“享福”,不过是做牛做马的雅称。星河说:“未满十五岁者六人,其中还有一个不足周岁的,仇大人清点人头吧。”   掖庭令看看那些能自个儿走的,见他们眼里泪光点点,心里也不落忍,安抚着:“别怕,安顿下来反倒好了。往后都靠自己个儿,抄家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呀。”一二三清点过去,让手下太监把人带上。可是最后那一个,实在让他为难了,“这么点儿小人儿,带进宫里还得找奶妈子喂着,这可不是抓辛者了,是给自己找爹呢,不成不成,没人养活。”   星河也有些为难,“他母亲已经押到前门大街上去了,要不让她跟着入掖庭,也是个办法。”   掖庭令说:“只要您言声儿,什么不是办法呢。里头干活儿的多个不多,且叫她带两年孩子,孩子大了就成了。可如今人不是不在了吗,没准儿已经叫人家买走了。”   正愁得慌,不知道这独一个该怎么处置才好,听见背后有人说:“实在不成,交给我吧。”大伙儿都回头看,看见枢密使从甬道上过来,锦衣轻裘,还是雷厉风行的样子。到了跟前向他们拱手,“曹瞻是霍某下属,跟了我十几年了,如今出了这样变故,我虽恨他利欲熏心,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掖庭有掖庭的难处,太小的孩子没人照料,闹得不好就夭折了。横竖宫里也有幼子可另行处置的恩旨,与其卖给人牙子,倒不如给我,让我带回去,找人带大他。”   掖庭令哎哟一声,“这可是积德行善的事儿,要不这孩子不知将来飘零在哪里呢。枢密使大人能有这心,下官肯定是没话说的。不过人犯发落都在宿大人,还请宿大人说句话呀。”   星河还有什么可反对的呢,她一直以为霍焰是个不近人情,至少是不够热血的人。可他今儿能来这里走这一遭儿,点了名要那个没人要的孩子,就说明他还是颇有人情味的。这样刚毅之中又见柔情的脾性,实在让人心尖儿颤。星河瞧了他一眼,笑道:“我刚才还在琢磨,不行就让星海来,把孩子领回去,和我那两个侄儿一道养着。既然霍大人来了,那再好没有的,一切就劳烦您了。”   霍焰颔首,目光交汇,也是倏忽而过,可总觉留下了些什么,值得细细品咂。   番子把孩子送过来,他身上有甲胄,调换了好几个姿势,不好怀抱。正要卸甲,星河道:“我来。”女人抱孩子似乎是天性,并不需要怎么训练。她接过来,让孩子伏在她肩上,一手在那厚厚的棉袄上拍了拍,孩子不哭也不闹,看上去却分外叫人心疼。   掖庭令抚掌说齐全了,“既然都有了着落,那下官就回宫复旨了。”向他们拱手告辞,带着那群孩子出了人场。   抱着孩子的星河有些尴尬,但依旧很勇敢,轻俏的眉眼弯弯向他,“霍大人自己不好料理,我给您送到府上去吧。”   霍焰倒一派安然,“就怕耽误宿大人办差。”   她说不碍的,“今儿衙门里得闲,我处置好了曹家人,接下去就没什么要务了。”可嘴里说着,眼前不知怎么晃过了太子的脸,他怒目相向,要生吃了她似的。她心头一蹦,料想回去不好交差,但眼吧前的事儿答应了又没法改口,只得硬着头皮扛了。   霍焰是很领情的,寡言的人,不需要喋喋道谢,一拱手就完事了。星河抱着孩子坐上了她的官轿,他在前头带路,就为一个有罪在身的孩子,一气儿送到了国公府。   皇亲国戚的宅子,即便没有主母,依旧气派庄严、井井有条。孩子进门,立时就有老妈子上来接,一口一个谢谢锦衣使大人。抱上了手一摸尿布,“哟,水漫金山了都,心肝儿可怜见的……”大概府里久不见孩子,嬷嬷们的爱无处宣泄了,捡来的也像宝贝似的。   星河抱了一路孩子,说实话牢里关了那么久的,身上的味道也着实厉害。这会儿转了手,满鼻子还是那股子凉凉的腥臊味儿,霍焰同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的,让她进去喝杯茶,她只是摆手,“送到了,我也就放心了。值上离不得人,怕万一还有什么差事,回头找不着我也不成。”   他听了道好,招呼人打热水来给她净手,吩咐好好照料孩子,同她一道出了府门。   星河是存了一份心的,她假作随意地问:“今儿二十四了,大人衙门里还没预备过节么?”   霍焰道:“越是过节,城防驻守越是不得闲。枢密院和工部、户部那些衙门不一样,咱们忙的就是节令下。”一面说,一面转头瞧她,“尊兄是枢密院副使,宿大人不知道老规矩?”   星河笑道:“我哥哥当上副使那会儿,我恰好进宫了,所以不知道他节下是怎么过的。”心里却腹诽起来,又是个不懂拐弯儿的人,瞧不出她是没话找话?遇见个太子就够她糟心的了,分明那么合适的霍焰,结果又是这样。   他嗯了声,“衙门里的事儿也不急,终年到头就那些。劳烦了宿大人这一趟,我送宿大人回控戎司。”   星河又生出了一点小欢喜,“霍大人同我哥哥一样叫我星河吧,虽说咱们都在官场上,套近乎不大好,可我这回办曹瞻的案子,都赖大人的成全。我才进控戎司,立稳了脚跟最要紧。有了这回的功绩,往后就不怕说不响嘴了。”   一个女孩子,想尽办法要在官场上扎根,原本是很让人费解的。可是她的性格,到了这种环境里竟如鱼得水,反而把她困在闺阁才真是枉费了她的胆色和才华。   霍焰说:“曹瞻这案子告破并不是我的功劳,我不过去开了一回门,你不用记在心上。”   终究是份人情么,念一念还是好的。   他说送她,从国公府到控戎司原就不远,星河没乘轿,他也没骑马,不长的两条街,可以慢慢走回去。   阳光融融,似乎比先前暖和了,缓步踱在大街上,控戎司的笠帽和枢密院的兜鍪在一起,有点不大搭调吧,所以不时有人注目。路过街面上的酱菜店,听见里头有人在问,“翠衣有没有?”   店里老板娘很不待见似的,“西瓜皮就西瓜皮,还翠衣……现如今价儿可涨了,您那两文钱够买一块,要吗?”   星河忽然感觉窘迫,霍焰却轻轻一笑,“北军的火头军大约没想到,他们的瓜皮菜有一天能风靡京城。”   星河摸着后脖子嗳了声,支支吾吾道:“上回冬至和太子爷提起瓜皮饺子来着,他说没吃过,我就想着带些回去叫他尝尝。”   他点了点头,“你和太子爷之间,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   她说是,想起互不相让那股劲儿,脸上盈盈带了一点笑,“就是因为太熟了,不像外人那样,什么都要忌讳。他常说咱们是发小,我不认,他还和我急。”   霍焰诧然,“发小?”   星河噎了下,那个不干不净的名声还是叫她红了脸。她没在家里人跟前澄清过,却想着让眼前这人知道,“打十二岁上一起长大的,多丢人的事儿彼此都知道,可不是发小吗。”   发小就是用来背黑锅的,什么嘎七马八不能解决的事儿找发小,基本都能商量出对策来,这就是发小的作用。霍焰慢慢点头,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星河觉得他瞧她的眼神和先前不一样了。毕竟太子的禁脔和太子的发小,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身份,万一他也觉得她甚好,却被那道尴尬的鸿沟限制了想象,那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星河腼腆地掖着手微笑,“上回说的要请大人畅饮的,等年下咱们约个时候,叫上星海一起好么?”   同在一个衙门,分为正副二使,其实打从一开始就不对付。如今冒出了一位姑娘,要在中间做和事佬,想来总有些深意。霍焰说好,“枢密院分为五军之后,衙门也不在一处了,鲜少有机会遇上。上回宫里冬至大宴倒喝了两杯,我这人不善交际,逢年过节也是一个人,倘或节下聚聚,倒也不错。”   这就已经说到私事儿了,人家暗指一个人,同她一样,也有点题的意思吧!   星河没言声,心里想同他打听他先头太太的事儿,又怕人家有想法,还是忍住了。反正控戎司是干那种营生的,上至百官,下至黎民,夫妻炕头上的话都能掏出来,要查个把高官的家底内情,玩儿似的。   慢慢走,轿子被她先打发回了衙门,他呢,随从牵着马,远远在后头跟着。星河已经说不清自己多久没在街面上溜达了,从国公府走回控戎司的那段路,边上还有那样一位英武的战将陪同,心境儿比在宫里面对幼稚的太子爷时开阔许多。   到了衙门前,拱手相送,没有什么依依惜别,她进门槛,他回枢密院,各自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这种利落的,不牵扯太多的相处,是最叫人感觉轻松的。如果说霍焰是一盏清茶,那太子爷就是一盏加了半杯蜜和酥酪的油茶,纠缠不清起来简直能腻死人。以前他不这样啊,星河常想,自从会亲以来他就跟中了邪似的,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岔子。她也想过,是不是他对她有了那层意思呢,好好处着的时候,她也有片刻觉得温情温暖。可他就是那么不招人待见,她刚要觉得他兴许是真的看上她了,他转头就使性子,拿话呲打她。叫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人家是主子,你是奴才。本来立场就犯着冲,不拿你喂刀就不错了,还敢爱?   唉,她叹着气,搓了搓手。到饭点儿了吧,可今天左等右等,太子专供的御菜怎么还没来?   叫叶近春,“宫里没派人?”   叶近春说没有,跟着她的时候久了,也没那么拘谨了,压声儿说:“依奴才看,今儿您就别等了吧,奴才给您上外头买小鸡儿炖蘑菇去。您想想,您今儿整半天跟着霍大人外头办私事儿呢,这消息指定传回宫里去了。主子爷都不乐意了,还给您送饭?可不得叫您吃不着吗!”   “哦……”她抚抚脑门,“这话有道理。”看来是别指望了,赶紧让叶近春上顺风楼去,她这儿肚子都唱起空城计来了。   心里已经有了防备,晚上回宫自己得识相,在他还没开口骂人前老老实实先交代了。   她说:“主子,臣有罪。”   眼下青影沉沉的太子从万卷奏疏间抬起头来,没有说话,只是瞧了她一眼,这就是让她接着交代的意思。   她耷拉着眉眼道:“今儿曹家家小做处置,掖庭令来接人,最小的那个还在吃奶,掖庭没法儿养活,不打算要了。这时候恰好枢密使来,他愿意收留孩子,可他不会抱娃娃,我给送到他府上去了。”   这么轻描淡写一描述,仿佛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太子嗯了声,“又弄出个孩子来,好!”   星河郁塞地眨眨眼,“臣就抱了一下……”   光抱一下,这事儿也不算事儿了。可不是送上国公府去了吗,又多出一截子独处的时间,两个人还沿街漫步呢,别以为他不知道。然而太子想明白了,老吵也不是法子,可能他平时管得太严,让她觉得外头的男人处起来松散。所以他不打算言语了,让她自己瞧着办吧。   星河也是欠,发现他这回没有大发雷霆,老觉得哪儿不对劲,觑着他脸色,“主子,您中晌怎么没给我送御菜呢?”   太子依旧没抬眼,随口道:“典膳厨的柴禾让水给泡了,做不得饭了。”   星河嗫嚅了下,他不搭理她,她就自个儿凑过去,在他边上站着,点头哈腰说:“主子您累么?臣给您捏捏吧。”   刚要上手,外头德全轻呼一声,“回事。”   太子搁下笔叫进来,德全脚下碎步磋得飞快,到了跟前垂手回禀:“主子,尚衣局的魏姑姑带话进来,说今儿夜里皇上留宿温室宫啦。”   他转头瞧星河,“明儿想辙打探,看看皇上和皇后处得怎么样。”   星河道是,“皇后跟前的,都是伺候了她十几年的老人儿,不好买通,臣在二等宫女里埋了人。据说封后至今皇上只传召过一回,今晚上的事儿,明天宫门开了应当有消息传回的。”   他点了点头,未雨绸缪,这是好的。皇父不翻温室宫的牌子已经很久了,这会儿乍然封了继皇后,以前丢下的玩意儿过几年又捡起来,没准儿还能迸发出新鲜的乐趣。毕竟是皇后,以前被左昭仪盖住了风头,今后且有一阵子风光的时候。冬天过去了,皇父的身子骨会日渐硬朗,万一来个老蚌生珠,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沉默着,脸上神情虽不凝重,但越是沉默,越让人不安。星河道:“主子别担心,一切臣会料理。”   他听了微微一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彤史的造册,第二天被悄悄取出了典藏库。彤史掌皇帝燕亵事的记档,皇帝幸了哪位嫔妃,几时几刻,历时多长,都有明确记载。   星河在宫内十余年,花了不少心血,几乎和各处都有交情往来。像尚衣局之前熏错了香这样的事,她睁只眼闭只眼,人家就感念她的大恩。这种恩情,往往比金钱贿赂来得更有效,关系也更扎实。她和北宫彤史也曾有过这样的交集,所以有事托赖,不必费任何口舌,人家就明白她的来意。   一本黄绫封面的彤簿放在桌上,窗屉子里透进一线日光,正好打在端正的“细档”二字上。星河翻开看,昨夜皇帝确实留宿了,档面上记得清清楚楚,“四更方起……留宿了整夜么?”   彤史说是,“当晚卑职在温室宫值守了整夜,圣驾确实是四更方起。”言罢一顿,“宿大人,还有一桩……”   星河抬眼看她,“秦大人但说无妨。”   彤史还是有些犹豫的模样,斟酌了下方道:“若换了旁人,这事儿打死也不能说,可换了宿大人,就算您不问,我也得告诉您……皇上留宿温室宫,皇后寝殿内并不只有皇后一人,还有长御闻啼莺。皇后于子时而出,剩下的时间只有皇上和长御在殿内……我这么说,宿大人明白吗?”   星河虽然没经历过那些,但这种事,点到她就神会了。   垂眼又看彤簿,“可上头记的,只有皇后侍驾。”   彤史笑道:“这种事儿皇上不管,皇后不说,谁敢自作主张记明白?自然是照着明面儿上的情况录入,至于旁的,不归咱们操心,只要彤簿上不记空档,差事就完了。”   这下倒是难办了,皇后身边长御,那是统管中宫事宜的女官,本来不作承幸之用,皇帝要是和她有了那一层,皇帝自己也不好意思抖落出来。至于皇后,自然乐得多个人留住皇帝的心,倘或有些其他的意外之喜,那就是大造化了。 第46章 禁苑娇寒   当然这内廷承幸之事,本来全程侍立的就不多,彤史算是离得最近的,还有诸如御前的管事和敬事房等候录档的太监,远在前殿大门以外。   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太子,星河心里很犹豫。其实这事说大并不大,皇帝这把年纪了,龙马精神御幸个把女官,未必能掀起什么大风浪。今天还很痴迷的,没准儿过两天就撂下了;但要说小呢,实在并不小。世上的事儿慢慢演变,变到最后翻天覆地的也不是没有,端看牵扯在内的这些人的运数。如果告诉太子,或者又要惹得他难过了,他对丧母的唯一一点安慰,就是皇父这些年并没有痴迷任何一个宫人,偶尔的翻牌子,不过是消遣和平衡后宫的应付。一旦皇帝夜御惠皇后和长御两人的事传到他耳朵里,不知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   能够不让他操心的事儿,她这里可挡就挡下了吧!星河嘱咐彤史,“这话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彤史道是,“宿大人放心,卑职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点了点头,“也不知皇上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倘或接下去隔三差五如此,你一定要打发人来知会我。”   从彤史那里出来,她走得忧心忡忡。穿过安仁门往千秋殿去,隐约听见公主院夹道里有人在哀嚎,间或还伴有少年快乐的呼喊:“揍……往死了揍!”   星河站定脚细听,似乎是信王爷的声气儿。年轻的王爷正是气盛的年纪,不知哪里又寻着乐子了,和好几个人起哄,正寻谁的晦气。   公主院早年是教养公主们的地方,公主长到了一定的岁数,离开母亲搬到这个院子来,每天有管教嬷嬷定时教授女红和课业。大胤的公主,除了那位暇龄公主,余下五位都是知书达理的。恭皇后去世之后,禁中嫔妃再也没有一位有所出,先前的公主一个个都已经长大出降了,这院子就闲置下来,平时除了洒扫的宫人,没有旁人会来。   原本星河是不愿意管闲事的,但信王在她看来与别个不同,是太子的胞弟,既然遇上了,难免要去看一眼。她提着袍裾上了台阶,推开半掩的院门,赫然看见卷着袖子,一脚高踩石鹤底座的信王正在鼓劲,指使他的几个跟班儿,狠揍那个被麻袋套住了脑袋的人。   她唤了一声,“王爷做什么呢?”   信王回头看见她,喜滋滋叫了声二嫂,“你来得正好,咱们正揍这王八羔子,给你出气呢。”   星河瞧瞧麻袋底下的身形和穿着,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这是左昭仪宫里的总管年世宽。上回他扇了她三个耳光,信王就说要给她出气的,当时她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会儿动真格的了,气倒是出了,接下来的事儿可不妙。   麻袋里传出一条破嗓子,“宿大人……宿大人啊……求求您行行好,救救奴才吧!奴才得罪您,那也是不得已儿,主子吩咐的,奴才没法子……哎哟,我的屁股……我的腿……打也打了,踹也踹了,求求您……求求王爷,把我放了得了。”   信王狠狠呸了声,“放不放由你说?等爷揍痛快了,把你往井里一塞完事,我看你这绝户还狗仗人势!”   真要这样,那就不好收场了。又是一轮拳打脚踢,年世宽哭爹喊娘声泪俱下,星河忙上前阻止,“好了,再打下去真出人命了。”转而和信王拱手,“王爷,我多谢您想着我。上回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这会儿掏出来,不是多生枝节吗。快要过年啦,大家伙儿都高高兴兴的,别为这个置气。您放了他吧,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没的昭仪娘娘脸上不好看。”   “昭仪娘娘?”信王哼笑一声,“昭仪娘娘要问罪,我来担着。这奴才克撞我了,我堂堂的亲王教训他,怎么了?”   星河只得耐着性子劝解:“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看这架势,打了也有程子了,真打死了怎么好!大节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信王想了想,便叫人摘下了麻袋,底下的脑袋早已经鼻青脸肿,连他妈都认不得了。信王瞧了哈哈大笑,笑完了才一指面门道:“小年子,既然宿大人求情,且饶了你这回,要不然你主子打今儿起,可就找不着你这号人了。你听好了,花无百日红,你主子问起来,拿原话回她。她要是不服气,叫她上御前告我的状来,我在立政殿等着她。”   年世宽夹着尾巴跑了,身后笑得再欢实,他也管不上了。奴才挨了打,上御前告王爷的状,长着人脑子的都干不出这事儿来,所以打了也是白打。可星河心里发沉,对信王道:“王爷不怕公然树敌吗?”   信王纳罕,“咱们和左昭仪,什么时候不是敌来着?”   事已至此,多说也不管用,星河无奈告退了,信王看着她的背影凉凉一笑,“是敌的终究是敌,不是敌的,这回也见个分晓。”   年世宽回到凤雏宫,左昭仪见了他的模样大皱其眉,“怎么闹成了这德行?”   年世宽哭丧着脸,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后来是宿星河给求的情,奴才才留着命回来侍奉主子,要不这会儿已经倒栽葱填进井里头去了。”一面说,一面捂自己的脸,一不小心摸重了,龇牙咧嘴哎哟了声,“信王这小兔崽子,手真黑,宿星河要是晚来半步,奴才非得叫他们打死不可。”   听着字里行间还颇有感激之意,左昭仪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不知好歹的狗东西,叫人打了,还念人家的好呢。这不是宿星河和信王做的局,是什么?宿家如今翅膀硬了,瞧着我这头封后落空,他们另择高枝儿去了。现如今更好,扯着大旗打起我的人来了,看来彼此的缘分真是尽了。”   心里衔着恨,不愿意为个奴才气急败坏丢人,只管咬着牙平心气儿。手里抱着她那只金被银床下狠劲捋,捋得猫发躁,奋力地扭动起来,撒腿就跑了。她嘶地倒吸了口凉气,垂眼看手背上的抓痕,拿手绢轻轻盖了起来。   “信王还说什么了?”   年世宽嗫嚅了下,“说主子气不过,大可问他的罪。”   左昭仪笑起来,“我哪儿来那本事,问他亲王的罪!还有呢?宿星河说什么了?”   年世宽眨巴着小眼,“宿星河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信王说……”说什么不敢出口,被他主子一个眼风吓得哆嗦,冲口道,“信王说‘花无百日红’,叫娘娘煞煞性儿。”   这下子左昭仪真被气着了,扬袖将炕桌上的手炉扫下地,里头的燃炭滚得满地都是,和栽绒毯一接触,焦味儿瞬间弥漫起来。   年世宽见势不妙,怕毯子着火,忙扬声叫人。一块好好的双狮戏绣球毯,给烫得斑驳不堪,几个宫人合着力,忙卷到外头空地上去了。   没了地毯的青砖,看上去又冷又荒寒,再想起皇帝昨晚留宿温室宫的事儿,更叫人心头堵得慌。她长长叹了口气,“大皇子走了多久了?”   年世宽歪着脑袋算日子,“今儿正好半个月。”   “看来得在南疆过年了……这节令,不知那儿冷不冷。”   男人是靠不住的,尤其那么显贵的男人,多少女人挖空了心思巴结他,就算他念着谁的好……什么好不好的,都是伺候过自己的女人,谁是好的,谁又是不好的?所以还是儿子靠得住,十月怀胎血肉供养,这世上谁对不起她,儿子也不会对不起她。     朝廷事儿再忙,年还是要过的。眨眼到了三十,连控戎司那样冷冰冰的衙门,也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对子和窗花。   星河如今两头要忙,衙门里只有她一个女官,南玉书是个粗人,只管办差,不知道旁的。回京命官遇刺那事儿年前办不完了,看来得跨年。他们那一拨照旧忙他们的,星河带着金瓷他们收拾衙门。等到了下半晌,该下职的都让他们下职,走前星河一人准备了一份利市,逐个儿和他们拱手作揖贺新禧,奉上了红包儿,感谢大家这几个月的鞠躬尽瘁。   钱不在乎多少,要的就是那份热闹劲儿。大家乱哄哄说了一车吉利话,除了留守的,全都回家过节去了。星河临走又去见了南玉书那头的千户,放下了齐整的十四封利市,虽然人家不在她手底下干活儿,可保不齐将来也成她的人了呢。   千户受宠若惊,“还有咱们的呢?”   星河笑了笑,“我是你们副使,你们就不算我门下人么?”   千户笑得尴尬,打着哈哈说:“不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也想不出多漂亮的话来,拱了拱手道,“我代兄弟们,谢大人赏。”   她点了点头,“小小的心意,还望大家不要嫌弃。”转头看外面天色,“我也该回宫去了,宫里还有一摊子事儿呢。”说着拱手,辞出了衙门。   回去的路上,断断续续已经有放炮仗的声响了,咚地窜上高空,头一声倒还好,第二声惊天动地。她害怕大的响动,忙捂耳朵。心里又想看,便撩起窗上棉帘朝外观望。   越近宫门的时候,那声儿就越弱了,宫里不到点儿是不给胡乱放炮仗的,怕火星子不好控制。她想放帘,又被眼前景象吸住了魂魄,落日下的宫城,显出磅礴恢宏的气势来,不因天寒而落魄,红的墙,黄的瓦,反倒越是黄昏,越有遗世独立的壮阔和辉煌。   渐渐走得近了,昏昏的天光中,高高矗立的门楼下,有个身影孑然站在那里。晚霞照亮了他的半边轮廓,风姿绰约,郎艳独绝。她讶然低呼:“是太子爷么?”   叶近春眯起眼细看,忙道是,“主子爷上宫门外头接您来了。”   太子不像一般的皇子,他是帝国的储君,和帝王一样,属于这座皇城。虽然京城之中可以随意活动,但出兵打仗什么的,只要御驾没有亲征,他就不能有单独领兵杀敌的机会。所以太子是个文质的太子,空有好身手,也只能和这宫城捆绑在一起。唯有太阳下山的时候,可以放下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忙里偷闲,等他心爱的人回转。   官轿在筒子河那边就停下了,他迈上前两步,看着里头人打帘出来。走得很着急的样子,到最后几乎跑起来。他扬声说:“慢点儿。”她压根不听,终于跑到面前了,气喘吁吁仰起笑脸,“主子,您等臣下职么?”   他嗯了声,“不是说好了申时回来的吗,怎么弄到这会儿?”   她说衙门里事儿多,“我今儿还给手下千户发利市了呢,我打听过,南大人从来没发过。虽说那些千户不差这点子,可我给了是我的心意,您说对么?”   太子说:“是这个理儿,人家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结果她把眼儿瞧他,太子的话噎在嗓子眼儿里,细想想,人家给他干了十年女官,他好像从来就没给她发过利市。   他摊开了两臂,“要不你瞧瞧,我身上有什么你喜欢的,只管拿去。”   她讪笑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哪儿能要主子的东西呢。我干一份活儿,有一份俸禄的,主子从来没有克扣我。”   话不是这么说,千户们抄家还有外来收入呢,他们不也拿朝廷的俸禄吗。太子想了想,“我把自己赏你吧,你想对我怎么样都行。”   听听,抠门儿的人一般都是这么敷衍人的,星河失笑,“我要您一个大活人没用,不能吃也不能骑,还得在那儿供着,多麻烦。”   谁知太子瞬间打了鸡血,快过玄德门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言之凿凿道:“睁大你的牛眼瞧我,瞧着我!”星河被迫看向他,他忽然又羞赧起来,“你想吃还是想骑,都随你。”   夜风很凉,吹起了星河满身的鸡皮疙瘩,她说:“主子您怎么了?该不是魇着了吧?这大过年的,我上哪儿给您找跳大神的去?”   太子失望地看着她,发现两个人的思维从来不在一根线上。眼前这人,该不是个石女吧!为什么她面对这么秀色可餐的男人,能一直无动于衷?她就没有需要吗?没有半点春情涌动,亟需疏解的时候?这么个大活人戳在她面前,明明能吃也能骑,她偏觉得没用,到底是她说瞎话,还是真瞎?   他有些幽怨,“宿星河,你就从来没把我当男人。”   星河忽然发现胸前的衣襟上停了一只很小的草蛉,青色的翅膀,那么羸弱。奇怪这节令竟然有这个,她说“您快看”,完全没把他的抱怨听进去。   太子被她吸引了目光,定定盯住她的胸。指尖的小虫早就忽略了,只看见团花补子被顶起来老高,缎面绷紧后,经纬显得明晃晃的,个头愈发增大了一倍。   他咽了口唾沫,“这个……真是奇景啊。”   星河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只管自己嘀咕着:“就是呢,天儿还这么冷,怎么活下来的?”说着撅起嘴一吹,把那草蛉从衣襟上吹走了。   太子悻然摸了摸鼻子,眼睛还忍不住往那儿溜,她发现了,交叉起两臂抱住了胸,“您看什么?”   他不大好意思了,“我就看看还有虫子没有。”   她嗤地一声,明显满含嘲讽。   被她打了一回岔,差点回不到原位上来,利市的事儿说了一半就没了。他琢磨了下,撸下自己的手串给她戴上。男人的手串佛珠偏大,没有女人的秀致,但他的东西都是极品,送人绝不磕碜。可惜的是她手腕子太细了,戴上去跟借来的似的,她还直甩手,好几回差点儿甩脱了,嘴里叫着:“我不能要您的东西。”可太子心想,将来自己连人都是她得,这点身外之物,我的就是你的。   他强行给按住了,“你再折腾!”不大好的声气儿恫吓她,“甩掉了就打屁股,你试试。”   星河只得老实了,可她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手串搁在她这儿,戴又戴不了,实在没什么用处。   她期期艾艾说:“您拿回去吧,我要了也没法戴。”   “戴不了得空可以盘上一盘,让它包浆。好好养着,过程子我要查验的。”见她别别扭扭手都没处放了,他鄙夷地把她的手攥紧,这样就不怕掉下来了。   年三十儿,和喜欢的姑娘在长街上走一走,这种心境真是透着舒坦。他们手牵着手,太子的想象里充满了温情,可在星河看来像大人怕孩子丢了,拽得有点蛮横的滋味儿。   城里有人家开始放烟花儿了,错落的美丽在即将擦黑的天幕上绽放,瞬间消失不见。太子扭头看她,“星河,你这会儿觉得高兴吗?”   星河说高兴,“明天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了,不用上值,嘿!”   太子的热情再次被浇灭,不明白世上为什么有这样不解风情的女人。以前看戏、看话本子,都是妾有意郎无情,为什么到了他们这儿就换了个个儿?她做女人,还没有她做官来得精通,看来二十几年的女人是白当了。   他沉沉叹了口气,“烟花易散,琉璃易碎啊。现在这么好的时光不珍惜,将来且有你后悔的。”   她转过头看他,暮色下他的眼睛深邃,只觉里头涌动着某种不可名说的忧愁,没来由叫她心头一紧。   “主子……”她惶惶叫了他一声,他低头瞧她,她又怯懦了,“今儿夜里的天地人大宴,时候快到了吧?”   帝王家年三十夜里的家宴,父子不同席是规矩。殿里摆好了一桌席面,先是皇太后落座,帝后侍宴,然后把席撤了重上,帝后落座,太子侍宴。至于他自己,最后的一桌席,怎么吃都无所谓。他握紧了她的手,“我上安仁殿走个过场,回来咱们重吃一回好吗?你摆个小桌,就咱们俩。”   星河说好,“您想吃什么?蒸羊羔好么?”   他对吃倒没太多讲究,要紧的是同席的人。   在北宫门上等了太久,蹉跎了时间,回到丽正殿换朝服朝冠,换得极其匆忙。等收拾停当了,又着急奔出去,她在丹墀上看着,那四开叉的袍裾因跑动起来高高飞扬,转出丽正门就不见了。   茵陈欢实上前来,抱着她的胳膊说:“今儿年三十,这是我在宫里过的头一个年,星河姐咱们搭伙儿好吗?”   星河笑着说:“今儿大伙一起过,偏殿里设了筵席,可以喝两杯。”   茵陈有些忸怩,“我想和姐姐单过来着。”   星河颇为难,“主子说让备酒菜,大宴上吃不痛快,回来要开小灶的,我得陪着。”   茵陈鼓起腮帮子,不大高兴的样子,星河看了也无奈,“明儿好么?明儿咱们一道吃午饭,叫他们送进值房里来。”这么着,她脸上才重新有了笑模样。   有时候茵陈粘人,实在像她母亲说的那样,粘得十分厉害。当初得亏了太子没幸她,她对他一直不大待见。倘或是好上了,就凭她得这股糖瓜似的黏糊劲儿,太子大概就完了。   星河指派人在殿前摆小桌,紫檀木的小小的月牙桌,可以拆分的,对拼起来就是个整桌。放在能看得见天的地方,这么着就算没有月亮,等万家放炮仗、放烟花的时候,他们坐着就能瞧见了。   膳房的太监先上凉菜,来来往往忙碌着,她站在一旁,想起手腕子上的蜜蜡,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彷徨。把手串摘下来,一颗一颗珠子慢慢抚摩,那手串他戴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从来不离身,作养得温润细腻。她就这么捏在手里,心境渐渐平和,也不知是不是那蜜蜡的功效,没过多久,周身前所未有地熨帖起来。 第47章 风月有情   苍黑的夜,天上疏星几点。上回冬至大好晴天,太子说初一也许会下雨,瞧这天色儿,断不出明天怎么样,今晚上倒还凑合。   丽正殿的滴水下燃起了红色的灯笼,把髹金掖门照得扎眼。星河倚门站着,等了很久,太子还没回来。   偏殿里依旧在笑闹,一阵阵的人声鼎沸,只有大年三十大家可以敞开了吃喝。像平时上夜的,晚饭是不能由着性子吃饱的,防着夜半要如厕,或有不怎么好闻的气味传出来。隐约一声门臼的吱呀,德全从偏殿迈出来,吃锅子吃红了脸,拿手哗哗给脸扇风。边走边回头瞧丽正门上,小声说:“主子爷还没回来,宿大人别在门前等着,怪冷的。”   星河说不冷,“先头喝了两杯,身上暖和着呢。”   德全掖着手和她一同张望,“先皇后走后,这还是头一个有皇后的除夕呢。原来都是左昭仪给皇太后侍宴的,如今换人啦,不知这位心里什么想头儿。”   提起后宫的局势,星河也觉得开始变得复杂,左昭仪目下再不平,暂且也只有按捺。让她意外的是皇后,这位惠皇后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安分,弄出了个长御来顶缸,显然并不满足于当个无甚实权的空壳皇后。   这样的野心,对宿家来说很合胃口。惠家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兄弟,当着从五品的骑都尉。骑都尉隶属于羽林南军,虽说和中军都督府没有多大牵扯,但星海早就攀上了关系,将来寻个机会让这位骑都尉和惠后见上一面,稍加点拨,便会醍醐灌顶。   皇后和长御,说穿了都是内廷撅了翅膀的鸟儿,就算通天的本事,没有外戚撑腰也是枉然。这时候有个能自由行走皇城的人扶植,对她们来说是机会。星河望着长空叹息,等她得了空,还得上中宫去一趟,巩固交情是一桩,另一桩要紧的,是去瞧一瞧那位闻长御。   手指下意识摩挲蜜蜡珠串,蜜蜡的质地温和,贴着掌心,轻易便焐得发热。她这会儿牵挂太子,也不知他会不会受什么委屈。其实担心很多余,凭他的圆融和新后的隐忍,这样和乐融融的大宴上不可能让矛盾凸显。她只是担心,皇帝那头会不会因枕头风,出什么新花样。毕竟左昭仪的老生常谈,必定及不上新人不经意地一个娇嗔。在宿家还没和新后达成共识前,中宫对皇帝任何的煽动,都是极危险的。   她等得焦灼,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难道被信王拉到武德殿去了么?正胡乱猜测着,看见宫门上有小太监引着羊角灯进来了,她这才松了口气,匆匆赶下丹陛迎接。   太子打老远就看见她站在殿门前,要是回来没见她的身影,他倒又要不痛快了。可灯笼映照出那曼妙的轮廓,总不住朝这里张望。夜里那么冷,又下霜了,她连件大氅都没披,他开始忧心,只怕她要着凉。   她迎上来,他先牵了她的手,一摸之下果然冰冷。他皱了眉,“谁叫你在外头等了?把自己当鹿鹤同春?”   所谓的鹿鹤同春,是宫门前一左一右摆放的巨大石鹿和石鹤,风吹日晒都在那里,石头疙瘩当然不知道冷。他一开口准没好话,倘或换个说法,说“你怎么在外头站着呀,可心疼死我了”,这么着一来,星河就觉得受用得多。   她把手扽了回来,“您暖和不就成了吗,臣是石头,石头不怕冷。”   太子一听有缓,就算她口气不善,但戳在丹陛上盼他回来,即便是个石头,也是块儿望夫石。   他心里暖烘烘的,重把小手拽过来,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往上头呵热气儿,一面说着:“我给你暖和暖和。”   星河倒笑了,“怎么当得起主子这么抬举。殿里备好了酒菜,您在安仁殿里吃过没有?”   太子说只用了两块点心垫垫,“这不是留着肚子,回来和你一块儿吃饽饽嘛。”   两个人相携上了丹陛,身后的德全啧啧赞叹着,瞧这亲热劲儿,到底是小两口啊。往常东宫女尚书拿大,他这个总管太监还不服气过一阵子。现在看来,那时候没和她过不去,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抉择。不管现在怎么蹦达,等将来该生孩子的时候,还不得老老实实晋位吗。就凭宿家的地位,只要太子请旨,一个太子妃是跑不掉的。有爷们儿爱着就是好,德全吸了吸鼻子想,这点哪怕上官家门第再高,太子爷瞧不上,该蹬下床,照样还是蹬下床。   抱着拂尘提着袍裾,他从边路爬上了丹陛,站在掖门前击掌,传令温在后头小灶上的热菜送上来。太监们捧着盅盘鱼贯进了殿里,试吃的太监一样里头择一点儿验过了,主子爷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月牙桌摆在前殿,一溜殿门都大开着,旁边供着炭盆,不会觉得寒冷。星河说:“这儿能看见烟火。”   太子从没研究过这个,他一直觉得这四方城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站在这城的哪一端,都窥不见外面的凡尘俗世,除非登高上角楼。   横竖不管能不能看见烟火,总之是她的小情趣,太子爷也从善如流。两个人对坐下来,一把龙吐珠的铜壶在炭盆上温着,他取来各自斟了一杯。鉴于她的海量,这回可不敢硬碰硬了,叮地撞了一下杯,“小酌即可,豪饮我怕乱性。”   星河冲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未必没有心领神会的狡黠。   太子觉得有点扫脸,喝酒输给一个女人,是他一辈子的耻辱。他窝囊地嘬了一口,花雕没多大劲儿,加了点红糖,很好上口,让他找回了一点自信,“今儿夜里一块儿守岁吧,明儿我陪你回家,怎么样?”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她一拍大腿,“说定了。”   太子笑得很文雅,“不到子时,谁也不许睡。”   守岁这种事儿是旧俗,历年都干的,不过今年陪同的人不一样罢了。星河应得豪迈,复给他夹上两个饽饽,“留神咬,万一咬到了铜钱,那您就要发大财了。”   太子发大财,国库充盈么?想到棘手的朝政就痛快不起来,但再一瞧跟前人,不痛快也得抛开了,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星河打量他神情,问:“主子先前侍宴,一切都顺利么?”   他说顺利,“现如今还没什么苗头呢,自然一切顺利。”   “您瞧惠皇后,待您客气么?”   他失笑,“哪能不客气呢,这才刚上台,又是我保举的,有什么说头也得过了这程子。只是我告诉你,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你多加留意些,总不会错的。”   星河应了,心里总在琢磨皇帝幸了中宫长御的事儿。原本不说,是不想给他添堵,后来又生私心,想给宿家留后路。现如今是想说也不能说了,错过了回禀的最佳时机,那就只能把话咽回去,一切等事到临头再作打算。   又是一轮推杯换盏,这回是星河劝酒,太子推辞不迭,“我不成,酒量欠佳,在您跟前不敢现眼。上回领教过了,这回自己小心,没的喝醉了,又让你对我为所欲为。”   她嗔起来,“胡说,我还把您从城墙上背下来呢,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再说我后来也没对您干什么,趁乱薅了一把而已……又不是没薅过,发小不该计较这些。”   说的也是,楼越亭还让她看见过屁股蛋子呢,自己的小鸡儿也不知她瞧真周没有。她老小鸡儿小鸡儿的,估摸着也是含糊一瞥,要是瞧仔细喽……太子可不认为她能说得出那个小字来。   其实她的胆子还是不够大,太子慢慢喝酒,自己琢磨。两个人就差点儿火星子,都到了年纪了,瓜也熟透了,拿手指头一蹦就该裂开,还等到这会子!她的脑子是木鱼,他得时不时敲一敲,要是那木鱼是实心的可怎么办,他是不是还得想辙钻木取火?这丫头,实在太叫人寒心了。   他咽了口酒,壮了壮胆儿,“发小不该计较是不错,我也从来没计较过,要不早让你负责了。咱们话先说在头里,没有那一层,你怎么薅都无所谓,我挺腰子接着。要是有了那一层,你得抛家舍口的跟我,我不是那种吃完不擦嘴的人,你跟了我,就是我的人,明白吗?”   星河定眼瞧他,“又撒癔症了。”   他说大胆,“没有!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咱们处起来不忌讳,万一哪天擦枪走火,你就好好爱我,成吗?”   他说这话,不知为什么,星河忽然觉得想哭。这十来年被他欺负,被他折腾,都没叫她这么难过。明明一句玩笑话,却让鼻腔盈满了涕泪的酸楚。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隔着一层水雾,看他的脸也模模糊糊的,“主子,您就这么缺爱吗?我的您也要?”   他说要,“你知道这世上没谁真的爱我,也只有发小……兴许念着点儿一同长大的情义,能够真心待我。”   可是他也说了,要抛家舍口的跟着他,充了后宫,外头的娘家就像前尘往事一样,该断的时候就得断得干干净净。   她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是为了什么呢?为的还是将来宿家有路可走,谁让当初他爹上错了船。现在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因为知道以太子的性情,绝不能让他们全须全尾儿地活着。就跟那鲤鱼精似的,想做人,就得脱层皮。她甚至悄悄谋划过,自己好好揽权,如果将来哪天他的地位动摇了,至少自己有能力保住他。但要是换个处境呢,她没有把握,一位帝王,能不能容得下曾经意图篡权的外戚。   酒入愁肠,心灰意冷。她卷起袖子和他碰杯,“干了。”   他捏着杯子说:“你还没答应我。”   她想了想,到时候再说吧。她以前一向懂得未雨绸缪,现在不知怎的,开始变得优柔寡断,喜欢走一步看一步。   小鸟依人,她做不来,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肩头,“您放心,不到那步,我也真心待您。”   这话是真是假,很难估猜,反正最后还是回避了,他不由感到失望。   如果不是碍于她,他早就快刀收拾宿家了。一位内阁大学士,一位枢密院副使,虽然可能费些手脚,但要扳倒并不那么难。可是宿家倒台后她怎么办?犯官之后,再想留在东宫,简直是痴人说梦。她会同罪,会被杀头,就算保住了命,为奴为婢不能伴在他身边,他荡平了前路,就只剩闷头前行,再也看不见风景了。   她的手腕子上还戴着他的蜜蜡,他瞧在眼里,觉得两个人至少是契合的,终究各自都有不忍,那就是说还有救。天上突然传来一声长啸,两个人都转头看,小小的一方天幕上有金芒扶摇而上,啪地一下炸开了,五彩缤纷的触角四外扩散,照亮了半边星空。   相视而笑,愉快地碰杯,今天是个好日子,别想那些不高兴的事儿。   菜有些凉了,一盘饽饽都见了底,谁也没吃到铜钱,东宫的典膳厨,办事一向这么不靠谱。   毕竟天还冷着呢,坐在大殿门前,连炭盆都拯救不了。太子搓搓两臂,“咱们上里头去吧,里头背风。”   反正也吃完了,让他们把菜撤了,漱了口,跑到西边的暖阁里呆着,一样守岁。   德全安排人送了干果和糕点来,就搁在南炕炕桌上,两个人分坐两旁,看看时辰,子时就在眼前了。把菱花窗推开,京城迎新年的阵仗,只有在交汇的那个点,才能得到最爆炸性的体现。可是更漏滴答,这东西就和典膳厨一样不靠谱,等水平面下降到标准,得有一会儿工夫。窗户里的冷风嗖嗖地刮进来,太子吹灭蜡烛,拉了两床被子一人一条披盖上。周身严实地包裹起来,就露一双眼睛在外头,两个过完了年就二十三的人了,干起这种傻事来,依旧觉得非常快乐。   “你猜今年前朝放几响的?”   星河说:“肯定三十六响,往年都是这样。”   太子却摇头,“咱们打个赌吧,我猜是五十八响,谁赢了就挨亲好吗?”   这个人,何时何地都憋着坏。她横扫了他一眼,“凭什么赢了挨亲?不是应该输了挨亲吗?”   太子说也成。   星河的脑子一下又成了浆糊,细细琢磨一下,怎么觉得自己上套了呢?这样的输赢有什么意义,还不都一样?   她想再打个商量,“我觉得这个赌注有问题……”   太子裹紧了被子,“谁反悔谁是王八。”   她顿时无话可说了,朦胧间看太子,那双眼睛里发出兴奋的光,在昏暗的夜里灼灼发亮。反正这回不管输赢,他都能占便宜。星河起先还嫌他狡诈,后来想想两个人都这么熟了,纠缠不清多少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于是一本正经等结果,当子时一到,万家鞭炮齐鸣的时候,太极殿前的天街上也开始燃放烟花。御供的东西和民间用的不一样,花式更繁多,色彩也更绚烂。   空中浓艳的光,把身上披挂的被褥染成了七彩的,宫里的烟花,每一朵持续的时间,都比普通百姓燃放的要长。两个人巴巴儿仰头看天,一、二、三……数得认真且执着。数到三十七的时候,星河已经没戏唱了,万分失望的样子。嘴里喋喋说着:“哎呀,数儿不对啊……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六、二十七……”胡搅蛮缠。   太子完全不为所动,他一个一个,数得斩钉截铁。   星河见打不开岔,打算耍赖。去拽他的被子,他一动不动任她拽。烟花放得差不多时,后续的力道会越来越弱,可太子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最后的那一响,简直让他用尽了所有运气,“五十八!”然后等待,一切归于寂静,他蹦起来,“宿星河,看看爷猜得准不准!”   星河唉声叹气,嘟囔着:“凭什么多了二十二响!”   太子苦笑道:“你忘了,新封的皇后,怎么都得普天同庆。”   丧气的事儿不想提,反正现在得兑现赌注了。他抱着胸问:“是你亲我,还是我亲你?”   星河琢磨了下,“我输了,你亲我。”   “没想到,你还是个挺讲信用的人。既然如此,把被子放下,准备受罚吧。”   可是她裹紧了不肯松手,太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张脸从被卧里抠出来,“愿赌服输,别叫我瞧不起你。”   她闭着眼睛大喊:“您瞧不起我吧,我认了。”   可就算瞧不起,该亲照样得亲,他的意思是亲完了再瞧不起也可以,她却觉得分外恐惧。太子简直受不了她的鸡猫子鬼叫了,捂住了她的嘴低喝:“你想喊得人尽皆知,以为我床上骁勇,大败你三百回合?”这样才顺利让她噤声。   其实有什么呢,不就是亲一下嘛,跟没亲过似的。她顺了两口气,把脸凑过去,“喏,亲吧。”   他顺势而为,捧住了她的脸,对准她的嘴,没有经得她的同意,就那样亲了上去。   不是上回酒醉后的放浪,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没品出味儿来就下肚了。这回是存了心的,要好好的,扎扎实实的亲一把。太子把眼睛都闭上了,感觉到她浅浅的鼻息,那唇温暖柔软,和他想象的一样。贴上去那会儿就觉得销魂蚀骨,这种哑亲和那种亲出响动来的,压根儿是两码事,他心里管那种叫香嘴,这种可以称之为吻。   大年初一的头一刻,他吻上了喜欢的人,今年的运气肯定比吃着夹带铜钱的饺子要好。至少情路上起了个好头,接下去他能更有信心地耍流氓了。女人就是这味儿,带着香甜,亲之不足,会上瘾的。反正他很陶醉,懵了半天的星河好像才回过神来,渐渐有了挣扎的迹象。他酒壮怂人胆,一把将她困在怀里,打算好好告慰多年来的一厢情愿。   太子吻个女人,又怎么样,别说吻,就是直接睡了,又怎么样?星河起先很难堪,可是见他专心致志,又不好意思抗拒得太厉害,没的扰了他的雅兴。本来这些启蒙的事,就是宫中女官的责任,她是女尚书,确切地说,并不比司寝、司帐等高洁多少,只要太子需要,什么都得豁出去。   他像找到了个新玩意儿,气息嘘嘘,意乱情迷。拿她作为尝试的对象是看得起她,她要知道感激主子的抬举。其实说实在的,他长得好看,身形修长匀停,又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和他亲一亲,并不辱没了她。既然要试,两个人都是头一次,互作范本,也不是不可以。   全情投入,他步步紧逼,她曲意逢迎。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圈住了他的腰,她紧一紧手臂,他就得寸进尺,这样唇齿相依,亲起来真的很有意思。   以前一块东西两个人分着吃,都嫌沾了对方的唾沫,吃得老大不情愿。现在这个问题完全不存在了,亲热到了极点,一个麻子都是一朵花儿。   太子觉得就这么亲着,他能亲上一整年。他花了好大的定力才没把她扛上床去,可这滋味实在让人欲罢不能,他亲得腿也哆嗦了,这么下去要挺不住了,捧着她的脸艰难地分开,问她:“好玩儿么?”   她嗯了声,腿颤身摇,偎进他怀里。他握紧了她的手,粗喘两口气喃喃:“早知道这么好玩儿,也不等到今儿了。”   捋捋她的发,这回更有小情儿的味道了。原先他是想,打赌打赢了,骗她亲他一口,没想到她自己傻,非要倒过来。这回是无心插柳,有了这层,可不单是发小这么简单了。有谁见过发小还带亲嘴的?   紧紧抱着她,太子隐约带了点哭腔:“星河,我鼻子直发酸。”   星河眨掉了眼睛里的泪,“我也是。”   “那接下来的事儿你还想试试吗?”他有些不好意思,“要是愿意,咱们生米煮成熟饭得了。”   就这么煮了,往后也得夹生。不就试了回亲嘴吗,没必要亲到床上去吧!她摇摇头,“我今儿不想煮,您很想吗?”   他自然是想的,可她不愿意,他也不能霸王硬上弓。于是包容地笑了笑,“不煮就不煮吧,等下回,实在想了,咱们就试一回,好么?”   星河也不矫情,她说:“使得。”   就这么,两个人都觉得彼此间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说不清楚,石墩墩的,压在心上,叫人喘不上气儿来。 第48章 双燕归来   转天就是大年初一,过年这几天不用忙政务,是一年间最高兴的时候。   早上起来,漂漂亮亮打扮上。穿了粉白洒花的对襟褙子,鹅黄十样锦的玉裙,敷上一层粉,再点了口脂,到前头和大伙儿贺新禧的时候,大伙儿都觉得今天宿大人变了个人似的,都快认不出来了。   星河自然有她的欢喜,今儿说好了要回去的,十来年没回过的家,不知道还是不是记忆里的样子。虽说家里都放心,她在宫里吃穿不愁的,仕途又顺畅,但过节还是得有个过节的样子,要打扮得喜兴儿,没的她娘又唠叨,说她女生男相,从小皮实欠打。   终究是个女孩儿啊,女孩子官场上就算吃得再开,也有她爱美和柔旖的天性。脱下官袍换上红妆,是她不甚多彩的生命里唯一的一点乐趣。   茵陈对她的打扮给出了最高的评价——仙女儿似的。看看她的耳坠子,觉得不错;再看看项圈,觉得不错;就连她嘴上点的口脂,她都觉得这颜色出奇的好看,自己无论如何衬不出那味道来。   “您的衣裳是内造的吗?怎么这么工细呢。”她扯了扯自己柿子红撒金的小袄,“早上我还觉得我能艳冠东宫,现如今瞧见您,我算是没念想了。”   德全在一旁上眼药,“您啊,正长个儿呢,姑娘最不好看就数您这时候。别着急,等过了这两年啊,您自然就长开了,到时候也像花儿似的,水灵水灵的。”   茵陈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总管,您和我有世仇还是怎么的?每回都捅我肺管子。”   眼见要变脸,星河忙打圆场,“今儿可是初一,不带生气的。”一头让人布置饭食进来,笑道,“大总管和你打趣呢,十五岁正是大好的年纪,到了我这么大,可日渐黄昏了。都二十三了,老啦。”说着真有了桑榆向晚的悲凉。   茵陈嗤地发笑,“您真爱逗闷子,我到二十三有您这么好看,让我明儿就二十三。”看见德全一脸鄙夷地出去了,她转头搂住了星河,“星河姐真好,说了陪我单吃的,不耍赖。”   星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香饽饽,个个追着要和她单独开小灶。昨儿是太子,今儿又是茵陈。她给她理了理刘海,温存道:“我下半晌要家去,你在宫里乖乖的,别和人闹脾气,知道吗?”   茵陈一听不对劲,“您怎么能家去,宫女子不能回家过节的。”   她话音才落,那头有人接了话茬,“我说能就能,规矩不都是人定的吗。”   太子没有进来,不过站在檐下透窗看星河。今天的小情儿确实好看,这俊俏模样再加上昨晚上的吻,想起来就叫人发慌。太子不知道新婚是什么样的感觉,反正他现在的心情,就跟刚成了亲没什么两样。媳妇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他带她回娘家,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她需要着,所以即便宿家是个狼窝,他今儿也非得走一遭了。   茵陈见了太子,到底老实了,规规矩矩行了参礼,但还是对他的不走寻常路感到不忿,“既然这么着,主子也发个话,让我回家过节得了。”   太子说不能,“宫人随意出宫,万一身上夹带了不该带进来的东西,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星河姐怎么能?”   她倒并不是较劲,只是不愿意星河离宫。她要一走,自己又得落单,这阖宫上下她谁也瞧不上,唯有星河。好容易放春假,她又要回家去,想起这个,茵陈就很绝望。   太子却觉得她和星河比,有些不自量力。两头的情分不一样,能并排摆在一道计较吗?他漠然看了她一眼,“星河有我看着,我放心。”   茵陈知道和太子讨不着便宜,纠缠下去也是枉然。转而和星河撒娇,“姐姐,您带上我吧,我也上您家过年,成吗?”   星河被她摇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原想和太子商量商量的,谁知一转头,他人已经走远了,瞧这态度就知道,定然不答应。   她无奈对茵陈笑了笑,“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愿意带着你。你好好当差,等满了十年,也能像我似的回去过节,啊。”   几乎就是哄小孩子的语气,听得茵陈很难过。扭头看看,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既然不能一道回家,一道吃顿饭,也算是补偿吧。   太子对茵陈的黏糊很是纳罕,他一直在琢磨,这个女侍中进了东宫究竟起什么作用,难道就是为了拖累星河,分散她的注意力吗?真是千算万算,自己防着楼越亭,防着霍焰,到头来竟还要防茵陈,究竟是星河太招人爱了,还是自己太倒霉?也不知这上官茵是个什么怪物,自从被他轰下了床,之后就再也没有对他表现出哪怕一丝的兴趣。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正是对爱情浮想联翩的时候吗,怎么她的浮想联翩好像用错了方向,转移到星河身上去了呢。   “我觉得上官茵不大正常,往后你同她保持点距离。”回去的路上他和她这么说,“好好的姑娘,对着男人含情脉脉倒罢了,对着你两眼放光,那不是乱套了吗?”   星河觉得他鬼扯,“您的眼睛有毛病吧,她才进宫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和谁都混不到一块儿去。同臣职务相当,所以能说上两句话,到您嘴里就成这样了?”   反正太子瞧她很不顺眼,“她一撒娇我就浑身鸡皮疙瘩乱窜,这又不是在她上官家府上,是我东宫!东宫里不能有这么不男不女的妖怪,你想想法子,赶紧把她送到老四那里去。”   星河简直服了他的说风就是雨,虽然确实琢磨着要把人派去伺候信王,可就因为茵陈同她交好,便急赤白脸地撵人,这也太说不过去了。然而主子发了话,她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呢,只得叹了口气道:“回头臣来安排,现在还是大正月里,调动了不好,等过了这个年再说成吗?”   太子的心如三月春风中的柳条,摇过来荡过去,所思所想全在她,她问成不成,有什么不成的。   两个人坐在一架车里,肩抵着肩,腿靠着腿。想起昨晚上那尝试性的一吻,都觉得有些尴尬。   所以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呢,发小显然不止了,但恋人似乎又差一截。就算太子心里早就认定了,星河那头死不认账,他也没有办法。喜欢一个人,总会默默受些委屈。要求多点儿,怕她觉得他缠上她了,万一弄得她害怕,回头要生嫌隙;要求太少,又怕她觉得他不看重她。昨晚上这样的举动,只是年轻人寻求新鲜的一时冲动,没有真正想过和她天长地久。   天地良心,真是坑死人。太子紧紧握住了双手,装作寻常模样问她,“衙门里有三日休沐,今儿头一天,还剩两天,你打算怎么过?”   她说:“今天回去先和家人叙旧,陪我侄儿放炮仗。明天兴许要跟着挨家挨户递名帖拜年,后儿我想上国公府瞧瞧曹瞻的那个私养儿子……”   话还没说完,太子就拔高了嗓门:“什么?还要上霍焰府上?宿星河,你对他还没死心?”   星河讷讷地,心说她从来就没死过心,何谈“还没”呢。可能叫人说起来,和太子都那样了,再惦记别人太不要脸。但她贼心不死也是事实,不说一个杯子配四把茶壶,就一个杯子预备一只备用的盖子,好像……也……说得过去。万一现在的盖子碎了,她总不能敞着口,再上不了茶几吧。   “主子,做人得讲道理。人犯处置都由控戎司承办,这一个是漏网之鱼,我得防着霍焰把孩子悄悄送回曹瞻手上。圈禁的是他们夫妇,要是再叫他养上了孩子,那朝廷的威严和法度还顾得成么?”她谄媚地笑了笑,“我这是心系朝廷,连休沐都念念不忘,您应该在朝堂上夸夸我,让满朝文武知道我的业绩。”说着又低下声去,颇不平地喃喃,“说什么锦衣使是二品官,其实这男人的天下还是容不得女人当官,要不怎么不叫我上朝?”   这个确实是没法儿,古往今来没有女人上朝的先例,对她可能是不公平的,但对于太子,这样才最好。满朝才俊可不少,一股脑儿全堆到她面前,她挑花了眼怎么办?再说她将来必然还是要回归内廷的,抛头露面太多了,他实在受不了。   他敷衍着:“等将来……”   她两眼骤亮。   太子咽了口唾沫,“我再夸你。”   星河瞬间气馁,本以为他说将来争取让她上朝的。她不大高兴,扭头看窗外,太子拿肩顶了她一下,“星河!星河!”   她堵着气说:“干嘛?”   太子本想说到家还有程子路,可以找点有意思的事儿干的,结果看她满脸的不称意,没敢开口。   彼此都沉默,只听见车轮碾压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的手搁在膝头上,三镶三滚的袖襽下,是玉做的柔荑。太子心里砰砰地跳,鼓起了勇气握上去,不管她惊讶的目光,把那指尖攥在掌心里。后来被她瞧得恼怒了,恶声恶气道:“你就没一点儿姑娘的模样,爷们儿抓了你的手,你应该娇羞才对。”   这么熟了,怎么娇羞得起来!星河说:“您抓着我,真有点儿回娘家的感觉。”   本来就是的,回头到了宿家也是这样,就是叫他们瞧瞧,让他们误会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是没想到,身边这个缺心眼儿的,到了家门口跳下车,居然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礼,“多谢主子恩典。我到家了,您回宫去吧。”敢情以为他闲着没事儿干了,专门送她这一程呢。   宿家人在门房的通知下都赶了出来,本以为是姑娘回家来了,一见门外停着太子车辇,便都有些慌神。   宿寓今隔帘长揖,“太子驾临,臣有失远迎了。既到了寒舍,就请屈尊入内一坐吧。”   宿太太在边上尽给星河使眼色,“请主子进家呀,你这孩子……”   星河只得重新调转了话头儿,“要不您进家坐坐吧,寒门陋室,还请主子不要嫌弃。”   嫌弃是不至于的,宿家曾经也有大家业,后来祖辈上分了家而已,哪时想集结起来,也是一呼百应。他往年例行到几位内阁重臣家拜访,其中也有宿家。不过以前只在门外递名牌,没有赏脸进去一坐,今儿这狼窝里有星河,他不光要坐,还要住下呢。   太子爷下车来,满脸含笑,“今儿不是代表朝廷,宿大人和夫人不必拘谨。”抬眼看见了大舅哥,宿星海眼下有青影,估计这段时候过得够呛。他们一遭罪,他就高兴,虽然有点不厚道,但他还是没忍住,笑着同星海寒暄,“副使精神头儿不济啊,遇上什么烦心的事儿了?”   星海尴尬异常,支支吾吾含混过去了,让到一旁比手,“天儿怪冷的,太子爷里面请吧。”   太子被簇拥着进了大门,外头东宫禁卫转眼便将宿府围成了铁桶。   太子是储君,驾临蓬门,必定要以君臣大礼相见。宿家上下不论老幼,齐齐赶到厅堂跪地迎接。太子坐在上首,颇有君子之风,安然受礼后上前虚扶了宿寓今和宿太太,笑道:“今儿是送妞回来,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走。到了家里就不要拘礼了,横竖也没有外人。”   宿寓今喏喏道是,他的心里总有些忌惮,这位太子爷是有城府的人,面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单只这禁军包抄的架势,就摆出了大阵仗,叫外头知道他和宿家走得近。这回亲临,不知又憋什么坏,朝堂上你来我往多少次了,他谈笑着就解了局,所以这回八成也没安好心。   宿太太呢,依旧沉浸在女婿上门的喜悦里。她是个安贫乐道的妇人,不存什么坏心眼儿。宿大学士和一双儿女在外呼风也好,唤雨也好,反正她的世界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她含饴弄孙,玩儿得久了,盼着有外孙子可以供她一乐。太子爷就立场来说是对头,可要论女婿人选,挑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来。他们在外头闹得惊天动地,那是他们的本事,到了家里,这家她做主,就得老老实实听她的安排。   她忙活起来,吩咐给炭盆添炭,让厨房里赶紧预备好酒好菜,要款待这位身份尊贵的未来姑爷。不管别人怎么想,她一直觉得太子爷继续当着太子也挺好。将来顺利继位,星河当皇后,她和老头子在家带孩子,星海别干武职了,干个文官儿也不赖。可惜人人想法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顾忌。人啊,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儿,野心只会越来越大。当然也有骑虎难下的无奈,但说到底,还是不满足于现状,想一手遮天,想把这主宰江山的大权拿下。   宿家人除了快乐的宿太太,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太子瞧在眼里,不以为然,反正他自己是很放松的。看看奶妈子手里的孩子,两个年纪相差不大,据说一个是正房太太生的,一个是刚提拔的如夫人所出。要论着辈儿,太子觉得自己是个姑父,于是他招了招手,让两个奶妈子抱着上前来,随意逗弄了下,转头问星河,“压岁钱呢,你预备了没有?”   星河忽然就呆住了,外头面面俱到,家里竟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忙说现在就包,太子说不必,一使眼色,善银掏出两个做成锦囊样的红包儿,里头各装了一金一银两个小元宝,挂上孩子胸前的纽袢子,笑着说:“这是咱们主子爷给两位小爷的红包儿,盼着小爷们快快长大,念好书,名扬四海,将来入朝做高官。”   