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昆仑 作者: 凤歌 前传 天骄铁血 内容简介 中国新生代武侠小说宗师——凤歌所著“山海经”武侠三部曲第一部(“山”字部为《昆仑》,“海”字部为《沧海》,“经”即《灵飞经》)。新武侠系列代表作品,以宋末元初为历史背景,通过主人公梁萧由一个江湖浪子成长为一代大侠的传奇经历,给读者展开了一幅气势磅礴的江湖画卷。全书浩浩荡荡百万字,情节起伏跌宕、波澜壮阔,人物塑造较为鲜明,通篇旁征博引,其内容包涵江湖侠义、爱恨情仇、家国天下等诸多元素,涉及天文地理、机关数术、排兵布阵等诸多方面。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武侠小说。 梁文靖与萧玉翎生子梁萧,梁萧自幼顽劣,得罪乡里,以至于一家人无立锥之地,决议前往萧翎故里--蒙古大漠定居。途中听说大侠云万程在百丈坪聚会抗元,梁氏一家前往观看,不料萧玉翎之师萧千绝出现,在萧千绝与群雄的比斗中,梁萧无意暴露了父母行踪,萧千绝随后追蹑而至,设计杀了梁文靖,带走萧玉翎。梁萧物身一人,流浪之际,遇上秦伯符,被秦伯符带往临安。在临安,梁萧认识了花清渊、花晓霜父女,为学到"太乙分光剑",梁萧随化氏父女来到括苍山中的天机宫,机缘巧合,在天机石阵中学会八百贤人像的武功,但天机宫主花无媸不愿教梁萧剑法,设下"天机十算"难他。后逢天机宫召开开天大典,选举宫主,花清渊受到了来自明归叔侄的挑战。花清渊受制,梁萧义愤之下挺身而出,一场恶战,击败明三秋,但却与花晓霜双双被明归胁持出宫,梁萧利用天机石阵救出晓霜,但自己却落入明归的手底…… 第一章 蜀道难 大巴山脉,西接秦岭,东连巫峡,险峻天下知名。 其时空山寂寂,虫偃鸟息,遥遥几声人语,显得分外清晰。遥见绝壁千尺,鸟道蜿蜒,一老一少迤逦而来。 老者五旬年纪,肩宽臂长,身量甚高;少年未及弱冠,眉目俊朗,略显瘦弱。 一阵山风吹来,掀起崖上枯藤。少年瞧见藤下“神仙渡”三个大字,失笑道:“爹,这三个字也不怕人笑话?依我看,这里比起华山的‘鹞子翻身’可差远了。” 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文靖啊,你只知天险,哪知人祸。这里自古强人出没,沟壑之下,也不知填了多少行商的白骨。” 少年姓梁名文靖,生平初次远游,闻言吐吐舌头,晃头笑道:“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老者道:“你又掉什么文?”梁文靖笑道:“这是李白《蜀道难》里面的话,说的是‘既然蜀道如此艰险,远来的游子,为何还要来呢’。”梁姓老者冷笑道:“你懂什么?士子求名,商人求利,若非为了一口饭吃,谁肯抛妻弃子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梁文靖被父亲责骂惯了,笑笑又问:“不知咱们会不会遇上强盗?”老者瞅他一眼,冷冷道:“遇上了又怎样?”梁文靖笑道:“遇上了,说不准谁抢谁!”老者打量他一眼道:“凭你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 梁文靖面皮一热,抗声道:“爹总说我武艺不好,玄音道长却说我有悟性。上次我一个打两个,羽清、羽灵那两个小道士还不是输给我了。”老者怒形于色,厉声喝道:“你还有脸说?羽清、羽灵不过十岁,你说,你几岁?”手指一伸,戳到梁文靖的鼻子尖上。 前方山道忽地传来一声轻笑,落在空山里颇为扎耳。老者不料前方有人,暗自留心,示意儿子噤声。父子俩转过一道山梁,只见榛莽丛生,围定一方空地。空地上或站或坐,竟有二十多人,多着一色紫缎长衫,镂金点翠,唯有一位黄袍公子笑吟吟地居中独坐,另有一名白衣文士,折扇轻摇,气派从容。 梁氏父子不及开口,黄袍公子又笑道:“一个打两个,好厉害!”梁文靖听出讥讽,俊脸涨红,但他拙于交际,在父亲面前尚能谈笑,遇上生人,十九做声不得。 公子见他局促,更觉好笑。他这几日路途寂寞,见这父子山野莽夫,顿生戏弄之心,笑道:“小兄弟,你会武么?”说完,见梁文靖呆怔不语,顿生不悦。他身后一名紫袍汉子厉声喝道:“小子,我家主人问你话,怎不回答?” 梁文靖恍然一惊,瞪那公子道:“你……你说我么?”黄袍公子见他呆里呆气,心想终归是乡下人的孩子,天生愚钝得很,笑了笑说道:“是啊,我问你呢!”梁文靖正要答话,忽听父亲冷哼一声,忙又闭口不言。 那公子不死心,又笑道:“听小兄弟的话,颇以武艺自矜。可巧,我这些护卫都会两下把式。左右闲着,我挑上一个跟你比试比试?” 梁文靖皱了皱眉,支吾道:“我又不认得你们。”公子笑道:“以前不认得,如今不就认得了?大伙儿能在这荒山相逢,也是几世修来的缘分。” 他说到这里,斜睨着梁文靖,“怎么,不敢吗?” 梁文靖血气方刚,被他一激,面皮涨紫,大声道:“谁不敢了?”不顾父亲的眼色,一步跨上。那公子拍手笑道:“痛快!严刚,你上吧。” 他身后的紫衣汉子应声出列。梁文靖话一出口便觉后悔,不过见出列这人浓眉细目,与自己年纪相仿,不由心想:“他年纪不大,本事有限,我先下手为强,狠狠摔他一跤。”当下吐个架子。严刚眉头一皱,梁文靖一个虎扑纵身抢来,左手扭他右臂,足下横扫。这本是相扑中极为平常的法门,但胜在偷袭。严刚愕然间被他扯住袖口,“哧”的一声,从袖到肘撕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众人均知公子哥儿的心思,乐得从旁看戏,忽见严刚吃亏,顿时哄然大笑。 严刚被众人嘲笑,恼羞成怒,忽地反手一掌,闪电打中梁文靖的左颊。 梁文靖被打得眼前金星乱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严刚一巴掌将他打退,低头一看袖口破损,恼怒更甚,晃身间又欺到梁文靖面前,左手一招。 梁文靖正要躲闪,不妨严刚左手虚招,右手吐出,一掌掴中他的右颊。这一下出手更重,梁文靖立地转了一圈,跌出一丈开外。黄袍公子一干人等笑得更欢。 严刚听得笑语,有心卖弄,不待梁文靖摔倒,箭步抢到,一伸手捏住他的后颈,梁文靖一挣无功。严刚心狠手辣,顺势又捏住他的腰眼,喝声“起来”,将梁文靖高举过顶,喝声“去吧”,方要掷出,后颈忽麻,似乎被人捏住,跟着手中一空,梁文靖已被夺走。严刚急欲转身,忽觉来人顺他转身之势一带,他一个立足不住,向那黄袍公子撞去。 公子笑嘻嘻坐定,丝毫也不躲闪,眼看严刚撞到,身边一名美髯老者腾地起身,抬手按在严刚肩上,严刚便似撞在一堵墙上。他身处两股大力之间,纵然止步,仍觉小腿酸软,几乎跪倒在地。他长吸一口气,回头怒视。 梁文靖面颊高肿,愣愣地站在梁姓老者身边,老者乜斜着眼,冷冷负手而立。 严刚登时明白,这一摔定是拜这老者所赐。他生平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折辱,“噌”的一声,从同伴腰间拔出一口剑来。不防公子伸手拦住,笑道:“罢了,大家玩耍解闷,何苦舞刀弄枪?”一干随从见同伴吃亏,均有助拳之念,听得这话,只得退下。 公子俊目转动,冲老者拱手笑道:“老先生好本事。”老者也不回礼,淡淡说道:“不敢当,乡下人的粗蠢把式,入不得公子法眼。”那公子见他气度沉稳,眉间隐含威仪,不由暗暗称奇:“这一介村夫,竟有将帅之气。”略一沉吟,又笑道,“敢问先生大号?” 老者道:“大号不敢当,区区姓梁,名天德,蜀中人士。在外漂泊已久,此次入川,只盼骸骨还乡,不愧祖宗。”那公子见他说得郑重,心中疑问难以出口,笑了笑,目光落到梁文靖身上,见他双颊高肿,又觉好笑,说道:“小兄弟,方才严刚不懂事,多有得罪。但你本事也太不济了,日后记着用功,要么不是一个打两个,怕是两个也打不过一个。”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梁文靖面色涨紫,恨不得钻地而入。那公子见他神色羞愧,心头一动,向那白衣文士笑道:“白先生,你瞧此子像谁?”文士瞧了梁文靖一眼,淡然道:“恕白朴愚昧,没瞧出来!”那公子瞅了白朴一眼,眉间掠过一丝不悦,又向那出手阻挡严刚的美髯老者道:“端木先生以为呢?” 老者皱了皱眉,忽现尴尬之色。公子笑道:“不必拘泥,但说无妨。” 老者叹道:“回主公,端木长歌以为,这小子也不知从哪儿得了些造化,形容上竟与主公有些许相似,只不过土头土脑,论及风流气度,却不及主公之万一。”梁天德听二人谈论,忍不住瞧了儿子一眼,再瞧那黄袍公子,果觉二人有些貌似。 那公子又打量梁文靖一阵,忽而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料这荒山野岭,竟然有人与赵某……”话未说完,忽听白朴咳嗽一声。黄袍公子一愣,哈哈笑道:“是了,赶路要紧……”走出两步,又回头打量梁文靖一眼,拉过那白朴低语两句。白朴一怔,连连摇头,又低声答应两句。公子眉间生寒,面露不快。白朴又说了几句,他这才勉强点头,但见白朴还要再说,似感不耐,一甩袖子,走得远了。 梁天德见那二人耳语间不时觑看梁文靖,不由暗暗留心,顺风听来,隐约听到“特生”二字,尽管不明其意,总觉有些不祥,望着那群人去远,不觉皱眉沉吟。 梁文靖摸着双颊,又羞又痛,怨怪父亲没替自己讨还公道,按理也该打那姓严的两个耳光。梁天德听得焦躁起来,怒道:“技不如人,别说两个耳光,被人打死也活该。早知如此,就该少念两本鸟书,多练几天拳脚才对。” 梁文靖脸色发白,不敢做声。原来梁天德武艺虽强,儿子却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酷好诗书,疏于习武。但凡梁天德所教本事,他学不了三成便觉厌倦,百般偷懒敷衍。梁天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书也撕了无算,可这小子就是不改恶习。梁天德灰心之余,唯有任他去了,但想这孩子既好读书,留在北方,蒙古人重武轻文,全无用处,唯有大宋科举取士,读书人方能取些功名。是故思量再三,正当举棋未定之际,忽又遇上一桩大事,逼得他当机立断,携子南归。 斥责一阵,梁天德怒气稍减,料想公子一行走得远了,这才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两人走了一程,行将日暮,忽听身后有人歌道:“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二人回头望去,山路尽头走来一个穿着破旧的儒生,面色酡红,醉态可掬,提着一只红漆葫芦,一步一摇,边走边唱:“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走过二人身边,忽地站立不住,向前一个踉跄。梁文靖心热,伸手去扶,儒生却将破袖一拂,推开他唱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哈哈……愁攀缘也愁攀援。”走过两人身前,翻过山梁,消失不见。 梁文靖皱眉道:“爹,前方路险雾重,他这样子怎么过得去?”梁天德冷笑道:“落第举子,无聊文人,大宋朝别的没有,就是软骨头的穷酸太多。”嘴上讥讽,心中却暗赞儿子秉性仁善。于是飞步赶上,不料走了一里路程,仍没见那儒生影子。 正觉骇异,梁文靖也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奇道:“这儒生走得好快。”一转眼,忽见父亲脸色发白,不由吃惊道:“莫非这一眨眼他已摔下去了?”探头向谷底一瞧,却见白雾茫茫,莫窥其深。还欲细瞧,便觉目眩,慌忙直起身来,一颗心扑扑乱跳。 梁天德也觉惊疑。父子二人又来回寻了一阵,仍不见儒生的影子,不觉背脊上均生寒意。梁文靖哆嗦道:“爹,咱们莫不是遇上鬼了?”梁天德怒道:“大白天的,尽说胡话,那人红光满面,哪会是鬼?” 梁文靖道:“若不然,必是摔到谷里去了。既然落下去,怎又不闻声息?莫不是喝得太多,醉死过去了?”梁天德皱起浓眉,瞧那山谷,又觉太深,难以下谷一探,何况萍水相逢,也不值得花费如此工夫。念头数转,也就罢了。 遇上这等事,父子俩没了言语,只是闷头走路。走了一程,忽见清溪流淌,小桥飞渡,桥那头数峰青山,拥着三两户人家。 梁文靖欢呼一声,快步奔过桥去。梁天德见他举止浮浪,心生不悦。不想才过桥,就见前方转出两人,一个体格雄壮,凤眼半开,正是端木长歌,另一个少年清俊,却是严刚。严刚一见二人,微微笑道:“两位脚程太慢,累咱们好等了。” 梁天德见二人神色不善,不觉皱眉。梁文靖与严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叫道:“再打一场么?”严刚笑道:“妙啊!”端木长歌伸手笑道:“严刚,别逞意气,忘了主公的交代。”严刚瞪了梁文靖一眼,悻悻退下。 端木长歌笑道:“梁老先生,在下有一事相商,不知先生可有兴致?” 梁天德淡然道:“鄙人路途尚远,不容耽搁,还请见谅。”说毕便往前行,忽觉杀机一紧,涌将过来,顿时止步,厉声道:“二位干什么?”一抖手,忽向端木长歌劈去。端木长歌侧身避过,不料梁天德身形一闪,却向严刚扑至,严刚只觉锁骨一痛,已被老者扣紧,顿时浑身酥麻,“扑通”跪倒。 原来梁天德已知端木长歌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急切难胜,是故声东击西,佯攻端木长歌,实则避强击弱,出其不意擒下严刚。正要开口,忽听端木长歌一声冷哼,身形拔起,只一晃便到了梁文靖身前。梁文靖不及惊呼,已被他一把掐住脖子,提得双脚离地。 梁天德脸色大变,怒道:“好贼子。”手掌搁在严刚头顶,“快将我儿放下,不然这一掌下去,大家都不好看。”端木长歌笑道:“老先生不妨试试,除非我手里这个不是老先生的亲生儿子,不然老先生这一掌下去,必然后悔。” 梁天德脸色变了数变,但见梁文靖涨红了脸,口中呜呜,几不成声。他呆了呆,颓然一叹,将严刚放开。严刚一得自由,反手一肘,正中他胸口。 梁天德倒退两步,脸上透出一阵血红。 严刚抢上一步,扣住梁天德的衣领,紧咬白牙,狞笑道:“死老鬼,总叫你落到小爷手里了。”他两度为梁天德所制,怒气难抑,正要狠下毒手,忽听端木长歌冷冷道:“罢了,正事要紧。” 严刚一听,想起来意,狠啐一口,放开梁天德。端木长歌右手不离梁文靖颈项,微微笑道:“不才在前方备下薄酒,还请老先生赏脸。”梁天德忌惮儿子生死,不敢不从,但觉胸口中肘处隐隐作痛,不由咳嗽数声,捂着胸,尾随端木长歌来到一户农家前。 堂内支了一张木桌,四人围桌坐定。一名村妇哆嗦着捧上杯盘,斟了几杯村醪,不待众人发话,又慌张退去。 端木长歌笑道:“梁先生请。”如此说却不举杯。梁天德不敢违拗,只得举杯饮尽,但觉滋味淡薄,有如白水。梁文靖见父亲为人如此逼迫,心中好不难过。 端木长歌打量梁天德半晌,忽而笑道:“父子情深,令人感动。只可惜上命在身,难以违抗。”梁天德冷道:“何必假惺惺的,有话便说。” 端木长歌笑道:“老先生果然快人快语!说起来,你也见过在下的主公。敝主公对令郎一见倾心……”梁天德脑中“嗡”的一声,心中大震:“那人莫非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正自胡乱猜测,却听端木长歌续道:“主公特意命我前来,聘请令郎做他的护卫,不知老先生答不答应?” 梁天德一愣,心想,仅是护卫这二人何以来势汹汹?他也是久经世故之人,思忖一下,摇头道:“令主公帐下均是能人,小儿本事有限,如何高攀得上?” 端木长歌笑道:“武功却在其次,令郎的妙处在于他……咳,他与敝主公颇有几分相似,这就十分难得了……”梁天德一惊,端木长歌又笑道:“我家主公乃当今贵人令郎若追随他,势必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机遇千载难逢,万望梁先生三思。” 梁天德沉吟片刻,再瞧梁文靖一眼,不由暗叹了口气,说道:“你虽不说明,我倒也猜到了几分,你那主人莫不是要我儿给他去做送死的替身?” 端木长歌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怎么猜到的?”梁天德冷哼一声,说道:“你那主公贵于当今,必有权势。但凡人间权势,争夺者多,得之者少。他料也结下了不少仇家,怕人暗算,是故想找个容貌相若之人,给自己挡刀挡剑。”端木长歌拍手笑道:“老先生好见识。你既然猜到了,我也就不啰唆了。今日之事,老先生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都已成定局,不容变改了。”话音未落,梁天德便觉背心一痛,情知严刚动手,不由怒道:“既然如此,你主公为什么不自己来说,却让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耍弄手段?” 端木长歌笑道:“主公本有此想,但他身边有人不答应,只好委托鄙人暗中行事了。”梁天德一愣,脱口道:“那人是谁?”端木长歌未及答话,忽听门外有人悠悠叹道:“那便是区区在下了!” 端木长歌凤眼陡张,尚未起身,便觉虎口骤热,右手虚软,梁文靖已被人夺去。梁天德定睛一瞧,一人白衣飘飘,立在堂心,正是那个名叫白朴的白衣文士。 白朴夺过梁文靖,冲梁天德微微一笑,忽地举起折扇,向他肩头拍来。这一拍看似随意,但来势奇快,梁天德刚见他抬手,肩上已着了一下。他尚且不觉有异,严刚却觉一阵暖流经他背心,顺着掌心直冲肺腑,不由“哎呀”一声,“腾腾腾”连退三步,背心重重抵在墙上,面皮染血也似。梁天德自负武艺,但这白朴两度出手,均未看得明白,心下好不骇异。 端木长歌眼看白朴施为,呆立一旁,不敢轻动。白朴轻描淡写夺下梁氏父子,笑了笑,招手道:“来!请坐!请坐!”形若无事,当先落座。其他四人各怀心思,稍一迟疑,也各自坐下。白朴将酒杯斟满,举杯笑道:“老先生,小兄弟,适才得罪,还望见谅。”说罢饮尽。他气概豁如,观之可亲,全不似端木长歌那般阴沉。梁天德父子心生好感,各自举杯干了。梁天德皱眉道:“白先生,你这一来,却让梁某糊涂了。” 白朴展开折扇,笑道:“也怪不才的主公鲁莽了些。近些日子,他树了几个对头,时刻阴谋害他,虽然百般周护,但终究难防意外,是故他一见令郎,便想起那条李代桃僵之计。不才听他一说,却觉不妥,虽然主公身份尊贵,但人生在世,当以仁德为先,你父子本为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大违道义。可惜主公口中答应,心中初衷不灭,仍是暗中遣了端木兄与严老弟前来游说二位。不才察觉之后,竭力进谏,总算让主公回心转意,派我来为诸位分解。” 梁氏父子恍然大悟,望着白朴大感敬服。端木长歌手拈长须,不见喜怒。严刚恨恨望着白朴,一脸不平之色。白朴又笑道:“瞧二位装束,想是来自北方?”梁天德道:“不错,我父子自华山来。”白朴哦了一声,说道:“听二位说话,却有南方口音。” 梁天德道:“小老儿祖籍合州,早年在江南待过一段日子。可叹世事飘摇,身不由主,我父子滞留北方已有二十年了。”说着叹了口气,透出一丝凄凉之色。白朴轻轻抚掌,叹道:“北方胡虏横行,足下身处夷狄却能不忘乡音,真是了不起。令郎这口临安官话,那就更加难得了。”梁天德听得浑身一震,手中酒水洒落衣襟。梁文靖恍然道:“爹,您老逼我说这种软绵绵的怪话,原来是临安的官话……”话没说完,被梁天德狠瞪一眼,顿时噤声不语。 白朴沉吟片刻,又道:“不知北方情形如何?”梁天德还没出口,梁文靖已抢着道:“蒙古鞑子坏透了,逼着汉族男子当兵,爹一生气,就带我回大宋来了。”白朴瞧了梁天德一眼,微笑不语。梁文靖接着说道:“如今倒好,我们这次回来,再也不用受鞑子欺负,只是许多百姓还得留在那儿受苦。”白朴叹道:“小兄弟说得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啊!”叹息声中,不胜怅然。 梁天德冷笑一声,忽道:“容我多句嘴,就算岳武穆重生,韩世忠再世,这大宋朝的王师也打不到北方去了。”白朴未答,严刚已怒道:“阁下尽长他人威风,鞑子便有三头六臂么?”梁天德目视远处,淡然道:“蒙古人不见得有三头六臂,临安的小朝廷却多的是三姑六婆。”严刚眉间透出一缕寒意,厉声道:“姓梁的,你这算不算诋毁朝廷?”梁天德道:“诋毁不敢当,相反的,我对这朝廷十分佩服,养了这么一大群谗言惑君的官儿还能苟延至今。嘿嘿,厉害,厉害!”严刚面皮阵红阵白。梁天德也不正眼瞧他,将一杯浊酒送到嘴边,徐徐饮尽。 白朴摆手叹道:“严老弟少安毋躁,梁先生也是心忧时局。而今朝廷囿于内斗,鞑子却在北方大肆征兵,唉,那蒙哥大汗灭宋之心好迫切呢!”梁文靖吃惊道:“什么?灭宋?”白朴道:“小兄弟不知道么,鞑子兵分两路,由鞑子皇帝蒙哥与其弟忽必烈带着,厉兵秣马,打过来了呢!”梁文靖心中疑惑:“只听爹说鞑子征兵,却没想是要征讨大宋。”出了一会儿神,又问:“大宋有兵将吗?”白朴笑道:“兵将么?还有几个!”梁文靖道:“那就对了,书上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兵有将,将鞑子打退不就成了。”话音方落,端木长歌轻笑一声,说道:“好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可知蒙古自成吉思汗起兵以来,数十年未尝一败,大宋自虞允文破金以来,近百年未尝一胜么?” 梁文靖臊红了脸。他不善与人争辩,慌忙移目四顾,却见白朴手中折扇正面绘了一幅《太白行吟图》,背面则是十二行狂草《蜀道难》,笔法峻奇,跌宕不拘。白朴见他望扇出神,不由笑道:“小兄弟也喜欢字画?”梁文靖双颊一热,忙道:“我只觉这幅画特别,能从字画中看到画者的心思。”白朴惊讶道:“竟有此事,说来听听。” 谈诗论画本是梁文靖所爱,闻言道:“这幅字画虽只一尺见方,其中的山水人物、墨宝字迹却像是在万丈长卷上画成写就的,可说画者本有画成万丈长幅的气魄和本事,落笔时却不得不拘于一尺白绢,笔间那股不平之气可想而知。正应了杜工部的一句诗:‘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白朴心有所住,听得入神,只待梁文靖住口,方道:“这幅扇面本是家师当年与我途经剑门关时一时兴起,随手写就的。”梁文靖讶道:“原来如此,令师的字画是极好的。只可惜除了那股狂放不平之气,这画里还有几分伤痛。”白朴奇道:“何出此言?”梁文靖见他惊奇,心中得意,笑道:“拿正面的山水人物来瞧,乍看妙绝之至,细瞧却处处自相矛盾,花与草,山和水,水和人,浑无一处和谐,令师画这幅画时,料是心都碎了。” 白朴将信将疑,展开折扇瞧了半晌,却不见梁文靖所言矛盾之处,但想直言不知,大伤自家体面,便笑道:“家师行事奇特,让人不易明白。小兄弟能见人所未见,委实高明。”他这话不说自己,只说他人,专叫人拿不住把柄。 梁文靖得他称赞,“呵呵”直笑。忽听门外一声冷哼,一个声音叫道:“高明什么?打烂你小畜生的臭嘴。”“嗖”的一声急响,一溜白光奔向梁文靖面门。梁天德急忙伸手去抓,白光突然变快,梁天德一下捏空,“啪”的一声,正中梁文靖左颊。梁天德大惊,心想这团白光来势劲急,儿子挨得结实,十个脑袋也得打破了。可定眼一瞧,梁文靖不过脸皮微红,一时更觉惊疑,皱眉道:“小子,你没事么?” 梁文靖茫然摇头,呆呆望着案上半只玉虎。玉虎白玉为身,赤泥点睛,看上去十分温润滑腻。白朴见那玉虎,失声叫道:“这是……”端木长歌双目瞪圆,严刚则拔地而起,作势追出,不防白朴一伸手,将他凌空拽了下来。两人这一纵一抓,看在梁文靖眼里,均是快得不可思议。严刚被白朴拦下,怒道:“白先生,这是为何?”白朴神色奇特,摇头叹道:“你追不上的。”说罢又叹了口气,“那便是家师了。”众人无不大惊。 白朴拈起那半只玉虎,叹道:“这种暗器手法名叫‘虎头蛇尾’,快慢由心,看似强劲,中人时却很微弱,正是家师游戏风尘的绝技。”他脸色苍白,边说边向外走,初时步履沉滞,渐自快如狂风,顷刻不见踪影。 端木长歌与严刚随后赶上。梁天德父子相视一望,梁文靖道:“爹,咱们走吧。”梁天德摇头道:“咱们也去瞧瞧。”梁文靖一呆,梁天德却不容分说,大步追赶三人。梁文靖无奈,只好拼力跟上。 奔出一程,忽听得鸦鸣嘈杂,梁天德心中惊疑,喃喃道:“老鸹子叫得好厉害。”梁文靖喘着气从后赶来,闻言笑道:“这就叫‘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梁天德皱眉道:“你说什么?”梁文靖道:“这是曹操《短歌行》里的句子,说的是乌鸦在夜晚失了巢穴,无处可去,只能绕树乱飞。想必前面那些乌鸦也是如此,因为没处可去,故而叫得厉害。” 梁天德冷冷道:“胡说,老鸹子叫是大凶之兆。再说了,曹操这种奸臣逆贼,他的诗词不学也罢。”再一瞧梁文靖那气喘模样,更觉恼怒。梁文靖不敢反驳,心中却想:“曹操人品不说,文章诗词却是好的。说到气魄恢弘,言简意深,魏晋之世数他第一。” 胡乱思忖间,梁天德猝然止步。梁文靖神思不属,几乎撞在父亲身上。他探头一瞧,“哎呀”一声,几乎跌坐地上。但见前方山坳间,横七竖八倒了二十来人,个个张口突目,脖子上均有一道创口,被那冷冽山风一吹,隐隐凝成紫黑。白朴、端木长歌、严刚势成鼎足,凝立尸首之间,状如冰雕石塑。 梁文靖识得那尸首正是黄袍公子一行,不觉心跳加剧,几要夺口而出,半晌颤声说道:“爹,这些人怎就死了……”梁天德默然不答,望着场中三人,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忽听端木长歌厉声道:“白先生,这却如何解释?”白朴淡淡说道:“解释什么?”端木长歌道:“我与严兄离开之前,主公安然无恙,白先生离开以后,主公却遭不测,这其中的缘故费人思量!”白朴似乎心神不属,闻言唔了一声。 端木长歌又说:“主公一心寻求替身以避仇家,却被白先生一再阻止,更教区区琢磨不透。难不成主公的性命还不如那个姓梁的小子?或者白先生是怕主公行那李代桃僵之计,以假乱真,叫你也分不出真假吧?”白朴嗯了一声,仍不言语。严刚则悄悄拾起一口单刀,紧攥在手。 端木长歌顿了顿,又道:“除此两事,还有一事,端木长歌更不明白,为何玉虎竟在令师之手?莫不是令师徒一明一暗,分别行事……”白朴两眼望天,哼了一声,只一晃,欺近端木长歌,右手扣他胸口。端木长歌急忙横臂格出,不料白朴抓势陡疾,瞬间快了数倍。端木长歌胸口一闷,已被扣住。严刚厉喝一声,一抖手,白茫茫一片刀光向白朴掠出。白朴左袖一拂,飘飘然搭上刀背。严刚单刀脱手,眼睁睁看着白朴大袖一收,将刀卷在袖里。 这擒人夺刀,宛如电光石火,一时人人屏息,只闻山风拂衣有声。梁天德望着三人,但觉局势混乱,也不知如何是好。 白朴淡淡说道:“各位大可疑我白朴,但若辱及家师,休怪白某无礼。”袖袍一拂,大刀化作一道流光,“噌”的一声,插入石壁半尺有余。端木长歌二人脸色惨白,口唇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白朴又缓声道:“端木兄,白某请教一事。”端木长歌身在人手,无奈答道:“白先生请说。” 白朴道:“如果白某就是谋害主公的凶手,而今要杀二位灭口,端木兄自忖有几分生理?”端木长歌苦笑道:“半分也无。”白朴道:“是了。”忽地松开端木长歌,长叹一声道,“白某要害主公,又何必等到今日?”那二人恍然想起,白朴贵为那黄袍公子的谋主,黄袍公子生前待之极厚,同席而食,抵足而眠,白朴若有不轨之心,早已下手加害,无须等到今日。端木长歌不由汗颜道:“白先生,我急怒攻心,一时糊涂了。” 白朴却不理会,俯身察看地上的尸首,半晌道:“端木兄,你瞧这伤口有何异样?”端木长歌低头细瞧,忽地倒吸一口冷气,脱口道:“好家伙,不但伤在同一地方,伤口的深浅长短还均是一样,难不成是用尺子量好了的?”白朴叹道:“端木兄高见。若我料得不错,这刀法定是出自黑水门下。”话一出口,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端木长歌失了一会儿神,咽了一口唾沫,涩声道:“黑水门下?”白朴道:“不错,这世上的刀法要么迅快,要么狠辣,但说到计算精准,毫厘无差,却唯有黑水一派的刀法了。”说罢,长叹一声。梁文靖见一众人等无不面如死灰,不由心想:“黑水一派是什么东西,竟将他们吓成这样?” 思忖间,白朴凝视黄袍公子,忽地闭眼叹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吟声和着秋风,分外凄凉萧索。梁天德忍不住问:“臭小子,这是什么话?”梁文靖难得见父亲垂询,忙道:“这是屈原《国殇》中的句子,大意为‘你虽身死,精神长存,你魂魄坚毅,堪称鬼中英雄’。”梁天德哦了一声,破天荒地没有责备儿子穷酸,反而望着那公子尸首,眉间透出焦虑神气。 忽听白朴道:“端木兄,严老弟,事已至此,二位有何打算?”端木长歌微闭双目,拈须不语,严刚却冷笑道:“还有什么打算?主公已死,大家散伙了事。”白朴道:“严老弟的话倒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这个东西事关重大,总需有人守护。”说罢,摊开手掌,露出半只玉虎。端木长歌双眼陡张,目光在玉虎上转了一转,复又黯然合上。严刚也盯着玉虎,有些魂不守舍。白朴目不转睛地瞧了二人半晌,忽道:“不才乍逢此变,心旌动摇,故于二位多有得罪。但方才定神细思,却有一个计较,想与二位商议商议。” 二人惧他武功,齐道:“白先生请讲。”白朴点点头,目光一转,又向梁文靖扫来。梁文靖见他眼神殷切,忽觉一阵心慌,匆忙低下头去。 白朴略一沉思,忽向梁天德道:“老先生,你可认得这个?”说罢,将玉虎拈在手里。迎着落日余照看去,只见彩光流转,似在玉虎周边镶了一圈七色虹霓。梁天德瞧着玉虎,透出追忆之色,忽而叹道:“若我所料不差,这是当今圣上的虎符吧!”话音方落,梁文靖失声叫道:“虎符?”梁天德叹道:“不错,这半只玉虎能够调动千军万马。” 自古大将出征,天子、诸侯不能亲身随从,便以金玉青铜雕铸成虎形,从中剖开,与大将各持其半。如要调动大军,便令一使者持半只虎符前往军营,与大将手中半只相合,验证无误,即可调动兵马,故而世称“合符”。只因军队为国之爪牙,关系天下兴亡,调动之机至为审慎,是以虎符为天子神器,绝不轻与。 梁文靖在史书中屡见虎符之威,听父亲一说,顿觉心跳气促,望着半只玉虎,油然生出敬畏。忽听白朴叹道:“老先生果然不是常人,真是好见识。”梁天德摇头道:“梁某的来历暂且不谈,这半只虎符又怎会落在令师手里?”白朴摇头道:“这玉虎不是家师的,是他从主公身上拿出来的。” 梁天德目视那黄袍公子,吃惊道:“是他的?”白朴道:“不错,家师必是目睹这些尸首,顺手搜寻,得此虎符。他老人家聪明绝顶,因此猜到主公的身份,故来寻我,将这虎符归还。”梁天德叹道:“不错,令师如是凶手,必无归还虎符之理,仅此一样,就可澄清令师的嫌疑了。”白朴苦笑道:“可惜他终究不肯见我。”梁天德奇道:“这是何故?” 白朴叹道:“实不相瞒,白某是家师的弃徒。”众人又是一惊。白朴神色黯然,又叹了一口气。 梁天德知他被逐出师门必有隐衷,不便多问,只道:“不知令主公手持虎符又是何种身份?”梁文靖久不言语,此时忍不住插嘴道:“那还用问,有虎符在手,必是朝廷的大将军了。”白朴瞧他一眼,说道:“小兄弟,你听说过淮安么?”梁文靖道:“听说是江南名城。”白朴只是摇头。梁天德却吐了一口气,苦笑道:“莫不是淮安王?”白朴点头道:“还是老先生有见识。”梁天德瞧了地上那黄袍公子一眼,忽道:“是他?”白朴苦笑道:“是他!” 梁天德抬头望了望已然暗淡的天穹,眼角爬过一丝苦涩,悠悠叹道:“这下可好,小朝廷的梁柱又断一根。”梁文靖不由问道:“爹,淮安王是谁?”梁天德未及答话,白朴已道:“淮安王是地上这位公子的封号,他本是当今皇帝的幼子。”说着苦笑一下,又道,“小兄弟,你可知大宋与外族交锋为何处于下风?” 梁文靖摇头。白朴说道:“大宋兵多粮广,照说十个打一个也未必输给鞑子。不过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防大将手握重兵危及皇权,便杯酒释兵权,夺了武将的兵权。从此之后,大宋朝廷重文轻武,武将处处受制,文官势力庞大,文武相争,吃亏的必是武将。故而以岳武穆之能,也会被十二道金牌夺了兵权,惨遭秦桧的毒手。所以说,不是鞑子厉害,而是大宋没有一个能放手干事的大将。” 梁文靖道:“这和淮安王有什么干系?”白朴道:“大有干系。你说,这大宋的天下姓什么?”梁文靖道:“姓赵。”白朴道:“淮安王姓什么?”梁文靖挠头道:“他是皇帝的儿子,当然也姓赵了。”白朴道:“不错,此天下为赵氏之天下,崇尚虚文也好,整修武备也罢,都需姓赵的说了才算,别人说话皆不管用。此次蒙古南侵,朝廷便分为两派,一派以太子和贾似道为首,曲意求和,另一派则以淮安王为首,力主血战。因圣上宠爱幼子,是以偏向主战一派。小兄弟,你明白了么?” 梁文靖仍是神色茫然,白朴耐着性子道:“自孟珙大帅归天之后,这些年来全奈淮安王在朝中压制主和一派,戍边将领方能放手与鞑子交战。此次蒙古大举进犯,淮安王便决意亲临蜀中,自将待边。” 他说到这里,不禁语塞,心想淮安王此番西来,实已有了谋篡之心。他手握淮东重兵,但淮西兵马仍在太子手里,若能乘此机会将蜀中、江汉两路兵马收入囊中,能败鞑子便好,即便不能,也可与淮东大军东西呼应,夹击淮西兵马,夺取当朝帝位。他这心思别人或许不知,太子又如何不明了。临行之前那场廷争激烈非常,淮安王纵然侥幸胜出,太子与贾似道也决不会善罢甘休。淮安王自知此理,故而不乘巨舟香车,不张旌旗鼓乐,携了随从便偷入川中。可惜他机关算尽,终究没能躲过这一劫。想到这些阴谋算计,白朴不禁叹了口气。 梁文靖听到“自将待边”四字,精神为之一振,瞧着黄袍公子,心里佩服起来。忽听白朴说:“端木兄,你自来精明,想必已猜到白某的计策了吧?”端木长歌细眼中精芒一闪,点头道:“莫不是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白朴道:“不错。”端木长歌手拈长须,沉吟不语。严刚如堕雾里云中,皱眉道:“二位打什么机锋?” 白朴道:“并非机锋。严老弟,试问我们三人的身家性命与大宋天下相比,孰轻孰重?”严刚道:“自是大宋天下。”白朴道:“淮安王死讯传出,又当如何?”严刚皱眉道:“只怕太子得势,大宋江山不战而亡!”白朴道:“那就是了。若是白某,眼看社稷沦丧,宁可赌上一赌。”严刚讶道:“赌什么?”白朴容色一整,扬声道:“以你我三人身家性命,赌一赌大宋江山!”众人无不应声变色。 端木长歌轻轻咳嗽一声,叹道:“严老弟,人死不能复生,但为国家社稷,若有一个假淮安王稳住军心,或能与蒙古大军一搏。”严刚听得一呆,目光投到梁文靖身上。梁文靖不料众人旧话重提,顿时面如土色。 白朴叹道:“如今虎符未失,此子又与淮安王貌似,大可取而代之。如能成功,自可挽狂澜于既倒,解乾坤于倒悬。但若事败,你我三人难逃灭族之祸,未知严老弟敢随白某一赌否?”这番话匪夷所思,不说梁文靖惊惧万分,严刚也忍不住叫了起来:“淮安王是什么人物,这小子做做替身、代他一死倒也罢了,怎能当真冒充?” 白朴冷冷道:“事已至此,严老弟还有什么妙计吗?”严刚张口结舌,说不出来。白朴见他无话,便向梁天德一拱手道:“但不知老先生的意思?”梁天德皱眉远眺,沉默不语。梁文靖心头忐忑,眼瞧着父亲,暗暗求神念佛,只盼他说个“不”字。 梁天德的脸色倏忽变幻,似追忆,又似叹息,似悲伤,又似烦恼。众人知他此时一言真有颠倒乾坤之力,一时间,数道目光凝注在他脸上。忽听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二十年了!”白朴等人闻言愕然,梁文靖也觉奇怪:“什么二十年了?是了,爹必是说辛辛苦苦养了我二十年,怎么能交给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去折腾。”想着不胜欢喜。 端木长歌细目一敛,余光在梁天德脸上转了一转,忽道:“足下姓梁?二十年了?莫非……”他声音陡扬,冲口而出,“足下便是梁慕唐?”梁天德脸色一变,两眼死死地瞪着他。 端木长歌拍手叹道:“今日真是风云百变,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赛由基’!”梁天德听他一口叫出自己当年的绰号,当真百感交集。只听端木长歌道:“当年我在临安,有幸见过先生。那时先生统领禁军,骑射冠绝一代。端平年间,先生驰烈马于五百步外贯穿金钱钱眼,技压到访的蒙古射雕客,着实震惊一时。在下亲睹神威,二十多年来记忆犹新。”白朴与严刚听得吃惊,目视梁天德,均想这人如此了得。梁文靖更听得双眼发亮,盯着父亲,一颗心突突直跳,耳根烧得通红。 梁天德点头道:“阁下好记性。”端木长歌又道:“听说当年先生追随孟珙大帅,骁勇冠军,战功颇著。后来不知因何获罪,竟然不知所踪?”梁天德苦笑道:“往事不堪回首。不过当事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去得差不多了,料来说说也无妨。”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当年孟珙大帅屡败胡虏,百战艰难,克服江汉,力保巴蜀,修襄阳、筑樊城,鞑子铁蹄再未逾越这两座城池半步。只可惜刚有恢复之望,临安那小朝廷便兴起求和纳款的意思。孟帅屡次上表,昏君总是不听,孟帅因此一病不起,最终驾鹤归西。诸位且想一想,大伙儿辛苦流血好容易打下这个局面,却又变成了朝廷求和的资本,岂不是可恨之至么?” 白朴叹道:“不错,孟珙大帅天生神将,将略不在岳武穆之下,可惜朝廷腐败,终究难以尽展所长。要是有他一日,鞑子岂敢猖狂?”梁天德摇头道:“孟帅谈笑破敌,算无遗策。跟他打仗,只管冲杀在前,不需费什么脑子,故而在梁某心中,岳武穆也不及他。若是没他,这花花江山早已不姓赵了,哼,该改名叫做孛儿只斤。”众人均是一愕,寻思道:“说是胜过岳飞只怕还未能够,但这人本是孟珙旧部,自然向着他多些。” 梁天德叹了口气,又说:“那几日,我在前线驻防,得知求和的消息,气愤难当,整日喝得烂醉。恰好求和的使节经过敝营,一大家子吵吵闹闹,要吃要喝要喂马,我心里有气,不免有些怠慢。不料那使节是个臭书呆子,竟跑到我的帐内放肆,说我怠慢天子使节,罪该万死。” 梁文靖恍然大悟,心想无怪父亲讨厌自己读书,原来是有这个过节。却听梁天德叹了口气,续道:“那时恰好我喝了酒,胆气粗壮,听他说得难听,便冷笑道:‘左右是死罪,那就再怠慢怠慢。’当下命人将这使节扒了衣服,亲自操起军棍,打了他个半死。”梁文靖一听,脱口道:“那可糟糕了。” 白朴叹道:“何止糟糕。那人是天子使节,便如大宋皇帝亲临,如此辱他,乃是灭族之罪。”梁天德冷笑道:“梁某头脑一热,管他娘的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来了照打不误。”梁文靖听到这里,想起这亲老子素日的火爆脾性,不由打了个突,隐隐同情起那位使节来。 白朴关切道:“不知后来如何?”梁天德道:“如你所言,这一来自是犯了灭门的大罪。不过梁某当时父母双亡,亲族凋零,内子也已病逝,仅有一个小妾、一个奶娘以及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当时他才一岁,也在军中。故而说是灭门,倒也无门可灭。我事后一琢磨,便将生平积蓄一分为三,叫过小妾、奶娘,一人一份,让她们各自投奔亲友去了。我自己则弃了官职,带这小子连夜逃走。但想大宋疆土终究不好躲藏,北方虽乱,却故旧稀少,躲起来倒也方便,于是一道烟到了华山,一住就是二十年了。” 众人听罢,无不喟叹。梁文靖更是心中疑惑:“为何老爹往日对这些事儿只字不提,今天却大谈特谈,好不古怪!”一时心中升起几分不祥。却听梁天德道:“白先生,不是梁某推诿,我父子大罪之身,只恐误了先生的大事。”梁文靖一听,喜上眉梢,连连搓手称是。 白朴摇头道:“事过多年,谁还计较一时的荣辱,何况今日这鱼目混珠、冒用虎符之计,若然事败也是天大的罪过。既然都是大罪,多一件也无妨,梁先生便不要推辞了。”梁天德默然,忽地双眉一扬,慨然道:“既然三位为天下黎民敢将身家性命赌在这傻小子身上,梁某忝为孟帅旧部,又岂能畏首畏尾?白先生不嫌小儿鲁钝,尽管差遣便是。”梁文靖不料两人三言两语,局势突然大变,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昏了过去。 梁、白二人皆为豪杰之士,既然各表心迹,均是胸中畅快,双双击掌为誓,哈哈大笑。 梁文靖却是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声叫道:“爹,这个差使我不做。”他这一叫,梁天德大为扫兴,怒道:“由得了你么?!”梁文靖还想分辩,一个暴栗早已落到头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泪水长流。 第二章 更漏子 梁天德枭雄之性,心意一决,再无变更之理。端木长歌与严刚心中未必认同白朴,但慑于此人武功,嘴上也都认了。不过此等大事,不答应便罢,一旦应承,就再也脱不了干系。是以五人只言片语之间,便成同舟共济的局势,只有梁文靖满心懊恼。他原本怯懦,一听这等大事吓得不轻,更何况对严刚、端木长歌甚为厌恶,与之同流,浑身皆不自在。 众人商议已定,就地埋葬尸首。白朴道:“来日鞑子退师,再思重迎骸骨,风光厚葬。”众人尽皆称是。这几人见惯生死,但凡悲痛都藏在心间,鲜少流露,是以话语说得凄凉,神色却很淡漠。梁文靖见了只觉寒心,心想:“有道是人死如灯灭,这淮安王待他们不薄,死后也不过如此,我一个替死鬼,到时候就算粉身碎骨,除了爹,怕也没人为我流一滴眼泪。”想着凝望那座土坟,不觉流下泪来。 众人当夜就近歇息。白朴早将淮安王的箱笼留下,取出衣冠给梁文靖换过。两人不但相貌相若,身材竟也仿佛,因之衣冠上身,无不妥帖。白朴又向梁文靖详述军中官场的规矩,命他演习,梁文靖心不在焉,屡屡出错,少不得挨上父亲的一顿好揍。他不料父亲一日间竟似变了个人,硬将自己推入火坑,心中又气愤,又委屈。再加上被梁天德打得狠了,不由暗恨起来:“你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你当爹了,我偷偷逃走,看你怎么应付。”他只管胡思乱想,不免行差踏错,又挨了两个暴栗子,痛得眼泪直流。 是夜胡乱过了,次日起身上路,梁文靖立意逃走,不时屎隐尿遁,但都不及逃远便被父亲逮回,狠狠教训一顿。眼看在蜀道上越走越远,梁文靖望着寂寂群山,渐自绝望起来。 虽说逃走无门,但他磨磨蹭蹭终究还是浪费了不少时光。端木长歌与严刚都是怒形于色,白朴望着天色,也不由焦躁道:“今日闭关前是赶不到剑门关了,不如先寻个地方歇息,明日再走。” 梁文靖一听,拍手叫好。梁天德瞪他一眼,喝道:“臭小子,你再打逃走的主意,老夫这回打断你的腿。”梁文靖忍不住顶嘴道:“打断了更好。”梁天德一愣,心想,这小子若断了腿,扮演淮安王的大计岂不泡汤,当即微微冷笑:“你想得倒美,就算不伤筋骨,皮肉之苦却少不了,只需不打脸便好。” 梁文靖又气又恨,死死瞪着父亲。梁天德面上凶恶,心中也甚烦恼。想这孩子平日温和驯良,此次如此执拗,着实令人意外。思来想去,均是因为自己平时管教不当,未能让他谨记国家大义。而这假扮之事,又非得他心甘情愿不可,勉强为之,徒然露出马脚,前功尽弃。 白朴见梁天德神情,已知他的心意,不由叹道:“此去合州路途尚遥,还容大伙儿慢慢开导令郎,终归叫他回心转意。”梁文靖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死也不扮这个淮安死鬼,到时候见了人我只管胡来,总叫事情穿帮。”梁天德两眼一瞪,喝道:“竖子尔敢?”伸手便要刮他耳光,天幸出手至半,恍然憬悟,忙使一招“上下交征”,一转手,重重打在梁文靖臀上。梁文靖负痛,抱着屁股跳开。梁天德欲要再打,白朴已笑道:“罢了,天时不早,离此地二十里处有一处奚谷镇,咱们早早投宿才是正经。” 众人一路向南,沿途群山嵯峨,林莽深邃,只因蜀岭高绝,挡住南来北风,朔方虽已万木凋零,剑门关外却是芳草连天,颇有几分夏日气象。 入镇天色向晚,五人遥遥瞧见客栈,连忙赶上前去。尚未进门,迎客的店小二生就一双势利眼子,看出来者不凡,前后迎合,连声招呼:“请进,请进。” 客栈里一灯如豆,尚有七八桌客人。邻近处坐着一男一女。男子约摸二十来岁,鹰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视前方,冷冰冰的全无表情,身前一个狭长的黑缎锦囊也不知盛了何物。女子仅见背影,婀娜曼妙,一身百褶牡丹裙刺绣精细,满头青丝用一只镂花金环束好,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 酒菜流水价将上来,五人赶路已久,饥肠辘辘,正思大快朵颐,白朴忽道:“且慢。”自袖里取了银针,在酒菜间逐一试探,见银色未变,才说,“诸位请。” 黑衣男子端坐不动,目光并不稍移,听了这话,轻轻冷哼一声。这时店小二端上一个大白瓷盒子,笑道:“诸位大爷,这道菜是小店的特产,叫做‘醉里横行’!”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按着盒盖,并不揭开。严刚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小二忙笑道:“诸位享用之前,且猜这里面是何物事?” 众人不料这伙计如此多事,均是莞尔,心中烦恼为之一消。白朴取扇击掌,笑道:“横行者,自然是螃蟹,至于‘醉里’二字,不消说,那必是醉蟹了。” 伙计竖起大拇指,赞道:“客官好见识。所谓秋高蟹肥,正是当吃的时候。别的菜也罢,这螃蟹么,不可不吃。”他揭开盒子,一股醉人的酒香钻进梁文靖的鼻孔,他定睛细看,盒子里装着十多个红通通的大螃蟹。白朴取出银针逐一探过,拱手笑道:“千岁请先用。”这螃蟹梁文靖在华山的溪谷中也曾摸过几个,只是从未吃过,但瞧一个个张牙舞爪,想其滋味,不觉出神,至于白朴的话,万万没有入耳。白朴甚觉尴尬,忙使个眼色,梁天德悄悄伸手拧了梁文靖一把。 梁文靖失声惨叫,满堂皆惊。他一叫出口,也觉羞惭,讪讪低下头去。白朴暗松了口气,又道:“千岁请先用。”梁文靖心念数转,这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欲要不理,又怕父亲打骂,迟疑间拈了一只螃蟹,噌地丢进嘴里,随后就听咯吱作响,仿佛石磨转动。 蟹壳坚硬,刺得这小子满口是血,他勉强咽下,好不辛苦。一转眼,忽见满堂数十人瞪着自己,面上均有不信之色。他生平从未被人这么注视,没得一阵心虚,故作欢喜,赞叹道:“外酥内嫩,好吃极了。” 店小二素来伶牙利嘴,这时也口吃起来:“客官,这……这蟹……”梁文靖接口道:“这蟹不坏,就是壳子老了些,下次先用油酥过,料来滋味更佳。”他说得一本正经,店小二莫测高深,张大了嘴,一味点头。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师兄,原来螃蟹可以这么吃。”梁文靖举目看去,那着百褶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梁文靖便觉胸口一窒,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双眼凝在女子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梁天德见儿子目光呆滞,微感奇怪,顺他目光瞧去,却见那女子年不过二八,瓜子脸白里透红,瑶鼻挺翘,眉弯入鬓,一双乌亮大眼水光涟涟。梁天德眉头大皱,瞅了梁文靖一眼,心中暗恼:“这小子贼眼兮兮,竟是个好色之徒?”欲要出手教训,又碍于众目睽睽,只得竭力隐忍。 少女生来美貌,被如此盯视惯了,也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这一笑百媚横生,梁文靖瞧得头晕目眩,几乎昏厥过去。 白朴冷眼旁观,心想,这女娃儿美得邪气,中土女子哪有她这么欺霜赛雪的肌肤,分明是个西域胡女。正想着,黑衣人忽地掉头,目光如刀,扎在梁文靖脸上。梁文靖如堕冰窟,一腔沸血尽皆冷了,连忙低下头去。黑衣人却浓眉一皱,目中闪过一丝讶色。 少女又笑笑,忽向梁文靖道:“呆子,把你盒子里的螃蟹给我吃一个,好不好?”梁文靖求之不得,正要伸箸,黑衣人忽道:“玉翎,别闹了,这道菜你点过。”梁文靖放眼看去,二人的桌上果然也有一盒醉蟹。 少女撅嘴道:“那可大不一样,咱们的螃蟹去了壳才能吃,他们的螃蟹却能带壳吃的。”那黑衣人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店小二忙赔笑道:“姑娘误会了,螃蟹本是要去壳的,只是……只是这位客官的吃法与众不同。”少女冷笑道:“我倒觉得是他们桌上的螃蟹与众不同。必是这里的掌柜奸猾得紧,瞧咱们是异乡人,便在这螃蟹上做了手脚,把难吃的给咱们,把好吃的留给他们!” 店小二叫起撞天屈来,少女却不理会,俏生生站立起来,走到梁文靖桌边,也不客气,伸手抓起一只,放在嘴里咬了半口,蛾眉微皱,忽地反手给了梁文靖一个嘴巴,娇喝道:“你是蠢猪么,这也能吃?” 梁文靖被打得一愣,一个纤巧掌印明明白白烙在他脸上。众人无不惊怒,严刚拍案喝道:“你这婆娘,吃了东西还要打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少女笑道:“不服么?本姑娘打人从来不讲道理。”玉手一翻,又向梁文靖脸上刮到。这次梁天德有了防备,一扬手,扣向少女手腕。少女微微一笑,手腕转动,五指若轻烟聚散拂在梁天德腕上。梁天德半身酸麻,竟然提不起气力,只听“啪”的一声,梁文靖脸上又挨了一下。这一来,两个掌印一左一右,再也对称不过了。 梁天德怒道:“妖妇尔敢?”一挥手,向那少女脸上刮去。少女嘻嘻一笑,并不躲闪,只是五指微捏,竖在胸前。梁天德掌到中途,瞧这少女如花娇靥,不由心想:“这张俏脸上多了五根指印,却是造孽。”心一软,手臂抬起,变掌为爪,抓她发髻。 就在他变招的刹那,少女五指如白玉兰花,嫣然绽放。梁天德手掌剧痛,急忙缩手,却见掌心多了五个血孔,鲜血汩汩流出。少女咯咯笑道:“老头儿,本想废你一只手,没想你却聪明,半路变了招式。”梁天德方知自己若不是怜她美貌变招抬臂,这只手掌定被她五指刺穿,一时惊怒交迸。正要扑上,忽见一把折扇拦到胸前,只听白朴淡然道:“梁先生稍安,来的可是黑水门人?”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变色。 少女的眼珠溜溜一转,歪头瞧着白朴,笑容更美更艳:“读书的,你认得我的功夫呀?”白朴点头道:“如意幻魔手威名远播,白某岂敢有眼无珠?”那少女喜道:“这么说,你也一定听说过我师父了?”白朴叹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白某岂有不知之理?”话音方落,少女已是笑逐颜开,转身向黑衣人道:“师兄,你说得对,师父果然很出名呢!”黑衣人头也不回,冷冷道:“那是当然。” 少女一笑,又向白朴道:“本来师父说了,谁得罪咱们就让他好看,不过瞧在你知道我师父威名的份上,这次就放过你们!”梁文靖忍不住道:“谁得罪你了?分明是你先出手打人的。”少女举起粉拳,冷笑道:“师父说了,天下人我想揍谁就揍谁。你不服气,咱们再打过。”梁文靖一听“打架”二字,心中顿时怯了,嘀咕道:“你师父又不是皇帝!”少女冷哼一声,道:“就算是大蒙古的皇帝,我师父也没放在眼里。” 大蒙古的皇帝在梁文靖心中地位登峰造极,这少女一句话登时将他镇住。白朴却淡淡一笑,说道:“大蒙古的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自然入不得萧老怪的法眼。” 少女暗道,这话很合姑娘之意,一时对白朴大生好感,笑道:“算你识相,但萧老怪这三个字却不是你叫的。这次便罢,下次再叫,须得叫萧爷爷、萧祖宗才是。” 白朴笑笑,曼声道:“不知二位黑水高足不在北方扬威,却来这山野小镇做什么?”少女胸无城府,脱口便道:“师兄来杀人,我来瞧热闹……”话音未落,黑衣人冷哼一声,接口道:“师妹,你也说够了吧?”少女小嘴一撅,气道:“你又来管我,哼,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不就是来杀人的么?杀那个劳什子淮安王,杀便杀了,怎么还偷偷去杀,也不让我瞧,难不成怕我瞧了你的刀法?”她心怀怨气,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黑衣人微微摇头,神色始终冷漠。 食客早就跑了个精光,店小二和掌柜正躲在柜台后发抖,听那少女一番话,吓得魂也飞了,抱在一处尿裤子。梁文靖也是浑身哆嗦,目光投向大门,盘算如何逃命。 一阵晚风入户,吹得灯火飘忽,白朴的脸色也随之忽明忽暗,忽而叹道:“小姑娘,不知令师兄使的是什么刀法?”少女心无城府,又极好炫耀,一听别人动问,便笑道:“瞧你知趣,我便告诉你好了。我师兄的刀法叫做修罗灭世刀,当世无敌。他若要砍你脖子,就不会伤到你的下巴,想要割你的耳朵,便不会碰着你的脸皮。若要割出一寸长的伤口,那么多半分、少半分就不算本事……” 梁文靖见她眉飞色舞,又说又笑,不由瞧得入神,听得舒服,一时竟忘了害怕,心想:“古人道‘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道‘明眸善睐,辅靥承权’……但凡形容美人的好诗,用在她的身上无有不当。”他呆呆凝视着女子的笑靥,双颊微微发起烫来。 少女唧唧咯咯笑说一阵,黑衣男子忽将手中酒杯一搁,一手按上那支狭长锦囊,冷冷道:“玉翎,夜深了,你先回房去。”少女撅嘴道:“干么要我一个人回去?”黑衣男子道:“我有点事,办完便回。”少女哼了一声,双颊染上淡淡绯红,撅嘴道:“不让我瞧么?又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黑衣男子还没回答,却听白朴叹了口气道:“小姑娘,你还不明白么?你说破了你这位师兄的秘密,他自然要杀人灭口了。”那少女怒道:“他敢杀我?哼,我叫他好看。”白朴见她如此天真,不觉哑然失笑:“他自然不会杀你,但除了小姑娘你,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少女一愣,问道:“师兄,是么?”黑衣男子淡淡说道:“是啊,听过你说话的人,一个都不用留下。”少女一拍手,笑道:“好呀,这次杀人,可得让我瞧个明白。”她年少人美,却将杀人当做极好玩的勾当,白朴等人应声惊怒,均想小丫头不愧为黑水门人,真是一团邪气,黑衣男子眉头微皱,轻轻叹道:“师妹,你还是回去的好,杀人的事儿乱七八糟,也没什么好瞧的。”少女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也好,师父也好,天天嚷着杀人,就是不让我瞧。今天我非要瞧瞧,这人是怎么杀的!” 黑衣男子目有愠色。白朴目光一闪,笑道:“小姑娘,你这位师兄杀人又快又狠,无论对手有多少,一眨眼就能杀个精光,说起来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惜得很,他虽是杀人的行家,偶尔也会杀错了人。”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目中精芒暴射,笔直瞪视过来。白朴神色淡然,微微一笑,说道:“昨日阁下一口气杀掉二十三人,只可惜,最想杀的却不在内。”黑衣人目光一转,落在梁文靖脸上,皱眉寻思:“昨日杀的人中,确有一人与这人相似,难不成有什么古怪?” 白朴一转身,忽向梁文靖拱手道:“昨日侍卫殉职,凶手就在眼前,还请淮安王降下钧旨,着白朴击杀此人,为各位死者讨还公道。”梁天德闻言大惊,心想白朴此话一出,岂不是送了儿子的性命? 少女一听这话,恍然明白,怒视梁文靖道:“你就是那个淮安狗王?”梁文靖急忙撇清:“我又不是狗,怎么会是狗王?”少女一愣,反倒被他问住,只得道:“师兄,你昨天杀的那个难不成是个假的?” 黑衣人冷冷站起,森然道:“管他真的假的,再杀一次便了。”白朴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料少女一脚挑起板凳,忽地踢向白朴。白朴一掌拍开,少女双手挥舞,趁机扑向梁文靖。 白朴微微一笑,晃身将少女拦下,左手将折扇插在腰间,右掌劈出,透过少女双手,斩向她肩头。少女嘻嘻一笑,绕着白朴兜起圈子,双手疾舞,时如天魔幻形,时如佛祖拈花,时如挥动五弦,时如反弹琵琶,势如水银泻地,一时无孔不入。白朴面对如此攻势,仿佛惊涛中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难以自主。 梁文靖瞧得咋舌,叫道:“白先生输了。”梁天德摇头道:“未必,你看,那女子的双手可曾递入他身前一尺之内。”梁文靖一瞧,果见白朴身周一尺似有无形屏障,少女攻势繁密,却始终无法深入。 梁天德一边说话,一边不时瞟向黑衣男子。那人负手而立,悠然观战,似乎并不着急。梁天德不觉心急:“白先生被这少女困住,如果黑衣人趁机杀来,不知如何抵挡?” 黑衣人瞧了片刻,忽道:“师妹,这人用的是‘须弥芥子掌’,放之须弥,收于芥子,你再攻不进他那一尺见方的‘芥子圈’,只怕要输了。”几句话的工夫,白朴的“芥子圈”变成了两尺方圆。少女只觉压力陡增,招式渐次施展不开。须臾间,“芥子圈”暴涨开来,白朴的掌力奔腾四溢,化为无量须弥。少女抵挡不住,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足尖尚未点地,白朴掌力又至。如此再三,少女始终脱不出须弥掌劲,心急之下,忽听黑衣男子喝道:“玉翎,你先退下。” 少女怒道:“萧冷,你别多管闲事,你敢帮我,我就不理你了。”话音方落,身周气机一紧,敢情她说话分神,已被白朴的掌劲缠住,但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蹿上来,不由骇极而呼。呼声方起,眼前蓝光一闪,磅礴刀气如天河崩决,急泄而来,四周灯火随之一暗,金铁交鸣,“叮”的一声,悠长已极。 少女直待得声断音绝,灯火重燃,方才抑住心跳。定神望去,白朴手持折扇,与萧冷相隔一丈,遥遥对峙。 萧冷手中多了一把蓝汪汪的长刀,浓眉一挑,冷冷喝道:“须弥芥子掌何足道哉?萧某一刀,便可破之!” 少女听了这话,呆了呆,忽地泪涌双目,颤声说道:“好啊,我打不过的,你一刀就赢了,很了不起么?”萧冷一呆,未及辩解,少女一抹眼泪,夺门而出。 萧冷眉头微皱,忽道:“使折扇的,你是穷儒传人?”白朴默默点头。萧冷点头道:“敢情昨日你不在,要么我得多一些麻烦。”白朴抿了抿嘴唇,眉间透出一丝苦涩。 萧冷哼了一声,又道:“你我百招之内难分胜负,是不是?”白朴又一点头。萧冷忽地还刀入鞘,朗声道:“好,今日暂且作罢。”说完,瞧了梁文靖一眼,目中凶光一闪,忽一抬足,已在客栈之外,形如一只黑羽夜枭,飘然融入茫茫夜色中。 众人目视萧冷消失,栈中沉寂良久。端木长歌忽地叹道:“白先生,不杀此人,后患无穷。”白朴露出一丝苦笑,“当啷”一声,手中折扇落下两截精钢扇骨,他叹道:“要杀此人又谈何容易!” 梁天德浓眉紧锁,忽地冷冷说道:“白先生,小老儿有一事不明,这人如此厉害,白先生为何直呼我儿‘淮安王’,让他陷入险境?”白朴叹道:“先生见谅,白某这么做原因有二。其一,这人被我瞧破行藏,难免一战;其二,若让他知晓淮安王死讯,于我方十分不利。他既是对头派来的,我索性将计就计,让他将淮安王未死的消息传到敌人耳中,也叫他们多几分忌惮。”说到这里,他心中歉疚,含笑说道,“梁先生不必担心,有我白朴在一日,必然保护小兄弟周全。” 梁天德将信将疑,如今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只是默然无语。严刚则叫出浑身筛糠的客栈伙计,让他安排上房歇息。 白朴怕那黑衣人去而复返,故命众人同处一房,彼此照应。他自与端木长歌寝于外室,若有敌人来犯便可抵御。严刚、梁天德住在内室,看管梁文靖。 安置已定,白朴与梁天德又将梁文靖叫到身边,晓之以家国大义,不料这小子呵欠连天,间或精神稍振,眼中便有厌烦神气。梁天德久说无功,恼怒起来,破口臭骂。 白朴面沉如水,沉思良久,忽从怀中取出那枚虎符,凝视半晌,神色渐转凄凉,忽地叹道:“小兄弟,你已经假扮淮安王,那就不妨做得彻底一些。这虎符么,我也交给你了。”说罢,将虎符交到梁文靖手里。梁文靖兀自发愣,梁天德已道:“不成,如此神器,怎可交与这个无德无能之人!” 白朴摇头叹道:“如今黑水强敌潜伏在侧,白某也不知是否还有性命赶到合州。若我学艺不精,败落身死,你父子务必竭力逃生,前往合州。”众人想到那萧冷的刀法,心中尽皆默然。一时只见孤灯摇曳,暗影浮动,室内充满了哀愁、绝望的气氛。 梁文靖心惊肉跳,支吾两声,说道:“白先生都输了,我本领低微,也必然没命,这玉虎还是白先生保管的好。”白朴摆手道:“白某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卒,届时扭转乾坤,非得小兄弟不可。曾子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古往今来的大勇。武功就算再高,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只要小兄弟心怀社稷,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至于那两个黑水高手,白某粉身碎骨,也决不让他们伤害小兄弟一根毫毛。” 梁文靖见他说得诚恳之至,无奈之下,只得将虎符贴身收藏。梁天德甚不放心,本欲代他保管,但想白朴心思缜密,既然将之交与儿子,必有他的道理,犹豫半晌,也就作罢。 五人各怀心事,寂然就寝。梁文靖躺在床上,反侧难眠。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尽是那少女的倩影,尽管相逢仓促,女子的一颦一笑均已深深烙入心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怀。他想得入神,心头火热,睡意全无。再想少女与自己是敌非友,又觉一阵伤心,对于白朴更加痛恨。心想若没此人弄鬼,自己也不会做淮安王的替身,不做替身,少女也不会对自己狠下毒手。可转念又想,没有这一番乔装改扮,自己想也不会胡乱吃蟹,更不会邂逅这美丽少女了。 这么患得患失、忽喜忽忧,梁文靖生平头一遭经受这暗恋之苦,不由寻思:“古人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必就是如此滋味了。可惜别人思念虽苦,终还能‘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我与那女孩儿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正自黯然神伤,忽觉一股迫人气息迎面压来。梁文靖眯眼一瞧,床前黑乎乎地立着一个人影,两道慑人凶光凝在他脸上。梁文靖只觉心跳加快,一定神,看清来人竟是严刚。 严刚的目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一会儿犹豫不决,一会儿又凶狠慑人,梁文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眼睛半睁半闭,一双拳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严刚目光一炽,伸手向他胸口摸来。梁文靖的身子不由得抽搐起来,眼见严刚手到,一声惊呼,坐了起来。 严刚不料四更时分,梁文靖还没入睡,惊慌之余,一把抓在他胁下。梁文靖疼痛难忍,抬手一拳,打在严刚脸上,严刚躲闪不及,左眼一痛,眼前金星乱迸。梁文靖这一叫,房内众人纷纷醒转。梁天德从床上跳了起来,不由分说,一个擒拿手,将严刚按在床头。严刚竭力挣扎,怒道:“放开你爷爷。” 白朴与端木长歌抢入房内,见状不胜愕然。端木长歌燃起灯火,梁天德则将严刚死死按住,厉声道:“你鬼鬼祟祟在我儿床前做什么?”严刚怒道:“他被子掉了,我帮他拉拉。”梁天德冷笑道:“胡说,那他叫唤什么?”严刚道:“大约是被恶梦魇住了。” 梁天德心下生疑,问道:“他说的当真?”梁文靖挠头道:“我见他站在床前,伸手过来,不知到底要做什么?”梁天德道:“你没睡着吗?要么怎会瞧见他伸手?”梁文靖暗忖绝不能说出自己因为思慕那少女夜不能寐,忙道:“我睡到一半,突然惊醒了。” 梁天德沉思不语。白朴道:“梁先生,怕是一场误会。”梁天德冷笑道:“误会还好,就怕这人是别人派来的奸细,要偷虎符。”严刚道:“放屁。”梁天德手上使劲,严刚不由失声惨哼。白朴摇头道:“梁先生,如今是用人之际,不可冤枉好人。这样吧,先将他捆绑收押,明日再审。”梁天德道:“不成,今日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白朴深知此老脾性固执,只得笑道:“好,好,便问个水落石出。”梁天德寻绳索将严刚捆好了,仔细审讯,严刚不论众人如何盘问,一口咬定是帮梁文靖拉上被子。 梁文靖虽知严刚言不由衷,但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拆穿他的谎话。听了一会儿,好生无味,借口小解,到外屋寻马桶坐下,忽见房顶缝隙处,一缕月光透至墙角,银霜白雪也似。 梁文靖瞧得心子咚咚直跳,探头望去,屋内人正疾言厉色,专注于审讯严刚。他屏住呼吸,拉开窗户,窗外斜月如钩,挂在树梢,极远处寒蛩低鸣,仿佛幽人太息。 梁文靖钻出窗外,顺着柱子下滑,滑到半路,忽听屋瓦轻响,不由心子剧跳,失足跌下,摔得他几乎叫出声来。待得爬起来,他抬头看向屋顶,月光下现出一只黑猫影子,不由暗暗咒骂:“你这畜生也来欺负我?”他此时但求不做那倒霉替身,更不顾脱身之后何去何从,只觉得天高地广、前途远大,大可任他随意所之。 他心中痛快,狂奔出镇,还不放心,又往山中飞奔,直跑到一条小溪边,料得父亲追赶不上方才停下。但觉一身轻松,他不由得向着空山幽谷哈哈大笑。只笑数声,忽听身后“咭”的一声,有人笑道:“你在这里么?那是再好不过了。” 梁文靖一口气憋在胸口,急咳数声,借着月光回头望去,来人眉飞眼动,玉颊生晕,正是自己辗转思念的那位少女,一时喜透眉梢,叫道:“你……你……你……”少女见他涨红了脸,说了一串“你”字却无后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怎么?见了我你就不害怕吗?” 梁文靖见了她,两只脚便似钉在地上,口中吃吃地道:“我……我哪会怕你呢?”少女脸一沉,嗔道:“好呀,你敢不怕我?”一伸手,“啪”的一声,梁文靖脸上又多了一个通红掌印。 梁文靖几乎痛出泪来,双眼却死盯着那少女的手。那少女见他目光不逊,气恼道:“你瞧我做什么?”梁文靖如实道:“我瞧你这手儿白白嫩嫩的,怎么打起人来这么痛?” 少女听他夸自己小手白嫩,只觉微微欢喜,又听他说自己打人很痛,更觉高兴,笑道:“你知道痛就好,那你怕不怕我?”梁文靖吃一堑长一智,忙道:“怕,怕得很。”少女大为得意,又笑道:“好啊,瞧你这么听话,我先不打你了,你来,跟我见师兄去。” 梁文靖一想到黑衣人的凶狠,不由打了个冷噤。少女走了两步,不见他跟来,不觉柳眉倒竖,叱道:“你又不听话?”梁文靖叹道:“不是不听话,令师兄很厉害,我这一去,怕是连命都丢了。”少女道:“那也是活该,原本我也想杀你的,但我师兄骄傲得很,我若代他动手,他必然十分气恼,所以你还是乖乖跟我过去,挨他一刀。” 梁文靖见她说到“师兄”二字,眉梢眼角喜色流露,心想:“原来你抓我去全是为了讨好师兄,让他杀了我这个没用的人。”想到这儿,心中又酸又苦,恨不得以头抢地,大哭一场。少女见他一脸的呆滞悲苦,不耐喝道:“呆子,还不快走?” 梁文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长吸一口气,咬牙说道:“姑娘,你要杀小可,小可绝无二言,令师兄要杀小可,小可决不答应。”少女奇道:“这是为何?”梁文靖支吾道:“这个……这个可不能给你说。”那少女怒道:“你敢不说?”作势要打。梁文靖忙道:“好好,我说。想姑娘你长得如天仙下凡一样,若能两眼瞧着姑娘娇靥,惨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小可九泉之下也觉欢喜不尽。”但凡女子,均喜他人称赞,少女一听,大觉入耳,微微一笑,说道:“算你会说话,那么我师兄杀你,为何就不成了?” 梁文靖叹了口气,说道:“令师兄凶恶丑怪,冷冰冰的,活是一块大石头,我瞧着便觉气闷。挨他一刀不打紧,就怕我死得不甘不愿,死后怨气不消,势必化为厉鬼。若是那样,可就不好了。” 少女听了这话,不觉偷眼四顾,四周黑咕隆咚,阴风逼人,顿时心尖儿发麻。一路上,她每天都与萧冷同处,萧冷本事极大,鬼神辟易,是故她全无畏惧。但她今日恼恨萧冷卖弄本事,当众压低自己,出了客栈之后,便有意躲藏,叫他遍寻不着。 少女独自一人四处闲逛,正觉孤独郁闷,忽然遇上了梁文靖,顿时大喜过望。本想带他去萧冷面前炫耀一番,挫一挫他的气焰,但到底是女孩儿家,胆气稍弱,忽听梁文靖说出变鬼之语,又气又怕,大声道:“好呀,你变成厉鬼,一定会来纠缠我是不是?” 梁文靖忙道:“纠缠姑娘万万不敢,但缠着令师兄却免不了的。”那少女冷笑道:“师父说过了,将来要把我嫁给师兄,哼,你缠着他和缠着我又有什么两样?”梁文靖一听这话,恰似当胸挨了一拳,只觉喉头发甜,两眼昏黑,胸中似有一把无名烈火熊熊燃烧,将五腑六脏都焚烧尽了。 少女见他眉眼通红,身子摇晃不定,只当他心中害怕,便笑道:“你也不用太害怕,我师兄快刀如神,保你中刀之后绝无痛苦。”梁文靖瞧着她如花笑靥,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股怒气:“你只盼你师兄杀我,我偏不让你如愿。”少女见他脸色忽明忽暗,便道:“好啦,不说废话,乖乖跟我走,我让你少吃些苦头。”话未说完,忽见梁文靖左右一瞧,拔足快跑。 少女不料他胆敢逃走,咦了一声,喝道:“哪里跑?”梁文靖跑得更快。不料浓荫蔽空,月华不至,四周模糊不清,他不小心被一根枯藤绊着脚,“哗啦”一声,一头栽进了前方的小溪。少女正待追赶,没料这人一头栽进溪中便不动弹,不觉好生奇怪,心想:这狗王不经事,难道一跤就跌死了?失望之余,有些恼怒,对准梁文靖腰上就是一脚。 梁文靖本欲就势诈死,没想这一脚踢得又快又沉,顿时岔了气息,咕嘟嘟喝了两大口凉水,一下子跳了起来。少女不料死人重生,大惊失色,猛可想到梁文靖变鬼一说,不由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梁文靖本欲逃走,忽见她眉间流露惧色,顿时灵机一动,瞪眼吐舌,嘎声道:“我自然是鬼了。”说罢,猛地向前一跳。 少女打个哆嗦,后退两步,鼓着两腮,双眼闪闪发亮。梁文靖瞅着她的粉嫩玉颊,不觉神魂摇荡,心想若能在那上面亲上一口,死也甘心了。他自从见了这少女,就已孽缘深种,此时念头一动,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前凑去。 忽听一声尖叫,梁文靖只觉面门剧痛,连着两记粉拳,鼻血长流,几乎昏了过去。 少女本是骇极反抗,不料两拳中的,对方并无抵御之能,顿觉胆气大壮,又叫一声,拳打足踢。梁文靖从头到脚挨了六七下,天幸少女惊惧之间出手全无章法,所中也非要害。尽管如此,梁文靖仍觉浑身如同散架,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情知再挨数拳,小命不保,当即转身就跑。 少女初时只当梁文靖死后化为厉鬼,见他吐血逃遁,恍然明白过来,不觉羞怒交迸,叱道:“臭小子,你装死吓我?” 梁文靖奔跑之际,眼前一花,少女已经站在前面。他赶忙掉头向左,又见少女负着双手,冷笑而立。再向后跑,几乎撞到少女身上。他一口气换了四五个方向,只觉满眼都是少女的影子,重重叠叠,看得他头晕眼花,又惊又怕,叫道:“活见鬼,活见鬼!” 忽地一记耳光飞来,将他掴倒在地,少女怒道:“当我是你么?只会装鬼吓人。”梁文靖欲逃不能,悻悻道:“你不是鬼,怎么满世界都是你的影子?”那少女冷笑道:“这是我师父的‘幽灵移形术’,乃是天下第一的身法。”梁文靖低声道:“幽灵不就是鬼么?”少女听他嘀咕,喝道:“你说什么?”梁文靖忙道:“没什么,我说你师父非常了不起。”少女神色稍缓,点头道:“这话说得不错,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的武学高手。”梁文靖急求脱身,忙道:“那姑娘你一定是天下第二了。” 少女沉吟道:“我大师兄、二师兄都比我厉害,我顶多算天下第四。”梁文靖奇道:“你还有一个师兄?”少女冷笑道:“我大师兄萧冷是蒙哥皇帝帐下第一勇士,我二师兄伯颜是兀良合台元帅手下的大将。论武功,大师兄比二师兄厉害一点点,但二师兄却很聪明,无论什么功夫,练一两次就能上手。所以师父说,如果二师兄一心练武,再过十年,武功应该能在大师兄之上。不过,师父最喜欢的还是我。”她胸无城府,忽听梁文靖问起自家最得意的事情,便忘了先时不快,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她尚未说完,忽见梁文靖弯腰呻吟,不由奇道:“你怎么了?”梁文靖哼哼道:“小可有些肚痛,大约晚间食了不洁之物,须得方便方便。”少女道:“好啊,我等你完事。”忽见梁文靖弯腰走向林间,忙叫:“你又想逃?”梁文靖道:“所谓男女有别,小可怎能污了姑娘尊目,冒犯姑娘尊鼻,我还是到树林里去吧。”转身便要入林。 少女伸手将他拎了回来,丢在地上,冷笑说:“我是蒙古人,你们汉人的那些臭规矩我可不懂。若要方便,就在这里,我在溪边等你。”梁文靖听得冷汗直流,方便也不是,不方便也不是,眼看着少女飘然走到小溪边,抱手跷腿,坐到一块石头上面。 梁文靖彷徨无计,假装要脱裤子,微蹲便跳,向树丛里钻去。不料臀上一痛,挨了一脚,登时扑倒在地。少女一把将他揪了起来,杏眼圆瞪道:“你又想逃?”忽从袖里抽出一口蓝汪汪的短刀,“好呀,我便砍你一条腿,看你用什么逃?”她心狠手辣,手起刀落。梁文靖见她举刀,自觉死了一半,嘴里杀猪般惨叫起来。 第三章 踏莎行 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飞出一只破鞋,不偏不倚打在刀上。少女虎口剧痛,短刀随着破鞋飞了出去。只听一声长笑,树林中晃出一道人影。这一蹿后发先至,赶到破鞋前,凭空将鞋穿了回去,跟着大袖飞扬,翩然落地。二人定眼瞧时,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儒生。他颀长个儿,意态潇洒,儒衫破破烂烂,初看邋遢,细细一瞧,却有一股子破衣敝屣掩饰不住的清华之气。 少女看他露了这手轻功,心里打了个突,叫道:“你是谁?”儒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她身上一转,笑道:“果然是‘黑水一怪’的徒弟,动不动就要断人手脚。”那少女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我师父的大名就滚远一些,不要碍着姑娘办事。”那儒生只是微笑。 梁文靖自那儒生现身便觉眼熟,细细瞧了一阵,猛可叫道:“哎呀,你是那山道上吟诗的儒生?你……你没摔死?”儒生点头笑道:“你这娃儿很好,在蜀道上对我施以援手,事后又挂念我的安危,怕我失足摔死。虽是一念之仁,也必得善报。”他字字褒奖,梁文靖却羞得抬不起头来,暗忖此人武功如此高明,自己竟还担心他酒后失足,真是有眼无珠。 少女听他二人说话,似乎还有交情,不禁心中打鼓:“这儒生本领很大,我打他不过,还是先逃为妙。”想着美目一转,忽地抓着梁文靖,纵身跃起。这一下动若鬼魅,用上了幽灵移形术。不料身在半空,手中忽轻,梁文靖被一股大力拉拽,嗖地横掠三尺,落到儒生手里。少女大惊,只听儒生嘻嘻一笑,足不抬,手不动,忽已抢到她身前,做个怪相,一口气喷在她脸上。 少女只觉酒气冲来,不由眼酸鼻热,打了一个喷嚏,飞也似的向后一纵,看见地上被打落的短刀,一把拾起,叫声“死穷酸”,短刀却化为流光向梁文靖刺去。这一刀名叫“修罗追魂”,是她师门绝学“修罗灭世刀”中的杀招。“修罗灭世刀”共有七般变化,一刀既出,不死不休,此时声东击西,更添诡奇。 儒生又是一声轻笑,伸手抓住梁文靖背心,手舞足蹈地向后飞蹿。少女连声娇叱,紧追不舍。二人一进一退,身法都快得出奇,梁文靖只听得耳边风响,整个身子如在云端雾里。 兜了七八个圈子,少女的刀锋仍在一尺之外,眼看刀势将尽,不禁大为焦急。忽见那儒生脚下一绊,好似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左脚有意无意向上跷起。少女大喜,恨不得一刀下去,将这两个男人劈成四段。不料眼角瞥处,儒生的左脚巧而又巧,竟往自己的“曲池”穴撞来。她的手臂便似送上去一样,眼看着那只臭脚顶在手腕上,“嗖”的一声,短刀再次脱手,落入溪流之中。 少女应变极快,刀才脱手,左掌吞吐若电,往儒生脸上斜劈,存心打他一个嘴巴出气。不料儒生右手正抓着梁文靖,这小子虽然四体不勤,可还不想啃泥巴,眼看颜面贴地,慌忙用手一撑。借着他这一份力,儒生脚下如安机簧,倒掠而出,笑吟吟地立在远处,让少女一掌落空。 少女师出名门,两招一过,便知这儒生看似忙乱,实则意在玩敌,自家每招每式无不在他算计中,再打下去徒添羞耻。想到这儿,三十六计走为先,转身拔腿就跑。 儒生将梁文靖放在一旁,笑道:“逃命的功夫也是萧老怪教的么?”大袖一挥,冉冉飘过少女头顶,信手一拂,无俦劲气逼得她喘不过气来,掉头再跑,儒生又在前面。少女一顿脚,施展“幽灵移形术”,眨眼间连换了六个方位,让人眼花缭乱。 儒生却不慌不忙,左三步,右三步,悠悠闲闲,不改潇洒仪态。步履之间,恰似亘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笼子,无论少女如何变化,始终无法逾越一步。每每以为脱身,儒生忽又到了前方,挥手将她挡回了笼子。 梁文靖见少女如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想到自己被她捉弄的情形,心中微感快意:“真是现世报。不过奇怪,她跑得如此快,这儒生却又走得这样慢,怎么总能抢到她前头?” 少女无计可施,急得破口乱骂:“死穷酸,臭穷酸,叫花子,大混蛋。”儒生哈哈笑道:“管你怎么骂,我只管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就是。”少女听过关门打狗,却不知瓮中捉鳖的典故,一时好奇,随口问道:“瓮中捉鳖是什么?”那儒生微微一笑,还没答话,忽听梁文靖接口说:“这我知道,就是竹篓子里捉王八。” 少女大怒,心道:“我打不过这个臭穷酸,难道还打不过你么?”一纵身,直奔梁文靖。梁文靖大惊失色,正要逃遁,不料那少女三步不到,又被儒生挡了回去。 少女想到自己刚才还在这小子面前自夸天下第四,这会儿就被这个混蛋儒生逼得无路可逃,可说是颜面扫地。最可气的是,那个草包居然还在一边嘲笑自己。她一贯心高气傲,从未受过如此挫折,一时越想越气,忽地止步蹲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儒生长于料敌先机,却没料到此招,不觉微感诧异。只听她哭得呜呜咽咽,边哭边说:“你们都欺负我,师兄欺负我,臭小子笑我,死穷酸又用鬼身法戏弄我。如果师父知道……呜呜……你们都不得好死。”儒生笑道:“你师父哪来的这么大的本事?”少女抹泪说:“你知道我师父的名号就该听说过‘黑水滔滔,荡尽天下’。我师父天下无敌,他最疼我,知道你欺负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儒生冷笑道:“天下无敌?那也未必。他与我斗了百十次,也没见占着什么便宜!”少女瞪圆了眼,喝道:“你吹牛。”儒生微微一笑,说道:“你知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可曾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 少女一愣,忘了哭泣,将儒生上下打量,猛然想起一人,不觉失声叫道:“你是‘穷儒’公羊羽?!”少女的师尊“黑水一怪”萧千绝出身契丹皇族,武功之高,心肠之毒,近似魔怪。早年他横行中原,无人能制,后来隐居白山黑水,不再出世,但余威所及,南北武人闻之色变。此人一生目无余子,此次弟子南来,他却提到一人,让他们千万不可与之为敌。少女毫无见识,又受师父影响,素来狂妄惯了,听了也没放在心上,此时吃足了苦头才念到师父叮嘱,想起这个主儿来。 公羊羽笑道:“原来十余年未见,萧老怪竟还记得我,可见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少女情急生智,忙道:“你是和我师父比肩的前辈,我却只是一个小女孩儿,你趁我师父不在,到这儿欺负我,岂不是以大欺小?”公羊羽笑容忽敛,冷冷道:“小女孩儿?有随便砍人大腿的小女孩儿么?”少女见他变了脸色,心头一寒,嘴上却不服输:“那又怎样,谁让他打不过我?” 公羊羽哈哈大笑,笑声清劲震耳,激得林中木叶飞坠。他一声笑罢,朗朗道:“好啊,你也打不过我,我是不是也该在你身上取点什么?”少女不禁语塞,半晌道:“输都输了,随你便是!”公羊羽见她摆出一副豪杰的模样,有心教训,微微一笑,向梁文靖说道:“把刀给我。” 梁文靖原本听得好笑,应声吃惊道:“拿刀做什么?”公羊羽笑道:“你可吃过猪舌头?”梁文靖道:“吃过。”公羊羽笑道:“好吃么?”梁文靖老实回答:“好吃。”公羊羽点头道:“听说少女舌头号称三寸丁香,嫩滑无比,一定比猪舌头还好吃。我这就割了它下酒,尝尝滋味。” 少女大怒,呸了一声道:“你干吗不切你老婆的猪舌头下酒?”公羊羽脸色一寒,一挥袖,“哧”的一声,短刀如具性灵,自溪水中一跳而起。公羊羽接过,冷冷道:“你尽管骂,反正能骂人的时候也不多了。”将刀指到少女嘴边。少女望着明晃晃的刀尖,说不出的害怕,掉头要逃。公羊羽一步踏上,拿住她肩头,将她拽了回来,厉声道:“乖乖把嘴张开,少吃点苦头。” 少女紧咬牙关,想到舌头一去就要做一辈子的哑巴,不禁双眼一闭,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梁文靖听说要割这少女的舌头已是心神大乱,忽见她流泪,不知怎地,心中热血一涌,忽然跨前一步,向公羊羽双膝跪倒,连连磕头。 公羊羽奇道:“你干什么?”梁文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将头磕得砰砰直响。少女闻声张眼,忽见梁文靖猛磕响头,不由心下大奇:“割我的舌头,你磕头做什么?” 公羊羽皱眉道:“小子,你先别磕头,要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了。”梁文靖刚想说话,但一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女心想:“我还没成哑巴,这小子却先哑了吗?” 公羊羽绝顶聪明,察颜观色,料到几分,笑道:“你是要我饶了这丫头?”梁文靖一愣,红着脸默默点头。公羊羽摇头道:“若不是我那只鞋子,你这条腿早就喂狗吃了。女娃儿如此狠毒,你何必帮她求情呢?”梁文靖被他这么一问,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又拼命磕起头来。 公羊羽眼珠一转,笑道:“好吧,我不割她舌头了。”梁文靖大喜,忙道:“多谢先生。”少女躲过一劫,也是暗暗欢喜,瞅了梁文靖一眼,但见他额头乌青,眼角隐有泪痕,一瞬间,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乱,不敢再瞧他脸,忙将目光移开。 忽听公羊羽笑道:“舌头不割,惩戒却断不可免。小子,你这么爱护这小妞,我把她送给你做媳妇如何?” 这一句话好比晴空霹雳,震得那少女目瞪口呆。她低眼一瞧,忽见梁文靖正偷眼瞧来,不由气恼万分,骂道:“臭小子,你贼眼兮兮地瞧什么?再瞧一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梁文靖吓得低下头去,一颗心扑扑直跳。少女气得哭出来,骂道:“死穷酸,你割我舌头好了,我才不要做这臭小子的媳妇。”公羊羽笑道:“我看他仪表堂堂,也未必配不上你。”少女气道:“他窝囊废一个,论武功还不及我师兄一根毫毛,这也配得上我么?” 公羊羽淡淡一笑,放开她道:“若论武功,却也好办。我随意指点他一个晚上,他也未必输给你了。”少女冷笑道:“胡说八道,他这个德行,别说一个晚上,再练一百年也只配给本姑娘提鞋。” 公羊羽似笑非笑,说道:“他若胜了你,又当如何?”少女不假思索,冲口而出:“我就嫁给他做媳妇!”公羊羽拍手笑道:“一言为定。”少女话一出口,便觉后悔,偷看梁文靖一眼,见他匍匐在地、额头乌青,只觉这人又猥琐、又怯懦,心中厌恶不堪:“这小子算什么?说他一夜间能打败我,还不如说绵羊吃了老虎、蜗牛跑过骏马呢!”当下一咬牙,点头道:“一言为定!” 公羊羽乌黑的瞳子里精芒一闪,恍若浓云中划过一道闪电,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少女气恼道:“有什么好笑的?我们蒙古人可不像你们汉人,说话一定算数。” 公羊羽打量她一眼,笑道:“你是蒙古人?可有姓名?”少女撅嘴道:“我干吗说给你听?”公羊羽笑道:“我先立此存照,将来你输了赖账,我也好拿你的名字到江湖上传扬,说是萧千绝的弟子为人奸诈无信、食言而肥。”少女怒啐一口,道:“你才食言而肥,肥成一个大胖子。”但瞧公羊羽神色从容,又觉忐忑,想了想,咬牙道:“我随师父姓,汉名叫做萧玉翎。”梁文靖一听,忙将这三个字默念十遍,牢牢记在心里。 公羊羽笑笑,一挥袖,萧玉翎身子一麻,忽地软倒在地。梁文靖“哎呀”一声,忙抢上去扶住萧玉翎,急道:“公羊先生,你……你伤了她么?”公羊羽含笑不语。梁文靖被他瞧得窘迫,讪讪低头下去。忽听公羊羽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闭了她几处穴道,让她安静一些。唉,傻小子,媳妇尚未娶到手,就先向着她了?” 梁文靖羞惭万分,深感入地无门,只听公羊羽又说:“你先将她抱到那块石头上去。”梁文靖应了,低头一瞧,萧玉翎两眼喷火,似要将自己烧出两个窟窿。他赶忙扭头不看,将她抱了起来,但觉娇躯温软,如绵如玉,一时心猿意马,双腿发软,长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了,将萧玉翎抱向那块大石。只恨路途太短,须臾便至,温存未久,便要撒手。他恋恋不舍地望着萧玉翎,见她目蕴怒色,不由心想:“姑娘你千万别怪我,这都是公羊先生的主意。”但终究被她瞧得羞愧起来,低头一摸岩石,又冷又湿,忙又扯了许多野草铺在石块之上。 放下少女,梁文靖已是汗流浃背,低头一瞧,萧玉翎目光似乎柔和了许多。梁文靖不觉一颗心突突直跳,望着那双剪水双瞳,不觉痴了怔了。 公羊羽冷眼旁观,瞧到这时才笑道:“小娃儿不用急,待会儿你胜了她,有的是机会看呢!”梁文靖羞窘道:“我……我……”公羊羽笑道:“怎么,你不愿要她做媳妇?”梁文靖虽觉此事不妥,可也不愿口出违心之言,一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公羊羽一笑,又道:“你去溪边取四十五颗鹅卵石来。”梁文靖道:“要这么多干吗?”公羊羽道:“取来就是。”梁文靖无奈,到溪边拣了四十五颗石头,用衣服兜了过来。 公羊羽将四十五枚石子摆了个图案,问道:“你认得这个么?”梁文靖定神瞧了瞧,点头道:“认得,不就是个王八么?”言者无意,萧玉翎听者有心,想起方才那句“瓮中捉鳖”,心中大恼:“这个臭穷酸,不但打我抓我,还摆个王八图形来羞辱我!”正自生气,忽听梁文靖一声惊叫:“不对,这个图案我见过,这是洛书中的九宫图。”萧玉翎心想:“我只听说过酿酒的酒母,这酒公又是什么玩意儿?” 忽听公羊羽咦了一声,问道:“小子你认得这图?”梁文靖说:“我爹有个朋友名叫玄音道长,住在华山上面,他精于先天易数、奇门遁甲,平时给我说了一些。他说这九宫图‘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形如玄龟’,这一至九九个数,不管横加竖加还是斜着加,结果都是十五。”他平日多有呆气,说起这学问之事,忽地兴致大好,口若悬河。萧玉翎不懂他说些什么,但听他说得流利,也是暗暗称奇。 公羊羽沉默一下,笑道:“很好,你知道九宫图的原理便省了我不少工夫。”他迈开步子,漫不经意地在溪边沙地上走了一遭,留下了四十五个一寸来深的脚印,与石子排列的形状一般无二。公羊羽指着其中两个脚印道:“小娃儿,你从这里到那里要走几步?”梁文靖估量一下,说道:“五步!”公羊羽摇头道:“不对,我说只要两步。”萧玉翎四肢僵硬,口不能言,颈项却能转动。她竭力瞧去,略一估量,暗骂道:“臭穷酸大放臭屁,哼,我使‘幽灵移形术’也要四步才能走到!” 公羊羽见梁文靖神色迟疑,不由笑道:“不信么?”说着,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出脚方位怪异无比,仅走了两步便落在第二个脚印上。萧、梁二人均是傻眼。梁文靖叫道:“怎会这样?”他挠了挠头,连蹦带跳,使尽全身气力,仍然五步才到,不由大呼邪门。 公羊羽笑道:“这就是我要教你的功夫。‘三才归元掌’的根基‘三三步’。”梁文靖怪道:“‘三才归元掌’?‘三三步’?”萧玉翎一听,大为欢喜,心道:“臭穷酸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回可是大大地失算了。既然要教武功,便该让本姑娘回避。既然让我瞧见了,我比这臭小子聪明十倍、伶俐百倍,只怕这武功他没学会一招,姑娘我便学了个十足十。待会儿再想出破解之法,岂不将这臭小子打个满地找牙么?”她越想越美,抖擞精神,只瞧二人动静。 只听公羊羽叹道:“这门功夫以九宫图之义为基,穷天地人三才之变,与其说是一门武功,不如说是一门学问。”梁文靖喜道:“学问?”公羊羽道:“不错,拿这三三步来说,与你功夫一般的人要走五步,你两步就能走到,别人要走三步,你一步就能到达了。”梁文靖惊叫道:“这不是会‘缩地法’的神仙吗?” 公羊羽笑道:“不错,明白了这路步法的道理,这四十五步之内,你就是神仙。”梁文靖又惊又喜,搓手顿足一阵,忽又犹豫起来,望了萧玉翎一眼,忽地泄气道:“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武功,唉,我还是不学了吧!” 公羊羽奇道:“这是为何?”梁文靖道:“先生让我学武,是不是必要和这位姑娘比试?”公羊羽笑道:“是啊,这就叫比武招亲。”梁文靖摇头道:“这位姑娘对我并无好感,我便胜了她又岂能让她做我媳妇儿呢?就算她不肯违背诺言,但心里不喜欢我,这辈子也定然不快活。她不快活,我也不快活,所以这比试么,还是免了吧!” 萧玉翎千算万算,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当听到“她不快活,我也不快活”这句话时,心中微微有些感动:“这呆子并不太坏。”继而又觉气愤不平:“他说这话,不是笃定胜我了吗?哼,癞蛤蟆打哈欠,真是胡吹大气!” 公羊羽目不转睛地瞧了梁文靖半晌,忽地笑道:“你说这话,足见心肠甚好,只是世事凶险,你为他人着想,他人未必领你的情。你不愿与这女孩子比试,她师兄妹却未必肯放过你。你在客栈里没听说吗?只要听过这姑娘说话的人,那萧冷便一个不留。以你现今的本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又逃得过他的快刀吗?” 梁文靖一想到萧冷的刀法,不禁打了个寒战。公羊羽见他为自己言语所动,暗暗好笑。其实他传授梁文靖武功本也存有私心,他与萧玉翎之师萧千绝原是一对夙敌,当年双方囿于一个誓言,这十年再未争斗,只是二人仇怨极深,若有既不亲自出手、又能挫辱对方的机会,万无平白错过的道理。公羊羽此次来蜀,原为追寻一位故人,不料遇上这些变故。他囿于誓言,不能亲自出手对付萧冷,便沿途旁观,弄清萧冷与萧玉翎的来意,又听说萧千绝有意将萧玉翎嫁与萧冷,便心生一计,专叫萧千绝没脸。 公羊羽见梁文靖犹豫不决,将脸一沉,冷冷道:“你学不学?想学就乖乖听我的话;不想学,我解开这女子的穴道,拍手就走。”梁文靖一想到萧玉翎的凶狠,心想:“我方才哄骗嘲笑她,她一得自由,我还有命吗?”想到差点便被断腿,忙道:“你别走,我学,我学。” 公羊羽微微一笑,俯下身子,以地上那四十五枚石子演化“三三步”的奥妙。这路步法因九宫图的变化而变化,有些变化梁文靖以前曾听玄音道人说过,可听是听了,如何用于武功却未细细想过,此时听公羊羽一说,方才惊叹“原来如此”。而且步法中更多变化是公羊羽独出机杼、超越前人之作,梁文靖闻所未闻,越听越觉欢喜。他生来酷好读书、热衷求知,面对这奇妙精深的九宫之道,渐自神凝意专、浑然忘我了。 萧玉翎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公羊羽手中演示,口中说话,她无不瞧得明白,听得清楚。尽管如此,却是一句都不明白,只听一会儿“七三”,一会儿“八五”,一会儿“九二”,一会儿“四一”,萧玉翎越听越糊涂,但见梁文靖连连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恨不得抓过这呆子,狠狠打他一顿嘴巴,心中十分气苦:“无怪臭穷酸留我在此,敢情欺负姑娘我听不懂这些废话!” 公羊羽讲了两遍,见梁文靖一点就透,心中也觉惊讶,当下再不多说,让他独自练习,自个儿揭开葫芦,一边饮酒旁观。 梁文靖自出生以来,但凡练武便不离拉弓射箭、举石锁、舞大枪,还从未练过这种用心不用力的功夫,只觉这“三三步”深合本性。用心推敲其中变化,如饮醇酒,越饮越觉滋味无穷,禁不住依照公羊羽的指点,在溪边飞奔起来。他越走越快,忽地一个趔趄,摔了一跤,爬起来挠挠头道:“难道走错了?”说罢,又走了一遍,甚为顺畅。可步子一快,又一跤摔倒。梁文靖不由奇道:“哪里错了?” 公羊羽摇头道:“步法没错,错在自不量力。”梁文靖奇道:“自不量力?”公羊羽笑道:“这门功夫虽然合于学问,但毕竟是一种武功,须得气力充足才能施展。以你的武功根基,只能快到这个地步。一旦超过这个地步,就好比学跑的婴儿,非得摔倒不可。” 梁文靖一听,大为失望。公羊羽淡淡一笑,说道:“这‘三三步’也不过是入门的功夫,再往上练去,还有‘四四步’,五五‘梅花步’,六六‘天罡步’、七七‘大衍步’,八八‘伏羲步’,练到九九‘归元步’时才算大成。到那时,你便似鱼游大海,鸟上青天,不拘成法,随心所欲了。” 梁文靖听得神往,问道:“我也能练到‘归元步’么?”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归元步’么,以你的根基,再练一百年吧!”梁文靖惊叫道:“一百年?那只有去西天佛祖那里练了。”公羊羽见他灰心模样,伸手拍拍他肩,笑道:“你也不必垂头丧气,我在你这个年纪,手无缚鸡之力,还不如你呢!” 梁文靖双眼一亮,接着露出疑惑神气。公羊羽知他心中不信,也不申说,笑道:“不论如何变化,都不离这九宫图。你若有心,将来依法推理,不难演化出其余步法。只是我和那丫头立下一夜之约,今晚时光短促,也只能教这‘三三步’了。”梁文靖笑道:“我知道了,你教我这步法,是让我赶快逃命?” 公羊羽面色一沉,冷冷道:“没出息的小子!我教你这步法,为的是堂堂正正胜她一场,娶她做媳妇!”梁文靖面皮一红,讷讷不语。公羊羽又道:“不过,仅靠这步法还不能胜她。”梁文靖奇道:“还有别的武功?” 公羊羽起身踱了数步,缓缓道:“若论凌厉,黑水武功天下少有,所以若要胜它,唯有批亢捣虚。‘三三步’只是‘批亢’,若要‘捣虚’,非得‘三才掌’不可。”他顿了顿道,“时辰不多,我先传你三招掌法。” 梁文靖一听要练拳脚,甚是悻悻。公羊羽瞧出他的心思,笑道:“你先别嫌累,那丫头瞧着你呢,要活命的,非练这掌法不可。”梁文靖扭头望去,萧玉翎正瞪着一双美目,恶狠狠地望着自己。他心中百味杂陈,叹道:“公羊先生,我不想和她打,若她要打,我便使出‘三三步’,教她打不着便是。” 公羊羽笑道:“你想得倒好。这‘三三步’只能原地打转,她便不动手,瞧着你转也能累死你呢!”萧玉翎心中大喜:“臭穷酸好主意,只是先让姑娘知道了,活该那小子倒霉。” 梁文靖但觉有理,转念又想:“反正再苦再累也只得三招。”当下勉强答应。 公羊羽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一生自负,今日竟要三番两次求这后生学习武功,若非定要让萧千绝栽个筋斗,只怕早就不耐,扬长去了。当下耐着性子,将掌法打了一遍。这三招掌法第一招名为“人心惶惶”,第二招叫“天旋地转”,第三招叫做“三才归元”。梁文靖依样画葫芦,练了数遍,方才学会。 萧玉翎冷眼旁观,暗自冷笑:“这掌法稀松平常,别说三招,就是三十招我瞧上一眼也会了,这呆子还要打上几遍,真是蠢牛蠢马。”公羊羽又道:“这‘三才掌’瞧来平常,须得与‘三三步’合使才见威力。若说‘三三步’是一张弓,‘三才掌’就是三支箭。‘三才归元掌’最难的不是做这弓与箭,而是如何把这三支箭射出去。”他言辞深奥,梁文靖听得糊涂起来。只听公羊羽又道:“‘三三步’虽难,但只要有些小聪明也不难学会,‘三才掌’瞧来更加容易。不过,如何用‘三三步’发挥‘三才掌’的威力,用这张弓射出那三支箭,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只因‘三才归元掌’处处不离一个‘三’字,故而心法也分为三重,‘无妄识’与‘太虚识’太玄乎,以你的资质,今晚领悟‘镜心识’也就不错了。” 梁文靖越听越玄,只觉一头雾水。公羊羽看出他的困惑,笑了笑说道:“这路掌法一言以蔽之,在于洞察敌手的心意。若你能先行一步,看出对方的心意,你说会如何?”梁文靖不假思索,张口便道:“那就能抢先逃命。” 公羊羽目有怒意,喝道:“没出息!你知道了敌手心意,就不会抢先一步施以反击么?”梁文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奇怪的言语,瞪视公羊羽半晌,说道:“公羊先生,反击我是万万不敢的,至于猜出对手的心思,那更是万万不能的。” 公羊羽冷笑道:“那可未必!你知道伯牙子期的故事么?”萧玉翎一听“故事”两字,心中没的一喜,急忙侧耳倾听。只听梁文靖说道:“这个故事我听过的。话说伯牙善于鼓琴,钟子期善于听琴,伯牙鼓琴心想着高山,钟子期就说:‘巍巍乎泰山!’伯牙心里想着流水,钟子期就说:‘浩浩乎江河!’于是伯牙将钟子期引为知音。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再鼓琴。” 言者无心,萧玉翎却听得痴了,寻思道:“这伯牙真是个痴心汉子,若是有人对我像他对钟子期一样,今生今世我也心满意足了。” 正胡思乱想,却听公羊羽叹道:“不错,这世上某些人天生就有洞悉人心的本事,或能从琴声中品出鼓琴者的心意,或能从字画中看出作画人的心意。所以说,从招式中看出武学高手的心意,那也不足为怪。” 梁文靖苦笑道:“先生所言极是,可我却不是钟子期。”公羊羽冷笑一声,两眼望天道:“你既然不是钟子期,为何却对我的字画评头品足、大言不惭?”梁文靖一呆,猛可惊叫起来:“你……你是白先生的师父,那……那幅《太白行吟图》是你画的?” 公羊羽冷冷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梁文靖挠头道:“用……用玉虎打我的也是先生了?”公羊羽冷笑道:“小惩大戒,下次再敢妄言,瞧我打烂你的嘴。”梁文靖低头道:“那我假扮淮安王的事你也知道了?”公羊羽点头道:“不错。”萧玉翎听得莫名其妙,心想,他说自己假扮淮安王,却是怎么一回事? 忽见梁文靖拔足便跑,刚一动身就被公羊羽揪了回来,笑道:“去哪里?”梁文靖奋力挣扎道:“你也要逼我做淮安王吗?我死也不做的!”公羊羽哈哈笑道:“傻小子,谁要你做淮安王了?”梁文靖大奇,止住挣扎,呆呆地望着他。 公羊羽叹道:“傻小子,你真爱做什么千岁王爷,我才懒得管你的死活呢!”梁文靖松了口气道:“你和白先生不是一伙的吗?”公羊羽冷哼道:“那小子抱着临安小朝廷不放,我早就不认他这个徒弟了!哼,说什么大宋江山,三百年前哪有什么大宋。又说什么蒙古皇帝,哼,一百年前又哪有什么成吉思汗?蒙古人要的不过是他勃尔只斤的天下,大宋那个臭皇帝,也不过是要保他姓赵的江山。照我看,他们两家不过是两条野狗争一根骨头罢了!” 梁文靖听得张大了嘴,只觉这儒生的言语怪到极点,半晌才道:“你不是宋人?”公羊羽冷冷道:“是又如何?这大宋朝腐朽不堪,赵家小儿却只顾享乐,弄得兵不兵,将不将,奸佞宵小,横行朝野,忠臣良将,备受压制,成日献媚取宠于外国,穷于搜刮于百姓。这种朝廷苟延至今,已是一个大大的异数。” 梁文靖听了,忍不住说道:“大宋虽然不对,但若鞑子占了大宋,老百姓一定没有好果子吃,我和爹在北方就老被乡里的鞑子欺负。”公羊羽默然半晌,苦笑道:“不错,赵家的朝廷不值得一保,但大宋的百姓却是无辜的。我恨不能将那些昏君奸臣食肉寝皮,但杀了他们,却只会给外族以可乘之机。但保住了这个大宋,也就保住了那个昏庸朝廷,他们又可以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直到吸尽老百姓的骨血。如此江山,保它何益?如此江山,保它何益……”他不断重复这八个字,渐渐失魂落魄,形同槁木。说了七八遍,忽地激越长啸,久久不绝,震得林中树叶簌簌作响,一声啸罢,两眼流出泪来。 梁文靖被他这一啸二哭弄得手足无措,待了一会儿,才小心道:“公羊先生,你……你没事吧?”公羊羽平静下来,摇头道:“我只是有许多事想不明白。这三十年来,我想报国,国已不国;想成家,却妻离子散;想远离尘俗,可又放不下哀哀黎民,结果只落得一生矛盾,惶惶不可终日。小子,这三十年来,也只有你从我的画中看出了我的苦恼啊!”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话说了,你小小年纪也未必明白。何况为了你这小子,已经耽搁了我的大事。还是早早教会你这套掌法,大伙儿一拍两散!”梁文靖忍不住问:“什么大事?”公羊羽望着漫天星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痛苦,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躲着我呢?” 梁文靖左右顾盼,奇道:“谁啊,谁躲着你?”公羊羽身子一震,怒道:“小子恁地多事?谁躲着我,与你什么相干?”梁文靖被他一喝,噤若寒蝉。公羊羽又沉默半晌,摆手道:“罢了,我还是传你‘镜心识’吧!能否领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梁文靖心想你念头古怪,我多半领悟不了。接下来,公羊羽说了一大通道理,大抵是什么祛除杂念、宁静心胸的吐纳之法。公羊羽说完,又道:“黑水武功,千奇百幻,但无论变化如何诡奇,出招者的目的只有一个,所谓的变化不过是掩饰他的真实心意。所以说,你须得入凝寂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不要被眼中的变化所迷惑,而要用心镜映出他的本意。只要做到这一步,再厉害的武功你也能从容应付!” 他见梁文靖神色茫然,不觉微微一笑,说道:“你先坐下,以我传你之法吐纳一回。”梁文靖依言坐下,凝神吐纳数下,忽觉一只手掌按在自己的百汇穴上,公羊羽的声音细若蚊蚋,在耳边低低响起:“你根基太弱,只怕难以发挥‘三才归元掌’的妙处,你我今日投缘,我将‘浩然正气’的口诀传你,用心听好了。”话音方落,一道热流从他头顶涌入,分流入四肢百骸。“走‘阳矫’,入‘肩井’,通‘神阙’,交‘会阴’,上行‘鸠尾’,下入‘轱辘’,养‘玉枕’穴,转‘膻中’行,‘双龙’竞走,斗于‘期门’,入于‘丹田’……”随着公羊羽极轻极细的声音,梁文靖体内真气鼓荡,奔涌疾走,经脉酥麻酸痒,诸味杂陈,只因无法动弹,只好听之任之。当公羊羽说道:“此法无所不包,无所不至,至阳至大,是为浩然正气。”梁文靖才觉顶上一轻,体内真气已经自成气候,充盈活泼,来去皆有次序,一时遍体阳和,竟然不舍站起。真气九转之后,他灵光返照,智珠在握,混混沌沌,渐入无我之境。 第四章 蝶恋花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梁文靖从入定中清醒,只觉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劲力。举首四顾,明月西沉,四周悄然,却已没有了公羊羽的影子。忽听一阵歌声自远方传来:“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歌声清壮,如一阵长风,去势虽疾,却袅袅不散。 梁文靖抬头望天,只见茫茫夜空,群星寥落,唯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传此星一出,必主战争。梁文靖不由叹了一口气,心道:“公羊先生口口声声说大宋的不是,但听这歌声,却又有从戎卫国之意,当真人如其字其画,处处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没遇上好皇帝吧。”他边想边站起身来,不料两只脚盘久了,酸麻难禁,又是一跤跌倒。 忽听一声娇笑,清脆悦耳。梁文靖转眼望去,萧玉翎兀自躺在石上,见他跌倒的窘状,不禁发笑。她哑穴自解,已能言语,只是四肢依然受制,一声笑罢,惊觉自身处境,喝道:“臭小子,瞧什么,还不给我解穴?” 梁文靖犹豫不前,萧玉翎又叫一声他才走上前去,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叹道:“萧姑娘,公羊先生已走,大伙儿的比试就此作罢。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两不相欠。”萧玉翎眼珠一转,笑道:“好啊,你先解开我的穴道!” 梁文靖又犹豫半晌,讪讪说道:“敢问姑娘,这穴道如何解法?”萧玉翎又气又急,骂道:“大蠢材,连解穴都不会吗?”梁文靖额上汗出,羞愧道:“爹似乎以前提过,但我没用心学。”萧玉翎大睁妙目,死死瞪他。可就算以目光将这小子射出两个洞来也是无济于事,她计无所施,忽地将眼一闭,恨声道:“死呆子过来,我说,你解。” 梁文靖连忙称是,却听萧玉翎道:“我的‘膻中’、‘丹田’二穴受制,真气老是不畅。”梁文靖道:“‘膻中’,‘丹田’?在什么地方?”萧玉翎咬了咬牙,涩声道:“‘膻中’……‘膻中’在我心口,‘丹田’……在我的小腹……”说到后面,话语渐小,几不可闻。 她说罢许久不闻动静,张眼偷瞧,忽见梁文靖望着自己,似乎神不守舍,不由又气又急,喝道:“臭小子,有什么好瞧的,还不乖乖解穴?”梁文靖还过神来,忙道:“怎么解?”萧玉翎啐了一口,说道:“你将内力聚在指尖,点击‘膻中’穴下方两分。”梁文靖奇道:“内力?什么内力?” 萧玉翎一怔,心道:“糟糕,我有失计较了。这小子只会一点儿极粗蠢的拳脚,怎会习练内家武功?难不成今日是我的劫数,定要用上那个法子……”一时心乱如麻。原来公羊羽的点穴术十分奇特,非她自身能解。方才梁文靖打坐之时,萧玉翎一直运功不懈,屡次冲透禁制,可都白费气力。本想公羊羽会为自己解穴,不料此人却自顾自去了。她心中将公羊羽骂了不止一百遍,深感无奈,只得说道:“臭小子,你……你将食中二指骈起,环绕穴道,用力左转三次,右转三次,如此……如此反复施展……” 梁文靖听得一颗心突突直跳,失声道:“在你心口?”萧玉翎又羞又急,啐道:“不是我心口,还是你的?”梁文靖不由大为踌躇。自古传授点穴解穴,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也不传男徒,只因传授中不免以手触体,肌肤相亲。萧千绝传授萧玉翎时,也非亲身传授,而是从山下捉来一个女子,点穴以后,传授她解穴之法,让她在那女子身上尝试。此时林幽山静,鸟兽无踪,唯有梁文靖侍立一旁,萧玉翎无奈之下,只得从权让他一试。 梁文靖瞧她胸口起伏,一时面红耳赤。萧玉翎又催促一声,他才骈指放到她胸口,但觉指尖所及,温热软腻,一颗心突地蹿起,提到嗓子眼。再见萧玉翎妙目半闭,蛾眉微耸,顿觉脑中轰隆隆巨响不已,一股热血直蹿上来,手指随之颤抖。萧玉翎有所知觉,张眼一瞧,羞怒道:“还不动手?” 梁文靖恍然惊醒,嗯了一声,毛手毛脚,在她胸口画起圈子。萧玉翎只觉胸口酥麻难禁,浑身一阵滚热,不由“啊呀”一声叫唤起来。梁文靖忙缩手道:“你……你没事吧?”萧玉翎几乎哭出来,骂道:“死呆子,臭笨蛋,谁教你这么轻轻地画,要……要用力才行。”梁文靖原本怜香惜玉,此时见她羞急,只得咬紧牙关,依法施为。 两人均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忽然遭遇这等情事,有生以来从所未有,无论男女,均是汗出如浆,心跳如雷。萧玉翎闭眼尚好,梁文靖望着眼前佳人蛾眉轻颦,娇喘雪雪,鼓胀酥胸急剧起伏,兼之触摸女儿香肌,一时浑身热流翻滚,恰似一条狂龙在体内搅动,渐自头脑模糊不清。忽听萧玉翎轻呼一声,他悚然一惊,定神瞧去,自己手指竟已偏离对方胸口,萧玉翎骂道:“死……死呆子……” 梁文靖浑身哆嗦,颤声道:“对……对不住……”狠心闭上眼睛,不再瞧那佳人妙态,谁知这心中遐想,较那眼中所见更胜十分。梁文靖情动难抑,忍不住大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此一念,但觉心意稍平,忙又续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而不习乎?’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哎呀,糟糕。” 他原本胡乱背诵《论语》中的句子,希望借此克制心中欲念,不想那欲念蓬勃难制,不自觉又宣诸于口,将《论语》中与女色相关的句子尽皆背了出来,满心的“易色”、“巧笑”、“美目”。梁文靖心中懊恼,不由大声自责:“无怪孔夫子有言:‘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已矣乎,已矣乎,无耻之无耻矣……” 正自吟诵,忽听萧玉翎轻声娇呼,不由一惊:“不好,我又按错地方了?”睁眼细看,忽见萧玉翎浑身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面色酡红如醉,星眸微张,细细娇喘道:“好……好了,‘膻中’穴解了……再……再是‘丹田’穴……”梁文靖长长松了口气,问道:“‘丹田’在哪里?”萧玉翎道:“在脐下三分。”梁文靖抖着手触摸到丹田处,但觉小腹平滑,肌肤温柔,猛可头脑一热,禁不住“啊呀”一声,猛地跳开,一头扎入小溪。这溪水本是山中寒泉所聚,冰冷彻骨,梁文靖这一浸,欲火熄灭大半。他湿淋淋地爬上岸来,经山风一吹,遍体寒战,忽见萧玉翎睁大双眼,疑惑望来,不由尴尬道:“小可……小可只怕按捺不住,唐突……唐突了萧姑娘。”萧玉翎一怔,轻轻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识相,还不动手解穴?” 梁文靖冷得浑身发抖,情欲却也因之减退。他将手指点到萧玉翎的丹田处,正要按捺,忽从小腹蹿起一股热气,经“会阴”,过腰脊,度轱辘关,冲“百会”,又自“百会”下降到“膻中”。梁文靖正觉奇怪,那道热气伸缩如电,忽地贯通手臂,自他指尖透出。萧玉翎但觉一股热流在丹田一转,穴道顿然解了。 二人均觉莫名其妙。殊不知公羊羽已将一道“浩然正气”打入梁文靖体内,只是傻小子浑浑噩噩,唯觉精气充沛,别的一无所觉。他方才欲火焚身,无法忍耐,纵身跳入溪水,这情形就如一块热炭抛入冰水,欲火固然熄灭,但如此大热大冷,事后必然大病一场,甚至从此留下病根。 梁文靖已为寒气所伤,自己尚无知觉。公羊羽留下的那股“浩然正气”却是天下第一等的纯阳内功,初时潜伏于丹田,寒气忽来,顿生感应,当即循脉而走,将入侵的寒气逼出体外。怎料梁文靖心意所至,“浩然正气”气随意走,透指而出,竟将萧玉翎的穴道也解了。 梁文靖尚自琢磨那股怪异热气,萧玉翎却觉浑身轻快,一跃而起,一挥手打在他脸上。梁文靖骤然遭袭,什么步法身法都用不上了,只觉眼前金星乱迸,立地一转,向后便倒。 萧玉翎银牙紧咬,从石块上跳了下来,美目中透出慑人寒意,恨声道:“小畜生,还有什么话说?”梁文靖不料她翻脸无情,再摸口角,满手鲜血,不由气道:“你干吗打人?”萧玉翎冷笑道:“打你?哼,我还要杀你呢!你……你趁着姑娘动弹不得,在……在我身上乱摸乱碰,我……我恨死你了。”一想到方才情状,自己什么丑态窘态都被这臭男子瞧了去,若不杀此人,今后休想安枕。 想到此处,女子眼中寒光剧盛。梁文靖见她杀气腾腾,忙道:“分明是你让我碰的……”话没说完,忽见萧玉翎面露羞恼,纵身扑来,不觉魂飞魄散,爬起来就跑。萧玉翎娇喝一声,骈指如剑,刺向梁文靖后颈。梁文靖觉出风声,情急叫道:“公羊先生。” 萧玉翎吃了一惊,缩手四顾,却见山林旷杳,寒雾凄迷,转眼瞧去,梁文靖正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去。萧玉翎怒极反笑,道:“死呆子,死到临头还敢糊弄我?”施展“幽灵移形术”,一晃身,拦在梁文靖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道:“臭穷酸教你的鬼步法,你使给姑娘瞧瞧。哼,‘三三步’,‘四四步’,我瞧改成死死步、没用步才对。” 梁文靖正自惊惶,忽听这话,低头瞧去,自己身处公羊羽留下的四十五个脚印之内,左脚正巧踩在“四三”位上。九宫图由“一”至“九”九个数字组合而成,放在图中,每个数字均以一组黑白圆点表征。譬如“一”则为一个白点,“二”则为两个黑点,“九”则为九个白点。图中的“四”为四个黑点,双双排列。梁文靖所在的“四三”之位正是从下往上数的第三个黑点。他此刻性命交关,智计忽生,依照公羊羽所教之法,身形忽转,从“四三”位蹿向“五四”位。 萧玉翎但觉手心一紧,“哧”的一声,掌心中多了一块晶亮细绸,梁文靖却挣脱己手,立在一丈之外。萧玉翎怒叱一声,纵身抢上。梁文靖见她来得凶恶,忙一转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落向“六二”之位。萧玉翎一扑落空,刹那间腾空踢出七腿。 梁文靖生死关头忽地抛开一切、神游物外,一转眼,从“六二”走到“八五”,连换七个方位,萧玉翎七腿踢罢,也没沾上他一片衣角,不觉又羞又气,斥道:“不许跑。”梁文靖见她娇嗔模样,不觉神魂摇动,冲口而出:“我不跑便是。”忽见萧玉翎扑来,忙又抬腿变换方位。萧玉翎怒道:“说话不算,该死该死。”梁文靖讪讪道:“是是,实在该死。”但瞧萧玉翎身形略动,忙又转换方位。 萧玉翎骂道:“又骗人了。”一晃身,俏影摇曳,重重叠叠,梁文靖只觉她忽东忽西,一阵眼花缭乱,根本不辨虚实,唯有盯着地上公羊羽所留脚印,全力施展“三三步”,左三步,右三步,前三步,后三步,忽走忽跃,漫无目的,然而东西南北无所不至。只因“三三步”出脚方向暗合九宫,平常人若不明其理,决计意想不到,乍眼瞧来,只觉该人一步数丈,形同鬼魅。饶是萧玉翎身法如电,幻影万千,在这四十五步之内,明明瞧见梁文靖身形,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幽灵移形术”全凭一口真气,萧玉翎功力尚浅,不能持久,片刻便觉乏力,忽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也忒笨了,臭穷酸不是说了吗,我站在一旁,瞧着他走,累也累死他。”当即跳开,笑吟吟负手而立。梁文靖见她不动,也停下不走。萧玉翎妙计落空,气恼道:“死呆子,你怎么不走啦?” 梁文靖道:“你想累死我,我才不上当呢!”萧玉翎不料他呆里呆气,这会儿却精乖得很,又好气又好笑,从地上捡起一枚鹅卵石,冷笑道:“我瞧你走不走?”抖手掷出。梁文靖躲闪不及,正中腿上“伏兔”穴,不由惨哼一声,屈膝便跪。萧玉翎大喜,扑将上去,梁文靖只觉影如山坠,劲气压顶,心头一急,忽觉一股暖流自小腹涌起,顺大腿疾透入膝,暖流所至,穴道顿解。他不明所以,但见萧玉翎近在咫尺,当即奋力一滚,这一滚不失法度,自“五一”位滚到了“六三”位。萧玉翎又度扑空,俯身再拣一枚卵石。 梁文靖不敢停留,施展“三三步”,只顾飞奔,萧玉翎以石子乱掷,梁文靖只觉身周锐风呼啸,石子每每掠身而过,不觉暗暗叫苦,但除了走得更快,却也别无他法。不料他走得越快,体内那一股“浩然正气”受到激发,涌遍全身,梁文靖如处阳春煦日之下,浑身暖透,精力大涨,便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时足下生风,将“三三步”越走越熟。 萧玉翎见他越走越快,渐自人影缭乱,难分难解,石子抛掷虽疾,却始终不及他身子,不觉心中冷笑:“臭小子你再快十倍又如何,瞧你能走多久?”她掷石不绝,存心累倒梁文靖,再捉来嘲笑打杀。 梁文靖虽有“浩然正气”加身,但奔走片时也觉气促神虚,汗水淋漓而下,心道如此下去,势必被擒。举目望去,东天发白,夜色将逝,再一低头,脚下公羊羽留下的足印历历在目,不由忖道:“我离开这些足印便不能行走了吗?”思忖间,臀部一痛,竟被一枚石子擦中。梁文靖大声呼痛,萧玉翎促狭道:“痛吗?再来一下。”她手中早已备好数枚卵石,正要掷出,梁文靖忽地停步,双手按腰,大口喘息道:“别扔了,别扔了,我认输,我认输。” 萧玉翎不料他突然投降,惊疑不定,冷笑道:“你鬼头鬼脑的,一定又在使什么手段!”梁文靖忙道:“这回不敢了。”萧玉翎道:“那好,你先过来。”梁文靖叹一口气,从脚印之中走了出来。萧玉翎笑道:“臭穷酸说你能胜过我,你能不能胜?”梁文靖摇头道:“不能。”萧玉翎得意笑道:“我现今杀你,你还不还手?”梁文靖大是踌躇,抬眼一看,萧玉翎星眸生辉,双颊含笑,也不知她此时是喜是怒。 萧玉翎心情大好,见他不语,便笑道:“你认了输就不要再耍花枪,乖乖等我师兄来。”当下呼哨一声,空中落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借着迷蒙曙光看去,竟是一只二尺来长的秃鹫,恶形恶状,和萧玉翎绝色容光相映衬,凭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萧玉翎从怀里取下一方手帕,系在秃鹫腿上,笑道:“乖鹫儿,去吧。”秃鹫始终沉默,应声拍翅飞起,盘旋一匝,钻入蒙蒙曙色。萧玉翎笑道:“这鹫儿神气么?”梁文靖嗯了一声。萧玉翎道:“它寻师兄去了,师兄一会儿便来。”梁文靖苦笑道:“姑娘,我当真不是淮安王,我叫梁文靖,合州人士,寄居华山,你们认错人了。”萧玉翎瞧他一眼,鄙夷道:“你怕我师兄,故意编些假话来骗我是不是?亏你还是堂堂男子,事到临头也不放豪杰些。” 梁文靖无奈道:“你不信我,也当信公羊先生吧,他也说过我不是。”萧玉翎不听这名字则已,一听就恼羞成怒,叫道:“那个臭穷酸,他的话一句也不可信。”梁文靖见她不信,计无所施,心想本人不是淮安王,这么死了也太过冤枉。转眼瞧了瞧公羊羽留下的那些足印,不由想起与萧玉翎交手的情景,但觉那“三三步”奥妙无穷,只可惜离开足印就无从施展了。 他想得入神,抬眼望去,萧玉翎抱手而立,正在眺望远处,便寻思道:“若将她算作九宫图中的‘五一’位,我这里便是‘五三’位了,以这两点为根基,能不能画出一幅九宫图呢?” 他一涉学问便有些痴气,饶是性命危殆也不忘用心钻研,想着心头一动:“这里虽不在公羊先生留下的九宫图内,但我若能在心中虚拟出一幅九宫图,那么今后无论身在何地,我也能施展‘三三步’了。”一念及此,低头望去,以自己足下为“五一”,萧玉翎足下为“五三”,借着如水晨光,在心中勾画出一幅九宫图,继而又将这幅九宫图至于二人足下。 萧玉翎等得不耐,转头瞧来,却见梁文靖忽而托腮沉吟,忽而眉飞色舞,不由心想:“这呆子死到临头竟还这么欢喜,这等人也算少有,若真被师兄杀了,倒也可惜。”想到这里,又觉气恼,“他的死活与我什么相干,况且他还对我不规矩,真是死有余辜。”想来想去,心头生出一丝矛盾。瞧了梁文靖一眼,又抬眼望天,但见天色将明,只怕萧冷便要来了,不觉心中烦躁,叫道:“呆子,傻站着做什么,快陪我说几句话!” 梁文靖身处冥想之境,一时置若罔闻。萧玉翎见他呆愣不语,不由大为生气,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向他肩头,喝道:“叫你呢!”梁文靖全神贯注于足下虚拟的九宫图,萧玉翎身形一动,所处的“五三”位顿也变化,梁文靖足下一转,也生出相应变化,待得萧玉翎驻足时,两人又距五尺。在梁文靖眼中,萧玉翎仍在“五三”位,自己也在“五一”位,相对方位没变,只是“九宫图”向后挪移。 萧玉翎一掌落空,微微发愣,忽见梁文靖双手一拍,喜道:“我明白啦!”萧玉翎奇道:“明白什么?”梁文靖狂喜不禁,笑道:“我明白‘三三步’的道理啦。所谓图随身转,身不变,则图不变;身变,则图变。”萧玉翎听得莫名其妙,怒视他道:“管你变不变,先挨我一巴掌再变。”她猱身而上,又是一掌拍落。梁文靖躲闪之际,九宫图再度挪移,萧玉翎落地之时,又处在“五三”位,梁文靖还在“五一”位上。 萧玉翎二度打空,气急骂道:“不信打不着你。”双掌此起彼落,尽向梁文靖双颊拍去。梁文靖图随身转,始终将萧玉翎置于“五三”位,自身置于“五一”位,无论女子出手如何快捷,总是差了五尺,无法击中他的脸颊。 梁文靖在萧玉翎掌风间穿梭来去,躲到得意处,哈哈大笑,不料脚下一陷,“哗啦”一声,竟踩入身旁小溪。他虚拟的九宫图只限于陆地,全未虑及身在水中如何变化,一时惊惶失措。眼见萧玉翎方位变换,纤手掠来,急忙奋力后跃。一声水响,梁文靖身在溪中。因水中行走缓慢许多,脸颊又被萧玉翎指风扫中,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当即图随身转,欲要变换方位,不料溪中卵石生满苔藓,滑溜无比,他脚底一滑,不退反进,手舞足蹈,竟向萧玉翎扑去。 奇变横生,不止梁文靖惊惶,萧玉翎也感错愕。这时忽听树林中有人喝道:“人心惶惶。”换在平时,梁文靖便有反击的能耐,也无反击的胆气,此时惊惶无比,听到这声,也不及多想,双手狂舞,使出公羊羽所传三招掌法中的第一招“人心惶惶”,一头撞入萧玉翎双臂之间,左掌有意无意按在她胸前的“神封”穴上。 梁文靖只觉入手绵软,心头剧跳,小腹中一股暖流忽地蹿起,透掌而出。只听萧玉翎咦了一声,应掌倒退三步,俏脸上露出惊疑,晃了晃,忽地坐倒,咬牙叫道:“公羊羽,臭穷酸,你还没走?” 忽听林子里有人笑道:“你二人胜负未分,穷酸怎么会走?如今你输了,怎么说?”梁文靖惊喜道:“公羊先生,你还在吗?”一时心中大定。萧玉翎呸了一声,怒道:“你不从旁帮腔,他怎么胜我?”公羊羽笑道:“这小子对你心怀爱慕,始终不肯出手还击,穷酸没奈何,只得指点一二。但无论如何,打中你的可是他。怎么样,认不认输?”原来公羊羽佯装远走,其实放心不下又潜了回来,前后瞧得清楚。眼看梁文靖只是躲避,全不还击,心中又气又急,恨不得以身代之。正当此时,忽见梁文靖滑倒,惊惶失措,正合那招“人心惶惶”的拳意,忍不住脱口叫出,果然一举奏效。 他说完这番话,见萧玉翎低头无语,便笑道:“你不认输也罢,以后我便去公告武林,说萧千绝的女弟子奸诈无信,食言而肥。”萧玉翎抬头怒道:“谁奸诈无信,食言而肥了?”公羊羽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愿意认输,做这呆子的媳妇了?”萧玉翎双颊涨红,口唇哆嗦,忽地双眼一红,流下泪来。 公羊羽见她落泪,心头一软,寻思:“老夫一生狂悖无行,但这逼婚之举却没干过。萧千绝纵然可恶,他的弟子终究无辜。”想着长叹一口气,沉默半晌,说道:“罢了,小子,女娃儿心有他属,不肯认输嫁你,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梁文靖见萧玉翎难过流泪的样子,心中忽地一阵凄凉:“她心有他属,必是喜欢她的师兄了,只怕今生今世她也不会对我有半分情意。”想着眼鼻酸楚,几乎淌泪,却听公羊羽又道:“小娃儿,老夫身有要事,这番当真去了。嗯,她那师兄怕是要来了,此人武功高出小丫头许多,你还是早早逃命去吧。”只听林中飒然有声,而后复归幽寂。 梁文靖忙道:“公羊先生……”连叫三声,却无人应,情知公羊羽这次真的去了。想到此人屡次相助,又传以奇妙武功,如此恩德却无以为报,他眺望幽旷山林,不觉怅然若失。 忽听萧玉翎喝道:“死呆子,还不给我解穴?”梁文靖转眼一瞧,见她瘫坐于地,脸上泪痕宛在,双手软软下垂,不由诧道:“谁点了你的穴?” 萧玉翎小嘴一瘪,怒道:“你这厮说自己不会内功,怎么又能封住我的穴道?哼,言不由衷,大骗子一个。” 梁文靖目瞪口呆,又不知如何辩解,但瞧萧玉翎情形,确是被点了穴,至于自己如何点穴却是懵懵懂懂,不由心想:“莫不是方才小腹中那道热气作怪?”想了片刻,忽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萧玉翎急道:“死呆子,你怎就走了?我的穴道还没解呢!”梁文靖摇头道:“我先时解了你的穴,你却想害我,如今我可不上当了。你师兄马上就来,他一来就会替你解穴。”他望着萧玉翎,见她虽处恼怒之中,亦是妩媚动人,心想如今一去,今生怕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子,没的心头一酸,狠心掉头,向北走去,任由萧玉翎在背后大骂也不理不睬。 萧玉翎骂了一阵,料得梁文靖走远再也无法听见,无可奈何,只好专心冲穴。她习练的“玄阴离合神功”是黑水一派的独门内功,心念动处,坚若精钢,柔似弱水,原本寻常掌力休想伤她,不料梁文靖掌心那道暖流不仅破开了她的护体神功,还如一团棉花亘在“神封”穴间。她运劲连冲数次,皆是无功,一时又愤怒,又惶急。忽听得呱呱之声,抬眼一瞧,几只乌鸦歇在树梢,乌黑眼珠乱转,跟着扑簌簌飞了起来,在她头顶反复盘旋。 萧玉翎心头生起一股寒意,遥听得林中窸窣有声,似有野兽爬行,一颗心顿也随那微响越跳越快,寻思自己动弹不得,若是林中跳出狐狼虎豹,或是空中飞来鹰隼鹞子,必然只有束手就死的份儿。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暗自悔恨,自己若不赌气离开师兄,万不会落入这等境地。忽又深恨那个呆子,竟不知怜香惜玉,将自己丢在这里,真是罪该万死。一时越想越悲,越想越怕,初时尚自啜泣,渐渐号啕大哭起来。 正痛哭间,忽听一声叹息,一只温暖的手拍在自己肩上。她一惊,透过那蒙蒙泪影,隐约瞧见梁文靖的面容。只见他正凝注自己,神色似喜似忧,又似烦恼。萧玉翎心中一时喜怒难辨,啐道:“死呆子,你……你是不是躲在一边,好看本姑娘的笑话?” 梁文靖摇了摇头,说道:“我走了一程,忽然没听到你的骂声,便觉好不踏实,只怕出了什么事。你想啊,这里荒山野岭的,若有野兽你该怎么办呢?”他说完心中所想,已是脸涨通红,一抬眼,忽见萧玉翎定定瞧着自己,神色怔忡茫然,忙道:“对不住,我这就给你解穴。”正要伸手,忽听“咕”的一声怪叫,二人心头一惊,抬眼望去,一只秃鹫穿过两山之间,向这边笔直飞来。 梁文靖一怔,忽见林中黑影一闪,萧冷手持锦囊,飘然而出,瞧见二人,扬声喝道:“小子,你做什么?”梁文靖一惊,起身跳开。萧冷又喝一声:“师妹,怎么了?”萧玉翎道:“我……我被点了穴。” 话音未落,萧冷浓眉一挑,梁文靖尚未还过神来,眼前蓝芒乍现,那柄湛蓝长刀如慧尾凌空,向他劈头斩来。刀光来得太快,超乎梁文靖想象,只觉刀光一现,刀气已然及身。 生死一线,梁文靖向后大大跨出一步。这一步,令他从“七五”位移到了“六二”位,在他而言,不过一步之遥,而在他人看来,却是一丈之距。就在这一步之间,只听“哧”的一声,细绸飘翻,梁文靖的胸前露出一片肌肤,肌肤上一丝红痕,沁出淡淡血迹。 这一刀之威,梁文靖几被劈成两半,纵是侥幸遁走,仍觉遍体生寒。萧冷一刀落空,浓眉再挑,喝道:“小子,再接一刀试试。”手中一紧,忽听萧玉翎叫道:“师兄且慢。” 萧冷皱眉道:“什么?”