星海的正头夫人敬谢不已,太子瞧了她一眼,很温婉可人的模样,颜色不及星河惊人,但也颇具“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韵。   主子比奴才想得周到,奴才应该自觉扫脸才对,可瞧星河的样子,却是一脸心安理得,看来她和太子是不见外的。宿太太看在眼里觉得满意,吩咐星河,“你在跟前好好伺候着,我同你嫂子上厨里瞧瞧去。”   星河冲太子一笑,“让爹和哥哥陪主子说话儿,我去帮娘的忙。”嘴里说着,勾着母亲和嫂子出了堂室。   这会儿终于可以好好同娘撒回娇了,她抱着母亲的胳膊一顿腻歪,“我在那里想死娘了。”   她母亲冲她嫂子直乐,“还说呢,控戎司离家十万八千里,非得跑上三五个月才能回家看看。这会子抹了蜜,谁信你的。”   星海的太太忙解围,“姑娘衙门里差事忙,且毕竟在宫里当值,不好随意回家来,明里暗里都有眼睛盯着呢。今儿大年初一,主子陪着回来,不知多大的荣耀。”   星河嘻嘻笑了,“还是嫂子知道我。”   这位嫂子其实她也是头一回见,但侄儿都养了,就是自己家里人,自然有种亲厚的感觉。那一笑一搂,心很快就近了,正待说话,后厨里传出个声音来,怯怯道:“太太,扎蹄蒸的时候长了,还上桌不上?”   星河回头瞧,一个穿着杏色对襟袄,挽着头的小妇人腼腆地站在门前,模样很周正,个头也高挑。星海太太忙招手,说厨房里的事儿不必她支应,推到星河跟前让她相看,“这是我家里带来的人,如今跟了你哥哥,才生的二少爷。”   通房丫头扶上来的,谈不上体面不体面,在正头主子面前自发就矮了一截。待屈膝向星河行礼,星河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是哥哥房里人,我可受不起这个礼。咱们家不是那种陈旧的人家,不兴那一套的,快起来。”   一时移到厢房说话,提起了那位暇龄公主,星海太太一脸为难,“姑娘说我怎么办才好,她老来,来了就是尊大佛,谁也搬她不动。要换了平常人,早把她轰出去了,可这位是公主,死乞白赖的,连你哥哥也没辙。我就想着,不成咱们让她得了,天底下也没个公主当妾的说法儿。回头一状告到皇上跟前,给我家里定个什么罪,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星河宽解说不怕,“你是出了阁的,早不和娘家相干了,祸害你娘家也是枉然。女人犯七出才能休呢,你们本本分分生儿育女,她硬要上门,就让她做妾得了。”   宿太太也头疼,“活长了这么大,没见过这样儿的。今儿初一,不知怎么没来,兴许看见门外有东宫禁卫,知道太子在呢,来了又折回去了。你是不知道,她一到,咱们家就鸡飞狗跳,好歹是位公主,怎么这么不知道害臊。”   要是知羞耻,也不至于和兄弟俩搅合到一处去。星河没法子可想,这种事儿没谁说得上话,只有看星海自己的本事了。   一屋子女人都十分郁塞,宿太太抱怨:“怎么没人收拾这主儿?要是我的闺女,我死了都得叫她气活过来。她那娘,现在也说不响嘴了,她怎么还那么横呢……”说着想起星河来,“你同太子爷……啊?暇龄公主上回说起你们的事儿,说你自己都认下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星河闹了个大红脸,推辞说不过是玩笑。她嫂子体人意儿,“姑娘当值有她的难处,毕竟那是太子爷,谁也不敢违逆不是?”   横竖解释不清了,让她们觉得这事是真的,将来也有好处。她得防着太子万一落了下乘,她光靠发小的名头护不住他。但要是彼此那上头纠缠不清了,她在爹和哥哥面前也好争取,她的男人,谁也不能害了他的性命。   所以有些事就是这么环环相扣,她这头没撇清,太子在这儿赖到入夜也不想回宫。怎么办呢,宿太太说:“我们家可没那间屋子能供太子爷留宿……”看看星河,“要不领你院儿里去得了,别处也不放心。”   星河觉得很为难,“还是劝劝他,请他自个儿回宫的好。”   “别介。”宿太太斜着眼儿瞧她,“好容易来一回,怎么能轰人呢。留下吧,把人领你屋去,都是簇新的褥子,干净着呢。也别推辞了,娘是过来人,心里明镜似的。太子爷今儿和你睡,就这么定了。” 第49章 金戈铁马   要说接待一位太子,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不说旁的,就说吃,平时一家子聚拢来,宿大学士拿起筷子用了头一口,接下去大家就可以随意了。现在呢,菜是上了一桌,太子爷在那儿坐着,大家围成一圈站着。星河再一次充当起了试吃的重任,端着碟,举着箸,问太子爷,“您喜欢吃什么呀?”   太子指了指那个炒肉,她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嗟叹着,家里的菜,就是不一样!   太子眼巴巴看着她,“好吃吗?”   她说好吃呀,“您还喜欢什么?”   太子说:“那个豆苗儿。”   星河又夹了一筷子搁在嘴里,边嚼边点头,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她,太子问:“怎么样?”   她说:“味儿太对了。”   可光她一个人吃,试菜也不是这么个试法儿,不是应当她吃完了没毒,然后就呈敬给主子吗?太子在桌旁坐了半天,饥肠辘辘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干等着。   上家里来的客,万一有个好歹,全家都担待不起,所以试菜不假他人之手。其实太子是放心的,这会儿给宿家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他有任何不利。但星河这种“要死先死我”的态度,让太子觉得很慰心,他不是没带贴身的太监,她非坚持自己上阵,虽说可能也有中饱私囊的嫌疑,但大方向来说还是积极的。   终于星河发现这样做有点亏心,她冲太子抿唇笑了下,“要不我全吃一遍得了,您说呢?”   太子有气无力地点头。   她又冲家里人满含歉意地微笑,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下,把桌上所有菜色都尝了一遍。   一轮吃完,基本也饱了,大家又专心等她的反应,她红着脸静坐,等了半天没有中毒的迹象,太子抬手招呼,“我来贵府,倒弄得大家都不自在了。今儿是大年初一,本就一家团圆的,我来凑个趣儿,诸位别笑话才好。坐吧,今儿不讲什么尊卑,大家同席。”   众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团团坐下了。星河立在他边上侍宴,宿太太让她再吃点儿,她只管摇头,连汤都喝不下了。   外头又在放炮,她扭过头朝门外看,烟火升空时尖利悠长的声响,像插入苍穹的利箭,直上九霄。她还记得小时候和楼家搭伙过年,她不敢放炮,又爱看,硬逼着越亭给她点引线……想起越亭,她心里就一阵怅惘,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楼家就在隔壁,后院的小门应该还可以穿过去,然而太子给他做了媒,这会儿没准人家上丈人爹家拜年去了,她就是偷着过去瞧他,也未必遇得上。   正思量,外面传来孩子的呼喊,唤起了幼时聚在胡同里追赶笑闹的回忆。她被勾走了魂儿,站着也心不在焉,不住往外探看。太子转头瞧她,“怎么了?”   她腼腆笑道:“我想出去看人放炮仗。”说着嘱咐她哥哥,“主子酒量有限,千万别劝他多喝。你替我看顾着点儿,我去去就回来。”言罢没等他们点头,飞快跑出去了。   临街的门开启了一道缝,她从那缝里偏身挤了出去。宿家的门前是一片开阔地,毕竟官宦人家,和寻常家子是不一样的。走出去二十步远,边上有条胡同,里头人家儿门对着门,门前都挂着迎新的灯笼,把整条胡同染成了水红色。孩子们把小鞭夹进任何能容纳的空间,墙缝里,砖沿下。然后点燃,啪地一声,动静能扩大数倍。男孩子们不亦乐乎,女孩子就在边上站着,捂住耳朵,含笑看着。   真好,这个年纪,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星河旁观良久,想堵耳朵眼儿,又觉得不大好意思,勉强壮胆儿硬撑。瞧了半天,听见身后有人招呼,扭头一看宿府的大门开了,下人搬了好几个焰火出来。正纳罕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太子捻着香头递给她,“都给你预备下了,看人家玩什么趣儿,自己放吧。”   星河冲面前的焰火干瞪眼,手里的香头也像烫手山芋似的,捏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抬眼看看他,“我不敢啊。”   太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儿?”   她把香头又塞回他手里,“要不您放吧。”   边上围了一圈孩子,小鞭怎么能和焰火比魅力呢,一块儿起哄:“放一个、放一个……”   大胤王朝的太子爷,从来没有放过烟花,宿家人又很知趣地不来凑他们俩的热闹,这回他是进退维谷了。善银在边上提点,“主子爷,瞧见底下那引线没有,点那个。点完就跑,留神别叫它炸着您。”   太子没法子,撩起袍角嵌进腰带里,迈开了长长的弓字步,一脚在炮筒前,一脚离得老远,以便点燃后能快速退回来。   星河在边上看着,因他那个姿势哈哈大笑。太丢人了,没见过这么胆儿小的,他们十来岁的时候玩儿的东西,他到现在才接触,那畏首畏尾的模样,实在很难把他和那位不可一世的储君联系起来。   反正不管怎么样,焰火最终是被点燃了,蓬勃的火花,声势惊人地喷射,太子静静看着,看见了孤独的自己。   大家都在仰头望天,星河却悄悄转过头来望他。漫天烟花下,锦衣的公子在天地间茕茕孑立,脸上带了些莫名的忧伤。绚烂的火光照亮他的眉眼,他眉心轻拢,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他惆怅的神情,许是又在怀念先皇后吧!   星河靠过去一些,“主子,您琢磨什么呢?”   太子说:“这焰火不好看,名字还叫我想起霍焰了,没意思得很。”   他的思想一向跳脱,星河再次败下阵来,“您这脑子,真不是一般人能赶得上的。”   太子白了她一眼,把手里香头交给侍卫,让他们接着给孩子放烟花,自己转身朝大门里去,“我累了,早些休息吧。”   星河只得趋步跟上,把他往自己院子里引。   “我娘说了,今晚就请主子在我院儿里歇着。这些年我人虽进了宫,可院子还是有人打扫,里头的东西都现成,比别处熨帖。”   所以说了,宿家除了星河,最晓事的就是宿太太。住星河的院子好,这就是说她心里是认可他和星河的,上回他搅黄了她们的会亲,看来卓有成效。   他嘴上说不挑拣,跟她进了后面的小院子。院门是灵巧的月洞门,廊檐伸展,宁静古雅,一看就是女孩儿的院落。沿着逶迤的小径前行,绕过两处花坛,是一明两暗格局的三间屋子。甫一进门,堂式正中间挂着一副画儿,上面不知画的什么东西,在幽暗的烛火下,瞪着两个铜铃一样的眼睛。   太子犹豫地问她:“这是谁的墨宝?上头那是貔貅还是猫?”   边上掌灯的婢女失笑,星河又羞又恼,“您什么眼神儿,明明是猛虎下山,怎么成猫了!”   太子背着手回头看她,“这是你的墨宝?”   她理直气壮,“是啊,我十岁的时候画的,怎么了?当时先生还夸我画得好来着,要不是后来进宫了,没准儿我还能成一代画圣!”   真是马不知道脸长,还成画圣,除非天底下画画儿的都死绝了。太子摇头,“你母亲是个神人,这种画儿还裱起来,搁在屋子正当间儿,这不是埋汰你吗。咱们读书人讲究藏拙,你母亲对你的画功倒自信。”   她拉着脸看他,“您跟着到我们家来,就是为了耻笑我?这是我的屋子,不光这画儿,还有好些幼稚的东西。要不您回宫吧,其实您就不该上我院儿里住来,没的笑坏了您。”   太子说大胆,“我就要住这儿,你敢轰我?”   “那您还笑?”她嘀咕了两句,不想和他逗嘴皮子了,转身朝里间去了。   不笑就不笑嘛,太子讪讪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组缨。跟着往卧房走,愈发发现她母亲是个有心人。她以前用过的东西,毽子、套圈儿、琉璃球,一样没舍得丢,全在高案上整齐摆放着。   她忙进忙出,叫人预备青盐手巾等,好供他洗漱,他站在那些东西前,一样一样拿在手里盘弄。十二岁前的时光,他没有出现在她生命里,那些片段只能通过这些小物件来拼凑。十二岁后的每一天,她都要和他在一起,不光在一起,还得和他生儿育女,和他一起治理这家国天下。   星河回头瞧他,见他把琉璃球捏在指尖把玩,奇道:“您小时候没见过这个?”   他说不,“见自然是见过的,也玩儿过,只是没和你一起,觉得有些遗憾。”   这人现在太擅长煽情了,这是在为继位大宝做准备吧,当皇帝的人,有时候就得满嘴跑骆驼。   她没有他那份闲心,在宫里还有德全他们一道伺候,到了这里只有她一个。她招手让把热水抬进来,捧着银盆的婢女走到她面前,羞赧地笑了笑,“主子,您还记得我么?”   星河瞧着她的脸,讶然说:“小杏儿?我进宫那会儿,你不是准备回乡了么,怎么还在呢?”   她和旧相识续起家常来,太子只好让善银接了盆儿送到里头,也不用谁伺候,自己给自己清洗。   外间还在说话,唧唧哝哝的,有种家常的平实感。太子都洗完了,端着盆儿出来泼水,她们也没理会他,不过让到边上,给他腾出道儿来。有他这么不受待见的人上人吗?他觉得有点憋屈,但也不会勒令不许她聊天。路过的时候顺便提点了一句,“我洗完了,你自己也好好收拾收拾。”说完趿着宿太太给准备的软鞋,潇洒进屋去了。   上床,女孩子睡的拔步床,床外头套个大架子,门帘一放,颇有“房中房”的趣致。宿家源于江南,到现在仍旧保有江南的生活习惯,床的最里头是装饰用的多宝阁,床头床尾各一排螺钿小柜。柜子抽屉上是云头锁的银制小拉手,抽屉一抽出来,里头搁着各式的小零嘴,像乌梅、虎皮花生、怪味大扁什么的。女孩子的闺房生活,远比男孩儿来得轻松和惬意。   褥子都是新的,刚晒过,闻得见阳光的芬芳。太子满足地躺下,看看左右,调整一下位置,得给星河留点儿空,要不然她上来多尴尬。照理说女人应该睡里头的,这样便于男人保护。可他又怕那个死脑筋觉得他没预备让她上来,临时再一犹豫,他想了很久的熟饭,又得泡汤了。   于是太子往里边躺,外面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连回头怎么调换位置的动作和姿势都想好了,只等她来。说实话同床共枕也不是头一回,今儿心情特别忐忑。好好顺两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莽撞,大家都是新手,第一次只求稳,不求快。   要说这宿家上下,只有宿太太是明白人,知道什么才是对闺女最好的。横竖跟着他又不吃亏,宿寓今要是有他太太一半的机灵,也不会闹得今天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闺女像娘,所以星河也招人待见,今晚他得把十八般武艺全拿出来,才不辜负了宿太太这片成全的美意。   等啊等,等得周身冒热气,她还没来。也许女孩子洗漱拆头得有阵子吧,他不能太心急,别吓着了她。又是良久,等到再没有人走动,世界只剩下窗外连绵的烟花和二踢脚的响动时,他终于躺不住了。   支起身,他叫了声星河,她的声音隔着屏风和帷幔传进来,“要喝水么?床上有温的。”   太子扭头看,多宝阁上确实有把做成四羊方尊形式的温壶,边上还摆着四只京瓷的杯子。他有些气馁,难怪老古话说了,上了拔步床,一辈子不下床都死不了,果然有吃有喝,能够睡到地老天荒。可他的初衷不是这样的,他今儿来,也不是为了体验拔步床的奇妙和便利,他打从一开始就是有想法的。   他又哀哀叫了声星河,这回她有点不耐烦了,“要如厕,下床左拐有个暗间,里头有恭桶,都给您铺上檀香木啦。”   太子气恼地坐起来,半天没言语。   星河睡着以前小杏儿上夜用的床,睡得也挺踏实。每家的姑娘一般都有贴身伺候的婢女,白天如影随形,晚上值夜等候传召。当然睡觉的地方离得不甚远,必须弱声也能听见,所以主子卧房外面搭个简易的铺子,晚上将就睡着,第二天不费多大劲儿可以灵活收走。   她母亲是彻底误会了她和太子的关系,毕竟进宫这些年了,天天跟在爷们儿身边伺候,要想保有完璧之身很难。这回太子又亲送她回来,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反正都是公开的秘密了,也用不着装样儿,就让他们一块儿睡得了,省得另铺床。可星河心里是明白的,家里人误会,太子危难的时候能救他一命;反过来呢,木已成舟时,宿家一旦落难,她和太子的关系,只会加快宿家灭亡的进程。不一样啊,立场不同,局势便大不一样,她不得不慎重。昨晚上那一吻,到现在她已经有些后悔了,只怕将来泥足深陷,对不起所有人。   其实星河从来不觉得自己傻,她聪明着呢,因此听见太子的呼唤,坚决不进里间去。她知道昨晚上的一时糊涂勾起他的情欲了,毕竟二十三的男人,又不是太监,有需要很正常。热乎劲儿还没过前,她自己得小心着点儿,别上了他的套,弄得自己两头难做人。   细听听,里头好像没什么动静了,不见她去,想必也消停了。她翻了个身,正打算入睡,猛看见帐外有个黑乎乎的人影站着,顿时把她吓得脑子一激灵。   “您干嘛呢?”   她刚想起身,他打起帐门挨了过来,“星河,我想你了。”   星河道:“想个蓬头鬼,您大半夜不睡净吓唬人,还想我,想吓死我?”   他也不管她怎么呲打,三下两下挤上了她的床,“生地方,我认床。”   星河说:“您这个理由实在太邪门儿了,我这床您也没睡过,还不是一样?”   太子坚决认为不一样,因为有她的地方就是他的床。   他躺下了,心满意足,朦胧间见她还坐在那里,低声道:“你不冷么?快盖上被子。”   星河看看这窄窄的铺板,两个人睡,半夜非得挤掉下去不可。她叹着气说:“主子,这是我丫头上夜的床,就薄薄一层板,两个人没法睡。您还是上里头去吧,里头地方宽敞。”   太子裹着被子一脸安然,“孤这是与民同乐,你不要阻止我体验人间疾苦。”   赶不走,真是难办,这月令也不能久坐,背上一阵阵泼水似的凉上来,她坚持不住了,只得躺下。   门外还有值守的侍卫呢,她压声道:“您睡一会儿就进去吧,夜里舒展不开手脚,比不睡还难受呢。”   “你怕挤么?”他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这样就不挤了。”   她推了两下,没能推开,那怀抱温暖,可也不能搂一晚上啊。   “您究竟知不知道男女有别?就算咱们一块儿长大的,到了年纪也不能同床共枕了。”   “除非是夫妻嘛,我知道。”他低下头,看着那双晶亮的眼睛说,“煮一煮,我明儿就回皇父,迎你做太子妃。”   星河愣住了,“您喝多了?说什么胡话呢!”   他有些失望,他的太子妃她还是不稀罕当,因为他的地位还不够稳固,没准儿哪天就被她父兄拱下台了。太长远的事儿他不愿意想,就问她一句:“煮不煮,你给句准话。”   “煮什么?”她怪叫,“您还真打算和我干那事?我白天给您办差,晚上还要陪您做饭,这日子过不了啦。”   太子气喘吁吁,她还在啰嗦,他狠狠亲了上去。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非常享受,非常顺利。她和他舌尖勾缠,一面还想抽空说话,被他摁住了后脑勺。   不可否认,都觉得很销魂,很不错。上回是一站一坐,这回两个都躺着,按理来说天时地利人和,那种想入非非的绮思,真是挡也挡不住的了。太子很高兴,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使劲儿,她也很懂得钻研和自得其乐。混乱中他的手顺着她的肩头往下,一路翻山越岭,攀上了她的臀,正想找裤腰,被她一把扽住手,抓了个现形儿。   “您干什么呢?”   他说:“煮饭啊。”   “我答应了吗?”   他说没有,“但这不妨碍我有我的追求。”   星河并不买他的账,“亲亲就算了,我是给您当陪练呢。这世上除了发小,也没谁这么豁得出去。我拿您当发小,您倒好,想睡我?”   他笑了笑,“其实我想了不只一回两回了,我好歹是个正常的男人。”   “那我给您准备的青柑您还不要?司寝司帐您不要,连茵陈那么可爱的姑娘您也不要,您非得祸害我?”她拽紧了裤腰带,“我不答应,您撒手。”   结果太子倒真撒手了,可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把她的手塞进了自己怀里。   星河傻眼了,这算什么?出卖色相吗?反正不摸白不摸,她又上下薅了两把。太子问她:“怎么样?”   “挺好。您这程子还拉二胡吗?”   她以为他新鲜过就撂下了吗?这是一项长期的磨练,他常在午膳过后拉上半个时辰,那会儿她不在宫里,自然不知道他的努力。他掬住了她,重新吻上去,她是个不错的搭档,聪明,一点就透,两个人是棋逢敌手,较量起来也有殊死的快感。然而太子很快悟出一个道理来,作为男人,想更进一步,就得采取主动,否则这样的拉锯战,她能和你玩儿上一年。   他翻身上去,把她压在身下,脑子里是庞大的执念,今天非得煮上一煮才完。猛地一击,心也颤了,要不是有裤子当着,兴许就要血溅五步。   星河被他那一击,彻底弄傻了。等回过神来才惊呼:“你这个不要脸的!”   箭在弦上,还要脸的是棒槌。他发出轻轻的闷哼,“就一回行吗,就今天一回。”   这样野蛮的求爱,是星河从来没有想过的。其实并不是不愿意,她只是想得多,他今天非要留宿,到底是存着怎样的算计。如果说机会,东宫里太多太多的机会,何必非要在宿家?也许他是故意的,让她下不来台,让宿家无地自容。   如果一个男人要在这种事上动脑筋,那未免太不堪了。太子当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复杂,但她不信,也没法子。各自都有各自的执着,练家子在床上也是浑身的蛮劲儿。星河不服输,拼了命似的和他角力,太子觉得自己喝酒喝不过她,布库未必也会输给她。于是使出手段擒拿,可又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她。   你来我往,都不让步,杀得热情似火。在星河精疲力尽快要放弃抵抗的时候,太子一沉身,轰地一声,天塌地陷,整个世界都懵了。星河甚至有种错觉,他们弄穿了地面,可能掉到地心里去了。   晕头转向从帐子里爬出来,发现小杏儿的铺板叫他们折腾断了。星河捂住了脸,“这下可好,我明天彻底没法见人了。” 第50章 黄花负酒   太子的脸色也有些尴尬,他假模假式说:“哎呀,这可怎么办!要不明儿我赔你们家一块铺板吧,让善银上内造处找去,挑最好的扛过来,你看成吗?”   星河瞧了他一眼,“我求您别搀和了,您看成吗?您赔我们家,叫他们知道您上值夜的床上来,压塌了铺板,您的脸面还顾不顾了?”   太子说:“我的脸面不重要,男人嘛,谁还不知道谁呀。”   可他们心领神会,对她来说却是羞死人的事儿。宫里天天见,回来还馋嘴猫儿似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叫那些嫂子们怎么看她?叫星海怎么看她?   她欲哭无泪,“我是遇着灾星了么,这大晚上的……”丧气地看着坍塌的被褥铺盖,觉得天都矮下来了。   太子垂袖问:“你嘴里的灾星,该不是指我吧?”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满脸“你说呢”。太子讪讪笑了下,“塌了也好,我原就说让你睡床的,谁叫你不听话。”   星河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弯腰拾起她的衣裳推门而出,上厢房里过夜去了。   坏事传千里,第二天弄断了床板的事儿就传遍了宿家。星河进前院的时候,她爹妈一脸欲言又止。太子爷还没来,宿太太朝外看了眼,问闺女:“别是不好意思了,不敢出来见人吧!”   星河迟迟啊了声,“谁不好意思了?”   宿太太抛了个暧昧的眼色,“啧……昨儿夜里,不是说你院子动静大嘛。世人打小儿都是这么过来的,爷们儿家不必忌讳那些个。”   星河装傻充愣,“您是说压断了铺板的事儿?也不知怎么的,想是那块板年代太久远了,以前不是小杏儿用的吗,到现在都十好几年了……我一坐上去,它自个儿就断了。”   宿太太说:“又胡扯,那板子是新打的,再来两个你也压不断它。”   星河一赖到底,“那我可不知道,反正就是塌了。原本要给主子上夜的,后来没辙,只好搬到厢房凑合了一夜。”   女儿闺房里的事儿,怎么能轻易瞒过当妈的呢,宿太太说:“你房里床大着呢,还睡不下是怎么……”话没说完,被宿大学士一个眼神吓退了。   “老娘们儿,整天净琢磨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宿大学士斥责,一甩袖子往西边书房里去了。   星河冲她母亲安抚一笑,忙跟了过去。进了书房她父亲让她把门掩上,回身问她:“敏郡王在外筹粮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星河说是,“我听太子提起了,据说十来天才筹了三万石粮食,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应付南北战事。太子说自己瞧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给他出了个主意,我当时就有些怀疑,只是不大好过问。现在怎么样?外埠传消息回来了?”   宿寓今冷哼:“你道他出的什么主意?让敏郡王以朝廷的名义抓富户壮丁,那些不愿儿子上战场的,只好拿粮来赎人。办法好是好,筹得也快,可这样和苛政有什么区别?这主儿是聪明人,只叫人传口信儿,不落半点把柄在别人手上。到时候皇上怪罪,他一推四五六,黑锅还由敏郡王一个人背。”   他耍心眼子不是一回两回了,干出再恶毒的事儿,她都不觉得惊讶,她只是纳罕,“敏郡王真的照着他的意思办了?”   宿寓今说:“有什么法子,钱粮确实难筹,那些富户独善其身,谁也不愿意割肉。军中揭不开锅,都巴巴儿等着朝廷拨款。朝廷呢,国库空虚,压根儿无款可拨,怎么料理?现如今难关是应付过去了,只怕他回京后皇上要问罪。我昨儿借着桂佛海说税的当口,顺带便先给他打了个前阵,但愿皇上心里明白筹粮艰难,念着他点儿好。这两年连税赋都难征收,别说让百姓出血本儿了。”   所以走向全在太子掌握中,万一他授意地方官员参敏郡王一本,那皇子办了糊涂差的美名,可就传遍大胤疆土了。   星河只是叹息:“敏郡王要有太子一半的城府,也不至于叫人牵着鼻子走……”   宿寓今一哂,“当初瞧上的不也正是这点吗,难以挟制,将来又是一个简郡王。他这样的倒也好,中庸些儿,不露锋芒,暂时没人注意到他。只要皇上龙体康健,不愁等不到太子和简郡王两败俱伤,到时候不争也是个赢。况且宫里局势诡谲,惠后参与进来,对咱们来说也算机缘。”   她点了点头,“等年过完了,想辙让那位骑都尉会个亲。只要他们姐弟说上话,就能正式引荐咱们了。”   这儿话音才落,听见外头有人通报,说太子爷打后院过来了。星河忙出了书房上二门迎接,结果他见着宿太太说的头一句话,就是要赔宿家铺板。   他揽责揽得欲盖弥彰,“是我,全是我,我不留神,把床给弄断了。”   宿太太的视线调转过来,眨巴着眼瞧星河。看看,谎都不会撒,穿帮了吧!   星河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有种要背过气去的感觉。昨晚上不是让他别裹乱吗,他今天到底还是又坑了她一把。反正她也破罐子破摔了,点着头说是,“咱们俩合起伙儿来,把铺板弄塌了。”   这个“弄”字实在是世上最妙的字眼,太子一本正经附和,“没错儿,就是这样。”   宿太太和宿大学士干笑着,连连摆手说没事儿,“一块板子值什么,本来就是丫头睡的,断了当劈柴就是了。大年初一听了个响儿,是好兆头来着。”   这下太子心里可舒坦了,心说是响,还响得惊天地泣鬼神呢。   宿大学士不能再听他们说什么铺板不铺板了,实在没脸。扭头朝饭厅张望,这时候星海的侧室上来蹲了个安,说早膳预备上了,这就给太子爷送过来。   太子为了彰显融入的决心,坚持要同大家一块儿用。于是一桌人在饭厅里围桌坐下,从一个海碗里舀蕙仁米粥,一人手拿一个小窝头,就着面前各色酱菜吃。因为姑娘初一早上没能回来吃团圆饭,今天重新预备了甜汤,里头搁了双色的糯米丸子,撒上红绿丝儿。姑娘一碗,给他这个半拉姑爷也来了一碗。   照以前的旧俗,初二得走亲戚拜年。小时候星河就跟着星海一块儿,乘着车挨家挨户送拜帖。亲戚太多,一般不进门,就在门外敬贺,这样一天下来能走上百家。   星海换了衣裳预备出门了,即便现在做了高官,也还得遵旧礼。过两年等他儿子长大了,就轮着他儿子代父拜年,不需要他亲自出马了。   星河很起劲,嘴里说着“我也去”,就想登车,被宿太太一把拽了回来。   “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拜什么年呢。家里有贵客,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结果星河是给拽下来了,暇龄公主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上前挽了星海的胳膊,“我陪你去吧。”   这下子大伙儿傻眼了,连太子都觉得有些意外,他站在檐下说:“你是帝王家的公主,人家走亲戚,你凑的哪门子热闹?”   暇龄公主看见他,哟了一声,“二哥也在呢,您能上人家蹭团圆饭,我就不能跟着星海一块儿串门子?”   谁也别和一个有心迎接第二春的寡妇讲道理,因为说破嘴皮都没用。星海这阵子是被她缠怕了,看见她就没好脸子。那些车轱辘话说了不知多少遍,横竖是没用。今天借着太子在,他郑重向太子拱了拱手,“殿下替臣做个见证,臣有家有室,从未想过攀龙附凤,对公主也不存半点非分之想。这一个月来错受公主厚爱,臣实在愧不敢当。他日倘或皇上问起,还请殿下为我正名,宿星海一妻足矣,绝不再作他娶。”   太子点头道好,心里也替这同父的妹妹感到磕碜。牛不喝水强按头,女人弄得这模样,有什么意思!   暇龄的脸色倒是如常,照她说来烈女怕缠郎,反过来也一样。可是星海招了他那胆小怕事的妻,“鹤闲,孩子交给奶妈子就成了,你跟着一块儿去。”   鹤闲怯怯哦了一声,提裙下台阶来。到了车前也不迈腿上脚凳,眉眼弯弯望向丈夫,“海哥,我这裙门太窄了,上不去。”然后被她丈夫一把抱起来,轻轻送进了车厢里。   啧,星河暗叹,别瞧人家不吭声,紧要关头也知道当着众人面,给这个意图抢夺她丈夫的女人下马威。上车瞬间那一瞥,不知别人看见没有,反正她是看见了。也许这又是一个有主见的女人,如果丈夫犹豫不决,有决心一刀两断;但只要丈夫立场不动摇,她拼死也会捍卫自己的地位。   响鞭一甩,马车渐渐走远了,星河提裙进门,走了两步回头看,她母亲抹不开面子,还和暇龄公主寒暄:“殿下新禧呀,大正月里的,来了就进屋坐坐,喝杯莲子茶吧。”   暇龄脸上露出了寒冷的笑意,对宿太太还算客气,只说不了,“既然他忙,我就不进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访。”毕竟是公主,倒驴不倒架子,说罢傲然转身,登上车辇扬长去了。   宿太太进门又开始提心吊胆,“那毕竟是皇上的心头肉,星海这么得罪她,回头一状告到御前,皇上问咱们的罪可怎么办!”   宿大学士这回也掰不开镊子了,只好向太子拱手,“宿家满门绝没有不恭的意思,可您也瞧见了,星海不动心,咱们也不好强迫。况且臣那媳妇儿,进门至今孝顺公婆,和睦亲友,没有一样不叫人称道的。又是明媒正娶的太太,祠堂里叩拜过祖宗的,不犯错儿,总不能为给公主让位,无故把她发还娘家吧。”   太子压了压手,“二位不必忧心,我今儿在这里亲眼瞧见的,要是皇父问起来,我自有说辞。”   既然如此,那还不算太坏。宿大学士忡忡点头,宿太太心里却完全放下了。有个位高权重的女婿就是好,今儿太子不在,恐怕星海想发作,也找不着机会。暇龄看见她哥哥,终究没敢放肆,宿太太送走了瘟神,欢欢喜喜对太子爷道:“您中晌想吃什么呀?奴婢叫人预备砂锅煨鹿筋,给您补补身子吧。”   星河红了脸,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她母亲对太子的那份殷勤,真叫她看不过眼,昨儿才弄断了铺板,今儿就给补身子。看看太子,他笑得含蓄,说“谢谢太太”。她暗中腹诽不已,太子忽然咦了一声,“你的脸怎么了?认识你十来年,还没见你脸红过!”   于是大家像看西洋景儿似的盯着她的脸,那嫣红的脸颊,便越发红得不可遏制了。她两手一捂,转身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进了月洞门,见星海的侧室正指派人搬那块断了的床板,她站在一旁看了良久,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做惯了下人的,即便被扶上了妾的位置,在那些奴才面前也还是没有主子的谱儿。她像往常一样操持家里的琐事,厨上有她、摆饭有她、这里要拆床架子,依然有她。   府上内外一切的细节都在她心里,办起事来驾轻就熟。星河欣赏她那股麻利劲儿,也不因她是妾而看低她。她回身一顾看见了星河,笑着叫了声姑娘。   星河点点头,往边上让开些,容那铺板搬出堂室,她搓着手道:“回头让人再送厚实些的来,这板子本来预备给丫头用的,没想到……”说着一顿,尴尬笑了笑,“是我的疏忽。”   星河随意打了马虎眼儿,再说下去,又是太子的丰功伟绩。她细瞧了她两眼,“小嫂原是嫂子家里的?这些粗活儿,不该你料理。”   星海的妾室笑道:“我自小卖到松府,不知自己的爹娘在哪里。后来一直伺候小姐,小姐出阁我也跟着过来了,她怕我将来没依傍,就让我跟了姑爷。主子们待我都极好,但凡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应还是我来料理。虽说如今在姑爷房里,又有了孩子,我还是拿自己当奴才看,尽心竭力地伺候主子们。”   这样的人,不因位置更换改变初心,真是很难得。星河问:“这程子暇龄公主在府上这么闹,你是什么想头?”   她说:“我没什么想头儿,横竖我们小姐在这儿,我也在这儿。我们小姐要是回松府,我当然也不会留下。”   所以她是瞧着鹤闲才跟星海的,看了那么多妻妾争风吃醋的例子,遇上这样的,便觉得格外稀有温情。   她微微欠了身子,下台阶往门上去了,星河目送了她,又见太子爷踱着方步进来,眼前顿时一黑。这三天的春假,实在放得太长了,今儿才第二天呢,接下去怎么熬,她已经觉得自己没什么活路了。   天儿好像要变,忽晴忽阴的。他走到她面前时,正逢云散的一瞬,万千辉煌照耀着他,人像飞了金似的。他个儿高,背着手弯下一点腰,脸上带着儒雅的微笑,亲亲热热叫了声“星啊”,“你害什么臊。”   星河忍不住扶额,“我没害臊,就是有点儿头疼。”   他恍若未闻,调转视线朝卧房看了一眼,“昨儿晚上地方不对,要是在里间,咱们就成事了。”   她被他说得心慌气短,不住朝他拱手,“我的主子,您这会儿在宿家也算扬眉吐气了。瞧您多骁勇,铺板都叫您折腾断了,您的面子算是赚足了,就饶了臣吧。”   太子面色一沉,“这话我不爱听。”   他到处想辙坑她,还想听好听话,世上哪儿有那样的好事!反正星河心灰意冷,她说:“咱们回宫吧,家里不要我给亲戚朋友拜年,留下也没多大意思。”   太子琢磨了一下,“要不咱们上霍焰府上去?你不是说要去看曹瞻的儿子么,正好今儿有空。”   他分明没存好心,要是见了霍焰胡言乱语,那她扫脸可就扫到国公府了。   星河摆手不迭,“其实年前才送到霍府上的,这里头不过两三天而已,现在去也急了些,等再过程子吧。”   太子很纳罕的样子,“去是你说的,如今不去又是你说的……”   她喏喏点头,“对对,都是我说的,我一会儿一个样,女人心海底针嘛。”   话都叫她一个人说完了,太子觉得就不和她争了吧。反正昨晚上虽没成事,进步还是有的,他喜欢的人已经让他压在身下了,他还壮胆儿凌空一击,等动真格儿的时候,肯定比现在有经验。   他满怀柔情,看了她一眼,她目光呆滞,仿佛昨晚和他一起地动山摇压塌床的人不是她。太子有些憋屈,好在今晚上还有机会,这回是断不能让她有机会睡外面的了,就是连哄带骗,也得把她弄上拔步床去。   他心里打着小算盘,面上不动声色,转头望天,“恐怕要下雨,上回冬至大好晴天,昨儿忍住了没发作,已经是天公作美了。”抬了抬手,“上屋里去吧。”   刚要转身,门上善银进来回话,说暇龄公主进宫奔御前去了。   太子和星河面面相觑,看这阵仗,怕是要和皇上挑明了吧。先头吃了亏,以暇龄的脾气断不能忍的,星河忙拽太子,“回宫瞧瞧去吧,我怕她一哭二闹的,皇上经不住,答应赐婚可就完了。”   这会儿煨鹿筋是吃不成了,他们从宿府辞出来,直奔玄德门。皇上人在立政殿,暇龄先他们一步入了北宫,也没有上凤雏宫见她母亲,一口气过神龙门,闯进了皇帝的寝宫。   信王正陪着皇父下棋,看见哭红了眼的公主进门来,一时有些回不过神,站起身惶惶叫了声“皇姐”。   暇龄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我有话同皇父说,你出去。”   她的刁蛮,在所有公主中是首屈一指的,对人呼来喝去,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信王无奈向皇父一呵腰,“外头吊子里还煎着药呢,儿子去瞧瞧。”   皇帝颔首,再转头打量这个让他伤透了脑筋的长女,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   然而就如天下所有父母一样,孩子犯了错,总不忍心认真计较,至多皱眉斥一句,“你的端方呢?急赤白脸的干什么?”然后自己给自己平心绪,叹着气儿指了指边上的杌子,“有话坐下说。”   暇龄却不肯坐,倚着她父亲的腿,哭得梨花带雨,“皇父,我在外头吃了暗亏,请皇父为我做主。”   堂堂的公主,谁敢给她亏吃?皇帝听惯了她的夸大其词,并不太当一回事,“是丁是卯,你一样一样说明白。”   于是她哭得愈发凄切了,“枢密副使宿星海,皇父是知道的。早前我和他打过一回交道,我瞧他人不错的,后来来往就多了。谁知道他家里有妻有子,我上门去找他,他给我摆官架子,把我轰出来了。”   皇帝听得一头雾水,“谁?宿星海?宿寓今的儿子?”   暇龄说是,“也是二哥跟前那个宝贝疙瘩的哥哥。”   又是为情,这个暇龄,仿佛一辈子离不开个情字,简直叫人怀疑她是不是猪八戒托生的。皇帝头痛欲裂,还得耐着性子开解她,“既然人家有老婆孩子,你别去凑那个热闹不就成了。你是堂堂的帝国公主,反去巴结人家,岂不自贬身价?自己想不明白,上朕这儿来告状也没用,叫朕怎么办,勒令宿星海休妻再娶么?”   暇龄胡搅蛮缠,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我就是喜欢他!皇父,您瞧我不可怜吗,寡妇失业的……”   她不提这茬倒好了,一提皇帝顿时火冒三丈,“你还有脸说?你那驸马才死了多长时候,你就弄出满城风雨!养不教父之过,朕陪着你一块儿受万民耻笑,一次就完了。现如今倒好,你又瞧上了有妇之夫,暇龄,你到底要闹到多早晚才消停!”   皇帝的脾气在对待这位皇长女时一向是极好的,所以暇龄从未受过这样严厉的训斥。但父亲的怒火,丝毫压不住她对爱情的渴求,她信口开河起来,“我和他已经有了那层关系,他把帝王家的体面踩在脚底下,皇父也坐视不理吗?”   外头听墙根儿的信王不由咋舌,这个杀手锏一出,可比太子爷宿府压塌床的新闻还要叫人震撼。皇父终究是会顾念女儿的,难道干看着闺女叫人白占便宜吗?   然而幺蛾子出得太多了,宠爱也有用完的时候。皇帝的声音透着冷漠,一字一句道:“你自己种下的果,是苦是甜你自己品尝。你母亲为什么会是今天这样境遇,你想过没有?我本以为你会收敛,会反省,谁知你变本加厉地败坏名声……”皇帝说到最后,连声气儿都颤了,指着门厉声呵斥,“朕不想再看见你了,你给朕滚,即刻就滚!”   信王见势不妙忙进寝宫,迎面和暇龄撞了个正着。暇龄正是气急败坏的时候,叫人挡了去路,管他是谁,狠狠把人掀到一旁,“起开!”   信王被推了个趔趄,站稳后扭头看,她大哭着跑向了宫门。   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吧!这娇主儿闹起脾气来,谁知道会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信王牵唇一笑,把视线调转到了药吊子上——皇父近来头风又犯了,总在吃药。平常煎药的火候由太医局的医士看管,逢着他们兄弟侍疾,便不假他人之手……   药吊子架在炭炉上,汤药还在咕咚咕咚翻滚,整个宫室弥漫着一股苦而甜的芬芳。记忆是有味道的,叫他想起九年前的深秋,母后弥留之际,一样的立政殿,一样的冷清和寒凉。 第51章 凉飔乍起   入夜时分下起了雨,雨势挺大,南边槛窗开着,略关得晚了些儿,炕沿上拿手一捋,湿津津一片。   茵陈蹬了鞋上炕,探手把支窗的撑杆儿拿下来,刚要阖上窗户,看见有人撑着伞从院门上进来。还在琢磨那是谁呢,伞沿往上略抬了抬,檐下风灯的光照亮那张脸,精巧秀致,竟然是星河。   茵陈原本还和身边嬷嬷闹,说太冷清,想见爹爹和娘。嬷嬷想尽了办法同她解释,说进了宫的人,是不能惦念家里的,因为惦念也回不去,反倒叫家里忧心。可是好话说了一车,她半句都听不进去,毕竟她的浑身不舒坦不是为别的,是苦于星河不在。嬷嬷哪里知道呢,不过骂她死心眼子,不听劝,最后也不愿意和她啰嗦了。茵陈怏怏不乐,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星河忽然出现,无异于黑暗之中骤见光明。她兴奋得跳起来,不管外面在不在下雨,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星河看见她迎出来,忙上前拿伞罩住了她。嘴里抱怨着:“没瞧见下雨么,不怕淋湿了衣裳?你啊,怎么还像个孩子!”   虽然有怨怪的味道,但更多还是疼惜,茵陈听得出来。她抱住了她的胳膊,娇憨道:“不是见您回来了吗,赶着来接您,哪儿还顾得上。”一面把她往他坦里引,一面笑,“我本以为您今晚还住家里呢,没想到这就回来了。我今儿一天没上前头宫里去,太子爷不在,大伙儿都无所事事的,我就剩睡觉了。”   星河说:“我回来半天,怪道没见着你,问他们才知道你在他坦。大节下不限制宫人来往,你没上北宫逛逛去?”   茵陈说没有,“您都不在,我一个人有什么好逛的。再说那儿全是嫔妃,个个抬起脚来比我个儿还高,我上那儿找头磕去么,还是在房里睡觉的好。”喜滋滋又问,“家下好玩儿么?家里人见您回去,都高兴坏了吧?”   星河嗯了声,拿出一个油纸包儿递给她,“这是自家做的鸭信,南方的口味,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茵陈很欢喜,盘腿坐在炕上发纸包儿,笑着说:“这天下就没有我吃不惯的东西。别说南方的鸭信,就是咱们北方的炸知了猴儿,我整盘下肚都不带眨眼的。”捏出一根细细的软骨来,鸭信搁进嘴里,把软骨一抽,有滋有味嚼起来,边吃边评点,“南方的东西偏甜一些,甜了反倒能提鲜,为什么炒菜里头要搁点儿糖呢,就是这个道理。”   星河听得发笑,“你学过厨子吗?”   她说没学过,“但我吃过。久病成良医,久吃不也得成名厨吗。”边吃边问她,“您中晌回宫,是有什么事儿吗?”   星河此来是为了和她提一提移宫的事儿,又怕单刀直入叫她心里有想法,便尽量和她多寒暄,好先散散她的注意力。便把家里遇见的难事和她说了,茵陈听后愕然,“这位大公主是想男人想疯了吧,这种事儿不讲究你情我愿吗。以前我也觉得爷们儿没什么挑拣,横竖我娘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可自从我被太子爷从床上轰下来后,我就觉得我娘说的话不一定对,至少太子爷只认您一个人的门儿。”   星河讪讪的,“就别提门的事儿了吧。”心说太子爷一个连门闩都未必卸得下来的人,有什么资格谈门呢。   茵陈是极聪明的,她知道星河漏夜过外命妇院来,必定抱着什么目的。吃完了鸭信便端正坐着,“好啦,东西也吃了,吃人的嘴软,姐姐有话就说吧。”   星河讶然,“你猜着我有事儿找你?”   “要不这么晚了,太子爷也不能放您过来不是?”她龇牙一笑,“说吧,我扛得住。”   星河听了发笑,“这事儿对你将来有益,弄得谁要坑你似的。我且说给你听,你瞧瞧怎么样。”   茵陈有了不好的预感,当然她父亲现如今手里有实权,她也不怕谁算计她。怕只怕落单,怕再见不着星河了。   她扭紧了裙带,“是什么事儿,您就直说吧,我心里砰砰跳呢。”   烛火下的星河有张温柔甜美的脸,她轻轻微笑,唇角梨涡深深,像两个糖盏。探过手来牵她,“侍中来东宫也有个把月了吧,你瞧太子爷怎么样?你对他有意思吗?”   茵陈直摇头,“他和我不对付,我也不待见他……”说着捂嘴,“我的心里话,您不会告诉他吧?”   星河摇头,“我不告诉他,其实他也知道。就认门那事儿,你也瞧出来了,主子爷不将就。没法子,人家是太子,是这江山日后主宰,自然是有些性子的。他再三和我说过,说你年纪太小,怕在东宫蹉跎了,十来年差事当下来,没的耽误大好年华。你进宫是皇上的意思,原想撮合你们俩的,可他不情愿,那也是没法儿。他总说你们年岁不合适,他大了你八年,跟长辈儿似的,说你和信王正相配,一样的年纪,到了一处也有话说。”   茵陈一脸震惊,“怎么个说法儿,想给我做媒?信王是谁,我压根儿不认识他。”   星河见她急得小脸通红,忙好言安抚她,“你忘了么,信王是太子的同胞兄弟呀,四兄弟里唯一落地就封了王的。先皇后大行后,一直是皇上亲自带在身边照顾,和你年纪相仿,模样生得也周正。年前他从立政殿搬到武德殿去了,身边没有贴心的女官,太子爷想派你过去照应,你愿意吗?”   茵陈很快说不愿意,“我自己还伺候不好我自己呢,怎么能照应别人!我上东宫来,又不是冲着太子爷,我是冲着您。我还小那阵儿,就听人说起您,说宿家的女儿多了得,您在我心里,可比太子爷局器多了。横竖我也没预备和太子爷怎么样,别着急打发我啊,就让我在东宫呆着,不过多副碗筷,不行我凑份子还不成吗?”   她眼泪巴巴儿,星河却无可奈何。心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一心和女孩儿作伴,没有想过将来的前程。   她移过去,把她搂进了怀里,“你听我说,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什么样的男人可以托付,肯定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就像我和太子爷,我十二岁进宫伺候,被他欺负……不是,和他作伴十年,彼此是主仆,又是朋友。要是我想找人嫁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毕竟他多好多坏我都知道,总比盲婚哑嫁强,你说是么?”   茵陈不高兴,低着头,鼓着腮帮子不言语。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让我去伺候信王,这是太子爷一个人的主意,是吗?”   星河说不,“也是我的主意。凭借信王和太子的关系,他日必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在他跟前,不比在东宫吃亏,你明白么?”   如果单是太子的想法,茵陈尚且还迟疑,但既然连星河也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可挣扎的了。其实在谁身边都不要紧,爷们儿她看得多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只要还能在大内,能见到星河,她的心愿就满足了。   “武德殿离东宫不远吧?我可以常来找您么?”   星河颔首,“当然,从通训门往北就是武德门,近得很。你得闲了,可以常过东宫来坐坐,到时候连大总管都会对你以礼相待的。”   茵陈听了长长哦一声,“我去了武德殿,就是信王跟前女官,是人家的人了,所以大总管不能对我做脸子。”   星河说是,一面又矮下了嗓子,“武德殿和立政殿中间只隔一所大吉殿,前朝的消息传得比到东宫更快……你在那里,要处处留心,万一有什么拿不了主意的,只管来同我商量。”   茵陈说好,扭身搂住了她。小小的人儿,其实什么都知道,“我以后就当姐姐的耳报神,不管前朝有什么动静,我都会来给您报信儿的,您放心。”     茵陈走后,太子爷心满意足,这点满足表现在后顾无忧之后的勤政上。   休沐还没结束,他就提前开始理政。外地的奏报陈条,每天都有无数,凡与南北战事有关的,挑拣出来逐一归纳好,送至御前请皇父定夺。   皇帝的精神倒还不错,就是头疼得厉害起来,刀劈斧砍似的。保暖做得好些,症候就轻些,保暖做得不好,那一痛,非吐不能解决。   他进门的时候,皇父正坐在南炕上批折子,头上戴着抹额,半边脸颊被炭火熏得微微发红。接过了奏报细看,南疆的叛乱逐渐平息了,其中兵马调动的政令都由东宫发出,安排得当,损耗减到了最低。皇帝看后很欢喜,“朕原还有些担心,唯恐你头一回调兵,不知其中利害,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太子道:“一切有赖东宫幕僚,儿子有不审慎之处,他们指点纠正,才令驻军和援军顺利交接。”   皇帝点头,“为君者,最忌闭目塞耳,一意孤行。前方战事多变,仰听成旨也是不智之举。我朝有将才,放放手,让前方将领随机应变,早些结束战事为好。”   太子瞧皇帝一手揉额,迟迟道:“儿子也是这样以为。现如今边军已至,如何作战,悉在将领。京中的诏命送达前方,只怕‘诏从远来,事势已异’。儿子已经发了手谕,命上官淳为副帅……皇父,疼得厉害么?”   皇帝摆了摆手,“疼惯了,过会子就好。朕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儿还在想,等朝会上颁令,太子监国,朕肩上担子也好减轻些。”   太子站起身来,“皇父人在京里,儿子监国不合规矩。”   皇帝说不,“这家国天下,总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你理政这么久,有没有能力,朕都看在眼里。让你监国,不过是给你机会多多历练。朝中风云变幻,朕只盼你能岿然不动,等将来接掌了这江山,创出一个盛世来,不要辜负皇父对你的期望。”   天家亲情淡薄,其实有时候是因为好些话不轻易说出口。皇帝对儿子的爱,更多是放在扶植上,至少这些年来从未动摇过初心,也没有想过放弃这个儿子,另立储君。   太子心里沉甸甸的,向父亲长揖下去,“儿子遵旨。皇父切要保重龙体,儿子理政终究多有不足,还要皇父提点儿子。”   从寝宫退出来,在廊下立了有阵子。檐外细雨纷飞,过完年后的每一场春雨,都是一个转暖的节点。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轻叫“二哥”,他回头瞧了眼,“皇父的头风还是不见好,早上用过药了么?”   信王说辰时才用过,“太医院重又换了方子,再吃两剂看看吧。我先前隐约听见一点儿,皇父要让你监国么?”   太子监国,又是皇帝在京的情况下,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他负手远眺,信王向他道贺,他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君王放权,是日暮黄昏的前兆,哪天社稷完全交付给他,那么皇父便不复存在了吧。   年轻的一辈逐渐长大,老的一辈慢慢故去,没有认真体会时,一切仿佛顺理成章。可是改变一旦那么清晰地摆在你面前,你会觉得恐惧,会害怕失去,会敬畏生命那么无情和不可逆转。有时候不敢想象,母后没有了,有一天皇父也会离去,剩下他该怎么办。不管长到多大年纪,那种失去怙恃的痛,都会让人窒息。   他怅然长叹:“你这两天辛苦了,歇着去吧,下半晌的药我来煎。”   信王略迟疑了下,说好,“我恰巧约了来之他们,过会儿要出宫……那皇父这里就交给您了。”   太子侍疾不是一回两回了,让信王忙他的去,自己入西边的暖阁里,一面批阅奏疏,一面看守炉火。   宫里样样都讲究精准,几时几刻用药,有他雷打不动的规矩。下半晌就在这小小的方寸间消磨,等到太医说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时,案上的西洋钟也摆动起来,接连几声沉重的响,太子拿布裹住了药盅的把手,起身仔细把汤药滤进了杯盏里。   伺候皇父用过药,又劝他小睡,待一切安排妥帖了,他才从立政殿返回东宫。   问星河人在哪里,德全上来回禀,说宿大人上武德殿去了,“上官侍中才迁到那里当值,不知能不能习惯,宿大人不放心,过去看看。”   这一看,必然会绕到北宫见惠后吧。太子默然坐在圈椅里,西边的槛窗开着,雨早停了,日头一点点沉下来,泛起厚重的红色。他看着那轮残阳,脑子里空无一物,慢慢握紧了双拳。   星河也确实如太子预料的那样,去了中朝,顺道绕进了北宫。   春假的前两天没能去温室宫探虚实,心里终究记挂着。昨儿回来彤史又打发小太监给她传了口信儿,初一十五按例是由皇后承幸的,御驾照旧临幸温室宫。只不过这回闻长御并未在内寝伺候,由头至尾是皇后一人,所以一切还算如常。   龙体欠安么,回回夜御二女,恐怕身子吃不消。不过惠皇后的心思,她倒也瞧出分毫来了,唯恐自己年老色衰,留不住人心。捧出个年轻的姑娘,万一出了纰漏,在自己宫里就能处置。倘或有好信儿呢,皇后是头一个受益人,果然这项谋算有百利无一害。   她在温室宫安插的二等宫女把她引进了宫门,一面走,一面小声禀报:“闻长御近两天不在外面走动,宿大人今儿怕是见不着她的。”   说到把人藏起来,她心里便有底了,看来最后是要在这个宫人身上做文章的。她不动声色,进门先向皇后行礼。皇后依然很客气,起身一扶道:“宿大人新禧啊,我派人送去的香料和缎子,都收着了吧?”   她忙说是,“臣就是来向娘娘谢恩的,回宫后瞧见这一桌的东西,真叫臣受宠若惊。臣不过小小的东宫尚书,怎么配得娘娘这样厚爱!”   皇后说宿大人自谦了,“往后我倚重宿大人的地方多了,那点东西不过是我的心意。”   论做人,新后小恩小惠地拉拢,比起左昭仪的“以罚服人”要讨巧得多。彼此坐着说话,星河有意提起了节下和骑都尉的往来,惠后心里是有数的,含蓄一笑道:“我娘家人丁单薄,至亲的不过一个兄弟。我封后也有几天了,荣耀并未泽被家门,想起来真叫人臊得慌。”   通常皇后一旦册封,娘家都应当受封赏,然而皇帝不知是疏忽了,还是有意控制,并未对惠氏有任何的提拔和嘉奖。人的欲望,越是压制,爆发起来便越蓬勃,星河做出纳罕的样子,“这倒奇了,娘娘是否在皇上面前提起过呢?兴许皇上疏漏了,娘娘略一点拨,事儿就成了。”   皇后苦笑了下,“世上哪来给娘家要官的皇后,主子眼里没人,是我做得不够好。原本这位分就不该是我的,白占了便宜还要这要那,岂不叫人笑话!”   皇后卖惨是手段,不过她也确实有自知之明,知道皇帝不愿抬举惠氏,终是因为这后位并不是为她准备的。她抛出了线,星河就该接着,她慢吞吞道:“娘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无论如何您已经在这位置上了,您就是这大胤朝的皇后,谁也不能轻易撼动您。只是封赏皇后母族,本来是例行的,可朝廷至今没有任何动作……”说着顿下来,颇难为地笑了笑。   皇后抬抬手,命左右人退下,这才敞开了同星河讨主意,“依宿大人说,如今我应当如何自处?”   星河道:“娘娘别急,再等一程子看看,也许是皇上没找见封赏的机会。可要是两个月后再没动静,那娘娘就要多为自己考虑了。自古以来,没有母族撑腰的皇后顶吃亏,不说旁人,就说汉宣帝的许皇后,最后怎样了局,娘娘都是知道的。”   惠后听了惘惘的,想起皇帝爱重的皇后尚且如此,她这样的,多少个也不够瞧。   她打了个寒颤,恻然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登高必跌重,有人等着瞧我的好戏,我心里明白。可说到根儿上,终归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人口,纵然有再显赫的爵位,谁来受用?”说着望向星河,“宿大人,我有结盟之意,不知大人是什么想法?”   星河提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当口不能急吼吼贴上去,也不能率先捅破窗户纸。她迂回道:“娘娘请放心,臣与太子殿下一样,至始至终只拥戴娘娘。”   皇后说不,“我所指的结盟,同太子不相干,只针对你宿家。太子并非我亲生的,这点宿大人知道。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不说破,宿大人也定能领会。”   星河沉默下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吊着她的胃口。良久方站起身来,长长向座上一揖,“宿家蓬门小户,得娘娘器重,敢不如命。”   所以这是各取所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弱者只有通过结盟,才能使利益最大化。宿家明白这个道理,单枪匹马的惠皇后当然也明白。   事情办得很顺利,从北宫辞出来,恰好还余半面残阳挂在天边。待她入宜春门,也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前头丽正殿这会儿不缺人照管,她先回他坦换了身衣裳,一天奔忙下来有些乏累了,歪在南炕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正睡得糊涂,听见兰初尖利的嗓门大喊大人。然后便是地动山摇的推搡,差点没把她脑子晃出来。   她懵了片刻,睁眼看,外面天色已经墨黑了。挣扎着坐起身来,不知这丫头又发什么疯,气恼道:“我现在不饿,晚点儿吃不行吗?”   兰初惊慌失措说不是,“谁同您说吃的呢!您快上前头瞧瞧去吧,丽正殿里都乱了套了,太子殿下不知怎么睡过去,任谁都叫不醒他了。” 第52章 可惜东风   星河觉得脑子像被一记重拳击中,顿时嗡嗡骤痛起来。   “你说什么?”   可是兰初还没来得及再重复一遍,她便奔了出去。   从命妇院到丽正殿,明明不算远的距离,却像跑了千百年,跑出了满身狼狈。那象征着庄严和尊贵的丹陛,竟也如陡峭的山巅,让人难以攀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抵达顶端的,正殿近在眼前时,朱红的菱花门内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她心急如焚,也找不到可以询问的太医,推开了慌乱的人群进内寝,看见太子卧在床榻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她脚下忽然站住了,仔细看过去,仿佛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德全慌慌张张上前来,“宿大人您怎么才来啊,您快瞧瞧主子爷……”说着就哭起来,“从立政殿回来还好好的,只说有些累,让我别去打搅他。才刚中朝传话来,事态紧急我就进去通禀了,可叫他他不言声儿,到了正面一瞧,就是现在这模样,连人都认不得了。”   他说了一长串,星河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就在琢磨,得上去瞧真周了,万一这人不是太子呢。   她僵着手脚登上了脚踏,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奇怪,的确是他。她心里乱了,脑子也懵了,切切叫了声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前儿还活蹦乱跳压塌了床,今天怎么就成这样了?星河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里,怎么都上不来。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明明不懂医理,也扣那脉门,试图看出些端倪来。他的脉搏急切杂乱,她知道不大好,回身叫太医,“太子爷究竟是什么症候,有个说法没有?”   可是太医摇头,甚至连病症因何而起都说不清楚。   她拍拍他的脸,“主子,您听得见我说话么?”   触手除了滚烫一片,再没有别的了。她愈发焦急起来,冲那些太医呵斥:“你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五六个人会诊,连病因都说不出来?”   太医面露难色,“看太子爷的脉象,脉来急速,节律不齐,止而复发,倒像是雀啄脉。这种脉象凶险,医书上谓之十怪脉之一,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起因定论……”   这算什么?甩这种片儿汤话,难道怪他病得稀奇么?找不着病因,就没法对症下药,星河看他气息急促,心上猛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这个时候虽然急,却不能慌。她勉强定了定神,问德全回禀御前没有,德全的话让她大吃了一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皇上那头也出事儿了,据说四肢抽搐,半身僵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会子禁军内外戒严了,内阁重臣连夜都被急召进宫,中朝也乱成一锅粥了。”   星河愣在那里,一夕之间风云骤变,简直超出了她能应付的范围。皇帝和太子接连发生意外,实在不可想象。她知道这背后必定有阴谋,然而这双黑手出自哪里,她也说不上来。这人当真高明,几乎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一旦皇帝和太子身故,那么谁是最大的受益者?简郡王远在军中,鞭长莫及,京里除了少不更事的信王,就只有筹得粮草,即将回京复命的敏郡王。   这么一想,顿时又是一身冷汗,何去何从,她已经没有方向了。皇帝那头自身难保,短时间内是讨不着主意了,这满宫的人都在等她定夺,她必须得沉住气。   “即刻起宫中所有当值宫人,不许任何一个胡乱走动。这殿里的一切用具,未经允许不得随意搬动替换。善金上宫门外传话叶近春,让他通知控戎司,请南大人带办案千户来,入东宫侦查取证。”她咬着槽牙喃喃,“我不信……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儿。太子殿下身强体健,不可能会出这种意外。”   然而病因难断,无用的太医们手里捏着银针,几番犹豫都没敢把针落下去。毕竟那是储君,谁也没胆量拿身家性命做赌注。这个时候往往就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官场上明哲保身无处不在,这些治病救人的也一样,先是官,后才是医。   星河看他们畏首畏尾,气得大骂,逼他们开方子抓药。太医们商量了半晌,最终方子是写出来了,拿到手一看,一色清热解毒的药,没有助益,但也绝对吃不死人。   有总比没有好,德全张罗着去煎了,殿里的人也给驱散了,太医被赶进配殿待命,天亮之前谁都不许离开。星河站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只觉头重脚轻,几乎要晕厥过去。挣扎着开了窗发散浊气,回到床前来,又不知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了。   盲目的人生原来这么可怕,她忽然发现这些年来,太子一直是她全部的目标。如今这目标撂下了,也许还会死因不明,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其实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   跪在踏板上,她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仿佛这样能把自己的精气渡给他,替他续命。他弼弼急喘,脸上潮红,两道长眉蹙起来,蹙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星河看了良久,看得泪流满面,对他的感情一时全都翻涌上来,她讨厌他、畏惧他、防备他、牵挂他、喜欢他,甚至还有些爱他……   太复杂,有时连自己都说不清。必须考虑宿家存亡时,她只能小心翼翼保持戒备;可是一旦两个人独处,她就放松下来,和他插科打诨,说尽糊涂话。   一辈子能遇见一个势均力敌的人,也是种福气。可这人现在躺下了,她比谁都想救活他。立政殿里的皇帝是大头,内阁重臣们必定一脑门子官司,照理她应该亲自去看一眼,好调整接下去该走的路。但是再打量眼前人,外面的世界哪怕乱成一团麻,她也顾不上了。   德全很快熬好了药送过来,拿靠垫把太子上半身垫高,星河一勺一勺喂他,他还知道吞咽,总算是个安慰。横竖这药也不知有用没用,这会儿全看造化吧!用完了小心替他掖了唇角,仍旧放他平躺下,星河到这时才想起来问:“今儿太子爷的日程怎么安排的?”   德全道:“也没什么特别,先头在右春坊议事,后来整理了陈条上中朝见皇上。下半晌侍疾,等皇上用过了药才回东宫,回来之后歇了一个时辰,中间我进来掌了个灯,他坐在圈椅里时候长了,我劝他上榻来着,他还应了我一声儿。后来……后来信王命人传话,我进来通禀,怹老人家就这样了。”说着又是声泪俱下,喋喋自责着,“我是个猪脑子,要是早早儿发现不对劲就好了……”   星河脑仁儿剧烈地疼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就在眼巴前,稍稍一拨就能看清了,可是奇怪,用尽了力气也想不明白,急得她在地心直旋磨。   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她拿拳头捶打自己的脑门,越是急切越是不得要领。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转头问德全;“立政殿里究竟是什么说法?皇上的境况如何?这两桩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德全只顾摇头,“咱们哪儿知道这些呀,这会儿宫门都下了钥,内外全戒严了。先前传回来的消息,说皇上虽然也遇险,但症候不算重,就是身子麻了,舌头大了,不好说话,神识还是清醒的。其实要说发作,是立政殿里先发作。皇上小憩过后更衣,站起来直打摆子,手脚乱哆嗦,这里头有将近一刻,慢慢才倒下。那头信王命人过来急报太子,发现主子爷成了这模样,一前一后少说也有半个时辰……”   一前一后……星河定定站着,再回身看床上人,喟然长出了一口气。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到了门廊底下轻唤:“宿大人,控戎司的人来了,几位千户进了东宫,南大人这会儿先去中朝复命,请大人一同前往。”   星河听后吩咐德全照应,自己转身出了内寝。   徐行之和蒋毅带着番子在偏殿前待命,见了她拱手作揖,“大人。”   她点点头,“我要先去中朝,东宫的事儿就有赖两位了。务必要严查,边边角角都给我翻找一遍,瞧瞧有什么可疑之处。”   两位千户躬身领命,她透过半开的槛窗遥望了太子一眼,提起袍裾匆匆往丽正门上去了。   小太监挑着羊角灯在前面引路,宫里眼下正乱得厉害,到处都是隐约的脚步声。穿过立政门往内,一拨重臣一拨太医,再进前殿,便是淌眼抹泪的夫人们,和面含怒容的左昭仪。   皇帝病榻前自有皇后照应,见她来了,回身涩然看了她一眼。   星河立在南玉书身侧向上揖手,复偏过头拿眼神询问,南玉书压着声儿说:“太医院检点了上用的药渣,发现里头附子的用量远超平常,是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   她愕然,“有这样的事儿?”   左昭仪掖着手哼笑,“有没有这样的事儿,拿住了侍药的人拷问一番不就知道了。”   星河知道她指的是太子,并没有理会她。回身上前殿看物证,煎成了一个色儿的药渣子分门别类都给挑拣好了。太医正从旁解释:“皇上的头风斧劈难忍,原先是照着《集简方》上的法子,以川乌头末烧烟熏碗内,温茶泡服,可惜服了七日,一点儿成效都没有。后来太医院多次会诊,重新定了药方儿,以川芎、香附、香白芷 、明天麻、白鲞头、西秦艽等煎服,里头每一味药的用量都是有定规的。大人请看……”太医正指了指那堆明显多于其他药的附片,“药方上写得清清楚楚,附子五分足矣,可现如今何止五分,十分都是往少了说的。咱们太医院出的药,尤其上用的,需经五位医官再三核对后才敢出库,我敢打保票,抓药上头绝对没有半分错漏。”   可照眼下的情况看来,问题恰恰就出在药上了,星河回身问南玉书:“大人有什么看法?”   南玉书的想法很直接,将一干有牵扯的人全部押解昭狱,严加审问。   目前的形势也只有如此了,星河附议,同南玉书一道进内寝乞旨。谁知左昭仪并不愿意就此错过好时机,厉声道:“你们抓人,抓不抓祸首?昨儿是谁看的药,难道此人不是首当其冲?皇上一旦有个好歹,究竟是谁最得益,想必大家心里都明白。依我的意思,东宫嫌疑最大,他当了二十多年太子,怕早就不耐烦了。皇父尚在,阻了他的登极之路,他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谁叫他不舒心,他就敢动手脚,图谋弑君!”   果然是好大的一盆脏水啊,如果太子这会儿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可不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么?因果利害谁都会推断,推来推去,太子便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因为不论是动机还是时机,他都具备,老皇帝一下台,大胤就是他的天下,说他是主谋,简直合情合理。   星河忽然明白了,有些事,真是不得已而为之。信王在这当口上忽然蹦出的一句话,也令她感到惊讶,他说不可能,“皇父才把监国的重任交给二哥。”明着是开解,暗中却狠狠坑了他一把。   难怪他说过,这世上没有人真正爱他,所以他只能在反他的人里尽量寻找还有机会扭转拉拢的,比如她。   左昭仪因信王的那句话愈发称意,“看看,原来是要监国了,这下更是一目了然。”   皇后厌恶她的猖狂,沉声道:“左昭仪断案如神,不进控戎司真是可惜了。当朝太子有没有罪过,难道单凭你的推断吗?这会儿东宫也出了事儿,太子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呢,究竟从中获利的是谁,还真不好说。”   左昭仪满脸不屑的样子,“谁知是不是畏罪自尽,又或者是苦肉计,转移大家的视线。”   星河拱了拱手,“娘娘们且稍待,依臣之见,世上还没有篡权篡得先赔进自己性命的。臣不懂医理,但从浅表上看,太子症候远重于皇上。臣刚从东宫来,太医束手无策,连病因都找不出来,只敢开些清热解表的药随意应付,这会儿人还不知怎么样了。”   皇帝虽然口不能言,但他心里都明白,听说太子病重,颤着手奋力捶击床褥,把一干人都捶得栗栗然。   星河忙上前安抚:“皇上放心,太子爷虽然脉象紊乱,但目下还是有知觉的。太医正会诊,控戎司也进东宫盘查了,如果能找到病因,就还有救治的希望。”她说着哽咽了下,复哀声道,“皇上明察,太子都成了那模样,还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实在叫臣痛心。臣是控戎司官员,也是东宫尚书,太子的性情臣最知道。他爱戴皇上,皇上于他来说是父更是天。皇上遇险,多少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如今他遇险,这朝堂之上又是谁最得意?臣斗胆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满室贵胄,人人都有嫌疑,就连那些不在跟前的,恐怕也难以自证脱得了干系。”   她才一说完,信王便接了口,“儿子觉得宿大人所言极是,这事当严查,不光今天出入立政殿的,前三日的都应当仔细盘问。我险些忘了,昨儿大皇姐进宫面见了皇父。期间说了什么我不知情,但我是亲眼瞧见皇姐气急败坏跑出宫门的。皇父平时那样疼爱她,这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她那一身骄纵的脾气,立起眼来不认亲爹也不是不可能。况且大哥在诸兄弟中锋芒毕露,取太子而代之也是你们母子的夙愿。皇父遇险,东宫失主,霍青鸾身在军中可洗清嫌疑。至于宫廷内外,自有昭仪娘娘为他打典,等他回朝之日,就是登基称帝之时,难道你们不是这么打算的么?”   事儿不落到自己身上,还有闲心踩别人两脚。一旦自己牵扯入内,那情形可就不一样了。左昭仪锐声呵斥信王,“你一派胡言,三寸不烂之舌,死的都能叫你说成活的。暇龄虽然刁蛮,但绝不会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来,请主子明鉴。”   “那可说不准。”信王凉凉一笑道,“她当初能伙同高知崖害死驸马,今天也能因一点不称心的小事,往皇父药罐子里填附子。老手了么,办起事来不费劲。刚才昭仪娘娘就是这样揣度我哥哥的,现在如数奉还,请娘娘想好了应对之策,再替大公主狡赖。”   左昭仪被气得打噎,皇帝看见这番同室操戈的气象,早就灰心得闭上了眼睛。   搅得越乱越好,所有人都忙于撇清,就不会盯着太子不放了。星河听见左昭仪指责信王一石三鸟,未必没有夺嫡野心,趁着皇帝不能说话,在御前发表了一通人人皆有罪的高论。   她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转身向皇后拱手,“东宫正由千户翻查,臣要赶回去督办,但凡有一点进展,即刻入中朝来回禀万岁和娘娘。”   皇后道好,皇帝面前样子还是要做的,千叮咛万嘱咐着:“叫他们好生治,这会儿人还不清醒呢,可怎么得了……”   星河从正殿辞了出来,远远见她父亲和几位军机大臣立在偏殿前喁喁低语,抬眼看到她,快步赶过来,压声问:“东宫眼下境况如何?”   她一脸凝重望着她父亲,“爹,是不是……”   她父亲断然说不是,“难道别人都是傻的?”   确实啊,局势还未大定前,轻举妄动都是自寻死路。她心头纷乱,她爹还要嘱咐她话,她不耐烦道:“他都这个样子了,我哪儿顾得上别的,您别说了!”把身一拧,丢下了目瞪口呆的宿大学士,往东宫去了。   一进门,竟然有了好消息,几块辨不清颜色的炭疙瘩拿银盘托到了她面前,徐行之说请大人过目,“从博山炉里发现的,恰好还有一截没有燃尽,经内造局辨认,是牛膝草和肉豆蔻。”   星河怔了下,“熏香?”原来先前搜肠刮肚想不起来的就是这个,太子用香严苛,他对气味是极其敏感的,稍有偏差脾胃就出毛病。这牛膝草加肉豆蔻,燃起来并没有太明显的特征,但人人知道两者重合毒性巨大,能麻痹人的神识。既然找出了因由,那解毒应当不难,她问徐行之:“那些太医拿出对策来没有?开新的方子了吗?”   徐行之道是,“已经煎了送进去,想必这会儿也喂完了。大人瞧,咱们接下去该如何处置?”   她说把伺候香料的宫人拿进控戎司去,“还有门上站班儿的,进过西暖阁的,全部押走。”   千户和番子领命去办了,她这才进内寝。心里盼着他已经醒了,可进门一瞧,还是如旧的样子,只是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她拿眼神询问德全,德全耷拉着眉眼唉声叹气,“太医说过会子就醒的,已经一炷香的工夫了,怎么还不睁眼呢。”   她也觉得没底,惴惴不安地接了他手里的蒲扇道:“才一炷香,药效想是还没到呢,再等等吧。这里我来伺候,你上外头帮着千户清点宫人去。”   德全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寝宫里只剩下她和太子,她看着那张脸,看了好久,一面打扇一面感慨:“您真是我见过最会抖机灵的人了,就是下手不知道轻重。万一不小心把自己给熏死了,那这江山可真要拱手让人了。” 第53章 梁燕无主   床上的人嗓音听上去有些不忿,“被你瞧出来了?”   她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能看穿他的把戏。可能因为认识太久了,有些事上真的心有灵犀。还有最大一个原因,他几乎要修炼成精了,这天底下能算计到他的人不多,至少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发现。   无论如何,他能醒过来是件好事,这一晚上的折腾,委实让她精疲力尽。她看着他,有很多牢骚想发,可是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变成了无奈的叹息和颔首。她偏过头,悄悄蹭了眼角的泪,“您在做这件事前,能不能先知会我一声儿,好叫我有个准备。我先前以为您真的要死了,我这心里……”   “有没有殉情的打算?”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靠着床架子,毕竟伤筋动骨,闹得不好就如她说的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会儿身体还很虚,眼皮掀久了,都有种体力不支的感觉。他轻轻喘了两口气,说很累,“这样的死里逃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仔细看他的脸,苍白羸弱,将要油尽灯枯似的,心里大大酸涩起来,“做做样子不成么,您挺聪明一个人,怎么不知道偷奸耍滑?”   那浅淡的唇抿出一个无奈的笑,“如果骗过了你,就能骗过这宫里所有人。我处在这位置上,每天过得提心吊胆,你何尝知道。”   怎么不知道,他周岁册封太子,二十多年的众矢之的,如果能无忧无虑,大概只有上阎王殿里逍遥去了。像这回的事儿,她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的汤药是他伺候,他在立政殿里整整半日,附子的毒发作前,皇帝没有见过任何人,跟前只有他,届时矛头一致指向他,叫他怎么解释?那个下毒的人,并没有真的想毒死皇帝,因为火候拿捏得不好,皇帝一旦驾崩,就真的便宜太子了。所以往药罐子里添的是附子,附子过量虽有毒,但那量也有讲究,五分变十分,还不足以致命。对方的目的仅仅是想把火引到他身上,一位意欲弑父的太子,即便将来侥幸继位,也会像宋太宗一样,一生饱受争议。   人要立于不败之地,就要耳聪目明,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最新消息,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合理的应对。今天这样险境,拿什么手段去解释,去表忠心,都是枉然。唯有这个办法,能立刻洗清自己的嫌疑,从人人得而诛之的无德之徒,变成受尽迫害的无依储君。   其实他是走投无路,他很可怜,可是偏偏锦衣玉食,享尽荣华。人生就是这样充满矛盾,像富贵丛中开出了烂玫瑰,明明腐朽到了根上,依然有人揣测它盛放时是何等娇艳欲滴。   她垂下头说:“您因香中毒是真的,谁也不能怀疑您。只是您是怎么知道立政殿里出了变故的?”   他粗喘了下道:“你有耳目,我就不能有么?皇父发作得并不快,里头有一刻时间,足够我自救了。”   “那您知道是谁往药罐子里下了毒么?”   他看着他,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希望是谁。”   她枯着眉问:“今天这事儿,果然是冲您来的,还是里头另有门道?”   他牵唇冷笑,“你说呢?皇父遇险,还有谁能比我更得利?到时候用不着皇父下令处置我,朝野上下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你信么?”   如果说这招险棋是为帮他,那也太牵强了。所幸他脑子转得够快,虽然自损八百,但把烂摊子又扔了回去,接下来该头疼的就是那个真正下毒的人了。   星河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她说:“您真聪明,这样化险为夷……”想起左昭仪刚才那顿混淆视听的抢白,到现在还是觉得心有余悸,小心翼翼问,“药性上来后,您不担心么?万一还是摆脱不了嫌疑,您又没法子开口替自己辩护,到时候可怎么办?”   他乏累而沉重地闭了闭眼,答得理所当然,“不是还有你么。”   星河鼻子蓦地一酸,心说自己这个问题确实蠢,她不来千方百计维护,他们兄弟相持的局面一旦失衡,对谁都没有好处。他深知道这一点,所以半分也不着急,只是轻轻唤了她一声,“星河,我觉得好冷。”   宫里从年后就开始停止烧炭,这是历年来的规矩。火炕和炭盆都撤下去了,殿里要见火星,唯有熏炉而已。他说冷,是因为先前虚大发了,星河连想都没想,脱下罩衣便上床,“臣来暖着您。”   夜已经很深,这半宿的折腾,早过了子夜时分,只要内寝没有传话出去,所有人只在外面等候,可以不必担心谁会闯进来。星河简直像只护蛋的母鸡,敞开怀抱两臂一展,就把他搂进了怀里,边搓他的脊背边问:“这样能不能好些?您到现在都没吃东西,饿不饿?”   太子尝到了比先前中毒更强大的窒息感,他扎煞着双手,险些没喊救命。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脸从她胸脯间抢救出来,他尴尬地笑了笑,“星河,你可真大。”   她起先没闹明白,等会意了怨怼地瞪了他一眼,“我是为了焐着您,不是您说的冷么,这会儿又嫌我大?”   他说不,“我从来没嫌,爱都爱不过来。”   所以这算什么呢,以前相处起来也这么随意,可眼下细品咂,又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儿。   他散乱着头发,她低头打量,替他捋了捋,“先前立政殿里的情形,真叫我捏了一把汗。左昭仪是得了失心疯,当着众人的面就敢直指是您干的,勒令控戎司拿人。”   他闭着眼睛一哂,“毕竟这样的好机会不多,此时还隐而不发,岂不是对不起他们母子多年的谋划?许是最后一击吧,顺势而为,成事在天。”   星河还在嘟囔:“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会不会是左昭仪?还是皇后?”   他抿唇不语,看他脸上神情,是不愿意再寻根究底了,只是悄声抱怨着:“我昏死在那里,终究没听见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难道你从来不担心么,万一我这回在劫难逃,没有什么心里话想告诉我么?”   她被他问得语塞,可是有些话,自己心里知道,到底不能说出口。   她解嘲一笑,“您都晕了,怎么还能听见我说话?”   他嗯了声,“每个人说的话我都能听见,你在我跟前只说了一句,‘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我以为你会嚎啕大哭,总算我们俩情分不浅,可是你一点都不慌,可能我真的死了,你也不会觉得难过。”   星河心头忽然一片寒凉,他听得见,但是他看不见。她说的确实不多,这样的环境下,哭天抢地一点用都没有。他愿意享受她六神无主的呼号,可她能做的,只是奔走在两宫之间,找出那个试图嫁祸他的人。   “您真的死了,我会很难过的。”她捺着嘴角,没法和他描述她当时有多着急,说得太明白了,有做戏的嫌疑。既然他觉得她不在乎,那解释也没什么意思,就这样也挺好,她没有在别人面前示弱的习惯。她替他塞了塞颈后的被褥,“您的身子还没缓过劲儿来呢,好好歇一歇,明天不见得天下太平了。”   太子沉沉睡过去,但因吸了过量的熏香,第二天并没有立刻好转。星河从殿里出来时,他还是昏昏的样子,德全领着代皇帝前来问疾的御前总管太监进了内寝,满带哭腔道:“高谙达您瞧,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太医那里开的方子也是凑合吃着,鼻子眼儿里进去的烟,早跑遍五脏六腑了,用几味清热的药就是图个心安,据说闹得不好人还会傻呢……请谙达如实禀报万岁爷,这可不是件小事儿,关乎社稷的。”   高无忧掖着两手只顾叹气:“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呢,好好的一位爷……”边尝试着唤他,“太子爷,太子爷……皇上打发奴才瞧您来了,您好点儿没有?”   太子一向克孝,听见呼唤勉强睁了睁眼,挣扎了一下,复又阖上,看得高无忧眼泪都下来了,“哎哟天爷,这可怎么好!皇上那头记挂得厉害,怹老人家这会儿没法子走动,信王爷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呢。知道太子爷症候重,自己也说不了话,不住给我比手势,让我上东宫来瞧瞧。如今太子爷这模样儿,叫我怎么回禀,不得吓着老爷子吗。”   德全说没法儿,“就是吓着也得往上报,这是多大的事儿啊,能瞒着吗?万一出点儿纰漏,咱们草芥子一样的人,谁也担待不起。”一面说着,一面把人往前殿引,扫听中朝的情况,问皇上现在怎么样了。   高无忧说:“附子的症候一里一里退了,太医那头也有明断,明儿差不多就能下地走走了。可太子爷这儿……这可怎么办呢。”   德全擦了擦眼泪,“盼着也能快些儿大安吧,主要是咱们太子爷毒走肌理,不像万岁爷的症候,排出来慢慢也就好了。咱们这会儿是叫天天不应呢,只求皇天菩萨保佑,让我们爷顺顺当当过了这个坎儿,奴才就是折十年阳寿也愿意。”   “唉,谁说不是呢。”高无忧拍了拍他的肩,“菩萨瞧着您的孝心,太子爷终会好起来的。我这就回去往上禀报,实在不成张榜广招名医呗,一定得治好太子爷的病。”   德全嘴里应着,把人送到了宫门上。高无忧回去之后如实把在东宫的见闻说了一遍,太监大多嘴皮子利索,一顿声情并茂的渲染,把皇帝说得老泪纵横。   恭皇后大行后的这些年,皇帝可说是又当爹又当妈,在这个儿子身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培养一位帝国储君,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些年看下来,四兄弟里也确实只有他,能负重,有委屈自己的度量,且深藏不露。大胤到现在,早不是当初金戈铁马,中原逐鹿的年代。王朝存在得越久,越需要守成,青主就是那个守得住祖宗基业,甚至能够重现辉煌的人。储君可以死社稷,但如果陨落在朝堂倾轧,或是内闱争斗上,那就太冤枉了。皇帝心里痛得刀绞一样,却苦于自己暂时不能走动,急出了满头的冷汗。   信王在一旁看着,小声道:“皇父,儿子去东宫瞧瞧吧。二哥出了意外,我到这会儿还没见过他,心里实在放不下。”   皇帝冲他点头,比了个手势,表示他可以留下照看,不必急着回来。   他辞出立政殿往东去,一脚迈进东宫时抬眼看,不知怎么,今天这连绵的殿宇,好像和往日不一样了。   午后的宫掖,常给人一种寂静美好的错觉。日光暖暖照着,照在绚丽繁复的和玺彩画上,明黄的琉璃瓦面蹦出小小的金芒,像孩子玩儿的打水漂,一点跳跃,迅速扩散。丽正殿便笼罩在一片盛大的狂喜里,老神在在的,不问喜从何来。   宫门上的小太监例行上前请安引路,信王脚下踩着墁砖,视线向寝殿方向眺望,“宿大人今儿在宫里上值么?”   小太监说没瞧见,“奴才是门上伺候的,不管里头的差事。就看见五更那会儿,偏殿里有人出来,把上夜的太医们都放出去了。后来人影往来,里头大概有宿大人。她出宫不走丽正门,都是从崇仁殿往北入宜春宫门的,所以奴才并不知道她眼下在不在东宫。”   信王听了慢慢点头,“太医都被遣走了么?那太子的病怎么料理?”   小太监直摇头,“王爷问这个,奴才实在答不上来。”   算了,信王调开了视线,一个看门的,哪里知道那些。   远远看见德全上来迎接,抱着拂尘向他长揖,“王爷您来啦?”   信王快步上前道:“高无忧向皇上回禀了二哥的情况,我听在耳里,心急如焚。他这会儿怎么样了?听说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太医有什么说法没有?”   德全也没有具体回他,只是笼统说:“先前高大总管来时确实不大好,这会儿……您进去瞧瞧吧。”   进了内寝,穿过低垂的帷幔,见到他时他已经坐起来了,正靠着床架子喝粥。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把碗交给伺候的宫人,回手把跟前侍立的都屏退了。   信王见状大大松了口气,“您可太能吓人了,我才刚真给唬得不轻呢,敢情您是在用计?”   太子淡然看了他一眼,“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儿,差点回不来,你瞧是假的么?”   信王脸上讪讪的,“我就是听高无忧说得那么严重,以为您真不成了呢。过来一瞧您缓过来了,可不是好事儿么。”一壁说着,一壁靠过来仔细端详他的脸,“二哥,您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爽利的?我听说是牛膝草和肉豆蔻,心里还在琢磨,没听说这两种东西搁在一块儿烧能把人毒倒的,果然的么,您现在不是好端……”   可是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却把他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我也不相信,不相信世上人心是黑的,不相信这宫闱之中亲情寡淡,有那么多的明枪暗箭。可事实摆在眼前,叫我不得不信,你自小长在御前,难道还没有看明白么?牛膝草加肉豆蔻,量多能致命,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试试。”   信王被他说得愣住了,等回过神来忙摆手,“我可不干那傻事,万一有个好歹,不知便宜了谁呢。”说着在他床边的圈椅里坐下了,拧着眉自责道,“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昨儿不上外头去倒好了。皇父的药这一向是我在看守,倘或有了闪失,也应该是我的责任。”   太子摇头,“咱们应该庆幸,这做手脚的人太笨。事出在我侍疾之后,我还能想法子自证,可要是你那头出了纰漏……就是你为助我登基,不惜弑父。到那时候咱们才有口难辩,真要叫人一网打尽了。”   信王脸上神色有些难堪,“这么说来是咱们运道高?”   太子调开视线,空空的目光移向外面碧清的长空,“也或者是母后在天有灵保佑咱们,毕竟这世上只有咱们兄弟相依为命了,你和我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是血浓于水的至亲骨肉。”   信王听后半晌未语,最后不过长叹了一声,“时也,运也……”也不知是在为谁感慨。   兄弟两个默默坐着,看窗外鸟声啾啾,年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春天就这样来了。   宫人进来伺候太子喝水,信王接了亲自服侍他,这当口仍是追问,“依您看来,这回的黑手是谁下的?”   太子慢慢把杯里的水喝尽了,放下茶盏道:“左不过那几个人。我不管是谁的手笔,有些人务必除之而后快。我厌烦了这样猫捉耗子的游戏,也等不到将来了,现在就要立竿见影。”   信王迟迟问:“二哥的意思是……左昭仪?”   他凉凉一笑,“还有暇龄。这个黑锅就由她们背吧,你原先的设想不就是这样的么?”   信王竟被他说的噎住了,他这哥子太聪明,脑子转起来飞快,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常会被他绕进去。   他犹豫颔首,“倒也不是我的设想……是昨儿夜里,左昭仪拼尽全力要拉您下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所以除掉她们母女,霍青鸾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信王说是,“左昭仪死有余辜,这些年来她坑咱们兄弟的地方不少,这回明着针对东宫,不管附子是不是她加的,皇父都容不下她。只是暇龄……”   太子看着他,冷冷笑道:“怎么?她就无辜么?你忘了她把你吊在门框子上,差点勒死你,转头告诉皇父是你自己玩儿上吊的仇了?你忘得了,我却忘不了。再加上上回,她撺掇她娘打了星河,这笔账我还记着呢,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肃清政敌,原就是不讲情面的。今天她们栽在他手上是这样,如果换个处境,他的生死必须靠她们定夺时,她们一样不会给他留活路。他知道皇父再铁血,仍旧舍不得动他的皇长子,那就留着霍青鸾的命,折断他的两翼。不管他如何拉拢朝中官员,做了多少的准备,只要他母亲背上毒杀皇帝,陷害太子的罪,他一辈子就别想再站起来。这招釜底抽薪,好像远比钝刀割肉决断也痛快得多。太子想起这个,笑得心满意足,可是在信王看来却有些可怖。   他从来不做无用功,好些看似吃亏的事,到最后都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这次的熏香中毒事件,实情云里雾里,他可以不去理会那个真凶,也可以为达目的顺水推舟,将来呢?依旧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   信王怔怔的,太子也不言语,不过靠着引枕默默看着他。良久才叫了声青葑,“这事我交星河去办了,你可以不必操心。皇父跟前你要周全,还有惠后,多多留意她得一举一动。”   信王茫然点了点头,想起宿家和简郡王府的纠葛,踌躇道:“宿星河会依您的意思办吗?”   他说:“这回由不得她了,不办也得办。我知道宿家的立场,诸皇子势均力敌,是他们目下追求的平衡。可这朝堂风云变幻,不可能永远让他们称心如意。终要分出个胜负来,能者顺应天意,无能者匍匐归附,泱泱几千年,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么。” 第54章 新来还恶   夹缝求生是件很难的事,有时候事态发展违背了你的意愿,你没有选择的权利,那就只能顺势而为,再想退路。   太子其实从来不是个极致的人,或者是多年对储君量身定制的教诲,他善于智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打破当前稳定的格局。然而时至今日,不得不为,也许是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他终究是这王朝最尊贵的人,一味的谦让,中庸过度,剩下的就是地位的岌岌可危,和尊严一次复一次的被践踏。左昭仪的迫不及待给了他最好的理由,皇帝还是那个时刻保持清醒的皇帝,在社稷和女人之间,永远选择前者。所以太子安然度过这场风波后,接下来所有荡平前路的举动都会得到支持。那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娘娘,至此大约真的要退场了。   星河静静坐在值房里,控戎司打从她第一天进驻,就是灰砖灰瓦,室内光线晦暗。这样也好,从暗处看外面的天光,有置身事外的透彻和清醒。   太子下的令,一直在她脑子里翻滚,他是个手腕高超的政客,让她处置左昭仪母女,就是有借力打力的意思。宿家和郡王府牵扯太多,这个时候她比他更想封左昭仪的口。接下来呢?远在前线的简郡王肯定是废了,除非他有决心学一学玄武门兵变。他们这些曾经依附在他帐下的家族,尤其是宿家,最终会因为牵扯进左昭仪事件中,处于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办得不好太子会秋后算账,办得太好,简郡王回来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到时候狼烟四起,只怕再也没有活路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连同简郡王一道铲除,这样宿家才有继续存活下去的可能。她之前一直觉得控戎司衙门里需要有个男性指挥使顶头,留着南玉书占了那个衔儿,以免朝廷重新委派官员来,不知道人家深浅。可照现在的局势看,不冒头是不行了,她必须拿下控戎司所有的大权。届时宫城之内戍守有她调度,宫城之外驻防有星海负责,如此内外相持,太子哪天要想全力铲除宿家时,至少他们还有一点招架的余地。   她叹了口气,唤金瓷进来听命。金瓷压刀上前,拱手说:“请大人示下。”   轻拢的拳搁在阖起的文书上,她眯眼向外眺望:“安排个生面孔乔装,就说是奉了枢密副使的命入公主府送信儿。说东宫有意严查初二她入宫面见皇上一事,倘或有可疑,要办她个暗鸩皇上的罪。”   金瓷听了大惑不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给暇龄公主送信儿?”   她没有多言,只道去吧,“回头你就明白了。”   金瓷办事一向靠得住,很快一个穿着贫民衣裳,背着背篓的人敲开了公主府的阿斯门,里头探出个不耐烦的脑袋,恶声恶气问:“找谁?”   番子陪着笑脸说:“我是枢密使宿大人门下,有件生死存亡的事儿,要回禀暇龄公主。”   一听是宿星海派来的人,门上不敢怠慢,即刻传话里头,不一会儿就把人带了进去。暇龄公主听他一长二短地转述,本来就得知自己无端被牵扯,正处于冤枉又慌张的当口,现在一听大事更不妙了,顿时怒极狂躁起来。   “我害了皇父……是我暗鸩皇父?真是天大的笑话!分明是霍青主想顺势栽赃,拉咱们当垫背的!”   美丽的脸因愤怒变得格外狰狞,她在室内焦躁地踱步,猛地一回身,“我现在就去面见皇上。”   番子忙拦住了,“公主听卑职一句劝,皇上眼下正在病中,连话都说不利索,跟前又有信王寸步不离地照应,您进宫去,能不能见着皇上还两说。照卑职的拙见,您还是趁着有时间,四下活动活动吧。咱们大人是念公主的一片情儿,得了消息就派卑职过府来传话。这回的案子是控戎司大案,以南大人为主,锦衣使为辅……您明白我们大人的意思吗?这会儿还没定案呢,就是先查您有没有作案的嫌疑。要说有,皇上也保不了您,要说没有……那您不就平安无事了嘛。”   番子说的也是真话,太子要栽赃左昭仪母女的真实想法,只知会了星河,连南玉书都不知情。在控戎司全员看来,这仅仅是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帝王家争权夺利的闹剧。等风头过了,皇帝的余怒也消了,又是一片河清海晏,大家各顾各的快活。   所以周旋一下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通融通融就过去了,番子觉得上头让他此番前来的目的不过如此。暇龄公主也慢慢冷静下来,让人给他看赏,“代我谢谢你家大人,他眼下人在哪儿,我这会儿去见他方便么?”   番子本来就是假借枢密副使的名头去传话的,怕见了人就穿帮了。忙说副使这会儿不得闲,上外头监军去了,“留给您的时间可不多,您赶紧想辙吧。”然后匆匆辞出来,回衙门复命去了。   暇龄公主坐在窗口照进的一线日光下,两眼盯着空气里上下浮动的粉尘,脑子里空荡荡的。嬷儿进来唤她,问:“宿大人托人给您传话了?说的什么呀?”   她把先头来人的话都告诉她,临了狠狠咬牙,“太子想彻底扳倒咱们,这回是打算下狠手了。”   嬷儿慌了手脚,“阿弥陀佛,好在宿大人不绝情,这消息九成是从他妹妹那儿听来的,一准靠得住。您赶紧想想法子,怎么把自己择出来,没的叫太子揪住了辫子大做文章。”   暇龄因以往受尽溺爱,并不觉得皇父会相信太子的鬼话。控戎司虽然捏在霍青主手里,但终归直属御前,宿星河左右摇摆,也还是青鸾门下人。当初宿寓今坑害两江总督,把自己门生填上盐粮两道的旧账还摆在那里,其他诸如弄权受贿也不在少数。事到如今太子虽发话,量宿星河也不敢轻举妄动。至于南玉书……现在去套交情恐怕是晚了,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他上报内阁时轻轻带过,皇父听个响儿也就完了,毕竟捉拿真凶才最要紧。   “皇上中毒,太子也中毒,事儿真凑巧。说是我下的毒,初二那天我的确进了立政殿,可我没去东宫,难道太子的毒也是我下的么?霍青主要是死了,我就信他不是为了篡位谋害皇父。可他不是没死么,天晓得是不是苦肉计,贼喊捉贼!”   公主分析得头头是道,打发了跟前长史去了趟南玉书府上。南大人正在衙门办差,只有他夫人在家。长史自报了家门,“在下是暇龄公主府上人,奉主子之命拜访南夫人。”扭头一撇嘴,小厮把一抬食盒送到了面前,长史掖着手呵着腰,说,“一点儿吃食,还请夫人不要嫌弃。回头南大人回来了,请夫人替咱们公主带个好儿,这程子想来拜会,总也抽不出工夫……”   南夫人一头雾水送走了公主府长史,转头打开食盒,上下三层的名贵首饰晃晕了她的眼。不说旁的,光说南珠,个顶个儿的鸽子蛋大小。   南夫人把盒盖儿盖上,直拍胸脯。魂不守舍坐在这抬食盒边上,从中晌一直坐到夜里掌灯。   南玉书回来了,脱了褂子叫人打热水来。回身看见夫人狍子似的愕着,不知她又犯什么毛病,走过去叫了一声,“谁送吃的来了?”   他夫人仰起头,逸出了一句:“亲娘。”   南玉书一愣,“撒什么癔症呢,我不是你娘。”   南夫人把食盒盖子打开让他看,里头猫眼儿、祖母绿叫烛火一照,在他们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果然这声“亲娘”唤得事出有因。   南玉书问:“究竟是谁送来的,你别光捯气儿,说话呀!”   他太太缓了缓神,说是暇龄公主。   这么一来南玉书就明白了,“这主儿,不是有求于人,可没那闲工夫搭理你。她这是什么意思?宫里的事儿要彻查,想把自己择干净?”   他太太这会儿一心向着暇龄公主,“世上也没个闺女毒死亲爹的道理,那得多坏的心肠啊,我料她不能够。”   南玉书看了眼食盒里层层铺叠的好东西,沉吟着:“要不是她干的,为什么想要买通咱们?”   他太太问:“太子爷授意往她头上按罪名了吗?”   “那倒没有……”   “这不就结了!”他太太一抚掌,伸手把一串多宝璎珞捞了起来,两手一绷,往自己胸前比划,“就这,能在前门大街上开间铺子。”   有时候贿赂无法撼动人心,并不因为这人刚正不阿,只是因为你下的本钱还不够大。一旦叫人满足,叫人移不开眼,那你的事儿就成了。南玉书这些年在控戎司当一把手,抄贪官污吏的家都是他领人去干,造册上随意少填几笔,回来次次盆满钵满。这样的赃官儿,心得有多黑呢,想买动他,真得把家底儿都掏空了。幸好暇龄公主出降那阵儿,宫里的陪嫁足够多,这点东西于公主是九牛一毛,于南玉书是替天行道,不拿白不拿。   这里头有个知情的前后顺序,星河就用那一点儿可以活动的余地,把暇龄公主和南玉书一网打尽了。   多大的事儿啊,公主为了脱罪,买通办案官员,这消息报到御前,腿脚仍旧不大灵便的皇帝果然龙颜大怒了——不是你干的,你何必多此一举?心虚即是有鬼,没想到自己那么疼爱的女儿,到头来想要他的命,就因为一次没称她的意么?   二十年光阴养虎为患,想起来真叫人惭愧。还有那个南玉书,他的贪得无厌为皇帝的惭愧雪上加霜,这样的人,还能在朝堂为官吗?下一个被查抄的,就是南玉书的府邸。   星河在一片火光中听南府上儿啼女哭,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金瓷站在她身旁,隔会儿就看她一眼,想必心里正嘀咕最毒妇人心吧。   她转头看他,慵懒地笑了笑,“千户,离控戎将军的职务又近了一步。”   是啊,戍守宫门的美差就在眼前了,除掉了南玉书,锦衣使就是控戎司一把手,将来她想调谁守宫门,就是谁守宫门。   一直追随她的人当然兴高采烈,南玉书往日的部下又轮转到了上任指挥使蓝竞亲信的尴尬境地。顶头上司一夕倒台,他们这些人不得重用,大概也只剩在厨房帮帮忙,偶尔当当闲差的作用了。   人影往来,他们插不上手,星河看在眼里只一笑,“你们终究跟过南大人一程子,亲自押人难免尴尬,这事儿就交给徐千户他们吧。”   南派那伙人臊眉耷眼的,站在角落里,垂首应了个是。   拿人的时间定在夜里,徐图之一脚踹开二门的时候,南玉书正抱着小妾睡得香甜。大概没想到骤然之间祸从天降,被赶出罗帐后显然还懵着,光着膀子只穿一条杭绸长裤,几根胸毛在夜风中招展,惶然问星河,“宿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星河摸了摸鼻子,“卑职奉命行事,南大人收受贿赂一事被捅到皇上跟前了,皇上下令捉拿,命卑职严加审问。”   南玉书终于明白过来,看着她冷笑:“这回宿大人可算称心如意了。”   她啧了一声,“大人此言差矣,暇龄公主的贿赂可不是卑职让您收的。要说您的胃口,也忒生冷不忌了,皇上才被毒倒,暇龄公主有重大嫌疑,您连她的东西都敢收,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呀?要是我这会儿说您和她是同谋,您猜猜会怎么样?这脑袋还保得住吗?”   南玉书自知大势已去,走了那么多夜路,这回终于遇见鬼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听天由命的样子。星河还是顾及他朝廷命官的脸面的,吩咐江城子:“先别忙,让南大人穿上衣裳再说。天儿还没暖和起来呢,没的着了凉。”   这回的案子不简单,又是捉拿指挥使,又是扣押公主的,光一个控戎司没那么大的职权,须与枢密院通力合作。从南府出来后,就看见霍焰在马上坐着,控戎司的内务他不便插手,但他身为宗室,捉拿皇家的公主一定要在场。   星河仰头看他,他身后火光成阵,这样的人何时何地都高高在上。她挤出个笑容,“霍大人,咱们上公主府吧。”   他看她神情乏累,问:“你的官轿来了么?”   她摇摇头,“忙着办差呢,谁还坐轿。倒是烦劳霍大人了,大半夜里出手,害您也跟着奔忙。”   他说不打紧,“都是替皇上办差。那天夜里我也奉召入宫了,你来去匆忙,没瞧见我。”   星河啊了声,“想是忙糊涂了。”一面指派人先行包抄公主府,自己慢腾腾上了马,勒转马头和他同行。   霍焰问太子现状,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说还好,“就是有时候喘得厉害,他用香一向考究,这回的两味香差点要了他的命。”   霍焰点头,“帝王家的事向来说不清楚,这回的风波过后,大内应当太平一阵子了。”   她偏过头瞧他,“您不也是霍家人么,听这话颇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来着。”   他轻轻笑了笑,“我是宗室,但不是正枝儿,帝王家的习气早就没有了。开个府,过着普通人的日子,仅此而已。”   这不是星河头回看见他笑,可是每回他一笑,就给她一种什么都不是事儿的感觉。有时候她也觉得累,勾心斗角得太久了,很希望能够找个地方歇一歇。不知为什么,这个不算相熟的人,却能让她把心安放下来。可能是因他年长的缘故,让她生出一种错觉来,不管办砸了什么事儿,只要求他一求,他都可以轻而易举替她想法子化解。   晚风习习,先前沸腾的脑子慢慢冷却下来,她舒展肩背打了个呵欠。想起曹瞻的那个儿子,问现在好不好,娘不在身边了,吵不吵闹。   霍焰唔了声,“不满周岁的娃娃,起先认人,时候一长只要吃饱穿暖,没有那么多的要求。你得了空可以过去看看,随时查验人犯,不也是你控戎司的职责么。”   星河笑起来,“我上回原说要去您府上的,可太子爷在,后来就作罢了。”   霍焰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我听说太子爷上宿府过节了……”   好事不出门,太子爷压塌了床的事儿不胫而走,现在恐怕已经无人不晓了。   星河觉得很窘迫,“我知道您的意思,就是太子弄断了我家床板的事儿啊……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霍焰微微挑起了一点眉,成熟的武将,对这种小道消息似乎也很感兴趣的模样。   星河想解释,可又发现说不清,最后懊恼地抹了一下脸皮,“总之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和他什么事儿也没干。”   这么直白的话,起先让霍焰意外,后来又明白过来了,横竖没有那档子事儿,仅仅是发小间的情义。   星河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过,办起差事来六亲不认的主儿,见了霍焰就不愿意背黑锅了,上赶着急于澄清。可能自己有些喜欢他,那种喜欢和对太子的喜欢不一样,带着一点敬畏和讨好,很在乎他的看法,害怕自己不够出色,害怕惹他看不起。她也偷偷想过,将来和太子未必能够走到一起,她曾经对楼越亭的想入非非,被太子无情扼杀在了襁褓里,万一有希望……她觉得霍焰似乎是不错的人选。她喜欢他这种款儿的男人,理智、冷静、办事果决、手握重兵。   星河低下头,对自己的怀春感到羞愧。两手使劲勒住马缰,宿家生死存亡的关口,她居然还有闲心去想那些。   霍焰发现她神色有变,微微偏过身打量她,“你怎么了?”   她仓促哦了声,“我在琢磨这桩案子应该怎么审,暇龄公主毕竟身份尊贵。”   霍焰脸上淡淡的,转过头目视前方,缓声道:“阶下之囚,从来没有身份尊贵一说。控戎司多年来承办的一直是皇亲国戚的案子,宿大人应该见怪不怪才是。公主以往再了不起,到了过审的时候,还是得老老实实回答你的问话。她答得不好,你可以在文书上写明,她态度傲慢,你可以让她明白现在的处境。控戎司多的是办法,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位娇滴滴的公主?”   星河心里忽然有了底,一面还庆幸着,好在他不是控戎司指挥使。倘或换他坐在南玉书这个位置,她想扳倒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压着胸口轻喘一口气,“多谢霍大人提点,不瞒您说,我这回确实遇着难题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是聪明人,她些微提及,他便已经明白了。   党争这种事,大家口中不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堂上泾渭分明,今儿你明儿他,不是立世之道。宿家和简郡王剪不断理还乱,现如今太子要以宿家之手斩断旧主的政途,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太子的意图目前还不好说,究竟是想把宿家推到风口浪尖上,还是借此机会让他们投诚。若果真投诚,以往的事是一笔勾销,还是会有更大的风浪接踵而至,谁知道呢。   他抖了抖缰绳,“后话暂且不论,先完成太子的吩咐。简郡王远在军中,鞭长莫及,回京之后大势已去,闹不出什么动静来。你目下要防的是太子,看他回朝后有什么动作,是暂且蛰伏,还是大刀阔斧肃清政敌。”   星河顿觉意外,她一直以为霍焰很反感宿家的立场,没想到他竟还愿意指点她。她满心感激,想同他道谢,刚要开口,他抬了抬下巴,“到了。”   星河闻言转头看,一所宅邸堂皇伫立在长街尽头,分明显贵的门脸儿,这在银钩一线的月色下,竟显得格外凄惶。 第55章 门掩芳景   “我就不进去了,大人是宗室,由您去办,也好替公主留点脸面。”   女孩子终究心软,不忍见金枝玉叶就此一败涂地,还想着替她留脸面。然而当初暇龄煽动左昭仪掌她嘴的时候,可是半点未留情面。   路终究是靠人走出来的,有的人能走出康庄大道,有的人却拐进死胡同里,就此出不来了。原是同盟,内斗本来就是加速灭亡的推手,现在好了,分崩离析,他人渔利。霍焰也体谅星河的处境,她不愿去,就在外等候好了。他带人直入公主府,门房又惊又恐,在后面无措地紧跟着,哆哆嗦嗦说:“这是大公主府上,你们是什么人,总得报个家门吧……”   一行甲胄加身的武将,穿堂过室如入无人之境。门房还在聒噪,被他身后副将扬手一格,格开了好几步远,“枢密院连同控戎司捉拿反贼,识相的就让开,否则就地正法。”   门房吓得不轻,在抄手游廊下停住了,府里当值的丫头小厮们,像雨后的蛤蟆骨朵儿纷纷冒头,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乱子,一个个窃窃私语着,向银安殿不住张望。   王府是缩小的宫城,银安殿就如太极殿,是这府邸的正殿。公主接受封赏或有重大仪式,都是在这里进行,如今要入罪了,应当也是在这里。人到了一定时候,对将来的一切都会有强烈的预感。行贿南玉书一事被揭发,从抄没南家到重兵包围公主府,里头有一刻时间容她准备。拿人拿进二门里,那是寻常犯官的境遇,至于皇亲国戚,入昭狱之前向来都有宽待,至少不像南玉书似的光着膀子被拖出来,那是留给这些贵胄最后的体面。   公主在银安殿恭候,霍焰带人行至殿门前,抬手示意众人止步。一大帮子赳赳武夫闯进去捉拿一个女人,实在没有必要。他提起袍裾独自进门,边行边唤了声公主,“霍焰奉命,请公主移府问话。”   可是银安殿内寂寂无声,唯有更漏滴答,泛起轻轻的一片回响。   烛火颤动,照出满殿华美的陈设,浓艳到了极致,有种靡废的气象。厚重的帐幔垂挂着,偶尔有风吹过来,吹动杏黄色的流苏,回龙须荡漾,如同美人拨弦的玉指,柔若无骨,缠绵悱恻。   然而美则美矣,死气沉沉,并且这种气息越来越浓,直到他行至落地罩后,发现了头顶飘荡的裙裾。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曾在三军发兵戍边前,在看台上大喊大叫胡乱奔跑的小女孩,现在静静悬在一根绫子上,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要说这帝王家,可能她是唯一一个敢于显露真性情的人。可惜这真性情太过锋芒毕露,最后变成了绕在颈上的索子,二十年的人间之行,是一场孤独的旅行。   他轻轻叹了口气,回首叫来人,“暇龄公主畏罪自尽,报锦衣使,可以就此结案了。”   底下人领命去了,他扯落一片幔子铺在地上,让人把尸首放了下来。盛极一时的公主,以前谁敢定眼瞧她都是罪,现在却躺在这里任人搬弄,细想起来确实悲凉。   他蹲踞一旁,查看她颈部勒痕,倒发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地方。自缢因自身体重的关系,分量下压,勒痕应当位于颌下靠近耳根这一片,可她的分明有异,勒痕不是纵向,走势竟然是平的。这就说明死因未必是悬梁所致,更像是勒毙。死后血液凝固再被送上房梁,所以至始至终只会产生一道淤痕,这位公主也许本身并没有想去死,一切都是别人强加的。   他站起身,越发感到怅然,争权夺利,战败后就是这样结果,不过早些晚些罢了。死因蹊跷,凶手不明,是太子的手段还是宿家所为,恐怕不会有论断了。   中路上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他回身看,星河提着袍角匆匆赶来,到了跟前神色怔忡:“怎么自尽了?”   终究是办过案的,头一件就是验尸。公主颈上的勒痕她也看见了,咦了声待要翻看,被他阻止了。帷幔一掀,把尸首严严盖上,他说:“就这样结案吧,如实呈报皇上,公主畏罪自尽了,宫里至多发内府料理丧事,别的不会再管。”   星河怔怔立在那里,早知道帝王家是没有什么冷暖可言的,但是亲眼见证了,还是忍不住感到凄惶。   公主被随意包裹起来,像个物件似的让人抬了出去。霍焰见她还回不过神来,调侃道:“怎么?生死之于宿大人,有那么重要吗?”   她勉强笑了笑,“霍大人何必呲打下官呢,我也是奉命行事。”   从殿里出来,晚风很凉,夜已经深了。公主的身后事要等内廷下令料理,这府邸不能放任不管,那些仆役也不能让他们四散。星河命番子把内外都看守起来,该带走的人都带走,偌大的公主府一瞬冷落下来,变得毫无生气。   “霍大人瞧见公主脖子上的勒痕了么?”她不死心,尤在问。   霍焰慢慢下了台阶,在中路上负手缓行,一面道:“公主是自缢,自缢当然有勒痕。不管过程如何,结局注定,她已经死了。活着解决不了的事,死了就全有了交代。其实这样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不用进你的昭狱受辱,你也不必去寻根究底,因为这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我不说透彻,你也应当明白。”   星河当然是明白的,公主一个人背负所有的罪名,任何不得其解的问题就都有了答案。对于宿家来说,她永远闭上了嘴,再也不必担心她胡言乱语拉人垫背,可说死得正是时候。她一死,真相无人深究,就能还朝堂一片太平,大家都能各归其位,安心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点了点头,自己酷吏一样的人,这时候做出心慈手软的样子来,未免矫情。她垂首喃喃自语:“我回去就准备奏疏上报,今天多谢您了,您要不来作这个见证,我办事不力的罪过不担也得担着。”   “所以你是谢我陪你一同承担罪名么?”   他玩笑式的问了一句,星河忙摆手说不,“我是顾忌,控戎司眼下只剩我了,这头一桩案子就办砸了,只怕皇上怪罪。”   晚风撩起他的袍角,轻甲之下白衣胜雪。他脸上神色平淡,一字一句道:“皇上如今再不会过问暇龄的事了,比起朝纲稳固来,一位公主根本不算什么。暇龄之罪,罪在她不知深浅,试图与太子抗衡。”说罢调转视线来看她,“星河,你不要步暇龄的后尘。”   星河心头一惊,愕然望向他,“霍大人……”   可他似乎不愿意再深聊下去了,出了公主府的大门,夷然道:“今天的差事办完了,你回宫复命吧。接下来要是有其他差遣,你再打发人来枢密院知会我。”   他要上马,她急急追了两步,“霍大人,您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把马缰牵在手上,倒叫他不好离开了。他无奈地看着她道:“本来我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但看在你我共事过两次的情分上,少不得提醒你几句。女人不该参与党争,不是瞧不起女人,是女人的肩膀单薄,担不起万钧重担。硬要强撑,最后会被压垮的。”一面说着,一面接过了她手上缰绳翻身上马,拔转马头临要走时,又垂首打量了她一眼,“以你的年纪,差不多该出宫了。倘或有法子早些出来倒也好,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呆久了不知哪天死的就是你自己。”   他扬鞭一挥,领着他的部下飒踏而去。星河心头只顾震撼,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这位枢密使大人,原来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呢。   暇龄公主的尸首不大好处置,放到义庄去,毕竟身份尊贵,义庄里虫吃鼠咬的,搁在那地方亵渎了。星河没法子,让江城子先行回去架起了箦床,让几个番子看守着,明天一早禀报御前再作打算。   办了大半夜的差,回到东宫已经快要四更了。囫囵睡了一会儿上前面殿里去,太子因还没大安,这两天免了出阁读书的日程,专心在宫里调息。   天还没亮,殿里上夜的宫人前仰后合着,猛看见她出现在前殿,顿时吓了一跳。她问司门:“里间有响动没有?”   司门摇头,“半夜喝了一回茶,问您回来没有,后来就睡了,一直到现在。”   铜茶炊上响起了蒲扇轻摇的声响,到了生火给太子爷准备杏仁茶的时候了。星河回身看东方,天边隐约露出了一点蟹壳青,天光虽然昏暗,但已不像先前她回宫时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她轻轻推了菱花门闪身进去,寝殿燃着安息香,她现在提起香就后怕,忙打起帘幔进内寝,又手忙脚乱撩了帐子,看见他安然睡着,才长出了一口气。   床上的人动了动,大红遍地金的软枕称着那白净的皮肤,微启了眼,眼眸深深看向她,“回来了?”   她嗯了声,在他床沿坐下来,“我吵着您了?”   他说没有,病气儿还没散,面色总有些萎靡,看上去病西施模样。撑着坐起来,问差事办得怎么样,星河道:“南玉书收了监,明儿交刑部和督察院审理。至于暇龄公主……咱们去的时候已经吊死在银安殿里了。这会儿尸首暂时安放在控戎司,等回头天亮了,我再上御前回禀。”   他听后一怔:“死了?”   星河说是,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其实她心里总怀疑是他命人下手的,可这会儿再看他的反应,那一瞬的惊讶,是无论如何都没法伪装的。   “公主死了,您说皇上那头会是怎么个反应?”   他倚着床头道:“至多厚葬罢了,还能怎么样。死了……倒也好,死了大家太平,这事儿就算完了。”   他似乎一心盼着这件事平息,所以那个下毒的人引发了她更大的兴趣。   她摇了他一下,“主子。”   他调过视线来看她,“干什么?”   “我和您探听个消息。”她靠过去一些,“药罐子里的毒,是不是您下的?”   太子狠狠瞪了她一眼,“换做你,你会给你爹下毒吗?”   看来不是的,她悻悻然眨巴了下眼睛,“我觉得左昭仪是不会下那个毒的,简郡王人不在京里,皇上有个闪失,对他是极大的不利。”   “所以是敏郡王。”他笑了笑,“霍青霄不是筹粮回来了么,明天必定入京。你看皇上毒发时他不在宫里,无论如何牵连不到他身上。等事儿一过,你们自相残杀完了他再回来,坐收渔人之利,多聪明!”   她一脸呆相看着他,“那咱们引把火,把敏郡王也烧了吧,您觉得呢?”   他似笑非笑凝视她,“现在不成,一气儿打倒了两派,满朝文武就该怀疑我了。”   这个人真是坏到了根儿上,星河嘴唇翕动着,嘀嘀咕咕编排他。他发现了,把被一掀,“进来躺会儿?”   老想把人往床上引,星河不上他的套,太子爷的床板可没那么容易就舂断了。她说:“我睡醒了来的。”   太子摸了摸她的手,“有点冷,外面又下霜了吧?你进来躺会儿,我捂着你。等宫门开了我陪你上立政殿里见皇父,南玉书罢了官,指挥使总得有人填上去。你想当么?想当就上床来。”   这下她犹豫了,很心动,又怕被他占便宜,“您是想让我以色易权?”   太子嫌弃地看着她,“你有色么?我怎么没瞧出来?那天病糊涂了说了你一声大,你还当真了?你上不上?不上我叫德全来,让他当控戎司指挥使,你看他上不上……”   话音才落,德全的声音竟然响起来,“主子,您说话算话?”听得太子略显尴尬。   这头星河麻利地蹬了鞋上床,伸着脖子叫了声,“大总管,主子的玩笑您别当真,太监是不能出宫当官的。”   德全嘀咕起来,“我就知道,没事儿拿我开涮。”   星河嘻嘻一笑,感慨着:“被窝里可真暖和。”想起暇龄公主来,又有些伤嗟了,“您说一个人,有口气的时候算人,气儿没了,跟物件一样叫人搬来搬去的,真可怜。”她伸出两手朝他晃了晃,“我先头摸了一下,好像忘了洗手了……”   太子惊得往后蹭了老远,“你说什么?”   这爱干净的主儿,怕她拿摸了尸首的手去碰他吧!她有意逗他,往他胸前抹了一下,他说不,不许她碰他。她缩回手想了想,“您胆儿太小了。”说着又触触他的指尖,“您才刚还摸我来着……”太子把她推开了,她愈发兴起,两手一抄,捧住了他的脸。   冰冷的手捂上了温暖的脸,太子打了个寒战,“宿星河,你别欺人太甚。”   她说就欺负你怎么的,“您不也老欺负我么。”   一双手在他脸上描画,从眼睛到鼻子到嘴,没有一个地方错漏。描完了还感慨:“您长得真好看,要是脾气再好点儿就更好了。”   