萧玉翎道:“你一击不中,还有脸动手吗?”萧冷哼了一声,道:“他不过是有些运气。”萧玉翎道:“怕不是他有运气,却是你没本事!”萧冷怒道:“你敢小瞧我?” 萧玉翎冷笑道:“谁敢小瞧你‘活修罗’萧冷呢?”萧冷眉头大皱,迟疑道:“你又闹什么性子?”萧玉翎道:“我一个小女子又能闹什么性子?总之你本领大,架子也大,一见面就杀人唬人,不会想着给我这小女子解穴的。” 萧冷这才恍然,还刀入鞘道:“敢情是为这个?我一时生气,竟然忘了。”萧玉翎撅嘴冷笑。萧冷俯身道:“谁点了你的穴道?”萧玉翎眼珠一转,忽道:“那人你也知道。”梁文靖听得心头一沉,闭眼寻思:“完了,那人就是我,你们师兄妹二人自然都知道的。” 萧冷目光中杀机浮动,口中却冷冷道:“是谁?”萧玉翎道:“你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么?”萧冷面露惊色,问道:“穷儒公羊羽?” 萧玉翎点点头,梁文靖应声一怔,睁开双目,忽见萧玉翎正向自己眨眼,不觉好生奇怪:“分明是我点了她的穴,她怎么算到公羊先生身上?”但见萧玉翎神情,似让自己不要说话。 萧冷低头沉吟,眉头皱起。萧玉翎冷笑道:“怎么,你杀不杀他?”萧冷不答,忽地解开她的穴道,一转身,凝视梁文靖,眉间杀气毕露。萧玉翎气道:“喂,臭萧冷,你也不问公羊羽为何点我的穴道么?” 萧冷道:“你若要说,一定会说,你不说,我问了也没用。”萧玉翎气苦道:“好呀,我便不说,你只管杀了他,只是到时不要后悔。”萧冷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萧玉翎哼了一声,说道:“你凶神恶煞的,我偏不告诉你。”萧冷瞧着她,面色阴晴不定,终究面露无奈,叹道:“好吧,师妹,你告诉我好么?” 他一贯冷漠僵硬,忽然放软口气,竟有一些滑稽。梁文靖忍俊不禁,几乎笑了出来,忽见萧玉翎瞪来,忙又忍住,却听她道:“算你识趣。哼,那臭穷酸因为深恨师父,便将我制住穴道,丢在此间,让我自生自灭。”萧冷眉有怒色,喝道:“好穷酸,胆敢如此,待我禀明师父,必然向他讨个公道。”萧玉翎见他愤怒,暗自好笑,又道:“罢了,总算我运气好,遇上了贵人。”萧冷奇道:“哪个贵人?”萧玉翎道:“我孤零零地被丢在这里,又惊又怕,忽有一阵腥风吹来,林子里蹿出一头大灰狼。”萧冷听得双目陡张,情不自禁握紧刀柄,却听萧玉翎又道:“正当这时,这个狗王忽然出现,咬跑了恶狼。只是他不会解穴,便陪我说话解闷儿,正说着你就来了。嗯,你说,你若杀了他,后悔不后悔?” 梁文靖初时茫然,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萧玉翎如此编造谎话,竟是为了救自己性命。他一旦悟通此节,望着萧玉翎,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倒忘了她话中有话,骂自己是狗了。 萧冷听说师妹逃过狼吻,松了一口气,再听是梁文靖救了她性命,心中且喜且愧。喜的是自己并未杀掉恩人,愧的是几乎铸成大错,继而又觉为难,皱眉道:“他救你性命,自然是我派恩人,但他身为宋军领袖,若不杀他,对大汗难以交代。” 萧玉翎冷冷道:“你要杀便杀,我才不拦你。届时回山,我只消告诉师父,说你恩将仇报,杀了我的救命恩人。”萧冷未及辩解,萧玉翎又抢着道:“师父平素怎么说的?黑水门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哼,他若知道你杀了我的救命恩人,一定打烂你的屁股。”萧冷忍不住喝道:“胡说,我还没杀他呢!” 萧玉翎妙目一转,笑道:“这么说,你不杀他了?”萧冷哼了一声,说道:“他对你有恩,我自当饶他性命,只是死罪可免,但也不能就此放过他。” 萧玉翎奇道:“既不杀他,又不放他,却是为何?”萧冷道:“我放了他,他必然率军与大汗作战。我且将他带在身边,如此既不伤他性命,又不负大汗重托。” 梁文靖偷偷瞟了萧玉翎一眼,心想:“如此一来,岂不是能和她结伴同行?”他因祸得福,心中狂喜。萧玉翎却微微一笑,说道:“也好,瞧你一片忠心,我成全你便是了。”一边说,一边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梁文靖,与他目光一触,忽又缩回,面上始终笑吟吟的。梁文靖好不佩服,心想:“她可真会骗人,我是大大不如了!” 萧冷见萧玉翎得了便宜还卖乖,颇是恼怒,再瞥梁文靖一眼,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阵厌恶。皱眉转过头去,瞧着地上脚印,淡然问道:“这是什么?”萧玉翎道:“这是公羊羽所留,不知因为什么。”萧冷寻思道:“这些脚印深刻整齐,刀斧劈就也不过如此。”又觉那些脚印看似凌乱,实则暗藏玄机,他凝视片刻,琢磨不透,无奈作罢道:“走吧!”当先去了。 萧玉翎待他走远,凑近梁文靖低声道:“死呆子,我救了你,你怎么谢我?”梁文靖支吾道:“你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萧玉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待梁文靖面皮泛红,才笑道:“我最爱听人说故事,你会不会说?”梁文靖一呆,未及说话,忽听一声冷哼,萧冷转过身来,厉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梁文靖被他目光所慑,慌忙举步,萧玉翎却小嘴一撅,将他拽住,冷笑道:“急什么,我偏要慢慢地走。”拉着梁文靖的衣袖,悠哉游哉地漫步而行。萧冷见她对梁文靖如此亲昵,勃然大怒,恨不得一刀将这陌生男子劈成两段,只碍于“恩怨”二字,不敢妄动,唯有咬牙切齿,恨恨走在前头。 第五章 好事近 三人穿山越岭,尽拣险僻处行走,每走一程,萧冷便取一张羊皮地图察看。山路越走越险,他师兄妹轻功高明,足下生风,只苦了梁文靖,沿途提心吊胆,生怕走错一步跌入深渊。 如此走了大半日,在一处断崖下歇脚,萧玉翎瞧着绝壁森然,浓荫蔽日,忍不住问道:“萧冷,是不是走错了?”萧冷淡淡说道:“你该叫我师兄!”萧玉翎呸了一声,道:“又摆这些臭架子。”萧冷瞧了瞧地图,忽道:“前面便是阴平小道了。” 梁文靖心头一动,脱口道:“阴平小道?不就是邓艾偷渡的地方?”萧玉翎好奇道:“邓艾是谁?”梁文靖便将三国时邓艾偷渡阴平,袭破绵竹,逼得蜀后主刘禅举国投降的典故说了。他口齿原本寻常,此时不知为何,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说得绘声绘色。 讲到结尾处,梁文靖叹道:“可惜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最后这位良将还是没落得什么好下场。”萧玉翎意犹未尽,埋怨道:“都怪钟会那厮害死了邓艾。怎么,就这样完了?” 梁文靖道:“完也没完,后来还有羊叔子守襄阳,进表伐吴;王濬造楼船,火烧横江铁索,兵临石头城;最后司马氏一统天下。不过这些都没意思,要说精彩,还得从昭烈皇帝桃园三结义说起。” 萧玉翎又惊又喜,拍手笑道:“妙得紧,这故事我在路上听一个说书先生说过一段,都怪师兄催着上路,害我没能听全。你说得比那说书先生有趣多了。好呀,你就从那个桃园四结义说起……”梁文靖道:“不对,是三结义。”萧玉翎瞪了他一眼,怒道:“我说是四结义就是四结义,四比三多,难道不是越多越好?”梁文靖做声不得,天幸萧玉翎一时意气,并不计较结义人数。梁文靖好歹说完桃园结义,已是落日西沉,山峦易色,断崖下一片晦暗。 萧玉翎还要缠着他再说,萧冷忽地抬头望了望天,冷冷道:“时候不早,走吧。”起身便走,萧玉翎大为不快,怒形于色,梁文靖却不敢违拗,趋步相随。 入夜时,三人在阴平附近的岩洞栖身。燃罢篝火,吃过干粮,萧玉翎又催梁文靖说书。原本大宋一代话本流行,苏东坡在《东坡志林》中曾记载,时人最爱听的话本就是“说三分”,专说魏、蜀、吴三国争雄的故事,往往听者云集,老少忘餐,挑夫驻足。当时尊刘贬曹之风方兴,每听说蜀国获胜,听众无不欢然,听到曹魏得势,又均是咬牙切齿,虽是市井闲话,也足见其无穷魅力。 萧玉翎自幼生于深山大泽,与师父、师兄为伴,萧千绝、萧冷均是冷面寡言之辈。二师兄伯颜性情豪迈却志在天下,平日要么剖析时政,要么纵论兵法,萧玉翎一听老大无味。相较之下,大师兄冷言冷语倒是更显亲近。她天性活泼好动,久处世外,备感寂寞。此次随萧冷下山,忽见这花花世界,新奇万分,只想听书看戏,逛街买衣。不料萧冷有要事在身,无心逗留。抑且他为人骄狂,只觉这些说书人均是胡编乱造,不值一听,是以屡在萧玉翎欢喜时扫她的兴头。之前萧玉翎便憋了一肚皮闷气,忽然遇上梁文靖这个会说话本的,端地喜不自胜,恨不得此人昼夜不停,给自己说个痛快。 梁文靖在村里也听人说过“三分”,兼之饱读史书,将话本与史籍两相结合,此番说来,与寻常说书先生又有不同,俗中见雅,旁征博引,抑且编得十分圆熟。 萧玉翎平日泼辣刁蛮,一听故事,却是如痴如醉,浑然忘我。听到诙谐处,咯咯笑个不停;听到紧张处,则一双秀目瞪得老大,望着梁文靖转也不转。若梁文靖讲得不如她意,她便大发娇嗔,硬逼梁文靖篡改情节。尤其说到貂蝉要嫁董卓,她断然不许,只道:“这个大肥猪又坏又奸,貂蝉花朵一般的姑娘,怎么能插在牛粪上呢?”梁文靖说书上如此,萧玉翎便道:“书上让你吃牛粪,你吃不吃呢?”总之,百计逼着梁文靖将貂蝉配给了吕布。后来嫌吕布小人,又转配曹操;再嫌曹操奸诈自私,又配给刘备;再以为刘备虚伪,狠心撇开。结果貂蝉凭空嫁了三次,仍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梁文靖哭笑不得,却少不得绞尽脑汁,东编西改,让她满意。 三个人走走停停,一半工夫皆是在听故事。梁文靖初时尚能应付,说到后面,被萧玉翎蛮横干涉,屡次扰乱思路,依照原来情节无以为继,万般无奈之下,索性胡编乱造起来。 萧冷无人理会,备感落寞。他虽与萧玉翎一块儿长大,也鲜少见她如此欢喜,瞧着二人有说有笑,心中真如猫抓蛇咬。 原来他对这师妹恋慕已久,只是萧玉翎始才长成,不及婚配。萧千绝深知弟子心意,有意让萧玉翎随他万里南来,指望二人朝夕相对,一双两好。萧冷生性好妒,沿途若有男子多瞧师妹几眼,或是议论几句,他便无法忍受,事后势必瞒着萧玉翎杀掉那人出气。此时见状,初时自恃身份,竭力隐忍,渐自忍无可忍,蓦地打断二人,喝命梁文靖拾柴烧火。 梁文靖哪儿敢违抗,乖乖去办。萧玉翎听到紧要处,心痒难禁,跟在他身边帮他拾柴,边拾边让他讲述。二人走动之时,接踵摩肩,乃至于耳鬓厮磨,绝似小情侣模样。萧冷气得双眼迸血,海若刀已然出鞘,本想将梁文靖一刀劈了,又终觉不妥,收刀寻思:“早知如此便不该留着他,放走了事。”要知他为蒙古金帐第一勇士,力压群雄,威震大漠,刀下不知刃了多少厉害角色,此时对着一个小白脸却束手无策,这份难受几欲令之发狂。 好容易熬过一夜,次日走了不到三里路萧玉翎便叫腿软,驻足歇息,又唤梁文靖说书。萧冷气急败坏,坐得远远的,打坐练气,不料忽来一声娇呼,几乎让他岔了内息。只听梁文靖口沫飞溅,说到关云长于百万军中诛杀颜良文丑。萧冷听得恼怒,厉声道:“岂有此理。就算我师父出手也未必能杀透百万大军,直取主帅首级,但不知那关云长使的什么刀法?” 梁文靖本是信口胡吹,闻言心慌,胡诌道:“他用的是青龙偃月刀,使的却是青龙刀法。”萧冷沉吟道:“青龙刀法?没听说过,不知这路刀法可有传人,我倒想会他一会。” 梁文靖硬着头皮道:“传人是有的,却不知流落何方了。”萧冷一抬眼,森然道:“不知流落何方,怕是你瞎编的吧?”梁文靖本就心虚,被他拆穿,几乎就想承认,不料一转眼,忽见萧玉翎双颊艳如菡萏,眸子亮若星子,期待之色溢于言表。 梁文靖和她四目相对,不知怎的,心血上涌,大声说道:“谁瞎编了?确有这路刀法的。”萧冷打量他一眼,起身道:“如此说来,你在武功上颇有几分见识了。当日你避过我一刀,武功不坏,萧某不才,想再请教几招。” 梁文靖吓得面无人色。萧玉翎却笑嘻嘻说道:“真要打么?”萧冷两眼一翻,傲然道:“不打也成,只需他对我磕上三个响头,叫我三声‘好爷爷’。”梁文靖心道:“这个容易,我叫你便是。”起身便欲跪拜,忽听萧玉翎怒哼一声。回头望去,少女粉面含嗔,不觉心中忐忑,复又讪讪坐下。 萧玉翎沉默时许,忽道:“要打也成,师兄你是蒙古第一勇士,他却只会一点儿粗浅把式,怎么挡得住你的海若刀呢?” 萧冷道:“这好办,我不用刀。”萧玉翎道:“你不用刀,你一双手幻如天魔,比用刀还要厉害。”萧冷道:“那我也不用手。”萧玉翎道:“你不用手,必定用腿了。大师兄的腿功我一向佩服,合抱粗的大树一扫便折,厉害呀厉害。”梁文靖听了这话,惊得三魂去了两魂,面色惨白如纸。 萧冷不耐道:“少说闲话,无论手足,我均是不用。”萧玉翎拍手笑道:“这还差不多。”又将梁文靖拉到一边,轻声道:“呆子,你不用怕,只需用臭穷酸教你的步法,跟他兜圈子。”梁文靖虽然心虚,但佳人叮嘱,万无推拒之理。回头一瞧萧冷,心想若不用手足,顶多是个不胜不败之局。他心神一定,微微露出笑意。 萧冷见二人交头耳语,心中妒意更浓。萧玉翎叮嘱已毕,仍觉放心不下,又说:“师兄,你说了不用手脚,动起手来怕又忘了。我既是裁判,绝不能偏心,须得将你的双手双脚捆起来才好。”萧冷淡淡说道:“随便!” 萧玉翎笑嘻嘻地从行李中取出一条绸带,扯成两段,一段缚住萧冷双手,一段缚住他的双脚。萧冷见她如此维护梁文靖,备觉恼怒,喝道:“好了么?”萧玉翎笑道:“好了,可以动手了!” 梁文靖忙摆一个架势,心中画出一个九宫图来,忽见萧冷身子软如蚯蚓,弓背弯腰,双膝忽曲忽直,一似离弦之箭,合身撞将过来。梁文靖始料未及,忙自“九四”位移至“七五”位,尚未站定,眼前黑影骤闪,一股巨力直撞过来,他手不及抬,足不及动,便被撞得飞了出去。 半空之中,梁文靖双脚乱蹬,心中拟出一个九宫图,凌空一折,自“七五”位转到“六二”位,落地之时,又自“六二”位转到“五一”位。“五一”是九宫图的枢纽,梁文靖连变两个方位,将那撞击之势卸去大半。只是那力道来得太猛,难以去尽,梁文靖只觉喉头微甜,大有腥咸之气。忽听萧冷一声断喝:“好。”梁文靖眼前一花,黑影又至,他慌乱间不及躲闪,使出那招“人心惶惶”,踉跄前扑,双掌推出。 一刹那,萧冷与梁文靖的掌势撞在一起,“咔嚓”两声,梁文靖跌出丈余,挣扎不起。萧玉翎大惊,抢前将他扶起,但见他双臂绵软下垂,竟已双双脱臼。萧玉翎怒目回视,萧冷已挣断绸带,冷笑道:“瞪我做什么?我用了手脚么?” 萧玉翎无言以对。这次萧冷当真未用一手一脚,只凭撞击便令梁文靖双臂齐断。萧冷见她无语,又见梁文靖狼狈模样,大感快意,微微一笑,一旁练气去了。 萧玉翎给梁文靖接好双臂,扶他到一块大石上坐下,又从袖间取出一只羊脂玉瓶,倾出三粒血红晶莹的丹丸。忽听萧冷不悦道:“这‘血玉还阳丹’珍奇无比,怎么胡乱给人吃了?”萧玉翎哼了一声,将丹药给梁文靖服下,扬声道:“师父给我的药,我爱给谁吃便给谁吃!”萧冷见她面涨通红,显然动了真怒,心中暗暗气闷,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梁文靖只觉那丹药入口即化,奇香蕴藉,入喉以后,心口一股暖意散往四肢,胸口闷痛舒解,出声叹道:“惭愧惭愧,竟然输了。”萧玉翎道:“惭愧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这么输了,也胜过那跪地求饶百倍。”梁文靖双颊滚烫,讷讷无语。 打完这场,萧玉翎也没了听书的兴致,以梁文靖受伤为由,说什么也不肯再走。萧冷只得就近寻岩穴栖身,他心中虽恨,可也忌惮萧玉翎,故而手下留情。梁文靖伤势不重,吃罢“血玉还阳丹”,只觉身子困倦,还未入夜就睡了过去。 正在梦中,忽觉有人拍打,睁眼瞧去,洞中漆黑一片。诧异间,忽听萧玉翎低声道:“呆子,出来。”拉住他手,走向洞外。梁文靖只觉她的小手温润滑腻,恰似握着一块软玉,不觉心跳加速,脚步也踉跄起来。 到了洞外,只见冰蟾悬空,月华清美,照得人须发如银。四周均是洪荒巨木,枝柯交错,斜影参差,宛如魅形蛇影,随着明月隐没变幻。 萧玉翎放开梁文靖,坐到一块大石上,蛾眉紧蹙,托腮沉吟。梁文靖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吐一口气便坏了这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 过了许久,萧玉翎叹了口气,眉间舒展开来,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呆子,你的武功真是差劲。”梁文靖忙道:“是啊,我一贯不会武功的。”萧玉翎望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就会说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其实你也有一些好处的。比方说那天你冒险回来给我解穴,这几天又给我说了很好听的故事,这两件事都叫我心里欢喜。”梁文靖借着溶溶月色,望着眼前佳人,已然心神俱醉,又听她这一番娇媚软语,不觉心跳如雷,恨不得捶胸顿足,大叫一番。 萧玉翎又道:“师兄瞧不起你,又打扰我听故事,实在讨厌。呆子,你想不想堂堂正正胜他一次,叫他丢脸?”梁文靖大惊,忙要婉拒,忽见萧玉翎满含企盼之色,心口一热,脱口便道:“姑娘若要我胜,区区粉身碎骨也要胜的。” 萧玉翎大为欢喜,拍手道:“一言为定。”梁文靖话一出口,就觉后悔,可一听这话,又浑忘一切,大声道:“一言为定。”萧玉翎笑道:“这样才有骨气。”顿了顿,又问,“呆子,你会内功么?”梁文靖摇头道:“不会。”萧玉翎凝神瞧他半晌,见他神色茫然,绝无伪饰,不由深感奇怪:“莫非那日不是他封住我的穴道,而是公羊羽在背后捣鬼?”梁文靖见她沉思,便问:“学了内功有什么好处?”萧玉翎正色道:“好处多了,就像今天,你若有内功,不但能卸开我师兄的冲撞,还能伺机反击,伤他的穴道。” 梁文靖汗颜道:“我连穴道也不认识呢!”萧玉翎瞧着他,微有愠色。梁文靖被她瞪得心头鹿撞,只恨那剪水双瞳太过迷人,不忍低头不见。忐忑间,忽听萧玉翎叹道:“不认识就学,这有什么难的?”她徐徐站起,说道,“要学内功,必先知道周身穴道经脉。比方说‘丹田’穴,便在这里。”她指着小腹,梁文靖急忙牢记在心。如此这般,萧玉翎将周身穴道一一说与梁文靖听。但某些穴道,如“会阴”、“期门”,前一个在男女私处,后一个却在乳下,均不宜详述,萧玉翎一害羞,就忽略了过去。 梁文靖听得似懂非懂,寻思道:“公羊先生早先给我说的那段话中似乎包含了不少穴道名称,莫非也是一门内功?嗯,他又说什么‘此法无所不包,无所不至,至阳至大,是为浩然正气’,这又是什么含义?”他记忆过人,虽然过了数日,但公羊羽所传口诀便似烙在他心间,一个字也不曾忘记。萧玉翎说了大半个时辰,怕萧冷知觉,便道:“今日说到这里,明日再说。” 二人悄然返回洞中,却见萧冷睡得正酣,当下各自歇息。梁文靖人虽躺下,心中却想:“萧姑娘的师兄武功高强,我若不加倍练习怎么能胜他?若是输了,有负萧姑娘的厚望。公羊先生传我的那段话似与内功有关,我不妨练来试试。”他并不知修习内功的艰险,更不知萧冷如何厉害,一味想讨心上人欢心,色令智昏,悍不畏死。 他将公羊羽所传口诀默念数遍,过了许久一无动静。他本就没有什么学武的耐性,更不知仅是默念口诀无助内功修习,念了一阵,倦意横生。将眠欲眠之际,小腹忽地灼热起来,初时细如针尖,渐渐变得酒杯大小。梁文靖猝然一惊,只觉那一团热气慢悠悠地从小腹升起,经胸腹聚于头顶。 梁文靖又惊又喜,默想那段口诀:“走‘阳矫’,入‘肩井’,通‘神阙’、交‘会阴’……”“阳矫”、“肩井”、“神阙”三穴萧玉翎均已说过,梁文靖按口诀引导那股热气,一一经行,但到“会阴”穴时忽觉茫然:“这‘会阴’却是什么穴位?”思索不透,撇开不理,又往后练:“上行‘鸠尾’,下入‘轱辘’,养‘玉枕’穴,转‘膻中’行,‘双龙’竞走,斗于‘期门’,入于‘丹田’……”练到“期门”穴,又觉不解,仍是跳过。如此这般,他按口诀导引那股热气,遇上陌生穴道,一律略过不练。如此练了半夜,方才迷糊睡去。 未睡许久,又被萧冷踢醒赶路。梁文靖苦练半夜,白天精神萎靡,呵欠连天。萧冷面色铁青,偶尔望他一眼,目光极为阴鸷。唯独萧玉翎欢喜如故,只要歇息,就唤梁文靖说书解闷。捱到半夜时分,她待萧冷睡熟,将梁文靖偷偷叫出,教授穴道脉理。梁文靖将她所说与公羊羽所传的口诀相印证,发现颇有出入,默默听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萧姑娘,在下心中有些疑问。” 萧玉翎好为人师,闻言笑道:“好呀,你说。”梁文靖道:“有些穴道姑娘似乎不曾提到,比如‘期门’穴,还有‘会阴’……”话未说完,萧玉翎脸色陡变,厉声道:“你不是不懂穴道么,怎地又问这些?”梁文靖一呆,正要如实说出,忽听近旁一声怒哼,二人侧目望去,萧冷从一块巨石后转了出来,眉间充满杀气。 萧玉翎一呆,嗔道:“好啊,你一直在偷听,是不是?”萧冷哼道:“那又如何?” 萧冷身为刺客,长年身处险境,是故知觉极灵,睡眠极浅。萧玉翎一动,他已知晓,又见她将梁文靖带到洞外传授内功,口口声声说要打败自己,不觉勃然大怒。本想现身恐吓,但迈步之际他又变了主意,冷眼旁观,存心瞧这二人用何办法取胜。直到今夜梁文靖忽然问出这句话来,萧冷只觉与亵渎师妹无异,终究按捺不住,现身出来,也不顾萧玉翎气恼,盯着梁文靖道:“你这小子装疯卖傻,果然奸猾!” 萧玉翎见他流露杀机,心头咯噔一下,心想这呆子虽不老实,却不能让他给杀了,忙道:“萧冷,你怕我教会他内功胜你吗?”萧冷双眉倒立,怒极反笑道:“好,小子,我来教你认穴,看你怎么胜我?”忽一抬手,点中梁文靖乳下,梁文靖只觉一道阴寒之气钻入,浑身一麻,软倒在地。萧冷冷声说道:“这就是‘期门’穴了。” 萧玉翎怒道:“你教他认穴,怎么反而点他穴道?”萧冷淡淡说道:“不点他穴道,他怎知‘期门’穴在哪儿?”萧玉翎一听,想起以前师父教两位师兄认穴时,也是先点二人穴道,再给他们解开。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便将该穴位牢记在心。萧玉翎因为男女之别,萧千绝传授之法不同,故而并未亲受其苦,对于穴道经脉的了解也远不及两位师兄真切。 她想及此事,一时无话。万不料萧冷妒火正炽,此举包藏祸心,他借点穴之机,将“玄阴离合神功”注入梁文靖的“期门”穴内。这真气至为阴毒,盘踞穴内便如蛇噬蚁咬。梁文靖痛痒难禁,不由皱眉咧嘴。萧玉翎见了,只当是寻常的点穴之痛,不以为意。又想这人分明知道那些穴道,却假做不知,故意蒙骗自己,如今也该让他尝尝苦头,于是心肠一硬,转身就走。 梁文靖见她离去,忙叫道:“萧姑娘,救我……哎哟……救我。”萧玉翎正在气头上,闻言全不理会。梁文靖难受之极,忍不住呻吟起来。萧玉翎听在耳中,更觉气苦:“这呆子真没用,小小受点苦楚就大呼小叫,真像他自己说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想到这里,狠心捂住双耳,飞也似的去了。 萧冷大为得意,瞅着梁文靖,笑意阴森可怕。梁文靖痛痒难忍,心想:“萧姑娘说了,我有内功在身就能抵挡她的师兄,但不知这所谓的内功能否抵挡这一种难过呢?”他存念默运公羊羽所传心法,只觉那股热气自丹田慢悠悠升起,随脉游走,行至“期门”穴附近,忽地凝滞不动,徐徐流转。这股热气虽然不能通过“期门”穴,但在穴道附近每转一周,那痛痒就减少一分。梁文靖唤天不应,求地不灵,稍有缓解,便如抓着救命稻草,反复催使热气,令其不致衰竭。可他并不知道,这一股“浩然正气”与黑水一脉的“玄阴离合神功”一为至大至阳,一为至阴至柔,相逢之下必有生克。只是萧冷内功虽强,但注入梁文靖体内的真气却有限,梁文靖内劲虽弱,却胜在自生自长,生生不息。常言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浩然正气”经梁文靖不断催使,时候一长,竟将“期门”穴内的“玄阴离合神功”逐分逐分地化去了。 阴柔真气一经消解,梁文靖的痛苦也随之减弱,心中又惊又喜,越发运功不懈。萧冷见他呻吟渐止,心中怪讶:“这小子竟有如此忍劲?哼,莫不是想逞英雄讨玉翎的欢心?”忽听身后树林中传来细微响动,料是萧玉翎前来窥探动静,一时毒念又起,拍开“期门”穴,冷笑道:“这次是‘会阴’穴”。又点了梁文靖的“会阴”穴,所注真气更胜先前。 “会阴”穴敏感薄弱,梁文靖难受得几欲发狂,但他已有心得,竭力运转“浩然正气”相抗。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又将萧冷所注的真气化解。萧冷本盼他惨叫呻吟,不料梁文靖一味闭目运气,全无叫喊的工夫。萧冷恼羞成怒,又将“会阴”穴解开,再点他穴,所注真气逐穴增强。 萧玉翎放心不下,伺伏在旁,只待梁文靖忍耐不住便出手解救,但见他不再叫唤,还当萧冷手下留情。萧冷既知她在旁,也不敢公然狠下杀手,折腾了足足半夜,终究难以遂愿,只得喝道:“罢了,明日再教你。”解开梁文靖穴道,扬长去了。 梁文靖筋疲力尽,咬着牙踉跄返回住处,却见萧玉翎面向岩壁,瞧也不瞧自己一眼。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她为何与自己生分,只得叹了口气,倒头便睡。萧冷瞧着他暗暗发狠:“我就不信斗不过你这南朝小子,明日非叫你呼爹喊娘不可。” 次日,萧冷又借教授穴道之名,继续折磨梁文靖。先点他的“少阴”、“少阳”诸穴道,再点他“太阴”、“太阳”诸穴。初时他只为泄愤,后来见梁文靖不肯屈服惨叫,好胜心起,与之较上了劲。再说事已至此,若是半途而废,必然被萧玉翎瞧出自己借机报复,权衡之下,也唯有硬着头皮一路点将下去。点完“厥阴”、“阳明”诸脉,十四正脉已尽,萧冷又点梁文靖的奇经八脉。 梁文靖遭此厄难,萧玉翎又袖手旁观,除了“浩然正气”,当真别无依恃,唯有拼命运转丹田内那一股热气。三四日下来,只觉那股热气越变越粗,越转越快,化解入侵真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萧冷尽管使了手脚,所授的穴道方位却无差错,梁文靖印证公羊羽所传口诀,自悟自练,只觉浑身酥暖,十分受用,由此更加苦练不辍。 萧玉翎并不知二人暗中较劲,初时恼恨梁文靖欺瞒自己,但日子一长,气恼渐消,想到梁文靖那满肚皮的故事,心中痒痒,只是若要自己主动修好,那是决然不可。偏偏梁文靖全心修练内功,抵御生平大劫,他为人素有痴气,一旦专注于此,连萧玉翎也几乎忘了,每日只想着如何运转丹田热气,化解入侵冷气。萧玉翎见梁文靖成日呆呆傻傻,心中又气又急。 这么停停走走,不久便远离山区,进入市集村镇。萧冷心中的怒气越积越厚,手段也越发歹毒,每点梁文靖一穴,必先沉心运气,但求既不伤他性命,又将更多真气注入穴中。这一来,梁文靖如遭万蚁噬心,千蛇绕体,体内“浩然正气”的反击也更加猛烈。初时那道热气只如虫豸大小,到了第七日晚上,萧冷点罢奇经八脉之一的“阴蹻”脉,梁文靖忽觉丹田一跳,那道热气突然变粗,形似一只肥大仓鼠,在经脉中极快地跑来跑去。梁文靖自觉身子被那“大老鼠”钻得涨痛欲裂,忍不住惨哼起来。 萧冷见他惨叫出声,心头十分得意,继而又生感慨:“这小子也很坚忍,换了他人,早就哭爹叫娘,昏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他熬到如今才出声,也算十分难得。”可是凝神细思,深感梁文靖忍耐至今,必然有所依恃,但他素来骄傲,若要他开口询问情敌原由,真比杀了他还要难过十倍。 萧玉翎见梁文靖面红如血,躺在地上翻滚呻吟,忍不住抛开嫌隙,抢上前摸他额头,但觉滚烫如火,不由失声叫道:“你怎么了?”梁文靖呻吟道:“萧姑娘,我病了,身子涨大了一倍,不,是两倍,哎哟,涨死我了,涨死我了……” 萧玉翎摸他身子,除了滚烫,并无异样,一时茫然不解。萧冷却微微吃惊,心想:“身子涨大?难道是困龙出穴、饿虎跳涧、易筋改脉的征兆?这小子何时到了这等境界?”原来,练气之士修炼到一定境界,因为内息增长,原有经脉无法承受,内息便会自主拓张经脉,令炼气者生出周身膨胀之感,故而又称为“困龙出穴、饿虎跳涧”,乃是十分难得的境界。这境界极为凶险,一招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 萧冷修炼十余载,五年前方入此境界。当时师父萧千绝在他身边,以不世内功护持。饶是如此,萧冷也深受其苦,印象极深。此时听梁文靖一说,大为惊疑,继而又自嘲起来:“我糊涂了么?这小子焉有如此能耐?大约被我折腾久了,生出幻觉罢了。”忽见萧玉翎转过头,厉声道:“萧冷,你伤了他,是不是?” 萧冷见她神色焦虑,妒念大增,冷笑道:“我要伤他,何必等到今日?”萧玉翎但觉有理,只得低头沉吟,继续思索原由,但听梁文靖呻吟道:“萧姑娘,不关令师兄的事。我一定是病了,快请大夫来好么?” 萧玉翎见他痛苦模样,忽地心头一酸:“若非我争强好胜,定要逼他修习什么内功,怎会落到这个地步?”想着大感愧疚,正想抱他起来,萧冷却抢先一步,将梁文靖提起,冷笑道:“莫让这小子脏了你的手。”萧玉翎咬了咬嘴唇,低头不语。 萧冷提着梁文靖,闯入一家客栈,将他掷在床上。梁文靖躺在床上,大喊大叫,不时翻来滚去,撕扯衣服。萧玉翎只得点他穴道,想让他安静。不料梁文靖体内气机旺盛,才被点穴,又将穴道冲开。萧玉翎又惊又怕,忍不住求萧冷帮助。 萧冷在旁瞧着,甚觉可疑,再把梁文靖脉象,只觉脉象如常,唯有浑厚内息澎湃不已,不觉心中暗惊,想了想说道:“也罢,小子,如今你周身穴道,也只有‘阳蹻’脉的穴道我尚未教你,如今一并教与你吧。”五指一张,指间有闷雷之声。萧玉翎见他使出“轻雷指”,未及喝止,萧冷已五指轻颤,将梁文靖一条“阳蹻”脉尽皆封住。 这路“轻雷指”极耗真力,萧冷连点数穴,只觉丹田空虚,当下坐到一旁,闭目养神。萧玉翎惊怒交迸,本欲喝骂,忽见梁文靖叫声歇止,双眼紧闭,气息忽转悠长,不觉心头一喜,只当萧冷出手见效。但转而摸梁文靖的身子,却是灼热如故,不觉又生忧虑。患得患失间,但觉硬物硌手,伸手探入梁文靖怀中,摸出半只白玉老虎。 正自端详,忽听萧冷道:“把玉虎给我。”萧玉翎一转头,见他目光如电,凝视玉虎,不由怒道:“人家的东西,你要它做什么?”萧冷欲言又止,哼了一声,又闭上双眼。萧玉翎将玉虎揣入梁文靖怀中,望着他火红双颊,忽地眼中一热,泪水点点滴落在他颈上。泪水被灼热肌肤一蒸,化为袅袅白气。 忽听隔壁有人高声道:“他娘的,这些大宋的将官真没出息,两天不到,便让鞑子破了剑门。”听其说话,却是陕南口音。萧冷听说蒙军破了剑门,浓眉一挑,侧耳细听,只听一个老成些的声音道:“听说守关的大将是被一个鞑子射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前面那人道:“假不了,我亲眼见的,那射箭的鞑子骑黑马,穿蓝袍,只一箭,竟从关下直射关上,将那守将射了个透心凉。主帅一死,剑门守军乱了阵脚,这才被鞑子一鼓作气攻破雄关。” 萧玉翎忍不住问道:“萧冷,他说的莫不是二师兄?”萧冷淡淡一笑,漫不经意道:“伯颜那小子,也有出息了。” 那老成者沉默一阵,忽地幽幽叹道:“唯有天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岸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先前那人沉默一阵,迟疑道:“林老哥,你知道兄弟我不懂这些假斯文。”林老哥叹道:“这是诗圣杜甫的诗,说是剑门险峻,一人守关,可当百万之师。现今剑门关已破,却拿什么抵挡鞑子大军?”说罢,不胜叹息。二人沉默良久,林老哥又道:“张老弟,国是如此,你我草莽中人,也是无可奈何,但‘陕南六寨’之仇,却不能不报。只可惜,不知萧冷那厮的踪迹!”张老弟怒道:“他娘的,那厮太可恨,我家二寨主就看了他随行的女子几眼,说了两句笑话,那厮就一气杀了我六寨两百多号兄弟,此恨可比天高。但这厮滑溜无比,杀了就逃,我从陕南追到四川,也没瞧见他的影子。哼,可见黑水一派,敢做不敢当,都是他奶奶的缩头乌龟。” 萧冷听到这里,面上腾起一股青气。却听那林老哥道:“张兄别急,我已通告川中豪杰,只消那厮入川,定叫他有去无回。” 萧冷脸上青气更盛,重重哼了一声。隔壁那两人为之一静,操陕南口音的那人朗声道:“在下陕南‘啸云豹’张经,隔壁的是哪位?”萧冷嘿然道:“你爷爷萧冷。”隔壁二人齐声惊呼。萧玉翎只觉室内旋风疾起,门扇一开一合,萧冷身影消失,跟着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惨呼。门扇再度开阖,萧冷忽又端坐椅上,仪态从容,便似从未动过。 只听那林老哥颤声道:“好贼子,你……你……”萧冷淡然道:“你要替这姓张的报仇,只管去通告什么川中豪杰,萧某在此相候。”林老哥呸了一声,门外又归寂静。不一时,忽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径往楼下去了,想是栈内客人见出了人命,纷纷逃出客栈。 萧冷端起茶碗,吹开茶末,抿了一口,冷冷说道:“师妹,待会儿你留在房里,不要出去。”萧玉翎也不回头,两眼盯着梁文靖,只觉除了这个男子的安危,其他事都与自己毫无干系。 萧冷打坐片刻,忽听店外一个苍劲的声音朗朗道:“活修罗,峨眉剑客在此,你给我出来。”萧冷双目一张,笑道:“来得好。”一晃身,穿门而出。刹那间,两道劲风左右袭来。萧冷右手蓝光陡现,“刷”的一声,右侧偷袭汉子拦腰断成两截,血如泼墨,溅上半片粉壁。左侧那人见状大骇,转身便走。萧冷一伸手,拿住他的背心,大喝一声,随手掷出。这一掷力大无比,那人撞中墙边石柱,脑浆四溅,登时不活了。 萧冷顷刻连毙二人,栈内豪杰均是愕然。萧冷却不多言,刀光画出一道长虹,刀声细如箫管,“呜”的一声,将一名豪杰劈成两半。刀光盘旋而回,蓝幽幽的鬼火也似,只一闪,又向左侧一人颈项掠去。正当此时,一支长剑横掠而来,“叮”的一声,刀剑相交,那剑自下而上,画了个极小的圆弧。萧冷虎口一热,海若刀几乎脱手,不由暗惊:“哪儿来的高手?”他本以为姓林的仓促寻人助拳,必然请不到什么厉害角色,不想竟来了如许人物。 那人接他一刀,也是身形微挫。萧冷定睛望去,来人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半百老者,阔口隆鼻,双目有神,手中一柄松纹古剑,恰似一泓冷碧秋水。 萧冷喝道:“你是谁?”老者须发飞扬,朗声道:“峨眉刘劲草。”萧冷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仙人剑。”刘劲草一手拈须,喝道:“修罗刀,仙人剑,今日不妨分个高下。”萧冷道:“你也配?”一刀画个半圆,斩向刘劲草。刘劲草忙引剑诀,护住全身。不料萧冷这一招“天下屠灵”涵盖八方,貌似攻他,只待刘劲草运剑护身,萧冷立转刀锋,刘劲草右侧的两名峨眉弟子便颈血飞溅。 刘劲草又惊又怒,长剑疾出,分刺萧冷三处大穴。这三剑又快又沉,颇具名家风范,以萧冷之能也不敢大意。回刀一圈,挡下三剑,忽借剑上力道,飘至一名清秀少年身畔,刀光一转,少年喉管断绝,“哧”的一声,鲜血喷得漫天。 刘劲草万料不到萧冷不与自己正面交锋,反而尽杀门下弟子,一时悲愤莫名,飞身追赶,剑光霍霍,招招刺他要害。萧冷却避而不战,刀气翻卷,只向峨眉弟子招呼。原来“修罗灭世刀”最宜群战,萧冷心知刘劲草一派宗主,急切难胜,是故避强击弱,直待刘劲草目睹亲朋门下惨死,心神浮动,再回刀一击,取他性命。 萧玉翎坐在房中,只听门外呼喝声、惨叫声、刀剑相交声此起彼伏,顿觉心神不安。她虽知师兄厉害,可到底没见过他如何显威杀人,生怕敌众我寡,萧冷抵挡不住。坐了片刻,忍不住站起身来,推开门户,忽见一具无头尸体迎面撞来,萧玉翎慌忙闪开。那无头尸刚刚毙命,落地时尚自微微抽搐,萧玉翎魂为之飞,一颗心扑扑乱跳。抬眼一看,人群中一道蔚蓝刀芒吞吐不定,所过非死即伤,客栈里血肉横飞,真如修罗屠场。 萧玉翎瞧得心惊肉跳,忙又关上房门。她回头一瞧,忽又失声惊呼。这一晃神的工夫,床上空空,梁文靖已经不知去向。萧冷听到叫声,吃了一惊,劈倒一人,溃围而出,一阵风闯入房中,却见萧玉翎面色苍白,目光呆滞,不由问道:“怎么了?”萧玉翎指着床喃喃道:“他……他不见了。” 萧冷见梁文靖失踪,正合他心意,趁机拉住萧玉翎的手臂,叫道:“走吧!”萧玉翎待要挣扎,却被萧冷扣住脉门,“哗啦”撞开窗户,跃入街心。忽听“咻”的一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萧冷刀一圈,挡落来箭,但觉劲道沉雄。未及细瞧,二箭又至,萧冷刀柄下沉,击落来箭,忽地飘退两丈,立在一堵墙后,遥见三骑如风,沿着大街疾驰而来,马上三人手挽长弓,形容彪悍。 刘劲草高声道:“薛家兄弟,别让这厮走了。”三骑远远停住,弯弓搭箭,指定前方,忽见萧冷收了海若刀,左手抱着萧玉翎从墙后缓缓踱出。三名骑士见状,“嗖嗖嗖”三箭齐至,萧冷身形微晃,右手一圈,竟将羽箭揽在手里。众人瞧得目定口呆。萧冷接下羽箭,却知这三人箭法了得,自己纵然不惧,但萧玉翎若为流矢误伤,难免抱憾终身,权衡之下,冷冷一笑,转回墙壁去了。 薛家兄弟为他空手接箭的神技所惊,见他扬长而去,忘了再度发箭。刘劲草纵身抢上,只见那堵墙后是一条巷子,此时巷道空寂,了无人迹。 第六章 江城子 刘劲草被萧冷一轮快刀挫了锐气,心中虽恨,却失了追赶的胆气。无奈转回,只见尸首遍地,门下弟子十停去了三停,死状均极惨烈。瞧了一会儿,不由老泪纵横。薛家兄弟跳下马来,老大薛容问道:“劲草公,你怎么在这儿?” 刘劲草惨然道:“我听说鞑子皇帝亲征,破了剑门,故而率领亲朋弟子去合州从军。我们途经此地,忽见林商老弟抱着陕南义士‘啸云豹’张经的尸体赶来,说是‘活修罗’萧冷入川,就在这客栈中一刀杀了张经。我心中不忿,率众赶来,不料竟被他一人一刀杀了个人仰马翻。” 薛家兄弟望着栈中惨景,无不惊怒。薛容道:“劲草公,那黑衣人便是萧冷吗?”刘劲草默然点头,神色甚是灰败。薛家兄弟也是面面相顾,心知适才占得上风实为万分侥幸。 刘劲草按捺心情,问道:“三位如何来此?”薛容叹道:“与劲草公一般,只因鞑子破了剑门,故而前往合州参军,一尽绵薄之力。” 众人方经大劫,又伤国是,正自相对浩叹,忽听客栈内有人大叫:“热死我了,热死我了。”话音方落,一个瘦小人影从萧冷撞破的窗户里蹿了出来,快似流光,落地时,陀螺般溜溜乱转。薛家兄弟定神细瞧,却是个极瘦小的年轻人,下巴削尖,背脊微驼,似乎刚从蒸笼中出来,浑身热气腾腾,不住口地叫热。 刘劲草不悦道:“胡孙儿,方才打斗时不见你,这会儿却来胡闹。”薛氏兄弟相顾失笑。薛容拱手道:“原来是‘白猿神偷’胡老弟,失敬失敬。”那人只在身上乱揉,闻言忙道:“你好你好。”刘劲草叹道:“刘某这不争气的弟子,却叫贤昆仲笑话了。” 薛容笑道:“岂敢笑话,胡老弟生世奇特,侠名远播,薛某兄弟早有耳闻,只是无缘拜会。” 原来这年轻人名叫胡孙儿。据说他幼时父母双亡,被峨眉山的母猴收养,自幼便随猴群扪藤拽葛,高来高去,练就一身轻盈身手,后来被刘劲草发现,收为徒弟。只是他野性未泯,偏又极具侠义肝胆,常常穿窬越梁,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给师门惹来了不少麻烦。他也因此怕见师父,常年在外闯荡。薛氏兄弟虽与刘劲草交厚,却也从未见过他,不料今日在此遇上。 胡孙儿嘻嘻笑道:“师父你先别骂我,我今日可是立了大功,待会儿你赏我也来不及呢!”刘劲草怒道:“赏你?赏你一顿板子。”薛容笑道:“劲草公息怒,胡老弟如此说,必有缘故。” 胡孙儿笑道:“说得好,大家都随我来。”当先钻入房中。众人面面相觑,随之入内。胡孙儿走到床前道:“薛老大你将床移开。”刘劲草道:“你这小猴儿,又弄什么鬼?你自己不会搬么?”胡孙儿笑道:“说到上蹿下跳,飞檐走壁,徒儿还敢夸口,但说到气力,三十斤的石锁我也嫌重呢!”刘劲草只是摇头。薛容哈哈一笑,将床移开,却见床下躺着一个年轻公子,面红如火,浑身白气蒸腾,两眼紧紧闭合,似已昏厥多时。 众人各各讶异。刘劲草道:“这是谁?”胡孙儿说:“方才大伙儿跟萧冷在堂子里打架,我自知本事差劲,不敢上阵,便潜入这活修罗的房间,想偷了他的包袱盘缠出一口恶气。不料掀瓦一瞧,发现房内还有一对男女,男的便是这小子,躺在床上跟活死人一样,女的愁眉苦脸,坐在床边发愣。看情状,这两人当是活修罗的同伙。我未知虚实,不敢妄动。不料那婆娘坐了一会儿,起身开门,我趁机从天窗钻入,将这小子拖到床下。师父你也知道,徒弟做这等事十分麻利,哈,竟将那女子轻易骗了过去。” 众人此次损失惨重,听说这年轻公子是萧冷的同伙,无不愤然向前。刘劲草急忙喝止众人:“这人虽是萧冷同伙,可他如今昏迷不醒,我等也不该趁人之危。”薛家兄弟点头称是。刘劲草招呼弟子,将人抱起,胡孙儿忙道:“慢来,这人身上有古怪。” 刘劲草皱眉道:“你这猴儿,有话也不一次说完,还有什么古怪?”胡孙儿吐舌道:“他身上热得厉害,弟子在床下傍着他时,就像挨着一个火炉子,先人板板,要不是怕人发现,我早就跳出来了。” 刘劲草闻言,俯身去摸梁文靖额头,果然入手灼热。他沉吟片刻,思索不透,便道:“此人高烧不退,只怕性命不保。”当即默运内功,将梁文靖抱起。起身之际,忽听“吧嗒”一声,自梁文靖怀里掉出一物。众人低头望去,却是半只玉虎。 薛容微露讶色,拾起玉虎端详,忽地失声惊叫:“哎呀,这不是今上的虎符么?”众人无不大惊,刘劲草皱眉道:“薛老弟,此话当真?”薛容急道:“错不了,当年我曾在禁军中担任教头,见过此物,形制虽然不同,但确为虎符无疑。如今只有半只,料是还未合符?一旦合符,千军万马也可调动。” 众人听说这枚小小玉虎竟有如此大用,不觉都变了脸色。刘劲草半晌道:“如此说,这人来头不小。”薛容定一定神,仔细端详那公子的面容,忽地“哎哟”一声,吃吃叫道:“他是,他是……”刘劲草忙问:“是谁?”薛容面上涌起一阵血红,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劲草公,你可听说过淮安王么?” 众人又是一惊。刘劲草迟疑道:“薛老弟拿得准么?这话可不能乱说。”薛容叹道:“我去年在临安曾受千岁大恩,面聆教诲,尽管一年不见,容貌却还记得。数日前,我收到他的亲笔书信,说是得了统兵虎符,要来蜀中自将待边,与蒙古皇帝决一死战,命我兄弟到合州与他会合。如今他容貌仿佛,又有虎符在身,不是淮安王是谁?”他一边说,一边望着那公子的火红面庞,心头一痛,眼眶潮润一片。 这公子正是梁文靖。他遭受易经改脉之苦,体内真气乱走,后被萧冷以“轻雷指”制住“阳蹻”脉,那真气方才稍歇。他这一身内功雄浑至此,全赖萧冷所赐,就算公羊羽亲临,也不能让他在短短七日之内达到如此境界。 公羊羽将“浩然正气”打入梁文靖体内,不过是对付萧玉翎的权宜之计,绝未料到梁文靖竟要凭这区区一小股真气,抵御萧冷这等大敌。这七日之中,萧冷将梁文靖周身诸穴一一点遍,两人的真气也就逐穴较量,梁文靖每每费尽心力化解一次萧冷的“玄阴离合神功”,体内真气便浑厚一分。人身穴道何止百数,梁文靖一心保命,夜里苦练,白日化解入侵阴气,体内“浩然正气”精进之速超乎常人想象,一时越积越厚,便如江河水满,势必破堤而出。 常人修炼,大抵循序渐进,经脉久经淬炼,缩张自如,故而易经改脉之时,经脉已然自具承受之力。梁文靖精进太快,近乎魔道,真气变厚,经脉却脆弱如故,若无绝顶高手解救,真气宣泄无路,必然破穴而出,死得十分悲惨。 萧冷也知道梁文靖体内发生极大变故,但具体情形却不甚了然。萧玉翎既然求他,他便以“轻雷指”封住梁文靖的“阳蹻”脉,此举仍是包藏祸心。注入的“玄阴离合神功”远胜以往,存心让梁文靖雪上加霜,顶好一命呜呼,除掉这个情敌。不料梁文靖体内的“浩然正气”初时只求宣泄,是以大肆冲击经脉,此时忽遇对手,顿时转为自保,与入侵真气纠缠交锋,故此因祸得福,暂缓了他走火入魔的危险。 梁文靖陷入此等危境,外界有何剧变,早已无暇理会,只觉体内热气鼓荡汹涌,将“阳蹻”脉的阴毒之气一一降服。刘劲草将他抱起时,“阳蹻”脉已被贯通过半。 刘劲草听了薛容之言,惊喜之余又暗暗发愁。他命众弟子收殓栈中尸身,自与薛家兄弟、胡孙儿另辟一间上房,将梁文靖搁置床上,把脉细察。他精通岐黄之术,内家功夫更有独到之处,沉吟良久,隐约猜到原由,说道:“千岁如今情状,乃是修炼内功不当,走火入魔所致。” 薛容讶然道:“据我所知,千岁略通武艺,却并未修炼过内功。”刘劲草摇头道:“若非如此,必是萧冷动了手脚。如今千岁体内真气之厚,只怕小老儿也有所不及。”薛容望着梁文靖,一时目瞪口呆。刘劲草又道:“千岁的情形我生平仅见,眼下似被某种手段压制住了,延迟片刻,只怕大祸临头。” 薛容急道:“劲草公,千岁的性命关系天下苍生,还请千万想个法子。”刘劲草叹了口气,沉吟良久,忽道:“胡孙儿,你将‘空青石乳’拿来。”胡孙儿应了一声,“嗖”地纵出,一转眼将一个白瓷瓶递到刘劲草手上。 刘劲草抚着瓷瓶叹道:“这‘空青石乳’乃顽石精华,极为难得,是我峨眉镇山的宝贝。此物秉性至阴,以毒攻毒,能够克制各种炎毒。千岁体内真气为纯阳之气,必要如此至阴之物方能缓解。”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又道,“不过这东西毒性极大,喝下去有莫大的风险,分量上也极难把握。唉,事关重大,小老儿委实担不得这个干系啊!” 刘、薛二人四目相对,均感迟疑。胡孙儿生来冒失,瞧得不耐,忽地一把夺过瓷瓶,撬开梁文靖的牙关,将石乳统统灌了进去。他快手快脚,薛、刘二人均是阻拦不及。刘劲草跌足骂道:“你这猴儿,又莽撞了。”胡孙儿笑道:“左右是死,与其走火入魔死得疯疯癫癫,还不如一下子毒死痛快。” 刘劲草挥手便打,胡孙儿一纵身蹿到梁上,挤眉弄眼。刘劲草虽为师尊,但论及轻身功夫,却不如这个弟子,只气得仰头喝骂。正自吵闹,忽听梁文靖呻吟一声。刘劲草一瞧,却见他面上透出一股青气,渐自盖住满面红光。薛容一急,伸手摸去,忽觉梁文靖的身子热度消退,渐渐变冷。薛容大惊,正要询问,忽觉那身子复又变热,梁文靖的面上青气沉降,又被那红光盖住。 薛容望着梁文靖的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身子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一时大惑不解,问道:“劲草公,这是为何?”这情形刘劲草也是从没见过,一时拈须皱眉,出声不得。就连胡孙儿也觉出异样,收了笑容,凝神关注。 这“空青石乳”本是峨眉山前辈剑客采自峨眉山的“九老洞”中,阴寒之处胜过萧冷的“玄阴离合神功”,一入梁文靖体内,立遭“浩然正气”的反击。那股“浩然正气”先被“轻雷指”挫了锐气,好容易冲透“阳蹻”脉,忽又遭遇这玄阴石乳。这么接二连三的阴毒入体,“浩然正气”有时而穷,霸道之势挫灭殆尽,生生不息之势却被激发到极致,竭力抵御石乳侵袭。梁文靖生出冷热异象,也正是为此。 众人正当束手无策之时,忽见梁文靖身子一震,那震动自他头顶生发,流水般经过颈项、胸腹,一直传到脚心。陡然间,梁文靖面上的青气红光均是一盛,继而交融至一处,面色归于平静。刘劲草慌忙摸他额头,不冷不热,恰如平常,不由心头一喜。再按他脉门,忽觉梁文靖的肌肤下涌起一股潜流,指尖与之一触,生出微微麻痹。刘劲草心中大奇,呆望梁文靖,不知是好是坏。 忐忑间,梁文靖双目陡睁,忽地大叫一声:“萧姑娘。”众人又惊又喜,却又不解其意。梁文靖一声叫罢,左顾右盼,惊道:“你们是谁?萧姑娘呢?”原来他昏昏默默,魂不守舍,心中却始终念着萧玉翎,此时大患一去,头脑一清,脱口就叫出了心上人的名字。 梁文靖不见萧玉翎,却看到许多陌生人,心中惊怪无比,但觉体内那只狂蹦乱跳的“大仓鼠”安静了下来,换成了一股又黏又热的液体,不冷不热,从头顶流到小腹,又从小腹流向四肢,酸胀感也已烟消云散,通体上下舒畅无比。 梁文靖心中奇怪,全不知体内的“浩然正气”困龙入海,饿虎入林,不知不觉已有小成。他心念萧玉翎,身子一旦无碍,立马挺身跳了起来。薛容怕他伤势未愈,伸臂阻拦,梁文靖见他手来,急忙挥手一挡。薛容只觉梁文靖手掌所及,一股暖流透臂而入,登时半身酥软,竟提不起半分劲力。 梁文靖纵下床来便向外跑。刘劲草横身阻拦,梁文靖无心与他纠缠,展开“三三步”,风也似的自他身边掠过。刘劲草拦了个空,心中吃惊,掉头望去,忽见梁文靖奔到门前,大叫:“萧姑娘,萧姑娘。”他不见萧玉翎答应,急得六神无主,忙又转回,问刘劲草道:“这位大伯,你瞧见萧姑娘了吗?”众人见他神神道道,乱喊乱叫,均是面面相顾,不知如何回答。 忽听胡孙儿在梁上跷脚笑道:“你说的萧姑娘是不是长得又白又嫩,穿着绣花裙子,还用金圈圈捆了头发……”他话未说完,眼前人影一闪,梁文靖不知如何坐到了他身边,拍拍他肩,欢喜道:“是啊!你见过她是不是?” 胡孙儿见他动若鬼魅,心中骇异,继而好胜之心大起,眼珠一转,笑道:“你抓住我,我便给你说。”说罢,“嗖”的一声跃下房梁。梁文靖见他跳下,才惊觉自己身处房梁,顿也吓了一跳,心想:“我怎么上来的?” 忽见胡孙儿在门口招手笑道:“你不来抓我,我就走了!” 梁文靖大急,狠心将眼一闭,向门前跳了过去。双脚着地之时,梁文靖只觉浑身微微一震,一股热气自小腹蹿出,闪电般传至足底,恰似一个软乎乎的垫子,将落地的冲力化去大半。胡孙儿见他落地沉稳,心中暗凛,一低头又钻回屋内,嘻嘻直笑。 梁文靖落地无碍,心神大定,听到笑声,忙道:“小兄弟,你告诉我吧!”转身跨出一步,自“九四”位转到“六五”位。不料这一转太快,不仅梁文靖意料不到,胡孙儿恰在“六五”位上,躲闪不及,竟被撞得飞了出去。可他身手敏捷,凌空翻个跟斗,双足点在墙上,“噌”的一声,如飞鸟投林,缩身向窗户钻去。不料眼前一花,梁文靖又拦在窗前,口中说:“小兄弟,你告诉我吧!” 胡孙儿收势不及,一头撞在他胸上。梁文靖一遇外力,体内真气自生,胡孙儿仿佛撞上了一面柔韧大网,向后弹出老远。寻常人经这一撞,势必受伤,可胡孙儿身小体轻,翩翩一个翻身将之化解,饶是如此,仍觉好一阵晕眩。 胡孙儿又惊又怒,纵极身法,满室狂奔。可无论他如何闪转腾挪,梁文靖总能抢先一步,拦在他身前,一迭声说道:“小兄弟,你告诉我吧!”这份神速,不止胡孙儿骇异,旁观的刘劲草、薛氏兄弟也瞧得目定口呆。胡孙儿欲躲无路,欲出无门,他身法虽快,可长力不济,不多时便气喘吁吁。他忽地止步,摆手怒道:“罢了,爷爷认栽。”梁文靖一把扣住他肩头,眉开眼笑道:“抓住你了,快告诉我,萧姑娘在哪里?” 胡孙儿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她被‘活修罗’带走了。”梁文靖怔了怔,忙又问道:“带到哪里去了?”胡孙儿被他抓住,心中不忿,寻思道:“这个劳什子淮安王看起来傻里傻气,我索性骗一骗他,出一口鸟气。”便嘻嘻笑道:“萧冷说了,他们去合州呢!”心中却想,这淮安王左右要去合州,如此骗他也无大碍。 梁文靖听罢,忽地一言不发,坐回床边,怔怔发愣。刘劲草悄悄将薛容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也不知千岁为何有此武功,但瞧他言行举止,有些不大对头!不是被这场大病坏了心志,就是被‘活修罗’使了妖术。” 薛容心中忐忑,皱了皱眉,忽地上前拜倒,高呼“千岁”。梁文靖大吃一惊,慌忙闪到一旁,摆手道:“你是谁?跪我做什么?”薛容心中大痛,涩声道:“莫非千岁不记得小人了么?去岁我在临安,为奸臣构陷获罪,下在死牢,若非千岁力保,尸骨早寒。当日千岁救出小人后,叮嘱小人暂回家乡,来日遇上与鞑子的战事,再从军杀敌,重获功名。”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梁文靖道:“这是五日前千岁赐予的书信,命我至合州与千岁会合。”梁文靖被他一番话说得满心糊涂,瞪着那封书信却不敢接,只道:“我哪里给你写信了?我……我都不认得你。” 薛容见他呆傻模样,深感刘劲草所料不差,这一代贤王经此大难,竟已心志沦丧,成了一个呆子。想到他的救命大德,薛容不由双眼酸热,泪如泉涌。刘劲草长叹一声,拍拍他肩,苦笑道:“薛老弟节哀,千岁或许只是一时糊涂,过些时候就好了。” 梁文靖见众人神色,猛可省悟过来,忙道:“你们也将我当成淮安王了吧?那可弄错了,我叫梁文靖,华山人氏。”他自顾絮絮叨叨,众人却只望着他,眼中均有悲悯之色。薛容更是悲不可抑,忽地抢前一步,抱住梁文靖,口呼“千岁”,放声痛哭。 梁文靖又惊又怕,连声道:“我不是千岁,我叫梁文靖。”众人只是摇头叹气,心中更加难过。薛容哭了一场,悲痛稍解,取出虎符道:“千岁虽然神志暂失,但天子神器,不可离身。”说罢,将虎符捧到梁文靖面前。梁文靖心想这虎符是白先生交代的,爹常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虎符事关重大,不可弄丢了,将来见了白先生也好还他。只是见了白先生,他又要逼自己做淮安王,那样还不如不见。痴痴想了一阵,接过虎符,揣入怀中,说道:“这虎符是别人托付给我的,要我好好保管。” 薛容与刘劲草对视一眼,均想:“难得千岁心智受损,还能记得这关系天下的神器,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下薛容又为梁文靖引荐兄弟薛方、薛工。说到刘劲草,郑重地道:“这位刘劲草刘老先生,乃峨眉山的大剑客,号称‘仙人剑’,打遍川中,未逢敌手。” 刘劲草摆手叹道:“薛兄别再给小老儿贴金了,今日刘某一败如水,从今往后,‘仙人剑’三字再也休提。”薛容默然苦笑,半晌问道:“如今军情紧急,不能耽搁,咱们是否前往合州,还请千岁定夺。”梁文靖一皱眉,迟疑道:“去合州么?我……我可不大想去。”众人大惊,欲要劝说,又碍于他身份尊贵,不敢随便开口。胡孙儿眼珠一转,忽地嘻嘻笑道:“那个又白又嫩的萧姑娘去了合州,你不去,岂不是找不着她了?” 刘劲草不由斥道:“胡猴儿,你又没大没小了,千岁何等身份,你也敢跟他胡闹?”胡孙儿吐舌直笑,脸上却满不在乎。刘劲草深知这弟子生世奇特,性子极野,什么上下尊卑对他全不管用,一时伸手拍额,大觉头痛。梁文靖听胡孙儿这么一说,心想如果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萧玉翎,那还不和死了一样,当下忙说:“好,我去合州!”话才说完,忽见胡孙儿挤眉弄眼,不由得双颊羞红,低头不语。 薛容又惊又喜,说道:“千岁只管放心,小人一定尽心护送。”梁文靖不知如何回答,唯有“嗯嗯”连声。 刘劲草见梁文靖衣衫褴褛,满面风尘,便张罗热汤让他沐浴,又买了一套极光鲜的衣衫给他换过。梁文靖无功受禄,大为惶恐,推拒不过,方才穿上。众人见他礼让,又觉高兴,心道这贤王心智虽丧,礼仪大节却没抛下。群豪一路南行,沿途只怕萧冷卷土重来,在梁文靖周围摆起了铁桶阵势,乃至他大小便也不松懈,弄得梁文靖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群豪但凡见他失礼发呆,或是吐露身世,均以心智丧乱解释,无论梁文靖如何辩驳,众人总是慨叹一番,不加理会。 这一日,薄暮时分,忽听涛声阵阵传来,绕过一道山梁,只见一道弱水穿过两片山峦,泻入浩荡大江。此时西边残阳未落,东方圆月初上,日月交辉,照着长江碧流,咆哮奔腾。 梁文靖见此奇观,心怀一畅,全然忘了眼下烦恼。忽听薛容道:“千岁,我先去城中通报一声。”梁文靖奇道:“去哪个城?”薛容举手南指。梁文靖顺他手势望去,一座大城依山傍水,坐落在明霞映照间,黑黦黦的宛如庞然怪兽。这城向水一方高耸百尺,对着江天气象,看来十分壮观。 刘劲草捋须笑道:“千岁你瞧,这合州城两面临水,故而又名钓鱼城,意即可在城头垂钓之意。”说到这里,梁文靖方才明白,敢情自己不知不觉已到合州了。 薛氏三杰拍马直奔合州城而去,刘劲草道:“千岁勿怪,老朽与薛老大商量过,只因千岁此番经历过于奇特,须得先行知会王坚将军,让他有个准备。”梁文靖忙道:“我当真不是淮安王,你们认错人了。”刘劲草黯然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梁文靖心中郁闷:“这些人都是白痴么?我说了百十遍他们也不肯信。”想到此处,愤懑之余又觉无比灰心,但事到临头,也只得硬了头皮拍马前行。 至城门不远处,烟尘忽起,一彪人马自城内突出,转眼来到梁文靖马前。为首一将翻身下马,一揖到地,其他人也如法炮制。 为首将领年约五旬,眉间一粒朱砂红痣,只听他朗声道:“合州置制使王坚见过千岁。” 梁文靖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吓得翻身下马,身子阵阵发抖,忽听王坚又道:“千岁既来,还请合符。”自怀中取出一个紫金匣子,揭开时,内中紫缎软衬上卧着半只雪白玉虎,张牙舞爪,甚是狰狞。 梁文靖见那玉虎,呆了呆,鬼使神差探手入怀,将自己的半只玉虎取了出来。王坚神色肃穆,将匣子高举过顶,恭声道:“请千岁赐符。”梁文靖心想:“将这玉虎给了他,我也落个干净。”随手将玉虎置于匣中。王坚将两片玉虎一对,弥合齐整,丝毫无差,不由昂然起身,将玉虎紧握在手,面向身后诸军高高举起。 众军见合符成功,不由轰然欢呼,声传城头,数万军民齐声呼应,一时声如滚雷,响彻苍茫大江。梁文靖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惊得魂飞魄散,忙道:“王将军……”他本想问合符已毕,自己可否离开,不料王坚应声回头,低声说:“千岁此行际遇,薛家兄弟均已告知。千岁放心,下官定然延请高明医官,全力为千岁诊治。” 梁文靖奇道:“我没有病,诊治什么?”王坚见他情状,心知薛氏兄弟所言不差,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微笑道:“千岁贵体微恙,自然算不得有什么病。”心中却想:“传言患有失心疯的人,即便疯疯癫癫也说自己没病,他这情形正是如此。”忽见梁文靖还要说话,生怕他出言不当,贻误军心,于是哈哈一笑,将虎符交在梁文靖手中,牢牢握紧道:“我已命人备下盛宴,千岁还请入城。”此时早有马车驰至,王坚不由分说,将梁文靖连拉带扯塞进车里,疾喝:“速速回府。” 马夫得命,振鞭将马匹抽得疾如星火,梁文靖从头到尾也未能辩白一句。待得拉开帷幕向外瞧时,马车左右十余铁甲精骑挺枪开路,大道两旁黑压压地跪满了百姓,沿途放置香案无数,青烟缭绕,如供神佛,“淮安”之名,在人群中此起彼落。 梁文靖忙将帷幕拉上,心子突突直跳:“这淮安王好得民心,竟有这么多百姓向他顶礼膜拜,也不知他生前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想那一代贤王长眠蜀道,自己鱼目混珠,竟然享此殊荣,心中惭愧无地,暗暗发狠:“待会儿我一下车,定要说个明白。” 不一时,马车忽止,梁文靖探头一望,忽觉香风扑鼻,四双如雪纤手左右扶来。他大吃一惊,只见四名小婢侍立左右。料来都是挑选过的,人人容颜娇艳,肤光如玉,低眉浅笑,媚态自生,口中齐声道:“恭迎千岁。”梁文靖双颊臊红,进退不得,忽听王坚笑道:“敝府已至,还望千岁屈尊枉顾。”梁文靖无奈下车,四名侍女伸手相扶。他被脂粉萦绕,玉臂交缠,只觉眼花缭乱,魂飞天外,早忘了今夕何世,更不用提开口说话了。神不守舍间,穿花拂柳,已至大堂,一干伎乐弄起丝竹,乐声欢快喜乐,正是一曲《相见欢》。众人依宾主落座,梁文靖被引至上首主位。他被那些莺莺燕燕围着,如坐针毡,忙道:“王将军……” 王坚不容他多说,截口笑道:“我与千岁临安一别,已有两载。今日若不宾主尽欢,决不罢筵……”眼见梁文靖还要再言,又忙说,“这里的将领,千岁大约还不尽认识,我与千岁引荐。这位是水军都统制吕德,这位是马军都统制向宗道,那位是步兵都统制林梦石。这三位将军与泸州指挥使刘整将军并称巴蜀四杰,韬略精熟,才气过人。有他三人,合州必然固若金汤。” 三名大将纷纷上前觐见。梁文靖见三人均着精铁大铠,目光如炬,气势迫人,不觉微微心怯,目光移往他处。三将见他沉默不语,目不正视,心中均感怪讶:“早听说这淮安王人虽年轻,心计却很厉害,今日才一见面便给咱们下马威么?”心念及此,慌忙低眉顺目,竭力收敛气势。 王坚见气氛尴尬,挥手笑道:“三位将军不必拘礼,还请落座,不才已然备下歌舞,还请诸君俊赏。”三人见梁文靖兀自沉默,均感捉摸不透,心中七上八下,各自怏怏回座。 王坚将手一拍,丝竹声起,两行彩衣舞姬鱼贯而入,分成两翼。居中一名清艳女子独持红牙木板,踱上厅堂,击板歌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歌声清圆,闻者心脾俱爽。 十二舞姬应声起舞,举袖迎风,楚腰婉转,恰似弱柳纤纤,又如彩蝶飞舞。梁文靖瞧得神驰目眩,暗赞:“原来这歌舞恁地好看!”一曲舞罢,掌声四起,清艳女子飘然来到梁文靖案前,一双妙目水光流转,不笑媚先生,未语已含情,莹莹纱衣中,隐见窈窕身段。梁文靖见她形态,心跳骤然加快,慌忙转眼别顾。女子微微一愣,露出幽怨神色,凄然笑道:“千岁忘了我么?” 梁文靖一征,说道:“我……我……”女子的眸子忽变空茫,惨笑道:“是啊,您府中美人无数,哪还记得我这苦命女子?”梁文靖越听越惊,急道:“我……我哪有?”女子露出一丝气恼,正欲退后,王坚已笑道:“千岁,这是敝侄女月婵,曾与千岁在临安有数面之缘,料是千岁贵人多忘事,已不记得了。” 梁文靖百口莫辩,一时涨红了脸。诸将也是风流惯了的,忽见这筵席上生出如此风流韵事,均是放声大笑。王坚又道:“月婵,你留下来陪千岁喝两杯吧。”梁文靖大惊,正要婉拒,却见王月婵冷笑一声,漫步向厅外走去。王坚苦笑道:“千岁莫怪,这妮子自从离开临安,脾气就越发难制了。” 梁文靖昏头转向,唯有诺诺称是。王坚见诸将目视梁文靖,面露疑惑之色,心道不好,正要敷衍一番,以解众将之疑,突听远处马蹄急响,不一时,一名军士手持令牌,飞奔入内,高叫:“大事不好。” 王坚认得己方探马,便道:“何事惊慌?”探马吞了口唾沫,喘声道:“前方消息,蒙古大军越过泸州,向合州来了。”王坚吃了一惊,腾地站起,失声道:“岂有此理,难不成泸州破了?” 诸将无不失色。伎乐舞姬见状不妙,纷纷退下。王坚终有大将之风,微一沉吟,喝道:“再探。”探马应诺起身,门外忽又一轮马蹄,一名探子飞奔而出,远远便惊惶叫道:“刘整投敌,泸州失陷,刘整投敌,泸州失陷……” 大厅中哗然一片。王坚呆了半晌,厉声喝道:“我待他刘整不薄,竖子焉有卖国之理?”诸将神色紧张,议论纷纷,唯有梁文靖不知发生何事,但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想自己陷身此间,全不知萧玉翎下落,只恐从今往后,再无会期,不觉愁情满怀,举杯饮尽。 诸将见他端然静坐,尚有饮酒闲情,心头均感佩服:“此人一代贤王,名不虚传,如此重大军机,竟也无法令之动摇,料想古今名将也不过如此。”纷纷自惭形秽,定神落座。唯独王坚深知泸州一失,合州屏障尽失,势必沦为孤城。自己用人不当,刘整投敌,将来朝野议论起来,宦途堪忧,一时间心神大乱,定定站立当场。 梁文靖并不知众将生出如许误会,只是继续想道:“小兄弟说了,萧姑娘已来合州,我也应该早早脱身,打听她的下落才是。唉,就算找遍合州城也要找到她。若还不见她,我……我走遍天下,花上一辈子光阴也要见着她。”想到这里,鼻间已经酸楚了。 诸将见他沉思不语,均以为他在思索应敌大计,一时屏息凝神,数十道目光尽皆投注在他身上。但见梁文靖神色忽喜忽忧,蓦地剑眉一挑,露出决绝之色,心知他大计已定,纷纷侧耳聆听。 梁文靖去意已决,正要开口辞行,忽又听马蹄声响,众将神为之夺,纷纷起身。梁文靖被这一岔,又忘了开口。 第七章 诉衷情 此次未见探马,却快步走来一名管家,恭声道:“老爷,门外来了四人,自称是千岁的随从,说有紧要军情禀报。”众人均露疑色,梁文靖也觉奇怪。 王坚皱眉道:“既是随从,可有姓名?”那管家道:“为首的自称白朴。”梁文靖听得这句,惊得目定口呆。王坚将“白朴”二字念了一遍,冷冷道:“是他?!让他进来。”反身又道,“千岁,白先生到了。” 梁文靖脸上苍白,唔了一声。不一会儿,只见白朴、端木长歌、梁天德、严刚鱼贯而入。不待梁文靖开口,四人屈膝便跪。白朴大声道:“属下无能,致令千岁被刺客所掳,受尽折磨,我四人罪该万死。”梁天德虽然拜倒,心中却极愤怒:“老子跪儿子,成何体统?” 梁文靖早先雄心勃勃,想要遍寻萧玉翎踪迹,此时望着父亲背脊,早已面无人色,心中一片空白。王坚哼了一声,忽道:“白先生,我也正要问你,你们既然护卫千岁,怎么又与千岁失散了?” 白朴已编好说辞,闻言道:“我等在蜀道上遭遇大批不明刺客伏击,随行二十余人尽皆遇难,我四人侥幸逃脱,千岁却被刺客所掳,不知去向。大伙儿遍寻不果,只得赶来合州,知会王大人,只是沿途遇上几件大事,是以来得晚了。” 王坚听了,与薛容所言相印证,但觉白朴所言不差。回头望了梁文靖一眼,见他低头不语,当下冷笑道:“什么大事比得上千岁的安危?”白朴苦笑道:“不才探知,刘整贻羞祖宗,腆颜卖国,已然献了泸州,泸州的水师尽数落入蒙军之手。如今蒙古大将兀良合台率步骑三万,进至合州三百里外;史天泽为水军主帅,刘整为副帅,正沿江东下;至于大汗蒙哥,昨日离开六盘山大营,率军十万,驻跸剑门。” 王坚听得脸色惨白,额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半晌方道:“此言当真?”白朴道:“不才以人头担保,绝无虚言。”王坚颓然倒退两步,捂着心口,眉间涌起痛苦之色。一旁的侍女忙将他扶到桌边。王坚伏案喘息一阵,扬眉喝道:“无论如何,你四人护驾不力,已是死罪。来人,拖出去斩了。” 他此时心中烦乱,有意杀人泄愤。门外亲兵听令一拥而上,将四人按住,正要拖出,忽听梁文靖道:“且慢。”诸将闻声回头,见他缓缓站了起来。要知梁文靖自来此间,沉默寡言,此时忽然说话,诸将均有怪异之感。 王坚怕他出言不当,正想截断话头,却见梁文靖面皮绷紧,一字一句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且放过他们这次。” 原来梁文靖眼见父亲性命危殆,心中大急,形势至此,再不容他退缩,思来想去,如今之计唯有假扮淮安王方能救下四人,一时顾不得其他,挺身而出。众军士见他发话,却不放人,只是望着王坚。梁文靖心头一急,双眉陡立,扬声道:“王将军,还不放人?” 王坚心头一震,偷眼瞧着梁文靖,见他星眼大张,面色焦虑,不觉惊疑起来,摸不透这话是出自他的本意,还是呆气发作、胡言乱语。他越看越奇,心中生出一个可怕念头:“莫非这人有意装疯卖傻来瞧我的动静?是了,他与太子一党争斗已久,朝中大臣要么从属太子,要么归附于他,我与他虽有往来,却非至亲心腹,如今两年不见,他对我放心不下也是应该。若他故意设局,假装心智受损,瞧我如何应对,那可糟糕之极。我曲意逢迎还罢了,倘若稍有怠慢,他必定认为我是太子一党。”想到这里,不觉冷汗淋漓,又瞧白朴四人,更觉所料无差:“这四人是他心腹亲信,眼看我越俎代庖,要斩四人,他自然按捺不住,逼我放人了。对了,那薛容也曾受过他的恩惠,帮他设局骗我,不足为怪。或许他为刺客所擒,折磨得心智错乱,也是这干人编出的谎话。可恨我鬼迷心窍,竟然听信了。” 王坚久处官场,也是精明厉害的人物,一时越想越怕,抹了一把冷汗,挥手道:“既然……千岁有令,那……那就放了他们。”回望梁文靖一眼,见他吐出一口气,神色又复茫然。 换作先前,王坚尚觉他这神情理所应当,此时瞧着,却觉心尖儿也阵阵发颤。他方才听信薛容之言,又见梁文靖呆里呆气,已然生出轻慢之心,料想这一代贤王落到这步田地,自己也不必对他如何尊崇了,大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此人当做傀儡,号令诸将。是故在筵席之上,他处处发号施令,从不过问梁文靖的意思,乃至于自作主张,要斩掉白朴四人,此时王坚回想起来,好不后怕,不由得哆嗦起来。 其实,梁文靖心中的紧张悔恨丝毫也不输与他。冒充淮安王本是他生平最不愿做的事,而今却迫于形势,无奈出头。事后方才省悟,自己一旦冒充,势必硬撑到底。他一念及此,好不懊恼。 众将见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还只当他心忧国是。王坚更觉心惊胆战,一时莫知所出。水军都统制吕德见众人久不言语,按捺不住,挺身说道:“千岁,如今大敌当前,兵机不可懈怠,还请示以抵御之法,我等也好依计行事。” 梁文靖对兵法一窍不通,被他一问,暗暗叫苦,此时此刻却又少不得装模作样。白朴等人深知他的底细,心头一阵打鼓,偏又形格势禁,无法代他说话。 梁文靖皱眉苦思,心头忽地一动,想起自己给萧玉翎说的“三分”话本来。话本中“司马氏一统三分”一段,先灭蜀,再灭吴,岂不与眼下形势相近?想到这儿,他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当下理了理思绪,按捺紧张心情,正色道:“泸州一陷,蒙古大军必定水陆并进,直抵合州。合州若有闪失,蒙古大军必然吞并巴蜀,再以巴蜀为根基,顺流而东,效仿三国时王濬破吴之法,横扫江南。” 这话出口,诸将精神均是一振。梁天德四人更是暗暗称奇,不知这小子如何开了窍,居然说出这等高明见解。 梁文靖说完这番话,又觉断了思路,忙又思索三国中的奇谋妙计,但觉此时既要守城,“空城计”万不能用;“联吴抗曹”又无吴可联;至于“火烧乌巢”,对方粮草何在,自己全然不知;若用“离间计”,自己对蒙古将领一无所知,更是无从用起。他思来想去,猛可想起一计,不觉一拍大腿,叫道:“有了。” 众人见他呆气流露,均是一怔,却听梁文靖侃侃说道:“鞑子先破剑门,再降泸州,屡战屡胜,必然骄狂得很,对不对?”诸将若有所悟,纷纷点头称是。 梁文靖正要再说,白朴忽道:“千岁,如此军国大计,我四人位卑职贱,不便与闻,还请千岁允许我等告退。”他四人若在,梁文靖尚有依恃,听说四人要走,心头没得一慌,但也不好违他之意,只得勉强应允。 四人去后,梁文靖定一定神,又道:“鞑子既然骄狂,必定认为我们只会死守城郭,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出其不意。我瞧了,城外林莽甚多,大可埋伏精兵锐卒,待得元军攻城之时,伏兵纵出,拊其后背,鞑子军前后受敌,必然大败亏输。” 诸将面面相觑,向宗道迟疑道:“鞑子野战无敌,若是守城,尚有胜算,若是野战,只怕反而落入他们彀中。”王坚见梁文靖侃侃而谈,全然换了个人,更加深信这淮安王先前装疯卖傻意在考验自己,如今大敌当前方才放出手段,闻言忙道:“千岁既有主意,咱们就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一照办,哪用你来多嘴?” 向宗道怒道:“向某何尝怕过苦,怕过死来?既如此,我亲率兵马,伏在城外。”霍然站起,举步便走。梁文靖忙道:“向统制,伏兵最好全用马军,马比人快,可令对方猝不及防。还有,今日午夜便须出城,马蹄裹上棉絮,不可露出丝毫动静。将来大战之时,更不可轻举妄动,待我号炮六响,方可出战。嗯,是了,夜寒露重,你让士兵们带足中衣干粮,吃饱穿暖,打起仗来才有精神。” 向宗道听得这话,不禁肃然。他性情刚烈,自负才调,见梁文靖忽呆忽傻,一副公子哥儿模样,打心底就瞧他不起,只觉见面不如闻名,这一代贤王多半也是吹出来的。此时忽见他心细如发,尤其体恤士卒一事,大合自家脾胃,顿时刮目相看,忽地转身跪倒,铁甲铿锵,拜了一拜。 梁文靖见状,忙要起身还礼,却见向宗道拜完起身,扬长去了。梁文靖望他背影消失,想了想说道:“鞑子既有水师,还劳吕统制抵御,至于守城之责,则由王大人与林统制担当,务必令鞑子疲惫,好让向统制一举成功。”他自知不通兵法,想出伏兵之计已属勉强,至于如何守城,如何水战,更是一概不知,当下不敢自专,统统交与诸将。不料如此反收人尽其才之妙,众将大觉舒心,哄然应命。 梁文靖好容易遮掩过去,无心饮食,匆忙离席,王坚忙将他延入王府内园。园中遍植翠竹,风吹影动,婆娑如舞。 两人来到一座精舍前,王坚道:“千岁还请早早休息。”他对梁文靖心怀忌惮,说完这句便匆匆告辞了。 梁文靖呆了一会儿,推门入内,忽听一阵娇笑。抬眼望去,四名俏丽少女含笑立在床边,正是下车时前来搀扶的侍女。 梁文靖左右一瞧,忙道:“我进错房了。”方要退出,侍女们忙道:“千岁别走,这就是你的卧房了。”梁文靖奇道:“既是卧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四女只当他有意调笑,耳根羞红,低头不语。梁文靖瞧得古怪,便道:“我还是出去的好。”四女忙拥上来,两人拉住他,另两人关上房门。梁文靖推也不是,挡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忸怩道:“你们拉我做什么?” 一名紫衣少女瞥他一眼,幽幽道:“千岁是否嫌婢子容貌丑陋呢?”梁文靖不解其意,忙道:“哪里话,你们美得紧。”那少女笑道:“既然这样,千岁为何不肯留在这里?”梁文靖挠头道:“正因为你们生得美,我瞧得心慌。” 四女面面相觑,忽地齐齐笑弯了腰。梁文靖奇道:“你们笑什么?”那紫衣女子笑道:“千岁你可真会逗人,你这种情场圣手、脂粉状元,从小到大不知揉碎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又哪会为我们这些丑陋女子心慌意乱呢?这么说,只是逗我们开心罢了。” 梁文靖大急,赌咒发誓道:“我说的话句句是真,绝不逗人,如有假话,天打雷劈。”四女见他说得郑重,均是怔住。那紫衣女忽地叹了口气,说道:“或许正因为千岁如此,才令无数女子痴心相许,为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梁文靖摇头道:“姑娘你说反了,是我为一个女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对。”想到萧玉翎,不觉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四女见他凄楚神情,好不惊讶,紫衣女子皱眉想想,忽道:“罢了,千岁你也不用作戏哄我们开心,只盼今晚春风一度后,千岁还能略略记得婢子几天,婢子便心满意足了。”众女也齐齐点头,眼中流露出媚态来。 梁文靖听得目瞪口呆,忽见四女各自动手,来给自己宽衣解带,当真魂不附体,忙使“三三步”,自“九三”位转到“七六”位。他内功已成,这路步法神出鬼没,四女手中一空,他已到了门前,拉开门闩,跳入天井。四女忙赶出门,梁文靖慌不择路,纵身一跳,手舞足蹈之间,忽已到了房顶之上。他一时大惊,急忙沉身,只听“哗啦”一声,踩碎了两块琉璃。 四女见他一纵丈余,无不惊骇,又见他立身房檐,摇摇欲坠,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她们心知这人若有闪失,自己四人百死莫赎,纷纷娇呼:“千岁当心!” 梁文靖也甚惊怪,只觉这几日中发生种种怪事,当真如在梦里,忽听四女惊叫,灵机一动,大叫道:“好啊,你们不走,我便不下来。”四女又是害怕,又是好笑。紫衣女无奈道:“千岁不愿让婢子陪寝,也需让婢子服侍沐浴更衣吧。”梁文靖双手连摆:“决然不用。”四女露出古怪神气,低声商议一阵,姗姗结伴去了。 梁文靖见四人走远,跳了下来,钻入房中,将门闩牢,也不洗澡脱衣,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又听紫衣女在门外道:“千岁。”梁文靖闷声道:“我已经睡着了。” 紫衣女沉默一阵,叹道:“千岁即便嫌弃婢子,也不用如此生分。”言毕微微哽咽。梁文靖听得心软,说道:“我不是嫌弃你们,只是……只是男女同处,颇有不便。” 紫衣女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念着那个人,自然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梁文靖听得心头一跳,急忙起身,推门叫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想着那个人?” 紫衣女见他猴急模样,忍俊不禁,掩口笑道:“瞧吧,我一猜便中。只是你得罪了她,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理你的。”梁文靖听了这话,心神一阵恍惚,喃喃道:“是呀,不知为何,她总不理我。”紫衣女目不转睛地瞧他片刻,忽地轻声道:“人人都说你好色无厌,喜新厌旧,今日见了,却一点儿也不像。” 梁文靖沉浸于思念之中,这句话并没听真,只道:“你……你知道那人在哪里么?若能……若能见她一面,我死也甘心。”紫衣女面露感动之色,叹道:“其实不瞒千岁,婢子们是奉了那人之命来试千岁,若你……若你当真要了婢子,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她了。” 梁文靖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等促狭的主意,萧姑娘也想得出来,忙道:“好姑娘,你快带我见她去吧。”紫衣女笑道:“千岁可别这么叫,没的折了婢子的寿数,你叫我止雪便是。” 梁文靖赔笑道:“止雪姑娘,快带我去吧。”止雪白他一眼,说道:“难怪她总是心心念念想着你,原来你竟是痴情种子。”梁文靖面皮一热,尾随止雪,转过一道月门,遥见一栋八角小楼,宝炬流辉,名香蕴藉,倩影如剪,投在纱窗之上。梁文靖瞧得痴了,心道:“没料到萧姑娘却在这里,真真叫人意想不到!”不觉心跳如雷,双腿也有些酥软了。 另三名侍女立在楼下,见了梁文靖均是微笑。止雪笑笑,一一指点道:“这是霁雨,这是息风,这是拂霜。”梁文靖不由赞道:“息风霁雨,止雪拂霜,真是好齐整的名儿。”四人齐笑道:“千岁过奖了!” 梁文靖本想问四人如何认得萧玉翎,但佳人不远,无心耽搁,便快步抢上小楼。掀帘而入,但觉异香扑鼻,暖气袭人,不自禁身心俱软,便似化去了一般。他扭头四顾,龙鼎燃香,古桐抱弦,丹青垂地,红烛高烧,唯独不见半个人影。诧异间,忽听一个娇软的声音幽幽道:“傻子,还站着做什么?”梁文靖循声望去,牙床之上,红罗帐中,浮起一个女子的身影,手挽秀发,慵懒不胜。 梁文靖一颗心几乎挣了出来,目定口呆,竟忘言语。那女子叹道:“怎么了,两年不见,胆子也变小了么?当初……当初在西湖画舫上,你一见我,眼睛也不转,更不管人家羞不羞呢!还有那天,在……在茂春居,你也不管我答不答应,硬是要了人家的身子。当时我面上虽不高兴,心里却很欢喜……只是,唉,我不明白,从那以后,你怎么就不来见我,难道……难道忘了我么?” 梁文靖越听越奇,绮念顿消,失声道:“你……”那女子不待他说话,又叹道:“本来我随叔父远迁到了这里,只盼将你彻底忘了,可是……可是我却做不到。这两年来,叔父、叔母总让我配人,可我心里想着你,念着你,总是无法答应。你知道么,我……我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要抗拒这等婚事何等艰难。天可怜见,今日算是见着你了,可你……可你却分明将我忘了……”说到这里,红罗帐忽地染上点点湿痕,呜咽之声细如箫管,令人闻之魂伤。 梁文靖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见帐中人哭得伤心,又不忍开口动问。那女子哭了一阵,又道:“天幸我让止雪她们来试你,你没有任性胡来。你和止雪的话,我都远远听见了,可见你终究有心,心里……心里还有我这个人。”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一会儿,忽又轻声道:“还记得么,那天在茂春居,你说最爱瞧我穿月白色的衫子,就和我的名字一样,皎如明月,洁如婵娟。我……我今日便穿着那件衫子,你要不要看……”她声细若喘,微不可闻,话中媚意却是夺人魂魄。梁文靖未经人事,只听得口唇发干,浑身燥热。他此时早已明白,帐中之人绝非萧玉翎,自己在她心中也不是梁文靖,而是那故去的淮安王。可是不知为何,他始终难以开口拆穿,也不忍就此离开,只是静静听她诉说。 听这女子之言,她对那淮安王用情极深,更曾经以身相许,只是那王爷十分薄幸,夺其贞操之后便弃之不顾。这女子流落巴蜀,历经种种艰辛仍不忘情,今日总算得见情郎,其中的悲喜忧愁可想而知。 刹那间,梁文靖心中掠过数个念头,忽一咬牙,拱手道:“往日之事,赵某无比愧疚,故而这些年来始终不敢见姑娘。赵某浮浪之人,非君良配,还望姑娘顺应令叔心愿,另择佳偶,不致虚度流年。”他好容易凑出这么一段文绉绉的话,用的是那淮安王的口吻,说的却是他梁文靖的想法。说完已是满头大汗,脑中一片空白,也不待那女子回答,“噔噔噔”一道烟跑下楼去了。 止雪等人守在楼下,见他下来,均是诧异。梁文靖也不招呼,疾步转回住处,合门躺回床上,心子突突直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熬了半个更次,忽听“夺”的一声响,已打三更。梁文靖正昏昏欲睡,忽听一声高呼直透夜空。梁文靖惊醒,掀被而起,推窗望去,远处火光耀眼,刀剑相交之声“叮叮当当”。忽听脚步声响,王坚衣衫凌乱,率一队卫兵冲入庭中。 梁文靖急忙合上窗户,忽听王坚大声道:“千岁无恙么?”梁文靖道:“我很好,出事了么?”王坚道:“有刺客闯入敝宅,被白先生发觉,正率众围捕。”梁文靖吃了一惊:“白先生围捕刺客?爹不也随行?”不觉担起心事。透过窗户缝隙,只见甲士阵列,刀枪生寒,略一默然,说道:“王将军,我不惯有人守卫,你……你让他们离远一些。” 王坚神色微变,心想这人生性多疑,树敌又多,时刻提防他人算计,自己率甲士入卫大触其忌。想着额上汗出,一迭声道:“是是。”急领卫兵退出庭外。 人声散尽,庭中为之一寂。梁文靖推门而出,屏息跃上房顶。这次他心已有备,落于瓦上,声息全无。梁文靖不知这是内劲收敛、肌肤缩陷之故,只觉这身子仿佛脱胎换骨,动如脱兔,轻似燕雀,且劲在意先,心念才起,身子便已轻易做到。这些日子里,他也曾苦思其中奥妙,却始终想不透为何身具如此异能,好在他性情宽任,思之不得,也就听之任之。 梁文靖伏身潜行,飘然向那火光奔去。尚未逼近,忽听有人喝声“着”,话音未落,一声清鸣,似有刀剑相击。 梁文靖听出是那刘劲草的声音,忙一伏身,探头下望。但见一个宽大天井中,三三两两站着十来个人,白朴、梁天德、端木长歌均在其内。刘劲草和一名女子刀来剑往,斗得正剧,料是他自恃身份,不愿旁人助力,立意独擒此女。 梁文靖见父亲无碍,心头稍安,再瞧那女子披头散发,一柄短刀蓝光幽幽,飘忽不定。梁文靖正觉那短刀眼熟,忽见女子身形翩转,秀发飘飞,隐约露出一丝面容。虽只惊鸿一瞥,梁文靖却差点儿坠下房来。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萧玉翎。 刘劲草内力深厚,剑法老辣,萧玉翎纵然身法灵动,招式精妙,时候一久,也觉气力不济,渐落下风。梁文靖瞧得心急,骈指若剑,悄然割下衣衫下摆,蒙住口鼻。忽听刘劲草大喝一声,松纹剑一沉一挑,萧玉翎短刀脱手,“嗖”地飞到半空。 梁文靖见此情形,再也按捺不住,倏地纵出,凌空捞住那口短刀,心中虚拟出一幅九宫图。落地之时,梁文靖飞步抢到萧玉翎身侧,二指拈住短刀刀刃,将刀柄送入她的手心。萧玉翎短刀脱手,正觉心慌,忽见刀柄送回,想也不想就握在手中,“当”的一声,架开刘劲草一剑。 梁文靖这接刀送刀,动若鬼魅,场上诸人无不骇异。刘劲草咦了一声,手腕疾转,向梁文靖一剑刺出。梁文靖一晃身,飘退丈外。刘经草一剑刺空,心中暗凛。萧玉翎却曾在这“三三步”上吃足苦头,一眼认出,喜道:“哎呀,是你……” 梁文靖生怕被她叫破身份,慌忙抢上,搂住她腰,低声道:“走。”说罢便展开“三三步”急奔而出。在场之人均是好手,叱咤声中,纷纷围堵。不料梁文靖步法奇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拳脚刀剑纷纷落空。白朴始终皱眉观望,直到梁文靖突围在即,方才飘然掠出,一挥袖向他拂到。梁文靖圈臂挡出,“噗”的一声,掌袖相交,梁文靖胸口发窒,一个踉跄,足下方位散乱。正欲重拟九宫图,忽觉眼前白影晃动,白朴掌影重重,如山劈来。梁文靖忙乱间,趁着踉跄之势,左掌乱舞,使出那招“人心惶惶”,顷刻间两人悄无声息,连交三掌。 这连环三掌是“须弥芥子掌”的绝招,后着无穷,万不料接连两般变化都被梁文靖瞧破封死。白朴深自诧异,又觉梁文靖掌上热流涌动,似要透掌而入,若非自具神功,几为所乘。惊疑间,他猛然醒悟,失声叫道:“‘浩然正气’?是哪位同门到了?”忽见梁文靖借他掌力,携萧玉翎横飘两丈。 白朴不由喝道:“尚请留步。”身如一只白鹰,掠空抢至,“刷”的一声,手中折扇展开,向梁文靖头顶扫到。 梁文靖接下三掌,只觉得气血翻腾,头晕目眩,哪里还敢纠缠。忽见严刚在侧,梁文靖心头一动,出手如风,拿向他的心口。严刚正要遮拦,不防梁文靖身手之快,胜过当日十倍,手不及动,便觉胸口窒闷,被他提在手中。梁文靖一击得手,忽地使出“三才归元掌”的第二招“天旋地转”,滴溜溜一转,将严刚迎上白朴的折扇。白朴大惊收扇,沉身落地。 梁文靖一手牵着萧玉翎,一手以严刚当做挡箭牌,身如陀螺,足底生尘,七转八转,带起无俦旋风,搅得尘屑飞扬。刘劲草与白朴轮番拦截,但只要二人攻至,梁文靖便以严刚遮拦。至于其他人等,被那股旋风一带,均觉步履虚浮,几乎站立不定。众人只瞧得那尘土越聚越多,弥天盖地,势如龙卷,不觉眼为之迷,神为之乱。强如白朴,也瞧不清梁文靖身在何处。 众人惊怒之际,旋风忽地一弱,尘土中人影陡现。刘劲草早已憋足一口气,挥剑便刺,白朴却瞧得分明,举扇一挑,格住他的长剑。刘劲草诧道:“白先生?”白朴抿嘴摇头,挥袖拂去尘土,只见严刚独自一人,兀自疯转不止,其他二人均已不知去向。 刘经草变色道:“金蝉脱壳?”白朴却暗叹一口气,扶住严刚。只见他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早已虚脱,只因梁文靖所留余劲不消,方才旋转至今。白朴微一皱眉,瞥眼望去,正遇上梁天德的目光,一时两人眼中皆有惊疑之色。 梁文靖抱着萧玉翎在房上飞奔,忽觉左耳又痒又热,转眼瞧去,只见萧玉翎星眸含笑,正对自己耳中吹气。见他瞧来,笑道:“呆子,难不成我没有脚,不会走路吗?” 梁文靖羞得面红耳赤,慌忙将她放下,忽觉双颊一凉,面巾已被拉去。萧玉翎笑嘻嘻地盯着他,说道:“你变得厉害了呢,我都认不得了。”梁文靖望着她如花笑靥,一颗心扑扑乱跳,正想问她何以来此,忽听四面喧哗声起,忙拉萧玉翎伏低身子。定神瞧去,只见白朴等人率卫兵四处奔走,出府路途也被甲兵守住。梁文靖见此情形,不觉暗暗焦急。 忽听萧玉翎轻声道:“如今怎么办?”梁文靖只觉掌心柔荑火热,萧玉翎又凑得极近,秀发拂面,吐气若兰,不觉心儿一阵酥痒,定一定神方道:“怕是出不去了。但有个地方,一定没人会去。”萧玉翎喜道:“哪里?”梁文靖笑笑,拉着她伏身疾行,原路返回住处,果见那精舍四周空落,众卫士远远守卫,想是未得命令,不敢靠近。梁文靖携萧玉翎跳下房顶,推门而入。 闩上房门,梁文靖回过头来,只见萧玉翎正深深望着自己。梁文靖正要发问,忽见她眼圈儿一红,投入他怀中啜泣起来。梁文靖呆了呆,情难自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胸中种种情愫交缠涌动,激起滔天巨浪。萧玉翎哭了一阵,忽地抬起头来,将泪使劲一抹,狠狠打了梁文靖一拳,骂道:“死呆子,没病了也不来找我。哼,难不成你武功好了,就得意了吗?” 梁文靖急得血涌双颊,说道:“哪里话呢?我时刻都想找你,不论找多久,就算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也要找到你。”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想了百十遍,这时一急,一口气说了出来。 萧玉翎听得感动,又见他焦急模样,仅有的一点儿埋怨也烟消云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梁文靖急道:“你不信么?如有假话,我……”正要赌咒发誓,却被萧玉翎伸手堵住了口,笑道:“呆子,别乱发誓,我信你便是了。”说罢,拉着他手,至床边坐下。 梁文靖问起她如何来此,萧玉翎微愠道:“还不是为你。”梁文靖奇道:“为我?”萧玉翎又羞又急,骂了一句“呆子”,才说出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原来那天她失了梁文靖,又被萧冷挟走,悲怒交集,事后与萧冷大闹一场,回头欲找梁文靖。但萧冷好容易才摆脱这个情敌,岂容二人再会,自然百计阻挠,乃至用强逼她随行。萧玉翎气愤难当,又想梁文靖身患怪疾,落入敌手,生死不知,一路上哭了多次。萧冷见她如此,妒意更浓,越发硬了心肠,不容她离开。 不料他越是阻挠,萧玉翎想念梁文靖的心思就越是迫切,乃至朝思暮想。这一日,她突然发觉,自己再也忘不了那个呆呆傻傻、会讲故事的少年了,若是再不见他,真还不如死了。 她本性狡黠,心意已决,面上反而冷静下来。萧冷见她情绪平复,心怀大慰,只想时日一久,这师妹必然将那小子忘了,一念及此,不觉松懈下来。 他此行身负蒙哥大汗密令,刺杀宋军紧要人物,屠灭淮安王一行后,自阴平偷入宋境,目的便是刺死川中宋军大将。他先入泸州,欲杀守将刘整,不想刘整贪生怕死,听说剑门已破,便觉大势已去,当即向他投降。萧冷收降了泸州,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合州,想要如法炮制,将合州守将或刺或擒,好让蒙军不战而胜。 他前后所作所为均很顺利,一路心情畅快,不免有所疏虞。将近合州之际,萧玉翎趁他不备,终于逃脱。她本想遁入山中,但想萧冷精于追踪之术,又有秃鹫相助,纵然逃得一时,终究会被追上,左思右想,忽然想起师父萧千绝说过:“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当即灵机一动:“我便来个大隐于市,合州城里的人比牛毛还多,看那臭萧冷怎么找我?” 她潜入合州,躲了两日,忽听百姓传说淮安王已至合州。萧玉翎听说呆子尚在人间,当真喜不自胜,又听说他身处王府,便趁夜潜入,不料却被白朴知觉,率众追捕。正当濒临绝境之时,梁文靖突然现身,大发神威,将她一举救出。 萧玉翎终于见到这苦苦思念的男子,只觉一股热流涌遍身心,说不出的欢快喜乐。梁文靖听了她一番话,又见她笑靥妩媚,美目中透出脉脉温情,更觉似真似幻,只疑身在梦中。他禁不住伸手摩挲佳人娇颜,指下肌肤温润光洁,吹弹可破,方才断定这是真的。梁文靖正自神魂离身,忽觉萧玉翎的身子火热起来,低头望去,少女双眼迷离,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雾下若有莹莹水光,流转不定。 梁文靖只觉体内一股热气鼓荡起来,竟比那日的“浩然正气”还要猛烈,一时情难自禁,搂紧萧玉翎,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从她额头、双颊直吻到两片樱唇,一时丁香暗度,四体交缠,端的忘乎所以了。 正自难分难解,忽听门外传来细微的敲门声,一快三慢,似乎十分犹豫。二人应声一惊,急忙分开。萧玉翎羞不可抑,轻轻打了梁文靖一拳,在他耳边轻声骂道:“死呆子。”梁文靖借着摇曳的烛光望去,见她满面娇羞,难描难画,一时不禁痴了。忽听门外那人又敲一下,梁文靖心头一跳,忙道:“谁呀?” 门外那人轻叹一口气,娇柔轻细,却是一个女子。梁文靖不觉愣住,只听那女子道:“你……你还好么?”梁文靖猛可忆起,这女子正是小楼里的帐中人,不由掉头望去,果见萧玉翎目有愠色,低声道:“她是谁?”梁文靖无言以对,萧玉翎不觉气恼起来,狠狠拧他一下。梁文靖痛极,欲呼不敢,唯有龇牙咧嘴。 女子问过这句话,又站了良久,梁、萧二人均不敢说话。忽听那女子凄然道:“你好,你好……”说罢这句,“砰”的一声,似乎撞在门上。梁文靖心一急,低声道:“玉翎,你躲到被子里去。”萧玉翎皱了皱眉,脱鞋钻入被子里,露出脑袋,一双妙目望着梁文靖,目光甚是迷惑。 梁文靖长吸一口气,推门而出。这一瞧,不觉大吃一惊,只见那筵上唱曲的女子王月婵身着轻纱,倒在门边,面色十分苍白。梁文靖忙道:“月婵姑娘。”连唤两声,均不见答,方觉这女子伤心过度,已然昏厥过去。梁文靖心中有鬼,不敢叫人相助,无奈将她抱入房中。抬头看时,萧玉翎瞪着自己,目蕴怒气。梁文靖忙道:“你先别急,待我解释。”毛手毛脚,将王月婵放到床上,又回身关门。 萧玉翎望着王月婵,眼中露出厌恶,将身子远远挪开。梁文靖道:“你摸摸她额头。”萧玉翎道:“干吗我来摸?”梁文靖讪讪道:“她是女的,我不方便。”萧玉翎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摸了摸道:“有些烫手。” 梁文靖道:“约摸是病了。”忽见萧玉翎面色不善,忙道:“你别生气,这女子可怜得紧。”萧玉翎冷冷道:“你倒会可怜人家。”梁文靖讷讷无语,忽见萧玉翎跳下床来,赤着脚便向外走,忙道:“你别气,她是淮安王的情人,与我……” 话未说完,忽觉左颊剧痛,眼前金星乱飞,若非他内力远胜以往,必被这一掌打昏过去。他当即左手乱抓,将萧玉翎右腕拿住,忽觉萧玉翎左手又出,忙又以右手拿住她的左腕。萧玉翎此番挟怒出手,又快又狠,不料梁文靖看似乱抓,却将她双手尽皆抓住,一时大恼,欲要出脚,梁文靖早已知觉,猛一张臂,将她死死抱住。 萧玉翎被他抱紧,一挣未开,只觉那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鼻而入,身子一软,心中的伤心委屈一起涌出,忽听梁文靖叫道:“你听我说。”萧玉翎哭骂道:“还说什么,淮安王不就是你吗?这个不就是你的情人吗?”梁文靖跌足道:“错了,你别哭,我不是淮安王,淮安王也不是我!” 萧玉翎一呆收泪,奇道:“这话当真?”梁文靖道:“若有半句虚言,让我不得好……”尚未说完,忽觉萧玉翎小口掩来,将那个“死”字堵了回去。梁文靖只觉那小嘴又软又热,正自心驰魂销,萧玉翎忽又移开双唇,瞪眼道:“还不放开我?” 梁文靖只得悻悻松臂。萧玉翎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字不漏说给我听。哼,若有半点隐瞒,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是怎么长的!”梁文靖见她目光凶狠,只怕说得出做得到,一时哪敢隐瞒,将蜀道相遇、淮安遇害、被逼做替身的事一一说了。 萧玉翎听完,呆了一会儿,恍然道:“师兄杀的那人竟是真的,你……你却是假的?!”梁文靖连连点头,忽又惭道:“我只是个没用的乡下小子,并不是什么千岁万岁,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萧玉翎啐道:“胡说八道,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那个狗王。谁叫他长得像你,死了才好,要么两人一个模样,叫人瞧了便不痛快。” 梁文靖听得眼中潮热,喃喃道:“萧姑娘,我……”萧玉翎哼了一声,说道:“姑娘这个称呼,叫过别人就别再叫我。”梁文靖道:“那……那……”萧玉翎道:“那什么?你以后叫我玉翎,至于什么蚕儿姑娘,桑叶姑娘的,你叫人家去吧。”梁文靖呆呆望她,胸膛欢喜得似要炸开,猛地张臂,搂住萧玉翎纤腰,一口气连转两圈。 萧玉翎白他一眼,说道:“你先别欢喜。床上这个女子的事还没说呢!”梁文靖无奈将她放下,把小楼之事支吾说了,又道:“我瞧她可怜得很,才代那淮安王说那番话的,你千万不要怪我。”说罢,偷眼瞧着萧玉翎,见她面色沉静,也不知是喜是怒。忽见她转身坐到床边,望了王月婵半晌,忽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说,这女孩子倒挺可怜。”忽又瞧着梁文靖,疑惑起来,“你和那个狗王长得相似,会不会也一样坏?” 梁文靖急得又要赌咒发誓,却被萧玉翎拉到身边坐下,笑道:“别说了,我信得过你。”转眼瞧着王月婵,叹道,“只是你这样滥好心,哄了她一次,岂不又要哄她第二次?”梁文靖大觉苦恼,想要和萧玉翎远走高飞,却又放心不下父亲,若然留下来,不但危机重重,最为难的还是要面对这个女子。 忽听王月婵“咿唔”一声,萧玉翎忙闪到床后,冲梁文靖眨了眨眼。梁文靖也想躲避,却见萧玉翎又是摇头。梁文靖莫名其妙,一时进退不得。忽见王月婵睁开美目,瞧见他,眼圈儿一红,又流出泪来。梁文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姑娘……”还未说完,却听王月婵凄然道:“你干吗让我进来?” 梁文靖窘迫无比,急忙低头,不敢瞧她,只道:“你……你昏倒了。”王月婵惨然一笑,冷冷道:“别说昏倒了,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梁文靖额上汗出,忙道:“那可不成,你大好年华,怎能轻生?”王月婵听得这话,心头不知是何滋味,一时泪如雨落,颤声道:“你既然嫌弃于我,干吗又要去小楼见我?既然见了,又为何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与其这样,还不如……还不如将我杀了。”越说越难过,转身向着内侧,浑圆的肩头不住颤抖。 梁文靖不敢答话,唯有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侍立。良久,才听王月婵哽声道:“我方才昏迷时做了一个梦,那梦好吓人。那梦里有人说,你其实已经死了……” 梁文靖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一晃,几乎瘫软在地,却听王月婵幽幽续道:“他还说,如今的你,只是被鬼魂附体,借尸还魂……”说到这里,她伸手拉住梁文靖的手,但觉热乎乎的,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这情郎薄情寡义,喜的是他尚且活着。一念及此,不觉泪眼蒙眬,望着他道:“我知道,那都是梦,不能当真的,可是……可是便要打仗了,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无论如何,你千万要活着。只要你好好的,即便你不要我,我也不会怪你的。”梁文靖被她拉着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身子僵如木石,动也不动。 王月婵为情所苦,心力交瘁,说了一阵,又昏睡过去,梦中犹自紧握梁文靖的手,须臾也不肯放开。萧玉翎见她睡去,方才转了出来,见状醋意大生,狠狠在梁文靖的手背上掐了两下。梁文靖痛得龇牙咧嘴,偏又不敢出声,直待王月婵睡熟,方才抽手,取了单被,与萧玉翎进隔壁书房安寝。 萧玉翎这几日历事太多,忽与心上人相见,心神松懈,不觉倦意涌来,倒头便睡。梁文靖却是生平第一次与女子同卧,温香软玉,近在咫尺,令他遐思纷纭,绮念丛生,况且又心忧明日战事,一时胡思乱想,哪里能够入眠。 到了五更时分,梁文靖方才打了个盹儿,迷糊未久,忽听有人敲门。梁、萧二人同时惊醒。萧玉翎使个眼色,梁文靖只得披衣出了书房,燃起烛火,却见王月婵新睡初醒,面如桃花,见了他来,眉间流露出一抹娇羞。忽听敲门人道:“千岁还睡得好么?”梁文靖听出是王坚,忙道:“还好。”王坚咳嗽一声,道:“昨日刺客没抓着,一府人都没睡踏实。只是事情急迫,不得不扰千岁清梦。”梁文靖奇道:“什么事?”王坚叹了口气,说道:“鞑子大军到了,还请千岁登城。” 梁文靖吃了一惊,心道此事不可不去,但房内这两名女子,无论萧玉翎还是王月婵,均不能让王坚瞧见。至于二女之间,也决然不可照面。他心乱如麻,只得道:“你……你先去,我立马就来。”王坚应声退下。梁文靖迟疑半晌,低声道:“月婵姑娘,我与令叔去后,你就回去好么?” 王月婵深深看他一眼,披衣而起,走到他身前,低声道:“你……你千万保重。”梁文靖不敢多言,寻思萧玉翎武功不弱,此时王月婵入书房探视,她也有法躲避,当下点点头,咬牙推门而出。不待王坚多瞧,又将门重重关上,说道:“王将军,这房间除了我,其他闲杂人等不可入内。”王坚虽觉这话古怪,也只得赔笑应了,吩咐下去,即便仆从,也不得入房收拾。 第八章 战城南 梁文靖随王坚登上城头,众将早早到了,各自戎装整肃,就连梁天德也身披重铠,与严刚、端木长歌守候在一旁,唯独白朴不在其中,梁文靖心中暗暗纳闷。 此时天色已明,只听一缕胡笳悠悠忽忽,似从大地深处升起。梁文靖向那胡笳起处望去,西北山丘之上,无数蒙古包随着山势起伏,一阵肃杀秋风掠过,营头旌旗猎猎有声。 忽听牛皮鼓响声雷动,无数人马从蒙军大营如潮涌出,在枯黄的茅草间,分三队一字排开,每队约有万人。铁马秋风此起彼伏,嘶鸣不已。鼓声略略一歇,忽又响起,只见数千名蒙军战士推着巨大云梯,沿坡上行。步兵都统制林梦石瞧见,传下号令,城头千百张强弓巨弩搭上粗糙的麻石城垛,投石机盛满尖锐大石,系着滚木的绳索也被绷得笔直。 云梯离城墙还有三百来步,蒙军阵中发一声喊,云梯移动转疾,逼近城墙。林梦石令旗一挥,箭弩锐响,滚木轰鸣,强弩锐箭贯穿皮制的胸甲,飞落的巨石更是将铜盔打得凹陷下去。蒙古军阵血肉横飞,染红青青蔓草。滚木撞翻云梯,将推动云梯的士卒压在下方,嘶声哀号。 这排兵布阵,攻城守城,梁文靖只在史书话本上看过。当时他只觉打打杀杀,热闹非凡,这时当真看见,直惊得目定口呆,小腿发软,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儿厮杀,生平所见可怕之事莫过于此。 蒙军冒矢强攻,久而久之,渐呈溃势。宋军士气大振,一名壮士跃上城头,将“宋”字大旗迎风挥舞,城头士气更为之一壮。“咻”的一声,箭影骤闪,那名壮士身上添了个窟窿,旗子脱手坠下,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跌落在沾满鲜血的荒草间。宋军一时噤声,放眼看去,城下立着一匹黑马,马蹄飞扬,鬃毛贲张,鞍上一名蓝袍将军手挽巨弓,遥指城头。又听“咻”的一声,第二支箭赶到,射透一名发弩的宋军,其势不止,没入他身后同伴的心窝。王坚大惊失色,叫道:“岂有此理,这箭怎么来得……”蓝袍人所在之处离城头约摸六七百步,何况以下抑上,射到城头,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除了合州城头一张十人开的破山弩,寻常的强弩休想射到这个距离。 话没说完,第三支箭已经到了,这一箭直奔梁文靖而去。敢情蓝袍人见他立身帅旗之下,生出杀敌杀王之想。梁文靖早就被两军交战的景象惊得魂不附体,此时箭到眼前,竟浑然不觉。众将呼喊不及,遑论救援,正当危殆,“呜”的一声,一柄折扇飞旋而至,猛地磕上箭镞,那箭失了准头,正中一名宋军面门,那人仰面便倒,顷刻毙命。 众人回头望去,白朴脸色惨白,立身远处。梁天德惊喜交迸,叫道:“白先生,多亏你了。”众人均有同感,只怕那鞑子再放箭来,纷纷后退,唯有梁文靖一动不动,兀自挺立。众将见他脸色铁青,目光死死投往城下,心头均是一震:“此人好生了得,泰山崩于前,猛虎蹑于后,怕也动摇不了他的心旌!”一念及此,无不振奋,纷纷上前抢过铁盾,将梁文靖团团围住。殊不知梁文靖面对如此战阵,早就吓得三魂六魄尽数离体,眼不能见,耳不能听,留在合州城头的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蓝袍将军三箭发出,催马上前,蒙古军士气一扬,止住溃势,随他战马前进。王坚见状,号令三军,矢石有如雨下。蒙军冒矢而上,两度树起云梯,均被击退,死者堆积如山,伤者滚地哀号。蓝袍人时时觑机弯弓,断是箭无虚发。但城头宋军占了地利,相持半个时辰,蒙军气势衰弱,纷纷后退。 王坚见状喜道:“鞑子疲了。”转身高叫,“千岁,伏兵可出。”连叫三声,梁文靖方才收回魂魄,颤声道:“什么伏兵?”诸将均是愕然。王坚心中气恼:“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装疯卖傻?”但他经过昨日一事,再也不敢越俎代庖,只是战机难得,稍纵即逝,一时急得满头大汗。 忽听梁天德道:“置制使且莫急躁,鞑子尚有两个万人队未曾出兵,此时贸然叫出伏兵,只怕并非良机。”王坚正觉烦恼,厉声叱道:“你是谁?我等将帅商议兵机,也容得你这小卒插嘴吗?”梁天德微微冷笑,住口不语。 忽闻蒙军阵中鼓声雷鸣,两个万人队慢慢向前挪动。王坚吃惊道:“鞑子孤注一掷么?”梁天德忽又冷冷道:“只怕是诱敌之策。”王坚回头怒视,喝道:“再有多言者,斩无赦。”转身向梁文靖道,“千岁,鞑子全军已动,敢请下令,命向统制率伏兵出击。” 梁文靖早已主意全失,又见父亲与王坚生出异议,更是犹豫不决。踌躇间,忽听远处山坳一声炮响,杀出一彪人马,向蒙军阵后冲杀过来。 原来向宗道也发觉蒙古军阵有机可乘,久不闻城头鼓响,焦躁起来,但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区区一个藩王,当即麾军杀出。一时之间,五千骑兵如风掠出,长矛手居中,弓弩手密布两侧,仿佛锐利刀锋,将蒙古军阵切成两半。 王坚喜道:“向统制好手段。”斜眼一瞧梁天德,却见他面色凝重,了无愧色,不由心头愠怒,正欲嘲笑几句,忽听一声羊角号划破长空,蒙古军阵忽地变化,势如弯月,居中一部挡住向宗道的锋锐,两翼如苍鹰抱日,急速绕到伏兵身后,顷刻之间,竟将该军牢牢围住。 城头诸将大惊失色,忽见那蓝袍将军透阵而入,弓如满月,一箭射出,正中向宗道胸前铁甲。那铠甲精铁百锻,坚硬无比,这一箭入肉三分,不足致命。向宗道忍住剧痛,正欲挥军突围,不料一名银甲小将手持银枪,踹入阵中,一马抢到他的身前。向宗道举枪欲拦,不防那小将抖出一个极大的枪花,眼前一花,对手长枪势如怪蟒绕树,绕着他的枪势,刺中他的面门。向宗道血流满面,栽落马下,转眼间便被乱军踏成一团肉泥。 主将毙命,宋军大乱。蓝袍将军与银袍小将各领一军,一左一右,仿佛两条巨龙来回绞动,所过滚水泼雪,宋军阵势荡然无存。蒙军士气大振,牛皮鼓巨响震天,偌大合州城为之撼动。 王坚见状,疾道:“速速出援。”诸将哄然答应。梁天德拱手道:“梁某愿为前部。”王坚无心理他,只一挥手。梁文靖见父亲出战,大惊失色,欲要阻拦,却又不敢。 号炮两响,合州城门大开,数千人马俯冲而下。梁天德身披软甲,一马当先,手中长枪飘若瑞雪,当者披靡。城头众将见了,无不赞道:“好枪法。” 梁天德杀至阵心,将枪绰于马背,纵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长,一箭射出,那人应弦而倒。大将毙命,蒙军乱了方寸,攻势稍缓,梁天德乘机踹入阵中,与向宗道残部会合,长啸道:“随我来。” 伏兵经此一役,十成去了四成,剩下的六成也如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听了这声长啸,纷纷随梁天德冲了过去。梁天德纵马飞驰,左右开弓,连毙数十蒙军,重围内外的两支宋军士气振奋,里应外合,将铁桶似的蒙古军阵冲开一个缺口。 “咻”的一声,羽箭忽至,箭势凌厉无比。梁天德本就是射箭的行家,不用回头也知蓝袍将军到了,反手挥弓一绞,竟把穿金洞石的一箭别在弓上,跟着身子一矮,第二箭从他头顶掠过,头盔落地,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散。 梁天德心惊之余,并不示弱,俯身之际,就着射来的羽箭反射回去。蓝袍将军箭法无敌,两箭失准,也觉错愕。看得箭来,他侧身让过,未及回射,三支羽箭又流星般赶至,侧目瞧去,却是薛氏三雄到了。 蓝袍人不慌不忙,反手一揽,又将三支箭挽在手里。薛家兄弟均是一惊:“这厮手法好熟。”未及转念,蓝袍人手法如电,三支箭同时搭在五尺巨弓上,薛氏兄弟也慌忙搭箭。 “咻咻咻”一阵乱响,四人六箭撞在一处。薛氏兄弟无不骇然,不料蓝袍人箭上劲道大得骇人,薛氏三杰的羽箭与之一撞,无不断折,来箭势头不衰,直奔三人而来。薛方躲闪不及,被一箭穿胸而过,当即送命。三人兄弟连心,薛方丧命,另两人心如刀绞,两骑斜出,箭出连珠。 蓝袍人双腿控马,左手扬弓,打落来箭,右手接住两支箭。薛容忽地想起“活修罗”萧冷也曾用过这个手法,不由恍然大悟:“这鞑子与活修罗是同党?”念头没完,一支羽箭势若奔雷,正中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喷向天空,眼角到处,薛工也中箭落马,一只马蹄从他头上践了过去。 梁天德得薛氏三杰挡住那蓝袍将军,腾出手来,率领一众残军左冲右突。他二十年前就是孟珙麾下的冠军之将,蒙古兵将闻之胆落,多年来朱缨久旷,雕弓断弦,以他烈火也似的性子,自然无限寂寞。今日得展所长,他当真痛快淋漓,仗着枪法精绝,弓箭神准,屡杀蒙军大将。蒙军统帅见状,急调一个万人队兜截过来,要将他与城内的援军分割开来。 梁文靖早已无暇发愣,眼看父亲孤身陷阵,生死一线,直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忽见蒙古大军围住父亲,情急间忘了自家身份,飞奔下城。眼看城下战马甚多,抢过一匹,一道烟飞驰出城,突入乱军之中。他去势奇快,城头诸将阻拦不及,无不惊骇,王坚慌忙号令三军,全军突出城外,与蒙古大军决一死战。 宋军将士正自厮杀,忽见淮安王不着片甲,亲蹈战阵,先是震惊,继而士气大振。梁文靖却只想冲到父亲身边,他生来有些痴气,一旦专心致志便不顾身边流矢乱飞、马下刀枪如林,埋了头只管前冲。 忽听一声断喝:“哪里去?!”声音中尚有几分稚气,一条烂银枪如矫电破空,抖起斗大枪花刺来。有道是“枪怕走圆”,枪杆韧性十足,枪花抖圆,枪尖如寒星乱迸,叫人莫知所出。梁文靖只见银光乱迸,换作他人,势必难挡,可他一心救父,精神无比专注,只觉这一刻光阴也似变慢,枪花一朵接着一朵,花中的一点寒星却是清清楚楚。 梁文靖莫名其妙,但见寒星走势,伸手向前抓去,“嗡”的一声,枪花一歇,竟被他拽住枪杆。梁文靖只觉长枪如一条活龙在掌心摇摆,半个身子为之麻痹,他抬眼一瞧,来人十七八岁,是个少年将军,因被破了枪势,脸上露出震惊。 梁文靖认出这是刺死向宗道的人,不觉一呆,怎料他拽着长枪,身形未动,坐下的骏马却直向前冲。他本就不善骑马,全凭内力有成之后身轻如燕,勉力驾驭,这时措手不及,竟被颠落马背,重重摔在地上。 少年将军年纪虽小却身经百战,见状一提缰绳,战马前蹄纵起,向梁文靖面门踹落。梁文靖被摔得浑身疼痛,右手仍是紧抓枪杆不放,忽觉劲风压顶,不及转念,右手探出,竟将一只马蹄握住。那少年将军连人带马向他压去,这一压何止千斤!梁文靖情急之下,体内“浩然正气”自然涌出掌心,顺着马蹄传将过去。那马热流入体,浑身酥软,悲嘶一声,歪倒在地,将那少年也颠了下来。 梁文靖死里逃生,趁势滚开,不料那少年将军也极彪悍,纵是摔倒,依旧紧攥枪尾。两人各拽一端,奋力拧动,可那枪杆极为坚韧,梁文靖心念一动,忽地松手,少年将军气力落空,踉跄后退,忽觉后颈一热,已被梁文靖使步法转到身后运劲拿住。少年大怒,反肘就顶,但梁文靖步法展开,动若疾风,竟将他抡了起来。四周的蒙古军士见状,无不收了兵刃,四面散开。 梁文靖一招得手,又惊又喜,见那少年还要挣扎,当即逼出“浩然正气”,制得他动弹不得。而后掉头望去,只见父亲在军阵中纵马飞驰,与那蓝袍将军你一箭、我一箭地彼此对射。两人棋逢对手,往往两箭凌空相交,双双折断,地上一时落了断箭无算。宋蒙两军何曾见过如此神技,各自列阵瞪视,看得呆了。 梁文靖望得心惊胆战,正没法度,忽听少年将军叫道:“伯颜大哥救我。”说的是蒙古话,梁文靖不明其意,蓝袍将军却听得清楚,应声一瞧,失声叫道:“阿术。”挥弓挡开梁天德一箭,纵马奔来。梁天德喝道:“兀那汉子,胜负未分,便想走么?” 伯颜浓眉一挑,忽以汉话沉声说道:“好,我撤围让你们走,你们放了阿术。”原来他见城中宋军倾巢而出,列阵逼近,梁天德统军有方,箭法又是自己的劲敌,遽然难以击溃。更何况己方大将被擒,再斗下去,难言必胜,于是当机立断,提出如此要求。 梁天德沉吟未决。梁文靖却求之不得,忙道:“一言为定。”低头忘去,见那阿术年纪幼小,面容稚嫩,不由心头暗叹,伸手拍拍他脸,说道:“你一个小娃娃使什么枪,打什么仗,还是乖乖回家放牛去吧!” 他这话原是怜这少年幼小,不忍他在军阵中厮杀送命,落到阿术耳中却是极大的讽刺,一时瞪着梁文靖,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梁文靖被他盯得心慌,见伯颜撤围,忙不迭地甩手将他抛开。 阿术翻身跨上一匹战马,驰归本阵,入阵时忽地掉转马头,以汉语向梁文靖叫道:“你叫什么名字?”梁文靖随口道:“我叫梁……”话未出口,忽听梁天德喝道:“千岁。”梁文靖猛地惊醒,忙改口道:“我便是淮安王了。” 阿术甚是惊讶,打量他道:“是你?”又冷哼一声,高声叫道,“我乃蒙古万夫长阿术。姓赵的,来日破城之时,咱们再比一场。”梁文靖听得好笑,说道:“你小娃娃……”忽见阿术的目光如冷电射来,心头一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寻思道:“这小娃娃年纪不大,招子却好吓人。”梁天德也是吃惊,心道:“这少年如许年纪,居然做了万夫长?”率军与梁文靖徐徐后退,和王坚会合,退往城内。 阿术与伯颜相会,率军退到帅旗之下,见到元帅兀良合台,阿术惭愧道:“阿爹,孩儿无能,竟被对手擒了……”兀良合台面冷如铁,喝道:“来人,拖下去斩了。”众军欲上,伯颜急忙喝止,劝说道:“兀良合台元帅,汉人有句话叫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阿术往日攻战无敌,很有祖父速不台将军的样子,今日不过小有挫折,如果杀了,岂不寒了众将的心?” 兀良合台原也不忍杀这爱子,此举不过是做给下属瞧瞧,闻言喝退阿术,问伯颜道:“我本想这合州容易攻打,没料到城内除了兵马众多,更有如此厉害的人物。伯颜将军,你可有什么法子?”伯颜沉吟道:“若是强攻,我军折损必然厉害,莫如封锁要道,围而不攻,待大汗水陆大军齐至再做定夺。”兀良合台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只有如此了。”当下勒令收兵,对合州围而不攻。 宋军此战折了向宗道,但相较之下,蒙军死伤更多,可说略占上风。 当夜王坚在府内设宴欢饮。梁文靖父子此番大显神威,尤其是梁文靖轻袍快马,翩然入阵,不仅解了伯颜之围,且生擒阿术,当真潇洒破敌,威震沙场。城中诸将久在军中,生平最服勇者,此时对梁文靖无不心悦诚服,筵席间自然谀词如潮。 王坚更加坚信梁文靖是在装疯卖傻试探自己,心中好不忐忑。瞧得众将吹捧,他也不甘落后,笑道:“千岁固然神勇,但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家又怎么想得到梁老将军神箭无敌,统兵有方?”起身走到梁天德身前,举杯笑道,“先前王某有眼无珠,还请老将军见谅。”梁天德笑笑,举杯干了。众将想到他与伯颜那一阵比箭,心中无不佩服,纷纷上前敬酒。梁天德酒量甚豪,酒到杯干,绝无推辞,十杯下肚,不禁豪兴遄飞,流露出当年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 场中热闹非凡,梁文靖却无心久坐,心里满是萧玉翎的影子,只盼早早回房,将今日大出风头的事告诉她,也好让她欢喜。眼见父亲被诸将困住,真有不胜之喜。又想萧玉翎一天待在房中,未尽饮食,必然饿着,不由好生心痛。当下趁着众将不觉,偷偷将几味点心包了,揣入怀中,而后起身退席,快步返回宿处。推门入内,但觉暖意犹存,余香犹在,相比之下,门外便是阎浮地狱,门内却是极乐世界了。 他心中喜悦,关好了门,高声道:“玉翎,玉翎。”目视书房门口,只盼萧玉翎穿帘而出,纵入己怀。不料叫了两声,并无声息。梁文靖心头奇怪,掀帘入内,但见屋内空空,忙道:“玉翎,别跟我捉迷藏了,我有好消息跟你说。”一边说,一边瞧看床上床下、床前床后,乃至于衣柜中、书桌下,一一寻了个遍,却没看见半个影子。 他遍寻不获,焦急起来,搓手顿足,来回踱了几步,猛可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她师兄来了,将她抓走了?”一念及此,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推窗而出,跃上房顶,向着府外狂奔,直落到大街之上。因为大军压境,城内宵禁,故而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 梁文靖奔出几条长街,一个人也没瞧见,唯有晚风萧瑟,寒雾侵肌,令他更添凄惶。梁文靖心头冷飕飕的,忽地悲不可抑,立足街心,哽咽起来。 忽然,只见前方黑暗中,飘飘忽忽浮出一个人影。梁文靖绝望之际忽见来人,不禁快步迎上,却见那人面容冰冷,黑衣如墨,手提一个狭长锦囊。原来正是萧冷。 梁文靖见了萧冷,不惊反喜,劈头便问:“玉翎呢?”萧冷被他问得一愣,皱眉道:“我也正在找她,你见到她了?”梁文靖心往下沉,喃喃道:“你没捉她?”目光一滞,忽地绕过萧冷,呆呆往前走去。 萧冷面色一寒,沉喝道:“小子站住。”梁文靖道:“我去找玉翎,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萧冷怒极反笑,喝道:“今日击退我军的是你么?” 梁文靖奇道:“击退你军?哦,你和玉翎是师兄妹,她是蒙古人,你也是了。” 萧冷原是契丹人,和其师同族,闻言又是一怔。但听梁文靖一口一个“玉翎”,想到师妹钟情此人,心头便如针扎刀刺。沉默时许,他森然一笑,海若刀嗖地出鞘,斜指天穹,无俦杀气顺势涌出,地上尘埃无风扬起。 梁文靖背向而行,忽觉背脊一冷,肌肤上生出无数细小疙瘩。这感觉生平未有,梁文靖忍不住转过身来,忽见萧冷如此气势,吃了一惊,待要发问,却被那一股蓬勃刀意逼住口鼻,呼吸艰难,出声不得。 萧冷为寻找萧玉翎,偷偷潜入合州城中,久寻不获,分外焦躁,今日蒙军攻城,自也无心理会。事后听说淮安王单骑闯阵,解开重围,生擒蒙古大将,不觉十分惊诧,当下潜伏起来,蓄足精神,本拟入夜潜入王府行刺,不料才一出门,便见梁文靖迎面奔来。他身为刺客,刀不空回,既知梁文靖有闯阵杀将之能,自也不敢怠慢,掣出刀来,但求一击必杀。 刀气扑面,梁文靖体内的“浩然正气”顿生感应,一股热流自丹田升起,遍体周转,须臾暖如阳春。萧冷见他面对刀气催迫稍一惊惶,复又镇定,不觉更是惊讶,小觑之心尽去,沉喝一声:“小子,看刀。”声起刀落,海若刀锐响一声,挥将过去,正是“修罗灭世刀”第二式——“海啸山崩”。 这一招气势惊人,两丈内尽是海若刀的虚影,如浊浪滔天,又如泰山压顶,大开大阖,席卷而来。 梁文靖目不转睛,瞧那刀光,不知为何,只觉那刀势并不似想象中的迅疾。他的体内浩气蓬勃,心神却如蛛网似的延伸开去,透过重重刀影,将那些虚影纷纷过滤,陡然蛛网一收,捕捉到那一抹真正的刀锋。 梁文靖去伪存真,以神破敌,心神锁住萧冷的刀锋,呼吸间足下一滑,竟从那连绵不绝的刀势中遁了出去。海若刀“嗡”的一声颤鸣,满天虚影消失,凝成一柄快刀,黏着梁文靖的身形穷追不舍。 原来萧冷一刀落空,动了真怒,这一刀乃是“修罗灭世刀”的三大杀招之一,名叫“修罗无回”。修罗本是天竺神话中的魔神,好勇斗狠,每次出战,有进无退。这招取法于此,刀锋既出,不染鲜血,决不归鞘。 梁文靖不知为何,当此危急之时竟是专注无比。他在心间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图与图重重叠叠,八方交错,足下变幻莫测,瞬时退出二十多丈。而后他绕街三圈,却始终摆脱不了那抹刀锋,不知不觉间竟被逼退到一棵大树前。 梁文靖已画出九宫图,变化不及,此时别说大树在后,就是刀山火海也需纵步踏出。情急间,他倒踏树干,颜面朝下,居然飞也似的退到了树上。 萧冷一声怒哼,海若刀没入树干,刀锋一转,大树从中折断,轰然倒下,枝叶碎飞,声势骇人。 梁文靖足下一虚,随那大树栽落,他身在半空,仍不忘方位,以“三三步”虚蹬数下,翻身落地,只觉气促神虚,一阵头眼晕眩。“嗡”的一声,刀光再至,夹杂着一声断喝:“天下屠灵!”海若刀居空画出一道极亮的光弧,便似一道长虹落在街心。 这一刀涵盖之广,令梁文靖避无可避,当下身形一挫,立地飞旋起来,双掌卷起一股劲风,凝若实质,托在海若刀上。原本凭他的内力,带动萧冷的刀势颇有不能,但这一招“天旋地转”借了双足旋转之力,只听“嗡”的一声,竟将海若刀托得凌空跳起,自他头顶一掠而过。梁文靖发冠粉碎,长发被刀风一激,根根飘了起来。 萧冷三刀无功,愤怒中又多了几分震惊,大喝一声:“焚天灭地。”海若刀自上纵劈而下。这一刀威势之强,远胜先时三刀,梁文靖接那三刀,已自穷尽神思,这一刀万万无法避开,眼看就要被剖成两片,左侧房顶白影一闪,疾如劲矢,射向萧冷。 萧冷使出这招“修罗断岳”,全副精神均在梁文靖身上,万不料有人窥视,突然偷袭。来人身手之高,几不在他之下,萧冷背心一痛,刀势骤然偏出。梁文靖趁机躲开,定神望去,萧冷口角淌血,已和白朴斗在一处。 不到三回合,忽听一声怪叫,萧冷身子闪动,落在屋檐上方,再一闪,消失不见。白朴飞身抢上,举目望去,满城房舍高高矮矮,哪里还有对手的影子。心知他一旦走脱,借这房舍遮掩,再难追及。天幸方才一击,已然重创此獠,若无月余光景,绝难复原如初。 他沉吟一下,落地笑道:“千岁,属下救驾来迟,还望恕罪。”梁文靖接了那风驰电掣的四刀,力尽筋疲,此时终于脱险,只觉小腿颤抖不已。 白朴瞧出他的窘迫,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住,淡淡说道:“千岁下次出门,还是带上属下的好。”不容梁文靖分辩,扶着他径自回府。府前守卫见二人从外回来,无不惊慌失措。白朴将梁文靖扶到住所,说道:“千岁好好将息,再莫胡思乱想。鞑子大兵压境,还需千岁支撑。”说罢,含笑退下。 梁文靖躺在床上,运气数匝,总算缓过气来,想到萧冷那四刀,心跳如雷,好不后怕,忽又想道:“他说没捉玉翎,难道玉翎自己走了?她对我那么好,怎么会不告而别?”越想越觉疑惑,忽又忖道:“我走之时,月婵姑娘也在房中,我去问问她,她或许知晓玉翎的行踪!” 想着精神一振,翻身下床,推门而出,直奔王月婵所在的那座小楼。走近时,却见小楼黑漆漆的,丝毫光亮也无,梁文靖一惊:“莫非月婵姑娘也不见了?”匆忙走近,却见楼门虚掩,当即推门而入,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是谁?” 梁文靖听出是止雪的声息,忙道:“止雪姑娘,是我。”止雪咦了一声,掌起一盏灯火,望着他皱了皱眉,道:“你来做什么?”梁文靖道:“我想见月婵姑娘。”止雪微微冷笑,道:“你虽是天潢贵胄,也不是想见谁就见谁的。” 梁文靖见她神气冷淡,大觉奇怪。换在以往,他势必知难而退,可事关萧玉翎的下落,他一咬牙,直奔楼上。止雪横身阻拦,梁文靖展开“三三步”晃过,只一纵,便到楼上。忽见黑暗中火光一闪,点燃一盏纱灯,王月婵端坐灯下,衣衫整齐,面无血色,秀目黯淡无光,绝似一尊艳鬼。 梁文靖吃了一惊,忙道:“月婵姑娘。”王月婵一动不动,淡淡说道:“请坐。”梁文靖只得坐下,王月婵又道:“看茶。”止雪正赶上来,闻言愤愤下楼,端来茶水,在梁文靖面前重重一搁,又下楼去了。 梁文靖见她如此怨愤,大惑不解,正要开口,忽听王月婵冷笑道:“你不用问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梁文靖奇道:“姑娘能未卜先知?” 王月婵凄然笑道:“还用未卜先知么?我始终奇怪,你为何对我若即若离,敢情……敢情淮安千岁,一代贤王,竟是如此风流多情。不但金屋藏娇,藏的还是蒙古的娇娃……”话未说完,手腕一痛,已被梁文靖扣住,只听他颤声道:“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王月婵见他如此关切,尽管已哭了多次,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狠狠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我怎么知道?”梁文靖心头一急,猛地跪下,“砰砰砰”对她磕起头来,口中道:“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求求你了。” 王月婵又惊又怒,更觉伤心无比,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为了那异族女子,不惜向妇道人家下跪磕头,足见他对那女子用情之深。想着心灰意冷,呆了一会儿,但见梁文靖只是磕头,终于心一软,伸手扶起他道:“两年不见,你……你变多了。罢了,你去找白先生,一切自然分明。”说完这句,忽又哽咽。 梁文靖一愣,猛然惊悟,转身冲下楼去,直奔白朴住处。不料未走十步,忽见白朴笑吟吟地从一座假山后转了出来。梁文靖一见他,分外眼红,“嗖”地纵上,喝道:“玉翎呢?” 白朴让开他一扑,笑道:“我见千岁来此,便知道必然泄漏了消息。可惜啊,我虽然料到那蒙古女子在你房里,却料不到王姑娘也在。呵,千岁昨晚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可喜可贺。”他一边说话,一边让开梁文靖的扑击。两人左转右转,梁文靖尽展“三三步”,却始终抓不住白朴的一片衣角,只听白朴在耳边轻笑道:“千岁,这‘三三步’我也学过一些,只是学得不全,算起来,我得叫您一声师弟呢!” 梁文靖越听越怒,忍不住喝道:“谁是你师弟!”说着,双掌齐出,拍向白朴胸膛。不料白朴此次不躲不闪,也是双掌齐出,四掌交接,无声黏住。梁文靖一怔未脱,忽听白朴笑了一声,无俦热流灌入双掌,禁不住噔噔后退,被他抵到假山上面,热流汹涌奔腾,压得梁文靖百骸欲散。 白朴悠然笑道:“千岁的内功是不错了,只是还不大会用。再说了,属下这‘浩然正气’练了二十年,到底比千岁速成的功夫强那么一些。不知千岁服是不服?” 梁文靖咬牙抗拒白朴的内力,听了这话,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不服!”白朴眼内寒光一闪,笑道:“千岁执迷不悟,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说着手上加劲,梁文靖浑身骨骼咯咯作响,兀自叫道:“你不放玉翎,我……我死都不服。” 白朴目中涌起一股怒意,正要再加劲力,忽听一声娇叱:“白朴,你反了么?”白朴一怔撤掌,顺手扶住梁文靖,令其不致摔倒,笑道:“月婵姑娘,我和千岁切磋武艺,让你见笑了。” 王月婵面色惨白,纤手紧握门柱,冷笑道:“切磋武艺,也下这种狠手?千岁,他是否图谋不轨?只需你一句话,我就放出这个。”说着攥紧手中长管。白朴识得那是一支信箭,一旦放出,雷霆巨响,火光满天,势必招来守卫,不由微微皱眉,心生迟疑。 忽听梁文靖喘声道:“月……月婵姑娘,他确实和我切磋武艺。”白朴一愣,王月婵也望着梁文靖,将信将疑,却听他又道:“白先生,我们走吧。” 白朴想了想,扶起他向住所走去,走到半途,忽地叹道:“梁兄弟,你方才为何不揭穿白某?”梁文靖抬起头来,竟已泪流满面。白朴瞧得一呆,却听他涩声道:“我即便恨透了你,但……但也不能害了爹。” 白朴沉默时许,忽道:“小子,你真的喜欢那女子?”梁文靖道:“不错,她若有不测,我……我宁可死了。”白朴静静望他半晌,忽地仰天叹了口气,挽着梁文靖向北走去。 梁文靖奇道:“你去哪里?不回房么?”白朴一言不发,挽着他来到府北一座石门前,取出钥匙,打开石门,淡淡说道:“那女子就在门内,你可与她会面,但不要想救她出去,更不可泄露此事。如若不然,令尊只怕有些不妙。” 梁文靖见他眼中寒光慑人,不觉心头打了个突。白朴递给他一个火折。梁文靖接过,摸入门内,但觉石壁上长满青苔,似是一个甬道。 梁文靖想到萧玉翎身在此处,心头酸楚不已。走了十来步,忽听有人叫道:“臭书生,是你么?你不放了我,姑娘做鬼也不饶你。”梁文靖听出是萧玉翎的声音,急忙打亮火折,却见一个石室,阴森潮湿,料是王坚府中惩戒仆婢的私狱。萧玉翎坐在墙角,神色委顿,身缠三根粗大铁链,两根缚住双手,一根缚住双脚,身边虽有饭菜,却没动过些许。 梁文靖见此情形,不觉流下泪来。萧玉翎原本被那铁链压低了头,听到哭泣声,不觉抬起头来,这一瞧,惊喜叫道:“呆子。” 梁文靖跪下来,见旁边有盏油灯,便点燃了。萧玉翎笑道:“点灯做什么?还不放我出去。”梁文靖心中矛盾,欲言又止,萧玉翎瞧出端倪,脸色一变,咬牙道:“你……你不愿放我?” 梁文靖忙道:“绝无此事。”可是呆立当地,一动不动。萧玉翎望着他,眼圈儿一红,泪水滚落下来。梁文靖忙道:“你哭什么?”伸手给她拭泪,萧玉翎却扭过头去,恨声道:“我知道,必定是那个蚕儿姑娘作梗,不让你放我是不是?” 梁文靖连忙摇头,萧玉翎却不瞧他,泪水不绝滚落,呜咽道:“你们男人都坏得很,只会欺负女人,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就没一个真心!