他的脾气还不够好吗?至少对她是用尽了全身的修为了。他可以算尽天下人,可她不在天下人的范围内,在他心里她就是他。两个人厮混了十余年,这是多大的缘分呢,她不在乎,他却时刻牢记在心上。其实他们在某些方面很像,一样的孜孜不倦,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喜欢她这样的性情,他不需要小鸟依人整天依附男人而生的女人,这样的无能之辈宫里太多,比比皆是。他需要独立的灵魂,带着野心和野性,难以驯服,随时可以跳起来作战。他对将来也有设想,百依百顺的女人他从来不需要,他要一个能够和他一起使坏,一起搅动风云的皇后。而不是他在朝堂上励精图治,他得皇后在后宫剥蒜炒菜拍黄瓜。   指尖移过来了,她有时候又傻又幼稚,还以为他真的怕。忽然一口叼住了她的手,她愕然看着他,他捧住那手,从指甲盖儿一路吻到了手肘。   她脸红了,“您这是干嘛,咱们虽要好,您也不能这么亲。”   他说为什么,“嘴都亲完了,不许我亲胳膊?”   她说不一样,“嘴是嘴,胳膊算身子。”   真奇怪,嘴就不是身体的一部分,是用来吃饭说话的器官,没有丝毫隐秘性么?他有时候确实不能理解她的思维,说她糊涂,精起来比猴儿还精;说她机灵,犯起混来脑子赶不上趟儿,叫人想掐死她完了。   太子这两天颐养得不错,借着中毒好好休息了两天,有些饱暖思淫欲的意思。他顺势把她往底下一压,“星啊,咱们做饭吧。”   星河卯起来把他掀翻了,“天都亮了,您还想着做饭呢?”   太子说早饭,早饭吃饱,一天有劲儿。   她才不理会他的谬论,一摊子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谁有闲心做饭。再说亲亲就算了,做了饭她就真得死心塌地跟着他,谁还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现在他不动声色,正把宿家往悬崖上引,将来时局一变,人心变了,怎么收拾宿家还不一定呢。   是啊,不管皇帝还是太子,铁了心的要除掉谁,都是轻而易举。她无法力挽狂澜,但至少避免赔了夫人又折兵。   毕竟谁也不能指着别人的良心过一辈子。   忽然想起霍焰的话,她昂起脑袋问他:“主子,您说我这辈子到底能不能出宫?”   太子满含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不能了,除非你把我拱下台。别人当了皇帝,兴许你就能出宫了,你可以试试。”   她脸上神情一黯,“那要是我拱不下来您呢?”   “没本事还有那么多想法?给我老老实实当奶妈子,看孩子。”说罢低下头,把唇贴在她耳朵上,小声说,“还有一件事儿要告诉你,我这人心眼儿小,谁要是和我抢女人,我会摁死他的。”   说得她惶惶不安,一双手紧紧攥住了他中衣的前襟。   太子说:“干什么?我说错了?瞪着牛眼瞧我。”   她不大高兴,“您怎么老说我是牛眼!”   “说马眼也不好听啊。”太子无辜地笑了笑。   她一愣,品出味儿来后,在被窝里向他拱起了手,“您耍流氓的道行是越来越高啦,臣深感佩服。”   他说哪里,临时起意罢了。   于是床上扭成了一团,忽高忽低的叫喊,听得德全百感交集。   唉,年轻人啊,有个一块儿卖呆的小伙伴就是好。情分到了,什么都能说,哪怕打起来,也还是念着对方的好儿。想想自己,一把年纪,在这深宫中苟活,没个知冷热的人不说,就连那马眼……他也没了,注定可怜到地老天荒。   站在檐下瞧天色,东边亮起来了,从鸭蛋青变成了鱼肚白。没过多会儿鸭蛋黄也蹦出来,德全靠着墙,敲了敲窗棂子:“主子,宿大人,该起啦。”   身为宫廷总管,多少羞人答答的事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刚才他们还商量做饭来着,这会儿差不多熟了吧,再久就该糊啦。年轻人,快活起来不管不顾。太子爷的身子还没大安,等精气恢复了,来日方长的嘛。 第56章 欲下迟迟   暇龄公主的情况最终被报至御前,和星河事先预想的一样,皇帝痛失爱女,怔忡了好一阵儿。   毕竟自己看顾大的孩子,就算换作普通人家,尚且痛断肝肠,何况是亲情弥足珍贵的帝王家。   皇帝坐在龙椅里,显出一种近乎日暮的气象,低着头,神色黯然,一言不发。星河和太子肃立在一旁,很久才听见他问话:“放下来的时候,一点儿气息都没有了么?”   其实他还是不舍的,盼着有转圜。天下哪个父母会和自己的孩子计较?犯了大错是要罚,但心里终究还是顾念着,不愿意她就此死了。小时候多可爱,抱在怀里,仰着甜美的笑脸叫皇父。现在到了末路,死了,再也见不着了……   星河垂手道是,“臣当时在院里清点府内仆役人数,枢密使入银安殿传皇上旨意。进去的时候公主已经气绝多时了,臣上前查看了,没有救治的希望。”   皇帝靠着椅背,长长叹息:“这孩子,一生骄矜,脾气又坏。每回犯了错,朕都替她遮掩过去,弄得她胆子越来越大,直到萌生弑父之心……朕长久以来对儿辈的教养,终是不足。只知道皇子要耐摔打,皇女却如娇花一样捧在手里,没有好好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暇龄走到今天这步,朕难辞其咎,朕一直以为她会是公主里头过得最幸福的,没想到……”   太子见他伤怀,宽慰道:“皇父节哀吧,若说父亲疼爱子女有罪,那普天之下岂非人人有罪?皇父育有四子六女,大逆不道者只出了这一个,虽说父精母血,但落地为人性情天定,皇父也不必过于自责。”   皇帝听了微微点头,怅然说:“朕是老了,近来总怀念以前的事,想起你母亲在时的情景儿。现如今暇龄也离世了,再看这人生,回头一想是何等的空洞呢。”   太子戚戚道:“皇父说这话,叫儿子惶恐。近来确实事儿多,大桩小桩全攒到一处了。加上皇父龙体受损,心境难免有些低落,不要紧的,等天儿暖和起来,枝头抽了新芽,地上长出了嫩草,您出去看一看,一切就都云开雾散了。儿子活的年纪不大,见识的东西也少,但儿子坚信,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儿子知道皇父因暇龄的作为大感寒心,但咱们家和寻常人家不一样,皇父是大胤脊梁,倘或出了岔子,暇龄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儿子因骨肉亲情可惜她,但也因法度人性恨透了她。怎样的野心才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来?他们容不得儿子,儿子知道,但皇父待他们不薄,他们竟能罔顾人伦,实在令人切齿。”   星河静静听着,太子这样的一番慷慨陈词,换了她是皇帝,就算再悲痛,此时也该醍醐灌顶了。   社稷为重,君为轻,这场风波动摇的是国之根本。皇帝和太子先后遭难,万一做成了,这天下将会是谁的天下,便很难说清了。还要为一位公主的死而伤情么?还不去将嫌犯一网打尽么?星河抬眼向上望,看见皇帝果然松开了紧握的拳:“凤雏宫里……该当处置就处置了吧。”   所以女人,对江山社稷来说算得了什么?哪怕同床共枕二十年,哪怕生儿育女操持宫务,还不是说舍弃就舍弃了。   星河俯首领命,太子又同皇帝提了南玉书的案子,说如今控戎司一盘散沙,无人统管。皇帝当即看了星河一眼,“锦衣使是副指挥使,怎么就一盘散沙了?目下先交你代管,等过程子预备回内廷了,再着人填补上去。”   虽没一口气提拔成正使,但上头无人,她就是一把手。当然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女人没有一辈子做官的道理,终究还是要回东宫去的。预备回内廷干什么呢,必然是待产,干女人该干的活儿。   星河反正背惯了黑锅,并不在意这些,没曾想太子在边上幽幽接了口:“左不过今年吧,让她先代掌一阵衙门,好在她办事还靠得住。年后儿子勤勉些儿,皇父也该抱皇孙了。”听得星河一脑门子汗。   从立政殿出来,她脸上就有些别扭,小心翼翼说:“皇上没提那茬,您干吗主动往枪口上撞呀?”   太子说没什么,“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可是现在高兴了,回头没动静,岂不是白高兴一场?星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太子高深一瞥她,“别琢磨了,我从来不说大话。儿子是一定要生的,和谁生不一定,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女人。”   他说完了,背着手扬长而去。星河看着他的背影直发怔,把他的话重新再在脑子里过一遍,他说要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么……也好,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偏过头吩咐底下当差的小太监,让他上掖庭局传话掖庭令前往温室宫。内闱的事不能照宫外的法子解决,宫里有皇后,也有专管嫔妃的衙门,她的作用不过从旁协助,不能一个人把全部事都包揽下来。   小太监撒腿承办去了,她先去了温室宫,不知怎么总有些心不在焉,连皇后同她说话,她也有些迟蹬蹬的。   皇后细看她脸色,“宿大人怎么了?身子不好?”   她哦了声,忙打起精神来,“是昨儿夜里连夜办差没睡好,谢娘娘垂询。”   皇后这回是志得意满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口鸟气憋了那么久,总算可以好好发泄一回,脸上便满含了胜利者的微笑。   同样的位分,分属左右,常让人拿来作比较,二十多年从无胜绩,这是何等的憋屈!先皇后大行后,左昭仪一人独揽宫务,每回给她分派月例用度,竟然和三夫人无异。这些年来她一直隐忍,这宫廷局势多变,太过拔尖了,总有一天要被铲除的。果然,该封后的时候左昭仪一败涂地,后冠落到了她头上。后来又打算指着儿子翻身,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儿,不管是不是局,凤雏宫那位算是彻底完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自己呢,吹亏在没儿子上,不过再等一程子,儿子无论如何都会有的。   皇后闲适地坐在南炕上,一手搭着紫檀炕桌,一手捏着精巧的银匙,舀糖蒸酥酪吃,“让她们给枣儿去了核,剁得碎碎的加进去,好克化,味道也比先前妙。你吃呀,姑娘在外奔波,少不得受寒,多吃些枣儿有好处。”   星河托着荷叶盏谢恩,纵然不喜欢,也得领人家这份情。   皇后在深宫,外头的耳目暂且没有那么灵便,刚从星河这里得知暇龄的死讯,细细打听经过之余,竟还能吃得下去东西。   “这位大公主,往常也是受惯了恩遇的。当初和延龄她们一块儿学女红,旁的公主都老实,怕做得不好叫师傅训斥,只有她,不欢喜了敢反过来骂师傅。过节那阵儿皇上查验课业,她应付不了,让宫女帮着绣,谁敢说她一句不是?”言罢复抿唇一笑,“倒不是编排死人,我只说慈母多败儿,要是左昭仪那阵子就严加管教,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说得虽谦和,里头未必没有墙倒众人推的嫌疑。问问这位惠皇后的意思,这会儿拍案大喊一声“你也有今天”,恐怕才遂她的心意。星河只管说顺风话,酥酪甜得起腻,到底还是放下了,掖着两手道:“左昭仪这回自身都难保,暇龄公主自尽后,下一个便轮着她了,一切还得娘娘做主。”   正说着,宫人立在廊下回禀掖庭令来了。皇后放下甜盏站起身,抚了抚裙门扭头冲她一笑,“还是咱们过凤雏宫吧,我怕左昭仪腿软,走不得道儿。”   星河应是,这时候不该她冲在前头,只挨在一边做个陪衬就行了。掖庭令是个话多的,见了她不住寒暄,问那个被霍焰收养的孩子好不好,星河答得三心二意,“那次之后我没去过国公府,这程子怪忙的,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昨儿遇见枢密使顺嘴一问,说挺好。”   掖庭令抱着袖子晃脑袋,“可怜见儿的,也算他命好,否则给卖到外邦去,谁知道会不会叫那些野人当菜吃喽……”   说话儿进了凤雏宫,可是以前那样祥和精致的宫室已经不见了,进门便是满地狼藉。披头散发的左昭仪抱着枕头席地而坐,语不成调地喃喃着:“我的暇龄……我的女儿……”   皇后看了星河和掖庭令一眼,“这是怎么了?”   掖庭令说:“别不是疯了吧!”一面上前问话,“娘娘,您哪儿不舒坦呢?皇上有旨意给您,您得接旨啊。”   可是她置若罔闻,连视线都没调过来一下。   面对一个疯了的人,新仇旧恨都报不了了,皇后有些败兴,原本还想见识一下这位昭仪娘娘丧家犬般的落魄,现如今她连人都认不得了,再多的失态都不能令人解恨了。皇后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不拘那些俗礼了吧。皇上的旨意是怎么说的,照着上意承办就是了。”语毕愁苦着脸道,“终归姐妹一场,我不忍心瞧,宿大人和仇大人看着办吧,我就先回了。”   星河和掖庭令长揖送走了惠后,转头看时,左昭仪眼里分明满含了泪。那眼神是清醒的,不过不肯在死对头面前示弱,宁愿装疯,也不愿意挺腰子让她往脸上啐唾沫。   掖庭令和星河交换了眼色,“娘娘……”   左昭仪站起身,抿了抿发,理了理裙裾,“上意如何?赐死么?”   星河犹豫了下,说是。   她笑起来,“我十七岁进少阳院,整整二十五年,随王伴驾享尽荣华,今天固然一死,这辈子也没什么可惜的。我只是觉得不甘,受了这样的冤枉,女儿不明不白先走了一步,儿子远在千里之外,连娘和妹妹的死讯都不能及时得知。霍青主……这招釜底抽薪果然是高,我要是早知今日落得这样窘境,当初就应该先下手为强。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晚了……”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官,嘲讪一笑道,“宿星河,别以为现在倒戈,太子就能放过你们宿家。他暂且不动你们,不过是为搏一个宽宏的好名声。宿寓今当过日讲的总师傅,太子欺师灭祖,说出来总归不好听么。等着瞧,等他登基,他会一个一个收拾你们,到时候你们宿家还不如咱们呢,你信么?”   掖庭令像听见了了不得的大新闻,直勾勾看着星河。太监就是事儿多!   星河原本还忐忑,但在听了她的这些话后,反而平静下来了。转身微微一颔首,后面端着金屑酒的宫监上前来,杯盏还是华美的杯盏,里头的酒,泛出了沉沉光晕,如同缭绫般绚烂。   星河依旧恭敬,但话却说得入骨,“这就不劳娘娘费心了,将来太子如何处置宿家,都是后话。臣只知道娘娘对下并不和煦,倘或娘娘有机会高坐凤椅,宿家恐怕败落得更快,臣说得对么?”   左昭仪脸上的肉丝儿猛地一抽,她胆敢直言顶撞她,然而自己却再也指派不动任何人来掌她的嘴了。   年世宽从门后露出了半张哭笑不得的脸,这种奴才,树倒猢狲散时,连尸都没法替她收。左昭仪轻蔑地转过了脸,伸手拿托盘上的酒盏,也许多少还是有些惧意的,可尊严不容她却步。她的脸白得发凉,默然凝视了良久,最后横下心,仰脖一饮而尽——杯子从她手里脱落下来,撞击青砖发出一声轻响。她转过身,从容坐上南炕,在一片日光下,戴上了她的镂金菱花翡翠护甲。   狸奴跳上来,还如往常一样盘身卧在她腿上。她低头,一下一下慢慢抚摸它,走到末路上,只有畜生对她不离不弃。   毒发作的时候,疼得冷汗淋漓,她依然咬牙坐得笔直。星河最后不忍看了,和掖庭令交代一声,匆匆走出了凤雏宫。   站在大太阳底下,还是会觉得彻骨寒冷,这皇宫大内就是这样,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辉煌与冷烬仅一线之隔。她这回弄垮了左昭仪这一支,简郡王回来不知会怎么样,说不定会生吃了宿家。接下去她还得想辙祸害他,她自暴自弃地想。打蛇不死后患无穷,生了反心的奴才,不一口气灭了旧主,终日都不会安心。   腿里好像没力气了,她背靠宫墙缓了缓。如果说生死,控戎司里看惯了,有什么了不得。可是左昭仪母女的下场,让她徒然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来——宫里的女人,性命都系在一人身上,哪天叫你去死,不过一杯酒的工夫而已。太子说要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么……她颠来倒去一直在想,可能他先前说过看上的姑娘那里有了新进展。因为政敌扫清后,他就可以许人家稳固的地位,这么看来用不了多久,东宫就该进人口了。   也好,人家未必容得下她,出宫求太子不成,换个人来求,没有不答应的。到时候她就找霍焰去,问问他愿不愿意收留她,她去给他当填房,如果他不怕惹上宿家那一身骚的话。   说真的,她的出路并不多,倘或能把敏郡王扶上位,将来摄个政,养两个面首,日子倒也惬意。   不行、不行……两个似乎太少,至少三五个,天天翻牌子,非得弄个够本儿。她边走边胡思乱想,想得精神涣散,摸了摸发烫的前额,四肢无力,别不是要生病了吧!   强撑着回到东宫,钻进配殿眯瞪了一会儿,醒来后想起暇龄公主的尸首还在控戎司放着,忙一个打挺翻身而起,火急火燎赶回了衙门。进了堂室发现空空如也,问江城子,江城子说:“太子爷打发内府的人,把公主给收殓了。这公主也怪可怜的,身上担着罪名,不能再照帝王家的派头办事了。悄没声儿的装裹起来,也入不了祖坟,可能随便找个地儿就埋了。”   公主园肯定是入不了的了,但终究出身尊贵,也不至于随意发送,皇家的脸面还是要顾全的。   可是后来打听明白了,太子真是个损到家的人,他说公主入不了皇陵没关系,本来就下降了高家,应该入高家祖坟。于是收拾收拾塞进了高驸马的坟圈子里,活着不对付的夫妻,死后竟然合葬了,要是暇龄公主能说话,大概会气得吐血三升吧。   星河在枢密院衙门蹭了一顿饭,咬着窝头说:“不合规矩吧!”   霍焰说没什么不合的,“公主是高家的媳妇,驸马没有休妻,公主死后当然要和他合葬。”   其实她是觉得,让公主和高知崖合葬,更合公主的心意。毕竟公主喜欢的是他,两个人又都死得悲凄,到那头作伴也不错。   “高仰山就不悲凄吗?再说也没有嫂子和小叔子合葬的道理……”   霍焰话音才落,门外就有人接了口,“可不是吗。”一脚迈进门槛,流云暗纹的圆领袍外罩着玄色纱衣,衬得来人意气风发,眉眼蔚然。一面笑着,一面向霍焰拱手,“朝里天天相见,总没有机会说上话,七叔这一向可好?”   霍焰忙离座起来迎接,辈分事小,首先君臣之礼是不可废的。震袖长揖,“殿下驾临,有失远迎了。”   太子笑着抬了抬手,“不在朝里,没那么多讲究,七叔免礼。”   所谓的七叔,里头关系兜兜转转,说起来也绕得慌。大抵是太子的曾祖父和霍焰的祖父是兄弟,到了皇帝这辈关系已经远了。反正大胤王朝姓霍的人人有官做,霍焰又袭了他父亲的爵,再加上军功,他算上一辈里最有实权的宗室。   太子扭头,看了看对他的造访惊得合不拢来的星河,她叼着窝头的样子真是满脸蠢相。他皱着眉说:“怎么的,御菜不够你吃的,隔着衙门你也能蹭饭?”   她打了噎,噎得直伸脖子。忙倒水顺了顺,站起来道:“臣是有事儿上枢密院来,正好走在饭点儿上,霍大人请我用口便饭……”冲霍焰挤挤眼,“霍大人您说是不是?”   霍焰被弄得尴尬,点了点头忙说是。引他落座,料他不是为捉拿星河而来的,趋身问:“殿下此来是有公务么?”   太子一笑道:“也不是什么公务,”随手冲星河指了指,“主要是来找她。另外还有一件事想托付七叔。”   霍焰说是,“殿下请讲。”   太子一点也没有想要掩饰的打算,直言道:“北边的战事还算顺利,青鸾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班师回朝。宫里出了这么多的事儿,我料他回来不肯善罢甘休。大胤京畿内外的驻防目前还由枢密院调度,万一他有心执掌兵权,请七叔给他小鞋穿,以免社稷动荡,又生出其他麻烦来。”   星河听得一头汗,再看霍焰,他大概也被他的单刀直入弄得找不着北了,那张正气的脸上隐约透出了一点迷茫,但依旧拱手,“请殿下放心,臣为社稷肝脑涂地。”   太子说甚好,转头吩咐星河:“我来的路上看中一匹缎子,不知道做成裤子好不好看。时候还早,你陪我过去看看。”说罢冲霍焰拱手,“咱们就不打搅了,七叔请留步。”   星河本想挥个手道别的,结果被他往腋下一夹,连拖带拽弄出了枢密院大门。 第57章 春衫针线   路上星河还是嘀咕:“您正大光明的让外人给您兄弟小鞋穿,这样真的好吗?”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不好,我想这么做很久了,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既能让霍青鸾不得志,又能拉拢霍焰,一举两得的事儿,何乐不为?至于兄弟……兄弟有时候就像夫妻,处得好是一家人,处不好是生死对头。再说那些所谓的兄弟,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我还拿他们当兄弟,除非我是个傻子。”   星河当然知道,处在这个位置上,谈七情六欲简直是奢侈。她只是料定他今天冲进枢密院肯定不怀好意,不过碍于霍焰好赖是个长辈,他不能把他怎么样罢了。   这人真是稀奇,不去好好筹划他的生儿子大计,总是想尽法子坏她的好事。她废了好大工夫才算准时间进枢密院蹭饭的,刚吃了两口,他就来了。   心里不痛快,老是在琢磨他的那个内定太子妃人选到底是谁。真的有了人,能像他这么闲?还不一得空就往人家那头跑嘛!   “我不信。”她自己嘟囔着,“我是干什么吃的,天底下还有事能瞒得住我?”   她着三不着两,所思所想完全和他的话对接不上。太子觉得奇怪,“你一个人絮絮叨叨,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她瞥了他一眼,“没什么,我在琢磨衙门里的案子。南玉书这回是轻省了,手上的烂摊子都砸在那儿,我还得从头查起。最近且有一程子要忙,恐怕不能常在主子跟前伺候了,您找个人替我吧,没的无人可用。”   他说嘴脸,“东宫那么多人,缺了你还无人可用了呢。”   她尴尬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万一您兴起了,想干点儿什么出格的事儿,总得有人陪您不是?说实在的,我往后不能和您玩儿那套了,忒不像话。您正经找个人吧,就您上回说的,您盯了挺久那个,想让人当您太子妃那个,好好给个说法……”她咬了咬唇,歪着脑袋迟疑了下,“其实我还是想知道她是谁,您不告诉我,我动用控戎司的暗线查一查……”   “你敢!”他立刻截断了她的话,“控戎司在我辖下,你敢动用我的人来查我?”   她很有打商量的耐性,“这不是我在替您掌管着嘛……”   “连你都是我的人。”太子炸着嗓门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该你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先前说忙,要办案子,我仔细想了想不成,还是得安排个指挥使,好给你分担点儿。”   这下她着急了,“我一把手的座儿还没坐热呢,您打算出尔反尔?”   他的威胁从来都是赤裸裸的,哂笑着:“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交给千户去办,提拔一个你看得上的全权负责,你还是得以我为重,懂不懂?主子的欢心都不会讨,还想升官发财?世上的好事儿都叫你占尽了。”   所以爬得多高都摆脱不了他的魔爪,她鼓着腮帮子置了半天气,最后说:“您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其实压根儿没有那个人。您是闲得发慌,这才赖着我不放。也只有我,不能嫁人不能有相好的,有那闲工夫陪您可劲儿的折腾,对不对?”   反正这回她是说痛快了,心里的阴云也随即消散了。走出去好几步远,忽然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猛回头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锦衣华服像根旗杆儿似的伫立着,这样的人才相貌,连街面上的幌子都黯然失色了。   她折了回去,“怎么了?叫我戳着痛肋了?”   他哼哼冷笑:“什么痛肋,我只告诉你,这个人是肯定存在的。你给我等着,将来人家做太子妃,你就当嬷嬷,奶着我儿子,奶一辈子!”   这也太狠了,奶妈子可不是说当就能当的,还要奶一辈子。老子伺候完了伺候儿子,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响了。星河发现这么下去不行,得争取一点权益,“让我当奶妈也行,我得嫁人,自己有了孩子才能奶您的儿子。”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天到晚想着嫁人,不害臊!放心吧,我会让你有孩子的,你要几个我都给你。”   他说完抹头就走,星河站在那里想了半天,腹诽着这心肝也太黑了,生了孩子还当嬷嬷,至少给个宝林的衔儿吧。东宫这碗饭是越来越难吃了,还是枢密院好,窝头夹肉,味道不错。   他已经走了老远,她回过神来忙追上去,“主子,您等等我呀。”   太子也负着气,别以为他不知道,她老往枢密院里钻,究竟是怀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霍焰好么?老男人,中年丧偶,皮囊虽不错,但人家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早年又在边关,塞外的朔风是闹着玩的?没准儿寒气入骨,连孩子都生不出了,所以才装好心收留曹瞻的儿子,其实是在为自己将来养老做准备。这个宿星河,就是个猪脑子,放着貌美如花的他不肖想,整天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一直没好意思发作,叫人说起来怎么和老一辈的吃味儿。偏偏她还不识相,想脱离东宫,想打发他……凭什么?他不问情由地纵容她,难道就是为了成全她到处相看男人?   太子越想越气恼,她追上来拽他的手,也叫他无情地甩开了。   “我这会儿有点生气,你别靠近我,仔细我不留神伤了你。”   她碎步在边上跟着,小心翼翼说:“别介啊,您为什么生气呢,今儿天气多好,您瞧瞧枝头的新绿就不生气了,这可是您劝皇上的话。”   太子转过头狠狠瞧她,“我娶不着媳妇,你说我生气不生气!”   这不还是让她戳穿了嘛,她心情不错,说不会的,“再过一程子有采选,您还有机会。”   有时候她这滚刀肉的模样真的很欠打,官袍的团领上露出一截纤细的脖子,伸手一掐没准就断了。他要是狠得下心,弄死了一了百了,接下来就能痛快收拾宿家了。可现在呢,还得再忍忍,再待时机。这个丫头其实才是他政途上最大的绊脚石,其他诸如那些兄弟,根本不值一提。   调开视线不去看她,没的看了窝火。她还在边上没话找话,说:“主子,您心眼儿真好,还给暇龄公主收殓。”   他气哼哼的,“要不怎么的?毕竟是同父的兄妹,皇上不过问,左昭仪也已经死了,我再不管,真叫你们收拾起来埋在荒郊野外?她活着的时候的确看不起高家,死了以后却也只有高家的祖坟能容得下她。好在她聪明,走在定罪之前,倘或在定罪之后,恐怕连高家的坟地都进不去了。”   认真论,左昭仪母女很可怜,昨天还威风八面,今天就落得尸骨无存。昭仪娘家曾经因她的成就显赫一时,现在呢,满门获罪,没有株连九族,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其实男人有时候真叫人信不实,据说皇帝下令控戎司捉拿暇龄公主时,左昭仪曾经叩门求见,但那又如何,以往情意绵绵的人,不愿意再见你,不愿意听你的辩解,那么以前的一切就都是空的。鸳枕同卧,耳鬓厮磨,亲密起来不分你我,一旦大局当前,那个人操控着生杀大权,他要你死,你依然不得不死。所以帝王家的爱情,值几个钱?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一切感情的前提是无损社稷的利益。像左昭仪说的,宿家既然行差踏错过,没有补救的余地,究竟什么时候算账,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星河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倘或能够破釜沉舟,杀了太子,事情就会简单得多。可是下不起那个手,不单是她,就算她父亲或者哥哥动了这个念头,她也决不能答应。有时候发现自己真是矛盾,左手要权,右手又抓紧了小时候的情谊不放,两头都想兼顾,也许最后两头都落空,谁知道呢。   他看她那模样,官帽压得低,瞧不清她的脸。他伸手摘了那笠帽,顺便抬了抬她的下巴,“想什么呢?”   她才眨掉泪,阳光下的眼睛尤其明亮。他一瞬看迷了,那双眼睛里有漫天层叠的星辉,也有月升澜海的波光,当她望着你的时候,能融化你的心。   她勉强笑了笑,“我就是觉得宫廷倾轧可怕,如果我处在左昭仪的位置上,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除了喝金屑酒,没有别的办法。”   他沉默了下,广袖下的手把她牵进掌心里,“你比她聪明,不会让自己走到那步。就算你也笨,不是还有我么,我会顾念你的。”   仅仅是顾念她,从没松口说顾念她的娘家,她有几次险些冲口而出直言问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件事是插在心里的刀,彼此都害怕提起,不去触碰,至少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如果说破了……叫她怎么说?说我宿家曾经投靠简郡王门下,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她吃不准他是怎么想的,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够不够让他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万一他借此发作,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星河悲哀地想,最近自己考虑得越来越多,不像以前似的一往无前了。她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优柔寡断不是她的性格。都怨他,一切的挣扎都是他造成的。这个让她想爱不敢爱,想恨又恨不起来的人!   他还拽着她走,她有些委屈地问:“您看上什么料子了?宫里往年的御供用都用不完,您还上外头看。”   太子先前其实顺嘴一说,为了显示她和他的亲密,让霍焰知难而退,连裤子这样私人的东西都拿来和她共同讨论。现在从枢密院出来了,他又不好改口,恰巧看见路边上有个绸缎庄,他随手一指,“就是这儿,进去瞧瞧。”   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一块儿逛逛铺子,都是增进男女感情的上佳手段。女人啊,即便见识再广,面对琳琅满目的精致玩意儿时,脑子都会停工,就像傻子一样。太子看见她在五颜六色的腰带和香囊中间转圈,嘴里招呼着:“您挑您的,挑完了再商量。”自己摘下喜欢的东西,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地比划。一身控戎司的打扮,别人眼里阎王似的,那点爱美之心也如猪八戒戴花,颇有令人肋叉子疼的惊恐。   太子不管她,转过身真的挑起缎面来。小本经营做的都是平民买卖,没有特别贵重的料子,太子翻找半天,惊奇地发现了好东西,忙喊:“星河你快来。”   星河提着一串香囊过去,探头一瞧,“螃蟹?”   螃蟹纹的杭绸面料真是不多见,店主犹犹豫豫上来解释:“回大人,这是‘黄甲传胪’的意思。”   星河在宫里的差事,和内造处常有往来,对传统的吉祥纹样多少了解一些,“黄甲传胪不是得有芦苇和鸭子吗,这两样都没有,说起来可不通。”   显然是民间仿内造,仿着仿着把一些东西漏了。星河在那螃蟹上摸了一把,“花样儿稀奇,咱们买一匹吧,回去给您做亵裤,好不好?”   太子看着那蟹螯,隐隐感觉有些疼。星河才不管那许多,爽快地给了钱,扛起布匹就出门。太子在后面跟着,发现这女人真是恶毒,“我没说要做亵裤……”   星河不以为然,“这种纹样不做亵裤,做长裤也不好意思穿不是?您只说做裤子,眼光又那么独到,叫我怎么办?”   “我就是让你来瞧花样,没说要买这个。”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您不是说早就看中了,让我来作参谋吗?料子虽不怎么样,但胜在奇巧,买回来做条亵裤穿,其实也无不可。”   他对她的奇思妙想再也没有招架之力了,好好的太子爷,被她弄得这样不尴不尬。他背着手说:“早知如此,就该在枢密使跟前说做亵裤的。那会儿还顾及你的面子,怕人家笑话你。”   星河也是事后嘴硬,大而化之一挥手,“我是您的女官,吃喝拉撒样样都管,您就是这么说,我也不怕。”   夕阳西下了,该收摊儿的商户都开始关门打烊插排板,落日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往宫门方向去,空旷的天街上打闹两下,不多会儿矮个儿肩头的布匹换到了高个儿肩上。太子爷扛着他的螃蟹纹亵裤料进了北门,在一众宫人的目瞪口呆里,把料子放上了正殿的宝座上。   “今晚我就给您做。”星河发下了宏愿,“我亲手给您做,保准合适。”   太子抱着胸满脸质疑,“就你那女红?”   她啧了一声,“我绣花不行,针线还是可以的。”   找出太子以前的亵裤,平铺在新缎子上。因为要对花,翻来覆去不住调整,太子眼看着自己的贴身私服被她这么揉搓,实在心浮气躁难以自持。最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打了退堂鼓,“我去看会儿折子,回头再来瞧你。”   她没理会,全部心思都在面前的活计上。别人要帮忙,她没答应,仔仔细细照着原来的尺寸多放了一道边的宽度,穿针引线开始忙碌,盘着腿,坐在烛火下,忙得连晚膳都没顾上吃。   太子站在门前看了一回,心里莫名升起淡淡的感动,仿佛看见了婚后的星河,将来他们成了亲,她应该会有更多的时间处于这样的状态吧!给男人做衣裳是别指望了,她连裁衣都裁不利索,缝缝补补大概可以。   他的新亵裤在她手里颠过来又倒过去,忽然抬起手咬断线头,红艳艳的嘴唇碰上去了,太子顿时脐下一热,脑子里有种晕乎乎的感觉,慌忙扒住了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种时候,窗户纸要破不破的时候,真是又煎熬又销魂。太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容器,里头填得越来越满,如果决堤,大概就是汪洋大海。   德全在边上探头探脑,“主子,宿大人是个好女人。”   太子嗯了声,“我也这么认为。”   “既会杀人又会针线,这种能干人儿上哪儿找第二个去……”   德全确实是由衷赞叹的,但太子却听出了别的味道,他拉着脸冲他虎视眈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横竖半句不是也不能说,德全吓得缩脖子,“奴才没什么意思,就是夸宿大人来着。宿大人不是一般的女人,针线人人会做,经营起一个衙门,却不是哪个女人都行的。”   太子这才刹住了性子,但仍旧警告他:“话要说清楚,记住了祸从口出,别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德全说是,哭丧着脸跑了。太子又看一阵儿,复回到书房理政,良久听见她在偏殿里喊,说做成了。他兴冲冲过去看,她提起大裤衩晃了晃,大小瞧着还行,针脚也不去计较,但正中央举着一对夹子的大螃蟹实在太显眼,光线往来间那螃蟹就跟活了似的,张牙舞爪,蓄势待发。   她嘻嘻发笑,邀功请赏,“布局多好,简直巧夺天工。”   太子嗤地一声,费了大力气才忍住没给她泼冷水。她怂恿他去试试,他为难地说:“试就不必了吧,你做的东西,哪能不合适呢。”   可这是她头一回独立完成的大件,对她来说意义不同于一般。再说又是做给他贴身穿的,里头有她的一片心意。她扭捏了下,“您穿上我瞧瞧好么,瞧一眼就行了。”   太子万般无奈,到底还是答应了,边走边回头,“准你进来瞧,在屏风外头等着我。”   星河欢欢喜喜跟了进去,满心的期待早胜过了细若游丝的矜持。太子脱衣的速度有点慢,她敲了敲紫檀木的架子,“主子,您好了没有呀?”   太子说等等,“就快好了。”   她耐着性子静静等候,又等好久,不见他出来,她颇有微词:“您这么个换法儿,我又能做出一条来了,您信吗?”   可是里头传出了绝望的嗓音,“星河,我卡住了。”   她一惊,想不出哪里能卡他,也许是纽子,也许是腰带吧!她说:“我进来帮您的忙。”   他没反对,星河便绕过了屏风。屏风后的太子爷光膀子披一件明衣,螃蟹亵裤勉强拉到了胯部,再往上,上不去,针线都快炸开了。于是那杨柳细腰就袒露在她面前,线条分明的肌肉看得出他从未懈怠锤炼。   这种时候视线总是难以控制,她很自然地往下溜了一眼,隐约的一片阴影,叫她小鹿乱撞起来。她讪讪笑着:“我明明是照着那条裁剪的……尺寸好像小了。”   太子说不,“不是亵裤小了,是我太大。”   两个到了年纪,又纸上谈兵惯常猥琐的人,简直心有灵犀似的通透。星河开始认真研究,边研究边摇头,“不该、不该……”   太子就那样叉腿站着,又扥两下,实在拽不上去,抖了抖垂挂的飘带说:“这么小的腰,你还装上裤腰带,拿我当女人了?横竖这裤子我是穿不了了,扔了怪浪费的,你留下自己穿,再给我做条一模一样的。”   星河说不好吧,“这是男人的款儿。”   太子的意思是女人穿上就是女人的款儿,“实在不行在边上绣个醋碟,再加一双筷子。这么简单的绣活儿你要不会做,也别说自己是女人了,穿男款儿一点都没错。” 第58章 箭逐云鸿   “噫,您穿过的让我穿,我下不去那手。”   太子说大胆,“你敢嫌弃我?”   天底下还有人敢嫌弃太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星河讨好地笑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来给您拽,您手上劲儿不行。”说罢没等太子答应,两手上去,拇指使劲往腰上挖。结果挖了半天,连一根指头都没能嵌进去,太子的油倒揩了不老少。   太子垂眼看她,“瞧见了吗,这就是你做的裤子。”   她半蹲着,仰头望他,讪讪道:“我已经十来年没做过女红了,今天这手艺全靠童子功,您还挑拣呢,让别人做去吧。”   太子不悦,“贴身的东西让别人做,那要你何用?你都已经做过一回了,再做一回总该知道里头乾坤了吧。要是还做不成,那只能说明你笨,我也不好意思替你找藉口了。”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分明是照着以前的模子做的,为什么偏偏拽不上去。忽然想到了一个理由,一拍大腿,“肯定是您长胖了,屁股大了,所以卡在这里上不去。”   太子气结,“你是瞎了吗?我这样的身条儿你说胖?我看你才胖呢!”一面不屈地拉过她的手搁在自己腰上,“什么都别说了,你捏捏,硬不硬?”   她眨巴着眼睛说硬,“都是腱子肉啊。”   其实这些都是小意思,还有更硬更腱子的地方,他没好意思拿出来炫耀而已。她的手指拨弦似的,在他腰上来回走,他本来想绷住的,可最后还是怕痒,缩成了一团。   他闪躲着,笑得眼泪巴巴,星河看他这样,越发要逗他,追着上下薅,太子因迈不开腿,只好蹲下了。   “住手!”他气喘吁吁,含着泪一脸正色道,“你再这样,就别怪我不客气。”   她还是头一回发现,原来太子爷怕痒痒。她也蹲下了,小声说:“您有痒痒肉,将来怕老婆啊。”   他衔恨瞥了她一眼,遇见她这样的混账,谁能不怕?   “过来,”他伸出手勾了勾,“让我抱抱你。”   她偎过去,勾着他的脖子问怎么了,“说您胖,伤了您的心了?”   他说也不是,“今天一天在外奔走,有点儿累了。暇龄和左昭仪的后事都是我吩咐料理的,你说天底下怎么有我这样的政敌,收拾了对手,还得负责给人收尸。”   她紧了紧胳膊,“这也是您难能可贵的地方啊,左手杀人,右手慈悲。您说到底还是个好人,只不过身在其位,不得不硬着心肠铲除异己罢了。”   他听完了,慢慢叹了口气,“也是,我收拾完了她们,觉得她们也怪可怜的。但她们要我命的时候,又那么可恨可杀。”   可能太子是需要一点心理安慰吧,星河作为得力的膀臂,适时吹捧他一下,能让他干坏事的时候更加心安理得。   一手在他脊背上捋了捋,薄薄的一层明衣,底下的肉体温暖有力。虽然这拥抱的姿势有点怪异,两个人都是蹲着的,星河依然很努力地把下巴抵在他肩头,这样可以抱得更加贴心。   宫里的物件陈设是这样,每一个空间的划分都有它特定的功能,地位越高的人,每天按照场合更换衣服的频率就越高。这屏风之后有螺钿高柜,有衣架子,还有全身大铜镜,是专门用来更衣的小天地。星河抬起眼时,恰好看见了铜镜里的自己,那张熟悉的脸温驯地依附在这个男人肩头,男人结实的轮廓在纱衣下若隐若现……光溜溜的脊背,光溜溜的腰,拽不上去的亵裤发挥了它的巨大功效,她把眼儿细看,看见了太子爷的半拉屁股。再瞧真周些,连沟儿都看见啦,霎时觉得以往的爷不管多威风,都是她的错觉。这才是真正的、现眼的、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太子爷。   她嘿嘿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太子爷一脸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他推开她,仔细打量她的脸,“和我抱上一抱,叫你这么高兴?”   她扭捏了下,“我就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实在又傻又好笑。”   太子闻言回头看,果然倒映出来的两个人都不怎么机灵的样子,真不明白搂搂抱抱的时候,为什么要采用这样的姿势……等一等,脊梁往下那是什么?他心里一惊,忙站起来拽裤子,可是拽又拽不上,这下子太子尴尬坏了,星河还要哈哈大笑:“主子,我看见您的屁股蛋子啦。”   殿里的两个人,是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个洋洋自得,一个气急败坏。殿外的德全直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什么都敢干。露腚这种事儿不能低调一点儿吗?露就露了,还喊,叫人听了多不好。指定是宿大人手艺差,害得主子出丑了。不过也不一定,没准儿是太子爷自己使的坏,有意露一露,这不春天到了嘛。   最后的结局是,星河在太子的强压下乖乖又做了条新的,一双大螯,两只对眼,螃蟹依然威风凛凛,独占半壁江山。他还仗着自己是主子,非让她穿他穿剩的,星河腰上系着裤带,感觉凉风透体而过,两条腿简直像被扔在了寒冬腊月里。说了男人的款儿和女人的款儿不一样,他偏不信。没办法,她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自己一个人躲在他坦里,把裤腿上的针线都拆了。两边接缝各剪掉两指宽,再重新缝合上,这下子合适了——男人和女人的身形啊,看着好像差不了多少,等穿上同一条亵裤,才有切切实实的比对。   多要好,连贴身小衣都伙着穿,这回太子可有话说了。比这更不幸的是,消息不知怎么传出去了,茵陈过来串门的时候,见了她的头一句话就是“姐姐您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儿?没裤子穿,您还穿太子爷穿剩下的?”   星河眼里有热泪,她说不是,“我手艺不佳,给怹老人家的亵裤做坏了。他说扔了怪可惜的,赏我了,这是主子的恩典。”   茵陈听完之后倒也认为合理,太子不就是这样的风格吗,“早前吃西瓜皮,这会儿改改让您穿,抠门儿都抠到家了。”   星河难堪地笑,问她在武德殿好不好。茵陈脸上有些惘惘的,低头说:“信王待我倒是挺好,就是那种好,好得不诚心,都赶上巴结了。我知道里头缘故,不就是因为我家里有兵权吗。我爹是将军,我几个叔叔伯伯也是,虽说不管京畿这片,可搁在外头也算封疆大吏。”   所以人活着,各有各的苦恼。没权的过完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何去何从。有权的又时刻伤嗟,不管是人事也好,婚姻也罢,得不到真心实意的相待。人家看重的只是你背后的势力,并不是你这个人。   星河只有安慰她,“想得太多,人活一世处处陷阱,那路就走不下去了。你只要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信王,他可是少年才俊,出身不亚于太子爷。”   茵陈的回答也很直接:“我才不管他出身高不高呢,反正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太子,我就喜欢您。如果您是男的,我一准儿嫁给您,您信么?”   都是孩子气的话,星河抚了抚她的发,“可惜我不是男人,要不我就娶了你。”   可惜不是男人,她在控戎司当值时,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至于茵陈的现状,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也是事实。虽然星海的触手已经深入上林屯兵,甚至北军新任的卫将军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旧部,但比起上官家光明正大的大权在握,终究差了一程子。   谁迎娶茵陈,谁就如虎添翼。当初太子是这样设想的,自己的亲兄弟,能得此助益,就如同他自己得了一样。现在不知还是不是同样的想法。人到一定程度时,欲望会膨胀,那位长于皇帝之手,天天近距离接触权力的信王,还能不能一心向着他的太子哥哥,谁也说不准。星河多年来经手的案子不少,吃这碗饭的人天生就有灵敏的嗅觉,所以她说满室贵胄个个都有嫌疑,信王自然也包含其中。   做个假设,如果这事背后真凶是信王,成与败各有怎样的结果呢?办得妥帖,一口气除掉太子和简郡王的势力,剩下一个敏郡王容易对付,不论能力还是亲疏,都是他胜出;办得不圆满呢,有暇龄公主为他顶缸,毕竟牵扯出公主入宫,与皇帝不欢而散的人是他。先除掉简郡王那一支,对手当然越少越好,余下的可以各凭本事,缓缓再图后计。   所以茵陈现在在信王那里,星河也有些不放心,只是不好明说,唯有嘱咐她多加小心。实在不愿意,等再过段时间想法子斡旋,或者谎称自己得了重病,到时候宫里为保太平,自然就放她出去了。   天渐渐暖和起来,宫墙外的柳树上抽出了新的枝条,宫里也到了换春衫的时候了。   一年之中还是春天最叫人心生欢喜,漫长的冬日过后总会迎来新的生机。身体不好的人,熬过了严寒就有转机,比如皇帝。先前的变故令他消沉,但日子还要继续过。彤史又传来消息,左昭仪的事发生之后,皇帝御幸过温室宫两回。本来一切都是照规矩办事,她得在寝宫外掐时间记档,但惠皇后体恤她整夜侍立太辛苦,把她调到配殿里去了。因此接下来的彤簿都是笼统记载,只知道宫里哪位主儿得了圣眷,但诸如究竟幸了谁,历时多长,再也没有详尽录入了。   星河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人人都在使劲儿,看着红墙绿瓦,处处明媚,其实哪一处不是暗藏杀机呢。近来她也闹起头疼来了,梁夫人因敏郡王封王的事儿,见缝插针地和她哭诉。一样的儿子,青霄在外头筹粮,受尽那些人的白眼,回来又得不着好处,反叫皇帝训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多大的责任落在他一肩,到底谁能知道?”梁夫人说到伤心处,抽出手绢来抹泪,“我的儿子不是正根正枝儿,是我外头和人生了带进少阳院来的,这么不受人待见。青主能干,怎么不让他去办?人家是千金万金的太子爷,我的儿子是小老婆养的,合着就该咱们费心吃挂落儿?宿大人你给评评理,往后这差事办是不办了?老三本来就胆儿小,昨儿在御前又受一通喧排,要不是你父亲帮着解围,后头还不定怎么样呢。”   星河笑得无可奈何,扶植一位不成器的皇子,将来事成便可挟天子令诸侯,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也确实够人喝一壶。她不住安抚她,“娘娘息怒,气话在臣跟前说,咱们是自己人,不打紧的。可要是不留神让别人听去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过。什么带进少阳院的,什么小老婆养的,都不是给自己脸上增光的话,往后就不说了。这宫里哪个是大老婆?就连现在的皇后主子不也是小老婆提拔的么,您置什么气呢。您目下要做的,还是同皇后处好关系,要防着信王和皇后接上头。您想想,皇后无子,信王又未及弱冠,站在皇后的立场上看,信王比太子更容易控制。咱们呢,郡王有母,优势虽不及他们大,但咱们郡王纯质,不像他们浑身心眼子,皇后也明白这个道理。”   梁夫人脸上挂着泪,“如果到了那一天,两宫太后怎么处置?”   星河眼下只想打发她,陪着笑脸说:“天下都在您和您儿子手上了,处置一个没人撑腰的太后还不容易?”   梁夫人琢磨了下,发现她言之有理,便慢慢平静下来。说真的,至亲之间性情的传承,真是充满了无比的玄妙,敏郡王是个老实头儿,他母亲也差不离。这样的人拿来顶头是极好的,但要顺利送上高位,确实不是件容易事。   “您常往皇后宫里跑吧?近来见着她身边长御了么?”   梁夫人想了想,缓缓摇头,“说起来将有三四个月没见着她了……”   星河隐约觉得不大妙了,进出宫门的记档,她也走人情查看过,并没有闻啼莺的名字。这就说明人还在宫里,既然在宫里,没有不上值的道理,可见皇后是把人藏起来了。年下宿家通过骑都尉的关系和惠皇后结了盟,但这位惠后并没有全然信任他们。她也发现了,最近延龄公主入宫较勤,皇后娘家虽不得力,但驸马都尉燕云深的家族,却在大胤门阀中排得上号……只盼着延龄公主不会成为下一位陨落的公主,大权当前,能做到无动于衷的,大概只有死人了。   宫中琐事纷杂,有时候星河宁愿窝在衙门里。一门心思办差,比那些勾心斗角要容易得多。   星海打发心腹来传话,先命人盯着燕家,暂且不去攀搭他。总会有机会的,让人有求于咱们,这样的关系才香甜。   随他们外头怎么做局,星河不想过问,不知怎么的,最近越来越疲乏,游兴倒浓了。陌上花开,该出去走走了。她着人预备上了一壶好酒,自己夹着一块薄毡上枢密院找霍焰,站在门廊上招呼:“霍大人,您今儿忙吗?”   霍焰刚议完事出来,立在箭道尽头的细墁地面上。她离这里很远,拔高了嗓门叫喊,喊得他麾下诸将都侧目,他忽然心头一乱。   已经到了沉稳的年纪,不像年轻人那么张扬了,他没有应她,只是偏头把手上的公务嘱咐副将,然后才举步往临街大门上去。   她站在檐下,眉眼弯弯,“年下说要请您喝酒的,到现在都没兑现。明儿是花朝,也是太子爷的千秋,恐怕东宫要办宴。我提前一天请您出去踏青,没的一耽搁不知又拖到什么时候。”   踏青?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当初在边关的时候,每个节气都算得很准,因为没有战事,全军无聊。后来回京,掌了枢密院,反倒忙忙碌碌没有时间了。   他有些犹豫,“我这样的,踏什么青……”   星河失笑,“您这样的不能踏青么?”或者他是因为没了夫人,丧失了游玩的兴致,这么一想真替他心酸,于是极力地撺掇起来,“我可是放下差事专程来约您的,您不能不赏脸。”   他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同门上站班的知会一声,牵了匹马,同她信马由缰往城外去了。   不走一走,不知道外面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花朝的庙会一向热闹,姑娘们在枝头挂满五颜六色的彩带,还有各种花样的花朝灯,等到了夜里纷纷点亮,从一冬萧条里挣脱出来的街道才真正有了人气儿,变得鲜活起来。   看她一眼,她为踏青做了准备,虽然冠服俨然,但眉眼间有盈盈笑意。一手提壶,一手笼着毡毯,说找个好地方,再席地而坐和他共饮一壶春。   “两回办差,都劳您帮忙了。其实咱们之间不算相熟,可是见了您,我总觉得很踏实,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觅得一处清净地,绿草成茵的小山丘上,恰好有株梨花树。梨花还没开,但扶疏的枝叶在头顶铺陈,间或有光点洒下来,愉快地落在她的肩上和头上。她把酒壶递给他,自己扬手铺毡子,嘴里絮絮说着,一面抬头冲他微笑。铺好了崴身坐上去,伸直了两条腿长叹:“好山好水好风光啊,身边还有个好人儿,这日子真惬意。”   赳赳的武将,别人见了总含敬畏之心,像她这样甜言蜜语的不多。他心下好笑,但并不反感。她开始大口喝酒的时候,他甚至劝她少喝,怕姑娘家酒量不行,喝多了伤身。   她没好意思说,自从上次太子爷喝趴下后,就再也没敢劝她别贪杯,但凡知道她厉害的,看见她喝酒都绕开了走。她是深藏不露,也准备好了,回头借酒盖脸,来个酒后吐真言,拉近一下彼此的距离。   霍焰这人,真是她见过最沉得住气的。他话不多,但说起时局见解来,句句都在点子上。她就那么听着,觉得比家学里的先生打动人心得多,别人劝她的话可以不进耳门,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她便要细细斟酌咀嚼。他说日后局势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一个左昭仪就让太子伤筋动骨,接下来的路也不好走。   她问:“怎么才能平衡四方,让干戈止息?”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只有太子登基,尘埃落定后各归各位,这朝堂才能安定下来。”   可是在这之前,还会有多少风波,谁说得清呢。她低下头抚了抚酒壶的把手,“那天你说的,让我不要步暇龄公主的后尘,我一直考虑到今天。”   “那么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摇摇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停不下来。”   他听后怅然,别过头看远处扯着风筝线奔跑的人。这种事确实不是说停就能停的,像人穿衣裳,穿得好增色增辉,穿得不好,人就变成衣架子,只做撑衣之用。他无意搅进党争里,霍家的王朝,谁当皇帝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只是看她难得,有意提点她一下,尽到了那份心,一切便到此为止了。   喝酒吧,清风伴酒,与山水为邻。他舒展四肢,挪手向后撑着,落下那一霎,碰上了温暖玲珑的指尖。他愕然回头,她脸上有羞赧之色,还没来得及开口,风中传来极细的,哨声一样的嗡鸣。   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对这种箭啸刻骨般的熟悉。   她的眼里浮起惊惶,凝住的眸中一线阴影穿云破雾而来。他一跃而起,抽刀便斩,铮然一声如弦断。那刀锋掀起的气流拂动她鬓边垂落的发,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腾身追出去了。   面前的轻毡上躺着一支断箭,身首分离,寂静无声。   她打了个寒颤,颓然跌坐下来。 第59章 花影偷移   霍焰追出去很远,但并未发现那个放箭之人的踪影。返回的路上还在担心调虎离山,唯恐她被人劫走,唯恐她害怕。可回到梨花树下时,发现她正摆弄那支断箭,从箭尖到尾羽,仔仔细细翻看排查。   怎么会有这么心大的女人,他站在那里轻叹了口气,“看出什么来了?”   她说:“箭身木制,箭首也不是特造的,寻常的乌龙铁脊而已。可是这翎有些说头,大人在边关多年,应该认得这种羽毛。”   霍焰把箭接了过去,“这翎不是一般的鹅毛或雁羽,质地坚硬,稳定性强,战斗中作远程射杀所用,应当是产自北疆的一种猛禽。”他抬眼看她,“霍青鸾?”   她点头又摇头,“照这支箭看来,必定和他有干系,但这么昭彰的幌子,却又叫人心生怀疑。什么箭不好杀人,偏要选这样一支?霍青鸾将要从北疆平乱还朝了,这满朝文武,只有他会用这样的箭,也只有他会因左昭仪和暇龄公主的死记恨我。”   所以她真的不笨,如果收作门生,会是个令老师倍觉荣耀的高徒。   这世上杀人的手法有很多种,最毒的一招不是血溅五步,而是移花接木。那个放冷箭的人,并非真的要杀她,不过是想把火往霍青鸾身上引罢了。母亲和妹妹惨死,这样的仇怎么可能不报?他也许会追查真凶,也许图谋大计一不做二不休。为了防止他实行其中任何一项,索性先下手为强,利用控戎司来对付他。这样成与败,背后点火的人都可以片叶不沾身,风险也能减轻到最低,真可谓机关算尽。   他把箭羽递还回去,“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应对?”   她没有说话,心里自然有她的道理。   同上回的附子案一样,并非万事到最后都有说法,有的是无权深查,有的是不能深查。横竖简郡王本来就是她的下一个目标,即便没有今天这出,她也要铲除他。不过动手之前,最好还是弄清幕后的人究竟是谁,如果是信王,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是惠后,往后打交道的机会多了,总有让她揪住小辫子的时候;但如果是太子……她心里隐隐作痛起来,为了彻底让宿家和简平郡王府翻脸,这种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存在。   她分明低落,手里绞着断箭,脸上神情泫然欲泣。   霍焰只是看着她,“我给不了你任何好意见,只是想告诉你,这朝廷越搅水越浑,你陷在里头,也只会越爬水越深。太子不是无德之人,他也并不昏庸,如果能够找个时机化干戈为玉帛,一定要尽量争取。”   话说到这里,已经完全用不着掩饰了。星河这些年没有同谁说过心里话,某些目的即便天天翻来覆去咀嚼,也没有勇气拿到青天白日下来。因为那点图谋是见不得光的,必须背着所有人,她除了家里父亲和哥哥,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商量的对象。霍焰原本是想设法拉拢的,但这人太冷静,要多深的感情才能鼓动他改变立场呢,她已经放弃尝试了。现在他愿意和她深聊,也算是一点小小的成就吧。   她有些气馁,“化干戈为玉帛,只怕很难。太子睚眦必报,他现在隐忍,未见得登基之后还会隐忍。”   他说:“那就要靠你从中斡旋,劝你父兄弃权投诚,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弃权投诚,确实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弃权之后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万一届时太子决心杀一儆百,谁来保障宿家的安危?   所以还是个无头公案,没人帮不了她的忙。   她掖着手,对他微笑,“今天咱们见面后说的话,发生的事儿,能否请霍大人不要向第三个人提起?”   他点了点头,“当然。”   “您给我的忠告,我也记在心上了。且走且看吧,时局万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全家人同生死,共存亡。”言罢忽然娇俏一笑,“如果我哪天出了事儿,太子爷不给我收殓,您能帮我这个忙吗?就看在……咱们今天喝过一场酒的份上。”   他面上神色凝重起来,“不要说胡话。”   她笑得愈发灿烂了,叹着气说:“是我糊涂了,霍大人千万别见笑。今儿不凑巧,原本我还想和您一块儿看灯的呢,刚才那一箭吓着我了,其实我还是很怕死的。”她提溜着酒壶说,“我这就得回去,查一查简郡王行至哪里了。那支箭的来历虽然欲盖弥彰,但也未必一定不是他,万一是他手下人疏忽了呢?”   他说好,陪她去远处的树下牵马。她没再逗留,拔转马头扬鞭而去,回到控戎司后把断箭交给徐行之,让他打发人去查这箭的来龙去脉,自己又入昭狱审问了节前刺杀官员的嫌犯,一通忙下来,天都快黑了。   叶近春从轿房里出来,他奉了太子的命,每天掐着点儿提醒宿大人下值,“明儿是主子爷千秋,您肯定是没法儿上衙门来啦。”   星河哦了声,“险些忘了。”转头嘱咐金瓷,明天衙门里的事儿压后再议,“后儿吧,后儿宫门上的驻防重新安排人顶上,等我回来再分派。”   坐轿回宫,上丽正殿看了眼,太子还在两仪殿议事,没有回来。宫里掌起了灯,她朝东张望,看见一队小太监又举着纸捻子跑过去,她提袍下台阶,往随墙门上去了。   尚衣局送衣裳的时辰照旧雷打不动,魏姑姑领着三名宫婢到了门上,客客气气叫了声宿大人,“太子爷明儿的朝服送来了,请大人查验。”   她仍是一丝不苟例行公事,检点完了抿唇向魏姑姑一笑,“我这儿还有事儿麻烦姑姑。”一壁说,一壁转身朝配殿值房去了。   魏姑姑跟上来,肃了肃道:“大人的吩咐,奴婢后来仔细留意过,原本尚衣局熏好的衣裳被褥送至温室宫,都是皇后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人接应的。前阵子闻长御悄没声儿的不见了,昨儿倒奇,又上院门上接应来了。奴婢为了多瞧她两眼,有意和她搭话,瞧她那模样,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后来借着说她坎肩做得宽大,要给她改改,奴婢顺带便扯了扯她的袍子,这一扯扯出宝贝来了——您猜怎么着?闻长御的身腰粗壮起来了,瞧那模样总有四五个月大,指定是怀上了。”   其实之前就隐隐有了预感,真要说确有其事,也不叫人觉得意外。只是这惠皇后不知在下什么棋,分明结了盟,这么大的事儿也没知会她这头。既然皇后有了自己的成算,宿家早晚要被抛下的。羽翼还没丰满,倒比左昭仪更有主意,宿家想从中获利,看来是痴心妄想了。   星河颔首,对魏姑姑道:“这么大的事儿,东宫一直蒙在鼓里,多谢你今儿给我报这个信。”   魏姑姑说:“应当应分的,咱们虽是齑粉一样的人,也知道知恩图报。当初值上的那点差池,要不是宿大人包涵,这会子我八成在下三所刷官房呢。我得报答您的大恩,往后您还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只要奴婢能力所及,必定赴汤蹈火为您办成。”   这就是小恩小惠积蓄下的力量,宫闱人多事杂,这些底层的宫人分布在四处,虽然不起眼,但紧要关头积沙成塔,能顶千军万马。   人走了,星河静静站在廊庑底下等待,等了很久才等到太子回来。他公务忙,进门后梳洗一遍,便要上前殿理政。她替他脱下罩衣,向上一觑道:“刚才尚衣局的人送朝褂来,臣趁机打听了温室宫的情况。皇后跟前有个长御,伺候了她十来年,前阵子忽然不知所踪了。臣四下打探,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刚才魏姑姑来回禀,说今儿是她出面接应皇后冠服。魏姑姑留了个心眼儿,有意同她套近乎,发现长御腰身鼓胀,像是有身孕了。”   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应当会让太子勃然大怒吧。这宫里只有三个健全的男人,除了他和信王,就是皇帝。刚册封皇后那会儿彼此也商量过,万一皇后老蚌生珠怎么办。如今皇后是没动静,她身边年轻的女官倒怀上了,皇帝那么大的年纪了,说起来真有些臊得慌。   星河仔细观察太子的表情,琢磨着万一雷霆震怒,她应当怎么去规劝。可是看了半天,太子脸上神色如常,如果非要品味,大概就是那一点点极易被忽略的惆怅吧!   “唉……”他沉沉叹息,“你瞧我皇父又要当爹了,我呢,媳妇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星河愣了下,“您不生气吗?”   他说为什么要生气,“这宫里冷清了八九年,一位嫔妃都没有生养。现如今皇父将到耳顺之年,没有孙子,生个儿子玩玩也无不可。”   星河被他的态度弄得找不着北了,“您一点都不担心吗?这孩子将来八成是要记在皇后名下的。”   “那又怎么样?”他漠然道,“记在她名下也不能算她生的,想弄个嫡子出来,除非她谎称自己怀上了。”语毕在她肩上拍了两下,“反正时候还早,孩子没落地前,咱们有的是时间。”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有些参不透。回身追问他:“主子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他温和地笑了笑,“大局才稳固,这会儿一动不如一静。”   看来是有了打算,不过不明说,暗中示意她时机成熟再动手吧。星河沉默下来,他往正殿去,她垂着两袖跟在他身后。总觉得他心头有不满,不过一味勉强憋着。该发的火还没发作,叫她心里不大踏实。她就那么亦步亦趋尾随他,他走到东,她跟到东,他走到西,她就跟到西。   太子被她弄得发毛,转身问:“宿星河,你又吃错药了?”   她龇牙笑着:“我今儿一天没见您,怪想您的。”   太子面有喜色,“真的?”   她嗯了声,“那您呢?想我不想?”   她自觉这是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就可以顺利牵扯到她和霍焰外出踏青的事儿上去了。她心里还是怀疑,那个放冷箭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要是他和她闹,反倒一切正常,可他一直闭口不谈,那就愈发可疑了。   她眼巴巴看着他,他皮笑肉不笑,“我亦甚想你。可你一头和别人谈情说爱,一头又想我,不觉得脑子不够使吗?你们宿家的儿女,都是这么花心。你就像你哥哥似的,要是个男人,必定三妻四妾,还得你爹妈给你腾院子。”   她噎了一下,心说这就正常了,她挨惯了呲打,无风还要三尺浪呢。今天一块大石头砸进水里,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实在说不过去。   其实这一箭,总给她很不好的预感。宿家自从上了简郡王那条船,一举一动都没逃得过太子的耳目。就像霍焰说的,官场上拉帮结派泾渭分明,只要留心,想看出来并不难。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动宿家?慎斋公的冤狱在前是其一,其二宿大学士当过他的总师傅,其三,大概就是不愿意兄弟阋墙闹得这么明显。既然宿家在郡王府门下,用宿家对付旧主,那所有一切就同他不相干了。最坏不过他们窝里斗,太子还是干干净净的太子。   细想想,一路走到今天,左昭仪和暇龄公主先后都毁在了她手上,不久之后的简郡王大概也一样。太子呢,一场苦肉计,成了十足的受害者。说到根儿上,他由头至尾都在利用她和宿家。私底下的些些小情义,不过是主子闲来无事时的突发奇想。说感情,必然是有的,养只猫狗还有感情呢。但要涉及到了政治,她可不觉得她那一搂一抱一亲嘴儿,能叫他放下芥蒂,高高兴兴和宿家滚作一团。   他尖酸了两句,最后都没有谈及那支冷箭。也或者当时边上是一片开阔地,他的探子不能近距离监视,因而疏忽了。他不提,她当然选择沉默,只是心里隐约感觉失落,待得荡平前路,她再也没有利用价值时,他会如何处置她?   “主子……”她茫然喊了他一声,可是接下去要说什么,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他凝视她,眼神一如情人间的专注。   星河忽然无话可说了,她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下,又盲目重复了句:“我真的很想您。”   没有山崩地裂呼天抢地,只这简单的一句,就叫他心上痉挛一下。她有种小媳妇式的轻轻的哀怨,太子想了好多,无数的话在脑子里来回奔走,却找不到一句恰当的回答。他挣扎了片刻,上前牵住她的手,“好了,我不怪你和霍焰私会了,但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她半张着嘴,看那表情简直有点傻。太子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明明那么多煽情的话,为什么最后挑了这一句!   温情的时刻稍纵即逝,再想回头寻找,找不见了。太子眼睁睁看着她给灯树上的蜡烛剪了灯芯,说“主子夜里别忙太晚,早点儿睡,明儿是您的喜日子”,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剩下他一个人,仿佛和什么失之交臂,由不得失魂落魄起来。     第二天的宫掖自然热闹非常,太子爷的千秋,每一年都要操办一回,虽然不是什么逢整的大寿,但阖宫借着主子们的寿诞大肆欢庆的热情却丝毫未减。   一大清早,太子上奉先殿祖宗牌位前磕头,上太后和帝后跟前磕头,然后再回到东宫,接受所有女官和宫人们的贺寿。这一圈下来,尽是额头和青砖的邂逅。等到大礼都走完了一遍,宜春宫里已经备好了雅乐和席面,恭请太后、皇父及母后驾临。   本来太子的寿宴,应该和乐为主的,皇后到底也凑了个趣儿,低声喁喁和皇帝细语。皇帝起先满脸惊愕,后来便笑起来,“是件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呢,是皇后有孕了。这着棋下的,虽在意料之内,却也让人摸不着北。   太子起身,大大方方道贺,才贺完,皇后又有了另一个好消息,说她跟前长御也怀上了龙种。   这下皇帝闹了个大红脸,那点风流韵事一点儿不剩全给抖落出来了。殿上众妃嫔,包括信王和敏郡王都是一脸莫名。还好老太后见多识广,“皇帝正是春秋鼎盛,双喜临门,国之大幸啊。”   这算什么幸?证明皇帝精力不减,勤政多情?众妃嫔相视,笑得尴尬。一旁侍立的星河闹不清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单说自己有孕,那肯定是预备借腹生子。现如今连长御的喜信儿也一气公布了,难道是打算来个数量取胜,彻底叫板太子么?   皇帝经历了一开始的回不过神,到后来的接受甚至喜形于色,只花了不过一弹指的工夫。有什么比老来得子更能证明男人的能力?皇帝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连身板儿都挺得比以前直了。这一场寿宴,不单是太子的寿宴,也成了龙种们的接风宴。在皇帝看来,这是失去暇龄后老天爷对他的补偿,有稚子绕膝,尚可以妆点晚景。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妃嫔们纷纷恭贺帝后,只有信王抬眼看向太子,眼里有恍惚的忧色。   太子倒如常,来一个是这样,来两个也是这样。宴散后信王压声问他对策,他仍旧不以为然,“怀了就生,皇父老当益壮,咱们做儿子的应当高兴。”   可皇后有所出,局势又不一样了,信王同他说了心里的担忧,他淡淡一笑,“咱们这样的年纪,还怕两个奶娃娃?你要记住了,咱们的母后是元后,现在的皇后是继皇后,就靠那两下子想翻云覆雨?还早着呢。”   所以太子的喜日子,并不因这称不上好消息的消息,而有任何的阴影。歌照唱,舞照跳,只有到临近尾声的时候,才被简郡王的入宫复命扰乱了章程。   一个人的出现,霎时浇灭了皇帝心头所有的喜悦。青鸾凯旋回朝,然而他的母亲和妹妹都被正法了,这样的打击让他崩溃。他长跪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大约天也瞧不过眼,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身负重甲,嚎啕大哭,御前的行灯在丹陛下排成长阵,皇帝立在那里,竟不知应当怎么面对他。   没有人敢上前相劝,太子也冷眼旁观。敏郡王以前同他交好,但自从被宿大学士灌输了一脑袋“皆为皇子,无分贵贱”后,就与他渐渐疏远了。信王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无动于衷,不由叹息。拱手道:“皇父先入殿吧,儿子去劝劝大哥哥。他长途跋涉刚回京,昭仪和公主有罪,但罪不当连坐。倘或他有过激之处,还请皇父宽宥。”   他说完往广场上去了,太子望着信王的背影,忽然发现羸弱的幼弟不知什么时候长大了,有了男人魁伟的身形,和足以负重的肩背。以后,大约再也不需要他的庇佑了。 第60章 怎生意稳   “事已至此,大哥哥节哀顺变吧。”   细雨霏霏里,信王俯身安抚简郡王。这炎凉的世道,太监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凯旋归来的皇子因为身无可依了,连伞都没人送一把。这样的悲凄,除了身在其中的人能切实体会,别人至多看个笑话,笑过就散了。   信王也是这么安慰他:“天灾人祸,说不清楚。大哥哥起身吧,有话咱们上里头说去。你的委屈也好,悲痛也好,都告诉皇父,跪在这里不济事,叫人掩嘴葫芦笑罢了。”   简郡王抬眼看他,“天灾人祸?两条人命,就这么糊里糊涂没了,什么叫天灾人祸?天灾我没看见,我看到的是人祸。你别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和霍青主是一个妈生的,你们本来就是一伙。动了那么多的手脚,别打量谁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坐上皇后宝座的会是右昭仪?太子手里掌握着控戎司,有意往暇龄身上泼脏水,这样还不够么?一定要把她们的命算计没了才满意?你们究竟长了怎样一副心肠,为什么会恶毒至此?”   这大概就是胜利者和失败者所处的立场不同,获得的感受也大不相同的缘故吧。   哪起政斗不要人性命?这不是小孩儿过家家,有人活下来,当然也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于信王来说呢,这场混战最后的胜败,没有对他产生切身的影响,事件告一段落后,他就可以站干岸看热闹了。简郡王对他的迁怒,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他还可以扮一扮好人,毕竟他只是个一没权,二没势的闲散王爷。   他说:“大哥哥你不能这么说,控戎司和我可没有半点关系。再说一个妈生的是不错,落地之后各长各的,霍青主是太子,我霍青葑不过是个王,生来地位就有高低之分。其实说到底,咱们兄弟的处境一样,谁又比谁好呢。还有一件事儿,你刚回来可能不知道。今儿不是二哥的千秋吗,北边宜春宫里设宴,北宫所有人都参加了。皇后宣布了个好消息,说她和跟前长御都怀了龙种,皇父老来得子高兴坏了,大哥哥听来好笑不好笑?”   好笑?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他万里迢迢赶回来,至亲的两个人都不在了,别人却在庆贺得子。皇父不是最疼爱暇龄吗,不是最宠信他母亲吗,为什么现在她们死了,他却高兴得起来?帝王之心,果真冷硬如铁,他为她母亲不值。含辛茹苦二十年,最后就因那莫须有的罪名葬送了性命,而皇父却和别人生孩子去了。   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的青砖上,渐渐倒映出人影。模糊的面目让他一阵恍惚,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了。他慢慢握紧双手,狠狠一拳砸在地上,血流如注,也不觉得疼。有一瞬他甚至后悔生在这帝王家,苦心经营,转眼成灰,最后到底图的什么?心里有一簇火,越烧越旺,快烧破皮囊,烧毁他的骨架了。他忍,忍得肝胆俱裂,忍得万箭穿心。他想杀,杀光这宫廷中的所有人,来祭奠他母亲和妹妹的亡灵。   信王在边上叹息:“大哥哥,咱们虽不是一母所出,但好歹一处长大的。听弟弟一句劝,忍字头上一把刀,过了这个关口,后话可以再议。别忘了,你现在越失态,别人就越高兴。你瞧得见的是咱们兄弟,瞧不见的还在人家肚子里呢,万万要三思而后行。”   他知道没有一个好人,也没有任何人真心对他,但信王这几句话还是在理的。下定了决心一往无前,但目下终究要忍,留得青山在,才有翻盘的机会。现在的皇父,老来得子的皇父,恐怕再也不在意会不会多损失一个儿子了。那么他的一切痛苦和挣扎都是无用功,只会成为政敌的有力把柄,紧要关头给他致命一击。   两拳撑地,他站了起来。因为跪的时候太长,腿弯子没有力气,狠狠趔趄了一下。信王在他摔倒前适时掺了他一把,他转头看他,少年眼里神色复杂,以前的不识愁滋味,似乎再也找不见了。   人终究是要长大的,谁也不能天真一辈子。   他推开他,举步往正殿里去,进了这满室辉煌的权力中心,一簇簇灯火全晃动起来,照得他眼晕。他曾经爱戴的皇父高坐龙椅,眯着眼睛看向他。他屈腿跪下来,重重把额头抵在金砖上。   “儿子不辱使命,得胜还朝,特进宫来,向皇父复命。”   上首的皇帝连连说好,却不知应当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儿子。   每个人活着,都有不同的无奈,党争越来越分明的今天,已经到了选择是保車还是保帅的时候了。作为帝王,不能眼睁睁看着朝纲被搅乱,发生的那些不愉快,也不能只当做不愉快来看待。无论如何,他药罐子里的附子,太子香炉里的牛膝草和肉豆蔻都是切实存在的。左昭仪在时,曾经多次要求改立太子,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一直周全,想多方兼顾,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不可收拾,要不是看着往日的情分,连这个皇长子也不该留。   只是为什么会心生愧疚呢,大概是因为发生种种一切时,这个儿子正保家卫国征战沙场吧。但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不在,他也逃不过这一劫。所以万事皆有定数,半点勉强不得。   皇帝渐渐平静下来,依旧是高高在上君父的做派,寻常问了前方的情况和损耗,最后道:“你长途跋涉辛苦了,暂且把虎符交还枢密院,这阵子你先好好休整,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最寒心是什么?是你凯旋而归物是人非,是你立下汗马功劳兵权却被缴。封王封侯暂且也不去想他了,连带过的兵也不留分毫,出生入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两腿战栗,几乎要站不住。本想隐忍,可最终还是脱口而出:“皇父,我母亲和暇龄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招致这样的收场,还请皇父明示。”   皇帝脸上显见厌弃,“你远在边疆,大约还不知道内情,暇龄那天进宫,要求朕为她做主……因为她看上了有妇之夫。朕没有答应,她怀恨在心,往朕的药罐子里下毒,险些害了朕的性命。”   他听着,苦涩地点头,“暇龄有时候确实荒唐,但说她弑父,儿子万不敢相信。退一步讲,就算毒是她下的,我母亲呢?她何罪之有?”   如果说皇帝先前对这长子还有一点亏欠,那么他现在的咄咄质问,也把那仅剩的一点情义都消磨光了。这世上何尝有人敢这样逼迫他,原就是不堪回首的事,为什么还要翻扯一遍,难道嫌他不够痛吗?   皇帝拍案而起,“因为你母亲教女无方,到最后还在袒护那个不孝女,欲图栽赃青主,为你肃清前路。朕自龙潜起到今日,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朝局倾轧没有见识过?当初兄弟间的勾心斗角,在朕身边也发生过,朕只想同你们说,安分守己才是立世之道,不要试图扭转乾坤,谁有登极之命都由天定,是你的,早晚跑不了。二十多年前的夺位大战,朕的十个兄弟,折进去六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朕曾对自己说过,不能让这样的惨剧发生在朕的儿子们身上。朕对你们兄弟,也算费尽了心力,可是到头来手都伸进朕的药碗里来了,朕活着,就这样招你们不待见么?”   皇帝的这番话无异于闷雷,压抑却又重如万钧地罩在众人头顶。没有人再站得住了,纷纷跪地叩拜,乞求圣驾息怒,唯有简郡王还立在那里,他颤抖着,摇摆着,泣血般哀嚎:“皇父当初为什么要生儿子?儿子现在多后悔来人间走了一遭,让我看着至亲的人接连离我而去。我给母亲做的骨笛,给妹妹带的灰兔,如今应当怎么处置……她们都不在了,我离京短短半年,她们都不在了……”   他踉踉跄跄奔出太极殿,奔进了瓢泼的大雨里,直到人影消失,众人才从如梦的情境里挣脱出来。   太子见皇父脸色发青,忙上前搀扶,“皇兄是气急攻心才会出言不逊,皇父千万别和他计较,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闭上眼睛长叹:“是朕的不是,一切都是朕的错。”   他终究是个心软的皇帝,不如先辈铁血,总想着顾全,却不知不觉伤害了所有人。   这样无边的悲伤,还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呢。太子挂心皇父,愈发的憎恶霍青鸾,其实他并不是个容不下兄弟的人,可过去的十年间,从他母后染病起一直到今天,左昭仪母子从来没有停止过算计。一个太子的头衔就那么重要吗?要不是他自小受封,离开这位置就是死路一条,他真想将这把宝座让给他们,自己捆上星河,带她游山玩水去算了。   然而骑虎难下,每个人都是骑虎难下,每个人都知道,一旦放弃便尸骨无存。所以要继续战斗,他是这样、霍青鸾是这样、宿家也是这样。   “儿子送皇父回去休息。”他低低说,“接下来的事交给儿子,青鸾恨的是我,我去向他赔罪。”   皇帝立刻便断了他的念想,“和你不相干!”   儿子搀着老父往中朝方向去了,信王看着那一父一子的背影,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   在皇父的心里,谁才是至亲骨肉,是割不断抛不下,想要一力维护的人,现在总算看分明了吧?从来只有太子,永远只有太子。母后大行后他搂着他们兄弟说的话,在太子这里全数得到了应证。他果然是处处向着这个接班人的,他对得起母后了。   他转回头,见敏郡王还在,“三哥,今儿上我的武德殿将就一晚?”   敏郡王摇头,“不了,我脑仁儿疼,得回家找个人给我拔火罐。”说着背起手,怅然往宫门上去了。   这前朝走得没人了,信王往那空空的髹金龙椅上看了眼,即便宫灯一盏盏熄灭,它还是晦暗处最耀眼的存在。权力这东西真的会乱人心智,靠得越近,心就膨胀得越大。他看了太多的生杀予夺,从一个小吏的逐步提拔,到一个门阀的倏然陨落,都是从那方寸之间发出的政命。皇父像一面镜子,皇权愈强大,愈反射出他的渺小。这种可怕的撞击让他时刻如坐针毡,担心时局一旦变换,将来不知会怎么样。   他提袍迈出殿门的一刹那,身后的灯全都熄灭了,深广的大殿又变成洞开的虎口,让人感到畏惧。他快步离开太极殿,边上太监为他打着伞,扑面而来的水汽让他打了个寒战。待走进立政殿时,太子恰好从内寝出来,他向菱花门内看了眼,“皇父歇下了?”   太子点头,“大伙儿都累坏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太子说着往立政门上走,信王追了两步,“哥哥,看青鸾这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太子顿下步子望他,眼神温柔,“我不要紧,那点小事我还应付得了。你这两天好好陪陪皇父,他太不容易了。”   信王颔首,回身看见宿星河举着伞候在宫门上,等太子出去,两个人并肩走远了。   他哂笑一声,女人啊,就是没骨气。宿家现在可算里外不是人了,都是拜她的好主子所赐。这场皇权的逐鹿,谁能置身事外,谁又是无辜的?到底各凭本事,官场上见真章。   回到武德殿,殿里燃着香,更漏滴答,和外面的风雨交加有鲜明的对比。底下太监伺候更衣,他用了一盏茶才往后面寝殿去,别人的女官不论多晚都要等主子回来,只有他的女官,长了颗石头疙瘩一样的心。   茵陈抱着软枕,已经在南炕上睡着了。她来武德殿后唯一的差事,就是在他入寝前说一句“您睡吧,我也回去了”。这么不尽职的人,难怪东宫不要她,给打发到他跟前来了。不过身家背景倒真是好,上官道一门武职,官衔都不低,如果东宫留下她,封她当了太子妃,那东边就真没什么可怕的了。皇父在婚配上极力照顾东边,可惜太子并未领情。   他弯下腰,叫了她一声:“侍中?”   从没见过睡得那么死的人,不过圆而稚气的脸和嫣红的嘴唇,倒甚是可爱。   他站在那里,思量了良久。垂手把她揽进臂弯里,再轻轻拗起来。她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他便托着她,往内寝去了。   外面侍立的人见状,把殿门阖了起来,后头的事儿就不归他们管了。   啧,二月二,龙抬头。逢着花朝,又是惊蛰,难怪一天之内发生了那许多事呢。其实天气还没真正暖和起来,夜里夹了雨丝儿,拍在脸上凉飕飕的。   站班儿的紧了紧领子,痛快地哆嗦了一下。     星河昨晚给冻了个伤风,坐在炕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散朝回来的太子靠着门框笑话她:“让你回去你不愿意,长行市啦,在那儿傻站着,不多会儿就冻成了这狗模样。”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您能别给我添堵吗?”   恰好德全端着药碗过来,他顺手接了,踱着方步进去,搁在炕桌上,“要我伺候你吗?”   她擤了擤鼻涕,把鼻子擦得通红,说不必了,“我自己能成,您离我远远的吧,没的过了病气儿。”   药不好喝,她横着心咽下去的。喝完了人也瘫倒了,哼哼唧唧说难受,满炕打滚。   太子也有过生病的时候,伸手摸摸她额头,滚烫一片,他说:“发热了,身上疼吧?我给你从上到下捏捏好吗?”   这一捏还能好?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她得忍着疼,还得防止他揩油。她裹紧了被子说不,“您别管我,我睡一会儿就好了,今儿忙,还得上衙门里去呢。”   太子嘟囔了两句,刚要呲打她,德全在门上喊起来:“侍中来啦……哟,您的眼睛怎么了?”   星河听了忙推窗,一看之下心头发凉,茵陈白着脸,肿着眼泡儿,像是哭过的样子。她忙喊她进来,抬眼瞧瞧太子。太子表示不愿意参与她们女人的事儿,转身便出去了。   茵陈和他擦肩而过,连礼都懒得行,直奔里间了。他暗暗腹诽,但因为星河和她交好,没好意思计较。头天晚上下雨,第二天天气倒不错,他迎着阳光往东去,路过槛窗下时,听见里头传出哭声,呜呜咽咽语不成调,不知在说些什么。给德全使个眼色,示意他听壁角,德全立马领命,缩着脖子溜进了西配殿。   茵陈的意思很分明,不活了,来和姐姐道别。   星河吓得不轻,拽住了她的手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告诉我。天塌了不是还有我呢吗,咱们一块儿想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茵陈哭得打噎,“就是昨儿晚上,信王趁我睡糊涂了,把我抱上了他的床。”   耳朵贴门的德全听了,忙捂住嘴才免于笑出声来。这个耗子爪,到底还是孩子,这不是好事儿吗,两个人有了说法儿,转天就能请旨封王妃啦。   可是茵陈哭得伤心,“我不愿意,他就用强的,先使劲扒我衣裳,后来拿腰带把我手捆上了……”撸起袖子让她瞧,深深的两道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星河心里发沉,牵过她的手看,一时竟不知道应当怎么评价信王的这种行为了。   原本小儿女情热的时候,想要更亲密的接触是人之常情。当初太子送茵陈到信王跟前,也是本着玉成的美意。可是一切的发展,都要基于互相爱慕的基础。确实,女官得做好随时被临幸的准备,但若极力不从,作为主子就应当放弃,好歹成全一个男人的气度。现在算什么?霸王硬上弓么?她一霎那么后悔听了太子的话,把她送去了武德殿,要是留在东宫,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该怎么规劝她呢,姑娘遭遇如此不幸,再多的话都不能缓解她的伤痛。她只有含蓄地问她:“你现在对信王是什么想头儿?终归一夜夫妻……他应当会向皇上上疏,迎你做王妃。”   茵陈却冷笑起来,“我要是真跟了他,恐怕将来少不得有一场轩然大波。信王狼子野心,我在他跟前两个月,瞧得真真儿的。这人狠起来,至亲亦敢杀。回头你们都好好的,把我撂在外头,还要连累我家里……我有什么不足之处,招姐姐这么嫌弃?”   星河忙说不,“我绝没有那个意思,这不是问你么,终究那事儿……我一个外人也不好置喙。”顿了顿复问她,“你先前说的,信王狼子野心,是真的?”   茵陈嗯了声,“我同您做个交易,只要您答应,等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站出来,作证揭发他。”   这倒不错,信王的不安分,想必太子也有所察觉了。星河说好,“你的条件是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替你办成。”   茵陈目光如炬,一把紧紧扽住了她,“我的条件很简单,将来您嫁给谁,带上我。我不会和您争宠,反正我想到男人就犯恶心……我只要和您在一起,让我一辈子看得见您就成了,您能答应我么? 第61章 香云随步   星河听了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倒是一派安然,“横竖我是不可能跟着信王的,他想掌握兵权,对我下这样的手,我绝不能让他如愿。这会儿我破了身子,也不指望再能找着什么好人家儿了,就跟着您。您嫁谁,稍带上我,我做偏房就成,和您做个伴,往后不会寂寞。”   “可是……”这种感觉真是一言难尽,从没遇上过这样的。要是像星海家的那两个嫂子似的,一主一仆同嫁一人倒也算了,可她们不是。茵陈是上官家三代单传的宝贝,跟着她做小,太委屈她了。再说她也有私心,没打算让自己的男人娶别的女人。况且又是如此出身不简单的女人,她要是不入帝王家,哪一家放得下这么大尊菩萨?   星河结结巴巴:“我……我嫁谁还不一定呢。你要跟着我,那也难办。万一我找的是你不能嫁的呢,比如……霍焰?”   茵陈愣了下,“他?他是太子爷的叔辈儿,拉不下脸来娶您的。您就跟着太子爷得了,将来您做皇后,给我个夫人当当就行。你们生的孩子,我帮着一块儿养,咱们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有什么不好?还有……”她又加了注,“我们上官家有兵权,将来一力拥戴您的儿子当太子,谁敢生二心就砍了谁。”   星河讪讪摸了摸后脖子,“你想得也太长远了……”   茵陈见她犹豫,复又哭起来,“您也嫌我!我不干不净了,您也嫌我!”   星河吓得忙伸手揽她,“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误会我了。我只是觉得这事儿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   “那也不要紧,您一辈子不嫁人,我一辈子陪着您。没有男人,就咱们俩,那才好呢。”   星河愁眉苦脸的,发现这又是一步死棋,叫人走不下去。这孩子是跟定她了么?这得要好成什么样儿,才能这样不顾前程死不撒手啊。   她无奈,卷着袖子给她擦眼泪,“好了、好了,往后要是没人娶我,咱们就搭伙过日子。要是有人娶我呢,这人未必一定是太子,咱们就问问他愿不愿意两抬轿子一块儿进门,他要答应咱们再嫁,你看成不成??”   这回茵陈是高兴了,可把门外的德全吓出了一身冷汗。了不得,这耗子爪要撬墙角!主子爷不容易,防着男人已经够累的了,这会儿连女人都要防,这世道全乱了套了。   他抱着拂尘,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上前面的崇教殿找太子去了。进门见太子爷正和詹事府的官员说话,他缩到一旁,没敢上前回禀。   太子当然看见他了,不疾不徐处置好了手上公务,把外人打发了,才招他上前问话,“出什么事儿了?”   德全一脸别扭,手指绞着那马尾毛说:“奴才听了个大概,就是昨儿夜里信王爷把耗子爪给幸了,耗子爪今儿不痛快,来找宿大人哭诉,说信王爷不温存,把她绑上了,她决意和信王爷势不两立。其实照奴才说,年轻轻的男女,玩儿点儿出格的,也是小情趣……”看见太子侧目瞥着他,他忙正色咳嗽了下,“横竖就是信王爷在耗子爪不答应的情况下,强行把她弄上床了。”   太子是文雅人,对奴才说话不恭敬深为反感,“上官茵好歹是女官,别一口一个耗子爪的。”   德全啊了声,“是,奴才嘴上没把门儿的,谢主子教训。其实这些都不是奴才急来回禀您的原因,大头在后头呢,侍中这人太没溜了,她和宿大人谈了个买卖,就是这买卖,把奴才吓到您这儿来了。”   他说话一截一截的,太子听得糟心,“你能不能一气儿说完?还要且听下回分解?”   “不不不,”德全忙摆手,“奴才就是觉得不太好开口……上官侍中说了,她看见男人犯恶心,愿意帮着宿大人对付信王爷。事成之后她有个要求,跟着宿大人一块儿嫁人,宿大人嫁给谁,她就给人当小老婆。宿大人不嫁人,那正好,她们俩可以凑作堆儿,高高兴兴过上没有男人的日子。”   这回不用德全煽风点火了,太子一蹦三尺高:“这个耗子爪!”   德全看着震怒的主子,悲哀地点了点头,“您瞧瞧,这叫什么话!”   确实太不像话了,太子气得肝儿疼。青葑这程子让他操碎了心,现在又来个茵陈,明着和他抢星河,这还有王法没有?都是女人,就算再喜欢,也应该各有各的生活。没见过因为喜欢就要同嫁一个人的,那人家算娶了一位夫人,还是连夫人带情敌一块儿娶进门了?   他怒极反笑,“真是荒唐,怎么能有这么荒唐的事儿!我早看这耗子爪贼眉鼠眼像个阴阳人,现如今可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德全悻悻的,“这姑娘八成是糊涂啦,说什么对付信王爷。王爷是什么人呢,是主子亲弟弟!她这一通胡说八道,连宿大人都叫她绕得找不着北了,只管安慰她,让她别难过。有什么呀,是女人总要出阁的,上回还不是老老实实上了主子的床。这回是信王,又不缺胳膊少腿,难道还配她不上?”   太子沉默下来,心里觉得凄凉,他们兄弟间的事不足为外人道。老大也好,老三也好,他们敢生反心,他就能下狠手惩治他们。可换了青葑,叫他怎么办?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母后大行,两个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在他眼里,青葑是另一个自己。可是之前发生的种种,逐渐让他感觉心寒,他不说不表示他不知道。幼弟长大了,他长在皇权的泥沼里,眼见的,耳听的,只有一呼百应。那个天下无敌的位置让他迷失,也许在他看来,同样是一个母亲生的,凭什么哥哥被立为储君,自己却要屈居人下。   年轻的孩子,总有一段时间目空一切,以为自己能够翻云覆雨,以为这乾坤凭他一己之力就可以颠倒。   他叹了口气:“宿大人呢,她究竟是什么说法?”   德全说:“宿大人也是奇,她答应啦,说往后要两抬轿子一块儿进门。”   “糊涂。”太子唾弃,“她们这就商量定了?还得看爷答不答应呢。”   结果德全又讪笑:“宿大人说了,‘嫁谁还不一定’。问上官侍中,要是她嫁枢密使怎么办。侍中管人家叫表舅,总不好一块儿过去……”   太子脸都绿了,“贼心不死,还惦记霍焰呢。嫁谁不一定……”他冷笑一声,“她以为自己能蹦出东宫,蹦上天去?”   然后政务也不管了,转身就朝丽正殿走。这会儿茵陈已经回了武德殿,星河一个人躺在南炕上。日光从西边槛窗照进来,她就横陈在一片光带里,可能害怕被晒黑,拿手绢盖着脸,看上去有点瘆人。   太子走过去,像验尸似的,伸出兰花指捏住帕子边角,往上掀了掀,“没脸见人了?”   星河喝了药,闷出一身汗来,烧是退了,不过浑身没力气,看人也朦胧着两眼。   她往上一觑,“我又没干什么缺德事儿,怎么没脸见人?”   “嗯,你可有脸了。”他阴阳怪气道,“男人女人都爱你,你不光有脸,脸还大得像盘儿呢。”   她看他半天,嘁了一声,重新盖上了手绢。   太子因她这个态度,觉得心里不大痛快。她盖上的手绢又被他掀开了,他一副捉奸在床的架势,吆五喝六的,“你说话,得给我个交代。”   她被他吵得没辙了,气哼哼说:“您还要我给您交代,您想要什么交代呀?您那兄弟,还是人不是?人家姑娘不愿意他就来硬的,没瞧见茵陈手腕子上的淤青,比昭狱里上刑还厉害呢。”   太子语塞了,心说老四房里的事儿不归他管,她冲他发火也不济事。不过他内心还是有些佩服老四的,目的明确,敢想敢做。虽然手段不入流,但对付女人那股子狠劲儿,值得他学习。   就眼前这女人,他要是有老四一半的果决,早就把她办了,还等到这会子,容她冲他呲牙?   “那怎么的呢,本来女官就得做好准备,将来是要受册封的。”太子借机鞭策她,眼波一转,“你干了十年尚书了,难道还不知道?”   她说知道,“可也不是个个女官最后都晋位的,人家不愿意,他就来硬的,这还是王爷的做派?不是外头流氓?”   太子耍横:“反正和我没关系,我管不了。我能管的只有一点,她上官茵打我人的主意,就是不行。”   星河看着他那倒灶的样子,直想摇头,“我和男人走得近了,您说败坏您名声。如今和姑娘走得近点儿,您又这样,还让不让人活?”   太子把他心里的不满,极尽所能地展现在了脸上,“他要是个男人,我心里倒还踏实了,正因为她是女人的壳里装了男人的芯儿,我才摸不准她的路数,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星河已经不想和他争辩了,闭着眼睛说:“我身上不舒服,您别和我闹。咱们来谈谈信王,我原以为他一片丹心只向着您的,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她说着,太子蹲在她边上,巴巴儿看着她,趁着她指点江山的当口亲了她一下。她谈兴正浓,不愿意被打搅,把他的脑袋推开了,继续侃侃而谈,“据茵陈所说,信王似乎有培植势力之心,对她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拉拢上官家,将来有人可……”说得眉飞色舞时,太子又上来啄了一口,把她的话打断了。   星河有点生气,“您干什么呢,我和您说正经的,您老亲什么?”   “我愿意。”他笑了笑,“你说你的,我亲我的,碍着你什么?”   怎么不碍着了,亲得她话都说不完整。   眼见他又要来,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有病气儿,看过给您啦!”   “咱们俩一块儿伤风,谁还不明白?”他把她的手拽下来,一本正经道,“你发现什么了,继续说,别停。”   星河是个一谈公务就浑身来劲儿的人,她摆动着手说:“您看,昨儿简郡王回来了,在太极殿那一通闹,信王瞧在眼里,还自告奋勇上去劝解。加上皇后宣布的所谓喜信儿,对他就没一点触动吗?当然,他和您一母同胞,我这么说……”抬手把他脑袋拨开,“我这么说可能叫您心里不大好过,可我都是为您着想。大火烧在城外头,还能救。要是烧在炕头上,那才……”又想拨开,他这回压住了她的手,严严实实把她的嘴封上了。   一通缱绻,唇齿相依,如火如荼。她被他亲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把他推开了,嘟囔道:“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吗?”   他把她的手抓起来,压在自己脸上,“星河,我只有你了。”   她愣了愣,怎么听他这意思,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掌下的皮肤又软又温润,像水头极好的玉,她轻轻摩挲了下,“您的心里呢,有什么打算?”   他垂下眼,浓重的眼睫下涌起迷茫和哀伤,“我有什么打算……那是我亲兄弟。”   帝王家的骨肉亲情,从来都是不堪一击的。虽然他已经习惯了那些异母兄弟的蠢动和倾轧,但对象换成信王,又是不一样的滋味在心头。   “他还小,也许是一时糊涂,走错了道儿。”他自己安慰自己。   她撑起身来,“可是这一时糊涂,对您可能是致命的。上回药罐子里的附子,谁能保证不是他下的?他把火引到暇龄公主身上,如此从容淡定,要真凶是他,那可太叫人害怕了。”   太子不说话,最可怕的还不止这些,昨晚上他能置身事外地去劝慰青鸾,这样的沉沉心机,才让人不敢细想。   他抚抚她的头发,“好在他羽翼未丰,还不足畏惧。我已经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了,要是我料得不错,这程子他和霍青鸾还有接触。”说着坐上炕,往后一仰,背靠着引枕道,“这样也好,反正该来的总要来的,晚来不如早来。让我一气儿铲除他们,以后高枕无忧君临天下,也是快事。”   他嘴里说得轻松,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她问:“皇后那头呢?也棘手得很。”   太子想起细作探来的消息,抿着唇笑起来。真是一出好戏,这惠后的奇思妙想,简直令人咋舌。   星河看他的模样觉得稀奇,不住追问他究竟在笑什么,他摇摇头,守口如瓶。这可是最后掰正宿家路子,让她彻底宾服的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难找了。他为这女人,可算是费尽了心思,要兵不血刃削了宿家的权,让她无从恨起,这样她才能老老实实当他的太子妃,留在东宫奶孩子。   原本一切都规划得很好,可半道上蹦出来的上官茵算怎么回事?防着男人还说得过去,但防着女人……难怪她恼起来说他撒癔症,他有什么办法?只好承认。   “您这么笑,我就觉得您又要耍什么心眼子了。”她问不出所以然,有些恼羞成怒。   太子瞥了她一眼,“我这是苦笑。”   星河腹诽不已,但他说到一气儿铲除他们,她心里便悸栗栗的,一母的同胞,他真能下得去那个手吗?   正思量,随意一瞥他,他又换了个神情,哀致地看着她,慢慢靠了过来,“星河,我很难过,青葑最后也因权力算计我,叫我觉得活着都是空的,人心那么可怖。”   本来就是,人心是井,又深又黑,这点她早就看透了。想想他确实可怜,她轻轻把他圈在怀里,爱怜地抚他的脸颊,“一切都会过去的……”可到了结局那天,大家是什么收场,她也不敢细想。   他伸出两臂,凝重地搂住她,“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咱们找点儿能分心的事儿干好么?人一难过,一紧张,不是就要发泄吗,我也想发泄一下。”   星河一脸嫌弃地看着他,“您可真是……没白天没黑夜的琢磨。”   太子不屈服,“你这种人,就该去伺候老四那样的主子,不从也得从。”   可她却软化下来,偎着他说:“我想了好半天了,一直在庆幸,您不是那样的人。我能遇见您,真是我的福分。” 第62章 银河可掬   太子咽了口唾沫,本来想趁她病,要她命的,结果这样一顶高帽子扣下来,还叫他怎么下手?   做个好人可真难,太子看看怀里的女人,病里的小模样真可人。红扑扑的脸,柔若无骨地依附着他,他长到这么大,最舒心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星河这人,说不清是个什么性子,冷血起来像男人。他曾经悄悄潜伏在控戎司昭狱里,看着她审案子,上重刑。满世界的嘶吼哀嚎,血像开了闸的水,她至多拿手绢掩住鼻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妖怪!他那时候想,这女人肯定是个妖怪,不干酷吏可惜了。可是她回到宫里,见着他,她又像缺根弦儿似的,一肚子傻气直往外冒,摁都摁不住。她曾评价过他,说他左手杀伐,右手慈悲,其实他们都一样。你所处的位置,决定你是个怎样的人,人性也可以随环境发生变化。身为皇族,他可以是称职的太子,但要是长于山野,他未必不是个合格的放牛娃。   “其实……你可以不用把我想得那么善良,我的心里也住着猛兽。”   星河嗯了声,“我知道,肯定是只熊瞎子。”   太子噎了下,“我发现你对我好像有什么偏见。”   她说绝对没有,“臣对您一直心怀感激,这是我入宫的第十一个年头了,这十一年里您除了拆我头发,不经我允许亲我,其他出格的事儿您一样都没干。以前不觉得什么,好像这么着都是应该的。可今儿见识了茵陈的事儿,就发现您这样的正人君子太难得了,您的脾气肯定随您母亲,恭皇后在我眼里,就是这么深明大义的人。”   这可好,把他娘都搬出来了,太子的心彻底沉进了地心里。   “你别这么夸我,害得我想做出格的事儿都不好意思下手。”他粗喘了两口气,“我问你,今天穿的什么亵裤?”   这人,真是个不经夸的。星河鼓着腮帮子说:“螃蟹那条,干什么?”   太子表示不相信,“我要亲眼查验。”   星河吓得揪住了裤腰,“让您验,那我肯定是个傻子。”   太子倒也没来抢夺,只是痛苦地喃喃:“我羡慕老四……”   羡慕那一霎儿的快活?快活完了呢?没看见茵陈咬着槽牙要弄死他?   星河叹息:“您怎么不学好呢,这种事儿有什么可羡慕的。男人倒是痛快了,可对女人来说,是莫大的伤害,您知道吗?”   既然是伤害,那暂时还是作罢吧,反正他有办法让她也痛快。他好声好气问她:“星啊,依你看来,男女什么时候煮饭比较合适?”   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两情相悦的时候,得是自发自愿的。男人高兴,女人也高兴,这么着最好。”   太子扭捏了下,“反正我随时都自愿,就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说着巴巴儿盯着她,“星河,你能不喜欢霍焰吗?别老想着嫁给他行吗?还想带上耗子爪嫁她表舅,你缺德不缺德?”   这人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气得她大喘气儿,闭着眼睛说:“我头疼,再睡一会儿。”   他在边上闹,“你不答应,我又要亲你了。”   结果她完全不为所动,依旧闭着眼,唇角却渐渐仰起来,仰成了一弯银钩,一朵花儿。   太子看迷了,这回没亲她的唇,移向了她的耳朵。她的耳垂丰腴,含在嘴里又糯又软,恰到好处地在他心上挠了一把。他舔得啧啧,大有吞吃入腹的意思。星河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缩着脖儿,滚到了南炕最里边。   “您不能这样!”她义正言辞指责他,“男女有别,您不能瞎来。”   他爬上炕,肩头金银丝的京绣团龙冲她虎视眈眈,“来都来了,这会儿撇清关系太晚了。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星河心头一震,起先还笑着呢,后来反倒笑不出了。   戏谑的气氛忽然消散,空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迟重起来。笑容从彼此脸上褪尽,原本可能只是玩笑,可这玩笑最后都当了真。   他问得真切,要她一个明确的回答。她的手不自觉握紧,答得也很真切:“我喜欢您。”可是又怎么样?他还不是照样把宿家顶在枪头上,利用她栽赃高知崖,利用她收拾了暇龄公主和左昭仪。   太子已经心满意足了,他不会去问她爱不爱他,因为即便问了,问题照旧存在。他心里知道,她应当是爱着他的,否则不会在他身边时脑子就不够用。真正依赖一个人时,大杀四方的锦衣使才会惫懒,才会变笨。这是他唯一掌握的,她对他有情的佐证。   所以他只有一个要求,“以后不许再肖想霍焰,我好歹叫他一声七叔,你不能禽兽不如,打长辈的主意。”   她嗫嚅着:“我瞧霍焰这人有内秀,和他说话脑子可以变得清明。”   太子顿时振奋起来,“是变清明,不是变糊涂?”   星河乜了他一眼,“越说越糊涂,还有什么说头?我觉得他就像我们老宅里的那个胖西席,说话有条理,常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   那就好,太子暗暗抚胸,能让女人感觉醍醐灌顶,这人大抵是没戏了。只有那种有魅力的男人,才能让女人找不着北,比方他。从她嘴里说出像胖西席这种话,霍焰这辈子也就只能当盏发福的指路明灯了,如此一想,怎不令人欢喜!   他高兴了,就炕一滚,躺在她身边,“说好了,往后看见他,不许霍大人长霍大人短,直接叫七叔。”   星河不乐意,“没有这么套近乎的,人家是皇亲国戚。”   他牵着她的裙角,在指尖含蓄地盘弄,“皇亲国戚有什么了不起,将来你也是。”   她慢慢红了脸,和他抢夺裙角,“将来的事,将来才知道。”   太子心里却是有把握的,不靠谱的事儿他从不干,不靠谱的话当然也不会说。之前一直害怕她对霍焰有非分之想,说真的不同的两款男人,他也不认为霍焰比他差多少。太过势均力敌,总是叫人不安,现在她说了这番话,太子充分发挥了细致入微的推理天赋,从源头上把霍焰入侵他和星河感情的可能性排除了。   有什么比一家独大更叫人痛快的?他喜滋滋拽着她的裙角不放,连青葑窝里反的事儿也不让他那么难过了。他就这样死乞白赖着,把她的裙片盖在脸上,闻见那幽幽的茉莉香,开始盘算以后殿里要换这种香了,因为这种香她喜欢。   通常来说她的心思比他重,他在琢磨小情小爱的时候,她还在计较信王的立场问题。   “怎么办呢,换了我在您这个位置上,我想不出能够确保各自平安的好办法。”   他说:“你记好了,做不成兄弟就是敌人,没什么可慌的。你想立于不败之地,靠别人不成,只能靠自己。”语罢又转了话锋,冲她一笑道,“当然,你例外,你还可以靠我。至于那些兄弟,小打小闹我可以不去计较,但做得太过了,就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     信王的所作所为,他没有赋予她权力去深查,所以一切只能停留在揣测上。   身上略好一些后,星河入控戎司,开始着手宫门上的人员调度。控戎司掌内城警跸,南玉书在时,一应都是他的亲信。现如今衙门内主事者更迭,那么这些相应的环节一定也会重做调整,换成现任指挥使信得及的人。   徐行之和金瓷,填补了那两个被换下来的控戎将军,代为戍守承天门。余下的人还是照旧留在衙门里办差,南玉书麾下的千户,她也没有冷落得太过明显,择了个晴朗的好日子和他们喝茶叙话,“南大人虽然获罪,但留下的人何罪之有呢。咱们小小的衙门,别学那些党争,自己人窝里还分成两派,没的招人笑话。以前怎么当值,现在还是照旧。当初南大人弃用蓝竞的人,诸位应当都深有体会。风水轮流转,今儿转到自己跟前了,才知当初徐千户他们的无奈。我呢,不兴这套,只要大家兢兢业业,没有嫡系旁系之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和睦最要紧的。”一壁说,一壁笑着,可能蒋毅他们暗中也在腹诽,说得漂亮,还不是把宫门上的人换了。可那又怎么样?今时不同往日,不服气也得给她憋着。   江城子入内禀告,说盯着简郡王府的探子发回密报,亲王官署里有人漏夜出入郡王府,与简郡王密谈时把人都支开了,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星河沉吟了下,“继续盯着,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简郡王回京后有什么动向?”   江城子道:“一直称病,快一个月了,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   “那他手上虎符呢?还没有交还枢密院?”   江城子说是,“都病得不能出门了,总不好枢密使登门去取。皇上没发话,就是一笔糊涂账。”   这可好,太子不可能这时候谏言,督促皇上缴了他的兵权。瓜田李下的,总要有些避讳。可他留着兵权干什么?不想交还虎符,就得一辈子躲在郡王府里,既然一辈子不出府,虎符在手又有何用?   也许是要破釜沉舟了,她暗暗想。这样倒也好,不破不立,来一场大变革,让这照妖镜照一照皇城吧。   皇帝有四子,每一个都在打着算盘,今天是势不两立的仇人,也许明天就结了同盟。曾经敏郡王是简郡王的跟班儿,自从受了宿大学士的点拨,最近倒愈发沉稳了。他在四兄弟中资质不算最好,性格上也没有什么闪耀之处,不过他有个优点,踏踏实实的办事王爷,虽然不那么机敏,但颇具孺子牛的耐力和韧劲儿。   天气暖和了,雨水也多起来,他跑到黄河边上去治水,赶在汛期来临之前,把最易决口的地方都加固了一遍。年久失修的闸口,因朝廷拨款迟迟未下,他自己亲力亲为,带着随行的侍卫光着膀子铲沙装袋。地方官员把这项感天动地的事迹大书特书了一番,上报给朝廷,皇帝本来倒没觉着什么,口头上称赞称赞就罢了。没想到太子领头上疏,说敏郡王心系万民,紧要关头身先士卒,这样的操行实属不易,恳请朝廷嘉奖。   皇帝是无可无不可的,反正是自己的儿子,众人说要嘉奖,那就嘉奖吧。于是敏行郡王变成了敏亲王,升了一等,终于和信王平级了。太子长史后来也质疑,说这么一点功绩,远远不到封王的程度。   太子只是一笑,转头看浩浩长空,他所做的一切,自然有他的用意。让文武百官看见他友爱兄弟,这不过是最浅表的东西。还有隐藏在深处的,只需轻轻一吹,就能点着的火,经过这次青霄的擢升,应该要迫不及待燃烧起来了。   简郡王的府邸,充斥着莫名的压抑和诡谲。信王借着探病登门的时候,被银安殿前的两条獒犬吓得不轻。   好在是牵着的,他一脚踏进殿里,还有些后怕,拍着胸脯道:“这是哪儿踅摸来的?壮得像牛犊子。”   简郡王阴沉地看着他,“只要放出去,咬断人的脖子不成问题。”   信王眼里浮起兴味,哦了声,“果然有这样神通?”   简郡王哂笑道:“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试试。”   试当然是不必了,上回他就听官署的人说起过,别人养的獒犬至多喂活鸡,郡王府的獒犬是喂活羊的。今天一见,真被那壮硕的体型和狮子般的吼叫声吓了一跳。上驷院常年也养各色猎犬做秋狩之用,但从没见过这么凶悍烈性的。这种犬,养来是心血,别瞧它们一副要吃人的架势,对待主人却绝对服从和忠诚。   信王恋恋不舍地,从那两条獒犬身上移开了视线,到这时才得空细细打量青鸾。一看之下又吃一惊,往日意气风发的大皇子早就不见了,现在是一脸胡子拉碴,尽显疲态的颓败样子。   “大哥还没缓过神来么?回京都快两个月了,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我今儿来,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老三获封亲王了。皇父当朝颁的旨意,郡王府也改亲王府了。”   这世上有什么比遭受不公更叫人窝火的?还有嫉妒,嫉妒使人疯狂。以前最瞧不上的老三居然先他一步封了王,细想之下真让人觉得耻辱。   信王继续不轻不重地敲着缸沿:“要是什么了不起的功绩,封王就封王了,结果不过是在黄河边上掘了两袋泥。这我可要替大哥鸣不平了,你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才把乌达汗王赶出大胤疆土。结果落下了什么?非但没封王,连兵权都给缴了,一样的儿子,皇父未免太不公平。还有我那二哥,他极力保举老三,这不是磕碜大哥是什么?照我说,封不封王是后话,要紧是一碗水端平。皇父如今叫温室宫那个闻长御弄得五迷六道,皇后也乐得如此。眼下太子监国,皇父偶尔还临朝,再过一程子,恐怕且有休朝的时候呢。”   他多说一句,就是在他心上多钻一个窟窿。简郡王怒极了,浑身遏制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挖泥的封了王,领兵打仗的却没有。非但没有,还被处死了母亲和妹妹,凯旋后没有半句褒奖,头一条就是卸了军职和兵权。原来皇子落魄起来,远比普通人可怜得多。皇父何以昏庸至此?他人好好的,凭什么要让太子监国?可见当初右昭仪的上位并不是偶然,甚至今天忽然蹦出来的闻长御,可能也是霍青主扰乱圣听的手段。   如此一想,郁闷、愤恨、仇视一切,就连那位曾经可敬的皇父也该死。他像困兽,在地心绝望地转圈,狠狠一脚踹翻了郡王的地屏宝座。可是这凌迟一样的痛苦,再也没有谁在乎了。   信王掖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在他看来这位兄长所受的折磨,他们在幼小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了。他比他们晚了十余年,心也长得足够强大了,依然感觉到无边彷徨,那么他们那时候呢?母后大行,左昭仪统领后宫,他们兄弟所受的冷落,何止他今天体会到的这么一点儿!他越锥心,他就越痛快。嘴里说着安抚的话,可每一句都是火上浇油。帝王家有什么亲情可言,在那四方城里生活了十几年,要是还有奢望,早活不下去了。   他说:“早知道我走这一遭儿,让大哥哥这么难过,我就不来了。丧母之痛兄弟也有过,走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老三这一封王,你重返朝廷时地位尴尬,但……路总得继续走,你说是么?”   简郡王惨笑起来,“路?还有什么路可走?我知道皇父的意思,他是想逼死我。兄弟四个,一位太子,两位亲王。我这个当老大的,军功最多,爵位却最低。若是有朝一日重回朝堂,满朝文武怎么看我?何况……“他失魂落魄游走着,垂着袖子道,”何况我还有没有这个机会重回朝堂,真说不准。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在劝自己,罪魁祸首不论是谁,横竖我不怨皇父。可是今天,又给那个未立寸功的老三封王……我知道,这些都是老二的主意,他从小就蔫儿坏,坏得肠穿肚烂!他害死了我娘和暇龄,现在又想逼死我,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他的话已经颠三倒四,毫无章法,所以火候应当差不多了吧!   信王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以往瞧着兄弟之间好像不对付似的,其实咱们从来没有红过脸。兄弟这回是真的同情你,毕竟骨肉,总比外人要亲。咱们虽不是一个妈生的,毕竟一处读书十来年,不像二哥,他出阁之前在东宫习学,有专门的大学士教授他。我原本年纪最小,兄弟间的争斗和我没什么相干,但近来的事我瞧在眼里,很替大哥不值。”他喟然长叹,“想想辙吧,这么下去真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青鸾惨然望着外面的天,分明艳阳高照,他头顶上那一片,却再也照不进阳光了。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分明,信王站了会儿,见他总不回神,便拱手打算告辞了。才走了两步,听见青鸾叫他,回身望,他说:“多谢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愿意来走这一遭。”   信王笑起来,笑得慈善,“我也是闲来无事,来瞧瞧你最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下台阶,停在石鹤边上看那两只獒犬。那狗先前因为主人不在,凶狠得要吃人模样,一旦见了主人,便懒洋洋只管晒它们的太阳去了。   他回身道:“我听说这狗记仇,谁要打过它,即便时隔几年,它也能找到仇家,把人撕得粉碎?”   青鸾说是,“它记得那个味道。”   信王扬起唇角,“只认味道,认脸么?”   青鸾不语,打的时候把脸蒙起来,畜生毕竟是畜生,可不只认气味和衣着么。 第63章 繁红乱处     要做交易,难免会有牺牲。   你希望得到什么,你盼着过怎样的生活?现在的蛰伏,是在为以后的幸福铺路,这么想来,就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武德殿的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和太子东宫一样。茵陈以前三饱一倒,现在也差不多。刚来那会儿,因为她那可笑且丢人的经历,被信王跟前的人瞧不起。上了太子的床又给挤兑下来了,灰溜溜的,可见这姑娘不招人待见。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有权有势,没有一个人敢明着笑话她,连他们正经主子都巴结她呢。后来花朝那天出了那件事,她现在在武德殿的地位,终于和星河在东宫的地位相当。   原来要爬得高,就得委屈自己,只是好可惜,这地位并不是她想要的。不过那天和星河的约定,算是达成了共识,为了这个目的继续扎根在武德殿,虽然非她所愿,但为了将来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坐在南炕上,两只脚伸进一片光带里。炕桌上的博山炉刚投进香饼,丝丝缕缕的青烟从炉顶的孔洞里升腾起来,她拿手指拨了拨面前的迦南佛珠,本来想定定神的,无奈她与佛无缘,总静不下心来。   武德殿离立政殿很近,中间只隔一所大吉殿。西边的随墙门开着,可以直通立政殿,这三殿本就在一条直线上,所以信王所谓的不随圣驾而居,其实不过多了两道宫墙而已。皇帝很疼爱这个小儿子,给了太子以外最高的爵位。恭皇后去世之后,幼子无依,也是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只不过皇帝机务忙,生活琐碎上没有那么面面俱到,这时便由左昭仪代为料理。信王因此没少吃暗亏,但恨左昭仪应当,憎恨皇帝,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一个人该有多狠心,才能对养大自己的父亲下狠手,想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   年后骤起的那场轩然大波发生前,她恰好进了武德殿。信王大概还没习惯跟前有贴身女官的日子,有些要紧的东西没有藏好,被她发现了。茵陈这人呢,大事小情上都糊里糊涂,唯有一点值得骄傲——她六岁就认得上百种药材,不管是原样的,还是切成了片的。   第二天立政殿里发生了暇龄公主往药罐子里加附子的事儿,她得知了消息,心头茫茫一片。只是琢磨这兄弟俩虽然同样不招人喜欢,但比起阴毒的信王,太子还是略微强了那么一丁点。   其实她知道,他们把她送到武德殿,就是想把她配给信王。结果到头来信王竟是这样的人,敢情太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她本来就不怎么待见信王,后来又见识了他的不择手段,这会儿看见他就想吐,回到武德殿,仅仅只为遵守和星河姐的那个约定。   忍辱负重,茵陈觉得自己现在颇能体会这个词儿的含义。她得继续做戏,还得不让信王看出来。从来女人都是嫁鸡随鸡的,所以她也学一学别人的认命,信王自然就信任她了。   他从宫门上进来,先是朝南窗上看了一眼。两个人视线相接,各自都有些尴尬。