就像我娘,被那个混蛋糟蹋了,生下我这个孽种。那个混蛋后来有了新欢,又百般嫌弃她。娘上吊自尽,留下我一个,若没有师父,我……我……”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梁文靖见她哭得哀伤,急道:“玉翎,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只喜欢你一个。若对其他女子稍有异心,叫我万箭穿心,死于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里看到的厮杀惨象,心中一急,发下了这个毒誓。 萧玉翎娇躯一震,回头呆呆望着他,怪道:“呆子,不是因为那个蚕儿姑娘,你又为什么不放我?”梁文靖叹了口气,将白朴的胁迫说了。萧玉翎气得大骂白朴,继而又怨怪梁天德不识时务、不知道体恤儿子。 梁文靖道:“是啊,爹也不知患了什么疯病,硬要我做这个淮安王,真是害死人了。”萧玉翎想了想,忽道:“呆子,你过来。”梁文靖忙上前去,萧玉翎又说:“伸出手,挽起袖子。”梁文靖依言照办,不防萧玉翎一口咬下,痛得他惨叫出声,又怕惊动王府,拼命闷声忍住,咧嘴道:“玉翎,你干什么?” 萧玉翎松了口,眉开眼笑道:“蒙古人的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记,我也给你烙一个。”梁文靖望着小臂上两个半月形的血印,哭笑不得,问道:“烙这个要紧么?”萧玉翎正色道:“当然要紧,我出不去,难保你不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这个烙印既然烙上了,就说明你是我的,谁也偷不走。” 梁文靖不觉笑道:“不烙这个,我也是你的。”萧玉翎微微一笑,将头靠在他胸前。两人依偎片刻,梁文靖忽地想起一事,忙从怀中取出点心,谁知经历奔波打斗,点心早已压扁成团,分不出彼此了。 梁文靖连道“该死”。萧玉翎问明缘故,笑道:“不要紧,给我吃好了。”梁文靖道:“这样糊里糊涂的,怎么能吃?”正要扔掉,忽听萧玉翎道:“别扔,只要……只要是你拿的,不论多糊涂,我都吃。”梁文靖不觉呆住,萧玉翎却连连催他。梁文靖只得取了一些,慢慢喂入她口,萧玉翎吃得眉开眼笑,梁文靖却瞧得心酸,怔怔落下眼泪。 萧玉翎奇道:“你又哭什么?”梁文靖急忙抹泪,涩声说:“我恨自己没本事,救不了你。”萧玉翎怔了怔,叹气道:“还说点心糊涂,你自己才是个糊涂人儿啊!”将头枕在梁文靖肩头,柔声道,“呆子别哭了,给我说故事吧!” 梁文靖听她这么一说,只好收拾心情,说起故事。他此次竭力逗萧玉翎开心,故事说得分外有趣,萧玉翎听得咯咯直笑。一时间,这对男女沉浸其中,浑然忘了身在险境。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白朴咳嗽一声,在门外说:“千岁,天快亮了。”梁文靖无法,恋恋不舍告别萧玉翎,起身出门,落泪道:“白先生,但求你千万照顾好她,从今往后,我都听你吩咐。” 白朴微微一笑,说道:“千岁放心,我一定小心看管,绝不令她少一根汗毛。” 梁文靖叹了口气,寂寞去了。白日并无战事,到了夜里,他又寻到白朴,来见萧玉翎。这次他带了许多食物酒水。萧玉翎见他,自然欢喜无比,只是缠着他说故事。梁文靖强颜欢笑,说了一阵故事,突然叹了口气。 萧玉翎关切道:“呆子!你不高兴么?”梁文靖苦着脸道:“我在想,蒙古皇帝就要来了,这合州城不知道还守不守得住。若是城破了,只怕我们都活不了。我死了不打紧,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呢?” 萧玉翎沉默一会儿,把头埋进他怀里,柔声说:“别想那么多!不说蒙人和宋人谁胜谁败,我倒是宁愿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只要……只要天天能见着你,就算来日挨千刀万剐也不怕。” 梁文靖急道:“别这么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但只要我活着,就决不让你死。”他说得斩钉截铁,也下了决心,誓保萧玉翎周全。 萧玉翎望他半晌,忽地嫣然一笑,啐道:“呆子就是呆子!”梁文靖笑了笑,想起那日战事,将自己大显威风、救出父亲的事说了。萧玉翎听得欢喜,连声叫好。梁文靖道:“那个蓝袍鞑子好厉害,以我爹的箭法也几乎斗不过他。” 萧玉翎微微一笑,说道:“那是我二师兄伯颜。他弓马之术,天下无对,只没料到你爹也厉害,竟能做他的敌手。”梁文靖想了想,说道:“既然他是你师兄,到时候城若破了,料也不会害你。”萧玉翎笑道:“那是自然,你别瞎操心,届时我求求他,一定连你也没事。”梁文靖听了,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如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这么过了三日。萧玉翎原本心宽意驰,从无长远之计,但有情郎相伴,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今日尽兴,不管明日如何。这一晚,两人说故事说得累了,相拥睡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叫唤。梁文靖揉眼一瞧,白朴立在身前,神色凝重,异于往时,不觉吃了一惊,忙道:“白先生,对不住,我忘了时辰,竟睡着了。”萧玉翎啐道:“死呆子,睡着了又怎样,你何必跟他低声下气的?” 白朴瞧了两人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欠身施礼,悠悠道:“淮安千岁,蒙古大汗到了。” 第九章 破阵子 梁文靖草草收拾一番,与白朴出了王府,却见刘劲草与胡孙儿一行在外等候。 双方见过,寒暄一阵,白朴忽将胡孙儿拉到旁边说话。刘劲草则笑道:“千岁心病痊愈,可喜可贺。当日千岁在城下大显神威,生擒鞑子万夫长,解了围困,我川中群豪尽都瞧见,无不敬服,真不料千岁武艺这般惊人。只可惜,唉,薛家兄弟尽皆殁了,尸骨无还啊……”说到这里,不胜感伤。 梁文靖随口答应,目光却瞟向白朴那边,只见他说完,便自袖内取出一柄湛蓝短刀与一束绢帛,递到胡孙儿手里,胡孙儿眉开眼笑,拿着两样物事一道烟走了。 梁文靖心中疑惑,待白朴回来,问道:“白先生,那刀仿佛是玉翎那柄?”白朴笑道:“不错。”梁文靖急道:“既是她的,你给胡孙儿做什么?”白朴笑而不答,梁文靖也不敢多问。 二人上了城楼,遥见蒙军旗帜满山遍野,比那日多出了不止一倍,士卒列阵若云,纹丝不动。大江上,艨艟斗舰浩浩荡荡,顺流而下,与宋军水师遥遥相对。城头上百十口巨锅,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发出让人窒息的恶臭。巨石滚木堆积若山,城中十余万百姓尽被驱逐,精壮男子上城守卫,妇孺老弱推车牵牛,搬运矢石。 胡笳数声,悠悠飘起,蒙军发一声喊,如晴天霹雳,山摇地动。蒙军水师数百艘小船载着干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顺流而下,向宋军水师冲来,被撞上的大船瞬间迸发出耀眼的火光。吕德指挥水师一面灭火,一面移开阵形。 史天泽站在船头,眼见宋军分散,大旗一挥,刘整号令水师,借水流之势奔腾直下,欲一鼓作气冲溃宋军。吕德发令,宋军箭如飞蝗,火炮巨响,几艘蒙军战舰被打得粉碎,在江心打着转,缓缓沉没,江边蒙军摆开巨弩飞石,向宋军水师还以颜色。箭来石去,巨声震耳。 半炷香的工夫,双方战船撞在一起。船上战士东倒西歪,没倒的操起弓箭长枪,在大江上忘情厮杀,鲜血染红江水。 陆上鼓声更急,蒙古军阵盾坚矛锐,踏着雷鸣般的步伐向前进发。前方二十人一队,推着五丈高、半尺厚,裹着牛皮毛毡的挡箭牌,后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强弓硬弩。 林梦石发令,火油涂上了箭镞,火箭点燃了引信,呼啸声起,向城下倾落。火光伴随着鸣爆在挡箭牌上闪现,裹着烈火的巨木也飞撞牌上,烧透牛皮毛毡。木板在冲天的烈火中变得酥黑,蒙古军阵中发出凄厉的喊叫。弩炮轰响,往城头打来,巨石箭头接二连三地撞上城墙,坚固巨城也似摇晃起来。 林梦石再传号令,破山弩绞起。这张床弩能将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需要十余人才能转动。只听闷响声起,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烟尘四起,惨叫不断,挡箭巨牌纷纷破碎。破山弩连发五响,蒙古军阵暴露在宋军弩炮之下,火箭在空中散发出缤纷光芒,每闪一次,城下就多了许多号叫滚动的人体,皮肉焦枯的臭味弥漫开来。 蒙军拼命发箭还击,后方军阵扛着云梯,前仆后继地向上猛冲,终将云梯搭上城头,蚁附登城。城头巨石滚木落下,在山坡上涂了一层血红。百十口大锅被铁链吊起,哗然倾落,滚烫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烧透铁甲,贯肌洞骨,在内脏中沸腾流淌,数不清的士兵惨叫着落下云梯。 近百名蒙军齐声发喊,推着撞车直抵城下,不料一锅金汁伴着矢石兜头落下,士卒四散,撞车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满金汁的万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点燃,带着飞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挡之势向下滚落,将蒙古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眼看蒙军不支,忽听一阵鼓声密集响起,蒙军又疯也似的向前冲来。梁文靖早已看得虚脱,嘴里发苦,几欲呕吐,眼见蒙军后撤,正松了一口气,不料对方又冲了上来,忙问:“怎么回事?” 王坚面色苍白,喃喃道:“鞑子皇帝到了。”梁文靖极目望去,千军万马之中,一支白毛大纛迎风招展,遥遥而来。 蒙哥停住宝马,遥望城下厮杀,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正当盛年,须发乌黑,目若晨星,腰背笔直若枪。他那位伟大的祖父给他留下的广袤帝国,也如他的年岁一样登峰造极。 兀良合台翻身下马,小心上跪伏在他马前,恭声道:“大汗,如此攻打,非长久之计。我军不熟水战,江上占不着便宜,合州城又占了地利……”“嗖”的一声,蒙哥一鞭抽在他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 蒙哥冷冷道:“我十六岁随拔都大汗西征,攻无不克,区区合州城又算什么?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骁勇,身为他的儿孙,居然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兀良合台羞愧无比,大声道:“臣愿率军进攻东门。” 蒙哥也不回答,望着远处道:“那着蓝袍的便是伯颜?”兀良合台掉头看去,只见伯颜纵马驰骋,每发一箭,城头必然有人倒下,忙道:“正是他。”蒙哥淡淡说道:“将军骁勇,我要见他。” 兀良合台传下号令,伯颜飞马过来,翻身叩拜。蒙哥沉喝道:“抬起头来。”伯颜抬头,蒙哥双目若电,照在他脸上。伯颜不动声色,安然面对。 二人对视良久,蒙哥忽道:“你不怕我?”伯颜恭声道:“臣下问心无愧,又怕什么?”蒙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好个问心无愧。起来吧,神箭将军。” 伯颜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颜恍然大悟,蒙哥一语之中,已赐给自己“神箭”之号,这个称号,只有当年开国名将哲别受过,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骑射平天下,这个称号可说十分了得。 伯颜起身谢过,蒙哥道:“你一路南来,攻城破坚,必有不少心得,你认为这城应该如何攻破?”伯颜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见,莫如不攻。” 蒙哥皱眉道:“不攻?说来听听。”伯颜道:“大汗也看到了,这合州城规模庞大,兵马众多,宋人精兵强将均会于此,一味攻打,急切难下。”蒙哥不动声色,只是“唔”了一声。 伯颜续道:“臣下以为,如今剑门已破,泸州归我,大可以泸州为根基,步步为营,断去合州陆上救援,而后精兵它向,西破成都,取粮草养我大军。再于大江之上建筑水寨,操练水军,而后水陆并驱,截断宋人水上援军。若能如此,合州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可不战而下。” 蒙哥摇头道:“这是个万全的法子,但耗时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战速决的兵法。想当年我军两度西征,纵横万里,前后也不过数年,如果依你的法子,岂不要三年时光才能攻破这个宋朝么?” 伯颜本想说:“宋朝与西域有所不同。”忽见兀良合台冲自己摇头,不由微一沉吟,住口不语。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厮杀,默然半晌,忽道:“无论如何,这些宋人伤我好汉无数,待得城破,我要屠尽此城,鸡犬不留。”他声音缓慢,但沉如闷雷,撼人神魄。伯颜与兀良合台对视一眼,均知他此言一出,已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顿了顿,喝道:“兀良合台!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攻打东门。”兀良合台迟疑道:“如今哪儿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蒙哥笑道:“这个容易,我派一万怯薛歹军给你。”怯薛歹军是蒙古大汗的亲兵,众人听了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么成?”蒙哥道:“怎么不成?”瞧了伯颜一眼,笑道,“神箭将军在此,谁还能伤得了我吗?” 伯颜听到这话,不由心潮激荡,拜伏在地,一时唯死靡它。蒙哥也不瞧他,将手一挥,忽地高叫:“擂鼓三通,将号角吹起来!”马腿骨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三通鼓罢,又长又大的羊角号破空响起,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阿术遥望远处尘土飞扬,心想:“阿爹要攻东门么?东门山势起伏,兵马不易展开,出奇制胜还可,大举进攻反而不易。” 思忖间,东门激战已起,蒙古将士提着刀枪,手挽云梯,开始攻城。东门前山势崎岖,起伏不平,城墙与一座小山间势如狭谷。宋军箭如雨落,蒙古军阵微微出现骚动。 怯薛歹军早年为蒙古各部精锐,追随成吉思汗时骁勇善战、威震中外,后来几经更替,如今多为贵族子弟,虽然精壮无比,但素日拱卫蒙哥,极少亲历战阵,更未攻打过任何城池。如今挨了几下狠的,忽地乱了方寸,将其他两个万人队一起冲溃。一时间,只见三万人乱成一锅稀粥,挤在狭谷中前拥后挤。兀良合台见状,促马上前,大声吆喝,想要重整阵形。 梁天德见状,请命道:“东门蒙军已乱,机不可失,末将敢请出城一战。”王坚已知他厉害,自无不允,梁文靖虽然担忧,却也不敢拂逆父亲心意。 城头号炮声响,东门大开,梁天德率一支骑兵突出东门。他一马当先,手刃数人,忽见远处铁甲晃动,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久与蒙军作战,自然识得他蒙古大将的标记,当即横枪马上,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连发九箭。这一招名叫“龙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的看家本事。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连成一线,势如飞蛇袭来,他也是久经战阵,拍马急闪。哪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那九箭每一箭的劲道均有不同,或快或慢,到了中途,前后一撞,顿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窜,将他的躲闪方位尽数封死。兀良合台连中三箭,其一贯穿右眼,当即栽落马下。 激战一日,渐入黄昏,一轮残阳悠悠沉落。紫色的云空中罡风怒号,起伏的山峦间人喊马嘶,数十万人在一座无声的城池下舍生忘死,灰黄色的城墙被鲜血染成可怕的红色。 蒙哥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状如一具石雕。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传令兵不敢惊动他,停马跪在地上。过了半晌,蒙哥才缓缓道:“说!”骑士道:“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蒙哥不耐道:“还有呢?”传令兵微一迟疑,低声道:“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 蒙哥浑身一震,仰望明灭不休的苍穹,忽地闭上了眼睛,缓缓道:“传我号令,暂且收兵!” 其后一连十余日,蒙哥催动大军,不分昼夜地倾力猛攻。蒙军死伤惨重,宋军也损失非轻。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合州城中也家家举孝,人人悲号。但蒙古人越是强悍,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一时人人拼命,皆不落后。 梁文靖被迫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众生哀号,只觉心如刀绞,欲哭无泪。唯有夜里,来到关押萧玉翎的石牢,面对心上人,方觉温暖安宁。他仍是给萧玉翎说一些三国故事,但遇上战争攻伐,均是略过不提,反应萧玉翎所求,将大好一部三国争雄改成了貂蝉与赵子龙的情意纠缠、生离死别了。 萧玉翎听得如痴如醉,禁不住喃喃说道:“呆子,你就是我的赵子龙呢!”梁文靖道:“我怎会是赵子龙呢?他那么会杀人,我可不会杀人的。”萧玉翎见他不解风情,嗔怪起来:“我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梁文靖叹了口气,低头无语。 又战十日,蒙古大军久攻不克,军心疲惫,士气低落。蒙哥无奈,终于采纳伯颜之策,围而不攻,将养士气,并遣偏师经略川西,进取川东,剪除合州羽翼。 这一日,守城诸将登上谯楼,观望敌军阵势,但见蒙古军帐满山弥野,均是愁上心来。王坚叹道:“鞑子皇帝铁了心要攻克合州,再这么围困月余,城内给养不足,城内二十万军民如何度日?”林梦石冷哼道:“那又如何?到时候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城池。” 梁文靖隐约听到,回头问道:“你说什么?”林梦石忙道:“末将说的是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合州。想当年唐朝安史之乱,张巡守雎阳城,最后粮草已尽,便杀小妾以饷士卒,最后将城内妇孺老弱都吃尽了,但总算是守足三年,让安史叛军无法并力东向,攻略江南,为大唐朝保住了一口元气。如今合州之重远胜雎阳,关系我大宋存亡,咱们这些大将,世受国恩,遇此大难,唯死而已。虽说胜不过张雎阳的忠心,但也不能输给他……” 他久为大将,见惯生死,絮絮道来,只觉理所应当,全不觉梁文靖面色惨白。这“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事,梁文靖也曾在史书上见过,但只觉难以置信,心道必是古人的夸大之辞。至于张巡杀妾、吞食老弱妇孺的事更是全不可信,每每读及,便自动忽略过去。万不料林梦石也动了这个念头,他至此方知史书所载并非虚言,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人们有时真会做出禽兽之举。 一时间,他的心中掠过王月婵、止雪、拂霜、息风、霁雨的影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将那可怕念头压了下去。 忽听王坚叹道:“万不得已,也唯有如林统制所说了。”梁文靖一急,冲口而出:“决然不可。”诸将对视一眼,齐齐躬身道:“千岁若有妙计,末将洗耳恭听。” 梁文靖哪儿有什么妙计,忽见诸将询问,顿觉焦急,忙向《三国》里苦寻妙计,沉思片刻,双眉一挑,想到一计,定了定神道:“当年刘备拥兵八万,攻取汝南。曹操率军征讨,屡战不利,便闭营死守,无论刘备如何挑战,只是不理。可他却暗中偷偷派兵断了刘备的粮道,而后趁他缺粮,纵兵进击。刘备大败亏输,这一败,直败到襄阳去了。” 诸将听他说起三国旧事,均感不解。王坚迟疑道:“千岁之意,莫不是要断了蒙军的粮道?”梁文靖点头道:“正是。”众将均觉不可思议,可又不敢言明。 梁文靖又道:“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鞑子围而不攻,无非想让咱们久无粮草,自动投降。但任他如何厉害,也绝料不到我军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而去断他们的粮道。他们无粮可吃,只有退兵了事。自古用兵,不离‘出奇制胜’四字,鞑子既然想不到,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他这些日子,天天给萧玉翎说故事,口齿练得日渐伶俐,这番话说得鞭辟入里,许多将领听来,均是微微颔首。 白朴忽道:“不瞒千岁,这断粮道的主意属下也曾想过,这些日子还派遣川中豪杰日夜打探。听说因为蜀道艰难,自川外运送粮草十分不便,故而鞑子就地取食。三日前攻破成都后,鞑子将川西粮草搜刮殆尽,尽数运来此间囤积,前后约有三批,足供十万大军三月之用。” 王坚发愁道:“如此说来,这断粮之计没法用了。”梁文靖望着蒙军大营,皱眉苦思,忽地双目一亮,击掌道:“白先生,这么说,大部分粮草都在蒙军营中了?”白朴叹道:“不错。”梁文靖点头道:“好,不能断他粮道,我就给他来个‘火烧乌巢’。”诸将无不吃惊,王坚失声道:“如此说来,千岁是要攻入蒙军大营,烧他粮草?” 梁文靖正色道:“白日里攻入自不可为,但夜里突袭劫营却未尝不可。”诸将面面相觑。王坚摇头苦笑道:“千岁此计虽好,却忽略了一件大事。您瞧,这蒙古包漫山遍野,犹如汪洋大海,又怎么知道他屯粮何处。若是不知何处屯粮,就算侥幸闯入营中也势必要费时寻找。到那时,蒙古大军腾出手来,轻易合围,就算有上万精兵、绝世虎将,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诸将纷纷点头称是。 梁文靖成竹在胸,闻言一笑,遥指蒙营道:“诸位请看,这些山峦可有树木?”诸将闻言望去,蒙古大营所在童山濯濯、寸草也无,更遑论树木了。 原来,川东多山,林木森秀,极易隐藏兵马。上次向宗道伏兵山林之中,突袭蒙军,蒙军损失惨重,自也吸取了教训。抑且林木一多,便易火攻。蒙哥来后,采纳众议,令诸军砍伐四周树木,所砍树木,一部分用来搭建营房,剩下的则用来制作攻城器械。如此一举四得的好事,蒙古诸将何乐而不为。合州城下,蒙古大军多达十余万,真有排山倒海之能,一声令下,四周山林便被伐了个干净。 梁文靖隐约猜到蒙军意图,见众将迷惑,解释道:“当年刘备攻打东吴,扎营山林之中,结果被陆逊火烧连营七十里,败得一塌糊涂。如今的蒙古皇帝比刘备精明多多,砍去山林,防我火攻,所得树木,又用来安营扎寨,打造云梯。”诸将无不点头。 梁文靖道:“只可惜他忘了一事。”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诸将兴致已起,忙道:“千岁英明,愿闻其详。”梁文靖摆手道:“英明说不上,但我发觉一事,山林既被砍伐殆尽,山中的鸟儿失了依凭,本该绝迹才是。不过,各位也瞧见了,蒙古大营时有鸟雀起落,而且成群结队,数量可观。” 诸将一瞧,蒙古大营上空果然百鸟纷飞,不时起落,王坚奇道:“确如千岁所说,但不知与粮草有何干系?”梁文靖叹道:“王将军还不明白么,这鸟雀起落的地方就是蒙军屯粮的所在了。” 诸将恍然大悟,纷纷以手拍额,连道自己糊涂。梁文靖续道:“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也需粮草喂养。蒙古皇帝此次亲征,驱逐北方汉人兵马、民夫数十万,这些人都以粟麦为食。以我之见,鸟雀越多,起落越频,那处的粮草便越多。大伙儿只需细心观察,将鸟雀起落处画入图纸,劫营之时,按图索骥,一一烧毁。鞑子没了粮草,还不退兵吗?” 诸将欣喜不已,纷纷击掌称善,均想:“这道理原本简单,但为何我等就没想到。一代贤王,果然名不虚传。” 这些大将要么世袭军职,要么科举出身,自小习文练武,故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似梁文靖在乡间长大,放牛犁田,深知农人疾苦。每至秋收,鸟雀便成大害,成群结队啄食麦粒,村中老幼往往空村而出,敲锣打鼓,整日驱赶,不然必遭莫大损失。梁文靖一见蒙营上方鸟雀,马上想到这个道理,一举瞧破了蒙军的虚实。 众将欢天喜地,梁文靖却无得色,皱眉半晌,忽道:“不过,此计许胜不许败,可一不可再。若是一战失败,鞑子多了提防,将来定然再无机会。不知道哪位将军肯提兵前往?” 此言一出,场中倏地寂然。众将久经沙场,均知此战凶险,这一去,无论成败,多半有去无回,一时间尽皆默然。梁文靖叹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听一个苍劲的嗓音道:“末将愿往。” 梁文靖闻声变色,掉头望去,却是梁天德昂然出列。他心中大惊,正想出言阻止,忽见梁天德逼视过来,顿时做声不得。王坚沉吟道:“老将军,有你统军当然好,只是……” 梁天德摆手道:“置制使心意我已明白,但国家有难,正是我辈武夫效死之时。别说趁夜劫营,就算白昼踹营,梁某有三尺硬弓在手,也无退缩之理。”说罢,哗然跪下,抱拳沉声道,“请千岁应允。” 梁文靖不料自己苦心设计,竟引来父亲涉险,一时五雷轰顶,震得他呆若木鸡。梁天德见他久不答应,又道一声,梁文靖始才还过神来,但他已无心言语,双眼一闭,只挥了挥手,就快步下城去了。 返回王府,梁文靖钻入住处,闭门不出。王月婵久不见他,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常派止雪四人来探望收拾,此时听他回房,便过来侍奉。梁文靖见了四婢,想到林梦石的话,不觉心生凄惶。但想起父亲犯险,又觉苦恼万分,一时心中矛盾难解,忍不住落下泪来。 四婢见他落泪,知他必有不顺心事,报与月婵。王月婵赶过来,拿话语试探他,梁文靖只是摇头不答。王月婵只当他信不过自己,心中委屈,唯有陪他一起流泪。 这时忽听梁天德求见,梁文靖一跳而起,忙道:“快快请进。”王月婵心中怪讶,忽听梁文靖道:“我有要事,月婵姑娘暂请回避。”王月婵面色一白,冷笑道:“小女子卑贱得很,自然听不得千岁的要事。”把袖一拂,飘然去了。 梁文靖见她无端发怒,唯有苦笑。不一时,梁天德来到。梁文靖忙将他拉入卧房,关紧大门。 梁天德皱眉道:“这么火烧火燎的做什么?”忽见梁文靖屈膝跪倒,连连磕头,流泪道:“爹,当我求你,此行危险无比,您还是不去的好。”梁天德大怒,正要发作,一瞧他流泪模样,不知怎的,心中一软,叹道:“如今合州万千黎民悬于一线,城破之时,只怕无人幸免,与之相比,为父这点儿危险又算什么?”他扶起儿子,攒袖拭去他的泪水,叹道:“痴儿,男儿流血不流泪啊!” 梁文靖呆了呆,不死心道:“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儿不对。我答应您,从今往后都听您的话,只求您瞧着孩儿与您相依为命的分上,不要涉险了。”说到这儿,眼里又潮湿了。 梁天德摇头道:“都是孩子话。知子莫如父,我也猜到上次并非遭人劫持,而是你自己逃的。唉,你秉性柔弱,担不得大事,面对如此危难,担负如此责任,真是为难你了。”他心想这一去生死难料,口气一改往日严峻,这几句话说得温和慈爱,梁文靖听了,更是流泪不绝。 梁天德又问起儿子武功大进的事,梁文靖不敢隐瞒,一一说了,只是瞒过了与萧玉翎几番纠葛、暗生情愫的事。至于内力为何变强,他也不甚明白,便全数归于公羊羽的教导之功。 梁天德欣然道:“没料到你如此造化,履险如夷不说,又遇上了绝世异人,练成了一身好武功。”说到这里,忽又微微一笑,“说起来,那晚救走女刺客的也是你吧?” 梁文靖目定口呆,也不知应否承认。梁天德瞧破了他的心思,笑道:“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么?”说到这儿,他眉头一皱,“说到这儿,只怕那日白先生也瞧出是你了,但不知那女子又去了哪里?” 梁文靖想起白朴的威胁,不敢说明,只得道:“孩儿被萧冷虏获时多亏她在一旁救护,那日救出她后便放她出府去了。”梁天德点头道:“这事倒没做错,有恩不报,也不是大丈夫所为。”说到这儿,又问,“你平日一团呆气,为何此次奇计迭出,先是伏兵城外,若非鞑子兵势太强,几乎成功,如今又想出这么一条妙计?” 梁文靖只得如实说了。梁天德听他说这些计谋均是得自史书话本,不由拈须沉吟,半晌说道:“我以前不让你读书,只怕大错特错。如今你假冒淮安王,凶险万分,此战若败,玉石俱焚。但若守住城池,鞑子退兵,势必有更多阴谋诡计等着你,有的是蒙古人的,有的却是宋人的。你秉性柔善,决计无法应付。若我今晚不能回来,你就换了衣衫悄悄去吧,将来读书也好,习武也罢,都由你自己去了。”说罢,取了一个包袱,交到梁文靖手上。此时梁天德啸傲沙场的豪气荡然无存,眼中切切,尽是慈爱之情。 梁文靖心知父亲心意已决,颤着手接过包袱,恨不得大哭一场。梁天德面色一沉,又道:“你须记得,若为父不在,身边人等均不可深信。那些宋官儿趋炎附势、翻脸无情自不必说,便是白朴白先生也不可尽信。我这几天和他相处多了,发觉此人城府极深,专爱算计他人,十句话中不过三两句真话,倒有七八句是敷衍的。至于那个严刚,上次分明想偷虎符,但因你逃走,大伙儿一时惊乱无暇理会。抑且证据不足,他又嘴硬得很,这才就此作罢。白先生虽疑他是太子奸细,却定不了他的罪。不过留他在世,终是祸患。这次我去袭营,顺道将他带上,临阵寻他个不是将他斩了。届时调兵之时,我找你要人,你千万不可阻拦。”他说到这里,枭雄之性发作,浓眉间透出一丝狠辣。 梁文靖瞧得心惊,但此时已无暇理会他人生死,只得含泪道:“爹,无论如何,你一定得回来。”梁天德深深看他一眼,忽地放声长笑,推门而出。 是夜,梁天德点齐一千人马,带齐硫磺火箭等纵火之物,人马衔枚,悄然出城。 众将登楼相送,一时秋风飒飒,掠过城头,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梁文靖心情沉重,凝望蒙军大营,那里星火点点,乍眼一望,竟是璀璨绝伦。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蒙营灯火渐暗,料是逐部就寝。便在此时,一点星火亮了起来,忽地向上一跃,好像一轮烈日从北方升起。众将呼吸一紧,大气也不敢出。不一阵,只见蒙古大营中,十几处火头争相冒起,顷刻间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 城头诸将眼见得手,不由得相拥欢呼。梁文靖却是心往下沉,极目眺望蒙营,一颗心怦怦直跳,似要破胸而出。 火势渐大,蒙营中人喊马嘶,喧天哄闹。闹了小半个时辰,忽见营中匆匆驰出百骑,直奔合州城而来。身后的蒙古骑兵漫山遍野,呼喝怒骂,衔尾紧追。 王坚失声叫道:“一千兵马,只剩下百人么?”梁文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瞪大眼睛,寻找父亲身影。忽见当先一人,反身开弓,将数名蒙古骑兵射落马下。他认得父亲身形,不觉一声欢呼。 追赶的骑兵越来越多,箭如飞蝗,转眼间,梁天德百余骑又少了一半。梁文靖不管他人,心神全系在父亲身上,只见梁天德越奔越近,借着城头火光,隐约见他盔甲染满鲜血。忽然间,他一勒马,落在众军后面,反身一发数箭,箭无虚发,又倒了几个追兵。 梁文靖不料父亲当此生死关头尚为同袍断后,急得面无人色,恨不能将自己这两条脚也接在那匹马身上,至于是否跑得快些,已是不及多想了,当即喝道:“大开城门。” 众将一愕,王坚摇头道:“不成,千岁你瞧,鞑子来得太多,逼得又紧,我若贸然开门,他们必然乘势闯入。”梁文靖一瞧,形势果然如此,不由急道:“还有法子么?”众将均是低头,心想既已成功,这区区几十人不要也罢。 梁文靖不知众人主意,正自焦急,忽听白朴喝道:“放下绳索。”这一下提醒了众人。王坚急忙下令,十多条绳索从城头飞落,此时劫营兵马正好赶到,纷纷自马背跃起,抓住绳索,攀到城头。 梁天德跳下马来,立在城下,左右开弓,射得鞑子人仰马翻,来势为之一缓。直到同伴尽数登城,他这才抓住一条绳索向城头攀来。 蒙古骑兵怒火冲天,箭如密雨,直奔墙头。梁天德百战之身,深通接箭避箭之术,挽着绳索荡来荡去地避开飞矢,荡了三下,离城头仅有十丈。梁文靖心急,不顾身份,与众士卒拉拽绳索助他上升。眼看梁天德就要登城,忽听异响大作,一箭破空飞来。这一箭劲急无比,梁天德躲闪不及,闷哼一声,竟被生生钉在墙上。 梁文靖倒吸一口冷气,正要拼命拉绳,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双手一滑,仰天落了下去,蒙眬中只瞧得梁文靖的错愕神情。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耳边却只有人喊马嘶,嗓子里那点气息散在其中,就如大海中的一个水泡,转瞬间便消失无影。他雄壮的身躯轰然坠落,四面刀枪马蹄猬集而来。 梁文靖瞧着手中绳索,微微怔忡一下,抬眼望向远处,只见火光映照间,一将蓝衣黑马,弯弓正对城头。刹那间,梁文靖胸口一闷,两眼发黑,踉跄数步,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龙涎香的芬芳弥漫四周,梁文靖从混沌中猝然惊醒。他的心头隐隐作痛,像被剖成了两半。他呆望着帐顶娇艳欲滴的锦绣牡丹,只觉繁华如故,物是人非。一时间,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滑落,点点滴滴,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 “大夫,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门外隐隐传来王坚的声音。那大夫恭声道:“只是太过劳神,心火上冲所致,只需多多进补,好生静养便是。”王坚叹道:“千岁年纪轻轻却担负着国家万钧重担,自是夙兴夜寐、昼夜焦思,患此心疾也是不免……” 两人的声音渐渐去远,一缕曙光透过雕窗,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忽有人悄然入内,莲足点地,发出细碎响声。梁文靖虽不去看却也知道来的是王月婵,当下闭上双眼,但觉她来到床边站了一会儿,忽又轻轻叹了口气,又带着那一串细响远去。 梁文靖躺了好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自床下取出梁天德所赠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青布长衫,还有十锭纹银。梁文靖紧紧攥住衣衫一角,眼中又浮现出父亲临别时的面容,耳边又响起他出门时豪迈的笑声,猛然间,泪水又流了下来。 低低哭了一阵,梁文靖一咬牙,抹了泪水,换上那件青布长衫,纵身跃上房梁,掀开屋瓦,跃了出去。 “走了么?”一个声音从旁响起。梁文靖微微一怔,冷笑道:“又是你?哼,这一次,瞧你拿什么胁迫我,爹已经……”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白朴叹了口气,从左侧房顶站起,幽幽说道:“令尊精忠报国,血染疆场,肝胆可照天地日月。但他如此苦战,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座合州城、这个大宋朝。如今战火未息,你若逃了,令尊九泉之下也会寒心。” 梁文靖呸了一声,冷冷道:“你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只会让别人去送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合州城,大宋朝,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朴微微一笑,说道:“合州,大宋,还有令尊,你都不放在心上,那么玉翎姑娘呢?”梁文靖身子微颤,忽地冷笑道:“白先生,你算无遗策,我一贯佩服得狠。”白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淡然道:“不敢,白某但求守住城池,其他的也顾不得了。” 梁文靖缓缓转过身子,冲他阴森一笑,咬牙道:“可惜你千算万算,到底算漏了一着,那女子是谁的弟子?”白朴皱眉道:“早说过了,她是黑水门人。” 梁文靖惨笑道:“不错,她是黑水门人。那射箭的鞑子叫伯颜,也是黑水门人。她的师兄杀了我爹,你说,我还能喜欢她么?”他踏上一步,逼视白朴道:“还有你,若不是你,我和爹又怎么会来这里?此恨可比天高,我将来练好武功,头一个杀你报仇。”说到这里,他取出怀中虎符,狠狠掷给白朴,“这臭东西还给你,不管是蒙古人还是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到这里,他指着白朴的鼻尖,哑声又道,“你们,全都不是好人。” 他说完这句,一顿脚,正要离去,忽听白朴道:“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有一事我要告诉你,我让胡孙儿将萧玉翎的冯夷刀悬在通衢之地,又贴上告示通告萧冷,说他师妹被擒,以此逼他出来。方才我已收到了萧冷的传书,说是三个时辰后,在城东藏龙寺一命换一命,用他自己来换萧玉翎。如他过时不至,对待无用的俘虏,白某决不会手下留情。” 梁文靖呆了呆,冷笑道:“与我何干?”他头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极长的弧线,隐没在满天曙光之中。 白朴望着他的身影,微微动容道:“好小子。”眉间浮现一丝怅然,将虎符揣入腰间,拂袖向东赶去。 第十章 水龙吟 蒙哥跳下马来,望着地上的焦黑木炭,目光如三冬冰雪,扫过跪在地上的数十名守粮官员。 蒙哥瞧了半晌,忽地龇牙而笑,为首的官员壮起胆子,颤声道:“臣……臣下昨夜午时,还……还巡视了一遍,安排好守卫回营睡觉,刚刚睡着……” 蒙哥不耐,五指一张,喝道:“全都砍了。”侍卫们刀剑齐下,数十颗头颅滚得满地,鲜血在凹地聚成一洼小小的血池。蒙哥又回过头,阴沉沉地道:“巡夜的是谁?” 只见一将出列,拜道:“末将那不斡失职,唯有一死以谢大汗。”拔出腰间弯刀,引刀割颈,颓然倒地。 蒙哥点头道:“此人敢作敢当,不失好汉本色,赐他厚葬。”又向史天泽道,“剩下的粮草能支用几日?” 史天泽拜道:“这一次约摸是出了奸细,宋军似乎深知我方屯粮之所,一入营中便拼死冲往该处,我方全然不及阻拦,是故除了两三处因对方匆忙不及烧毁,多数已遭火劫……” 蒙哥不耐挥手,冷冷道:“你们这些汉人官儿就是啰唆,但说能吃几天便是。” 史天泽额上汗出,忙道:“仅够三日之用,抑且川西粮草均已在此,筹措不及。川东诸城未下,粮草不足,更兼蜀道艰难,后续粮草若要运到,就算不恤牛马,拼死赶路,也当在一个月之后。” 蒙哥皱眉道:“三天么?”又扫视众将道,“你们说呢?”众将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伯颜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泽忽地伸手,将他拽住。伯颜瞧他一眼,正自纳闷,忽见一将挺身出列。他识得此人名叫安铎,与自己同列马军万夫长,只听安铎朗声道:“粮草关系军心士气,如今接济不上,还请大汗回军六盘山,将来再作计较。” 蒙哥一拂袖,不置可否,望着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吗?”忽地掉头,飞身跨上骏马,扬尘而去。 伯颜待蒙哥离去,对史天泽埋怨道:“史世侯,你为何拦着我说话?”史天泽叹一口气,将他拉到僻静处,四顾无人,才叹道:“我真定史家经历蒙古国三朝,三朝大汗史某均也见过,说起来,如今这位大汗,与前面两代大不相同!” 伯颜讶道:“如何不同?”史天泽道:“成吉思汗起于微末,亲身攻战,创业艰难,其智略深沉,用兵如神,何时攻、何时守、何时智取、何时力敌,均是了然于胸。这般能耐,放眼百代无人可比。” 伯颜点头道:“那是自然。”史天泽又道:“窝阔台汗是守成之主,性情宽任,凡事无可无不可,不喜深究。他自己打仗不多,但对帐下名将均能人尽其才。灭金靠的是拖雷大王,西征靠的是拔都大王,故而窝阔台汗虽不亲身征讨,却也能攻必克、战必取,不坠他父汗的威名。” 伯颜容色一正,拱手道:“史世侯高见,伯颜受教了。”史天泽摆手苦笑道:“贵由汗早逝,建树极少,且不说他。至于这位蒙哥汗,称汗之时,大蒙古已历经两朝武功,拓疆数万里,天下马蹄所及,除了南方宋国多已囊括,国势之强,绝于千古。因之大汗甫入金帐便是盛世天子,只见疆土广大,人民众多,却不知祖上创业之苦。更兼他刚毅勇决,两次西征所向披靡,自负才具了得,决计不肯后人。你想想,今日阻于合州城下,他能善罢甘休么?” 伯颜听史天泽评点当今大汗,似乎略有微辞,正觉心惊,但听到后面几句,却是默默点头,争辩不得。 史天泽又道:“伯颜将军文武双全、气度恢宏,放在蒙古人中也是人杰,来日无论平定四方还是治理天下,都须仰仗将军的雄才。但如今时不同,则势不同,将军还须深潜自抑,不可贸然出头。” 他说得隐晦,伯颜仍觉不解,还要再问,忽听胡笳声起。二人听出是蒙哥召将之号,不及多言,双双上马赶去。 来到胡笳起处,两人放眼一瞧,均是吃惊,只见大营之前,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高台。蒙哥手持白毛大纛,立身台上,目如冷电,顾盼自雄。 此时旭日初露,霞光满天,白毛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胡笳三声吹罢,十余万蒙古将士齐刷刷立于山水之间,神色肃穆,衣甲鲜明。 蒙哥望了一眼四周,蓦地厉声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诸军齐声应道:“是!”万人同声,震撼天地。 蒙哥道:“成吉思汗的子孙有打不赢的仗吗?” 众军又道:“没有!” “有攻不下的城吗?” “没有!” 蒙哥见众人回答整齐,气势雄壮,不禁问道:“宋狗有这样威猛的战士吗?” “没有!”应答声势如滚雷,长江怒水为之绝流。 蒙哥大声说:“宋狗派人烧了我们的粮食,想饿死我们,你们害不害怕?” 众军均愤怒起来,大叫道:“不害怕!” 蒙哥点头道:“说得好。我们如今还有三天的粮食,三天之中,能够砸碎宋狗的乌龟壳吗?” 众军哄然大笑,纷纷嚷道:“砸碎宋狗的乌龟壳。” 蒙哥将手一挥,万众无声,只听他说:“古时候有个将军,渡过河水,烧了船,砸了锅子,只留了三天干粮,却打败了比他多几十倍的敌人。我的大军比他多上十倍,精锐十倍,三天之内,一定能攻破合州,杀他个鸡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这一下,台下将士的士气澎湃到了极点,齐声叫道:“对,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蒙哥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单膝跪倒,仰望苍穹,扬声道:“我,孛儿只斤蒙哥,向长生天、向大地、向伟大的祖先发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他双手高举,奋力一折,羽箭断成两段。 一时间,蒙古大军寂静如死,唯有山谷幽风卷过将军们帽上的长缨。突然之间,一名蒙古战士跪了下去,随即十余万大军如大海波涛,带起一阵让人窒息的呼啸,从山间到谷底连绵拜倒,齐声高呼:“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泽跪在地上,满心忧郁,侧目瞧了瞧伯颜,只见他也浓眉紧锁,不觉暗叹了口气。念头还没转完,蒙哥已然站起,扫视众将道:“安铎。”安铎迟疑一下,漫步出列。 蒙哥狞笑道:“你今早对我说了什么?不妨再说一遍。” 安铎面无血色,涩声道:“臣下胡言乱语,罪该万死。” 蒙哥冷笑道:“刀斧手!”一名上身赤裸、梳着三塔头的壮汉举着大斧应声走出。 蒙哥一字一顿:“安铎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斩他头颅,祭我大旗。” 安铎不及分说,已被按倒在地。那壮汉手起斧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祭师托着金盘,盛起头颅,向着苍天高高举起。蒙古大军见了,一片欢呼。 伯颜回望史天泽,面色煞白,忽地低声说道:“史大人,救命之德,伯颜终生不忘。”史天泽苦笑一下,摇头叹道:“待你这一战留下性命再说这话吧!” 梁文靖胸中不平之气奔涌起伏,似乎只有放足狂奔才能释出。赶到城门前,忽见城门坚闭,守卫森严,不由一怔停步,心想:“我真是糊涂了,如今正在打仗,怎么出得了城?”他想到“糊涂”两字,不觉凄然一笑。想起那晚,在逼仄石室中,正是自己这“糊涂人儿”用“糊涂点心”喂那女子,那情那景历历在目。那份温馨还在心间袅绕未去,只是那人、那笑、那些娇痴言语,从今往后已不可再得了。 想着想着,梁文靖望着那高大雄伟的城楼,不知不觉满脸是泪。这时一名校尉正缺壮丁,见到他便叫道:“你这厮哭什么,还不过来扛土?”梁文靖一愣,拔腿就跑。校尉在后面大呼小叫,十来个宋军士兵挺起刀枪拦他。梁文靖“三三步”展动,那几个人扑了个空,你推我挤,撞得头破血流,待得爬起来时,已不见了梁文靖的影子。 梁文靖转入一道巷子,躲在一堵墙后,偷眼望去,外面无数民夫被枪矛捶打前进,男女老少均在其内,号哭声震天动地。更有几个无耻宋军,趁机上下其手,调戏姑娘媳妇。梁文靖平日要么在城头观战,要么在府邸休息,素日进出,也自有马车侍候,城内情形极少亲见,忽见如此情形,当真目眦欲裂,恨不得冲将出去,大打出手。 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叹道:“你也是逃抓夫的么?”梁文靖吃惊回头,却见一个空鸡笼后露出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混浊的双眼在他脸上来回转悠。 梁文靖点了点头。那老人叹了口气,从鸡笼后挪出一只瘦脚,那脚不知因何没了脚掌。梁文靖忙道:“老先生,我扶你起来?” 老人摆手道:“不必了。只是,我想你不该逃的。小老儿腿脚不便,那是动不了了,又没有银子给官爷买酒喝,也没有漂亮女人给官爷暖被窝,只好躲在这里等死。你还年轻,遇上这种事不能逃的。” 梁文靖握拳怒道:“这些官兵欺凌弱小,强人所难,这等人也要为他卖命吗?” 老人摇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宋人的官儿纵然坏,但总与大伙儿同宗同族。虽然趁着打仗抢钱,抢物,拉壮丁,玩女人,但总不至于糟蹋了这一城人的性命。蒙古人却不同,他和咱们不同种,不同宗,从没将大伙儿当人看。他们若打进城来,这一城人只怕活不了几个。唉,遇上这世道,保住性命也差不多了……”他大概躲得久了,好容易找到个说话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梁文靖听了前面半截已是呆了,至于后面说的全然不知,隐约记得给了老头儿一锭银子,就懵懵懂懂地走开了。 他闷闷走了一程,脑子里又浮现出萧玉翎那张娇艳无俦的笑脸,不觉胸中烦闷,一拳打在路边墙上。墙壁霍然洞穿,梁文靖也是拳破血流。剧痛入脑,他的神志稍稍清醒,抬眼望去,不远处一座庙宇巍然耸立,敢情无意之间,居然走到城东的藏龙寺来了。 梁文靖忍不住心想:“来也来了,城门又出不去,瞧瞧热闹也好。”他始终割不断心中情意,当下快步抢上,正要入庙,忽听远处传来依稀人语,又想:“还是不见他们的好。”当下绕过影壁,见墙边有棵大树,纵身而上,将寺中的虚实尽收眼底。 凝神看去,正对寺门的是一座大雄宝殿,殿前罗列石佛地藏、狻猊辟邪。一尊石辟邪前,白朴正挺身而立,萧玉翎则双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辱骂。她嗓子脆快,性子又泼辣无忌,更兼这些日子听梁文靖说了许多故事,更多了骂人的谈资。骂了一会儿,忽骂白朴好比曹操,无耻下流,天天晚上挖人家祖坟,偷人家陪葬的宝贝。 白朴坚毅善忍,但听她骂得无中生有,也忍不住说道:“小丫头胡说八道,白某何等人物,岂会干夜里盗墓的勾当?”萧玉翎道:“你夜里不干,那一定是白天干的。”白朴暗自愠怒,却又不愿与这女子一般见识,正想故作不理,忽又听萧玉翎说他像诸葛亮,不觉失笑道:“过奖过奖,诸葛先生一代贤人,白某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萧玉翎冷笑道:“是呀,你和他一样,不但是个吃饱没事干的闲人,还是个怕老婆的软蛋,娶个丑八怪做老婆。” 白朴听得满心不是滋味,皱眉道:“谁说诸葛先生娶了丑八怪?史书上不见记载,必是市井谣言。” 这些话本是梁文靖胡诌出来逗萧玉翎开心的,萧玉翎却是深信不疑,当即说道:“死书上没有,活书上却有。”白朴哑然失笑,一时忘了决战将临,逗她道:“我从来只见死书,哪里瞧见活书了?”萧玉翎道:“原来你只看死书,难怪一脸死相,眼看便活不过今天。哼,至于活书么,也是有的,但姑娘不告诉你。”心里却想:“呆子活蹦乱跳的,又会说书,又会念诗,不就是一本活书么?有了活书,还瞧死书做什么?”想着又觉疑惑:“那个呆子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昨晚不来瞧我不说,今天也不见人。” 她念着梁文靖,不觉怅然若失,忽听白朴冷笑道:“姑娘这话只怕未必,白某今日便死了,也难保姑娘不死在白某前头。”萧玉翎啐道:“你不死才好呢,最好活一千年。”白朴一愣,拱手笑道:“承姑娘吉言,白某生受了。”萧玉翎道:“我才不说什么鸡言鸭言,你也不用伸手,缩头才好呢。” 白朴奇道:“白某昂藏男儿,七尺须眉,岂有缩头之理?”萧玉翎冷笑道:“常言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你要做不死的王八,自然天天缩头,年年缩头,千万不要露出来,要么我师兄一刀下来,你就死定了。” 白朴被她绕着弯子一顿臭骂,只气得脸色铁青,欲要回骂,又觉有失身分,冷哼一声,心想:“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堂堂男儿,若是与她对骂,岂不归于小人一党?”当下来个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任凭萧玉翎如何挑衅,只是冷冷不理。 梁文靖见萧玉翎胡扯乱骂,反而大占上风,听到后面,几乎忘了丧父之痛,险些笑出声来。但那欢欣不过一闪而过,苦恼更添了十分:“她的师兄杀了我爹,从此以后,我与她势同寇仇,不共戴天,怎么还能喜欢她呢?”一念及此,一颗心便似浸于千尺寒潭,再也无力自拔了。 天人交战之际,忽听一声冷哼,梁文靖抬眼望去,大雄宝殿之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黑衣蓝刃,修然而立。 萧玉翎喜道:“师兄。”白朴却不掉头,折扇轻摇,笑道:“来了?”萧冷瞥了萧玉翎一眼,面皮微微一颤,说道:“是!” 白朴哈哈大笑,折扇刷地收拢,指定萧玉翎道:“足下既然来了,就该横刀自刎,还站着做什么?”萧冷摇了摇头,一动不动。 白朴笑道:“怎么,要你师妹吃些苦头你才肯动手么?”说着折扇探出,抵上萧玉翎玉颊,“这一扇下去,令师妹如花容颜可就不妙了。”梁文靖见状,只觉血涌双颊,一股悲愤之气在胸中奔腾汹涌,右拳紧攥起来,几欲一跃而下。 忽听萧冷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你使这些阴谋手段,萧某无话可说。”说毕,“呛啷”一声,海若刀丢在身旁,“但若我今日前来,不是作为蒙古金帐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绝的门人,你又当如何?” 萧千绝号称“黑水一怪”,皆因他孤僻狠毒,江湖中人又恨又怕,故而呼其为“怪”。萧千绝对此并不在意,反而自认叫得贴切。但萧冷视他若神明,对外只称“黑水一绝”,绝口不提这个怪字。梁文靖听得这话,却是周身冰冷,望着萧玉翎心想:“是了,她是黑水门人,自有黑水门人帮她出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她是武林大宗师的弟子,我却只是一个适逢其会的乡下小子。更何况她师兄杀了我爹,此恨此仇,永无消解……”想着想着,他眼前泪影浮动,渐又蒙眬起来。 白朴面色阴沉,沉默许久,忽地吐出一口气道:“黑水门人?” 萧冷道:“不错,黑水门人。” 白朴眉头舒展开来,眼中却掠过一丝恍惚,似乎遇上了绝大难题。过得许久,方才望着远处晴空,淡淡说道:“当年我投身官府,甘为淮安王幕僚,天天面对朝野纷争、尔虞我诈,做下了许多违背天良的大事。” 萧冷不料他突出此言,捉摸不透,不禁眉头皱起,却听白朴续道:“自那以后,家师将我逐出了门墙。按理说,你还能以黑水门人自居,而白某福薄,已非穷儒门人也。”说罢,不胜怅然,悠悠叹了口气。 萧冷只觉心往下沉,苍白的双颊浮起一抹血红。他本想白朴是穷儒公羊羽的弟子,公羊羽和萧千绝一代夙敌,冤仇极深,自己若以黑水门人的身份挑战,白朴迫于师门尊严,势必以穷儒门徒的身份应战,与自己单打独斗,不可再倚仗人质。不料白朴竟是公羊羽的弃徒,萧冷算计落空,一急之下,背脊隐隐作痛,几乎咳嗽出声,但怕对手瞧出破绽,只有拼命忍耐,面皮越来越红,红里透出紫来。 白朴仿佛不觉,沉吟半晌,忽地抬眼一笑,缓缓道:“白某生平阴谋为主,行事未必合于正道。只可惜白某不才,就算堕入名利场中,污人自污,也始终看不透这师徒之义。”他说着,将折扇从萧玉翎脸上移开,双目神光一凝,扬声道,“家师虽不认我这个徒弟,但白某今生今世都是穷儒门人。” 梁文靖听得这话,不由心头一紧,双目大张。萧冷也是面露诧色。白朴将折扇从容插在腰间,一拂袖,扬声道:“凌空一羽,万古云霄。” 萧冷眼中冷电闪过,忽地一声长笑:“黑水滔滔,荡尽天下。” 刹那间,两人各自踏上一步。一阵萧瑟秋风卷起尘土、掠过树梢,梁文靖只觉两眼一迷,不觉打了个寒战,揉眼再瞧,萧、白二人已斗在一起。 两人各为师门而战,萧冷不用兵刃,白朴自也徒手应敌。掌风到处,花木尽摧。“浩然正气”与“玄阴离合神功”其性相克,两种真气弥漫空中,“咝咝”作响。黑水绝学讲究先发制人,萧冷展开“如意幻魔手”,真个霆不及发,电不及飞,直如风云变幻,星剑光芒。 白朴则使“须弥芥子掌”,出手从容洒脱,绝似个柔韧万端的气囊,敌强则收,敌弱则放,守在方寸之间,却不失潇洒气度。 梁文靖瞧了片刻,微觉疑惑:“萧姑娘的师兄出手好快,白先生出手却不快不慢,为何偏能不落下风?” 他好奇心起,定眼细看,不料一旦神思凝注,场中二人的举动似乎慢了许多,足端指尖如何变化,在梁文靖的眼中均是纤毫必现。瞧了一会儿,他发现萧冷指间的变化十分奇怪,看似一掌劈下,一拳递出,拳掌出到半途,十指往往忽然伸屈,时如钢锥,时如凤眼,忽弹忽戳,忽割忽刺,变化出奇,难以捉摸。 但梁文靖犯了呆气,便也钻起牛角尖来,越是不易捉摸,越想瞧出其中的奥妙。琢磨半晌,他渐渐发觉萧冷十指变化虽繁,但十般变化中九般是虚招,用来迷惑对手,唯有一个实招直指对方要害,只是这致命一击藏在那九般变化之中,变动不居,令人难以把握。 梁文靖一念及此,精神大振,心思越发敏锐,反复琢磨萧冷变化虚实。初时尚有对错,但随他心神专注,心间仿佛出现了一面极澄净的镜子,将萧冷的招式变化投映其上,实则留之,虚则去之,渐能把握住萧冷出招的神意,抑且十猜九中。梁文靖瞧到这里,不由一阵狂喜:“这倒好,下次再与他交手,我先看穿他的实招,再以‘三三步’提前逃走,如此一来,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他只顾想着如何瞧破萧冷的真意,以便逃命,全不知自己无意之间已臻至“三才归元掌”中“镜心识”的境界。“三才归元掌”以神遇敌,专一觑敌虚实,后发制人。所谓批亢捣虚,“三三步”不过是批亢之术,而“镜心识”才是捣虚之法。高明者只需先以“镜心识”料敌先机,再以“三三步”避敌攻击,最后方以“三才掌”予敌归元一击。 这数日来,梁文靖对“三三步”已然精熟,如今又领会“镜心识”,“三才归元掌”已臻完满,所缺的只是面对强敌的勇气。瞧罢萧冷,他又瞧白朴,但见白朴始终处于守势,不曾进击,不由寻思:“他这般只守不攻,又如何能胜萧姑娘的师兄呢?这白朴肚子里到底打什么主意……” 他思索不透,神思渐渐分散,游目望去,萧玉翎神色专注,凝视斗场,妙目亮如寒星,双颊因为激动,罩上一抹嫣红,娇如春花,更添韵致。梁文靖瞧得发呆,恨不得跳下树来,解开她的束缚,抱着她逃到天边海角,将什么仇怨、战争、武功统统抛在脑后。 思着想着,梁文靖的心中怨怼尽消,充满温柔之意。突然之间,萧冷发声疾喝,偌大藏龙寺似也随之一振。梁文靖悚然惊悟,方又回到当下,想到自身处境,不觉心如死灰。 他无精打采,举目望去,忽地目光一亮,只见萧冷双臂一沉,两拳紧握,十指倏地弹出,指间隐隐迸出雷声。梁文靖瞧得心惊,隐约记起当日自己浑身火热之时,萧冷也曾使过这路指法。当时点中自己,只觉阴寒彻骨,十分难受,而此时瞧来,萧冷指间声势,胜过那日数倍。 白朴情状更奇,只见他忽东忽西,使出“三三步”来。梁文靖心中释然:“白朴既是公羊先生的弃徒,会这步法也不奇怪。”但瞧了半晌,又觉诧异,白朴移步虽快,落地的方位却不尽正确,似乎学过步法,却没完全学会。 原来白朴饱读诗史经传、学问深湛,唯独在“算学”一道上全无天分,设谋使计尚可,理财算账却非所长,计算一繁,势必出错。“三三步”取法“九宫图”,其中的易数变化十分精微,不但算道繁复,还需计算迅捷。白朴天资所限,学这武功自然大打折扣。 他算道虽拙,计谋却很深远。萧冷上次被他自后偷袭,身受重伤,须得调养大半月方能痊愈。白朴也深知此理,让胡孙儿将萧玉翎被擒的消息传遍全城,并将萧玉翎的短刀悬在城中旗斗上示威。萧冷潜伏已久,消息终于传入耳中,当下顾不得内伤未愈,取刀传书,约在这藏龙寺一战。 白朴深知对手虚实,是以避其锋芒、只守不攻,存心引得他内伤迸发。萧冷落入圈套,内伤渐渐发作,情急之下,使出“轻雷指”来。“轻雷指”本是萧千绝早年的绝技,威力虽大,但极耗内力。后来萧千绝悟通更厉害的武功,再也不用。萧冷练功虽勤,悟性却弱了些,练到“轻雷指”便受阻碍,是故除了“修罗灭世刀”,这“轻雷指”便是他当前最强的徒手功夫。十指一出,锐若刀剑,欲要一举破去白朴的“须弥芥子掌”。 白朴但觉对方指力太强,不敢应挡,唯有以“三三步”暂避。只可惜他所学未精,步法有误。如此一来,二人武功均有莫大缺陷,一时又成僵持。白朴设计在先,以全身对伤疲,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轻雷指”极耗内力,时辰一久,萧冷渐觉背脊伤处痛如刀绞,不由厉啸一声,奋不顾身,猛地向白朴撞来。 白朴胜券在握,也不与他争锋,飒然飘退两尺。萧冷飞步赶上,大喝一声,变指为掌,疾拍过去。这招已在白朴料中,只见他忽地微微一笑,双臂圈合,“啪”的一声,两双手掌黏在了一处。 萧冷只觉白朴掌心传出一股黏力,一挣之下,脱手不得,不由心神剧震:“糟糕,这厮奸诈,要逼我拼斗内力。”忽觉白朴内劲汹涌而至,转念不及,唯有聚力抵御。 二人各催内力,一时状若石像,唯有须发随风,微微飘动。寺院里一时静了下来。 渐渐地,只见萧冷脸上腾起一股青气,须发白气氤氲,凝成汗水不绝滴落。萧玉翎见状大惊,心知师兄的内力运转到了极致。再瞧白朴,却见他双颊白里透红,意态从容,显然饶有余力,心知二人高下已分,萧冷丧命只在须臾,不由焦急起来,叫道:“师兄支撑住,我来帮你。”拼命挪动身躯,向二人站立处移来。 白朴应声一惊,他虽稳占上风,但这比拼内力至为凶险,精气神尽在体内流转,再也无法抵御外力,如果被萧玉翎一头撞上,外力相加,自己必受干扰,萧冷趁虚而入,可谓大势去矣。只苦于无暇他顾,唯有拼命催动内力,攻向萧冷,要抢在萧玉翎之前取胜。 萧玉翎移动未足两尺,忽见萧冷面上青气转浓,变为紫黑,丝丝鲜血自口角溢了出来,不觉一惊:“不好,师兄要散功了。”可恨离得太远,只急得眼中泪花直转。 梁文靖见此情形,心中大痛:“她到底是蒙古女子,黑水门人,紧要时总是帮着她的师兄!”不觉意兴萧索,谁胜谁负再不关心,一按树干,正欲离开,忽见庙门前紫影一闪,端木长歌踱进门来,瞧着场上二人嘻嘻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朗声道:“白先生,我来助你!” 萧玉翎惊怒无比,破口骂道:“臭老鬼,下流坯,趁人之危,算什么好汉……”话音未落,端木长歌身子微躬,手中蓝光一现,忽向萧冷腰间绕去。 眼看这大敌就要惨遭腰斩,白朴不觉暗叹一口气:“没料这贼子纵横一世,竟死得如此窝囊……”念头没转完,忽觉小腹剧痛,低头一瞧,端木长歌笑容狰狞,死死盯着自己。白朴只觉头脑一阵迷糊,脱口道:“你……”一字未出,口中鲜血如泉喷出,溅了萧冷一脸。萧冷苦撑已久,内力催到极致,忽觉对手内劲变弱,掌力顿如猛虎出柙,涌向白朴四肢百骸。白朴如被狂风卷起,“砰”地撞上殿前石狮,软软瘫坐在地。 这变故来得十分突兀,除了端木长歌,其他三人均已呆了。过了半晌,萧冷拭去脸上血污,冷冷瞥了端木长歌一眼,淡然道:“我与他公平相搏,你来掺和什么?”他生平桀骜自负,今日得人相助,大失颜面,心中生出毒念,暗想唯一之法便是借口杀掉此人,以免污了自家名声。 端木长歌见萧冷目中生寒,杀气毕露,忽地笑了笑,扬声说道:“回龙岭,鬼愁涧,神仙渡,惊鹤谷,横绝峪。” 萧冷一呆,真气陡弛,皱眉道:“是你?”端木长歌笑道:“萧先生竟还记得不才,不才荣幸之至。”说罢,双手捧着海若刀,递到萧冷面前。 萧冷不禁默然,忽地接过海若刀,断去萧玉翎手足绳索。萧玉翎一跃而起,迷惑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是谁?” 萧冷瞧她一眼,欲要怨怪,但见她容色憔悴,想必落入敌手多受折磨,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幽幽叹道:“你还记得咱们在六盘山大营收到的鸽书么?”萧玉翎道:“记得,可你不让我瞧,当天就说赶路,一走便是三天。” 萧冷道:“那鸽书上就写着六个地名:‘回龙岭,鬼愁涧,神仙渡,惊鹤谷,横绝峪’。”萧玉翎咦了一声,望着端木长歌,奇道:“岂不是和他说的一样?”萧冷道:“那是自然。只因那鸽书是他传来的。这六个地名,正是大宋淮安王入蜀的路径,我昼夜兼程,好歹在横绝峪将那一行宋人截住了。只不过淮安那厮狡狯得紧,事到临头,竟被他用替身瞒混过去。” 萧玉翎恍然大悟,正犹豫是否要说出梁文靖的身份,忽听端木长歌冷笑一声,说道:“什么替身瞒混,不过是白朴这厮虚张声势罢了。横绝峪丧命的那个淮安王才是真身,如今这个淮安王,不过是一个乡下小子假扮的罢了。” 萧冷皱眉道:“假扮的?难怪了,瞧他土头土脑,十分别扭。”心中一阵释然,往萧玉翎瞧去,却见她鼓着两腮,气呼呼地望着自己,便笑道,“师妹,你如今知道了,他不过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子……” 话没说完,萧玉翎已啐了一口,骂道:“你才土头土脑呢。”萧冷心往下沉,原指望梁文靖身份暴露能叫萧玉翎死心,如今瞧来仍是不能,不觉一阵焦躁,重重哼了一声。 萧玉翎扬声道:“老头儿,你怎么做淮安的随从又给咱们送信,岂不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小人么?”萧冷眉头一皱,正要呵斥,端木长歌已笑笑,忽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萧玉翎听得一怔,失声道:“你……你会蒙古话?” 端木长歌微微笑道:“我本来就是蒙古人,当年奉窝阔台大汗之命,作为死间潜入宋国,打探大宋消息。可惜宋将孟珙用兵如神,大汗屡战不利,尚未攻下宋国便已驾崩,以致我身处南朝,却无用武之地……”说到这儿,他目视悠悠碧空,神色有些凄然,“二十年……二十年呢,这二十年,草原上不知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 说到这儿,他忽从追忆中惊醒,面色一沉,正色道:“萧先生,如今双方交兵,已到紧要关头,今早我得了消息,蒙哥汗临阵誓师,不破合州,决不还军。”梁文靖听得手足一软,几乎跌落树下,慌忙按捺心神,双手攥紧树干,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却听萧冷道:“为何攻得这么急?”端木长歌叹道:“全怪我一时大意,我原以为那乡下小子呆里呆气,草包一个,由他冒充淮安王,不但于战事无补,反而会扰乱宋人的阵脚……”忽听萧玉翎呸了一声,道:“你才呆里呆气,草包一个。”端木长歌不觉皱眉。梁文靖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别人两次辱骂于我,她都为我出头,梁文靖啊梁文靖,你真能忍心丢下她么?”他矛盾万分,揪住胸口,恨不得将心也掏出来。 萧冷冷冷道:“敝师妹方才出困,神志不清,足下不用理会。”端木长歌瞧了萧玉翎一眼,神色狐疑,应了一声,续道:“我本以为白朴设下此计,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更何况有一同行之人,姓严名刚,本为王府侍卫,昔日在临安贪恋一个青楼女子,那女子却是大宋太子的细作,一来二去,将这严刚也赚了过去,作为奸细安插在淮安王身边。我对此事早已知晓,却隐忍不发。后来入蜀,这姓严的得了太子密令,屡次想要盗走淮安王的虎符,却碍于白朴的武功,始终未能得逞,后来对那乡下小子下手,到底还是暴露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事后白朴加倍警惕,对我等日夜提防,但凡大事,均是避着老夫,老夫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一路隐忍,来到合州。不料那乡下小子的父亲梁天德乃是当世虎将,先是与伯颜将军大斗骑射,后又射死了兀良合台元帅,最后还率人将我大军粮草焚烧几尽。就连那乡下小子也不知从何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单骑入阵,擒了阿术万夫长。可说这对父子,不是淮安王,却胜似淮安王,逼得大汗一怒之下,立誓破城。” 萧冷静静听着,始终面色阴沉。梁文靖却听得呆了,默念着端木长歌的话:“可说这对父子,不是淮安王,却胜似淮安王。”这一番评语出自敌人之口,震撼人心之处,胜过那些宋将吹捧的十倍。梁文靖想起父亲临别时的豪言壮语,不由左拳紧攥,一腔热血涌遍全身,整个人似要燃烧起来,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爹没白死,终究没白死……” 却听端木长歌又叹道:“萧先生,我军如今粮草不济,不能久战,若是城中大将坚城自守,形势危矣。当务之急,还须借先生的利刃,将城中大将一一刺杀。大将一死,合州守军势必不战而溃,届时大汗一战成功,你我必然名垂青史。” 萧冷神色冷肃如故,梁文靖却已牙关咬紧,发起抖来,心道:“爹为国捐躯,若合州破了,他岂非死得不值……”忽又想起那跛脚老人的话语,想象蒙军入城的惨状,不觉心如乱麻,太阳穴突突直跳。 端木长歌说罢这些话,见萧冷无动于衷,不由颇是忐忑,目光一转,投向白朴满身是血的尸体,当真备感得意,心想:“白先生啊白先生,饶你武功胜我十倍,终究敌不过老夫一个‘忍’字。往日你处处压在老夫头上,今日还不是做了我刀下之鬼?”想到这儿,不由哈哈大笑。 长笑数声,忽见白朴左袖间似有晶芒闪过,端木长歌一怔,胸中涌起一阵狂喜,抢上前去。萧冷皱眉道:“你做什么?” 端木长歌笑道:“我瞧他死透没有?”横身遮住萧冷视线,一膝跪倒,撩开白朴衣袖,那只雪白玉虎赫然在目。端木长歌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心知这枚虎符足以调动川中兵马,只需萧冷杀死守将,自己再以这只玉虎号令守军,合州城势必不战自溃。合州若破,蒙军沿江东下,揽尽江南繁华,来日论功行赏,自己就是征服宋国的大功臣。 他越想越美,将那玉虎死死攥在掌心,浑身气力都似注入其中,心中只想:“这宝贝可不能让这姓萧的瞧见了,以免分了我的功劳。如今先撺掇他杀了守将是真……”这些念头如电闪过,他正要起身,忽觉心口锐痛,想好的一番说辞尽被这剧痛堵在嗓子眼里。 第十一章 鹤冲天 萧冷见端木长歌屈膝躬身,久不起来,不耐道:“这人挨你一刀,又被我内力震碎内脏,岂有生理……”话未说完,神色忽变,只见端木长歌背后紫衣如被墨汁洇染,初时只有一点,渐渐漫如烟云,散成一团。 萧玉翎也觉有异,心头一动,忽地花容惨变,失声叫道:“是血……” 萧冷一步抢上,只见端木长歌兀自俯身下探,双眼呆滞,神色似惊还怒,白朴一条手臂浸透鲜血,自下而上没入他的心口。是故端木长歌虽已气绝,却因那手臂支撑,始终未及倒下。 萧冷杀人如麻,见此情形也微觉失神,循那手臂望去,白朴两眼大张,眼中神光却已渐渐涣散。敢情他连遭重创,自知无治,跌出时故意将虎符抖出,而后全力护住心脉,只等端木长歌、萧冷发觉来取,再施以垂死一击。 此时一旦出手,精力尽丧,忽地幽幽吐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萧冷见他如此坚忍,也不禁肃然,沉默半晌,转身向萧玉翎说道:“你将这些尸体收拾了,在寺中等我一阵。” 萧玉翎瞧了两具尸体一眼,露出厌恶之色,懒声道:“你上哪儿去?” 萧冷道:“这人说得不错,杀光守将,合州自破。”他边说边走,话音未落,人已在寺门之外。 萧玉翎撅起小嘴,望着萧冷去处,哼声道:“了不起么,谁稀罕等你,我找呆子去。”转身一瞧,忽地惊喜出声,只见梁文靖一袭青衫,伫立在尸身前,面上一片茫然。 萧玉翎喜上眉梢,叫道:“呆子,你怎么才来?”娇躯一拧,向梁文靖怀中扑到。不料梁文靖步子微错,萧玉翎一扑落空,不由怔忡,跟着跌足怒道:“死呆子,你弄什么名堂,你……你想死了……”说到这里,忽见梁文靖神色古怪,目光似喜似悲,流转不定。 萧玉翎见他神情,只觉陌生,迟疑道:“呆子,你……你怎么啦?谁气着你了?”梁文靖摇了摇头。 萧玉翎小嘴一撅,又道:“那是不是你爹打了你?哼,我跟他说理去。”话未说完,梁文靖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忽地背过身子,摆了摆手道:“萧……萧姑娘,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萧玉翎抢上一步,拉住他衣袖,急道:“怎么叫我走?要走,大家一起走。”梁文靖一拂袖,摔开她手,咬牙道:“你自己走吧,我……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萧玉翎如遭雷击,呆了一会儿,伸出素手去探他额头,柔声道:“你是不是病了?”梁文靖不敢瞧她,别着头让开两步,颤声道:“我没病。” 萧玉翎不由怒道:“没人气你,没人打你,又没有病,你发什么疯?”梁文靖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脸色苍白如死。萧玉翎见他如此凄惶,不由怒意尽消,既爱且怜,伸出手来,欲抚他面颊,不料梁文靖扭头避过,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昨晚,我爹被你师兄伯颜射死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喜欢你了。” 萧玉翎脑子里“嗡”了一下,忽地空空如也,呆了半晌,才又有了知觉,喃喃道:“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梁文靖双眼大张,面容透出几分狰狞,厉声道:“好啊,你肯杀你师兄么?”萧玉翎又是一呆,欲言又止。 梁文靖再踏上一步,逼视她道:“你肯杀你师兄么?”萧玉翎见他一改常态,变得如此凶狠,心中又委屈,又气恼,一顿脚,叫道:“你……你再这样凶,我……我可要揍你了。” 梁文靖点点头道:“好,好。”退后三步,惨笑道,“我不逼你,你……也就当从来没见过我……”说着泪涌双目,只怕萧玉翎瞧见,匆匆掉头,分开端木长歌与白朴的尸首。忽听“叮”的一声,清脆悦耳,梁文靖低头望去,白玉虎符从端木长歌的掌心跌出,落在地上。 梁文靖拾起虎符,入手尤温,不过把握过这玉虎的人大半都不在了。这小小一枚玉虎,重不足三两,却关系着大宋王朝万里山河的命运。他想到这里,只觉手指不堪重负,微微有些痉挛,两点清澈的泪珠顺颊滑落,滴在白朴血迹斑斑的衣襟上。 “死呆子,你……你不讲理。”萧玉翎遇上如此难解之事,一时无计可施,忍不住哭骂起来。梁文靖闻如未闻,将白朴尸身放平,拜了三拜,又将玉虎揣入怀中,不瞧萧玉翎一眼,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忽听萧玉翎哭声一窒,叫道:“死呆子,你站住。” 梁文靖默不做声,一味向前,耳边传来玉翎凄婉欲绝的哭声,他只觉心也碎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踉踉跄跄奔出藏龙寺,一抹泪,纵身上房,却见四周空旷,全不见萧冷的影子,当下定了定神,推测道:“凶人若要杀人,必然先去王府,谋害王大将军。”当下展开轻功,闪电般向王府掠去。 不一时便近王府,他自房顶飞奔入府,直趋王坚宿处,尚未逼近,血腥气扑鼻而至,耳边兵刃撞击声不绝于耳,忽听一声惨呼,沙哑无比。 梁文靖听出是王坚的叫声,不觉心往下沉,飞身纵上屋脊,居高眺望,看到一座花厅,厅外秋菊开得正盛,色淡香幽,清美怡人。花厅之内却已血污狼藉,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有披甲卫士,也有布衣豪杰。王坚料是方从城头回来,重铠未解,铁盔犹在,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贯穿铁铠,直透三重软甲,露出雪白中衣,王坚虽未丧命,却被这一刀震飞,撞在墙角,满口鲜血,沿着墙根艰难挪动。 厅中还剩三名川中豪杰,正与萧冷纠缠。梁文靖见刘劲草也在其内,剑光霍霍,接下了萧冷大半攻势,心中顿时恍然,萧冷一刀没能杀掉王坚,必是这“仙人剑”的功劳。 转念间,又听长声惨呼,一名豪杰从肩自胁中了一刀,跌出厅外,血雨漫天,将一束白色雏菊染得鲜红刺眼。 梁文靖一惊,又是一声闷响,一颗头颅自厅内飞出,跌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丈余。刘劲草羽翼尽失,独力支撑。萧冷杀得性起,刀光一片,浑不见人,剑影刀光一合即分,一条胳膊攥着松纹古剑,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嗡”的一声,钉在梁文靖脚前。 刘劲草血溅衣襟,踉跄后退,耳听萧冷一声长啸,不由将眼一闭,心道:“罢了!”耳听得萧冷啸声如峡谷长风,悠悠不绝,刘劲草直退到一堵墙边,方才稳住,只觉半身木然,似已不属自己。他不觉萧冷刀来,忍不住张眼瞧去,这一瞧惊喜交迸,只见梁文靖青衫磊落,掌影飘飘,已和萧冷交上了手。梁文靖步履踉跄笨拙,仿佛站立不稳,却每于毫发之间避过萧冷的刀刃。 刘劲草瞧得惊心动魄,高叫:“千岁……”正要涌身相助,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自断臂处传来,让他几乎昏厥过去。原来萧冷出刀太快,至此刘劲草才觉断臂之痛,惨哼一声,委顿难起。 梁文靖心中一个九宫图套着一个九宫图,或大或小,或横或竖,不拘平地陡墙,阶梯梁上,但凡足之所至,无不合于九宫数理。“三三步”虽只是“三才归元掌”的基本步法,可到这个地步,已被梁文靖临机生变,发挥至极。他步法既强,便尝试施展三才掌中的“人心惶惶”,伺机伤敌。 萧冷一见梁文靖,可谓仇人相逢,刀法更狠更疾。花厅内一时刀光弥空,刀气纵横。梁文靖虽将“人心惶惶”反复施展,可也寻不着萧冷的破绽,当即一变为“天旋地转”,身如陀螺,东西挪移,虽是旋转之中,仍合九宫之变。萧冷数刀无功,忽见遍地泥屑粉尘随梁文靖冲天而起,卷来荡去,须臾间,花厅中模糊不清,难以辨人。 萧冷失了敌踪,心头惊怒,忽地气贯刀锋,厉叱一声,“天下屠灵”应手而出。刀气磅礴,横扫而过,花厅之内无所不至,但凡人畜,不死即伤。但听“嚓嚓”两声,两根厅柱敌不住这一刀之威,断成两截。又是一声轰响,花厅失去梁柱支撑,轰然倒塌一片。 萧冷一刀划出,跃出厅外,掸袖拂去尘埃,忽见梁文靖左挟王坚,右挟刘劲草,正向远处疾奔。萧冷见他竟然躲过魔刀锋芒、屋塌之患,不觉心头震惊。万不料梁文靖激起尘土,本就不欲伤敌,但求救人,那一日用此法救走了萧玉翎,今日不过重施故伎罢了。 萧冷怒哼一声,提刀赶上。他身法奇快,顷刻离梁文靖不足五丈。梁文靖携了两人,身法滞慢,但觉身后风声迫近,正自惊慌,忽听上方有人叫道:“千岁,把人给我。”梁文靖抬眼一瞧,胡孙儿踞在一角飞檐上向他招手。原来他武功低微,无力助师父退敌,眼见萧冷来势凶恶,心中大急,仗着轻功逃出花厅,欲要召唤救兵。方到半途,忽见梁文靖救出师父,他又急忙转回,出声招呼。 梁文靖一见是他,惊喜叫道:“接稳了……”奋力将腋下两人抛向房顶。忽听萧冷发声冷笑,半空中蓝芒骤闪,海若刀势如惊虹,横空划过,要将王、刘二人凌空劈落。 梁文靖不及转念,身子后仰,好似站立不住,双掌向后乱挥,拍向萧冷胸腹。萧冷只觉对手掌风凝如实质般袭来,心头一凛,左掌探出,欲要抵挡,不料梁文靖身法陡转,右掌折转,“人心惶惶”变为“天旋地转”,“嗡”的一声,扫中海若刀的刀背。 萧冷不防他随机变招,虎口一震,海若刀竟被震开一尺,自王坚左肩掠过,激得铁甲破碎,铁屑纷飞。这一刀蓄有萧冷浑身内劲,梁文靖只觉刀上巨力涌至,不由得气血翻滚,足下九宫变化,滴溜溜向后飞旋。眼见身后一口褐色水缸,他急忙一掌拍出,将萧冷刀上之力传至缸上。只听“喀喇”轻响,水缸自梁文靖掌心处辐射出道道裂纹,“哗啦”一声,缸体粉碎瓦解,缸中积水冲天而起。 梁文靖卸去萧冷刀劲,忽见萧冷怒火如炽,纵刀抢来,情急间,伸手奋力一搅,缸中积水尚未泻地,又被他激得漫天飞溅,仿佛下了一阵透雨。 萧冷见状,海若刀挽起一道光弧,“嗡”的一声,满天水滴被他一刀弹开,“刷刷刷”尽数射回,落在梁文靖头脸上,竟有刺痛之感。 梁文靖无计可施,急道:“胡孙儿,快去叫人。”胡孙儿应了一声,纵声欲走,忽听萧冷冷哼一声,足下微动,踢起一块碎石。碎石疾如劲矢,正中胡孙儿左膝,胡孙儿一个踉跄跪在瓦上。他身负两人,甚为沉重,这一跪之下,屋瓦尽碎,三人坠入房中。胡孙儿只怕二人再受创伤,情急间身子一翻,落在刘、王二人身下,二人落地之时,均然压在他身上。胡孙儿瘦小单薄,被这一摔一压,顿觉背痛欲裂,胸腹窒闷,两眼一黑,竟而昏了过去。 梁文靖见状,知道今日不但救不得王坚,自己这条性命也要搭了进去,不由得心头一灰,双手垂了下来。 萧冷见他气势一馁,微一冷笑,正要出刀,忽听身后“啪”的一声,仿佛爆竹鸣响。萧冷全副心神均在梁文靖身上,不防有人来到身后,应声一惊,回头仰视,只见一道黄光冲霄而起,发出悠长的鸣啸。 萧冷神色一变,心知信箭射出,王府四周甲士兵马顷刻涌至,自己纵然骁勇,也不过百人之敌,面对千百兵马决难脱身。当下凝目瞧去,只见墙角立着一个蓝衫女子,姿容俏丽,手握一支长管,忽地奔向梁文靖,张口叫道:“千岁快逃……” 这女子话未说完,眼前蓝光忽闪,继而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向后飞出。她一定神,只觉汗气扑鼻,抬眼望去,正瞧见梁文靖的面容,不由怔了怔,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他怀,不觉又羞又急,叫道:“你放开,快走……” 却见梁文靖神色惊惶,急道:“月婵姑娘,你……你别动……”王月婵一愕,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自胸腹升起,濡湿温热的感觉也自体内慢慢涌出,一刹那,她浑身的气力随那片温热濡湿逝去了,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忽见梁文靖双目通红,俊目中涌出两行泪水。 王月婵心头一阵迷糊,继而禁不住欢喜起来,冲口而出:“你……你为我哭么?”梁文靖热乎乎的泪水滴在她脸上,也似乎滴在她心上,王月婵又喃喃问道:“你为我哭么……”梁文靖呆了一下,狠狠点了点头。 王月婵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说道:“那么,你……你到底是喜欢我的?”梁文靖又是一呆,忽见王月婵的目中神光涣散,脸色如一朵离开枝头的梨花,慢慢地枯萎下去。想到这女孩儿对那淮安王的一片痴心,忽地生出一丝不忍,咬牙道:“不错,自从离开临安,我……我时刻都喜欢你……” 王月婵的神志已然迷糊,隐约听到这话,禁不住破颜微笑,柔声道:“你还记得那首晏几道的词么?你最喜欢,我也在……在西湖的画舫上唱过……”她忽地鼓起余力,低声唱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唱到这里,已是无力。梁文靖听得泪如雨落,哽声接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王月婵怔怔地望着他,轻轻一点头,合上双眼,含笑而终。 萧冷情急伤了王月婵,出刀之后,又觉杀此柔弱女子大为不妥,一时望着二人,竟忘了出刀。忽见梁文靖缓缓放下王月婵,直起身来,脸上泪痕犹在,目中却有火光迸出。 萧冷淡淡说道:“臭小子,不逃了么?”梁文靖与他四目对视,竟不稍移,听这嘲讽,双拳一紧,大声道:“我不逃,你也别想逃。” 萧冷浓眉一挑,忽地笑道:“你想留下我?”梁文靖道:“不错。”萧冷道:“好大口气。”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情知援兵将至,大喝一声:“接刀吧。”引了个刀诀,“海啸山崩”应手而出。 梁文靖望着满天刀光,心中却是一片宁静,神意四方蔓延,布于大地,穷于苍茫,仿佛世间一切微妙变化尽在掌握。就在海若刀卷到的那一刻,梁文靖再度遁入了“镜心识”的境界,双足如踏浮云,双掌如挽柔丝,轻飘飘捺入无尽刀影。 萧冷只觉刀身一沉,一招未绝,竟欲脱手而出,不由心头大凛:“这小子瞧破了我刀法虚实?”他性子执拗,遇强越强,胸中傲气陡涨,刀光一凝,变为“修罗无回”。梁文靖旋身避过,以“天旋地转”还了一掌,忽见刀光横扫,又变为“天下屠灵”。 梁文靖只觉这四招十分眼熟,转念想起,这三招萧冷在长街上曾经使过。原来萧冷三刀无功,未能杀掉梁文靖,始终耿耿于怀,此时重新使这三刀,大有立威之意。 他刀法虚实,梁文靖洞若观火,当即闪身避过,还未还击,忽听萧冷喝道:“小子,你瞧这刀。”刀光再凝,变成明晃晃一把薄刀。这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平平无奇,刀风之烈却前所未有。锋芒未至,刀上的劲气却几乎将梁文靖剖成两半。 梁文靖慌忙后退,忽觉身后坚硬,不知不觉竟已退到墙角。他恍然大悟,萧冷先前三招恍若围棋布局,将自己诱至这不利境地,以便施展这无可抵御的一刀。 “修罗灭世刀”共有七招,萧冷这一刀也是最后一招,名叫“气断须弥”。若敌手较弱,前六招便可夺命,对手强如梁文靖,最后一刀才会出手,这一刀一旦使出,使刀者毕生功力尽在刀中,以气御刀,人刀合一。 这一刀之强,让前面六刀尽成了迷惑敌手的虚招。梁文靖绝料不到,自己瞧破虚实的招数均是虚招,真正的实招,唯有这招“气断须弥”,而这一刀,有实无虚,无从分辨,他空有“镜心识”之能,也是只辨秋毫,不见舆薪了。 萧冷一刀既出,梁文靖寒毛尽竖,眼看刀锋及体,忽听“叮”的一声锐响,海若刀来势应声一顿。只一顿,这“气断须弥”已然破了。 梁文靖以神遇敌,顿生反击,他早将“三三步”使到极妙,足下圆转如意,只一晃,双掌并起,贴着刀锋疾进,正是“三才归元掌”第三招“三才归元”。这一招也无花巧,全因天时、地利、人和而发,势如强弓扯满,射出劲急羽箭,三才之气化为归元一击,正正印在萧冷的胸口。 萧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来远,以刀支地,似乎难以置信,定定瞧着左方。 梁文靖也倒退两步,转眼望去,不由浑身一震,只见萧玉翎神色茫然,握着一把湛蓝短刀,虎口已然迸裂,鲜血如线滴落。刹时间,三人一动不动定在当场,瑟瑟秋风,吹得人骨髓冰凉。 萧冷将到口的鲜血生生咽下,望着萧玉翎恨声道:“你帮他?”萧玉翎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咬了咬嘴唇,却不做一声。 萧冷嘶声长笑,血水顺着口角流了出来,胸中一股酸痛如火如荼,越积越厚,刹那间,只觉天下人人可杀,一瞪梁文靖,双眼通红如血。 萧玉翎见他神情古怪,不由叫道:“呆子小心!”话音未落,萧冷挥刀纵上,梁文靖闪身挥掌,二人刀来掌去地斗在一起。 这时无数甲兵涌来,见此情形,均感骇异,欲要上前,又怕伤了梁文靖,一时紧攥刀枪,扯满强弓,站在一边瞠目观望。 萧冷旧伤未愈,又挨了一记“三才归元”,不过十招,只觉五脏如焚,刀法滞慢,被梁文靖一掌打在后背。他跌出五尺,挥刀支地,口中鲜血长流,只是嘶声厉笑。萧玉翎见他神气,心中大恸,哭道:“师兄,别打了,你走吧!” 萧冷怒道:“谁是你师兄?”瞪着一双红眼,向她逼进一步。梁文靖移步拦在萧玉翎身前,众甲兵“哗啦”一声,也向萧冷围拢。 萧玉翎哭得梨花带雨,扑通跪倒,凄声道:“师兄,玉翎求你。”泪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浸出点点湿痕。 萧冷望着地上的泪痕,心中隐隐生出悔意:“我为何这样对她?就算她有千般不是,我也不该这样对她。”爱意一起,杀机顿消,他忽地惨笑一声,用刀一撑,腾身向屋顶落去。 众甲士大呼小叫,乱箭如雨射出,萧冷半空中刀光一转,将箭矢尽数扫开。梁文靖一呆,正要纵身追赶,忽地衣袖一紧,已被拽住,他转眼望去,萧玉翎泪光莹莹,神色堪怜。梁文靖不觉足下一顿,叹道:“萧姑娘,你别拦我……” 萧玉翎凄然一笑,放开他道:“好啊,我不拦你,不过,你要杀他,先得杀我……”梁文靖一愣,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杀你……我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杀你的。” 他这些话全未细想,冲口而出。萧玉翎呆呆望着他,眸子里清光流转,瞬间阴晴百变。 梁文靖只觉心中隐隐作痛,不敢再瞧她,转过头去,看了看王月婵的遗容,忽地心头一酸,杀意尽消,挥手叹道:“我不杀你师兄,你……你也去吧!” 萧玉翎也瞧了王月婵一眼,咬了咬嘴唇,挺胸迈步,向甲士走去。众甲士面面相觑,举着刀枪不敢懈怠。 梁文靖眉头一挑,喝道:“闪开,让她走!”众甲士这才让出一条路来。萧玉翎旁若无人,怔怔走过如林刀枪,转过一道月门,裙裾翩然,转眼便消失不见。 梁文靖望她去处,心头空落落的,仿佛随那倩影一闪,心中某种东西也被带走了。 直望到泪眼模糊,忽听近处传来呻吟,梁文靖转眼瞧去,只见是胡孙儿刚刚苏醒过来,正奋力掀开身上二人。刘劲草与王坚身受重创,奄奄一息。 梁文靖按捺离情别绪,移开二人,扶起胡孙儿,又命人唤来大夫。瞧视之下,王坚被那一刀震伤肺腑,须得调养月余,刘劲草失血太甚,也须静养,胡孙儿却好,皮肉之伤,无关大碍。 梁文靖又命人收殓王月婵遗体,望着佳人遗容,心中不胜感慨。安置已定,王府管家来报,方知众将已在议事厅中等候多时。王坚闻报,挣起身道:“千岁,王某经此一劫,再难担当大任,守城之责,须得千岁委与他人……” 梁文靖默默点头,举步出门,忽听女子哭声,转眼望去,止雪四婢拉着王月婵的遗体不舍悲泣。梁文靖心中惨然,对那管家道:“她四人怎么入府的?”那管家道:“是大人买来的。”梁文靖道:“可有文契?”管家微一迟疑,说道:“有的。”梁文靖点头道:“你告知王大人,这四人本王要了,你将卖身文契一并拿来。” 管家一愣,唯唯答应。 梁文靖径至议事厅,诸将久候不耐,正在厅前观望,瞧见他纷纷上前,询问府中情形。梁文靖不答,径自入座,向吕德道:“蒙军可有异动?”吕德一怔,说道:“千岁料敌如神,大伙儿前来,正为此事。蒙军今晨纷纷建造攻城器具,分至四郊,颇有进攻之势。” 林梦石摇头道:“吕统制此言差矣,蒙军粮草已尽,岂有攻城之理?若是一战不利,军中无粮,岂非溃败无疑?” 吕德道:“古人有破釜沉舟之举、背水列阵之势。正所谓‘哀兵必胜’,若是蒙军不顾后果,倾力攻城,可是极难抵挡。” 林梦石还欲再驳,梁文靖已道:“吕统制说的是,只不知蒙军倾力攻城,却有几分胜算?”诸将一阵默然,林梦石沉吟半晌,说道:“这个难说,但此时攻城,大违兵家常道。” 吕德冷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打仗用兵,又岂有常道之理?林统制的话未免迂腐了些。”林梦石脸色一变,目有怒意。 梁文靖摆手道:“二位稍安勿躁,当今之计,蒙军攻与不攻倒在其次,当务之急,另有一事。”诸将俱感惊疑,只听梁文靖扬声道:“传胡孙儿进来。” 不一时,胡孙儿快步入厅,梁文靖道:“你伤势如何?”胡孙儿嘻嘻笑道:“小人骨头生得贱,摔摔打打惯了,这点儿小伤算不了什么!” 梁文靖点头,命人取来一支令箭,交与他道:“你侠义肝胆,手脚迅快,故而我特命你持此令箭,率川中豪杰巡视全城,但凡有军士强夺民财、欺凌老弱、侮辱妇女者,当场格杀,所斩首级,悬于通衢之地,警戒全军。” 胡孙儿先是一惊,继而面露喜色,高叫:“千岁英明,胡孙儿领命。” 梁文靖点头道:“好,快去快回。”胡孙儿一跳而起,身如脱弦之箭蹿出厅外。 林梦石大惊失色,急道:“千岁,此事万不可行,蒙军即将攻城,而今临阵斩将,岂不寒了全城守军之心。” 梁文靖瞧他一眼,冷冷道:“若不整肃军纪,岂不寒了满城百姓之心?”林梦石一窒,支吾难言。 梁文靖环视诸将,扬声道:“先圣有言:‘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百姓心有怨言,岂会尽力守城?自古失民心者失天下,何况区区合州城呢?”他本是百姓出身,自然处处为百姓着想。诸将养尊处优惯了,视百姓如牛马猪羊,打起仗来塞沟填壑、生杀予夺,可说无所不为,故而听得这话,无不露出古怪神气。 梁文靖顿了顿,又道:“林统制听令。”林梦石忙道:“属下在。”梁文靖道:“传我将令,从此时起,不得驱逐妇孺老幼守城。守城百姓只用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精壮男子,妇孺老幼一概还家。限你半个时辰办好此事。届时我遣人巡视,若有一名老幼妇孺尚在军中,林统制不妨提头来见。” 他语气平平淡淡,目中却有寒光迸出。林梦石冷汗如雨,一迭声答应,慌忙出厅去了。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吕德上前。梁文靖道:“你为我挑选四十五名极干练的将领,半个时辰以后,在谯楼前听令。” 吕德心中疑惑,但见他威严毕露,一时岂敢多言,匆匆领命去了。梁文靖又命剩余诸将各守其责,吩咐已毕,返回住处,却见止雪四婢守在门前,双眼红肿,泪痕犹湿。 梁文靖叹了口气,步入房内,坐在椅子上,望着园中秋色出神。四婢悄悄踅入房中,屏息侍立。须臾管家请入,呈上四婢卖身文契。梁文靖瞧了瞧,起身揭开香炉,放入文契,顷刻化为灰烬。 管家与四婢见状,只惊得呆了。梁文靖叹道:“止雪、拂霜、霁雨、息风,我今日烧掉这卖身文书,你四人从今往后再非奴婢之身,一切行止,均如常人。” 四婢花容变色,忽地齐齐跪倒。止雪落泪道:“婢子不求脱此贱籍,但求长伴千岁左右,为牛为马。何况我四人自幼入府,亲族早已疏远,若是不在王府,又如何自立?”说罢,四人大放悲声。 梁文靖未料弄巧成拙,一时束手无策,老管家见状,忙道:“千岁勿要烦恼,小姐在时,也曾想过她四人将来的归宿,已托夫人物色了四个年青将官,只是大人断不肯放,这才拖延至今。如今千岁发此善心,也是她们的造化,我这就禀明夫人,将她四人择日许配便是。” 四婢听了这话,方才收起哭声。梁文靖寻思,那些将官与四女素不相识,纵然结合,四女也未必当真欢喜,但较之这为奴为婢、任人采摘的日子,终究强上许多,当即叹道:“拜托先生了。”老管家得他如此称呼,又惊喜,又惶恐,慌忙应了,自去与王坚的夫人商议。 梁文靖见四人兀自跪着,闷闷不乐,不由苦笑,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劝起。止雪忽一咬牙,站起身来,使劲将泪一抹,强笑道:“千岁不要婢子也罢了,但求千岁登城之前,再容婢子最后一次服侍更衣。”其余三婢也默默起身,纷纷点头。 梁文靖不忍回绝,只得应允。四婢捧来衣甲披风,为他褪去青衫,换上戎装。梁文靖站在一面铜镜前,望着镜中之人,但见金甲辉煌,玉带盘龙,蟒绣披风,飒飒飘扬,但那模样,真有说不出的陌生。 止雪从拂霜手中接过白玉高冠,套上他乌黑的发髻。望那玉冠缓缓落下,梁文靖忽觉不堪重负,仿佛那并非白玉之冠,而是合州城中的万千生灵。 刹那间,他闭上双眼,眼角酸涩,几想大哭一场,但那眼泪似乎干涸,怎也哭不出声音。 忽听止雪轻声道:“千岁,成了。”梁文靖猛然睁眼,镜中那人神明英发、气宇轩昂,星眸中竟有前所未有的坚毅。 第十二章 满江红 出府之际,已近辰时,金风萧瑟,吹得人心生寒意。梁文靖抬头望天,但见云色灰沉沉的,仿佛凝固住了,偌大一片天空,竟无一只飞鸟。忽听那老管家恭声道:“车已备好,还请千岁启程。”梁文靖摆摆手,随手拉过一匹战马,翻身跨上,一抖缰绳,向谯楼驰去。 街道上静悄悄的,虽有无数人马往来,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梁文靖马蹄所向,无论军民,尽皆放下活计,默默让至两旁。忽然间,一个布衣汉子跪了下去,继而只听窸窸窣窣声响,无数人头低矮下去,满街百姓纷纷跪倒,人群中发出声声低泣。 梁文靖马不停蹄,直至城下,翻身下马,漫步登城,回头望去,身后万众俯首,黑鸦鸦一片。 此时胡孙儿上前,交过令箭,低声道:“千岁,事已办妥。”梁文靖一点头,手攥虎符,运足内力,面向满城军民大声说道:“诸位将士,诸位百姓,今日一战,不关天下社稷,不关大宋朝廷……” 此言一出,万人皆惊,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随军将士无不变了脸色。却听梁文靖续道:“今日之战,不为保国,但为保家,只为堂上父母,只为娇妻弱子,只为这满城父老、万千黎民。”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大凛,纷纷抬起头来。 梁文靖目透厉芒,声音一扬:“眼下的,个个都是我合州男儿、铁血好汉。若有胆气,此时此地,便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 城中略略一静,忽地响起一阵山呼:“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那山呼一声一声,冲天震地,撼山摇陵,直透城外十里,蒙古大军为之震动。 梁文靖忽地将手一挥,止住呼声,扬声道:“大家全都起来。”满城军民哗然起身,势如春雷惊蛰、万木破土一般。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所选将才何在?”吕德应声出列,奉上一卷名册,指定一队将官道:“尽已在此。” 梁文靖举目望去,但见那队将官或是雄壮,或是精悍,一望便是身经百战之士。他默默一点,不多不少,正是四十五人,当下道:“取令箭来。”一名随军小卒捧上一匣令箭。梁文靖摊开一幅合州城防图,按册唤道:“王立。”一将出列,梁文靖指定合州西北一角,道:“这一段城墙由你镇守。”说毕取出一枚令箭,交到那将手上。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用朱笔描了“一一”两个红字,不觉心生怪讶。 梁文靖又道:“罗汉生。”一将应声而出,梁文靖指着西边一段城墙,道:“这一段,由你镇守。”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写有“二一”两字。 梁文靖目视城防图,头也不抬,随口点将,点到一将,便授予一枚令箭,令箭上均有不同数字,除了“一一”、“二一”,还有“二二”、“三一”、“三二”、“三三”,直至“九八”、“九九”,共有四十五对数字。领命诸人,均有相应水陆路段镇守,且有五名骁将,不事守城,专率五支精兵潜伏城内,居中策应。 梁文靖点将已毕,抬头扫视诸将,说道:“这令箭上的数字便是诸位将军的番号,如果阵亡,继任者也须依此番号。交战之时,攻守进退,各各听我号令,万万不可自专。” 他这番部署,说不出的古怪。但军令如山,诸将心虽疑惑,但也各自领命,下城调度人马,前往镇守之地。 梁文靖又道:“林统制负责城中兵马用具补给,吕统制仍然统率水军……” 话音未落,忽听胡笳悠悠,划过苍穹,一声呼啸,响遍四野。众人心中均是一紧:“来了!” 诸将各趋本军,梁文靖将身数纵,立身谯楼顶端,居高临下,合州城内外一切动静无不尽收眼底。 只见蒙古军阵如一座座移动城池,向着合州城缓缓逼来,阵中枪矛雪亮,铁盾泛着蒙蒙乌光。 梁文靖抱了一膝,悠然坐在屋顶,略一沉吟,叫道:“胡孙儿。”胡孙儿应声纵上来,嘻嘻笑道:“什么事?”梁文靖道:“你做我的传令官好不好?” 胡孙儿听他一副商量口气,想起那日在客栈中与他大斗身法的情景,心中好笑,说道:“千岁说好,那就是好。” 梁文靖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带几位有本事的豪杰,随时听我号令,事关重大,莫要错了。”胡孙儿笑道:“千岁放心,胡孙儿办事,错不了的。” 梁文靖命人给了他一副传令兵的衣甲,胡孙儿瘦小猥琐,衣甲上身过于宽大,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急得他跳来跳去,仿佛一只披甲贯盔的大马猴。士兵们瞧得大乐,只是大战将临,心中虽乐,却笑不出来。 金鼓骤响,万众呼啸,蒙军忽地水路并举,向合州城墙飞速逼近。梁文靖观敌形势,须臾间,心中画出一个九宫图,喝道:“胡孙儿传令,‘三二’、‘四四’、‘八三’、‘七四’、‘九一’发出炮弩,余者坚守。” 胡孙儿急率川中豪杰领命飞奔,传出号令。须臾间,炮矢轰鸣,弓弦脆响。几支蒙军精锐正想突出军阵,当先攻城,城头炮弩忽地集中轰来,顿时惨呼大作,死伤惨重,突击之势土崩瓦解。 蒙军兵锋受挫,气势为之一馁。梁文靖又道:“‘二一’、‘三三’、‘七六’放滚木。” 这几处的蒙古军阵不仅阵形稍乱,抑且滞后友军,正是蒙军中最为薄弱之处。忽见数十根滚木带着熊熊烈焰从城头奔腾而下,撞入阵中,四个蒙古军阵顿时瓦解。 一时间,梁文靖观敌虚实,每每料敌先机,要么遏制蒙军精锐,要么专打蒙军软肋,不到半个时辰,蒙军前部已是混乱不堪。梁文靖见状,喝道:“大开东门,‘五三’军出击,‘五四’军焚烧云梯。” 轰然炮响,城门大开,蒙军还没冲进,忽见一彪人马迎面杀来,趁着蒙军混乱,刀枪如雪,锐箭似雨。蒙军一时抵挡不住,略略向后退却。更有一队宋军手持火把,将蒙军云梯烧得火光一片,甚至有人拖倒云梯,木材着火,火雨般向坡下泻落。 忽听蒙军后阵号角声呜呜作响,两支兵马绕开败兵,向城头逼来。梁文靖识得是伯颜、阿术的旗号,当即喝道:“‘五三’、‘五四’回城,‘六二’、‘七三’放弩箭。” 号令一出,城外两军纷纷退后。伯颜、阿术赶到城下,城头已是箭雨飞落,‘六二’、‘七三’两个方位正在伯颜、阿术两军侧面。但凡用兵,两翼均是薄弱之处,伯颜、阿术所率两军被这阵箭雨一冲,几乎溃乱,两人慌忙麾军后退。此时蒙军后部赶上,以大弩还击,石箭头纷纷命中城墙,合州城为之撼动。 梁文靖一手抱膝,意态悠闲,不绝发号施令,或攻或守,或进或退。战至半日,城前蒙古大军死伤惨重,尸积如山,不仅蒙古诸将心胆俱寒,宋军诸将也觉无比惊奇,望着谯楼上那缥缈身影,大有高深莫测之感。 他们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梁文靖正将“三三步”化入兵法,满城兵马分为四十五路,恰合九宫图的四十五个方位,而梁文靖观敌虚实,心中不断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借着合州地利,因敌生变,趋退攻守,均合九宫之法。此时倘若行家觑见,定然惊奇无比,只因这座合州巨城,已在梁文靖的号令声中化身为一个包容水陆、恢弘绝伦的九宫战阵,守如磐石,坚无不摧。 如此战阵,乃是梁文靖自出机杼的天才之作,便是公羊羽也未料及,自己创下的“三三步”竟会成为这傻小子号令万军、守卫城池的不世兵法。 虽有九宫之阵,奈何蒙军背水一战,有进无退,蒙哥亲自擂鼓督阵,催动兵马。蒙军死伤虽众,但士气不衰,如秋天里收割的麦子,割倒一片,还有一片,又似漫天飞舞的蝗虫,烧死一群,还有一群,更如长江惊涛,无休无止地拍打坚城。 时光悄逝,转眼已是红日平西,弦月初上。宋蒙两军燃起熊熊篝火,拼死夜战,合州城固然颠扑不破,蒙古军也毫无退意,饶是梁文靖穷思极虑,也无法阻止蒙军踩着尸山血海,渐渐逼近城头。 战至东方发白,忽听蒙军一声喊,数十名蒙军死士趁着迷蒙曙色,终将城防冲开一个缺口,登上城头,刀枪横扫,所向披靡。蒙古大军齐声欢呼,忽见一道人影翩如大鸟,自谯楼上飘落,一扬手,抓住一名死士背心,将他扔下城头,蒙军呼声顿时一弱。 那人正是梁文靖。他掷下一人,忽闻身后风起,却是一名死士挺枪刺来,梁文靖移步让过,攥住枪柄,步法展开,借力打力,将来人当空抡起,又将四名死士扫下城去。要知“三三步”展动,四十五步之内便是他的天下,蒙古大军只见城头一道人影如鬼如魅,在晨光中时隐时现,登城死士雨点般落下,不禁齐齐惊呼。 伯颜瞧在眼里,促马上前,箭发连珠,一连八箭射向梁文靖。梁文靖心如皎镜,看也不看,以神御敌,前后左右,闪电般移动四步,让过四箭,还剩四箭。他足下不停,双手或勾或带,神意所至,响声不绝,羽箭失了准头,掠身而过,齐刷刷在他身后钉成一排。 伯颜八箭无功,莫名惊诧,停马坡上,呆然无语。宋军这些天吃够了“神箭将军”的苦头,见此情形,不由得轰然欢呼。欢呼声中,忽听梁文靖提起丹田之气,吐出话来:“‘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敌。” 宋军为他威势折服,闻言齐声呼应:“‘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敌。”飓风般的声浪远远传出,在巴山蜀水间呼啸盘旋。 蒙军虽不知话中之意,却为这气势所慑,攻势略略一缓。蒙哥浓眉紧蹙,拍马上前,仰望城头道:“那是何人?”一名汉人书记官恭声答道:“那人便是淮安王了!” 蒙哥默默望了梁文靖半晌,忽道:“传我号令,城破之后,务必生擒此人,朕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忽听一声炮响,两支宋军自东门杀出,迂回到蒙军左翼,以强弩锐箭,杀伤无数。蒙哥大怒,振臂沉喝:“传令阿速军迎战。”一时鼓声更急,血雨排空而下。 阿速军是蒙哥西征之时,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异族骑兵,有五千之众,来去如风,精锐绝伦,得令蜂拥而上。不料梁文靖早已料到,令‘五一’、‘五五’绕城而走,自东门绕到北门。阿速军追至北门,‘三二’、‘一一’两军自城上打下火炮火箭,滚木巨石。只听人喊马嘶,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坠马,‘五一’、‘五五’两军反身发箭,阿速军上下受敌,溃不成军。幸得伯颜救援,方才聚集残部,退到坡下。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五成。经此一战,蒙古大军气为之夺。 宋蒙水军也战至紧要关头,战船轰然撞击,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军楼船拦腰截断。宋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蒙军箭如雨下,江水染红一片。 吕德心如火烧,忽见轻舟破浪而来,立身船头的正是胡孙儿,只见他头盔歪戴,衣甲斜穿,模样十分滑稽。吕德不待轻舟停稳,急将胡孙儿一把抓住,问道:“千岁怎么说?” 胡孙儿笑道:“吕统制别急,千岁说了,‘九三’、‘九四’、‘九六’向南退却,‘九一’、‘九二’出阵攻敌。”吕德略一沉吟,恍然道:“吕德明白了。” 史天泽正率军冲杀,忽见宋军水师纷纷溃退,不由心中大喜,自率水军追杀,又召刘整顺江而下,逼近合州西门,架起炮弩,轰击北门水栅。刚发两炮,忽听“咔咔”两声,刘整一抬头,只见城上一座巨弩探出头来。他久在军中,自然识得这“破山弩”的尊容,不由面无人色,嘶声叫道:“全军后撤,全军后撤……” 叫声未歇,轰隆巨响,矢石激射而至,一连六发,蒙古战舰中者瓦解。宋军水师号炮三响,吕德早已聚集“九一”、“九二”两部精锐,从佯退的“九三”、“九四”两部间杀出,趁敌混乱,五十艘黄鹞战舰冲入蒙军水师,纵横往来,冲得蒙军七零八落。 史天泽抵挡不住,战船损毁无算,十艘楼船全被吕德烧毁,史天泽无奈,被迫撤回上游。 水陆连遭惨败,蒙哥暴跳如雷,变了战法,不再四面围攻,只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居中聚集六万兵马,轮番进攻北门。一时间,蒙军如滚滚巨流,向南奔涌。北门宋军死伤枕藉,麻石的城墙如同一座巨大磨盘,两军在上面来回辗转,留下无数尸体。 梁文靖望着蒙军攻势,寻思:“这种战法,便如萧冷那最后一刀,有实无虚,我若无玉翎相助,也早已死在刀下。若要破这一刀,除非避过刀势,再施反击。” 略一沉吟,梁文靖发令道:“‘五一’至‘五五’均至北门设伏,‘五一’部持弓箭正对城外,‘五二’、‘五三’两部守左侧,‘五四’、‘五五’守右侧,布成口袋阵势,随城头缺口移动,瞧见鞑子,格杀勿论。‘一一’、‘二一’全数撤离城头。” 此令一出,宋军诸将无不大惊,林梦石急登城道:“如此一来,合州岂不破了?” 梁文靖道:“鞑子全力攻打北门,若是死守,必破无疑,须得设法,先行泄去他的气势。”林梦石道:“万一……”梁文靖截口道:“敌我两军鏖战两日,均是强弩之末,鞑子皇帝如今孤注一掷,和我豪赌。既是赌博,岂有必胜之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话音方落,城上露出一个一百来尺的大口子。蒙军锐卒纷纷登城,但见宋军纷纷后退,正要冲杀,忽见迎面一阵箭雨射来,两侧刀剑长矛蜂拥而至。 蒙哥眼见城破,正觉欢喜,忽见登城士卒纷纷坠落城下,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变成无头死尸,不由转喜为怒,喝道:“怎么回事?”话音刚落,缺口已被宋军封上。 不一时,又见城防出现缺口,蒙军再度登城,不过须臾,又被弩箭刀枪截杀。如此反复再三,蒙古大军损失惨重,抑且死者尽是军中勇士,蒙古大军士气大挫,攻势为之一顿,许多士卒虽至城下,却没了登城的勇气。 梁文靖乘机发令,滚木擂石如雨落下,势如归元一击。蒙军死伤惨重,纷纷向后撤退,六个万人队前推后拥,乱成一团。四十五部宋军将士见状,气势一壮,齐声呼啸,偌大一座合州城,便如一头硕大无朋的洪荒玄龟,披着淋漓鲜血,向着苍茫大江引颈长鸣。 蒙哥连杀败卒,兀自难挽颓势,情急之下飞驰而出。一干侍臣不及阻拦,他已直透军阵,赶到城下,挥鞭抽打将士。蒙军见状纷纷掉头,又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梁文靖见蒙军溃败之际,士气转盛,微感诧异,凝神细瞧,只见一名蒙古将军身着华铠,痛鞭名马,神威凛凛,一路驰来,身前的蒙古军阵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一般被剖成两半。 梁文靖一惊,腾地站起,蓄足内力,挥臂喝道:“‘一一’部,弩炮伺候。” 机栝相交,嘎吱闷响,矢石带着一股疾风向蒙哥射到。蒙哥心头大震,欲纵马闪开,但城头弩炮齐发,又密又急,一枚飞石迎面打倒,蒙哥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座下名驹人立而起,被巨石击在胸前,当即毙命。蒙哥为那绝大冲力带出五丈,一个筋斗,倒栽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下。 这时忽见人影一闪,却是伯颜赶到,见状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抱起蒙哥向本阵飞奔。 梁文靖见状再发号令,弩机引满,矢石呼啸而出。伯颜将随手长刀反手一轮,刀石相击,火星四溅。伯颜虎口迸裂,长刀脱手,一个筋斗载落马下。但他终究了得,着地两翻,忽又站起,抱着蒙哥发足狂奔,待得第三轮矢石射至,他已去得远了。 鸣金声响彻合州上空,蒙古大军终于如潮水退去。 梁文靖凝视渐渐消失的白毛大纛,一阵说不出的疲倦涌遍全身,不禁叹了口气,举目一望,只见时已入暮,落日残照映得江天如血。 蒙军渐渐退尽,人喧马嘶再也听不到了,只余残弓断矛,胡乱抛掷在浸透鲜血的山坡上。梁文靖只觉头脑里空空,四周寂静如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道:“千岁,还有什么号令?”梁文靖回过头来,却见胡孙儿满头大汗,呆呆立在身后,不觉微微一笑,叹道:“传令诸军,收兵回营!” 胡孙儿听得这话,始才确信当真胜了,不由心中狂喜,拍手大笑,刚要转身,不料双脚一阵虚软,一个筋斗栽下楼去,幸得他身手矫健,凌空变势,翻身落在一匹马上。那马骤然受惊,惊嘶一声,沿着城墙飞奔起来,只吓得胡孙儿哇哇大叫,连骂“畜生,畜生”。城头将士无不绝倒,笑成一团。 梁文靖也笑了笑,转过身来,负手眺望大江落日,孤鸿远去,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爹,都结束了呢……” 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美丽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 忽地阴风惨惨,从帐外呼啸而入,灯火忽明忽暗,缥缈不定。蒙哥微微一震,两眼忽地睁开。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药打翻,乳白色的膏药涂了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前蒙眬,满是憧憧人影,张口欲呼,却又无法出声。他似乎看到了乃蛮旧地,那里草原无限,牛羊如云,斡难河蜿蜒流淌,又仿佛看到南俄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下,骑士们向着西天纵情歌唱,还看到中原大地山峦起伏,烽烟四起,西征的大道上堆满了色目人花花绿绿的头颅…… 到了得意处,他从扭伤的脖子里发出“咝咝”笑声。刹那间,眼中的景色又是一变,白骨成山,血流成河,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蒙哥不觉一惊,头顶剧痛难忍,眼前一块落石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势如泰山压来。他惊得浑身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只听得众人毛骨悚然,不敢动弹。 良久,蒙哥终于平静下来。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鼻息,忽地脸色惨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去,但觉蒙哥面颊冰冷,已无气息。 一时间,帐外寒风更厉,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终于熄灭了。 梁文靖饮完杯中烈酒,看着王坚在下人们的搀扶下蹒跚离去,回想这两日的战事,真有隔世之感。 下首众将喝得醺醺然、陶陶然,不知身在何世。吕德忽地一拍桌子,高声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诸将听得精神一振,禁不住齐声和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林梦石踉跄站起,接阙长歌,声若金石,慷慨激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诸将欢然应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气势豪壮,欲吞山河。 唱到这里,堂上一静,众人均是望向梁文靖。“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一句自当由他来唱。梁文靖微微苦笑,也不做声。 吕德酒意上涌,举杯大声道:“千岁此次返回临安,若有用得着吕某的地方,只消一纸文书,吕某必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梁文靖未及答话,林梦石也叫了起来:“哪里话?还叫什么千岁?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纵英明,抵得上十个藩王、十个千岁。” 大将们纷纷叫道:“不错,只须万岁爷一声号令,臣等便东下临安,横扫两淮,夺下那个龙庭,然后北伐中原,收复旧土……”大厅中一时载歌载舞,喧哗不尽。梁文靖望着诸将那一张张欢喜的面孔,不知为何,心中深深寂寞起来。 这轮酒喝至子夜方散。梁文靖踱出门外,忽听有人禀报:“刘劲草、胡孙儿求见。” 梁文靖不待那人回报,快步赶到前厅,却见二人正立在门外候见,见他亲自出来,均是面露讶色。刘劲草摇头笑道:“千岁的作为,总叫人意想不到。” 梁文靖也笑道:“二位入府谈话吧。”刘劲草道:“罢了,既然千岁出来,我二人便不进去了。今日来,却是向千岁辞行的。” 梁文靖一愣道:“这是为何?二位如此功劳,不日必可为官为将,尽享荣华。” 刘劲草摆手笑道:“我师徒本是山野莽夫,此番出世,只为苍生。如今大战已毕,重围已解,自当引去。至于为官为将,哈哈,刘某本就没有这个能为,何况还断了一条胳膊。至于小徒,一副猴子脾气,更不是当官的材料了。” 梁文靖不觉默然。胡孙儿嘻嘻笑道:“千岁大人,将来你若做皇帝做累了,不妨来峨眉山耍耍,我定然偷了上好的猴儿酒,跟你好好喝一场。” 刘劲草又好气又好笑,伸出独臂,狠狠给他一巴掌,骂道:“死猴儿,千岁便做皇帝,也没有做累的道理。” 胡孙儿哈哈大笑,师徒二人向梁文靖齐齐唱了个喏,转过身子,嘻嘻哈哈地飘然去了。 梁文靖呆呆望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耳边忽地传来哭声,初时细微难辨,渐渐清晰起来,化作呼天唤地的哀号,或泣丈夫,或悲儿孙,或哭父亲,或伤兄弟。 梁文靖静静听着,一股难言的悲怆也随那哭声涌动,蓦然间,他再也忍耐不住,不顾众目睽睽,向着苍茫夜空,放声痛哭起来。 夜色如墨,一匹跛马若隐若现,凄厉的嘶鸣在夜空回荡。阿术跨在马上,眺望合州城暗淡的灯火,一双眸子如夜里寒星闪闪发亮。 辚辚的车马声自远方传来,伴着呜咽的马头琴,有人正唱着哀恸的挽曲:“大草原的鹰,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遮蔽天空,笼罩大地,豺狼拜伏,黄羊颤栗。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翼;悲伤呀悲伤,海子溃决了,淹没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平地,伟大的长生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 阿术听得出神,忽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叹道:“走吧。”阿术并不回头,手指着城东山坡,涩声道:“伯颜大哥,爹就死在那里。” 伯颜轻轻叹了口气,阿术蓦地掉过头,问道:“伯颜大哥,我们还会回来么?” 伯颜一怔,目有厉芒闪过,重重一点头,扬声道:“当然,我们还会回来!”说罢这句,他挺胸拔背,仰天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军皆惊。 一声啸罢,伯颜勒转马头,与阿术一道,迎着如晦风雨,投入无边的黑暗中。 又是一个清晨。大江东去,逝水滔滔,翻滚激荡,永无休止。江边重峦若奔,千嶂竞秀,叠青泻翠间,偶尔吐出一点醒目的红叶。 梁文靖背着包袱,青衣磊落,漫步江畔,望着那千古江山,只觉前程如梦,神朗气疏,不由得纵情高歌:“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罗,霞外倚穹石……” 这一路他落拓放歌,不消片刻,已到江边码头,但见风帆处处,桅杆林立,缕缕炊烟,船头升起。近处船家见梁文靖行旅装扮,一位老者迎上前笑道:“客官要坐船么?”梁文靖笑道:“不错。” 老者笑道:“不知客官要到哪里?”梁文靖听此一问,忽觉前途如谜,心中迷惑起来,喃喃道:“是啊,离了这里,又能到哪里呢?” 那老者会错了意,笑道:“去哪里?哈哈,咱们这里的船只到夔州,客官若还要东下,就先乘小老儿的船,再到夔州换船。” 梁文靖奇道:“这是为何?”老者道:“三峡滩险水急,没有弄潮翻江的能耐,万万不敢涉险。小老儿寻常水流滩涂还能应付,若要入峡,还没这个本事。” 梁文靖听得有趣,但觉左右漫无目的,不如买舟东下,便笑道:“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银子?”老者笑道:“不知道客官是包船还是与人同乘?若是包船,需要一两银子,若与人同乘,自当视人数多少而定。” 梁文靖怕停留太久,遇上合州来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递给老者道:“还是包船吧!”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道:“我出十两银子!这船我包了!”梁文靖闻声一震,“叮”的一声,手中碎银跌在岸边青石上。 那老者赔笑道:“小老儿做生意讲求信誉,所谓先来后到,这位客官已经包了……”话未说完,那女子气呼呼地说道:“二十两。”老者不觉一愣。 那女子冷笑道:“怎么,还不成?好呀,四十两!”老者额上不由渗出汗来。 梁文靖缓缓转过身来,苦笑道:“玉翎,你何苦跟我作对?”却见萧玉翎俏生生地立在江边,白衣黛发,玉貌花容,迎着习习江风,襟袖飘摇,宛如江神水仙。她听了梁文靖的话,柳眉一挑,冷笑道:“谁是玉翎,玉翎是你叫的么?” 梁文靖怔然道:“玉翎,你……”萧玉翎呸了一声,捂住双耳,大声道:“你什么你?你说什么,我统统不听。”说罢,快步上船。 梁文靖心知若任她去了,势必抱憾终身,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萧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梁文靖吃痛缩手,展步挡在她身前,急道:“你听我说……”萧玉翎却不由他分说,一掌拍到。梁文靖忙又闪开,但萧玉翎一收手,他又拦在前面。 萧玉翎怒道:“赖皮鬼!”拳脚飞起,梁文靖又闪过。但萧玉翎一动步,他又拦住。这么来来往往纠缠了十来招,忽听裂帛声响,梁文靖躲闪不及,一片衣袖被萧玉翎撕了下来,刹那间,小臂上一圈牙印赫然在目。 萧玉翎望着牙印,不觉一怔,突然间,石牢里的旖旎光景一幕一幕闪过心头,任她再倔强十倍,也不由心湖生波,泪涌双目。 梁文靖见她泫然欲泣,顿时慌乱,忙道:“你别哭,我不躲了,你要打,尽管打就是了。”说罢,挺胸闭眼,摆出任你打骂的模样。 他越是如此,萧玉翎越觉伤心,忽地放声大哭,边哭边骂:“死呆子,臭呆子,都是你害我伤了师兄,我回不去了,师父……师父也不会要我了,不会要我了……” 她哭得凄切,梁文靖也觉眼中酸涩,忽地心血上涌,大声道:“他们不要你,我要你啊!” 萧玉翎哭声顿止,默然一阵,忽一抹泪,抬头啐道:“谁稀罕你要,你击毙大汗,威震天下,正好回临安当什么皇帝,坐什么龙庭,我一个小小的蒙古女子又算什么?” 梁文靖叹道:“你还不明白我么?一百个皇帝,一百个龙庭,在我梁文靖心中,都及不上萧玉翎一个!” 萧玉翎娇躯轻颤,瞥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轻哼道:“油嘴滑舌的,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我是蒙古人,二师兄也是蒙古人,蒙古人害死你爹,你就不恨我?” 梁文靖摇头道:“我昨夜听百姓痛哭,突然想到,合州城里死了许多宋人,合州城外又何尝没死许多蒙古人。虽是异族,但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也有父母兄弟,却落得血染异乡,尸骨难收。自古战者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与这天地间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到这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既然如此,我还恨你什么?” 萧玉翎目不转睛地望他半晌,忽地轻叹了口气,攒袖给他拭去泪水,柔声道:“呆子,别哭了。”只此一语,两人已是怨怼尽消了。 梁文靖收了泪,正想问她如何来的此地,忽地想起前言,奇道:“玉翎,你方才说什么当皇帝、坐龙庭,这不是昨夜合州城里的将军们说的话么?难不成……你始终跟着我。” 萧玉翎双颊涌起一阵红潮,又羞又恼,啐道:“谁愿跟着你了?当皇帝、坐龙庭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别人会说,我就不会说?” 梁文靖见她害羞狡辩,不觉莞尔,心中却是暖暖的,恨不能仰天长啸,当下又道:“既没跟着我,你这地理鬼又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萧玉翎撇嘴道:“人家坐在江边玩耍,忽然听到一个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么无山有山……”梁文靖忍俊不禁,说道:“不是无山,是巫山!” 萧玉翎冷哼一声,道:“无山巫山都不好,我偏要说是有山!呆子,我问你,你先前说的那句话算不算数?”梁文靖错愕道:“哪句话?” 萧玉翎脸色一变,怒道:“好呀,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娘、没师父的野孩儿,反正没人肯要的。” 梁文靖这才恍然大悟,只是呵呵傻笑。萧玉翎羞得面红耳赤,扑上前来,对他捶打数下,便将一颗螓首埋入他宽阔的怀里。两人相拥相依,只觉平生之乐莫过于此。 远处传来悠扬的川江号子,唤醒了沉醉的恋人。梁文靖仰天大笑,将袖一拂,携着佳人素手,向着那江边的篷船走去。 昆仑Ⅰ·惊澜之变 凤歌◎著 第一章 孤岫出云 暖风酥软,又是晚春。江畔的桃花已经透出衰意,怀着一川汉江水,徐徐流向南方。 桃林西去两百步就是官道,道边一所茅店简陋轩敞,一阵风吹起土黄泛黑的酒幌子,上面写着“宜城老店”四个隶字。 店里热闹非凡。一个虬髯汉子酒碗一搁,满桌的碟儿碗儿哐啷乱跳。汉子笑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没风拳’肖放鹤、‘扛鼎神’冯岿什么角色,一见云大侠的帖子,全都说不出的恭谨,连我韩铮一个送帖子的,也跟着沾了些贵气儿……”他眉飞色舞,举起酒碗一气饮尽。 桌对面的汉子精瘦矮小,拈着颌下燕须道:“本想淮安去后,世间再无英雄。云万程召集这个会,真给这世道添了几分豪气!”韩铮又饮一碗,大笑道:“罗老哥,淮安是英雄,照我看,云大侠也是英雄。算一算,咱们以一当十,几千个好手聚在一处,还不直捣黄龙么?”说到兴起,再尽一碗。 罗姓汉子若有心事,长叹道:“韩老弟年少血热,真令罗松羡慕。但我在合州时,也和鞑子干过几仗的。沙场用兵,不比单打独斗,依我看,鞑子兵实在厉害!” 韩铮正将碗中酒喝了大半,闻言重重一搁,大声说:“罗兄这话太长他人志气。鞑子也和咱大宋打了这么多年,又能怎的?还不是望着这花花世界,眼里瞪出只鸟来……” 忽听门外伙计呼喝,抬眼瞧去,一对中年男女跨进门来。那男子瘦高个儿,星眼含笑,观之可亲。那妇人肤若羊脂,眉眼如画,尽管布衣荆钗,也掩不住那一段天然风致。她手把手牵了个垂髫童儿,脸蛋红白,一对乌黑大眼,在各人脸上溜溜乱转。 那美妇一瞅店内,皱眉说:“太脏!换地方吧!”那男子一点头道:“好。”正想退出,小童却撅嘴道:“不好,我脚都走软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缩头叫道:“妈!”美妇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们不走啦!”掉头瞧着伙计,“你是木头人啊?还不给我腾张桌子?” 