上回花朝之后,她在他坦里躲了几天,今天是事后头一天回来当值,信王的眼里有快乐的光,在他看来她是已经屈服了。   本来就是,女人的小脾气,闹了两天就该消停。毕竟木已成舟了,往后他才是她仰息寄生的天。不过哄还是得哄的,不光因她的家世,也因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她没迎出来,他只好进配殿。叫了她一声,她才扭捏下炕,屈腿向他肃了肃。   信王年轻白净的脸上蔓延起了笑意,轻声问她:“身上还好么?”   茵陈的心在打颤,如果可以,这会儿就想拿刀结果了他。可是不能,她身后还有整个上官家,再多的恨意,时机不到,只能忍着。   她垂下眼,点了点头,所有的不甘都很好地掩藏起来,看着倒像是姑娘的羞赧。   “让我瞧瞧。”他伸手来拽她的腕子,不等她答应就撩起她的衣袖。她心里怕,瑟缩着,最后还是咬紧牙关,没有把手抽回来。   指尖在凝脂一样的皮肤上揉搓,那晚的淤痕逐渐消退,只余一点淡淡的黄影,他边揉边道:“是我过于急进,弄伤了你,今天向你赔罪,请你原谅我。那天喝了点酒,又遇上那么多事儿,所以……”   茵陈道:“王爷别说了,我本来就是女官,您哥哥瞧不上我,才把我打发到您这儿来的。”   听听这话,话里不无幽怨。对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侍奉枕席却被赶出来,更叫人没面子的了。寻常女官都知道脸上挂不住,她是娇养的将军府小姐,她的自尊心应当比旁人强千万倍。   信王笑了笑,轻轻把她的手合在掌心,“二哥眼里只有宿星河,你应该庆幸离开了东宫,否则只会受更多的屈辱。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待你,那天的事对你造成的伤害,也让我以后慢慢补偿你。你瞧事已至此了,倘或你答应,我过两天就面禀皇父,请他为咱们赐婚。外头信王府也在建造,你要是愿意,得闲也可以过去瞧瞧。”   茵陈茫然抬起眼来,“信王府?咱们要出宫了么?”   他有些惆怅地点头,“最后留在宫里的,只有太子。我年纪小的时候还有一席之地,现在大了,再在这里不合规矩,必须开牙建府。”   茵陈很不舍的模样,有意试探他,“可是我才刚习惯这里的生活,这么快又要挪地方……”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暂时离开罢了,将来说不定还能回来的。”   瞧瞧,这就是堂而皇之的野心。一个连父亲的生死都能利用的人,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有时候想想太子也艰难,人嫌狗不待见的,除了皇帝坚定不移地抬举他,一母同胞都在算计他。男人间的勾心斗角,和女人间不一样,女人伤筋动骨的不多,男人每战却必要见血。   接下来的几天,茵陈忍着恶心同他亲热,虽没有再做那样的事儿,但耳鬓厮磨也不少。他开始逐渐信任她,总归有过那种关系,在他看来她是没有退路了,不帮衬自己的男人,难道胳膊肘还往外拐吗?   立政殿里这程子倒有了笑声,武举的春闱快要到了。大胤文武会试定在春夏之交,武举除了前两天,每天三场的生员选拔,剩下的最后一天,作宗室子弟骑射考核之用。   离春闱还有七天。   傍晚时分,一个高个儿太监疾步从武德门上进来,茵陈那时正掌灯,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太监把一方盖着罩布的大红漆盘呈上来,垂手向信王复命:“才收进尚衣局的,没有浆洗过。”   信王颔首,探手要掀那盖布,太监笑着阻止了,说:“王爷且慢,沾上了您的味儿就不好了。大件的东西实在不好动,每日收库都有记档,魏姑姑这人揪细,万一闹起来,奴才吃罪不起。只有贴身的小件儿,库房里有盈余的,随意往上一添,能够糊弄过去。”   茵陈听得心里发毛,因为牵扯上了尚衣局和魏姑姑,她知道必定和东宫有关。这么看来,信王怕是又要出幺蛾子了。她手里照旧忙她的,拔长了耳朵贴在落地罩后的帷幔上细听,听见信王把那个太监打发走了,又招跟前总管来。说青锁门下钥前,把东西给夕郎①送去,让他带出宫。后头又要再吩咐什么,御前派了小太监来,说万岁爷胸闷气短得厉害,请王爷即刻过去瞧瞧。   信王匆匆便出门了,茵陈扒开帷幔看,总管以为殿里没人,放心站在东边廊下分派入夜的差事。她蹑着手脚过去,漆盘还在案上摆着,她顺了顺气儿,掀开盖布看,是一件杭缎的里衣。先前尚衣局的人说才从东宫收来的,没有浆洗过,看来是太子的东西。不让信王沾染,怕留下他的味儿,他们越避忌的,越让她觉得当从此处下手。   看看天色,离青锁门下钥只有一炷香的工夫,要快。   她回身进内寝,打开螺钿柜,翻找出了信王的里衣。好在王爷和太子在规制上差了一截子,如果要专等尚衣局送换洗衣裳来,那就麻烦了。   男人贴身的里衣,基本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材质和款儿,即使调换了也没人分辨得清。她看准了总管暂且不会进来,把漆盘上的东西换了,再盖上盖布,悄没声儿地潜回了内寝。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总管领人进了前殿,把漆盘上的里衣包进包袱,交给一个太监带了出去。茵陈透过半开的槛窗朝外看,直到那太监出了武德门,她才松了口气。   低头嗅嗅手上的里衣,其实也没什么味道,不过想起太子那人,连衣裳也不待见,厌弃地叠好,塞进了螺钿柜里。   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故,她不知道。第二天趁着信王去官署的当口,她上东宫给星河留了封信,把昨天的来龙去脉都写在信里,让德全亲手转交星河。   星河晚上下值回宫,德全把信递给了她,“那耗子爪,神神叨叨不知又想干什么。”   星河查验了封口的青泥,都是完好的,也没多言,举步往值房去了。   从头到尾通读一遍,读出了满心的惊惶。坐在窗下定神,太子还不回来,她等不及了,起身便往随墙门上去。   自夹道往北,过了内坊就是东宫尚衣局。这时天将要黑了,她独自挑着羊角灯疾行,各道门禁陆续开始落锁,唯有尚衣局至东宫的这条路上,石亭子里点起了灯,错落的光点,像起伏的浪。   她迈进尚衣局的门槛时,里头各处宫人正忙着织补熨烫,见她出现都无措地站了起来。   魏姑姑已经预备好了太子的朝服,刚转身要出门,咦了一声道:“宿大人怎么来了?”   星河让她借一步说话,于是进了她的值房,把来意说明了,让她查验昨天东宫归档的里衣。魏姑姑慌起来,“按理不会错的,主子用过的物件大到朝冠,小到香囊,入库时一样一样都要检点……”   星河示意她别嚷,“不论是与不是,都别声张。你先沉住气,亲自把库存清点一遍,等查完了咱们再做计较。”   魏姑姑哆哆嗦嗦去了,她留在值房听信儿。原本里衣至多不过几十套,翻找起来也不费事,等了两盏茶工夫魏姑姑回来了,白着脸说的确少了一件中衣,“怎么办呢,这要是出了差池,咱们的人头就得落地。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力……这回是没辙了,往上报吧,先把东西找回来要紧。那是主子的贴身衣物,要是叫人偷去弄什么魇胜之术,那奴才一门的脑袋还不够砍的。”   魏姑姑乱成了一团麻,一头说,一头几乎要站不住了。尚衣局这回罪过是不小,大肆追查也不是不行,但茵陈那头只怕不好交代。   横竖已经偷梁换柱,将来出什么事儿都是业报,怨不得别人。   青锁门上的夕郎……她吩咐魏姑姑一切如常,把事儿烂在肚子里。自己从青锁门上出来直奔北门,那里的戍卫已经换成她的人,点了千户和几名卫士,上马入城,连夜寻访夕郎的宅邸。   白天人多眼杂,晚上反而好行事。控戎司别说找一个人,就是北京城里的耗子,随便拎起一只来,也知道公母。   夕郎的住处很快就找到了,番子上前敲门,门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脚踹翻在地。   控戎司的官袍是最好的通行证,一行人长驱直入,但行动却是悄无声息的。进了堂室,星河在上首坐定,已经入寝的夕郎才衣衫不整出来迎接,结结巴巴说:“不知……不知锦衣使大驾光临,所……所为何事。”   烛火下的女官笠帽压得很低,不见眉眼,只见一张檀口红得悍然。她说:“桂大人不用怕,本官深夜登门,不过有桩事想请教。”   这是先礼后兵,桂如兰出入宫门多年,深知道这个道理。他抖抖索索道:“不敢不敢,宿大人有话只管问,桂某定然知无不言。”   “好。”那单寒的声线像薄薄的刀片,削过人耳畔,“本官没有别的要问,只问桂大人一句,武德殿送出来的东西,你交给了谁。桂大人,想明白了再回话,本官得到答案立马就走,绝不在贵府多留一刻。”   控戎司登门,比阎王登门好不了多少,这样的瘟神,当然是越快送走越好。桂如兰急得鬓角濡湿,他说:“下官并没有……”   话还没说完,千户噌地抽出雁翎刀,抵在了他夫人的脖子上,“桂大人可能记不清了,没关系,再好好想想。”   桂夫人白净的肉皮儿被那刀锋一蹭,渐渐渗出血来。她大气儿不敢喘,呜咽着叫当家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笠帽的帽沿缓缓抬起来,露出一张姣好的脸,脸上笑意盈盈,曼声道:“您看,您夫人比您懂事儿。这种时候命比人情金贵,别叫我问第二遍,无关紧要的东西,咱们也不能漏夜登门。”   桂如兰浑身直哆嗦,“下……下官也不知道到底是给谁的,有人半道上接应……”   千户挥刀便砍,一刀剐开了桂夫人的小腿肚。室内瞬间充斥了血腥味和桂夫人的哭喊,桂如兰吓得脸色惨白,身形一晃便跪倒下来。   星河冷笑:“前言不搭后语,真要是不知道,头一句就不会抵赖。”   桂如兰额头冷汗淋漓而下,很快滴得青砖表面斑驳一片。文官嘛,见了血方寸就乱了,他没有再挣扎,颓然道:“简郡王……简郡王的人把东西拿走了。”   答案有了,星河站起身来,寒声道:“夫人受苦了,好好养着吧,不要声张。明天桂大人照旧上值,今晚的事不许泄露半句,否则下回可不是小腿肚,后脖子就该离缝了。”   她说完扬长而去,身后的世界乱作一团,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雁翎刀的刀把上宫铃相击,琅琅作响。   回到丽正殿时,太子正立在鹦鹉架前逗鸟儿。身上一袭天水碧的广袖燕服,手里捏着草棍儿,长长的头发随意束着,一片芝兰玉树的清华气象。听见脚步声回身望,“你回来了?上哪儿去了?”   她什么也没说,带着满身凉气扑进他怀里。太子一愣,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手却自觉揽起她,笑着说:“一天没见,就这么想我?”   她忽然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来吻他,把太子吻得一头雾水。当然了,美人索吻,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儿。他扔了草棍儿紧紧搂住她,被她亲得找不着北可不像话,太子何时何地都必须占据上风,于是他反客为主,把她亲得找不着北了。   只是一边吻,一边还琢磨,八成她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要不也不能这么豪放。这女人,心里该有多爱他啊,平时憋着,今天憋不住,打算一气儿齁死他了。   反正吻得如狼似虎,差点没把嘴给啃破。太子招架不住了,唉唉叫着,“等……等等,你今儿是怎么了?难道想明白了,打算煮饭?我已经梳洗了,要不咱们进去……”   可是她却抓住他的衣襟,强行抱着他。锦衣使官袍的一身绫罗绣花,蹭着他娇贵的肉皮儿,又辣又麻。   她说:“您闭嘴,让我搂一会儿。”   让他闭嘴,这样的态度,换做平时太子可是要生气的。今天看在她这么热情的份上,就不和她计较了。   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撼了一下,“德全说你回宫后又出去了,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她觉得难以启齿,如果告诉他信王想害他,他心里会很难过吧!   “您等等,现在别问,让我想想怎么回禀您。”   是还没组织好语言?太子有些纳罕,“星河,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她仰起脸来,执拗地说:“您往后出门,身上带着匕首好吗?我那儿有把做工精美的,很衬您的身份,回头给您拿来,您随身携带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恐慌,看来事情不简单。他沉默了下,点头说好。 第64章 风雨愁人   生于帝王家,父子反目,兄弟相杀,这样的戏码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其实一点都不稀奇。可是见得再多,也不表示能够习惯,太子静静听她说完,脸上浮起了哀伤的神情,怅然说:“我知道他心里不平,一样的出生,他只输在晚生了几年而已。可是太子的位置只有一个人能坐,我让给他……凭他这样的秉性,也不可能容得下我。”   至亲骨肉,欠缺就欠缺在相处太少上。虽然同在一座皇城,但储君的培养和诸皇子大不相同。幼时读书,东宫之内有他专门的习学场所,教授课业的,都是当朝最有学问的人。后来弱冠后出阁升座,广招天下名师,皇子们的书房和他又隔着重重宫阙,如果不是在立政殿里相见,几乎没有什么共处的时间。各忙各的,当皇子真的不容易,课业、骑射、政见,面对的不单是皇父一个人的考核,更是满朝文武。谁都不愿意落下成,谁都较着劲儿往上爬。小时候他和青葑还像牛郎织女似的念念不忘,后来慢慢长大,男人的感情又内敛,心里明白那是亲兄弟,以为这样就够了。   其实根本不够,人心是会随所处环境发生变化的。   当身份和见识日渐悬殊,领略到的东西又不可转移,那么就会开始怀疑,是不是身份弄错了。皇父对幼子的关爱,变成了最大的错,他不应该把老四养在立政殿,不应该让一个年轻的亲王,见识到毫无遮掩的皇权的威力。   难过到极点,无话可说。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的痛苦,揉着额角说:“我还有一大堆奏疏要批,今晚上得忙一整夜。你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不放心,喃喃叫了声主子,知道他心思沉重,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在偏殿值夜,您要是有吩咐就叫我。”   他点点头,这会儿再也想不起煮饭的事儿了。送走她,抬袖擦了擦嘴,唇峰上麻麻的,唯一的安慰是她不忍心看着他遇险,这样的生死关头她终究向着他。还有那个耗子爪,这怪胎不知道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按理说已经和老四那样了,应该同男人一条心才是。可她偏不,死乞白赖缠着星河,为了她多危险的事儿都敢做,这让他感觉棘手,往后要想甩掉她,恐怕很难了。   现在的女人,怎么都那么古怪,他有些看不懂了。他这头出了个死要当官的,老四那头弄了个吃里扒外的,本以为已经睡服了,没想到后院起火,闹得不好恐怕连小命都要搭进去。   夜很深了,白天的繁华都褪尽,殿里烛火摇曳,莫名有种凄清的味道。他坐在案后良久,脑子里乱糟糟的,平不下心绪。半是愤怒半是愁苦,自小相依为命的兄弟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何苦来哉呢。老四的心比他狠,他敢于孤注一掷。如果事成,青鸾顶缸,储君宝座也空出来了。剩下他和那个无能的青霄……再生一计把青霄和温室宫都除了,到时候可真是千顷地一根苗,这江山社稷,不是他的也是他的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太子心里不大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处处留意老四,可他却是谈笑风生,好不快活。太子一直盼着他能迷途知返,来同他认个错,就说后悔私底下所做的一切,亲兄弟,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可他始终没有。   春闱很快到了,各州县层层选拔上来的武进士齐聚京师,先经兵部一轮军事策略的筛选,然后才是武举殿试。当然所谓的殿试不在大殿内举行,那么多的弓马骑射,需要一个巨大的场地来施展拳脚。因此朝廷提前几天就肃清了城外林场,派禁军严密把守起来。文举有三甲,武举也一样。届时吏部、兵部,甚至枢密院都来观考。一天三场的筛选,凡是可造之材,即便不及第,各衙门也可以酌情留用。   说是春闱,对于宗室来说,最后一天却是难得的一次角逐的机会。像围场秋狝,上驷院预先投进相当数量的雄鹿,大家放开手段狩猎。到最后统计一番,谁猎得多谁就获胜,不像武举那样,步射、马枪一板一眼,闹得大伙儿人心惶惶。   控戎司作为皇帝仪銮司,掌皇帝出行的仪仗和侍卫事宜,所以今天的会试,帝王周围的警跸都由星河负责。通常不和太子在一起时,星河的脑子是很够用的,她麾下二十位千户,每人领命各守一方,哪方出了差池,只和哪一方算账。不是乱糟糟的大锅饭,也不会出现罪过均担的情况,因此人人都恪尽职守,林场一圈固若金汤,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她一身戎装,压刀伴驾,目光平视远方,那形容儿有模有样的,可是在太子看来却有些好笑,像小孩儿穿了大人的衣裳。霍焰就站在他边上,他扭过头嗳了一声,“七叔你瞧,我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霍焰闻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是对太子话的赞同,也有对她的赞许。   一个女人要在外朝立稳脚跟不容易,太子的纵容虽然占据了一部分,另一大部分还是在于她自己的能力。娇滴滴的姑娘根本没法令控戎司这样的衙门顺利运转,她要是没有手腕,那些穷凶极恶的千户和番役,也没有一个会买她的账。   聪明的女人,男人都欣赏,只可惜了……他心里涌起惆怅,只有一再微笑,“今天的警跸文丝不乱,锦衣使做得极好。”   太子莞尔,视线一转,看见老四挎着弯弓过来。他枯了眉,眼梢的笑意也逐渐隐去了。   信王意气风发,“二哥今儿也下一回场子吧,大家一块儿玩玩嘛。”   连年第一的太子早就是巴图鲁①,为了给宗室子弟留点儿猎物,除了木兰围场的秋狝,他已经不下场子了。   今儿老四是怀着目的的,所以一径鼓动他,连弓都给他预备好了。故作轻松地递过来,他不得不伸手接了。   太子低头弹了下弓弦,“好弓啊,远射绝佳。”一面试探问他,“听说青鸾也来了,他不是一直称病吗,今天倒肯出府?”   信王笑了笑,“我和他没什么来往,就上回去瞧了一眼,瞧着精神头确实不济,今儿怎么来了,我也闹不明白。”   太子听完他的话,看着他眼里近乎癫狂的喜悦,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太子把弓挎在肩上,还欲挽救他,“你别下场子了,皇父喘症还没好,你留下侍驾。”   信王似笑非笑看着他,“咱们哥儿们很久没有比试骑射了,今天是个好机会,哪儿能不去呢。皇父那头二嫂不是在吗,让她支应一程子,这您都舍不得?”   去,其实是为了洗清嫌疑,兄弟四个一块儿下的场子,万一出了事儿,只能怪出事的那个运道背。   太子打量了他一眼,这幼弟,曾经和他心贴着心的。可惜权力迷了他的眼,如果眼睁睁看着哥哥遇险,不知他会不会感到难过。   也许不会,他不无哀伤地想,如果有悔意,这会儿就应当有所表现了。可是他观察了很久,他眼里只有沉沉的算计,还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   罢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太子朗朗一笑,“那今儿咱们兄弟就分个胜负,不管输赢都不许哭鼻子。”   皇子们和宗室子弟依次上了马,威风凛凛的年轻人们,勒着马缰个个英姿勃发。御座上的皇帝看着很欢喜,遥想当年,自己也曾策马驰骋,奔走在万里疆土上。可是后来御极一举一动关乎社稷安危,便再也没有这个机会像他们那样了。   春天风大,吹得华盖噗噗直响。星河站在那里,很想过去再叮嘱他,可是每个人都有特定的位置,等闲不能胡乱走动。她只能留在原地,心里牵挂着,知道这是一场生死考验,即便茵陈把那件里衣换了,她也还是不放心。   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她紧紧抓着刀把,视线尾随他。忽然觉得眼眶酸热,她努力睁大眼睛,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发令的号箭对空射了出去,尖厉的长啸后,战鼓也隆隆响起来。一时万马奔腾,扬起漫天黄沙。勇士们扎进了密林,马鸣狗吠此起彼伏,林外的人只隐隐听见风里传来的喧嚣,再看向那林子,却只有风吹叶动,偶见惊鸟罢了。   除了等,她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妄动,更不能在皇帝边上显出异样来。每个人都觉得这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游戏,皇帝和老臣们忆起了当年,将近花甲蓦然回首,年少时候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滋有味的。   霍焰走过来,瞧她心不在焉,低声问她怎么了。她迟迟转头看他,心里的话一句都不敢说出口,不管接下来局势怎么样,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风里的狗吠越来越密集,她喃喃道:“怎么有那么多狗……”   霍焰虽然觉得她的表现有点奇怪,但依旧回答她:“上驷院养了很多御用的猎犬,专供狩猎时用的。星河……你还好吧?”   她一惊,料想自己可能失态了,忙挤出个笑容来应付:“今儿是我头一回随扈,心里难免紧张,等回头差事完了也就好了。”   霍焰将信将疑,“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同我说。”   她胡乱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远眺,紧盯那片林场。鹿哨响起来了,风里又传来猎人围捕猎物时的哄闹,她沉重地眨了眨眼,这样的等待,简直比架在火上烤还要痛苦万倍。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瞬想尽了所有可能,如果伤的是信王,他咎由自取之余,恰好把简郡王拽下来。如果伤的是太子,甚至他因此殒命,那她应该怎么办?还能踏踏实实坐镇控戎司,继续为敏亲王继位卖命吗?无论如何这件事里最该死的就是信王,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她一定会想法子为他报仇,手刃了信王。   可是……他回不来了怎么办?她想得脑仁儿都快炸了,从大帐到林场有很长一段距离,高低起伏的地势,人马踩踏不到的地方开满了野花。本来是个大好的春日,却被这可怕的阴谋蒙上了挥不去的阴影。   竞借是有时间规定的,收梢将到时,闲聊的人也沉默下来,望向前方。忽见大队人马杂乱无章地奔涌而来,御帐这里的人不明所以,可星河的心都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下场的人个个穿着轻甲,从远处看上去分不清谁是谁。她咬紧牙关站在那里,听见人群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快!快传太医……”那声音,听着仿佛是太子的。   她像被点了机簧,发足狂奔出去,身后控戎卫也呈包抄之势,从两掖横扫过来。太子浑身是血,抱下马上的人失声嚎啕,那模样连星河都吓着了,不是装的,是真的方寸大乱,走投无路了。   她不敢上前,好在霍焰接下了他手里的人,那人四肢瘫软,已经没有意识了。一时兵荒马乱,皇帝从御座上跑下来,大群随扈的太医也围上来,翻转过受伤的人,星河脑子里嗡地一声如滚水沸腾,她虽知道那人必定是信王无疑,可是没有想到,他会伤得那么重。   浑身上下,但凡裸露在外的部分没有一块好肉,那张脸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了。颈上有裂开的口子,汩汩向外流血,太子撕了袍角用力摁压,然而没有用,从林场回到这里,有多少血都流尽了,信王死了。   兜头的一盆凉水浇下来,所有人都愕住了。星河颤抖着,听见皇帝悲声哭喊,她的心里却在暗暗庆幸,还好,这个人不是太子。   一场春闱,最后以这样血腥惨烈的方式收场,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彻查那两只獒犬的来历,以及处理信王的身后事。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那狗出自简郡王府邸,不费什么力气就查明了。   一顿毒打,把来龙去脉打得大白于天下。训犬人招供了如何用里衣蒙住狗头,如何让狗对某种气味恨之入骨。最后的那句尤为惊人,原本要对付的人,应该是太子。   皇帝惊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仰天苦笑:“作孽啊,朕竟生出那样恶毒的畜生来……”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件里衣会从宫内流出,更不知道信王为什么成了替死鬼,武德殿的太监不会说,青锁门上的夕郎当然也不会说。   和这件事有牵连的各司,都没能逃过这场浩劫。按例头一个发现太子里衣遗失的星河也不能幸免,但掖庭令是聪明人,知道什么环节该深查,什么环节该一笔带过。   武德殿的人,除上官茵全部获罪。本来茵陈也在其内,但不久前信王的上疏请婚救了她一命——感情日深的小儿女,一个不幸罹难,另一个痛断肝肠,怎么叫人忍心责备。   一场风波,酝酿已久,惨败落幕。太子坐在花窗下喝闷酒,本来酒量就不佳的人,喝多了迷迷滂滂,最后低声抽泣起来。   星河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他一手比划,艰难地描述当天的场景,“那狗,咬住了就不撒口……哪怕打断脊梁,也不撒口。我原本只想让他受点教训,没想到……我救不了他,眼睁睁看着他被咬死,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   她却冷冷道:“总有一个人要死,不是他就是您。我宁愿死的人是他,不愿意今天办丧事的是您。”   太子抬起眼,怔怔看她,“星河,咱们的心,是不是太狠了?”   也只有在半醉半醒间,他才会问这么傻的问题,星河说:“如果当时他想过手下留情,就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要怪只能怪他做得太绝,明知道獒犬不咬死人不罢休,还把您的里衣送出去。”她顿下来,想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人在犬齿下,真的半点招架之力都没有。从林场上拖回的那两条獒犬的尸首她也看见了,当真是刀劈斧砍,半截身子都快烂了,就是死死咬住不松口。可见当初他们为了让狗憎恨这种气味,下了怎样的狠手。狗是恨毒了才会这样,这狗养于草原,连狼都能咬死,何况人。   只是说来遗憾,一母同胞自相残杀,最后只能活一个,多叫人无奈。信王对他哥哥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用他的死,把简郡王拉下了地狱。如果没有这次的事,他霸揽着兵权不交还,恐怕还有一场兵变。现在也好,干戈止息,承天门内外都太平了。夺嫡的路上一下少了两位皇子,这条路瞬间就宽绰了,对太子也好,敏亲王也好,都不算坏。   可是信王的丧礼上,星河却看见了她父亲的忧虑。宿家往后的路是越来越难走了,现在最大的敌人只有太子一个,然而这个敌人,恐怕是倾其所有都难以打败的。   “你相信信王的死,太子完全无辜吗?看看这朝堂之上,如今最大的受益者是谁。我告诉你,一个太子,比十个简郡王都难对付。信王是他的手足,尚且死得这么凄惨,咱们呢?将来恐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星河脑子发懵,刚经历一场风浪,暂且不能考虑那些。她扶着额对她爹说:“您就让我喘口气吧,您也不想想,要是这回死的是太子,我身为女官,能不能脱了干系。一个信王就处死了武德殿那么多人,换成东宫,满门抄斩都不是吓唬您的。”   把她爹说得直捯气儿,“女大不中留了。” 第65章 吟啸徐行   信王死后,她爹说的这些话,其实她都考虑过。若说太子是全然无辜的,当然不可信。茵陈那里的消息传过来后,她连夜彻查,接下来大致会是怎样的走势,她也同太子交代了。如果他不愿意惨剧发生,凭他的本事,可以有一百种法子阻止,可是他没有。信王固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说到底这个哥哥还是狠下了心肠。他曾经同她说过,不与他一心的,纵然是兄弟也要彻底荡平。他确实这么做了,可是不这么做又能如何?这世上权势地位都是后话,首先得活着,活着才有资本去谈其他。   然而活着,有时候又和权力密不可分,要活着就得集权,所以连亲弟弟都可以放弃。那么像宿家这样曾经上错了船,航行途中又换乘的人家,他能不能容得下?   各自都在观望,宿家怕投诚不成反被削权镇压,毕竟信王的下场血淋淋摆在面前;太子呢,记仇,且不欣赏左右摇摆的门阀。当初左昭仪盛极一时,大皇子又开始从政,各项表现都上佳,内阁曾经有过一次改立皇太子的主张。虽然后来因太子出阁,敬献了耗时三年绘制的大胤水利图,让内阁官员们闭上了嘴,可是那场风波的后遗症从未间断。这些年内阁官员换了又换,到现在仅剩宿大学士一个老人儿,留着他,是为了利用宿家对付旧主。一个人太过锋芒毕露了终不好,太子有时候也愿意藏一藏拙的。   现如今朝堂上只余两位皇子,平衡一旦彻底打破,大家都要重新想好对策。因为敏亲王不像简郡王,他不具备任何夺嫡的能力,即便宿家现在选择息事宁人,也要看太子愿不愿意苟且。   仰天长叹,星河事后也自责,如果接到茵陈那封信时,她选择沉默会怎么样。曾经有那么好的机会,敏亲王和宿家都可以一步登天,结果她一搅合,局势又逆转了。于家来说,她真是个不孝女,一念之差,让父兄处境尴尬。可是于太子,她没有后悔她的决定,她对得起他,也对得起自己的心。   茵陈去武德殿走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东宫。   信王的丧礼筹备起来,论理未及弱冠的少年,不当以成人的仪制发送。而且皇宫大内,除了皇帝和太子,也不该为以外的人大肆操办任何事。不过信王终究由皇帝养大,况且又是太子胞弟,这两个人没有异议,别人听差办事就好。   太子最后到底为信王留了体面,和青鸾合谋的那部分,他有意遮掩了,所以信王死后有哀荣,还得了个谥号曰“诚”。   停灵停在武德殿,之前殿里的人全被处置了,现在还喘着气儿的只有茵陈。皇后的意思是,信王生前已经和她到了轮婚嫁的地步,现如今信王薨了,身后又没有子嗣,上官侍中作为他最亲近的人,应当为他披麻戴孝。   茵陈脸上神情寡淡,“王爷薨了,臣按制成服①是应当的,但是披麻戴孝,恕臣不能领受。”   皇后十分惊讶,“侍中,人走茶凉,不是立世之道啊。”   她听了冷冷一笑道:“请旨赐婚是王爷个人的主意,和臣并不相干。况且赐婚的旨意当时没有颁布,那么臣也不算未亡人,更没有必要担这望门寡的虚名。”   皇后被她一番话回得愣神,星河忙上前解围,“娘娘最是体天格物,信王早逝固然令人扼腕,但也不必为此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上官侍中原本就是东宫的人,只不过信王搬离立政殿后,太子爷怕他没人照应,才把侍中暂且拨过去的。现在信王爷不在了,侍中也该回东宫,毕竟侍中当初是皇上钦点侍奉太子的,正经不算信王那头的人。”   皇后听完了,显然对星河的态度觉得纳罕:“宿大人的心胸,真是连本宫都不得不佩服。其实任何话都能两说,如果上官大人不是因为与信王爷的关系,今天也不能好端端站在这里。现如今……”话说半截摇了摇头,“罢了,我近来身子日渐笨重,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既然宿大人也觉得让她戴孝守灵不妥,那就打发别的奴才办吧。”   一头站起身来,袍下身腰鼓胀,再有两个月,就该临盆了。   关于皇后有孕的问题,虽然他们都很怀疑,但那不是普通嫔妃,有中宫专门建档的医官。人家不会把攸关生死的实情告诉你,所以到现在一切都只能观望,并没有确切的定论。   星河含笑逢迎:“娘娘不易,千万要小心身子。”   皇后抿唇一笑,“这么大的年纪了,说起来也怪臊的。”   星河说不,“这是您的福泽啊,宫里这九年来一直冷清,这回一气儿来了两个喜信儿,连太后都高兴坏了。您瞧延龄公主上年也下降了,您正是寂寞的时候,这会儿来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正给您锦上添花,多好!”   她一向会说话,皇后虽对她不是太信得及,但场面上热闹热闹还是有必要的。当初因为娘家无依,倒是想过倚重宿家,但这种善于钻营、应时而动的臣僚,绝不是能够天长地久共处下去的。能依靠的,到底只有自己人,哪怕是亲家,也比居心叵测的外人要好。   皇后一摇三晃,走得有模有样。武德殿的事儿寥寥过问一下,就该回她的温室宫去了。星河把人送到门上,顺带问了一句:“头前儿常见公主的,这程子怎么不上宫里来了?”   皇后哦了声道:“她身上不大好,大夫说不让见风,将养一春,等交了夏就痊愈了。”一面说,一面腾挪出了配殿。   俯身相送,把皇后送出了武德门,茵陈看着她的背影喃喃:“真的怀上了?”   星河没言声,真真假假,恐怕连皇上都不能知道,何况他们。   回身看前殿,白幡漫天,陆续有官员进来祭奠,但终究只是个亲王,上了一炷香,洒上一杯奠酒,也就完了。剩下是僧道的事儿,嗡嗡地,梵声震天。星河忙了半天头疼,说要回东宫,茵陈忙不迭跟了上来,“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   怕吗?其实还是怕的。信王如果在天有灵,可能会活撕了她。星河明白她的苦衷,便吩咐管事的支应,带她一同回了东宫。值房的炉子上吊着茶吊子,取下来泡了一壶茶,两个人坐在窗下休息,外面有风吹进来,风里也带着麻布和纸钱的味道。   星河还在考虑皇后的事儿,设在温室宫的人回禀,近期确实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一切都如常。她想了很久,皇后身上没法突破,只有把劲儿使在闻长御那头。   招了近身的太监,让他想辙给那个眼线传话,从今天起只盯闻啼莺。到了临盆的时候也是,看紧了闻长御和孩子,倒要看看皇后能下出什么蛋来。   茵陈自此算是真正成了自己人了,有事儿也不背着,这让她很高兴,“姐姐平时就是这么操持的?”   星河颔首,“在太子爷继位前,都得这么小心。”   茵陈沉吟了下,看左右没人才道:“您家不是不盼着太子爷继位吗,您家现在支持敏亲王。”   星河怔了怔,这种事儿连她都知道了,太子又不傻,能容宿家作乱才怪。   她叹了口气:“没有,我们宿家忠于朝廷。”   茵陈龇牙一笑道:“没事儿,您支持谁,我都站在您这边。不过我在想,真要是这样,当时那件里衣不换倒好了,后头才是一场好戏。”   这孩子,对那些男人真够冷酷无情。反正她不在乎最后谁做皇帝,小小举动要了谁的命,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   星河撑着腮帮子看她,天光下的小姑娘,圆圆的脸庞天真可爱。她忍不住问她:“走到这步,你觉得可惜吗?”   茵陈说不,如果信王能规规矩矩和她相处,她还可以和他做朋友,毕竟家里年岁相当的兄弟子侄多得是。可他太可恨,不问她愿不愿意就玷污她,愈发让她害怕男人,憎恶他们的丑东西。   还是姑娘好,姑娘干净,心肠也不像男人那么坏。她这回是豁出命去的,如果星河不顾念她,把事儿抖出来,既可以除掉她一了百了,也可以让信王遗臭万年。可她还是费心周全了,兜个大圈子又查武德殿,又审训狗人的,最后才挖出简郡王,让她有命坐在这里喝茶。说明自己没瞧错人,今后能和她永远在一起,冒险也是值得的。   这头正说话呢,外面传来德全的声音,说:“主子爷回来了?享殿都预备好了?”   太子嗯了声,沿丹墀上去,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配殿的菱花窗前坐着两个人,谁也没动,眼巴巴看着他,完全没把他当回事。   太子觉得不大妙,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将来的岁岁年年,他都要过这样的日子了。   这个上官茵是什么意思?真打算缠着星河不放了?他以前听说过,达官贵人喜欢养个娈童什么的,作为日常消遣。男人和男人之间弄那套已经没什么稀罕了,女人也兴这个?上官茵思想龌龊,会不会对他得星河存着歪心思?太子一想到这个,就火冒三丈。   他调转枪头直指配殿,质问茵陈,“武德殿里忙成那样,你怎么还躲在这里?”   茵陈在他面前完全用不着伪装,她说:“信王是臣间接害死的,您还让臣待在那儿?臣怕鬼。”   太子窒了下,“混账,口无遮拦!”   茵陈讪笑:“臣也是为了您啊,要不是臣,您看……”躺在那儿的就是您太子殿下。   太子想想也罢,暂且不和她计较这个,“既然回了东宫,照旧好好晒你的太阳。星河很忙,别老是拖累她。”   茵陈看了星河一眼,悄悄抱住她的胳膊,“姐姐,我就喜欢和您在一起。”   星河很疼惜她,只管点头,太子却不干了,“你要是知情识趣,可以继续留在东宫。要是讨人嫌,就请你出宫回上官家去。”   这句话捅到了茵陈的肺管子,她做这么多,都是为了履行和星河的约定,要不然她才懒得管他霍青主的死活。这会儿倒好,他打算过河拆桥了,她也不急,娇憨笑道:“您别忙撵臣,臣将来还要给您充后宫呢。”   太子断然拒绝:“我不答应。”   她想了想说也行,“那让星河姐别嫁给您,反正臣只要跟着她,她嫁谁臣都没有意见。”   太子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也就是说将来必须过这种三人行的日子,再凑个德全,就可以天天开牌局了?他绝望地看向星河,“你说句话啊。”   星河也很为难,“您让我说什么?”   这回的事儿,真的要感谢茵陈,她是他的救命恩人。里衣从入武德殿到交付夕郎手上,里头至多不过两柱香,这么短的时间,任他们通天的本事也来不及动手脚。做人不能丧良心,答应的事儿就应该做到,又不要谁上刀山下油锅。况且和茵陈做买卖的是她,本来和他也没多大关系。万一将来真的有幸,能和他走下去,他两个一块儿接受也不吃亏,反正茵陈对他不感兴趣。   太子却觉得生受不起,知恩图报有很多办法,不一定非得捆绑在一起。别的男人三妻四妾,自己却要和女人争宠,一瞬发现这世界都颠倒了,他这个太子当的,终于有了混不下去的错觉。   “你是女人,学学你星河姐,将来正常找个男人嫁了不好吗?”   茵陈轻轻微笑,“如果臣这么想,信王不是现成的么,何必舍近求远?”   面对一个有恩于你的人,太子自发就落了下乘。他满脸的不甘,拽着星河的手说:“走,跟我上丽正殿去。”   进了正殿,太子直言不讳,“这样不是办法,她又不是你的尾巴,就是亲姐妹也没有非嫁一个人的道理。”   星河皱了皱眉,“我不想为这事儿和您争执,她已经够可怜的了,葬送了前程保全您,您还挤兑她。”   太子支吾了下,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有点不近人情。要留下她,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先得约法三章,“我没有旁的要求,只要她不妨碍咱们亲热。我在的时候,不许她戳在我眼窝子里。”   星河红了脸,“什么亲热,您说话都不带拐弯儿的。”   太子决定做一下示范,撅着身子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就是这样。”尤觉不足,伸手在她胸前又抓了一把,“还有这样。”   春天将要交夏的当口,衫子都很薄,薄薄的一层罩衣,里头是薄薄的一层抱腹。不像冬天那会儿,一拳打上去都无知无觉的,这会儿是圆是方,全在掌心。   总之是惹毛星河了,她蹦起来连揍他好几下,“不要脸!臭不要脸!”   太子手忙脚乱抵挡,“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死不认错,这种人通常多揍两下就服帖了。那无耻的一握,力道总在她心上,她气得面红耳赤,两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警告性地一掐,“我也早就想这么干了。”   可他反而不挣扎了,摊着两手说:“你掐,我知道你舍不得。你要是真那么狠心,这次就该站干岸。”   她一瞬心头茫然,想起武德殿里的信王,虽说自上回他带人臭揍年世宽起,她就察觉他目的不单纯,可年纪轻轻的,死得又那么惨,难免让人唏嘘。   她把手从他脖子上拿下来,怏怏说:“别闹了。”   他揽她入怀,“事儿过去了就不要想,他说过,时也运也,谁棋差一招都是死,今天躺在那里的人换做我,他也不会懊悔。兄弟情义到这里就尽了,我都不难过,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把脸埋进他衣襟,闻见清浅的茉莉香,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日影移过来,照在她的妆花官靴上,她仰起头唤了他一声,想和他谈谈宿家的事儿。他也应她,低下头认真看着她。可是她忽然又不敢了,这事儿太大,没有征得她父兄的同意,她不能擅作主张。   算了,暂且就这样吧。她说没什么,“信王回头怎么发送,太常寺定下流程没有?”   太子说:“入雍陵,在享殿停上四十九天再下葬。那里有母后,这样他下去就不会孤苦无依。也是因为这个,我没把他做的事抖露出来,否则他连皇陵都进不去。终究兄弟一场,我不忍心让他当孤魂野鬼。”   所以才有了那个讽刺的谥号,皇帝始终被蒙在鼓里,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太多打击,短短半年,失去两子一女,如果个个罪有应得,那这个皇父就当得太失败了。   她嗯了声,偎着他说:“今儿皇后上武德殿来了,我许久没见着她,今天乍一看那肚子,大得厉害。”   “像真的吗?”   她迟疑了下,“说不上来,我进宫后也没见过谁怀孕,就看她行动笨重的样子,好像有几分真。”   太子叹息:“你啊,什么都能,就是这上头欠缺点儿,没什么见识。最好还是得自己怀一胎,这么着就知道真假了。”   他见缝插针占便宜,她怨怼地白了他一眼,“我说真的。”   他无赖道:“我也说真的。至于皇后是否怀孕,我可以告诉你,没有。”   她有些纳罕:“为什么?”   “因为我指使人在她的吃食里加了碎骨子啊,那东西平常人用了能清热除烦,孕妇服之有堕胎奇效……”他在她震惊的目光里笑得坦然,“你别这么瞧着我,横竖连服了三天她还健在,就只能说明她的肚子是假的。” 第66章 鸾分鉴影   “您可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幸好皇后没有真的怀孕,万一那味药下去把孩子打下来了,又是一出惨绝人寰的人伦悲剧。   太子脸上神情淡然,“我被人坑害不只一回了,明里暗里,九死一生,到今天还活着,算我命大。右昭仪之所以登上后位,我记得还是咱们那天闲聊定下的,要不凭她?人老珠黄,圣眷不再,没有我在皇父跟前举荐,恐怕八百年后都轮不着她。可人就是这么得陇望蜀,刚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两天,飘飘然觉得自己长行市了,开始滋生别的欲望……”他无奈地冲她笑了笑,“这就是人性。”   所以对付恶人,使善的手段,压根儿没用。   星河琢磨了下,“皇后和闻长御同时宣布有孕,是为了将来狸猫换皇子?”   他依旧高深地微笑,“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呢,除了这个,也没有旁的说法了。只是这事儿,最后也得看天意,万一生出来的是女孩儿,想必皇后也没什么奔头了。不过孕妇有两个,孩子只有一个,到最后闻长御都是被牺牲的那个,说起来也怪可怜的。   她扒着他的衣襟道:“横竖碎骨子都预备了,怎么不干脆往闻长御碗里也加点儿?”   太子摇头,“那不成,万一真打下两个孩子来,皇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我,这回再使苦肉计可没人相信了。”再说闻长御的那个孩子留着有用,他最后卸了宿家满门职务就靠那个孩子,所以这孩子在落地前都得好好的。惠后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大概没想到黄雀在后,有时候人不能太自作聪明,做得越多,纰漏越多。现在就等着皇后宣布临盆,到那天才真叫精彩。一举肃清政敌,最后还能抱得美人归,光是想想,就叫太子爷心花怒放。   他喜滋滋的,高兴起来还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星河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一味地打听:“您打算怎么处置?光探出皇后没怀孕也不顶事儿……您是打算她抱走闻长御的孩子时戳穿她?”   太子同情地看看她,亏她还是控戎司指挥使,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吗?闻长御起先的孕事,可能确实让皇后动了抱养的心思,但后来情势急转直下,她就改主意了。现如今留着长御无非两点作用,一是多一成得男的胜算,二是用来栽赃害人。至于害谁,普天之下只有东宫是绊脚石,对惠后来说,他日青霄登基也比他登基要强。谁让他不好控制呢。   他满腹算计,面上却一派自然。星河这么问,他便不住点头,“就是这样,抱养毕竟和嫡出不一样,让她弄个孩子热闹热闹就完了。一个四十来岁没儿子的继皇后,万事还都喜欢争一争,早知今日,当初不如保举梁夫人,毕竟老三一看就不是当皇帝的料。”   他可能有点敲打的意思,星河倒不以为然。本来就是,敏亲王要是也和简郡王一样精明,宿家也不会临时换了方向。   宫里忙于操持信王的丧事,宫外的简郡王府冷落且萧索。   因为北地战事刚结束不久,简郡王在这次大战中立有军功,因此府邸得以保留下来没有收缴,用来安置他的家小们。   王府距离皇城并不算远,但两边的丧事却是天壤之别。简郡王被勒令自尽,负罪而死的人没有资格大肆举丧,也没有信王那样的福气进皇陵。分了府的皇子们薨逝都是单独建墓园,但二十多岁,谁会想得那么长远?祸事从天而降,简郡王却连快像样的葬身之地都没有。   星河坐在衙门里,听说了心头也有些怅然。那些女眷们处理家务尚可以,外头兴土动工什么的就褶子了。家里缺了个人,又是获了罪的,根本没人敢上门帮忙。墓地弄不好,就不能顺利下葬,不下葬停在王府里,简郡王就该腌咸鱼了。   “还好,”江城子说,“霍家出了一个不怕惹事的,枢密使帮着料理了,在城外择了一块地,一气儿指派了二十多个泥瓦匠修园子,勒令三天内就修成。”   星河听了才觉踏实,转头想想霍焰其人,起先觉得不好攀搭,武将出身的必定心肠很硬。可是后来才慢慢发现,这人正气,哪头也不沾,但紧要关头能够伸手拽你一把。   就说简郡王这回的事儿,朝野上下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他能站出来救急。其实他还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青鸾虽可恨,但人死债消。终归皇家血脉,总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人犯正法到落葬,都归控戎司管。”她指派江城子,“上城外瞧瞧去,简郡王已经给夺了爵位,墓园的规格不能逾越,否则不好向上头交代。”   江城子道是,压着刀匆匆出去了。   星河朝外望了眼,明朗的日光下,漫天都是飞舞的柳絮,乍一看艳阳大雪似的。中晌有点犯困,她撑着书案打瞌睡,刚要入梦,听见外面千户的声音,恭恭敬敬叫了声“宿大人”,她略微一愣神,知道八成是家里人来了。不多会儿就报到了门上,番子隔窗说:“回禀大人,枢密院副使到了。”   她忙说“请”,起身到门前相迎,星海绛袍银甲从抄手游廊上过来。她喊了声“哥哥”,星海遥遥颔首。她抬手一摆,把内外侍立的人都遣散了,接他进门,给他斟了杯茶才问:“今儿怎么上我这儿串门子来了?”   星海说:“衙门里事不忙,得空过来看看你。这回的事儿不小,一下子折进去两位王,我就想问问你,对这事儿有什么看法。”   有什么看法,她也参与其中了,能有什么看法?星河摸了摸鼻子,“事态严重。”   星海点头,等她下面的见解,可是她摇着扇子扇起了风,嘀咕着:“天儿越来越热了。”   星海有些无奈,要不是形势严峻,他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朝堂上如今只剩两位皇子了,本来四人相互制衡,只要简郡王和太子斗个两败俱伤,剩下的信王无兵无权尚且好对付。可是如今最厉害的留到了最后,继续下去壁垒分明,大伙儿的立场就只能放在台面上了。   “想个辙补救一下吧,如果能证明这次的阴谋和太子有关,那么敏亲王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星海灼灼看着她,“星河,我知道你有办法。”   星河一惊,心头作跳起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星海并没有同她说旁的,只道:“爹昨天和我详谈了,太子即位是大势所趋,可一旦他登顶,接下来必定大刀阔斧肃清朝纲。哪个皇帝能容忍内阁里有个反过自己的臣僚?爹会是头一个开革的,接下去就是我,然后是宿家旁支的兄弟子侄。你和他有情,家里人都知道。”他脸上有尴尬之色,两个人压断了铺板的事儿,确实也闹了一天星斗,“可即便有情,他也不可能纵着外戚坐大,除非他是个昏君。想来想去,只有这样,打铁要趁热,趁着皇上还沉浸在悲痛里,把太子拽进去。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咱们就能稳坐钓鱼台。”   确实,这是个万全的法子。不用捏造太多,只要说太子本来就知情,是他命茵陈换了信王里衣的,如此一来他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然而如果她一开始追求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当初何必还要费那么大的力气?   她心里不赞同星海的做法,嗫嚅着:“家里好了……好得起来么……”   星海愣住了,“你当初不是立下豪情壮志,说想摄政的吗,怎么现在改主意了?”   星河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儿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现在揭发,只怕会被视为同谋。太子本来就是太子,他犯不上去害信王,这种做法于理不通。如果非要这么牵扯,我料皇上也未必会拿太子如何,毕竟死的已经够多了,再有人出事,就真的要动摇大胤根基了。太子缓过神来,到时候宿家怎么收场,你想过没有?他这人可不好糊弄,回头再落个满门抄斩,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事儿都有两面性,你这么说,他那么说,各有各的依据。可星海心里门儿清,他这妹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说起权力就血红着两眼的战士了,年纪不大,大约想归隐了,实在可惜。   她不答应,也没办法,星海退一步说:“我琢磨过,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有投诚示好。你先沉住气,我这头找机会探探他的口风。不过探不探结果都是一样的,要想相安无事,只有辞官。”   他惨然一笑,让星河感觉到了末路的恐慌。   辞官……说得轻巧,哪里那么简单。多少盛极一时的官员在回乡的路上被杀,就算他们这支放弃了,其他宿家子弟,也愿意落个慎斋公那样的下场吗?   星海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星河一个人呆呆坐在公堂上,两旁剑戟林立,她忽然很怕,害怕有朝一日星海被收缴了兵权,结局远不如简郡王。   哥哥既然让她暂且沉住气,她也就没有声张。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太子日渐忙碌起来,经常是她回东宫看不到他身影,等他回来,她已经往他坦里去了。   也许这才是一位储君正常的状态,既然监国,那朝堂上的事都要靠他决断。他经手的不单是税赋营田等,也有布军屯兵。枢密院被分解成五军都督府后,正副使的职权略有高低,但不至于哪一方独大。但随着宵禁的完全被取缔,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开始正式分割,正副使的职权有一部分被转移到了新设的枢密同知手上,霍焰交付了两成,星海却损失了近一半。   她再见到星海时,他目光微漾,什么都没说。太子为京畿军事分流的决心摆在眼前,国事上他不卖任何人的账。   所以有些事根本不能说,撒个娇抱一抱就能让他昏头,那他就不是霍青主了。   茵陈看她忧心忡忡,问她怎么了。她把太子削星海兵权的事告诉她,她哦了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太子这人记仇嘛。做京官儿本来就不容易,像我们家似的,外放在边关倒还好些,毕竟看不见就想不着。”说罢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要是太子敢把您家赶尽杀绝,我就回去鼓动家里拥戴敏亲王。就说信王本来要娶我,太子逼我动手脚害死了他,等太子将来继位,一定不会放过上官家,这么一来您这头势就大了。”   星河听了,简直要惊叹于她的城府,其实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傻,她只是没把心思用在正途上罢了。往好了说,她确实可以助她;但往坏了说,如果哪天她倒戈一击,倒也是件十分棘手的事儿。   茵陈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见她这么看她,乖巧地依偎过来,“姐姐您不用怕。”   星河在她发上捋了捋,“你是个好姑娘,应该过上好日子。”   她嘻嘻笑道:“我的好日子就是和您在一起,太子想抬杠时奉陪一下。”说罢顿下来,觑着她说,“您答应我的,难道要反悔么?”   自然不能,一口唾沫一个钉,她从小就这么局器。   茵陈满意了,笑道:“您瞧太子爷多忙,以后他整宿处理政务,您一个人也不怕寂寞。反正有我陪着您呢。”   她是拿她当全部了,星河一瞬感觉责任重大。可她也不是全然信任她,到底这样的喜爱来得太莫名,爱亲近是一回事,亲近到赴汤蹈火,那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可太子说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上官茵这个怪胎喜欢你,就像女人喜欢男人那样喜欢你。”   星河被他说得一脸茫然,“可我是女的啊。”   “那也没关系,她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你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但她什么也给不了她,也许还会拖累她一辈子。她想去和茵陈好好谈谈,太子却说:“没什么可谈的,她要的只是陪伴,还有以后没有男人往她床上钻。”当然后面一点更重要,前面一点倒不难解决,本来她在东宫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她也会给自己找乐子,活得十分潇洒滋润。   一个姑娘单纯地想找个女孩儿作伴,在星河看来很难理解。她虽然不渴嫁,但还知道年纪到了要找个合适的人家。约定必须遵守,茵陈想留下就留下,等将来想明白了,再想嫁人也不是难事。   至于她自己,最近一脑门子官司。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她感受到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同太子撕破脸,但他如果真把宿家逼进死胡同,那她也只好拼死搏一搏了。   你死我活,原本政斗就是这样。靠着儿女情长讨人情,讨得了一时,讨得了一世吗?连惠后都知道,主动权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在官场上混迹了这么多年,这点从来没敢忘记。   近来衙门不忙,自从上次春闱的事过后,着实太平了很长一段时间,颇有河清海晏的气象。星河从衙门下值得也早,入了夏,几乎要到酉末天才暗下来。从什刹海到皇城的这一段,路上有各式的小摊儿,有卖豆腐脑的,还有卖果子的。她经常租上两只碗,给茵陈和兰初带吃的回去,每回她们都很高兴,可这回茵陈吃了脑花儿不大舒服,仰天躺在躺椅里,肚子闹起来,头上冷汗直流。   星河张罗叫太医,东宫有专门的太医署,和温室宫一样,造册记档,不和宫里别处伙着用人。茵陈躺在那里哼哼,星河把太子也闹来了,他本来就不待见她,幸灾乐祸说了声该,“谁让你们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往嘴里塞。这回好了,馋虫要给毒死了,阿弥陀……”   佛字还没说出来,太医回身看向他,手拱了放,放了想想又拱起来,“主子爷,臣把出喜脉了。”   “什么?”太子瞠目结舌,连星河都呆住了,“喜脉?不可能,再细瞧瞧。”   太医舔唇坐在杌子上,并着三指,歪着脑袋又查验了一遍,“没错儿,臣刚进太医院的时候,学过两年女科。这种脉象太容易分辨了,绝对是喜脉。”   就那么一回,还是在不情不愿的情况下,就怀上了吗?茵陈嚎啕大哭,星河为难地看着太子,怎么办呢,要是往上报,茵陈这辈子就完了,真要给信王守寡带孩子。可不报,将来显怀了瞒不住……皇上不是一直盼着皇孙吗,这个也算嫡亲的。   “要不回皇上一声儿,正好让您交差,两全其美。”   太子寒着脸说胡闹,“血脉是能混淆的吗?你可别给自己埋祸根,二十年后又是一出长子夺嫡的好戏码儿。”   他的话说得毫不避讳,除了把太医弄得一头雾水,也给了不知何去何从的茵陈一场沉重的打击。   茵陈还小,遇上这种事难免慌手脚,其实她也害怕,希望这时候有个人能撑一下腰,结果太子这人良心太坏,不给她接济就算了,趁乱还踩了她一脚。倒是星河不忍心,打发走了太医说:“不着急,咱们从长计议,总有办法的。”   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算在太子头上吗,可他不答应。茵陈也争气,她说:“我好好的女孩儿,用不着糟蹋名声倒贴人家。我的事儿您别管,太子爷只管站着瞧热闹就行,我自有办法。”   结果她连夜煎了红花,整整灌下去两大海。   第二天星河去叫门,叫了半天她总不开。急起来破门而入,才发现满床满地的血,她躺在血泊里,只余微微的一点声息。 第67章 春归何处   星河吓得头皮都麻了,失声尖叫,叫来了命妇院里当值的嬷嬷。   她见过血流成河的场面,对于控戎司里行走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寻常了。可是茵陈和那些人不一样,她是娇滴滴的姑娘,小小的身体流了那么多血,她觉得她的血可能已经流尽了。   大家齐力把她抬上了炕,一屋子乱糟糟的,似乎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侍中啊……”派来近身伺候她的嬷嬷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当然不全是因为她的生死未卜,还有对自己前途的担忧。她抹着眼泪试图为自己开脱,“昨儿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   星河扭头狠狠看了她一眼,“人从床上爬到地上,你没听见响动,睡死过去了?侍中要有个长短,你就跟着伺候去吧。”   探探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未尽。真恨这帮不经事的奴才,她厉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太医!”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找太医的奔出门,余下的人开始忙着清扫血迹,更换铺盖。那血迹一碰着水,像稀释开了似的,一蓬蓬的腥气弥漫了整间屋子。星河心里钝痛起来,只怪这孩子太傻了,也因有了这件事,知道捆绑在一起的命运是再难更改了。   她轻轻叫她,“茵陈……”   可是她不回她,星河到这刻难免有些迁怒太子,如果他说话留情一点儿,也不至于把她逼成这样。   茵陈的手冰凉,要不是颈间还有脉动,真要以为她已经死了。星河尽心替她捂着,一面摩挲一面唤她:“你睁开眼说句话吧,有什么不痛快的都告诉姐姐,我去替你办。你还年轻,怎么这么糊涂……”   她依旧无声无息,星河止不住抽泣起来。   这事儿太大了,很快便惊动了太子,他从中朝赶回来的时候,太医恰巧也到了。忙让诊断,太医说气血两亏,要调息,要大补。这些其实都是套话,即便不懂医术的,也知道这两句。可是后面的一席话才让人惊讶,太医说:“能留住一条命真是好大的造化,但侍中损耗巨万,且是强行堕胎,根基伤得太厉害,今后只怕再也不能坐胎了。”   这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这深宫之中谁都知道,不能生育意味着什么。别说注重子嗣的帝王家,就是寻常人家,生不出孩子也是犯了七出的。她小小的年纪,一辈子就这么毁了,等她醒后会是怎样一副惨况,没人敢去细想。   星河追问:“有没有什么法子可挽回?或是用什么药先固住元气。”   太医摇头,“元气都散完了,这会儿补也来不及了。”说着又去看药吊子,“这么重的剂量……侍中对自己也太狠了。”   大家都怔怔的,宫里最近风波不断,多少性命须臾之间交代了。如今看上官侍中,虽然还剩半条命,其实和死了也没多大分别。   宫里便开始流传这样的说法,说宿大人容不得人,上官侍中这样的家底儿,都叫她挤兑得活不下去,这宿大人的妒性儿实在是太大了。   星河又背了黑锅,反正她的名声一向糟糕,也不在乎多这一项。   可这事儿私下传倒罢了,传到了皇后耳朵里,她便借着机会大惊小怪了一番。   “早前信王举丧那会儿我就说了,上官侍中应该尽一份心力的,哪知她一口咬定了没牵扯,谁也没法儿不是?这会儿来了个孩子算怎么回事?倘或是太子的,那可是咱们大胤的皇长孙,就这么没了?还是因宿大人的缘故?这事儿应该呈报皇上,可不能就这么囫囵带过了。”   于是星河和太子都被传来面圣,皇帝对星河的小肚鸡肠大为寒心,从她的无所出,一直怀疑到了她任锦衣使的能力。   星河跪在地上只管受训,她终归是要保全茵陈的,让上头知道她打了信王的孩子,那还得了么?   一直被夹在中间的太子沉默了良久,忽然道:“这孩子确实是儿子的,不过先前一直没注意到罢了。前天夜里侍中睡觉不老实,从床上摔下来了,孩子也因此不保,和星河没有半点关系。”   他这么认下了,星河心头倒一松,皇帝却懵了,“你……那为什么还要送到武德殿去?不就是因为你不喜欢她,才打发她的吗?”   太子耷拉着脑袋叹气:“这事儿……说来话长。儿子有回喝醉酒认错人了,并不是儿子情愿的。事后儿子是打算把她要回来,可还没等我开口,青葑就出了意外。她回来后谁也没当一回事,要不是这回摔掉了孩子,大伙儿都蒙在鼓里。”   皇帝听得恼火,“糊涂!”   太子忙躬下了腰,“是,儿子糊涂,皇父教训得是。”   皇帝还在琢磨:“据说是用红花打下来的,怎么又成摔掉的了?”   太子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他说:“大内红花是禁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开这味药?儿子年后刚和皇父发下宏愿,说今年要给皇父抱皇孙的,没想到天不从人愿。儿子为此难过了好几天,皇父要怪罪,儿子也认了,但要是听了小人谗言,那儿子就太冤枉了。”   这么一来皇帝也没法子了,蹙眉道:“命里无缘,不能强求。”看了跪地的星河一眼,“你起来吧,朕原说以你的眼界,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只是你自己为什么不辩解?”   星河俯首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怒气总得找个人发泄。臣瞧皇上和主子悲痛,侍中这会儿身子又弱,臣受两句责骂,也是不打紧的。”   太子暗暗撇嘴,瞧瞧这深明大义,岂止是感天动地!她们俩做的那笔交易,最后还得他来承担。   果然皇父发话了,“事已至此,给人家一个名分吧。朕和她父亲是几十年的老友了,孩子闹成了这样,上官氏面上交代不过去。”   太子眼前一黑,心说这辈子果然是摆脱不了了。上官茵的谋策和她的年纪不相当,她闹得这么大,无非是怕他只要星河不要她。这么一来惊动了皇上,借皇上之口逼他就范。计是好计,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瞥了瞥星河,这个缺心眼儿满脸希冀地看着他。他把心一横道:“那就遵皇父的令,封个良娣吧。”   皇帝道好,良娣在太子妃之下,但已经是极高的位分。至于他究竟要把太子妃的位置留给谁,大概也不言而喻了。   从立政殿出来,太子闷闷不乐。星河说让他看树上的唧鸟,他连理都没有理她。   “惠后多嘴的毛病,到今天都没治好。”他边走边道,“这样的女人,不光可恨还可杀。”   有时候人做一些事,未必利己,只是为了让对手难受。惠后上皇帝跟前告状,除了想让上官茵背负杀害信王遗腹子的罪过,就是暗指星河善妒,不容人。好在太子把事儿扛下来,最后不过赏出去一个位分,避免了其他损失。   “你看,上官茵成了东宫内命妇第一人,你有什么感想?”太子问星河。   星河说:“您干得漂亮,脑子转得也快。”   太子脸上的不甘又扩大了一圈,“你答应上官茵要带着她嫁人的,现在她充了我的后宫,接下来就等你了。”   可是她笑了笑,没说话。   茵陈已经醒了,整天靠着床架子喝补血的汤药,听说自己封了良娣,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追着星河问:“姐姐什么时候嫁给主子?反正我已经受册封了,您再一进来,齐活儿啦。”   星河无奈地看着她摇头,“你就为了让主子甩不掉你,这么坑自己?”   她被看穿了,红着脸说:“其实我也不单是为了逼他发话,最要紧一宗是为了您。”她笑着,眼睛里有淡淡的波光,“我从小识草药,知道吃多少能永绝后患。您将来跟了太子爷,天长日久难免忌惮我,只要我生不了孩子,对您就没有威胁。咱们高高兴兴在一起,您爱着太子爷,我爱着您,这样多好。”   星河被她这段话弄得尴尬,却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这孩子,整天就在琢磨这些?一门心思要和她在一起,连以后可能发生的不快都预先杜绝了,只盼着心无芥蒂地相处。   “你怎么这么傻呢。”星河甚至觉得愧对她,“你这么做,叫我拿什么脸面对你?”   茵陈却笑起来,“您别这么想,我原先正发愁,怎么向您证明我的心呢。这孩子来得正好,这回我可踏实了。”   星河不大能理解她的想法,即便再不喜欢信王,孩子不光是信王的,也是她自己的。   “你不会舍不得孩子吗?”   茵陈傻傻看着她,“为什么要舍不得?生下来处境也尴尬,袭他父亲的爵,还是给太子爷当长子?既然怎么着都不好,还不如不生呢。再说我才多大年纪,让我生孩子,真是怪臊的。”   星河哭笑不得,“这有什么臊的,四十来岁喊得满世界知道要生孩子,这倒不臊?”   茵陈知道她在说皇后,嗤地一声笑起来,“我没人家那么大的心,所以我也当不成皇后。”一面说一面伸胳膊揽住星河,有些委屈地在她耳边细语,“姐姐,我太喜欢您了。”   这份喜欢来得沉重,星河捋捋她的头发道:“这会儿什么都别想了,好好养身子。身上亏得那么厉害,小月子里没调理好,将来要留病根儿的。”   太子对茵陈的做法只有拜服,他靠着落地罩叹气:“你这孩子……真叫人没法说。”   茵陈乜了他一眼,“那您就什么也甭说,反正我也不乐意听。”   两个人乌眼鸡由来已久,即便今天她成了他的良娣,关系还是没有半点缓和,依然不对付。   其实很好理解,太子东宫的内命妇职位,就和外朝的官位一样,有时候你有钱有人,还可以买官。买来的官位当然没有那么金贵,以物易物嘛。所以良娣的位分在茵陈眼里和侍中没有太大区别,可能就是官服的服色有变化吧。   她刚受了苦,还在月子里,太子知道不该和她置气。被她呲打了两句也只好包涵,摸摸鼻子回丽正殿去了。   德全很同情主子的境遇,抱着拂尘说:“侍中这人狗啃月亮,瞎来一气,您别和她计较。就是瞧她那架势,宿大人俨然就是她的。这手段,啧……要是个男人呐,您可说毫无招架之力。”   太子白了他一眼,“就因为她是女的,爷不和她较真。再说她毕竟救过爷的命,爷心眼儿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德全嘿地一笑,“可不,咱们主子爷们儿家,还和小姑娘争风吃醋不成?不过这耗子爪啊,心狠意狠,真不是善茬儿。翁太医说起这事儿都快哭了,说好在主子没怪罪,那天诊完了脉,您几位当着人家面争起来,当时他就知道孩子是信王爷的。晚上耗子爪去了东宫太医署,管人家要红花,说是太子爷答应的。这种事儿,谁也不好参与,毕竟当初人家是上过您床的。如今转了一圈回来,还是您跟前人,怀了别人的孩子也说不过去。他就把药给人家了,嘱咐好了用量的,没想到她一气儿全煎了,总算老天保佑没死人,要不事儿就大发了。”   是啊,好在没死人。上个侍中落进井里,以自尽结的案,这个要再不明不白死了,倒也不是怕上官家有什么异动,只是话说起来不好听,星河又得倒霉催的背一世黑锅。   太子垂首叹了口气,“这俩人凑到一块儿,够我受的。”   德全眨着小眼睛说:“哪儿能呢,说破天您是主子,是您纵着她们,且轮不着她们欺负您。”   太子只有从他这儿寻着一点安慰了,拍了拍德全的肩说:“你听着,往后但凡我和宿大人在一块儿的时候,你就给我盯紧耗子爪,别让她出门。这个没王法的,急起来我的寝宫她也敢闯。”   德全点头不迭,心里暗暗嘀咕,情敌换成了女人,可憋屈坏主子啦。不能打不能骂,得看着宿大人的面子。不过这个半路出家的侍中先一步得了位分,世上的阴差阳错真是叫人猝不及防啊。   虽然谁也没把她的良娣当回事儿,但见了她要行礼那是一定的。毕竟人家如今是东宫第一女主儿,耗子爪背后还能瞎叫,当着面是万万不成了。   天上一轮明月,太子背靠着丹墀石鹤上的墩子,侧脸看上去有些忧伤。德全窝窝囊囊坐在台阶上,挖空心思开解着:“主子您往好的方面想想,宿大人到这会儿也没松口说跟您,她和宿大人有这个约定,眼下她晋了位,宿大人要说话算话,往后就得辞官跟您过日子。您看开点儿,齐人之福多好!奴才知道您认门儿,可您由头至尾只有宿大人一个,说不过去。必要有个人顶顶缸,臣工们才不说嘴。往后您就一位皇后,一位昭仪娘娘,也甭分什么左右了,一后一妃,怎么样,不赖吧?”   其实这么说来耗子爪是他的福将,但要是这福将将来别整天肖想他的皇后,那就没什么不圆满了。   太子又叹一口气。   德全挠了挠头皮,“奴才也得想想辙,怎么讨她的好儿。奴才是狗眼看人低了,本以为她没这个造化跟您的,以前没少给她小鞋穿。这会儿人家屎壳郎变知了啦,我得服个软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过去就过去吧,免得人家让我上东北五所刷官房,我也得乖乖听命不是?”   太子看着他那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儿,不厚道地笑起来:“刘大总管也有今儿!”   德全臊眉耷眼说:“那怎么的呢,要不人家说姑娘是家里的祖宗奶奶,谁也说不准将来有多大出息。您瞧您能封她个良娣,也没说赏奴才个宝林当当……”   话没说完就挨了太子一记踹,他说滚,“少来恶心我。”   那头配殿里的星河站在槛窗后面,手里盘弄着他给的蜜蜡手串,遥遥望着月色下的人影。   今儿是十五,清辉照着殿宇和丹陛,放眼过去满世界笼上了一层稀薄的蓝。   蓝上有银霜,不是真的霜,这入夏的天儿,霜早就没了踪影。有的只是虫袤连绵不绝的鸣叫,从墙根儿下,从草丛间,从砖缝里……不住地往外倾泻着暑气,听上去气急败坏。   茵陈已经能下床了,挨在她身后看,轻声说:“姐姐,您心里想的那些,和主子说吧。我知道您顾忌,家里几十口人呢,闹得不好全完蛋。可是朝廷这会儿革新,他监国,新官上任,要紧头一条就是立威。听说枢密院又设了个什么同知,把正副使的权给分了,他这人有长性,今儿一点儿,明儿一点儿,早晚把兵权全给您哥哥卸了。那哥儿四个,本来只有简郡王能和他争个高下,现如今那位投胎去啦,敏亲王又是个忤窝子。您和他好好说说吧,看他怎么答应您。要不让您哥哥和我们家似的,领兵戍边去,回头军功卓著也是个出路,您说呢?”   星河回身笑了笑,“我这两天也这么想,敏亲王那头能倚重的只有我们家,他又是个没决断的人,扶植这样的主儿,成了满门显贵,败了人头不保。说一千道一万,是我当时不够狠心,要是憋住这口气,事儿不就成了么。我哥哥那天探了他的话头,可惜他有意绕开了说,压根儿不接茬。我现在就是和他详谈,他的态度无外乎两点,一让我跟他,二让宿家归隐,有什么可谈的。”   茵陈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想辙。”   她点了点头,复怅然:“骑虎难下,路越走越艰难了,怨我。”   琢磨一夜,头昏脑涨。第二天上衙门里办差,又接了上头的密令,叫严查户部尚书桂佛海。上回南北两场战事,把个空空的国库扒光了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穷人家过不下去了,还能上阔亲戚家打秋风,一个国家没钱没粮,谁来赈济你?这两年没有大兴土木,也没闹过灾,钱粮不知所踪。户部官员拿了几摞无头烂账来蒙事儿,太子忍无可忍,决定掏一掏池塘的老淤泥了。   控戎司本就是领皇命办事,既然说查那就查吧。星河坐在堂室里分派人手,徐图之进来回事,一看人多暂且退到了一旁。等人都散了才压声道:“大人,延龄公主进宫了。”   她哦了声,“几回探了都说重病不见人,怎么进宫了?”   徐图之说:“见不得风,一抬小轿直接抬进宫的。”   她凝眉算计,看来皇后的“产期”将到了,公主进宫,还是为了便于操作。目下皇后跟前是安插不进任何人手的,只有寄希望于闻长御那头。   她坐在圈椅里,慢慢长舒一口气:“传令下去,让徐行之和金瓷严守安礼门和内重门。皇后诞下皇子之前,片刻不许松懈。” 第68章 柳院灯疏   徐图之领命承办去了,她在空空的堂室里坐了良久,看外面日光如倾,左右觉得不安心,拿起凉帽走了出去。   回东宫,现在手上的差事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后的孕事。可她是东宫女官,管事管不到北宫去,必要找茵陈顶着良娣的衔儿,才好以串门子为名,探一探延龄公主的虚实。   正坐在窗下吃果脯的茵陈闻言,立刻整了衣冠说走。东宫和北宫是没有捷径可直穿过去的,两个人打着伞一路往北,过了佛堂院的随墙门入安礼门,挨着金水河摇摇晃晃游玩似的,游进了温室宫。   皇后的寝宫么,早就不是先前那个可有可无的右昭仪的规制了。茵陈这是头一回来,看看满壁的金碧山水,直觉得眼晕。   皇后显然对外客的造访并不欢迎,但因为上官茵有了正经的封号,也算半拉婆媳的关系,所以且要让她三分面子。   她前脚进门,宿星河后脚就跟了进来。原本结成同盟时,她可以是很好的一柄利刃,但自己中途改了主意,有些事不需要借助外人之力也能办成,就擅自把这柄利刃闲置了。现在看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当这柄利刃扭转刀锋时,确实变成极大的阻碍,让她不得不费心思去应付。   茵陈脸上一派纯质,坐在玫瑰椅里,笑着说:“娘娘如今身子是越来越沉啦,我前阵子身上不好,晋位后也没来瞧过娘娘。今儿趁着得闲,上您这儿给您请安来了。近来天气燥热,娘娘要防着暑气儿,大喜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了吧?瞧娘娘精神头很好,小皇子落地必定结结实实的。”   她一顿客气话,皇后也不好做脸子,只是虚应着:“承你记挂,我这儿一切都好。上回让人算了时候,左不过也就这两天罢了,要是赶得巧,怕正和闻长御同天呢。”   茵陈哦了声,回头冲星河一笑,“那倒确实是巧了,我年轻,也不懂这个,听老辈儿说,就是同天有孕,同天生产的也不多。说有的孩子性子急,早早出来了;有的孩子性子慢,愿意在娘肚子里多呆两天。”   星河莞尔,没好说只有催生才能掐得那么准。为了让皇后下台,她周全着:“那也没准儿,天底下巧合的事多了,闹得不好哥儿俩一样的脾气,凑个好事成双,也是有的。”   茵陈笑得两眼弯弯,“那是那是,这么着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说着左右看,“闻长御怎么不见呀?我还想给她问个好呢。”   皇后不大耐烦,随口应了一句:“先头还在的,吃了一块蒸糕,说堵在心上了,想是回去歇着了吧!”一面有意冲底下人吩咐,“把长御叫来,就说上官良娣要见她。”   “不不……”茵陈忙道,“娘娘代我问个好就成了,怎么能让怀着身孕的人迁就我呢。不过……长御毕竟怀着龙种,这么长时候了,还不晋位,这是为什么呀?”   横竖茵陈是不怕得罪人的,她说话直笼通,专捅人肺管子。   不让长御晋位,当然是为了便于控制。一旦有了名分,就得另外指派宫室。一个怀着皇帝血脉的女人,脱离了掌握就像鱼入大海,到时候谁又买谁的帐?所以这闻长御也是个可怜人,正经怀着龙种,皇后却不松口。皇帝又不管内闱的事儿,她落在皇后手里,将来是个什么了局,谁也说不上来。   皇后对外自有一套合理的说辞,“位分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我是想着等她生完了,给她来个双喜临门。长御跟了我十来年了,换了不知冷热的人伺候她,我也不放心。索性留在我这儿,底下人熟门熟道一块儿照应了,也省得麻烦。”   茵陈立刻做出了满眼的崇敬:“娘娘这心田真没说的,长御多大的福泽啊!”说罢又抿唇一笑,“我中晌听说延龄公主入宫了,小时候公主还给过我糖吃呢,多年不见,公主好么?”   皇后说好,“她瞧闻长御去了,她们自小交好,有好些私房话要说呢。”   这么一来就断了念想了,人家说私房话,哪个不知趣的硬往前凑?反正温室宫就是这么个情形,要见长御见不着,要见公主也见不着,那还在这儿干什么?瞧皇后那张要死不活的脸?   茵陈回身对星河说:“我坐的时候长了,小腿肚子转筋了。”   星河忙道:“我给你捏捏。”   她说不,“活动活动就好了。”边说边起身,对皇后拱手道,“来了这半天,扰了娘娘清净,您目下可得好好休息。那咱们就走了,等小皇子落了地,再来给娘娘贺喜。”   皇后巴不得送走瘟神,因此连句“常走动”之类的客套话都没说。只是偏过头吩咐跟前宫女:“替我送送上官良娣。”   行完了礼,茵陈和星河从温室宫退了出来,茵陈咂咂嘴,“这皇后,真是好大的做派。上年冬至我在山池院看见她,那时候还是个谨慎周到的模样,这会儿摇身一变,充上大铆钉啦。”   星河转过视线看向远处宫阙,叹息道:“人嘛,在什么位置摆什么姿态。先皇后大行后,她叫左昭仪压了整整八年,这八年来后宫谁记得还有个她?等到一朝扬眉吐气,可得好好松快松快,摆架子,翻脸不认人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就是穷开心嘛,我看皇上到这会儿也没把她当回事,要不她那肚子装得了才怪。还有她娘家,一个兄弟从骑都尉提拔成了射声校尉,从六品换正五品,这算什么?皇后外家每必封公侯,到她这儿全不算数了,这皇后干得也窝囊。”   大概正因为窝囊,才会生出蛮横的野心。不甘于逢年过节才被搬出来,就得凭借为数不多的机会努力争取。   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这会儿上衙门,坐不了多久还得回来,索性不去了。她进丽正殿,在里头美人榻上眯瞪了一会儿。茵陈是个通透的姑娘,她不会没头没脑缠着人不放,知道什么时候撒娇讨巧,什么时候各玩儿各的。   夏日的午后,四面槛窗洞开。窗上垂挂着一层薄薄的绡纱,从暗处往明亮处看,有种如梦如幻的味道。殿前的廊庑外金丝竹帘半卷,高低错落的光越过金红阑槛投在细墁上,偶然一阵风吹来,一排竹篾发出轻轻的脆响。   如果无事,这样的时节正是最好的时节。   星河还记得自己初入宫那会儿,太子没到肩挑社稷的年纪,她伺候他练完了字,就趴在旁边的小桌上午睡。初夏已经热起来,穿着薄薄的衫子,身上捂出一身汗,连头发都湿津津的。梦里感觉到无边的凉意,梦见自己在花树下挖酒,醒来却发现太子正在给她打扇。   小小的少年,眉目朗朗,她刚醒来迷迷糊糊的,辨认不出他是太子还是越亭。懵了半天才回神,正要开口说话,太子指了指她脸颊下的桌面,“梦见什么好吃的了?瞧瞧这一脸的唾沫!”   唉,青梅竹马,两无猜疑。虽然后来知道是他有意倒水诬陷她,回想起来依旧感觉温暖。   其实他们都是渴爱的人,要不是和她一同进宫的那个女侍中的死打醒了她,她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权力的中心,没有一天是太平的,皇子的女官将来终究是最亲近的人,自然不能容一个不在掌握中的姑娘存在。简郡王力壮,左昭仪盛极一时,当初她曾经一度活在恐慌里。后来渐渐长大,压抑得太久便生反心,毕竟谁也不愿意受人控制一辈子。   她翻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迷迷糊糊中还在琢磨,明天得打探好,最后由哪一处的人替温室宫接生。   午后偶有凉风吹拂进来,这一觉倒睡得舒爽,一气儿睡到了擦黑。要是没有德全大呼小叫指派人掌灯,她大概能接着睡下去。   太子该回来了,她揉着眼睛走出正殿,本来就发福的德全穿着油绿的袍子,从背后看上去像条肉虫。   他一回身,看见星河,哟了声:“宿大人好眠啊,睡到这会子。”   她嗯了声,“主子还没回来?”   德全说是,“中朝又有政务要商议,听说内阁的人都没散呢。您先前睡着,我没进去叫您,西边温室宫里有消息传出来,说发作啦,要生。”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是谁要生?”   德全说不知道,“横竖就是有人要生了,这会儿宫门下钥了,没法子探到外头的消息。主子爷那头应当是知道的,太医院肯定会往御前报,等怹回来就知道是谁着床了。”   星河粗喘了口气,“这么快……下半晌还没什么动静呢。”   德全说:“我是没生过孩子,可我见过猪跑啊。我们乡里的娘们儿,生孩子说来就来。哪怕走在地头上呢,肚子一疼躺下就能生。通常快的,像皇后那样儿生过的,也就小半天功夫吧。可要是头胎,那就说不好了,七八十来个时辰,都算快的。”   星河站在丹墀上向西眺望,宫墙太高,什么都瞧不见。   静下心来细想想,可能有些草木皆兵了。不管皇后出什么幺蛾子,刚落地的毛娃娃,得长多少年的道行才能和太子比高下啊。就是怪叫人不忿的,皇后办事忒不地道,原想着左昭仪野心大,换个老实头儿给她尊荣,大家相安无事,没想到最后养虎为患。真要怀着皇子,生下来也没什么,太子和他差着二十多岁,未必不疼爱这个幼弟。可问题出在皇后谎称有孕上,这就说明她不会就此罢休,将来必定有更大的动作……   奇怪,星河忽然发觉有些无奈,她好像完全站在太子的立场看待这件事了。如果以她自己或是宿家的角度,看热闹不嫌事大,再添两位皇子也没什么不好。   茵陈立在角门边上叫她:“姐姐,尚衣局送朝服来了。”   她忙过去接应,上回的事她使大劲儿保住了魏姑姑,否则夜间消息传递就要断了。   她问:“是谁发作了?”   魏姑姑道:“是皇后主子。”   “那闻长御呢?有没有她的消息?”   魏姑姑只管摇头,“那回过后就不怎么见她了,今儿奴才送被褥进温室宫,还特意留心了,到皇后着床,都没见闻长御露脸。”   星河对闻啼莺的印象只有依稀的一点儿,几回想见都扑了个空。要不是这个名字时不时蹦出来,她简直要怀疑这人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了。   打发走了尚衣局的人,她忡忡坐在值房挑菜色。茵陈看见她这模样就窃笑,“太子爷越麻烦,您越应该高兴才对。这是怎么了?皇后就是养出个鹌鹑来,也和您不相干。”   她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太过儿女情长了。反正北宫的两道宫门让徐行之和金瓷死死守住了,宫里的人出不去,宫外的人进不来,要是出鬼,也是宫里的内鬼。   不管那许多了,她唤茵陈过来,太子爷饭桌上的膳食挑完了,她们自己的也可以挑一挑。茵陈想吃百合,星河说:“百合不好克化……”   茵陈笑道:“我早出了小月子了,您还这么养着我,瞧我腮帮子上的肉……”   话才说完,便听见外面传来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到门上一看,一队禁军穿着重甲,压着佩刀,穿过丽正门直扑这里而来。   星河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禁军虽然戍守皇城,但宫门如天堑,宫苑深处是等闲进不来的。忽然来了这么一帮子武将,想必是哪里出了事了。   她走出门,却又在人堆儿里发现了掖庭令,迟迟叫了声仇大人,“深夜过东宫,是有什么公务?”   掖庭令叹了口气,“宿大人,您惹上麻烦了。什么都别说了,跟着走吧。”   星河脑子都糊涂了,向来只有她抓人,没想到这回自己要被别人抓了。可要带人,总得有个说法,她朝掖庭令拱了拱手,“没有罪名,恕我不能从命。”   掖庭令嗐了一声,“您还要罪名呐?温室宫的闻长御死在寝宫里啦,一尸两命啊!掖庭局奉命勘察,从南炕的脚踏下发现了一支簪子,您猜猜那簪子是谁的?”一手抬起来,朝她面门不情不愿地指了一下,“是您的虾须簪。”   这从天而降的大罪,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虾须簪?被撅断了须的那一支?她说:“大人是不是弄错了,我的那根簪子上年就丢了,我还派了跟前宫女特特儿上您那里报失的,您忘记了?”   掖庭令听她这么说,脸上颜色就不好了,寒着声道:“宿大人,我一向敬您正派,事儿不是您做的,您不用怕,交代清楚就完了。我知道您慌神,可咱们有一说一,不能混来。您说簪子早就遗失了,打发宫人上我那里录了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星河想要好好同他掰扯,可时间过去太久远,三言两语真说不清了。再琢磨,还有辙,“这事儿能问明白,传伺候我的宫人就成。”   掖庭令点头,“您放心,大伙儿都是为公家办事的,回头一定给您自证的机会。可眼下对不住您,不得不请您走一趟,您瞧这么多人,大伙儿都得交差。”   茵陈眼见不妙,在她身前打起了横,摊着两臂说:“她今儿半天没有离开东宫一步,我能作证。况且她又是太子跟前女官,你们要动她,得先问问太子爷的意思。”   掖庭令无奈地掖着两手说:“良娣就别难为臣了,宿大人是太子跟前人,没错儿。可正因为她是东宫的人,这回连太子爷都要吃排头啦。您还等太子呐,太子在两仪殿里受训斥,不知道多早晚才回来。”说着又是一叹,冲星河比手,“走吧,宿大人,您是有脸面的人,别叫他们动手,闹起来不好看相。”   茵陈再要阻挡,星河说不必,“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中朝你去不了,留在东宫等太子回来,一切再从长计议。”   夜很深了,她举步跟他们走出东宫。白天一蓬蓬的热浪消退下去,变得极矮极矮,只堪堪拍打在小腿肚上。官袍的下摆开阖,金银丝绣成的膝襕,在灯笼光的映照下错综跳脱。这一身锦绣,最后没入了阴森的甬道里。   掖庭局的囚牢在永巷,专作收押犯罪的宫人所用。星河曾经来过这里交接人犯,这冷冷的青墙和森严的牢门还和记忆里的一样。不同的是以前在牢外,这回换在了牢内。   掖庭令说:“暂且委屈宿大人,目下北宫乱得很,审问得过了这个节骨眼儿,我一个人没法给您做口供。您也别急,稍安勿躁,您自己就是掌刑狱的,应当知道流程。”   是啊,她自己掌刑狱,但这个案子不由控戎司承办,也许是不想交宫外办理。如果太子也因这事儿折进去,那可真如了惠后的愿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之所以留着闻长御,原来是派这个用场。她心里急切起来,“仇大人,闻长御的孩子没有生下来吗?还在肚子里?”   掖庭令因和她有些交情,也愿意透露给她一些内情,压着声儿说:“可不嘛,温室宫里皇后主子正闹生孩子,一头又牵挂闻长御。打发人去看时,闻长御倒在地上,已经不成事了。”   所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闻长御死在这当口,皇后首先就给自己洗脱了嫌疑。至于她那假肚子怎么圆谎,是个难题。宫门看死了,连阴沟洞都派人把守了,这种情况下还能无中生有,除非那个怀了身孕的女人已经在宫里了…… 第69章 扬州一觉   “仇大人,能否让我再见太子一面?我有要事向他呈禀。”   掖庭令摇了摇头,“暂且不能够,太子爷这回恐怕自身难保啦,我先头从北宫来,皇上龙颜大怒……前阵子接连发生那么多事儿,连信王都折进去了。先是长大成人的皇子,这回是肚子里的皇子,敏王爷这主儿没什么魄力,不就剩太子爷一个能办事的吗,所以太子爷……处境很尴尬。”   是啊,只要等皇后缓过劲儿来,证明太子想害的是她的儿子,于情于礼就说得通了——太子忌惮继皇后嫡子,欲除之而后快,派她来行刺。谁知闻长御撞在枪口上,成了替死鬼。这么一来中宫一举除掉了太子和闻长御肚子里的孩子,皇帝膝下便只剩敏亲王和惠后的孩子。敏亲王娘两个都没算计,要给他们扣帽子太容易了。退一万步,就算皇帝忽然驾崩,敏亲王继位,那么梁夫人也矮她这个正牌太后一头,到时候这朝堂和社稷,还是她惠氏说了算。   这就是后宫争斗啊,女人多,心眼子也多。要防患于未然,这道理她知道,奈何东宫女官无法插手北宫的事,一切只能暗中进行。她还是算错了一步,一直以为皇后会打长御肚子里的孩子主意,结果闻啼莺一死,安插在那头的人全成了无用功。她自己又受诬陷被关进这里,外面的事一点插不上手,越着急,越焦躁,恨不能冲破这牢笼,一气儿飞进北宫里去。   她两手紧紧扣着珊门,木栅上的毛刺刺痛了掌心也顾不上,急切道:“仇令替我想个辙,带话给皇上,宿星河能自证清白,请皇上准我调查此事。”   戴罪查案这种事,以前倒不是没有,可一般都是官员自身不牵涉其中的。这回杀人的嫌犯就是她自己,自己查自己,皇上未必有那个心胸。   掖庭令无奈点头:“成,瞧在咱们以往的交情,我给您带这句话,但皇上什么想头儿,真是天知道了。”   一壁说,一壁摇着脑袋走出了牢房。   抬头瞧瞧,月在中天。小太监过来回禀,说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都已经入宫了。   他抬了抬下巴,“走吧,过去听示下。”   掖庭令是个靠谱的人,他受人之托,就想着要忠人之事。赶到北宫时,还四下搜寻皇帝,想上前代锦衣使传话,可一瞧皇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又有点露怯了。   闻长御的尸首停在了凝阴阁里,她生前居住的寝宫也被封了,等待刑部衙门派人查验。这不是掖庭令头一眼看见长御的尸首,但即便第二次过目,也还是叫人五味杂陈。   死了的人可再也用不上高床软枕了,一块硬铺板,首尾拿两张春凳支着,身怀六甲的长御仰天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白布,肚子像山似的,坟起来老高。   宫人觉察她出事时,第一时间报了掖庭局。为什么不先试着救治呢,因为一瞧那模样就知道救不了了。她是仰面朝上跌在那里的,眼睛半睁着,瞳仁儿都扩散了。掖庭令赶来勘察时,发现她面部有细小的出血点,按照常理推算,应当是死于窒息。   轻轻掀了掀她的衣领,果然发现一根极细的勒痕,不过这种勒痕想致命,徒手是办不到的。于是领着几个侦办的人在殿里搜查,最后墙上那柄用以装饰的宝弓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弓挂偏了,显然有人动过。观察弓弦,牛筋为质,上擦黄蜡,这么强的韧性,想勒死个人太称手了。   凶器找到了,比对一下弓弦和勒痕,正好吻合。但是之前的一通搜查,也查出了那支虾须簪,问遍温室宫,没人认领。最后有人指出曾看见锦衣使戴过,更巧的是锦衣使之前造访过温室宫,但并没有见闻长御。所以这支簪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管他是谁,有嫌犯就必须抓,虽然他也不认为一个管理控戎司的女官会那么蠢,把这样的证物留在现场让人拿住。况且想杀人,根本用不着她亲自动手,随便指使个心腹就办成了。但这种推理不由他掖庭令来做,他只管照着牌面上的疑点办差,接下来的生杀大权得听主子定夺。   可是很奇异,皇帝脸上没有悲痛,没有震惊,有的只是无边的寒意。   掖庭令有些吃不准眼下的形势了,看看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那些官员也是耷拉着眉眼,不声不响。作为内廷的官员,又是主子和其他高官皆在场的情况下,掖庭令决定继续观望。   观望了半晌,果然事情又有了新进展,御前的高无忧入殿回禀:“尚药局派医女入宫了。”   掖庭令回身看,看见负责皇帝医事的医正,领着两名头戴方巾的医女立在南北夹道上候旨。关于医女他是知道的,当初掖庭领命从官户中挑选工巧者,送进太医署学医,处所安置在别院,不和太医署学生混在一起。等学成之后分派各个公主府,以伺候公主们的疾病和饮食,所以她们和宫廷内后妃是没有任何往来的。   这时候招医女进来做什么?掖庭令有点懵,再看太子,他向皇帝俯身拱手:“究竟是真是假,派人一验就知道了。”   皇帝看太子的目光,透出一种悲凉的味道。掖庭令进宫近二十年,从没见过皇帝流露出这样的气象。是因为太累太绝望吗?后宫接连出事,终究血肉之躯,桑榆向晚的年纪不得安宁,这皇帝当得也甚凄苦。   温室宫里隐隐传来婴孩的哭声,闻长御出事时皇后已经诞下皇子了。皇帝隔着宫墙向南眺望,喃喃道:“青主,皇父再相信你一次,只愿你不要令皇父失望。”   太子愈发底下身子,火光映照下的侧脸白得出奇。   毕竟皇后寝宫,能进去的人不多,皇帝和太子率先迈入,后面跟着督察院院使和刑部尚书。掖庭令左右看看,再想想自己的职位,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了进去。   前殿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不能再入了。悄悄偏头看,珠帘和轻纱后隐约可见凤床,皇后的声气儿悠悠传过来:“皇上,恕臣妾不能下地相迎了。您瞧瞧孩子吧。”   新生的皇子包在朱红的襁褓里,由奶嬷儿抱到皇帝面前,孩子一只眼睛刚睁开了一道缝,从那缝里乜着他的“皇父”。皇帝看了一眼,有些怅然。想了想,又伸手逗弄孩子,“皇后,这真是朕的皇子吗?”   床上的皇后怔了一下,立刻说当然。又不无哀伤地叹息:“如果长御在,哥儿俩一边儿大小,将来不知多热闹。长御死得冤枉,要不是她,该死的人就是我……”   掖庭令觑觑太子,他脸上喜怒全无,偏身一个眼风示下,殿外的医女领命,一前一后进了皇后的内闱。   重重帐幔接连放下,菱花门也阖了起来。延龄公主一直伴在皇后左右,见生人进来,厉声呵斥:“你们是什么人!”   一名医女应答:“奴婢们是太医署人,奉旨入宫,为皇后娘娘调理。请娘娘宽卧,容奴婢们上药。”   结果皇后坚决不许,闹得内寝一片鸡飞狗跳。   皇帝在前殿听着,沉重地闭了闭眼。这殿宇的温度随着内寝的吵闹不断升高,皇帝的怒火也不断积累升腾。掖庭令看见他手里的佛珠盘弄得越来越快,面皮也从青白转成了紫红。   不需要假他人之手,忍无可忍时,皇帝一脚踹开了内寝的菱花门。寝宫里的众人惊讶地看过来,皇帝死死盯住了皇后,一步一步逼近,语气阴鸷可怖。他说:“这是为你好,你伤了身子,需要调理。她们是正统的女医,给你验一验,也好对症下药。”   这时的惠后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了,可她还在咬牙坚持着:“多谢……主子厚爱,臣妾没什么大碍,用不着上药。”   “你在怕什么?”皇帝又欺近一步,二十年的老人儿了,对面却如不相识似的。   皇后唇角浮起一点勉强的笑,“臣妾是皇后,臣妾有臣妾的尊严。”   “皇后?”皇帝闻言发笑,“可是皇后连朕的话都不听了,尊严还顾得成吗?”   延龄公主见势不妙,站了出来。她对皇帝肃礼道:“皇父,母后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请皇父顾念则个。”   皇帝转过视线打量她,“延龄,你不是身子不好吗,要好好休息才是。”   六个月没露面的公主,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她以前身形很清瘦,生来骨架小的女孩儿,即便胖了些,也不过稍显圆润。她自小到大是公主里最不起眼的,性格不出挑,长得也不出众。皇父眼里从来只有暇龄,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无声无息地存在着,一个不留神,经常会被忽略。   她以为皇父从来不在意她,所以被问及身体,她便陡然一惊。一时酸甜苦辣都涌上心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低下头,应了句:“多谢皇父垂询。”   医女还想上前,皇后的反应激烈如初,皇帝惨然望着她道:“孩子真是你生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皇后被戳到了痛肋,简直像个战士,“皇上又打算听别人的挑唆了吗?从年下开始,这宫里就不太平。先是暇龄公主莫名其妙地投毒,后又有信王之死牵扯出大皇子。现如今主意打到我们母子头上来了,皇上难道一点都没有怀疑,这幕后究竟是谁在操控吗?”   前殿里的人悬着心,侧耳听里间动静。掖庭令小心翼翼观察太子,他青竹一样站着,可当皇后终于将战火引向他时,他忽然接过了奶嬷儿手里的孩子,转身迈进了皇后的内寝。   “母后这是在暗指儿子吗?”他脸上带着笑,和风细雨道,“暇龄的死、青葑的死,还有青鸾的死,依母后之见,怕都应该算在儿子头上吧?儿子是储君,在储君地位受到威胁时,我也许会出手。但母后也瞧见了,皇父爱重儿子、信任儿子,儿子没有理由为这种莫名的猜忌,去坑害至亲手足。母后知道,这些人死于什么吗?死于欲望和野心。他们想尽办法试图把儿子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其实何必麻烦,只要来同儿子好好说,儿子可以把太子宝座让给他们。”语毕,垂下眼看手里的孩子,不无怜惜道,“他太小,没法儿开口……孩子就是这样,哪怕再想哭,蘸上一点儿糖水,他就不哭不闹了。”   皇后呆坐在床上望着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等回过神来,挣扎着想把孩子要回来,他退后半步道:“母后这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欺君罔上可是死罪,您以前胆子那么小,当了两天皇后就学会了瞒天过海,真叫儿子刮目相看。”   皇后恼恨,说他血口喷人,转而向皇帝哭喊:“主子,您不能相信他的话,他是有预谋的,想除掉中宫……”   皇帝没有说话,倒是太子接了口,“母后,您当上这个皇后,还是儿子举荐的呢。”   皇后脸上一霎五颜六色,然而还没来得急反驳,却看见他把手里的孩子高高举了起来。   殿里众人,连同皇帝也被他这个举动唬着了,他只是定眼看着延龄公主,“来历不明的孩子,欲图混淆皇家血脉,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当场砸死。”   皇后乱了方寸,慌忙从床上下来,延龄原本就惨白的脸,一下变得宣纸一样。她往前两步,双手慢慢高擎,跪在他面前哀求:“二哥,别呀……千万不要……”   太子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延龄,你还想仪仗这个孩子当长公主呢,是么?”   他做出摔打的动作,延龄公主终于失声痛哭起来:“不、不……别摔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殿里一时寂静下来,只听见延龄公主悲苦的呜咽。刚生完孩子,到底体虚,强撑着以为只要应付过皇父的探视,就可以出宫静养。没想到事情变得那么复杂,分明安排得极为缜密,不知为什么,紧要关头功亏一篑了。   延龄公主昏死过去,惠后瘫坐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究竟哪里出了错?也许是出在太性急上。本来留着长御,是万全之策。两个孕妇,生儿子的几率就会变高,无论谁先临盆,只要得男就归到她名下。事儿那么凑巧,上官茵和宿星河来时,延龄已经着床了。从巳时一直折腾到酉时,整整四个时辰,孩子落地,是个男孩儿,便再也用不上闻长御了。   其实不管最后生没生男孩儿、谁生男孩,她就没打算让闻啼莺活着。这样天大的秘密,怎么可能留下把柄让别人攥着?延龄的孩子一落地,她就下令把长御杀了,这样既可栽赃太子,也可洗清自己的嫌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儿一下收势不住了。只是她不明白,长御的死闹得再大,应该祸不及中宫的,为什么她寝宫里谋划已久的事儿,一夕败得那么彻底?   她愕着,回不过神,皇帝对她失望透顶,“拿外孙充儿子,你可真要脸啊。你这么做,把朕置于何地?把你自己的女儿置于何地?这孩子是流着你的血,可另一大半儿是燕氏的!你这脚夫的闺女,想颠覆朝纲,谋朝篡位!”   皇帝抬腿把她踢翻了,这个秘密,过去的二十年从来没有人知道。   当初他还是太子,外出办事遭遇刺杀,走投无路时,一个穷苦人家收留了他。这家有个年少貌美的女儿,在他养伤期间对他生了情愫,他为报恩谎称她是某县小吏的女儿,把她接进了少阳院。命运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惊人逆转,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最后她竟然成了他的继皇后。如果她安分守己,对他这个年纪的皇帝来说,无非是将来下地宫时,身侧多留一个位置。结果呢,出身卑贱的人,却有如此野心,果真是应了那句穷形而尽相。   皇帝晃了晃,头晕得太厉害,几乎站立不住。太子上前来搀扶他,低声道:“儿子送皇父回立政殿吧,还有件事,儿子要向您禀告。”   大抵又是噩耗,皇帝艰难地挪动步子,挪了两步停下打量惠后母女,“惠氏……送到北边排子房去,至死不得踏出院门一步。驸马都尉燕云深与延龄公主,欲图混淆皇室血统,罪大恶极。着革去爵位、抄没其家产,终身圈禁碾子胡同。燕氏一门充军流放……叫他们看着办吧。朕瞧这阵子死的人太多了,也下不去那狠心……”胡乱摆了摆手,“叫他们办吧。”   一连串的打击,纵是君王也招架不住。回到立政殿人还是惘惘的,倒在太师椅里缓了半天,待渐渐平静下来,才道:“皇后借腹生子的事儿办完了,接下来该轮着闻长御的死了。说说吧,为什么你那宝贝疙瘩的簪子会遗落在那里?”   太子直言不讳:“是儿子派人扔在那里的。”   皇帝原本心灰意懒阖上了眼,听他这么说顿时一惊:“什么?”   “儿子原就打算杀了闻长御,嫁祸宿星河,可惜去的人回来禀告,说皇后已经先我一步下手了。”   皇帝听后勃然大怒,拍着扶手骂混账,“这就是你作为储君的心胸?亏你有胆子,跑到朕跟前老实交代,打量朕奈何不了你了吗?”   太子忙道:“皇父息怒,儿子这么做,自有儿子的道理。皇父还记得是哪天临幸闻长御的吗?”   提起这个皇帝就有些尴尬,那次的事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彤史的造册上当然也不会有详尽的记录,因此究竟是哪天,他也记不得了。   太子笑了笑,颇能体谅皇父作为男人的一时冲动,“其后皇父有没有再点过长御的卯?”   皇帝摇头,“只此一次。”   “也就是这次之后,闻长御从北宫消失了,直到三个月后才现身,此时皇后宣布她与长御同时怀了龙种……皇父不觉得事儿太凑巧了吗?”   这个……怎么说呢,惠氏也好,长御也好,他都没往心里去。或者正因为不上心,才给了她们更多兴风作浪的机会。   太子知道老来得子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是怎样一桩有面子的事。人一飘飘然就容易犯糊涂,贵为天下之主也不能免俗。关于长御这事儿,有点难以启齿,但不说也不成,毕竟她名义上怀着皇子。太子斟酌了下才道:“她不在宫里的那段时间,儿子打发人踅摸到了她的落脚点,发现有个男人经常出没,如今那人被儿子逮起来了,随时可以过堂审问……皇父,要是让闻长御的孩子落了地,那还不及延龄的儿子冒充皇子。至少延龄的儿子身上流着霍家的血,长御的儿子,真和咱们八竿子打不着了。”   一番话差点让皇帝背过气去,“朕的后宫,出了这么一群妖魔鬼怪?”   太子只好替他顺气儿,“皇父息怒,儿子也有错,当初是儿子说右昭仪不赖的,这会儿打嘴了,对不住皇父。”   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父子两人一个躺着一个蹲着,相顾无言。   良久皇帝长长叹了口气:“那么你有意栽赃宿星河是什么意思?她不是你的人吗?”   太子支吾了下道:“儿子想借此缴了她的锦衣使,让她老实留在东宫生孩子。还有宿家的立场……皇父心里应当也明白。这种门阀,手上有权儿子不能安心,最好是借此机会株连免职,永绝后患。不过星河那里怕不太好交代,只有把戏继续做下去,儿子先同皇父言明了,后头甭管怎么折腾,都别戳穿我,成吗?”   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成不成的?皇帝只是觉得他为了个女人这么费心不上算,但看在有望生皇孙的份上,勉强也包涵了。 第70章 心期细问   外面怎么样了,牢里的人全然不知。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进来了就像落进了海心里,不管你曾经多有能耐,没有了船、没有了桨,你徒手能干什么?   所有的体面和荣华,都是千千万万于细微处的迎合促成的。这牢狱里根本没人来奉承你,你算老几?   星河所在的这一间,窗上破了个窟窿,横七竖八钉死的木板间有光透进来,虽看不见人影来往,但尚且能分辨白天黑夜。她一直在等待有人来提审她,可是两天了,黑不提白不提的,简直叫人怀疑是不是外面的人把她给忘了。   她自己干刑狱这行,知道最怕就是无限期地关押,既不定罪,也不释放。之前托付掖庭令的事,恐怕打了水漂儿,他连面都不露,想必是有负所托了。甬道里有人经过,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懒散地传来,她扒着牢门往外看,一个老太监提着水桶经过,她扬声叫他,“仇令在不在永巷?替我传个话,说我要见他。”   老太监驻足看了她一眼,“外头变天儿啦,仇令忙得很,恐怕没空来见您。”   星河心头一激灵,变天是什么意思?是皇帝出了岔子?还是太子被拱下台了?她心里急切,再想追问,可那跛脚的老太监不再理会她,一瘸一拐往甬道那头去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急得直想哭。那些说好了誓死效忠她的千户上哪儿去了?好歹让她走出这里,接下来才好行事。哦……她忘了,控戎司本就属太子管辖,一旦东宫有变故,这个衙门就该别人接手了。她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家里人,朝堂上历来讲究一损俱损,她要是以这种罪名入狱,阖家都脱不了干系。   不大的牢房里,她困兽一样游走,身上发馊的衣裳让她受不了,脑袋疼得也要炸开了。   时间真难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天黑的,猛听大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终于有人来了。   她起身迎上前,掖庭令脸上表情涩然,“那啥……宿大人,准备一下,回头要移交刑部。”   从秘狱转到刑部,那这罪名恐怕要往大了说了。她慌忙问他:“仇大人听说前朝的动向了吗?我家里人眼下怎么样?”   掖庭令叹得很无奈:“您说哪儿还有好果子吃呢,都革了职,听候发落呢。”   她怅然站在那里,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良久才问:“太子爷现如今怎么样了?”   掖庭令一脸似哭似笑的表情,摇头道:“不好说……不好说……”   星河越发惆怅了,“真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刑部来领人了,一般重犯都是在夜里交接的。迈出牢门,短暂的重回人间,才发现外面的空气这么好。她像个快要赴死的人,贪婪地呼吸,即便衙役催赶,她也毫不在意。   那些办差的,懂个什么尺寸长短。他们只知道这是阶下囚,别出幺蛾子,老实进刑部大牢就行。   一个卒子嫌她磨蹭,推了她一把,“赶紧的!”   她回身望他,眼风如刀:“我身上还有官职,你敢对我动粗?”   锦衣使虽然虎落平阳了,但极盛时期的威势还在。当初御道之上都敢横着走,什么刑部、督察院,在控戎司面前算个球!   卒子被她申斥,胆怯地咽了口唾沫,但仍旧壮了胆儿说:“您什么处境,您不知道?锦衣使好大的官威,可惜这会儿不顶用……”话没说完被她抽手一个耳刮子,打得两眼冒金星。   她只是冷笑,“我就是不当官儿,也轮不着你这泥腿子呼呼喝喝。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动手?”   卒子气得脸色都变了,旁边同行的人掩嘴偷笑,巴不得闹起来,闹起来才有好瞧的。可正如她说的,她身上有衔儿,在没有定罪惩处前,她还是朝廷命官。   挨了打又怎么样,自认倒霉吧!卒子揉了揉脸,“得得得,惹不起您这个大人物。您就甭难为咱们这些当兵的了,有能耐冲尚书大人呲牙去吧。”   星河没再理会他们,心里总还有些小小的期待,那支虾须簪这会儿也捆绑着太子的命运,除非皇帝完全放弃他,否则绝不可能草草结案。所以暂且静候,只要有机会过审,就有机会澄清。但也得做好准备,如果这刻惠后已经占了上风,如此将太子和宿家一网打尽的良机,她是断然不会错过的。   脑子里乱哄哄,千丝万缕没有头绪。从秘狱到刑部路程太近,刚喘上一口气,转眼从一个牢狱进入了另一个更大的牢狱。她原以为必定满世界都是女犯的哭喊,可是奇怪,从进门直到大牢深处,一路都是空关着的,居然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也就是说这个天牢里只关了她一人吗?她左右观望,光是没人倒罢了,狱里的洁净也是秘狱不能相比的。   她问典狱官:“为什么这里没有别的女犯?”   典狱官哦了声,“新地方才修成,也不是单用来关女犯的,只是还没启用。您又是本朝唯一的女官,所以专门为您辟出来的,我们大人说了,总算同僚一场。”   同僚情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作用,真是叫人道不出的滋味儿。还能说什么?只能请典狱官带话,多谢刑部尚书的好意。   本以为进了刑部,离过审就不远了,这件事的首尾不停在她脑子里翻滚,她也想好了,怎么回答才更有利。然而还是如旧,主审不传讯,案子干晾着。期间得了旨意,她被削了锦衣使的头衔,身上的官服穿不住了。   狱卒送号服进来,她看看胸前,没有印上大大的“囚”字。也许因为她还保有东宫尚书的职务,待遇也不错,一日三餐之外还提供清水。她提溜着号服,在号子里溜达了两圈,擦洗擦洗,把囚服换上了。   据说外面天翻地覆,宿大学士和星海的日子很不好过,受她的殃及,停职第三天也投入了大牢。她听见这个消息顿觉灰心,坐在地上思量,谋划这么久,作了这么多挣扎,机关算尽,最后无非这个下场。故去的慎斋公知道了,会坐在坟头上痛哭吧!子孙无能,无法自保,十五年一个轮回,十五年前是受屈的慎斋公,十五年后轮到他们了。   星河从没觉得自己和祖父的心,贴得像此刻这么近过。她是因那支遗失的虾须簪下狱的,到底冤枉。背靠冷墙的时候她就在想,当年的慎斋公必定也有过同样的心路历程,气恼、委屈、迷惘、无助、惊惶,甚至想到了死。   可是不能死,死了便是畏罪自尽,更如了别人的愿。然而无望地活着,真的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气。   星河觉得自己要疯了,她开始在牢房里转圈子、刨砖缝,在墙上写了好大的两个字——冤枉。写完了自己欣赏一下,发现用石子不及用笔,这两个字有点丢她的脸。于是又费劲地划花了,靠墙坐在地上,撑着腿、弓着身,把脸枕在了膝盖上。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仔细分辨,这脚步声是她熟悉的。她一下子蹦了起来,使劲贴在牢门上看,从这里斜切过去,能看见一半的甬道。   脚步声近了,终于一片佛头青的袍角飘进视线,那人一身便装,腰上没有繁复的配饰,头上没有累丝金冠。她只看他一眼,眼泪便下来了,像久旱逢甘霖,一半是喜悦,一半是希望。   但哪里好像又不大对劲,以往的太子很注重仪表,无论何时都是金光闪闪的。今天没了配饰,虽然依旧晈若明月,但瞧那精气神,仿佛大不如前了。   她心头钝痛起来,一个牢外,一个牢内,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她把脸贴在木栅栏上,轻声说:“主子,您怎么来了?”   太子说:“我来瞧瞧你,这世上只有我记得你了。”   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她的喉咙,那一瞬她险些大放悲声。太子示意狱卒把门打开,临了塞了块银子进那卒子手里,“走远一些,孤和宿大人说会儿话。”   曾几何时,太子必须靠这样的贿赂才能令人受命了?星河看着那卒子捏着银子走远了,心里愈发觉得悲愤,“您何必这样?”   他迈进来,示意她噤声,“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这个太子如今算是挂名的,哪天说罢免就罢免。监国不再,东宫也不再,我就进来和你作伴,一起等死了。”   他脸上带着笑,眼里却苦海无边。还同以往一样,摊开两手,空出胸怀等她。她很快便依偎过去,紧紧地贴着,瑟缩的心找到了片刻的宁静。和他在一起,又觉得似乎一切都不是难题,总有一天会云开雾散的。   “可惜我这儿没地方请您坐。”她怅然说,“也没有香茶来款待您。”   “你傻么?这儿又不是你家,还来那套虚的。”他也不矫情,拉她在草堆里坐着,拍拍身下稻草,奇道,“我看别的牢房里没你这么多麦秸秆,你这儿都能堆成垛子了。”   她说:“我和典狱官讨的,反正这儿也没旁人,那些草放着也是闲置。”   太子啊了声:“你这人,到死也不亏待自己。”   她捶了他一下,“您来就是为了笑话我?”   他说没有,上下打量她,“你穿牢服比穿官袍好看,像中衣似的,随时准备侍寝的样子。”   星河要被他气死了,“这时候您还有闲心打趣呢!”   他说:“要不怎么的,哭吗?除了死至亲,老子从来不哭。”看她眼睫盈盈有泪,伸手替她抹了一把,“越来越没出息了,你这样的人还当官儿?让你留在家里带孩子都是抬举你!”   她怨怼地瞪了他一眼,却又紧紧依偎他,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   她枕着他的肩头喃喃:“那支簪子究竟是不是我的,我到现在都没看见。这事儿也绝对不是我干的,您相信我吗?”   太子心说当然不是你干的,因为是我干的。脸上却扮出了彷徨:“我相信你没有用,皇父不相信。”   星河心里气恼,嘀咕起来:“皇上怎么如此昏庸,光听一面之词!”   阿弥陀佛,太子暗暗叫苦,罪过罪过,对不住皇父了。嘴里敷衍着:“也不能怪他老人家,近来宫里出了那么多事儿,惠后心思又缜密,这回是真的叫她蒙过去了。至于那支簪子,我瞧见了,是你的。要不是以前被我撅断了须,还真不好辨认呢。”   她气愤不已:“可那支簪子早丢了,就是您让我搬进光天殿那回,晚上倒腾过来倒腾过去,打开妆匣发现它不见了。我生怕将来这上头出差错,特意吩咐兰初去报掖庭令,结果掖庭令说他那里没有这一项的录档,不认这事儿。为今之计只有问兰初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她这么一说,太子忽然发现竟然把兰初给漏了,那丫头这会儿活蹦乱跳在命妇院呢。   至于那支簪子,其实是他命兰初昧下的。做人要讲道理,凭什么她能受左昭仪指派潜伏在东宫,他就不能把兰初安插在她身边?她这一提醒,他想起来得回去打发了兰初,免得将来穿帮。一面哀戚地说:“兰初是惠后的人,惠后这女人不简单,即便她不做皇后,东宫的一举一动也在她掌握之中。闻长御那里的事一出,兰初就被灭口了,昨儿才把人从井里捞出来,你没看见,泡得像胖大海一样。”   “果然的……”她哀致地说,“果然逃不脱。只是她这一死,死无对证,我要洗脱罪名,恐怕更难了。”   她泫然欲泣,他把她揽进怀里,安抚道:“我再想法子吧,了不得这个太子不当了。其实名利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我也厌倦了,要摘了我太子的衔儿,悉听尊便,我不在乎。”   星河却不这么想,当初宿家一心要把他拱下台,她心里有底,因为有把握自己能捞他一把。现在她进来了,宿家也完了,今后惠后当道,废太子就是眼中钉。也许他不会坐以待毙,但她不在他身边了,无论如何心是放不下来了。   她这头正伤心,听见咻咻的吸气声,扭头一看,他把鼻尖贴在了她脖子上。   “您这是什么癖好?喜欢汗味儿?”她有些不好意思,“进来这么多天,没能好好洗一回澡,人都馊了。”   他没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她。   这种时候,颇有大难临头相依为命的感觉,原来一夕楼塌就是这样的。她难过至极,拧过身搂住他的脖子,“您在外面一定要小心,小心暗箭,吃的东西也得仔细,一定让人先试,记好么?”   他说好,复和她耳鬓厮磨,极低的嗓音慢悠悠递进她耳朵里:“星河,我算过,咱们走到今天,整整十一年零七个月。这些年你不论寒暑都伴着我,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你从来没有害过我。你为什么来东宫,奉了谁的命,我都知道。多少次我想和你细说,可是我不敢,害怕一旦戳破了,你会和我势不两立。我宁愿你阳奉阴违,就算你满腹算计,我也认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不单是咱们一同长大的情义,更因为我爱慕你——不是喜欢,是爱,我爱你。”   他们之间,其实只隔一层窗户纸,只要谁有那份勇气,轻轻一捅就破了。可是彼此都咬牙坚持着,谁也没这个胆子去碰触。如果不是穷途末路,可能还要继续下去,继续到星河役满出宫,嫁作他人妇,从此缘尽,错过一生。   在星河眼里,女官的清白从来都是这些天潢贵胄的贡品,陪主子上演一些亲热的戏码儿,是她分内。可是次数多了,也会凿破坚冰直达内心。她能感觉得到,他是喜欢她的,即便他从来不说,她也知道。自己呢,拿什么来回馈他?必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不顾一切周全他。   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以后各自保命,谁能活下来,逢年过节在对方牌位前上一炷香,就尽够了。没想到他现在开口,挑在个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应他,只是吻吻他的唇角,“你可真傻。”   不该说的,说了徒增烦恼,可是不说又觉得遗憾,没准儿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太子说:“我哪里傻?患难才见真情,现在说正合适。”至少这里耗子爪进不来,说真的太子殿下夹缝中也活得艰难,想和心爱的人偷个情,还得挑这种地方。不过老天待他不薄,四下无人、满怀悲凉时,说出来的情话才不掺水分。他正了正色道,“我对你掏心挖肺,你不能光说我傻,就把事情糊弄过去了。你得给我个说法。”   星河忸怩了下,“叫我给你什么说法?这么又亲又搂的,还不够么?”   太子说不够,把她压在草垛子里,咬着她的耳朵说:“和你在一起,怎么着都觉得不够,我说的都是实话。”   星河惨然闭了闭眼,“我也这么想,咱们都不是孩子了,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屁股。   太子像被摁着了机簧,顺势往前顶了一下,看见她惊讶的目光,羞赧笑道:“星河,我问你个问题,如果咱们明天都得死,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星河想了想,又瞧瞧他,“死的时候还是囫囵身子。” 第71章 花房夜久   要说太子最喜欢她哪一点呢,就是这种毫不做作的通透。你和她说话,用不着点到根儿上,只要你开个头,她就能顺顺溜溜给你接下去。   