她说笑间变了脸色,店伙计不觉一怔,但他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心眼儿活泛,赔笑道:“抱歉,店小人多,唯有补个座儿……”正说着,忽见美妇眼神不善,心头打鼓,声气渐渐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妇掌心一握,笑道:“有劳店家了!”那伙计喜得一迭声答应。美妇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面团一样,任人捏弄,别人说东,你就不会向西……”她嘴里不住唠叨,那男子敛眉而笑,却不吭声。 罗松自那男子进门,就盯着他打量,见他被妻子埋怨得辛苦,扶案起身,指着身边长凳笑道:“尊驾不嫌弃,来这里坐坐吧。”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闪,笑道:“多谢兄台美意。”携了妻儿从容坐下。韩铮喝多了,醉醺醺笑道:“不才韩铮,匪号‘翻江手’。”又指罗松道,“这位罗兄别号‘罗断石’,横练功夫少有,贤伉俪怎么称呼啊?” 男子瞧了美妇一眼,苦笑说:“好汉客气了,区区贱号不足挂齿。”韩铮见他言辞闪烁,心中不快:“这人没意思!”罗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轮廓依稀相似,我当年身份卑微,远远瞧过两次,也不分明。” 韩铮又尽两大碗酒,酒意上冲,瞅着那对夫妻道:“这样说,兄台不是来参加‘群英盟’的?”男子摇头,不料那小童却插嘴:“‘群英盟’有狗熊杂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拦不及,面有恼色,小童一吐舌头,缩进美妇怀里。 韩铮初时不觉,一转念变了脸色,一拍桌案,厉声道:“什么话?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会,谁道是狗熊杂耍?三位今日不说明白,怕是出不了这个门。”边说边将一只脚踩在凳上。男子着了慌,忙道:“好汉息怒,小孩子胡说八道,当不得真。”韩铮见他低声下气,心中更加瞧不起他。 那美妇抚着小童脸蛋,笑道:“萧儿啊,大人说话,你小娃儿插什么嘴?”童儿小嘴一撅道:“妈你还好说?都怪你说有狗熊打架!”韩铮忍无可忍,陡然站直,厉叫道:“他妈的,小猢狲你再说一遍!谁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不料那美妇抢先一把将儿子搂住,喝道:“小混蛋儿敢乱说,看我怎么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脸上轻轻一拍,噗地笑出声来。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她母子串通一气,十分无奈,起身冲韩铮一揖:“童言无忌,还请好汉见谅。”韩铮脸色兀自铁青,罗松摆手笑道:“算了算了,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韩铮冷笑:“罗兄哪里话?这小孩分明骂咱‘群英盟’是‘狗熊会’!子不教,父之过,哼,你这个爸怎么当的?”他说着探过身子,食指顶着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狈,诺诺连声。那美妇见丈夫受辱,柳眉一竖,正要说话,一个粗哑嗓子嘎嘎笑道:“师兄你瞧,这世道变了,怎么就多出这么些浑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却偏要自称英雄豪杰,今天抗这个,明天反那个?嘿,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另一个声音阴阴笑道:“师弟说得对。” 众人循声望去,角落处坐了两个道士,一个白面无须;另一个黑脸膛,大嘴巴,发话正是此人,白脸道人笑着应和,一双三角眼却在那美妇脸上乱转。美妇心生不快,轻轻一哼,转过脸去。 韩铮怒气冲天,绕过桌子厉叫:“黑牛鼻子,你再说一遍?”黑脸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听不懂人话。我说一百遍一万遍,它也听不明白。”韩铮不待他说完,一拳直捣道士左胸。黑脸道士端坐不动,右手端着碗喝酒,左手轻描淡写,化解韩铮的攻势。 韩铮连出狠招,均被道士只手化解,他虚晃一招,伸腿横扫,四根凳脚全数折断。众人本当黑脸道士势必起身,不料他双腿站个马步,牢牢钉在地上。 韩铮一咬牙,又扫道士双腿,不料黑脸道士将碗中酒一饮而光,右手一挥,酒碗劈面掷来。韩铮慌忙左闪,不防道士右脚忽起,他的胸口好似凑到脚尖,横着飞了出去,狂喷鲜血,昏死在地。 罗松一个箭步抢上,扶住韩铮,瞪着道士说:“好腿法!”黑脸道士笑嘻嘻地说:“姓罗的,你给道爷磕上三个响头,今天就算了,要么道爷这一脚下去……”足下微顿,地上青砖龟裂,“叫你变做一块货真价实的‘罗断石’。” 罗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罗的再碎,也是块石头。足下再整,也是一坨狗屎。”众人哄笑出声。黑脸道士的脸上青气一闪,一矮身,冲罗松当胸一拳。 罗松转身让过,一把扣中道士手腕,道士手臂一抡,他已到了空中。黑脸道士叫声:“师兄,接住了!”挥手一掷,白脸道士起身,伸手将罗松轻轻接住,笑说:“师弟,咱们争个彩头,把这厮抛出去,没抢到的,这顿饭算谁做东。”黑脸道士笑道:“好彩头。”白脸的一扬手,罗松向店外飞去。二个道士存心卖弄,如飞掠出。不料眼前一花,前方多了一人,将罗松轻轻接住。 黑脸道士认出是那携带妻儿的怯懦男子,错愕间右脚一紧,被人勾了一下。他正当狂奔,慌乱中右足后抬,左足前探,想要稳住身子,谁想那只脚顺势一挑,用劲十分巧妙,挑得他头上脚下,直摔出去。 黑脸道士头没触地,双手一撑,跳了起来,一张脸黑里透紫,左顾右盼,两眼喷火。忽听一个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妈!地上有骨头吗?”转眼望去,说话的是美妇怀里那个小童。美妇笑道:“萧儿,你睁眼说瞎话,地上哪来的骨头?” 小童道:“没有骨头,这个黑道长趴在地上干吗?”厅中一静,哄堂大笑。那美妇抚着男孩的头顶,笑眯眯地道:“萧儿,你就是好奇。道长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来骨头的。”小童道:“妈你不早说,我还当它和阿黑一样呢!”旁人忍不住凑趣:“阿黑是谁呀?” 小童笑嘻嘻地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这个道长生得一样黑。”众人对黑脸道士十分厌恶,一听这话,笑得前俯后合。道士喉间咯的一声,扑向那对母子。美妇却笑眯眯看着儿子,好似全无所觉。中年男子一皱眉,放下罗松,抢前一步,随便一伸手,就扣住了黑脸道士的手腕。 黑脸道士右腕被扣,吃了一惊,慌忙抬脚飞踢,不料他才一抬脚,那男子又踏中了他的脚背。道士想抬左脚,忽觉一道暖流从那男子的手心传了过来,一时如浴春风,懒洋洋的再无半分气力。 白面道士蹿上前来,双掌悄没声息地拍那男子的后心。男子一闪身,与黑脸道士换了位置。白面道士只怕伤了师弟,掌力急收,这时一股热流由黑脸的后心汹涌而来,他筋酸骨软,扑扑两声,与师弟双双跪在男子面前。 美妇“啊哟”一声,笑道:“二位道长多礼了,不怕折杀我们当家的么?”二道羞愤难当,苦于经脉被制,口不能言,唯有瞪眼怒视。男子看了妻子一眼,叹一口气,撤掌放开二道。二道挣扎欲起,可那男子的内力经久不绝,二人四肢酸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白脸道士闭目运气,突然沉喝一声,挣了起来,眸子一转,盯着童儿冷笑:“小鬼,我师弟招惹这姓罗的,可没招惹你,你为什么要绊他一跤?”众人闻言诧异,方才双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没看清,只道美妇暗施手脚,绊了黑脸道士,不料出手的是这个童子。 小童一吐舌头,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个小孩子,怎么绊得倒他?”众人皆觉有理,纷纷附和:“对啊,你堂堂七尺汉子,怎能诬蔑一个小孩子?”白脸道士怒视小童,面皮由白变青,由青变黑。 中年男子双眉一挑,忽道:“萧儿!做了便做了,不许撒谎!”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对白脸道士说:“没错,黑脸的是没招惹我,但你却对我妈乱瞅,惹得我妈不高兴。” 白脸道士一呆,美妇却眉花眼笑,将儿子搂紧,心中欢喜无限:“就你眼贼,看出妈的心意,专门替妈出气。”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梁文靖这个呆子,竟让我生出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儿子。还好这儿子像我,只会欺负人,决不会被别人欺负。”想到这儿,不觉握住儿子的小手,心中轻轻一叹:“日子过得好快,萧儿都十岁啦!” 这对夫妇正是梁文靖与萧玉翎。合州一役后,二人买船东下,过了数月时光,来到庐山胜境。小夫妻登岸游玩,只觉山光水色,览之不尽。这时萧玉翎已有两月身孕,腰身渐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漂泊,便在庐山脚下一个名叫“白水湾”的村子住下来。 八月后,玉翎诞子,谁料竟是难产,任她武功高强,也被折腾了个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不哭不闹,一味闭眼傻笑。玉翎生育虽苦,但瞧儿子笑得开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搂着婴孩,无比怜惜。 梁文靖初为人父,心中恍然若梦,喜乐无垠,引经据典,想给儿子起个好名儿。但常言道“求全则毁”,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萧玉翎听他唠叨,大觉心烦,将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给儿子定名为梁萧。梁文靖虽觉这个名字讨巧,但兼顾夫妻二人,也可谓皆大欢喜。 韶华倏忽,便如白水湾的溪水,淌过小梁萧的家门。在夫妇俩的呵护下,梁萧逐渐长大,这孩子虽然聪明,但也顽皮已极,追猫逐狗,捉弄鸡鸭。惹得四邻怨声载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萧玉翎对儿子溺爱有加,他脾性柔顺,拗不过妻子,每每叹气作罢。 瞧得儿子越发顽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读书,寻思这孩子倘能知书达理,说不准会收敛一些;但萧玉翎却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统,骨子里崇尚武力,只想儿子武功好,打得过人,便不会受欺负,是以从梁萧四岁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萧也有些天分,无论什么招式都上手极快,从不会练第三遍,直让萧玉翎喜上眉梢。 这娘儿俩都是急性子,一个敢教,只想儿子练成一流武功;一个能学,只盼母亲欢喜夸赞。不出两三年光景,梁萧便将黑水一派的武功学了个似模似样。萧玉翎心中得意,不时在文靖面前夸赞。但文靖冷眼旁观,却瞧出梁萧空具架势,论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时还要不如,任他学下去,到头来不过是个花拳绣腿。梁文靖心中明白,却不忍拂了妻子的兴头,再则儿子天性顽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当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闹去了。 梁萧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都倒足了大霉。小家伙俨然便是掏鸟蛋的将军、逮兔子的元帅、摸鱼儿的状元。村里的小伙伴时常伸着乌青的膀子到家里哭诉。其实不独小孩子怕他,大人们也被这小顽童弄得犹如惊弓之鸟。文靖每天荷锄回家,第一桩事就是向村邻们道歉赔礼。天幸梁萧年纪幼小,小过不断,大错倒没犯过。 这么一味贪多求快,萧玉翎教了三年,只觉教无可教,当下怂恿文靖传授“三才归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对梁萧的作为不以为然,闻言一口回绝,萧玉翎大是生气,明着暗里和他闹了几回,梁文靖被逼不过,想出一条计谋。这一日,他将梁萧叫到房中,解说“三才归元掌”,但却不说武功,专说掌法中蕴含的学问。 “三才归元掌”化自九宫图,精微奥妙,唯有梁文靖这等悟性奇高的书呆子,才能一宿贯通。梁萧与父亲性子相反,掏鸟摸鱼他最为在行,一说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张小脸。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过,索性将计就计,明说传授功夫,实则讲的尽是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心中暗自盘算,梁萧要么学不成这门武功,要么就得乖乖读书向学,才能明白这些深奥道理。如此一来,或能因势利导,教授他圣人之言、仁义之道,循循诱导,总叫这小子脱掉劣习,归化正道。 梁萧从小练武,少了许多童真乐趣,对学武一事早就厌烦不堪,一听父亲也要传功夫,甚是怏怏不乐。无精打采到了房中,梁文靖有意刁难,九宫图也不摆,张口便说拳理。梁萧自来练武,都是摆拳扎马,从没听过练武还要学这些古怪学问,真是越听越觉糊涂。初时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觉乏味透顶,耳朵朝着老爸,眼睛却盯着窗外枝上活蹦乱跳的鸟儿。 梁文靖心中大恼:“这小子怎么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想到这里,又觉转错念头,对不起妻子,当下自怨自艾一番,说道:“萧儿啊,你瞧不起这路掌法么?”梁萧挠头道:“爸爸,这掌法也能打人么?”梁文靖摇头道:“这掌法后发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萧笑道:“妈说打架先下手为强,后动手的遭殃!” 梁文靖道:“萧儿,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万种,不尽是先发制人。‘三才归元掌’后发制人,却不输给先发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武功不是学得很好么?我这就站着,不动一个手指头,也能摔你几下好的。” 梁萧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你不信?好啊,你碰着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输。”梁萧一贯好强,听了这话,笑道:“好……”话没说完就扑上来,想攻老爸个措手不及,哪知一扑落空。梁萧抬眼瞧去,却见梁文靖站在原地,笑眯眯的,就像从未动过,不觉心中奇怪,抖擞精神,伸手去揪他的衣襟。 梁文靖见梁萧来势凶猛,立地转了个圈儿,轻轻巧巧让开这一扑。梁萧一身力气使在空处,收势不住,摔了个野狗抢屎,他心中不服,跳起来又扑。 梁文靖将三三步练到随心所欲,四十五步以内,梁萧哪儿沾得上他的影子。一转眼,又被他借力打力,连摔两跤。梁萧性子倔强,越输越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闹到傍晚,萧玉翎瞧得心痛,忍不住将儿子拉到身边,软语道:“好啦好啦,萧儿,今天就到这里,明日再比过。”梁萧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钻进卧室。 不一时,萧玉翎听得房里传来呜咽声,不由骂道:“死呆子,你干么这样较真,让他抓住一回,会少了你一块肉吗?”梁文靖道:“这孩儿太过好强,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后遇上更厉害的人物怎么得了?”玉翎气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该由我来磨,谁要你多管闲事。”晚饭也不做了,恨恨返回卧房,将门重重摔上。梁文靖没奈何,这一夜只好睡在柴房。 次日凌晨,梁文靖还在梦里,忽听到有人敲门,披衣一瞧,却是梁萧。小家伙二话不说,拖着他就进院子,说道:“我来抓你。”退开两步,猛然扑上。梁文靖只好旋身闪避。父子二人就在疏星残月下,闪转腾挪,足足斗了一个早晨,梁萧固然免不了摔跤,摔的次数却比昨日少了。梁文靖暗暗称奇:“小家伙顽劣归顽劣,却是个鬼灵精,一夜时光,就明白了留有余力的道理!”再看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心头一软,缓下身形,让他一把抓住衣襟,叹道:“萧儿,你赢啦,爸爸输了。” 哪知梁萧小嘴一撇道:“爸爸故意让我的,我要学你的本事,我要学不动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儿一红,便要哭出来。梁文靖深感意外,继而喜之不胜,忙道:“好啊。不过,我跟你说,要学好这门功夫,就得好好念书。萧儿,你受得了么?”梁萧道:“能学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道:“那就先从基本学起。上个月村里请来了夫子,你真想学,明天就去跟夫子念书。”梁萧道:“爸爸,我要跟你学。”梁文靖道:“我还要耕田种树,哪有闲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诉夫子,明日,你就上学去。” 梁萧无奈,第二天苦着脸前往私塾。临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连哄带吓,让他尊师上进,爱护同学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让他去读书,不是自讨苦吃么?”她有心瞧热闹,一时也不点破。 梁萧进了学堂,刚一落座,同桌的小孩就哭起来,嚷着要换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闪闪,不敢与他同座,夫子是从外村请来的,瞧这情形,只觉奇怪,又见梁萧生得俊俏,先有几分喜欢,便叫来书桌边坐着。 夫子安排好座位,拿起书本讲解。梁萧初时兴致勃勃,本以为这夫子定会讲授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不想尽是说些伦理纲常,孝义仁德。梁萧听得莫名其妙,深感与父亲所言大相径庭,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不觉渐渐分了心,听着那抑扬顿挫的诵读声,睡意渐浓。 那夫子讲诵半晌,忽听轻细鼾声,低头一看,梁萧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顿时怒从心起,二话不说,抓起戒尺便打。梁萧睡得神志迷糊,忽然挨了两下,想也不想,跳了起来,使个小擒拿手,一把抢过夫子戒尺,掷在地上。那夫子不料他胆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杂、种”没口子乱骂,一手便将梁萧按倒,脱他裤子,要打屁股。 梁萧扔了戒尺,心里略微害怕,但听夫子骂得恶毒,又觉十分气恼。现在这糟老头得寸进尺,强脱自家裤子,瞧他手来,依照母亲所教的拳理,左手卸开来势,右掌顺势一勾。那夫子虽然饱读诗书,这样高妙的拳理却从没读过,一个收势不及,砸翻了三张课桌,登时昏厥过去。 小孩们素知梁萧顽劣,一见夫子打他,稍大的马上溜出门外报信。梁文靖正在赶牛犁田,一听消息,惊得目瞪口呆,鞋也顾不得穿,光着一双泥脚就赶过来。一进门,只见梁萧站在桌边,夫子委顿在地,早已人事不省。梁萧见老爸目光凌厉,心里害怕,正要开溜。已被父亲一把揪住,挥掌要打,恰好玉翎赶来,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过妻子,只好叹了口气,救醒夫子,连声道歉。但想儿子万不能留在这里,无奈带回家中。 大宋礼法最严,三纲五常深入民心,梁萧打了夫子,那还了得。那夫子又痛又怒,更觉丢了颜面,言明若不严惩梁萧,便辞馆走人。村中老人纷纷上门,要文靖交出梁萧,当众严惩。但萧玉翎却放出话来,谁动儿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脑袋,梁文靖深感两难,只好来个闭门谢客。 经过这件事,村中人对梁家分外冷淡,曾给萧玉翎接生的稳婆趁机风传梁萧出生时只笑不哭,是个怪胎。村人们平日也受够了梁萧的闲气,当即以讹传讹,渐将梁萧描绘成邪魔转世,以至于有人趁黑在梁家门前泼倒污血粪便。 梁文靖只怕母子俩火上浇油,不许二人外出。娘儿俩禁足在家,闲着无事,萧玉翎便教梁萧说蒙古话,讲蒙古的传说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语对答,倒也自得其乐。 这一天说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梁萧悠然神往,说道:“妈,反正这里的人都讨嫌我们,我们去蒙古好了。”这一说,也勾起了玉翎故国之思。待梁文靖回来,萧玉翎便向他说起这个意思。梁文靖忖道:“这孩儿性子与玉翎相近,顽皮胡闹,不爱礼法拘束,长此以往,必不为世俗所容,闯出大祸……哎……无论我受些什么辛苦,只要他娘儿俩过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这里,摸着梁萧的小脑袋,笑道:“大漠里风沙吹打,日子艰苦,你不怕么?” 梁萧拍着胸脯道:“不怕,一百个不怕、一万个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见她也含笑摇头,便道:“好罢,我们在此处已无立锥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会让我过安生日子,与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萧一听,乐得抱住爸爸的脖子,而后高高兴兴,帮母亲收拾行李,准备远行。梁文靖也张罗着变卖田产,并向邻居告辞,那些村人听说他们要走,个个欢天喜地,还放了一挂子鞭炮。梁文靖瞧这情形,也无话可说,带着妻儿灰溜溜望北去了。 这日渡过长江天堑,进入湖北境内。梁文靖发现汉江上兵船浮动,又见不少携刀执枪的江湖人。他略一留心,得知蒙哥死后,忽必烈打败幼弟阿里不哥,夺取蒙古汗位,改国号为大元,在北方生息数年,近年听从宋降将刘整计策,废了六盘山大营,从巴蜀移师襄樊。襄樊宋军连连告急,不仅朝廷大举增兵,神鹰门主、“天眼雕王”云万程也发出武林帖,召集江湖中人,设“群英盟”结成义军抗敌。 梁文靖明白缘由,心想:“蜀道险峻,占了地利。襄樊一马平川,正是蒙古铁骑用武之地。刘整出身大宋水军,精通水战,他在蒙古十年,蒙军水师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水陆并进,只怕……”想到大战又起,不由暗暗发愁,娘儿俩却没这些烦恼,听说有热闹可看,软磨硬泡,非要去瞧那个“群英盟”不可。 梁文靖自合州一役后,倦于国仇家恨。何况聚会人多眼杂,万一遇上蜀中故人,白白惹来麻烦,起初一万个不许,挺了两天,终于服软,无奈定下规矩:只准旁观,不许生事。母子二人没口子答应,可是梁萧本性难移,前后不到一天,又惹上了这两个道士。 梁文靖见他闯了祸还振振有辞,心头十分气恼,不过在他看来,这两个道士也不是什么好货,吃了梁萧的亏,也算“恶人自有恶人磨”,当下便不多言,只是冷眼旁观。 白脸道士略一尴尬,扫了梁文靖夫妇一眼,冷冷说:“你们留个名号,也让道爷栽得明白!”梁文靖正想如何应答,梁萧开口笑道:“我爸叫展适、我妈叫葛妞、我小名叫碧子。”梁文靖大感奇怪,心道这小子乱七八糟,说些什么鬼话?却听那黑脸道士道:“展适、葛妞、碧子,嗯,这名儿奇怪得很……” 梁萧笑道:“不奇怪,你本来就是个牛鼻子嘛!”众人一愣,笑了个不亦乐乎。黑脸道士怒道:“小杂……种……”萧玉翎缓缓起身,含笑道:“牛鼻子,你骂谁呀?”她笑容极美,目光却凛凛生寒,白脸道士见势不妙,一拱手,高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三位,咱们后会有期!”扯着师弟,快步出门。 梁文靖掉过头来,见韩铮牙关紧咬,昏迷不醒,不由皱眉道:“这位仁兄伤势不轻。”罗松恨声道:“那贼道士出脚太狠……”梁文靖想了想,冲玉翎一伸手。夫妻俩万事照心,萧玉翎白他一眼,道:“多管闲事……”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只羊脂玉瓶,将两粒“血玉还阳丹”倾在梁文靖手上。 梁文靖一手按在韩铮“膻中穴”,“浩然正气”沛然贯入,韩铮喉间格格异响,“啊”的一声,牙关松开。梁文靖将丹药塞入,以内力化解药性。不到一盏茶工夫,韩铮面色红润,慢慢睁开双眼。 罗松喜不自胜,方要致谢,忽见两道人影掠入店中,为首一人招呼:“韩老弟好啊!”韩铮又惊又喜,挣扎起来,叫道:“靳飞兄!”再望他身后一瞧,更是喜上眉梢,“云公子,你也来啦?” 靳飞约摸三十,国字脸膛,肩阔臂长,他身边的小后生却不过十五六岁,容貌俊俏,被韩铮一叫,白净的面皮一红,腼腆说:“韩大哥,好久不见。”靳飞见韩铮气色颓败,讶然道:“韩老弟,谁伤了你?”韩铮想起前事,又愧又恨,拍腿大叫:“去他妈的,挨千刀的黑牛鼻子!”他刚才重伤不醒,这时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他自己不觉有异,罗松却十分惊奇,瞅了梁文靖一眼,心想:“这人的丹药真是神异。” 靳飞浓眉一扬,道:“黑牛鼻子?韩兄说的可是一个黑脸道士?”韩铮诧道:“怎地?靳飞兄与那厮照过面?”靳飞摇头道:“我奉师命来拿他。说起来,那道士还有几个同伙,这伙人沿途北上,伤了许多与会的同道。家师命我率师弟们四处堵截,务必将这几人拿获……”他望了罗松一眼,道,“这位是?” 韩铮笑道:“这位是罗松兄。”靳飞微微动容,拱手道:“原来是‘罗断石’!久仰久仰。”罗松答礼道:“哪里哪里!靳兄威名,如雷贯耳。”靳飞正色说:“靳飞好勇斗狠,不足一哂!罗兄曾参与合州之役,奋不顾身,杀敌无算,才是当真的了不起。当日家师有事在身,不及赶往合州,至今说起罗兄,都是称羡不已呢!”合州一战,乃是罗松生平得意之举,只是初上战场便挨了一刀,后来躺了月余,等到下床,大战早已完结,是以奋不顾身有之,杀敌无算却称不上。听了这番赞语,又喜又愧,讷讷道:“惭愧,惭愧。”说着侧目一瞧,见梁文靖一家正要出门,忙叫:“留步!” 梁文靖听说罗松曾在合州参战,惊得三魂去了两魂,拽起妻儿就走。听得罗松一叫,脚下更快,谁知刚走两步,眼前人影忽闪,那云姓少年已拦在前面,说道:“叫阁下留步呢,没听到吗?”左手屈指成爪,如风扣向梁文靖肩头。梁文靖见这一抓来得凶狠,肩头一沉,袖袍拂那少年胸口。少年只觉劲风及体,心口微微一闷,当即足下一转,抢到文靖身侧,探爪扣出。 梁文靖瞧他身法,咦了一声,宽袖向后一拂,借着那少年爪劲,飘然前移。少年大喝:“想逃么?”左行三步,右行三步,如影随形般跟在文靖身后,屈爪如钩,始终不离文靖“肾俞”穴。 “肾俞”穴乃人身重穴,先天精气所聚,少年这一抓倘若拿捏不当,便是断子绝孙的招数。梁文靖心生不快:“这后生长得文弱,出手却好狠。”身子陡转,少年一抓落空,反被他带得向前一蹿,不及站稳,手腕忽紧,已被梁文靖拿住。少年大吃一惊,左手运劲猛振,右爪圈转,扣向文靖胸前“期门”穴。 梁文靖见他出手狠辣,不觉动了火气,再不躲闪,挥掌一格。两人双掌交接,少年只觉对方掌力有如长江大河,闷哼中不禁倒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面上便似涂了一层血。 罗松慌忙上前,横在二人中间,高叫:“二位停手!”梁文靖看了少年一眼,淡淡说:“这‘三三步’谁教你的?”云姓少年被他叫破武功,略一错愕,答道:“凤翔先生。” 梁文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少年飞身抢上:“哪里走?”伸手一拦,两人迎面撞上,也没看清梁文靖用了什么手法,便瞧那少年一个筋斗倒翻回来,好似醉酒,偏偏倒倒。靳飞抢上一扶,只觉力道如山压来,若非他马步扎实,几被带翻在地,一时心中惊骇,抬头望去,梁文靖携妻抱儿,早已去得远了,罗松不由跌足叫苦:“云公子,你太莽撞了!” 云姓少年一怔说:“他不是黑脸道士一伙吗?”罗松回望向韩铮,韩铮面皮泛红,干咳两声道:“哪里话!云公子误会了,他实是韩某的恩人!”云姓少年大吃一惊:“恩人?这……这可从何说起?”韩铮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靳飞听罢,懊恼万分,瞪着那少年埋怨:“云殊,你的确莽撞了!”云殊面红过耳,嗫嚅道:“我,我……”靳飞道:“我什么,还不快追?要向人家道歉。” 四人打马追了一程,没见梁文靖一家的影子。靳飞驻了马,皱眉说:“云殊,那男子临走时,对你说了什么话?”云殊道:“他问我的身法的来历。”靳飞道:“是了,你那时用的身法,不像是神鹰门的武功。”一时目光炯炯,甚是严厉。云殊红透耳根,低头道:“那……那是凤翔先生的武功!” 靳飞奇道:“谁是凤翔先生?”云殊迟疑道:“这个要从去年腊月三十说起。那天天降大雪,我和冯秀才、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靳飞脸一沉,冷哼道:“又是冯秀才,朱秀才!那两个酸丁文不能兴邦,武不能定国,就会发几句牢骚,吟几句臭诗,你跟他们厮混,又能有什么出息?” 云殊红了脸,连声说:“是,是,那一日天寒地冻,咱们到了惠山泉处,只见泉眼冻住,冯秀才一时兴起,嚷着要凿开泉眼,雪中烹茶。于是我拔剑洞穿冰凌,引出泉来。朱秀才见泉水迸出,灵机一动,吟道:‘泉、泉、泉!’本想就势赋诗一首,哪知刚吟完这句,就断了才思。我与冯秀才都觉这三个泉字看似平易,实则气韵充沛,等闲的句子无法匹配。正觉烦恼,忽听有人朗声接道:‘泉泉泉,迸出个个珍珠圆,玉斧劈出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 罗松虽粗通文墨,听到这几句,也不觉一拍大腿,叫了声:“好诗!”云殊得他一赞,大有知己之感,冲他微微一笑。却听靳飞道:“念诗的想是凤翔先生了?”云殊点头道:“师兄猜得对,正是凤翔先生,我们一听,当场折服,问过先生的名号,邀他同坐。先生举止潇洒,茶来便饮,肉来便吃,高谈快论,令人倾倒。于是乎,大伙儿就在雪地里燃起篝火,喝茶论诗。唉,真是时如飞箭,不一时便到午时,朱秀才瞧得日照积雪,狂兴大发,又吟道:‘雪、雪、雪。’一语至此,却又没了才思!” 韩铮忍不住笑道:“总是有头无尾,真是大蠢材一个。”云殊面色一沉,说道:“韩大哥,你骂我不打紧,但骂我朋友,云殊可要跟你计较了。”韩铮一怔,失笑道:“云公子莫怪,姓韩的出名的口无遮拦,你就当我这张嘴倒着生的,说话跟放屁一样!”他说得粗俗,靳飞、罗松却觉十分入耳,均是哈哈大笑。 云殊听他如此自责,反觉不安,忙道:“韩大哥别这么说。不过,这写诗作赋不比耍棍打拳,灵思不到,怎也写不出来的。”韩铮、罗松对视一眼,眼露讥讽,皆想:“这云殊出身武林世家,怎么却爱舞文弄墨。” 云殊又道:“朱秀才吟出这三个雪字,我们都觉出语奇突,万万接不上来,只得眼巴巴望着凤翔先生。凤翔先生微微一笑,朗声说道:‘雪、雪、雪,处处光辉明皎洁,黄河锁冻绝纤流,赫赫日光须迸烈。’”罗松听到这里,一拍大腿,赞道:“好大气魄!”云殊含笑道:“罗兄说得是,这首诗气魄之大,委实少有。” 靳飞粗鲁不文,早已听得不耐,皱眉道:“云殊,你拣紧要的说,那些歪诗都免了吧!”云殊正当兴头,闻言大为泄气,支吾说:“后来也没什么啦,凤翔先生吟罢这诗,就起身去了。”靳飞奇道:“咦,他这么走了,怎么又教你武功?”云殊笑道:“师兄莫急,我还没说完呢!当时我见凤翔先生衣衫单薄,怕他受冻害病,便脱了紫貂大氅,赶上去披在他肩头。”靳飞冷笑一声,道:“好啊,师娘亲手给你做的貂衣,你就这般送人了?哼,难为你回来瞒骗师娘,说渡江时顺水漂走了。这个谎撒得好!” 云殊涨红了脸,低声道:“爸说急人之难。看人受冻,怎可置之不理?”靳飞冷笑道:“你瞧他穿得那么单薄,却在风雪中行走安坐、谈笑风生,岂是常人可比?”云殊额上汗出,吞了一口唾沫道:“师兄说得是,但我被凤翔先生的风采吸引,当时并没多想。回客栈后,我想着白日情形,辗转难眠。直到次日,我推门看去,仍是大雪满天,一时心血来潮,独自前往惠山,只盼再见凤翔先生一面。哪知刚到山脚,便见凤翔先生站在那儿,一见我便笑,说道:‘你来了啊,哈,昨天你请我品茶,今天我请你喝酒。’说着拿出一个酒葫芦道,‘你给的皮衣,我换成这一葫芦酒,咱们可不能喝得太快。’唉,师兄,那貂皮大氅值得了百两黄金,却被他换成了一葫芦烧酒。”靳飞脸色泛黑,重重哼了一声。 云殊心头一慌,小声说:“我与先生坐下来,对饮了一杯,先生道:‘可惜有酒无菜,难以尽欢。’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一枚狮头金印来,笑道:‘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那姓樊的狗官最爱钻营求官,他贪赃枉法、盘剥百姓,好容易买来这个知府头衔。恰逢前两日御使巡察,我便随手拿了这个印章。依照大宋刑律,丢失官印的重者砍头,轻则免官。哈,借这狗官的狗头乌纱,浮一大白!’说罢与我对饮一杯。他说得轻巧,我却听得惊讶,心想知府衙门虽不是龙潭虎穴,也不是来去自如的地方,再看凤翔先生单衣破履,安坐雪中,不由恍然大悟,原来遇上了江湖异人。”听到这里,韩铮、罗松全都哑然失笑,靳飞脸色越发难看。 云殊偷偷瞥了靳飞一眼,脸红过耳,说不出话来。靳飞冷冷说:“后来呢?”云殊只得道:“大伙儿饮了两盅,凤翔先生又拿出一大叠借条地契笑道:‘芜湖牛百万既贪且狠,不但囤积居奇,抑且大放利贷,利息奇高,引得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典儿卖女。六天前,我将他的地契借条、金珠宝贝尽数卷了,珠宝散给百姓,这地契文书么?’说着双手一搓,借据文书尽都变做细粉,凤翔先生笑道,‘从今往后,牛百万家财减了九成九,他爱财如命,势必肝肠寸断,心痛欲绝,哈,借这牛百万的狼心狗肺,再浮一大白。’再与我对饮一杯,我见他露了那手内功,心里十分骇异,自忖以爸爸本事,虽也不难办到,可却未必如此从容。” 靳飞沉吟道:“你说的这两件事,我都是有耳闻的。这凤翔先生行的侠义之举,做起来却拐弯抹角,不够爽快。”韩铮道:“对啊,贪官恶人就该他妈的一刀杀了!” 云殊心中不服,说道:“樊章魁酷爱钻营,牛百万爱财如命,丢了官爵浮财,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过。”罗松笑道:“云公子说得在理。这两人半生经营,一朝化为流水,那份难过可想而知!”云殊得他附和,不由笑叹:“罗兄真是解人。”靳飞冷笑一声,道:“罗兄是解人,我就是草包了,哼,咱们还是长话短说!” 云殊脸上发白,连声道:“是,是。凤翔先生每说一件行侠快事,便和我对饮一杯,不出片刻,酒便喝光了。这时他站起身,趁着酒兴,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子,边走边说什么三才之理,先天易数,听来颇见深奥,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我平日跟着学了些,此时既知凤翔先生身怀武功,瞧他步法奇特,便不由暗暗留心。只见他走得不快不慢,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却不知为何,竟带起团团旋风,将天上的雪花都裹挟住了,在他头顶久久不散,便如一面白毛大旗。”其他三人听到这儿,骇然相顾,皆想:“只凭行走带起旋风,逼得雪花无法落地,这武功闻所未闻,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这小子夸大其词?” 云殊续道:“凤翔先生走了约摸一个时辰,方才停下,笑道:‘这走路的法子,你瞧明白了几成?’我如实答道:‘一成不到。’凤翔先生点头说:‘很好很好。’他神色一黯,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两个人,一个本该做我妻子,但她却不要我,四处躲着我,另一个本该做我徒弟的,但我当年一念之差,竟然平白错过,唉,可惜,可惜。’说罢瞧着我道,‘错过一次也罢了,错过第二次,有点儿不应该。’”靳飞听得眉头大皱,罗松却笑着拱手:“云公子,可喜可贺,这位凤翔先生,打算收你为徒呢!” 云殊讪讪道:“罗兄客气了,我也听出凤翔先生话中有话。不过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没禀告父亲,不敢随便拜师,是以默然不语。凤翔先生看穿了我的心思,起身笑道:‘也罢,我还没死心,再去找找我那个徒弟。如果还是寻不着,今年八月十五,我将至燕山白砂岭一行。’说完一拍双手,大笑去了。” 靳飞松了一口气,叹道:“师弟,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先不说擅自拜师与否,就说我神鹰门的武功,博大精深,真的练好了,未必输给那个什么先生。况且此人行为古怪,不是正人君子,还是远远避开为好。”云殊口中应了,心里却想:“正人君子虽好,却不及凤翔先生有趣。” 靳飞又说:“罗兄,韩老弟,看来追不上那一家子了。这里距百丈坪不远,咱们慢慢过去。”罗松略一思索,道:“靳老弟,我有个疑虑,不知当不当说。那个青衫男子,像……像极了一个人。”靳飞奇道:“谁?”罗松附在靳飞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靳飞吃了一惊,冲口而出:“岂有此理?那人不是病死了吗?”罗松摇头道:“据我所知,那人当年病死,只是官府的托词,他尚在人间,也未可知。” 靳飞浓眉一扬,高叫:“而今朝纲朽败,奸佞横行,那人既然活着,为何不挺身而出?”罗松叹道:“靳老弟,大英雄大豪杰总有独到的心思,岂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够明白的?”靳飞沉默半晌,说道:“罗兄说得是。事关重大,咱们分开找他。不过,误了结盟,家师面上不好看,各位不要走远,听到号响,千万赶到百丈坪。” 吩咐已定,四人各往一方寻找。云殊向东搜寻,他怕与梁文靖见了尴尬,故意信马由缰,缓行了里许。忽听远处传来管乐之声,呜呜咽咽。云殊听得好奇,心想:“唐人道:‘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谁教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芦管是塞北的土乐,此地怎有化外之音?嗯,这吹奏者吹得伤怀,莫不是遇上了什么烦恼事?”他任侠好事,循声搜去。不一时,来到一座土冈前,只见一个黑衣人坐在冈顶,背着自己,面朝南方。 云殊跳下马来,高叫:“先生笛声凄苦!可是遇上伤心事么?”芦管声戛然而止,黑衣人哼了一声,冷冷说:“茫茫天地,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炉。人生天地间,谁又逃得脱伤心二字?”语声平板,无起无伏,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云殊年少识浅,不知人间的痛苦,听他说出这么一番奇谈怪论,一时无从答起,忽听号角声若有若无,远远传来。云殊脸色一变,忙道:“区区有事,先失陪了。”斜斜奔出两步,腾身一纵,落向马背,还未坐定,便听嗤的一声细响,好似箭矢破空,跟着坐下马匹发声悲鸣,四蹄发软,瘫在地上。 云殊一个筋斗翻出,落地一看,马颈上多了个细小孔洞,鲜血狂涌。转目四看,除了那黑衣人别无他人,不禁气恼道:“这位先生,你干吗伤我的马儿?”黑衣人哼了一声,慢慢直起身来。他背影并不高大,却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 黑衣人的声音转沉:“小子,你是云万程的弟子,还是老穷酸的门人?”云殊一怔道:“云万程是我爸,老穷酸是谁,我不认识!”那人冷笑说:“装糊涂骗人吗?你那一纵是神鹰门的‘穿云纵’,哼,但之前那两步是什么?”云殊恍然道:“你说凤翔先生?” 那人怒哼道:“什么凤翔先生,鸡飞先生?你这小娃儿不老实!”他向后跨出一步,立定时已在土冈下方。云殊见他背着身子,一步数丈,不觉大吃一惊,还未动念,那人已到他身前,反臂一抓,向他胸口抓到。 云殊手忙脚乱,挥掌击向他的手臂,这一掌拍中带爪,凌厉异常。但那黑衣人却不闪避,云殊的掌缘击中他的手臂,只觉如中坚铁,匆忙反手扣向对方脉门,怎料那人手腕上便似涂了一层油脂,嗖地从云殊指尖脱出,其速不减,仍向他胸口抓来。 云殊急展“三三步”后退,但那人倒行逆施,来势如风,任他如何变化,五指仍不急不徐,一寸寸逼将过来。云殊退到第十步,黑衣人的爪子已罩到他的胸口。云殊大喝一声,飞起一脚,蹴中那人腰际,脚尖所及,软绵绵的竟如陷入一团棉絮,还没明白过来,那人的肌肤嗖地弹起,这一陷一弹,快不可言。云殊只听喀嚓一声,剧痛闪电般从大腿根传来,一条右腿竟然震断了。 云殊失声惨叫,黑衣人一探手,扣住他的胸口,喃喃说:“你怎么只学了点儿皮毛?”言下似乎意外,将云殊一掷,厉喝道,“教你‘三才归元掌’的人呢?” 云殊头脸着地,鲜血长流,忍痛说:“什么三才归元掌?我没听过。”那人冷笑道:“你这小子面相奸猾,跟那老穷酸一个德行。哼,你说云万程是你爸,对不对?”他起初言语激动,说了数句,又回复初时的平板阴森,再说他始终背着身子,云殊从头至尾也没看清他的样子,忍不住叫道:“你是谁?和我爸有仇么?” 那人哈哈大笑,云殊只觉那笑声如潮水般涌来,一股热血蹿上头顶,似欲破脑而出。正觉一口气换不过来,那人笑声忽止,举头望天,冷声道:“你问我是谁?嘿,看来老夫久不出世,天下人已将我忘了!”说罢冷哼一声,“今日云万程要在百丈坪聚会吗?” 云殊道:“是又怎样?”那人叫一声好,说道:“教你武功的穷酸想必也在百丈坪吧?” 云殊听到这里,恍然有悟,心想他一口一个穷酸,又问自身步法,莫非要找凤翔先生晦气。这人武功太高,凤翔先生未必能胜。做人义为先,他与凤翔先生义气相投,但使一口气在,决不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当下大声说:“我的武功都是父亲教的,与其他人统统无关!” 那人大怒,本欲动手拷问,偏又骄傲自负,不肯使用下三流的法子,心想:“这小子先说什么凤翔先生,又说除了云万程,再没人教他功夫,谎话连篇,全不可信。哼,你说老穷酸不在百丈坪,那便多半在了。不过,那穷酸武功本高,会中又有许多宋人爪牙,贸然闯入,忒多凶险。哼,那又如何?便是龙潭虎穴,老夫也不放在眼里。”想着冷笑道:“好,老夫便去瞧瞧那个百丈坪。” 云殊心口一窒,心想牵累父亲,岂非不孝,若说出凤翔先生的下落,却又大大的不义。正为难,一股腥风钻入鼻孔,十分难闻,跟着一股毛茸茸的异感从头顶直移下来,他只觉每一寸肌肤似都战栗起来,但苦于“膻中穴”被制,无法回视,只嗅得腥风越来越浓,粗重的热气一阵阵喷在耳边。一时间,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惧,眼泪夺眶而出,和着口鼻鲜血,点点滴落在地。 第二章 眉间挂剑 梁家三人抵达百丈坪时,只见人马来往,哄响得厉害。坪子三面临山,剩下一方则是黑压压的松林,一条黄泥路不宽不窄,穿林而过,印满了人马足迹。 午时已至,三通号罢,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过去,叫嚷声却不见歇,只因来的多是久违老友,一时勾肩搭臂,亲热不已。 梁文靖头戴斗笠,背依一株老松,闷闷不乐,经过客栈之事,他气恼万分,本欲就此离开,但终究拗不过妻儿,无奈就近买了三顶草笠,各各戴上,不以真面目示人。 草笠阔大,盖住梁萧的小脸,害他时时用手撑着。他瞧了片刻,忽道:“这老头儿挺神气!”梁文靖循他手指望去,木台上立着一名五旬老者,头戴万字巾,身上一袭白袍,胸前描绣淡墨山水,云雾中一只大鹰张翅探爪,若隐若现。梁文靖道:“这想必就是云万程了。天眼雕王,名不虚传。”萧玉翎冷哼一声,道:“什么叫名不虚传,一句话,人要衣裳马要鞍,改天我也给你做一件这般衣衫,穿了往台上那么一站,哼,包管比这糟老头神气。”梁文靖回望妻子,只见她眉眼弯弯,浅浅而笑,便觉心中温暖,笑道:“你不常骂我么,穿什么衣服都像土包子。” 萧玉翎白他一眼,道:“我说了你就信啦,我说你是大蠢驴,你是不是呀?”梁文靖莞尔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骂我比驴还蠢么?”萧玉翎欲要发嗔,但见丈夫嬉笑神气,便啐道:“好呀,你这死呆子也会绕弯子说话了?可你再土再蠢,也胜过那个姓云的。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城头,你穿着铠甲,瞧着比谁都精神……”说到这里,忽见梁文靖面色泛黑,心知他不愿提起旧事,便笑一笑,住口不言。 这十年来,夫妻二人虽然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唯独当年守城之事,谁也不愿提及。萧玉翎一时高兴,无心说起,梁文靖念起亡父,心中不胜黯然,忽听梁萧叫道:“爸爸,咱们近一点好吗?这里看不明白。”说着梁文靖一瞧他便觉生气,虎起脸道:“不成!你就是人来疯,一到人堆里,铁定又要生事!”梁萧撅起小嘴,两眼瞧着玉翎,想搬救兵,萧玉翎笑笑,凑近他耳边说:“乖儿,你爸今天吃足了炮仗,我也不敢触他霉头呢。”梁萧失望之极,又觉纳闷:“妈也怕起爸来了?哼,比公鸡下蛋还要古怪。” 梁文靖沉吟一阵,忽道:“玉翎,你说我会不会伤了他?”萧玉翎道:“伤了谁?”梁文靖道:“就是那个姓云的少年,我急于脱身,出手忒重了些。”萧玉翎道:“打就打了,你还怕老穷酸找你算账?”梁文靖笑道:“敢情你也瞧出来了?”萧玉翎道:“呆子才瞧不出来!不过我却奇怪,老穷酸好端端的,为何改叫凤翔先生?” 梁文靖道:“这大约是先生游戏风尘的假名,凤凰之中,凤者雄也,凰者雌也……”萧玉翎道:“什么雄也雌也,公也母也才是!哼,你一说,我也明白了,凤是公的,翔字拆开,便是羊羽二字。”她白了梁文靖一眼,恨恨道,“当初他捉弄得我好苦,你也是帮凶,都该按住打屁股。” 梁文靖不想事隔多年,她还记仇在心,无奈笑道:“你要打,尽管打我。”萧玉翎道:“好啊,你当我说笑吗?”伸手要打,见文靖作势欲闪,便收回纤手,含笑道,“我才不想打你,皮粗肉厚的,打得我手痛。”梁萧冷眼旁观,忽地插话:“妈不是不想,是舍不得。”梁文靖不禁满面通红。萧玉翎咬牙道:“小混蛋你懂个屁,我看你才是皮痒欠揍。”说着轻轻打了梁萧一巴掌。梁萧咯咯笑道:“我就皮痒,我就皮痒。”只在她怀里乱拱。萧玉翎见有人瞧过来,不由粉颈泛红,低声道:“乖乖的,否则我不抱你了。”梁萧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热闹,忙端正姿态,平视前方。 云万程立在台上,瞧着下方人头耸动,胸中好似燃了一团火:“人说这十年来,大宋过惯了太平日子,人心不如往日。但看这百丈坪中,哪是这个样子?”游目四顾,却不见靳飞、云殊,心生不快,再看台上,又暗暗发愁:“三位老友迟迟不来,莫非道上出了事情?” 左旁的白髥老者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老雕儿,时辰已到,不来的也就不等了。哈哈,老头子可是忍耐不住,想要痛饮四碗歃血酒呢!”云万程道:“老哥哥你又说笑了,歃血酒一碗足矣,何用四碗?”白髥老者笑道:“跟你老雕儿说话太无味!你想,那南天三奇竟敢迟到,是否该当痛罚?若论打架,人道‘南天三奇,满二无敌’,三人齐至,你敢打他?如果罚酒,又中了他们的下怀。所以老头子抢先喝了他们的歃血酒,叫他们眼巴巴赶过来,却沾不得一点酒星子。” 云万程更觉荒唐,心想这歃血酒哪有代饮的道理。他素知此老诙谐,言语不可当真,只笑了笑,目光扫过人群,双手挥了挥,众人安静了下来,只听云万程沉声道:“诸位远来辛苦,云某有失照应,惭愧之至。但想合州一战,已有十载!当初淮安一怒,天骄下席,实为惊天动地。只可惜贤王驾鹤,不知所终,鞑子欺我朝中无人,厉兵秣马,又起南图之心。”萧玉翎听到这里,不禁瞟了梁文靖一眼,见他低头沉吟,心知丈夫又被这话勾起往事,不觉叹了口气,与他双手相握。 云万程又道:“此次鞑子蓄精养锐,不来则已,来则势必雷霆万钧。我等虽为草莽匹夫,却也生于大宋,长于大宋。试问各位,能眼瞧着鞑子破我城池、毁我社稷、践我良田、屠我百姓么?”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众豪杰热血上涌,纷纷叫道:“不能!” “好!”云万程这一字吐出,如霹雳迸发,将场上的叫喊生生镇住,“拿酒来!”他将手一挥,数十名壮汉精赤上身,抬来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溅,醉人酒香弥漫开来。 云万程挥刀割破中指,将十滴鲜血分别滴入十口缸中。众豪杰各自仿效,上前割指。这时,忽见三骑人马匆匆驰来,靳飞翻身下马,几步抢到台前。云万程双眉倒立,厉声叫道:“为何才到?”靳飞一慌,拜道:“师父恕罪,只因事发突然,是以来得晚了。”云万程眉头蹙起,欲要细问详情,可又碍于人多,犹豫间,那个白髥老者已笑道:“罢了,事发有因,老雕儿你先不忙计较,靳飞这孩子我瞧着长大的,说话行事,从来踏实!” 云万程苦笑道:“老哥哥你不要宠着他。如今还是结盟,如果交战,慢了一时半刻,岂不贻误军机?”老者笑道:“只怪你门风严厉,老头子看不过去。好好好,你要打要杀,我不管了。”他身份甚高,一旦发话,云万程不好不卖面子,只得叹气道:“好吧,靳飞,云殊呢?”靳飞惊道:“什么?小师弟还没回来?” 云万程怒哼一声,靳飞正想替云殊分辩几句,云万程忽道:“过时不候,不来的就不等了!” 歃血已毕,十大缸美酒殷红荡漾。靳飞率神鹰门弟子舀上血酒,分发众人。云万程为发起人,捧酒向天,朗声说道:“今日此地,云万程对天立誓,以此微躯,捍卫大宋,人在国在,与国偕亡!”他念一句,众豪杰跟一句,千人同声,气势若虹。 立誓已毕,云万程道:“而今结盟事毕,须得选出一名盟主……”话没说完,便有人道:“我推云大侠作盟主。”众人当即附和。云万程却摆手道:“方老哥德高望重,誉满江南,不论武功人望,都在云某之上……”那白髯老者两眼一翻,叫道:“慢来,论人望,我和你半斤八两,说到武功吗,嘿,你可就睁眼说瞎话了。”云万程摇头道:“云某才德疏浅,就算老哥哥不成,武林之大,还有能人。”白髥老者冷笑道:“你说南天三奇么,他三人素来散漫,此次公然迟到,已经叫人寒心。他们做盟主,老头子第一个不服!”云万程摇头道:“云某是发起人,不能自居大位。” 忽听有人叫:“这样好了,两位比武夺帅,谁厉害,谁做盟主。”有人轻轻嗤笑:“我大宋乃礼仪之邦。怎能学蒙古鞑子,唯力是举。”前面那人抗声道:“咱都是习武的粗人,不比武功,还比写字作画?”众人久在江湖行走,多是好事之徒,闻言笑嚷:“是啊,比武夺帅。” 白髥老者笑骂:“由你们说去,反正老头我不上当,赢了拣个烫手山芋,输了只会丢人现眼。”云万程听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不由发愁:“这么一闹,真如儿戏。这群乌合之众,怎么上得了战场。” 萧玉翎瞧得有趣,笑道:“呆子,要比武夺帅呢,不若咱们也上去比划比划,没准弄个盟主当当……”话未说完,忽听喀喇喇四声闷响,又快又急,好似珠炮连响。众人掉头看去,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齐根而断。接着折断松树如被巨力牵引,叠牌九似的堆成两丈来高的树墙,将林中的黄泥路堵死。 众人心中吃惊,猛地眼前一花,树墙顶上现出一头黑色巨虎,两眼绿幽幽如鬼火跳动,虎口中衔着一人,低头散发,不知死活。一个黑衣人衣似墨染,就似长在黑虎背上一般,他长得深目高鼻,面白如纸,八字眉如两把长剑,由粗而细,去势凌厉。 萧玉翎见了此人,笑容一僵。梁文靖只觉她手掌变冷,讶然道:“玉翎,你怎么啦?”却见萧玉翎眼神茫然,嘴唇颤抖,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黑虎又是一纵,从墙顶落到平地,慢腾腾走了过来。众人神气古怪,黑虎所过,人群让出一条路来。行至台前,黑虎忽地驻足,黑衣人飘身落地,目光如两道冷电射入人群。 白髯老者浓眉一攒,收起诙谐之态,扬声笑道:“萧千绝,别来无恙?”梁文靖虽已猜到来人身份,但听白髥老者亲口道出,仍觉脑中嗡的一响,身子一阵冰凉。 萧千绝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是谁?”白髥老者笑道:“不才方澜,当年在天柱山与阁下有一面之缘。”萧千绝木然说:“天柱山?哼,不记得了。”方澜老脸一热,嘿嘿干笑两声。 梁萧在玉翎怀里,只觉母亲一阵阵发抖。不禁怪道:“妈,你不舒服么?”萧玉翎紧咬嘴唇,微微摇头。梁萧心中怪讶:“这个黑衣服的老头一出来,妈怎么就不对劲了?那只大黑猫好威风,待会儿怎么想个法子,让我也骑一骑。”他从没见过老虎,见了异种黑虎,只当是长大了的猫儿,眼看萧千绝骑“猫”而来,心底无比羡慕,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转,琢磨着怎样撺掇萧玉翎去说项,让自己也骑一骑这只“大猫”。 靳飞瞧着黑虎所衔之人,越瞧越眼熟,忽地心跳加快,忍不住叫了声:“小师弟?”那人身子一颤,涩声应道:“大师兄……”嗓子嘶哑,也不知是惊是喜,他说话牵动伤口,鲜血顺着额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靳飞惊怒交迸,举步便要上前,忽觉肩头一紧,被云万程紧紧扳住。云万程将他拖到一旁,面沉如水,扬声说:“萧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萧千绝神色冷厉,目光扫过人群,八字眉向上一挑,大喝一声:“老穷酸,滚出来。”声如雷霆闷响,风起雪山,劈头贯脑,震得众人神魂动摇。 场上一寂,众人均觉莫名其妙,不知他这一喝意欲何为。萧千绝半晌不见人应,焦躁起来,又喝一声:“萧某人在此,老穷酸,给我滚出来!”这一声威势更足,四面群山回声阵阵,似有无数声音高呼:“滚出来,滚出来……”众人只听得耳鸣胸闷,正觉难受,忽听一声惨叫,掉头一看,韩铮两眼直瞪,嘴角一线鲜血汩汩流出,身子向前一蹿,扑倒在地。罗松大惊抢上,一探他口鼻,竟然气绝了。原来,韩铮早先为黑脸道士所伤,乍闻萧千绝洪涛滚雷似的喝声,顿时内伤迸发,吐血而亡了。 萧千绝不闻回应,心头焦躁:“我摆明车马,那穷酸也不露面?哼,莫非他胆子越活越小了?”略一盘算,目光转到云殊脸上,森然道:“臭小子,你嘴硬是不是?好,不说出那人下落,老夫就在此地,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光为止。”云殊咬牙闭眼,还是不发一言。 方澜手摸胡须,笑道:“萧老怪,你这话大言不惭,这里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独自一人杀得完吗?”萧千绝冷哼一声,那黑虎抬起头来,将云殊送到他手里。 萧千绝不说话,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动起手来,云殊第一个没命。云万程不觉双拳一紧,但他心知此时此地,决计不能示弱,冷笑一声,方要开口。方澜却怕他说出硬话,双方闹僵,抢先打个哈哈:“萧老怪,你好歹也是当世高手,却拿一个半大娃儿做人质,不嫌害臊么?” 萧千绝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老头儿啰哩啰唆,好,老夫第一个宰你祭旗。”方澜见他眼透凶光,心神一凛,萧千绝微一冷笑,方欲抬手,忽听得远处黄泥道上马蹄特特,若合符节。萧千绝心念一动:“来人乘马也不失节奏,也算是个高手。”八字眉一挑,斜眼望去,只听一声长笑,一个雄浑的嗓音朗声吟道:“烽火连天路,浅草没马蹄。”话音未歇,另一个声音接道:“细雨伤故国,落红笑我痴。” 人群中有人高呼:“南天三奇!”叫声中透着欣喜。又听一声长笑,空中银光一闪,拦道的四根松木从中折断,两匹骏马一前一后,溃墙而出。当先一人白衣白马,手持二丈烂银画戟,巾带齐飞,神威凛凛。有人怪道:“南天三奇,怎地只来了两个?”另一人冷笑道:“两人够了,没听说么——南天三奇,满二无敌……” 萧千绝面露失望,呸了一声,一手按腰,扬声高叫:“南天三奇,满三满四,都是狗屁!”叫声远远送出,领头的骑士一声大笑,白马来势快了一倍,方澜见势不妙,高叫:“姬落红,莽撞不得!”话音未落,姬落红人马如飞,刮喇喇已到近前,凤眼生威,大笑道:“萧老怪,口说无凭,吃我一戟!”画戟抡出个圆弧,咻咻风生,十丈之内,众人都觉胸口一窒,无法呼吸。 萧千绝左手提着云殊,瞧着铁戟扫来,寂然不动。众人只当他抵挡不及,纷纷露出喜色,张口欲呼,忽地眼前一花,萧千绝的右手已将戟柄攥住,双目陡张,大喝一声:“停!”身子微晃,双足入地半尺。姬落红只觉一股巨力顺着戟杆直透肺腑,跟着传入坐下马匹。一刹那,骨折声响,姬落红双腕齐断,身子有如流星,喀喇喇撞断了两株苍松,口血狂喷,染红了如雪白衣。那匹大宛驹马不停蹄,奔到萧千绝身前三尺,四蹄一软,忽地无声倒毙。这时众人才叫出口来,只不过一声欢叫,出口时化为了轰然骇呼。 清啸如风,第二匹马上弹起一道灰蒙蒙的人影,“蝉剑”莫细雨襟袖飘动,手中软剑洒作漫天剑雨。这路“芙蓉夜雨剑”是他平生绝学,飘飘洒洒,不可捉摸。 老友一招败北,云万程悲愤难抑,又见莫细雨逞强出手,不由叫道:“莫兄且慢!”刚要纵起阻拦,却被方澜一把拽住,云万程惊道:“老哥哥……”方澜目有痛色,摇头说:“南天三奇,武功输了,人不能输!”云万程一愣,想起三奇生平性情,一旦出手,决不容外人相帮,只好叹了口气,驻足不前。 萧千绝双足钉在地上,瞧那剑雨飘来,倒提铁戟随手舞动。众人一瞧,无不吃惊。姬落红的“裂天戟”足有六十斤重,萧千绝却用它使出了剑法,灵动轻盈,不下于莫细雨的蝉翼剑,“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他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众人眼里,铁戟仿佛粘蝉的粘竿,莫细雨更似在竿头乱舞的灰蝉,屡屡抢到萧千绝身前,抢夺云殊,均被萧千绝迫退。 斗了十来招,“铮铮铮”一串响,“蝉翼剑”断成四截,萧千绝大喝一声,画戟的尾钻刺入了莫细雨的小腹,不待众人骇呼,莫细雨连人带戟飞了出去,当地钉入一块青石。场中死寂一片,群豪目瞪口呆,居然忘了呼吸。 莫细雨咽下一口鲜血,一伸手,把画戟拔了出来,反手插入地里,跷起大拇指,笑道:“萧老怪,真有你的!”他惨败之余,竟然出言称赞对手。众人均是一愕,萧千绝冷哼一声,两眼漠然望天。云殊听得胸中剧痛,失声大叫:“莫大叔,姬伯伯……我……我……”话未说完,泪水已滚滚而落。 莫细雨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说:“傻小子,还记得我教你的剑法么?”说话间,腹上碗大的创口血如泉涌,将他身前的黄土染成紫色。云殊不防他问出这句,一愣神,哽咽道:“全都记得,一招也没忘。”他素好诗文,姬落红与莫细雨也好此道,三人时相唱和,颇为相得。姬、莫二人素性懒散,生平未收徒弟,兴之所至,传了云殊一些武功。云殊想到往日恩情,又见二人受了致命伤,一时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 莫细雨微微一笑,说道:“傻小子,哭什么啊?人生此世,谁无一死?哎,可惜莫大叔没本事,救不得你!”姬落红扶着断树坐着,闻言笑道:“莫老三,你还没死啊?”莫细雨一皱眉:“你老酒鬼没死,我会先死么?”姬落红笑道:“既然没死,怎么尽说泄气话儿?” 莫细雨一愕,失笑道:“说得对,但有一口气在,便可再战。”姬落红赞道:“不错,这才是好男儿的言语。”他挣扎起身,挪前两步,莫细雨见他摇摇欲坠,便拄着铁戟,将他扶住。姬落红一挑眉,高叫:“萧老怪,龙老大也是伤在你的手里吧?” 萧千绝冷冷道:“龙入海么?”姬落红道:“正是!”萧千绝淡淡地说:“他在黄鹤楼口出狂言,对我无礼,老夫与他对了三掌,那小子尤能不倒,内力尚可。”姬、莫二人心中骇然,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绰号“枪挑东南”,枪法独步当世,掌力称绝东南,三人本来约好在黄鹤楼相会,同赴百丈坪,谁知昨天二人见到他时,龙入海扑在黄鹤楼前,昏迷不醒,察其伤势,似乎伤于黑水武功。二人因为照看他的伤势,所以来迟一步。但听萧千绝所言,龙入海只接下了他三掌,实在叫人泄气,殊不知,萧千绝傲视天下,这“内力尚可”四字,已是极高的评语。 姬落红略一失神,掉头向莫细雨苦笑:“莫老三,走得动吗?”莫细雨啐道:“什么话?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傻小子救回来。”姬落红笑道:“好,也给龙老大讨个公道。” 二人拄着铁戟,一步一跛,向萧千绝走了过去。群豪无不面露悲愤,人头攒动,靳飞更是头发上指,跨出一步,云万程却一挥手将他阻住,厉喝:“不许去!”他口中呼叫,一只右拳却已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刺破掌心,流出殷红鲜血。 萧千绝瞧着二人逼近,目光一闪,点头道:“你们定要救这姓云的小子?”姬落红道:“不错!”萧千绝一点头,扬声道:“好!给你。”回手一掷,将云殊掷向云万程,云万程疑有诡诈,马步一沉,双手接下儿子,却觉并无劲力,心中不觉茫然。 姬、莫二人错愕片刻,姬落红叹道:“好个萧老怪。”莫细雨也叹:“今日败得痛快!”姬落红摇了摇头:“可惜,虽然痛快,却是无酒。”莫细雨哈哈大笑:“不错不错,如此痛快,实当浮一大白!”他二人谈笑自若,浑不将生死成败放在心上。 方澜喝道:“靳飞!”靳飞会意,舀了两碗血酒,躬身送到二人身前。二人接过饮尽,掷碗于地,相对长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遗体兀自傍着森森铁戟,傲然挺立。 萧千绝看了二人一眼,眉间透出几分萧索。他貌似桀骜,实则极具机心,此来先断木阻路,震慑寻常武人;再以云殊做质,迫得众高手不敢联手围攻;而后再凭单打独斗,各个击杀,迫使云殊说出那对头下落。谁料姬、莫二人如此硬气,令他惺惺相惜,故将云殊放回,好让二人死得瞑目。如此一来,情势横生变化,萧千绝纵然厉害,到底孤身一人,南朝武人却人多势众,当真拼斗起来,结局尚未可知。 萧玉翎一咬牙,将梁萧放在地上,低叫:“呆子!”梁文靖道:“什么?”萧玉翎道:“倘若乱斗起来,你带萧儿先走。”梁文靖不解道:“为什么?”萧玉翎眼圈儿一红:“死呆子,他好歹是我师父,被人围攻,我能瞧着不管吗?”梁文靖急道:“那怎么成?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萧玉翎气急道:“萧儿呢,你拿他怎么办?”梁文靖张口结舌,一时没了主意。 夫妻二人四目对望,心乱如麻。梁萧见爸妈咬着耳朵窃窃私语,继而又一脸哭丧,心里只觉奇怪。他站在地上看不着热闹,一发急,在人腿里钻了一阵,挤到前排,探头张望。 云万程铁青着脸,解开云殊穴道,又给他接好腿骨。云殊心中愧疚,支吾道:“爸爸……我……”云万程忽地抬手,重重给他一个嘴巴,厉声道:“混账东西!你一条贱命,坏了我两个兄弟。”云殊被打懵了,傻在当地。却听云万程又说:“他口口声声要你吐实,你到底知道什么?”云殊嘴角抽动,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若是说出凤翔先生的下落,便是不义,不答父亲问话,便是不孝。 知子莫如父,云万程见他神色,心中有所领悟,摆手道:“言之不义,不说也罢!”转身大步上前,将姬、莫二人轻轻抱起,平放地上,想到与二人煮酒放歌、谈文论武的时节,忍不住眼角一湿。转过身来,一整容色,高叫:“萧老怪,云某不才,请教黑水绝学!” 众人怒满胸膛,纷纷吼了起来,罗松高叫:“这老贼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千百个身子,还不挤死他么?”一石激起千层浪,云万程不及阻拦,场上群情汹涌、刀剑脱鞘。罗松当先冲上,还没出手,萧千绝的袖袍一荡,罗松眼神呆滞,斜斜冲出几步,脖子忽地齐根而断,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到梁萧面前。梁萧吓了一跳,小嘴一张,几乎哭了出来。 “大伙儿用暗青子对付!”一人话未说完,忽听一声吼啸,黑虎迎面扑来,只一扑,将他喉咙剪断。众人散开,飞刀、梭镖、五花石、铁莲子……纷纷捉在手里。萧千绝冷笑一声,瞬间欺入人群,一抬手,将一人的脑袋拍进了腔子。他身处人群之中,众人怕伤同伴,不敢发出暗器,由着他一人一虎纵横来去,只一合的工夫,便已倒了七八人。 萧玉翎见师父被围,正欲纵身上前,忽听梁文靖惶急道:“萧儿呢?”萧玉翎一低头,哪里还有儿子的影子,一时惊慌失措,觑眼一望,梁萧在人群中左滚右爬,身上裹满尘土,幸好他人小个矮,众人忙于厮斗,一时没有留意。萧玉翎急得流出泪来,叫道:“糟啦,怎么办,怎么办……”梁文靖一皱眉,闪身穿入人群,展开“三三步”,似入无人之境,顷刻抢到梁萧面前。将他一把搂起,又如行云流水,飘飘然退了出来。 萧千绝眼观六路,一眼瞅见,正要转身追赶。忽见白影晃动,云万程凌空抓落。萧千绝手掌一翻,爪掌相交,云万程倒翻回去,面红如血。萧千绝双眉拧起,一手扶腰,厉叫:“好,全都过来,老夫杀个痛快!”哪知云万程双臂一横,高叫:“罢手!”声如响雷。群豪纷纷停下刀剑,心中大为诧异。 萧千绝一愣,冷笑道:“怎么?”云万程扫视群豪,扬声说:“以众凌寡,不是好汉行径!今日之事,全在云某一人身上,谁若插手,便是与我神鹰门为敌。”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气,群豪气势一馁,垂下手中兵器。萧千绝冷笑一声,未及说话,却听方澜笑道:“老雕儿,有我这盟主在,轮得到你说话吗?”说着嘻嘻一笑,“萧老怪,来来来,咱们先过两招。”云万程一愣,说道:“老哥哥。” 方澜笑道:“方某身为盟主,凡事争先。如果连我也输给萧老怪,你们更加不是对手。大伙儿只好散伙,练好本事,约期再战。萧老怪,你答不答应?你不答应,所谓蚁多咬死象,哈哈,咱们只好跟你血战到底了!” 萧千绝一时兴起,放了云殊,再也不好与他为难。如此大杀一气,杀出名声,叫那对头知晓。那人若与云殊有旧,必会来找自己。若要杀出名声,最好多杀高手,盘算已定,冷笑道:“也好,小虫小虾,杀了无趣……”群豪被他小看,手按刀剑,怒气更盛。 方澜一撩袍子,正欲动手,却听云万程叫道:“慢着。方老哥你何时做了盟主?”方澜一口气吹得胡须纷飞,瞪眼怒道:“你什么记性?不是你叫我做盟主的么?怎么,盟主说话,你还不听。” 云万程笑道:“小弟是发起之人,论正理,这盟主该由我来做才是。”方澜啐道:“你这点儿年纪,做什么盟主,懵眼还差不多!”群豪见他二人先前相互推让,如今又争起盟主之位,心中无不奇怪,只有少数聪明的猜出方澜的苦心。萧千绝无故杀戮与盟人士,叫人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如果群起而攻,死伤必多,单打独斗,又无一人是他的对手。方澜仁侠襟怀,见云万程出头,不忍他再步双奇的后尘,索性豁出这把老骨头,暂且了结此事,来日再寻高人助拳。云万程瞧出他的心思,当然不肯答应。 萧千绝见他二人各不相让,冷笑道:“索性你们两个一起上,老夫决不嫌多。”方澜见他眼露凶光,哈哈笑道:“好,老雕儿,咱们比武夺帅。”说着一招“啸风惊云”,左拳象龙,右掌形虎。云万程足下急撑,纵在半空,只听喀喇一声,身后的一面大旗被掌风击成两段。云万程叫声好,一爪抓向方澜的肩头。方澜缩身让过这招“秃鹫探爪”,使招“闲云野鹤”,双拳上击,一时拳爪相击,劲气四散。 两人皆是南武林的翘楚,此时一天一地,全力出手,直如鹰搏老兔,精彩百出。场下众人看得神驰目眩,彩声如潮。“神鹰门”的功夫最重气势,气势占优,招式便如长江大河,势不可挡。云万程深得个中三昧,高居临下,处处压着对手,几个盘旋,逼出方澜的破绽,身形一闪,双爪若探竿影草般透了过来。 方澜被爪风迫得窒息,抬掌向上一封。爪掌相击,声如木石相撞,云万程的体重加上爪力,凌空一压,喀喇一声,方澜脚下的木板豁然洞穿。方澜双足深陷,挣扎不出,忽听云万程在耳边轻笑道:“老哥哥,得罪了!”大椎穴一麻,已被拿住。方澜脱口大骂:“臭老雕……”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叹息,“老夫这把年纪,你还与我争什么?” 云万程默然不答,目光一转,高叫:“靳飞听令!”靳飞越众而出,向云万程拜倒。云万程从怀里取出一只铁铸苍鹰,沉声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神鹰门’第九代掌门!”靳飞身子一震,两眼含泪,却不接令,云万程浓眉一挑,厉声道,“你要抗命?”靳飞一咬牙,接过铁鹰令牌,涩声道:“弟子发誓,绝不有负师父教诲!”云万程见他决断迅快,心中暗叹:“说到大将之风,飞儿终究胜过殊儿。”转眼一瞧,身旁神鹰门的弟子齐齐跪下,在他身边围成一圈,欲哭却又不敢,正自黯然神伤,忽听云殊高叫:“萧千绝,大家不用比啦,我……我把凤翔先生的下落告诉你,他八月……!” 云万程脸色一变,一脚将他踢翻,厉声道:“好懦夫,他早先逼你,你为何不说?”云殊一愣,低头说:“他……他是凤翔先生的对头,孩儿不能出卖朋友。”云万程一点头,沉声道:“不错,你牢牢记住这句话,至死也莫忘了。”云殊听得又羞又愧,一边点头,眼角却淌下泪来。 梁文靖将梁萧带回,萧玉翎一把搂过,连声问:“萧儿,伤着了么?伤着了么?”梁萧竭力压住心跳,扬着灰扑扑的小脸笑道:“还好。”萧玉翎气道:“好个屁,你这孩子,就不知害怕么?”梁萧面上笑嘻嘻的,冷汗却已将内衣湿透,嘴里却满不在乎:“才不怕呢!”萧玉翎六神无主,说道:“当家的,师父起了疑心,咱们快溜罢?”梁文靖两眼不离斗场,摇头说:“既然来了,总要瞧个始终才好。”萧玉翎见他神态古怪,心中越发不安。 梁文靖见萧千绝如此草菅人命,不觉动了义愤之心,苦于妻儿在旁,不好挺身而出。忽听云万程与爱子诀别,想起当日合州城中,父亲与自己诀别时的情景,热血上涌,举步跨出。萧玉翎留了心,一把拽住他,急道:“你做什么?”梁文靖回头一看,只见妻子神色惊惧,美目中泪光涟涟,胸口忽地一痛,豪气减了一半,再一转眼,只见儿子一脸茫然,登时双腿僵硬,再也迈不出去。 云万程深深看了云殊一眼,踏上一步,抱手道:“萧先生,请了!”萧千绝打量他一眼,冷冷说:“好,冲你这份胆气,老夫让你三招。”云万程微微冷笑,发声清啸,凌空纵起,爪出如风,向萧千绝罩落。 靳飞瞧得精神一振,脱口而出:“鹰魂九大式!”云殊忙问:“大师兄,什么叫鹰魂九大式?”靳飞道:“是乃我神鹰门镇派绝技,你内力不济,还未学到。”他神色肃然,缓缓说,“这是第一路‘落雁式’。” 云殊凝目看去,云万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隐含掌法,一招未毕,一招又起,绵绵密密,排空而出,好似雄鹰拍翅,搏击长空。但萧千绝却只冷冷瞧着来爪,左一步,右一步,似进还退,只在云万程爪前弄影。众人瞧得心惊,有人忍不住嘀咕:“大白日见鬼啦?”萧玉翎听到,低声道:“呆子,这便是师父的境界,幽灵幻影,白昼移形……”文靖点头道:“果然是大象无形。”想到这里,不由为云万程担心起来。 云万程足不点地,一口气攻出十余丈,没沾着萧千绝一片衣角,只觉胸闷气促,血涌面颊,不由大喝一声,顿足旋身,“摘星式”使出,满天乱抓、十指破空有声。萧千绝绕他身形游走,转得数转,云万程眼里幻出了三五个萧千绝的影子,匆忙收摄心神,爪下再变,宛如鱼鹰戏浪。这一路“沉鱼式”劲力蕴在指尖,攻中带守,随机应变。 萧千绝冷笑一声,说道:“三招完了!”双手从袖间吐出来。方澜看得心急,大叫:“老雕儿当心!” 云万程心中一凛,凝神望去,萧千绝双手苍白,越变越快,初如白莲绽放,转瞬摇成一片花海。云万程看得舒服,动了生平豪气,张口长啸,爪下连变,“栖岩式”、“冲霄式”、“穿林式”、“捉月式”、“偷天式”,扑跌抓拿,纵跃如飞。萧千绝却悠闲依旧,出手全无火气。二人忽进忽退,拆解到精妙处,众人连珠价叫起好来。 梁萧见这黑衣人使出了“如意幻魔手”,心中十分惊讶。这路“如意幻魔手”梁萧早已学过,况且萧千绝练到化境,举重若轻,条理井然,一招一式都让他瞧得清楚明白。梁萧练了武功,从未当真用过,便与母亲拆解,萧玉翎也是处处容让,忽见有人用自家武功与人生死相搏,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惊奇激动。不由把萧千绝当成了自己,幻想身临其境,如何与云万程拆招,如何克敌制胜,一时眉飞色舞、好不陶醉。正瞧得入神,忽听到梁文靖叹了口气,说道:“云万程输了!” 梁萧心中不服,撅嘴道:“不一定,我看黑衣人比较吃亏……”此时云万程使到“鹰魂九大式”最后一路“换日式”,双爪内抱,正要向外疾吐,忽听萧千绝冷笑说:“什么鹰魂九式,我看是母鸡九招吧!”忽也摆出“换日式”的架子,双手成爪,劈面抓出。二人十指一交,喀嚓嚓一阵响,云万程剧痛钻心,十指接连破碎。萧千绝跟着左手收回,轻轻向上一挑,云万程“哎呀”一声,向后连连倒退,站定时,两道细细的血线从他眼里流淌下来。 梁文靖心中惨然,闭目不忍再看,不料梁萧大叫一声:“好一个‘挑字诀’呀!”众人均在屏息观战,场上一片寂然,这一声童声无比清亮。别的人不明其意,萧千绝却明白极了,他挑瞎云万程双眼的那招正是“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诀,不由心头一沉,掉头望来。 萧玉翎吓得魂不附体,闪到丈夫背后,浑身瑟瑟颤抖,她平时不信鬼神,这时也忍不住求神拜佛,企盼师父别将自己看见。梁萧瞧不见场中情形,正要埋怨,萧玉翎早已伸手,将他小口捂住。梁文靖也措手无策,夫妻二人背靠着背,都觉对方心跳加剧,背上汗水淋漓。 萧千绝只瞧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大袖一拂,转身就走。云万程的双眼血流如注,他侧耳细听,不由哑声说:“萧千绝,你为何不杀了我?”萧千绝头也不回,冷冷道:“你名叫‘天眼雕王’,我废了你一对爪子,点瞎你一双招子,看你还拿什么鬼混?”足不点地,化为一只黑色大蝶,黑虎低啸跟随,一人一虎消失在道路尽头。 云万程茫然站了片刻,忽地呵呵惨笑。云殊心中惨然,扶住他凄声说:“您别动,我叫大夫去。”转身大叫,“谁有金创药,谁有金创药啊?”众人还过神来,纷纷去摸伤药。这时忽听扑的一声沉响,云殊心一紧,回头看时,云万程脑浆迸裂,鲜血四溅。敢情他性情刚烈,无法忍受断指失明之辱,趁着云殊转身询问,挥掌自碎颅骨。众人见这情形,全都惊呆了。 云殊一愣,抱住父亲,失声痛哭。靳飞伸手按在他肩头,泪流满面,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方澜穴道已解,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忽地大步走上,一把拉起云殊,厉声道:“哭什么!哭得死萧千绝吗?”又瞪了靳飞一眼,“你也是,从今以后,你便是一派宗主,理应卧薪尝胆、苦练武功,为你师父报仇才是!”他素来诙谐,这时疾言厉色,竟也威势逼人。靳飞一呆,拭去泪水,咬牙道:“前辈教训的是!”云殊双拳捏得格格作响,忽又落泪道:“爸爸都胜不了那个大魔头,我们又怎么胜得了他?”他这么一说,靳飞也觉泄气。 方澜摇头说:“那也未必,老雕儿的功夫不坏,但还称不得绝顶高手。”云、靳二人一听,均有不服,但一想到萧千绝的武功,又觉无比泄气。 方澜瞧出他们的心思,说道:“你们两个,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吗?”靳飞对武林掌故知之甚详,闻言说:“方前辈,你说的是穷儒公羊羽吧?听说他武功极高,但性子古怪,难以亲近……” 方澜点头道:“公羊羽脾性古怪不假,却是萧老怪的敌手,寻着他,也许有点儿法子……”靳飞微一皱眉,但觉此事太过虚妄,莫说公羊羽行踪飘忽,寻着他又能如何,师父大仇假手于人,只显得神鹰门弟子无能。正胡思乱想,忽听云殊喃喃说:“凤翔先生,凤翔先生……”语声微微发抖。靳飞瞧他呆然絮语,怕他悲恸得傻了,叹道:“云师弟,还是节哀为好……”不料云殊忽地转身,一瘸一跛地奔到一匹马前,翻身上去,向北疾驰。方澜、靳飞见状齐叫:“云殊,你上哪儿去?”云殊头也不回,只是打马狂奔,一眨眼就消失了。 第三章 血溅梵天 趁着众人伤怀,梁文靖携妻儿悄然离开,他的心中闷闷不乐,遥望苍烟落照、山峦勾回,想到前途迢迢,平生几分惆怅。忽听萧玉翎轻声说:“呆子,咱们不北上好么?”梁文靖没答话,梁萧先急了,大叫:“妈,你失心疯了?”萧玉翎怒视他一眼,嗔道:“你才失心疯了!刚才鬼叫什么?”梁萧撒起娇来,抱着她连摇带晃。萧玉翎敌不过他的赖皮功夫,只好说:“好,好,我们去北方!” 梁萧大喜,眼珠一转,又问:“妈!为啥那个老头子也会咱家的如意幻魔手呢?”萧玉翎目视丈夫,黯然失神。梁文靖心生怜惜,拥着她道:“别担心,我但有一口气在,绝对不让人伤你母子一根汗毛!”萧玉翎眼眶一湿,颤声道:“我不担心自己,就怕他对你不利……”梁文靖百感交集,长叹了口气。梁萧瞧他二人神色异样,却又不知因由,只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好一对狗男女,当着人在大路上搂抱亲热,真是不知廉耻!”梁萧掉头看去,远处站着五个道士,其中两个均是相识。发话是那黑脸道士,白脸道士则阴笑道:“师弟你别说,这小娘子生得实在好看,换了是我,别说在这大道上,嘿嘿,闹市里也抱着亲热呢!”众道士齐齐大笑,笑声猥亵不堪。 萧玉翎气得俏脸煞白,心想:“你几个兔崽子来得正好,今天就叫你们抱着阎王爷的大腿亲热去!”一咬牙,便欲上前。梁文靖只怕惹出人命,一把拉住,向众道士厉声说:“各位修道之人,还请留些口德!”萧玉翎啐道:“呆子,跟他们啰唆什么,一刀一个杀了清净!”梁萧虽不明白众道士说的什么,但见母亲生气,也知不是好话,接口说:“对,杀了喂狗吃!” 黑脸道士和他仇人相见,仗着人多,厉声大喝:“他妈的小杂……种!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眼前人影晃动,腰身一紧,被梁文靖一把拿住。梁文靖大喝一声,将他高举过顶,重重掷下。黑脸道士背脊欲裂,屁股也似摔成八片。 其他四人见梁文靖身法快得邪乎,皆是一惊,呛啷拔剑,四道寒光,刺向梁文靖四处要害。梁文靖展开“三三步”,让开四支来剑,向四人各拍一掌。 四个道士但觉掌风如排山倒海,急往后跃,刚一退下,并力又上,进退攻守,极有法度,似是一套厉害剑阵。梁文靖宅心仁厚,不愿伤人太甚,处处留手,一时反被四人困住。 黑脸道士揉着背脊爬了起来,抽剑加入战团,剑阵威力更盛。其中一名长髯道士武功最强,手中宝剑更是利器,剑光到处,寒气森森,逼得梁文靖打起精神,滴溜溜掠地飞奔。 萧玉翎本当丈夫随意打发这几个无耻道士,忽见梁文靖掌法转疾,不觉吃惊,皱眉一看,高叫:“死呆子,宰他两个,看他还摆什么破阵!”说完以后,眼见梁文靖还是不下杀手,心中焦躁,骂道:“呆子就是呆子!”飞身抢上,左掌攻白脸,右掌打黑脸,她最恨这二人,出手就是狠招。 白脸道士与萧玉翎对面,慌忙挥剑格挡,黑脸道士背着身子挨了一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鲜血喷了满路。落地站稳时,五脏六腑就似在油锅里煎熬。正难受的当儿,臀部挨了一记巴掌,声音十分响亮,他以为萧玉翎追来,刚要拔腿逃命,忽听身后有人咯咯直笑,顿知被梁萧拣了便宜,心中怒不可遏,转过身来,狠狠瞪视。 梁萧小手一招,笑道:“有本事来抓我啊!”黑脸道士跨出一步,但觉内腑剧痛,他咽了一泡血水,狞笑着扑向梁萧。梁萧咯咯一笑,一躬身向旁蹿开。 萧玉翎一双手如漫天飞蝶,一个眉间有痣的道士眼花缭乱,着她指尖扫过额头,登时血流满面。萧玉翎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趁他两眼迷糊,骈指若剑,刺他心口。梁文靖看得皱眉,反手格住她的手腕,萧玉翎不由嗔道:“死呆子,干吗拦我?”梁文靖说:“不要闹出人命!”萧玉翎怒道:“他死了才活该!”两人一边应付对手,一边斗起嘴来,萧玉翎每施辣手,梁文靖便分神阻拦,此消彼长,四个道人缓了一口气,重新振作剑阵。 黑脸道人强忍伤痛,连滚带爬,没命追赶梁萧,转了三四个圈子,累得气喘吁吁,不由停下来喘息,冷不防梁萧折了回来,一拳捣中他的小腹。他人小拳重,黑脸道人吃痛弯腰,梁萧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腮边,几乎将他的下巴踢掉。 挨了连环重击,黑脸道人还没缓过神来,手中一轻,随身的长剑也被梁萧夺去,狠狠扎在他脚背上。黑脸道士失声惨叫,贴地滚出两丈,刚要挣起,脖子一凉,一口长剑架在颈上,耳听梁萧笑道:“还不投降?”黑脸道人心想自己堂堂高手,居然受辱于黄口小儿,一时越想越怒,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向梁萧喷去。梁萧始料未及,溅得满身都是。这套衣服是前天萧玉翎给他买的,刚穿了两天,梁萧宝贝得紧,一时气得想哭,骂道:“你这厮弄脏我的衣服,该打屁股。”侧转剑锋,当成老夫子的戒尺,在黑脸道士的臀上打了两下。 黑脸道人双目圆瞪,一动不动。梁萧心下奇怪,轻轻踹了他一脚:“喂!牛鼻子,你怎么不说话?”黑脸道士应脚便倒,两眼兀自瞪着。梁萧瞧得心头冷飕飕的,皱眉说:“黑脸的,你别装怪吓我,我可不上当,快说话呀!” 忽听身后有人冷笑:“胡闹,死人也会说话?”梁萧听得耳熟,回头一看,萧千绝立在道心,身旁踞着那头黑虎。梁萧又惊又喜,叫道:“你没有走?” 萧千绝冷冷不睬,目光投向打斗处。梁萧讨了个没趣,眼珠一转,又说:“老头儿,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萧千绝听他叫自己老头儿,心中不快,冷冷说:“他不死怎么不答你话?”梁萧笑道:“那可难说,你也没答我话呀!” 萧千绝听他说话古怪,初时不察,一转念勃然大怒:“这小子绕着弯儿骂老夫是死人?”目光如电,射向梁萧。小家伙见过他的神威,被他一瞪,心里害怕,面上却装得满不在乎。 萧千绝越发生气,指尖一动,想下毒手,可又想自己何等人物,怎能与小儿一般见识。他吃了这个哑巴亏,怒气无处发泄,重重哼了一声。 梁萧望着那头黑虎,见它眯着眼假寐,心中喜爱,笑道:“这黑猫儿真乖,借我骑骑好么?”他小孩心性,不知厉害,见那黑虎驯服,便去摸它脑袋。黑虎啸傲山林,威慑万兽,从小到大只认萧千绝一个,何曾被人如此轻慢,梁萧手没摸到,它已瞪起铜铃巨眼,发出一声大吼。 梁萧忽见这百兽之王露出狰狞面目,一张小脸再无血色,瞧那血盆巨口,只觉双腿发软。萧千绝见他狼狈,冷笑说:“小娃儿,怎么不骑了?有能耐就骑啊!” 梁萧原本害怕,一听这话,激起倔强性子,叫道:“骑就骑……谁……谁不敢了?”他嘴上硬撑,身上却抖得厉害,心中只觉奇怪:“不就是一只大黑猫吗,我怕它做什么?”想着握紧小拳头,和那黑虎瞪视,大声说:“黑猫儿,你敢凶我,当心我拔了你的胡子喔!”嘴里这样说,两腿却似灌满陈醋,又酸又软,一步也挪动不了。 野兽最忌与人对眼,黑虎被梁萧瞪眼挑衅,激起凶性,低吼一声,前爪刨地。它是天生异种,经过萧千绝调教,更不弱于一流高手,只一扑,十个梁萧也一齐了账,只碍于主人命令,不敢轻易出击。梁萧瞧它凶狠,不禁又退一步,心想大黑猫太凶,硬来不行,就来软的。他撅起小嘴,喵喵叫唤:“乖猫儿,别生气,乖猫儿,别生气……”他鼓足勇气,哆嗦嗦跨出一步,黑虎身如弯弓,猛地蓄满了势。 梁萧一心驯服“黑猫”,大起胆子,还想跨前一步,忽听梁文靖颤声叫道:“萧儿,别……别动。”他回头一看,父亲不知何时,到了后方不远,面色苍白,两眼睁得老大。梁萧不肯示弱,强笑说:“爸爸,老头儿赌我不敢骑这个大猫儿,我偏要骑给他看……” 梁文靖嗓子发干,拼命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你……你别动……”说到这儿,口气十分虚弱。 梁萧小眉头一拧,撅嘴说:“为什么?”梁文靖心中慌乱,又咽了口唾沫,冷汗顺着脸颊一道道流下来。却听梁萧又问:“爸爸,为什么呀?”话没说完,黑虎再吼一声。萧玉翎一人独斗四个道士,听了这声虎啸,心头狂震,招法一乱,吃白脸道士长剑掠过小臂,带起一溜血花。 萧千绝瞧见血光,八字眉向下一垂,厉声道:“臭小子,你只会呆站着吗?”梁文靖一愣,萧千绝欺身抢到,清清脆脆掴了他一个嘴巴,反手还要再打,梁文靖身子一躬,飘然滑出丈外。萧千绝一掌抡空,冷笑道:“小子挺滑溜。”眼看萧玉翎心慌意乱,被众道士逼得跌跌撞撞,不由怒从心起,一挥袖抢上去,晃了两晃,就见四个道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叮叮当当,四条持剑的手臂被萧千绝生生扯下。这痛苦超乎想象,三名道士当场昏死,只有长髯道士功力深厚,倒地翻滚哀号。 梁文靖惊骇莫名,萧玉翎也傻傻站着,不知身在何处。萧千绝一对八字眉垂得更低,长髯道士认出他来,忍痛大叫:“萧……前辈,晚辈……晚辈是火真人弟子!”萧千绝双目上翻,冷笑道:“什么火真人,屎真人,我不认识!” 长髯道士吓得流下泪来,磕头如捣蒜:“家师是……是四皇子的心腹。”萧千绝冷笑道:“别说皇子,皇帝老子惹了我,照样搬他脑袋。”长髯道士张口结舌,忽地跳起,转身就逃,萧千绝袖袍一挥,也不见他使出兵刃,道士的人头跳起三尺,血水从脖子里笔直冲起,身子仍向前奔,奔出五步,终于扑到。 萧千绝一瞥地上三道,袖袍又是一动,不料梁文靖一步抢上,闪电般拍出两掌,空中“喀”的一声,如响闷雷。梁文靖飘退丈余,俊脸惨白如纸。萧千绝双眼一瞪,大喝:“好小子!再接老夫一招!”抢到梁文靖身前,左手脱出袖外,五指忽伸忽屈,向下闪电刺落。 梁文靖足下划了个圆弧,劲贯双臂,正要出手,萧玉翎一步拦在他的前面。萧千绝左手一凝,定在半空。师徒二人对视半晌,萧千绝忽地纵声狂笑,笑声中,他转过身来,一脚一个,将地上晕厥的道士尽数踏死。 梁文靖看得须发忿张,挺身欲上,却被妻子拉住。萧千绝转身冷笑:“老夫要杀人,你拦得住吗?”梁文靖一咬牙,默不作声。萧玉翎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落泪道:“师父!” 萧千绝两眼望天,冷笑道:“哭什么?哼,师父,难为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萧某人荣幸还来不及呢。”萧玉翎一言不发,砰砰砰连连磕头。萧千绝见她磕得额头上一片乌青,心头一软,拂袖说:“算了,哪来这么多把戏。” 萧玉翎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师父……千错万错都在玉翎,求师父不要为难他们父子!”萧千绝双眉一蹙,冷笑道:“父子?叫得倒亲热。”萧玉翎双颊泛红,低声道:“师父,翎儿已嫁人多年,没能告与师父,当真对不起。” 萧千绝缓缓闭眼,脸上瞧不出喜怒,半晌缓缓道:“你口口声声他们父子,怎么就不问你师兄?”萧玉翎一呆,还没答话,忽听梁萧道:“妈,你认识他么?”萧玉翎心头一跳:“我吓糊涂了,顾了靖郎,却忘了儿子。”转眼看去,只见梁萧傻愣愣站在黑虎身前,不由庆幸这小子没有妄动,忙道:“师父,我儿子……” 萧千绝轻轻呼了口气,张眼道:“黑毛畜生,滚远些吧。”那黑虎这才乖乖退到一边。萧玉翎忙道:“萧儿过来!”梁萧走过来,望了萧千绝一眼,说道:“妈,你跪着作什么?”他伸手去拉萧玉翎,反被母亲一把摁倒,顿时哇哇大叫,又听萧玉翎说:“萧儿,还不拜见你师公?”梁萧心中气闷,随口就问:“师公是个什么东西?”萧千绝的脸色微微一变,萧玉翎气急,给了梁萧一巴掌,厉声道:“师公就是妈的师父!”梁萧撅嘴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萧玉翎无奈,只得道:“师父恕罪,玉翎管教无方,这孩儿……唉……顽劣得很。”梁萧望着萧千绝,笑道:“原来你是妈的师父呀,我还当你偷学我妈的功夫呢!”萧玉翎一时气结,又给他两巴掌,但都是举得高,落得轻,就像在挠痒痒。 萧千绝望着二人斗嘴,想到玉翎儿时对自己撒娇的模样,心中一暖:“翎儿若与冷儿配成一对,该有多好。对当日之事,冷儿支支吾吾,始终不肯明说,时至今日,老夫仍然蒙在鼓里……”想着瞪了梁文靖一眼,心想合州之役后,大徒弟萧冷经脉大损,再也练不成自己最上乘的武功,萧冷口中不说,看他伤势,分明伤于‘三才归元掌’。梁文靖挡下一招‘天物刃’,修为也算不弱。可是放在十年之前,理应不是萧冷的对手。 萧千绝想来想去,心里起了一个可怕念头,脸色越发阴沉可怕。萧玉翎深知师父脾气,本意让梁萧缓缓气氛,花言巧语蒙混过关,怎料师父的神情越见难看。她心跳加快,满手是汗,忽听萧千绝冷冷说:“小翎儿,你知罪么?” 萧玉翎娇躯一颤,落泪道:“翎儿背叛师门,罪该万死!”萧千绝虽已猜到,但听她亲口承认,仍觉气满胸膛,双拳一紧,哈哈大笑:“好!你好!”笑声凄厉无比,惊得两侧林中宿鸟惊飞。 萧千绝一生孤僻狠毒,却对这个女弟子千依百顺、爱如珍宝。当年知道她失踪,心急如焚,当即找遍神州,踏破快靴无算。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再说萧冷又伤得沉重,叫人挂念,无奈之下萧千绝只好回山。但他仍不死心,后来又数度出山寻找。天可怜见,终于让他在百丈坪见到了萧玉翎,本来欣喜欲狂,谁知萧玉翎避而不见。萧千绝伤心之下,拂袖离开,可他走出一程,终又割舍不下,折回来询问缘由。谁知一旦问明,只是更加伤心,一刹那热血贯脑,手一扬,向玉翎头顶落下。 梁文靖见他神色骇人,心中已有防范,见他手动,一步跨上,怎料萧千绝一只手停在半空,微微发抖,久久也不落下。梁文靖紧张极了,心子夺夺直跳,头皮一阵阵发麻。 萧千绝心念百转,始终下不了手,目光一转,落在梁文靖脸上,心中怒火又起:“翎儿当日在我面前何等乖巧。哼!必是被这王八羔子蛊惑了。翎儿是不能杀的,这小子诱惑翎儿在先,重伤冷儿在后,碎尸万断,不足消我心头之恨!”想到这里,他双目喷火,足下微动,却见梁文靖足下也是一动。 萧千绝见他练到了应机而发的地步,心中微微讶异,厉声道:“臭小子,是你伤了萧冷?”梁文靖不及回答,萧玉翎已抢着道:“与他无关,是我不懂事,伤了师兄。师父要杀,杀我好了!” 梁文靖摇头道:“玉翎,大丈夫敢作敢当,萧冷是我梁文靖伤的,跟你没有关系。”萧玉翎俏脸发白,怒道:“胡说八道,是我……”忽听萧千绝怒哼一声,便要抬足,慌忙扑上,将他小腿抱住。萧千绝大怒,强行举步,萧玉翎使出赖皮功夫,跟着他的脚在地上拖动。饶是萧千绝雄视武林,遇上这种家务事,也觉十分棘手。 梁萧一边听着,看出这老头子正在欺负爸妈,他从旁拣起众道士散落的一把长剑,闷声不吭,向萧千绝腿上刺去,心道:“刺瘸了你,看你怎么使坏?”他宝剑刚动,便觉虎口一痛,剑身已被萧千绝踩在脚底,一抬头,老头子双目冷电迸出,忙笑道:“死公,我看你鞋子脏了,给你刮灰……”他恼萧千绝欺负爸妈,故将师公叫成“死公”。萧千绝本想一脚踢死这个孽种,但一句“死公”,又让他的心软了一半,沉吟一下,向梁文靖说道:“你是公羊羽的徒弟?” 梁文靖听他盛怒中问出这么一句,一怔道:“他教过我一夜功夫,但我没拜师!”萧千绝冷哼一声,说道:“以穷酸的狗屎脾气,你不拜师,他也不会开口。他既然传了你功夫,心里便当你是弟子了。”他微一冷笑,两眼望天,“公羊羽好歹也是一派宗师。如果知道弟子藏在老婆的裙子底下,也不知是何脸色?” 梁文靖虽未拜师,但对公羊羽十分敬重,听了这话,扬声说:“玉翎,你放手罢!”萧玉翎瞪着他道:“呆子你活腻了么?”仍是抱着萧千绝小腿不放。萧千绝暗自冷笑:“翎儿倒是明白人,这小子不过匹夫之勇罢了。”一转念,又道:“臭小子,若老夫全力出手,你是必死无疑。但老穷酸必然不服,说我以大欺小,小翎儿更会拼了命护你。”他足尖一挑,将脚下的宝剑握在手中,随手一挥,着地划了个光滑浑圆的圈子,说道,“老夫与你一赌如何?” 梁文靖诧道:“怎么个赌法?”萧千绝道:“‘三才归元掌’不离三数,如今老夫画地为牢,站在圈中,三招内任你来攻,绝不还手,你若能将老夫逼出圈外。”他森然一笑,“老夫拔腿就走,从此随你与小翎儿海阔天空,恣意去留。” 梁文靖一愣,玉翎也摒住呼吸,看着那个圈子,心想:“这个圈子直径不过三尺,呆子这些年武功精进,内功多有增长,比起我来,还要强些……”想到这儿,不禁起了一些痴念。 萧千绝瞧着梁文靖,眼中颇有讥诮之意:“你不敢么?”梁文靖摇头道:“不是不敢,只怕前辈过于吃亏了。” “死呆子!”萧玉翎心头暗骂,恨不能咬他一口。萧千绝也觉稀奇,上下打量梁文靖一番,冷笑道:“这个不劳你关心。”梁文靖目视玉翎,萧玉翎一颗心突突直跳,面红耳热,几乎喘不过气来。过得良久,才小声说道:“师父,你说话算不算数?”萧千绝只气得胸口隐隐作痛,厉声道:“老夫言出如山,什么时候不算数了?”萧玉翎面红耳赤,讪讪放开双手。 萧千绝胸中更痛,一咬牙道:“翎儿,有言在先,他胜不了为师,你就得跟我回山,不得再拖拖拉拉,借口违抗!”萧玉翎没想到这么便宜,心想只要靖郎和萧儿没事,粉身碎骨我也是甘愿,跟你回去又算得什么?想到这儿,才觉萧千绝对自己实是太好,心一酸,叫了声:“师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滑落双颊。 萧千绝“哼”了一声,一步踏入圈中,高叫:“小子!你来!”梁文靖深深望了玉翎一眼,向萧千绝一抱手,正要出掌,忽听梁萧招呼:“爸爸,慢来!”梁文靖瞧他鬼鬼祟祟、神情诡秘,使劲拉自己衣袖,无奈之下,弯下腰去。只听他在耳边说道:“咱不和他硬拼,现在就跑。” 梁文靖惊道:“那怎么行?”梁萧道:“怎么不行?现在他进了圈子,咱们撒丫子一跑,他出圈子就是输,不出圈子也奈何不了咱们!”他看似咬耳根子,声音却不小。很有些明目张胆的意思。萧千绝听得心头怒起:“好奸诈的王八羔子,老夫千算万算,怎么没算到这个?”一时后悔莫及,死死盯着梁萧,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梁文靖听得心动,转眼一瞧,萧玉翎神不守舍,目光呆滞,心知自己纵然使诈,妻子也不敢欺辱师尊。他不觉叹了口气,拍了拍梁萧头顶,苦笑道:“小孩子话,别胡闹啦!”梁萧急得大叫:“我怎么胡闹了!” 梁文靖微微一笑,将他拉在一边,说道:“乖乖待着,爸爸不会输的。”梁萧将信将疑,扁起小嘴退下。梁文靖举目遥望,只见落日暗淡,似曾相识,不觉心想:“那天打仗时的日色和今天一样,如今的争斗也和那天没什么分别。茫茫尘世,许多事总是躲不过的。”想着不胜黯然,这时一阵风来,草叶乱飞,梁文靖悠悠吐了口气,朗声道:“得罪了。”双掌一分,飘然拍出。 萧千绝见他如约出手,总算舒了口气。但见梁文靖掌到半途,一个踉跄,手挥足舞。这招“人心惶惶”有一个扑跌的势子,但并非乱跌,跌早了,对手严阵以待,跌晚了,对手破绽已逝。这一招的高下之别,正在如何把握一跌的时机。 梁文靖双掌将到未到,萧千绝身子一蜷,破绽向内凹陷。梁文靖只觉掌下一虚,无处着力,正要催劲,忽见萧千绝的身子柔韧万端,黑袍飘飞,拔地而起。梁萧惊叫道:“凌虚三变,九霄乘龙。”这路轻功他使不出来,却见母亲使过。但萧千绝使出来,真如神龙出海、金鳞炫空,萧玉翎和他一比,真是判若云泥。 萧千绝当空一旋,又化作第二变“白云苍狗”,但他黑衣如墨,使出这招,却是一朵乌云了。梁文靖见他悬空,一步跨上,想要占住圈子,让他无处落脚,只能掉在圈外。但萧千绝也几乎同时落下,两人各争先机,梁文靖本来占了先,但萧千绝的落势与众不同,好似一道龙卷飓风,刮得他面皮生痛。脚没落稳,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旋转起来,这一转无巧不巧,恰好让他使出那招“天旋地转”,这一招也是以旋转的劲力破敌。 萧千绝形若陀螺,飞旋不停,梁文靖掌风一到,便被劲风带偏。玉翎母子只见一青一黑两道人影越转越快,渐渐模糊不清,四周的蔓草藤葛被二人的劲风牵引,纷纷拔地而起,绕着两团人影,如魍魉幻形,漫天疾舞,场面煞是诡奇。 梁文靖被萧千绝的旋转牵引,使出了这招“天旋地转”,转到这个时候,却是欲罢不能。萧千绝每转一圈,他的转势便被带快一倍,着地的足尖好似一支规尺,以萧千绝为轴缓缓划动,在地上犁出四寸深的深沟。梁文靖的胸中血气翻滚,喷薄欲出,不由暗叫:“糟糕,这样下去,非累死不可!”他想要稳住身形,却又哪里能够。 转了三炷香的工夫,萧千绝身形一顿,梁文靖收势不住,一个踉跄向他怀中撞去,当即双掌一并,“三才归元”应势排出,但被萧千绝一番折腾,他丹田空空,经脉酸软,这一掌按在萧千绝胸前,已经没有半分气力。来不及收手,忽觉一缕寒气顺着经脉幽幽钻入心脉,梁文靖机灵灵打了个寒噤,耳听萧千绝一声沉喝:“三招已过,滚吧!”一晃身,梁文靖只觉大力涌来,直直飞出丈外,狠狠摔在地上。 萧玉翎掠地而出,伸手将他扶起,眼看丈夫神色委顿,不由急道:“呆子,你怎么样?”梁文靖长吸了几口气,摇头说:“我没事,但……”他望了萧千绝一眼,惨然道,“我……我输了,我……”眼眶一热,哽咽难言。萧玉翎伸出纤手,捂着他口,凄然苦笑说:“别说了……只要你没事,我、我就很欢喜。” 梁文靖紧紧抓住她手臂,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萧玉翎撇撇嘴,抚着他脸,强笑道:“呆、呆子,别、别哭……”话没说完,萧千绝已瞧得心烦,抓起她道:“过来。”运劲一拽,梁文靖气力未复,跟着被拖出三尺,双手乏力,一跤跌倒,撞得满口鲜血。 “爸爸!”梁萧扑上来将他扶起,怒视萧千绝,狠狠啐了他一口,那口唾沫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急又快,直奔萧千绝胸前。萧千绝一愣,想自己一代宗师,岂能为一口唾沫动手,如果躲闪,更是小题大做,如果不躲……念头还没转完,口水已经落到他衣襟上。 萧千绝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任凭口水吊在衣襟上一晃一晃,两眼瞪视梁萧,脸上透出一股青气。萧玉翎变了脸色,厉喝:“萧儿!不得对你师公无礼!”梁萧本来还积了一口唾沫,听话咽回去道:“你不走我就不唾他!”萧玉翎听了这话,身子一哆嗦,泪水夺眶而出。 萧千绝大获全胜,心情甚佳,将梁萧搁在一边,瞧着梁文靖冷笑:“小子,你知道为什么输吗?”梁文靖茫然无语,萧千绝见他一脸迷惑,更加得意,嘿嘿笑了两声。梁萧啐道:“我知道,老头儿你不要脸!你说让我爸爸,其实占了他便宜。”萧千绝“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梁萧道:“爸爸说过,‘三才归元掌’是后发制人的功夫,你却让他先出手,所以……”他也是一知半解,说到这里,不知如何说下去。梁文靖却恍然大悟:“枉我练了十年掌法,却没萧儿明白,这‘三才归元掌’本是后发制人的功夫,我却抢先动手,反被对方后发制人。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一个大蠢材。” 梁萧跳着脚儿,指着萧千绝的鼻子大骂:“老混蛋……大骗子……”萧玉翎听得胆战心惊,连叫:“萧儿,萧儿……” 萧千绝长笑道:“小娃儿骂得不错,我就是天下第一大骗子,最会唬人骗人。别说你老子,便是那个自诩聪明的老穷酸,也难免不被老夫算计!”他反手拽起萧玉翎,转身就走。梁萧大叫一声,抓起身边一口宝剑,拼命追赶上去。萧千绝无心与他纠缠,携了黑虎,足下生风,顷刻将他抛开数丈,梁萧跑得急了,一跤跌倒,抬头看时,萧千绝和母亲已在十丈开外。 萧玉翎心如刀割,回头大叫:“萧儿!包里还有洗好的裤子,油纸包里有你爱吃的鸡腿,还有,晚上别踢被子,吃饭别挑食,还有……还有……”她泪流满面,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梁萧瞧着她身形越来越小,渐渐模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边哭边追:“妈,我不要裤子……不要鸡腿……妈……”忽然身子一轻,被梁文靖托在怀里,不由心头一喜,“爸爸,快追!快追!” 梁文靖一言不发,运起浑身气力,衔尾狂奔。谁知越追越远,望着渐渐消失在苍茫暮色中的两团黑影,深深的绝望涌上心头,陡然间,他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头升起,刹那袭遍全身,不禁打了个冷战,心想:“怎么了?”想要停下查看,却听梁萧哭喊:“爸爸!你比乌龟爬得还慢呢!妈都看不到了……”梁文靖被他催促,也想全力追赶,身上寒气却越来越盛,头脑渐渐有些迷糊:“是啊,不能停,我要追……追……”又奔几步,只剩下一个“追”的念头还在脑中盘旋。他跌跌撞撞,到了一个乱葬冈上,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将梁萧压在身下,痛得他哇哇直叫。 梁萧好容易钻出来,猛推梁文靖道:“快起来,追呀……追……”他触到梁文靖肌肤,不由惊叫,“哎呀,爸爸,你身子好冷!” 梁文靖只觉寒潮阵阵袭来,浑身经脉抽搐,痛苦到了极点,可又不知是什么原因。敢情萧千绝睚眦必报,从头到尾都没想到留他一命,只是见他夫妻情深,梁文靖一死,萧玉翎势必伤心求死,是以设下毒计,先抽空了梁文靖的内力,趁他经脉空虚,将一缕“太阴真炁”送进了他的心脉。 “太阴真炁”化自“玄阴离合神功”,至阴至毒,一旦进入心脉,表面不见伤势,却如毒虫潜伏,不断蚕食宿主阳气,不过两个时辰,梁文靖势必丧命。但萧玉翎没有亲眼看见,自也可以走得安心。 过了好一阵,体内寒流稍退,梁文靖睁开双目,蒙眬看到梁萧模样,他挤出一丝笑意,想伸手给他拭去泪水泥污,可手指上却聚不起半分气力,不禁叹道:“萧儿,爸……不成了呢!”他语气虚弱,梁萧听不清楚,瞪着大眼,迷惑道:“爸爸,你说什么?”梁文靖心中一痛,思想自己这么一走,这个孩子形同孤儿,是饱是暖、是冷是寒、是好是坏……自己统统无法知道,刹那间,禁不住泪雨滂沱,浸湿了脸下的黄土。 梁萧拼命摇晃父亲,哭道:“你哭什么?你倒是说话呀!”梁文靖咽了一口气道:“萧……儿……”梁萧忙将耳朵伸过去,只听梁文靖口中断断续续:“别……别……欺负……好……人……”其后又吐出几句话,但细若蚊呐,梁萧难以听见,急得又哭:“你说什么……”梁文靖听着儿子哭叫,心中悲痛莫名,想要交代几句,一口气却接不上来,只觉眼前白光闪动,一个秀丽妩媚的白影渐渐去远,再也不可触摸。他口唇动了动,发不出一丝声响,眼前却渐渐红了,如日光,又如江水。他仿佛回到了合州城外的那个小小的水路码头,朝阳似火,大江流金,高亢的号子声在云间穿行。想着想着,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 晚风扑面吹来,梁萧抱着父亲的僵直的身躯,心中一片茫然。这一日间接连发生惨事,让这小小的孩童转不过念头,甚至忘记了哭泣,他紧咬嘴唇,鲜血缓缓流下,滴在了梁文靖苍白的面颊上。 风更急,月色随之暗了一下,梁萧打了个突,觉出痛来,“呀”的一声,胸口烦恶,昏了过去。 昏沉中,忽觉身上疼痛,他睁眼一看,四周黑漆漆的夜里绿光闪烁,竟是一群野狗。群狗乍见到口的尸体活转,惊得纷纷后退,跟着发出“呜呜”的威吓。梁萧伸手一摸胳膊,满是鲜血,再看父亲尸体,竟已四分五裂。梁萧这一气非同小可,一跳而起,这时一头大黑狗眼露凶光,颈毛倒竖,呜了一声,群狗乱吠,争先恐后地拥了上来。 梁萧抬脚踢翻大黑狗,却被一头灰斑大狗从后拖倒,另两只野狗左右扑来,将他压在下面,几排利齿咬向他后颈。梁萧情急间伸手乱抓,抓到一样硬物,想也不想,举起来反手一撩,灰斑大狗呜了一声,身子断成两截,头嘴挂在梁萧腿上,腰臀却凌空飞起,“吧嗒”一声落在丈外。其他的野狗受了惊吓,呜的一声散开。梁萧只觉后颈热乎乎的,似有液体流动,定眼细看,手中握了一口明晃晃的宝剑,正是长髯道士的那口宝剑。梁萧带在身边,本意是和萧千绝拼命,却在梁文靖摔倒时跌落一边。 梁萧一剑在手,胆气大壮,跳了起来,长剑过处,一头野狗身首异处。剑光霍霍,犬声乱吠,人狗斗成一团。梁萧出手矫捷,那剑又快得邪乎,野狗或死或伤,须臾倒了一片。野狗被同类血气一冲,大半丧胆,四处奔逃,但梁萧杀疯了心,施展轻功,遍地截杀。一时间,厉叫声、惨嚎声响彻夜空。 良久良久,重云散尽,月已中天,照得山冈上白亮亮一片。梁萧站在冈顶,用剑支着身躯,乱葬岗一片死寂,只听得孩子剧烈的喘息。这时,身后传来低低的“呜呜”声,梁萧一转身,却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正拖着一只大狗的尸体。梁萧骂声:“小杂毛!”一步抢上,长剑一挥,便要斫下,却见小狗抬起头,眼中一片晶莹。梁萧不由胸口一窒,长剑不由停在空中,他茫然回首,只见四周血肉支离,遍地狼藉,血腥气刺鼻难闻。梁萧浑身一软,再无半分气力,他丢开长剑,抱起那只小狗,放声大哭起来。他也不知为何而哭,只觉得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胸中血气澎湃,不哭不快。 不知哭了多少时候,梁萧忽觉一个软绵绵的物事在脸上扫过。睁眼一看,却是那只小狗在舔自己的脸颊,不由伸手抚平它凌乱濡湿的茸毛。将它放下,提起宝剑,学着丧葬风俗,在地上挖个坑,将梁文靖的尸骸放入,然后砍了块木头,草草竖了块碑,歪歪扭扭刻上父亲的名字。他会写自己的名字,梁字不会写错,文字也勉强可以凑和,唯独靖字不会写,苦思良久,只好空着。他将木板插在坟前,想了想,又挖了个大坑,将野狗尸体埋入,也竖了块木板,但不知该写啥好,唯有任其空白。 梁萧望着坟茔呆立半晌,只觉胸中堵得发慌,恨不得刨开坟墓,把爸爸挖出来,又恨不得抓开胸膛,把心也掏出来。只瞧到眼中泪流,将外衣撕了半幅,裹住长剑,斜背着走下山冈。走了数十步,又掉过头来,看了一眼木碑,忽听“呜呜”声响,眼角一斜,那小狗跟在不远,见他回望,急忙后蹿,躲在一块大石后面,瞪着晶圆的眼珠子窥望。梁萧掉头走了十几步,猛地回头,又见它跟在后面,但这次四野空旷,小狗团团乱转,到处寻找藏身之处。 梁萧走上几步,将它抱起,说道:“小东西,老跟着我干吗?”那狗儿见他没有恶意,便在他怀里乱蹭。梁萧终是小孩心性,被它蹭到痒处,忍不住咯咯一笑:“好了,好了,我带着你就是啦。”说罢,向着父亲坟茔看上最后一眼,跪下来,学着村里人清明时的模样,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抱起小狗,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第四章 千钧一局 梁萧抱起狗儿,顺着大路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饿了,只看哪儿有酒家饭馆,一头撞入,抓了就吃,有人拦他,他便拳打足踢。他的武功小有根基,两三个壮汉近不得身。其言其行,可说人嫌鬼厌。白日里,梁萧面对世人冷眼,从不服软,只有午夜梦回之时,仰望那清冷星月,淡天孤云,方才想起父母,悲苦难禁,抱着大石枯树痛哭一场。 这么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经过多少地方。这一日,他来到一处城镇,听旁人唤作庐州。梁萧肚中饥饿,抱了狗儿,在集市上东瞅西逛,看中了烧腊店里几只烧鸡,碍于柜边人多,不便下手,只得蜷在对面檐下,静静等待时机。 一时百无聊赖,只见日光从屋檐前落了下来,照着自己黑漆漆的双脚,当下凑近阳光,掐虱子摸跳蚤。他练过“如意幻魔手”,手指灵活,这时大获奇功,一掐一个准,掐到得心应手,心中得意,笑道:“叫你们再咬我?”片刻间,虱子跳蚤一一抓完,梁萧童心大起,将虱蚤在脚边摆成三排,粗粗数来,约有二三十个,心想:“如果凑满一百,横竖十个,摆得四四方方,才叫有趣呢。”但身边的虱蚤摸无可摸,便将狗儿拎过来,笑道:“你痒不痒啊,我也给你捉捉!”掐住一个狗虱,在地上排放整齐。瞧得路人连连皱眉,都觉这小叫化子打骨子里透着古怪,一个个避而远之。梁萧也忙着摸狗,忘却了偷鸡。 正自得其乐,头上掉下来一个物事,将地上排好的虱蚤砸乱。梁萧一瞧,却是块半两重的碎银,不觉大怒,攥着碎银,抬头瞧去,却见街心站着个又高又瘦、面如淡金的紫袍汉子,三绺黑须随风飘洒,背上挂了个蓝布包裹,见他瞧过来,低头咳嗽两声,转身就走。梁萧咬了咬嘴唇,待他走出十来步,忽叫:“去你妈的臭银子!”运足气力,将银子对准汉子的背脊奋力掷去。 那汉子便似后脑长了眼睛,反手将银子捞住,回头诧道:“小娃儿,你不是乞讨么?”梁萧被人当作乞丐,更觉羞怒,瞧那人接银子的手法,似乎怀有武功,又见他一脸病容,自忖不用怕他,于是两手叉腰,啐道:“我讨你姥姥。”他在市井中厮混久了,学了一肚皮的泼皮言语,这一句不过是牛刀小试,只等对方还嘴,再行对骂。 那人冷笑道:“你这娃儿当真古怪,咳,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一边咳嗽,一边转过街角,消失不见。梁萧见病夫临阵脱逃,又得意,又无趣,啐了一口,低头看去,满地虱蚤已被自己脚步扰乱,拼图大业就此完蛋。他心中悻悻,忽见对面无人,趁店家转身,抱起狗儿两步蹿上,凌空扪断草绳,摘下来一只烧鸡。店家掉头看见,哇哇怒叫,但梁萧脚步轻快,早已钻进了一条通街小巷。 绕过两条街,梁萧眼看没人追来,扯下两只鸡翅给狗儿吃了,自己捧着烧鸡大快朵颐。才咬两口,忽听远处喧哗,转头一看,一个身穿华服的胖大公子攥着一个少女的胳膊,在她脸上啃来啃去,旁边两个青衣家奴哈哈大笑。那女子容貌清秀,装扮朴素,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梁萧一边吃鸡,一边心想:“这个女的有什么好啃的?难道比鸡腿还好吃?”正奇怪,忽听近旁有人轻声叹息:“猪屁股又造孽了。”另一个“嘘”了一声,压低嗓子说:“别叫他猪屁股,被听见了,可是没命。” 胖公子身形臃肿,臀部尤其肥大,向后高高翘起,脸上嘻嘻亵笑,硬拖着女子往酒楼上走。女子身子拖地,哭得十分伤心。梁萧瞧她哭泣的模样似曾相识,一转念,猛地想起,母亲被萧千绝抓走时,也是这个神态。刹那间,他心口发烫,邪火上冲。掉头一看,身旁有个屠户摊子,砧上放了一条猪尾巴,旁边还有褪猪毛的松香,那屠夫踮了脚,一心看着热闹。 胖公子正得其乐,忽听身后众人哄然一笑,斜眼瞧去,并无异样,哼一声,又掉过头去。谁料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回笑声小些,仿佛遇上了极好笑的事情。猪屁股转头怒视众人,但见那两个青衣奴神色古怪,死盯着自己身后,忍不住问:“什么事?” 一名奴才咽了口唾沫,颤声道:“衙内,你后面……”猪屁股细眉上挑,转身去瞧,却没看见什么古怪,谁料众人又笑起来。猪屁股扫视人群,小眼里透出火光,众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面肌抽动,无比辛苦。忽见一个小乞儿扛着三尺来长的烧火棍儿钻出来,笑嘻嘻唱道:“猪屁股,肥又大,上面挂着条猪尾巴;猪尾巴,摇又摆,前面顶了个猪脑袋……”众人无不吃惊,猪屁股也知道这个绰号,登时羞恼异常,小眼翻起,厉叱道:“小叫花子,骂你爷爷么?”他身边那个少女原本泪眼婆娑,这时瞧见他身后,一愣神,噗哧一声,破涕为笑。 猪屁股见众人都瞧着自家身后,已自犯疑,直到少女发笑,终于有所领悟。伸手一捞,捞着一根猪尾巴,扯下来一瞧,上面沾满松香。原来这根尾巴,适才一直沾在他的臀部,随他摇来摆去,无怪他每扭一下身子,众人便笑上一回。 猪屁股尊性高傲,何曾受过这般捉弄,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将那少女推开,向那小乞儿高叫:“他妈的,小叫化,是你不是?”说着便来捉他,小乞儿嘻嘻一笑,转身让过。两个青衣家奴纵身欲上,却被猪屁股一人一个嘴巴,掴倒在地,骂道:“狗奴才,瞎了眼,有人捉弄老子也没瞧见?” 小乞儿正是梁萧,他钻到人堆里,抽空子把猪尾巴蘸了松香,沾在胖公子臀上,他手脚麻利,人又矮小,神不知、鬼不觉。猪屁股盛怒中打翻随从,卷起衣袖,又来扑梁萧。他本是将门之子,从名师学过几年枪棒拳脚。虽然荒淫日久,赘肉渐生,但这一跃一扑,倒也颇有章法。 梁萧瞧他来势凶猛,一矮身从他腿边钻过。猪屁股再扑落空,愈发恼怒,转身抡拳,又被梁萧避过。一时间,二人一胖一瘦,一大一小,如猛虎攫兔般兜了两圈。猪屁股忽使一个“燕双飞”,双腿成剪,来蹴梁萧,可惜身子太重,双燕之形有之,却万万飞不起来。 梁萧一低头,猪屁股左腿扫空,欺负梁萧矮小,大喝一声,右腿举过头顶,对准仇家狠狠劈落。梁萧躲闪不及,忙将手中的烧火棍儿向上一格。胖公子瞧那棍儿纤细,满不在乎,右腿顺势压下,谁知膝间一凉,半条小腿跳到眼前,胖乎乎的似曾相识。猪屁股正自讶异,忽觉一股钻心剧痛从腿上传来,他仰头便倒,抱着一条齐膝而断的右腿,发出泼天似的惨叫。 梁萧那根“烧火棍”不是寻常棍棒,而是一口宝剑。这口剑得自长髯道士,削铁如泥,吹毛可断,梁萧用破衣烂衫裹着,其后又沾了许多泥土,粘在一起,恰似烧火棍儿。猪屁股不知就里,一腿踢中剑锋,怎么会有好果子吃。 旁观众人见这情形,惊得呆了。梁萧眼见鲜血遍地,也不由害怕起来,抱了狗儿溜出人群。两个奴才反过神来,怒吼:“抓住他,他伤了衙内!抓住他,他伤了衙内!”其中一人衔尾猛追,另一个扶起猪屁股回府报信。一时满街喧哗,市集里乱得好似一锅滚粥。 胖公子的来历非同小可,他老子便是大宋江汉置制使夏贵,为当朝宰相贾似道亲信,镇守庐州。夏贵将略平平,讨好上司却是一等一的厉害,一身功名多半是膝盖跪出来的,故而老百姓嘴里叫“夏贵将军”,背地里却叫“下跪将军”。这夏贵仗着手握重兵,横行江汉,无人敢管,儿子“猪屁股”更以欺男霸女为乐,百姓慑于军威,敢怒不敢言。不想蹦出这么个愣头小子,一剑砍了猪屁股半条腿。可是老百姓平日里被欺压惯了,遇上这种事,惊骇多过畅快,不知“下跪将军”一怒之下,又会生出些什么事端,一时间不分好歹,群起追赶梁萧。 梁萧瞧见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一人喊抓,百人呼应。任他胆大妄为,也不由慌乱起来,穿街绕巷一路乱蹿,却不料处处被截,路路不通。他在城里走奔无门,突地趁着混乱,一股脑儿蹿出城门。 才出城,就听马蹄声响。梁萧回头一瞧,只看十余匹快马,载着军汉,刮喇喇向这边直冲过来。原来仆人们一嚷,早已惊动了官兵,这样的马屁机会,傻子才肯放过。不待大帅发令,军汉们早已人人争先,个个卖力,呼喝着一拥而上。 梁萧毕竟年纪幼小,跑不过高头大马,眼看道边一棵数丈高的栗子树,便纵身爬了上去。他蹲在枝桠间,望着人马奔近,抬手挠头,主意全无。慌乱间,忽觉手背锐痛,举目一看,碰着一颗刺栗。他灵机一动,撕下衣衫,裹住两只手掌,摘了几颗刺猬也似的板栗子,奋力掷出,正中马头。战马负痛,顿将背上军汉颠了下来。 梁萧咯咯直笑,双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摘下刺栗,四面开弓。那刺栗带上劲力,好比绝妙暗器,一时间,栗子树下人呼马嘶,闹成一团。 梁萧掷了几个回合,左近栗子殆尽,正欲另攀高枝。忽见又来了几骑人马,为首的是那个青衣家奴,奔到树下,怒道:“一群蠢货,他拿刺栗丢你们,你们就不会拿刀枪掷他么?”宰相的家奴大如官,这青衣奴在主子面前卑怯恭谨,在这些军汉面前,却说不出的盛气凌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军汉各自抓了刀枪,向树上飞掷过来。只见刀枪乱舞,嗡嗡直响,梁萧慌忙钻入枝桠躲避,四面簇簇刺栗,挂得他满身是血,忽然间,一把单刀从他腰边“嗖”地掠过,吓出梁萧一身冷汗。他暗扣一枚刺栗,对准那个青衣奴掷出,正中那厮眼角。青衣奴捂着眼嗷嗷惨叫。待得扯下刺栗,摸了一把伤口,满手是血,怒叫:“慢着。”众军住手。青衣奴瞪着树上道:“猴崽子困在树上,插翅难飞,杀了他太便宜了。你们三个蠢才,去北面守候;哼,你们四个贼货,去南面把守。剩下的给我上马,拿刀把这棵鸟树砍了,看他还望哪儿跑?”众军汉轰然应命。绰了朴刀,提起缰绳,十几匹战马恢恢嘶叫,齐刷刷人立起来。 梁萧攥了两颗栗子,从树干里探出头来,方要掷出,忽听耳边“咻”的一声,一支羽箭掠过。一眼瞧去,那青衣奴不知何时挽着一张弓,阴笑道:“小猴崽子,再动一下,老子就射你妈个透明窟窿。”梁萧慌忙躲到树叶后面,又怒又怕,握紧拳头,咬牙心想:“好呀,待会儿下树,我再跟你拼个死活。”忽听众军汉一声喊,跃马扬刀,冲了过来,当先一人,借着马力挥刀砍树,只一下,入木径寸。 军汉们轮番冲锋,一转眼,树身劈断大半。一个军汉夹马冲上,伸腿奋力一撑,栗子树轰然折断。梁萧手舞足蹈地栽了下来,只听得四面人喧马嘶,心中慌乱已极,抓着长剑,没头没脑一阵乱舞。众军汉见他惊慌失措,哈哈狂笑,青衣奴高叫:“大伙儿不要争功,一齐撞翻这猴崽子,抓个活的!衙内交代了,要把他砍手断足,扒皮抽筋,一寸寸剐了下酒!”众军齐声答应,一纵马匹,便向梁萧冲来。 梁萧神昏智乱,只顾舞剑,忘了躲避。眼看要被马匹撞倒,斜刺里抢出一个人来,喝一声:“去!”两匹战马向天悲鸣,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重重落下,马下骑士惨叫一声,竟被马匹压折了腿。 那人冷笑一声,足下如风,双手起落,瞬间绕着梁萧转了一圈,只听得马嘶不断,一众马匹口吐白沫,全被他一一拽翻,众军汉皆成了滚地葫芦。那人掀倒马匹,挡在梁萧前面,捂着口轻轻咳嗽。梁萧见来人如此神威,暗暗心惊,定眼一看,不觉“啊哟”叫道:“是你?”那人转过身,冷笑道:“小鬼头,你还用银子扔我不扔?”梁萧一时红透耳根,来人竟是给他银子的那个黄脸病夫。 青衣奴远远伫马瞧着,心头骇然,瞧见二人说话,顿觉有机可乘,忽地挽弓,向那黄脸客一箭射来。黄脸客听到风声,反手一挥,便将羽箭握住,转过头去,目光森然。青衣奴大惊,策马便走。黄脸客厉叫一声:“好奴才!”他存心灭口,气贯羽箭,正要甩出,忽听道旁有人笑道:“秦天王,箭下留人。” 黄脸客不防近旁还有人手,黑眉一挑,斜眼望去,一个短须汉子慢腾腾从道边走了出来。他不高不矮,小帽青衣,圆脸上一团和气,右臂上缠着一根粗大铁索,大圈压着小圈,索上钢锥根根朝外,在日光下精芒耀眼,锋锐逼人。 黄脸客一数钢锥,恰好七枚,不由冷笑道:“七星夺命索?”短须汉子呵呵一笑,挑起大拇指说:“秦天王好见识,还认得这个不中用的家伙?” 黄脸客冷笑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江南名捕何嵩阳吃饭的家伙,我哪会认不得?”短须汉子一路走来,步子沉稳,笑道:“说得是,不论别人如何捧贬,在何某眼里,这锁链都不过是吃饭的家伙,就好比铁匠的锤子,木匠的规尺。呵呵,与‘病天王’秦伯符说话,真是直白痛快。” 梁萧瞅了黄脸客一眼,心想:“原来他叫‘病天王’秦伯符!他一只手便将马拉翻,气力可真大。”想到自己早先还想与他斗殴,心里甚觉羞怒:“原来他不是怕我,是不屑理会我呀?” 秦伯符道:“何嵩阳,你是官府中人,来这里行的也是官府的事吧?”何嵩阳笑道:“秦天王目光如炬,佩服佩服!”秦伯符道:“如此说来,你是冲着这小孩子来的了?”何嵩阳笑道:“国有国法,这孩子犯了事,何某只好尽尽本分。” 秦伯符冷笑说:“什么国有国法?怕是那个下跪将军的家法吧?哼,为一个小娃儿兴师动众,不嫌害臊么?”何嵩阳笑道:“夏大人乃当权之人,咱们做捕快的,若无权贵照应,怎么做事呢?呵,秦天王也是明理人,该知道:‘身在公门中,万事不由人’。”他嘴上苦口婆心,足下却步步逼近。 秦伯符始终盯着他臂上铁索,忽地轻咳一声,说道:“何嵩阳,你再动半步,休怪秦某翻脸了!”何嵩阳步子一顿,朗笑道:“当年秦天王震慑江湖,江湖宵小闻风胆丧。只可惜这些年来侠踪渺渺,不知如今武功是高了,还是低了?” 秦伯符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你要称量某家了?”何嵩阳笑道:“岂敢岂敢,秦天王深通情理,何某自当以理服人。常言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小娃儿断了夏公子一条腿,总要有个交代。”秦伯符道:“好啊,这么说,你也要断这小娃儿一条腿了?”梁萧吓了一跳,想到猪屁股断了脚哀号的情形,不觉双腿酸软。 何嵩阳笑道:“秦天王放心,砍脚却是不必,但衙门里总要走一遭的。”秦伯符冷笑一声,道:“什么衙门?庐州的衙门就是他夏贵家的私器,秦某岂能将人推进火坑?那姓夏的小子欺男霸女,恶名远播。这小娃儿便不动手,秦某来到庐州,也不会放他过去。断他一腿算是便宜了,换了秦某,断的可就是他的脖子!” 何嵩阳摆手道:“秦天王这话不妥。所谓天有其道,国有其法。倘若人人一怒拔刀,这天底下还成什么世界?”秦伯符浓眉倒立,扬声道:“奸佞当道,法之不行,倘若无人拔刀,那才叫天无其道,国无其法,苦了世间百姓。”何嵩阳笑道:“这话不然,何某做了二十年的捕快,官员的升迁贬谪也见得多啦,律法却不同,大宋朝苟存一天,就一天不能废改。夏大人今日纵子行凶,来日未始没有倒台的时候,到时候按律严惩,那也不迟的。” 秦伯符冷笑道:“好家伙,人家当权,你为虎作伥;人家倒台,你再来落井下石。哼,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两眼陡张,沉喝道,“何嵩阳,你说了这么多废话,莫非想绊住秦某,好让青衣奴才去搬救兵?” 何嵩阳被他一语道破机心,面肌一跳,哈哈大笑:“秦天王误会了,何某不过与你辩一辩国法私义罢了!”秦伯符叹了口气,摇头道:“何嵩阳,论见识,你也算个人物,可惜做了官府的走狗。”何嵩阳笑道:“非也非也,何某并非官府的走狗,而是国法的走狗。当街断人手足,那是违法,既然违了法,何某岂能睁眼如盲、放他过去。” 秦伯符淡淡说道:“何嵩阳,你擒过不少恶徒,秦某敬你三分,才跟你多说两句。哼!现今你的援手到了,秦某也该走了。”何嵩阳神色一变,凝神细听,果有细微蹄声,他本是听音摄踪的高手,这次居然后知后觉,不由心中一凛,慌忙转动念头,力求绊住强敌。 秦伯符转过头,对梁萧说:“小家伙,咱们走。”梁萧小嘴一撅,很不情愿,可是大敌当头,除了秦伯符别无依靠,只好抱起狗儿,跟在他的身后。何嵩阳无法可想,长笑道:“秦天王且留尊步!”丈八铁索忽地出手,屈曲如蛇,向秦伯符扫来。 秦伯符面沉如水,盯住铁索端头,身子磐石屹立。何嵩阳这路索法变化多端,看似扫向秦伯符,其实留有后招。秦伯符如果出手招架,七星索势必扫向梁萧,趁着秦伯符分心别顾,伺机将他缠住。就算困他不住,也可拖延一时,只要大兵赶到,任秦伯符如何英雄,也敌不过千百兵马。 秦伯符不动,后招全都无用。何嵩阳一咬牙,铁索顺势卷出,只听“哗啦”一声,将秦伯符死死缠住。何嵩阳喜出望外,本当秦伯符纵不闪避,也会出手招架。他这条铁索下擒了无数强贼巨寇,索上的七枚尖锥一旦上身,势必钻肉而入,罪人越是挣扎,死得就越快。江湖有言:“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言之有因,绝非虚言恫吓。 何嵩阳一击而中,笑道:“天王这般承让,何某实在过意不去。”忽见梁萧挥剑扑来,他哈哈大笑,飞起一脚,踢中梁萧手腕,梁萧痛叫一声,长剑落地。何嵩阳见过秦伯符力拽群马,不敢大意,脚下对付梁萧,手上同时发力,心想一旦七枚钢锥入肉,任你天王老子,也休想脱身。 不料这一拽,秦伯符仍是不动。何嵩阳心觉不妙,定睛望去,那钢锥非但没能刺入对方身体,反而渐渐弯曲,不禁脱口叫道:“好硬功!”此时蹄声更紧,援兵立至,不知为何,何嵩阳心头却更加惶惑。他自为捕快以来,历经无数风浪,却从未遇上过这等强敌,心急之下,猝喝一声,迸出浑身气力,挣得面红耳赤。 梁萧耳听得蹄声大作,又见远方烟尘满天,心头慌乱,转身就跑。可是跑了两步,忽又停住,回头一瞧秦伯符,心想:“这病老鬼先前救我,现今他被人拴住,我怎能独自逃命呢?妈常说,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我虽帮不了他,但也不能临阵脱逃。”想到这儿,把心一横,弯腰拾起长剑,跳上去劈向铁索。 何嵩阳瞧得清楚,不待他劈到,大喝一声,铁索一抖,只听金铁交鸣。梁萧挡不住索上大力,手臂酸麻,长剑几乎再度脱手。何嵩阳这一次震开长剑,几乎使尽了浑身力气,忽觉手上一紧,似被对方拖动,慌忙扎下马步,咬牙瞪眼,胸脯如鼓风箱。倘若梁萧这时挥剑,必能轻易断索。但他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再也不肯上前。唯是退后两步,横剑守在秦伯符后方,面向赶来兵马。蹄声如雷贯耳,梁萧只觉掌心里满是汗水。 秦伯符见他舍身相护,眼里微露赞许,忽叫:“小家伙!你瞧一瞧,人马距此还有多远?”他被铁索捆缚,还能高声说话,不论梁萧还是何嵩阳,均是心中惊讶,梁萧一估摸,大声说:“还有一百步。” 秦伯符叫道:“好,十步时再叫我。哼,我先把这七星索变作没星索!”梁萧听他口气从容,不觉镇定了许多,再看何嵩阳面皮涨紫,好似拔河一般,整个身子都坠在索上。秦伯符足下不丁不八,根本纹丝不动,索上钢锥则一分分地弯折下去,渐与铁索持平。梁萧瞧得目瞪口呆:“钢锥也刺不进去,病老鬼的身子是铁打的吗?” 正觉惊疑,前方人马更近,两个军官一心抢功,策马抢在队伍前面,狰狞眉眼历历可见。梁萧越瞧越怕,一时也顾不了许多,大声嚷嚷:“十步啦!” 秦伯符浓眉一展,笑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索如其人,徒具虚名!”一刹那,梁萧眼中仿佛出现错觉,秦伯符衣袍鼓涨,身形仿佛涨大了一倍。“铮铮”两声,百炼精钢的铁索断成三截,何嵩阳气力落空,仰天摔倒,手握半截断索,再也爬不起来。 秦伯符一抖身子,两截断索捉在手里,转身大喝:“去!”两截软铁索脱手而出,在空中抖得笔直,“噗噗”两声,如长矛般刺穿两匹马颈,势头不止,又将马上的两名军官刺透。只见血光迸出,马嘶人号几乎不分先后。众军汉无不惊悚,齐呼一声,纷纷勒马不前。 秦伯符连毙二将,移步后退,右臂挟起那棵折断了的大栗树。眼看众官兵又冲过来,双眉倒立,大喝一声,将两丈来长、一抱粗细的树干横扫而出,只听人叫马嘶,前排马匹倒了一片。秦伯符飘退数丈,将手中大树向前掷出,又砸翻数骑追兵。他转身将梁萧挟起,几步奔至道边,纵声长啸,拔身而起,如飞鸟般掠过一片丘峦,身形消失不见。众官兵为他神威所夺,目瞪口呆,忘了追赶。 秦伯符翻过几座山丘,方才停下步子,将梁萧放落,拈须笑道:“小家伙,我问你,适才我与何嵩阳斗力,你怎么不趁机逃走?”梁萧撇嘴哼了一声:“你说什么?再怎么样,我也不能不讲义气。” 秦伯符瞧他小脸稚嫩,说话时却竭力学出大人的样子,不觉笑道:“臭小鬼胡吹大气,哈,你小小年纪,懂个什么义气?我瞧是傻里傻气还差不多。”他口中揶揄,心里却觉自己并没救错人,满心快慰,哈哈大笑。梁萧生来最受不得被人小看,闻言怒道:“傻里傻气,总好过你死样活气!” 秦伯符笑声忽止,怒道:“小鬼……”梁萧立马道:“老鬼。”秦伯符脸一沉,道:“你这臭小鬼……”话未说完,梁萧便道:“你这病老鬼……”秦伯符怒目相向,叱道:“你这臭小鬼,怎就牙尖嘴利的,不肯吃亏?”梁萧啐道:“你这病老鬼,一瞧就活不过明天,被我骂一骂,又有什么干系?”秦伯符被他无意中说中生平最为忌讳的事,脸色一沉,厉声道:“臭小鬼,你再咒我试试?” 梁萧见他辞色转厉,微微胆怯,扁嘴说:“说不过就翻脸,哼,不与你说了!”转身道,“白痴儿,走啦!”秦伯符大怒,一把扣住他胳膊,反转过来,厉声说:“臭小鬼,你敢骂我白痴?”梁萧被他一扣一扭,痛得几乎流出泪来,大叫:“臭老头,我叫狗儿,又不是叫你……哎哟……” 秦伯符一愣,忽听汪汪狗叫,低头一看,那只浑身灰黑的小狗,瞧见主人受了欺负,身上毛发尽竖,冲着秦伯符猛吠。秦伯符面皮发烫,暗叫惭愧,将梁萧放开。但他自重身份,明知误会对方,也不愿向这小孩子认错,只是冷冷坐下,淡淡说:“这狗儿叫做白痴儿么?哼,这名儿起得一点都不好。” 梁萧怒道:“谁说不好,它洗净了比雪还白!”秦伯符失笑道:“原来白痴儿这名字并非说狗儿蠢笨,是说它长得白啊?哈,有趣有趣,我瞧这狗儿灰不溜秋,该叫灰痴儿、黑痴儿才贴切!”梁萧道:“狗长毛,人穿衣,你穿了件紫衣服,就叫紫痴儿么?” 秦伯符嗔目大怒,一拍大腿,腾地站起,厉声道:“臭小鬼,你又绕了弯子骂人?”梁萧知他要打,急忙抱手缩脚,当地蹲住,让对方不好扭住手脚。秦伯符见此情形,省悟过来:“这小子再顽皮也是个孩子,我秦伯符何等样人,岂能与黄口孺子一般见识?”于是按捺怒气,摆手道:“罢了,臭小鬼,事已过去,咱们一拍两散、分道扬镳!”转身走了两步,忽又掉过头来,浓眉紧蹙,神色严厉,梁萧当他变卦,又要对付自己,慌忙摆个架势。秦伯符却不瞧他,只望着远处冷笑:“这些狗奴才,跟元人作战,个个都是脓包;对付一个娃儿,倒也悍不畏死。”梁萧听得奇怪,循他目光瞧去,只见七八个官兵提刀弄枪,转过远处山梁,飞也似赶了上来。 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块五尺见方的大青岩,伸手在岩石上一抓,石块便如腐土朽木,登时抓落一块。秦伯符疾喝一声,那石块去如流星,“当”的一声,正中一名将官前胸,护心铜镜应声碎裂,那人双脚离地,飞出两丈多远,口中鲜血狂喷,眼见不活了。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块碎石,官兵瞧得两眼发直,双股战战。忽有人发一声喊,拔足便逃,众军汉恍然惊觉,也顾不得地上长官,脚底生烟,拖刀曳枪,顷刻间走得不见踪影。 秦伯符惊退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瞅梁萧一眼,笑容一敛,心想:“而今官兵遍布,这小家伙到处乱走,无异于羊入虎群,势难活命。我身有要事,这小鬼说话又十分讨嫌,带他一路,不知妥不妥当?”正觉为难,忽瞧梁萧抱起狗儿要走,当下沉起脸来,喝道:“回来!”探手将他抓在手里。梁萧又惊又怒,拳打脚踢,但秦伯符手如铁钳,任他如何挣扎,也难脱身。 秦伯符挟着梁萧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梁萧大嚷小骂,他只是充耳不闻。梁萧骂了一阵,口干舌燥,恹恹地没了声息。二人行了百里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渐晚,也不知到了何处,只见四下里草木丛生,偶尔传来泉流呜咽。又行一程,东天皓月团团升起,飞彩凝辉。梁萧瞧着这轮满月,不知怎地,想起母亲面孔,跟着念及亡父,回忆起以前那些温馨甜蜜的日子,不由眼角发酸,心口发烫,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哭个痛快。 正当此时,秦伯符身形一顿,将他重重扔在地上。梁萧正在感伤往事,被这一摔,心情大坏,怒道:“病老鬼,你是头蠢牛么,这么大劲?”秦伯符大觉恼火,厉声道:“祸害遗千年,你这小鬼倒也摔不死?”梁萧大怒,跳起来正欲回骂,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尖细。梁萧不禁打了个突,向日流浪时,他曾在旷野中被一群野狼追赶,后来爬到树上,方才免劫。这时耳听狼嚎阵阵,四周树影森森,如鬼如魅。不由得害怕起来,头一缩,向秦伯符靠近了一些。 秦伯符见他露出怯态,不觉好笑:“到底是个孩子。”他这一番狂奔,颇为费力,这时浊气上升,禁不住咳嗽起来。 梁萧瞅他一眼,心想:“病老鬼力大如牛,怎还会病恹恹的呢?”抬眼细看,却见秦伯符凝目盯着左方的一面石壁,月光照壁,可见石壁上凸凹起伏,似乎刻有文字。秦伯符瞧了半晌,喃喃念道:“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世事诡谲,总不离胜负得失。”这一副对联刻在石壁上,虽然对仗粗陋,但也略略道出人心冷暖、世道艰难。秦伯符心有所感,一时瞧得呆了。 梁萧坐了半晌,始才定住心神,觉出自己身处之地,乃是两山间一处低谷。谷中搁了一张巨大的四方石板,径约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体白亮,好似涂满了水银。其上刀斧刻划,留下了笔直的痕迹,纵横一十九道,正是一方棋盘。棋盘东西两方,搁了若干浑圆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难辨,但观其大小,一枚枚径过半尺,少说也有二十多斤! 梁萧瞧得发愣。秦伯符却走到西方月光朗照处,盘膝坐下,招手说:“小家伙,你过来。”梁萧哼了一声,站着不动。秦伯符微微一笑,说道:“刚才摔你骂你,是我的不对。”梁萧不料他低头认输,心中纳闷:“这老头子怎么变了一副好脸色?只怕有什么诡计,我须得当心。”他流浪已久,对常人戒心极重,但到底年少情热,秦伯符两度相救,令他孤苦中生出依靠,嘴里不服软,心里却大生亲近。秦伯符只须和颜悦色,好言好语,梁萧必当戾气尽消,对他服服帖帖。这时听他口气和蔼,心里虽疑,脖子却已软了,扁嘴低头,走到秦伯符身边。 秦伯符拍拍他头,笑道:“坐啊。”梁萧哼了一声坐下。秦伯符抬头瞧瞧月色,叹道:“这明月当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烧火燃薪的麻烦!”梁萧忍不住问:“病老……嗯,你来这里做什么呀?”秦伯符笑道:“与人下棋。”梁萧扭头望望,奇道:“怎么没见别的人?”秦伯符道:“我约好三更,那人还没来。”梁萧哦了一声,便不再问。 秦伯符瞧着梁萧小脸,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写得好:‘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这孩子是乖戾了些,但年纪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砺一番,未始不能黑者变白,圆者成方。正所谓去恶存善,也不失为一场功德。”想着微微一笑,起了收徒的念头,正欲详问梁萧生世,忽又惊觉时辰将近,心想:“今夜一过,或许我便成了废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论其他?嗯,过了今夜,再问不迟。”于是收敛心神,闭目调息。 梁萧见秦伯符久不说话,难免气闷,再瞧秦伯符凝神运气,呼吸轻细圆长,胸口平静,几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寻思:“妈说过,内功越好,呼吸就越细越长,这病老鬼气息都快没了,岂不十分厉害。”想起方才他大显神威,心中羡慕:“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他一样厉害?他与那个死公比起来,也不知谁更厉害一些?”思来想去,只觉还是萧千绝更厉害一些,心中大为泄气,抓起一块石头,将土地当作萧千绝,“咚咚咚”一阵狠敲。 忽听一声长笑从山丘后传来,响似黄钟大吕,回荡山林。梁萧丢开石块,抬眼望去,不由骇了一跳。山峦暗黑处走来一个奇怪人影,又高又壮也罢了,最叫人吃惊的是,来人生了两个脑袋,一个脑袋又正又直,顶在脖子上方,一个脑袋却歪歪斜斜地搁在肩上。 怪物长笑不绝,拄着一根木棒,大步流星,来得极快。梁萧瞧得浑身僵直,忽地一阵风来,身子不由簌簌发抖。 怪物走到东面暗影处停下,那里月光不至,漆黑一团,看不清那怪的面目。只听它又笑一声,摇了摇头,隐约见其头脑光亮,并无毛发。忽听秦伯符轻咳数声,曼声说:“大师佛驾远来,晚辈失之迎接,还望宽宥。”梁萧掉头一看,秦伯符张眼出定,嘴里说得客气,一双细眼却盯着那怪,光芒十分锐利。梁萧心中好奇:“老头儿不害怕吗?他说等人,怎地等来一个两头怪物?” 两头怪笑道:“好说,好说,你也不必假装客气。”秦伯符道:“好,前辈请坐。”那怪二头齐点,肩上的人头“呼”的一声,忽地落在地上。这一下十分诡异,梁萧惊叫一声,掉头要跑,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师父,俺饿呢!”却听那怪哼了一声,口气不善:“不是刚才吃过么?乖娃别闹,待一会子,再带你去讨吃。”童声“嗯”了一声,再不多说。 梁萧忍不住好奇,转头偷瞧,这次借着月光,终于瞧得清楚。原来落地的不是人头,而是一个肉团也似的小和尚,五六岁年纪,长得圆头圆脑,不时吮吸手指,圆溜溜的大眼瞪着梁萧。梁萧恍然大悟,来人是个高大和尚,小和尚蜷坐在大和尚肩上,乍眼一瞧,仿佛多出一颗人头。自己大惊小怪,真是惹人笑话了。 秦伯符见梁萧行止古怪,不禁瞧他一眼,皱眉道:“小鬼,你做什么?”梁萧耳根发烧,羞愧不答。秦伯符也无暇理他,瞧那大和尚大剌剌坐定,便道:“先师生前,多次提到大师。”那和尚笑道:“多次提及么?哈哈,定没一句好话。嗯,你说先师,莫非玄天尊已然死了?” 秦伯符叹道:“不错,先师临去前托付我,要与大师再行赌斗一局。否则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那和尚点头道:“难怪你千方百计邀和尚前来。哈哈,原来如此。”秦伯符正心伤师父之死,却听那和尚语带嘲笑,心中着恼,扬声说:“师命难违,还请大师勿要推脱。” 那和尚呵呵笑道:“比就比,没什么大不了的。”秦伯符叹道:“大师快人快语,不知……那盒子带来了么?”那和尚道:“什么盒子?”秦伯符皱了皱眉,沉声说:“当然是‘纯阳铁盒’。”那和尚笑道:“原来你嘴里是为师父出气,骨子里却为那铁盒出力?” 秦伯符摇头道:“这也是先师遗命,还请大师见谅。”那和尚笑道:“死不悔改。”伸手在袖间一摸,掏出一个径约五寸的四方盒子,月光之下,黝黑发亮,和尚道:“是这个吧?”秦伯符凝视那个盒子,眼中精芒闪动,默默无语。那和尚道:“想当年玄天尊为争夺此物,与我在此赌斗,胜者得此铁盒,败者自废武功。呵,难道说,今日,你也要这样赌一回?”秦伯符点头道:“不错,师命难违。不过,晚辈输了,当然自废武功。大师道德渊深,废武功也不必了,只须先将铁盒给我,再则……”他接下背后包袱,取出一物,梁萧定睛瞧去,却是一面灵牌,上面写着一溜楷字。 秦伯符一拍灵牌,朗声道:“这是先师牌位。晚辈侥幸胜了,还请大师对着这面牌位磕上三个响头,好叫先师九泉之下魂魄安宁。” 那和尚摇了摇光头,笑道:“你这样安排,是笃定能胜和尚了?”秦伯符叹道:“非也,晚辈自幼孤苦,承蒙先师收留,才不致冻馁街头,若不令他瞑目,岂非猪狗不如?”那和尚稍一沉默,抓起铁盒,晃了晃,笑道:“老实与你说,这面铁盒是假的。”秦伯符惊道:“什么?假的?”那和尚将铁盒搁在青石板上,一拳击落,铁盒四分五裂。那和尚抓起碎片,丢给秦伯符,笑道:“你不信,大可瞧瞧。” 秦伯符接过碎片,怔怔一看,如在梦里。那和尚笑道:“信了么?据传纯阳铁盒是吕洞宾所留,暗藏丹书火符,无病不愈,脱胎换骨,更有神功妙诀,得之足以横行天下。是以数百年来,世人趋之若鹜,只可惜,却无一人能够打开。哈,听说那铁盒烈火不能熔,斧锯不能伤,又焉会挨不住和尚一拳?” 秦伯符双拳一紧,将那铁块拧得扭曲不堪,沉声道:“你与先师赌斗,又是为了什么?”那和尚笑道:“自然为了这个假铁盒了!玄天尊武功虽高,人却贪得无厌。不论盒子真假,和尚一说,他都大大动心,甘愿上我的当,跟和尚对赌一盘。” 秦伯符瞧他随口道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由得挥拳击地,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这么做派,不叫天下人齿冷吗?”那和尚笑道:“由着你骂。和尚我行我素,管他天下人如何看待。再说这始作俑者也不是和尚。吕洞宾那妖孽,不明大道,不知本来,只会装神扮鬼,愚弄世人。我用他的妖术作饵,诳诳玄天尊,也叫做‘顽石当用铁锤打,恶人自有恶人磨’……” 秦伯符气得面色涨紫,正要反唇相讥,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是了,这和尚奸猾异常,当年骗了先师。如今又故设圈套,激得我心浮气躁。”一念及此,心火顿平,语气转淡道:“大师请了。”说着抓起身边一块石棋子。 和尚摆手笑道:“慢来,谁为先手?”秦伯符一怔,说道:“这个……还请大师定夺。”那和尚笑道:“便用老法子罢!”秦伯符道:“什么法子?”那和尚抬手抓起一枚十斤重的棋子,笑道:“这凸面又光又亮,好比和尚的光头;平的一面冰冷臭硬,正像玄天尊的面皮。”秦伯符按捺怒气,冷冷道:“大师是出家人,还请留些口德。” 那和尚哈哈一笑,将那棋子掷出,棋子边缘落地,陀螺般旋转起来。那和尚笑道:“棋子停转时,凸面便是和尚先手,平面则是足下。” 秦伯符盯着那不断旋转的石棋子,寻思今日赌斗,一子半子都关乎胜败,谁为先手,十分要紧。只见那棋子转势衰竭,梁萧瞧得清楚,眼看便是凸上平下,不禁叫道:“糟糕。”秦伯符神色也是一变,挥掌拍出,一股大力拂中棋子,巨棋陡然加速,又转数转,眼看凸下平上,和尚笑道:“好家伙,混赖么?”大袖飘举,也拍出一掌,棋子被他掌风拂中,顿时反转起来。秦伯符不肯甘休,挥拳又出。一时间,二人为争一着先手,掌来拳往,将那枚棋子激得忽正忽反,呼呼乱转,有似一个圆溜溜的石球,衬着头顶一轮明月,光影变幻,十分好看。 斗得正急,圆头圆脑的小和尚呵呵笑了起来,忽地跳上青石棋枰,笑道:“好玩!好玩!”一颠颠奔向那颗旋转棋子,伸手便摸。对敌二人都吃一惊,同时罢手。棋子失了劲力牵引,被那小和尚抱着,转势一衰,小和尚大为奇怪,叫道:“咦,不转了!”悻悻丢开,棋子倒落,却是平面朝上。那大和尚叫道:“乖娃,快下来!”小和尚闻声,跑下石枰,又嚷道:“师父,俺饿。” 那和尚在他的小光头上敲了一记,怒道:“就知道吃?你刚才干吗不弄个凸面朝上?真是吃里扒外。哼!算了,秦老弟,算你的先手。”秦伯符听他不顾辈份,竟叫自己老弟,心中十分惊愕,又听他认了自己的先手,眉宇间不觉露出笑意。却听那和尚又道:“说起来,刚才换过玄天尊,可不管棋枰上是娃儿还是女人,绝对不会束手束脚。” 秦伯符也知师父早年的所为十分不堪,暗叫惭愧,抓起身前一枚黑子掷向棋盘,落地时,渊渊有金石之声,震得梁萧双耳嗡响。 和尚呵呵一笑,袖手挥出,一枚棋子又快又急,凌空一镇,落在黑棋旁边。梁萧吃过亏,本已掩住耳朵,但却不闻丝毫声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铸在上面。 秦伯符心中一凛,才知刚才争先,对手未出全力,略一默然,叹道:“前辈绝世神通,令人叹为观止!若非先师遗命,晚辈眼下就该认输了。”挥袖又抛一子,声音仍是脆响之极。梁萧这回却忘了掩耳,听得心头烦恶,暗想:“为什么老病鬼的响,和尚的却不响?”这时和尚又掷一子,梁萧定睛细瞧,棋子非如秦伯符般直来直去,而是自上而下,旋转落地。落到棋盘,力道已经消耗殆尽,所以全无声息,这般举重若轻,无怪秦伯符自认不如。 一时间,秦伯符执黑,和尚走白,两大高手玄素双引,参差两分,就这么有声无声、惊世骇俗地下了三十来子。梁萧不通棋理,瞧了一阵,但觉肚饥,忽地想起,自从惹祸逃亡就没吃过东西。当即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纸大包,里面有他日间偷来的烧鸡,当时忙着向猪屁股挑衅,暂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梁萧撕下鸡肉,低头吃了两口,忽听得身旁传来咽口水的声音,掉头一看,小和尚站在五六步外,吮着手指,瞧着自己,圆眼骨碌乱转,露出贪馋神气。 梁萧瞧他长得肥胖可爱,心生亲近,招手笑道:“小光头,你要吃鸡么,过来呀!”小和尚犹豫一下,耐不住肚饿,走上来,梁萧撕了半只肥鸡,塞给他说:“给你。”小和尚喜不自胜,与梁萧并排坐下,也不道谢,捧着便啃。秦伯符斜眼瞥见,心怀大慰:“小鬼虽然顽皮,可是洒落大方,正是我道中人。” 小和尚手嘴并施,连咬带撕,动作熟极而流,不一会儿,半只烧鸡去了大半。梁萧瞧他吃得快,不觉起了争竞之心,也拼命啃咬,可是远不及小和尚手嘴迅快,还没吃到一半,小和尚的手上只剩下了两根鸡骨。他意犹未尽,舌头舔吮鸡骨上的鲜味,一双圆眼却紧盯着梁萧手里的半只肥鸡。 梁萧心中好奇:“这小和尚不知饱足么?”还没拿定是否分他一些,那边棋局已生变化,两人缠斗已久,枰上的局势渐趋明朗,和尚棋力矫健,上下两片棋一如龙奔,一似虎踞,结成上下交征之势,将秦伯符一条大龙困在里面。秦伯符遭遇困境,不由陷于长考。和尚占了上风,得意笑道:“秦老弟,你还有法门么?依和尚瞧来,你还是投子认负为好,呵,自废武功就算了,你若输了,给和尚这个活人磕上三个响头如何……” 秦伯符知他故意出言扰乱自己的思绪,闻如不闻,低眉沉思,不待和尚说完,拈起一枚巨子,挥手一掷,落在枰上,口中淡淡地说:“胜负未分,大师大言快论,为时过早了吧。” 那和尚瞧着棋枰出了一会儿神,也拈起一枚巨子,却并不落下,摇头道:“好个一子解双征,好一个镇神头。”原来,围棋中本有“镇神头”的着法。当年唐代大国手顾师言奉诏与东来的日本王子对弈,那日本王子号称日本棋力第一。顾师言初时自恃高明,并不用心,不想那日本王子棋力不凡,二人弈至三十二手,日本王子竟然棋成双征之势。他志得意满,抱手瞅着顾师言,看他如何应付。但大国手便是大国手,顾师言当此危殆,不动声色,思索片刻,忽地轻轻一着,一子解双征,竟将日本王子的双征之势破得七零八落。那日本王子见此千古妙着,目瞪口呆,转身问随侍的宦官,顾师言在当世棋手中位列第几,那宦官为了挣面子,便竖起三个指头。日本王子不由叹道:“下国第一品,竟不及上国第三品。”兴致索然,推枰而去。不料顾师言早已是当世一人,这一子扭转乾坤,威震古今,故名“镇神头”。秦伯符得其法意,一子落枰,棋面四通八达,将和尚必胜之局一破无余。 和尚叹息良久,又说:“秦老弟,你的武功不过略胜玄天尊,但棋力么,胜了他可不止一筹。”秦伯符淡淡说:“不敢,晚辈自知武功浅薄,敌不过前辈的‘大金刚神力’,唯有在棋谱上狠下工夫。”和尚竖起拇指,笑道:“中,斗智不斗力,智者所为。”言讫落下一子。 秦伯符此刻胜券已握,只看怎样胜得潇洒利落。沉吟片刻,手一扬,黑子“嗖”地飞出,这一子乃是必杀之着,一旦落下,白子上方大龙遭屠,和尚非得弃子认负不可。不料黑子还在空中,和尚手中一子早已飞出,后发先至,撞上黑子。闷雷也似一声响,黑子跌落一旁,顿时错了方位。这么一来,白子大龙不仅长了出来,而且填死了右上角一片黑棋,秦伯符勃然大怒,厉声说:“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和尚光头摇晃,笑道:“秦老弟是智者,斗智不斗力;和尚是愚公,不会斗智,只会斗力。哈,秦老弟有能耐,也来撞我试试!”秦伯符不禁语塞。事到如今,棋局图穷匕见,二人任意一子,就能锁定乾坤,但此中胜负,已不在棋艺之上,而在武功高低。秦伯符只好硬起头皮掷出棋子,白棋立时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飞溅,双双四分五裂。 那和尚拍手大笑:“不错,如此下棋才有兴味!”梁萧一颗心随着二人落子怦怦直跳,他虽不懂下棋,却也看出这棋下到了紧要关头,二人不仅下棋斗智,还以绝顶内功驾驭棋子,抢占有利方位。一时间,空中棋子乱飞,越发迅急。初时相撞,各各碎裂,到后来,黑子撞上白子,白子分毫不损,黑子尽数粉碎,化作一团团轻烟。 梁萧武功虽低,也看出其中高下,心知这样下法,秦伯符是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输。他心想:“要想个法子帮帮他才好。”一转眼,瞧见小和尚,顿生歹念,游目一瞧,身侧有一段荆棘,顿时计上心来。左手烧鸡在小和尚眼前一晃,遮住对方目光。右手偷偷伸出,从荆棘上折下几枚尖刺,作势吃鸡,将尖刺嵌入鸡腿,然后扯下鸡腿,笑着递到小和尚面前:“你还要吃么?” 小和尚两眼放光,急忙点头,抓起鸡腿,狠狠一口咬落。但只咬了一口,便张开大嘴,哇哇哭了起来。大和尚听到哭声,手中应付秦伯符,嘴里却忍不住问:“乖娃,你哭啥?”小和尚嘴里呜呜噜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和尚见状,连声叫他过去,小和尚只是张嘴号哭,哭得伤心伤意,完全不加理会。他离得又远,大和尚斗到紧要处,脱不得身,唯有大声叹气。 梁萧见那和尚心神大乱,暗自欢喜。忽然间,大和尚高叫:“罢了,输便输了!”袖袍一拂,长身而起,只一步,迈到小和尚身前。借着月光,梁萧隐约看清,大和尚身形伟岸,须眉皆白,显然年纪不轻。此时形势突变,秦伯符无所阻挡,一子落在枰上,奠定了胜局。他又惊又喜,心神松弛,一股气血直冲胸臆,禁不住咳得腰背蜷缩,状如一只虾米。 梁萧见他形容痛苦,暗自担心,抢上去攀住他说:“病老鬼,你怎么啦?”秦伯符举手连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似要将心肺肝胆一股脑咳了出来。梁萧也感焦急,伸出小巴掌拍他背脊,给他舒缓气血。忽听老和尚冷笑一声,慢慢说:“秦伯符,和尚看走眼了,没瞧出你还有这种手段?明里与和尚下棋,暗里却藏了伏兵。” 秦伯符闻言愕然,竭力压住四处乱走的血气,抬头道:“大……大师,这话怎……咳咳……怎么说?”老和尚摊出大手,冷笑道:“你瞧瞧,这是什么?”秦伯符瞧他掌心里七八根尖利木刺,刺上还有血迹,更觉不解,茫然问:“这是什么?”老和尚道:“这是从我徒儿嘴里拔出来的,哼,鸡腿里面长出荆棘,倒是天下奇闻。” 秦伯符恍然大悟,怒视梁萧,眼内几乎喷出火来,梁萧心虚,后退两步。秦伯符忽地抬手,一个耳光重重抽在他脸上。这一掌含怒而发,虽已极力收敛,还是十分沉重。梁萧被刮得立地转了两个圆儿,“扑”的一声跌倒在地,和了血吐出两枚牙齿,左脸好似开了花的馒头,眼看着高肿起来。梁萧自幼被母亲捧着衔着,几曾遭过这样的毒手,呆了呆,才号叫起来:“臭老头,你打我……”话一出口,眼泪也流了下来。 秦伯符盛怒道:“臭小鬼,老子与人比斗,谁要你多管闲事?”梁萧叫道:“好啊,是我多管闲事了!我走了,你老病鬼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怒冲冲回头去抱狗儿。秦伯符一掌打过,瞧着梁萧小脸高肿,又觉出手太重了,一时怒愧交加,口中咳出血来。梁萧见他模样,怔了怔,又哼一声,抱着白痴儿,一溜烟跑了。 老和尚原想这小孩子想不出这等歹毒法子,一切出于秦伯符的授意。眼瞧二人争执,只当做戏,冷笑旁观。直到梁萧一怒而去,秦伯符情急下咳出血来,才悟出二人并无勾结,长眉一扬,说道:“你果真有病?” 秦伯符面如死灰,喘息道:“略……略有小恙!”老和尚目不转睛,瞧着他笑道:“只怕不是小恙,大概是强练‘巨灵玄功’所致吧。这样说来,你讨纯阳铁盒,是想治好内伤了?”秦伯符苦笑道:“大师神目如电。晚辈惧怕前辈厉害,是以练成了‘撼岳功’,还想再上层楼,修练‘无量功’。结果走火入魔,内劲反噬,‘恶华佗’吴先生瞧了,也是无计可施,他说……咳咳……他说……” 老和尚笑道:“老混球是否说,若非自废武功,不能痊愈。”秦伯符一怔,道:“前辈真是未卜先知,吴先生正是这般说的。”老和尚摇头道:“没有无量的气度,却来练无量的武功,好比抱干柴,引雷火,若不自焚己身,那才是奇了怪了!” 秦伯符听了这话,呆了呆,苦笑道:“大师说得是,这场比斗,晚辈输了。”一抬手便向小腹拍去,打算震散气海,自废武功。不料一支乌木棒横里伸出,搭上他双臂,秦伯符的手臂登时落不下去。只听老和尚笑道:“这一回算是打平,和尚不向玄天尊磕头,你也不用自废武功,等来日,你练到‘无量功’,你我再斗不迟。”秦伯符听了这话,豪兴大动,扬眉叫道:“好,来日再斗!” 老和尚收棒笑道:“当年玄天尊凭借‘巨灵玄功’作恶多端,和尚也未脱金刚伏魔之性,故以这‘千钧棋’逼他自废武功。没想到他鸡肠小肚,耿耿于怀四十年!”他瞥了秦伯符一眼,“听说他为花家收留,那里桃源幽处,他该当晚年安宁,竟得善终吧!”秦伯符默然点头。 老和尚笑道:“玄天尊当年恃武行凶,即便不死于他人刀剑,只怕也被‘巨灵玄功’反噬,落得个功消人亡的下场。是以武功尽失,也未必不是好事。不过,你和你师父倒是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驽马生得千里驹,野鸡抱出凤凰来!”他纵声长笑,伸出木棒一挑,将小和尚挑回肩上,大步流星,隐没在月色之中。 秦伯符瞧那和尚走远,心神松懈,又捂着口咳嗽起来,咳出一滩滩温热的鲜血。想到梁萧负气而去的神情,心中好不愧疚:“他一个孩子,我怎下了那种狠手,也不知那一巴掌,是不是将他打坏了?”支撑着直起身来,不料走出数步,忽觉头晕目眩,心头一惊:“糟糕,怎会伤成这样?”想着无奈坐下,盘膝运功疗伤。 梁萧奔出一程,脸上火烧刀割,左眼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他又痛又气,回头扯起喉咙,老病鬼、臭乌龟、烂王八骂了一通,骂到后来,又痛得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忽觉一个柔软的舌头在脸上舔来舔去,将泪水舔干,心知是白痴儿。不由“噗哧”一声,又笑了起来,抱住小狗道:“还是你好,可惜你是条狗儿,要是变成人,那就好了。”想着扶起小狗的前腿,让它人立起来,连哄带拉,引它前行,但走了数丈,白痴儿支持不住,嗷嗷直叫。梁萧只好悻悻将它放下,心中气苦,抬眼望天,只见月正当空,群山幽白,山风徐来,带起林涛阵阵,有如人喊马嘶。 梁萧忽又想起白天的险事,不觉打个哆嗦,心想:“病老鬼又病又蠢,跟老和尚作对,必定要输。输了不打紧,只怕他口吐鲜血,浑身没力,被老和尚一顿拳头揍死。”摸着高肿脸颊,又觉快意,啐道:“我想他作什么?死了活该!”嘴里骂着,心中却有些莫名挂念,自语道,“我这阵子偷偷摸回去,任谁也猜想不到。且去瞧瞧,看他死了没有。”他犹豫再三,终又摸了回去,正离棋坳未远,忽听那边有人说话。梁萧拨开草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大小和尚不知去向,秦伯符气色灰败,盘膝坐着。身前站了一人,青衣小帽,满脸堆笑,正是那个何嵩阳。梁萧暗叫不好,却听何嵩阳呵呵笑道:“秦天王,别来无恙啊!” 秦伯符心中叫苦,却知此时此刻,决然不能示弱,竭力压住血气,冷冷说:“走狗就是走狗,鼻子灵,脚爪子也快。”何嵩阳目光如炬,在秦伯符脸上转了一转,呵呵笑道:“何某是做捕快的,讲的是眼明心亮,手脚利落。说到这追踪嘛,倒是略有心得。想当年采花贼秋满月轻功高妙,日行百里,踏雪无痕,何某自江南追到塞北,到底在和阗将他拿住;北邙盗容敬山,掳掠婴孩,险诈狠毒,擅长布设疑阵,他在南北六州与何某捉了三个月的迷藏,终究还是束手就缚……”他絮絮叨叨,说着往日的得意事儿,两只眼睛却死盯着秦伯符。秦伯符听他尽将自己与那些黑道宵小相提并论,虽然明知对方激将,仍是莫名惊怒。急咳数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滴上身畔衰草,为月光洇染,显得触目惊心。 何嵩阳看这情形,笃定秦伯符身负重伤,神色一变,纵声笑道:“秦天王果然贵体不适么,呵,看来何某运气不坏。”秦伯符浓眉一沉,冷声道:“有能耐的,不妨拿我试试?”何嵩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手中哗啦作响,从腰间拽出铁索,七星索为秦伯符神功震断,丈八铁索只剩下了六尺。 何嵩阳手挽铁索,微笑道:“秦天王,你包庇案犯在前,屠杀官兵在后,罪行特大,何某也是无可奈何啊。”铁索迎风一抖,直奔秦伯符头颈。他索上钢锥已失,想要制住对手,唯有锁拿要害。 秦伯符瞧得铁索卷来,苦于下身麻痹,只得觑其来势,使巧一拨,正中铁索端头,那铁索“嗖”的一声,从他胸前荡开。何嵩阳一惊:“难道这厮诈伤……”心生忌惮,不敢上前,远远挥索进击,铁索化作一道青光,绕着秦伯符矫然纵横。秦伯符无力抵挡,唯有以手法拨开铁索,尽管这样,何嵩阳仓促间也无奈他何。 斗了十来招,何嵩阳瞧出秦伯符虚张声势,他心念电转,手中铁索挥出。秦伯符未及抵挡,何嵩阳忽地抬脚,将一枚石棋子向秦伯符挑去。秦伯符左手拨开铁索,沉喝一声,右拳挥出,将棋子荡开,这一拳他被迫使上内力,顿觉喉头微甜,胸口闷痛。 何嵩阳一着奏功,旋身又踢来一块棋子。秦伯符勉力拨开,何嵩阳铁索早至,秦伯符仓促间出手抵挡,铁索掠臂而过,秦伯符失声惨哼,一条手臂软软垂落。何嵩阳呵呵笑道:“秦老弟叫什么?”他刚才还以天王相称,眼下得志,口中已经换成老弟。秦伯符双眉倒立,厉声道:“豺鹫之辈,何足言勇?”豺狼秃鹫总是伴随猛禽巨兽,觅得残骨剩肉果腹,何嵩阳趁人之危,仿佛此辈。 何嵩阳默不作声,足下挑起一块石头,还未踢出,忽听背后风起。何嵩阳回身一掌,将一枚碎石打飞,掉头看去,梁萧“噌”地蹿出草丛,大叫:“臭老鬼看打!”双手连挥,又是两枚石块,向他掷来。何嵩阳不怒反喜,拨开石块,笑道:“小崽子,你来得好,省得老子再去寻你。”梁萧骂道:“你是我孙子,爷爷打得你尿裤子!”拾起石块,向他腰臀掷来。 何嵩阳阴骘沉着,可被一个小孩儿辱骂,还是动了怒气,厉声叫道:“小崽子,皮痒了吗?”弃了秦伯符,向梁萧奔来。梁萧大叫一声,回头钻入草里。何嵩阳一怔,梁萧又从草里探出头来,笑道:“我的儿,不敢来追你爷爷吗?呵,像你这样没胆的小杂……种,只合在你妈怀里吃奶!”换作高手强敌,何嵩阳还能隐忍不发,被这黄口小儿如此毒舌痛骂,简直生平未有,一时脸色铁青,又扑上去。 梁萧转身发足狂奔,何嵩阳追出两步,猛然醒悟:“不好,这小子诱我追赶,是想让这姓秦的缓过气来,若被他回复三成功力,那可不好对付。”想到这里,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先将秦伯符擒住,再抓那小孩不迟。不料方才转身,梁萧又将石块乱掷过来。何嵩阳本欲不理,但那石块如雨点般掷来,梁萧年少力弱,掷到身上也不关痛痒。但当着秦伯符这个大高手,挨上一块石头,也是颜面扫地,加上梁萧骂得难听,何嵩阳忍无可忍,厉声呵斥:“王八羔子,老子先揍扁你再说!”几步赶上,挥起铁索,对准梁萧一索抽落。梁萧急忙倒退,铁索抽中他身前的一块顽石,火光迸出,石块裂成两半。秦伯符大惊,欲要起身相助,却苦于下肢麻软,站不起来。只得叫:“小鬼,你不用帮我,自己逃命去吧!” 梁萧一边飞奔,一边大叫:“我帮你个孙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是老子砍了猪屁股,才不关你的事!”秦伯符见他身处至险至危之境,兀自嘴硬,只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抓他过来,再打两个大耳刮子。 梁萧跑得急了,绊着一枚棋子,一个趔趄扑倒。何嵩阳急奔数步,铁索横挥,向他左腿卷到。梁萧忙乱间举起宝剑向后一格,剑索相击,叮当作响,梁萧虎口流血,长剑脱手飞出。铁索与剑锋一碰,也是应声而断,短了半截,缠不着梁萧。何嵩阳不料那剑恁地锋利,微感讶异,但见梁萧手足并用,向前爬行,不由哈哈大笑,抢上两步,铁索去势凌厉,缠向梁萧的脖子。秦伯符空自瞪眼怒喝,却是无能为力。 忽听“当”的一声,犹如金石相击,铁索不知为何变了去势,怪蟒回头般向何嵩阳腰上缠来。何嵩阳惊叫一声“奇怪!”急忙避过。又听当当两声,铁索呼地一下,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竟向他颈项绕来。何嵩阳惊怒交迸,但那铁索来势刁钻凌厉,只好躬身后退。秦伯符瞧到此时,心中洞然,分明是有高手藏身暗处,以石子击打铁索,迫使铁索变向。只见铁索时而昂起,时而扭动,犹如一条活蛇,自顾自往何嵩阳身上招呼。 何嵩阳惊骇欲绝,连声道:“有鬼,有鬼……”本欲丢开铁索,但他也知来了高手,离了趁手兵刃,更加难以抵挡,一时间拿也不是、丢也不是,明明手持铁索,却在索下东躲西藏。梁萧从地上跳起来,见此情形,又好笑,又吃惊。 当当声绵绵不绝,铁索如被巨力牵引,绕着何嵩阳上下翻飞,织成一面精光灼灼的铁网。忽听何嵩阳一声长叫,铁索绕身数匝,将他死死缠住。何嵩阳又叫一声:“有鬼!”连滚带爬,飞也似奔向山后,一晃眼失去踪影。 梁萧瞧到这儿,如在梦里,却听秦伯符叹气说:“大师援手之德,秦伯符没齿难忘!”忽听远处洪亮的笑声响起来。梁萧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和尚。”循声望去,幽深漆黑,也不知那和尚藏在哪里。只听老和尚笑道:“你不用谢我,要谢谢这小鬼,和尚跟着他来,本想看他会不会报你一掌之仇。却不料紧要关头,他竟出头相救。不错不错,哈哈,小鬼头不错。”大笑两声,走得远了。 秦伯符瞧了梁萧一眼,缓缓道:“小鬼……”话未说完,却见梁萧一跌足,狠啐一口道:“老鬼。”转身便跑。秦伯符气急败坏,怒道:“臭小鬼,回来……”忍不住纵身一跃,竟尔站了起来。他与老和尚交手,引发内伤,行功时又被何嵩阳扰乱,此时逞强一跃,顿觉两眼发黑,吐出一口鲜血,到底昏死过去。 恍惚间,秦伯符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一会儿像是一羽轻飘飘的鸿毛,一阵子又如一条小船,在浪涛中起落,不时撞着礁石。他浑身痛楚,偏又迷迷糊糊,说什么也睁不开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有了神志,他睁眼一瞧,四面都是原木,再一揉眼,才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小屋,茅草作顶,原木结墙,似是一座废弃的房舍。秦伯符心中诧异:“谁将我带到这儿的?难道是那小鬼?”忽觉浑身疼痛,掀衣一瞧,浑身淤青。他恍然有悟,心想必是梁萧将自己拖来这里,自己身子沉重,一路上磕磕碰碰,没被撞死,已是万幸,但转念又想,这小子趁机殴打也未可知。一时越想越气,恨不能抓住梁萧,狠揍一顿。 思索一阵,秦伯符定下心来,闭目行功,玄功九转,出了一身透汗,伤势也好了三四成,何嵩阳寻来也可自保。正要起身推门,忽听门外脚步声响。 秦伯符心念一动,便听梁萧笑道:“白痴儿,你吃慢些,我把好肉都给你吃,只留鸡屁股给病老鬼。”秦伯符听得大怒:“岂有此理,臭小鬼把老夫与猫狗并列”转念又想:“老夫也来糊弄他一回,看这小子如何折腾我。”于是横身躺下,做出气息奄奄的模样,他本就一副病容,如此正好省了伪装。 过得一阵,柴门嘎吱作响,梁萧探头探脑,抱着一个油纸包,踅进屋内。秦伯符冷眼瞧他,梁萧见他睁眼,似乎吃了一惊,再见他软弱不起,又胆大许多,嘻嘻笑道:“病老鬼,你醒啦?来,吃东西。”走到他身边,摊开纸包,里面竟有一只腊鸡,两条熏鱼,更有一葫芦酒水。秦伯符见那腊鸡不过少了一枚翅膀,一条鸡腿,不禁心头一热:“原来这小鬼只是胡说八道,对老夫到底比对狗儿好些。”正要探手去抓,忽又生出疑窦,沉着脸道:“小鬼,这鸡鱼哪里来的?” 梁萧扁嘴说:“你管哪里来的,只管吃了就是。”他越是不说,秦伯符越怀疑,厉声道:“是你偷抢来的,是不是?”梁萧被他说中,顿觉恼怒,高叫:“是又怎样?你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喂狗。”秦伯符厉声道:“我秦伯符何等人物,岂会吃你的赃物!小鬼,你从哪里偷的,全都还回去。” 梁萧瞅他一阵,神气十分古怪,忽地冷笑道:“你了不起么?还不是躺在地上,被我拖到这里来。好呀,你说什么赃物,我偏要给你吃。”他欺负秦伯符伤势未愈,扯下一条鸡腿,往他嘴里硬塞。哪知还没扑到,背脊一紧,头重脚轻,被人离地提起,他定神一瞧,大惊失色,心道:“糟糕,病老鬼装病诈我?”秦伯符愤怒之极,将他重重掷下,梁萧痛极而呼。秦伯符双眉一扬,怒道:“你还有脸叫?”梁萧挣起来叫道:“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秦伯符想到昏迷时被这小子拖来这里,只怕什么可笑姿态都被他瞧见,真是气派尽失、风骨无存,越想越气,怒道:“欺负人,老子还要揍你呢!”反手将梁萧提过来,噼里啪啦,几乎将他屁股打烂。谁料打了半天,却没听到哭声,大是奇怪,便将他放下,问道:“臭小鬼,你怎么不哭?” 梁萧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秦伯符一愣,又听梁萧恨声说:“我记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现在我打不过你,将来我练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横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打回来!” 秦伯符心想:“好家伙,难为他一边挨打,一边还在记数!”想到这儿,便说:“好啊,来日,你真有那个本事,秦某也认了!记好了,老子名叫秦伯符,别打错人了!”瞧得梁萧背后那把宝剑,夹手夺过,说道:“这就是砍伤猪屁股的剑么?”扯开那些破烂布絮,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由喝了声彩:“好剑!臭小鬼,你从哪里得来的?” 梁萧瞪眼道:“病老鬼,你想抢我的剑?”秦伯符一愣,怒道:“放屁。”将剑掷还给他,冷笑一声,又问:“你会点儿粗浅功夫。哪个教你的?”梁萧撇嘴说:“你爷爷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不解其意,一时愕然。梁萧暗里占他一回便宜,心头窃喜:“我爸是你爷爷,我妈是你奶奶,我当然就是你老子了!” 秦伯符耐着性子,细问梁萧身世,但梁萧始终东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话,剩下两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废话。没过多久,秦伯符失了耐心,发起怒来,揪过梁萧痛揍一顿。梁萧浑身淤肿,忍不住哭了起来,继而伸手抹泪,内心打定主意:“死老鬼,从今往后,老子跟你势不两立。你说东,我就往西;你说黄金,我说狗屎,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则我处处跟你作对。” 秦伯符的内心已将梁萧当作衣钵传人,只是自重身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训,拿出师父的威严,疾言厉色,动辄出手惩戒。本指望敲打一番,能叫这小子老实服帖,做一个威震天下的大侠,将本门发扬光大。但却不料梁萧天性倔强,宁折勿屈,秦伯符打骂越狠,梁萧反抗愈烈。 两人在木屋里呆了两日,秦伯符的内伤好了七分。这一日对梁萧说:“小鬼,我伤势已好,要去临安,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梁萧这几日始终想着逃走,但秦伯符武功既高,盯得又紧,委实难以脱身。听得这话,顿时怒道:“不去。”秦伯符给他一巴掌,叱道:“由得你么?”不顾梁萧哭闹,硬是拖着他向东走去。 梁萧恨得咬牙切齿,沿途逃了不下十次。但秦伯符武功太高,江湖经验又足,逃出一二十里,也免不了被他抓回去。秦伯符见他如此悖逆,大觉苦闷,每次抓回,都给他一顿好打。但今日打过,梁萧明日又逃,这小子狡黠多智,长于算计,一回比一回难抓。这般反反复复,秦伯符收徒之心大受挫折,情绪越发低落,一路上脸色阴沉、少言寡语。 二人一路斗气,渐入江南地界,人人吴音软语,听来十分腻味。梁萧胸中愤懑,倘若燕赵慷慨之士,高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闷,听了这些软话,真是烦上添烦,愁里更愁,动辄就跟秦伯符撒泼放对。 这日到了临安郊外,离城门不远,便听前方传来打斗声。秦伯符料是江湖人了结仇怨,本想绕道而行,但梁萧存心扰乱,见秦伯符要绕道,就说:“我知道了,你是害怕遇上老和尚,比不过人家,放着大路不走,偏偏要走小路。” 秦伯符怒道:“胡说八道,那位大师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人物,岂是这些货色可比?”梁萧扳起手指:“屈指可数,这么说,老和尚的武功,该是天下十名以内。老和尚你是打不过的,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以外。这样好了,我把脚趾头也算上,屈趾一数,也许有你一个。” 秦伯符怒极反笑:“好,我倒要瞧瞧,那里有什么了不得的高手?”抖擞下精神,一把拽起梁萧,朝着打斗处大步行去。 第五章 金风玉露 二人走了二百来步,遥见两个人正在路边打斗,一人秃头黄袍,袒臂露胸,另一人却是个蓝衫老者,头发花白,足下踉跄。那藏僧面带谑笑,出手忽快忽慢,不令老者脱身,也不轻易取他性命。 秦伯符瞧得惊讶:“这藏僧什么来路?这老人的鹰爪功不错,遇上这和尚,好比遇上了克星。”眼见老者势危,不觉步子加快,赶了上去。 藏僧见来了人,身法加快,挥掌拍中老者后背,那老者向前一蹿,扑在地上。藏僧嘻嘻一笑,走上两步,将手探入老者怀里去摸什么。秦伯符阻拦不及,扬眉瞪眼,一声大喝,声如平地惊雷,藏僧微微一惊,也不畏惧,直起身冷冷瞧来。 秦伯符赶上前去,藏僧胡须一翘,左拳送出。梁萧远在一丈开外,便觉劲风扑面。秦伯符大袖挥出,恰似一面风帆,随那拳劲高高鼓起,轻轻一挥,裹住藏僧的拳头,袖里夹掌,无声拍出。 二人拳掌相交,藏僧只觉对方劲力迭起,如浪如潮,不觉耳鸣心跳,急欲后退。不料对手袖上用力,将他手腕缠住。梁萧只听秦伯符的袖子里噼啪声密如连珠,藏僧的面色也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响到第八声,秦伯符的脸上闪过一股青气。藏僧双眼圆瞪,大喝一声,秦伯符的衣袖“嗤”地裂开。藏僧脱出手来,后跃丈余,盯着秦伯符叽里咕噜说了两句,边说边退,忽地掉头走了。 秦伯符伤势未愈,后力不继,让对手全身而退,心中暗叫可惜,一看蓝衫老者,见他面若淡金、神气虚弱,伸手一探脉搏,不由双眉倒立,厉叫:“好个贼和尚!”原来,老者身上七处筋脉已被震断,老者十分硬气,连遭重创,依然苦苦支撑。 秦伯符又惊又怒,起身要追赶藏僧,不防那老者一张眼,拽住他手:“壮士留步,敢问大名?”秦伯符不愿显露身分,见他命在须臾,只好说:“在下秦伯符。”老者听得这话,浑浊的老眼里露出喜色,喘笑道:“原来是秦天王,老朽临死能见足下,也是不虚此生。”秦伯符面皮一热,心想若非自己一念之差,救不了老人,也可代他报仇。 老者又说:“小老儿有事相托。”他探手入怀,取出一轴纸卷,上面画满城阁山川图样,老者说:“这是大宋八百里江防图,恶僧潜入朝廷兵部盗得此图,被老夫偶然遇上,设计夺下,不料恶僧武功高强,我逃到这儿,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毒手……”说着叹了口气,“这图本该还回兵部,但恐守卫无能,再被那恶僧窃走,还托秦天王前往常州神鹰门,交给我师侄靳飞。” 秦伯符肃然道:“兄台与云万程如何称呼?”老者苦笑道:“贱号陆万钧,故万程公正是不才师弟……”说罢喘了两口气,闭眼死了。秦伯符拿着江防图站起,瞧着陆万钧,心生凄凉:“久闻神鹰门一门忠烈,云万程尤其是个人物。年前听说他坏在萧千绝手里,初时我还只当讹传,如今陆万钧称他故万程公,想来传言不假了。”喟叹一阵,对梁萧说:“你等一下,我挖个坑,先将这人入土为安。”转身挖了个坑,将陆万钧草草葬了,又把江防图一揣,扯着梁萧进入临安。 一进临安,帝王之都果然不凡,雕梁画栋,华厦如云,两人路过瓦肆,家家箫管,户户弦歌,更有不少杂耍艺人,踢瓮上竿,钻火圈、过门子、打筋斗,梁萧瞧得高兴,削尖脑袋往人堆里猛钻。秦伯符怕他趁机逃跑,连声怒叱,将他揪出来,狠狠给他两个栗暴子。梁萧痛得流泪,猛扑上去,抱住秦伯符的大腿叫:“杀人啦,这个人贩子拐卖我,还要杀我啊!”他当街一叫,众人顿时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秦伯符几乎气炸,将他扭开喝道:“你这样的货色,别说拐你卖你,白送都没人要!”又怕梁萧再叫,提起他快步穿出人群,转过几个巷子,到了一处青石小巷。他从怀里取出一枚鹤形玉佩,系在腰间。梁萧一边抹眼泪、揩鼻涕,见那玉鹤一副蜷颈曲足、没精打采的模样,不由暗骂:“病老鬼不但自己死样活气,连玉佩也做得一个臭样。”他头顶还在疼痛,心中恶毒咒骂,却不敢说出口。 秦伯符走近两扇朱门,拿住门环,三快三慢,扣了九下。“吱呀”一声大门中开,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人脸膛,将秦伯符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到玉鹤上面,“哎哟”叫了一声,笑道:“秦总管吗?”秦伯符笑骂:“老丁头,你认玉不认人吗?”老丁头笑着迎入二人:“您是大忙人,难得来一趟,是了,您有两年没来天机别府了吧?” 秦伯符道:“一年零五个月!”老丁头拍额笑道:“人老了,记性也坏了!”梁萧眼瞅着二人,忽道:“秦总管?你是猪倌还是牛倌?”老丁头笑容僵硬。秦伯符脸色泛黑,反手给了梁萧一巴掌,厉声说:“就管你这只癞皮猴子!”梁萧扑上去厮打,却被反剪了双手,按在墙上。老丁头看了摸不着头脑,问道:“这个小叫化是……”梁萧道:“是你爷爷!”老丁头不由愕然,秦伯符冷笑道:“老丁头,别理他!这小鬼只会惹人生气!”梁萧叫:“想不生气就放开我。”秦伯符道:“你少做梦了!”梁萧冷笑道:“做梦?哼!若是做梦,我捏死你一千次了……哎……有本事不要动手!”秦伯符一边敲他脑袋,一边狠骂:“你天生骨头贱,不揍不行!”两个人拉拉扯扯进了外堂。老丁头瞧得目瞪口呆,心想:“秦天王平生严峻,怎么和一个小叫化吵嘴?” 秦伯符当堂坐下,余怒未平,接过侍女递上的清茶,喝了一口,压住心火,对梁萧说:“到了这儿,你就不要作怪了。哼,不许玩狗儿,听到我说话没有?”梁萧也不答话,抱着白痴儿耍弄,忽见秦伯符腾地站起,忙把狗儿丢开,说道:“听到了听到了,你说的比放的还好听!”秦伯符点点头,方要坐下,忽又醒悟过来,喝道:“臭小鬼,又拐着弯儿骂人?”伸手将梁萧揪住,忽见老丁头在一旁呆看,皱一皱眉,放开他道:“老丁头,别府里只有你吗?” 老丁头“嗯”了一声,欲言又止。秦伯符见他吞吞吐吐,皱眉问:“怎么?有话便说。”老丁头望了梁萧一眼,慢悠悠说道:“两位少主今早都来了,渊少主在府内静养,容少主方才带着霜姑娘出去玩耍!容少主的性子你也知道的,见了这么乱七八糟的小鬼,只怕、只怕……”秦伯符笑道:“凑巧了,老丁头,你怎么不早说?”老丁头道:“您一直与这小叫……咳……小孩说话,我都没机会插口。” 秦伯符起身笑道:“好好!清渊到了,我去见见他!”挽起梁萧便往内走,走了两步,忽又心想:“清渊雅量高致,这小鬼一派邋遢,如果见面,别说清渊碍眼,老子也跟着脸面无光。”于是将他放开,说道,“老丁头,你带他洗个澡,换身衣服!哼,都成什么样子?一坨狗屎也比他瞧着舒服!”又瞪着梁萧吓唬,“别弄鬼,乖乖呆着!我转身就回来。”说着匆匆走了。 老丁头瞅着梁萧,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他虽是仆从,生平服侍的无不是气派高雅的贵人,今日却要服侍这个小叫化,若非秦伯符有命,碰也不想碰他,哼了一声说:“随我来。”梁萧点点头,紧贴在他身后,老丁头刚走两步,背心一疼,身子软麻,心中咯噔一下:“不好,小贼点了我的穴道?” 梁萧将老丁头点翻,犹不放心,在他至阳穴上又踹了两脚。回望秦伯符的去向,啐了一口,抱起狗儿穿过厅堂,不走大门,以免露了踪迹。他进门时已经瞅好退路,揪住墙边一网“爬山虎”,翻过二丈高墙,落到外面巷子,撒开两腿,尽力狂奔。 这一趟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出了杭州城,前方渐渐开朗。只见水天清圆,杨柳依依,湖上画舫三三两两,琴歌流韵,缥缈不绝。梁萧虽不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子湖,也觉这一眼望去,心怀说不出的舒畅。 他闲逛了一会儿,忽觉尿急,便在乐鼓声中,红袖招处,对着湖水撒了一泡臭尿。这下煞足了风景,引得一干游湖人纷纷摇头。 梁萧方便未完,忽听身后有人怒骂:“哪儿来的小畜生?真是下贱之极!”声音清脆悦耳,梁萧大怒,掉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白衣如雪,手挽一个白衣女童,身后拥着六条大汉,个个肩宽臂长,脖子上青筋凸起。 梁萧心头火冒,提起裤子跟在后面。忽听得远处锣鼓声响,游人聚成一堆,白衣少女一行也移步过去。梁萧跟着挤入人群,他一身污秽,自然无人和他争路,只是纷纷皱眉呵斥。梁萧挤到前排,探头一看,一个矮瘦汉子左手持着皮鞭,右手牵了个猴儿。猴儿小得出奇,一个巴掌便能托着,浑身金毛,鼻子朝天,火红的眼珠子对着众人转个不停。 梁萧举目再看,白衣女正在对面,不足十七八岁年纪,姿容秀美,柳眉斜飞,透着一股英气。手边的小女孩年纪极小,怯弱不胜,脸儿十分苍白。六个壮汉在二人身边站成一个半圆,将人群隔开。梁萧心想:“刚才骂我的是谁?”看看女郎,又看看女孩,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耍猴汉子将锣敲得山响:“诸位!在下张三,来自川中!借这个金毛畜生,且挣几个盘缠!请看,只因口才好,猴儿穿官袍!”那猴儿唧唧呱呱叫了通,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一件大红袍子,“呼”地套在身上,众人瞧它如此伶俐,纷纷叫好。 张三又道:“只因会作诗,猴儿戴官帽!”那猴儿摇头晃脑一阵,好似文人吟诗的模样,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个纸糊的官帽,戴在头上。众人又齐喝了一声彩。张三续道:“只因会磕头,猴儿坐大轿!”话音刚落,猴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然后拖了个没底子的纸轿出来,套在腰间摇来晃去。场中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那白衣女脆生生喝了声:“好!”梁萧听得耳熟,点头心想:“骂我的就是她!”本想靠上去惹事,但这猴戏实在好看,叫他不忍转睛。 张三铜锣一敲,又道:“北方狼烟起,猴儿当将军!”那猴儿举起一支小枪,举着乱舞。张三道:“无力也无谋,一败三千里!”猴儿顿时丢了枪,满地乱滚,作出逃跑之状。张三又道:“对敌泪如雨,情愿做儿孙!”那猴儿揉着眼睛,好似哭泣,然后连连叩拜。到这个时候,许多人不由相对喟然,连连摇头。 “焰炎熏朝野,翻手弄权柄!上欺君暗弱,下欺无忠臣。”张三犹自念叨,猴儿也做出挺胸收腹,不可一世的样子,只看得众人神色大变,知趣的都悄然退出人群,径自溜了。 “忽闻胡使来,如见老父亲。朝夕赔笑脸,衔尾绕街行!”那猴儿跟着诗句,做出亦步亦趋的样子,端着收钱的盘子,绕场而走,不时有人丢下铜钱,白衣女则“呛啷”一声,扔了一锭大银。梁萧见这猴儿机灵可爱,喜欢不已,一心逗它,见它到了面前,忽地伸手,将它头顶官帽扫落,猴儿急忙去拣,这时张三正念到:“不知廉耻事,不明君臣纲,所谓宰相者,实为沐猴冠!”转眼一瞧,乍见猴儿没有了帽子,哪还叫作“沐猴而冠”,一出好戏韵味大减,不由一把牵过,举鞭乱打。猴儿痛得吱吱乱叫,一对眼珠只盯着梁萧溜溜乱转。梁萧被它瞧得过意不去,正想上前援手,忽见小女孩挣脱了女郎的手,猛地冲到场中,一把将猴儿抱住,背朝那张三的皮鞭。 张三收鞭不住,眼看皮鞭打中女孩,忽然手上一紧,鞭梢落到白衣女手里。白衣女瞅了女孩一眼,叹道:“晓霜,你又犯痴了!” 女孩放下猴儿,忽地望着梁萧:“坏人!”梁萧一愣,女孩指着他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到了,是、是你欺负小猴!你、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她心绪激动,苍白的小脸变得通红。张三明白缘由,也怒视梁萧。白衣女却冷冷瞅了梁萧一眼,拉过女孩道:“别和这种小畜生说话!” 梁萧默不作声,在手上啐了两口唾沫,转过身去,双手在地上乱抹,白衣女心中微诧:“这小畜生干什么,难道是个小疯子?”念头还没转完,梁萧反身跳起,只听“啪啪”两声,小女孩的脸上多了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白衣女大惊,衣袖挥出,梁萧只觉绵绵劲力涌至,胸闷气喘,急忙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撒丫子便钻进人堆! 白衣女正要追赶,突见四五个公差分开人群,冲了进来,指着张三的鼻子怒骂:“好你个耍猴的,在天子脚下作乱,活得不耐烦了?”链子一挥,便将张三扣住。张三了无惧色,双手叉腰,纵声大笑:“我这是作乱么?嘿,当真作乱的该是那个只会欺上瞒下、卖国求荣的贾似道吧!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呐……”公差头子一手将他揪住,甩手给他六七个嘴巴,张三满嘴鲜血,仍不住口,大哭道:“大宋朝,大宋朝啊,三百年典章文物,便要葬送在这帮软骨头的文人手里了啊……”公差们连拖带拽,拳打脚踢,打得他口吐鲜血。 女郎凤眼圆瞪,便要上前,那六个汉子只见又有十来个公差涌上来,忙将女郎拦住,连声道:“少主不可!少主不可……”却听那张三大声叫道:“太祖皇帝!杨令公呀!岳爷爷!淮安王呀!你们睁眼看看……仔细看看……看这个西湖,湖里是水么……呵……哪里是水?是民脂民膏呀。这个销金窝儿,煎熬的是民脂民膏,喂养的是误国的蛀虫呀……”画舫上的权贵们也隐约听到,都探头出来,公差见状急了,用铁链死死勒在他颈子上,迫他住口,张三只是奋力挣扎。 白衣女顿足大叫:“让开!”那六个汉子拼命拦着,连挨了好几个耳光。张三被公差强拖了六七丈远,张口怒目,忽然不再动弹,公差头子一探鼻息,皱了皱眉,摇头笑道:“好个死疯子!”回头问同伴,“这厮的猴儿呢?一并弄死好了!省得又被哪个疯子拾着了,徒惹麻烦!”众公差齐声称是。 白衣女见张三被勒死,气得头昏,又听还要弄死猴儿,一转头,不见了猴儿的影子。忽听小女孩轻声说:“姑姑,我看到那个小坏人把小猴抱走了!”白衣女见她脸上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满腔怒气撒到了梁萧身上,高叫:“小畜生去哪里了?”带着一干手下,杀气腾腾,四处搜寻。 梁萧逃了几步,没见人赶来,又听张三与官差对骂,心中好奇,忍不住又折了回去。瞧见张三被公差殴得一脸鲜血,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小猴儿则缩在旁边,转着一双火眼。梁萧悄然掩上,趁着众人分心,一把将它抓住,揣进怀里,忽见远处着白衣的女孩儿瞪着自己,慌忙伸拳冲她挥舞,女孩儿被他吓住,张着嘴不敢出声。 梁萧飞也似跑出老远,在一株柳树旁停下,将猴儿从怀里掏出来,摸它脑袋。猴儿十分恼恨他,甩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梁萧吃痛,手一松,猴儿腾地跳出手心,一纵身,想要跃上一旁的柳树。梁萧急忙伸脚,踩住它脖子上的那根绳子,猴儿东跳西跳,只在原地打转。梁萧摸着手背,心中气恼,将脚下的绳子缠在狗儿脚上,发令道:“白痴儿,咬它!”白痴儿闻声蹿出,龇牙咧嘴地去咬小猴。小猴死命逃窜,可是刚刚跑远,又被狗儿脚上的绳索绊住。一时间,两个畜生一个逃,一个追,磕磕碰碰,将一条绳索崩得笔直。 梁萧在旁看了,笑得打跌。忽见那猴儿一转身,绕着白痴儿跑了起来,白痴儿被它连兜了三个圈子,四个爪子捆在一处,“扑通”摔在地上,望着梁萧汪汪哀叫。梁萧目瞪口呆,心想:“好奸诈的猴崽子!”那金猴缚住了狗儿,自己也被拽住,呆呆地不能动弹。 四周路人见这一狗一猴被绳索捆在一起,哄笑一片。忽听一声娇喝:“小畜生!”声音清脆,在笑声中格外响亮。梁萧一惊,拔腿就跑。刚一转身,两个大汉迎面堵住,双手大张,便要逮他。梁萧头一低,贴地蹿出,从其中一人胯下钻了过去。两人双双夹击,擒他易如反掌,只没料到这小子使出这等无赖招数,愕然间,便听“扑通”一声,梁萧跳进湖里。白衣女堪堪赶到,见状只得止步。 梁萧好似一尾活鲤,在湖里蹿出五六丈,眼见无人追赶,转身向岸上破口大骂:“贼婆娘!下来呀,看爷爷怎样收拾你!”白衣女生来尊贵,从没被人这么骂过,失声道:“你……你骂……骂我什么?”梁萧欺她不识水性,在水里手舞足蹈,边叫边笑:“贼婆娘,贼婆娘……” 白衣女俏脸涨红,恼羞成怒:“小畜生,你……你气死人了!”宽衣解带,便要下去。一干随从大惊,七手八脚,拦住她道:“使不得!少主,您不会凫水,别上这小子的当!”白衣女一想也对,便道:“好啊,你们下去捉他!” 六人傻了眼,主命难违,只好褪衣脱鞋,跳进水里。他们武功不弱,水性却很平常。梁萧自小在白水湾长大,白水湾的小溪深潭,就好比他家的卧房,凫水潜泅,摸虾捉鱼,水中的勾当他十二分在行。眼见六人入水笨拙,反而迎了上去,七个人在湖中你来我往,搅得碧沉沉的湖水好似沸了一般。 纠缠一会儿,梁萧从人群中滑了出去,六个仆从清一色手拽腰间,咕嘟嘟笔直下沉。白衣女惊叫:“怎么?受伤了吗?”一个大汉奋力从水里伸头答应:“没……咕……”白衣女道:“那是怎么?”大汉连呛了两口水:“属下……咕……失礼……咕……”白衣女顿足道:“失什么礼?还不去逮……”话没说完,忽见六人各各松手,裤子倏地滑落膝下,惊得她捂住双眼,另一只手将身旁女孩的双眼也给捂上。 六人狼狈万分,光着腚爬上岸来,甫一上岸,马上捏紧裤头,不敢松开。原来梁萧巧施手法,在水中扯掉了众人的裤带。白衣女听得梁萧在水里大笑,怒气更盛,一顿足下了堤岸,抢过一艘小船,六个随从手抓裤头,无法阻拦,眼睁睁看她向湖里划去。 白衣女从没划过船,起初颇为笨拙,弄得船团团乱转。摆弄数下,隐约摸出门道,又划两桨,一扳数尺,似模似样。再一抬头,却不见了“小畜生”的影子,心头一惊,忽觉小船晃动,忙使一个“东齐镇岳”,马步陡沉,小船入水半尺,压在梁萧头顶。梁萧不死心,使劲掀了几次,终究人小力弱,那女子又步法灵活,觉出力道来势,变换方位,始终压住小船。两人斗了六七次,梁萧冒头呼吸,被白衣女一桨扫过额角,火辣辣生痛,心头大怒,钻进水里,抽出宝剑,将船底搠出一个窟窿。 那女子见船进水,大惊失色,恰见一丈外有艘画舫,舫上的显贵搂着莺莺燕燕,正在大瞧热闹。她想也不想,一蹿而上。梁萧跟踪上去,又将画舫捅穿,底舱入水,画舫倾斜,船上的人乱作一团。 湖上画舫密集,白衣女又跳上别船,梁萧紧追不舍。一时间,女郎时东时西,忽起忽落,她每落一次脚,梁萧便捅沉一艘船,其中的默契,就像商量好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满湖歌舞已变成了呼爸唤娘,几十艘画舫东漂西荡、四散逃命。 那女子被梁萧赶得东奔西逃,开始气得要命,但见那些作威作福、悠游享乐的大官尽都成了落汤的公鸡,又觉莫名快意,于是乎专瞅着最华丽的画舫落脚。顷刻间,白衣女足下画舫又沉了一艘,一掉头,只见不远处一艘船金碧辉煌,不同寻常,猜是大官僚的所在。一顿脚向上落去,哪知身在半空,一只竹篙迎面刺来,她心头一惊,挥掌横击竹竿,哪知触手处如遭电殛,一条左臂顿时麻木,急借着竹竿弹力,翻落在画舫顶上。 只听船头有人笑道:“好轻功!”白衣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胖大藏僧,袒肩露胸,持篙立在船头,嘴上的胡须根根竖起,便似一只发了怒的刺猬。鼓掌称赞的却是一个华服公子,折扇轻摇,倒有几分气派。他左右各立一人,左边是一个着大红道袍的道士;右边却是金发碧眼的胡人,身着彩衣,又高又瘦。 白衣女见这四人装束古怪,除了那华服公子,其他三人无不神完气足,显然身怀武功。忽见华服公子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目光让人极不舒服。当即两手一叉,大声怒斥:“非礼勿视,你要不要脸?”那公子“嗤”的一笑:“姑娘貌如天仙,在下情不自禁,难免多看几眼!” 白衣女生平眼界极高,寻常的男子从不在她眼里,听这公子口气轻薄,心生不悦,忽见水下人影晃动,心知梁萧到了,不觉心想:“这小子来得正好,把这艘船也凿沉了!淹他们个半死。”正想着,突听胡人冷笑道:“这小孩子太胡闹。”他这一开口,字正腔圆,竟是汉语。 公子目光不离白衣女脸上,嘻嘻笑道:“姑娘莫怕!只管在此歇息,这小子休想凿沉在下的座船!”那红袍道人接口笑道:“公子爷说得对,各位且看贫道叉鱼的功夫。”胡人咧嘴笑道:“这湖里哪儿有鱼?”红袍道人往梁萧一指,笑道:“那不是么?”抓起一根竹篙,“嗖”的一声,便向梁萧掷去,白衣女见那竹篙去势又准又狠,梁萧决难避开,情急间摘下玉簪,射向竹篙。“夺”的一声,玉簪以小击大,竟将竹篙撞偏了尺许,从梁萧腋下擦过,带起一溜血水。 梁萧只觉腋下火辣辣生痛,好似多了一个窟窿,惊慌慌匆忙转身,游向湖岸。红袍道人心中恼怒,但他自恃身份,一击不中,再不出手,只狠狠瞪着白衣女,冷笑道:“好内力,贫道还想领教一二。”白衣女对这群人打心底厌恶,懒得理会,一挥袖,向近处画舫落去。华服公子哈哈笑道:“美人儿既然来了,何不稍坐片刻!”说着丢个眼色,藏僧会意,巴掌一抡,扣向女子肩头,白衣女云袖一挥,切他手腕,藏僧自恃神功,气贯手臂,任她拂中。两人身子齐齐一震,那女郎飘退数尺,藏僧却觉一股柔劲透臂而入,半身酥软,一时提不起劲力。只听女子笑道:“小惩大戒,还你一招!”一晃神,掠过数座画舫,奔向岸上。藏僧不留神吃了大亏,正想追赶,忽听华服公子冷冷说:“阿滩,人多眼杂,算了。”藏僧心知主子怨怪自己办事不力,心中好不懊丧,默默退到一旁。 梁萧潜上岸去,掀起腋下衣衫,只见肌肤上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肉伤。正咕哝,忽见两个侍从绕过柳堤追来,梁萧急忙掉头,慌乱中,忽地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身子刚硬,好似一口铜钟,震得梁萧头昏眼花,举目一看,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来人见他转身要逃,一把捏住他脖子,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怒道:“臭小鬼!你逃得好!”梁萧气苦万分,拼命挣扎,那两个侍从赶到,一手提着裤子,大声叫道:“秦总管来得好,要么又被这小畜生溜了!”秦伯符见他二人模样古怪,眉头微皱:“你们这是什么阵仗?”二人相对苦笑,一名大汉恨声道:“都是这小畜生弄鬼。”心头火起,伸手想打梁萧的耳光。哪知从旁伸过一只手,将他手腕格住。大汉一愣,低头说:“渊少主!” 梁萧斜眼一看,秦伯符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容貌十分俊朗。梁萧被他瞧得心头一热,寻思:“这人的眼神好像爸爸。”没来由胸中一酸,忍不住又看那人两眼,又想,“爸爸也不及他好看……” 那男子见他呆看自己,微笑说:“是你啊?果真顽皮!”他说罢,望着湖上的沉船,皱眉道:“惹出如此大事,现在不走,徒惹麻烦!”秦伯符一点头,回首瞧了远处那艘画舫,识出画舫上那名藏僧正是临安城外那人,不由双眉一挑,怒从心起。但见那画舫悠然去远,料想追之不及,又怕梁萧作怪,怒哼一声,押着他返身便走。走出几步,忽听有人大叫:“秦伯伯!”一回头,一个小小人影扑过来,钻入他怀里咯咯直笑,却是那个白衣女孩。 秦伯符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怜惜地抚着那女孩头顶,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狗儿和猴儿,皱眉道:“霜儿,抱着这些畜生?不嫌脏么?”那女孩笑道:“不怕的!”她怀里的白痴儿见了主人,大是欢喜,吠着向梁萧身前猛挣。女孩红着脸道:“还给你!”将白痴儿递给梁萧。梁萧接过,揪着它的颈皮泄愤。那女孩“啊哟”一声,忙叫:“别拧它呀。”梁萧心里有气,冷笑道:“它又不是你老子,我怎么折腾关你屁事!”那中年男子闻声一愕,秦伯符怒不可遏,提起梁萧,在他屁股上狠揍两记。梁萧破口大骂,骂了两句,又望着那女孩怀里的金丝猴,发狠道:“他妈的,猴儿也是我的。” 女孩见他咬牙切齿,骇得倒退一步,生怕他来抢夺,双手把猴儿抱得更紧。秦伯符怒道:“臭小鬼!你还装狠?”又给梁萧一个暴栗,反手将狗儿也夺了过来,一并交给女孩。女孩轻轻抱着,抚平白痴儿灰黑的颈皮。白痴儿眯缝着一双狗眼,似乎很是受用。梁萧见这模样,气得流下泪来,大声嚷嚷:“臭狗儿,叛徒,没义气……” 一行人回到天机别府,老丁头已经解了穴,握拳怒视梁萧。梁萧心知不免一顿好打,索性抹干眼泪,昂首挺胸,心里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低头的。”老丁头见他神态倨傲,越发气恼,咽了口唾沫,恨恨道:“渊少主,请下令,让属下揍他一顿!” 那中年男子摇手笑道:“罢了,您都这把年纪,何必和顽童一般见识!”话没说完,就听女子声音:“要揍!揍死才好。”白衣女带着随从自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拽过梁萧,但又慌忙甩开,望着手上的油腻,皱眉道:“小畜生,脏死了!”梁萧微微冷笑,白衣女瞧他惫懒神气,越发气恼:“小畜生,讨打么?” 梁萧不肯示弱,顶嘴道:“贼婆娘!你才讨打!”白衣女脸色大变,玉手举到半空,却又放了下来,瞪着梁萧说:“如果不是看在哥哥份上……哼……以后你不许叫我……嗯……贼什么的,否则我打烂你的嘴!”梁萧道:“你先骂我的!”白衣女脸一寒,正要喝骂,忽听身边的女孩道:“是呀!姑姑先骂人的!” 白衣女瞪了她一眼,道:“好啊,晓霜你竟帮外人!”说着双颊泛红,轻哼道,“谁叫他在湖边乱、乱……”想到梁萧的种种顽皮行径,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弯了腰。梁萧见她忽怒忽喜,大觉不解,扁着嘴咕哝:“笑什么,本来就是你先骂人!”白衣女缓过气来,笑道:“好啦好啦,算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好么。不过,你也不许骂我贼、贼那个,我可有名儿,叫作花慕容,你姓甚名谁,你告诉我,我便不叫你小畜生了!”她口恶心软,喜怒来去颇快。梁萧瞧她落了低,心想:“那道士拿竹篙刺我,也亏她相救。”他又望了望中年男子,“他不让人打我耳光,也不让老头子揍我,哼,也罢,暂且饶过他们!”想到这里,老实说:“我叫梁萧!” 花慕容道:“梁萧!这名字挺奇怪!”梁萧怒道:“不喜欢叫就算了!谁稀罕你叫我名字!”众人不禁莞尔,秦伯符乍见小女孩似欲说话,又怯怯地不敢开口,便道:“晓霜,你有话说么?” 女孩小脸通红,低声说:“我……我也能和梁萧说名字么?”梁萧瞪着她,心里大惑不解:“你说名字干吗?老子又不爱听。”却听秦伯符笑道:“自然可以。”女孩鼓足勇气,向梁萧道:“我叫花晓霜,你……你叫我晓霜便好。”那中年男子摸了摸她的头,冲梁萧笑道:“在下花清渊……”梁萧哼了一声,梗起脖子,头上又挨了秦伯符一记。梁萧旋身与他扭打,却被死死按住,秦伯符黑着脸大喝:“臭小鬼不知好歹!” 众人眼看这般情形,真是哭笑不得。却听梁萧叫嚷:“我就是不知好歹,我好好的人,干吗非得受你们摆布。你仗着武功好,就欺负我没爸没妈,又敲又打的,如果、如果我妈还在,一个指头就、就压死你……压死你……”说到这里,他既觉示弱不对,又确实想起了伤心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顺着黑乎乎的脸蛋滚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秦伯符慢慢松手,将他放开。花清渊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小兄弟,既然遇上,咱们也算有缘,若不见外,就把咱们当作一家人好了。”梁萧本想说:“我是你爷爷,当然是你一家人!”但眼神和他清亮的眸子一碰,这句浑话忽又缩了回去。花晓霜却忍不住笑道:“好啊,我多了一个哥哥呢!” 梁萧瞪她一眼,啐道:“鬼才做你哥哥!”花晓霜脸色刷白,秦伯符气得又想揍人,但终究忍住,心想:“这小子桀骜不驯,无时不想着逃走,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耳听得梁萧与花慕容又开始对骂,花慕容嘴上功夫不敌,颇有动手的意思,不由叹了口气说:“罢了,臭小子,你一心不愿跟着我们,也就由你好了!” 梁萧大喜过望,一抹眼泪,大声道:“说话算数?”秦伯符怒哼一声,沉着脸道:“老子好话说尽,你一个不听,我逼你一千一万次也是枉然。你既然来了,也不能这么离开,省得别人说姓秦的不通人情。你须得给我洗漱干净,吃一顿饭再走。”梁萧眼珠一转,道:“说好啦,吃完饭就放我走。”秦伯符无奈点头。梁萧又斜眼瞟他:“你是大人,不许骗人哟!”秦伯符黄脸涨紫,怒道:“呸,老子骗你?你也配?” 梁萧满心欢喜,嘻嘻直笑。秦伯符着人带着他去后院洗澡,梁萧穿过后堂,步过一道窄门,才知这所府第别有洞天。回廊四通八达,一道曲水绕廊而走,庭内湖石轩峻,假山上的灰白小径,直通一座小小的翠亭。 他洗了个痛快澡,将满身的虱子污泥都洗干净,爬出桶外时,早有人将新衣裤放在门前。穿好衣服出门,却见门外一个侍女正瞪眼看他,梁萧上下瞧瞧,问道:“你瞧什么?”侍女咯咯一笑,说道:“一个黑泥娃娃跳进去,蹦了个白瓷娃娃出来。”梁萧挠头不解,侍女笑道:“你别挠头了,渊少主在流杯水阁等你呢!” 梁萧老大不愿和秦伯符相见,扁了扁嘴,勉强走了一段,忽问:“这个……这个姐姐,你叫什么名儿呀?”侍女笑道:“咱们穷人家的女孩儿,有什么名儿不名儿的,这里的人么,都叫我菊香。”梁萧笑道:“菊香姐姐长得挺好看!”菊香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有什么好看,容少主才好看呢!”梁萧道:“你说花慕容啊?哼,长得跟母老虎差不多!”菊香眉头一皱,还没答话,忽听背后有人娇喝:“小鬼头,你又在嚼什么舌根子?”菊香变了脸色,转头一望,荼蘼架下,花慕容双手叉腰,大发嗔怒,花晓霜却换了一身淡绿衣裙,傍着她微微带笑。 梁萧故作惊讶:“我以为你不在呢!”花慕容怒道:“呸!你知道我在后面,故意胡说的,就算我不在……”花慕容话没说完,忽又转嗔作喜,“哎呀,你这小鬼洗干净了也蛮乖的,以后就这样,别再弄脏了。”她素爱以貌取人,见梁萧生得俊俏,心中的恼怒顿时烟消了。 梁萧见晓霜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狗儿,只有爪缝乌黑,两眼一亮,叫道:“白痴儿?”他伸手去摸,狗儿应手一缩,梁萧再摸,狗儿忽地冲着他汪汪大叫。梁萧气得发昏,怒道:“死狗儿,你真的当叛徒……”挥拳就要殴打。花慕容笑弯了腰,拦住他说:“梁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萧快要气哭了,叫道:“你们拐了我的狗儿,怎么还叫我的不是?”花慕容忍住笑说:“我先给你说个杨布打狗的故事。” 梁萧正拗着头生气,一听要说故事,赶忙竖起耳朵,只听花慕容道:“古时有个叫杨布的人,穿了件白衣出门,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他就把白衣脱了,换了套黑衣回家。哪知他家的狗却不认得杨布,就迎上去汪汪地咬他,杨布大怒,拿了棍子就要打狗,他哥哥杨朱见了,便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这条狗出去的时候是白狗,回来却变成了黑狗,你认得出来么?’” 梁萧一愣,跟着大怒:“好个贼婆娘,拐弯抹角,骂我是狗!”他怒视花慕容,花慕容占定上风,也笑吟吟回视。花晓霜没瞧出二人正在斗气,接口说道:“姑姑,这个故事我在《列子》里看过的。唐人卢重玄还注释说:‘夫守真归一,则海鸥可训;若失道变常,则家犬生怖矣!’” 花慕容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嘻嘻笑道:“你记性真好!所以凡遇是非,务必先内求诸己,切莫忙责于人!若是守真归一,鸟儿都能教得听话,可有些人啊,怎么教都不听话!”说着斜眼瞅着梁萧。 谈到学问,梁萧便是个草包,这些文绉绉的说法,他一字也听不懂,心头好不憋闷。低头走了一段,回廊尽头处出现了一个小湖,湖内遍植荷花。阔大的荷叶覆盖水面,花枝劲直,顶着一个个红白菡萏。花慕容挽着花晓霜,经过水榭,走进楼阁,梁萧略一迟疑,也跟上去。 秦伯符与花清渊正在阁里守候,乍见一俊俏童儿钻了进来,一愣间,才认出是梁萧。秦伯符一拍大腿,笑道:“小鬼,你好好收拾一下,倒也是人模狗样的。”花清渊也笑道:“是呀,先时当为浑金璞玉、珍珠蒙尘!” 梁萧哼哼坐下,眼睛在桌上一扫,只见酱鸭肥鸡,白藕红菱,还有鹅掌羊脯,蟹黄虾仁,另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药蜜饯、砌香果子。梁萧瞧得肚子咕咕乱叫,也不客气,伸手便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大啃。 花慕容瞧得皱眉,说道:“你没吃过饭么?”梁萧舌头转不过来,呜呜作响。花慕容瞧他吃相,打心底里讨厌,当下耐着性子说:“我问你,吃饭该用什么?”梁萧道:“自然是用手了……”伸手又要去拿,却挨了花慕容一筷子。他捂着手跳了起来,当场就要撒野,一旁的花清渊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上。梁萧不由自主坐回凳上,花清渊一笑,举筷拈了一只鸡腿,搁在他碗里,又端过一碗羹汤,道:“慢慢吃,别噎着了。”梁萧瞧他言辞温和,不禁想起往日吃饭时,自己和娘亲顽皮胡闹,爸爸也是这般对付自己。可如今他埋在土里,再也不会逼自己坐着,不会给自己拈菜舀汤,更不会叫自己细嚼慢咽。想到这里,忽觉内心酸楚,低头一言不发。 众人见他忽地无精打采,甚感奇怪,一旁的晓霜拉了拉他衣角,道:“萧哥哥,你不舒服么?”梁萧醒悟过来,忙用衣襟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努力装起狠相,瞪着晓霜道:“你……你叫我什么?”晓霜脸儿涨红,梁萧哼了一声,他到底是小孩子,转眼又忘了忧愁,放开襟怀,双手左右开弓,尽揽桌上美食。鸡鸭肥浓,菱藕清鲜,咸甜适度,酸辣相宜,梁萧从未吃过这样的好筵席,不觉满心欢喜。花氏兄妹生性好洁,见他吃相难看,花慕容早早停下筷子,花清渊尝了两口,也不再吃。 秦伯符瞧了片刻,叹道:“梁萧,你性子不好,人却有点聪明,若你肯听我话,我倒可把一身本事都传与你!”众人皆是一惊,花慕容忙道:“秦大哥,这小泼皮哪配学你的本事?”秦伯符摆手道:“你先别说话!”花慕容见他辞色郑重,不便多言。谁知梁萧却摇头:“你的武功不行!”众人又是一呆,秦伯符脸色酱紫,右手五指用力,檀木桌上多了五个指印。花清渊见势不妙,笑道:“梁萧,你大约还不知道,江湖上提起‘病天王’秦伯符,可说是如雷贯耳呢。”梁萧依然摇头:“他的武功不行!” 秦伯符神色数变,忽地笑道:“好,你倒说说,老夫的功夫怎么不行?”梁萧道:“你连那个和尚都斗不过。”秦伯符一愣,皱眉说:“这个不算,那位前辈乃是武林中顶尖儿人物,我斗不过他,也是应该!”梁萧道:“那你斗得过萧千绝吗?”秦伯符又是一怔,摇头苦笑:“斗不过。”梁萧一拍手,悻悻道:“胜不了萧千绝的武功,我才不学呢。” 秦伯符不顾身份,提起收徒的事,竟被梁萧一口回绝,大觉颜面扫地,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怒道:“萧千绝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大高手,要想胜他,谈何容易?再说,你干吗非得胜他?”梁萧一味摇头,眼圈儿却红了。秦伯符一愣,手上微松,梁萧猛地挣出,埋头冲出水榭。众人面面相对、无不愕然。 梁萧奔出一程,反手抱头,缩在墙角呜呜大哭。哭了好一会儿,心情平复下来,一想起秦伯符的话,又忍不住想哭,心想:“萧千绝那么厉害,我的武功却谁都胜不过,难道今生今世都报不了仇,救不出妈了么?”他心灰意懒,望了望怪石嶙峋的假山,“索性一了百了,一头撞死了罢。”他一跳而起,正要把头往山石上撞去,忽听几声狗叫,有人欢叫道:“萧哥哥,你在这里呀!”回头一看,白痴儿撒着欢儿向自己跑来,花晓霜则在不远处含笑而立。 梁萧连忙背过身子,心想:“不能被她看见我哭鼻子。”抹去眼泪,哑着嗓子说,“你来干吗?”花晓霜道:“大伙儿都在找你!好在白痴儿聪明,一下子就寻着你了。”她说着浅浅一笑,“萧哥哥,你眼睛红红的,哭过了么?” 梁萧恼羞成怒,横她一眼,怒道:“放屁,我才没哭!”气冲冲地从她身边走过,花晓霜拉他,梁萧反手将她推个踉跄。但走了几步,又觉出手重了,偷眼一瞟,只见花晓霜背靠着墙,脸色煞白。 梁萧忍不住转过身来,咕哝说:“还不走?站着作什么?”花晓霜抿着嘴,细眉微微抽动,似在强忍痛苦。梁萧又说:“推你一把就生气了?哼!小气鬼!”回头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微响,一转身,只见花晓霜两眼紧闭,趴在地上。 梁萧一惊,伸手探去,只觉她气息十分微弱,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她不经事,被我一掌打死了?”想着一颗心突突直跳,想要一逃了之。可双脚好似灌了铅水,挪了一步,再也无法动弹,心想:“小丫头叫我‘哥哥’,我就这样害死她了?如果不逃,万一……万一救不活,贼婆娘和病老鬼还不活活撕了我吗?”他六神无主,团团乱转,一咬牙,心想,“撕就撕了,左右我也不想活了。”说着将花晓霜背起来,顺着回廊狂奔,忽见菊香就在不远,便叫:“菊香姐姐!行行好,叫唤一声,叫唤一声!”他一发急,几乎语无伦次。 菊香见状骇然,不及多问,引着梁萧直奔厢房,正撞上花清渊等人。花清渊大惊失色,一把接过晓霜,从她怀里掏出一支玉瓶,倒出两粒淡金色的药丸,拗开花晓霜的牙关送了进去,跟着一脸惶急,盯着她雪白的脸蛋出神。 梁萧心头忐忑,正想是否趁乱逃走,忽听花晓霜轻哼一声。梁萧心头一跳,见她眼胧微张,细声说:“萧……哥哥,别……”梁萧只当她要告状,不由心跳如雷,摆个弓步,准备逃走,忽又听她说,“别哭……”梁萧就似挨了一棒,愣在当场。又听花晓霜慢慢地说:“有不快活的……事,爸爸和……和我都帮你。”她昏昏沉沉,接下来又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话,气息渐渐平稳,沉沉睡了过去。 众人松了口气,花清渊将她捧到花慕容手上,转身向梁萧深深作揖说:“小兄弟,多亏你了!这孩子不知所终,吓坏我了,没料到还发了病……”他拭去额上的冷汗,“再慢得一分半分,只怕……”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后怕。 梁萧张口结舌,双手乱摆。秦伯符给了他一掌,哈哈大笑:“他妈的,你臭小子在‘流杯水阁’胡说八道,伤了老子的心,没想到你一转身,又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边说边拍,拍得梁萧又痛又怒,偏又不敢作声。花慕容将晓霜送回卧房,闻言也笑:“梁萧,冲你救了晓霜,日后我再也不叫你小畜生了。”梁萧瞪着众人,一句话在肚皮里转来转去:“她是我打昏的,她是我打昏的……”但他打昏了人,又抱人就医,好比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抬手抽自家耳光,挨打挨骂不要紧,这个脸是万万丢不起的。支吾半天,心想:“我不说了,待小丫头清醒了,自己告状去。” 正觉心乱,忽听秦伯符又叹:“清渊,有件事对不住。我听了吴先生的话,是以去会那和尚。不料他那纯阳铁盒是个假的,害我白走一趟。”花清渊摇头说:“秦兄高义,我父女铭感五内,看来天意昭昭,不可勉强的。”秦伯符苦笑道:“这未免苦了霜儿。”花清渊淡淡苦笑。秦伯符又道:“我受陆万钧之托,要去常州见见靳飞。”花清渊点头笑道:“秦兄放心,我会好生看着孩子。”秦伯符皱眉说:“要留便留,要去便去,听其所之,愚兄再不插手了。”他看了梁萧一眼,低眉叹气,拂袖去了。 梁萧心神恍惚,只念着花晓霜会不会告状,自己是否应该抢先逃走。想一想又觉不妥:“好汉做事好汉当,打了人便逃,不被人耻笑么?”犹豫不定,先在府里住了下来。 第六章 太乙分光 梁萧这一夜没合眼,又怕晓霜告状,想要偷偷开溜;又怕这么一走,被人耻笑。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天亮,偷偷蹭到花清渊等人门前,侧耳倾听,内中全无动静,大约还在睡觉。他待了一会儿,才见几个侍女过来,菊香也在其中,梁萧忙叫:“姐姐!” 菊香笑道:“是你啊,躲在这里做什么?”梁萧脸一红,说:“那个小……咳……晓霜醒了没有?”菊香嘻嘻笑道:“你恁地关心我家小姐么?”众侍女互相捅着胳膊,笑成一团。梁萧不懂弦外之音,也听出在嘲笑自己,正要发怒,却见花清渊从门内出来,梁萧马上闭嘴,耷拉脑袋,等着他来打骂。 花清渊见他,先一愣,跟着微笑:“梁萧,你来看望霜儿么?来得正好,她刚起床呢!”他又抚着梁萧的头,“你放心,她好多了。”梁萧心想:“原来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告状!”他被花清渊摸来摸去,心中别扭,一缩头,不顾什么忌讳,绕过花清渊,钻进内室。但觉室内馨香扑鼻,尽是女儿家的味道,浸得人骨子里也软软的,他拨开帘子,探头一瞧,见花晓霜盘坐在雕花大床上,花慕容正给她梳完了头,挽上双髻。 梁萧见状心虚,腿一缩,正要退出,却被花晓霜看见,笑嘻嘻叫道:“萧哥哥!”梁萧大不自在,心想:“她该又哭又闹才对,叫这么亲热作什么?”既被瞧见,只得讪讪踅进屋内,花慕容瞪他一眼,嗔道:“女孩儿的闺房你也乱闯,真是不知礼数。”边说边将梁萧抓住,强行拖到身边,用牙梳整理他一头乱发,边梳边数落,“忒俊一个孩儿家,成日弄得脏兮兮、乱糟糟,真是不像话。” 梁萧被她挟着,与花晓霜几乎头碰着头,呼吸可闻。对视半晌,梁萧定下决心,低声说:“你说好了,我才不怕!”花晓霜不解道:“说什么?”梁萧怒道:“昨天的事你不记得了?哼,反正我都想好了,大不了被你姑姑爸爸还有病老鬼揍一顿,哼,我才不怕!” 花慕容听得诧异,轻声问:“你不怕什么?”梁萧吸了口气,还未说话,花晓霜伸出温软小手,捂住他嘴。梁萧瞪着她,心中纳闷,花晓霜笑道:“才不怪你。”梁萧被花慕容制得无法动弹,只有呜呜乱叫。花晓霜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我不说,你也不说,这是咱们小孩子的事哦,可别让大人知道了!”她吐出的热气弄得梁萧的耳根痒痒的,忍不住也咯咯笑起来。花晓霜放开手,二小你望我,我望你,忽地齐齐笑了起来。 花慕容见他两人笑得古怪,忍不住问:“你们笑什么?”花晓霜眨眼说:“这是咱们的事,不许你知道的。”她握着梁萧的手,冲他微笑点头。梁萧也点点头,心想:“说得是,这是咱们小孩儿的事,关大人屁事,要打要骂,也该由她来做,哼,关她家大人什么事。”这么一想,把晓霜当成了同伙,心中平生亲近。 花慕容惊疑不定,放开梁萧,望了望他俩,气恼说:“什么咱们你们的,你们两个小不点儿弄什么鬼?”又死盯梁萧,“是你弄鬼吗?”她认定是梁萧耍了把戏。梁萧却把头一扭,扁嘴不答,与花晓霜对望一眼,二人心有默契,又笑起来。花慕容莫名其妙,气得连连顿足。 梁萧笑了一会儿,忽道:“晓霜,我走啦!”花晓霜脸色惨变,拉着他说:“去哪儿?”梁萧闷声说:“昨天说好了的。今天我就走了。”花清渊在外面听到,掀开帘子进来,叹气说:“你还是要走吗?” 梁萧点点头,可又不知怎的,心意不似昨日决绝,他偷偷瞧了花晓霜一眼,心中怅然若失。花清渊拍拍他肩,轻声说:“人各有志,你要走,我也不强留。但你小小年纪,又能上哪儿呢?”梁萧心头茫然,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众人见他执意要走,只当他必有去处,闻言都是一怔。花慕容至此才明白梁萧是个孤儿,她性子直露,但本心善良,起了同情之心,眼圈微微泛红。花清渊默然半晌,叹道:“梁萧,秦大哥北上常州去了,临走时托我告诉你,三年内,你若回心转意,不妨来这里找他,他昨日说的话,依然算数的。”梁萧心道:“我说了不拜师,当然也要算数。”想着望了晓霜一眼,小声说:“我走了啊!”他二人相交虽浅,却有几分心灵相通。花晓霜眼圈一红,眼泪顿时流出来。 花清渊叹道:“这样吧,我们也要回括苍山,便道送你一程!”花晓霜双目一亮,破涕为笑:“我也要送萧哥哥!”花慕容抚摸她脸,笑道:“晓霜,要见妈妈了,不高兴么?”晓霜心中欢喜,望着梁萧微笑,梁萧心想:“我……我那样凶她,她为啥还对我这样好?”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只觉大违常理,心中不禁有些糊涂。 用罢早饭,花清渊让老丁头套好马车,让两个侍从驾着,自己则乘马缓行。迤逦出城,只见丘陵苍莽,逶迤如长蛇远去;官道上芳草如洗,明朗自在;远远一处长亭矗在道旁。花清渊来到亭前,下马挑开车帘,对梁萧说:“古人长亭送别,小兄弟,我们送你,也就送到那座亭子了!”花晓霜抱着金丝小猴,望着梁萧,默默流下眼泪。 梁萧望着花清渊,又看了看晓霜,心想:“除了爸妈,从来没人对我这样好过。”想到这里,忽地大感不舍,可是大话已出,只好下车了事。花慕容也拉着晓霜,跟着送下车来,正想叮嘱梁萧几句,忽听得车后马蹄声响,又快又急。一眨眼,四骑人马从车后斜刺里冲了上来,将马车四面围住。其中一人哈哈笑道:“美人儿,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梁萧与花慕容都吃了一惊,发话的,竟是昨日西湖上偶遇的华服公子,他身后三人奇形怪状,过目难忘。红袍道士打马上前,谄笑说:“千岁,您这后面一句忘了说呢?”华服公子笑道:“你是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么?”红袍道士挑起拇指,笑嘻嘻说道:“千岁英明。”华服公子笑道:“说起来,我与这位姑娘倒有些缘分。” 花慕容被他当众调笑,心头怒极,冷笑说:“少扯了,鬼才跟你有缘分。”那四人挽辔下马,华服公子笑道:“好泼辣的女娃儿,都说南方女子柔媚,这些天我也玩了几个,像是白面捏的,一碰就松软了。姑娘生就江南美人的胚子,骨子里却是我北方佳丽的快直。难得难得。”金发胡人接口笑道:“主上这么说,莫非想收她入帐?”华服公子笑道:“就怕姑娘不肯。”金发胡人笑道:“大宋朝的花花江山,主上如要,也是探囊取物,要这女子还不容易吗?” 他两人恣意调笑,把花慕容当成池中鱼、笼中鸟。花慕容气得浑身发抖,正想措辞咒骂,忽听梁萧笑嘻嘻说道:“你这个金毛畜生,就会拍主子的马屁!” 金发胡人脸色一变,瞪眼望去,梁萧乘晓霜不防,把那只金丝小猴揪了过来,用手戳它肚皮,笑道:“你望我作什么?再望我,还是个畜生!”胡人的白脸上腾起一股青气。花晓霜见猴儿在梁萧手里挣扎,急得要哭,叫道:“萧哥哥,别欺负它,别欺负它了。” 梁萧笑道:“要我不欺负它也行,我问你,这里一共有几个畜生?你答对了,我就还给你。”花晓霜一愣,伸出两个指头:“两个!”梁萧笑道:“错了!”他用手一路指过去,先指白痴儿说“一”,随后指点华服公子四人:“二三四五,加上我手里这个金毛畜生,一共是六个呢!”花晓霜大奇,指着那四人问:“他们也是畜生?” 梁萧一本正经地点头:“千真万确,个个都是畜生!”花晓霜神情迷惑,花慕容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花清渊气度虽好,也忍不住莞尔。马上的四人脸色难看至极,金发胡人最先忍耐不住,疾跃而出,左臂在胸前划了半圆,屈指如钩,抓向梁萧面门。梁萧一缩头,正要闪避,花清渊忽地跨步上前,右掌在胡人臂上一勾,胡人顿觉一道又强又黏的柔劲将他的手臂荡开,胸口空门大露,花清渊的左掌如大斧长戟,破空劈来。 胡人左足点地,右足腾空,身子如蛇般左右扭动,花清渊这招“金生癸水”落空,稍一错愕,胡人的右腿已经踢到了面门。花清渊见他武功怪异,心头暗凛,身形后仰,连使“乙木镇土”、“泥蕴太白”、“戊金断木”、“薪生离火”、“南明煅铁”,这五招是他生平绝学“五行接引拳”的妙招,五行相克相生,是以名为五招,使来却如一招。胡人识得厉害,使出蛇形身法,让开花清渊的拳势,绕到他的左侧,手臂一弯一扭,居然绕过花清渊身子,向他的右胁击到,中指一枚硕大钻石,随他拳法吞吐,着实彩光流溢。 二人斗了十合,花清渊越斗越心惊。那胡人也很诧异,他此次南来,未逢敌手,谁料遇上花清渊这路拳法,不仅占不了上风,反倒被他隐隐克制。 藏僧见二人僵持不下,忽对华服公子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花氏众人不明其意,梁萧却一惊,这藏僧说的是蒙古语,他自小与母亲说惯了,这几句一听便懂。 华服公子听了这席话,脸色阴晴不定,瞧着梁萧笑道:“小家伙,跟你同路的紫衣汉子呢?”梁萧知他说的是秦伯符,冷笑说:“你问病老鬼吗?他早就死透了,骨头也被狗啃了呢!”众人闻言一愣,花慕容怒道:“梁萧,你干吗咒人?”梁萧道:“我偏要咒他,谁叫他天天打我?”花慕容想到梁萧方才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不好发作,耐着性子说:“秦大哥打你是为你好。”梁萧道:“那好啊,我一天打你十八顿,你也感觉很好?” 花慕容气白了脸,说道:“你又乱嚼舌头!”梁萧说:“他打我就是为我好,我打你就是不好?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华服公子听两人对答有趣,不禁摇扇大笑,他自然不会相信秦伯符死了,笑了几声说:“小家伙,这样说,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了?”梁萧道:“不是。”华服公子笑道:“那你告诉我,那个紫衣汉子去哪儿了?”梁萧道:“我不是说了吗?他被狗吃了。”华服公子脸色一沉,那藏僧厉声道:“小孩,千岁问你正经话,你也要正经回答。”梁萧笑道:“我也说的正经话,就怕听话的人不正经。” 藏僧见他胡说八道,几乎气歪了鼻子,环眼一瞪,便要动手。却听花慕容说:“你们找我秦大哥有事么?”华服公子“哦”了一声,笑道:“原来他姓秦?”那红袍道士脸色一变,叽里咕噜在华服公子耳边说了起来。梁萧听出他也说的蒙古话,意思是:江湖上姓秦的高手极少,胜得了藏僧的只有一个,叫做秦伯符,此人武功极高,江防图落到他手上,取回不易云云。 梁萧心中纳闷:“这群人尽说蒙古话,难不成都是蒙古人?”这些人说蒙古话,本因事关机密,欺对方不能听懂。梁萧听了,却不由想起母亲,对眼前的这几人生出亲近。 华服公子听了,对花慕容笑笑,以汉话说:“姑娘,你那位秦大哥偷了我一样紧要物事。”梁萧心想:“这厮真无耻,明明是他们偷了东西,却赖给病老鬼。”瞅着四人,心中又生不屑。 花慕容冷冷说:“秦大哥生平磊落,岂会偷你们的东西,大约是你们贼喊捉贼。”她本来只是胡猜,不料一语中的。华服公子只当她知道真相,眼中凶光一闪,笑道:“姑娘说笑了。所谓欠债还钱,那位秦兄拿了在下的东西,在下很心急,所以想委屈姑娘,与在下同行几天,好叫秦兄用那东西来换姑娘。”他一双眼只在花慕容身上扫来扫去,目光十分猥亵。 花慕容气急,咬牙说:“好啊,有能耐的,便来试试。”华服公子嘻嘻一笑,使了个眼色。藏僧大步跨出,喝道:“女施主,阿滩再来领教。”手如鸟爪,向花慕容肩头抓到。还未抓至,忽听华服公子说:“阿滩,莫伤了她。”阿滩一听,心生犹豫,花慕容却不客气,翻手一掌,拍在他的手背上。阿滩痛入骨髓,慌忙将手收回,双手食、拇二指圈合,平平推出。 花清渊百忙中瞅见,惊讶道:“阿容小心,这厮会密宗印法!”花慕容听得一愣,忽觉阿滩推来,劲力大得异乎寻常。但她素来逞强,不肯示弱,双掌平平推出。二劲相交,花慕容飘退丈许,摇晃不定,双颊酡红。阿滩也连退三步,每退一步,便在黄泥地上留下一个脚印,等到站定,胸口好一阵窒闷,心中吃惊:“这女人用的什么功夫?”他稳住呼吸,又喝一声“咄”,双掌一合,正是“金刚宝剑印”。 梁萧见阿滩武功古怪,不由喝了一声彩。花慕容大为气恼,狠瞪了他一眼,暗骂:“小混蛋竟给敌人叫好。”她无意中已把梁萧当作一伙,是以格外生气,一边想,一边使出“风袖云掌”的功夫,拂袖挥掌,如风吹云动,只因太过潇洒,不似武功,更似舞蹈。 华服公子瞧她玉貌花容,武功飘逸,娇嗔薄怒间,更添风致。一时心神俱醉,更欲得之而后快。再见阿滩连下狠手,不禁眉头大皱,生怕这头蛮牛闷头乱触,误伤佳人,当下低声说:“火真人!” 红袍道人会意,身子一晃,赶到二人身前,双臂如白鹤亮翅,拍向花慕容。花慕容斗这和尚已很吃力,忽见火真人抢来,急忙向后飘退,僧道两人一意生擒,一左一右地包抄上去。 花清渊与金发胡人拆了一百多招,胡人一味游斗,难以将他制服,又听花慕容叫喊,心头一急,胸口露出破绽。胡人大喜,双拳击他前胸。花清渊微微冷笑,左掌圈转,右拳平平击出。“扑”的一声,胡人的右拳与他左掌的劲风接上,好似击入深潭,无处借力,还来不及抽手,花清渊右拳已经送来。这招“后土掩水”是“五行接引拳法”的绝招,右拳力道千钧,胡人伸手一格,连退三步,一阵胸闷气短,满脸通红。 花清渊一招逼退对手,遥见花慕容一味躲闪,不由双眉一挑,叫道:“拿剑来!” 两名侍从应了一声,各自卸下宝剑,掷了过来。花清渊接过一支,将另一支随手挑出,喝道:“阿容!”叫声中人随剑走,两支剑好似凌空并行,赶到激斗所在,花清渊嗤嗤数剑,刺得一僧一道忙乱后退。阿滩转身从法袍下摘下一枚金刚圈,火真人则从背上掣出一柄松纹古剑。 花慕容接剑在手,与花清渊双剑交击,忽地一分,各各挑中金刚圈与松纹剑,阿滩与火真人虎口一热,兵刃几乎脱手。还未及明白原由,对方两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已经刺到胸前。两人仓惶躲闪,全无还手之力。那胡人也调匀呼吸,赶了上来,手中多了柄月牙弯刀,三名凶人一字排开,与花氏兄妹对峙而立。 花清渊长笑一声,屈指弹剑,兄妹二人齐齐纵出,两柄剑合成一柄,向对手各刺一剑。剑上的力道大得惊人,那三人每接一剑,都要用上浑身气力。 一声金铁交鸣,两柄长剑一触又分,忽如双蛟乘云,化作满天剑影;一时间,两人双剑乍分乍合,合而势如一剑,分则光影万千。 斗了数招,三个凶徒只剩招架之功,心中生出一丝慌乱,又听花清渊叫了声:“阿容!”二人剑势又变,刚柔互易,花慕容大开大阖,用的是极阳刚的剑法,花清渊的剑招变得灵巧阴柔,有如风吹柳絮一般。阿滩三人正要抵挡,花慕容又变阴柔,花清渊则回复阳刚。他三人不知这是先天卦象中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的惯常变化,一时捉摸不定,闹了个手忙脚乱。 梁萧瞧得入神,奇道:“这是什么剑法?”一名侍从道:“这是太乙分光剑。”梁萧喃喃道:“太乙分光剑?”口中念叨,双眼却转也不转,定定望着斗场。 斗得片刻,胡人忽被花慕容长剑一带,刀锋歪斜,掠过阿滩肩头,生生剐去一片皮肉。阿滩痛彻心扉,明知他不是故意,还是忍不住吼了声:“哈里斯!”跟着叽里咕噜,说的全是吐蕃语。 哈里斯是胡人的名字,他本是天竺人与大秦人的混血种,世代经商,通晓各方语言。听阿滩用最恶毒的言语辱骂,心头大怒,想用吐蕃语骂回去,说了两句,又不及阿滩流利,只好随口胡骂。一会儿吐蕃语,一会儿天竺语,一会儿又是大秦语,阿滩听得莫名其妙,明知他在骂人,却不知骂了些什么。 花清渊见二人分神,喝一声:“着!”声到剑到,宛如电光霹雳,二人躲闪不及,手脚各中一剑,鲜血飞溅。 斗到这个时候,三个凶徒昏头转向,只觉这对兄妹剑已非剑,有如天人落笔,来去了无痕迹。花清渊斗得顺手,发声长啸,声如老龙长吟。啸声中,双剑隐隐结成一个圆圈,中分阴阳,形若太极,圈中剑来剑去,直如汪洋大海。那三人好似三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翻滚,伴潮而行,随波而止,欲使东则东,欲使西则西,招法零乱,已无抗拒之能。 花清渊心软,见三人陷在太极剑圈中死命挣扎,心生不忍,忽地轻轻叹道:“阿容,点到即止!”话一说完,收剑后退,花慕容本想在那三人身上各添两个窟窿,但这路剑法讲求二人神意如一,花清渊没有杀心,她也无如之何。三个凶徒神志混乱,对手后退,还在那儿乱舞兵器,直到华服公子连声呵斥,方才醒悟过来,气喘如牛,无比沮丧。 花清渊瞅了华服公子一眼,冷笑说:“你纵人行凶,更加可恶。”说着大步上前,华服公子想要后退,花清渊伸手一抓,将他衣襟扣住,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华服公子又惊又怒,大喝:“你敢打我?”话没说完,花清渊又抽了他一记耳光,厉声说:“怎么不敢?”三个帮凶看得心惊胆颤,苦于气力未复,只得齐齐叫喊。他们用的是蒙古语,梁萧听出叫的是“四皇子”,不由心中纳闷:“皇子是蒙古大汗的儿子,这人叫四皇子,难不成是蒙古大汗的第四个儿子?怎么大汗的儿子不呆在草原上,却跑到这里来了?” 四皇子连挨了两个耳光,终于省悟到自身处境,当下再不说话,只是双目如炬,冷冷瞧着花清渊。花清渊被他这么一瞧,反倒有些心怯,放开他说:“今日小惩大戒,若再怂恿手下,胡作非为,被我遇上,可没有这么轻易。”说罢转过头,见阿滩与哈里斯血染衣襟,想必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便从怀里取出只药瓶,倾了四粒丹丸,扔给他们说:“这药止血还算灵验。”花慕容埋怨道:“哥哥,你就会作滥好人,当心好心没好报。” 花清渊苦笑摇头,正要反驳,忽听四皇子在背后叽叽咕咕说些什么。他听不明白,回头看去,忽见火真人一纵而出,双手齐扬,飞出两蓬银雨。花清渊一惊,双掌连挥,欲拍散银雨。银雨本是许多细小银弹,银弹与掌风一碰,化作漫天绿焰,其中数点透过掌风间隙,落到花清渊胸前。他后退半步,脸颊扭曲,似乎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第七章 天机有月 变起仓促,花氏众人惊得呆了,火真人飞跃而起,举剑便往花清渊面门疾刺。花慕容慌忙上前,举剑抵挡,此时阿滩与哈里斯用了花清渊的灵丹,气力稍稍恢复,也跳上前来,将她与花清渊隔开。 火真人腾出手,一支剑呼呼生风,杀得花清渊连连后退。两名侍从上前援手,被火真人刷刷两剑刺中腰腿。花清渊见两人危急,忍着剧痛,连出两剑,出手不成章法,仍将火真人挡住。两个侍从也知到了紧要关头,奋力爬起,在他身旁一瘸一拐,拼死护卫。 斗了几招,花清渊只觉胸口如有几十把小刀绞动,浑身阵阵乏力,偏又不敢倒下。正在苦挨,忽听梁萧嘻嘻笑道:“花清渊,你还不投降?”花清渊一眼扫去,梁萧挟着女儿,走向那个华服公子。花晓霜浑身僵直,似被点了穴道。花清渊失声惊叫:“梁萧,你……你做什么?”一分神,几被火真人一剑穿心。 梁萧笑道:“叫什么叫?大笨驴,你女儿被我抓啦,你还不投降?”这话一出,不止花氏众人骇怒,三个帮凶也放慢了手脚,一个个分神来瞧。四皇子正觉惊疑,梁萧却嘻嘻一笑,用蒙古话说:“我也是蒙古人!”四皇子听他说得流利,又是一愣:“你蒙古话说得好啊。你是蒙古人,怎么又与汉人一伙呢?” 梁萧扁了扁嘴,说道:“我是被那个姓秦的抓来的,他天天打我,打得我好苦!”四皇子疑惑道:“好啊,我问你,你是蒙古哪一部的人?”梁萧顺口应道:“我是勃儿只斤部。”话一出口,众人尽是一凛。勃儿只斤乃是皇族的姓氏,只有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才配使用。梁萧见那四皇子神情古怪,心子一阵怦怦乱跳。四皇子盯了他半晌,忽而笑道:“小家伙,你真是勃儿只斤部?”梁萧点头道:“我妈说她是勃儿只斤部,那我也是勃儿只斤部。” 梁萧这话不是说谎。蒙人姓氏以部族为号,算起谱系,萧玉翎的父亲不里王子是成吉思汗的嫡孙。窝阔台汗时,蒙古发动“长子出征”,命令蒙古族所有长子从军西征。不里跟随拔都汗,越过匈牙利,横扫欧洲,但他不服拔都,拔都怀恨在心。后来,不里跟随窝阔台的子孙叛乱,被拔都和蒙哥捉住杀死,妻子全都沦为了奴婢。 萧玉翎是不里庶出的女儿,母亲是不里从西域掳来的胡姬,不里醉酒以后,将玉翎的母亲鞭打致死。不里死时,萧玉翎年纪尚小,受了许多屈辱。后来从师姓萧,更名萧玉翎。她对父亲无比厌恶,从不提及往事,除了几个极亲近的人,无人知道她的真正来历。 四皇子将信将疑,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不大可能说谎。他就算不是我同部的人,也有莫大的干系。而今宋元交战,胡汉不两立。秦伯符必是憎恨我族,也不知从哪里将这孩子掳来。哼,我勃儿只斤富有天下,岂容这些宋人糟践?”想着脸色和缓下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梁萧指了指花清渊,又指了指花晓霜,说道:“这个是他女儿!也是那个女人的侄女,只要你用她胁迫他们,他们敢不听你的吗?”四皇子见花晓霜一脸惊惧,哭个不停,心中更无疑虑:“就算小娃儿弄鬼,小女孩的眼泪却不是装出来的。” 花慕容气得流泪,口中“臭小鬼,小畜生”地乱骂,手舞长剑,便往这扑来,心想即便救不了侄女,也要杀了梁萧,以解心头之恨。四皇子见她即便生气,模样也很可爱,心想:“这白衣女秉性刚烈,我强逼于她,她势必抵死不从。不如用这小女孩胁迫她,让她服我怕我,任我随便玩弄。”从梁萧手里接过花晓霜,只觉她浑身僵硬无力,便对梁萧笑道:“你小小年纪,倒有见识。也罢,好好跟着本王,保你享福不尽。” 梁萧笑道:“有羊奶茶喝么?有小马驹骑么?”四皇子一愣,哈哈笑道:“都有都有,还有烤羊羔吃!波斯马骑呢!”梁萧大喜,拍手大笑。四皇子见他天真流露,也不觉哑然失笑,一转眼,扬声叫道:“都给我住手!”三名手下应声后退,四皇子向花慕容笑嘻嘻地说:“你侄女在我手里啦,还不乖乖投降吗?” 花慕容怒不可遏,想要大骂梁萧,一看花晓霜,心口又是一痛。四皇子见她心意动摇,大是得意,摇头晃脑,又向花清渊笑道:“你武功不错,若愿为本王效劳,我看在美人儿份上,不计较刚才的掌掴。” 花清渊啐了一口,怒目不语。四皇子笑道:“我是大元皇帝第四子脱欢,这次南下查探动静,得了一张地图,却被姓秦的横里截去了,你得给我拿回来。另外,我要你妹子做我的姬妾,我堂堂皇子,也不辱没了她吧!”花清渊瞪了他半晌,双眉一扬,朗声说:“花某一介草民,也知道礼义廉耻、精忠报国!” 脱欢微微一笑,说道:“你中了火真人的‘幽冥毒火’,女儿的生死也在我手里,若是不听我言……”花清渊不待他说完,沉声说:“死就死了,不必多言。”他瞧了花晓霜一眼,眉宇间露出一丝伤痛,涩声说:“霜儿,爸爸对你不起,你还没出生,就因为我的缘故患了重病,如今又让你落入强贼手中,爸爸……爸爸……”说到这里,眼里已是泪光融融。花晓霜更是泣不成声,身子一晃,似要昏厥。花慕容一咬牙,“呛啷”丢开宝剑,大声说:“脱欢,我跟你走,你……你放了他们父女。”花清渊惊道:“阿容,你胡说什么?” 花慕容凄然一笑,默不作声。脱欢两眼在她秀靥上一转,大笑道:“汉人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美人儿不但长得俊,更是豪杰了得,哈哈,阿滩,还不替我请美人儿过来。”阿滩应了一声,却怕有诈,瞧着花慕容,面露犹豫,花慕容双眼一闭,两行泪水顺颊滑落。 脱欢见阿滩踌躇,怒道:“怎么?平时自吹自擂,如今连这点小事也不敢办吗……”话没说完,腰间一麻,跟着脖子上一凉,一柄剑架在颈上。忽听梁萧在身后咯咯直笑,紧跟着手里一松,花晓霜也被他拉了回去,耳听梁萧笑道:“晓霜,你装得似模似样的,真把他们骗过去了。”又听花晓霜抽噎说:“萧哥哥……我、我不是装的,我……瞧着爸爸那么重的伤,心里难过,忍不住想哭。”梁萧不耐道:“行了行了,啰哩啰唆。” 脱欢不料自己一世精明,竟被两个小鬼用肤浅手段骗了,几乎气破胸膛,忍不住破口大骂:“死小狗,臭牛屎……”他出身蒙古显贵,骂人的汉话学得不多,翻来覆去就会这么几句。三个手下见脱欢被擒,无不傻了眼。花氏众人喜出望外,花慕容破涕为笑,说道:“梁萧,我、我……”本想说我错怪你了,可是激动太甚,嗓子发堵,又忍不住流出泪来,只不过这一次是喜极而泣。 花清渊也大笑说:“好,好……”一声叫罢,软软倒了下去。花慕容慌忙将他扶住,花晓霜更急,叫声“爸爸”,涌身便要扑上。梁萧慌忙一把拉住,向火真人一摊手:“拿来!”火真人佯做不解:“拿什么?” 梁萧也不多说,将脱欢一把拖倒,学着花清渊的模样,运足气力,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脱欢牙齿掉了两颗,满口鲜血,嘴里含含糊糊,几乎骂不出声音。 梁萧一抬头,又说:“拿来!”火真人呆了呆,梁萧手起掌落,脱欢又挨一记耳光,又惊又怒,杀猪般叫了起来:“火真人,你聋了吗?”梁萧挥手还要再打,火真人急道:“这里!这里!”掏出一个锦囊投过来,叫道,“白的外敷,黑的内服!”梁萧摸出囊中有两只玉瓶,取出一只,将瓶嘴对准脱欢:“信不过你这牛鼻子,我先给他吃两颗试试。” 火真人脸色一变,忙道:“不成!这是以毒攻毒的方子。”梁萧冷笑道:“那你把‘幽冥毒火’给我,我烧了他再治好!”火真人道:“这怎么成?”梁萧心狠手辣,手起剑落,脱欢发声惨叫,小指短了一截,鲜血长流。梁萧似笑非笑,说道:“再砍就一只手了。”火真人生怕他说做就做,忙道:“好好,我给!”硬着头皮又抛来一个皮囊。 梁萧接过皮囊,囊外是生牛皮,衬里是羊毛,里面嵌了许多银色小丸,便问:“怎么用?”火真人迟疑一下,见梁萧作势要砍,急忙说了。梁萧笑了笑,一把揣在怀里,笑道:“这么好玩的东西,怎么可以浪费在这蠢猪身上。”脱欢反唇相讥,又挨了一个嘴巴,只得闭嘴,心里却庆幸没被火烧。 梁萧将锦囊抛给花慕容:“牛鼻子敢把银丸给我,解药一定是真的。”花慕容瞪了他一眼,说道:“就你心眼多。”心里却暗夸他心思缜密,当下解开花清渊的衣襟,只见胸口乌黑一片,肿得老高。她小心外敷内服,过了片刻,伤口渐转红润,花清渊悠悠醒转,神色却很委顿。哈里斯向梁萧喝道:“小贼,解药给了,还不放了四皇子!” 梁萧笑道:“你当我是这个蠢猪?我妈说,得势不饶人。没宰了这头蠢猪,算是对得起你们。”又向花氏众人道,“你们有伤,先走一步!”花慕容急道:“我留下来陪你!”梁萧白她一眼:“不劳你操心,刚才谁骂我小畜生,哼……我清楚得很呢。”花慕容脸一红,轻哼说:“骂了就骂了,我才不怕你。” 花清渊支撑着站了起来,涩声说:“梁萧,别的我不管,但你年纪还小,千万不可杀人!就算你手里这人该杀,也不能由你杀他!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他口气虚弱,目光却很决绝。梁萧不由嘀咕:“我不杀人就是了。”花清渊点头道:“那好,今日多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梁萧没由来眼眶一湿,低声说:“后……后会有期。”偷偷一抬眼,只见花晓霜挽着花慕容的手,一步一回头,直到上了马车,仍掀开帘子觑看。 马车嘎拉拉走远。阿滩忍不住大叫:“还不放人?”梁萧眼珠子一转,见四人的马匹停在道边,便揪了脱欢的头发,一路拖到马前。众人正不明其意,忽见梁萧挥剑,将其中三匹骏马的腿筋尽数砍断。三人恍然大悟,梁萧是怕自己乘马追赶马车,故意留在后面废了马匹,不由暗骂小子奸诈。 火真人眼光扫过梁萧手中长剑,神色忽变,叫道:“小子,这剑从哪里来的?”梁萧笑道:“拾来的!”火真人两眼一翻:“哪里拾来的?”梁萧撇嘴道:“关你屁事!”火真人怒道:“这口‘铉元’是贫道的师门宝物!我命四大弟子南下办事,将这柄‘铉元’剑借给他们,谁知他们一去不回……”说到瞪视梁萧,两眼喷出毒火。 梁萧瞅了一眼剑柄,上面果真用金丝嵌了两个弯弯曲曲的怪字,他早就看到,只是认不出这两个古篆。听火真人一说,勉强认出一个‘元’字,心想:“他和那些坏牛鼻子是一伙的。哼!我才不告诉他实情呢。”他跟这伙凶徒纠缠已久,算算时辰,花清渊一行走得远了,当下牵了马,将脱欢拖出二十来丈。本想临行前一剑将他砍死,但想到花清渊的话,这一剑砍不下去。他心里暗恨自己不争气,狠狠踹了脱欢一脚,忽往地上一扔,抱起狗儿跳上马背,挥剑猛抽马股,骏马吃痛,撒蹄狂奔。 梁萧奔出里许,隐约听到动静,回头一看,不禁骇然。阿滩与火真人一步丈许,追赶上来。火真人急欲夺回宝剑,跑得尤其卖力。转眼间双方相距不及十丈,阿滩一声大吼,金刚圈脱手飞出,来了个射人先射马,向梁萧的坐骑击到。 梁萧暗骂一声,双腿夹马,俯身出剑,将那圈子一挑一拨,只觉虎口剧痛,一条手臂全都麻了。金刚圈被他一阻,势子偏出,傍着马腿掠过。骏马痛不可当,人立而起,凄声哀鸣,梁萧一时不察,几乎被颠了下来。稍一耽搁,火真人大步流星地赶到近前,剑在人先,刺向马腿。 梁萧左手一扬,数点银光向火真人迎面洒去。火真人正欲挥袖,忽地想起一事,慌忙飞身后跃,举剑一挥,数点银光化作了一片绿焰,正是幽冥毒火。这时阿滩飞身赶来,捏了个手印,双臂一张,击向梁萧。梁萧只觉巨力压体,胸闷欲呕,一反身,将手中的“幽冥毒火”全数撒出。 阿滩心眼粗,没想起银丸的来历,自恃神功护体,除了双眼要害,周身刀枪难入,眼见银丸打到,不闪不避,任其打中。刹那间,一声惨叫响起,阿滩浑身绿焰乱飞,摔在地上,一个劲儿翻滚哀号。 火真人听得惨叫,微觉吃惊,但他记挂宝剑,不顾同伴,发足狂追。赶到马后,一把抓住马尾,用力向后一拽。梁萧回剑斩断马尾,可火真人剑出若电,早已刺中马腿。骏马惨嘶一声,失衡摔倒。梁萧翻身落马,眼看火真人抢来,当即反手一剑,火真人挥剑相格。双剑交击,松纹剑不及铉元剑锋利,断成两截。火真人索性抛出断剑,待梁萧低头闪避,他已空手入白刃,向他手腕扣到。眼看人剑两得,火真人忽觉不妙,回手一捞,捞住了一枚紫金凤钗,慌忙弃了梁萧,掉头望去,只见花慕容跳下马背,飞剑刺来。火真人被她连环数剑,逼得连连后退。梁萧绝处逢生,喜得叫了一声“好”,将剑一摆,上前相助。 火真人与花慕容的武功不相伯仲,空手对敌本就吃亏,匆匆拆了三四招,知道今日再难讨好。忽地向后一跳,一手抄起阿滩,恨恨瞪了二人一眼,起落如飞,往来路去了。 花慕容见火真人去远,收了剑冷笑说:“打不过就逃,没出息!”梁萧定了定神,问道:“你回来做什么?”花慕容瞅他一眼,冷笑说:“看你逞英雄啊!”梁萧想到方才的狼狈样儿,英雄二字再也休提,狗熊倒是算得上。他脸涨通红,讪讪不语。花慕容心中暗笑,拉他上马说:“哥哥和晓霜都担心你,你和我一块儿过去,让他们瞧瞧你这灰头土脸的德行,也好放心。”梁萧眼角一热,低头不语。花慕容见他乖得出奇,心中好不奇怪。 奔驰片刻,两乘马车停在道旁,还没走近,花晓霜先在林子里看到,笑着扑了出来。双手搂着姑姑的脖子,眼睛却看着梁萧,喜滋滋叫了声:“萧哥哥。”梁萧听她叫得亲热,面皮一红,低着头嗯了一声。却听花晓霜又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梁萧气道:“好啊,你咒我死么?”花晓霜一愣。花慕容瞪了梁萧一眼,说道:“晓霜,别理他,这小子是个白眼狼。” 三人进了林子,花清渊正盘膝疗伤。他见梁萧无恙,不由展颜微笑。梁萧略一迟疑,问道:“你……那个伤口……还痛么?”花清渊笑道:“亏你拿到解药,这会儿不碍事了。”梁萧心想:“若不是因为送我,你也不会那阵子出城,更不会遇上坏人!我拼了命,也要帮你拿到解药。”他心里这么想,嘴里却绝不说出,又说:“花大叔,你刚才使的剑法好厉害,杀得那些大恶人连还手的功夫都没有!”他与花清渊同经患难,心生亲近,“大叔”两个字自然而然地叫了出来。 花慕容微微一笑,叹道:“这路太乙分光剑用来对付那帮混蛋,算是大材小用了!”梁萧双目一亮,又问:“胜得过萧千绝么?”花清渊与花慕容对望一眼,苦笑道:“萧千绝的武功我没见过。不过,当年确有人用这路剑法与他斗过一次……”梁萧又惊又喜,忍不住问:“胜了么?”花清渊点了点头,脸上却没一丝笑容。 梁萧大喜过望,激动得连连搓手。花清渊却说:“你先别高兴,这路剑法压制住了萧千绝的黑水魔功,但也没能杀得了他。”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何况同一门功夫,不同人使出来,自有不同的境界。当年赌斗萧千绝的两大高手,武功胜我十倍,也仅胜了他一招半式。” 梁萧想了一阵,忽问:“花大叔,你能教我这剑法吗?”花清渊还没答话,花慕容接口说:“不行。”梁萧脸色一变,咬了咬嘴唇,转身便走。花清渊急忙拉他,但伤势未愈,气力虚弱,被他大力一拽,几乎跌倒,梁萧只好驻足。花清渊瞪了妹妹一眼,说道:“梁萧,你别着急。能否教你,我们也做不了主。”梁萧一愣,花清渊又说:“你当真想学,我倒能帮你求情……”花慕容道:“那还是不行。就算妈许你传他,这路功夫也要二人同使,他一个人学了有什么用?”花清渊皱眉道:“说得也对。” 梁萧想了想,说:“不怕,只要你肯教我,将来我有了妻子,和她一块儿练……”花慕容刮着脸臊他:“不知羞?”梁萧挣得脖子通红,急声道:“怎么不知羞了?我……我爸妈都在一起练武的。” 花清渊道:“梁萧,你爸妈到底在哪儿呢?”梁萧闷声不吭。花清渊猜到他有隐衷,也不勉强,说道:“不说也行,我问你,你肯与我们一块儿回家吗?”梁萧抬头说:“你肯教我剑法,去哪里都好。”花慕容唬他说:“要学功夫,只怕要吃许多苦。”梁萧挺起小胸脯:“再苦也不怕。”花晓霜听他答应留下,不由满心欢喜。 众人说笑一阵,梁萧又问:“花大叔,单打独斗就没人胜得了萧千绝吗?”花慕容抿嘴一笑,摇头说:“未必。”梁萧奇道:“怎么说?”花慕容扳起四个手指,说道:“就我所知,有四个人不比他差。”她见梁萧神色专注,微笑道:“不过啊,他们可不像秦大哥和哥哥这般好说话,你便见着了,他们也不会收你这个顽皮猴子做徒弟。” 梁萧急道:“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花慕容笑一笑,说道:“第一个是海外的大高手,他精通天下武功……”梁萧大奇,插嘴道:“精通天下武功,那会不会太乙分光剑?”花慕容皱眉道:“那倒不会。”梁萧道:“既然不会,那叫什么精通天下武功?”花慕容自知说错了话,羞怒道:“小鬼头尽耍贫嘴。我说他精通天下武功,不过说他懂的武功很多,就好比说你顽劣无比,难道世上就没有比你更顽劣的人吗?”梁萧何曾没听出她话里有刺,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因无论答有答无,都无疑自认顽劣无比。一时撅起小嘴,好不憋闷。 花慕容占了上风,暗暗得意,又说:“第二人么,却是一个和尚……”梁萧心念一动,花慕容瞧他神色,点头笑道:“不错,就是和秦大哥斗棋的野和尚。至于他的法号,我也不清楚。”梁萧奇道:“为什么叫他野和尚?他又有什么出奇的本事。”花慕容道:“叫他野和尚是因他大庙不收,小庙不留,行为怪诞,不守清规。至于他的本事,也就是力气很大。” 梁萧啐道:“力气大也算本事?”花慕容道:“你可别瞧不起气力。所谓一力降十会,若你一拳一脚皆有万钧之力,天下有谁人能敌?”梁萧一愣,答不上来,又问:“第三个呢?” 花慕容一皱眉,脸上鄙夷,哼声道:“至于第三个人,这人剑法很好,品性却不端正,专爱勾引良家女子,是以不提也罢。”梁萧问道:“什么叫做勾引良家女子?”花慕容白他一眼,说道:“这是极无耻极下作的勾当,以后你不但不能说,更不许做,要么不但我瞧不起你,天下人都会瞧不起你。” 梁萧挠头苦思,仍不明白,一抬眼,却见花慕容以手托腮,两眼瞧着天上,便问:“你说四个人,还有一个是谁?”花慕容悠悠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苦笑说:“第四个人,我虽然知道……却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梁萧扁嘴说:“不说拉倒,谁稀罕么?等我学会了太乙分光剑,把他们通通打倒。”花慕容不做声,依旧望着远方出神。 呆了半日,花清渊伤势稍好,众人重新上路。次日到了缙云,觅客栈住下,花清渊服了数剂补药,将养元气。梁萧百无聊赖,与晓霜逗着狗儿猴儿玩耍。花晓霜给猴儿起名金灵儿,梁萧一听作恼:“我的狗儿叫白痴儿,你却叫它金灵儿,不是变着法儿跟我捣乱么?”花晓霜说:“有什么不好,白痴儿、金灵儿正好配成一对儿。”金灵儿心记前仇,对梁萧爱理不理,梁萧逗它,它只是龇牙。梁萧暴跳如雷,想要打骂,花晓霜紧紧抱住,不让他下手。梁萧只怕惹她发病,唯有两手叉腰,望那猴儿瞪眼生气。 这么歇息了几夜,众人再次动身。停停走走,又过十多日,进入括苍山,只见峰峦连绵,横亘东西,山势柔媚宛转,有如吴音软语。 一行人顺着山间石阶,牵马步行。行了约摸半个时辰,云雾间隐隐现出一排青瓦泥墙,旁有数级梯田,十分整齐,几个农夫农妇正躬身耕耘。忽有人抬头看到他们,叫了一声,农人们纷纷直起腰来,放下活计,笑迎上前。为首一名汉子肤色黝黑,双目有神,向花清渊拱手笑道:“杨路见过少主!” 花清渊伸手扶住他,笑道:“杨管事莫多礼,宫中还好么?”杨路笑道:“一切都好!”又打量他道,“少主似乎气色欠佳?”花清渊笑道:“前几日偶染微恙,如今不妨事了。”他将缰绳交给众农人,说道,“我们这就进山。”杨路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只见一名农人放出一只白鸽,呼拉拉振开翅膀,向山里飞去。 梁萧扯着花晓霜的衣襟问:“这是干吗?”花晓霜道:“给我奶奶送信!”梁萧随口“哦”了声,忽见两名农夫从农舍里拉出数匹愣头愣脑的黄色怪兽,似牛非牛,似马非马,“哒哒哒”走了过来。梁萧神色陡变,哧溜一下钻到晓霜身后,颤声问:“这是什么怪物?” 众人大笑,花慕容说:“小鬼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花清渊也忍住笑,说道:“萧儿,你听过诸葛孔明的故事么?”梁萧探出头来,偷瞄木兽,点头道:“听爸爸说过。”花清渊道:“这便是诸葛孔明蜀道运粮的木牛流马!适宜行走山路。”梁萧吃了一惊道:“真有木牛流马?”花清渊点头说:“前方山峻路险,我们用它载人运物,十分方便。”梁萧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只觉硬邦邦的,果然是涂了黄漆的木兽,不由小脸通红,讪讪地不好意思。但他小孩心性,过不多久,便丢开羞惭,对这木兽生出莫大兴趣,抱着它问这问那。花清渊一一解答,不多时,梁萧便学会如何驾驭,骑在木兽上左顾右盼,十分得意。 四人骑着木牛流马,沿崎岖山路进入大山深处。行了一程,道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时而傍依绝壁,时而俯临深谷,时而在林莽中穿梭,时而在深谷中潜行,那木兽行得又快又稳,梁萧不由连连称奇。 穿过一片峡谷,遥见双峰挺秀,夹着蜿蜒溪水。花晓霜对梁萧说:“萧哥哥,你看这两座山峰像什么?”梁萧道:“像手指头。”花慕容冷笑道:“呸,世人都有十个指头,就你只得两个?”梁萧大不服气,说道:“屈了八个不好么?你说不像指头,那像什么?”花慕容冷笑道:“你蛮头蛮脑的,吃饭都用手抓,当然只会想到手指了!” 梁萧歪头细瞧,迟疑道:“莫非……像筷子?”花慕容笑道:“这才对了。这两座山峰叫做石箸峰。”梁萧奇道:“怎么不叫石筷,却叫石猪?”花慕容瞥他一眼,双眼尽是鄙夷。梁萧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正觉气闷,却听花晓霜说:“萧哥哥,这个‘箸’字不是猪羊之猪,而是筷子的意思。”说着停住木牛流马,叫梁萧伸出手掌,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了个“箸”字。梁萧瞧得心生嫉妒:“为什么她知道,我却半点儿也不晓得?” 花晓霜写罢,掉过头,眺望双峰,轻声道:“不过,这石箸峰的名儿平淡寡然,也不大好听。”梁萧暗叫深得我心,斜瞅了花慕容一眼,高声道:“对呀,该叫二指峰才好!”花晓霜摇头道:“二指峰也不好,依我瞧,叫夫妻峰才贴切。南边那座高大的是爸爸,北边那座矮小的是妈妈,这样并肩站着,永远也不分开。”花清渊身子一震,呆瞧着晓霜,眼里露出一丝惊惶。 花慕容笑说:“傻孩子,你又发痴了?叫做夫妻峰才不妥呢,你知道为什么?”花晓霜不解摇头,花慕容道:“你瞧,山峰间有条溪流,因为这条溪水,两座山峰总是怅然相望,永也不能厮守。难道说,你要让爸妈彼此瞧着,终生不相往来么?”花晓霜涨红了脸,偷眼瞧了瞧父亲,却见花清渊定定地瞧着那两座青峰,脸色越发惨白。 花慕容又说:“若要以人作比,比作‘怨侣峰’更加贴切。自古多怨侣,有情人难成眷属,古诗有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两座山峰就如牛郎织女,只因一河相隔,结果脉脉永年,不得一会。” 牛郎织女的传说流传千年,每天夜里,银河畔那两颗寒星,不知引发了多少悲叹,牵动了多少女儿芳心。花晓霜将那最末一句古诗吟诵数遍,不知怎地就流下泪来。花慕容见她落泪,顿时着慌,将她搂入怀里,温言哄道:“霜儿,说笑而已,干吗当真啊?” 梁萧对诗句含义不甚了了,但牛郎织女的故事却也听父亲说过,眼看花晓霜落泪,大感不忿,冷哼说:“牛郎织女太没用了,就会你瞪我,我瞪你,便如一对儿傻鸟。换了是我,就用泥土把天河填得严实,趟过去就是了。”花慕容道:“你才是大傻鸟。河汉无极,你晓得天河水有多深、有多广吗?就会胡吹大气,也不害臊。”梁萧冷笑道:“好啊,河汉无极,那么七月七日,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要几多喜鹊才能搭成鹊桥呢?既然鸟儿都能搭成桥梁,人又为什么不能填平天河呢?难道说,人连鸟都不如么?”他话里带刺,花慕容气得俏脸发白,偏偏梁萧这一回推论严密,竟寻不着道理驳他,唯有撅嘴生气。三人这边厢议论,花清渊的脸色却忽明忽暗,始终不发一言。 双峰渐近,峰顶居然有人。北峰顶上一株老松,亭亭如盖,两个白须老人端坐松下,悠然对弈。旁有总角童子,对着炉火烧煮茶水,铜壶里一缕白气,散入天际。南峰则四面绝壁,光溜溜无可借足,但峰巅悬崖处,却坐了一名灰衣老者,垂竿而钓,百余尺的鱼线沉入峰下深潭。梁萧瞧得吃惊,心想:“这么高也能钓鱼?”一念未绝,哗然水响,一条青鲤离潭而起,在空中活泼泼划了个弧,飞升数十丈,落到老者手里。 一名对弈老者笑道:“恭喜恭喜,童老三你守了大半天,到底开张啦!”双峰间罡风烈烈,老者的话语却掠过数百尺,一字一句钻入众人耳中。那钓鱼老者冷笑道:“呸!修老四,你还有脸说,你几次三番,大呼小叫,惊走了老夫的鱼儿。”另一名弈棋老者道:“你自己不济,却来怪人。”那童老三冷哼一声,道:“左老二,论到钓鱼,除了明老大,谁能及得上我?”言辞间大为自负。左老二笑道:“胡吹大气,有空一比就知。”童老三冷笑道:“好啊,输了就下水做王八。” 抵达峰底溪边,众人弃了木牛流马,梁萧还没坐够,仍抱着木马不放。花晓霜上前一步,向着童老三叫道:“铸公公。”又向对弈二老叫道:“元公公,谷公公。”不料三人却闻若未闻,梁萧气道:“这三个老头儿当自己是神仙吗?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花清渊笑道:“梁萧你误会了,此间风大,霜儿中气不足,话语送不上去。”当下一手按腰,长笑道,“三位鹤老,别来无恙?”语声朗朗,直如虎啸龙吟。梁萧心中佩服:“花大叔好厉害,只怕爸爸也及不上他。” 三名老者闻声向这里一瞧,爱理不理,仍不起身。唯有童老三冷冷道:“你才到啊?脚程真慢!”花清渊陪笑说:“童老说得是,清渊下次定然走快些!”梁萧听得生气,心想:“老头子凶巴巴的,花大叔干吗还要对他们客气?” 童老三转过头来,望了花晓霜一眼,将手中青鲤抛下,说道:“霜儿,送给你吧!”那尾鱼还没断气,摇头摆尾,凌风弹动,直向女孩飞去。花晓霜心头一惊,也不知是避是接。梁萧从旁见到,一步抢上,使了个如意幻魔手里的“圈字诀”,双手一翻一圈,将尺许长的鱼儿捧在怀里,转身递给晓霜。 花晓霜捧过,跑到潭边,放入水里。那尾鱼儿起初要死不活,挣扎两下,忽又有了生气,哧溜潜入潭底。梁萧怪道:“晓霜,你怎么放了?”花晓霜见鱼儿游得欢畅,心中快活,笑着说:“鱼儿离了水,会没命的。”梁萧冷笑道:“说得好听,你就不吃鱼吗?”花晓霜一愣,道:“我吃的,不过……不过……”她脸上一红,“我瞧它可怜……”梁萧心中冷笑:“爸爸是滥好人,女儿也是滥好人。” 童老三又道:“清渊!这小孩儿是谁?”花清渊说道:“他是秦大哥带到临安的孩儿,名叫梁萧。”童老三道:“他的武功是你教的?”花清渊摇头道:“不是。”童老三冷哼道:“萧千绝的如意幻魔手,谅你也教不出来。”梁萧心中惊讶:“老头儿眼珠子好贼,我只露了半招,他就瞧出来了?” 花清渊也似吃了一惊,正要回头询问梁萧。童老三把鱼钩一扬,挂在岩石之上,将身一纵,好似一只灰色大鹤,贴着岩壁落下。一时间,鱼线在空中抽尽,童老三丢开鱼竿,翻个筋斗落在潭边,身子一晃,到了梁萧身前,屈指抓出。这一抓精微奥妙,梁萧胸口一紧,顿被拿住,不觉怒道:“臭老头,你抓我作什么?” 童老三被这句“臭老头”骂得一愣,变色道:“小子,你是萧千绝的门人?”梁萧也勃然大怒,叫道:“谁是那老王八的门人!”鼓起腮帮,一泡口水吐出去,童老三急忙扭头闪过。花清渊大惊,欲要上前劝解,却又迟疑,忙向妹子递眼色。但花慕容恼恨方才被梁萧占了上风,只盼他受些羞辱,好消去自己心头之恨,是以默不作声,存心瞧这小子露乖出丑。 老少二人瞪视半晌,童老三神色渐缓,放开梁萧,皱眉说:“小家伙,你怎么叫萧千绝老王八?”梁萧道:“他本来就是!”童老三更觉诧异,暗忖梁萧若是萧千绝的后辈,绝无这般辱骂的道理,不觉心中犹疑。