她不是个男人,其实挺可惜,如果能正经当官儿,必定是可造之材。她吃亏呀,就吃亏在这性别上。正二品的衔儿,连朝都没上过一回,这天下终究还是男人的天下,她扑腾起了浪花也没什么用,最后还是会回归内廷。她不是想过摄政么,还想过自己当家。现在有个好机会摆在她面前,生了皇孙,好好带大。如果有幸他死得早,儿子就由她辅佐,到时候她的愿望就都实现了,既能临朝,又能当家。   唉,老天其实对她挺好,如果没有那十几年的感情积累,这种乱臣贼子落到他手里,早就手起刀落了。可是现在没法儿,谁让他看上她了。好官常有,把好官变成贤内助的机会不常有。他有信心,星河会是大胤历史上最最贤能的皇后,只要在她的宿姓前面冠上霍姓,再收拾了她那群不安分的娘家人,往后就基本无后顾之忧了。   没有妆蟒堆绣,也没有锦帷飘香,这草垛子压上去悉悉索索,十分具有野趣。他摸了摸她的大腿,有些心疼,“进来这几天,瘦了。”   她嗯了声,“我等不来过审,心里很着急。我这一落马,连带家里也完了……”   太子涩涩想,没出嫁的姑娘,心里果然只有娘家。等着吧,等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向着自己的小家了。   不过瞧在他那么爱她的份上,可以先给她一颗定心丸吃。指尖在她全身游走,游啊游,从右衽里钻了进去。玉山在手时,他依旧说得一本正经,“不用担心家里,只要我还在位,自然想尽法子保全他们……目下他们在控戎司昭狱,性命是无虞的。不过这事最后就算能过去,官复原职的希望也很渺茫……你爹有了年纪,倒也罢,要紧是星海,或赋闲、或转文职……你说哪个好?”   星河浑浑噩噩间还在考虑,星海年轻轻的,让他赋闲在家肯定是不成的,没的把人憋出病来。当文职……武将从文,前途恐怕也堪忧……要是能两全其美多好,然而这世上并没有这样的圆满。要风得风的时候一味的不知足,等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要活命。   视线恍惚里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什么时候把腰带都解了。大热的天儿,穿得也少,太子的落魄都体现在衣着上了。连里衣都没穿,只有一条螃蟹底裤,罩衣一脱就光膀子,看得星河心酸不已。东宫如今真是大不如前了,她在时,桩桩件件务必一丝不苟,连熏什么香都要仔细查验。现在呢,太子失势,大家都随便应付,他怎么穿成了这样?   底裤还是熟悉的配方,虽亲切,也无法让她止住哀伤。她抽泣了下,“主子,您不容易。”   太子说是啊,“我真是太不容易了,有谁知道我的艰难!”   肉山叠肉山,滋味儿难以描述。太子哆嗦了下,心说果然牢里日子凄苦,囚服下没谁给你准备中衣,就这么随便挂一件,有衣蔽体就不错了。所以他才觉得这里好,又别致,又方便。别人是“看看朕给你建的金屋”,他是“看看孤给你腾出来的大牢”,奇思妙想简直不亚于惠后。漫长的宫廷生涯,教会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宿家当初上了霍青鸾的船,这事本身就是一场赌局,愿赌得服输。他已经尽量减轻对这个家族的伤害了,至于星河,原本就相爱的人,即便有谎言,也是善意的。   撑起身问她:“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她说知道,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自发盘上了他的腰。   太子差点破功,“我裤子还没脱呢。”   这么多年道行的女官,伺候惯了人,看他两臂撑着腾不出手,很驯服地放下腿,窝身拽他的亵裤。腰带半松往下一扽,有物回弹,闷闷一记击在她肚子上,像个小拳。她垂眼看了眼,“这是……小鸡儿?”   太子说:“去掉你那个小字儿好吗?”   她叼着手指,笑得腼腆:“咱们要在这地方弄吗?”   太子答得很坚定:“就在这儿弄。”   这个弄字,说不清的,有种粗鄙却刺激的况味。他觉得星河这回是豁出去了,他自己也一样。   把今天当做末日来过,至少星河是这样认为的。不管还能不能从这儿出去,自己这回交代了,就对得起自己的心了。她和太子共处了这么多年,对他的感情一向复杂。若说是朋友,每天都在算计防备;若说是对手,谁见过这样的对手,心里豪情万丈,所作所为却不肯伤害分毫。不单是她这样,太子也是这样。   她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胸前精壮的肌肉,虽说那肉是他的,可多年下来太熟悉,就像自己的似的。也就那小鸡儿还有些神秘感,可是她感到尴尬,视线不敢再挪过去了,因为那东西长得也不大好看。   太子很慷慨:“别怕,我的就是你的。”   她含羞点头,两个纸上谈兵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实战经验的人,打算就在今天,告别那四六不懂的无知岁月了。   彼此都做了很多思想准备,这种事也有商有量的,太子说:“忍着点儿,一下就过去了。”   星河说好,还没开始,就先皱起了眉。   太子很忙碌的样子,反正要紧一点是找对地方。活了二十三年,今天才算开了眼界,她不让看,但可以摸索。轻拢慢捻复勾挑,她红着脸咬着唇,鼻子里逸出了细长的低吟,他知道就是这里。   说好的“一下就过去”,其实只是门外汉无聊的安慰。江渡了一半,行进得艰辛,她抓了满把的草,见他面有难色,擦着汗埋怨他,“你愣着干什么?这回真卡住了?”   太子表示绝无可能,但心里有预感,接下去要来真的了。   他捞起她的腿:“宿星河,你不会后悔吧?”   她烦躁不安:“都这样了,还怎么后悔?”   那他就不客气了,年轻力壮的男子,一味蛮干起来俨然就是耕牛。她咿咿呀呀低吟浅唱,他鼓点照打,越打越急。腥风血雨里开疆拓土,每一下都带着决绝。枯败的草堆里开出了妖娆的花,认识了十几年,头一回发现她美貌惊人,比以往还美一百倍。   尽量缓和一点儿,让她喘口气,太子觉得新工具再凑手,也不能往死了用。结果恰如棋逢对手,她盘着他的腰要个没完,太子脑子一热,险些就不成了。   这上头也要争个高低吗?他咬牙切齿想,今天不战个两败俱伤,谁也不许讨饶。   原来垒得好好的草垛子,经过一番澎拜交战,抛洒得满地都是。七零八落的麦秸秆,能证明战斗有多激烈。半道上认识的男女,做起这个来也许还不好意思,像他们这样操炼过多次的,完全可以抛下心理包袱轻装上阵。甚至怎么才让自己高兴,也可以毫不知羞地说出来。   夜有多漫长?不知道,大概就两三百个回合吧。短暂休兵,复起再战,年轻就是好,各自负伤,永不言败。   最后酣畅淋漓,她瘫软在他身上,急促的喘息里迸出了悲伤的呜咽:“阿宝,我以后叫你阿宝吧。”   太子鼻子也发酸,“请叫我妞妞的阿宝。”   她枕在他胸前,眼泪流进胸肌当间儿的凹槽,变成了一小片泪海。她说:“今儿真痛快,你别怕我走不了道儿,反正我在这儿整天都躺着。你出去要当心,我就怕你一晚上没走,想出去的时候出不去了……刚才脑子里一直琢磨这事儿,实在害怕。”   他听得发笑,“害怕还那么骁勇?差点儿没把我给坐断了。”   她脸上一红,低低道:“别拿这事儿说笑,由头至尾我都很认真。”   他两臂紧紧扣住她,“我知道,也很满意,活了二十几年,就属今天最舒坦。这会儿回头想想,以前就跟白活了似的。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谁让你是我最亲的人。我还要让你给我当太子妃,将来当我的皇后。”   这时候宿家已经再不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了,反正权也没了,人也进了大牢,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还管其他?   星河耿耿于怀的是别样,“我就问你一件事儿,你先前和我说的,你有心上人,那个人是不是我?”   太子差点忘了这茬了,他有意逗她:“肯定不是你,不过眼下咱们都这样了,那个心上人不提也罢,让她嫁别人去吧,我只要你。”   她侧目不已,“别装样儿了,就你这心眼子,没人敢和你伙着过日子。”她坚定地说,“这人一定是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打发人查过,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就说明压根儿没这人。”   他无声笑起来,“臭德行,还真查过……”起伏颤抖的胸膛,震得她脑仁儿晃荡。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脑瓜儿不算笨,要是回头缠着问我要人,那才叫我头疼。别瞧我地位高,其实我的交游只京城这么一小片地方。我有一颗青梅,咬起来又甜又脆,别人的我够不着,也不稀罕。做夫妻得讲究旗鼓相当,弄个二五眼在身边,我怕自己活不到四十岁就给气死了。”   她长舒一口气:“那就成。”   他顺着玲珑的曲线下移,摸了摸她大腿根上凝固的血疤,吻她的额头:“还疼吗?”   头一回就这么不要命,要不是觉得没有明天,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疼是肯定疼的,但疼完了心里舒坦。她把自己交出去了,交给自己爱的人,就算判她上断头台,她也能从容赴死了。   只是想起又得和他分开,心里总有些空荡荡的。她害怕寂寞,这牢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让她感觉窒息。   太子搂着他的大宝贝儿时,心里还在不停盘算,再让她在这儿委屈两天,明天就指派狱卒露个口风,说太子算无遗策,皇后终于栽了跟头了。后儿来接她,就说虾须簪的事儿查不出结果来,皇父念在她要给他生皇孙的份上,暂且让她回东宫静养。不过她嫌疑未除,不能再入外朝为官了,锦衣使的头衔始于她,也终于她,今后不得任何女人出仕,这么一来就齐活儿啦。   东宫毕竟地方小,伺候的人虽多,多嘴的却没几个。德全能管住自己的嘴,最不老实的就是耗子爪,她为了要去找星河,连哭了三天。看着鼻涕眼泪一大把的人,太子觉得自己提前当爹了。最后为了不让她祸害他,狠狠心把她关在配殿里,一直关到今天。   回去得先把首要的几件事处理好,关于虾须簪的事儿,他和皇父早有约定,事实如此,满朝文武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就只有皇后和延龄夫妇服罪的时间,星河所知的和众人所知的差了三天而已,这上头糊弄过去,就没什么问题了。   他在她额上亲得山响,“你好好养着,我想辙让他们给你送补汤来。”   她说不必,想起他给狱卒塞银子的样子,她就疼得钻心。   他笑了笑,用力握她的手,“星河,你等着我,我很快就接你出去。”   两情依依,这是他这辈子最难舍的分别。他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星河目送他离开,勉强弯腰归拢那些草,看见衣领下斑斓的胸脯,一霎儿五味杂陈起来。   那厢回到东宫的太子,头一件事就是吩咐德全去打发兰初。发放几十两银子,恩准她出宫回家,这事儿就结了。可兰初是个不知好歹的,她死活不肯回去,说家里爹娘死了,她回去也没舒心日子过,还是留在宫里的好。   德全是很了解她的,对于一个吃油了嘴的人来说,宫外头简直满世界石头,没有她下嘴的地方。命妇院挨着典膳厨,什么好吃的都先经她那道,别说家里没人了,就是父母健在,她也不愿意回去。德全很为难,说做不了主啊姑娘,“你得去求太子爷,看怹老人家能不能体谅你的苦衷。”   结果兰初真来见太子了,跪在那里声泪俱下,就是不愿意出去。太子看着地心里跪的人,脑子都炸了。   这是怎么了?这东宫难道风水不好,怎么尽出妖怪?他叹了口气,对德全说:“她想留就留吧,推下井泡上三天,发得海参似的再捞上来,埋到小黄庄就完了。”   兰初一听要死,呆住了。哭天抹泪半天,还是老老实实出宫了。   接下去就是耗子爪了,他隔窗喊了一声侍中,对于良娣这个名号,彼此从来都没认同过。   茵陈捅破了窗上油纸,因为连窗户都封起来了,她把一个眼睛贴在了洞上:“别的免谈,我要见星河姐。”   太子说别着急,“她后儿就回来了。”   茵陈一听有缓,立刻把窗上的纸都撕下来了,满脸希冀地问:“没骗人?后天一准儿回来?”   太子有些嫌弃地看着她,“你值得爷费心骗吗?我来是有句话想叮嘱你,宫里发生的事儿,就是皇后和延龄圈禁的事儿,时间往后挪三天,不许说是当晚就判处的。”   有事相求还这么横,茵陈十分瞧不上他,“主子爷,我笨得很,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吩咐。”   他说话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为了替你留住你星河姐。你如今是太子良娣,这辈子别想另嫁他人了。星河这会儿可是自由身,回头她跟了别人,你就哭去吧。”   这么一分析,还是为她?虽然她知道太子的小九九,打的是整个宿家的主意。但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宿家的事一天解决不了,星河就一天不能踏实嫁给太子,自己想和她在一起的愿望就实现不了。宿家的生死存亡她并不关心,她只知道帮助太子圆了这个谎,星河就能天长地久留在宫里了,这么一想很上算,交易随即便达成了。   然而有些事,并不样样尽如人意。   刑部大牢前的长街上,银袍金甲的人缓步而来。需要打点之处自有副将料理,他推开那扇厚重的牢门走进去,天牢里白天都燃着火把。一直向前,走到尽头才看见蜷缩在草垛子里的人,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锦衣使,褪去了光环反倒平实可亲起来。只是精神不济,睁开眼认了半天,才认清来人是谁。   挣扎起来,她走到牢门前,面带愧色地寒暄:“霍大人怎么来了?”   霍焰蹙眉看她,“你还好吗?”   她说还成,捋了捋身上囚服道:“怪失礼的,让您看见我这幅模样。”   霍焰倒并不在意那些,他只是觉得一个姑娘落到这步田地太坎坷。太子这回算是求仁得仁了,可她呢,好好的女孩子身陷囹圄,说不定最终还会被牺牲。   “宿家是救不回来了,不用抱任何希望。你愿意离开吗?我可以想法子带你出去。” 第72章 东风西风   星河很惊讶,霍焰在她眼里一直是个沉稳内敛的人,就算天塌地陷,他也可以泰然处之。可他跑来说了这通话,让她意外之余又很受感动。虽然他们从来不是朋友,但大难临头的时候有个人说愿意带你越狱,这种情分,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她扣着牢门微笑,说:“谢谢霍大人了,我落难的时候您还能这么对我,真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也知道我冤枉,闻长御的死和我无关,我从进来到今儿,已经五天了,他们既不提审也不过问,这么大的案子没有搁置的道理。其实我真想出去,把我关在这儿,我都快疯了。可我不能走,一走就是畏罪潜逃,家里人还在昭狱关着,我一走我省心了,他们呢,就都得死。”   可她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走,万一一个都跑不了呢?   霍焰不了解太子对她的感情有多深,生在帝王家,最终的好与坏,也不完全由他们自己做主。位高权重,永远不会缺女人,也许今天对你掏心挖肺,转天大局当前,那些赤城就随风而散,全都不算数了。   霍焰道:“我并不强求你作决定,只是为你提供一条退路,具体怎么办,还是你自己考虑。眼下的情况是这样,你们宿家一门三位高官,一夕之间全部下了大狱。控戎司的指挥使暂且由蒋毅担任,星海手下的两军都督府转移到我麾下,你们兄妹已经彻底被架空了,就算结案释放,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况且这样谋害皇家血脉的大罪,不会轻易翻篇儿。照现在的情势来看,皇后的自身难保仅仅是因为以孙充子,并没有承认谋害闻长御。否则就不会只是圈禁,应该判处极刑。”   他这里分析得头头是道,星河却听懵了,“皇后那事儿已经有首尾了?”   霍焰说是,“让延龄公主入宫待产,生下来的孩子冒充皇子。”   星河觉得脑仁儿又突突地疼起来,她喃喃自语:“太子没有和我说起……”   霍焰迟疑了下,“太子来过?”怎么突然有种坏了别人好事的感觉?   星河没好说太子在牢里住了一夜,天亮才走的。脑子里那些因骤然入狱被打散的逻辑开始飞快拼凑,一面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是说什么时候穿的帮?”   霍焰愈发犹豫了,竟不知道这话当说还是不当说。但她急切看着他,他也不好推诿,便照实道:“当夜就拆穿了,一切早在太子掌握之中。”   牢门里的人面色骤变,原本美丽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那紧扣木栅的手也没了血色。   “霍青主,这个大骗子!”   她跺脚咒骂,骂完了泪如雨下。   从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他要打压宿家,光明正大不是不可以,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方法!亏她还在为他操心,日夜担忧惠后会对他不利,谁知他早就已经除光了政敌,一个人边舞边唱风生水起了。   这个混账,顺势而为让宿家一败涂地,转头又装可怜上她这儿来诉苦,害得她丢了心不算,连身子都丢了。这个仇太深,如鲠在喉,要强行咽下去,只怕会划伤她的喉管,刺穿她的心。   她在牢房里困兽一样转圈子,嘴里不住念叨:“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宰了他……”   霍焰见她这样,也不知怎么安慰才好,“宿家终有这一天的,只是早晚而已,你应当看开些。”   星河欲言又止,其中内情她实在不好细说。宿家的事儿,横竖到了这种地步了,被收拾了虽有遗憾,但大家都省心。她在官场上行走多年,懂得成王败寇的道理,技不如人就得服输,没什么可衔恨的。但让她气不过的是败北不算,最后还给骗上了床……不,连床都没有,就在那堆烂稻草上,这算什么?现在回过头想想,原来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从一人一狱开始,他就琢磨着要在这鬼地方把她办了。认识他这么多年,早知道他无赖,却没想到他是这样不要脸的骗子!   她的尊严呢?不知道,早被他盘剥干净了。她现在一心想着要报仇,要把他那个罪恶的东西一刀剁下来。   她的难言之隐,霍焰哪里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她外面的情形,请她酌情考虑。当然先前的话还算数,保不了宿家所有人,至少能保她。   他等她决定,究竟走不走。她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要拿命赌一赌,如果他只为砍断宿家的手脚,终会放我们出去的;如果他想让宿家一门去死……那我就陪着我爹和哥哥,绝不一个人独活。”   她是这样的脾气,他早料到了,既然她这么决定,那也只有尊重她。   他说好,“你自己多保重,倘或将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必客气,直接和我说。”   他交代完就走了,如常的干脆利落。说起和他的交情,办过两次案,喝过一回酒,要说很深倒没有,但他能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度非常吸引她,如果没有太子那个混账,她可能就要无所顾忌地去纠缠他了。现在好了,说什么都晚了,她坐在地上气哽不止。想起以后,何去何从,也没有一点方向了。   要沉住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了一夜的坐。渐渐心空如洗,原本以为肉身的舍与得都可以看开了,可是一看见那个如约来接她的人,她就恨不得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来。   他脸上带着虚伪的笑,说:“星河,委屈你了。身上还疼吗?能不能走?不行我抱你出去。”   她咬牙切齿狞笑,“主子,您真是个守信的人。”   太子说当然,“你在这里关着,我日夜都不得安宁……”忽然醒过神来,怪道,“你不叫我阿宝么?妞妞,我是你的阿宝。”   “宝你个大头鬼!”她抬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然后骑上去,又是一顿左右开弓,边揍边骂,“你还是人吗,想削我的职,想打压宿家,都可以直说,为什么要这样?你在大牢里毁我清白,现在我想起来就跟吃了苍蝇似的!”   在大门上接应的侍卫们发现里头有吵闹声传来,忍不住探头看了一下。这一看不得了,太子殿下被人骑了!立刻一帮子人冲进来,因为施暴者身份有点特殊,没谁敢上前拦阻,他们只是看着渐渐鼻青脸肿的太子,噗通跪倒了一大片,哀声乞求:“宿大人,您不能犯上,这是主子爷啊。宿大人……您手下留情,主子的脸没法儿看了……”   可她不解恨,蹦起来抽了一个侍卫的佩刀就要砍他。太子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边跑边道:“你这反叛,我是你男人,你想杀夫……”   他越是这么说,她越是羞愤。本来他走后她还在回忆之前的细节,虽然苦不堪言,但心里是幸福的。   因为平等,才会幸福,结果这平等竟然是他惺惺作态伪装出来的,星河霎时觉得受到了侮辱,那些幸福也化成了一支支钢钉,把她狠狠钉在了耻辱柱上。   从刑部大牢一直追到了刑部大堂前,连坐堂的官员都出来看,辨清了人脸后个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太子是练家子,他上场布库从未输过,要对付一个女人还不容易?至于被追得满世界跑?可人家就是跑了,后面跟着目露凶光的,曾经的当朝第一女官。这种情况下劝架,闹得不好要挨雷劈的,大家为了自保,谁也没敢吭声。   太子有太子的策略,他打算先消耗完了她的体力,再和她好好讲道理。至于到底是哪里出了乱子,估摸着就是霍焰那头。他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这位皇叔。昨天他在东宫坐立不安了一天,只求别出什么乱子,可是怕什么来什么,瞧瞧星河这副夜叉模样,前天夜里的柔情似水,这会儿已经变成铁水了。   大热的天儿,太阳底下站着都不好受。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两颊嫣红,气喘吁吁,眼看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好心地提点她,“仔细领子豁开了,还是别跑了吧。”   星河气急败坏,因为追不上他,越想越恼。可跑又跑不动了,再琢磨琢磨,自己以前是何等的端稳,现在弄得脸面全无,一口气泄到脚后跟,扔掉了刀,站在那里抽泣起来。   太子扶着额头,大太阳晒得他眯觑起了眼。没办法,女人靠哄,以前她有后路,他得和她斗智斗勇,现如今她无路可退了,他反而得好好爱护她。   他往前蹭了半步,“妞妞,到我跟前来。”   她的刘海都湿了,透过那疏朗的丝缕,目光杀气腾腾,十分可怕。   太子咽了口唾沫,“夫妻……哪有……隔夜仇……你想想,闻长御确实一尸两命,你的簪子也确实出现在案发现场了,这又不是我杜撰的,你打我干什么?”   她气得发抖:“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皇后的计划你早就料到了,瞒我到最后。那闻长御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我还能信你吗?你瞧自己干的是不是人事儿,别说打你,就是宰了你,也是你活该!”   太子说不能,“我可是大胤的储君。”   “可你在我这儿连个屁都不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多伤感情!太子耷拉着眉眼,发现这回确实有点棘手。他想打个商量:“有话咱们回去说行吗?”   星河道:“我是要回去,横竖宿家还没抄没,我回自己家去!”   太子不答应,“你还是我东宫女官,说回家就回家,征得我的同意了吗?”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拽了她的手就拖走,“别犟脖子,你再犟一个试试,我真抄了你宿府!听话,什么事儿不好商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起来好看?”   确实不好看,太子的一只眼眶子都紫了,他心里虽有委屈,但委屈不及她大,让着她点儿也是应该的。女人嘛,好好宠着,以后要一块儿过日子的。况且他已经纵了她十年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她还是不屈服,厉声咒骂他,什么乌龟王八,把他头顶骂成了一片草原。   他恼起来回敬她:“甭惦记霍焰了,就他这回干的好事儿,我总有一天想法子把他送到南疆戍边去。”   她又把他一顿臭骂,卯起来还想揍他,他解下腰带把她双手绑了,塞进轿子里,振臂一挥:“回去!”   善银看见自己主子被打成了这样,伸着脖儿问他:“爷,您疼吗?”   太子虎着脸摸了摸眼睛,一触之下倒吸一口凉气,瞪着那轿门嗫嚅:“这女人,手太黑了。等着,回头看爷怎么收拾她。”   所谓的收拾,又让太子心猿意马起来。有了那层关系之后,一切惩处自然就归拢到了那件事上。知道什么叫食髓知味?这就是!越性儿没尝过,也没那个追求。等尝过了,无时无刻不在回味,那种感受,实在太刻骨铭心了。   可是轿子里传出了哭声,哭得那个凄惨,完全就是天塌了的样子。太子骑在马上,抬起眼迷茫地望向天空,心说:“我娶个女人多不容易,挨这一顿好打。你哭什么,我才该哭呢。”   黄昏在一片萎顿低迷中悄悄来了,又毫不留情把人送进了黑夜。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太子和星河楚河汉界各占一边,两个人乌眼鸡似的狠狠盯着对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太子说:“瞧瞧你那狗模样,别不知道好歹成吗?”   她说:“我恨不得从来不认识你。”   他哼哼笑起来:“恐怕你要失望了,你不但认识我,还和我睡了。没准儿过两天还发现,怀上了我的种,毕竟前天夜里一夜没歇着,爷天赋异禀,百发百中,你就给我等着吧。”   她脸红脖子粗,“天赋异禀?我给你面子叫唤两声,你还真当自己金枪不倒了。”   “什么?”太子觉得男性的尊严不容践踏,他握着两拳道,“是谁说不成了、受不了了,是我吗?”   她尴尬地咳嗽了一下,“那也是为了顾全你的面子,赏脸这么一说罢了。”   “你还说了小鸡儿大。”   “得了吧,曲蟮①似的。”   太子给回了个倒噎气,挣扎着:“曲蟮也能叫你走不了道儿,你得意什么?”   接下来又是一顿唇枪舌战,关着殿门互不相让。   听壁角的德全和善金对视了一眼,善金说:“这是小孩儿置气呢?”   德全推了推帽檐,“没见识了吧,这二位在一处,多早晚长大过?对骂,还对打,可谁也离不开谁。”   善金不赞同,“没有对打,这回是咱们主子吃亏了。”   德全啧地一声,“这么说主子脸上有点儿光,你非说他挨了打,传出去好听来着?要不怎么说你不及善银升发得快呢,就因为你不会说话!你想想,连皇上都没舍得碰他一手指头,这回给揍了个五彩缤纷,太子爷脸上八成挂不住啦。你还捅人心窝子,上赶着挨抽呢吧。”   善金诺诺点头,算是整明白了。待侧耳再要听,被德全拽了一把,“差不多了,再听下去,你耳朵眼上该长鸡眼了。”   这么多年稳坐钓鱼台的大总管最知趣儿,他在滴水下头鹄立着,就等里头传热水了。   这时候煞风景的人没头没脑冲了过来,是耗子爪。德全忙上前拦住了,“哟哟哟,这是谁?良娣不是?这大夜里的,您有觉不睡,干什么呢?”   她还是那句话:“我要见星河姐。”   德全点头:“知道、知道,您有话对她说是吗?”   茵陈很委屈,“我等到现在了。”   德全说那没法儿,“主子也有话对她说,没说完之前良娣您必须等着,得先紧着主子呀。”他笑了笑又道,“您瞧您不就盼着宿大人回来吗,这会儿回来了,您还怕没说话的时候儿?我要是您,就盼着主子收拾……不是,和她冰释前嫌,这么着她才能长长久久在东宫待下去。别回头尥蹶子跑了,那您就是哭,可都找不着坟头啦。”   茵陈没办法,呆呆看看那窗户。桃花纸透出昏黄的光,连个人影都没瞧见,想必他们是在里间论高低吧!   星河甩着腰带,在那白生生的屁股蛋子上抽了一记,红痕立现,太子发出破碎的呜咽:“我错了。”   她一脚踩在他肚子上,“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就把我吃了吧。”说着抱住她的小腿肚,一路亲了上去。   人要想如愿,总得付出点代价。第二天朝会太子缺席了,后来的中朝议事他才现身,脸上顶着乌青,耳朵上还有抓痕。   皇帝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真是有碍观瞻。   他却老神在在,侃侃而谈:“这几天控戎司一刻不停地侦缉,关于闻长御寝宫内那支簪子的来历,已经查明了。上年宿星河将簪子赐给了身边女官,这女官受惠皇后指使,暗害了闻长御,将那支簪子也遗落在现场了。这两天风声太紧,皇后也因此事圈禁,这个宫女见后路断绝,在射殿前的金井里自尽了。这起案子宿星河虽然没有参与,但她监管不力,也应受罚。至于宿家……毕竟后宫长御一尸两命,难免要受些牵连。”   上首的皇帝颔首:“宿寓今朕用惯了,此人才思敏捷,又是诸皇子恩师,仍旧官复原职吧。宿星海呢,枢密院二军既然已经交接,没的来回倒腾麻烦,封个中州刺史,外放主事也就是了。至于宿星河,本来就是你宫里人,锦衣使的差事缴了,让她安生主持宫务,这才是正经。”   所以宿家一门算下来,只有这位大舅哥比较吃亏,官衔降成了正四品,送到州郡当地方官去了。皇帝这样做,自然有他的深意,太子将来必定和宿星河纠缠不清,万一要封后,皇后娘家戴罪,终归说不响嘴。   皇帝看看太子脸上的伤,沉沉叹了口气,心说该,这天下总得有人治得了他。其实很多事,他未必不知情,只是到了这样年纪,由得儿辈们分出个优劣来罢了。这江山,最终要交给霸主去经营,如果太子是无能之辈,那他才当长哭。   皇帝拍了怕膝盖,“朕近来是愈发力不从心了,身子骨也不济,打算择个时机,上行宫避暑去。京里的机务,不必上报行宫,一切由太子酌情处理。”他笑了笑,把视线投向了广阔的天宇,“朕老了,老了就不该恋栈。天下早晚要交给年轻人的,朕想趁着腿脚还灵便,去看一看我大胤河山,访一访多年未见的故人。” 第73章 金碧青空   做一件事,接连不断做上二十年、三十年,是个人都会厌倦。   天下之主,说起来多么光鲜和荣耀的头衔,其实只是在一座等级森严的城里,当着人人见之俯首的霸王而已。游山玩水,要卤簿仪仗,要千军万马,连在路边上吃顿馄饨都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你。脑子里的锦绣河山,化成了沙盘上起伏的山峦模型,还有奏疏上一项又一项的人口和税负的数据。宫墙太高,看不见天下万民生息,皇帝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不同,细论起来,百姓住在更大的城,皇帝反而住在更小的城。   没有做皇帝时,那个位置看上去太具有吸引力,一旦做了皇帝,发现不过如此,久则生厌,却无法逃离。这世上有哪个一家之主像皇帝这么悲惨?阴谋接连发生,祸起萧墙了,老婆孩子一塌糊涂。当皇帝好吗?当过皇帝的人会告诉你,一点儿都不好。现在内闱太平了,能够扫清的障碍也全部都扫清了,虽然过程损失惨重,但优胜劣汰是天意,就算心里再不舍,也不能妇人之仁。   皇帝放下一切,带上十来个侍卫随扈,于夜深人静时悄悄离宫了。辔头上悠扬的铃声仿佛飘进东宫来,星河支起身听,轻声道:“明天就该太子临朝了。”   边上茵陈迷迷糊糊问:“皇上还回来吗?”   星河说不知道,“但是禅位诏书应该已经在太子手里了,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太子必定登基称帝。”   “那您什么时候嫁给太子爷?他如今可是好大一块香饽饽,朝里八成很多大臣想把姑娘往宫里塞,万一让别人捷足先登,您可就吃大亏了。”   星河摇头,“这权力的中心,呆久了有点腻味。官儿当不成了,我不能委屈自己在后宫生孩子、奶孩子。”   茵陈一听两眼发光,“您想出去吗?上外面的世界看看去?跟皇上似的。”   星河含笑看她,“我一直有这想法,上外头去,闯出一番事业。”   “再回来造反?”   茵陈口无遮拦,可能就算她说是,她也愿意跟着她干。   “不管您上哪儿去,我一定要和您一起。我是您的小跟班儿,您下地,我给您扛锄头,您算卦,我给您打幌子。”   这么一来可不成,后宫就该空了。可是茵陈不管,一想到太子爷当了皇帝,回来却清锅冷灶,她就高兴。反正她是为了星河才晋位的,不是为了太子。星河要走,她当然得跟着一块儿走。   两个女人也能唱出一台戏来,她们在这儿商量得热火朝天,太子靠在配殿的门框子上敲门。   “星河,你不能老和她睡,怎么算今晚上也该轮着我了。”   太子爷可怜,除了那晚把人接回来现开销了一把,后来耗子爪就一直霸占着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儿,他封了个良娣,是专门用来和他争宠的?想方设法打败了男人,结果倒好,又来个女人,借着小姐妹的情义,比男人还难打发。   他在门外喊,配殿里没人应他。恨起来想破门而入抓走星河,至于那个耗子爪,送到北边填井得了。他又拍拍门:“里头的人听着,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上官茵,孤限你一炷香内回内命妇院去,否则后果自负,你听见了吗?”   里头还是没惊动,睡死过去肯定是不可能的,她们纯粹是眼里没他。   太子觉得很憋屈,也很窝囊,彭彭拍打菱花门,“星河,我有事儿要和你商量,你出来一下。”   可殿里的人就是不答应,他忍无可忍了,招呼德全:“叫两个人,给我把门撞开!”   德全得令,忙勾手招来了站班的太监,几个人一鼓作气正要撞门,门栓轻轻响动,一会儿探出个脑袋来,说:“你要干嘛?”   “都住手。”太子虚张声势,摆手遣散了人,笑道,“我想侍寝。”   星河白了他一眼,“今晚上我没兴致。”   这他就不明白了,才发现这么好玩的事儿,他恨不得天天来几回,为什么她会没兴致呢。太子自问手艺还是过关的,至少领进门后,欲罢不能的也是她。他诚恳地说:“要不你再考虑一下?兴致这种东西是可以培养的,我不骗你,说的都是真的。”   檐下灯笼照着她的脸,那张脸上浮起了冷笑,“我就想问问你,有什么事儿不是你算计好了来的?连这种事你都不放过,简直不是人。”   他闷声答应:“我在床上确实不是人……”   她听了要关门,他忙把一只脚塞了进去,“别、别……咱们可以谈谈婚事。”   可她摇头,不知是对婚事本身不感兴趣,还是对他不感兴趣,照旧想关门。这下太子急了,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凑在她耳朵边上说:“我那个……不便之处,好像长了个疙瘩,自己瞧不见,你帮我瞧瞧好吗?”这么着才把她哄进了丽正殿。   帷幔放下来,她掖着手说:“脱吧。”   太子磨磨蹭蹭解裤腰带,见缝插针地说:“我本想尽快把婚事办完,大家心里踏实。可是再想想,你要是在我龙潜时过门,就没法子享受从承天门进宫的待遇了。”   一个女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走上那条象征最高皇权的御路,唯有天子大婚,入宫为后的当晚,才有这样殊荣。太子是了解她的,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来说,形式也许并不重要,但有总比没有好。她今生是当不成女皇帝了,不过可以走一走那条九龙铺就的道路,感受一下当上皇后的荣耀。   星河没有说话,心里难免有些哀伤。从她走进东宫的那天起,她就开始经营自己的人生,无论是大业得成还是人头落地,她都有过无数次的设想,唯独没想过会当上皇后。其实她应该感谢太子,他让她输得不那么难看,终究一切都是因为他喜欢她。宿家呢,要是照着罪过来判,满门抄斩都不为过,如今得以保全,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下昭狱,是一次醒神的机会,得与失有时间好好计算衡量,到底是平安重要,还是大权在握重要。他们一家子,只有星海手里有实打实的兵权,明面上的缴了,私下经营的由于树倒猢狲散,逐渐也瓦解了。前阵子朝中风向大变,大伙儿日夜掂量下一步当如何走,有权怕不得姑息,没权又怕不得自保,现在横竖破罐子破摔了,这样反倒安生。   她有什么不满?没有,不该有。她爱不爱他?爱呀,但依旧不灭她那颗雄心。她天生不安分,很难在内廷乖乖以男人为天。于是涩然看了他一眼,“皇上出宫了,你什么时候登基?”   太子说:“等立秋,皇父已经下了手谕给内阁,他人不在京里,大典也照常举行。我过两天就进少阳院了,太子登基之前都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你跟我一道去。”   他仰天躺下,丝毫不觉得羞耻,在她的拨弄下陶陶然闭上了眼睛。   放声长吟:“星河,我为了成全这段感情,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希望你也成全我。”   她手上顿了下,垂眼说:“我跟你进少阳院。”   “不带耗子爪。”   她有些无奈,“不带就不带,你大什么大!”   太子唔了声,勾起头朝下看了眼,小鸡儿果然不安分了。他难堪地笑了笑,“哪天它在你手里死物一样,你才应该着急呢。”   她嘀嘀咕咕又骂他臭德行,翻来覆去查找,“哪儿有疙瘩?没看见啊。”   太子说有,“这么精细的地方,你就不能好好找找?”他受用那纤细的手指游走的快感,也只有在她手下,他才能感受到人生的起伏和跌宕。   星河嘟囔着,心里还是不好意思,可没法子,他的脸皮厚如城墙,吵着闹着让她找,她能怎么样?她喃喃自语:“在哪儿呀?”   太子说:“瞪大你的牛眼,离得近点儿。”   她还真信了他,俯身靠近,没想到他往上一挺,敲打在她唇上,觍着脸说:“心肝儿,给我裹裹吧。”   这下又捅了灰窝子了,她在他大腿根上扭了一把,下手还是有轻重的,肯定得绕开了小鸡儿打。   太子被她扭得眼泪汪汪,翻身把屁股露在她眼前,“你就说说你自己,有没有人性!打人这么狠,屁股上全起棱子了。皇父让我坐,我都没法儿坐下去,害得那帮内阁的人陪我站了一天。”   这都是好几天前的事儿了,红棱子也退下去了,他还揪着不放呢?星河没好气道:“每次都是你先招惹我,怨得了我吗?你撅着屁股干什么?还想挨打?”   他一听立刻翻过来,伸手一钩,把她钩进怀里了。   低头亲亲她,“星河,我太喜欢你了。”   星河心里渐渐开出花来,脸还板着,“有什么喜欢的,都认识那么多年了。”   “就是因为久,亵渎发小别提多过瘾了……”又挨一顿胖揍。   她把他嵌在腿缝里,让他轻轻摇曳着,小声说:“你要娶我,我听着真高兴,也想嫁给你。可我的脾气你知道,又臭又硬,还爱唱反调。以前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其实我暗暗也坑你。等成了亲,就是一家子,我于情于理都不该坑你了,到时候怎么办,非得憋死不可。”   他说不会的,“你可以冲我发泄,等我散朝回来,整个人都是你的。”一壁说,一壁挤压那玲珑的臀,她不知道,她的杨柳细腰摆动起来有多销魂。   她还是叹气,总觉得不造反,她就无事可做了。   太子在夹缝里艰难生存,脑子也混沌沌一桶浆糊,他哀告着:“星河,你开开门,让我进去成吗?”   她瞥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他。   太子牙关都酸了,他糊里糊涂说:“要不然,你找点事儿做,只要别想着反我,怎么着都行。”   她听了这话才含羞盘上了他的腰,“你说的,我可以找点事儿做。”   太子通身舒坦的同时心存侥幸,她还能干什么,没了官衔也没了兵,小打小闹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现在还年轻,定不下性,等将来有了孩子,那些志向全成了身上的泥,搓一搓就掉完了。   原本他这么想,确实没什么错处,可是后来发现问题变得有点严重了,一个曾经在控戎司做过官的人,搁在哪里她都能发光。   众所周知的,大胤上年南北征战,国库空虚的问题凸显出来,所以新帝登基没摆什么花架子,祭了天地之后昭告天下,事儿就差不多了。但是紧接下来的大婚事宜,耗费可不是一点半点。皇帝打算咬牙大肆操办,决不能委屈了他的皇后,可是看着户部结余的款项,又对照工部水利上呈的用度报表,一时犯了难。   要想风光大婚,新闸就得停工,正干得热火朝天的众人都得回家待命。可要是不停工,就抽不出现银来举办那么盛大的婚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前在皇父手底下还有依仗,如今自己当家了,这才知道柴米果然贵。   难怪皇父这么着急撂挑子,这亲爹确实狠狠坑了他一把。他长吁短叹:“朕真是太穷了,要是说给周边的弹丸小国听,说中土皇帝连裤子都快穿不上了,不知道他们信不信。”他看了星河一眼,“皇后……”   “咱们还没大婚呢。”   看看,穷得连媳妇都嫌弃他。皇帝揉揉太阳穴,把心一横,“还是得先把亲成了,国不可一日无母。”   星河的意思是暂且不用那么着急,“你打算一上台就让人管你叫昏君?为了成亲连水利都不管了,那可不成。”   皇帝当然不是那种不顾大局的人,他这么说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咱们是贫贱夫妻……”   星河笑道:“谁和你做贫贱夫妻,我的意思是暂缓大婚,等手上有了盈余,再操办不迟。”说着从后头抱上去,慢慢摇晃他,“阿宝,你给我个金玉王朝,我还你个白银帝国,怎么样?”   皇帝一听有戏,这主儿可不是个随便夸海口的人,于是小心翼翼问:“皇后有什么高见?”   星河贴着他的耳朵说:“我头前儿在控戎司办差的时候,抓过一个夜闯王府的外邦商人。那人一直在南边活动,澜沧江那带走了不下百回,茶马古道穿越起来玩儿似的。人家有钱,咱们有茶叶和瓷器,朝廷统一调度,以货换钱,人家瞧着有保障,自然愿意做交易。我打算先小试一回牛刀,赚笔大婚的钱,接下去再往大了做,你说好不好?”   美人计对于皇帝施展起来是百试百灵的,他说我看行,“不过采办货源可不简单,不光是收购就能应付得了的。”   “咱们有七个御用的窑口,我亲自盯着,出不了岔子。”   “嗯?”皇帝觉得不妙,“怎么还要亲自盯着?”   她龇牙一笑,“还得带上你的昭仪娘娘。”   皇帝开始琢磨,往后臣工问:“皇上,您的皇后哪儿去了?”   他说:“办买卖去了。”   “那您的昭仪呢?”   “帮着打算盘去了”   ……   这孤家寡人当得,真是有滋有味儿。   所以他犹豫了,“要不再商量商量?”   星河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您在我眼里可是个开明的人呐。”   得,为了这一句,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后来那两位就真忙活起来了,经常三五天见不着人影,这白银帝国,可不是那么好打造的。   星河离开了皇城,人就活泛起来。离京最近的那座窑口,出的瓷器又精细,款儿又好,她和茵陈常要过去监工。那天站在田垄上,看见个送水的女孩儿推着小车过来,她手搭凉棚张望,那身形说不出的熟悉,“怎么像是兰初?”   茵陈心里咯噔一下,“哪儿能呢,您瞧错了。啊,头批福寿碗要出窑了,快来瞧!”   星河叹了口气,世上相像的人多了,想起兰初已经不在了,便有些怏怏的。   然而刚转过身打算下台阶,听见身后的姑娘颤巍巍叫起来:“这是……宿大人不是?”   这回正打在七寸上了,她愕然看着她摘下面纱,见了鬼似的,“兰初,你怎么还活着?” 第74章 檀郎依旧   兰初一听这话就哭了,“您怎么盼着我死呢,咱们以往处得不是挺好吗?”   星河的震惊难以言表,知道内情的茵陈扶住了额角。   其实这事儿吧,并不难猜,星河是办过案子的人,证人的口供对不上号了,那必定是作了伪证。   好个霍青主啊,这件事上又狠狠陷害了她一把。他不是说虾须簪是兰初偷的,她是惠后的人,半年前就已经畏罪自杀了吗。那现在算怎么回事?人好端端站在面前呢,没瘸也没瞎,总不会是成精了吧!可见这事从头至尾都是他的阴谋,他为了算计宿家,真算煞费苦心了。   然而家丑不可外扬,星河是识大体的人,毕竟那混账行子现在已经当上皇帝了,多少得给他留点面子。她没有急赤白脸,只是留神问她:“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为什么离宫?你进宫不才只有六年吗?”   兰初一根筋得很,星河身后的茵陈猛给她打手势,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自道:“就是太子爷,他硬把我轰出来的。我原说了,老家没人了,乞求留在宫里,可他威胁我,要把我泡成海参,我没办法了,只好出宫。出来之后您看,我混得多惨,都成水三儿啦。现在想想,还是那会儿在宫里好,我就伺候您一个,夏天热不着,冬天冻不着的。”   星河耐着性子点头,“可不是嘛……还有件事儿我得问问你,那根簪子是怎么回事?当初丢了就让你报掖庭局的,后来怎么又出来了?”   提起这茬,兰初对当今皇上的新仇旧恨就一齐涌上来了。她委屈地说:“怎么报啊,是太子爷……就是皇上,是他让我偷的。您还让我报掖庭局,那不是上赶着找死吗?我后来没报,这事儿就压下来了,至于那簪子怎么到的中宫,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把簪子交给太子爷后,就再也没见过那簪子了。”   茵陈已经能够预想到皇帝的可悲下场了,也怪他不够心狠,要是今天让他听见兰初这番话,可能会后悔当年前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吧!   星河脸上浮起了大大的笑,难怪有些地方总对不上榫头,这么听下来就对了,水落石出了。   虽说兰初曾经听太子教唆偷了她的发簪,但除了这一桩,她也没干过别的对不起她的事儿。星河还是很关心她的疾苦,上下打量她,在这田间地头上出没,好好的姑娘也埋汰了,问她:“日子能过得吗?实在不成,跟我回宫吧!”   兰初忙不迭摇头,这一回去,不得和皇帝对质吗,她就是生了颗牛胆也不敢。   “您别担心我。”她笑着说,“我已经嫁人啦,再回去只能当个嬷嬷之类的。我男人是这窑口上的师傅,烧得一手好瓷器。您卖给波斯人的三彩菩萨,就是他烧制的。”说着抬手一指,一个乌眉灶眼的匠人推着架子车过来,憨厚的黑脸膛,一笑一口大白牙。当时那座三彩菩萨像可是龙泉务窑出的极品,卖了很漂亮的高价,原来是出自兰初男人之手,这世界,说大还真是不大。   故人相见了,郁塞里又透着高兴。大家围炉烤火吃山芋,茵陈心里总有些担心,不住悄悄看星河。   星河发觉了,扭过头问:“你老瞧我干什么呀?”   茵陈道:“您不生皇上的气吗?他这么坏,设计坑了您全家。”   能不生气吗!星河手里剥着红薯皮,剥完了,狠狠咬一口,“我啊,恨不得咬死他。”   茵陈眨巴了一下眼睛,“您要是打算和他翻脸,走的时候叫上我,别把我落下了。”   人活着,什么最可气呢?最可气就是老被人算计,永远逃不出这个人的五指山。星河自己琢磨,自己的手段也不算孬,要是碰上个寻常男人,未必会落了下乘。可有什么办法,一物降一物,她是倒霉催的,碰上霍阿宝那号人,哑巴亏管饱,他也没打算把她当女人好好疼爱。   既然这样,那就互相伤害吧!她憋着没言声,可是恶狠狠的眼神,看得茵陈一阵发虚。   下半晌没因为心里有事儿就提前回宫了,和以前在控戎司一样,她是摸着点儿办事。有时赶上一批货急要,等到半夜出窑也是有的。不过那时候通常一抬头,发现禁军已经把窑口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德全的脑袋就从人堆儿里伸出来,苦着脸说:“大人,您再不回去,万岁爷能把墙挠穿了,您信吗?”   今天赶巧,上批入窑的陶坯在天黑前烧成了,等查看了窑变的成色,一切尽如人意,便能安心回宫了。   可是回来得很早,立政殿里却找不见皇帝。问德全,德全支支吾吾的,说不知道,“刚才还在呢……”   一个御前总管,不知道皇帝去向,糊弄鬼呢?料着是发现穿帮了,吓得不敢见人了吧!   她说成,“肯定是政务太忙,得体谅怹老人家的艰辛。那我就先歇着了,总管别忘备上点心,防着怹半夜饿。”   德全畏畏缩缩应了两声,见她进了寝殿,才回身对门后的皇帝说:“瞧着不像生气了,还让给您备点心呢。”   皇帝披着燕服,枯着眉道:“不是吩咐兰初不许留在京城吗,她怎么又回来了?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杀人灭口。”   皇帝在即位前,手上人命官司可不少,不过尽量不动身边人,这是他的规矩。照他的话说,连亲疏都不分,那也不算个人了。所以本该处置了的人都活了下来,比如宿家,比如兰初。   德全也懊恼之至,“真是无巧不成书,她当初明明往禹州老家去了,可嫁了个男人,是禹州窑口最有能耐的钧瓷师傅。后来咱们娘娘办买卖,龙泉务窑把人请来了,兰初不就随夫入京了嘛。”   皇帝叹气:“流年不利。”   “可不是吗。”德全说,“那您今儿先避避风头?”   皇帝说不,“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避能避到多早晚?我得去见见她,有些话说开了倒好,憋在心里,憋久了会出事儿的。”   没有好果子吃,他事先也料到了,不知道她今晚会怎么折腾他。皇帝咽了口唾沫进殿,挨着床架子叫了她一声:“妞妞,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背对着他,没吭一声。   他不敢贸然上床,坐在踏板上说:“做人得讲道理,我干的那些,虽然不怎么上台面,却都是为了大家好。你是当过官的,咱们不兴小家子气那套,也犯不着一碰上娘家事儿就犯糊涂。你就说你们宿家,当初是不是帮着简郡王,想把我拱下台?要不是我聪明,这会儿的废太子,连尸骸都没了。照着老古法儿,新君登基后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有仇报仇,我要是存心把你们宿家连根铲除,根本用不着废那力气。虾须簪的事儿,是我设的局,这也是给你们一个台阶,让宿家就驴下坡。你要是为这事再和我闹别扭,那就没意思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阐述了一遍,自觉发乎情了,希望她能明白。可是等了半天,她连一句话都没有,不由让他感觉灰心。   “是。”他点点头,“我算计你,我卑劣,你想骂尽管骂,我能扛得住,你别不吭声。”   结果又等好久,她还是不说话,她一向浅眠的,总不至于睡着了。太子站起来,屈腿跪在床沿上,探身看她的脸。冷不防一片血色撞进他眼里来,他的脑仁儿嗡地一声炸了,失声大叫起来:“星河!星河!”   恍如青葑出事时的情景重现,不懂这样可怕的伤痛,为什么还要重来一遍。他脸色铁青,心脏到了难以负荷的程度,人也摇摇欲坠,几乎要跌倒下来。   惊恐地盯着血泊里的那把刀,何至于这样?就因为半年前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变故吗?他泪眼模糊,一片惊惶里夺过她的手臂查看伤口。因为害怕,他止不住地颤抖呜咽,可是找了半天,咦……没有伤口,那血是从哪儿来的?   他脑子打结了,头顶上忽然传来得意的笑声,越笑越高兴,笑得花枝乱颤。他呆呆地看她,脸上还挂着眼泪:“星河……”   她说:“你也有今儿!现在明白我当初有多难过了吧?被人欺骗,是不是又恨又恼?是不是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   可他扑了过来,什么都没说,紧紧搂着她,紧紧地……像受伤的兽,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哽咽。   星河懵了,本以为他会借机狠狠教训她一顿,结果全不在她的预料中。但她惊讶过后,慢慢变得感动,她想他是在乎她的。他那么用力地扣紧她,臂弯里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怎么舍得责备她。   门上愕了好久的德全终于醒过神来,这又是一场小情人间的游戏,可是玩儿得太过火了,差点儿没把他心从嗓子眼儿里吓蹦出来。他不由叹气,皇上艰难,这一天天水深火热的。得了,太医也不用叫了,让人进来换被卧吧。   当晚为了补偿他受到的惊吓,星河好好犒劳了他一把。欲仙欲死里俯身吻他,“宝儿,我的钱已经攒够了……”   两颊嫣红的皇帝睁开迷蒙的眼,“那下个月……就大婚……啊……”   这回是真的要成亲了,多少年少一起长大的发小能结成夫妻?好多明明是有情的,但因为各种问题被迫分开,像他们这样执着地修成正果的,真不多。   有时候人啊,欠缺的就是那股执着的劲儿。如果不执着,今天星河不可能当上他的皇后;如果不执着,青鸾和青葑的那次合谋下,他也未必能活命。   大婚前的最后一天,他召见了茵陈。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好好恳谈过。这次见面,气氛很凝重,皇帝指了指圈椅,“坐吧。”   茵陈恭恭敬敬向他行礼:“谢皇上赐座。”   有关此次见面的主旨,大家心里其实都是明白的。皇帝先开口,他说:“你知道,朕要迎娶星河了。”   茵陈点点头,“这是好事,我也盼着有这一天。”   “首先朕要谢谢你,因为你的存在,为朕挡了不少烦心事。臣工谏言,请朕扩充后宫时,朕可以告诉他们,朕有一后一妃足矣,不是独宠,他们就不能把矛头指向星河。”   茵陈很高兴的样子,“能够为星河姐挡煞,我怎么着都值了。”   皇帝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可是朕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宫里,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笑了笑,“皇上是英明的帝王,您放心,凭我撬不动您的江山,我对您个人也不感兴趣。要说忠心,我不敢说有什么忠心,但上回换了里衣那件事,我觉得就是我表明立场的最好证明。人活一世,有的人为权,有的人为财,我却是为人。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要别的,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我就欢喜了。”   皇帝的眉几不可见地轻蹙了一下,“上官茵,你对星河,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她说是崇敬,“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她,后来进宫,第一次在丽正殿前见到她,我就越发喜欢她。可能您没法理解这种感情,你愿意说我是怪物,我也认了,反正人心不是非黑即白,我就是中间那个块灰色儿的。”   皇帝轻声笑起来,“灰色儿的……朕不管你是什么色儿的,有一点你要记好,不许对她有非分之想。她心地善良,答应带着你,就不会中途撇下你。但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她拿你当妹妹,不要做让她寒心的事,否则朕容不下你,记好了?”   茵陈鼓起了腮帮子:“我对她能有什么非分之想?我拿她当姐姐来着。”   皇帝颔首,“那最好。不过在这之前,有一点必须要说清楚,朕和她是夫妻,夫妻在一起的时间会比较长,不该你出现的时候你要避嫌,免得大家尴尬。”   茵陈脸上有些黯然,点头说好。   但是寂寞这种东西怎么排解,却是一件很难的事。皇帝轻轻叹息:“原本你和老四应当很般配的,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了局。星河心疼你,朕也心疼你。将来你要是看上了什么人,一定要说出来,法子咱们有的是,该你的幸福,不要轻易放弃。”   她说知道了,并不愿意多谈,站起身肃了肃,“皇上要是没有其他吩咐,那臣就告退了。”   她在皇帝面前一向自称臣,哪怕后来晋了昭仪的位,她也还是这样。   从立政殿走出去,春暖花开,白鹭成行。她撑着腰站了一会儿,回身再瞧瞧这殿宇,嘴里嘀咕着,有些人真奇怪,自己幸福不就可以了嘛,还来对她管头管脚。他们的幸福是应当应分的,又没有亏欠任何人,用不着面面俱到。她呢,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不被谁拖累,跟着星河做做买卖,数数银票。将来在宫里终老,虽没有孩子,但星河会有孩子,总有人给她养老送终的。其实说到根儿上,她是个凉薄的人,只要自己舒坦,不想对任何人负责。还有一种喜欢,是陪伴和成全。她从来不觉得星河就该属于她一个人,星河有她自己的生活,只要偶尔能一同采买监工,能说说女孩儿的心里话,也足够了。   帝后大婚,选在了三月里,原本钦天监拟的是二月,但二月里有花朝节,又冲了太子的千秋,便往后顺延了一个月。   这座禁城,有多久没有这样喜庆热闹过了?自恭皇后谢世到如今,整整十年,这十年里暗涌如潮,曾经短暂的有过皇后,但皇后无德,转眼就被夺了名号。新帝登基,迎娶的是元后,元后可和半路出家的继皇后大不相同,自此这宫掖才算真正迎来了女主人。   如此普天同庆的喜事儿,怎能不盛况空前?   星河是从家里出门子的,她爹站在廊庑下百感交集,对着天宇喃喃道:“咱们家妞儿,要做大胤朝的皇后了。我不知道这是否算一种保障,咱们暂且不需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退一步想想,好像不比自己当权差,您说是吗,爹……”   “嗳。”里间的宿太太说,“夫妻就要互相谦让,能忍三分,忍他五分。忍无可忍的时候再教训他,哪怕他是皇帝也一样。”   宫人给星河批上翟衣,戴上了九龙四凤冠。她看着镜子里珠光宝气的自己,正了正博鬓道:“您女婿是皇上,您一点儿不担心吗?”   宿太太哈哈一笑,“就冲他压断过我家铺板,我也不能怕他。那块板子眼下还在厢房里收着,他要是不服,明儿我让人镶上金边,送进宫给他当贺礼。”   星河脸上发窘,心说这贺礼送的,是埋汰他还是埋汰自己呢?   反正人家闺女出嫁,母女少不得抱头痛哭,星河原本还想酝酿一下情绪,可看她娘,一点没有要哭的打算。她喜滋滋的,张罗外张罗内,这女婿是她看好的,现在真的来娶她这糊涂丫头了,宿太太别提多高兴。司礼官在院子里高唱:“吉时到,请皇后娘娘起驾。”她母亲连轰带赶的,把她送上了金根车。   皇族大婚是不兴鼓乐的,皇后途径的御道早就拉黄围布警戒起来,路上一声咳嗽都没有,只听车盖下缨毦和银铃相扣,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忍住,没有推窗看,这一路好像特别漫长。   仪仗进入承天门,在太极门外停下。她手捧银瓶下车,放眼看那九龙铺就的御路,略一踌躇,迈了上去。   这皇城的中枢,从来不容女人踏足,以前心向往之,只是因为不服。今天真正踩在那浮雕之上,除了硌脚,竟没别的感想了。   特别重大的喜日子才设起的天灯和万寿灯,把这条御路照得亮如白昼。她一步一步向前,视线边缘穿着朝服伏地叩拜的百官,无足轻重地向后闪退,她的眼里只有那个玄衣大带的人。   皇帝生来好相貌,逢着喜事精神头更好了,瞧着脸盘儿能发光。她还没到跟前,他就伸出了双手。两个人千里相逢似的,从御路这头到那头,那么长的一段路,皇后伸着手往前,别人看来大概有眼疾似的。终于把自己交到他手里了,册封的诏书重如山岳地宣读着,他攥紧了她,很有隐喻地,把一根大拇哥嵌进了她掌心里。   婚礼的流程有些复杂,可事后回想起来,好像也不剩下什么了。只记得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三跪九叩,再接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   等回到寝宫时,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正经喝完了合卺酒,就脱了礼服只穿中衣,站在窗前看前朝放烟花。   皇帝说:“我终于知道当皇帝有什么好处了。”   星河咪了口酒,“什么?”   “当皇帝能住立政殿,这里的烟花看起来比东宫的大。”   引得他的皇后毫不客气地嘁了一声。   可想起前年三十儿看烟花,那回好像是他头一回吻她。   星河转回身道:“阿宝,你抱着我吧。”   皇帝立刻拥她入怀,她迸出了两眼泪花。眼泪在他胸前画出了两个滑稽的窟窿,然后她牵起他的衣角,顺带便的,把鼻涕也擦了。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