哪知梁萧趁他分神,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童老三一惊,急忙运劲,他内功了得,震得梁萧牙齿生痛。童老三好容易将他揪开,手背上竟多出一排血印,一时惊怒交迸,厉声道:“浑小子,你疯啦?”梁萧恨恨说:“你再说我是萧千绝的门人,我把你的手咬掉!”童老三浓眉一耸,怒道:“你不是他门人,怎么又会他的功夫?”梁萧努眼道:“你管不着!”童老三脸一沉,厉声道:“你不说个明白,休想过这石箸峰。”梁萧奋力拿头撞他,童老三却如铜浇铁铸,梁萧撞了数下,反而头眼昏花,几乎跌倒。 忽听远处有人笑道:“童铸,你老脸厚皮的,用强对付小娃儿,不嫌害臊吗?”众人转眼一瞧,修老四不知何时也下了山峰。剩下一个左老二坐在山顶,凝视身前棋局,似乎峰下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童老三被他一顿讥讽,恼羞成怒:“修谷,你少说大话,有本事你来问他?”修谷笑嘻嘻走到梁萧身前,温言说:“小孩,告诉公公,萧千绝是你什么人呀?”他慈眉善眼,笑起来一团和气。梁萧瞧他为自己出头,嘲讽童铸,已有说不出的好感,再经他这么一问,不觉心口温暖,脱口便道:“他是我的大仇人!”修谷眉头一拧,又笑道:“小孩子不能说谎啊。”边说边从袖里取出几颗姜糖果子,“你乖乖说实话,公公给你糖吃。”梁萧说了实话,反被当作说谎,心中又委屈,又生气,猛地挥手拍出。修谷没有料到此着,手中的姜糖顿被悉数打落。 童铸哈哈笑道:“修老四,你装好人又怎么样?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修谷脸色阵红阵白,十分狼狈。 峰顶的左老二久不说话,这时忽道:“你们两个老家伙活了大半辈子,还是毫无长进。哼,这小子不肯吐实,赶走了便是。”花清渊一惊,忙插口说:“左老且慢,我与这孩子有言在先,一定要带他入谷。”童铸、修谷对视一眼,各各皱眉。左老二冷笑道:“你是一宫少主,自不将咱们这些老朽放在眼里。你说怎样,那就怎样,我左元说话,权当放屁。” 花清渊额上冷汗涔涔,忙说:“左老言重了,清渊绝无此意。”梁萧见他为难,顿生傲气,昂首说:“花大叔,你不用跟这些老头子客气,不让我过去,我走了便是。”说着转身便走,但童铸手如钢爪,如何挣扎得开。童铸微微冷笑:“不说实话,就不要想走。” 花清渊束手无策,这时花晓霜走上一步,拉住童铸衣袖说:“铸公公,你……你放开萧哥哥好么?”童铸一愣:“萧哥哥?”望了梁萧一眼,明白过来,摇头道,“这可不成……”话没说完,花晓霜大眼中涌出泪来。童铸虽不肯卖花清渊的脸面,却颇为怜爱这个小女孩儿,见状推开梁萧,抚着她脸,连声说:“好霜儿,别哭,别哭,嘿,你看……铸公公这不放开他了吗?”花晓霜破涕为笑,见梁萧要跑,忙拉住他说:“萧哥哥,你不是还要学剑法么?”梁萧一愣,心想:“是啊,我是来学本事的,若能学成剑法,打败萧千绝,受些屈辱又算什么?”想着双脚再也挪不得半步。 花晓霜一笑,拉着梁萧从童铸身前经过,童铸大觉惊愕:“奇了,霜儿这等乖巧的孩儿,怎地理会这个小无赖?”眼见梁萧趾高气扬,故意斜眼看他,气得直吹胡子。花清渊见状,松了口气,向童铸拱手道:“童老想必瞧错了,他怎会是萧千绝的弟子……”童铸两眼一翻,冷笑道:“哪里错了?老夫与萧老怪交手的时候,你还光着屁股乱跑呢!”花清渊被他说得耳根通红,支吾说:“那……那是!” 童铸冷笑道:“好,你护定了他,老夫也懒得管了。哼!谅他小小年纪,也兴不起什么风浪。”袖袍一拂,径至峰下,一手握住鱼竿,一手转动竿上的手柄,左足在石壁上一撑,倏地腾起丈余,再转手柄,又升起数丈。这么忽起忽落,转眼到了峰顶,童铸两手叉腰,向着东方划然长啸。 梁萧瞧得有趣,心想:“老头儿人虽可恶,爬山的法子却好玩!”正想着,两峰间驶来一艘龙舟。这龙舟顺流而下,模样古怪,船首船尾均是龙头,张口怒目,甚是威猛。 船头一人四十年纪,容貌清奇,双手按着龙头双角,并不操橹划桨,那船却似活了一般,两侧六只铁桨整齐划动。花清渊见龙舟近岸,拱手笑道:“叶钊兄!怎敢劳你大驾。”那人笑道:“渊少主取笑了。”花慕容搂着晓霜上船,梁萧跟着跳上,脚下故意运劲,震得龙舟狠狠一晃。叶钊失笑道:“小东西,你想弄翻船么?”花慕容瞪了梁萧一眼道:“他就爱无事生非。”又向叶钊笑道,“叶大哥,嫂子好吗?” 叶钊哈哈笑道:“好!好!得容少主关心了。”见众人上船,转身将船尾龙角扳动数十下,忽地放开。船身六枚铁桨一齐翻飞,驭着龙舟逆水上行,只不过船尾变做了船首。梁萧看得吃惊,俯身向下张望。花慕容叫道:“你做什么?别掉下去了。”梁萧道:“奇怪,这下面怎的没人划船?” 花慕容微微一笑,说道:“没见识。这叫千里船,是古时算学大家祖公冲之所造。船儿除了发动与转向要用人力,其他时候,都靠水力推动。”梁萧道:“祖公冲之是谁?武功很好吗?嗯……算学又是什么?是不是很厉害的武功?”花慕容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早先在梁萧那里折了一阵,心中耿耿,这时终于扳回了一程。正要出口讥讽,花清渊已笑道:“算学虽不是武功,可是自有奥妙。祖冲之是五胡乱华时的算学宗师,他首创割圆术,算出了圆周率,并依日月之行,推算出大明历,这个不用人力驾驭的千里船也是他的发明。”梁萧恍然拍手道:“我知道啦,他和诸葛孔明一样,都是极聪明的人!”花清渊笑道:“说得是!” 说话间,千里船穿过怨侣双峰,渐入群山幽处。河床渐渐陡峭,溪水也变得湍急。忽听哗哗水响,转过一道弯儿,前方现出六道瀑布,飞琼溅玉,好似在两岸悬崖上挂了六幅水晶帘子。瀑布下白浪翻滚,咆哮如雷,连石块也身不由己,跳脱飞溅。水流越急,六只铁桨划动越是迅速,催动千里船,在激流中逆流而上。 穿过瀑布,千里船顺着蜿蜒溪流,进入一道狭谷。狭谷两岸崖壁向内微凹,状若扇贝,越往上去,越是狭隘。崖壁色彩奇特,莹润润有珠玉之光,正巧一缕暮色斜掠入峡,照在壁上,反复映射,一时间峡中流光溢彩,让人眼花缭乱。 在“彩贝峡”中行了半个时辰,梁萧坐得不耐,问道:“花大叔,还有多远?”花清渊正要答话,忽见千里船驶出峡口,前方豁然开朗。溪水在山间汇聚成一个湖泊,湖边青峰错立,云雾缭绕,数十只白鹤唳声清亮,在暮色中翩然往来。花清渊站起身来,遥指道:“萧儿你瞧,那便是栖月谷、天机宫了。” 叶钊手挽龙角,忽地朗声歌道:“水接西天雾里花,云飞鹤舞是仙家。暮山如酒山人醉,嘿,一曲狂歌动晚霞。”歌声豪放清绝,在群山中久久回荡。 梁萧极目望去,与岸相接处,三处飞瀑似从天落,三个蟠龙缠绕的奇形巨轮在瀑布前缓缓转动,带动千百根细长铜臂,在水中时隐时现,有若无数蛟龙。梁萧瞧得目瞪口呆,失声道:“那是什么?” 花清渊道:“那是天枢、天璇与天玑。这三大巨轮,在栖月谷前转动三百年了。”梁萧奇道:“它们有什么用处?”花清渊微微一笑:“说来话长!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湖水平缓,千里船慢了下来,自三轮之间缓缓经过。只见前方两崖摩天,森然对峙,崖壁上鬼斧神工般镌着两行行书,右方是:“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左面是:“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这两行字遒劲绝伦,字字均有数丈见方,最末一笔直入水中,气势十分惊人。 千里船在一片石滩前靠住,众人上岸。前面是一个幽旷山谷,四面高峰环抱,峰顶接云,唯有谷底尚可行走。谷底皆为页岩,乱石苍松,参差不齐,石块大者仿佛小山,小者不下万钧。松石之间,散立着无数石人像,高及数人,刻划入微,除了体形庞大,其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皆与常人无异。或坐或立,或蹲或奔,或蹙眉苦思,或仰天大笑,或弹铗而歌,或援笔鼓瑟,当真千姿百态,各具风姿,一眼望去,杳无穷尽。 梁萧见怪不怪,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道:“这又是什么?”花清渊肃然道:“这是八百圣贤像。雕刻了从古至今,史籍所载的八百位先圣贤哲、名将奇人……”他手指一个峨冠博带、容貌奇古,有俯瞰天下之势的石像道,“那是轩辕黄帝。”又指着一名额高脸阔,两眼深陷,手挥一柄药锄的老人道,“那是神农炎帝。”又指一个眉长耳大,长须过腹,骑着一头青牛的老人道,“这是写下五千字道德真言的老子李耳。”转手再指一名抱手作揖的儒服老者道,“那是文圣孔丘。”梁萧一边听,一边看,忽觉那些石像并非凝立不动,竟似在缓缓移动。虽然不易察觉,却如天上星宿,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说话的工夫,黄帝石像已被一座石山遮住。梁萧顿时惊呼起来。 花慕容笑道:“瞧出来了么?猜出缘故,算你本事。”梁萧一咬嘴唇,沉思片刻,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花慕容笑道:“哦,说来听听。”梁萧指着身后三个巨轮,道:“道理就和千里船一样呢!水力推动巨轮,巨轮带动铜臂,然后铜臂不知用什么法子,推动了石像!”花慕容露出讶色,点头笑道:“好啊,看不出你还有几分聪明,这一遭瞎猫儿逮住了死耗子。”花晓霜接口笑道:“萧哥哥本来就是极聪明的!”说罢双颊微微一红。 梁萧最喜人夸他,向花晓霜笑笑,又问:“就不知铜臂怎么推动石像的?”花清渊望一望天色,说道:“这个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入宫为好!”又向梁萧说,“千万跟着我的步子走。” 梁萧奇道:“为什么?”花慕容道:“别要刨根问底,说了你也不明白。”说着一手拉他,一手拉着晓霜,跟在花清渊身后。只见花清渊忽而直走,忽而斜行,在石像与松石间穿梭来去。约摸行了百十步,梁萧异想天开:“我为啥非得跟着他?不告诉我原由,我不会自己看吗?”他趁花慕容不小心,突地挣脱她手,一步向左迈出。花慕容一把没拉住,不由失声惊叫。 梁萧生怕被人追赶,驰足狂奔。奔了百十步,正欲回头,足下陡然一空,低头看去,竟是万丈深渊,不由大吃一惊,想要收足。转念间,身子又似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白云翻飞。往下一看,群山巍巍,江河横流,自己正如流星一般,飞也似的从天落下,空中罡风袭体,彻骨生寒。寒意方生,忽又立在风雪之中,四野茫茫,只有雪舞风吟。 梁萧血冷如冰,发足狂奔,抗拒寒意。奔出不知多远,地皮忽又震动,发出巨雷似的闷响,刹那间,大地迸出一道裂缝,数百丈的火舌狂喷而出。梁萧浑身炽热,汗出如雨,想要说话,可又口舌焦枯,叫不出半点声音。这一冷一热,让他几欲发狂。忽见远处人影晃动,忙赶上去,却见一对男女在火中笑语晏晏,并肩而行,梁萧认得清楚,又惊又喜,叫道:“爸,妈!”文靖玉翎却不理他,只顾谈笑。梁萧又哭又叫,狂追不舍,却始终无法接近。 追了一阵,那二人突地停住,梁萧大喜,一把拽住文靖衣服,放声大哭。哭了两声,抬头一看,迷蒙中,只见拽住之人黑袍如漆,面若白纸,不是萧千绝是谁?这么乍喜乍惊,梁萧心力交瘁,大叫一声,便要昏厥,忽觉背后一紧,有人将他向后拖出。眼前幻象尽消,唯有松石人像,无声矗立。 梁萧好似与人斗过千百招,扑地坐倒,气喘如牛。回头看去,只见花晓霜面带关切,看着自己,四周再无一人,不由怪道:“只有你么?”花晓霜还未说话,忽见左方的司马迁像缓缓西移,班固像则往南移。心中一惊,拉着梁萧道:“快走,快走。”梁萧正奇怪,耳边传来金戈铁马之声,眼前一迷,只见尸山血海,宫阙崩塌,顷刻间化作一片焦土。 左臂又是一紧,幻象消失。花晓霜惊魂未定说:“好险,我也几乎陷进去了。”她拉着梁萧忽东忽西,行了十来步,坐到一座小山下道,“这里是‘太史境’的阵眼,可呆小半个时辰。” 梁萧忍不住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花晓霜看他一眼,幽幽地道:“咱们被困在‘两仪幻尘阵’里啦!”梁萧望了望四周阵势,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恍然道:“这些石像是八阵图那样的阵法?”花晓霜点头道:“不仅这些石像,这里一草一木,都种得很有学问,你方才是不是感到忽冷忽热?那是因为陷在了以邹衍为枢纽的‘阴阳境’里了。” 梁萧挠头道:“晓霜你怎么也进来了?”花晓霜道:“我见你陷进去了,想拉你回去,谁知一不小心,也跟着陷进来了。”她拣了一颗尖石子,在地上划出不少奇特符号,写了又抹。梁萧奇怪道:“晓霜,你在干什么?”花晓霜道:“我在推演阵法。”梁萧奇道:“你还懂这些?”花晓霜嫣然一笑,道:“我平日呆在家里,除了看书,没别的事儿,这阵法啊,都离不开书上的学问。” 梁萧一想,又问:“晓霜啊,我为什么看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花晓霜细眉微颦:“我也是听奶奶说的,不知是真是假。听说这‘两仪幻尘阵’名为幻尘,能够以人心变化,幻化出红尘万象。若在阵里陷深了,心里想的,就能在阵里看见。心思越浮躁的人,越容易生出幻象,经历晦明、惊伤、休戚、苦乐、悲喜诸般滋味,以致疯狂。到底如何,我也说不明白。”梁萧想了想说:“为何天机宫要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还要设这种阵法?” 花晓霜道:“听爸爸说,我们唐末的时候就来了。”她边说边写,竟然毫不滞涩。梁萧瞧得暗暗称奇,只听她道:“那个时候,满天下许多坏人都在打仗,一打就是一百多年。他们到处杀人放火,烧毁书籍,不仅死了许多人,前人留下的学问也被他们毁掉啦。”她想像当时的悲惨情形,心中凄然,眼圈微红,向梁萧道:“萧哥哥,我总不明白,那些坏人为啥那么做呢?” 梁萧本来问她,哪知她反问回来,一怔道:“我想啊,起初有许多你这样的滥好人,大家都很平和,不争吵打闹。突然出现了一个我这样的坏人,我欺负你,抢了你吃的穿的,你要活命,只好也去抢别人。别人又抢别人,于是满天下都是坏人了。后来,坏人发现两个坏人比一个坏人强,于是他们又你一伙、我一伙,大家群殴。群殴的人越来越多,然后就开始打仗,杀人啊、放火啊、抢东西啊……”他说到这里,想不出还有什么坏事可做,只好打住。 花晓霜想了想,摇头说:“你说得不对。”梁萧道:“怎么不对?”花晓霜低头算了几笔,轻声说:“我才不会抢人、杀人的。”梁萧冷笑道:“你不抢别人,就只有饿死冻死,或者被人杀死了!” 花晓霜脱口道:“我死也不会的。”她拉着梁萧的手,认真地说,“萧哥哥也不是坏人。” 梁萧撅嘴道:“我就做坏人!做好人就得被别人欺负,我从来就只欺负别人。”花晓霜拧起细淡的眉毛,忽地摇起梁萧的手,软语央求道:“萧哥哥,我不要你做坏人!别做坏人好么?”梁萧被她说得心烦,偏又无可奈何,只得说:“那我岂不是也要冻死饿死?”花晓霜道:“我们一块儿死好了,我万万狠不下心做坏事的。” 梁萧呆然不语。花晓霜见他不说话,便道:“好罢,先不说这个,反正萧哥哥决不会做坏人。”梁萧脸一热,不知如何驳她,只听花晓霜又道,“还是继续说咱们的来历。却说那个天下大乱的时候,我们天机宫的先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看到世上这么乱,决意把所有的典籍都收集起来,藏在一个地方。”梁萧插嘴道:“结果藏到天机宫来了?” 花晓霜笑道:“那时还没天机宫呢。只有栖月谷,谷里都是光秃秃的大石头。那位先祖不仅学问好,武功也很厉害。他带着家将,在坏人们打仗时,收集了各种书籍、古董、字画,最后都搬到了栖月谷。可直到这位先祖去世,这件事也还没做完,他的儿子又接着做。那时天下分裂成了十几个国家,坏人们打仗越来越厉害,为了从战火中保留书籍,我们死了好多好多人。”她说到这里,眼圈儿通红,“直到最后,那位、那位先祖也、也被坏人杀死了……”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梁萧拍拍她肩,花晓霜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膝上大哭起来。梁萧按着她肩头,不知怎么劝说才好。 哭了一会儿,花晓霜抬起头,拭去泪水,不好意思地道:“我从小就爱哭鼻子,听到这种事我就想哭,萧哥哥,你可别笑我。”梁萧心想:“真该笑一笑她。”想着干笑起来,只笑了两声,不知为何,再也笑不出声。 花晓霜续道:“到了第三代先祖,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面继续搜集图书,一面钻研书中的学问,从中学会了许多有用的东西。为了让书籍更安全,他设计了这个阵法,画出图纸,和家将的后代们一起修建。为了节省人力,他还造出木牛流马、千里船,用来运送木头石块,但这个石阵太大了,以至于到他儿子一辈也没做完。直到三百年前,天机三轮才修好,又过了一百年,天机宫才算建立起来。”花晓霜说到高兴处,脸上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儿,低头算了两步,笑道,“好啦,萧哥哥,我算出来了。” 她一跳而起,拉着梁萧左走七步、右走八步,绕过十尊石像,停了下来,又在地上算了一通,道:“这里是以伏羲为枢纽的‘玄易境’,是阵中之阵,极紧要的地儿。萧哥哥,你千万拉紧我!”梁萧吃足了苦头,闻言将她小手拉得紧紧。两人并肩绕过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松,刚走两步,一阵微风扑面而来,花晓霜惊道:“不好,这里是巽眼,我算错了。”她拉着梁萧向左奔了三步,忽见文王像与孔子像彼此靠近,她一跺足,叫道:“糟啦,这下全变了。”语中已然带了哭声。这石像无时无刻不在移动,走错一步,阵形全变,非得依眼前石像重新推演,要么势必越陷越深。 花晓霜见夕阳落尽,天色渐晚,捂面大哭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逞能,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梁萧忙说:“你别急,花大叔会来找我们的。”心里却想,“其实怪我才是,若不是我乱闯,你也不会跟着进来了。”心中懊恼,好劝歹劝,花晓霜才拭去泪水,摇头道:“这石阵方圆数十里,变化又奇怪,真不知道现在困在哪里。就算是奶奶,不清楚我的方位,也不敢乱闯的。” 两人无计可施,枯坐一会儿,阵内刮起风来,花晓霜的身子阵阵发抖,不断咳嗽。梁萧不由问:“冷么?”花晓霜“唔”了一声,牙关格格作响。梁萧心想:“风有些大,但也不至于如此冷法。”伸臂将她搂住,但觉晓霜身子越来越冷,心中一惊,再探她鼻息,居然有进无出,不由惊道:“你怎么啦?”花晓霜从牙关里吐出几个字:“怀里……有……药。”梁萧闻言,猛地想起那日天机别府的事,急忙伸手入她怀中,摸到一只玉瓶,倾出一粒,只见色泽淡金,与那日无二,便给她服下。花晓霜喘过一口气来,接过药瓶,又吃了一粒。 梁萧奇道:“这药叫什么?”花晓霜虚弱道:“这是吴爷爷给我的金风玉露丸。”梁萧皱眉道:“晓霜,你生病了么?刚才好吓人呢。”晓霜笑道:“不碍事的,我打记事便吃这药丸,至今不断,服了药便能好了。”梁萧仍然有些担心,待要细问,忽听极远处传来笛声,若有若无,却丝丝入耳,脑中灵光一现,喜道:“你只顾算来算去,把我也弄糊涂了,虽然算不清楚,但就不能叫嚷吗?”晓霜一怔,道:“是呀,我真笨,只要放声大叫,爸爸姑姑迟早都能听到。” 梁萧站起身,放声长啸。他年幼气弱,但呼啸已久,吹笛者也隐约听到,笛声铿锵激扬,大有喜气。不一会儿,只听破空之声,一人口横玉笛,潇洒走来,他玉面长身,长须飘洒,正是怨侣峰上的白衣老人左元。花晓霜欢叫一声:“元公公!”左元听她声音软弱,皱眉道:“又发病了?”晓霜点了点头。左元略一迟疑,忽将晓霜抱起,也不看上梁萧一眼,掉头便走。梁萧急忙紧跟,可是左元身法快极,三两下便没了踪迹,梁萧不禁愣住,心道:“这老头故意甩开我么?”他心中气苦,但又不敢乱走,孤单单一个人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不由心想:“莫非花大叔他们忘了我么?那个白衣服的老头子痛恨我,故意将我丢在这里,将我饿死,就算不饿死,也要闷死了。”想着忍不住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心情才好了些,梁萧拭去眼泪,待要爬起,忽见地上一个人影晃动,不由吃了一惊,大叫:“谁?”那人却一动不动,梁萧抬眼一看,哑然失笑。原来斜月嵌在两峰之间,光华拂过石像,在地上留下了参差错落的影子。梁萧看了看石像,又看着影子:“这石像也不知是谁刻的,就和真的一样。” 石像不断运转,月光投影也如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梁萧闲极无聊,蹲下来观看,只见一个影子手持书卷,侧身抬臂,似在吟诵诗句,不多时,便又移开;第二个影子再到面前,双手一前一后,似在走路;跟着第三个影子又到他眼前,却是挥手抬足,五指斜拂。梁萧瞧到这里,福至心灵,三个影子在脑中一闪,刹那间串在了一起。 梁萧一跳而起,“啊哟”叫出声来:“这不是一招武功么?”想到这里,又看其他石像,恍然大悟:原来每尊石像举手投足,俯仰之际,尽皆蕴藏了极微妙的拳理,连在一处,便成武功。梁萧揣摩数招,只觉精微奥妙,极是厉害,心中一时万分惊奇。 原来,这八百石像乃是前人留下的一个绝大谜题,经年累月立在此地,直到今日,方才有人参透其中的奥秘。两百年前,天机宫历尽百劫,终于传至七代,出了一个名叫花流水的武学奇才。此人十七岁便成天机宫第一高手,三十岁时,放眼江湖,已难逢敌手。也是到他这一代,天机宫的武功方才自成一家。仅以武功而论,此人可说是天机宫五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大高手。 天机宫在乱世中以守护典籍为己任。对宫中的人来说,武功固然不可或缺,但收集典籍,修筑“两仪幻尘阵”才是重中之重。到花流水三十岁时,开山辟河、造轮植树已然完毕,依照图纸,该是连接机关,设立活动石柱的时候。 花流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但宫中弟子却无一能够继承衣钵。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很遗憾。看着竖立石柱,突发奇想,决意将石柱刻成八百圣贤,并将生平最厉害的武功,刻入石像之中,只想看看,后人中是否有人看出其中的奥妙。若能勘破,悟性当不在自己之下,也许能够练成自己的武功。 刻这八百石像,穷尽了这位大高手毕生之力。完工时,花流水已垂垂老矣,眼见后代中人,要么钻研数术,要么埋头做活,数十年来,竟无一人看出雕像的秘密。老人不由心灰意冷,但他是极骄傲的人,既然无人勘破,他也不肯点破,索性将这秘密带进棺材,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设谜容易解谜难,后代若有人能窥破老夫真意,没有非凡的天赋,也有非凡的福分。” 子孙们听得摸不着头脑,只当他临死呓语,也没放在心上。诚然,这八百石像单一看来,无甚奇特,非得把几尊石像的姿态贯穿起来,才能变成武功。更因石像随“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众人大都把心思放到钻研阵法、计算石像方位上,全没想到武功。是以数百年来,竟无一人发现石像的秘密。 梁萧原本不懂阵法,加之这些天为了报仇,心中所想只有武功,二则得了月影机缘,明白其中窍要,是以一通百通。循着这个法子看去,满目石像,无一不成绝妙武功,不由得眉飞色舞,把心事尽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这“两仪幻尘阵”不断运转,八百石像也如流水般从他身边流过,好似一个活灵活现的武学宝库,予取予求,让他逐一领悟。 如此练功,时如飞箭,不觉已至次日正午。梁萧专注武功,心无旁骛,虽然不能出阵,也未被石阵迷惑。但觉肚中饥饿,便使了招“函关化胡”,依老子骑青牛之态,一手抱胸,一手撑地,坐了片刻;再以“广成子倒踢丹炉”之势,伸腰踢腿;然后双臂舒展,相继为“墨翟架梯”、“鲁班托梁”;再蹲身前推,化作“列子移山”,口中则卷舌不吐,是为“韩非结舌”;最后模仿“孟轲之勇”,挺胸收腹,昂首而立,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这段“大贤心经”类似道家的“八段锦”,但高明之处,犹有过之。 梁萧反复打了数遍,只觉双颊生津,百骸充盈,真气在经脉之中如明珠流转,饥饿之感也似乎消失了。习练中,忽听脚步声响,回头看去,左元笑吟吟走了过来,见梁萧回首,微微一愣:“他竟能听到我的脚步声?”转念又想,“老夫多心了,分明是凑巧。”殊不知梁萧此时修炼心法,正抵通玄之境,一丈内风吹草动,皆能知觉。 梁萧见是他,收了势,冷冷看他。左元本想他会喜极而泣,少不了向自己哀求一番,哪知梁萧如此冷淡,倒是出乎意料。他一愕,皱眉道:“小家伙,想不想老夫带你出去?”梁萧恨他昨夜将自己丢进石阵,撅嘴道:“我不出去!” 左元不禁气结,又想:“趁着此地无人,正好逼这小子说出与萧千绝有何干系?”忽地伸手抓向梁萧肩头。梁萧听得风声,使一招“始皇扬鞭”,反手横扫,倏忽间,指尖离老者腰际仅有半寸。左元见这一招迅疾猛烈,匪夷所思,诧异间,玉笛一挥,斜击梁萧臂膊,右爪不止,仍拿他的肩膊。梁萧形同醉酒,踉跄两步,居然脱出他的爪下,手臂变挥为斫。这招“赤精斩蛇”,取自汉高祖刘邦醉酒斩白蛇的典故,看似足下虚浮,实则暗藏杀机。 左元看出厉害,玉笛迎风一抖,点向他的脉门。梁萧双眼一瞪,张口大喝,喝声中如骑战马,一跃而起,双掌前舞,足尖斜踢,却是一招“武王挥戈”。左元见他板起一张小脸,故作忿怒,甚是滑稽,但手挥足送,却又十分精妙,不由暗自诧异:“萧千绝的武功以诡异见长,哪有这等至大至刚、千军辟易的招数?”他越斗越觉迷惑。梁萧则呼喝叱咤,连使“神农挥锄”、“轩辕登岳”、“尧致天下”、“禹王开山”、“舜舞干戚”、“商汤求雨”、“退避三舍”、“问鼎中原”,一连八招,全是“帝王境”里的功夫。着实刚柔并济、进退莫测,有包容天地之势,吞吐六合之气象。 左元自恃身份,本不愿与小孩儿较真,是以并未用上内力。哪知连拆八招,依然拿不住梁萧,那小子却越战越勇,奇招妙着层出不穷。心头焦躁起来,一手化开梁萧的“太宗定唐”,一手将玉笛插回腰间,使出一路“磐羽掌”来,双掌起若鸿毛,落如泰山。梁萧接了两招,便退了十步,被逼到一块巨石下面。他急使招“孙权杀虎”,逆势反扑。但劲力不足,招式未出,便被对方一掌逼回。左元冷笑一声,右掌挥起,轻飘飘落向梁萧头顶。这时忽听有人叫道:“左老,手下留情!”左元一皱眉,收掌后退。梁萧睁眼看去,只见花清渊站在远处,便喜道:“花大叔,你怎么才来?害我被人好揍!”花清渊瞧了左元一眼,摇头道:“此阵庞大无比,你又没头乱窜,要找你可不容易!”梁萧扁了嘴,指着左元道:“他昨夜明明找到我,却故意不带我出去。”左元牙根痒痒,脸上却笑:“胡说八道,昨夜晓霜发了病,我急着带她出阵,是以把你忘了。”心中却想:“都是你这小子闯的祸,我当然要你吃些苦头。” 梁萧道:“那后来为啥不来救我?分明故意害我。”左元淡淡说:“这石阵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我出阵后再寻你,又得从头寻起。”他顿了一顿道,“再说,方才我几次用笛声寻你,你怎么一声不吭。”花清渊点头道:“不错!” 梁萧心道:“看来他们寻我倒是不假,大约我观看石像入了迷,没有听见。”想着讪讪低头,但对老者仍怀不满,拉着花清渊的衣角道:“花大叔,我只跟你走。”花清渊见他如此小气,不觉哑然失笑。 三人并肩走出一程,左元忽道:“小娃儿,方才你用的什么功夫?”梁萧一听,醒悟到左元不知石像奥秘,心想:“你这老头不是好人,我才不告诉你。”抿起小嘴,假装没有听见。左元讨了个没趣,面皮发黑,寻思梁萧所用的武功与自家如出一辙,虽然内力不足,威力却不容小觑。他想来想去,深感纳闷。 三人在石阵中行了七八里,还是不见尽头。梁萧暗自惊讶:“这阵大得吓人,如果走失,的确不易寻找。”想到先前吃的苦头,真是心有余悸,牵着花清渊衣角,再也不敢乱走半步。 走到一半,左元一言不发,径自向东北去了。梁萧见他不在,心里自在了许多,叽叽喳喳向花清渊问这石阵的奥妙。但“两仪幻尘阵”凝聚了花氏一脉七代心血,道理何等精微,花清渊一时也说不明白,又怕行差踏错,连道以后再说。梁萧心中悻悻,本想告诉花清渊石像奥秘,但转念又想:“先不忙说,待日后我都练会了,使出来叫他大吃一惊。”想着脸上露出笑容。花清渊见他无端发笑,心中奇怪,但他性和意宽,也报之一笑,并不多问。 又行了三里许,终于出阵。梁萧定睛一看,只见前方千仞悬崖,抱着一个方圆数十里的谷地。数道泉水汇成一条清溪,清溪又串着两个小湖,湖边杂花生树,隐现出阁楼飞檐。与谷外那些雄奇景象相比,谷内略嫌平淡,唯有一座高台,在湖边拔地而起,上下左右,立着许多奇怪物事。 花清渊见梁萧十分好奇,便将他带到高台上,笑道:“这里叫做‘灵台’。”指着一个被水力驱动的古怪圆球道,“这是浑天仪,能测算周天星辰运行。”又指着一个八龙衔珠、下有八只青铜蟾蜍的瓮状铜器道,“这是地动仪,能测知山崩海啸、地震火山。它左方的三角铜架是量天尺,能测山岳之高。右方那个圆筒则叫定海针,能探江海之深,若与波动仪合用,能从流水之象,推测出水旱灾情。”花清渊指着千奇百怪的器械,给梁萧一一解释,其中还有不少好玩的物事。如半个时辰鸣叫一次、伴有小银人歌舞的波斯水钟,还有盛了水银的水晶球——花清渊称之为“阴阳仪”,能知冷热寒暑。 这座“灵台”聚集了古往今来无数智者巧匠的智慧。梁萧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不超乎想象,小小心中佩服不已,忍不住跳到黄帝破蚩尤的指南铜车上坐下。指南车每调一次机关,便能自行前进数丈,右方铜人的手臂始终遥指南方,左边铜人则双手击鼓、空空作响。 梁萧玩了一回,跳下车,心生顽皮,又往一人高的浑天仪上跳去。浑天仪中有天球,上刻群星图景,每颗星都对应天上星辰。梁萧一脚踩定支柱,一脚踏中天球,天球骨碌碌疾转,星宿顿时乱了方位。 花清渊阻拦不及,大吃一惊,忽听一声厉喝,一道人影如飞般从台下掠来。来人将梁萧劈手抓住,重重一掷,摔得他两眼金星乱迸,挣起一瞧,只见一名老者,黄袍白发,双颊清瘦,正向自己怒目而视。梁萧一怒爬起,挥拳捣向老者胸口,花清渊一伸手,将他拳势封住,向那人恭声说:“明老,全是我的不是!您不要怪他。” 黄袍老者哼了一声,也不瞧他,盯着梁萧说:“你是谁?竟敢搅乱浑天仪,哼!若不重新对好,休想下去!”梁萧的背脊隐隐作痛,怒道:“我就不重新对好!”黄袍老者目中精光闪动,伸手将他一把拽过,梁萧还待挣扎,已被老者高高举起,厉叫:“你不重新对好,我把你扔下台去!” 灵台高约十丈,加上黄袍老者大力一掷,便有十个梁萧,也要当场了账。但这小子天生倔强,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叫道:“就不对好,有胆就扔呀!”花清渊却知这老者言出必践,慌道:“明老,这小孩顽皮,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浑天仪的事,由清渊来做好了。” 梁萧叫道:“花大叔,你干吗对老头子低三下四的?”花清渊哭笑不得,他头不敢抬,手不敢垂,心想:“你这孩子,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吗?”黄袍老者斜瞅花清渊一眼,冷笑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带着外人,把灵台弄得乱七八糟。哼,你做了宫主,天机宫怕也要断送在你手里!” 花清渊脸涨通红,支吾说:“明老……明老教训得是。”黄袍老者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态轻蔑,将梁萧一扔,大袖飘飘,扬长而去。梁萧爬起来追赶,却见黄色人影疾如闪电,隐没在绿树红花之间,不由跺脚道:“花大叔,你干吗不拦着他我要跟他算账。”花清渊苦笑道:“这位老先生武功极高,别说是你,我也打不过他。” 梁萧道:“方才他抓我那招,虽然快了些,但我有法子破他。”说着错步挥拳,身子后仰,双手呈拈花之形,乃是一招“庄周梦蝶”。跟着扭身倒翻,跳在空中,化为“鸡犬升天”,这招取自汉代淮南王刘安的逸事。半空中,梁萧忽又挥足倒踢,双掌斜劈,如跃波斩浪一般,却是一招“许慎屠龙”。花清渊看了两招,只觉变化奇妙,果然能够克制老者的手法,第三招上的反击更是凌厉,不由心头怪讶,待梁萧落地,问道:“你知道破法,为什么不能抵挡?” 梁萧一愕,搔头咕哝:“这个……老头儿出手太快,我脑子转不过来,手也不及动弹。”花清渊含笑道:“这就是了!所谓一快打三慢,你招式再厉害,却没相当的功力;对方只要快过你,你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梁萧道:“那如何才能变快?”花清渊道:“唯有用心苦练了。练到一定的地步,自然熟极而流、快慢由心。” 梁萧默然不语,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练好功夫,下次也抓着老头儿,把他的屁股摔成八片。”想是这么想,可经这一折腾,他兴致索然,无心再闹,跟花清渊下了灵台。穿过一片林子,只见前方杨柳青青,拥着连云甲宅,粉壁曲曲折折,延绵数里。穿过一扇日门,异香扑鼻,满眼姹紫,花间狂蜂浪蝶,翩翩相逐。 两人穿过两道水榭,间或遇上随从侍女,都对花清渊含笑招呼,并无主从之分。梁萧心中羡慕:“人人都喜欢花大叔呢,若我有他一半的好脾气,那就好了。”二人走近一扇月门,但见门首镌了幅对联,梁萧一时兴起,念道:“真……俗,嗯,中间是些什么字儿?”又望左方的石柱皱眉说,“条……心,唉,这人不会写字么?” 花清渊忍住笑说:“萧儿,这两行狂草可不是人人写得出来的。连在一处,念作‘真水洗尘俗,清音涤凡心’,嗯,横着那排字,你认得么?”梁萧瞅了一眼,道:“心水木……”他自知必定认错,甚觉羞愧,脸涨通红。 花清渊叹道:“这念做琴心水榭。”梁萧仔细看了两眼,只觉这些字大开大阖,全无拘束,竟然颇合自己的脾胃。便又指着对联下的落款,一字一句地念道:“落魂狂生酒书。”花清渊笑道:“这次大致念对了,但不是落魂,是落魄;也不是酒书,而是醉书。”梁萧得意笑道:“落魂落魄,酒书醉书还不都是一样。”花清渊一笑,忽听得门内传来琴声,不再多言,挽着梁萧跨入月门。 到了水榭尽头,一只紫金香炉白气袅袅,空中弥漫龙涎香的芬芳。一名缁衣女子盘膝而坐,纤手如雪,鼓动瑶琴。女子的左边站着花慕容,花晓霜偎在一名蓝衣美妇的怀里。众人瞧见梁萧,均是微笑不语。 梁萧见那鼓琴女子年不过三旬,面若冰雪,目似秋水,容貌清逸秀美,通身一股雍容华贵之气,令人十分心折。 琴声初时细微飘忽,如芙蓉泣露、香兰含笑,于不经意间牵动人心。梁萧见花晓霜对自己微笑,正想招呼,那琴声一扬,如千丈绝壁,危不可攀,梁萧听得心头一震。蓝衣美妇却眉头微皱,将晓霜的两耳捂住。但听那琴声越拔越高,梁萧的心弦也随之绷紧,跟着琴音又是一落,似从千寻高峰掉入万丈深谷,梁萧心随之落,起落间生出几分迷乱。 那琴声于低回处徘徊时许,渐又拔高。初时尚如雨打花林,渐渐透出刀枪之声,梁萧听得气血贲张,心跳加剧;这当儿,琴声又一弛,再变舒缓,如思妇沉吟,儿女别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苦凄凉;如此颤吟良久,终于曲终音散。这时众人发现,不知不觉,六根琴弦已经节节寸断。 缁衣女子呆看断弦半晌,心想:“离愁引啊离愁引,弹来弹去,终究只是断肠罢了。”胸中一痛,推开瑶琴,抬眼处,梁萧已是泪流满面,不由轻咦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小小年纪,又能听懂什么? 众人见梁萧哭得伤心,无不惊奇,花慕容问:“你哭什么?”梁萧应声惊醒,慌忙拭泪,抗声说:“谁哭了,我、我眼中有砂子……” 花慕容心里笑翻,挤兑他说:“骗人也不是这个骗法,我们都看到你哭了。”梁萧恼羞成怒,骂道:“哭又怎样?哭你妈的丧。”花慕容大怒,举起粉拳,忽见缁衣女子微微摆手,又只好放下手,狠狠瞪了梁萧一眼。 缁衣女子凝视梁萧,笑道:“晓霜口中的萧哥哥就是你?”梁萧瞅了晓霜一眼,点了点头。缁衣女子向他招手说:“你过来。” 梁萧见她神色友善,走上前去,不防缁衣女子右手探出,指尖拂向他肘上的“曲池”穴。梁萧不及细想,使出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诀,翻手屈指,向女子的脉门弹去。萧千绝曾以这一招,挑瞎了云万程的双眼。 第八章 可恃唯我 缁衣女子一笑,手如蝴蝶穿花,自梁萧指边掠过,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捏向他的“少渊”穴。梁萧右手急来帮忙,使了个“封”字诀,隔那两根手指,左手则使“勾”字诀,五指如锄,反勾她的“太液”穴。女子手臂形同无物,从他双手间脱出。梁萧正欲后跃,女子五指飘如惊风,又往心口拂来,无奈之下,梁萧连使“破”字诀、“捻”字诀拆解。 二人隔着琴桌,三只手缠在一起。女子端然静坐,只用一手,但飘飘忽忽,千变万化,将梁萧逼得喘不过气来。他将“如意幻魔手”中“勾圈、挑环、弹破、扭捏、推拿、挥拂、截劈、点插、拈折、封按、撕抓、缠捻”二十四诀使遍,依然无法脱身。转眼拆过百招,梁萧使个“缠”字诀,双手绞向女子手腕。缁衣女子秀眉一挑,伸手在梁萧肘间一托,梁萧只觉大力涌至,翻身坐倒,在青石地上滑出丈余,“嗡”的一声撞上紫金炉。梁萧一阵头晕目眩,张口欲骂,忽听花清渊向缁衣女子急声道:“妈!” 梁萧听得这声,好似吞了几十只蛤蟆,一张嘴合不拢来,只瞪着缁衣女子发愣。缁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错,老身就是花无媸,天机宫的主人。”梁萧奇道:“你、你是晓霜的奶奶?”花无媸笑道:“是呀。” 梁萧定了定神,说道:“你、你比你女儿还年轻?难道不会老么?”花慕容听他话里藏针,趁机讽刺自己,好生气恼,但当着母亲,又不便发作。花无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间哪有永驻的青春?我不过修炼玄功,小有所成,较寻常人年轻一些罢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谓天道茫茫,无所遁逃啊!”笑语中又透出一丝绵绵不尽的落寞。梁萧定睛细看,果见她眼角处生出鱼尾细纹,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觉。 花无媸瞧了梁萧半晌,忽道:“萧千绝有二男一女,三大弟子。”这话甚为出奇,梁萧听得大愕,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却听花无媸道:“大弟子萧冷为契丹人,与萧千绝同族,当年在库尔里台上,一柄海若刀压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帐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颜,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骁勇绝伦,助忽必烈平定诸王,乃元廷重臣,统率千军万马。至于三弟子萧玉翎,据闻是蒙古皇族后裔。” 梁萧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心中奇怪。却听花无媸又笑道:“当年我用这‘穿花蝶影手’与萧千绝拆了一百来招,对这‘如意幻魔手’的心法虽不明了,招式却还记得。你的‘如意幻魔手’火候虽浅,招式变化却与萧千绝一般无二。若非嫡传,决难至此地步。有人说萧千绝的武功以诡异见长,那是小看他了。三大弟子中,萧冷得其诡异狠毒,伯颜得其刚猛锋利,萧玉翎独得其灵动飘逸。以我今日所见,你的手法以飘逸灵动见长,该是得了萧玉翎的真传吧!” 梁萧小脸发白,咬了咬嘴唇:“好啊,你什么都知道了?”花无媸笑道:“不错,我什么都知道。”梁萧大声道:“你也要像那些老头子一样赶我走,是不是?”花无媸笑道:“你承认了?” 梁萧虽然一百个不愿承认萧千绝是师公,但既然被人统统看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气呼呼撅嘴道:“承认就承认。”花无媸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全都知道。”梁萧一呆。花无媸又说:“我的确跟萧千绝交过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长,却是我编造出来的。如萧玉翎得其灵动飘逸,便是看着你的功夫胡诌罢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来,梁萧不由失声叫道:“你……你骗人。” 花无媸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骗着。”又道,“你要学太乙分光剑么?”梁萧脱口道:“对。”花无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萧惊喜道:“好啊,多谢。”花无媸忽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轻声说:“只不过……”梁萧心一沉,急道:“怎么?”花无媸淡淡地道:“只不过你太傻太笨,穷一生之力也练不成呢!”梁萧一惊,叫道:“你、你说谁、谁太傻太笨,我、我……”他从小惹是生非,什么骂名都挨过,唯独没有人说他“太傻太笨”,只说他聪明过头。花无媸这一句,真把他说懵了。花清渊见状,正要出声,却见花无媸将手一挥,他脸色微变,只得颓然闭口。 梁萧沉默半晌,大声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学得会。要不你出个题目,我一定做到。”花无媸笑道:“好啊,我考考你。嗯,栖月谷前有一片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题,也不算极难,你若解得出来,就算你聪明,随你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渊与花慕容听了这话,全都张口结舌,蓝衣美妇也瞪大了眼睛,唯独晓霜不知所云,瞧着祖母,神色茫然。 梁萧搔头想了半天,问道:“什么叫算题?”众人尽皆失笑,花无媸也不由莞尔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说你不笨?”梁萧心觉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种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他心高气傲,轻易不肯服输,当下一口应承:“算题就算题,我一定不会输。”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无关输赢,而是……”忽见花无媸的目光逼视过来,顿然语塞。 花无媸目光一转,笑道:“你这孩子有胆气。好吧,咱们击掌为誓,不得翻悔。”说着伸出右手。梁萧心一横,和她击掌道:“翻悔的是小狗。”隐隐听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骂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这儿,肚里咕哝。花无媸听到声音,笑道:“倒忘了你饿了一夜了。”叫过一名侍女,领梁萧下去用饭。 梁萧刚刚出门,花慕容便叫:“妈……”花无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扫过蓝衣美妇,美妇拉起花晓霜道:“晓霜,咱们回去。”花晓霜笑道:“妈,咱们去陪萧哥哥吃饭。”美妇见梁萧粗野无礼,心中很不喜欢,想要回绝,又见花晓霜兴致甚高,不忍拂她之意,只好答应了下来。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远,皱眉说:“妈,你故意为难他么?给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机十算’!”花清渊也道:“不错,那十道算题穷究天理,别说天机宫内无一人解得全,放眼天下,也无一个人解得出来。”一时愁眉苦脸,好不为难。 花无媸盘膝闭目,冷笑道:“你们想让他学会‘太乙分光剑’?”兄妹俩对视一眼,花清渊道:“他本性不坏,而且救过孩儿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虽顽劣,但紧要关头,还是满合人心意的……”话未说完,花无媸张眼冷笑:“若不是这个缘故,就凭他会萧千绝的功夫,我早就废了他,哪儿会跟他拐弯抹角?你可知道,当年萧千绝闯入括苍山,守在石箸双峰之下,连伤我宫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无想也死在他手里。哼,若非太乙分光剑,谁能逼得走他?我会将这门镇宫绝学教与他的传人吗?”她目透寒光,与方才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慕容道:“杀鸡焉能用牛刀,妈你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这小子对数术一窍不通,随便出几道题就打发了,何必用天机十算难他?”花无媸瞧她一眼,冷冷道:“这叫万无一失。若出别的题目,你不知好歹,说不定会暗地里教他来挤兑我。”花慕容被她一语道破机心,面红耳赤。花无媸又说:“话说到这儿,我要入定了。你们传令下去,宫中任何人都不得指点那小子半点学问,传授他任何武功,若有违抗,依宫规论处。”她扫了儿女一眼,冷笑道,“你们两个人也不例外!”说着闭上双目,花氏兄妹无奈对视一眼,双双退出琴心水榭。 花慕容出了门,发愁道:“哥哥,现在怎么办?”花清渊叹道:“母亲心意已定,绝无更改,只有让我劝劝梁萧,叫他放弃学剑。”花慕容摇头道:“这孩子人儿虽小,性子却很固执,怕你劝不动他。”花清渊苦笑道:“尽人事,安天命吧。”转身问明丫鬟,得知梁萧去了西北的“画眉轩”用饭。 还没进门,便听梁萧叫嚷:“你瞧我作什么?哼,叫我吃饭也不自在!”接着传来花晓霜的声音:“萧哥哥,你吃饭的样子满奇怪!”梁萧道:“奇怪什么?”花晓霜笑道:“你老用手抓,别的人都不这样!”梁萧冷笑道:“这样吃才痛快,我才不学那些假斯文,斯文又不能当饭吃。”哼了一声,忽又好奇,“这个穿蓝衣的婶婶,你就是晓霜的妈?” 蓝衣美妇道:“是呀!我姓凌,名霜君。”口气冷淡,似乎有些不快。却听梁萧笑道:“你们俩长得好像。”凌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难道你不像你妈妈?”梁萧道:“妈说我长得像爸爸,爸爸又说我长得像妈,到底像谁,我也不知道。”说到这儿,忽地默然。 花清渊在轩外徘徊了半晌,叹了口气,还是跨入门内。梁萧眼圈红红的,正在发呆,瞧他进来,跳起来道:“花大叔,你来得好,快带我去看那个什么算题!”花清渊被他这一叫,想好的说辞都派不上用场,迟疑道:“这样急?还是休息一天吧!”梁萧拉住他衣袖,嚷道:“我要看,我要看!” 花清渊拗不过他,只得带梁萧出门。走了一里路程,来到“两仪幻尘阵”旁边的一块青石壁前,说道:“就是这里了。”梁萧见石壁上刻满种种奇怪符号,或尖或圆,或横或竖,另有许多文字,但文辞雅奥,涵义高深,梁萧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结尾处有一大块褐斑,染得字符模糊不清。 梁萧瞧了半晌,忍不住问:“花大叔,这写的什么?”花清渊叹道:“这叫天机十算,是天机宫先代高人写下的十道算题。”梁萧道:“怎么我一点也看不明白?”花清渊神色一黯,说道:“萧儿,你定要学剑法么?”梁萧点头。花清渊叹了口气,沉默一时,说道:“若你定得解这十道算题,我也不拦你,只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无人,方才低声道,“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去天元阁里看看古代算学大家的笔记,实在算不出来,千万不要勉强。”梁萧点头道:“我一定算得出来的。”花清渊唯有苦笑,拍拍他头,寂然去了。 梁萧瞧到傍晚,天地昏黑,脑子里全无头绪。回房睡了一觉,次日一早起来,向一个侍女打听天元阁的所在。侍女将他带到一座巍峨的阁楼前,说道:“这便是了。”梁萧见这天元阁方圆五十余丈,高达九层,心中惊讶。 那侍女又说:“天元阁藏了易学、算经、天文历法。以天元阁为轴,向东是‘冲虚楼’,收集十万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经、中土译本、禅宗公案及藏密经典;南方的是‘大智府’,放着诸子文章、哲人经传;向北是‘风骚小筑’,古今诗文都在里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庐’;东南方是‘药王亭’,收藏历代医典,不过昔日神农尝百草,医农相通,是以农林渔牧典籍也在里面;西北是‘九州园’,藏有山河地理图、诸方鸟兽考;东北是‘灵台’,收集了天下机关图纸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万别去,那儿由明先生守着,他凶得很呢。” 梁萧深有同感:“姐姐说得对,那个明老头不是好人,上次还摔了我一跤,哼,我早晚要报仇的。”侍女笑道:“原来你吃过苦头了,呵,这里说说倒好,别让他人听到了!”梁萧哼了一声,道:“听到就听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懒得管你,你吃了亏不要叫苦。”梁萧笑道:“不叫苦,嗯,姐姐叫什么名儿,日后我来找你玩儿。”侍女笑道:“我住在西边众香坊,你说梅影,大家都认得。”咯咯一笑,转身走了。 梁萧进了阁中,只闻书香扑鼻,夹杂着樟脑气味,满眼重重叠叠,尽是新书旧籍,坟典索丘。有两个婆子阁内拂拭灰尘,有人进来,也不抬头。梁萧东瞧西望,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那书看似古旧,颜色泛黄,封页破败,上书《易象别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的文字梁萧全不认识,便又抽了一本较新的图书,梁萧不认得书面上的“潜虚”两字,却认得落款“司马光”三个字,心想:“这司马光是什么人?”皱眉一翻,头大如斗,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却是《垛积拾遗》,不知何人所写。梁萧只觉书中的符号与石壁上的有些相似,可是琢磨良久,还是全无头绪。接着又拉了一本《洞渊九算》出来,符号眼熟,翻来覆去,也看不出名堂。 梁萧东逛西转,直到红日平西,翻了二十多本书,却没一本看得明白。他心头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烧了这一屋子怪书。悻悻返回住处,生了一宿闷气,次日又去翻阅。这次运气更坏,所寻的书更为艰深,别说内容,文字也不认得一个。 这么过了十多天,梁萧两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但想到父母仇恨,又拼命死看。他哪知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学宗师、算学大家生平心血所积,以这些大数家的造诣,传世的学问莫不奇难艰深,众所周知的东西,反而不会细说。好比一座座悬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萧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顶尖儿,却不知怎么上去。 又过了几天,梁萧终于摸出些门道,他专拣最破最旧的书出来,直觉这些书应该比新书易解。虽不尽然,但他挑出的古书中,确有不少是算学的根基。只是这些书籍越古老,文字也就越古奥,多有古篆金文。梁萧自小不爱读书,只勉强认得几个字,又如何看得懂这些古文?可他向来自负,别人不教,他也耻于求人。硬看了一个多月,装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怪字怪图,但要他说出涵义,却又一个也说不上来。 这日,梁萧看了半天书,心灰意冷,望着穹顶发呆,隐约听到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花晓霜。花晓霜见他双颊深陷,两眼无神,头发乱糟糟的,不由心中一酸,握住他的手颤声说:“萧哥哥,你病了么?”伸手探他额头,并不烫手,始才放下心来,“好久都不见你了,昨天听梅影姐姐说你在天元阁,人家专程来瞧,可叫了好几声,你也不理!”梁萧“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书。花晓霜见他神情冷淡,好生没趣,便傍着他坐下,瞧了瞧书上文图,恍然道:“萧哥哥,你在看《九宫注疏》?” 梁萧应声一颤,抬眼问:“晓霜,你看得懂?”花晓霜点头说:“以前学过一些,可我脑子太笨,不大会算,所以上次在‘两仪幻尘阵’就出了岔子。”她微露羞赧,笑了笑,“说起算术,天机宫里,奶奶最厉害了。” 梁萧想了想,指着第一页的图形问:“这只乌龟是什么?”花晓霜道:“这是九宫图,又叫洛书。传说中黄龙负图,出于黄河;神龟驮书,出于洛水,前者称之为河图,后者就是洛书。所以说,九宫之图,法以灵龟,八方之数,相加皆为十五。”她顿了顿,又道,“有人说洛书九数为算术之祖,但奶奶说,算术当分古今。古算术有三祖,河图、洛书、五行。河图化为八卦,八卦演为六十四卦,每卦之中,皆含有一个小九宫。” 她随手在地上划来划去,说道:“九宫之中,又分阴阳奇偶之数,这是取自河图阴阳之理。九宫图有四十五个方位,每一个所在,又包含着一个八卦。”她边说边算,推演河图洛书相生之道,又划出两个图,“五行也能化作九宫,左边这个叫洛书五行成数,右方这个叫洛书五行生数,由这两个数,便可九宫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无穷……” 她由浅入深,口说手比。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两个时辰,明白了不少,拿起书来,再不是满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挠腮,又拿出一本书,问道:“这个又怎么说?”花晓霜翻看了一下,笑道:“这和古算术不同,该是今算术了。《九章算术》集古算术之大成,今算术缘自汉代刘向,汉代的张衡与曹魏的刘徽也有论述。真正自成一家,却是北朝大家祖冲之。他以方廓圆,计算圆周率。后来在《洞渊九算》中,有人将这一法子推演变化,数形相合,计算未知之数。据说我家先代有人用这法子解到上九层的‘天’层(按:便是计算欧洲算术的X正九次方,有人将这个误解为九个未知数)与下九层的‘阴鬼’层(按:相当于X的负九次方)。到了后来,家曾祖元茂公创建演段法(按:类似后世算学中线性方程组求未知数),将数形分割开来,进而化为‘天元术’。曾祖将‘天元术’推至四元,可求太阴、太阳、少阳、少阴四大数。”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这部分太难,我也不大明白。”她说到这儿,有些头晕,便自怀里取出金风玉露丸,吃了一粒。 梁萧迟疑一下,忍不住问:“晓霜,你……到底生了什么病?”花晓霜摇头说:“我不知道,爸妈也从来不说。前段日子,我病得厉害,爸爸和姑姑就带我去崂山见吴爷爷,吴爷爷是个了不得的神医!”她说着笑了笑,“我回来时病好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头晕,但吴爷爷让我别担心,说他会治好我的。”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萧哥哥,你见过大海么?” 梁萧茫然摇头,花晓霜含笑道:“大海好大,一眼都看不到边。据说在崂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说清晨风寒,不许我去。”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大有遗憾,梁萧瞧着心中生怜:“不打紧,将来我陪你看去。” 花晓霜双眼一亮:“当真?”梁萧道:“当真,要不拉勾儿。”他用小指勾住晓霜的小指,“金勾银勾,说话不算是小狗。”二人对望片刻,放开手齐齐发笑。花晓霜又接着讲解,俨然一个小小老师;梁萧则乖乖听着,从顽劣童子一变为最听话的学生。 从这天起,花晓霜每天都来天元阁,梁萧有不明的地方都向她请教。所幸都是基础,花晓霜家学渊源,古篆铭文全都认识。二小言和意顺,相处了几个月,梁萧大致弄明白了。天机十算中,前四题是古算术,后六题是今算术,这十道算题,无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绝大难题。 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不论武功学问,不钻研则已,一旦入门,便泥足深陷。转眼过了大半年,花无媸本以为梁萧顶多十天半月便会知难而退,哪知一年过去,这小子还是赖着不走。心生诧异,暗中派人查探,才知道花晓霜时常去天元阁给他解说,不由大为震怒。但花晓霜年幼多病,不好惩处,便禁止她再接近梁萧。花晓霜心里委屈,可祖母言出如山,那也无如之何。 梁萧到此,却已脱离了一无所知的境地,走出云雾深处,眼前天地一宽。没有花晓霜,也困他不住。他于算学一道天分极高,只觉算术之妙远胜武功,越是烦难,越要超越,一时神游其中,当真忘乎苦乐。 斗转星移,又过四年,梁萧循序渐进,从河图洛书看起,看完了战国鬼谷子的《鬼谷算经》、孙武的《孙子算经》;郑玄、王弼等历代大贤的《易经》论著,扬雄的《太玄》,司马光的《潜虚》;汉代的《九章算术》、《五曹算经》、《张丘建算经》,祖冲之父子的《缀术》。渐由古算术进入今算术,先后算完《辑古算经》、《洞渊九算》、《数术九章》、《测圆海镜》,还有天机宫先祖留下的数十卷《天机笔记》。但天机十算依然难解,他不得不参阅各代历法、机关算学,推演天地之变、日月之行、建筑构造之理。为求一解,往往读书无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时候,梁萧解出第一题“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数”,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数”。这三大数早已有图形传世,但如何返璞归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数”,却鲜有人知。总而言之,就是九宫八卦之间的正反变化。 解出第一题后,梁萧一发不可收拾,相继解出“太玄两难”。这两道难题出自扬雄的《太玄经》,《太玄经》是汉代张衡制造“候风地动仪”的数术根基,繁复精深,多有疑难。次月,梁萧又解开了第四算“双手十指题”(按:即后世数术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化,德意志大算学家莱布尼茨三百年后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按:历法推算的难题)。随后是“治河图”,是一道以数理形的算题,用演段法计算黄河治水的土石方,计算庞大无比,梁萧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题解得较快,是用垛积术(按:宋元算学中解决高等数学数论问题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问”。 八、九两题全是天文计算,十分繁难,进入了当世最顶尖的天元四元之术。第八算是“子午线之惑”,测算子午线的精确长度,不仅要计算,还要实地测量,着实大费周折;第九算是“日变奇算”,用四元术求太阳的盈缩积差。算到后来,已然脱出四元之限,化为五元,任一算经也无,梁萧不得不自行参悟。在这道题上花了整整三月时光,终于解到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寻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萧算了三月,不得门径,但他积山九仞,不肯功亏一篑,当下翻看典籍,边学边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萧形销骨立,动则心跳气喘,终于有一天病倒了。这时天机宫上上下下,凡是知道“天机十算”来历的,全都当梁萧是疯子。梁萧心气极高,总想一口气解出天机十算,一鸣惊人,只要一道题没解,决不透露半点儿风声。花清渊兄妹来探望他,也不知道他连破九题,只当他长久以来一事无成、积郁成疾,都是一阵长吁短叹,反复叮咛说:“你才入门,解不出来,也是应该的。”二人不便直言花无媸设局陷他,所以说得十分委婉。梁萧却会错了意,只道这十题他们都已解出来了,一时更觉焦虑,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默算不已。 天机宫名为天机,以算学为立宫之本。仅看藏书阁楼以太极八卦排列,天元阁独占太极之位,就知道宫中主人对算学如何看重了。 “天机十算”本是天机宫历代算学宗师所留,其中虽有若干古今名题,更多却是宗师们生前无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墙上,以待后人解答。但是,当算题刻到第八算时,百年来无人能解,直到“沧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奇才天纵,解完八算以后,陆续给出了两道算题。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开了。到了这个时候,花元茂算学之妙,旷古凌今,但他犹不满足,又给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这已不是计算,而是挑战自己。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尽心血,终于无法解出这一题,最后精气衰竭,吐血而终,年仅三十八岁。身后留下一对男女,那时长女花无媸尚未及笄。梁萧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临死前呕出的心血。由于前代宗师害怕后人投机取巧,荒废钻研之道,便留下祖训:算出壁上算题者,只许给出义理结果,不许给出解法。所以花元茂死后,花无媸又从头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术,便觉无以为继。如果有人知道梁萧连破九题,天机宫早就天翻地覆了。 梁萧不明就里,忧心忡忡,病情自然一天重于一天,针砭药石皆不见效。众人见这情形,只当他必死无疑。花晓霜从侍女口中隐约知道,在花无媸面前大哭了一场。花无媸虽然天性凉薄,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愧疚,终于答允凌霜君带着孙女过去。花晓霜一进屋,见梁萧病成那样,忍不住拉着他手,泪如泉涌。凌霜君也觉心酸,背过身子,不愿细看。 梁萧听到哭声,张开眼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少女,正在哭泣抹泪,辨认半天,才认出是花晓霜。少女双髻已脱,身量拔高,更显怯弱,着一身百蝶裙,脸色苍白依旧,五官轮廓却分明了许多。梁萧见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动。花晓霜一愣,梁萧又动了动嘴唇,花晓霜探过头去,隐约听他说:“晓霜,扶我去石壁那边。”花晓霜落泪道:“萧哥哥,你还要算么?” 梁萧叹道:“有题没……没算完啊,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晓霜忍不住失声痛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抹了泪,把梁萧的话告诉凌霜君。凌霜君虽觉不妥,但她从来不愿违拗女儿,只好派人把梁萧抬到石壁前。 梁萧靠在花晓霜怀里,呆望那片石壁,忽地生出一个念头:“若能死在这第十算下面,倒也无憾了。”一时间竟将仇恨往事尽皆抛开,拾起一根树枝来,随手在地上指划。 花晓霜忍不住问:“萧哥哥,这是第几算?”梁萧哑声道:“十算。”花晓霜自幼体弱多病,家人怕她过于劳心,没让她知道这些熬人心血的算题。她听了以后,只随口应了一声,想了想说:“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物么?” 梁萧一愣,花晓霜又说:“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地因之变成歪斜。所以啊,太阳总是从东边出来,滑向西方。你再瞧啊,月亮时常不圆满,太阳也有天狗蚀日的时候。正所谓,天地歪斜,日月有亏,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么?”这番话梁萧闻所未闻,不觉一时怔住。 花晓霜见梁萧神色迷惑,又道:“我从小生病,总觉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么,很不痛快。妈妈就对我说,一个人啊,总会有些遗憾,不可能将所有的好东西都弄到手。古时候一位老先生说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蔽,大盈若冲,其用无穷。’他还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若操之过急,就是天地间的风雨也不能长久。萧哥哥,你何必如此固执,即使现在算不出来,日后还可以慢慢算的!” 梁萧从没想过这个道理,听了这番话,一时痴了。这时花清渊匆匆赶来,脸色铁青,看了梁萧一眼,忽向凌霜君低喝:“你糊涂了?怎么把他抬到这儿来?你想害死他吗?”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头道:“是我的不对,我这就送他回去。”花晓霜想要辩解,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亲自来抬梁萧,一旁的仆童来帮忙,也被她一把推开。 花清渊傻了眼,忙道:“霜君,对不住,我一时心急了。”凌霜君双眼微红,冷笑道:“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却从没见你为我心急过……”花清渊知道她想说什么,忙说:“是我不对,要打要骂随你,要不,我给你磕头也行!”凌霜君咬咬下唇,扬声说:“花清渊,你别以为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就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花清渊面红如血,嘴唇发抖。花晓霜先为梁萧伤心,又见爸妈这么吵嘴,心头一急,不觉头晕目眩。这时忽听梁萧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晓霜大喜,叫道,“萧哥哥,你真想通了?”梁萧闭目片刻,抬眼说:“我想通了,不算了。” 花清渊一愣,将他抱起,笑着说:“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说着瞟了凌霜君一眼,见她皱着眉头,胸口起伏,只好叹了口气,先将梁萧抱了回去。 梁萧心病一去,不药而愈,没过多久,就能下地行走。说起来,也幸好他没有强算“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无法可解的一道算题。直到四百年后,西洋国法兰西,出现了一大拨算学奇才,以西洋算术为根基,最终另辟蹊径,方才解开。但也仅得其法,若要计算,穷一生之力也不可能,又过数百年,借机械之助方得随心所欲。花元茂一代奇才,死得忒冤了。 又过三四月光景,梁萧大体康复,心想:“这些年我只顾钻研算学,武功全都荒废了,只怕终此一生,也不及萧千绝了。”他解不出“天机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剑”之想。何况当年击掌为誓,就算花无媸愿意传他,他也无脸再学,一时满心凄凉:“我已竭尽全力,爸爸黄泉之下想也不会怪我。唉,那九道算题,无论放到哪本算经里面,都是压轴压卷的题目,可我也一一解开了。以我的能耐,第十道算题根本无法可解。晓霜说得对啊,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这些日子,花清渊起初常来看望,但都来去匆匆,愁眉不展。梁萧好转以后,他来得更少了。花晓霜从那日以后,再没来过。梁萧呆了两日,烦闷寂寞,他这些年只在天元阁与住处来回,许多地方都没去过。 步出房外,梁萧恍恍惚惚行了一阵,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由拍着石壁寻思:“晓霜说得对,如今算不出,来日难道算不出来?如果死了,连来日也没有了。”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梁萧寻思当年困在石阵,任人摆布,如今通晓周天万象、阴阳易理,不知道还会不会被困住。他有心一试,细观阵法,但觉一目了然。走进阵中,仿佛行走于旷野,心头真有说不出的畅快。 四顾石像,又想起当夜所悟的武功。那时时间短暂,只学会了几十尊石像的招式,其他的石像还来不及揣摩。于是伸展手足,练起那套“大贤心经”。这一练之下,心中竟又电光石火般悟出许多妙谛,一时大感惊讶。再瞧石像,只觉所想所悟,比起当日,何止高明了十倍。 这道理说来简单,天机宫的武功以数术为根基,花流水的武功也脱不了这个根基。花元茂如果发现石像之谜,也会成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学,对武功兴致全无,根本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观察石像。 梁萧越揣摩,越觉石像奥妙无穷,日日呆在阵里,参透石像武功。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梁萧将八百圣贤像全都练完,忽又发觉,石阵还有若干奥妙。仅看石像,彼此间总有些无法贯通,须得将石像在阵法中的方位变化融入武功,前招后式才天衣无缝。他悟到这个地方,对这立像前辈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仪幻尘阵”以天机三轮带动,也生出了九般转法,梁萧由这阵法运转,变出了一套身法。他将这身法练了数日,这一日跨出一步,忽想:“这一步如以九宫变化,或许更是巧妙。”想着重新迈出,哪知本该四步的路程,却被他一步走完,一时大为震惊,想起了一门武功。 他幼时贪玩好耍,却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讲述“三才归元掌”精义,梁萧没有刻意去听,但也记下大半,这时细加回想,竟还记得两三成。当时他听父亲讲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只觉况味无穷。当下画出九宫图,按文靖所说的拳理,推演了半个时辰,便倾尽了“三三步”的奥妙;再以“三三步”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归元步”才穷尽,梁萧心中惊讶:“这步法比起石阵身法,似乎还要厉害一些,可惜我功力浅薄,走不到九九归元的地步。” 他解到这里,心胸舒畅,漫步走出石阵。但见茫茫烟水间,数叶“千里舟”盘旋往来、撒网捕鱼,舟子们悠然自得,以诗词遥相唱和,清扬歌声,响彻湖上。 梁萧听了一会儿,抬头向两壁看去。只见山崖之上,两行巨字依然如故:“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 梁萧心中反复吟咏数遍,恍然有悟:“所谓竖尽来劫,说的是逝者已矣,将来的事无人说得明白,河图洛书未卜先知,皆是虚妄;所谓横尽虚空,指的是天上地下,变数甚多,没有任何事物当真可以依恃,能够始终依恃的唯有自我。这竖尽来劫,横尽虚空,不就是说:萧千绝看似不可战胜,将来也未必不能胜过,胜他的关键不在别人,只是在我梁萧自己。可惜我这五年来,只想着学别人的剑法,热脸尽贴了冷屁股。哼,难道我就不能凭一己之力,练出打败萧千绝的武功吗?”想到这里,陡然发现了一个崭新境界,豪气顿生,哈哈大笑。这一笑,方觉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细密茸毛微微扎手,忽忽五年时光,已让垂髫童子长成了英俊少年。 第九章 变起萧墙 梁萧心情一变,有了念头:“我解不出天机十算,留在这里惹人耻笑。”他萌生去意,转念又想,“晓霜心肠好,这些年大约怕扰了我钻研算学,所以不来见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怎么样了?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别人可以不见,她是一定要打个招呼。” 他向梅影打听,得知花晓霜住在南方“幽禅苑”。他钻研算学已久,不复幼年时轻浮跳脱,忖想着花晓霜好洁,特意洗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将宝剑斜插腰间,观花望柳,一路寻去。 不一时,寻到“幽禅苑”外,门前竖了一块汉白玉碑,上镌两行狂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字字龙蟠凤翔,飘逸不凡,看落款又是落魄狂生。梁萧心想:“这人字写得洒脱,名字又叫狂生,想必是个极潇洒极豪放的人物。若有机缘,真想与他结识结识。” 天机宫因山造房,古木秀石比比皆是,幽禅苑尤为之胜,林中小径三步一折,十步一转。梁萧走了片时,望见一栋小楼,逼近了,可见匾额上“听雨聆风”四个楷字,不由心想:“晓霜住这里吧?”正想着,忽听楼上传来一声呻吟,梁萧听出是花晓霜的声音,不由心头一惊:“莫非楼上有歹人?”欲要破门而入,又怕惊动对方,失了先机。当下纵身攀上飞檐,停在窗边,还没站稳,又听楼中传来一声细细的呻吟。 梁萧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儿,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扑鼻而来。定睛看去,花晓霜盘膝而坐,身后坐了一个矮胖老头,满身肥肉,圆滚滚好似一个肉球。只见他两眼圆瞪,八字须翘得老高,神色似乎十分紧张。右旁放着数十个小银盆,里面盛满了五颜六色的药液;左旁则放了一个方形火炉,炉上有紫铜丝网着,网上搁着大大小小的金针,被下方火苗舔过,通红发亮。 胖老头拈起一枚烧红的金针,在一盆靛色药液里一浸,出手如电,咝地刺进花晓霜的“风府”穴。五指微微捻动,花晓霜应针发出一声呻吟,蛾眉颤动,十分痛苦。 梁萧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蓬”地打破窗棂,踊身跃入,对准肥老头就是一脚。老头儿正全神捻动金针,冷不防这一脚飞来,顿如一个皮球,着地滚出老远。 梁萧也不顾他死活,转身拔出花晓霜的背上金针,手指还未触及,肩上便挨了一拳。梁萧斜眼一瞥,是那肥胖老头,他怒喝一声,正要出拳,忽见花晓霜掉过头来,口气虚弱:“萧哥哥,别……”梁萧一呆,却见那胖老头神色气恼,却又恨恨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捻动金针。过了一会儿,他将金针拔出,又拈起一支烧红的金针,在一盆明黄色的药液中浸过,反手刺入晓霜“大椎”穴,微一捻动,随即拔出。这么时快时慢,不一阵便刺了花晓霜的四处要穴。 胖老头认穴之准,梁萧生平仅见,囿于花晓霜的话,一时不敢妄动。凌霜君闻声上来,掀开帘子一看,不由低喝:“梁萧,出来。” 梁萧微一犹豫,走上前去,凌霜君一把将他拉出屋外,涩声说:“你怎么来了?”梁萧如实说:“我来瞧晓霜。”凌霜君的心中无比气恼:“野小子,来看人,也不从正门进来,破窗而入,几乎误了大事!”又听梁萧说:“胖老头在做什么?” 凌霜君不耐烦说:“吴先生正用‘炎阳百草锁魂针’为霜儿治病!”跟着一拉梁萧,“下楼再说。” 到了楼下,梁萧又问:“婶婶,晓霜生的什么病?”凌霜君瞥他一眼,懒得回答。梁萧正想追问,忽听“蹬蹬蹬”有人下楼,胖老头儿飞也似冲了下来,两眼向着梁萧猛瞪。凌霜君向梁萧说:“这位是‘恶华佗’吴常青吴先生!” 梁萧知道他是给晓霜治病的大夫,对他怨恨全消,恭恭敬敬叫了声:“吴先生!”吴常青两眼一翻,瞪眼道:“去你妈的。”抬手一拳,捣向他的心口。 梁萧急忙双手横胸,挡住来拳。吴常青一拳不中,更是生气,一边叫骂,一边挥拳;梁萧扰了他治病,心中抱愧,只是格挡,十招不到,便挨了三拳。后退间,背脊已抵上墙壁,忍不住叫:“臭胖子……啊哟,你再打……我可要还手了。” “好啊!”吴常青退后一步,瞪圆了眼,“我就看你怎么还手?”还没说完,鼻翼微微抽动,眉宇间露出喜色,叫道,“什么?什么?”忽听凌霜君在楼上笑道:“吴先生,您可猜猜!” 吴常青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阵,拍手笑道:“小团龙!哈,小团龙!”丢下梁萧,圆滚滚的身子如一个皮球,“哧溜”蹿上楼去。梁萧心挂晓霜,也忍气跟上,只见三人围着一团炉火,身前各放了一个紫砂瓯。火上铜壶正沸,花晓霜倚在母亲身边,揉弄两寸见方的浑圆茶饼,细细的茶丝扑簌簌落入瓯中。凌霜君提起铜壶,将沸水注入,瓯中翠浪翻滚,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漫楼上,将草药味冲得干干净净。 花晓霜见了梁萧,笑着招呼一声,吴常青一愕,打量他说:“你就是梁萧啊……”鼻尖茶香拂过,忍不住又将后面的话丢到一旁,望着瓯中连连搓手。 梁萧心中惊奇:“不就是喝茶么?有什么稀奇?”瞪了老头一眼,“莫非这老胖子家里太穷,连茶叶都买不起?”却听晓霜笑道:“萧哥哥,你瞧这白气像什么啊?”梁萧定睛看去,茶水白气在空中聚而不散,似极了一只伸颈展翅的白鹤,一只散尽,一只又出,不由奇道:“怪了!” 晓霜笑道:“才不怪。这是栖月谷里特有的‘孤鹤玉泉’,水质之美,堪称天下无对。用它来冲‘小团龙’,当真……”吴常青竖起大拇指,截口笑道:“举世无双,哈哈,举世无双!”说着眉花眼笑,喜不自胜。晓霜将手中茶饼递给梁萧,凌霜君则将一个紫砂瓯放到梁萧身前。梁萧诧道:“这是做什么?” 花晓霜笑着说:“这叫做‘分茶’!你把茶饼揉散一些在瓯里,妈妈再注入沸水。”梁萧“哦”了一声,随手折下一半,放在瓯里,吴常青怒道:“你当是吃饭?放这么多,也不怕遭天谴?”说着露出心痛神情,将多余茶丝捧了出来。梁萧忍不住说:“不就是茶叶么?放多放少打什么紧?”吴常青两眼翻白:“你小屁孩儿知道个啥?这‘小团龙’是茶中极品,小小一饼,价值百金,金可有而茶不易得,就是皇帝老子也十分珍惜。听说枢密院、中书省的大官儿,也只有皇帝南郊致斋时方能得赐一饼,四个人环坐分吃。这‘分茶’之法,也是‘小团龙’独有的吃法,有人写诗,单道这分茶的妙处。”他说到得意处,一双小眼眯成两条细缝,摇头晃脑地吟道,“纷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骠駣。” 梁萧听他说得好听,便喝了一口。吴常青盯他笑道:“滋味怎样?”梁萧虽觉滋味不坏,嘴上却说:“不怎么样,还不如马尿!”吴常青小眼一瞪:“你这张嘴才只配喝马尿。”将梁萧的茶瓯劈手夺过,全都倒进自己瓯里。 梁萧大怒,几欲跳起,但望了花晓霜一眼,又忍气坐定,强笑说:“吴先生,我不会喝茶,现在才品出滋味来,再让我喝一口好么?”吴常青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想喝?哼,凭你刚才说的话,我一口也不给你喝。”一手护住砂瓯,以防梁萧来抢。 梁萧敢怒不敢言。花晓霜掩口笑了一阵,注满一杯,递到他面前,笑着说:“萧哥哥,喝我的吧。”梁萧接过,品了两口,但觉清心润脾,心头的怒气似也随之烟消了。 四人坐着品茶,皆不说话。吴常青的品法古怪,每喝一口,必定闭目晃脑地陶醉良久。梁萧不由问:“花大叔上哪儿去了?”凌霜君淡淡说:“他很忙,今日午时,便是‘开天大典’。” 梁萧奇道:“开天大典?”凌霜君皱眉说:“你不知道?”梁萧一阵茫然。他忙于学算练功,对宫里的事一无所知,再说众人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大小事情从不告知。 花晓霜笑了笑,说道:“萧哥哥,这开天大典顾名思义,就是开天辟地、重造万物的意思,也就是破旧立新的大典。”梁萧似懂非懂,正想细问,远处传来波斯水钟的长鸣,一连三响,一声响似一声。一名侍女入内说:“夫人,小姐,吴先生,宫主请您们过去。”凌霜君微微点头,挽起花晓霜说:“吴先生,时辰已到,我们去吧。” 吴常青摆手说:“你们先走一步,老夫要把茶水喝完!”凌霜君心知他嗜茶如命,这时万万丢不下“小团龙”,只得笑道:“也好。”她瞧了梁萧一眼,心想这野小子不通礼数,如此郑重大典,他一去,说不定又惹出事端,想着假装忘记,也不叫他,将花晓霜拉起就走。她走得匆忙,花晓霜只来得及回望一眼,便消失在了门帘后面。 屋里只剩下梁萧与吴常青两个,花晓霜一走,梁萧怅然若失,闷头喝光茶水。吴常青忽说:“小子,这个开天大典,你想不想去?”梁萧摇头说:“人家没叫我,我去干么?”吴常青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粪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梁萧反唇相讥:“你这胖子,真是粪里的白蛆,又臭又肥。”吴常青正在细品茶味,闻言大倒胃口,怒道:“臭小子,你就不会说些别的?”梁萧道:“你先骂人的。”吴常青瞪了他一会儿,点头说:“你小子倒有些儿骨气,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只会挨骂,不敢还口。”梁萧说:“凡夫俗子有什么不好了?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凡夫俗子种出来的吗?” 吴常青一愣,掉转话头:“哼,晓霜常和我说起你,每次谈到你,都很高兴。”梁萧心里一热,大声说:“那是自然,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 吴常青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连连点头:“那好,你以后多来这里坐坐,逗她开心,对她的病很有好处。”梁萧一愣,低声道:“吴先生,晓霜究竟是什么毛病?” 吴常青抿了一口茶,冷冷道:“那叫做九阴毒脉,天生阴气过余,阳气孱弱。阴寒毒气盘结于九大阴脉,随时都会要她性命。”梁萧听到最后一句,惊得一跳而起,失声叫道:“你说什么,她,她怎么生出这种怪病?” 吴常青脾气大,却是一个直肠直肚的人,梁萧一问,随口便答:“她妈当年吃了人家一记至阴至寒的掌力,抬到我那里,已经快要死了。我一把脉门,发觉她不仅中了寒毒,还有了数月身孕。”他说到这里,紧紧皱起眉头,“早知如今,我就该只救母亲,不救胎儿的。当时我问花清渊,是否救这胎儿,他哭哭啼啼,哀求我两个都救。老夫什么人物,当然不能说救不了的话,明知两全其美太过勉强,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唉,结果母女的性命是保住了,残余的阴毒却盘踞在胎儿体内,成了‘九阴毒脉’。”他说到这里,一拍大腿,“晦气,真是他妈的晦气!” 梁萧心如火烧,忙道:“先生您医术高明,必能治好她的,对不对?”吴常青黑着脸瞪了他一眼,闷闷喝了一口茶,才说:“那阴毒是胎里带来的,顽固不化。这十多年来,老夫想尽法子,用了无数药物,但到头来也只能延她一时性命。哎!老夫治病,从来有头有尾,让她来到世间,我一日不死,便救她一日,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梁萧听得发呆,忽地高叫:“你骗人吧?”吴常青拍腿大怒:“骗你?骗你又不能换茶吃!”梁萧听得心口一堵:“为何这世上,好人总是薄命。爸爸为人良善,死得不明不白;晓霜待人最好,却又身患绝症。难道老天爷非要让好人死光死绝吗?” 他越想越怒,忽地一掌拍出。这一掌蓄满怒气,“豁喇喇”一声响,竟将身侧楼板击穿。碎末飞溅,烟尘四起,全都落入紫砂瓯里。吴常青又惊又气,高叫:“臭小子,你疯了吗?” 梁萧盯着一对手掌,心里微微怔忡。原来,他这些日子习练石阵武学和黑水武功,时日虽短,内功大有精进,只是他沉迷其中,不得自知。 吴常青喝了一口茶水,只觉滋味大减,想必落入泥屑,坏了茶味。他嗜茶如命,心中气恼无比,只冲梁萧大吹胡子。 梁萧平静下来,想起一事,问道:“吴先生,你听说过纯阳铁盒吗?”吴常青没好气道:“怎么?”梁萧道:“我听人说,那铁盒中藏有吕洞宾的丹书火符,无病不愈,脱胎换骨。吴先生,这个丹书火符,能治好晓霜的病吗?” 吴常青拈须冷笑,哼哼说:“吕洞宾一个狗屁道士,能有多少斤两?无病不愈,脱胎换骨,呸,去他妈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来病去,都不是一朝一夕。可恨世人只爱舍难求易,多年的重病,总盼一天痊愈,不听医嘱,不服药石,偏去求什么神汉巫婆,画符道士。哼,结果病还是病,死还是死,完蛋大吉,咎由自取。”他骂到兴起,嗓音越来越高,恨不得教全天下的人都听到。 梁萧迟疑道:“我听秦伯符说,他去要那个盒子,都是因为吴先生你提到过纯阳铁盒。”吴常青瞟他一眼:“我叫你钻裤裆,你钻不钻?”梁萧怒道:“当然不钻。” 吴常青点头说:“当日秦伯符练功走火入魔,前来求我医治。我一把脉,知道他的‘巨灵玄功’太霸道,要想根治,只有自废武功。‘巨灵玄功’是道门中的武功,秦伯符的师父玄天尊也做过道士,他不信老夫的言语,还搬出了道门的周天搬运法与我理论。我听得有气,就说:‘“巨灵玄功”算什么?你知道吕洞宾吗?他可是出了名的活神仙。听说他有个纯阳铁盒,内有丹书火符,能治百病,你不妨找来试试。’哼,姓秦的貌似机灵,其实蠢如牛马,听了这话,一脸欢喜,好在他还有良心,又问:‘能治百病,能不能治霜姑娘的病?’我被他问得心烦,就说:‘当然能了,你他妈的有能耐,就把铁盒找来再说。’那厮得了这句话,欢喜得屁滚尿流,一颠一颠地去了。哼,别说铁盒治病子虚乌有,找到又怎样,那铁盒从来没人打开过,根本就是妖道骗人的把戏。” 吴常青半生行医,最恨神巫道士,一时骂不绝口。梁萧想问铁盒的详情,又哪里插得进口。这时一名侍女挑帘进来,怯怯地说:“吴先生,宫主请你过去!”吴常青闻言一惊:“只顾跟这王八羔子瞎扯,几乎误了大事。”起身瞪了梁萧一眼,“臭小子,你也要去。” 梁萧皱眉说:“一定要去?”吴常青哼声说:“你当霜儿是朋友,这盛会你是非去不可的!”不由分说,拽着他便走,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将茶水一口气喝了个见底,连茶叶也用手掏光,边吃边说:“别浪费了,别浪费了。” 两人走到灵台下面,遥见台上聚了不少人。二人拾级而上,方至中段,花清渊迎了上来,拱手笑道:“吴先生安好!”又向梁萧微笑,“你也来了?看你气色很好,应该痊愈了吧?”梁萧点头笑道:“我全都好了。”花清渊一听,十分高兴。 三人并肩上台,梁萧举目一望,花无媸正南而坐,见了吴常青,含笑招呼:“吴先生好。”瞧也不瞧梁萧一眼。花慕容站在她身后,怀抱一支黑鞘古剑。一边坐着花晓霜母子,花晓霜见了梁萧,绽颜欢笑。五人以下,左三右四,分别坐了七人。右首一人是那守卫灵台的明姓老者,其后坐着左元,后面的依次是童铸与秦伯符,秦伯符的脸色好了许多,看见梁萧,默默点头。左首是修谷,另两个依次是叶钊与杨路。七人的气度与他人不同,四周男男女女,无不神色肃穆。 花清渊将两人引至上首,命人搬来两张座椅。梁萧见年轻人大都站着,便说:“花大叔,我年纪小,站一站没关系。”花清渊不料他这样懂事,一怔笑道:“好啊,听你这句话,花大叔打心里欢喜!”拍拍他肩,走到花无媸右侧站定。 这时波斯水钟又响一声,说话声渐渐稀落。花无媸一点头,只见那名明姓老者缓缓站起,一手拈须,朗声道:“皋禽名祗有前闻,孤引圆吭夜正分。一唳便惊寥泬破,亦无闲意到青云。”语声舒慢,清旷悠远。才吟罢,左元长声应和:“睡轻旋觉松花堕,舞罢闲听涧水流。羽翼光明欺积雪,风神洒落占高秋。” 声音落地,童铸接口道:“辞乡远隔华亭水,逐我来栖缑岭云。惭愧稻粱长不饱,未曾回眼向鸡群。”秦伯符微微一笑,曼声吟道:“右翅低垂左胫伤,可怜风貌甚昂藏。亦知白日青天好,未要高飞且养疮。”修谷哈哈大笑:“秦老弟这病鹤诗太丧气。”略一沉思,沉吟道,“乌鸢争食雀争窠,独立池边风雪多。尽日蹋冰翘一足,不鸣不动意如何。”秦伯符拍手大笑:“好个孤鹤立雪。” 梁萧听得奇怪,肘了肘身边少年问:“喂,这些老头子唠叨什么?”少年听他言语粗率,心中不快,但想他与花清渊说过话,只好耐着性子说:“阁下是外来的贵宾吧?天机八鹤,吟诗明志,本是开天大典的常例。只不过六年前‘灵鹤’秋山秋伯伯病殁,秋家一脉单传,秋伯伯又终身未娶,是以秋家后继无人,如今只剩下七鹤了!”说罢不胜黯然。 少年又指明姓老者:“那位是‘黄鹤’明伯伯,单名一个归字……”听少年介绍,梁萧才知左元是“白鹤”,童铸是“青鹤”,秦伯符是“病鹤”,修谷是“丹顶鹤”,叶钊是“池鹤”,杨路是“黑颈鹤”。少年说完,杨路已吟道:“渥顶鲜毛品格驯,莎庭闲暇重难群。无端日暮东风起,飘散春空一片云。”他为八鹤之末,吟诗到此结束。 花无媸肃然起身:“今日……”话音未落,明归扬声道:“慢来。”花无媸皱眉说:“明兄还有什么话?”明归淡淡地说:“灵鹤西去,咱几个老兄弟须臾不忘。明归不才,愿代秋山老弟吟诗一首,凑满八鹤之数。”花无媸一皱眉,点头说:“好!” 明归沉吟一下,扬声道:“青云有意力犹微,岂料低回得所依。幸念翅因风雨困,岂教身陷稻粱肥。”吟罢又说,“秋老弟一生孤独苦闷,可是风骨清高,如今虽殁,精魂仍留长空,光照我等俗人。”他屈膝向天,拜了一拜。童铸等人也伤感拜倒,人群矮了一片。 花无媸不意明归旧事重提,不由满心诧异。明归起身又说:“宫主,秋老弟当初死得不明不白,不知过了这许多年,可有什么结果?”花无媸皱眉说:“秋山服毒自尽,怎么又是不明不白了?”明归道:“但他为何自尽?宫主知道么?”花无媸面色一沉,高叫:“我又怎么知道?”话一出口,左元、童铸、修谷三人目视花无媸,均有悲愤之色。 花无媸心觉不妙,按捺怒气说:“今日是开天大典,有事会后再说。”明归笑笑说:“好,好。”转身坐下。 花无媸目光扫过人群,说道:“今日各位从天南地北赶来,着实辛苦,更难得伯符回来。六年来,‘天机七鹤’首次聚首,十分难得……”说到这儿,明归忽又说:“宫主说错了,当是天机八鹤。”花无媸柳眉陡立,正要驳斥,左元大声说:“灵鹤秋山,鹤死了,灵还在。”童铸、修谷也齐齐点头:“左老二说得对。” 花无媸脸色阴沉,沉默半晌,淡然说:“诸位说得是,算老身失言了。”她轻轻叹一口气,“家父英年早逝,留下我与无想,家弟幼弱,老身迫不得已,执掌天机宫事。本意无想年长再让与他,谁料他福分薄,刚做宫主,便挑战强敌,重伤不治。”她想起亡弟,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当日宫中群龙无首,老身不得已重掌天机宫。天幸花家血脉不绝,我儿清渊年长,算学武功都有成就。故而老身打算把宫主之位让给清渊。不知各位可有异议?”说着目光慢慢扫过场上。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开天大典,就是更换宫主的大典!”想到花清渊要做宫主,暗暗替他高兴。花无媸见场中寂然无声,便道:“清渊。”花清渊应声上前,屈膝拜倒。花慕容将手中黑鞘长剑捧到花无媸手中,花无媸倒转剑柄说:“清渊,这柄太阿剑是宫主信物,握住剑柄,你就是天机宫十二代的主人了。” 花清渊略一沉默,正要伸手握剑,忽听有人高叫:“慢着!”众人掉头看去,一名身着紫缎、面容英爽的三旬汉子越众而出,朗笑说:“在下苏南钱庄主事明三秋,窃以为渊少主做宫主大大不妥。” 花无媸脸上涌起一股青气,收回古剑,目射寒光:“明主事认为有什么不妥?”明三秋微微一笑:“第一,渊少主大逆不孝!”此话一出,数百人一片哗然。花无媸一愣,冷笑道:“这话也能乱说?明三秋,若不说明白,可要受宫规处置!” 明三秋从容说下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花清渊至今只有一女,身中‘九阴毒脉’,性命有若悬丝。若他百年以后,谁可继承天机道统?”花晓霜似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脸色惨变,低下头去。凌霜君一张脸也变得苍白。梁萧不由心生怒火,对这明三秋好生不满。 花无媸不动声色,淡然说:“这是我儿的家事,他自有妻子,日后生儿育女,也不是什么难事!”花清渊浑身一震,想要出头说话,却见花无媸一挥手,只得默默退到一边。 明三秋笑笑说:“诚如宫主所言,花晓霜已近十五,为何还未见他夫妻生出一男半女?”花慕容忍无可忍,厉声高叫:“明三秋!你小小一个主事,说这话不放肆吗?”明三秋笑道:“小姐别误会,在下也是为天机宫的前途作想,本宫内藏天下典籍,外有钱庄良田,宫人没有二千,也有一千七八。倘若群龙无首,钱财性命是小事,宫内的典籍有所闪失,我等有何面目往见列祖列宗?” 花无媸瞧了花清渊一眼,冷笑说:“此事渊儿自有安排,不劳明主事关心,你没别的事,还请退下。”明三秋微微一笑,口中说:“在下还没说完呢!”花慕容怒道:“你,你还要说什么?” 明三秋笑而不语。花无媸脸上却阴晴不定,心想:“这人平日极不起眼。怎么变得如此张狂?”她越想越疑,瞅了明归一眼。明归是明家族长,花无媸原盼他出面阻止,不料明归手拈长须,对眼前的情形视如不见。花无媸心头怒起,冷眼打量明三秋,随口说:“好,明主事请说!” 明三秋笑了笑,说道:“据三秋所知,入选宫主的人,须得武功算学超过众人,方可继位,对不对?”花无媸还未回答,左元接口说:“不错!是有这个规矩,那是当年人丁兴旺时定下的。自灵通公之后,十代之内,花家人丁渐渐稀少,近三代都是一脉单传,这个规矩也久未提起了。”花无媸听他说的都是实情,只好说:“左二哥说得对。” 明三秋笑道:“那么,渊少主更担不得宫主之位了。”花无媸脸色一沉,盯着他一言不发,眼里透出一股怒气。 明三秋目视花清渊,一字一句说:“据我所知,无论算术武功,花少主都不算天机宫第一。”花无媸接口说:“不错,清渊比老身略逊一筹,但精进神速,过上一年半载,天机宫之内当再无敌手。” 明三秋一手按腰,纵声长笑,笑声雄浑无匹,震得众人双耳嗡嗡作响。花无媸心头微凛,扬声说:“你笑什么?”明三秋止住笑声,朗朗说:“所谓道无常道、法无定法!宫主只在花家众人里算来算去,却不知这里的人并非全都姓花!”众人听了,均是莫名其妙。 第十章 天地反复 花无媸看了明三秋半晌,不怒反笑:“这么说,明主事自忖胜得过犬子了?”明三秋笑道:“宫主英明!”花慕容见他一个小小主事,却敢大言不惭,忍不住大喝:“无知狂徒,姑娘先称称你的斤两!”一纵身,掌中带袖,却是“风袖云掌”的功夫。 明三秋哈哈一笑,双掌一挥,大袖飘拂。花慕容见状吃了一惊,感情明三秋所用,也是花家不传之秘“风袖云掌”,只是掌力刚多柔少。明三秋一拂一拍,花慕容双腕竟被他大袖缠上,急退数步,弹足横踢。明三秋左手并指点她膝间跳环穴,右袖斜掠,拂她额头,这招“长烟落日孤城闭”袖如长烟,掌似落日,似守还攻,厉害之极。 花慕容慌忙收足而起,成金鸡独立之势,使招“碧云冉冉衡皋暮”,右袖陡直,以刚劲克他袖劲,左掌轻挥,以柔劲退他刚劲。不料明三秋双足一撑,身子如陀螺般飞旋而起,右掌化为左袖,左袖变作右掌,刹那间急攻三招,这轮变化突兀至极,全不是风袖云掌的路子。花慕容手忙脚乱,忽地眼前一花,明三秋右掌停在她喉头下方。众人见明三秋六招制住花慕容,发出轰然惊呼。花无媸的面上则罩了一层寒霜,飘然踏出一步。 明三秋不待她出手,微微一笑,退后两步。花慕容定了定神,大喝:“你方才的身法,不是风袖云掌。”明三秋笑道:“我说过这是风袖云掌么?”花慕容心想:“是了,方才这一转,分明是他明家的‘北斗七步’,但他化入风袖云掌之间,天衣无缝,不着痕迹。”但她性子倔强,不肯认输,又叫:“好,这次算我轻敌,咱们再打一场。” 明三秋摆手笑道:“不必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花慕容怒道:“你说什么?”明三秋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理当穿针引线,侍候公婆,哈哈,武功再好十倍,还不是生孩子的料?”他明说花慕容,眼角的余光却落到花无媸脸上。 花无媸的眉间透出一股青气。她虽是一介女流,但统领天机宫三十余年,驾御群伦,不让须眉,哪由得一个后生小辈如此挑衅,冷哼一声,便欲下场。谁知明三秋目光一转,对花清渊笑道:“渊少主,花家就你一个男儿,你敢与我一决高下么?”他着着进逼,花无媸心想:“不错,今日是扶持清渊即位,我贸然出手,不但夺了清渊的风头,还落了这姓明的口实。”想着心生犹豫,驻足不前。 花慕容瞧明三秋迭出大言,目中无人,早已气昏了头,袖挥掌起,飘然拍出。不料花清渊身子倏晃,足不点地,掠过丈许,伸手在花慕容肩头一扳,叹道:“慕容,退下吧!”花慕容被他一带,不由倒退三步,转到他的身后,心中不服,可也不好违背。 明三秋心头暗凛,挑起拇指笑道:“好啊,这才是做宫主的气度!”花清渊拱手道:“哪里,明兄武功高绝,花某佩服。” 明三秋也笑:“渊少主无须客气,明某甘做试金石,试一试渊少主的本事!”他神色一正,朗声道,“渊少主,先论文,还是先论武?”花清渊微一犹豫,便听花慕容叫道:“先论武,哥哥,替我打他两个大耳刮子!”花清渊想了想,苦笑说:“就如我妹子所言罢!” 明三秋心中冷笑:“这花清渊果然优柔寡断,遇事毫无主见。”当下拱手说:“渊少主请!”花清渊也拱手:“请。”二人身形一晃,衣襟无风而动,足下皆如磐石,不动分毫。这一较内力,竟是平分秋色。 花无媸心知花清渊为人冲和,平日极少与人动手,但内力高强,小辈中全无敌手。但见二人内力相若,心头一沉,望着明归冷笑:“明老哥,你教的好侄儿啊!”明三秋正是明归的嫡亲侄儿,因为父母早死,为明归收养,名为叔侄,实如父子。 明归笑道:“宫主过奖了,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小小的主事!”他语含讥讽,花无媸怎么听不出来,冷笑一声,再不多说。这一句话的工夫,那二人已交上了手。 拳来脚往,拆了不到四十招,众人议论纷纷,灵台上嗡嗡嗡响成一片。花慕容忍不住说:“妈,这厮莫非将天机宫的武功学全了?这一招是‘五行接引拳’,这半招是‘穿花蝶影手’,这招是‘风袖云掌’。啊哟!还有左家的‘磐羽掌’,童家的‘灵枢定玄指’,杨家的‘八柳回风术’,莫家的‘苍龙翻江腿’,叶家的‘阳春融雪劲’,修家的‘悲欢离合拳’,咦!这招是什么?” 花清渊被明三秋一轮急攻,渐渐抵挡不住,明三秋拳若星飞电走,逼得他倒退不迭。花无媸面皮绷紧,涩声说:“这是我家的‘轩辕九式’,适于男子修炼,你没学过。”她口中力持镇定,心里却是惊涛骇浪。明三秋这百招之内,竟把天机宫三十六门绝学尽数使遍,不少花家的独门绝学也被他用了出来。花清渊不明虚实,被明三秋见招破招,克制得束手束脚。 明三秋忽使一招“六爻散手”,左手虚招,花清渊想也不想,以“六甲掌”格挡。花无媸心叫不好,果见明三秋右臂突出,一招“千龙拳”飞出,正中花清渊肩头,花清渊退后数步,晃了一晃。花慕容急忙上前,一把扶住道:“哥,不碍事么?” 花清渊默运内力,摇头说:“不碍事,明主事手下留情了!”直起身子,向明三秋一拱手叹气,“阁下武功精深,花清渊输得心服口服。”明三秋见他口中叹气,眉间隐有喜色,心觉惊讶,也拱手笑道:“承让承让。”众人听这两句对话,炸了窝似的乱叫起来。 花无媸忽地踏前一步,厉声说:“明三秋!这三十六路武功,你怎么练出来的?”明三秋笑道:“这是三十六路武功么?”花无媸一愣:“怎么不是?你方才的武功,将‘天罡徒手三十六绝’全使了出来,老身看得清清楚楚,你休想抵赖得掉!”她转身望着左元,“左二哥,八鹤中你见识第一,你怎么说?” 左元微笑道:“宫主说得对。”花无媸冷笑一声,目视明三秋道:“天机三十六绝中,除了你明家三绝,另有九绝是我花家不传之秘,另十八绝却是左、童、秋、修、叶、杨的家传功夫。这二十七门绝学,你从哪里学来的?”明三秋微笑不语,左元却起身笑道:“宫主说差了,明贤侄使出了三十六绝,但据我看来,却没一门绝学用完,只是东鳞西爪、拼凑而成。” 明三秋抚掌微笑:“左叔叔说得好,我不会三十六绝,只会一绝,叫作‘东鳞西爪功’。”花无媸脸色微变,打量左元半晌,点头说:“左兄目光如炬,老身自愧不如!”她看了看左元,又看了看明归,二人均与她含笑对视。花无媸何等聪明,刹那心头通亮,慢慢坐回椅上,冷冷说:“明老大,左二哥,你们可知道,老身一刻还在位,就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么?” 明归袖袍一拂,挺身站起:“花无媸,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当只有我二人吗?”花无媸神色一变,忽见修谷,童铸先后站起,叶钊、杨路、秦伯符却一脸茫然。 四老将手一拍,场上的人半数上前一步,全是四家的后代。花无媸脸色刷白,她极力压制心头波澜,冷笑道:“明归,我只想明白,你们为何这样做?”明归笑道:“说来简单,胜者为王。”左元接道:“不错,我们忍你太久了!”修谷望了花清渊一眼,微觉惭愧,叹道:“花家血脉已断,应该另立宫主了。”花无媸忍不住厉声道:“胡说八道,清渊难道不是花家血脉?”童铸冷笑道:“他不姓花,他姓……”话未说完,眼前一花,脸上清清脆脆挨了花无媸一记耳光。明归与左元见状,一个用掌,一个使笛,左右夹击花无媸。秦伯符忽地纵身上前,一掌拍出,左元只觉大力涌至,回掌挡住。只听“噼啪”两声,花无媸对明归,秦伯符对上左元,互拼一掌,各各跳开。 花无媸转身拔剑在手,大喝:“清渊,太乙分光。”花清渊手握剑柄,眉间却有几分犹豫。童铸大大迈前一步,昂然道:“好啊,花无媸,你要用外人的功夫来对付我们?你要刺么?”他一指心口,“往这儿刺,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花无媸一怔,剑尖下垂,童铸面对众人,大声说:“花无媸,你可知我们四个老头子,为何要跟你作对?”他顿了一顿,“只因为那个外人害死了你的亲弟弟花无想。” 花无媸怒道:“你胡说什么?”童铸冷笑道:“当年若非那人逞强,与萧千绝结下冤仇,萧千绝怎么会赶到天机宫,无想又怎么会重伤不治?若让他的儿子鸠占鹊巢,我们几个老头子就不用活了。”花清渊神色一变,默默低下头去。 童铸转过身来,逼视花无媸:“我再问你,灵鹤秋山是怎么死的?”花无媸怒道:“我早说过了,他是服毒自尽。”童铸冷笑道:“他为什么服毒,恐怕你最明白。”花无媸脸色微变,冷冷说:“童铸,你太放肆了!”童铸道:“大伙儿都明白,秋山对你花无媸用情极深,以至于终身不娶。哼,后来那人与你闹翻,他更是痴念不绝。六年前那天,他自尽之前,曾经来找过你,是不是?” 众人的目光尽都落在花无媸脸上,花无媸皱眉说:“不错。他是来找过我,对我说了许多无礼的话。”她原本极不愿意说出此事,可事已至此,只好说个明白。 童铸脸色发白,恨声道:“那么,你就不留情面,骂了秋山一通?”花无媸道:“那是当然。只不过,事关秋兄清誉,我始终隐瞒不说。” 童铸厉声长笑,笑着笑着,眼中流下泪来,涩声说:“清誉,哈,怕是为了你花无媸的清誉吧!秋山对你一片痴心,天日可鉴,你却对他如此心狠。可怜秋老弟的丹青独步当世,却毁在你这薄情寡恩的妇人手里……”八鹤中,童铸与秋山最为友善,对秋山的死也最为痛心,话没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咬牙说,“花无媸,三年前得知秋山死因,老夫便发了毒誓,不扳倒你花家决不罢休。” 花无媸眼见在场众人无不动容,暗自凛然,冷冷道:“童铸,秋山见我的事十分隐秘,你又从哪儿知道的?”童铸道:“你不必管。”花无媸道:“好,我不管。你三年前便知道此事,也难为你性如烈火,竟能隐忍这么久?”童铸经她一说,自觉失言,扬声说:“这三年来我也没用阴谋诡计,只求堂堂正正胜你一场,这开天大典,老夫等得很久了。” 花无媸眉间如罩寒霜,冷笑道:“什么堂堂正正?怕是给他人做嫁衣吧。”童铸一愕,眼角余光扫向明归。花无媸微微冷笑,瞧了童铸一眼,淡淡地说:“童老三,你胆气有余,心机未免浅露。”又瞧了修谷一眼,“你修老六面和心软,鲜有主见;至于左老二,虽有几分算计,但气量狭隘,不成大器。”她说到这里,目光转向明归,两人四目交接,空中似有火光迸出。花无媸冷冷说:“唯有你明老大,胆识俱佳,计谋深沉,今日的局,只怕布了许久吧?” 明归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说:“童老三说得不差,但都不是主因。归根结底,花清渊武功不及三秋,凭什么做宫主?常言道:皇帝轮流作,明年到我家。嘿,花家执掌天机宫四百余年,如今也该退位让贤了吧?” 花无媸冷哼一声,道:“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明归笑笑说:“花无想死后,天机宫就该易主了。看在你才智高妙、无人能及的分上,大伙儿容忍至今,已算对得起你花家了。” 花无媸冷笑道:“没这么简单!这个东鳞西爪功,以你的天资,可不是三五年练得出来的。我奇了怪了,你怎么学到我花家的独门功夫?” 明归慢条斯理地说:“你记得当年萧千绝闯山的事吗?”花无媸说:“那有什么关系?”明归道:“当年在石箸双峰下,天机宫高手尽出,与他交手,那一次人人都出了绝招。老夫凑巧留了点心,虽没记全,却也记了个五六成。况且三十年来我时时留心,从没闲着。至于心法,虽然花家留了后招,只许花氏通晓三十六绝,但不知天机宫的武学与数术相通,彼此都有脉络可循。不过真正融会贯通的,不是老夫,而是我侄儿三秋!”他娓娓道出多年谋划,了无愧色。众人瞧着明三秋,见他始终笑容不改,不由纷纷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日里看他谦冲和气,没料到竟能自创武功。” 花无媸一挑眉,冷笑道:“明归,我知道你城府深,没料到你的心计这样厉害。”明归笑而不语,花无媸望着左元等人:“这人说的你们都听到了。他不过是要夺取宫主之位,你们跟着他,最后也是明家的人做宫主,对你们有何好处?” 左元笑道:“花无媸,你不用挑拨离间。三秋才气过人,论武,有流水公之能;论算,有元茂公之才;智谋心计,更非他花清渊可比。只有如此人物,才能领袖群伦,将天机一脉发扬光大!”其他三人连连点头。 花无媸气结说:“好啊,我天机宫历来韬光养晦,你却说要发扬光大?真是岂有此理!别忘了,叶钊,杨路,还有伯符,都还在我这边!鹿死谁手,还未成定局。”说着向叶钊、杨路看去。叶、杨二人虽然与花清渊交好,但到这个时候,也是心生犹豫,不知如何是好。花无媸心头一窒:“看来,除了伯符顾念旧恩,忠心无二,就只有‘太乙分光剑’可恃了。”想着握剑之手微微一紧。 明三秋笑了笑,朗声说:“宫主误会了。明三秋不是要恃强夺位,更不愿天机宫血流成河,要么方才一拳,渊少主不死即伤了。说来说去,宫主以血缘定人,我与各位叔伯却都认为,宫主之位,能者居之,惟有武功算术均能服众,方可成为天机宫主。如今我侥幸胜了渊少主半招,宫主若不反对,我再和他比一比算术。明某败了,转身就走,永不踏入此间半步;如果侥幸又胜,宫主怎么说?” 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正大,众人纷纷点头,有人叫:“不错,今日不能技压全场,日后怎么服众?”“是呀,风水轮流转,花家也该让一让了。”“以算术定输赢,胜者为王……” 花无媸眼见大势已去,心底里叹了口气。却听花清渊叹道:“无须再比了吧,只求三秋兄当了宫主,不要为难花家就是了……”明三秋正色道:“这个不用花兄说。我以人头担保,花家衣食住行一切如旧,绝不为难半分,只是,花家的九大绝学与太乙分光剑必须交出。”花无媸冷笑道:“好啊,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 明三秋笑道:“身为一宫之主,怎么能不知道镇宫绝技?”花无媸见他志得意满,视宫主之位为囊中之物,一时怒不可遏,扬声说:“清渊,和他比,哼,元茂公之才?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先父一半的本事!” 花清渊秉性冲淡,对这宫主之位毫无兴致,但又不好违拗母亲,只得诺诺答应。明三秋笑道:“如此正好,胜败皆是磊落。渊少主,你我各出一题如何?”花无媸说:“慢来,老身尚是宫主,题目当由老身来出!”明归冷哼一声,道:“若你先来个‘日变奇算’、再来个‘元外之元’,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再说你素来不守规矩,难免没有告诉你儿子算法!”花无媸脸色一冷,正欲反驳,忽听明三秋笑着说:“不打紧,只要不是元外之元,随你出题难我!” 梁萧听到这里,心头大震,半晌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也解不出‘元外之元’?”他有生以来,受了许多苦痛,却从未受过这样的欺瞒。想到这儿人人知情,唯独自己蒙在鼓里,平白受了五年的辛苦,几乎送掉了一条性命。 他越想越难过,一时鼻酸眼热,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眼前迷糊一片。举目望去,四周众人都似变了模样,心中不由大叫:“假的!都是假的!花无媸的话是假的,花慕容的话是假的,就是花大叔,对我也是假的……”一时间,他悲愤无比,只觉人人可憎,一拂袖,转身就想离开。谁知一掉头,看见晓霜怔怔盯着花清渊,没来由心头一酸:“天机宫里,也只有她是真心对我,教我识字算数,又百般开导我,让我从天机十算中解脱出来。如今她受恶人欺辱,我舍她而去,岂非无情无义?”想着步子一顿,犹豫不前。 花无媸目视明三秋,过了一会儿,沉声说:“你说话算话?”明三秋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花无媸见他满有把握,更觉迟疑,缓缓道:“好,就算那道‘日变奇算’,若你算得出,老身无话可说。”明三秋笑了笑,接过明归递上的算筹纸笔。花无媸冷笑道:“好啊,连纸笔都准备好了。”明三秋笑而不言,下笔若飞,刷刷刷写了约摸半个时辰,托起宣纸,吹干墨迹,双手奉与花无媸道:“请宫主过目。” 花无媸接过细看。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那张墨汁淋漓的宣纸上,心知这薄薄一张白纸,便决定了天机宫来日的命运,是以人人目不接瞬,满心紧张。 过得良久,花无媸双目一闭,长长吐了一口气,好似苍老了数十岁。又过一会儿,才慢慢睁眼,叹道:“道无常道,法无常法。没想到天机宫竟出了你这样的奇才,明三秋,算你厉害,从今往后……从今往后……”说到这里,望了望花氏众人,嗓子一哑,说不出话来。众人见此情形,知道明三秋解出了日变奇算,一时间,惊呼欢叫此起彼伏,灵台之上乱成一团。 明三秋心中得意,一心立威,向花清渊拱手笑道:“花兄,你也来解解,省得来日有人说我胜得不够公平。”口气一转,自然将“渊少主”变做了“花兄”。花清渊略一怔忡,摇头说:“我解不出来!”明三秋笑嘻嘻地道:“花兄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对了,花兄,第八算‘子午线之惑’你想必算出来了,我有两种解法,不知花兄用的哪种?”他一副诚心求教的模样,花清渊嗫嚅数下,又道:“我也没算出来。” 明三秋装出惊讶神气,笑道:“那么第七算‘鬼谷子问’用到垛积术,不算太难,花宫主是善用垛积术的大家,花兄想必也很了得,咱俩切磋切磋如何?”花清渊更为尴尬,低声道:“我……我还是没解出来。”声音越来越小。明三秋故意皱眉:“这么说,花兄究竟解出几算?”花清渊还没回答,花慕容忍不住怒道:“姓明的,胜就胜了,不要欺人太甚……”说到这里,任她心高气傲,也是眼圈通红,语声哽咽。花清渊臊得满面通红,俊目间隐隐泛起泪光。 明三秋见他这样,心满意足,笑道:“容小姐别动气,我只是随口问问!”话没说完,忽听一人冷冷说:“‘日变奇算’有什么了不起的?”明三秋应声一愣,忽见一个腰别宝剑的少年越众而出,大踏步走了上来。他不认得梁萧,双眉一扬,厉声说:“你是哪家的子弟?这里商量宫中大事,有你插嘴的份儿么?”言辞中,已经摆起了宫主的架子。 花清渊怕他动怒,忙说:“萧儿!你快退下。”梁萧冷冷一笑,却不理会,径自走到案前,刷刷刷写下一道算题,高声说:“这道‘牛虱算题’,分别求公牛、母牛、老牛、小牛、黑牛、白牛身上的虱子数目,很简单。明三秋,你也算一算。” 这道题求六个未知元,相当于“六元术”,精深奥妙,古今所无。明三秋接过,凝神瞧了半晌,脸上渐失血色,他力持镇定,淡淡地说:“这是什么算题?题意乱七八糟,文辞粗俗不堪!哪里解得出来?”说罢随手掷在一边。 梁萧道:“那可不一定。”他右手持笔疾书,左手运筹如飞。花慕容见这小子的嘴脸,心知必有名堂,忍不住抹去眼泪,站在他身后,瞧他弄些什么玄虚。却见梁萧算法精微,初时还能看懂一点半点,看到后来,全然摸不着头脑,只知道那是极高明的,忍不住脱口大叫:“妈,你快来!” 花无媸移步上前,远远瞟了两眼,神色一变,匆匆靠拢,屏息观看梁萧算题。明三秋正要和她详谈让位的事,忽见花无媸不顾而去,心头惊讶,也伸过头去观看,这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与花无媸均是当世算术大家,梁萧算法之妙,一看便知,真是思人所不能思、想人所未曾想。 梁萧一气解完,笑道:“明主事,这一题很容易吧?”明三秋咳嗽一声,沉吟说:“这个么,确实不难,想一想就能解开。”花无媸心中大怒:“你现在看了解法,才敢说这话,如果只给你题目,凭你也算得出来?”正想如何驳他。却听梁萧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这么无赖!”当下又挥笔写下一题,却是一道“北斗算题”,这道题求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未知解。明三秋一看题目,暗暗叫苦:“怎么又多了一元?”事到如今,只好硬撑到底:“好啊,你来解解看!” 梁萧笑道:“你鬼头鬼脑,又想赚我解题,然后说想一想也能解开?”明三秋脸上一热,支吾不答。梁萧笑道:“装傻么?我再问你一句,你解得出来么?若是不答,便是解不出来。” 他步步进逼,明三秋无法可想,脸一沉,厉声道:“解不出又如何?难道你解得出来?”梁萧道:“你这么说,是自认解不出了!好,我就解给你看,省得你癞蛤蟆坐井底,不知天高地厚!”明三秋正在争夺宫主之位,一听这话,顿想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不由瞪着梁萧,心中无比气恼。 梁萧把算筹一抛,全凭心算,刷刷刷一路解下,一个时辰不到,北斗七解尽数得出。解法之妙,真是亘古以来,从未有人涉及。明三秋与花无媸瞧到这里,均是脸如白纸,场上众人虽不甚了了,但为二人神情所惊,全都盯着梁萧,一时忘了呼吸。 花无媸的心中一阵悲喜交集,抬起头来,喃喃念道:“爸爸,莫非您冥冥中知花家今日有难,特意派这少年来相助么?莫非您在天上穷极巧思,终于解出了元外之元,然后沟通阴阳,传给了这少年么?”她绝处逢生,想到宿命之说,望着悠悠碧空,几乎痴了。明三秋却浑不知为何大功告成之际,竟会冒出这么个人来,一时间脑子乱成一团,只有一个念头转来转去:“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惶惑中,却听梁萧朗声道:“这些算法,都是我求‘元外之元’时想到的,直解到十二元。好,再写一题‘十二生肖问’。”他随写随解,答了十余页纸,摇头叹道,“只能解到这里了,哎,‘元外之元’,真是无解之元。”他黯然一阵,抬眼望着明三秋,见他心神不属,便问,“你当第七算‘鬼谷子问’很好解吗?垛积术与天元术不同,千变万化,无有穷尽,哼,我出几道算题,跟你切磋切磋。”说着就要出题。 明三秋面如死灰,心想:“他算到这个地步?跟他比算,自取其辱!罢了!”想到这里,嘴里一阵苦涩,长叹说:“不用再比了。明三秋甘拜下风。”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第十一章 胜者为王 梁萧笑了笑,扬声说:“这么说,这宫主的位置岂不是该我来坐?”众人无不变色,明归双眉斜挑,眸子里精光迸出,射在梁萧身上。 左元冷笑一声,道:“你小子不过是个外人,就是算术超群,又怎能做得了宫主?”众老纷纷称是。梁萧笑道:“敢情好,你们能取花家而代之,为何外人不能做这个天机宫主,难道你们口口声声说的‘胜者为王、能者居之’都是放屁吗?” 众人闻言一怔:“不错,明家取代花家是能者居之。外人为何就不可能者居之?”一时议论大哗。明归眼珠一转,向明三秋使了个眼色,微笑说:“小家伙,就算你算学厉害,武功也未必够得上宫主啊!” 明三秋明白伯父心意,“呼”地一掌拍向梁萧,喝道:“不错,让我再试试你手底的本事。”花无媸早已留心,一掌封上,明三秋功力略逊,退了一步。哪知明归趁二人动手,展臂探爪,拿向梁萧。秦伯符见势,长笑一声,一晃身,双掌推出,掌指相较,劲风迸发,二人闪电般换了一招,秦伯符足踏大地,稳若磐石,明归则身在半空,无可凭借,一个筋斗倒翻落地,蹭蹭蹭连退三步,踏碎了三块青砖,浑身气血就如沸腾,心中大为骇异:“姓秦的厉害,老夫走眼了!”天机八鹤中秦伯符排在第四,平时为人极其低调,其他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秦伯符长笑说:“明兄的‘飞鸿爪’果然犀利,秦某还想领教一二!”踏上一步,双手平平推出。明归只觉气如浪涌,闪身避过,飞爪斜拿秦伯符腰眼。秦伯符挥掌下击,明归指尖热辣辣生痛,翻手扣向秦伯符的手腕。 明三秋见明归占不了上风,花无媸又将自己看死,浓眉一挑,笑道:“且慢动手!”明归依言跳开,秦伯符不好追击,冷笑止步,花无媸瞟了明三秋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说?” 明三秋笑道:“宫主莫恼,家叔不过试试这位小兄弟的功夫。依我看,大家都是天机宫的人,不可为一个外人伤了和气,若有分歧,不妨平心静气理论一番!”他将“外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楚。花无媸冷笑道:“你倒变得快,动手的是你,平心静气的也是你!”她回望梁萧,心中微觉迷惑:“没想到六年光景,这少年将算学研习至此,真叫人不可思议。”想到这儿,含笑说,“梁萧,你不是要学太乙分光剑吗?老身答应传给你!”言罢背起双手,含笑不语。 花清渊大喜过望,忙道:“萧儿,还不拜师?”明氏伯侄面如死灰,心知梁萧一旦拜师,就是天机宫的弟子,以明三秋的道理,便有做宫主的机会。二人均想:“花无媸如此做派,分明是要鱼死网破,宁可把宫主传给外人,也不让我明家得手!” 场上鸦雀无声,人人望着梁萧。不料梁萧摇头说:“我不想学了!”花家众人一惊,明三秋等人却是意外之喜。花无媸怒极反笑:“梁萧,你辛辛苦苦学了五年算术,不就是为学这门武功吗?”这件事不提还罢,一想起这五年的欺骗,梁萧恨不得与花无媸见个死活。他冷笑一下,摇头说:“以前是以前,我现在没兴趣。”不顾花无媸窘迫,转身便走。不料这一转身,正与花晓霜四目相对。 花晓霜早先因父亲受辱,伤心流泪,此时脸上泪痕宛在。可是一见梁萧,什么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心中只有欢喜,禁不住破颜而笑。她人虽病弱,但笑容极美,宛如云破月来、娇花含露,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梁萧瞧得一呆,继而胸中隐痛:“姓明的伯侄阴险狡诈,我这样走了,只怕从今往后,晓霜再也不会有这般笑容了。”想到这儿,心潮涌动,一转身大声说:“好,胜者为王,算学武功都胜出,就能做这个天机宫主?” 明三秋见他自信满满,心头一凛,也被梁萧这句话激起斗志,不顾明归眼色,漫不经意地说:“不错,二者胜出,便为宫主!”梁萧将腰间宝剑一丢,笑着说:“好,咱们再比武功。”众人无不骇异:“这小子疯了吗?他打娘胎里练起,也不是明三秋的敌手啊!” 明三秋认真打量梁萧,笑着说:“小兄弟,君子一言?”梁萧也笑笑说:“快马一鞭。”秦伯符深知梁萧的底细,忍不住厉声大喝:“臭小鬼!昏头了么?算术就算了,论武功,你有几斤几两?”花清渊也说:“梁萧,不可逞强。”梁萧只是冷笑,并不理睬。花无媸心里盘算:“这小子天才横溢,也许有出奇制胜的怪招。就算胜不了,由他这么一闹,终究于我有利。”向着不作一声,冷眼旁观。 明三秋只怕梁萧翻悔,上前一步,拱手微笑:“小兄弟,请教了!”梁萧也不回礼,点头笑笑:“好吧,我就指点你两招。” 明三秋心中大怒,双掌忽收忽放,使了招“偏心折叶”。这是“玄形掌”里招数,“玄形掌”是花氏九大绝学之一,以“玄之又玄,掌出无形”为要旨。明三秋一出手便是这门上乘武功,正想速战速决,胜他个酣畅淋漓。 梁萧大笑一声,忽地身子后仰,左掌五指散开,放在胸颈之间,虚点明三秋手腕,跟着腰肢一扭,右掌神鬼莫测,穿过明三秋的两掌,拂向他的胸口。明三秋急将掌势圈回,截向梁萧脉门,足下横踢,逼他后撤。 梁萧这招“太白醉酒”使过,忽又咿咿呀呀,大哭起来,双手好似拭目洒泪,踉跄扑跌,绕着明三秋飞奔。此招“穷途当哭”与明家的“北斗七步”近似,心法更是十分奇特,相传晋代大文豪阮籍乘马驾车,遇上穷途末路,必定大哭而返,这一招正取阮籍猖狂之意。明三秋见梁萧时笑时哭,若癫若狂,举手投足却有莫大威力,不由心头一凛,连变三招,才将来招化解。 众人见梁萧出手高明,不由连连称奇:“这孩子内力平平,招式却奇妙得很!”花晓霜原本极为担心,此时见梁萧不落下风,又觉欢喜,急声说:“萧哥哥好厉害!爸爸,你教他的吗?”花清渊摇头说:“我哪教得出来?”凌霜君的心中却很纳闷:“他方才被吴先生殴打,怎地没见他出手招架?”侧目望去,吴常青小眼瞪着场上,一张脸涨得紫红。 拆了数招,明三秋双掌如封似闭,一招“洞天石扉”推出。这招拙中藏巧,一遇反击,立时奇幻百出,花清渊看得分明,大叫:“萧儿当心!” 梁萧闻声,两指一并,划向明三秋的脉门。这招“春秋直笔”如孔夫子作春秋,一字褒贬,直指善恶。明三秋双掌一分,呼呼呼连拍五掌,仿佛天门洞开,群仙出游,掌风迭起,不分先后地涌向梁萧。明三秋十分自负,见梁萧招术巧妙,也想凭招式将他击倒,所以招式虽奇,内力并未用足。 众人惊呼四起,梁萧却不慌不忙,一旋身,右手如握刀笔,左袖挥洒自如。这招“屈子赋骚”取自屈原行吟江畔的风骨,梁萧或凭大袖以柔克刚,或以刀笔攻敌必救,众人眼花缭乱之间,将明三秋的连环五掌统统化解。跟着身形后仰,使招“宋玉临风”,右足虚虚实实,踢中明三秋的右肘。这一脚用上了全力,明三秋痛入骨髓,又羞又怒,轻敌之心尽去,长啸一声,身法陡急,滴溜溜当空飞转,几乎不见人影。出手更是变化莫测,“东鳞西爪”的奇功绝技,如长江大河一泻而出。 梁萧生平头一回与这样的高手交锋,心中微感慌乱。以“圣文境”的武功拆解数招,忽吃明三秋一招“落花刀”,扫脱发髻。晓霜瞧得失声惊叫,又见梁萧身形一晃,脱出掌外,不由松了一口气。这几招过后,明三秋看透了梁萧的深浅,只求速战速决,招招式式蓄满内力,逼迫梁萧硬碰硬对敌。秦伯符与花清渊看得惊心动魄,各自运功在身,只等梁萧遇险,立刻上前襄助。 梁萧仗着“幻尘身法”东逃西窜,明三秋急欲求胜,几步抢上,大喝一声,“凤尾脚”连环踢出,腿影满天,十分炫目。梁萧无法可想,身子一矮,钻到浑天仪后面,见明三秋踹来,伸手将浑天仪一拨,巨大的铜球滴溜溜旋转,明三秋脚下一滑,腿劲居然卸到一边。 明归瞧得双眉倒立,冷笑说:“小子手底的功夫平平,腿上的功夫还不错。”言下之意,讥讽梁萧只会逃跑,花无媸也冷笑一声,说道:“孙子有言:‘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可见兵家圣哲也有遭遇强敌、尽快退却的说法。画地死守,才是愚不可及。”明归听她引出先圣至言,难以反驳,只得冷笑说:“好,看他逃得了多久?” 灵台上浑天仪共有二十八具,以周天二十八宿方位放置,其实就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浑天二十八宿阵”。梁萧精熟天象,循阵理而行。明三秋转了两圈,几乎跟丢,一转念明白了梁萧意图,暗骂小子奸猾,当下也依阵法追赶。 梁萧算法胜过明三秋一筹,阵法用得更巧,轻功却远远不及,奔走百十步,明三秋终于赶上,厉喝一声,双掌抡出。梁萧避无可避,遁入铜仪后面,看他来势,又把圆球一拨。世间形体,浑圆者最不受力,浑天仪不但浑圆,而且光滑无比,这一转,又将明三秋的掌力带偏。两人交手不及十合,满阵铜球均被带动,呼噜噜飞转不已。明三秋一个疏忽,竟被铜球的旋转带了个趔趄。 两人在阵中转了数匝,明三秋始终逮不着梁萧,心中无比焦躁,发声清啸,伸掌将铜球一拨,浑天仪突然加速,嗡嗡作响。接下来,明三秋身法若电,在阵中时隐时没,看似追赶梁萧,实则反复拨动铜球,只听嗡响声不绝于耳。铜球转至极处,只剩下一团光影。 花晓霜心挂梁萧,瞪大双眼,全神观看,瞧到这儿,被铜球扰得眼花缭乱,不觉目眩头晕,想要闭目歇息。忽听人群里一阵低呼,忙又睁眼再瞧,只见明三秋赶上梁萧,拳脚迭出,顿时伸手捂嘴,心子提得老高。 梁萧故伎重施,反手拨球,不料刚刚触及,指尖一热,不但没有改变铜球走向,反被带了个野狗抢屎。梁萧这才明白明三秋的用心,他让铜球转无可转,梁萧再也无从借势。 明三秋计谋得逞,大喝一声,劈手抓落。梁萧连滚带爬,拼死逃命。但明三秋手法之快,目不及交,耳不及掩。正要得手,耳边传来一连串金属碎裂声。明三秋转眼一瞧,脸色大变,浑天仪上的巨大铜球纷纷脱出基座,呼啸向他飞来。原来,浑天仪本是用来推测天象,建造时没想到用来比武,所以机关造得十分纤细,这时反复急转,机关纷纷断裂。 明三秋顾不得伤敌,仓皇躲闪,可那二十八个铜球漫天乱转,根本无处可避。明三秋连拨带闪,让开两个,却被第三个铜球撞在背上。这球上一大半的劲力出自他自己,层层叠加,雄浑莫比。明三秋喉头一甜,一个踉跄向前扑出。还未站定,又被两个铜球撞中前胸后背。明三秋连中三球,不觉五脏剧痛,两耳一阵嗡鸣。 梁萧倒在地上,反而占了便宜,见势一路滚出,只听得头顶风声呼啸,撞击声震耳欲聋。好容易滚到无风处,抬头一看,铜球满地乱滚,明三秋无影无踪。梁萧踢开一个铜球,纵身跳起,大笑说:“胜负已分,明三秋自作自受,完蛋大吉。”话音方落,几个铜球忽地散开,明三秋披头散发地跳了出来,脸色酡红,嘴角挂着血丝,涩声叫骂:“做你妈的千秋大梦!”他露面以来,始终恭谦有礼,忽然骂出一句粗话,众人听了无不惊诧。 梁萧见他形同厉鬼,也骇了一跳,强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两脚猫,倒有九条命。”明三秋怒哼一声,刷刷刷连环三掌,劈向梁萧,这路“阳关三叠手”,一掌强过一掌。但他连遭铜球撞击,受伤不轻,仗着内功精湛,勉强压制,可是起落之间,已不如方才迅疾。 梁萧见他掌来,闪身让过,忽地发现,明三秋这一掌暗藏九宫之义,转身又化为八卦,变得甚是高明。这些变化,换在先前,梁萧逃命唯恐不及,根本来不及细看;眼下明三秋拳脚变缓,梁萧看了几招,恍然大悟:“天机武学不离数术,这厮仗着数术了得,将天罡三十六绝的数术根基融会贯通,变出这么一套东鳞西爪的杂碎武功。” 一明白这个道理,梁萧举目瞧去,真是洞若观火。忽见明三秋移步,心中一默,低声念道:“履明夷、踏归妹、进中宫,捣西方之金。”明三秋受了内伤,耳功仍在,听了不由一怔,敢情梁萧一口气说出他后续的四般变化,惊怖中急忙变招。梁萧瞧他抬手,微微一笑,又说:“人元太元,出巽东南,过坎西北,镇于中央智土。”明三秋大骇,再又变招,不想一抬脚,梁萧又将后续变化叫出。众人只见梁萧一手按腰,念念有词,明三秋却绕着他东西奔走,始终不曾递出一招半式,一时面面相觑,暗叫古怪。只有花无媸耳力通玄,听到些许,不觉轻轻点头:“这小子不但算尽天下,而且心性狡黠,倘若大声道出,明三秋当他虚张声势;这么小声嘀咕,反而教他捉摸不透。” 明三秋连变九招,均被梁萧叫破,不觉手足无措。梁萧看出便宜,使一招“伊尹耕土”。据说名相伊尹投奔商汤以前,是一个耕田的奴隶,这招一挥一按,大有挥锄躬耕之势。明三秋遮拦不住,倒退半步。梁萧又使招“太公垂钓”,右手前探,左手下垂。 明三秋方寸已乱,见梁萧左胁下露出破绽,心中大喜,使招“扶疏六绝”,挥掌直捣中宫。哪知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梁萧这一招本是诱敌。鱼儿上钩,马上右拳一引,拨开明三绝的掌势,左掌翻出,击中他的右胸。明三秋连退两步,胸口疼痛难禁。人群见他中掌,响起一片惊呼。 梁萧一招得手,信心倍增,长笑一声,乘胜追击。由“周公吐脯”起手,大开大阖,连使“管仲射钩”、“孙武麾军”、“完璧归赵”、“廉颇负荆”、“张良拾履”、“韩信点兵”、“诸葛挥扇”、“云长舞戟”,均是石阵里“将相境”的进攻招式。使到得意处,文武相生,将相互得,显出刚柔并济之妙,打得明三秋左支右绌,后退不迭。梁萧使得兴发,纵声长啸,直透苍茫。众人耳听目视,无不骇然。 明三秋空有“东鳞西爪”的奇功,却被梁萧克得几无还手之力,心中焦躁,内伤发作更快,斗了二十来招,招式越发凌乱。梁萧见状,忽使一个“隐逸境”中的“许由洗耳”,左手卸开明三秋的“五岳散手”,顺势一摆头,招出“披发入山”。他发髻已脱,披头散发,使出这招再也合适不过,乌黑的发丝随风一荡,扫向明三秋的双眼。明三秋眼前一迷,急往后仰。忽听梁萧大喝一声,旋身出掌,按在他腰腹之间。 明三秋后退五步,晃了两下,中掌处如被火烧。花无媸见势,厉声大喝:“胜负已分!不用再比了。” 场上一寂,明三秋怔然而立,心头乱哄哄一片:“我韬光养晦,苦练半生,难道就这样完了……”想来想去,毒念大起,“拼着宫主不做,也要宰了这臭小子出气!”他瞪起两眼,一声大吼:“谁说胜负已分?”又向梁萧扑去。众人均觉此举有失风度,秦伯符忍不住喝道:“怎么?输了还要打?” 梁萧移步后退,笑道:“无妨!再打也是输!”说着使招“苍颉造字”,凌空数点,招法古拙。明三秋方要拆解,梁萧十指连挥,又化作“张芝弄草”,跌宕起伏,忽转潇洒。明三秋拆了半招,梁萧又变作“羲之写鹅”。传说“书圣”王羲之最喜鹅,也最喜写“鹅”字,一个鹅字写出千万变化。梁萧仿其神韵,食指颤动,出手隽永遒劲,兼而有之;继而左手挥洒三下,拂向明三秋胸口诸穴。这一招“面益三毛”取自大画家顾恺之为裴楷画像的故事,裴楷面上本来无毛,但顾恺之画像时偏偏添了三根长须。他人一瞧,竟觉画像倍添神韵,画工之巧可想而知。 明三秋见他拂来,不得已横臂格挡,却不防梁萧此招竟是虚招,右手一招“画龙点睛”,一指突出,刺向他眼珠。明三秋慌忙后仰,躲过瞎眼惨祸,颧骨却被指尖扫中,火辣辣一阵疼痛。 梁萧这路功夫出自“书画境”,以指法点穴为主,挥洒弹点,意境高妙。明三秋心浮气躁,拆了二十招,便退了十多步,被梁萧逼到灵台边上。只听梁萧笑道:“我的儿,还不认输?”明三秋失了冷静,闻言正想回骂,可是气到胸口,隐隐作痛,只得暂且忍住。再拆两招,忽见梁萧一指飞来,犹若神来之笔,一时无法可当,不由暗叹一口气:“罢了!”正要低头认输,忽听明归喝道:“灵犀分水功!” 明三秋自幼听惯了他的吩咐,真力贯于双掌,霍然向前推出。“灵犀分水功”纯以深厚内功遥击伤人,明三秋双掌一出,梁萧便觉无俦劲气冲决过来,他不敢抵挡,慌忙束手跃开。 明三秋一招退敌,暗骂自己愚蠢。他虽然受伤,内功仍是远胜,只是好胜心起,硬要在招数上压住梁萧,不料受伤在先,又被梁萧瞧破“东鳞西爪功”的拳理,再以石阵武学克制。石阵武学是花流水所创,天机宫的徒手功夫无出其右。明三秋自视奇高,算学败给梁萧,已觉十分丢脸,一心在武功上不落半点下风,所以梁萧招式越奇,他越想一较高下,无意中弃长用短,自然越打越输。 明归旁观者清,忍不住出声提醒。明三秋一举扭转败局,以无上内功遥击梁萧,举手投足如风雷迸发。梁萧空负绝妙招式,一旦无法迫近对手,自也无从施展。花无媸脸色一沉,冷笑说:“姓明的,这是比武还是群殴?” 明归笑了笑,说道:“老夫不过说说而已,你要指点这个小子,那也随你的便。”他佯装大度,却深知内功不同招式,当场指点,也长不得一分半分。花无媸除了生气,别无他法。 明三秋稳扎稳打,反将梁萧逼到台边,忽地运足劲力,喝声:“下去!”双拳陡出,拳风激烈。秦伯符远在三丈以外,也觉劲风逼人,他吃了一惊,与花清渊双双抢出。明归、左元、童铸、修谷四人横身阻拦,只听数声闷响,六个人拳掌相击,罡风四溢。花、秦二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挡不住“四鹤”合击,翻身后退,立足未稳,忽听得梁萧嘻嘻一笑,说道:“偏不下去。” 众人眼前一花,梁萧身形一闪即逝。明三秋双拳落空,忽觉背后风声大起,梁萧不知何时绕到他的身后,轻飘飘一掌拍来。花无媸瞧得心头剧震,心想:“这门功夫,他哪里学来的?” 梁萧东奔西走,一步踏出,意在八方,落定时却出人意表。偌大灵台成了方寸之地,由他神出鬼没,任意来去。明三秋捉摸不定,不得已收回一半劲力,护住要害。梁萧束缚大减,进退攻守越发奇奥。 明归瞧了一阵,只觉梁萧身法眼熟,心念一闪,忽地双目陡张,叫道:“三才归元掌!他用的三才归元掌!”这话一出,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花无媸冷笑道:“才看出来么?”明归惊疑不定,盯着她说:“你教的?”花无媸冷笑不语。她见场上二人斗得难解难分,梁萧仗着绝妙身法,东躲西藏,“三才归元掌”的真正妙处,一成也没发挥出来,不由心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路武功是那负心贼创下的,清渊、慕容不能学,这小子却不同,学来对付明家叔侄,也算以毒攻毒。”想到这儿,她扬声说:“明老大,你说老身可以随意指点他吗?好得很,我就指点给你瞧瞧。”说罢目视场中,扬声说:“梁萧听好。” 梁萧闻声一愣,几乎被明三秋一掌扫着,耳听花无媸说道:“三才归元者,气凝于内,神游于外,审敌虚实,伺机而动,此乃攻守之要。” 梁萧听得心中奇怪:“老太婆说得头头是道,难道也会这路功夫?”他心中疑惑,可惜身在斗场,无法细问,听她说得在理,也就姑妄听之。 花无媸又说:“三才归元掌以心法为上,步法次之,掌法为下,你知道步法掌法,却不明心法。心法有三:‘镜心’、‘无妄’、‘太虚’。前两者是‘唯我’的境界,‘太虚识’是‘无我’的境界。所谓‘唯我’,万物忘形,唯有自身,正所谓:鱼游水中而相忘乎水,鸷鸟乘风却不知有风。” 梁萧听到这里,心念一动,转身让过明三秋左手一招“玄形掌”,一错步,又避过他右手一招“千龙拳”,朗声叫道:“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可恃者唯我!”花无媸喜上眉梢,说道:“对!我有几句口诀,可助你平定心胸,养气足身。”也不避嫌,当着众人说出。但梁萧印证日前所想,好比醍醐灌顶,顿生妙悟。 明归听她口若悬河,心中十分恼怒,可是大言已出,追悔莫及。瞧得梁萧凝神倾听,不觉心想:“这样也好,趁他分神,杀他个措手不及。”他叔侄连心,明三秋也是一般想法,诸般狠招毒招一并使出,罡气排空,好似电轰雷鸣。 梁萧得花无媸指点,“神游于外,气凝于内”,耳听说话,心中领悟,对明三秋视如不见。足下三三化四四,四四出梅花,直走到“六六天罡步”,来去自如,竟成周天异象。明三秋招式虽猛,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 花无媸见梁萧如此颖悟,也觉无比惊奇,口中不停,继续传授梁萧料敌破敌的诀窍。她谈的都是大略,可梁萧听之于耳,领悟于心,花无媸还没说完,他已一变退让之势,诱敌入彀,施以反击。“三才归元掌”遇强越强,对手越是全力猛攻,它越有可乘之机。明三秋内伤发作,心气浮躁,招招倾力而为,便如飞蛾扑火,正投梁萧心意。 明归瞧得焦躁,眼望斗场,耳中却倾听花无媸所说的口诀,只盼听出一些端倪。忽听她念到“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省起这三句出自《庄子·天道》一篇,当即低头苦思。但这“三才归元掌”拳理玄妙,明归明知口诀出处,可是想破脑袋,也猜不透其中的真意。 梁萧深明拳理,话一入耳,便生妙悟。二人又拆数招,明三秋一拳打空,收势不住。梁萧看得分明,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一招“三才归元”按向明三秋后心的神道穴。明三秋听到风声,奋起全身气力,向前纵出丈余。梁萧一招落空,惧怕反击,马上后撤。明三秋这一纵也牵动了伤势,胸中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花无媸暗叫可惜:“这孩子内力不济,要不然,这一掌就可锁定乾坤了。” 又斗数招,梁萧觑个破绽,忽自右方攻到,明三秋不及转身抵挡,他又转到左方。明三秋向左,他又到了右边。二人团团转了十多个圈子,明三秋一连十拳,拳拳打空,胸口无比窒闷,一口鲜血涌到喉间。 花无媸看到这里,不觉动容:“这梁萧真是少有的奇才。刚才我说:‘伤敌一分,反复攻其伤处,一指溅血,引其血流不止。’他学来就用,还用得这么巧妙。”想着大生顾忌,“他为我所用,倒是好事;如果与我作对,真是绝大的祸胎。” 花晓霜始终提心吊胆,很替梁萧着急,眼看明三秋摇摇欲倒,忍不住问:“爸爸,萧哥哥再快一步,便可胜了,为什么总是慢了些,叫人看得心急。”花清渊摇头说:“看来容易做来难。这会儿双方都是疲惫不堪,别说一步,半步也快不了。你别看他们越打越慢,比起快的时候还要凶险呢!”花晓霜心惊肉跳,盯着斗场,不知不觉揪紧了母亲衣襟。 “三才归元掌”极耗内力,梁萧内力较弱,奔走已久,丹田空空如也。明三秋被梁萧的“疲敌战术”扰得心力交瘁,鲜血一阵阵涌上喉头。两人各有各的苦恼,比斗意志,倒胜过比拼武功。又斗十招,梁萧觑个破绽,向前一扑,明三秋听到风声,正要闪避,哪知头脑沉重,两眼发黑,只觉后心一痛,满口鲜血如箭喷出,身子一晃,缓缓跪倒在地。 梁萧打中对方一掌,反被震退了两步,一跤跌坐在地上,恨不能一头躺下,永远也不起来。 这一阵斗了两百余合,胜败交替,变化诡奇,众人看得神驰目眩。灵台上静悄悄的,只剩下了梁萧与明三秋的喘息声。 第十二章 舍身饲虎 “当……”波斯水钟发出长鸣,酉时已经到了。梁萧听到钟声,神志一清,长吸一口气,摇晃着挣扎起来。明三秋见状也想挣起,可是稍一动弹,五内如焚,眼睁睁望着梁萧一分一寸地站了起来。 梁萧当先挣起,心中狂喜,岂料还未站直,又觉腿酸脚软,向前扑出。这时两人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人心,梁萧这一扑,惊得花慕容失声娇呼,见他踉跄站定,又松了一口长气,心子突突乱跳:“臭小鬼,吓死人了!” 花无媸见梁萧站定,略一默然,走上一步,缓缓说:“恭喜足下,从今往后,你就是天机宫的主人!” 宫中人无一不惊,想到从今往后,就要听这无赖少年的号令,心中均是茫然。秦伯符更想:“我以前还要他当徒弟,现在却做了老子的上司!”接着又想,“当年我打得他好苦,也不知道这小子会不会徇私报复。”想着双眉紧皱,暗暗发愁。花慕容也芳心忐忑:“我以前常和这小子作对,这回他做了宫主,不知要不要找我的茬儿。” 只有花清渊眉透喜色,上前笑道:“梁萧,啊,不,梁宫主,恭喜恭喜。”花晓霜听了这话,才确信梁萧真的做了天机宫主,心头一阵迷乱,盯着他合不拢嘴。 梁萧喘息初定,双颊泛起一丝血色,闻言微微一笑,说道:“花大叔,你可真笨。”花清渊一愣。梁萧抬起头来,扬声说:“这个宫主,我才不做!”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惊愕。 明归怒道:“岂有此理?你不做宫主,为什么要出手抢夺?”他苦心经营多年,给别人做了嫁妆,心里这口恶气,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梁萧笑了笑,淡淡说:“没别的。我只想叫大伙儿瞧瞧,胜者未必为王。”众人一愣,梁萧又说,“诸位,如果真是‘胜者为王’,这天机宫主岂不该由萧千绝来做!” 在梁萧心中,萧千绝天下无敌,所以有此一说。天机宫众人却与萧千绝颇有过节,听了这话,无不变了脸色。童铸忍不住叫道:“萧千绝大奸大恶,也配与我等相比?臭小子,你不做宫主便了,不要辱了我天机宫三百年清誉!”梁萧道:“说得妙,萧千绝是大奸大恶,这姓明的叔侄满肚皮诡计,难道就是好人?换了我,宁可要花清渊花大叔做宫主,与大家一派和气,也胜过让这姓明的骑在头上拉屎!” 除了几个主谋,众人对梁萧这番评语均有七八分认同;更觉与其让梁萧这外人做宫主,倒不如让花清渊来做。叶钊、杨路对视一眼,双双站起,走到花清渊身前拜倒,齐声道:“叶杨两家,愿受清渊兄驱使。”秦伯符也拜道:“天机别府三百壮士,全听花宫主调遣。” 花清渊慌忙扶起三人,窘迫道:“哪里话……这、这……”情急间语无伦次。天机宫年轻一辈多与花清渊友善,先时只因父命难违,此时舆情一变,童铸之子童放当先出列,沉声道:“爸爸,当今外夷强盛,汉室暗弱,我天机宫以守护典籍为任,正当隐世不出。若得花兄这等恬淡冲虚之人领袖,却是咱们的福气。” 修谷长子修天赐也说:“不错,若以人品而论,当推花兄为首!”左元之子早夭,孙子左恨弱上前一步,向花清渊一揖到地,默不作声。其他人心中暗许,一时不分姓氏,纷纷拜倒在地。 左、童、修三老没料到后人们摆出如此阵仗,喝也不是,骂也不是,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明归的儿子明三叠对父亲背地里器重堂兄,早已十分不满,趁机说:“父亲,大势已去,清渊兄量大如海,现今回头,还有转圜余地。” 花清渊无心权位,眼看众人都来推举,又意外,又焦急,忙要申辩,忽见花无媸目中精光射来,只得支吾两声,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花无媸微微一笑,说道:“梁萧,你的美意,老身谢过了。”说着竟要施礼,梁萧却闪身让过,冷冷说:“不敢当,我帮的是晓霜,不是帮你!”花无媸猜他识破了“天机十算”之局,从此再无转圜余地,但她城府极深,笑道:“那是,我祖孙同心,谢还是要谢的。”梁萧两眼望天,只是冷笑。 花无媸神色一缓,转身望着明归,笑道:“老身作主,只要明兄罢手,前事一笔勾销。”明归沉默时许,长叹了一口气,苦笑说:“老夫机关算尽,终究敌不过天意。罢了,三叠,你过来。” 明三叠忐忑上前,明归挽住他手,将自表身份的黄鹤玉佩交给他说:“如今,我便将‘黄鹤’之位传给你,日后明家上下,全都听你节制。”众人见明归让出八鹤之位,均感诧异,明三叠先是一愣,继而狂喜,正要谦让两句,忽觉脉门一紧,竟被明归死死扣住。 明归大喝一声:“去。”手臂一抡,明三叠当空扫向花无媸。花无媸防范严密,没料到明归会拿儿子当兵器,如果抵挡,明三叠非死即伤,不得已向后跃开。明归将儿子在半空中抡了个半圆,所过无不退让。花无媸正欲抢上,又听明归叫声:“接着。”忽将明三叠向她掷来,花无媸不得已,挥掌以柔劲卸开,可也消不去所有力道,明三叠摔得头破血流,居然昏死过去。 花无媸回头一看,明归已经抢到了凌霜君面前。花无媸恍然大悟,他用亲生儿子开路,本意指向凌霜君母子,这两下变化奇突,真是少有的怪招。 凌霜君仓促间挥掌斜斩,明归手一翻,向她脉门拿到,忽觉背后破空微响,反袖一挥,扫落了几枚金针,却是吴常青情急发出。凌霜君趁明归分神,挽着花晓霜的右臂斜跃而出,明归飞身一抓,拿住了花晓霜的左臂。两人各执一臂,齐齐用力,花晓霜面露痛苦,凌霜君只好放开。 明归抓过少女,挡在身前,花无媸正巧赶到,怒叫:“明归!你疯了?”明归眼露凶光,冷笑说:“谁疯了?哼,你说只要我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罢?呸,你当我白痴吗?花无媸,你还在襁褓中,我就认得你了。你的脾气我会不知道吗?你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想了最恶毒的法子折磨人。斩蛇斩头,你也许放过左老二、童老三,决不会放过我明归,你早就想好了方子,早晚要对付老夫。” 花无媸道:“胡说八道。未行传位大礼,我还是一宫之主,说的话一定算数!”明归冷笑道:“你现在还是宫主,大礼一过,你就不是宫主,到时候你以此为由,又可肆无忌惮地对付明某。”花无媸被他说出心思,脸上一热,心想:“老家伙如此狡猾,真是老身的敌手。” 明归手上使劲,双眼一瞪众人:“全都闪开!”花晓霜手臂剧痛,但怕爸妈担心,强自忍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却淌了下来。左元等人也觉明归做得过分,童铸说:“明老大,虎毒不食子,你拿儿子做兵器也罢了!这女娃儿天生命薄,实在不该受此折磨。”修谷也说:“明老大,万事好商量,放了这女孩儿,大伙儿从长计议!”左元却面如死灰,一言不发。今天一败涂地,老头儿已经锐气尽失了。 明归扫了三人一眼,冷笑说:“你们三个从来没出息。算上秋老四、叶老七、杨老八那三个死鬼,当年我们七个,哪个不想做花元茂的乘龙快婿?谁知却被外人拔了头筹。”花无媸神色一沉,怒道:“姓明的,过去的事不用再提!”明归冷笑:“你怕了么,哼,我偏要说。那天晚上,这六个脓包喝醉了酒,在湖边哭得像群娘儿们!”左元三人见他提到隐秘往事,双颊发烧,恨不得钻进地洞。 明归恨声说:“我可不会哭哭啼啼,难过也只藏在心里。我当时就想,我斗不过老子,我儿子未必斗不过他儿子!”他看了明三叠一眼,叹道,“可惜我这儿子,却是一根不可雕琢的朽木。我只能将全付心思放在三秋身上!他不是我亲生,却是我呕心沥血、一手栽培。” 他狂笑数声,瞪着花无媸说:“你说,没有这个节外生枝的小子,你斗得过我么?”花无媸这才知今日事变的来龙去脉,沉默半晌,说道:“事过三十年,没想到你还是耿耿于怀。罢了,老身答应你,只要你放过霜儿,无论做不做宫主,我都不与你为难。”明三秋也撑起身子,涩声说:“伯父,小女孩无辜,花无媸这么说了,你便放过她吧!” 明归微微冷笑,说道:“我才信不过这个女人。她年幼的时候,为了执掌天机宫的权柄,对我七人百般勾引,似乎人人都有娶她的机会,一见那人,就把我们抛到脑后。三秋啊三秋,你才智不弱,心肠还不够狠。哈,这也无关紧要,你不过是我的一枚棋子,你没坐上宫主之位,但打败了花清渊,也遂了老夫的心愿。事情一完,你也就没用了!” 明三秋听到这里,只觉神志恍惚:“他苦心教导我三十年,不过当我是用过便丢的棋子。”胸中一痛,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血水洒得满地。 明归眉峰一颤,忧虑一闪即逝,几乎无人察觉。花无媸见他如此刻薄,忽地脑中电闪,失声叫道:“我知道了,秋山不是自尽,他、他是死在你手里!”明归一怔,眨了眨眼,忽地哈哈大笑:“好个花无媸,你是怎么猜出来的?”此言一出,群情哗然,童铸等人无不惊恐。 花无媸心中愠怒,面上却不动容,冷冷说:“这些年来,秋山对我表白也不是一次两次。哼,他是天底下第一个痴情人,也是天底下第一个懦夫。我回绝了他多次,他从未自杀过一次。那天他来见我,虽然举动无礼,被我喝退,但凭他的软弱性情,恐怕还没有自尽的胆子……”说到这里,花无媸嗓子微微一哽。秋山对她一片痴心,她也不是无动于衷,只不过性子坚毅,从不当众流露罢了。 明归点头微笑:“说得好。秋山软弱无能,可要挑起争端,却是一枚再妙不过的棋子。那天我告诉他,说亲耳听你说到对他有意,那蠢材相思成狂,闻言欢天喜地,马上就去找你。哈,结果讨了个没趣儿,我知道他每次受挫,必要借酒浇愁,于是抢先一步,在他酒中掺了一点儿鹤顶红。再然后,哈哈,你都知道了!”他哈哈大笑,甚为得意。话没说完,灵台上早已群情汹汹,童铸更是愧怒交迸,胸口剧痛,吐出一口鲜血。 明归任凭众人叫骂,冷笑数声,手挟晓霜向前走去。众人投鼠忌器,无人敢去拦他。凌霜君心如刀绞,失声大哭。吴常青怒道:“明归,霜儿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把你碎尸万段!”明归冷冷不语,昂然向前。 梁萧忽地拾起宝剑,踏上一步,横在路上。明归脸一沉,冷冷道:“你要做什么?”梁萧把剑别在腰间,大步上前,他方才击败明三秋,余威犹在。明归不禁倒退半步,扣住花晓霜的后颈,笑道:“你再上一步,大伙儿同归于尽。”花清渊忙道:“梁萧,不可鲁莽!” 梁萧应声止步,目光停在花晓霜脸上,花晓霜也瞧着他,眼中泪光闪动。两人对视半晌,梁萧双眉一挑,笑道:“明老儿,我跟你做笔买卖!”明归冷道:“什么买卖?”梁萧说:“你放了晓霜!我来做你的人质!”这话一出,众人愕然。 明归不信天下有这样的便宜事,只道梁萧使诈,摇头说:“小家伙,你在老夫面前弄诡?哼,还早了十年!”梁萧哈哈一笑,挥掌拍中胸口,鲜血夺口而出。 人群中响起几声惊呼,花晓霜叫道:“萧哥哥,你……你干什么?”梁萧忍痛一笑,涩声说:“明老儿,晓霜如果突然发病,你胁持一个死人也没有用。我如今身受重伤,什么诡计武功也使不出来,你抓我,一点儿风险也没有。”众人听得呆了。花晓霜的泪水在眼中滚动几下,顺着雪白的双颊滑落。 花清渊心中焦急,高叫:“梁萧,别逞强,快回来!”他上前两步,一把抓出,梁萧身子一晃,花清渊一抓落空,眼看他逼近明归,不由心急如焚。 明归瞧得清楚,梁萧这一掌下去,的确受了重伤,一时转了好几个念头,狞笑说:“好!”探手拿他脉门。梁萧缩手退了一步,朗声说:“你若拿了我,不放晓霜又怎么办?” 明归眼珠一转,笑道:“好啊,我对天发誓,以一换一,绝不抵赖,违者天诛地灭,死于乱箭刀枪之下!”梁萧一点头,说:“好!”说着迈步向前。三人相距极近,众人无法插手,花晓霜泪流满面,连声说:“别来……别……”还没说完,明归一伸手,抓过梁萧,哈哈大笑:“我发誓,你也相信?” 一时众皆哗然。秦伯符厉声道:“明归,你再是猪狗不如,也不至欺骗十多岁的少年人吧!”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归脸色漠然,花无媸却老脸一热,瞥了他一眼。其他人都感忿怒,纷纷叫骂,明归两个人质在握,心中笃定,哈哈笑道:“小子,你如此帮这个病丫头,莫非是喜欢她?哈,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却如灵鹤秋山一般,是个痴情种子!” 梁萧摇头说:“我只知道,晓霜真心待我好,我也真心待她好。”他这番话字字发自内腑,说得十分恳切。花晓霜呆呆瞧他,便如痴了一样。花清渊纵然性情平和,也不由怒血上冲,大喝:“明归,你发誓不算,也不怕天诛地灭吗?”明归笑道:“天地算个屁?小畜生你自管骂。两个人质比一个稳当。弄死一个,还有一个!”说着抓起二小,大步流星,走下灵台。 花清渊眼见明归进入“两仪幻尘阵”,束手无策,急道:“怎么办,怎么办?”他团团乱转,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花无媸皱眉说:“胡闹,你是一宫之主,怎可临危自乱?”转身喝令众人,“开启宫内枢纽,逆转两仪幻尘阵。” 花清渊听得一愣,叫道:“如果这样,萧儿与晓霜岂不危殆?”花无媸摇了摇头,轻轻叹道:“只有赌一次了。明归一时不能逃离天机宫,便一时不会伤害两个孩子。让他脱身,才是危险。如果三人陷在阵中,时间一长,以梁萧的智巧,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花清渊但觉有理,急去开启机关。 明归在石阵中行走多年,早已惯熟,这时急欲脱身,行走如风。走了约摸二里,忽觉不对,举目四顾,发现石阵已被逆转,不由破口大骂:“花无媸这臭婆娘!”他深知天机宫里,只有花无媸想得出这种险招,一时风度尽失,贱人婊子一通乱骂,花晓霜听得难受,伸手捂住双耳。 明归骂了一阵,忽又沉静下来,瞧了梁萧一眼,冷笑说:“小娃儿你莫想趁机弄诡?”反手将晓霜点了穴道,搁置一旁,左手抓着梁萧后心,右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演算阵法。 石阵忽正忽逆,变化不穷,阵中的石像未曾有变,是以高明算家,仍可通过一尊石像,推演出全阵的变化。明归身陷“刺客境”,心急如焚,定睛瞧着一尊“豫让潜厕”的塑像,用心推算不已。 豫让是春秋时晋国人,为替主人智伯报仇,潜伏在茅厕中刺杀赵襄子,却事败被擒。赵襄子也是气度特大的人物,认为豫让忠于故主,慨然将他释放。后来豫让又两次刺杀赵襄子,全都失手。最后一次被兵马围住,昂然不屈,伏剑自杀。在这“刺客境”中,都是这种仁义刺客的塑像,个个蓄势待发,气势无比凌厉。 一时沉寂无声,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见她双眼噙泪,定定望着自己,便对她微微一笑。花晓霜见他笑容洒落,心中一暖,不由释然了许多。 明归抬眼瞧见,冷笑说:“你们眉来眼去,现在可不是时候。”二人双颊发烫,各各低下头去。明归冷笑一声,低头又算一阵,忽听梁萧说:“算错了。”明归脱口骂道:“放屁。”可转念又想:“这小子算学高明,也许真的错了。”想着倒回重算,果然忙里出错,算错两步。一时惊疑不定,阴阴笑道:“小娃儿,你一意指点我,不怕我出了石阵,第一个宰你出气么?”梁萧笑道:“左右是死,死前挑挑你的刺儿,也是一件快事。” 明归心中狐疑,盯着他瞧了半晌,却瞧不出什么名堂。但他算出所在方位,终是大觉快慰,长笑一声,方欲起身,忽觉梁萧手臂突起,肘击自家腰胁。明归本当他深受重伤,不料他还能挣扎,不由心头惊怒,急扣梁萧背心要穴。就在这时,他背心一寒,一股凌厉杀气汹涌而来。明归心中咯噔一下:“糟糕,有埋伏。”急欲转身,梁萧趁机发力,大喝一声,从他的掌心挣脱出去。 明归一个分神,丢了人质,心中大为惶急,可是身后杀气浓烈,不容他不回身抵挡。谁知转身一瞧,身后鬼影也没一个,只有一尊石像缓缓移来,屈膝捧鱼,却是一尊专诸塑像。专诸是春秋时吴国的大刺客,曾将鱼肠短剑藏于四腮鲈鱼,刺杀了吴王僚。这尊塑像托盘蹲身,短剑欲出,气势凌厉诡异。 明归瞧得惊疑:“难不成我紧张太过,生出了幻觉。”急急转身,却见梁萧抱着晓霜纵跃如飞,靠近燕国刺客高渐离的石像,不禁怒从心起,大喝:“臭小子,你往哪儿逃?”他疾步追赶,梁萧有伤在身,又怀抱一人,步子迟慢,只明归赶近,避无可避,转身使招“舞阳奋戟”,虚晃一枪。明归见梁萧招式刚猛,心有忌惮,身形一缓。梁萧趁机退到高渐离的石像后面。 明归跟踪赶到,看见梁萧背脊,登时伸手抓出。这记“飞鸿爪”还没使足,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激得明归汗毛倒竖。他慌忙煞住去势,拼力向后一跃。这一来,“飞鸿爪”威力大减,中指划过晓霜右腿,带起一溜血花。 明归倒退两步,心头突突直跳,高叫:“何方高人,鬼鬼祟祟算什么?”可是没人答话。他转过石像,也没瞧见人,唯有一尊石像,左手展图,右手持匕,侧目顾视,正是荆轲刺秦、图穷匕见的模样。荆轲雕琢如生,双眸凌厉绝伦,犹如搏兔之鹰。明归和它四目相交,明知是尊死物,也不觉心头生寒。他连遇怪事,纳闷已极,转眼一瞧,梁萧挟着花晓霜,飞也似转到一尊石像后面。明归快步抢上,却见石后空旷,不见两人的影子。 梁萧背着花晓霜奔出三百多步,忽地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吐出两口鲜血。花晓霜支撑着从他背上滚下来,急道:“萧哥哥,你伤得重吗?”话没说完,眼泪先滚了出来。梁萧喘笑说:“不碍事。”伸手入怀,摸出一方砚台,“你看,我那一掌,都打在这砚台上了。”花晓霜又惊又喜,只见丹砚龟裂,被梁萧一握,登时四分五裂。 梁萧心中暗叹:“可惜,为了取信明老儿,出手重了一些。”原来,他趁众人说话,将算题时用的端砚泼去墨汁,塞进衣内,假意引掌自残,引诱明归擒拿,好与之同行,伺机救出晓霜。明归年老成精,骗过此人谈何容易,所以那一掌落得极重,以至于击碎砚台,伤及内腑。这招苦肉计至险至危,如果明归一时性起,将他当场击毙,或是途中点了他穴道,梁萧都是徒唤奈何。 所幸明归一人抓着两人,为了省力快走,没有封住两人穴道。一路上,梁萧不动声色,心中不断谋划。等到进入刺客境,眼看明归算错步数,便假意替他纠正,让这老狐狸放宽心思,再瞧得专诸石像迫近明归身后,相机使出一招“朱亥挥锤”。依照石阵方位,这招“朱亥挥锤”之后,正是那招“专诸献鲈”。 梁萧被明归扣住后心,使出“朱亥挥锤”,原本再难变招。但他时机把握极巧,这一招才出手,专诸石像也已移到,呼应前招,代他使出了那招“专诸献鲈”。石像出招,杀气自生,明归一分心,竟被梁萧逃出手底。 后来明归追上,梁萧故伎重施,使出一招“舞阳奋戟”。“舞阳奋戟”、“渐离击筑”、“图穷匕见”本是三招连环,一气呵成。梁萧使过“舞阳奋戟”,退到高渐离的石像后方,石阵运转无时无休,高渐离、荆轲两尊石像向前移动,恰好代他变出后面两招。虽是石像,但凭这两大豪士纵横千古的奇气英风,仍将明归吓退。想当年,花流水设下八百石像,本意传承武学,万没想到,数百年后,他的隔世传人,竟会妙想天开,以此石像震惊强敌。 梁萧喘息已定,一低头,忽见花晓霜裤脚殷红,捧过一看,她的小腿上竟有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花晓霜先时惊惶太过,没有觉出疼痛,这时一眼瞧见,忍不住呻吟起来。梁萧将她血脉封住,撕下衣衫裹扎,忽然他身子一震,回头望去,不觉瞠目结舌。 花晓霜见他神情古怪,循他目光看去,来路斑斑点点,竟是血迹。她的脸上失去血色,两人四目相对,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血迹好比一个路标,明归心思狡诈,不会漏掉这个线索。光阴流逝一分,危机便迫近一程,花晓霜略一沉吟,抬头说道:“萧哥哥,你先走,明归爷爷还要用我胁迫爸爸,一定不会害我。”她表面平静,心内却苦涩难言,话没说完,眸中泛起蒙蒙泪光。 梁萧心念数转,点头说:“也好!”花晓霜虽有舍身的念头,深心里仍然盼望梁萧突出奇计,再携自己脱险,决料不到梁萧答得这样爽脆。一怔间,梁萧一指点来,她胸口一麻,身子无法动弹。花晓霜吃了一惊,正要询问,可一口气堵在喉间,说什么也吐不出来。 梁萧脱掉花晓霜的外衣,捡起一根枯树枝,将外衣盖在上面。花晓霜恍然大悟,欲要喊叫,却出不得声,欲要阻拦,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梁萧深深看她一眼,蹲下身,笑道:“乖乖的,呆在这儿。”忽见花晓霜脸上泪水纵横,也不觉眼眶酸热,强笑说:“晓霜,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花晓霜的泪水已经迷糊了双眼,几乎看不清梁萧的形影,只是心中明白,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一时间,恨不得死了才好。只听梁萧在耳边低语:“不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花晓霜每听到一个字,心儿都被撕裂一分,那痛苦生平未有,胸中百转千回,随着眼泪汹涌而出。 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梁萧心知强敌迫近,举目一望,西方残阳落尽,东天月明如钩,光阴倏忽,已过黄昏。 明归循着血迹一路赶来,忽听脚步声响,心头一喜,疾扑上去,却见一尊石像边衣角闪动,正是花晓霜的白衣。他精通算学,花无媸逆转阵法只能出其不意,既已深明方位,就也困他不住,当下心中冷笑,衔尾紧追。 梁萧在阵中绕行数百步,只觉头晕脚软、气力不继。灵台一战,他元气大伤,后又引掌自残,伤上加伤,拖延至今,全凭着一股好勇斗狠的血性。又奔数步,足下一绊,扑在地上。耳听明归长笑震耳,自知无法免劫,也笑道:“好,给你!”奋起残力,将枯枝掷向明归。 明归见那枯枝来势,便知上当,一掌震碎,怒喝:“臭小子,你作死!”纵身扑上,右手五指成爪,对准他的面门,狞声说:“小丫头在哪儿?”梁萧口角鲜血长流,心中满是欣喜。明归见他一脸讥笑,心中更怒,倏地劲贯指端,正要抓落,忽听一阵脚步声响,似有多人赶来。 明归神色一变,略微迟疑,收了爪子,挟起梁萧向阵外奔去。 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出了阵外。明归吃一堑长一智,封了梁萧几处穴道,跟着走近山崖,拨开草丛,却是一个石洞。梁萧见他从石洞里拖出一艘千里船,不由赞道:“明老儿,你未卜先知,早有逃命的打算!”他语带讥讽,明归却不生气,淡淡说:“小子,教你个乖。狡兔三窟,就有必胜的把握,也要留一条退路。”梁萧笑道:“受教了。”明归冷冷瞧他一眼,心想:“你先笑够,待会儿老子教你怎么哭!”拖船入水,将梁萧扔在舱中,扳动龙角,向下游缓缓驶去。 不一阵,梁萧回头一看,船后多了几个黑影,心知众人发现了明归的行踪,乘船追赶上来,不由心想:“也不知晓霜的穴道解了没有?她病怯怯的,又不懂石阵阵法,如果困在阵里,一旦发病怎么办?”正想着,眼前一黑,千里船驶过小湖,进入彩贝峡,梁萧见水路近半,不由心中烦躁,破口大骂起来。 刚骂了几句,明归将龙角一丢,转过身来。梁萧当他要动手处置自己,不由心下一沉,谁知明归从艎板下取出一根钓竿,将梁萧抓起,撕下衣角塞住他的嘴巴,跟着一扬手,钓钩射向上方。 梁萧只听耳边风响,身子腾空而上。彩贝峡形势狭窄,星月不至,明归探足向峡谷左边一撑,升起丈余,晃悠悠一荡,落在右壁,再往右壁一撑,再升两丈,落向峡谷左壁。 他用的正是童铸攀爬怨侣峰的法子。这么忽左忽右地荡了七次,人已升到峡顶。峡中黑漆漆不见天光,后方的四艘千里船不知明归金蝉脱壳,还是随波逐流,追踪那艘空船。经过二人下方,梁萧断续听到花晓霜的哭声,不觉吐了口气,心头大石落地。 明归收起钓竿,望着远去的船影冷笑。梁萧心知生机已绝,不觉心灰意懒。明归挟着他奔了一会儿,忽地停下,将他重重一摔,狞笑道:“臭小子,还有什么话说?”梁萧自忖必死,闭上双眼,默不作声。却听明归笑道:“不过,你要活也容易。我问你,你逃生时,石阵中究竟发生什么事?那杀气从哪儿来的,你说了,我饶你不死。” 梁萧冷哼一声,扭头不答。明归脸上青气一现,哈哈笑道:“我再问你,你这身武功从哪儿学的,‘三才归元掌’又是谁教你的?” 梁萧一味沉默,明归大怒,一抬足,对梁萧太阳穴踢落,落足时却又生出犹豫,心想:“无论如何,得让这小子说出三才归元掌的奥秘,将来遇上那人,也好设法克制!”他当年在“三才归元掌”下吃过大亏,多年来耿耿于怀,一心想要知道掌法的奥秘,沉吟时许,又想,“这小子性情刚烈,强逼无用,还须怀柔哄瞒,慢慢套出他的口风。”他转了几下念头,轻轻叹了口气,寻了一株倒卧大树坐下,笑道:“小鬼,你真的喜欢花家的病丫头么?”梁萧哼了一声,冷冷说:“关你屁事!” 明归笑道:“你算学超凡入圣,武功前途无量,人也还算风流俊俏。只要你愿意,世间名花,任你采摘;天下美人,随你亲近。等你明白了女子身上的乐趣,那个病恹恹的小丫头又算得了什么?” 梁萧淡然道:“你挑拨也没用。晓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为她死了,也不后悔。”明归盯他半晌,苦笑说:“小子,你有所不知,姓花的女子都是蜘蛛化身,你见过蜘蛛么?”梁萧道:“见过。” 明归叹息道:“蜘蛛雌雄交合以后,雌蛛会吃掉雄蛛,雌蛛生出幼蛛,幼蛛又吃掉母亲。当年元茂公去世,花无媸姐弟孤苦无依,全赖我力排众议,扶持花无媸坐上宫主之位。哪知她大位坐稳,便千方百计排挤我。老夫大半生岁月,都守着一座灵台。你说!她不是蜘蛛是什么?” 梁萧摇头说:“晓霜不一样。”明归冷笑说:“当年花无媸还不是装得楚楚可怜,赚人眼泪的本事,胜过病丫头十倍。你看看,她如今是什么做派?”梁萧默不作声,心想:“这话不假。花无媸用天机十算难我,实在阴险极了。” 明归沉浸在往日恩怨中,眺望天机宫的方向,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掉过头来,肃然说:“小家伙,你天纵奇才,若与老夫携手,以我俩的才智,区区天机宫算得了什么?便是大宋朝的江山,也未必夺不下来。老夫年过六旬,时日无多,将来俯仰天地的还不是你么?”梁萧听得惊讶,但他年少气盛,被明归一吹捧,不觉有些飘飘然。 明归见他心动,又说:“小子,男子汉大丈夫,万不可屈居人下,必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说着解开梁萧的穴道,“现在已经脱险,你愿意跟从我,老夫自然高兴;你要走,我也绝不阻拦。”这一下出乎梁萧意料,打量明归半晌,皱眉说:“不对,你一定有诡计!” 明归笑道:“我杀你易如反掌,还用什么诡计?说真的,我看你是个人才,三秋远不及你,我只是爱才罢了!”梁萧道:“你不是说明三秋只是一颗棋子,哼,我也是你的棋子吧?” 明归冷冷一笑,傲然道:“老夫的用心,寻常人岂能明白?”梁萧一怔,转念醒悟,说道:“是了,你越这么说,明三秋越恨你。他越恨你,花无媸就越不会为难他,没准儿还重用他来对付你!”明三秋微微一笑,却不回答。 梁萧心想:“明老儿奸诈,但比心眼,我也未必怕他!”一时自信满满,说道:“也好,我也不想留在这里,跟你同路,倒是个伴儿!”明归目光闪动,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不是池中物……”忽地打住话头,侧耳聆听,似有动静。当下浓眉一耸,挟起梁萧,在括苍山中飞奔。及至天亮,才停步歇息。其间明归走开片刻,说是去抓野味,其实暗中观察,见梁萧并没逃走,心中大定,可也不敢走远,遥遥用石子打了两只野鸡,与梁萧烤了分吃。他害怕露了行踪,专拣险僻处迂回行走,好在功力深厚,带着梁萧翻山越谷、跳跃如飞。 第十三章 花暗柳明 到得次日,山势渐平,二人出了括苍山区,继续北上。一路上时有天机宫高手出没,但明归狡计百出,总是抢先逃走。他为取信梁萧,对他百般关照,甚至给他运功疗伤,偶尔问起“三才归元掌”与石阵武学,梁萧一味装聋作哑。明归心中气恼:“臭小子,瞧你多大能耐,抵得过老夫的水磨功夫。哼,待得事成,老子把你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鱼。”他耐性十足,心中发狠,脸上却笑吟吟并不流露。 这么行了月余,越过富春江,太湖烟波已在眼前。二人雇船过湖,循着运河北上。明归为避天机宫追踪,船只一行几天,从不靠岸。梁萧闲着无事,便与明归胡侃斗嘴。明归除了算术不及梁萧,所学渊博精深,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所不包,出口引经据典,皆成章句。梁萧听得暗暗点头,深感此人被花无媸压制多年,真是大大的屈才了。 这日船近苏州,明归说:“过了太湖,天机宫势力有所不及,咱们大可在苏北安定下来,共谋大事。”梁萧伤势大半痊愈,整日盘算逃走,闻言只是一笑。忽听船家来报,说是米粮尽了。明归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后再做计较。 时将入夜,小舟披着残霞,靠近河岸,忽听得岸上一阵喧哗。明归心虚,让船家退回河心,又拽着梁萧退入舱内,掀开幄布一看,岸边暗蒙蒙的,似有许多人影晃动。忽听一个粗大嗓门高叫:“妈拉巴子,这里就没有中用的大夫吗?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个屁用?”接着“噼啪”两声,似乎有人挨了耳光。 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说:“大郎,你也别怪他们了,这穷乡僻壤的,哪儿会有中用的大夫?再说,这伤也不是寻常大夫治得了的!”粗大嗓门说:“你还说,要不是你选了这条水路追赶女贼,星儿会受伤吗?还有你那三叔,平时被捧到天上,到了节骨眼儿上,连鬼影儿也不见。哼,几十条汉子,还逮不着一个婆娘!” 女子怒道:“好啊,姓雷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儿是我生的,他伤成这样,你当我就不难过?兵分三路也是你答应的,大哥率众走陆路,咱们走水路,三叔散淡惯了,所以自行一路。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这好儿子见色起意,哪会被人家伤成这样?” 粗嗓门怒道:“怎么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说说,这么多年,我哪回对你不起了?”那女子冷哼道:“谅你也不敢!”忽听一阵呻吟,女子失声叫道,“哎呀,又发作了!大郎,再没法子,星儿怕是、怕是挨不过今晚了!”说着抽答答哭了起来。 粗嗓门沉默一会儿,说道:“我有法子。二娘,你留在岸上,船家,开船。”女子怪道:“你做什么?”粗嗓门说:“你别管。”说罢,急催船家撑船离岸。不一时,船到河心,离明、梁二人的座船颇近。那船里火光一闪,燃起烛火,因为布帘半卷,略可瞧见舱内情形。只见褥垫上搁了一条人腿,膝盖以下紫里透青,肌肤绷紧发亮,比起寻常大腿粗了一倍。 一声年轻男子呻吟说:“爸,你、你拿刀做什么?”粗嗓门叹气说:“星儿,没别的法子了。”青年男子一惊,叫道:“啊哟,不行!”粗嗓门叹道:“星儿,你伏兔穴上中了天山的‘梭罗指’,膝盖以下血液凝结,看着是要废了。若是放任下去,不止小腿,整条腿都会烂掉。”年轻男子道:“半条腿是腿,整条腿也是腿,又有什么分别?”粗大嗓门道:“话是这么说。但这伤势古怪,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你的肝肠脾肾也要跟着坏了,那时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好孩子,毒蛇噬手,壮士断腕,你是我雷家的好汉子,尽管放豪杰些。” 年轻男子急道:“我……我才不做瘸子,爸爸,我不叫雷星了,改叫楚星好了……三舅公武功盖世,一定会救好我的……”粗嗓门厉声说:“脓包小子,受点儿微伤,就连祖宗都不认了?废话少说……”雷星尖叫起来:“妈……他要砍我的腿……”叫声惨厉,远远传出。 岸上的女子听到,又惊又怒,但她不识水性,无法上前阻止,急得双脚乱跳,尖叫说:“星儿、星儿……你还好么?雷震,你造什么孽?还不住手……”话没说完,又听一声长长的惨叫,女子足下踉跄,忽地瘫坐在地。 梁萧见那舱中寒光一闪,伤腿断成两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雷星惨叫一声,昏了过去。舱中一时寂然,唯有粗嗓门阵阵喘息,他亲手斩断爱子一腿,心头也不轻松。 粗嗓门给儿子止血裹伤已毕,掉橹返岸。刚一靠岸,那女子就跳进舱内,跟着劈啪连声,料得在打那丈夫的耳光。那人挨了耳光,也不作声。女子打了几下,谅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呜呜哭道:“早知道就不出来了,都怪那只纯阳铁盒……”梁萧乍听“纯阳铁盒”四字,心头一跳,赶忙竖起耳朵。 女子话没说完,粗嗓门截住她的话头,怒道:“二娘,你胡说什么……”一时气结,说不下去。女子想是自己理亏,被丈夫一喝,也没还嘴,只是不住抽泣。男子高叫:“我和二娘继续追那贱人,你们护送少爷回堡。”众人齐声应了。那女子恨声道:“不错,真要怪的是姓柳的小贱人,不把她零割碎剐,难泄我心头之恨!”两人说定,摆棹北上,余人也骑马赶车,各自散了。 梁萧没听到纯阳铁盒的消息,心中十分怏怏。可转念又想,大和尚与吴常青把铁盒说得一钱不值,谅也无甚奇处。回头一看,明归捋须沉思,便问:“老头儿,你知道这些人是作什么的?”明归冷笑说:“江湖宵小,管他作什么?”梁萧一听,便不再问。 次日,船入姑苏,襟山带湖,桥水纵横,梁萧贪看风景,钻出敞篷,立在船头。忽听欢语嬉笑,抬头一看,两岸阁楼中,满是浓妆艳抹的女郎。女郎见他顾望,纷纷挥手招呼。梁萧看得奇怪,也含笑回应,女子嘻嘻嘻一阵哄笑,挥着红巾翠袖,娇声唤他上去。 梁萧不知对方来历,问明归:“她们叫我干吗?”明归诡秘一笑,说道:“叫你入温柔乡,品胭脂泪呢!”梁萧皱眉道:“明老儿,你有话好说,别跟我掉文绕圈子。”明归笑道:“这里是勾栏,这些女子都是风尘女子。”梁萧奇道:“什么叫风尘女子?” 明归笑道:“这事不好说,亲身体会了才明白。”梁萧听得心痒,说道:“那我倒想见识一下。”明归打量他一眼,心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笼络这小子,想要让他放松警觉、吐露玄机。而这一酒一色,世人最容易犯下糊涂,只消让这小子怀抱美人,喝得烂醉,无论问他什么,只怕他都会乖乖招来,想着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间,远处石拱小桥边,行来一马一人。明归是识货的行家,只一瞥,暗暗喝了声彩。那马通体雪白,骨骼神骏,真如相书所说:“擎首如鹰,垂尾如慧,臆生双凫,龙骨兰筋。”走近了,明归才看出马非纯白,皮毛上溅了数点殷红,好似美人脸上没有抹匀的胭脂。 牵马的是个绿衫女子,头戴细柳斗笠,枝叶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绿纱衣也用柳条束着,楚腰纤纤,只堪一握。那白马委实太骏,明归只顾瞧马,对那女子没有留意。绿衣女见两岸女子与梁萧调笑,似乎也觉有趣,马倚斜桥,驻足观看。 船只靠岸。明归又变了主意,心想自己年岁已高,与少年人并肩出没青楼,不免自惭形秽。再说有自己在旁,这小子心怀戒心,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一边,暗中观望。想着倒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萧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个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如果金银不够,再来找我。” 梁萧心中大奇:“老头儿放我独自上岸,当真奇了怪了。只不过,他给我金银,纵我玩乐,我弃他而去,未免不讲义气。”他与明归相处日久,明归一路上又着意拉拢。梁萧素重情义,一旦结下逆旅之缘,要他一朝抛弃,倒也有点儿为难了。 他神思不属,登岸后闷头走路,忽听耳边銮铃响动,一匹高头大马与他擦肩而过。梁萧抬起眼角,只见一片绿裙飘动,他浑不在意。走了十来步,瞧见一座高大木楼,楼上有许多女子站立,装扮十分招眼,这时早有伙计上前,将他迎了进去。 宋代酒楼妓寨多在一处,无分彼此。楼下是酒楼花厅,楼上是妓院勾栏。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较高,私妓却落个自在。但不论官私,总是卖笑丢欢,繁华中不免暗藏凄凉。 梁萧说明来意,伙计引他上楼,鸨儿笑迎出来。明归长于天机宫,为人清雅,梁萧跟着他,少不了穿戴齐整。鸨儿老于世故,拿眼一相,就知梁萧年少多金,却又不谙情事。拿捏已定,笑问:“公子想见什么样的姑娘?” 梁萧见这老鸨装模作样,先有几分不快,随口说:“随婶婶好了。”老鸨听他叫自己婶婶,微一错愕,掩口放出一串笑声。梁萧被她一笑,不知为何,竟臊红了脸。 老鸨自顾笑了一阵,见梁萧窘样,忙说:“大家子生计艰难,一年难得笑一回好的,多亏公子这张蜜嘴,哄得老身心里欢喜。”她长于逢迎,梁萧听得舒服,也当自己真的说了好话,又说:“婶婶客气了。” 老鸨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将梁萧看低了九分,暗里冷笑,盘算能在从这小子身上榨出多少油水。当下挥起手绢,叫了几个少嫩的女子出来,围着梁萧坐定,莺声燕语说笑起来。梁萧初时远瞧这些女子,倒是人人光鲜,好比花团锦簇;就近一瞧,个个浓妆艳抹,言笑谈吐无不透着虚伪。 鸨儿瞧他不快,忙笑:“大伙儿别光说话,唱支曲儿啊!”梁萧正心烦,也说:“好啊,唱曲子听听。”众女一阵笑,捧来琴箫牙板,歌吹弹唱起来。只听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首词是北宋大词人柳永的名篇,粉衣女歌喉平平,唱起来也撩人思绪,断人愁肠。梁萧听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句,暗伤身世,眼圈儿一红,几乎掉下眼泪。 粉衣女唱罢,凑近梁萧媚笑:“请公子打赏。”梁萧一惊,想起明归的话,伸手在腰上去摸钱袋,哪知这一摸,居然迟迟拔不出手。那鸨儿见状,张口笑道:“公子,也不见多,略略给几个子儿,姊妹们唱得口干舌燥,也好买几个果子解渴。” 梁萧手插腰间,神气十分古怪。鸨儿不耐,又笑:“公子是不是眼角高,嫌这些姊妹不中意?”梁萧忙说:“不是,这个,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鸨儿心中起疑,脸一白,截住道:“公子听了曲,就这样走了啊?”梁萧头脸涨红,额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这个,这个……”伸手拨开鸨儿。那女人久经风尘,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笑道:“公子少给些,一二两银子,也叫咱姊妹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梁萧心乱如麻,支吾说:“婶婶,我去去就来,你莫拦我。”鸨儿拽着不放,忽然扯起嗓子尖叫:“哎呀,公子你人生得齐整,行事怎么没法度……”话没说完,就听头顶上一个极清极脆的声音笑道:“鸨婶婶你错了,他不是没法度,是没银子。”众人抬头一看,朱漆大梁上坐了一个头戴柳笠的绿衣女子,水绿衫子一直垂到膝上,两条匀长的小腿晃来荡去,一双淡绿马靴,靴面上绣了一对金丝雀儿。 梁萧猛地记起,入楼前与这女子擦肩而过,“咦”了一声,冲口而出:“你、你偷了我的钱袋?”那女子嘻嘻一笑,道:“小色鬼人生得齐整,说话怎么没法度,我一个女孩儿家怎会偷东西,那叫做不告而取。” 梁萧怒道:“放屁。”接着又觉心惊,女子摸走钱袋,自己茫然不觉,手法之妙,真是神鬼不觉。 女子也不着恼,笑道:“再说啦,你这钱袋里的银子也不多,二三百两银子,也只够咱姑娘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她将老鸨的话略加变化说了出来,口气学得十足,声音却清脆十倍,好似娇莺恰恰、画眉晓啼。 梁萧怒不可遏,将老鸨一把撇开,跺脚蹿向屋梁。只听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绿影闪过,梁萧还没还过神来,额上挨了一下,火辣辣疼痛无比。只得落回地上,一摸额头,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 女子端坐梁上,手抚一根绿莹莹的柳枝,想是从柳笠上折下来的,口中轻笑说:“小色鬼,你一定从小没妈,有失教养,今儿我代你妈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儿,痛不痛?” 梁萧向来无事生非,被她无端挑衅,已经发怒发狂。这两句更是刺到了他心底痛处,忍不住抓起两条长凳,奋力掷向屋梁。女子两脚将长凳踢飞,笑道:“好啊,你倒来惹我,瞧我揍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在木梁上一按,飘然落下。梁萧觑她落势,扑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凌空,杀她个措手不及。 绿衣女“嘻”地一笑,不待梁萧扑近,抖出长长的柳条,卷住窗棂,玉腕一收,身轻若燕,横飘三尺,避过梁萧一扑。咭地笑道:“揍你这小色鬼,脏了姑娘的手。”轻飘飘穿窗而出,向街心落去。 梁萧见她身手高妙,心头一凛,他咽不下这口恶气,随之纵出窗外。女子身在半空,觉出梁萧追来,咯的一笑,打声呼哨,只听马蹄声响,一匹白马从街角蹿出,稳稳将她托住。绿衣女纵马蹿出数丈,回头笑道:“小色鬼,你来追我啊?” 梁萧晚了一步,落到地上,高叫:“追就追!怕你么。”绿衣女笑道:“当心跑断了你的狗腿。”说着当街驰起马来,行人们大惊闪避。不想绿衣女骑术精绝,白马又灵通无比,遇物则避,遇人则跃,在狭窄街巷里左右穿梭,竟未撞翻一人一物。 梁萧奔出二十来丈,忽听白马在街那头唏聿聿一声叫,便无踪迹。追到拐角,四顾无马,他心有不甘,揪过一个买乳糕的汉子盘问,才知往东去了。又往东追,赶了二里路,忽见绿衣女意态悠闲,慢吞吞骑着马,到了一座石桥的桥头。梁萧飞步赶上,还有三丈远,绿衣女便瞧见他了,笑嘻嘻地说:“小色鬼,还不死心?” 梁萧怒哼一声,快步飞奔。绿衣女轻轻一笑,提起缰绳,白马会意,人立而起,四蹄一攒,流星般飞过五丈宽的河水,落在对岸,也不稍停,钻进一条巷子。 梁萧瞧得目瞪口呆,却不死心,七弯八拐钻出巷道,却见一条长街横贯东西。两旁满是栈铺,锦罗金珠,着眼生辉,还有许多太湖鱼虾,活蹦乱跳地沿街叫卖。 梁萧四处张望,眼中忽地一亮。那匹白马混在一群马中,正在街头歇着,近旁却是一座望水而建、高大气派的酒楼。 梁萧赶到楼前,只听绿衣女在笑道:“小色鬼,腿脚挺快!”梁萧定睛一瞧,女子坐在当河的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笠上的柳叶。梁萧眼见楼中人多,被她一口一个色鬼地叫,不由啐道:“贼丫头,你干吗老是骂我小色鬼?” 绿衣女笑道:“你不要脸,当街嫖妓,不是小色鬼是什么?”她有意叫梁萧难堪,说得十分大声,楼中的男子纷纷回首望来,嘴角含笑,眼中大有深意。梁萧莫名其妙,耳根子不知为何,渐渐热了起来。 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位小哥年纪轻轻,正当风流之时,当街嫖妓有何不可?”梁萧心头感激,转眼一瞧,楼角处两张桌子坐了十来条壮汉,一个个紧身装束,满面须髥,手边搁着硬弓箭囊,通身一派杀气。说话者是一个中年汉子,身材高大,坐着也越出众人一头,披一袭蓝得发青的织锦斗篷,生得虎目豹髯,眉飞入鬓,眼角皱纹深刻,大有风霜之色。 绿衣女瞅了汉子一眼,冷冷说:“关你屁事。”她声如银铃,张口骂人也很好听。众汉子均有怒色,蓝袍汉子却笑:“好,算颜某人多嘴,不过别人寻花问柳,又关姑娘什么事。”绿衣女冷笑说:“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们这些臭男人,仗着几个臭钱,就把女人不当人。”蓝袍汉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别,女子沦落到烟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绿衣女冷笑道:“有意思,这些话怎么不跟你妈说去?” 这话十分阴损,蓝袍汉子涵养再好,也不由变了面色。身边一个汉子厉叫:“放肆!”绿衣女冷笑道:“放肆?哼,我还放伍放陆呢,不管放什么,也比你们放屁好得多。” 她话没说完,众汉子已气青了脸膛。几个人作势起身,蓝袍汉子却一摆手,笑道:“罢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与小娘儿们一般见识。”说罢端起酒碗,自顾自喝了一碗,其他人见头领如此,只得纷纷落座。 绿衣女本是严阵以待,忽见对方服软,心中得意。又向梁萧笑说:“小色鬼,你是大丈夫不是?要不要跟我这小娘儿们一般见识?”梁萧听二人对答,内心对那蓝袍汉子的话也不尽赞同,沉吟未决。忽听绿衣女这般挑衅,只觉忍无可忍,又见堂内局促,便说:“有本事出去,别打坏了人家的桌椅。” 绿衣女笑道:“你怎么不进来?这样堵着门,别人还当你蹲着看门哩!”梁萧哼了一声,一转念,忽又大怒:“蹲着看门,不是骂我看门狗么?”又气又急,一头冲进门内,抢到绿衣女桌前。 绿衣女不待他动手,笑嘻嘻地说:“别慌,姑娘现今想喝酒,不想打架!”梁萧心想:“由得了你么?”伸手在她桌上重重一拍:“先还我钱袋,别的账另外再算。”绿衣女笑道:“你陪我喝几杯酒,我就还你钱袋。”梁萧瞧她不慌不忙,越发气恼,但瞧她妖娆娇气的模样,又觉胜之不武,犹豫不决,忽听蓝袍汉子笑道:“小兄弟,喝就喝,有女人陪酒,喝着痛快得很!”绿衣女笑着点头:“对啊,你有男人陪酒,喝得更痛快。”蓝袍汉子倒也沉得住气,默默一笑,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 梁萧心想:“贼丫头有说有笑,我急躁动手,不就被她瞧得低了?”想着沉身坐下。绿衣女笑道:“这才听话。”要来一壶酒,给梁萧斟满,说道:“请了。”说罢一饮而尽。梁萧见她喝得豪气,不甘示弱,一口喝了。那绿衣女又斟一杯,笑道:“伙计,店里有牙板么?”伙计笑道:“有啊,小店酒香肴美,诸般乐器齐全。”转身拿来一对红牙木板,递到绿衣女手上。绿衣女转手递给梁萧。梁萧莫名其妙,顺手接过,问道:“做什么?借我板子,打你屁股么?” 绿衣女“呸”了一声,接着又笑:“小色鬼,你陪姑娘喝过了酒,就再唱一支曲子,给姑娘听一听,消愁破闷。嗯,就唱那个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蓝袍汉子听到这里,冷笑一声,扬声说:“好阴损的丫头。” 梁萧站起身来,将牙板折成四段,厉声道:“贼丫头,你真当我不敢揍你?”绿衣女安坐不动:“怎么啦?你能叫那些女孩子陪酒唱曲讨好你,我就不能叫你陪酒唱曲?你唱不唱?要是不唱,别想拿回钱袋。”梁萧恨得牙痒,正要发作,忽听楼外有个沙哑的声音说:“主上,这就是‘醉也不归楼’了!” 梁萧心头咯噔一下,忍不住抬头望去。门前站了一个红袍道人,正是火真人,他身边依次是脱欢、哈里斯和阿滩。梁萧心里敲鼓:“冤家路窄,一对四,有麻烦。”想着左顾右盼、思考退路。 绿衣女本当梁萧必会发怒,暗中防备,准备大打一场,谁想梁萧低头默想,一声不吭,不觉暗暗奇怪。只当梁萧理亏,无言以对,不由低笑一声,说道:“算了,小色鬼你滚吧!今儿个姑娘我心里高兴,饶你一次,要不然,哼,把你扔进太湖里喂王八!” 梁萧一抬眼,淡淡说:“王八又不是你爷,你孝敬它做什么?”绿衣女哼了一声,道:“好啊,你敢绕弯子骂我?”梁萧道:“我说它不是你爷,怎么骂你了?难不成它真是你爷?”绿衣女怒道:“放屁,谁是龟孙子?”梁萧笑道:“你不是龟孙子,你是龟孙女。”绿衣女占上风时,仪态从容,一落下风,便十分的沉不住气,拍案而起,冷喝:“小色鬼你活腻了?”正要动手,店外传来一声马嘶,绿衣女娇躯微颤,顾不得梁萧,飞身掠出店外,边叫:“谁动我的马?” 脱欢看那白马神骏,让阿滩拽过来细瞧,谁知白马气力惊人,阿滩一拽没有拽住。阿滩正要再运神力,忽见绿影一晃,绿衣女叉着腰站在面前。 脱欢笑道:“原来是姑娘的马。哈,我看这马没拴,还当是无主的野马!”蒙古人以骑射平天下,最爱良驹宝马,脱欢贵为皇族,也不例外。只是光天化日,不好硬来,瞧了白马一眼,狠狠吞了口唾沫,连道:“好马!好马!”说着打了两个哈哈,带着属下走进门去。迎面瞧见蓝袍汉子,双眉一挑,似乎惊讶,跟着若无其事,坐到一边。蓝袍汉子眉不抬、眼不动,只顾举碗喝酒。 绿衣女待四人入内,抱着白马脖子,轻声说:“胭脂,被坏人欺负了么?等我给你出气!”一转身,忽见梁萧抢出门来,叫道:“想溜么?”绿衣女正自生气,怒道:“小色鬼,滚远些!”翠袖一拂,梁萧只觉如堕冰窟,“啊呀”一声,后退半步,哆嗦道:“你……你暗算伤人!” 绿衣女冷笑道:“没冻死你算你运气,哼,我把你冻成个冰棍儿,看你还唠叨不唠叨?”梁萧怒极,一抬臂正要出掌,忽地一条手臂伸来,将他拦住。梁萧回头一瞧,却是明归。梁萧道:“明老儿,你也来了?为何不让我教训她?”明归笑道:“她那一拂乃是‘冰河玄功’,真打起来,你可不是对手。”绿衣女听了这话,回头冷笑:“你这老头有点儿见识!”明归微微一笑,硬拉着梁萧在旁坐下。原来他明说不去,暗中一直跟着,直到看出绿衣女师承,怕梁萧吃亏,方才露脸阻拦。 梁萧心中不服,但被明归一手攥住,动弹不能。正觉气闷,绿衣女大步走向脱欢,在他左近坐下,心想:“贼丫头要找这狗王子的晦气!哼,狗咬狗一嘴毛。” 脱欢叫过小二,笑道:“你们这里既名‘醉也不归楼’,那么定有好酒了”小二哈腰笑道:“好酒不少,只不知客官要喝寻常的好酒,还是绝色的美酒?”脱欢奇道:“我只听说过绝好的美酒,这美酒号称绝色,不知有什么来头?” 小二笑道:“这绝色的美酒以美人为名,绰号‘五美人酒’!”脱欢拍手笑道:“妙哉,我只听说泰山有个‘五大夫松’,头一次听说‘五美人酒’,喝酒又品美人,哈哈,痛快痛快!不过那‘五大夫松’曾给秦始皇挡雨,故而得名,这‘五美人酒’有什么典故?”小二陪笑道:“说也无甚奇处。这酒本是照绍兴‘女儿红’的方子酿的,但与十八年一酿的‘女儿红’不同,这‘五美人酒’足足酿了五个十八年,岂不就是五个整装待嫁的美娇娘么?” 原来江南风俗,女儿初诞,便酿酒数坛,藏于地下,待女子长大嫁人时才掘出,与众宾客共饮为乐,是以通常酿期为一十八年。脱欢久居北地,不知“女儿红”是何名堂,可也不懂装懂,拍手称妙。忽听绿衣女冷笑说:“五个十八年,该是九十岁的老太婆了,我看叫做‘老太婆酒’才对!” 脱欢哈哈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了,酒是陈的好,女人却是年轻的好,便如姑娘一般,最得男子欢心!”他自觉谈吐高妙,忍不住手挥折扇,得意大笑。 小二端了一壶“五美人酒”上来,还没走近,醉人的酒香就已散开。经过绿衣女身边,她突地伸脚,店小二不察,绊了一跤,酒盘脱手,绿衣女一伸手,将酒壶抄在手里。店小二又惊又怒,爬起来大叫:“女、女客官这是做什么?” 绿衣女道:“这酒只许男人喝,就不许我喝?”小二怪道:“您、您老人家没吩咐过!”绿衣女说:“我刚才不想喝,现在想喝了!”小二急得结结巴巴:“客、客官,你、你怎么不讲理!” 脱欢故作大度,挥扇笑道:“无妨无妨,这壶酒就算在下请姑娘的,大家做个朋友也好!”绿衣女抚摸酒壶,笑道:“谁跟你做朋友!我不喝了,拿去!”一扬手,酒壶嗖地飞向阿滩。 阿滩瞧其来势劲急,微微冷笑,随手去接,不想酒壶裂成数块,四射开来。阿滩怕被酒水溅上,有失身份,慌忙变掌为拳,捏个印诀推出。若是寻常酒水,这一拳震散,倒也于人无伤,偏偏阿滩这一拳打中一块寒冰。冰块碎溅,桌上的四人不及躲闪,冰碴儿溅上肌肤,火辣辣一阵刺痛。 绿衣女所练“冰河玄功”可以化水成冰,她从伙计手中夺过酒壶,谈笑间运转内功,化酒成冰,撑破瓷壶,再由她掌风一激,登时四分五裂。阿滩不明就里,吃了暗亏。 绿衣女诡计得逞,轻笑说:“‘冰冻老太婆’滋味如何?”说着飞身纵起,夺门而走,忽地眼前人影一晃,梁萧挡在前面。绿衣女没料他节骨眼上捣乱,心中怒气满满,叫道:“好狗儿不挡路。”使招“流风回雪”,飘飘拍出。 明归叫道:“小子当心,这是天山‘飘雪神掌’。”梁萧吃过亏,忙使“梅花步”让开掌风,笑道:“好狗儿看门,坏狗儿咬人!”绿衫女子骂道:“你才是癞皮狗!快快闪开!” 梁萧笑道:“癞皮狗就癞皮狗!”避开她的掌势,一个踉跄,向前一跌,这是三才归元掌里“人心惶惶”的招式。绿衣女一不留神,几乎被他抢进怀里,顿时倒退不迭。梁萧就势扑倒,就地一滚,绿衣女抬腿便踢,锐喝:“踢你这落水狗!” 梁萧这一滚,却不是普通的滚法,乃是石阵武学中“大神境”里的“烛龙入眠”。烛龙是掌管昼夜交替的大神,藏在九幽深处,张目为白昼,闭眼为昏夜。这一招翻滚之间,暗藏杀机。绿衣女才出脚,便觉小腿以下尽被笼罩,当下急急缩回。 梁萧哈哈一笑,招变“陈抟高卧”、“钟离醉枕”、“庄生梦蝶”、“释伽入灭”,如龙如蛇,满地乱滚。绿衣女踢也不是,打也不是,更不能和他一块儿打滚,一时真不知如何应付这赖皮武功。 脱欢早已率众围上。梁萧六年前还是小孩,如今个子长高,容貌有变,四人一时没有辨认出来。眼看梁萧出手,自顾身份,袖手旁观。他们均是行家,看到这里,心中凛然:“这小子出招诙谐无赖,实则都是极上乘的武功,可惜功力不足,要不然小丫头早输了。” 绿衣女被梁萧的无赖武功逼得团团乱转,气急败坏,向后一跳,锐喝:“有本事站着交锋!不许用这种赖皮狗拳。”梁萧说:“好啊!”笑嘻嘻左掌一撑,以双足为轴,上身离地,呼啦啦飞转,瞬间从倒卧变成站立。 这一招是萧千绝的“陀螺功”,好比小孩儿玩陀螺,陀螺先是倒卧,抽了两鞭,就直立起来。众人见梁萧露了这手,不论敌友,都觉新鲜有趣,齐齐喝了一声彩。 梁萧呵呵一笑,团团作了个揖,忽见脱欢等人,心想:“不妥,我只顾着与贼丫头斗气,如果拦着她不放,岂不做了这些恶人的帮凶?”绿衣女瞧他武功有趣,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跟着讥讽:“狗儿也会人立吗?”梁萧笑道:“我倒忘了!”作势又要躺下。绿衣女忙叫:“不许赖皮!”生怕他又来一路“赖皮狗拳”,急使一招“雪满燕山”,挥掌拍落,这一招劲力十足,梁萧的衣发均随她掌力飘起。 众人见此声势,才知绿衣女早先未尽全力,这时才使出了生平绝技。明归也站了起来,浓眉紧蹙。梁萧不慌不忙,笑道:“凉快,凉快!”使出一招“天旋地转”,迎那掌风飞转起来。 一瞬间,绿衣女绕着梁萧疾走,双掌如天风舞雪,刷刷刷连拍六掌。梁萧也接了六掌,绿衣女只觉他掌力中含有阴劲,与自家内劲如出一辙,心中一凛:“这小子也会‘飘雪神掌’?”她不知这招“天旋地转”最会借力,自己十成的掌力被他带偏了两成,并借飞旋之势原路送还。 两人边斗边走,片刻间,退到了火真人身前。绿衣女越打越气,拍到第七掌,聚起毕生功力,正要拍出,忽听梁萧“咭”地一笑,眼前一花,那小子不见踪影,她掌力却收敛不住,直直拍向火真人。绿衣女心念电转,索性挟掌冲出。 火真人正守着大门,以防绿衣女逃脱,见状大感意外,举掌相迎,仓促间内力提起不到四成。只觉对方的内劲有如冰刀雪剑,不由“啊呀”一声,一个筋斗倒翻出去,饶是他以“火”为号,也被这一掌打灭了,脸色惨白,牙关“得得得”响个不停。 绿衣女一掌打破门户,蹿出门外,呵呵一笑,正要上马,忽听耳边一声“吽”,阿滩一拳飞来。绿衣女一惊,低头避过,忽见前方人影骤闪,哈里斯拳上的五彩钻石光芒四射。 绿衣女挥掌虚拍,躬身后缩,不料哈里斯使出“古瑜伽”奇功,手臂“喀”地暴长半尺,拳头距她鼻尖不足一寸。绿衣女吓了一跳,尽力后跃。阿滩的“明王印”却击到了后颈。他二人不顾身份,前后夹击,绿衣女又不明虚实,刹那间被逼至绝境。惊惶间,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手腕一紧,被梁萧拖到一边。绿衣女心慌意乱,收势不住,竟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梁萧没料到她来势如此猛烈,怕她趁机捣鬼,慌忙向后一跳。忽听众人一片惊呼,低头一瞧,也觉心尖儿微微一麻,双眼盯着绿衣女,竟然无法移开。 绿衣女的柳笠已被撞脱,露出一张明艳无俦的脸庞。梁萧也见过不少美人,与这女子一比,全都落了下风。好似天下的灵秀之气被她占了一半,另一半才由其他女子平分。四周人人屏息以视,魂飞天外,绿衣女却羞怒难当,一记耳光向梁萧脸上扇去。梁萧闪身让开,手上运劲,绿衣女浑身软麻,怒道:“小色鬼,放开我!”梁萧冷笑说:“你说放就放吗?” 脱欢平生好色无厌,中外姬妾无数,却从没见过绿衣女这样的绝色,好容易收回三魂六魄,急向阿滩与哈里斯使个眼色。二人会意,齐齐抢上,一攻梁萧,一个来抢绿衣少女。不料梁萧眼珠一转,忽地放手。绿衣女见哈里斯爪子落下,不及转念,左掌圈出,卸开哈里斯的爪势,右掌一挥,拍他心口。 哈里斯以己度人,料不到梁萧竟会放开到手的美人。但觉寒气袭来,大惊失色,还没变招,梁萧忽地摆脱阿滩,闪电扑来。哈里斯左右受敌,还没拆开绿衣女的精妙掌法,已被梁萧一招“三才归元”击中小腹。他应变奇速,使出“古瑜伽”,腰腹一弓,卸去了梁萧小半掌力。可绿衣女兜心一掌终究无法避过,身子横着飞出,“哗啦”一声,将八仙桌压得粉碎,白脸上就似涂了一层血。 阿滩见哈里斯受伤,正觉慌乱,梁萧与绿衣女双双攻来。他以一敌二,迭遇险招,绿衣女大感解气,一面猛下杀手,一面笑道:“小色鬼,你比鬼还奸呢!先引我伤了道士,又设计杀了黄胡子一个措手不及,好好打,非把这和尚也揍死不可!”梁萧笑道:“你这鬼丫头也不笨,要么我这媚眼儿就抛给了瞎子!” 绿衣女“呸”了一声,骂道:“还媚眼儿呢!果然是小色鬼。”说着忍俊不禁,娇笑出声,便如百花吐蕊,明水生晕。一众看客魂魄摇荡,无法自已。 火真人的寒气去了大半,定神一瞧,目光落到梁萧背负的宝剑上面。他脸色一变,冲口而出:“小兔崽子,原来是……”话没说完,阿滩也挨了梁萧一招“三才归元”,斜向蹿出。不料绿衣女守在一边,背上又挨一招“雪满燕山”,一口血箭夺口而出,整个人颠三倒四,“扑通”掉进河里。 脱欢偷鸡不着蚀把米,三大护卫转眼了账,吓得脸都绿了。但见火真人还有些战力,忙道:“真人护驾!”火真人硬起头皮,横剑而立,口中说:“主上还认得这个少年么?”他这么一说,脱欢也认出了梁萧,心头又悔又怒:“早知是他,大伙儿一拥而上,将他四分五裂了,哪还容他各个击破?” 绿衣女拍手笑道:“妙啊,四个折了三个,剩下一个,小色鬼你自个和他玩耍,姑娘不奉陪了!”说着向胭脂马走去,梁萧抢上一步,拦住道:“现在没人碍手碍脚,我俩正好算账。想溜?哼,搬楼梯上天,门也没有!” 绿衣女柳眉一挑,冷笑道:“算账就算账,怎么个算法?”梁萧说:“大伙儿公平交易,你偷我的钱袋一定要还,你打我一鞭,我也还你一鞭!”绿衣女怒道:“你想得倒美!”两人互不相让,彼此怒视。脱欢等人本想溜走,见他们又生内讧,不由驻足观看,皆想:“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那是最好不过了。”火真人扣了两枚暗器,只等二人动手,便从旁偷袭。 明归笑了笑,上前问:“姑娘姓韩么?”绿衣女看他一眼,面露诧色:“谁说我姓韩了?”明归笑道:“老夫随便问问,姑娘师出天山,想必与‘雪狐’韩凝紫有点儿渊源!” 绿衣女冷哼道:“你认得我师叔?好啊,她在哪儿?”明归皱眉道:“可巧,我也正在找她。”绿衣女面露失望,又轻轻哼了一声。 人群里外围了不下十层,一众人都盯着绿衣女目不转睛。绿衣女心头不快,足尖微抬,挑起柳笠戴上。众人顿生“乌云蔽日,风摧百花”的感慨,几百个男人同声叹气,倒也蔚为壮观。绿衣女顿足说:“小色鬼,再不让路,别怪我心狠。”梁萧抱着两手,微微冷笑。 众人见状,无不生出护花心肠,一个书生跳了出来,指着梁萧大喝:“你也是须眉男子,堂堂六尺之躯,岂可欺辱柔弱女子!小生要揪你见官……啊哟……”尖叫声中,书生被梁萧轻轻拿住心口,举过头顶,喝声:“去!”扑通一下扔进苏州河,众人见状,想出头的全都怯了。 忽听得一声钟响,头声未绝,二声又起,前声叠着后声,一声高过一声,须臾间,便如十多口大钟在姑苏城里同时敲响。梁萧听得心神不定,掉头一看,后方人群好似炸了锅,飞也似让出一条大路,其间一口八尺粗、二丈高的硕大铜钟,生了一双长腿,朝这边飞奔过来。 第十四章 四面楚歌 “铜钟长腿?”梁萧心中惊讶,一定神才看清,不是巨钟生脚,而是一人顶着巨钟行走,钟大人小,将他上半身遮挡住了。 大钟来得好快。到了近处,扛钟人却是一个年老和尚,生得体格高壮,须眉如雪,面孔红润,不带火气。他一手擎起大钟,一手持了条乌木棒子,大步流星,走到酒楼前面。梁萧见这和尚身形熟稔,一时却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老和尚站定,环顾人群,笑道:“热闹,热闹。”声音洪亮,跟着举棒击钟,“嗡”的一声,围观众人纷纷掩耳。老和尚敲到三响,人群走了个干干净净。 老和尚笑眯眯说道:“清静多了!”一反手,铜钟扣在地上,挡住了酒楼大门。掌柜见状叫苦连天:“贼秃,你把这个大家伙横在门口,我还做不做生意?”但见他来得惊世骇俗,口中叫骂,却不敢上前扑打。 老和尚笑道:“善哉善哉!和尚歇口气,顺道向施主讨杯酒喝。”梁萧听见了这句,心头“咯噔”一下:“哎呀,是他。” 这老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棋坳中与秦伯符赌棋的厉害僧人。那晚夜色浓暗,梁萧瞧不清他的面目,虽知这和尚年纪不轻,浑没料到如此年老,惊讶之余,又想:“为何只见老的?圆头胖脑的和尚娃娃上哪儿去了?”四面瞧瞧,却不见人。 掌柜没好气地说:“没有没有,一滴酒都没有!”和尚也不着恼,笑道:“和尚一分酒一分气力,没有酒,这口钟可扛不动!”掌柜见他无赖,气得两眼发昏,团团一转,向众伙计招手:“来,把钟移开!”七八个伙计围上来,一起用力,挣得面红耳赤,却似蜻蜓撼柱,另有食客也来帮忙,七手八脚一番折腾,铜钟不过晃了几晃。 一个伙计眼尖,向掌柜耳边咕哝:“这是寒山寺那口钟呢!”掌柜登时面无血色。寒山寺的大钟天下知名,相传这口钟是唐朝拾得禅师所铸,重逾千斤。不过,寒山寺距城数十里,这和尚竟将这个无与伦比的蠢物搬运到此,本领有如神仙。掌柜惊恐万分,心底连珠价叫起苦来。 脱欢见老和尚如此神威,有心结纳,拍手笑道:“我请大师喝酒如何?”老和尚望他一眼,说道:“你认得和尚?”脱欢一愣,又笑:“敢问大师法号!”老和尚笑道:“你不认得和尚,为啥要请和尚?” 脱欢面皮一热,干笑说:“自古英雄惜英雄……”老和尚不待他说完,微微笑道:“英雄?这一百年来豺虎当道,哪有什么英雄?” 这句话让脱欢大不服气,高声说:“大师说得不对。大元太祖雄才大略,灭国无数,不算英雄么?”老和尚笑道:“铁木真么?也不过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罢了,又算哪门子英雄?” 脱欢对这位曾祖父奉若神明,闻言忘了和尚的厉害,喝道:“贼秃驴,你敢侮辱先祖……”自觉失言,忙又住口。和尚看他一眼,笑笑不语。哈里斯见势不妙,带伤抢上一步,向老和尚合十道:“敢问大师可是九如禅师?” 老和尚看了看他中指上那颗钻戒,笑道:“蛇眼魔钻?你是贺臭蛇的儿子?嘿,他皮肉发痒,还要来中原讨棒子?”哈里斯面肌一颤,阴声说:“家父对大师当日所赐念念不忘,曾经嘱咐过晚辈,见了大师,务必知会一声。多则五载,少则三年,必来中原与大师一会。”他顿了一顿,又说,“他还说,大师胸怀广阔,从不与晚辈一般见识!”他深知老和尚神通盖世、罕有敌手,故意加上这句话,以免他找自己的麻烦。 九如哈哈一笑,乌木棒“嗖”地探出,点向哈里斯的胸口。哈里斯不料他枉顾身份出手,大吃一惊,正想躲闪,谁知足下方动,乌木棒飘然向下,到了他脚底,一横一挑。哈里斯站立不住,倒翻出去,乌木棒忽又一扬,搭在他背上。哈里斯只觉巨力如山,身子不听使唤,“砰”,被木棒按在地上,头破血流。脱欢等人瞧在眼里,均是面色如土。 九如笑容不改,笑嘻嘻说道:“不是你老子说错了,就是你记错了。柿子拣软的捏,和尚最爱欺负的就是你这种不中用的晚辈。”手腕一翻,棒子挑在哈里斯下巴,哈里斯不由自主飞向脱欢。 火真人与阿滩双双抢上,想要将他扶住,刚一着手,便觉力沉如山,别说他二人有伤在身,就是丝毫无伤,也休想稳稳站住。两人双双后跌,只听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三个人四百来斤的份量,重重压在脱欢身上。三人吓得面无人色,拼命挣起,将主子扶了起来。脱欢痛得龇牙咧嘴,细细一察,断了两根肋骨,三人不敢怠慢,架起脱欢,飞也似的求医去了。 掌柜见了九如神威,心头发虚,捧出一壶酒,颤声说:“给你!喝完就走。”九如一笑,如长鲸吸水,将酒水一饮而光,舔舔嘴唇道:“好酒,还有么?”掌柜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见他喝了这么大一壶,肉痛到了极点,闻言跌足大叫:“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九如笑道:“和尚说过了,一分酒一分气力,现在不过半分气力,怎么扛得动这口钟呢?” 掌柜气得两眼翻白,指着九如,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梁萧看不过去,大声说:“老和尚,你本领高强,该去找大高手显摆,欺负一个酒店掌柜,又算什么能耐。”那掌柜听得入耳,连声称是。老和尚瞧了梁萧一眼,将酒壶放在嘴边倒了两下,也没倾出一点半滴。不由叹了口气,木棒一扬,挑在巨钟顶端的铜环处,“嗡”的一声,巨钟升起三丈,复又从天落下,无俦劲风刮得人面皮生痛,旁人全都抱头鼠窜。九如却大步抢出,将巨钟稳稳扛在肩上,向梁萧笑道:“小子,此去哪家酒楼最近?” 梁萧失笑道:“好啊,还要骗酒吃?”九如笑道:“大错特错。和尚不是骗酒,而是化缘!不用这法子,谁肯给光头和尚酒吃?”梁萧听得好笑,心想:“这和尚真是直白。”掌柜躲在梁萧身后,色厉内荏地说:“哪有这种化缘的法子?简直是偷、是抢……”话没说完,绿衣女拎住他的后襟,搁到一旁,笑道:“老和尚,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九如打量她一回,摇头说:“女娃儿,你莫不是也和那个元朝王子一样,有所图谋?事先说好,喝酒归喝酒,和尚万不会听你的话。”绿衣女“呸”了一声,骂道:“你又老又丑,鬼才图谋你呢!只是瞧你馋得可怜罢了。”九如白眉一轩,大笑道:“妙极,妙极!冲你这句话,和尚非喝不可。”绿衣女转嗔为喜,说道:“你这和尚,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好像我逼你喝似的。”九如笑道:“好好,算和尚逼你!”绿衣女正色道:“我想请的人,不喝也得喝;我不想请的人啊,打我杀我,我也不会请他!”说罢瞥了梁萧一眼,嘴角挂着几分冷笑。 九如点头说:“善哉!善哉!女娃儿说得是,和尚矫情了。”绿衣女笑道:“你这和尚豪气冲天,姑娘十分喜欢,无论如何,也要请你喝两坛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解开带子,里面珠光宝气。九如赞道:“好有钱的女娃儿!”绿衣女笑道:“和尚,我也事先说好,这些钱都是我偷来的,你敢不敢喝?”九如一愣,皱眉道:“女娃儿越发有趣了。无妨无妨,和尚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管它偷来的金,盗来的银,但凡有酒,照喝不误。”绿衣女一听,咯咯大笑,只是她戴上柳笠,众人自恨福薄,不能一睹佳人笑靥。她将一块金锭递给掌柜,脆生生地说:“取十坛‘老太婆酒’。” 掌柜一愣:“老太婆酒?”一边的伙计压低嗓子说:“就是五美人酒。”掌柜转过念头,赶忙去办。绿衣女笑道:“和尚,我们进去喝。”梁萧早已气得脸青,怒道:“贼丫头,你欺人太甚了吧?偷我的钱请客,就不害臊吗?”绿衣女笑道:“小家子气。我请客,你给钱,算是瞧得起你!”九如奇道:“原来事主在场,女娃儿,你的手脚可不利落!”绿衣女笑道:“那又怎样?我偷过来请人喝酒,总比他拿过去嫖妓光彩。”九如点头说:“说得好,说得妙,说得蛤蟆呱呱叫。” 梁萧欲要反驳,却又忍住。他焦躁易怒,但却轻财好义,说他小家子气倒是冤枉了他。梁萧早已见识过这老和尚的武功气概,心里佩服,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你不请他,我若有钱,也要请他喝几杯。”想到这儿,叹气说:“算了,贼丫头,你们喝过了酒,咱们再来计较!” 绿衣女本当梁萧受此羞辱,必会动怒,与自己大斗一场。却不料这小子竟不生气,真是大出意料,一时瞅着梁萧,心中狐疑:“这小色鬼怕了老和尚的武功么?哼,欺软怕硬,太没用了。”心中十分瞧不起他。 九如不耐道:“小姑娘,这酒喝不喝啊?”绿衣女瞥了梁萧一眼,冷笑说:“不喝白不喝。”她与九如并肩进了“醉也不归楼”。梁萧正要上前,明归说:“算了,老和尚的‘大金刚神力’横行天下,一百个你也斗不过他。”梁萧冷笑道:“我不与他们动手,看看也不行吗?”撇开他手,走进酒楼。 明归无奈跟进,却见九如将铜钟扣在堂心,与绿衣女各抱一坛“五美人”酒,相对而坐。以蓝袍汉子为首的那群壮汉不见踪影,想是趁乱走了,空出两张八仙桌,梁萧便与明归上前,傍着一张坐定。 绿衣女拍开酒坛泥封,笑道:“和尚,我做东道,先干为敬!”将酒坛凑近樱口,汩汩汩一气饮尽,拭去嘴边酒渍,笑道:“我喝完了……”话音未落,忽地呆住,九如面前,已经放了两个空坛。 绿衣女笑道:“好和尚!真会喝!”一时酒意上涌,摘下柳笠抛在一旁,雪玉般的双颊上凝了两抹桃红。九如又拍开一坛酒,笑道:“女娃儿生得俊,喝酒的本事嘛?哈!可就没有和尚俊了!”绿衣女大不服气,说道:“天山脚下,从来没人喝得过我!”说着又拿起一坛酒。 九如笑道:“可惜有酒无肉,就好比没有士兵的将帅,打不了什么胜仗!”绿衣女笑道:“和尚吃肉就直说,何必这么多理由。”向掌柜道,“掌柜的,烤一只全羊上来!”九如笑道:“烤全羊?痛快痛快。”将手中半坛美酒一饮而尽,“女娃儿,吃了喝了,还没问你姓名呢?” 绿衣女微微一笑,说道:“我姓柳。”九如白眉一抬,“哦”了一声。 掌柜见来了财神,忙叫众人加紧忙活。不一会儿,一只浓香四溢的烤全羊抬上桌面,绿衣女随手撕了一片,送进口里赞道:“这烤羊与我家的不同,咬着酥脆,嚼着糯软,少了些膻气,多了一股甜香。”掌柜赔笑道:“烤羊的时候,不同的火候,涂抹了鸡鸭猪牛不同油脂,羊腹内还填了杨梅、桂圆、杏子、桃干等十二味果脯。” 绿衣女道:“这么多讲究?”九如扯下一条羊腿,大嚼道:“还是女人家的舌头灵巧,唔,和尚可吃不出这些门道。”两人谈笑风生,又尽数坛。九如左手托酒,右手吃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吸尽了五坛美酒,肉也吃了九成九。绿衣女心中不服,硬是喝光了两坛陈酿,一时双颊如火,樱口未笑含情,眼波流盼生辉。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叫喊,十来个和尚冲了进来,个个手持棍棒。当先的老僧形容峻烈,看见店内情形,气得浑身发抖,棒指九如:“孽障!你来挂单,却偷走了寺里的铜钟。这不说了,你还与和女子喝酒吃肉,佛门的清规戒律,被你破坏殆尽了!”掌柜认得这人是寒山寺的主持弘悟大师,急忙上前。还没辩解,就被老和尚一掌掴倒,怒斥:“你也荒唐!卖酒肉给出家人,让西天佛祖蒙羞?”说着棍子一抡,向九如劈头打到。 九如避开来棍,站起身来,众僧人挥舞棍棒,将他团团围住。九如笑道:“弘悟,你一口一个佛祖,可知佛在哪里?祖在哪里?”弘悟一愣,厉声道:“佛在你六阳魁首之上,祖在你双目交睫之间!佛发霹雳,劈开你顽石心髓;祖放金光,刺破你昏花老眼!”九如冷笑道:“我看你才是顽石脑袋,老眼昏花!”弘悟怒道:“胡说八道!”九如哈哈一笑,道:“你看不见么?”弘悟道:“什么?”九如指了指鼻尖,笑道:“你想不到吧?”弘悟又是一呆:“什么?” 九如仰天大笑:“来者无祖,去者无佛;芸芸众生,迷惘执著。佛是什么?祖是什么?祖便是我,我便是佛!”这三十二字,字字若铜钟大吕。弘悟好似挨了一记闷棒,呆了呆,怒道:“好狂僧,胡说八道!你偷铜钟,骗吃喝,有什么脸面自称佛祖?”九如大笑一声,伸出乌木棒,将铜钟一挑,担在肩上,大踏步向门外走去。两个和尚挥棒来打,木棒打在九如身上,顿时断成了四截。 九如朗声道:“偷了乾坤胸中留,骗得真如袖里藏。摩诃般若波罗密,哪管世人说短长!”举棒一敲巨钟,仰天长笑,钟声笑声相应,有如怒龙冲天而去。(按:真如,梵语,宇宙之本体;摩诃般若波罗密,梵语,大智慧到彼岸。) 群僧跟着追出,九如步履若风,须臾不见人影。弘悟沉思九如的话,脑中灵光忽现,“啊呀”一声,心想:“这和尚装傻弄痴,但句句机锋,不正是要点破我的心障么?”思来想去,自觉若不逮着九如问个明白,这一辈子和尚便是白当了,于是叫道:“追,追!”连滚带爬地追上前去。众和尚只道他要抢回铜钟,也各持棍棒,紧追上去。 梁萧见老和尚一去无踪,站起身来,走到绿衣女面前,冷冷说:“你找的帮手走了!”绿衣女一手托腮,听他说话,也不抬头。梁萧当她小看自己,一挥手说:“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人?”他按在绿衣女肩头,女子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抬起头来,醉眼乜斜,脸儿如开透的桃花,扭腰站起,喃喃说:“小、小色鬼……嗯……你、你要死吗?” 梁萧一皱眉,伸手抓向少女右臂。他算得清楚,这一抓有六七个后招,绿衣女一定无处可逃。不料一抓便着,下面无穷变化,一个也变不出来。他一怔,便觉绿衣女就势倒入怀里,梁萧怕她使诈,急欲闪开,谁知绿衣女的身子软如轻絮,腻腻乎乎,粘在他的胸前,一下也不动弹。 梁萧微感窘迫,推她说:“贼丫头,怎么啦?快快起来,咱们的账还没算呢!喂,听到没有?咦!你真睡了……”任他喝骂,绿衣女只是躺在他的怀里,双颊火红,两眼紧闭,睫毛翘长浓密,眉间凝着几许清愁。 明归起身笑道:“小丫头不知轻重,这百年陈酿是随便喝的吗?美女人人喜欢,多了可要伤身。‘五美人酒’下口容易,但后劲十足,老和尚神功盖世,自能化解,小丫头多少斤两,也敢与他拼酒?” 他一脸的幸灾乐祸,梁萧哭笑不得,低头看了绿衣女一眼,见她醉态可掬,不由心想:“这妞儿长得蛮好看的,哼,不过关我屁事。” 见他一时犹豫难决,明归又说:“梁萧,这女子美貌无双,你喜不喜欢啊?”梁萧哼了一声,出门牵马。见他怀抱主人,胭脂马也十分乖顺,一牵就走。 梁萧厌恶绿衣女,却喜爱她的马儿,忍不住伸手去摸,第一次,胭脂马侧身闪避,第二回觉出梁萧没有恶意,任他抚摸缎子似的毛皮。 梁萧爱极,本想骑上试试,但见它昂首四顾,神骏非凡,不由心想:“它这么骄傲,骑它背上岂不辱没了它?”于是极力忍耐不骑。明归见他苦忍,只道他恋着绿衣女的美色,不由心想:“妙啊,我先使点儿手段,叫你两个好得蜜里调油,难舍难分,跟着再拿这女子做人质。哼,你小子奸恋情热,被我一哄一吓,还有什么不肯说的?” 梁萧到了人少处,方才停下。明归指着远处说:“那边有家客栈,你带她去休息。”梁萧“唔”了一声,明归又笑道,“她喝了三坛百年的陈酿,醉得太厉害,你先扶她进栈,我去买些药给她醒酒。”梁萧望着他,心中起疑:“老狐狸忽献殷勤,不大对头。”明归笑道:“不必多心,我不过想你了结此事,你我早早启程,共谋大事!” 梁萧对他所说的“大事”毫无兴致,但绿衣女在怀里扭来扭去,实在叫人不是滋味。少年人血气未定,抱着这么个千娇百媚的醉美人,不由血行加快,出了好大一身热汗,闻言想也不想,就向客栈走去。 明归望他背影,微微冷笑,转身到街上找到一家药铺,叫了几味药材。郎中心中疑惑,低声说:“客官,恕老朽冒昧,这几味药一配上,可是极霸烈的春药方子!”明归冷笑道:“让你配你就配,哪来这么多废话?”郎中诺诺连声,心想:“这老头人老心不老,也不怕吃了噎死。”明归抓了药,让郎中细碾成粉,用纸包了。一边走回客栈,一边设想如何下药,如何作合二人,再如何用小丫头做人质,逼迫梁萧吐露武功奥秘。他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未绝,忽听一人冷冷说:“明兄好兴致啊!”明归浑身一震,回头笑道:“秦老弟真是不辞劳苦,一口气追到苏州来了!” 秦伯符立在五丈开外,冷笑说:“梁萧呢?”明归哈哈一笑,嘲弄道:“人没了,白骨有一堆!你想不想要啊?”秦伯符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只一晃,双掌推出。 明归单掌一封,二人掌力接实,明归飞起数丈。秦伯符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贼子奸猾,借我的掌力遁走!” 明归跳上楼顶,忽觉劲风逼来,心头一惊,转身又接一掌,只觉对方劲力雍容,好似高山流水。侧目一看,花清渊脸色铁青,大喝:“你、你当真杀了萧儿,今日不杀你,天理难容!”呼呼呼连出六掌,均是挟怒而发。 明归连连后退,好容易站稳脚跟,秦伯符也纵身上房,他顾及花清渊的身份,站在一边掠阵。斗了二十招不到,明归哈哈大笑,拍出一掌,花清渊正要拆解,明归左手倏扬,春药粉末迎面打出。花清渊怕是毒药,屏息后退。秦伯符见明归阴招伤人,不顾规矩,厉喝一声,挥掌来攻。明归反足倒勾,数枚青瓦向他飞去,瓦片飞至半空,被秦伯符掌风一逼,竟然反激回来。 明归低头让过,花清渊赶来,正巧迎上瓦片,只好刹住来势,挥掌拍开。明归见机,从他身边飞蹿出去,顺势向他攻出一掌。花清渊应付不暇,闹了个手忙脚乱。 明归一旦脱身,全力施展轻功,钻入小巷深处。秦伯符、花清渊奋起追赶,三人在苏州城你追我赶。明归借着地利,连使狡计,后面两人追了半晌,居然追丢。秦伯符大怒,将路旁的拴马石一拳捣碎。花清渊早已料到梁萧凶多吉少,始终抱了一线希望,哪知天意弄人,梁萧终究遭了毒手。一时间,他心灰意冷,拍着街边土墙,放声嚎啕大哭,街上人群如潮,他也全然不顾。 秦伯符秉性刚毅,忍住悲恸,拍了拍花清渊的肩头说:“宫主,哭有什么用?应该寻着奸贼,为梁萧报仇雪恨!”花清渊切齿点头:“秦兄说得是,我们这就去寻明归!”两人怀了一腔恨火,一路向北找去。 明归摆脱两人,心知天机宫的高手必会陆续赶来,心叫晦气。绕了一个大圈子赶回客栈,准备带走梁萧。还没到达,忽听大呼小叫,远远一望,客栈浓烟冲天,附近的人都在河边提水救火。明归瞧得目瞪口呆,只怕火灾引来仇敌,缩头寻思:“三十六计走为上,顾不得那小子了。”一口气窜出姑苏城,连夜往北去了。 梁萧抱着绿衣女,叫了一间客房,将她丢在床上,又让伙计打来热水洗脸。他百无聊赖,坐在窗边,想到搂抱绿衣女的情形,只觉心跳加速,耳根发热,不时偷眼看那女子。 过了一阵,明归始终不回,忽见远处石拱桥边,特特行来一匹黄骠马。马主是个长髯老者,年约五旬,腰插宝剑,背挂一张银胎弓,望这边一瞟,忽地取出一支箭,用火折点燃,取下银弓,冲天射出一箭。火箭破空,迸成六彩焰火。梁萧心觉有趣:“这焰火不错,不知在哪儿买的,我也买一支玩玩!” 那人射出一箭,又抽一支箭,对准客栈门前的胭脂宝马,梁萧大吃一惊。“咻”,虬髯老者长箭脱弦,梁萧情急掷出茶杯,正中长箭。长箭落地,那人抬眼望来,只见梁萧飘身落下,顺手拾起羽箭,叫道:“还给你!” 羽箭掷向虬髯老者。 老者举弓一拨,梁萧矮身蹿到他的马前,一招“大神境”中的“羲和御日”,翻身飞踢。老者也非等闲,离镫翻落,从马腹下穿出,反踢梁萧后背。梁萧避开来脚,身子倒翻,双腿绞向对方脖子。老者也翻到马背,撑足下踹。 两人贴着黄骠马,上上下下拆了六七招。梁萧占不了上风,心头十分惊奇:“老家伙什么来路?” 忽听马蹄急响,梁萧斜眼一望,东方数骑人马联翩驰来,当先一人洪声高叫:“楚老大,女贼在哪儿?”老者应道:“马在,人……哎哟……”他一分神,额头被梁萧的指风掠过,急叫,“小子扎手!” 梁萧趁机掠出,举目一望,四面八方,十多骑人马向这边拥来。楚老大脱了窘境,翻身上马,搭上箭枝,正要开弓,不防“崩”的一声,弓弦断成两截。他一错愕,恍然大悟,梁萧临走使坏,用指尖扫断了弓弦。 梁萧见来人气势汹汹,奇怪间,一声清啸传来,一名黄衣女子从马背上跃起,足不点地,奔向客栈。 梁萧横身拦住,向黄衣女子一把抓出,叫道:“上哪儿去?”黄衣女子反身一掌,格住梁萧的爪势。梁萧定睛细瞧,却是个姿容娇媚的中年美妇。美妇高叫:“你是谁?”梁萧听她声音耳熟,猛地记起,来人正是运河边名叫“二娘”的女子。 梁萧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二娘,令郎的断腿好了没有?”雷星断腿的事极少人知,黄衣美妇一呆,惊道:“你、你怎么知道?”说着脚下一停。 梁萧趁机抢入房间,一把抄起床上的绿衣女,刚要越窗跳出,黄衣女如电掠来,手挥一口长剑,厉声说:“把贱人放下!”长剑翻飞,剑法精奇,梁萧苦于无法腾手对敌,只能东躲西闪。拆了不到三招,东面一声巨响,墙壁颓塌,一名铁塔似的巨汉跃马而入,手持一柄数十斤重的大铁锤,二指粗的铁链缠在粗壮的胳膊上,厉叫:“二娘,女贼何在?”嗓门粗大,正是运河边亲手砍断儿子一腿的“雷大郎”。 黄衣美妇正愁梁萧滑溜,忽见丈夫赶来,惊喜说:“就在这小子手上!”大汉“呵”的一声,铁锤当空一扫,墙垮床破,碎屑纷飞。 梁萧不敢硬接,纵身跳起,伸足在铁链上一点,借势蹿向门外。黄衣女看穿了他用意,长剑凌空便刺。梁萧这一跳用尽气力,双手又不得空闲,情急中“呸”了一声,一口唾沫直奔妇人面颊。美妇好洁,惊怒间也不忘闪避,梁萧趁这机会,一口气闯出门外。 刚出门,两个汉子迎面冲来,梁萧凌空出腿,似于癫狂中大步疾行。这一招“接舆狂歌”二人抵挡不住,匆忙后退。梁萧得空,旋身出脚,在庭中假山上一撑,纵上房顶,单足独立,身形迎风摇动。众人欲要跟上,却被他抬腿踢得瓦片纷飞,将上房者纷纷打了下去。 “豁拉”一声,墙穿屋破,巨汉跨马驰出房外,骂道:“直娘贼!”铁链一抖,厢房被他击垮一片。梁萧纵身闪开,大汉又要挥锤,铁链却被屋梁缠住,拖拽不动,气得破口大骂。 梁萧哈哈大笑。雷大郎骂了两声,忽叫:“用‘火雷’逼他下来。”三枚炮仗应声掷来。梁萧慌忙闪开,炮仗一落地,发出如雷巨响,瓦砾四溅,火光乍起。 梁萧心中骇异,又见三枚“火雷”掷来,急急飞身掠出。身后轰响连声,碎屑打在背上,好一阵刺痛。这时火随风势,客栈裹在烈焰之中。梁萧望下一看,十多人手持刀剑,团团围住四周。他失了地利,又抱了绿衣女,双手不便,不由连连叫苦。 忽听“唏聿聿”一声,一道白影蹿到屋前。梁萧心头一动,高叫一声:“胭脂!” 胭脂马一路狂奔,四蹄撒开,尥了两个蹶子。它灵通矫捷,力大无穷,出蹄之迅烈,与武功高手无异。武人们心思只在屋顶的少年男女身上,马蹄飞来,猝不及防,几个人应蹄倒下,变成了滚地葫芦。 胭脂马咴咴长叫,凌空一纵,身在半空,梁萧一个跟斗,稳稳坐上马鞍。胭脂马神行电迈,钻入一条小巷,跑出不足百步,一道八尺高墙拦住去路。梁萧心头一惊,正想挽缰改道,可见胭脂纵蹄如飞,心头一动,闭眼大叫:“好胭脂,我信你!” 胭脂发声长嘶,有如应答,奔到高墙前,浑身一纵,居然越墙而过,落地就走。梁萧睁眼大喜,赞不绝口:“乖马儿,好马儿……” 他回头望去,浓烟滚滚,直冲霄汉,客栈被“火雷”点着,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 梁萧暗暗心惊,遥见前方已是城门,城门吊桥头,不下十骑人马迎面堵来。梁萧欲要转向,左面又来五骑,后方右方,皆有骑士包抄。不及转念,胭脂不闪不避,直奔过去。梁萧一惊,叫道:“乖马儿忒笨了,该往人少处去!”说着胭脂已到桥头,双方相距不及十丈。 梁萧钢牙一咬,将绿衣女横搁马上,“呛啷”拔出剑来。不料胭脂于奔跑间人立而起,纵声长嘶,声如金石,直透苍穹。 这匹宝马本是天山以北的野马之王,后被绿衣女的师父想尽法子收服。胭脂生来霸道,能斗虎豹,平常的马匹天生怕它,这一啸,显出威慑万马的神威。对面的骏马听见,纷纷摇头摆尾、四散狂奔。众骑士扯缰挽绳,勒得马口流血,也止不住坐骑的去势。一匹马不辨东西,带着主人,“哗啦”冲进了护城河。 梁萧见它威风,又惊讶,又喜爱。胭脂惊退群马,一跃过桥。众骑士心知一旦此马走脱,倾天下之兵也休想追上。飞驰间,以楚老大为首,纷纷弯弓搭箭,梁萧身后箭啸连连,声如雨打芭蕉。 胭脂忽左忽右,纵蹄狂奔,但开弓人多是高手,仍被一箭射中后腿。箭镞是三棱刃,一旦射中,鲜血顺着血槽涌出。宝马吃痛,纵声长嘶。梁萧心急如火,忽听有人高叫:“别射了,说好了这马归我!”呼声越来越响,说到“我”时,声如响雷,似在耳边。这一声叫罢,箭雨为之一歇。 梁萧急急回头,一名青衣男子徒步如飞,离马后不足丈许。梁萧倒卧出剑,男子哈哈一笑,足不停步,右手挥指,“当”的一声点中剑脊。梁萧虎口痛麻,长剑几乎脱手。那人一指没将他宝剑弹飞,“咦”了一声,左手抓向胭脂的后尾。 胭脂一声长嘶,向前一蹿,带伤蹿出四丈有余。那人一抓落空,拔腿急赶,哪知胭脂马一跛一跛,仍是迅快无伦,转眼已在二十丈开外。青衣男子追之不及,心头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宝马受伤之余,尚有如此脚力;喜的是这宝马神骏无双,更欲得之而后快。 胭脂跛着脚跑了数十里,眼见抛开追兵。梁萧不忍它再跑,到道旁拔出箭矢,撕下衣襟裹好伤口。定睛一看,箭杆上镌了一个“楚”字。不禁望了犹在马背上熟睡的绿衣女一眼,心想:“雷大郎和二娘所说的女贼莫不是她?”想起雷星被亲生父亲砍断一腿的惨景,又想,“贼丫头手段歹毒,被仇人逮住了也活该。” 他叹了口气,将绿衣女搁在马背上,用缰绳捆牢,说道:“乖马儿,我不管了,你带着她逃命吧。”说完转身便走。却听身后马蹄轻响,胭脂呆头呆脑地跟在后面,只好又说:“乖马儿,我说不管就不管,要怪就怪你主人心肠不好,惹来这么多对头。”转身又走,胭脂始终跟着。梁萧快它也快,梁萧慢它也慢,梁萧把脸一板,正要喝叱,胭脂马却直愣愣将鼻子凑过来,对他呼呼喷气。梁萧心一软,伸手抚它鬃毛,再瞅绿衣女一眼,不觉心跳变快,苦笑说:“乖马儿,我留下来,可是看你的面子,不关你家主人的事。”转身背起女子。二人这次肌肤相接,滋味似又不同从前。梁萧心跳加快,只觉古怪,任他聪明绝顶,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 穿过一个小谷,望见太湖烟波,梁萧正想去处,忽听马蹄声起,只听有人喜道:“在这儿了!”梁萧闪避不及,转身一瞧。来的是一个长相清俊的小后生,跳下马来,冷笑说:“小子,你是这贱人什么人?哼,这贱人受伤了吗?自作孽,不可活……”他嗓音清脆,口齿便给,连珠炮说完,见对方不答,又说,“你哑巴了?把女贼放下,滚得远远的。” 梁萧冷冷不语。小后生双颊泛红,一抖手向他分心刺来。梁萧一手扶住背上的绿衣女,看他剑来,一掌拍中小后生的剑脊。小后生剑锋歪斜,胸口空门大开,不由收剑护住全身,抬眼一看,梁萧依旧站在原地。他心中更加气恼,又刺一剑,来势更快更狠。梁萧看他剑来,“啪”的一掌,又把长剑拍开。顷刻间,小后生电光霹雳般连刺五剑,均被梁萧运掌一一拍偏。 小后生使到第六剑,羞怒欲狂,顾不上什么招式,身剑合一,猛扑上去。梁萧这招“掌运天下”出自“纵横境”里的杨朱,杨朱是先秦诸子之一,曾说“治天下如运诸掌”。这一掌极得举重若轻之妙,看似随意拍出,实则奥妙无方。对付厉害高手,还须合以身法,加以变化。这小后生武功差他一大截,梁萧站着也能胜他。 忽见对方情急拼命,梁萧微微一笑,使招“弈秋投子”,左手二指若拈棋子,按在剑身上方。弈秋是围棋之神,这一指颇合弈道,正中剑上新旧力道断续的地方。 小后生虎口一热,长剑脱手。梁萧右爪突出,抓向对方胸口,但觉入手软绵滑腻,心中不胜诧异,手上略微一缓。小后生拼死一挣,嗤,数层衣衫一并撕破,露出粉色的抹胸。 梁萧一愣,瞧得目不转睛。小后生尖叫一声,捂着胸倒退两步。梁萧恍然大悟,冲口而出:“哎呀,你是个母的!” 女扮男装的少女面红如血,扯衣遮住胸口,瞪着梁萧,眼泪滚来滚去。梁萧还想取笑两句,忽听一声长啸自东传来。少女听到笑声,惊喜叫道:“爸爸,快来!”梁萧见她一脸狂喜,心生恶念,冷笑说:“你妈来也没用。”挥手又抓少女酥胸。少女被他抓过一回,羞愤欲死,岂能容他得手,骂声:“小淫贼!”一手护着衣襟,一手来挡梁萧的爪子。不料梁萧这一抓只是幌子,见她全力护胸,腰腹露出破绽,嘻嘻一笑,轻轻点中少女的气海穴。少女劲气一泄,被梁萧搂在怀中。 梁萧背负佳人,手抱娇娃,换了登徒子瞧见,必然羡慕他艳福齐天。但他身在险中,来不及享受温香软玉的滋味,只瞧人马四面逼来。梁萧见北方人少,大步流星奔了过去。北方当先的是黄衣美妇,一见梁萧,运剑就刺。梁萧嘻嘻一笑,将少女迎了上去。这抓人质的法儿,却是他从明归那里学来的邪招。 美妇剑气凌厉,激得少女面皮生痛,忍不住尖叫一声:“姑姑!” 美妇看清她的容貌,间不容发收回长剑,惊道:“楚婉……”还没说完,梁萧奔出两丈,前方四人挥剑阻挡,梁萧将楚婉当作兵器乱舞。 众人心生顾忌,四把剑流电飞虹,只在楚婉身前晃动,吓得少女闭眼尖叫不迭。美妇急忙抢上,长剑连挥,叮叮叮一阵响,四柄剑尽数落地。 梁萧笑道:“二娘谢了!”黄衣美妇“呸”了一声,杏眼圆瞪。梁萧见来人甚多,一拍胭脂,笑道:“乖马儿,再辛苦一下?”翻身上马,胭脂撒开四蹄,蹿入山中。众人得知楚婉被俘,也不敢过分紧逼,只是远远跟着。 梁萧借着山势大兜圈子,行至傍晚,他怕胭脂伤势恶化,背着绿衣女下马步行。楚婉被横在马上,一路上“小畜生,小混蛋”骂个不停。梁萧起初无暇理会,闲来听了几句,作起恼来,嗔目瞪她,楚婉也不示弱,睁着一双大眼回瞪,又骂一声:“小淫贼。” 梁萧道:“好啊,你再骂一句,我连你裤子也撕了。”楚婉吃他一吓,眼里流出泪来。梁萧静下心来,寻思:“一个贼丫头已经累赘,再添一个,根本不用逃了。”将楚婉拽下马来,拍开她的穴道,喝道:“滚吧!”说完迈步就走。 楚婉一怔,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决心,跑了两步,高叫:“小……小子,站住了!我有话说!” 梁萧瞪眼道:“还想挨揍?”楚婉赶到他前面,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哼哼说:“你干吗放我?”梁萧见她一得自由,气焰又涨,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人长得又丑,嘴巴又讨厌,谁遇见谁倒霉。早早放了,上上大吉。” 楚婉双颊涨红,瞪了那绿衣女一眼,咬了咬嘴唇,轻声说:“谁长得丑,她、她又比我好看多少?”梁萧笑道:“说得好,她就是比你好看。”楚婉也是这样想的,可被梁萧说出,心里别有一般滋味,失声大骂:“小淫……哼,你胡说八道!”她本是家族中最出色的美人,人人对她另眼相看,怎料被比了下去。越美貌的女子,在容貌一行越是好妒,不由忿忿说:“她美又怎样?还不是个偷鸡摸狗的女贼?”梁萧疑惑道:“你叫她女贼,她偷了你什么?” 楚婉道:“她偷了我家的镇庄之宝。”梁萧道:“什么宝?”楚婉迟疑一下,说道:“女贼没告诉你么?嗯,这个……可不能对你说。” 梁萧想起黄衣美妇在运河边说的话,心头一跳,冲口而出:“纯阳铁盒?”楚婉“啊哟”一声,失惊道:“小贼,你怎么知道?那、那盒子在你手上?” 梁萧心生狂喜:“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功夫,天叫这宝贝铁盒落在我手里。”楚婉见他面露笑容,笃定铁盒在他手里,心想:“要想个法儿哄他交出来。”便冷笑说:“这女贼逃走的时候,还杀了‘天香山庄’三个园丁,烧了三叔公一大片花田。哼,听说她还沿途偷窃官宦富户,连皇帝的大内她也有光顾。最可气的是,她每次偷罢,总要留下‘天山柳莺莺’的名字,真是张狂之至。”梁萧心想:“原来贼丫头叫柳莺莺。”他微微一笑,点头说:“偷过留名,了不起!” 楚婉“呸”了一声,怒道:“你知道什么?三叔公这次大为生气,破关出庄,专拿女贼。他老人家武功盖世,你不将人给我,可是小命难保!” 梁萧心想:“就我见过的人物,只有萧千绝与九如和尚称得上武功盖世。你那三叔公大约是两文钱买张牛皮,自吹自擂!”嘴里却不说破,只是微微一笑。楚婉察言观色,以为被自己说动,又说:“你要是贪图这女贼的美色,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表兄雷星就是被这狐狸精迷惑住了,结果丢了一条腿,要做一辈子的瘸子。” 她说的是表兄的惨事,口气里幸灾乐祸,顿一顿,又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天香山庄’与雷震姑父的‘雷公堡’是当今两大武学世家,‘参天狻猊’方澜和‘神鹰门主’靳飞,到了我家也要恭恭敬敬。再说了,如今官府震怒,派出江南第一名捕何嵩阳,你再帮这个女贼,可是和天下人作对。” 梁萧听到何嵩阳三字,冷哼一声,心想:“何嵩阳是个王八蛋,他要抓的人,老子一定要保护周全。”打定主意,嘴唇抿得紧紧,再也不作一声。楚婉自负辩才无碍,平时但有所求,长辈无不应允,这时也欲一纵苏秦之舌、张仪之齿,将梁萧一举说服。若能让他交出纯阳铁盒和女贼,当是天大的功劳。梁萧越是不说话,她越当劝说生效,又说:“你这么年轻,武功已这么好!如果正道直行,一定能够成为一代大侠,干吗要和女贼同流合污?”梁萧一皱眉头,说道:“做大侠有什么好处?”楚婉道:“做了大侠,就能受世人敬仰。”梁萧道:“云万程算不算大侠?” 楚婉“咦”了一声,惊喜道:“你也知道云大侠?”梁萧听她将“云大侠”三字叫得格外亲热,不由侧目瞧去。楚婉神情奇怪,似温柔,又似憧憬,两眼望着远处,喃喃说:“云大侠是南武林顶天立地的人物,三叔公说到他,也要轻轻点一下头。你知道么?三叔公对世事看得很淡,得他点一点头的,天下算起来也不过三四人。” 梁萧冷冷说:“云万程么,哼,不得好死!”楚婉怒道:“你才不得好死!”梁萧双眉一挑,正要动怒,楚婉忽又呆望远处,露出温柔神气,轻声说,“不过三叔公又说了,云大侠不错,可是远远及不上云公子。”梁萧问:“云公子是谁?”楚婉瞅他一眼,微微露出冷笑:“云公子就是云大侠的公子,哼,你连听他的名字也不配。” 梁萧“呸”了一声,说道:“你说那个哭哭啼啼的小鬼?”楚婉听得莫名其妙,云公子是她私心相许的人物,决不容人羞辱,忍不住回骂:“你才是小鬼!”说罢又叹口气,“反正你一百个小贼也比不上云公子的一根手指。上次他随靳门主来天香山庄,请爸爸出山抗元。可爸爸不答应,只说天香山庄独善其身、不问世事。云公子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说:‘久闻天香山庄的“分香剑术”独步武林,云某心中仰慕,今日有幸,想要领教几招。’起初,大家见他口气虽大,人却年轻,心中瞧他不起。谁知我那几个堂兄轮流上阵,居然没人接得下一剑……” 梁萧插嘴道:“你堂兄没用,不等于姓云的就厉害。”楚婉白他一眼,不屑与之争辩,接着说:“我羽姑姑和姑爷恰好也在,眼看爸爸被逼出场,羽姑姑起身说:‘奴家出嫁已久,娘家的剑法还记得两招,虽然未得真意,还望公子不吝赐教。’”梁萧心想:“这羽姑姑该是那个黄衫妇人,她剑法很好,真斗起来,我也许胜不了她。”想着来了兴致,凝神倾听起来。 楚婉说:“云公子一听,说道:‘前辈客气,大家不必使力,比划招式,点到即止。’羽姑姑笑着说:‘云公子怜惜奴家,奴家能不承情么?’两人各持长剑,刚要交手,忽听白纱屏风后有人叹气说:‘楚羽,你使这招“玉笛横吹”,若他刺你肩头天宗穴,你又怎么招架?’羽姑姑一愣,半晌才说:‘他、他怎么刺得到我那里?’那人说:‘你先别问,但说如何招架?’姑姑想了想说:‘我使“国色天香”刺他晴明穴。’那人说:‘攻敌必救,求个两败俱伤,笨了点儿,倒也勉强。但若他从坤位出剑,刺你期门穴左侧,你又怎么抵挡?’姑姑忍不住说:‘我、我以“落花惊蝉”刺他角孙穴。’那人叹道:‘这招也还不坏。但若他从小畜位出剑,刺你会宗穴呢?’哼,本姑娘不跟你小子说啦,左右这些剑法你也听不懂。总之那人问一句,姑姑便答一句,包括云公子,大家都觉奇怪。如此一问一答,说到第十二招上,只听那人道:‘若他从大有位刺你关冲右侧,你又如何化解?’羽姑姑听到这儿,瞪大双眼,再也说不下去。那人叹道:‘罢了,楚羽,你尽心竭力接他十二剑,不要辱没了你亡父的名声。’羽姑姑脸色煞白,手指握剑,指节都发白了。忽地吸了一口气,真的使出一招‘玉笛横吹’。说也奇怪,云公子应了一招,剑尖如那人所说,真的刺向羽姑姑的天宗穴。” 梁萧“呸”了一声,说道:“你只管吹吧!十层牛皮也吹破了。”楚婉冷笑说:“你不信?奇怪的还在后面。云公子与羽姑姑事先约好,不必内劲,只比招式。就看二人长剑往来,一招一式,与那人所说的一丝不差,直到第十二招上,云公子从大有位刺出一剑,剑尖停在姑姑的关冲穴上。” 梁萧又叫:“吹牛吹牛!”楚婉怒道:“你不信拉倒。反正这件事南武林早就传遍了,你一打听就知道。”梁萧听她这么一说,倒也不好吱声。 楚婉道:“可是,云公子使出那剑,不但全无喜色,反而脸色灰败,盯着那面白纱屏风,慢慢地说:‘阁下是谁?’那人笑道:‘你师父没告诉你吗?’云公子叹道:‘真是楚前辈么?晚辈斗胆,还请前辈指教一二。’那人说:‘老夫死灰朽木,久已不动刀兵,指教二字愧不敢当。不过今日阁下来得不易,老夫也静极思动,罢了,我隔屏献拙,写几个陋字,请云公子品题品题。’他话没说完,已有人奉上墨宝,那人便隔着细白纱屏,写了三句小词,念做‘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 梁萧插嘴说:“这是什么,跟大白话一样。”楚婉笑笑说:“这词句是极尽婉媚的,但那写出来的字,个个笔力万钧,撇捺勾折森若长剑,直欲破纸飞出。唉,我本领粗陋,瞧不出什么门道,可云公子精通剑道,一时看得入了神。他就那么呆呆地站了许久,脸色越来越白,忽地倒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楚婉说到这儿,嗓子一哽,说不下去,目光凝注远处,流露出一丝忧色。 梁萧听得入神,不由问:“他死了?”楚婉白他一眼:“你才死了呢!云公子调息片刻,说道:‘晚辈愚钝,破不了前辈字里的剑意,今日输得心服口服。’那人叹道:‘你也不过得了令师两三成的本事,想要横行天下,只怕还不能够。再说,剑法是死物,人是活的,分香剑术是好是歹,因人而异,你的剑法,又何尝不是如此!’” 梁萧赞道:“这话有见地。”楚婉不禁微微一笑,又道:“云公子听了这话,许久都没了言语。那人又说:‘云老雕为人方正有余,机变不足,练了一辈子的笨功夫。嗯,对了,你这姓靳的师兄倒有他的风骨,看来像个英雄,其实是个草包。’靳门主听了这话,脸色十分难看,云公子也很尴尬,却听那人又说:‘不过你就不同了,骨秀神清,金声玉应,来日的前途,哈,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说罢长笑一声,悠然去了。”楚婉说到这里,瞥了梁萧一眼,眼角透着得意。 梁萧心想她把这事说得十分曲折,怕是编不出来的,一时将信将疑,又问:“屏风后那人到底是谁?”楚婉哼了一声,傲然不答。梁萧沉吟道:“莫非就是你说的三叔公?”楚婉道:“不错,三叔公这次也来了,你识相的早早投降。” 梁萧不觉大为犹豫:“这柳莺莺与我非亲非故,抑且还有过节,我为她惹下强敌,怕是不值。”楚婉见他神色动摇,心中窃喜,又说:“你想云公子都胜不了三叔公,你还想拿鸡蛋碰石头?” 这两句话好比画蛇添足,梁萧一听,胸中傲气上涌,冷笑说:“姓云的又算什么,我再差十倍,也不会输给他。”楚婉听他出口贬低意中人,怒从心起,大声说:“凭你这点儿微末本事,给云公子拾鞋也不配。”梁萧大怒,举拳要打,楚婉瞧他模样凶狠,心头怦怦直跳。梁萧挥了挥拳,终归落不下去,转身上马,飞似的去了。 梁萧乘马奔了一阵,又怕胭脂伤势复发,便停了下来。忽听柳莺莺在马背上嘤了一声,梁萧回头一看,少女翻了个身,轻轻皱眉,似有不适。梁萧将她抱了倚在怀间,女子的面孔映着溶溶的月光,好似一朵白色的优昙花。 梁萧情难自禁,低头将脸贴近她的额头,只觉光润如丝,神为之飞。心猿意马中,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梁萧打了个寒噤,想道:“我在做什么?是了,正事要紧,趁她沉醉不醒,我先找找纯阳铁盒。” 他在胭脂马上的褡裢里寻找,没见铁盒,只找到一只银盒。揭开一看,满是水粉胭脂,盒盖上还有一面玻璃小镜,光亮可鉴须眉。其时玻璃产自西极,中土十分难得,这小小一枚梳妆银盒,价值已然不菲了。 梁萧将银盒翻看良久,不见有何异样,悻悻放回褡裢,转眼一瞧柳莺莺,心想:“莫非在她身上?”临动手时,又觉心跳加剧、双手颤抖,不由想道:“趁人之危不是好汉。待她醒了,我再明刀明枪地要她把铁盒送我。”于是打起精神,背起柳莺莺走了一程,忽地嗅见一股肉香,他的肚里咕咕乱叫,抬眼一看,北边的树林里露出破庙一角,隐隐闪动火光。 第十五章 仙佛争锋 梁萧走到庙前,只见庙里供着一尊土地公,正中一团篝火烧得正旺。三个村汉袒着上身,谈笑风生,枯树枝上转动着一条大狗,火苗舔着皮肉,膏油滋滋流淌。 梁萧一步跨进庙里,大喝:“你们三个好大胆子,敢偷小爷家的狗吃?”他幼时流浪江湖,也是偷鸡摸狗的惯犯,看了三人模样,就知道这条狗来路不正,故意放话吓走三人,好独自霸占狗肉。 三个汉子吃了一惊,齐齐跳起,忽见梁萧孤身一人,又才放下心来。为首一人歪眉斜眼地笑道:“小子唬什么人,这是大爷打的野狗!”他的目光绕过梁萧肩头,双目一亮说:“原来还带了个雌儿。”与其他二人对望一眼,笑道,“这小子是个采花贼呢!”另一人邪笑:“撞上了,大家都该有份……”话没说完,胸口一紧,一阵头重脚轻,跟着其他二人飞出庙外,跌得头破血流,全都昏死过去。 梁萧使重手法摔昏三人,正要放下柳莺莺,忽听远远马蹄声响。他一皱眉,跨出庙门,远处十余道黑影风驰电掣般驰来。梁萧一拍胭脂,胭脂马会意,悄悄转到庙后树林。梁萧背起柳莺莺,闪进土地公身后。 马蹄声在庙外停下,脚步声往庙里走来,跟着雷大郎的粗嗓门响了起来:“小贼奸猾,不知带小贱人逃去哪儿了?”楚老大的声音接道:“小贱人有这样的好帮手,实在出人意料!” 雷大郎冷哼一声,说道:“帮什么手?我看他色迷心窍,哼,这会儿他俩不知道在哪儿快活呢?”言下有点儿酸溜溜的意思。 另一人接口笑道:“听雷兄的口气,对女贼动了心啊?”梁萧听得耳熟,一转念,心头大震:“啊,是何嵩阳!” 雷震一声怒哼,还未答话,另有人笑道:“谁能不动心?女贼手脚不干净,模样却没得挑。”何嵩阳笑道:“咱们可以动心,雷兄动了心,只怕楚二娘河东狮吼,吓他个四脚朝天,翻也翻不过来。”众人哄然一笑,有人道:“那不成了乌龟吗?说别人还像,说雷兄是乌龟,那是决然不像。”雷震忍耐不住,破口大骂:“何嵩阳,这话让二娘听到了,她还不扒了你的皮!”有人笑道:“扒何神捕的皮有什么意思,还是让楚二娘扒了那女贼的皮,叫大伙儿瞧个过瘾。”来的都是男子,话语渐趋猥亵。 说笑间,雷震“咦”了一声,高叫:“这三个人怎么回事?”梁萧应声一震,想起一个破绽,不觉额上生津、背上流汗。却听庙中一静,一名泼皮“啊”了一声,想必被众人救醒。只听雷震问:“谁把你们摔成这样的?”泼皮哼声道:“我们正……正在烤狗肉……来了个小泼皮,唔,不,一个采花贼,他背了一个女人……”话音未落,人群大哗。雷震怒道:“那人去哪儿了?”想是他情急动手,泼皮痛叫道:“不知道,啊哟!我眼一花,就被他摔出来了……”只听楚老大喝道:“上马!他们一定还没走远。”一时脚步杂沓。梁萧正松了一口气,忽听何嵩阳笑道:“慢来!这狗肉似乎烤焦了呢。”梁萧心头一紧,背脊上流出汗来。 雷震不解问:“何嵩阳,这个节骨眼上,你还管个什么狗肉?”何嵩阳道:“狗肉之所以烤焦,全是因为这三人昏倒,无人照应。但看狗肉枯烂的地步,应该为时不久,这点儿工夫,那小子要逃得无声无息,只怕不容易。”雷震恍然大悟,笑道:“何嵩阳,人人都说你贼头贼脑,果然不错,姜是老的辣,小贼头遇上老贼头,还是老的厉害。” 何嵩阳听他话里夹枪带棒,知他记恨自己方才调侃于他,心中微觉恼怒。但他秉性阴沉,不便与雷震翻脸,打个哈哈说:“若换了是我,如果逃不远,索性……”梁萧听到这儿,用力一推,“轰隆”一声,土地公颓然倒下。何嵩阳正扑上来,见状闪身让过。 梁萧背着柳莺莺一跃而出,眼见众人站成一圈,抢逼上来。雷震见了柳莺莺,分外眼红,大喝:“哪里走!”他铁锤搁在马上,便使出家传的“奔雷拳法”,双拳一合,隐隐发出闷雷声响。 梁萧足不沾地,凌空一脚,将滋滋冒油的狗肉向他挑去,狗肉滚烫,雷震闪身让过,挥袖抛出庙外。梁萧得了间隙,正欲冲出庙门,眼前人影忽闪,一人掣出金剑,剑尖处分出九朵剑花,虚虚实实刺来。梁萧认出是弯弓射马的长髯老者,闪身避过,只一停顿,众人再次合围,雷震赞道:“楚宫,拦得漂亮。” 梁萧身陷重围,反倒冷静下来。拔剑在手,长啸一声,剑作刀使,使出一招“修罗灭世刀”的“山崩海啸”,啸声与刀声相和,声威夺人。楚宫面色凝重,不进反退,变一招“七心海棠”,金剑结成七道剑圈,呛啷啷金铁交鸣。梁萧一气攻破六道剑圈,势子耗尽,被第七道剑圈挡住,楚宫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由纵身后退。这一路“修罗灭世刀”若由师伯萧冷使来,必然威震群雄,落到梁萧的手中,威力减了一半。 雷震恨极了柳莺莺,不顾身份,飞身出拳,打向梁萧身后。梁萧挥剑斜掠,雷震手臂一沉,扫中剑脊,铉元剑呛啷作声,“嗖”地飞出庙门。 雷震又叫:“再吃爷爷三拳。”双拳若风雷迸发,连环递出。楚宫也刷刷数剑,分刺梁萧前胸三处穴道。梁萧两面受敌,情急中使招“悬梁刺股”,模仿战国苏秦的石像,一个筋斗翻在半空,堪堪避过二人的毒手。又听“嗖”的一声,一条手腕粗细的铁索横空扫来,索上七支钢锥闪闪发光。 “七星夺命索”当年被秦伯符震毁,事后何嵩阳又重铸了一根。他怕秦伯符报仇,一躲便是五年,好在秦伯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半年前,何嵩阳才敢露面。不久接到柳莺莺的案子,他一心立功,追得格外卖力。 这捕快为人狡黠,始终冷眼旁观,等到梁萧力穷势尽,才出手偷袭。梁萧眼见索来,使出“凌虚三变”中“九霄乘龙”,凌空翻转,险而又险从铁索上掠过。何嵩阳发声沉喝,抓住七星索中段,丈八铁索一分为二,有如双龙出海,向他左右夹击。 梁萧瞧那铁索来势,使个“如意幻魔手”的“捻”字诀,伸手探入索影之中,“铮”的一声,铁索两端被他系成一团。梁萧右手斜挥,铁索受力反转,横扫回来。这一招“始皇挥鞭”出自天机石阵的“帝王境”,一挥之间,真有横扫六合、虎视天下的气概。何嵩阳心往下沉,他当年在棋坳吃过九如的苦头,生恐又被铁索缠住,慌忙抛开铁索,着地滚了出去。 梁萧还没落地,雷震、楚宫又抢上来。情急中足尖点地,伸手将七星索凌空捉住,凭借旋转势头,使出三才归元掌的“天旋地转”。七星索本已力竭,被他一旋,忽又夭矫灵动,横扫八方。 何嵩阳见七星索到了梁萧手中,竟有这样的神妙变化,不觉又惊奇,又佩服。众人无法抢进,气得纷纷怒骂。梁萧仗着兵器的便宜,向着庙门缓缓退去。楚宫一皱眉,叫声“雷震”。雷震一愕,只见楚宫反身后跃,将二百多斤的土地塑像提了起来,顿也抢上抓住一头,齐喝一声:“去”。土地好似陨石天落,腾空砸向梁萧。 梁萧挥索一卷,想要卷住塑像,但两大高手联手一掷,何等强劲,七星索不但没能卷住塑像,反被塑像牵动,向他翻滚扫来。 梁萧无奈闪开,“轰隆”声中,塑像击中土墙,砸出一个窟窿。这一停滞,七星索招法散乱,雷震跨上一步,抓住索尾,梁萧敌不过他的神力,只得丢开铁索,向右跳出。右方剑光又闪,楚宫长剑刺来。他两面受敌,只得后退,后方风声大起,眼角余光扫去,何嵩阳双手势如鸟爪,一前一后地向柳莺莺抓来。到了这个田地,梁萧除了心急,别无他法。 就在这时,忽听何嵩阳“啊哟”一声大叫,紧接着身后“砰”的一声,似有人体落地。梁萧觉出身后爪风收敛,一时不及多想,一眼看见墙上被土地公砸出的大洞,埋头钻了过去,一口气跑进庙后树林。 他趁着夜色,跑出几百步,忽地心头一动,停步大喝:“你给我下来!”林中寂然,无人答应。梁萧怒道:“你再不下来,我可要摔人了!”略略一静,背后的柳莺莺懒懒吐了一口气,仿佛呵欠似的,轻笑说:“乖马儿快跑,那些笨蛋就要追上来啦。”梁萧“呸”了一声,说道:“你果然醒了。何嵩阳是你打伤的,是不是?快滚下来。” 柳莺莺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咯咯笑说:“小色鬼,你不是很爱背我吗?姓楚的丫头软的硬的都使过了,你也不肯丢下我,叫我心里欢喜。”梁萧一呆,叫道:“好啊,你那时就醒了?”柳莺莺咯咯一笑,叫道:“快跑,后面来人啦!”梁萧一惊,飞步疾走,顷刻又回到了土地庙外,楚宫等人早已追进树林,庙里反而没人。 柳莺莺笑道:“果然是乖马儿,比胭脂跑得还快。”梁萧道:“你根本装醉骗我,是不是!”柳莺莺笑道:“我哪儿有这么坏?”梁萧怒哼一声,却听柳莺莺叹道:“小色鬼,这回不骗你,我真是醉了。到了客栈才有知觉,运功逼酒又花了小半个时辰,这段时间……”说到这儿,她诡秘一笑,口唇凑近梁萧耳边。梁萧心生怪异,只听她说:“你在路上做的事、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哼,你这小色鬼还不算太坏。” 梁萧脸涨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想等你醒了再算账。”柳莺莺从他背上跳下来,背起双手笑道:“现今你要怎么样?好啊,你来!”说罢闭上双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梁萧见了,反觉迟疑,说道:“你醉了的事情不说,醒了怎么还要骗我!”柳莺莺笑道:“要是醒早了,就听不到你的心里话!”梁萧狠狠白她一眼,忽见四面人影幢幢,楚宫、雷震带了十来个好手,铁青着脸从四面围了上来,何嵩阳脸色煞白,似乎受了内伤。 梁萧一皱眉,低声说:“贼丫头,我不管你了,咱俩各自逃命。”柳莺莺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小色鬼你就好人做到底,我还要你背我,你背是不背?”梁萧怒道:“背你个大头鬼!你当我是傻瓜?”柳莺莺拍手大笑:“对呀,你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大傻瓜!”她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大笑:“没错,小子,别说你傻了,和尚走南闯北,也跟着傻了一回。” 众人闻声一惊,纷纷回头望去。九如端坐树下,身旁放着铜钟,左手抓着那条烤焦的土狗,右手抓着梁萧的铉元剑,笑眯眯割肉而食。 柳莺莺惊讶说:“和尚,你始终跟着我们?”九如笑道:“不算始终,你俩马快,和尚扛着钟可跑不快。哈,这小子跟那姓楚的小妞打情骂俏,老和尚都没看见!”梁萧惶急道:“谁打情骂俏了?”柳莺莺望着他微微一笑,梁萧想起她当时已然知觉,又羞又窘,恨不得钻进地缝。 九如笑道:“和尚把人灌醉了,自然要担待担待,不过……”他望着梁萧点头,“小子不趁人之危!很好很好!”他见梁、柳二人四目相对,神色复杂,便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笑道:“你们不用管和尚,接着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那些家伙交给和尚便是!”斜眼一瞅楚宫,笑道,“楚老大,你要站着回去,还是爬着回去?” 楚宫认出九如来历,脸色发白,可又不肯轻易退缩,抗声说:“武林中尊卑有份,大师地位崇高,怎能与我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家叔马上就到,大师何愁没有对手?”九如笑道:“这么说,你们是要爬着回去了?”楚宫后退一步,怒道:“大师不讲武林规矩!” 九如笑道:“武林规矩和尚不懂,不知几文钱一斤?要不你买两斤,给和尚尝尝新?”说着将手中的狗肉抛给梁萧,“这狗肉火候不济,夹生半熟,吃来无味。你俩若不谈情说爱,再烤一烤,和尚完事,再来受用。”他右手一抬,巨钟凌空飞出,向对方一名好手扣下。这一扣迅猛绝伦,那人两眼一黑,已被扣在钟里。九如大步抢上,一拳击在钟上,洪钟骤响,一大半音波都被封在钟内,凝而不散,来回鼓荡,钟内的人一阵眼花耳鸣,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这一扣一击先声夺人,群豪发一声喊,纷纷四面散开。九如笑道:“早不逃,现在可来不及了。”抓起巨钟,又扣住一人,将其震昏。这么右一扣,左一拳,不久场上躺了七八人,站着的只剩三个。 九如哈哈一笑,挑起铜钟向何嵩阳扣去,何嵩阳挨了柳莺莺一掌,受伤不轻,无力躲开。九如瞧他举动迟慢,一皱眉,笑道:“你有伤?和尚不打落水狗!”巨钟一偏,放过何嵩阳,向楚宫罩下。 巨钟凌空变向,慢了少许,楚宫有了防备,举剑挑向铜钟,“呛啷”一声,钟剑交击,金剑断成两截。楚宫虎口淌血,可也逃过一劫。 九如一扣不中,笑了笑,不再理会楚宫,抢到雷震身前。雷震转身要逃,不料钟似天落,“嗡”的一声,已被扣住。九如挥拳击钟,跟着挑起铜钟,不料雷震滚地而出,双拳一抬,击中九如小腹。九如见他没有昏厥,“咦”了一声,脱口赞道:“小子内力还行!” 雷震击中九如小腹,着手处柔如春水,诧异间连催四道拳劲,好似蚍蜉撼树,九如不动分毫。雷震心惊胆战,正要收势,忽听九如长笑一声,腹肌“嗖”地弹起。他的小腹好似蓄水的大湖,将雷震先后四道内劲全数蓄积,这时决堤放水,尽数奉还。雷震腾云驾雾似的抛出丈外。楚宫抢上前来,伸手一托,两人同时飞了出去,落地时脸色均如白纸。 其他人先后醒转,各自捧头呻吟。九如一挥手,笑道:“全都给我滚吧。”楚宫扶着雷震站了起来,瞪着九如说:“大师若有胆子,不妨少留佛驾。”九如笑道:“和尚别的没有,胆子倒有一个。”楚宫面色铁青,与众人彼此搀扶,踉跄着走远了。 九如转入庙中,梁萧与柳莺莺刚刚架起干柴,还没点着。柳莺莺抬头见他,笑道:“多谢和尚!”九如摇头说:“小姑娘酒量不错,做事却不利索。”扯了两段祭神用的红布点着,再抓了两块干柴放上,又取一个大红葫芦,喝了一口,“噗”地喷在火上,火焰轰然大盛。葫芦里装的竟是烈酒。梁萧忍不住说:“大和尚,你这样亵渎神灵,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罚你下地狱么?” 九如喝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么?这世上无祖无佛,所谓三世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没有佛祖,又信什么?”梁萧皱眉不解。柳莺莺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里关着,你大吃大喝,他们也看不到!”九如摇头道:“不对,你说的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柳莺莺奇道:“怎么不对?”九如笑道:“这还不简单?所谓吃喝拉撒,佛祖吃得了,难道拉不出?三世诸佛,早就化作大便了呢!”他见那二人张口结舌,微微一笑,说道,“和尚肚里早已空无一物,唯有荡荡虚空!” 柳莺莺听得皱眉,说道:“和尚说话,恶心死了!”梁萧天性机敏,但觉九如说话粗俗,却隐藏了极深刻的道理。转念间,他想起父亲给自己讲过禅门六祖慧能得道的传奇故事。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千古名偈是六祖慧能得道时所作,由此得传五祖弘忍的衣钵,开创了顿悟一派。 九如一听,眉开眼笑,拍腿叫道:“说得好,哈哈,说得好!”柳莺莺诧道:“和尚,你疯了么?”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疯子,突然出现一个不疯的人,你说怎么样!”梁萧笑道:“那可惨了,疯子们都会当他是疯子。”九如拍手大笑:“贼灵,贼灵。” 柳莺莺抓起一块干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气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连成一气,变着法子骂我!”她望着九如手中的红葫芦,“老和尚,你只顾着自己喝,也不请我?”九如笑道:“和尚忘了。”将葫芦抛过去,柳莺莺喝了一口,只觉喉舌间好似刀割,不由皱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这可是和尚的宝贝,轻易不给人喝的。” 梁萧怒道:“贼丫头你还敢喝?”柳莺莺舔了舔红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说:“我偏要喝,喝醉了还要你背!”梁萧劈手夺过葫芦:“不许喝了!”柳莺莺脸一沉,冷冷说:“你是我什么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来抢。梁萧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浓烈的酒气直钻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顿时苦了脸,吐舌叫道:“好像一团火呢!”柳莺莺趁机夺回葫芦,大饮一口,抿嘴一笑,美艳不可方物。她也不顾什么淑女风度,手抓狗肉,嘴饮烈酒,与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梁萧站在一边,反觉手足无措。 九如摇头说:“你这小子,说到洒脱,远不及这个女娃儿。”梁萧道:“谁不洒脱!”一屁股坐下,割块狗肉,大吃起来。九如摇头道:“你是假洒脱,不是真洒脱。”梁萧一呆,却听九如又道,“你身兼三家之长,际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东海释天风,只怕当世无人能及。”梁萧暗想:“老和尚看出了我的底细?”随口问道:“释天风是谁?”九如淡淡一笑,说道:“可惜你也和他一样,受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达不到绝顶的境界。”梁萧听得憋闷,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哈哈大笑,将手中葫芦抛给柳莺莺,乌木棒一扬,点向梁萧心口。梁萧大惊,双手据地,一个筋斗向后翻去。 “好!”九如声如洪钟,长身而起,一抖手,乌木棒又到梁萧头顶。他无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下坠,叫人无处可藏。 “扑”,梁萧头顶挨了一棒,九如出手虽轻,仍打得他头皮发麻。梁萧大惊抬手,手臂又挨一棒,刚要抬脚,小腿上再吃一棒。棒子如影随形,无论梁萧怎么闪避,统统都是枉然。叱咤间,两人一棒迅若闪电,在破庙中飞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柳莺莺看得佩服,心想:“小色鬼武功也算不错,老和尚却真像是个神仙。”一手托腮,怔怔看得出神。 两人以快打快,拆了一百招,梁萧恰好也挨满了一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纵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痒不痛,可在柳莺莺眼前,他的脸面丢得一分不剩。等到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气呼呼大叫:“不打了!” 九如收棒笑道:“服气了么?你的武功学了一箩筐,却没一样管用。”他坐回火边,喝了口酒,招手说,“来来来,你坐下!”梁萧还是站着不动。 柳莺莺心知九如要指点他,梁萧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面子,便半嗔半笑,拽着他说:“小色鬼,过来坐。”梁萧略一挣扎,悻悻坐下。九如啧啧道:“还是美人计管用。”将葫芦抛给梁萧,“还敢喝么?”梁萧道:“你儿子不敢!”捧着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难受,面上却不示弱,苦忍着又喝两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尚可,可惜贪多务得,一味跟着别人转,练来练去,始终是别人的功夫,却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梁萧奇道:“什么是别人的功夫?”九如笑道:“这话问到点子上。学别人的功夫,总是囿于别人的道理,只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迹可循,练来练去,也只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厉害的,数招之内,便能瞧破你的虚实。”柳莺莺听得有趣,插口问:“和尚,自己的功夫又是什么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明白,别人无从知晓。故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变化不拘,这是‘道’的境界,技有止,而道无涯。”他瞧着梁萧,笑眯眯地说,“小家伙,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你,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雷上天,恣意变化。若不明白,练一辈子,也难以技进乎道,总在圈子里转悠。” 梁萧奇道:“那圈子是什么?”九如道:“和尚不能说。一说破,就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道之境界,若明月当空,水银泻地,无处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过种下一粒菩提子,至于生出万朵般若花,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本是禅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蕴禅机。禅宗不拘成法,西天佛祖的道理也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一道,也力求青出于蓝,自创新境。这实在是惊天动地的大智慧,梁萧急切间如何领悟,他托腮苦想,始终无法想通。 柳莺莺饮了口酒,笑了笑说:“和尚啊,你说这境界,那境界,我问你,你是什么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说道:“和尚的境界嘛?”他接过葫芦,大喝一口,忽地举棒敲地,朗声说道,“棒打十方世界,张口吹破天关,只手搅翻东洋海,呔!一脚踢倒须弥山!”柳莺莺也有几分酒意,听了这话,掩口大笑:“见你的大头鬼,我看你是张口吹破牛皮。”九如拍手笑道:“好个吹破牛皮。” 他话音未落,门外也有人道:“好个吹破牛皮。”九如笑道:“应声虫,你也来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来了。”九如“呸”了一声,敲地唱道:“野狐狸学狮子吼,九曲黄河锁纤流,天上人间雪纷纷,冻死二郎啸天狗。”那人呵呵一笑,也唱:“天地茫茫似所有,回头一看有还无,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进狮子窟。” 歌声未绝,一个青衣峨冠的老者挥袖而入,面白如玉,长须似墨,凤眼长眉,清奇萧疏。柳莺莺瞧得芳心一动:“这人年少时,一定是个极俊秀的人物。”一瞥梁萧,不觉莞尔,“比小色鬼还俊,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小色鬼顺眼些,总叫人心里欢喜。”梁萧见她盯着自己,神气古怪,顿觉浑身别扭,心中胡乱猜测:“她这般瞧着我,是我脸上有炭灰,还是什么事做得不对?” 九如啐了一口,大声道:“干吗不是‘狮子跳进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惯了骚狐狸,改都改不了?”这“老色鬼”三字出语奇突,梁、柳二人均觉讶异。峨冠老者却淡淡一笑,说道:“哮吼四维,杀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独善其身都做不到,又怎么当得了狮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声,说道:“没交手先自损气势,无怪你老色鬼只做得了天下第二剑。” 梁萧听得惊奇,打量峨冠老者,心想:“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剑,那天下第一又是谁?”峨冠老者淡淡说道:“老和尚这话无味。做人切忌太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谓身临绝顶,进则悬崖万仞,退则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谓也。”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妈的大成若缺,和尚最爱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峨冠老者冷冷道:“拾释迦牟尼的牙慧,又算什么本事?”九如笑道:“释迦牟尼胆敢如此说,也叫和尚一棒打死,喂了狗吃。”梁萧与柳莺莺听得面面相觑,均想:“这和尚连释迦牟尼也不放在眼里,未免太过狂妄了吧!” 佛经传说,释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自然双足。而后东西及南北各行于七步,分手指天地作狮子吼声:“上下及四维无能尊我者。”遂成一派宗风。后世禅宗弟子,以超佛越祖为任,特行独立,不屈服于任何偶像。德山禅师曾经“唾佛”,丹霞禅师也曾“烧佛”,都是为了破除心障,求得圆满。“大成若缺”却是老庄避世求全之谈,九如听在耳中,当然很不喜欢。 二个老的语带机锋,均含绝大智慧,两个小的年少识浅,听得糊里糊涂。九如一转身,面朝两个小的,指着峨冠老者笑道:“这家伙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思就是,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别看他长得顺眼,其实是个有名的老色鬼,专门勾引良家妇女,拆散人家恩爱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里的,从没一个逃得过去。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万小心些,莫要被他骗了……” 楚仙流脸色一沉,扬眉说:“老秃驴,你何时生了一条长舌头?”九如瞅他一眼,得意笑道:“和尚晓得,老色鬼你脸上假作生气,心里却美得冒泡。”柳莺莺苦忍笑意,肘了肘梁萧,低声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们是一伙的?” 梁萧大怒,瞪眼瞧她,柳莺莺笑道:“生气干吗?我逗你玩呢!你虽是小色鬼,却没对我无礼,所以你这个小色鬼虽是色鬼,但还没有长大。”梁萧见她如花笑容,听着珠玉妙音,刹那间,心头的怒气尽又平了,不由暗骂自己不争气。别过头一看,楚仙流仿佛生出心事,瞧着屋顶发愣,好一阵才叹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你一句少年荒唐就了事了,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却又怎么说?”楚仙流眉间透出一丝苦涩,叹道:“那些风流罪孽,不提也罢。”九如“咦”了一声,笑道:“奇怪了,你怎地转了性儿。当年快马轻裘,何其张狂?如今却尽说些泄气的话?莫不是……”楚仙流忽地打断他说:“老和尚,你不用东拉西扯,我的来意,你也明白吧!”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么?和尚糊涂得很。” 楚仙流忍不住骂道:“你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徒。”九如连连摆手:“错了错了,说到惫懒无赖,和尚只算第二。”楚仙流心中惊讶:“这和尚独步高蹈,佯狂傲世,从不向人丢低,今日怎会自认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认第二,谁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笑道:“天下第一惫懒混赖之人,便是和尚那个不争气的徒弟。”楚仙流失笑道:“你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么好笑?和尚有爸有妈,干吗就不能有徒弟?”楚仙流一怔,道:“说得是,楚某浅薄了。但说到令徒惫懒无赖胜过你老和尚,我一万个不信。” 九如手扯白须,露出一丝苦恼,说道:“这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个徒弟防老,却不料那厮好吃懒做、不敬师尊,反逼着和尚我沿街乞讨、供他挥霍。试想和尚我横行半生,何曾示过弱来?到头来却被一个小贼秃骑在头上拉尿拉屎,杀也不是,丢也不是,就好比烫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说说,这不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还是什么?” 楚仙流将信将疑,心想:“这和尚说话半真半假,扯东拉西,你说这些,我半句也不信。”当即笑了笑,说道:“和尚你何必说这些不沾边的胡话,不论怎么拖延时间,该来的总是要来。”一转眼,瞧着柳莺莺身上,淡淡地说,“你就是柳莺莺?”柳莺莺笑道:“对啊!”楚仙流冷冷说:“纯阳铁盒是你偷的?”柳莺莺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蠢羊铁盒,笨牛金盒。”楚仙流面色一沉,扬声道:“我再问你,你为什么杀了老夫的花匠、烧了老夫的花田?”柳莺莺面露奇怪,摇头说:“绝无此事!” 楚仙流的脸色更加难看,缓缓道:“女娃儿,你既敢在我天香山庄的照壁上血书留字,这会儿怎么又不承认?”柳莺莺摇头说:“你这老头儿说话古怪,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楚仙流冷笑说:“那么你偷盗江南富户,潜入大内,也是假的了?”柳莺莺笑道:“这不假,我干过!” 楚仙流点头道:“好,这样说,你淫荡狠毒,也不假了?”柳莺莺原本应答从容,听得这话,不觉柳眉倒竖,大声说:“楚老儿,你不要血口喷人!”九如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淫荡狠毒四字,别人说来都妥,唯独你老色鬼说出来,服不得众。” 楚仙流眉间如笼寒霜,摆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儿,我问你,雷星可是你伤的?”柳莺莺皱眉道:“不错!”楚仙流冷笑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纪,就如此淫邪狠毒,天山出的货色,果然都是一路!”柳莺莺师门遭辱,气得身子发抖,扬声说:“你只问我,干吗不问姓雷的做了什么?”楚仙流冷冷道:“你这丫头狐媚之貌,蛇蝎之性。任你说出什么言语,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给你两条路走,其一交出赃物,自废武功;第二,便由老夫代劳了。”柳莺莺冷笑一声,高叫道:“还有一条路,哼,将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仙流打量她一眼,笑道:“你可以试试!”摊开两手,露出胸前空门。柳莺莺刚要起身,梁萧忽地抓住她的手腕,低声说:“这老头儿怕是错怪你了。”楚仙流斜眼看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说说,我怎么错怪了她?”梁萧大声说:“说到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我是不知道,说她勾引雷星,我却一百个不信。”柳莺莺听得一呆,注目望他。 楚仙流皱眉道:“何以为证?”梁萧看了柳莺莺一眼:“我见过那姓雷的小子,他懦弱无耻,贻羞祖宗,贼丫头就算勾引小猫小狗,也不会勾引他的。”柳莺莺气极,狠狠一掌打在梁萧手背上,骂道:“你才勾引小猫小狗呢!”梁萧吃痛缩手,叫道:“我打个比方,你干吗打人?”柳莺莺怒道:“就不能比别的,尽会胡说?”心里却想:“这小色鬼说话混蛋,见识却蛮高明,哼,雷星算什么东西,给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仙流冷冷打量二人,淡淡地道:“你们两人蛇鼠一窝,当然互相开脱。小丫头,不要磨磨蹭蹭,两条路你选哪条?”柳莺莺得梁萧相护,胸中大定,微微一笑,说道:“不是说好了吗?我选第三条。”楚仙流长眉一挑,脸色阴沉下来。 九如笑了笑,忽道:“楚仙流,你当和尚是个摆设么?”楚仙流道:“老和尚,你真要助纣为虐?”九如摆手道:“慢来,谁是纣,谁为虐,那还很难说!”楚仙流冷笑道:“这丫头避重就轻,不肯承认杀人放火的事,那是怕我要回纯阳铁盒。至于淫荡狠毒,也不是老夫胡说。和尚你有所不知:她先勾引男子,再将其致残重伤。从她一路北来,害的人不在少数,轻则断手断脚,重则穿眼割舌,哼,手段厉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说,你残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数。”楚仙流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么不同,她用硬刀子断人手脚,你用软刀子刺伤人心,方法各别,其理一同!”楚仙流脸色一变,扬眉大喝:“九如和尚,你定要与我为难?”九如笑道:“和尚纵然痴顽,这双招子却还没瞎。这女娃儿虽说任性,但绝不是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楚仙流“呸”了一声,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也没瞎,老夫三名花匠死于‘冰河玄功’,这可是天山的武功!” 九如摇头道:“冰河玄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会练。”楚仙流冷笑道:“除此之外,老夫还有别的证据!”九如笑道:“好啊,说来听听!”楚仙流心想:“自与这秃驴相见,我便屡动肝火,这么下去,岂不被他牵着鼻子走路?”冷哼一声,转向柳莺莺,淡然道:“听说你杀人放火,偷盗拐骗以后,都会留字扬名。我瞧过了,天香山庄粉壁上的血字与皇宫大内廊柱上的墨迹一般无二。小丫头,你自承去了大内盗宝,那‘天山柳莺莺’五字是你写的么?” 梁萧忍不住侧目望去,柳莺莺微微皱眉,眼里似有愁意。楚仙流不悦道:“小丫头,没听到吗?”柳莺莺颤了一下,喃喃道:“奇怪,皇宫的字是我留的,天香山庄的字么,却是谁留的呢?”楚仙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柳莺莺没好气说:“我做了便做了,没做就没做!”楚仙流道:“罪证确凿,谁会信你?”柳莺莺侧目一瞧,正好看见梁萧。梁萧不知为何,热血上涌,脱口大叫:“我就信她!”楚仙流闻声一怔,柳莺莺却望着梁萧绽颜一笑,笑靥映着红通通的火光,梁萧不觉瞧得痴了。 楚仙流见这对少年男女眉目传情,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任他久读道书,也不由动了肝火:“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萧笑道:“我叫梁萧。”柳莺莺闻言又是一笑,心道:“梁萧?他这名儿真怪!梁萧,梁萧……”一时竟忘了强敌当前,低眉捻衣,默念着梁萧的名字,痴痴出神。 楚仙流冷冷说:“小家伙,这样的红粉陷阱,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将来吃了这妖女的亏,千万不要后悔!”九如拍手大笑:“妙论妙论,果然是脂粉阵里的将军,众香国中的状元,若非在红粉陷阱里打过跟斗,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警句?” 楚仙流被他一再讥讽,焦躁起来,拂袖大喝:“臭和尚,摇唇弄舌,不算本事!”九如笑道:“好哇,既不摇唇弄舌,那就动手动脚!”袖袍一拂,正中身旁铜钟,“嗡”的一声,千斤巨钟飞向对手。 楚仙流道:“来得好!”身子不动,左手五指挥出,捺在巨钟之上,又听“嗡”的一声,巨钟在他怀中滴溜溜凌空乱转。楚仙流右手又是一拨,巨钟转得更快,忽然从他双手间弹出,绕了一个大圆圈,又返回九如身前。劲风四溢,激得木炭溅起,篝火忽明忽暗。梁萧与柳莺莺见楚仙流使出这招,心头双双打了个突。 九如稳坐不动,左手接过巨钟,大袖一拂,木炭还未来得及溅开,又落回地上,篝火再次燃起。九如笑道:“不错不错,这招叫什么名儿?”楚仙流冷冷说:“随意所发,便叫它‘寂兮寥兮’。”九如笑道:“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说罢大袖一挥,又将铜钟拂出。楚仙流不由脱口赞道:“好和尚,你也读过老庄?”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出自《老子》,意指道之一物,无声无形,无所变化,只要顺其自然,则圆转自如,永无休止。楚仙流的内功出自玄门,这招借力打力,顺着九如的劲力,以圆劲略加引导,还施回去,颇得上述自然之道。故称“寂兮寥兮”。 一时间,只看九如以“大金刚神力”拂扫铜钟,楚仙流以“寂兮寥兮”应对,一口千钧巨钟在二人间嗡然来去,根本无法着地。九如手上使劲,嘴里也不闲着:“楚仙流,你干吗不用剑,如果用剑,也许能让和尚挪挪身子。”楚仙流冷笑道:“天下配我用剑的,不过寥寥一人。哼,你老和尚还不配。”梁萧忍不住接口:“这话太狂了吧!”九如摇头晃脑,呵呵笑道:“小子你有所不知了,这与张狂不相干。他用剑,好比伯牙鼓琴,非有知音,断不轻发。不过能将‘分香剑术’练到这个地步,他楚仙流也算空前绝后了。” 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这话不中听!”九如笑道:“你不服不行,想你一身本事,可有适当传人?”楚仙流脸色黯然,哑口无言。 两人口中说话,手中发招,巨钟越转越急,带起无俦劲风,逼得梁、柳二人步步后退。土地庙也挡不住那股绝强旋风,墙壁屋梁嘎吱作响。 第十六章 纯阳铁盒 楚仙流以剑法名世,气力非其所长,这时舍长用短,时候一久,备感吃力。又斗数招,他拨回铜钟,扬声说:“且慢!”九如将铜钟稳稳托住,笑道:“怎么?认输了?”楚仙流皱眉道:“老和尚,你一意出头,就是为了那只纯阳铁盒么?”九如嘻嘻直笑。楚仙流见他笑得欢畅,心下更无疑惑,摇头道:“可惜你打错了算盘,那只纯阳铁盒是假的。” 九如点头道:“这种拙劣计谋,和尚也曾用过的。”楚仙流叹道:“这不是计谋,铁盒的确是假的。”他见九如眼带讥讽,又叹道,“和尚,你可知道这纯阳铁盒的来历?”九如笑道:“听说是吕洞宾所留,内藏丹书火符,得之可证仙道。不过,自从吕洞宾弃世以后,这铁盒就没人打开过。” 楚仙流摆手说:“你听的只是江湖妄言,这铁盒是何人所留,其实无从稽考,只是吕祖道名远播,托他之名罢了。不过,一百多年前,这只铁盒开过一次。”九如浓眉一挑,笑道:“有趣有趣,说来听听。”柳莺莺与梁萧也很好奇,均是注目楚仙流。 楚仙流沉吟道:“老和尚,你听说过紫阳真人吗?”九如道:“你说的张伯端吧?靖康以后,道门分南北二宗,王重阳是北宗之祖,张紫阳是南宗之祖,北宗主张出世济人,南宗以清修为要旨。不过说起来,王重阳创立北宗,有座下全真七子为臂助,张伯端凭一人之力开创南宗,那才是真正的了不起。”楚仙流哑然失笑,说道:“老和尚,这‘了不起’三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真不容易。不过,紫阳真人确是古今第一等的人物,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精通,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凌驾一时。” 九如皱眉道:“老色鬼啰哩啰唆,说的是纯阳铁盒,怎么又跟张紫阳扯上干系?”楚仙流拈须冷笑,梁萧接口说:“打开纯阳铁盒的就是这个紫阳真人吧?”楚仙流道:“你小子还不笨。”九如冷笑道:“好啊,老色鬼你说他不笨,就是骂和尚我笨了?”楚仙流占得上风,长笑道:“这话老夫可没说。”九如哼了一声,说道:“张紫阳开了盒子,干吗又要关起来?”楚仙流叹道:“张真人神通广大,才智也高,只可惜收错了三个徒弟,堪称生平恨事。他在传世典籍《悟真篇》中曾说‘三传非人’,指的就是这件事。”九如道:“老色鬼你扯远了,张伯端收错了徒弟,关你什么事?” 楚仙流摇头道:“关系大了,这三个徒弟中,大徒弟就姓楚。”九如笑道:“妙啊,这不成器的大徒弟就是你楚家的祖上?”楚仙流叹道:“惭愧,正是先祖,那二徒弟姓雷。”九如目光闪动,笑道:“大约是雷公堡的先祖吧?”楚仙流点头道:“正是。三徒弟姓方,他没什么后人,所练内功却有名号,叫做‘冰河玄功’。”柳莺莺“咦”了一声,吃惊道:“你……你说什么?”楚仙流冷笑道:“你不用装模作样,那姓方的就是你家的祖师,这一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柳莺莺摇头道:“师父从没对我说过。”她这一说,楚仙流更认定她没有半句真话,心中越发气恼,扬声道:“那姓方的好歹也是你一派之祖。你为了一个区区铁盒,连祖师爷也不认了?”柳莺莺摇头道:“师父说过,咱们的祖师爷确是男子,但过了许久,姓甚名谁也不知了。” 楚仙流瞧她神情不像说谎,心中奇怪:“这女子若非当真不知,便是世间少有的大奸大恶之徒。不过说起来,这段往事也是我那先祖晚年良心发觉,写入家传剑谱,自我忏悔,警诫子孙。想必那姓方的也是心中抱愧,不愿让晚辈们知晓自己早年的劣迹。”他犹豫半晌,说道:“好,我便再往下说。且说张真人分别传授三人武功,三名弟子各有所长,大徒弟精于剑,二徒弟精于拳法,三徒弟则内功高明。三人武功变强了,本性也渐渐流露出来。张真人发觉三人品性不端,大为生气,本想废掉他们的武功,但他本性极为柔善,几度动念,都下不得手。这一日,三人又滥杀无辜,张真人心灰意冷,趁着夜色飘然离去。” 楚仙流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说:“张真人已有防范,并未传授三人玄门正法,是以那三名弟子习练十载,武功均是不见长进。于是由大徒弟做东,会头商议,他三人均知张真人因为揭开纯阳铁盒的奥秘,方才悟道成真,开宗立派。而传授自己的本事不过二流,于是一致决定,找到张真人,夺得纯阳铁盒。唉,天意弄人,三人寻了三年,居然在栖霞岭将张真人寻着。张真人一见三人,大为吃惊,本想回避,但那三人痛哭流涕,口口声声痛改前非,苦求张真人重列门墙。张真人虽不乐意,但见三人既有向善之心,也不好一口回绝。怎料那三人口是心非,早就存心硬夺,趁着张真人放松警惕,忽然一起发难。张真人毫无防范,受了重伤,他神功盖世,重伤之余,仍将三徒弟打倒,突围而去。大徒弟、二徒弟紧追不舍,终于在一座山谷里将他追上。张真人当时伤重难支,不及隐藏铁盒,但又不愿让它落入恶徒之手,便将纯阳铁盒重新封闭,溘然坐化了。” 柳莺莺听到这里,忍不住大骂:“那三个做徒弟的忘恩负义,连猪狗也不如吗?”楚仙流一怔,点头说:“不错,先祖所作所为,的确十分不妥。”柳莺莺冷笑说:“何止不妥,简直混账透顶,那个姓方的与本姑娘全无干系,我才不认他这个祖师。”这话惊世骇俗,武林中最重师道,柳莺莺此言一出,无异于欺师灭祖。楚仙流神色一变,梁萧当他便要发难,暗自运气提防,谁知楚仙流的神色又缓和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先祖确是混账透顶,贻羞子孙。”九如点头说:“老色鬼你过这么久,终于说了句人话。” 楚仙流瞪他一眼,却听梁萧道:“张真人坐化以后,纯阳铁盒自然落到了那两个徒弟手中了?”他关心纯阳铁盒的下落,是以发问。楚仙流苦笑道:“那又怎么?得了铁盒,他二人也无法揭开。两人便想,这铁盒如此难解,里面必然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因之贪念大炽,数言不合,便又争斗起来。两人武功相若,又师出同门,知晓对方底细,一时谁也胜不了谁。斗得难解难分之际,大徒弟忽地跳开,说道:‘雷师弟,你我都欠思量了,如果大伙儿现在斗个你死我伤,方师弟伤好赶来,岂不是白白被他捡个现成么?’姓雷的一听有理,二人当即罢斗,共同参详铁盒。”他讲述之时,始终只以大徒弟、二徒弟相称,对祖上也无尊重避讳之意,其他三人均想:“这楚仙流倒也是非分明。” “那两人害怕铁盒的事泄露出去,偷偷躲入深山,钻研开启之法,但却始终无法开盒。两人都防范对方携盒私逃,嫌隙渐深,终于有一天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大徒弟眼见不是办法,便对二徒弟说:‘这铁盒左右无法揭开,你我拼斗也是枉然。不如大伙儿抓阄,胜者得此铁盒,参悟三年,谁在三年中打开铁盒,铁盒便归谁所有;若不能参悟,三年后再换另一人参悟。’二徒弟想了想说:‘若是你我一生也参不透盒中奥秘呢?’大徒弟道:‘如果你我福薄,那也无法,只有把开盒的事交与子孙辈了。’二徒弟别无良方,只好赞同。两人对天盟誓,发过誓,两人抓阄,大徒弟运气不济,被二徒弟率先抓到铁盒,大徒弟有言在先,只得容师弟保管铁盒,三年之后再行取回。” 梁萧说:“这不妥,二徒弟用计混赖铁盒怎么办?”楚仙流摇头说:“这话问得不聪明,若是揭开铁盒,二徒弟练成其中武功,胜过大徒弟,根本无须混赖。若是铁盒不开,便是废物一个,拿着也没用处。倘若背信弃义,大徒弟一怒通告天下,世间垂涎铁盒的高手很多,只怕从那以后,再也不得安宁。” 他见梁萧将信将疑,也懒得理会,又说:“二人分手以后,各自隐姓埋名,创立‘天香山庄’与‘雷公堡’,三年一会,交换铁盒。数十年来,纯阳铁盒累累易主,但那铁盒质地奇特,宝刀利刃无一能伤,两人欲用烈火锻锤,又怕损坏了盒中的东西,以至于近百年来,始终无法揭开。”九如笑道:“也许那盒子本就是顽铁一块。”楚仙流叹道:“话是这么说,但人心就好比那只铁盒,痴顽愚钝,无法开解。就拿你和尚来说,看似胸怀磊落,不也心存好奇,欲得之而后快么?”九如嘿嘿一笑,拈须不语。 楚仙流又道:“大徒弟、二徒弟一代,两人倒也守约,铁盒三年一换,并不混赖。两人去世以后,后代武功此消彼长,渐有了高低强弱。武功高强的不肯交出铁盒,武功低弱的也不肯甘休,双方争执不下,只得重又订立誓约,三年一会,比武夺盒,武功高者,便可长久拥有铁盒,直至败北为止。”九如笑道:“既然如此,为何又弄出个假盒?” 楚仙流苦笑道:“我早年放浪形迹,耽于声色,对家中的事务全无兴趣。知道铁盒来历以后,更不愿参与争夺。家兄比武夺盒,败给了雷公堡的雷行空,郁郁而终,临终前托人叫我回庄,命我夺回铁盒。我不忍他去得有所牵挂,只得答允……”说到这里,九如忽地笑道:“慢来慢来,容和尚猜猜。想当年你老色鬼声名鹊起,一把铁木剑威震天下。雷行空自忖斗你不过,却又舍不得盒子,无奈之下,只好弄个假盒来敷衍你,是不是?”楚仙流苦笑说:“雷行空贪婪愚蠢,偏又爱自作聪明,以为就此蒙混过关,其实又哪儿瞒得了人?我发现铁盒是假,便欲寻他问罪。谁料我那时身边生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以至于心灰意冷,生出离世之想。唉,浮生若梦,生死尚且不能把握,又何必在意铁盒真假呢?当下收拾问罪的念头,将错就错,将那假盒留在身边。如此一来,我家子侄都以为铁盒在我这里,雷家庆幸老夫中计。这么三十年来,两家人争竞之心大减,至于我那侄女楚羽与雷震结为夫妻,却是一门意外之喜。” 九如漫不经意地说:“老色鬼,你将这等隐秘的事说与和尚,有何居心?”楚仙流苦笑道:“楚某说出来,是要你老和尚明白,这铁盒一则没法打开,二来为是非之源,你老和尚本是智慧超脱之辈,何必来趟这个浑水?”九如笑道:“老色鬼你是教训我了,不过,你猜得不差,老和尚这次来,确是为了这纯阳铁盒。”梁萧心中咯噔一下,掉头看去,却见柳莺莺紧紧抿着嘴,俏脸已经发白。 九如又笑道:“那一日,我在运河边化缘,忽地瞧见你那楚羽侄女,她待字闺中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次。当时我见她在码头上哭哭啼啼,打打闹闹,口口声声纯阳铁盒,又说什么姓柳的女贼,和尚虽不想偷听,但那话儿硬往耳朵里钻,也是无可奈何。想当年,和尚曾用假铁盒骗过玄天尊,那老东西罪有应得就罢了,但他徒弟秦伯符却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和尚六年前不慎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便想把这盒子夺了送他,算作赔礼,于是一路跟你侄女到了姑苏。不料刚到寒山脚下,和尚肚子里就闹起了酒虫,苦忍难挨,只好抽空干了些别的勾当。哈,无巧不巧,就遇上这个姓柳的女娃儿了。” 柳莺莺一咬嘴唇,大声说:“老和尚你早有预谋,也、也要来对付我吗?”说着眼圈儿先红了。梁萧不由双拳一紧,心想:“老和尚若要对她不利,我就算打不过他,也要和他拼个死活。”九如见两人架势,忙摆手道:“女娃儿别哭。和尚事先确有这个意思。但没料到你这女娃儿既生得精乖,又豪气过人,很对和尚的性子,和尚左思右想,跟了百八十里,怎么也下不得手。” 梁萧闻言,松了一口气,柳莺莺却骂:“你这和尚口是心非,我再也不理你了。”九如赔笑道:“女娃儿别这么说。你不理和尚,和尚没了施主,十九要被肚里的酒虫咬死。”柳莺莺抹去了泪,白他一眼,轻哼道:“咬死也活该。”楚仙流瞧他二人又变融洽,心中老大不快,皱眉道:“老和尚,我好话说尽,你还要趟这个浑水?”九如笑道:“不错。”楚仙流怒道:“我说过了,这女子偷的铁盒是假的,真铁盒在雷公堡!”九如摇头道:“和尚本为铁盒而来,如今却变了主意。”楚仙流皱眉道:“什么主意?”九如微微一笑,说道:“你楚仙流都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和尚若是碰了,岂不丢人?” 楚仙流目中掠过一丝讶色,打量九如一阵,摇头道:“老和尚,我与你不同。楚某心如死灰,别说这铁盒,就是世间万事万物,我也打不起兴致。若非花田被焚,花匠被杀,此番我也不会出来,受你老和尚的闲气!”九如笑眯眯地道:“什么变故?让和尚猜猜。哈,瞧你这晦气样儿,莫不是死了姘头?” 楚仙流双眼瞪圆,面皮忽青忽红,布满一股怒气,九如任他瞪着,笑容不改。楚仙流一拂袖,厉声说:“老和尚,我敬你三分,是以一再忍耐。好,这土地庙格局见小,楚某在庙外恭候。”九如道:“一言不合,便要发癫。说什么心如死灰,统统都是放屁。你要和尚出去,哈,和尚偏不出去。”楚仙流冷笑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九如道:“咦,老色鬼,你指和尚骂驴?”楚仙流懒得与他歪缠,怒哼一声,拂袖出门。 柳莺莺见他出门,说道:“老和尚,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犯不着为我多结仇敌。”九如皱了皱眉,摇头道:“和尚不怕什么仇敌。只不过,你当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柳莺莺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九如长笑一声,高叫:“好!和尚心无所碍,打起架来才有气势。” 话音未落,庙外一声弓弦脆响,两支火雷飞射而入。九如长身站起,手中木棒一扬,火雷被他棒风一激,打在墙上,炸出两个窟窿。九如笑道:“老色鬼,你不长进,不敢真刀真枪,却跟和尚放鞭炮玩儿?” 楚仙流冷声道:“雷公堡的事与我无干,如果怕了,你就出来。”九如笑道:“怕什么?和尚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说话间,又有十余枚火雷抛进庙里。九如的乌木棒飕飕飕一一拨开,四周巨响轰鸣,碎屑四溅,土地庙摇摇欲坠。柳莺莺心急,正欲冲出,不防九如将她后心一把拿住,笑道:“大人打架,小娃儿瞧着。”挥手将她塞入钟内,又见梁萧抓起铉元剑,又笑:“你也进来。”一把揪住,梁萧方要挣扎,眼前一黑,也被抛入铜钟,与柳莺莺挤成一团。数枚火雷打在钟上,发出连声爆响。 柳莺莺被梁萧一挤,又羞又急,反手打他一拳,想将他推出钟外。梁萧回肘反击,但铜钟狭小,二人拳脚扭在一处,施展不开。忽地身子一震,天旋地转,那铜钟被九如一推,居然滚动起来。 二人均无防备,柳莺莺身子一仰,梁萧则向前一扑,两人登时抱在一起,柳莺莺嗔道:“小色……”鬼字还没出口,梁萧一不小心,嘴唇紧紧封住她的小嘴。 二人都是一惊,柳莺莺挣扎两下,‘嘤’的一声,身子忽地软了,好似一团寒冰,融进梁萧怀里,眨眼化做一泓春水。梁萧背她逃命时,彼此肌肤厮磨,早已动情,如此对面搂抱却是头一遭。只觉柳莺莺身如温香软玉,火热光润,柔若无骨,阵阵少女体香中人欲醉。梁萧的身子似要爆炸开来,心儿酥痒难禁,恨不得一把掏出。一时间,两个少年男女神魂摇荡,只觉天塌下来,也不愿分开。 一声巨响,巨钟又是一震。梁萧身形一仰,柳莺莺又压在他身上,二人心中慌乱,又紧紧搂住。梁萧情窦初开,柳莺莺也芳心暗许。一时间,逼仄的大钟内,竟然充满了盎然的春意。 九如不知钟内变故,只顾全神对敌,一边滚动大钟,乌木棒指南打北,飕飕声不绝于耳。火雷大都飞出庙外,忽听几声惨叫,施放火雷的雷公堡弟子反被火雷炸伤。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雷公堡技穷了,且看仙流公的本事。” 九如听得分明,笑道:“雷行空你也来了?哈,常言道,人不要脸,百事可行。”雷行空听得摸不着头脑,冷笑一声。九如又拨开一枚火雷,鼻头一抽,忽地脸色大变,叫道:“不好,糟糕。老色鬼,你这法子太无耻了……”嘴里大呼小叫,鼻子却抽个不停,深吸慢吐,脸上的神色又陶醉又为难,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忽地下定决心,跌足叫道:“罢了,和尚拗不过,算你老色鬼厉害。”推着巨钟,轰轰隆隆奔到庙外。 雷震早已候着,见状舞起流星大锤。九如哈哈一笑,挥棒磕中锤身,铁锤反卷回去,雷震虎口迸裂。铁锤飞出,砸断了道旁的两根大树。雷震被这神力一带,陨星般向后落去。 一道人影斜刺里蹿出,将雷震凌空托住,其速不减,掠地前行。反手将雷震一抛,只一晃,到了九如身前,左拳狠狠击出。拳未击到,拳上的劲风激得铜钟发出嗡然异响,钟内的二人心头烦恶、情欲消退,均想:“我做了什么?”忽听钟外一声闷哼,九如啧啧道:“雷行空,十年不见,你也无甚长进?”他将钟一拍,朗笑道,“两个小家伙,还不出来?”两人十分羞窘,但若不出去,更是欲盖弥彰。梁萧无奈,当先钻出巨钟,柳莺莺略整衣衫,方才出来。却见四周稀稀落落,围了数十人之多。 九如瞧他二人面红耳赤,衣冠不整,心中大是惊疑,再见柳莺莺鬟乱钗横,眉间春色未褪,不由恍然笑道:“和尚一着不慎,做了个便宜媒人,呵,二位将来成亲,那盅谢媒酒,和尚可不能不喝。”柳莺莺羞窘无地,顿足骂道:“臭秃驴,全都怪你,再嚼舌根,我、我……”九如摇头道:“有道是君子不欺暗室,窈窕淑女,自守矜严。如此看,姓梁的小子不是君子,你小丫头也不算淑女。哈哈,自个儿定力不济,却来怪和尚作什么?”他口无遮拦,当众说了个一清二楚,直气得柳莺莺俏脸煞白。只是心里有鬼,骂也不是,辩也不是,一时抿着小嘴,颤抖着说不出话。梁萧望着她色如菡萏、吹弹得破的双颊,想到钟内的情形,又觉浑身火热,心跳忽又加剧。 众人观其形,听其言,略略猜出端倪。楚羽想到儿子的惨象,一时眼中喷火,咬牙道:“小贱人真不要脸,尽会勾引男人!”柳莺莺脸色一变,喝道:“你骂谁?”楚羽冷笑道:“就骂你。你勾引我家星儿在先,现在又搭上了这个小子。” 梁萧挺身欲上,却被柳莺莺伸手推开,冷笑说:“好啊,雷星是你儿子,我们就说个明白。哼,你那宝贝儿子仗着一点微末武功,在太湖边当众对渔家女施暴,被我撞见。本想取他的狗头,谁料他还有点儿机灵,吃了我一记梭罗指,便跳水逃命去了。哼,我问你,你生了儿子,专教他污辱良家妇女么?”楚羽气得面红如血,厉声道:“你、你血口喷人!伤了人不说,还要败坏他人名声。” 柳莺莺手按纤腰,嗓音拔得更高,清脆爽利,好似银铃摇响:“这件事,太湖上亲眼瞧见的船家,没一百也有八十!你要舌头没烂、两耳没聋,不妨去打听打听,瞧你的宝贝儿子是个什么名声?”楚羽顿时语塞,与雷震对视一眼,心中好不忐忑。他们深知儿子的脾性,楚羽对儿子自幼娇纵,雷星深得母宠,长成后风流成性,多曾淫辱丫鬟,戏弄堡中女眷,但都被楚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回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怪。设若柳莺莺所言属实,前去打听,徒自辱没了家声。 何嵩阳见雷震夫妇无言以答,哈哈一笑,越众而出,拱手说:“柳姑娘,何某近日窘迫,欲向您老讨些银子花花!”柳莺莺淡淡笑道:“好啊,你要多少银子?”何嵩阳笑道:“不多,七八百万两而已!”众人闻言大惊。 柳莺莺双手一摊,笑道:“你瞧我有那么多银子吗?”何嵩阳笑得一团和气,说道:“姑娘妙手空空,连皇宫大内也不放过。金银珠宝不说,仅是那十多样丹青宝鼎,也是无价之宝。姑娘这样阔绰,又何须小气?”柳莺莺笑道:“早先确是有不少宝贝,但沿途江西大水、徽州蝗灾,我一路流水价地散过去,到得这儿……”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半分银子也是没有了!”何嵩阳一愣,干笑道:“哈哈,姑娘消遣在下?哼,江洋大盗可是千刀万剐的罪名!” 柳莺莺笑道:“我可不算大盗,顶多只是小偷。”何嵩阳听她说半分银子没有,虽然不信,也不由焦躁起来,眉一扬,厉声道:“姑娘过谦了。哼,官府窃银,大内盗宝,姑娘不是大盗,天下间谁还称得上大盗?”柳莺莺摇头道:“不对不对,那庄什么的不是说过么?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嗯,叫庄什么呢?”低眉沉思起来,忽听楚仙流接口:“庄周吧!”柳莺莺拍手笑道:“对啦,就是庄周,老色鬼,看不出来你还有些学问。”“老色鬼”三字本是九如与楚仙流平辈间的戏称,此时却被柳莺莺公然叫出,气得他两眼翻白。 柳莺莺抿嘴一笑,大声说:“师父常说:‘当今皇帝老儿昏庸狠毒,偷的是江山社稷,是为天下大盗;其次贪官污吏,为官不正,偷的是功名利禄,窃的是百姓膏血;还有那些奸商巨富,为富不仁,囤积居奇,偷的是穷人的财物性命。’所谓盗亦有盗,我天山一派世代行窃,从来只做小偷,不为大盗。”她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何嵩阳纵然伶牙俐齿,也是张口结舌。九如笑道:“妙论妙论,不过少说了一偷,未免美中不足。”柳莺莺奇道:“哪一偷?”九如笑道:“那便是偷香窃玉的老色鬼了。”楚仙流冷哼道:“干吗不是偷嘴贪馋的贼和尚?”两人互瞪一眼,各各冷笑。 楚仙流掉头说:“女娃儿,好话人人会说。但还有许多事,你没能撇清。”话音未落,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仙流公言之成理,就那盒子的事,她也撇不清楚。”柳莺莺转眼瞧去,暗里立着一人,身形奇伟,长髯飘拂,乍看与雷震形貌相似,想必是那雷行空了。不由心中作恼,冷笑道:“雷堡主倒会撇清,得了好处又卖乖,鱼目混珠,偷梁换柱。”雷行空听得心中咯噔一下:“糟糕,那假铁盒落到她手中,被她瞧出了破绽么?”他眼露凶光,投在柳莺莺身上。 柳莺莺说得兴起,正要说出真假铁盒的事,却听九如道:“女娃儿,响鼓不用重槌,高手打架,点到为止。”柳莺莺听九如说得郑重,点了点头,住口不语。楚羽却不明就里,叫道:“小贱人,你偷的盒子,还是交出来的好!”柳莺莺白她一眼:“我没见过那盒子,拿什么来交?”楚羽冷笑道:“口说无凭,你敢让我一搜吗?” 柳莺莺皱了皱眉,冷笑道:“好啊,搜不出来又怎么着?”楚羽冷笑道:“搜不出来,算你造化。”柳莺莺目光生寒,摇头说:“那可不行,搜不出来,你要自断双手。”楚羽一愣,怒道:“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谁知你没藏在别处?”柳莺莺微微冷笑。 梁萧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我以性命担保,她身上没有铁盒。”楚羽啐道:“你知道什么?难不成,你搜过她的身?”她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柳莺莺只觉双颊滚热,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掉过头来,狠狠瞪了梁萧一眼。 这时林中晦暗,梁萧不觉柳莺莺神色有异,脱口道:“她身上的东西我都知道。总之没有什么铁盒。若有半句谎言,叫我天诛地灭。”众人一静,忽地呵呵嘿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柳莺莺心中气苦,恨不得一把掐住这小色鬼的脖子,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方才两人在钟里意乱情迷,无所不至。柳莺莺身上若有铁盒,梁萧岂会不知。在场的众人老于世故,联想起二人钻出巨钟的模样,早已猜到了几分。楚仙流少时风流多情,深谙男女情事,听了这话也不觉莞尔,心想:“这小子口不择言,全不顾及人家女孩儿的颜面。但他二人亲昵如此,这小子若非大奸大恶,那便是女娃儿真无铁盒。但盗盒的人不是她,又是谁?”沉吟未决,忽听九如笑道:“老色鬼,你别东张西望,既拿百花仙酿诳我出来,也该有始有终,让和尚沾沾酒气!”他声如洪钟,震响四野,将场中的笑声压了下去。 楚仙流笑道:“野和尚,若不给你,倒显得楚某小气。”抬袖露出一只酒坛,泥封早已揭开,浓郁酒香中人欲醉。九如咕嘟嘟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好酒好酒,当年饮过一次,齿颊留芳,至今不散。”伸手要拿。楚仙流却探手挡住,笑道:“老和尚,你不怕酒中有毒,一喝就死?”九如笑道:“喝酒毒死,死也值得。”一把夺过酒坛,张口痛饮。梁、柳两人欲要阻拦,却已来不及了。 楚仙流沉默一下,叹道:“好和尚,我不如你!”九如笑道:“和尚虽好,不及酒好。”两人相视一笑,嫌隙烟消。楚仙流笑罢,说道:“老和尚,还要斗吗?”九如道:“和尚奉陪到底。”楚仙流摇头叹道:“形势所迫,欲罢不能。”众人听这对答,都觉奇怪。 九如心知楚仙流已猜到柳莺莺并无铁盒,但他一代高手,就此罢手,难以服众。当下眼珠一转,笑道:“好说。文斗还是武斗?”楚仙流道:“比斗还分文武?”九如道:“武斗么,便是模仿泼皮打架,大伙儿一拥而上。你们人多势众,和尚也打得过瘾。”楚仙流摇头道:“以众凌寡,君子不为,文斗却又如何?”九如冷笑道:“你老色鬼装什么君子?哼,文斗么,你方轮番上阵,与和尚比轻功、拳掌、兵刃、暗器、内力、外力,但凡武功,任你们出题。有人胜过和尚,和尚拍屁股就走,决不道个不字。”他斜睨雷震,笑道,“雷大郎,你使百斤铁锤,人称天锤,来来来,咱俩先比比气力。” 雷震被他一棒磕飞铁锤,如何还敢答应,一时进退维谷,脸上阵红阵白。九如长笑道:“儿子不济,还有老子。雷行空,你号称岳阳楼以西拳法第一,与和尚比划比划么?”雷行空冷哼一声,藏身暗影,一动不动。 楚仙流笑道:“老和尚,不要欺软怕硬。楚羽,把剑给我!”楚羽正为丈夫发愁,忽见叔父揽过梁子,喜不自胜,解了长剑,双手捧上。楚仙流接过剑,直起身来。九如深知楚仙流剑法高妙,一旦交锋,必有恶战,但他是群雄之首,一经降服,其他人望风披靡。盘算已定,乌木棒一撑,笑道:“老色鬼,咱们就比兵刃!” 楚仙流摇头道:“你老和尚棒法精奇,楚某甘拜下风。”九如未料他这样示弱,心中纳闷,又听楚仙流说道:“不过,和尚你说任我出题,那么楚某出个题目,考你一考。”九如虽觉不妙,但话已说满,只得笑道:“好啊!” 楚仙流慢吞吞走近一棵一抱粗的大树,手中剑光一闪,树干断成三截。楚仙流举剑将居中一截挑在地上,手腕再抖,剑芒吞吐,那段圆木齐整整剖成三份。九如恍然道:“老色鬼,要与和尚比赛劈柴?”楚仙流笑而不答,长剑抖出一朵剑花,将那段径约三尺的圆木匀匀分作九份。 九如笑容渐敛,白眉微耸。只见楚仙流广袖曳地,长剑挑出一朵朵银色剑花,越变越快,越变越繁,剑光耀眼,莫可逼视。不一会儿,剑光收敛,楚仙流持剑退后。那段圆木却已剖成了无数细逾木筷、长约尺许的纤细木棍,聚拢一处,并不散开。四面的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仿佛吐上一口气,也能将那堆细木棍儿吹得七零八落。 九如点头说:“原来不是劈柴,是做筷子!老色鬼,你这一路剑法可有名儿?”楚仙流笑道:“就叫‘春色三分剑’吧!”九如点头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名目文雅,剑法也花哨。春色三分,一剑三分,很好很好,如此说,和尚也当如法炮制!”他武功已入化境,巨细缓急,无所不能,见楚仙流使过剑法,依样画葫芦也无不可。 楚仙流笑道:“非也非也,我只请问你老和尚,这堆木棍共有几根?”九如瞠目结舌,刚才他全神关注剑招变化,没有留心木棍的根数,经此一问,当即语塞。楚仙流冷冷道:“和尚你若瞧不出来,大可抱过去一根根数过,若数明白了,也算我输。”众人闻言大惊:“如此岂不输定了?” 九如却拈须冷笑,心中暗骂:“和尚若是伸手去数,胜了也是没脸面。”正犹豫中,忽听梁萧笑道:“九如大师,你说这春色三分,一剑三分,作何含义?” 九如神思不属,随口应道:“所谓三分,便是他一剑挥出,不论几个对手,统统削成三截。只不过,木头是死的,人是活的,试想谁会站在那儿任他砍呢?再说了,杀人一剑足矣,何必定要削成三截?所以这剑法中看不中使,做做筷子牙签倒还不错。”他懊恼之余,惟有皮里阳秋地讽刺剑法几句,但因见识奇高,语语中的,叫楚仙流反驳不得,唯有沉脸苦笑。 梁萧笑道:“这么说,不管几根牙签,他一招下去,都要分成三份。”九如点头说:“不错。”梁萧道:“撇开第一剑断木取材,后面他一招三分,两招九分,三招二十七分,敢问大师,楚仙流一共使了几招?”九如白眉一耸,迟疑道:“这个和尚知道,一共六招……”说罢掐着指头推算,但他机锋高强,神通无敌,却因生平旷达,从不长于算计。楚仙流与他相交日久,深知老和尚这个破绽,故而设下圈套,引他中计。 九如皱眉掐指,算了一会儿,终归算不明白,不由挠挠光头,向梁萧笑道:“小子,这也太过容易,和尚懒得算了,你说说,到底几根?”梁萧心里笑翻:“这等算术实在容易,天机宫里三岁小儿也算得出来。”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所谓春色三分,倘若三招二十七分,再分一次,四招八十一分,以之类推,五招二百四十三分,六招七百二十九分。” 九如拍手笑道:“对啊,就是七百二十九根棍儿。老色鬼,这个数目如果不对,便是你剑法不行,那个‘春色三分’须得改作‘头脑发昏’才是。”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得意个啥?人家算出来的,与你什么相干!”九如笑道:“总之你认不认输?”楚仙流道:“输便输了,老夫没你这般混赖。”九如挑起大拇指,大声赞道:“好,不愧是老色鬼。”楚仙流懒得理他,瞧了柳莺莺一眼,高声道:“事有蹊跷,老夫须得重新查探,今天暂且作罢。如果凶手当真是你,你逃到天山,也逃不出老夫的手心。”众人听了这话,均是一愣,他们见过九如的神通,少了楚仙流,此间无人能抗。 柳莺莺微微一笑,说道:“请便。”楚仙流冷笑一声,方欲拂袖离开,忽听有人朗声笑道:“且慢。”众人侧目望去,一个青衣人足不点地越众而出,抱手笑道:“晚辈释海雨,现乖露丑,还向九如大师讨教一回轻功!” 这人正是在姑苏城外徒步追马的中年汉子,他身形瘦颀,眼大唇薄,颧骨高高凸起。九如瞧他身法飘忽,心念一动,问道:“你姓释?”青衣汉子笑道:“不错,区区释海雨,释迦牟尼之释,铸山翥海之海,风雨势至之雨。”摇头晃脑,神色得意。九如笑道:“妙啊,老乌龟就是你爸?”释海雨脸色陡变,怒道:“大师身为前辈,还请留些口德!”九如笑道:“你释家在灵鳌岛称尊,为何也来横插一脚?难不成小丫头去了灵鳌岛,偷了你家的东西?”释海雨冷冷说:“倘若偷了,谅她也出不得岛去。这女子为恶多端,晚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忽听柳莺莺冷声说:“我看你是‘路见神驹,见宝起意’。”释海雨老脸一热,假装没有听见。 九如问道:“女娃儿,此话怎讲?”柳莺莺道:“他见了我的马儿,死活要买,我不肯卖,他就缠着不放!”九如打量释海雨一眼,冷冷说:“老乌龟好歹是条汉子,你这小乌龟太不争气!”释海雨了无愧色,嘻嘻笑道:“大师此言差矣,我替大家捉贼拿凶,取些酬劳也合情理。闲话少提,大师敢与晚辈一较脚力么?” 九如道:“如何比法?”释海雨道:“前往姑苏东门,先到者胜。”九如心想:“小乌龟腿脚麻利,必然得了老乌龟的真传。换作平时,和尚倒可会他一会,目下前往姑苏,绝非善举。只怕和尚那边厢与他拼斗轻功,这边就有人对付两个娃儿。如果带上他们,和尚身有累赘,又怕跑不过他。哼,小乌龟武功不及父亲,心眼却多了不止一个。这招调虎离山,真他奶奶的高明。”他早先放出大言,不好食言,唯有暗暗后悔:“和尚打多了雁儿,反被雁儿啄了眼。早知这样,不如武斗来得痛快。” 楚仙流先折一阵,正觉气闷,这时笑道:“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出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总不成又要混赖吧?”九如被他挤兑,一时性起,扬声道:“谁混赖了,说比就比。”忽听梁萧道:“且慢。”九如正发愁,闻言精神一振:“这小子鬼机灵,看他有何主意。”便问:“你有什么话说?” 梁萧笑道:“兵对兵,将对将,大师你身为我方主帅,怎么亲自出马?这一阵让给晚辈好了。”众人闻言哗然,有人甚至笑出声来。九如挠挠光头,也觉为难:“小家伙,灵鳌岛的轻功当世独步,可不是闹着玩的。” 梁萧笑道:“无妨,小子做块试金石,试一试这人的份量,瞧他配不配做大师的敌手,小子不成,大师再来无妨。”一转眼,笑道,“释兄以为如何?”释海雨双手叉腰,望天冷笑:“谁是你释兄?我和九如大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梁萧笑道:“有志不在年高,许多人年纪虽大,却都活在了狗身上。”释天风双眉一扬,目有怒色。 九如心想:“这小家伙招招进逼,莫非有必胜之道?嗯,让他试试,料来小乌龟当着和尚,也不敢弄诡。”当下笑道:“也罢,小乌龟,你与这小子玩玩,胜得了他,和尚再和你比。” 释海雨见他说话,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一时面皮涨紫,纵声发出长笑,笑声到处,林中枝叶簌簌而落。释海雨一声笑罢,说道:“也好,就如大师所言。不过,释某纵横七海,从不白白出手。既是赌斗,就有彩头。哼,小子,你输了,拿什么给我?没有什么好东西,一手一脚也可以!”众人闻言一惊,聪明的都猜出释海雨自恃身份,不屑与梁萧动手,这话是要逼他知难而退。 梁萧犹豫未决,忽听柳莺莺说:“姓释的,他输了,我把胭脂给你。”梁萧心神大震,释海雨却喜上眉梢,生怕对方翻悔,接口说:“此话当真?”柳莺莺决然道:“绝无反悔。” 梁萧回眼望去,少女紧咬下唇,星眸闪亮,见他瞧来,轻哼一声,恨恨别过螓首。梁萧见她神色冷淡,心头一阵茫然,再想自己一旦输了,她失去爱马,必然十分伤心,如果惹她伤心,自己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滋味。刹那间,一股悲壮之气涌上心头,朗声说:“比归比,可规矩由我来定!” 释海雨笑道:“什么规矩?比拳脚也成,内功也可,兵刃暗器,释某全都奉陪。”梁萧失笑道:“那也不必,比轻功就比轻功,只是长途奔走太耗时光,咱俩就在这里比过。”释海雨生平最好奇珍异宝,这时贪得胭脂马,也想速战速决,心中盘算:“凭你黄口小儿,老子只要两步,手到擒来,长途奔走,倒也多余。”便说:“好,都依你。” 梁萧走到那堆细长木棍前,背着众人,挑出四十五根木棍,一根根插在地上,转眼插满十丈见方。众人各各诧异,不知这小子打何主意。柳莺莺偷眼一看,见那细棍阵列,犹如灵龟,不由心中大恼:“小色鬼弄什么玄虚,这当儿还有心思插王八玩。哼,他若输了胭脂,我……我今生今世都不理睬他。” 梁萧将四十五根木棍插完,将身一纵,轻轻巧巧立在东端一根细木棍上,笑嘻嘻说道:“释先生请了。”释海雨瞧着奇怪,皱眉道:“这是什么阵势?”梁萧笑道:“阁下是小乌龟,我自当以乌龟阵伺候。”释海雨瘦脸一黑,怒道:“臭小子,你他妈的比武就比武,哪来这么多闲话?”梁萧笑道:“好啊,你我就在这木棍上奔走,我被你擒住算输。此外任谁双脚落地,也算输!”释海雨瞧那木棍细弱不堪,一踩即断,微一沉吟,飞身落向西端的一根棍儿。刚刚落足,踩着细木棍前奔三步,停在阵心,这一来占住了阵眼的有利位置,四面八方,都可随意到达。 第十七章 枪挑东南 众人见释海雨这几步走得疾若狂风,足下细木棍纹丝不动,不由齐齐喝了声彩。楚仙流望了九如一眼,欲言又止。九如手拈胡须,笑道:“你猜得不错。”楚仙流皱眉道:“奇了怪了,老穷酸有两个传人?”九如皱眉道:“你说还有一个?”楚仙流点头道:“论武功,那一个可比眼前这个厉害多了。”说话间,木棍上两人各自发动,释海雨一步丈余,来去如电。相形之下,梁萧则缓慢许多,他出步虽不快捷,却似在变戏法儿,明明瞧他身在东边,慢悠悠三步一走,缩地成寸,越过十丈距离,到达西边尽头。 二人一快一慢地兜了十来个圈子,时如蝶戏,时如燕翔。释海雨几度就要得手,总被梁萧于间不容发之际遁走。时候一长,不止释海雨心中疑惑,众人也都莫名其妙。柳莺莺更是睁大双眼,满心惊疑:“小色鬼的轻功,怎么变得这么厉害?”忽听身边楚仙流长叹:“姓梁的小子内力平平,算计之精却世间少有,这四十五步之内好比他手掌上的纹路。这位释小哥空有一身轻功,也只能随他进退,况且还要当心足底的木棍,十成轻功废了三成。”九如摇头说:“小乌龟还是火候不到,换了老乌龟出马,百十个梁萧,也一弹指捉了。”楚仙流点头道:“这话不假。”柳莺莺张着耳朵听二人说话,却听得越发糊涂,忽见梁萧迭遇险招,不由暗暗心急。 释海雨久斗无功,耳听得四面议论声嗡嗡直响,不由大为羞怒:“我释家轻功天下无对,抓不住这个乳臭小儿,还有什么脸面混迹武林?”想到这儿,劲贯足底,将细棍踏得入地寸许,身子拔起,大鸟般向梁萧的头顶扑去。梁萧足下一转,以“三三步”向左蹿出。释海雨的身形凌空转折,右掌劈出,大喝:“小兔崽子,给我下去!”掌风如山,压向梁萧。众人都是一惊,释海雨久战无功,竟欲以无俦掌力,将梁萧从棍上逼落。 喝声刚落,梁萧足下旋转,单掌上拨,竟是一招“天旋地转”。二掌相交,释海雨的掌力被带得一偏,心叫不好,掌风所及,刺啦啦一阵响,细棍扫倒了一片。 释海雨又喝一声,凌空变势,一个筋斗向后翻出,想要落在身后的细棍上。梁萧忽使一招“三才归元”,双掌齐出,掌风席卷而出,释海雨身下的细棍全被扫掉。释海雨大惊失色,忙乱间大袖乱挥,力图凌空腾挪,寻找别处落脚。不料梁萧左一招“三才归元”,右一招“三才归元”,呼呼数掌,将他身下丈余方圆的细木棍统统打折。 释海雨眼看要输,双掌乱挥,掌风沛然四溢,地上的细木棍纷纷伏倒。他这一招是鱼死网破的伎俩,自己无处立身,也叫梁萧不能立足。他身在半空,梁萧却立在棍上,木棍一倒,势必当先落地。再说就算两人一同落地,也是打个平手。释海雨掌力雄浑,一时场上的细棍全被扫中,梁萧倒退不迭,踩得细木棍喀嚓嚓纷纷折断,忽地站立不稳,一个筋斗向后翻出。 柳莺莺一颗心随他一沉到底,默默合上双眼,不忍再看结果。双眼闭上,听觉仍在,忽听人群里一阵叹息,跟着就是一静。柳莺莺没有听见欢呼,心里大觉奇怪,张眼一瞧,释海雨不丁不八地站在地上,梁萧头足颠倒,双手撑地,模样十分古怪。 释海雨冷笑说:“小子,你这是什么姿势?哼,这回大伙儿一齐落地,不分输赢。”梁萧却不翻身,笑道:“释兄错了!”释海雨皱眉道:“我哪儿错了?”梁萧笑道:“咱们事先约定,怎么算输?”释海雨不假思索地道:“你被我捉住算输,任谁双脚落地也……”说到这儿,他张口结舌,两眼盯着梁萧,再也说不下去。梁萧笑道:“不错,双脚落地算输,双手落地又如何?”他翻身站起,笑眯眯望着释海雨。众人听了这话,纷纷大骂梁萧狡猾。 释海雨瞪着梁萧,面皮时青时红,忽地“嘿”了一声,拂袖转身,恍若一缕轻烟,飘飘然穿林而去。梁萧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人赢就赢,输就输,倒也不拖泥带水。” 楚仙流淡淡一笑,扬声说:“老和尚,我也走了。明日午时,我在‘醉也不归楼’设酒相候。”九如不由咕嘟嘟吞了口唾沫,笑道:“会无好会,筵无好筵,想用酒肉收买和尚吗?”楚仙流冷冷说:“话不多说,过午不待。”他转身就走,楚宫忙道:“三叔,你上哪儿去?”楚仙流不答,矫若惊龙,向南飞驰而去。 九如看了两个小的一眼,笑道:“走吧。”推动巨钟,滚向北方。两大高手一南一北,笑声双双冲霄而起,就如两只大鹏鸟比翅齐飞。 二人随九如走出一程,上了官道,柳莺莺取出一支铜哨,吹了几声,不多时,一声马嘶,胭脂一跛一跛地从草莽中蹿了出来。柳莺莺搂住它的脖子咯咯直笑,又见它后腿箭伤,心中一酸,哽声说:“胭脂,怪我不好,害你受苦啦。”梁萧接口说:“对,你不喝酒,乖马儿也不会受伤。”柳莺莺心中作恼:“好哇,我不找你麻烦,你倒来触我的霉头。”她瞪了梁萧一眼,说道:“我的马儿,关你什么事?” 梁萧正要反驳,九如笑道:“罢了,斗这些闲气作什么?小家伙,女娃娃,咱们就此别过。”柳莺莺一惊,叫道:“和尚,你要走?”九如道:“是啊,这口大钟是寒山寺的,不还回去,弘悟和尚还不把我一口吞了?” 柳莺莺怅然说:“一口钟偷就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和尚,你这一走,那些家伙又会来缠人。不如我们同行,大家一起喝酒吃肉,顺道还可教我些功夫,将来遇上那个老色鬼,我也不用怕他了。”九如笑道:“你想得美。要学功夫,那也容易,你只需剃了光头做小尼姑,和尚就教你,要么一概免谈。”柳莺莺不忍与他分别,本想找借口留他几日,一听这话,大为迟疑。 九如笑道:“和尚知道你不肯的。你花容月貌,又得了如意郎君,如果做了尼姑,岂不大大乏味?”柳莺莺羞红了脸,骂道:“臭和尚,乱嚼舌根,小心我拿耳刮子打你。”九如啧啧说:“女人的脸二月的天,刚才还要和我喝酒吃肉,翻脸就不认人了。小家伙,和尚一走,你得加倍小心,千万别说错了话,丢了脑袋。”梁萧听得莫名其妙,心想:“我与莺莺那么要好,她怎会要我的脑袋?”柳莺莺气得跌足,骂道:“死秃驴,快滚快滚。”九如哈哈大笑,手拍铜钟,巨钟转动,卷起滚滚烟尘,势如一条神龙,翻滚着去得远了。 柳莺莺余怒未消,可见九如去远,想到这和尚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一别,未必还能再见,不觉眼圈儿一红,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梁萧知她心境,叹了口气,拍拍她肩,正要安慰两句,柳莺莺一伸手,将他狠狠推开,怒道:“滚开。”出手甚重,推得梁萧倒退三步,柳莺莺跳上马背,打马便走,胭脂马脚力惊人,转眼消失在大路尽头。 柳莺莺骑马狂奔了二里许,回头观望,不见梁萧赶来,心中气苦,又怕胭脂伤势恶化,只得停下,坐在路边大石上发愣,忽而又想:“我把小色鬼一个人丢在后面,如果姓楚的不死心,又找上他,岂不糟糕?”几欲催马赶回,可又放不下面子,咬牙心想,“他那样欺负人,死了也活该。”心里咒骂,可是目视来路,又怔怔地流下眼泪。 泪眼蒙眬中,忽见梁萧无精打采,慢吞吞地顺大路走过来。看见这边,步子加快,赶上来笑道:“莺莺,我还当见不到你了呢!”柳莺莺见了他,心头百味杂陈,又听他叫出这声“莺莺”,面皮绷着,心却软了大半,冷冷说:“我还当你不来了!”梁萧笑道:“胭脂四条腿,我才两条腿,自然跑不过它。”柳莺莺怒道:“你根本就没跑。”梁萧皱了皱眉,挠头说:“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柳莺莺听他一说,勾起满腹委屈,伏在石上,呜呜哭了起来。梁萧平时千巧百灵,今日不知为何,头脑不如以前灵光,见她哭泣,乱了手脚,说道:“别哭别哭,我有什么不好,你打我,我不还手。” 柳莺莺还是哭,边哭边说:“师父不要我,那些混蛋又冤枉我,说我偷了他们的盒子,你这小色鬼不但不助我,还伙同他们一道气我,我死了你才甘心么……我死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梁萧听她哭得凄惨,也不觉心酸,一句话冲口而出:“你要死,我陪你死。” 柳莺莺身子一颤,胸中升起一股甜蜜,轻哼一声,说道:“要死你自己去,谁和你一同死了!”梁萧笑道:“你若不哭,我死一回也不打紧。”柳莺莺道:“呸,人还能死几回么?” 梁萧道:“能啊,我小时顽皮,爸爸常打我,打狠了,我就翻眼装死,我爸见了,也就不打了。这么算,也死过好多回呢。”柳莺莺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一下,又想:“不成,这小子是个顽皮猴子,今日不给他个下马威,以后休想镇得住他。”忽又板起面孔,冷冷地一言不发。 梁萧说了那一番话,念及亡父,不胜怆然。柳莺莺听他久不说话,反而急了,冷冷说:“你说这些又怎样?人家还不是冤枉我。”梁萧一皱眉,大声说:“我才不信你偷了铁盒,老和尚也不信。别的人管他做什么?若要文斗武斗,我尽都奉陪。” 柳莺莺道:“你很了不起么?”低头偷偷一笑,又抬头说,“小色鬼,我要和你约法三章。”梁萧见她双目微微泛红,雪白的脸上挂着泪痕,不由倍生怜惜,叹道:“别说三章,三十章我也依你。”柳莺莺沉着脸说:“我可不是说笑,你依这三章便罢,不肯依,大家一拍两散,省得彼此见了烦心。”梁萧心想再不见她,不知会如何难受,便说:“好,你说,我都依你。” 柳莺莺道:“其一,从今往后,不得我应允,你不许碰我;左手碰砍左手,右手碰砍右手。”梁萧心想:“如果不慎碰着,岂不十分冤枉。”想了想,苦笑说:“好吧。” 柳莺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应允,暗暗松了口气,又说:“其二,从今往后,不得踏入勾栏一步,左脚进砍左脚,右脚进砍右脚。”梁萧惊讶问:“为什么?”柳莺莺啐道:“呸,你还有脸问?” 梁萧说:“我进去了,不叫人唱曲成么?”柳莺莺怒道:“那也不行。”梁萧颓然道:“好,我不去就是了。”柳莺莺听他答应,心中暗喜,忍着笑说:“第三,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许撕女人衣服。要不然,我先杀她,再杀你,然后自尽。”一抬眼,见梁萧瞪着自己,张口结舌。柳莺莺作恼道:“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马上就走。”话没说完,眼圈已经红了。 梁萧听她约法三章,一章比一章狠厉,心中十分纳闷,可又不忍与她分别,只好说:“我答应就是了。” 柳莺莺听他答应,心满意足,转嗔为喜,伸手来拉梁萧。梁萧慌忙将手一缩。柳莺莺咯咯地笑弯了腰,说道:“大笨蛋,我拉你,不算背约。”梁萧道:“这是什么话?你去勾栏就行?你撕男人衣服就行?”柳莺莺脸色一变,怒道:“我怎么会去撕男人衣服?”梁萧一心迁就她,说道:“好好,全都由你,你做什么,我都不在意。” 柳莺莺正色道:“梁萧,你依我的约法三章,我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梁萧听她语气,似乎将自己看作十分独特的人,心中其甜如蜜,笑道:“我也是。”二人相视一笑,胸中都是暖融融的。 梁萧坐下说:“莺莺,再去哪儿?”柳莺莺沉吟道:“楚老头冤枉我偷了那个什么蠢羊铁盒,哼,本姑娘便真的偷它一偷。”梁萧拍手笑道:“正该如此。” 柳莺莺得他附和,绽颜一笑,跟着又皱眉说:“我的柳笠丢在酒楼了。”梁萧道:“那斗笠有什么好?瞧不着你,我可气闷极了。”柳莺莺不觉笑道:“小色鬼,你很爱瞧我么?”梁萧没由来脸一红,默默点头。 柳莺莺心中甜蜜,笑道:“好啊,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不戴斗笠,让你瞧个高兴。”梁萧笑道:“是啊,你生得这么好看,就该让大家都瞧瞧。”边说边拉住马缰,“我来牵马。”柳莺莺听他夸赞自己美貌,心中喜悦,含笑走在一边。 二人拣僻静小路走了一日,入夜时分,听见水声。登上一处山丘,月下江水浩荡远去。梁萧说:“到长江了!”柳莺莺道:“雷公堡在江北,我们露宿一夜,赶早渡船过江。”梁萧一口答应。柳莺莺侧耳聆听,笑道,“梁萧,那边有泉水。”梁萧也听了听,果然叮咚有声,不觉笑道:“你的耳朵比兔子还灵。”柳莺莺白他一眼,道:“我是兔子,你就是青草。”梁萧笑道:“错了,我是癞皮狗,专咬兔子。”柳莺莺似笑非笑,美目流盼:“好呀,你咬我试试?” 梁萧见她玉容花貌,双颊吹弹得破,小口润湿饱满,恰似嫩红水菱。一想起巨钟内的销魂滋味,顿觉嗓子干涩,想要抱住她轻怜蜜爱,可转念想到约定,又觉十分泄气。掉头说:“可巧,我也正口渴呢!” 柳莺莺见他眼神古怪,一颗心砰砰乱跳,待见他掉过头去,又是微微作恼:“没胆的笨蛋,你真的抱我亲我,我就会怪罪么?再说,让你不许动手,你动嘴了,也不算违约……”想到这儿,身子火热,心儿扑扑乱跳,额上也渗出汗珠,不由自怨:“傻丫头,你发什么痴?”一时娇羞不胜,长吸了一口气,才移步随在梁萧身边。 并肩绕过一座缓丘,到了一片山崖前,细泉从山崖上淙淙泻入一眼深潭,潭边绕树,半遮半掩,潭水宛转成溪,又汇入那条大江。柳莺莺取出干粮,与梁萧就着泉水分吃,又说:“这几日出了一身臭汗,我要沐浴更衣,你去江边,不许偷看。”自顾起身,在包袱中寻取衣物。 梁萧见她背影纤秾合度,雪白的后颈宛若凝脂,一举一动,莫不妩媚动人,忙将眼闭上,可心头又浮现出铜钟内的旖旎风光,顿觉口干舌燥,心跳加快。柳莺莺不闻动静,嗔道:“你还不走?” 梁萧只得忍住冲动,走到江边坐下,心中绮念丛生,久久难平。欲要潜回偷看,可誓约在身,又苦苦忍住,此中苦乐滋味,决非局外人所能体会。 不多时,脚步声响,梁萧掉头一瞧,柳莺莺姗姗走来,新衣色如嫩柳,一窝青丝水光星闪,搭在浑圆的肩头上,更衬得肌肤如玉。柳莺莺见他盯着自己,目光好似一对钩子,不由嗔道:“小色鬼,又在想什么坏事?”梁萧冲口而出:“想你呀。”柳莺莺的双颊如染胭脂,骂道:“谁跟你有坏事了。”一边骂,一边挨着他坐下,少女新浴过后,薰泽微闻,梁萧只觉血沸心跳,几难自持。 柳莺莺坐了一会儿,忽道:“小色鬼,你没偷看吧?”梁萧哼声道:“没看!”柳莺莺暗骂:“小笨蛋,没有半点胆子。”想着双颊又热,啐了一口,却不知啐的是梁萧,还是不忿自身。枯坐一阵,柳莺莺又笑:“小色鬼,趁着没人,我唱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梁萧喜道:“好呀。” 柳莺莺见他急切模样,嫣然一笑,对着滔滔江水展喉唱道:“牧草青青永驻留,走上千年不到头。海子连波大如天,子子孙孙喝不够。天上的白云全是羊,地上的山丘都是牛;一箭射下太阳来,放在床头省灯油。” 这曲子十分俗野,经她的珠喉银嗓一唱,竟是说不出的婉转好听。梁萧从没听过这样的好歌喉,痴痴地在曲韵中回味了许久,问道:“这曲子是谁写的,也不怕吹破牛皮?” 柳莺莺微微一笑,说道:“这曲子就叫大话歌,是天山脚下的穷牧人唱的。他们指望牧场青翠,广大无极。海子湖比天还大,永不干涸,这样就可以万代千秋地放牧,不受迁徙之苦。大多数的牧人都是帮人放牧,自己没有牛羊,于是看到白云就想到羊,看到山丘就想到牛。到得晚上,帐里没灯,又黑又冷,他们就想一箭射落太阳,放到帐篷里取暖照亮。”柳莺莺说到这里,笑容忽敛,轻轻叹了口气。 梁萧想到穷牧人的惨淡光景,一时也笑不出来。见柳莺莺不开心,便说:“莺莺,你唱歌真好听,再唱一首好不好?”柳莺莺冷冷道:“我又不是勾栏里的姑娘,为啥只我唱,你也要唱。”梁萧为难说:“可我不会唱。”柳莺莺笑道:“哪你会做什么?”梁萧想了想,说道:“我会数星星。”柳莺莺白他一眼说:“这也算本事?星星都在天上挂着,傻子才不会数!” 梁萧笑道:“我数得与别人不同。”他伸手指着天上:“你瞧,那四颗星星连起来像什么?”柳莺莺顺他手指瞧去,说道:“像石臼。”梁萧又指道:“上面三颗呢?”柳莺莺道:“像杵子。”梁萧笑道:“旁边那四颗星又像什么?”柳莺莺双目一亮,拍手笑道:“这个像人,这么一说,可不是一个人用杵子捣米么?”梁萧道:“不是捣米,是杵药。这些星星有个总名儿,叫做仙人杵药。”说罢又一一指着诸星,说道:“那八颗星连起来叫弧矢,如箭在弦;那个叫天船,那是天龟,那是轩辕,那是玉井,那是天刀,那是河鼓。嗯,那个么?是牛郎牵的牛,织女是那颗最亮的星子,身旁两颗小星星,是她的两个孩儿,是以光芒暗淡……” 梁萧随意指画星空,柳莺莺随他指点,瞧得目不转睛,笑道:“真奇怪,以往看天,星星就是星星,没觉察到这么多牛马人物。”梁萧说:“这都是古人想出来的。”柳莺莺看他一眼,心想:“这小色鬼不自夸,不居功,倒也难得。”转眼望去,月射寒江,波光如练,澄空万里,星辉灿然。柳莺莺只觉此景此乐前所未有,不觉握住梁萧的手。梁萧却沉醉于天象,一时竟未察觉。 二人携手并肩,仰望夜空,说着星斗轶事,聊到玉兔西斜,方才倦了起来。去潭边燃了一堆火,盖上柳莺莺携带的毡被,抵足而眠。 睡到半夜,梁萧被一阵叫声惊醒,侧目望去,柳莺莺闭着眼,双手虚空乱抓,似要抓住什么,口里叫道:“师父,师父……”忽又扪住心口,面露痛楚,叫道,“师叔……别、别打了……”声音与先时不同,尖细稚嫩,好似女童声音,听着十分诡异。 梁萧顾不得誓约,摇晃她道:“莺莺……”柳莺莺被他摇醒,但觉遍体冷汗,心子剧跳,似要破胸而出。想起梦中情形,不禁悲从中来,扑入梁萧怀里,哭道:“师父死了……再也不要莺莺了……”梁萧将她抱在怀里,软语说:“别哭,那都是梦。” 柳莺莺连连摇头,哽咽说:“不是梦,师父真的死了,埋在土里,再也见不到了。”梁萧吃了一惊,心想柳莺莺达观乐天,嬉笑自若,想不到心里也有如许惨事。一刹那,他想到亲手掩埋父亲的情形,胸中一痛,泪水夺眶而出,只怕更惹少女伤感,只好强忍悲恸,劝道:“梦里不是还能见么?” 柳莺莺狠狠将他推开,怒道:“梦里是梦里!画的饼儿能吃吗?镜里的花儿能采吗?”说着又哭起来。梁萧心想:“我怎么不懂?我还不是常常梦到爸妈。”他一转念头,勉强笑笑,说道:“画饼怎么不能吃,你画在纸上,我连纸一道吞下去。”柳莺莺哭笑不得,恨恨说:“我画在地上,你吃不吃泥巴?” 梁萧道:“你画了,我便吃。”柳莺莺瞧他神色严肃,知他变着法儿哄自己开心,不由叹了口气,低声说:“尽说大话。” 她怔了一会儿,忽道:“小色鬼,我梦里都说了什么?”梁萧如实说了。柳莺莺叹道:“我这次来中原,本是要寻师叔的。”梁萧道:“投靠她?”柳莺莺摇头道:“不是,我要向她讨个公道。问她为什么要害死我师父。”梁萧大吃一惊,柳莺莺幽幽地道:“我不明白,那一天,师叔为何会变了一个人,一点也不像她……”梁萧不由问:“变成怎样了?” 柳莺莺定定望着远处,缓声道:“那时我刚满五岁,师叔从山外回来,脸上瘦削苍白,似乎很是疲惫。她平日最疼我,每次回天山,总会带给我许多好玩好吃的东西,抱着我到处玩耍。可那一次,我扑上去叫她,她却没笑,不抱我,也不说话……”说到这里,低眉不语。 梁萧想了想,说道:“也许她遇上了伤心事!”柳莺莺叹道:“是呀,我也这么猜。可师父至死也不对我说明原由,只说是一件大丑事,令师门蒙羞。”她叹了口气,又道,“那时,我见师叔对我冷冰冰的,心里十分难过。吃过晚饭,闷闷地睡下,还没睡着,就听厅堂里传来争吵。我心中奇怪,走过去,躲在门边偷听。却听师父说:‘这一尸两命,太违天良了吧。’师叔却说:‘一尸三命又怎样?’师父气极了,喘着气说:‘好啊,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门中弟子了。’师叔冷笑说:‘不用你逐我出门,只要将《梭罗指法》和《辟阳手》两本秘笈给我,我转身便走。’师父说:‘传给你,你又去害人?还有,你出了门,武功得留下。’师叔笑道:‘师姐,你好狠心。’说罢,厅堂中便传来极快的风声。”梁萧问道:“她们打起来了?” 柳莺莺道:“是啊,我从门缝偷看,师父与师叔身影飘飘,各使‘飘雪神掌’,斗得快极了。那时我似懂非懂,还当她们和平时一样拆解掌法。斗了一会儿,师父使出梭罗指,点了两下,师叔抵挡不住,咯的笑了一声,向我这方掠来,只一掌就震破房门,将我抓在手里。”梁萧叫道:“这厮好毒。”柳莺莺眉毛一扬,嗔道:“嚷什么?她再毒,也轮不到你来骂。” 梁萧不知她为何生气,心里十分委屈。柳莺莺骂过这句,又托了腮,望着暗处发怔,眼里透出淡淡忧伤,半晌才说:“师叔抓着了我,又笑着说:‘师姐,你的梭罗指呢,怎么不用了?’师父怕伤了我,只好说:‘你放下她,有话好说。’师叔笑道:‘好,你先把秘笈拿出来。’师父看了我一眼,神色犹豫,但终究取出两本泛黄的小册子。师叔接过收好,笑道:‘师姐,对不住!’忽地出掌,打向师父胸口,口中边笑边说,‘你躲了,这一掌可就落到莺莺身上了。’师父本要躲的,一听这话,只好不躲不避,挨了这掌,倒退了好几步,身子也摇摇晃晃。师叔又笑:‘好个师徒情深,可惜太笨了。常言说得好:恶人做到底,斩草须除根。’说罢又是两掌,打在师父身上。师父怕连累我,竟、竟连挨了三掌,也不还手……”说到这里,柳莺莺又流下泪来。 梁萧忍不住问:“后来呢?”柳莺莺抹了泪,苦笑说:“我那时小,什么也不懂,见师叔笑眯眯的,还当他们玩闹。直瞧见师父的口角淌出鲜血,才害怕起来,哭道:‘师叔别打了,别打师父了。’师叔听见叫声,身子颤了一下,低头望了我一阵,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将我放下,出门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回天山。师父硬受了三掌,身负重伤,从此再没好过,去年内伤复发,一病不起……”说到这儿,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梁萧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搂住,心里只觉后怕:“那坏人还有点儿良心,听莺莺一叫就罢手了。”此时天光渐白,柳莺莺哭累了,靠在他肩头迷糊睡去。这时地皮震动,跟着传来蹄声,梁萧起身一看,十余骑人马飞奔而来。柳莺莺也闻声醒来,怒道:“那些混蛋追上来了?”牵了梁萧,打灭篝火,藏在一块石头后面。 马队逼近江岸,借着初露晨曦,为首之人,竟是“醉也不归楼”见过的蓝袍汉子。他人高马壮,肩上挂着一张五尺大弓,领着手下赶到江边,停了下来。有人叫了一声,梁萧听出是蒙古语:“大将军,没船过江。” 蓝袍汉子眺望江水,双眉一挑,以蒙古语沉声说:“上山坡,背水列阵。”大汉们哄然答应,纵马驰上一片缓丘,下马分成两队,一队屈膝弯弓,指定来路,另一队立在后方,引弓站立。蓝袍汉子也跳下马来,挽弓伫立,任凭江风吹起衣衫,身子一动不动,好似一块苍黑的岩石。 梁萧听他说话,似是为人追赶。念头还没转完,便听来路上马蹄声响,数十骑人马呼啸而来,骑士衣衫杂驳,均是宋人装束。大约瞧见这群汉子被江水拦住去路,一齐高声欢呼,一阵风冲到山丘之下。蓝袍汉子看得分明,喝声:“放箭。”弓弦骤响,一排箭迎着来骑射去。悲嘶声起,数匹战马中箭,前蹄屈伏,将主人颠了下来。山丘上第一队大汉取箭上弦,后一排大汉跨上一步,锐箭早出。这次射人,只听数声惨叫,落地的骑士躲闪不及,登时有了伤亡。 两排大汉一进一退,法度谨严,射马射人,少有虚发。三轮箭射完,宋人骑士死伤二十多人,有人高叫:“贼子弓箭厉害,暂避锋芒。”众骑士抓起死伤同伴,旋风般向后撤退,退让间又折了数人。 宋人退出一箭之地,稳住阵脚,商议一阵,些许人持盾牌走在前面,其他人持刀抡枪,徒步相随。坡上大汉被盾牌所阻,纷纷放下弓箭,拔出腰刀。蓝袍汉子忽地挽起五尺大弓,大喝一声,一箭射出,这箭比寻常的羽箭粗大一倍,去势也快了一倍,“嗖”地射中一人小腿。那人吃痛惨哼,手上盾牌略偏,蓝袍汉子的第二箭跟踪而来,“噌”地贯脑而入。两方人马见这威势,齐齐发了一声喊。 蓝袍汉子弓弦一拨,又一箭射向一个壮汉咽喉。那人举盾格挡,挡不住箭上巨力,闷哼一声,后跌数步。眼前箭芒乍闪,二箭又至,他眼疾手快,左手钢刀横出,“当”的一声,钢刀从中折断,箭镞应声而折,可箭杆去势不衰,直直没入他的咽喉。 蓝袍汉子强弓重箭,连毙二人,宋人大多胆寒。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一人掠出人群,左手持盾,右手执枪,直奔缓丘而来。蓝袍汉子箭出连珠,嗖嗖嗖发出三箭,那人枪盾左右遮拦,竟将来箭一一挑飞,一眨眼奔到山坡下方。坡上的大汉齐叫一声,纷纷持刀冲下。 那人喝声:“滚开!”枪花一抖,刺倒一人,转身再喝一声,又刺死一人。蓝袍汉子心中大凛,这十三名手下都是身经百战、千中挑一的好手,遇上这人,一个照面也抵挡不住。宋人见首领显威,无不精神大振,鼓噪着向山丘扑来。蓝袍汉子浓眉一扬,不理持枪高手,挽开巨弓,箭如雷奔电走,尽向他身后的宋人招呼。 持枪者耳听身后的同伴惨叫不绝,惊怒交迸,急欲抢上山坡,与那蓝袍人交锋。但眼前的壮汉悍不畏死,前仆后继。持枪者焦急无比,枪法更趋凌厉,喝一声刺死一人,喝到第十三声,一群大汉尽被搠翻。他奔上浅丘,回头一瞧,不禁肝胆欲裂,只见坡下尸横遍地,竟然再无一个活人。 这一番杀戮恍若电光石火,梁、柳二人远远瞧着,浑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的枪法箭术。不由对望一眼,均觉对方的掌心湿漉漉全是汗水。 坡上两人对峙半晌,持枪者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啸,声震大江,悠悠不绝。那人一声啸罢,厉叫:“鞑子,你射得好!”此时东方已白,晨曦照亮他的容貌,紫面长髯,眉飞入鬓,眼似两弯冷月,尤显凛冽之威。 蓝袍汉子也抛开弓箭,将一口单刀绰在手里,冷冷说:“足下枪法也好!敢问现在宋军中居于何职?”那人冷笑一声,说道:“老子没有做官的闲心,也受不得做官的闲气。” 蓝袍汉子皱眉道:“足下如此人才,竟然流落江湖,可惜!可惜!”那人冷笑道:“那鸟官儿有什么好当?老子浪迹江湖,才叫逍遥自在。”蓝袍汉子微微一笑,说道:“足下枪法高明,投入我大元,当可横行天下。”那人没料他生死之间,还敢游说自己,不觉哑然失笑,大声说:“好鞑子,废话少说,这山坡上,今天只能站着一个。”他丢开盾牌,短枪向地一插,取下一个葫芦,咕嘟嘟喝起酒来。 他仰天喝酒,破绽百出,偏偏气势十足,叫人莫知所攻。蓝袍汉子见那金枪长可齐肩,只因才杀过人,枪尖血光隐隐。枪缨也是金色,旭日一耀,宛如出水龙鳞。蓝袍汉子心一动,想起一个人来。 那人喝罢酒,想起同伴尽死,悲从中来,葫芦一掷,缓缓说:“百年新封酒,万古杀人枪!”声音沉郁无比,蕴藉了极大悲愤。 蓝袍汉子笑了笑,阴沉沉说道:“百年之酒,岂为新封?活人似春来草长,杀人如秋叶凋落,因时而动,又何来万古?”那人大拇指一挑,笑道:“好鞑子,有见识。可惜龙某酒少,要么敬你一斗。”蓝袍汉子浓眉一挑,冲口而出:“龙某?莫不是枪挑东南?” 那人冷笑道:“不错,老子就是龙入海。”梁萧只觉这名字耳熟,却听龙入海又说:“鞑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妇人能生出儿子,丈夫能养出闺女,天者清虚,却有日月之实;地者沉浊,却有空谷之虚。万物自相矛盾,为何不能有百年新封之酒,万古杀人之枪?” 这数语奇突,蓝袍汉子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惑,这一瞬,气势现出破绽。龙入海等的就是此时,枪缨抡圆,枪尖急吐,赫赫如骄阳腾空,直锁蓝袍汉子的咽喉。 蓝袍汉子略向后缩,单刀上挑,刀脊磕中枪尖,嗡然声响,噔噔噔,两人各自挫退三步。龙入海一扫狂态,瞧了瞧手中金枪,又望着蓝衫汉子,点头说:“好刀法。示之以弱,击之以强。” 蓝袍汉子那一丝惑色竟是伪装,若非龙入海留了后招,势必被他挑开金枪,单刀直入。蓝袍汉子心叫可惜,笑道:“阁下也知兵法?”龙入海冷笑说:“略知一二。”忽地噔噔噔踏上三步,每一步均是气势慑人。 蓝袍汉子冷冷盯着枪尖,横刀于胸,双足与大地相融。一刹那,龙入海扬声怪啸,金枪一晃,有如乱莺出巢。蓝袍汉子直待枪到胸前,方才挥刀横劈,“嗡”,刀枪交击,光影散乱,两人各逞本事,斗成一团。 两人出手奇快,梁萧起初看不清楚,可是时间一久,隐隐瞧出一些门道。龙入海的枪法看似繁花乱锦,其实神气坚凝,余势绵绵不尽。蓝袍汉子的单刀变化较少,刀光几被枪影掩盖,可是每出一刀,决无多余,总能千钧一发,破去对手枪式。 斗了七八十合,山丘上人影一乱,龙入海骤喝一声,枪影全无,金枪挑开单刀,直奔那蓝袍汉子胸口。 胜负将分,蓝袍汉子不挡不避,忽地丢开单刀。龙入海眼前一花,金枪被对手一把攥住,蓝袍人大喝一声,右掌如电掠出。 龙入海的精气神系于金枪,未料到对手生死关头,居然弃刀用掌,掌法之强,更胜刀法。仓促间躲闪不及,被蓝袍汉子连环两掌击在胸口,不禁倒退六步,跌坐在地。饶是如此,蓝袍汉子也没避过枪势,金枪刺入左胸,蓝衫鲜血殷透。 龙入海吐了两大口鲜血,蓝袍汉子也摇晃两下,举手拔出金枪,创口血如泉涌。他也不瞧伤势,双目凝视金枪,点头说:“好枪,有名号么?”龙入海微喘数下,抬起双眼,笑道:“有名号,便叫龙入海。”蓝袍汉子一怔,点头道:“好,枪如其人,果然壮哉。” 龙入海咝咝吸了口气,咬牙道:“你掌法胜过刀法,为何舍掌用刀?”蓝袍汉子叹了口气,苦笑说:“你知道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就不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么?你枪法千变,我只须弃刀用掌,一变足矣。” 这两句话出自《孙子兵法》,均道兵法诡诈。龙入海一呆,心想:“虽然不知此人身份,可他将才了得,今日不死,后患无穷!”他奋力一挣,可是力不从心,不由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凄凉。一声笑罢,喃喃吟道:“细雨初歇,落红飘零,龙入大海,三奇除名。”语声渐微,倒地死了。 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另外两奇姬落红、莫细雨早年死在萧千绝手里,他这一死,“南天三奇”自然除名了。 蓝袍汉子侥幸胜出,伤势不轻,起初尚能忍耐,时候一久,创口疼痛难忍,肺中空气外泄,摇晃两下,终于不支坐倒。 梁萧正要起身,忽听远处又传来蹄声。不一时,四骑人马奔到近前,看清骑者模样,梁萧微感吃惊,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脱欢主仆。脱欢脸色兀自苍白,其他三人也气色灰败,内伤并未痊愈。 四人瞧着满地死尸,神色惊疑不定。脱欢沉默一下,忽向蓝袍汉子笑道:“大将军,好本事!”蓝袍汉子冷冷瞧他,不发一言。脱欢见他伤重,微微笑道:“大将军竟与本王不谋而合,也来南方刺探军情。看来大将军此番必是胸有成竹、稳夺帅印了?” 蓝袍汉子心中雪亮,心知脱欢出卖了自己,引来南朝高手追杀,现下自己所处的境地,比起刚才还要凶险。转念间,忍痛笑道:“圣上让千岁与我各自拟定方略,以定南征大宋的帅位。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小将不敢尸位素餐,必须亲眼瞧过,才敢拟定方略。” 脱欢听他语气平静,不似身受重伤,心下生疑,看他一眼,笑道:“可惜,过了今日,小王怕是当定了这个元帅了。大将军承让之情,小王铭记在心。来日南征得胜,定当杀羊烹牛,祭拜将军于黄泉之下。”他向三名随从使个眼色,三人各提兵刃,翻身下马。蓝袍汉子武功雄强,换在平时,三人联手也未敢言胜;眼下他身遭重创,任中一人也可取他性命,只不过脱欢以防万一,故而派出三人。 梁萧心想:“脱欢是个大大的坏人,蓝衣人是他对头,也许是个好人。”他年少识浅,对善恶之分不甚明了,主意一定,起身笑道:“四皇子,你的肋骨还疼么?”柳莺莺见他起身,也只好随之站起。 脱欢掉头一瞧,脸色大变。他在姑苏被九如捉弄,断了两根肋骨,虽得名医疗治,此时依然疼痛,为除这个蓝袍汉子,始才抱伤前来。哈里斯三人同样内伤未愈,又刚吃过梁、柳二人的苦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对望一眼,均是心生怯意。 脱欢权衡利弊,忍住恼怒,冲蓝袍汉子笑道:“大将军,咱们就此别过,只愿将军福缘深厚,安然返回大都。” 蓝袍汉子不动声色,淡淡说:“千岁走好,小将不送!”脱欢瞪他一眼,脸色青白不定,忽然转过马头。其他三人也恨恨上马,四人挥鞭夹马,望来路奔去。 第十八章 风波险恶 蓝袍汉子见四人去远,拱手说:“有劳二位援手。”柳莺莺冷冷道:“小色鬼,我们走。”梁萧道:“他伤得重,若不救治,只怕活不了。”柳莺莺啐道:“你管什么闲事。哼,这人打斗时使奸弄诡,不是好人。”梁萧笑道:“使奸弄诡,你我差不多?”柳莺莺说:“可没他杀的人多!”梁萧道:“龙入海不也杀了许多人吗?他不杀人,人便杀他,那也没有办法。” 蓝袍汉子曾在“醉也不归楼”为他说话,梁萧深感其德,对他颇有好感,有意无意总为他辩护。柳莺莺辩他不过,气得顿足道:“他是蒙古人,蒙古人又凶又坏,都不是好东西。” 梁萧脸色一变,轻声道:“这么说,我妈就是蒙古人,那我也不是好人。”转身向蓝袍汉子走去。柳莺莺一愣,急道:“小色鬼你气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妈妈是蒙古人。”赶上去,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瓶金创药,你且试试。” 梁萧不会真的恼她,随手接过,给蓝袍汉子敷上。那药十分灵验,很快止了血。蓝袍汉子苦笑道:“多谢二位了。”柳莺莺念起酒楼中与他斗口的事,冷笑说:“你这男子汉大丈夫,到头来,还不是要我小女子来救?”蓝袍汉子也不着恼,笑道:“姑娘说得是,二位救命之德,颜人白终生难忘。” 柳莺莺奇道:“你明明是蒙古人,怎么却叫汉人名儿?”颜人白淡淡笑道:“北地胡汉如一,何必分那么清楚。” 梁萧为他裹好伤,说道:“你要过江,咱们可以同行。”柳莺莺却说:“小色鬼,我想了想,不过江的好。”梁萧道:“不过江,去哪儿?”柳莺莺笑道:“那些人知道我马快,以为本姑娘会过江走陆路。哼,我偏不过江,给他来个乘船西上,杀奔雷公堡的老巢。” 颜人白目光闪动,拍手赞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好俊的主意。”柳莺莺哼了一声,也不正眼瞧他,说道:“小色鬼,我问你,我们去雷公堡,也要带上他么?”梁萧道:“总不能救人救一半,丢下不管吧!”柳莺莺轻哼一声,说道:“算了,懒得理你!” 梁萧牵来一匹战马,将颜人白扶上马背。颜人白扫视同伴尸首,神色一黯,叹道:“小兄弟,十三铁卫随我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劳,今日又为我而死,叫人十分难过。在下身子不便,相烦你挖个坑,将他们好生埋了。” 梁萧心想:“这十三人舍身护主,义气深重,这个忙不能不帮。”拔出铉元剑,挖了一个大坑,将那十三名大汉埋了。颜人白又瞧龙入海一眼,叹道:“此人豪气干云,枪法了得,小兄弟,你代我把他也葬了吧。”梁萧点头说:“对,他也是好汉。”挖了一坑,将龙入海埋好,削石为碑,镌刻姓名。 如今多出一人,柳莺莺不便与梁萧嬉笑打闹,诉说体己话儿,心中十分不快,冷冷瞧他忙碌,也不上前帮手。 三人沿江而行,走不多时,瞧见一座码头,桅杆林立,白帆好似片羽。尚未走近,迎面来了一个艄公模样的瘦小老者,山羊胡须,手臂上青筋暴突,未至先笑:“三位要坐船么?小老儿的船是五丈大船,又快又稳,包你坐得舒服。”边说边指江上一艘大船,船头坐着一个年轻人,斜眼正向这边观望。 柳莺莺笑道:“我们去江陵,什么价钱?”老艄公冷不防揽了一桩大生意,喜笑颜开,伸出两个指头说:“六两银子。”柳莺莺说:“我先给你三两定金,到地儿了再付其余。”她拿出一块碎银,递给老艄公。 老艄公大喜,向年轻人招呼:“凫儿。”他当先引路,正走两步,忽听身后柳莺莺惊呼:“啊哟,快闪!”老艄公只觉背后风起,不及转念,慌忙左闪,才跳开,胭脂马从身边一掠过去,惊出老头儿一身冷汗。 柳莺莺抢上两步,挽住马缰道:“对不住,马儿胡来。”老艄公干笑道:“不妨事,姑娘下次将马挽牢些。”转身仍走前面。 梁萧与柳莺莺对视一眼,步子一缓,落在后面,梁萧轻声道:“老头有功夫。”柳莺莺说:“是啊,我瞧他眼里精芒偶露,才叫胭脂上去试他,一下就试出来了。”梁萧“嗯”了一声,皱眉说:“还有,他见颜人白浑身是血,也不问上一句,便装我们上船,岂不是大大的不合情理。” 柳莺莺笑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咱们将计就计,看他有什么把戏。”梁萧也有此念,笑道:“好。”两人胆大包天,一拍即合。颜人白隐约听见二人商议,不由眉头轻皱,默默裹紧伤口。 船头的年轻人迎了上来,他黝黑皮肤,死眉死眼,看了柳莺莺一眼,低下头,解开缆绳。 不久升帆起锚,向西行去。一路无话,柳莺莺做了半夜噩梦,这时困倦上来,趴在梁萧肩上打盹。颜人白一言不发,只是运功调息。梁萧闲极无聊,抓了块木屑,着地写出算题,自解自答,自得其乐。 将近午时,老艄公捧了一钵热腾腾的鱼汤进来,搁在桌上笑道:“江上人家,没什么待客的,这鲜鱼炖汤还算凑合。”柳莺莺闻声醒来,嗅了嗅,笑道:“没有酒?”梁萧皱眉道:“你还喝?没醉够么?”柳莺莺在他背上打了一拳,怒道:“多管闲事。”老艄公笑道:“酒也有,我这就去拿!”柳莺莺气恼说:“算了,他一说,我的酒兴也没了。” 老艄公赔笑道:“各位慢用。”却站在一边不走,柳莺莺转眼笑道:“你忙着,不用管我们。”老艄公一愣,笑道:“好,我先去掌舵。”说着转身出舱。 柳莺莺见他背过身子,取出一块手帕,撕成三块,悄悄塞给其他两人。三人有会于心,起身围到桌边,各自举勺喝了一口。柳莺莺手一颤,将勺子里的汤溅在梁萧衣袖上,“啊哟”一声,伸手来抹。梁萧也低头来擦,两人趁此机会,将鱼汤吐在手帕,嘴里没留一星半点儿。颜人白假装肺伤未愈,边喝边咳,将鱼汤全都浸在掌心。 柳莺莺笑道:“这鱼汤挺鲜。”说到这里,忽地身子一晃,以手扶额,颤声说:“小色鬼,我、我头昏……”梁萧也一晃身,眉间透出迷惑:“我也是……好晕,好晕!”话没说完,颜人白趴在桌上,两人也跟着伏倒。 舱外一声大笑,脚步声杂沓,几个人并肩入舱。老艄公笑道:“昨晚才收到靳大侠的飞鸽传书,要咱们在江上拦截鞑子大官,没料到今天就撞到点子。我一瞧这厮满身血污,就猜到了九成九。哈,凫儿,老天有眼,活该我白三元立此大功,在江湖上露脸。” 年轻人口气十分轻佻,笑嘻嘻说道:“爸,没抓错吧?”白三元笑道:“凫儿,教你个乖,鞑子的弓唤作组合弓,与普通弓箭不同,能射八百多步。”只听弓弦响动,似在翻看颜人白的强弓。又听白凫笑道:“不错,真是好弓。”白三元呵呵一笑,大声说:“你们两个站着做什么?先把这染血的东西捆起来。” 两个船工七手八脚抱起颜人白,捆绑起来。白凫忽道:“爸,这少年和雌儿怎么处置?”白三元道:“全绑了,向靳大侠请功。”却听白凫咕嘟嘟吞了口唾沫,轻笑说:“爸,这雌儿生得好俊,赏给我做媳妇儿吧!” 白三元“呸”了一口,笑道:“你小子倒有眼光,这小娘皮生得赛比天仙,哈,没想到鞑子婆也有这样的货色。只是胡汉不两立,鞑子婆玩玩便可,做媳妇儿就不必了。”白凫喜道:“多谢爸爸。”白三元咳嗽一声,低声说:“事后一刀杀了,不要留下把柄,坏了我白家的侠名。” 白凫笑道:“你放心。”走到柳莺莺身前,伸手要抱。柳莺莺听了这对父子的对答,早已恨到极点,只待白凫儿弯腰,运足十成“冰河玄功”,“嗖”的一掌击中白凫心口。白凫哼也没哼,五脏俱裂,登时了账。 剧变忽生,白三元目瞪口呆。柳莺莺下手不容情,腾身纵起,一掌向他击出。梁萧也跳了起来,打倒了两个船工。颜人白顾念大局,始终没有挣扎一下,听得动手,才睁开眼睛。梁萧拔剑将他身上的牛皮索割断,斜眼望去,白三元已被柳莺莺一轮拳脚,打得蹿出舱门,落荒而逃。颜人白脸色微变,喝道:“别让他下水!” 柳莺莺醒悟,正要下杀手,忽听“扑通”一声,白三元跃入江中。柳莺莺暗叫:“糟糕。”只见白三元从江里冒出头来,手持一对蛾眉分水刺,狰狞道:“他妈的小娘皮,老子叫你铁王八落水,一沉到底!”矮身没入水里。颜人白叫道:“不好,他要凿船!”柳莺莺一愣,便觉船身一震,她不会水性,急得跺脚。忽见梁萧奔上前来,不及脱衣,一个鱼跃钻入江中。 白三元正在凿船,忽觉水波震动,一转眼,梁萧潜了过来。他不敢大意,回身迎敌。只见浪花飞溅,两人载沉载浮,斗得难解难分。 水下不比岸上,再高深的武功也使不出来。梁萧水性不弱,却只在小溪小河中游过,白三元是江上大豪,蛾眉刺适合水攻,更是大占便宜。不过数合,白三元一刺掠过梁萧腰际,痛得他呛了一口水,拼命挣出水面。白三元紧追不舍,赶到梁萧身后,尖叫一声,蛾眉刺抬起,向他后颈扎落。 柳莺莺惊得叫出声来,这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快似闪电,直奔白三元面门。白三元忙使了个“狮子摇头”,让过头脸,肩头却被一箭贯穿。他忍痛望去,颜人白站在船边,又将一支箭搭在弓上。 白三元魂飞魄散,匆忙潜入水底,那支箭破空而来,随他钻入水下,正中他的背脊。鲜血涌了上来,染红一方水面。 天幸颜人白伤重,较之平时,箭上劲力百不及一,虽然射中,却不致命。白三元只觉鲜血涌出,浑身乏力,舍了大船,拼死潜出一箭之地,向着江岸泅去。 颜人白连发两箭,创口迸裂,鲜血急涌,忽地丢弓弃箭,一跤坐在地上。柳莺莺放下缆绳,拉起梁萧,见他腰上血痕宛然,心知再偏两寸,势必刺穿肝脏。柳莺莺只觉后怕,对颜人白感激不尽,见他旧伤复发,忙取金创药给他敷上。 颜人白面色苍白,苦笑说:“谢了。”他救了梁萧一命,柳莺莺对他不同之前,闻言微微一笑。 返回船舱,柳莺莺余怒未消,飞起一脚,将白凫的尸首踢进江中,又望两个船工,眼里射出寒光。两人面无人色,一人慌道:“各位饶命,我们都是为白三元胁迫!”另一人也吓得痛哭流涕。 梁萧眼看二人可怜,心一软,说道:“眼下大船无人掌控,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送我们一程。”柳莺莺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让他们送你一程,哼,送你去阴曹地府还差不多。”颜人白皱眉道:“说得是,斩草须除根。”不待二人答话,绰起单刀,刷刷两刀,两个船工身首异处。 他出刀奇快,梁萧不及阻拦,失声叫道:“你、你做什么?”颜人白看他一眼,笑道:“这两人留着没用,放了又泄了我等的行踪。”梁萧怒道:“白三元都走了,还有什么行踪没泄?他们不会武功,又能作什么恶。”颜人白摇头说:“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世上许多不会武功的人,作起恶来,比会武功的还要厉害十倍。” 梁萧听得一怔,他从小受母亲教诲,只知武功越高越是厉害,想了想,摇头说:“你不要狡辩,杀害不会武功的人就是不对。”颜人白皱了皱眉,忽地笑道:“好,颜某有欠思量,小兄弟,我向你赔不是。”说完真的行了个礼。梁萧看他神色,总觉不大舒服,转身出了舱,坐到船尾只生闷气。 柳莺莺轻手轻脚,摸到他身边坐下,软语说:“小色鬼,别气了!这一船人均非善类。你想,如果没有提防,我们会有多惨?”想到白氏父子的话,身子不由轻轻一颤,皱了皱眉,轻声说,“颜人白再不好,他也救了你一命啊。” 梁萧叹了口气,点头说:“我救他一命,他救我一命,大伙儿扯平了。”柳莺莺拍手笑道:“说得对,他稍好一些,咱们就送走他,跟着再去偷盗铁盒。”说着微有难色,咕哝说,“小色鬼啊,这船不开了,怎么办呢?”梁萧白她一眼,说道:“谁教姓颜的没有脑子,竟把船工杀了?”他想了想,起身说,“莺莺你来升帆,我来试试。” 柳莺莺奇道:“你会摇橹掌舵?”梁萧笑道:“不会就学,谁又生来会的。” 柳莺莺将信将疑,扯起风帆。梁萧也拽起铁锚,操舵摇橹。他没掌过舵,但于机械极有天分,一瞧一试,便知窍门,将船儿驶得翩翩悠悠,溯流而上。 柳莺莺在高处瞧见,一时笑弯了腰,说道:“鬼灵精,你这个舵掌得好,索性派你做个艄公,载客赚钱吧。”梁萧不甘示弱,也笑:“我做艄公,你就做船娘,每天补网打渔。”柳莺莺坐在舱顶,摇晃双腿,笑骂:“你想得美呢,鬼才给你做船娘!” 两人一高一低地打趣说笑,到了傍晚,梁萧才放下锚。他在船舷边沉思一下,砍了一段桅杆,又挥剑砍断铁锚,与木板捆在一起,用绳索牵引绷转,直直悬在空中。柳莺莺瞧得纳闷,问道:“小色鬼,你做什么?” 梁萧不答,捆扎完了,才笑着说:“你让我亲一口,我才告诉你。”他本是说笑,柳莺莺却点头说:“好啊,说话算话。”梁萧一怔,皱眉道:“你自个儿答应的,可不许说我违约。”柳莺莺小嘴弯弯,脸上似笑非笑,轻轻点了点头,默默闭上双眼。梁萧又惊又喜,只觉身子发软,探长脖子,在柳莺莺脸上吻了一下,只觉她颊上的肌肤温软嫩滑,真如娇花含露,白玉凝香。梁萧心神俱醉,一时忘了挪开。 柳莺莺忽地张眼,推开他说:“你这一口,要亲到什么时候?快说快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梁萧挠了挠头,讪讪道:“这是个机关,叫做‘鬼哭狼嚎二连环’。” 柳莺莺迷惑道:“干吗用的?”梁萧说:“白三元这一逃,过不了多久,对头就会找上门来。”柳莺莺笑道:“算你想得长远,可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梁萧指着地上七八条崩直的绳索,口说手比:“人绊着绳子,会被绳子套住双脚,木块铁条迎面砸来,会把来人打下水去。”柳莺莺说:“这堆破木头断绳子有这么厉害?”眼珠一转,大喝,“鬼哭狼嚎!”伸手冲梁萧一推,梁萧倒退数步,足下绊住一根绳索。“咻”,绳索圈转,将他足颈套牢,与之同时,木铁巨棍弹出,带着无俦劲风,向他面门扫来。梁萧来不及转念,身子向后一仰,直向江中跳去。巨棍从他鼻尖扫过,足颈绳索随他放长,只听“扑通”一声,梁萧掉入江里。 柳莺莺没料到这机关如此厉害,不禁愣住,直待梁萧呼喊,才放下绳索,拉他起来。梁萧湿淋淋爬上舱板,怒道:“你要我死吗?”柳莺莺心里后悔,嘴上却不服软:“谁让你趁机要挟,编着方儿亲我。再说,谁知道这机关真有这么厉害?”梁萧一时语塞,沉默一下,摇头说:“这机关还不够厉害。” 柳莺莺见他扯开话题,冷哼一声。梁萧转身进舱,见颜人白不在,将他的大羽箭抽来十支,再把绳索巨木重新绑好,绳索的走势略有变化,将大羽箭绷在绳索中间,一一指定船外,再用篷布盖好。柳莺莺不敢乱动,只是从旁观望。 梁萧说:“莺莺,这‘鬼哭狼嚎三连环’十分恶毒,你别乱碰。”柳莺莺冷笑道:“谁稀罕么?”自顾进舱去了。 梁萧忖想颜人白还不知机关的事情,绕船寻去,刚到船头,就听有人吟诵:“……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梁萧虽不通文学,听这几句,也觉倾倒。他想起来意,上前两步,只见颜人白负手站在船头,定定望着江面。 颜人白听到脚步声,转头笑道:“小兄弟是你啊?粗人掉文,惭愧惭愧。”梁萧问:“这文章是你写的?”颜人白苦笑道:“小兄弟折杀人了,颜某这等粗人,哪写得如此妙文。这是东坡先生的《前赤壁赋》。苏子大才,世所共仰。”说到这里,沉吟一下,长叹道,“可惜这位千古奇才,生在大宋朝,实在埋没了他。” 梁萧听过东坡大号,却不知他生平,当下询问。颜人白略略说过,又说:“这样的人物,不能用世,反而窜死南荒,岂不是天大的悲哀。”梁萧也有同感,点头说:“宋朝皇帝可真坏。”颜人白笑道:“上天自有报应,东坡先生没死多久,女真人便打破了东京,两个宋朝皇帝都做了俘虏。”梁萧道:“那也活该,谁叫他们不用东坡先生那种人才。”颜人白笑道:“东坡先生以文章名世,治军打仗却未见高明。但大宋人才济济,只要做皇帝的稍稍像样一些,从来不乏英雄可用。靖康之难后,岳飞、韩世忠都是不世的将才,尤其是那岳飞,将略自古少有。女真人其时正当兴盛,名将如云,却无一人是他的敌手。唉,可惜,岳武穆神武大将、盖世虎臣,却被宋高宗冤杀了。”说罢抚掌长叹,惋惜不胜。 岳飞事迹,梁萧少时也曾听过,当时似懂非懂,长大后才明白了些,此时忍不住说:“该将那个宋高宗也虏了,让岳飞做皇帝,岂不更好?”颜人白一怔,打量他半晌,摇头笑道:“俘虏高宗,女真人自然朝思暮想,不过大宋国运未绝。岳飞以后,将才辈出,前有虞允文、孟拱,后有淮安王、吕德,个顶个的厉害。纵然皇帝一个比一个昏庸,但倚仗这些名将虎威,也勉力支撑到今天。但而今,贾似道弄权,朝政病入膏肓,据我看,十年之内,大宋必亡。” 梁萧拍手说:“最好把那些笨皇帝、贾似道都捉起来,打顿板子。”颜人白听得有趣,拍手大笑,又问:“小兄弟,你找我有事?”梁萧将设置机关的事说了,颜人白点头道:“未雨绸缪,做得好。”二人又闲聊数句,并肩入舱,卧舱内烛影摇红,柳莺莺背抵墙壁,睡得香甜。梁萧见她睡姿柔美,胸中涌起柔情蜜意。却听颜人白说:“小兄弟,这姑娘慧美难得,你要好好珍惜。”梁萧红着脸支吾一声,心尖儿发痒,与颜人白的嫌隙都消融了。颜人白瞧他一眼,笑道:“我去邻舱。”拍拍梁萧肩头,转身去了。 梁萧坐在对面床边,托腮望着柳莺莺,瞧了好半晌,才吹灭烛火,拥被而卧。身边佳人的呼吸绵软轻细,整个船舱充满了淡淡的女儿香气。梁萧心旌动摇,越发难眠,挨到四更天上,方才迷糊睡去。 睡了一阵,忽觉有人摇晃,张眼一瞧,舱中烛火大亮。推他的是柳莺莺,梁萧坐起身来,揉眼问:“天亮了?”却见柳莺莺摆摆手,似在倾听什么。 梁萧一怔,也侧耳凝神,只听得远处传来细细的箫管声,不由奇道:“谁吹笛子?”柳莺莺神色凝重,轻声说:“吹箫的人离得很远,箫音是用内力逼出来的。”梁萧细细一听,果然如此,心中不由生出警惕。 箫声呜呜咽咽地吹了时许,忽听颜人白笑道:“月落风清,永夜幽旷,足下箫声中饱含杀伐之音,忒煞风景了吧!”箫声一歇,有人冷笑道:“你倒不怕死,还有品曲的雅兴?”梁萧与柳莺莺对望一眼,抢出舱外,只见月落西山,东方微明,一叶轻舟从上游冉冉飘来,距大船尚有二里。船上那人的说话声近在耳边,从容平和,似乎并不费力。 颜人白笑道:“生死有命,畏缩也无用。足下内力精深,名号也必定响亮。”那人淡淡地说:“要知我的名号?嘿,你还不配。”颜人白笑道:“奇了,宋人莫非与徽、钦二帝一般,都是坐井观天的狂徒?”北宋徽、钦二帝被金国所虏,女真人将其囚于五羊城一口枯井,命其坐井观天。这是大宋国耻,但凡宋人,羞于提起。那人略一默然,扬声说:“好,我记下了。坐井观天,一字一掌,臭鞑子,别忘了,你欠我四掌。”言下似将船上之人视同无物。梁萧听了这话,暗暗气恼。 小船顺江而下,逼近大船,东方晨光初露,船上的人物隐约可辨。船头坐着一名青年文士,容颜俊秀,头戴青纱小冠,身着云锦儒衫。身后立着个俊美童子,环抱一柄斑斓古剑,唇红齿白,眉眼灵动。若非二人面带杀气,此情此景,真如极雅致的工笔图画。 梁萧瞧那文士,心头一惊:“怎么是他?”却听颜人白在舱内笑道:“小兄弟,还请入舱一叙。”柳莺莺偷偷拽了梁萧一下,二人退入舱中。颜人白坐在桌边,捧着一只青花瓷碗,正在品茶,见了二人笑道:“二位救命之恩,颜某铭记在心。常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颜某一具残躯,死不足惜,二位前途远大,趁着对头未到,快快走吧。”他说的是生死大事,可是谈笑自若,就像闲坐聊天一样。 梁萧听得心头一热,冲口说道:“什么话?还没打,先要逃?”柳莺莺也说:“是啊,那个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颜人白浓眉一拧,心想:“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两个孩子真不知厉害。” 不及劝说,忽听一声长笑,门前人影闪动,青年文士大袖飘飘,走进门来,冷笑说:“我当有几个虾兵蟹将,原来是两个没长大的小孩?”颜人白不料来人如此迅疾,吃了一惊,他素有大将之风,心中惊急,面上却如止水不波。 柳莺莺被来人如此轻忽,心头作恼,文士话音一落,她就反唇讥道:“我当什么英雄好汉,原来只是一个长胡子的女人。”文士一怔,皱眉说:“你说谁?”柳莺莺笑道:“就说你!装模作样,没一点儿男子气概。”梁萧忍不住扑哧笑了出声。 文士眉眼俊秀,实有些男生女相,被柳莺莺一嘲讽,不由暗暗气闷,盯着她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柳莺莺笑道:“大家都唤我女贼,被你再叫一次,也不打紧。”文士骂过以后,微觉后悔,谁知这美貌女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由心中糊涂,又见柳莺莺目光扫来,不由双颊发烫,心慌舌燥。为掩窘状,掉过目光,盯着颜人白说:“你是首脑?” 颜人白心想:“这人武功虽高,说话行事却像个孩子。”他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凡事冲着我来,与他们两人没关系。”文士冷哼说:“死到临头,还讲义气?” 颜人白端起茶碗,笑道:“好,咱们不讲义气,先讲客气。颜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左手撮指成刀,将瓷碗削落一块,疾若飞箭,向那文士射去。第一块瓷片方出,颜人白信手挥洒,又削落一片,一时嗤嗤作响。瓷碗面捏泥塑,被他轻描淡写地削成了十来片,前后相续,笔直连成一线。 梁、柳二人见他伤重之余,还是如此掌力,一时又惊又喜。年轻文士却纹丝不动,嘴角冷笑,忽地双手一圈,那串瓷片被他掌风牵引,变了方向。文士双掌一合,如抱太极,只听纷然脆响,十余片碎瓷又合成了一只茶碗。文士手掌再翻,“噗”,茶碗被嵌入身侧门板,丝丝密合,瞧不出一丝裂纹。 这一招无论内劲手法,均是妙入毫巅。颜人白笑容一敛,盯着那只瓷碗微微发怔,皱眉说:“两仪浑天功?”文士冷笑道:“算你有见识。”颜人白浓眉一挑,笑道:“足下是穷儒门人?”文士不答话,轻飘飘一步,跨前丈余。梁萧心知颜人白身负重伤,不是对手,一个箭步纵上,左拳斜递,右掌直吐。这一招“担山赶海”出自石阵武学,出拳时劲力藏于腰腹,一遇反击又传至拳掌。年轻文士见他招式,脸上微有诧色,挥袖拂开梁萧左拳,左掌急吐。“噗”的一声,两人二掌相抵,梁萧失声闷哼,一个筋斗倒飞出去,豁拉拉撞穿舱壁,其势不止,直往江心落去。 柳莺莺大惊失色,飞奔出门,伏在船舷边高叫:“梁萧、梁萧……”眼见波涛汹涌,哪儿有梁萧的影子,柳莺莺心痛欲裂,眼前泪水迷糊。一回头,只见年轻文士已和颜人白动上了手,两人都用掌法,招术精奇无方。 颜人白重伤未愈,施展不开,拆到六招上下,那文士大喝一声:“着!”颜人白跌退三步,右臂软垂,胸口鲜血涌出,沥沥染红衣襟。 那文士并不追击,眉毛微微一扬,淡淡说:“你身负重伤,我本不该出手。但两国相争,不比江湖恩怨。”颜人白面色苍白,苦笑道:“说得是,大家各为其主,死则无怨。”年轻文士打量他一眼,冷笑说:“你这厮倒有气量。四掌去了一掌,你还欠我三掌。看好了,这第二掌,断你左臂。”身形电闪,颜人白挥掌一格,二掌相交,“喀嚓”,颜人白又退三步,嘴角淌血,左臂软软垂落。他身形一晃,忽又挺胸昂首,咽下一口鲜血,长笑道:“好掌法。” 文士微露讶色,定定看他一阵,点头说:“好汉子,我不折辱你。剩下两掌,并作一掌。”颜人白淡然一笑,说道:“不谢。” 文士瞧他谈吐从容,自己占尽上风,心中反而气闷,忍不住怒哼一声,喝道:“看好了!这一掌,断你颈项。”气凝双掌,还没出手,忽听一声锐喝,一股寒气从后袭来。 文士收手一拨,扫开柳莺莺的掌力,皱眉道:“我不和女子动手!”柳莺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展开“飘雪神掌”,刷刷刷又是三下。 文士只手化解,拆到十余招上,微感不耐,朗声说:“区区一再相让,姑娘再相逼,我可不客气了。”柳莺莺见他一手挡下自身攻势,心中一阵冰凉,咬牙说:“你害了梁萧,我非杀了你不可。”掌法转快,如中疯魔。 文士见她双眼含泪,如癫如狂,心头没由来一乱,竟被柳莺莺抢得先手,一掌掠面而过,寒气逼人。文士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心想:“我糊涂了,杀那鞑子才是正经。”脸色一沉,厉叫:“得罪了!”左拳虚晃,卸开来掌,右手出指如电,点向她胸口“神封穴”。这时忽听有人高叫:“云万程!”文士心头一震,出指稍缓。柳莺莺趁机向后遁出,回首一望,梁萧湿漉漉站在门前,手握一柄长剑,不由惊喜交迸,脱口叫道:“小色鬼,你没死啊?”梁萧笑道:“我真的死了,你想不想我?”柳莺莺脸一红,骂道:“鬼才想你。”嘴里唾骂,眼里却满含笑意。 文士见他二人打情骂俏,心头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忍不住打断二人:“小畜生,你刚才叫什么?”梁萧笑道:“我叫云万程。”文士一愣,猛地醒悟:“啊,这小畜生占我的便宜!” 这文士正是云殊。他与龙入海、靳飞分三路追赶颜人白,追到江边,遇上了受伤的白三元,得知三人逆流西上,当下乘舟追赶。不料心急赶路,天色又黑,一路赶过了头,到了凌晨也不见大船的影子。他不肯死心,折回来搜寻江面,白三元的船帆形状与众不同,天亮前,他终于找到了这艘大船。 梁萧在百丈坪见过云殊,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云万程的儿子,眼看柳莺莺危急,脱口叫出其父姓名,谁知竟收奇效。问答之际,他又贪图口舌之快,占了云殊的便宜。气得云殊脸色涨紫,双拳捏得咯咯作响,怒叫:“小畜生,你敢辱没先父?” 柳莺莺听了这话,恍然明白过来,忍不住掩口轻笑。云殊被她一笑,更觉恼怒。梁萧却不慌不忙,笑道:“你怎么问,我怎么答。我的儿,难道错了吗?”他把话挑明,云殊怒喝一声,纵身扑上。柳莺莺一惊,大叫:“梁萧快跑!”云殊听了这句,没来由胸口一堵,咬牙道:“跑得了吗?” 梁萧依言转身便走,云殊紧随其后,两人一起一落,迫近船尾。云殊怕他跳水逃生,一纵身,跳到半空,向他劈头抓落。梁萧只觉头顶风声猛恶,头一低,贴地扑出,一不留神绊着了地上的绳索。七八条绳索登时圈转,将他牢牢缚住。梁萧本拟引云殊陷入机关,不想乱中出错,居然作茧自缚,心中的苦闷真是别提了。 昆仑Ⅱ·铁血征途 凤歌◎著 第十九章 偷天换日 云殊见他摔倒,身子一沉,正要下落,忽听飕飕声不绝,十余道锐风自后袭来。他吃了一惊,放过梁萧,反手扫落数支羽箭,仓促间躲闪不及,大腿中了一箭。 云殊吃痛,怒吼一声,眼角扫去,梁萧身缚绳索,正在地上拼命翻滚。他忍着箭伤,翻身落地,只想抓住梁萧。哪知双足刚一沾地,身后疾风又起,侧目望去,一根巨棍如电扫来。“鬼哭狼嚎三连环”,一是绳套,二是锐箭,三是巨棍。这棍子为梁萧全身牵引,来得格外迅猛,云殊势子用老,只觉后心一震,眼前金星乱迸,半空中栽了个筋斗,“哗啦”一声跌进江水。 梁萧侥幸脱身,运剑砍断绳索,眼看柳莺莺赶来,高叫说:“莺莺,扯帆。”转身摇橹,催船进发。 船借风势,打了两个转,飞也似向下游驶去。云殊被巨棍扫中,胸口窒闷,喝了好几口水,也无法缓过气来,忍不住叫道:“风眠……风眠……”小童闻声,慌忙摆舟迎上,将他拉到船上。云殊遥望大船远去,心中十分惊怒,忙叫船家追赶。谁知船家刚要摆舵,忽听“喀喇”一声,小舟居中折断,船上三个人东倒西歪,像是下锅的饺子,接二连三掉进水里。 云殊眼疾手快,一手抱住半截船身,一手将那小童抓起,细察船只断口,但见十分整齐,似被利刃事先割断。云殊一转念,恍然大悟,梁萧使了苦肉计,故意让他打落江中,跟着潜到小舟下方,运剑将船板割得若断若续。他算计精准,铉元剑又锋利,所割的缺口恰能承受两人,云殊一上船,小舟承受不住,登时断作两半。 船家精熟水性,自顾自游向江岸,云殊抱了一截舱板,与风眠载沉载浮,心中无比懊恼:“早知这样,我带了剑去,一剑一个,杀光了事。”想到这儿,脑海里又闪过柳莺莺的身影,心神微微一迷,“她一介女流,我怎么对她动手?等我杀了那两个恶人,再与她讲讲道理,叫她迷途知返,体谅我的苦心。” 梁萧摆舵摇橹,行了一程,将船靠在江北,对其他二人说:“那个酸丁不会死心。水路太慢,咱们还是走陆路为妙。”颜人白笑了笑说道:“到了江北,我独自前往北方,以免连累二位。”柳莺莺瞧他一眼,冷冷说:“尽说大话,你流了这么多血,支撑得住吗?” 颜人白的伤口两度迸裂,失血甚多,嘴唇泛白,听了这话,摆手笑道:“颜某壮如牛马,这点儿伤死不了。”支撑着走了两步,步履虚浮,摇晃不定。梁萧大皱眉头,说道:“我们左右无事,送你去北方好了。”柳莺莺嗤嗤一笑,说道:“小色鬼,这叫做什么:救人须救彻……”梁萧不待她说完,接口笑道:“杀人须见血。” 颜人白纵然城府深沉,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感激,悠悠叹道:“两位与我非亲非故,屡次救我性命。这份恩情,颜某做牛做马也难报答了。”柳莺莺呸道:“少说废话。”颜人白一怔,哈哈笑道:“姑娘骂得是,颜某废话连篇,该死该死。” 三人弃舟登岸,向北行了里许,忽听远处数只乌鸦“哇哇”叫着掠入暮空,远处官道上马蹄骤响。梁萧一惊,正要拔剑。颜人白按住他手,沉声道:“敌强我弱,暂避其锋。”梁萧也觉有理,三人牵了马匹,钻入路边。不一阵,一行人马飞奔而来,骑者个个身披错金皮甲,头戴紫貂软帽,人如虎,马如龙,彪悍精神,呼啸生风。 梁萧与柳莺莺蹲在一片灌木丛后,双手互握,屏息注视,忽听颜人白一声长笑,用蒙语高叫:“那速!”为首的骑士浑身一震,转眼望来,其他人也同时停马,动作十分整齐。颜人白穿林而出,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骑士纷纷流露惊喜,滚落马鞍,跪倒在地。那速以蒙古语大声说:“大将军,总算找到你了。”颜人白微微一笑,欲要上前搀扶,可一弓身,剧痛难忍,只得束手道:“你们起来。”那速率众起身,见他浑身是血,迟疑道:“大将军,你、你的伤?”颜人白笑道:“一点小伤。你们又怎么寻过来的?” 那速见他神色灰败,自忖随他南征北讨,从未见他如此委顿,一时大感自责,迟疑时许,说道:“早先约好在真州接应将军,哪知大将军迟迟不到,弟兄们心中焦躁,分成几拨人马沿江搜寻。总算长生天庇佑,让我们遇上了将军。” 颜人白想到一路艰险,恍若隔世,叹了口气说:“那速,你共有多少人马?”那速道:“共三百人,分作六拨,沿江搜寻,一拨五十人,发出讯号,就能召集。”颜人白一拍手,笑道:“好,有这三百人,天下也去得。火速召集人马,返还大都。”众军哄然应命,分出三骑,前去召集同伴。 颜人白瞧着三骑消失在路头,如释重负,想起一事,转向梁、柳二人说:“那速啊,若非这两位舍命相救,别说三百人马,就有三十万大军,你也找不到我啦。”说罢纵声大笑,眉宇间透出喜悦,众亲兵满心惊喜,纷纷向二人行礼。 柳莺莺见了一大群元人,心中不乐,偷拽梁萧衣衫,小声说:“小色鬼,他有了同伴,不用咱们送了。你给他说说,大伙儿一拍两散。”梁萧点点头,正要说话,颜人白却已听见柳莺莺的言语,摆手笑道:“小兄弟,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梁萧笑道:“你有话便说,何必客气。”颜人白笑道:“小兄弟,你记得我昨晚与你说的话么?”梁萧点头道:“记得,你说,十年内大宋必亡!”颜人白笑道:“如今看来,也许用不了十年,包管让你抓住昏君奸相,打他们一顿板子。”他心中得意,笑了笑,又说,“小兄弟,实不相瞒,颜人白是我的化名,我真名伯颜,是蒙古八剌部人。此次南来,志在探察大宋军阵,观望江南地形,以便拟定征南方略。” 伯颜是大元开国重臣,随元帝忽必烈扫平诸王,战功极大。忽必烈本意让他统兵征宋,谁知皇子脱欢也力请挂帅南征。忽必烈为让群臣心服,命两人于三月各自草拟征南方略,择其优胜者为元帅。两人为争帅印,各自领人潜入宋境,刺探大宋政局军情。原本双方各行其是,不料却在“醉也不归楼”遇上。脱欢为人阴狠,行事不择手段,故意泄露伯颜的行踪,引来南朝豪杰群起追杀,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 伯颜道出真名,心头如释重负。忽见梁萧盯着自己神气古怪,只当他恼恨自己隐名欺瞒,苦笑说:“小兄弟,我并非有意瞒你。只因人心难测,世道险恶,起初我不知你的真心,不敢据实相告。后来明了二位心意,却又自惭自愧,羞于启齿了。小兄弟,南征在即,国家正当用人之时,你不若与我同往大都,谋取功名。”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听说令慈也是蒙古人,不妨一块儿接来。” 梁萧脸色苍白,眼神锐利,瞧了伯颜半晌,吐了一口气,缓缓说:“我妈你也认得。”伯颜一怔,奇道:“我也认得?”梁萧道:“不错,她叫萧玉翎。” 伯颜的胸口如被打了一拳,双眼瞪圆,满是不信。梁萧脸色忽变,手中光芒一闪,剑指伯颜,厉声道:“你是我妈妈的师兄,对不对?”众亲兵无不惊怒,纷纷手挽强弓,指定梁萧。柳莺莺见状,上前一步,立在梁萧身侧,为他挡住斜来的羽箭。 伯颜望着梁萧,神色变幻数次,苦笑一下,叹道:“不错。”梁萧双眼赤红,咬牙道:“萧千绝是你的师父?”伯颜又叹一口气,说道:“不错。”梁萧按捺怒气,瞪着伯颜:“好,你说他在什么地方?”伯颜摇头道:“算起来,我六年没见师父了。”梁萧怒道:“你骗谁?”剑锋一吐,抵近伯颜喉头。众亲兵正要发箭,伯颜却一摆手,沉声道:“统统不得放箭,若我死了,也不许报仇,将我尸首带回大都。”那速急道:“将军,你万金之躯……” 伯颜双目精光迸出,厉声道:“此乃军令!”那速一时语塞,放下弓箭,他为亲兵之长,余人只好效仿。伯颜缓缓道:“我骗你作什么?家师性情孤僻,我热衷功名,不投他的性子,出师二十年来,他只来瞧过我两次。第一次是传我大逆诛心掌,再次是六年以前,他来见我,要我帮忙寻找师妹,其后再未晤面。至于他找到师妹与否,我也不知。” 梁萧瞧他神色郑重,不似说谎,听到最末,心中一阵酸痛,眼圈儿忽地红了,涩声说:“他、他杀了我爸爸,抢走了我妈妈!”伯颜身子一颤,失声道:“当真?”梁萧眼中流下泪来。柳莺莺听得明白,伸手握住他手,心中不胜惨然:“我只当我命苦,小色鬼也这样凄惨么?”目光盈盈如水,凝注在他脸上,心中满是怜惜。 伯颜心中暗叹:“师父此举,有欠思量了。”当年他自萧冷口中得知合州一战的内情,大觉意外,啼笑皆非之余,也对梁文靖力挽狂澜颇为敬服。后来又听说他功成身退、不知所终,这样的作为,自己拍马也是及不上。本当师妹随了他,倒也不枉此生,是以萧千绝让他寻找萧玉翎,伯颜虚与委蛇,并未当真用心,隐隐盼望两人终老林泉,永远不被师父找到。 沉思间,又觉喉间锐痛。抬眼一瞧,梁萧目光冷厉,不由摇头道:“别说我不知道师父的下落,就是知道,师徒有份,我也不能背叛师尊。梁萧,我这条性命是你救的,你要拿去,也随你好了。” 梁萧眉头一颤,怒道:“好,要怪就怪你是萧千绝的徒弟,他杀了我爸爸,我就杀他徒弟,叫他尝一尝难过的滋味。”伯颜浓眉一挑,失笑道:“这话叫人不服。”眼见梁萧神色迷惑,便说,“我是萧千绝的徒弟,萧玉翎是不是萧千绝的徒弟?”梁萧道:“这不同!”伯颜道:“怎么不同,她与我一般地拜师,一般学艺。她少时孤苦无依,是师父将她一手养大,说她把师父当作师父,不如说她把师父当作父亲。”梁萧张口欲骂,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胸中窒闷难忍,冷笑道:“那好,我拿你做人质,引萧千绝出来送死。”伯颜微微一笑,说道:“你还不如杀了我!” 梁萧目有怒色,瞪了伯颜良久,眼中透出一丝茫然,想了想,又问:“我向萧千绝报仇,你帮不帮他?”伯颜道:“若是公平较量,我两不相帮。如果家师败亡,我会与你约期再战,为他报仇。”梁萧盯着他,脸上阵红阵白,“刷”的一声,忽地还剑入鞘,转身说:“你今天有伤,我杀你不算本事,你伤好了,我们再作计较。” 伯颜见他收剑,心中好不诧异,梁萧越是这样,他越觉喜爱,微微一笑,高声道:“且慢!”梁萧闻声掉头,伯颜从手指上摘下一枚白玉扳指,递给他说:“日后有事,你拿这个来找我。”梁萧冷冷道:“我才没事找你。”伯颜笑道:“那也未必,家师在哪儿,我不会说。儿子孝顺母亲,却是人之大伦。我知道玉翎身在何方,告诉你也不违天理人情。”梁萧望着伯颜,将信将疑,终归接过扳指,揣入怀里,一言不发,与柳莺莺向东去了。 伯颜瞧着二人背影,心想:“这件事错综复杂,再见师父,必须设法化解。不过如何开口,却费人思量。”饶是他才智过人,也想不出妥当办法,只好叹了口气,翻身上马,领着亲军投北去了。 梁萧走了一段路,在路边大石坐下,摸出白玉扳指,作势想要扔掉,临出手时,又生犹豫。如此再三,终将扳指收回兜里,双手搂头,肩头一阵阵发抖。 柳莺莺瞧了半晌,皱眉道:“不杀颜人白,眼下就别后悔。哼,就知道哭,不嫌害臊?”梁萧心想当着她哭泣,实在有些丢脸,只好抹了脸,心中闷闷不乐。 柳莺莺叹了口气,也坐下来。梁萧挨着他,只觉身心俱暖,天地间除了这个少女,真是别无依靠,想着想着,眼圈微微泛红。 柳莺莺没来由心头一酸,掏出手帕给他拭泪,梁萧握住她的手腕,叹道:“莺莺,我心里好乱。”柳莺莺道:“我都明白。”梁萧摇头道:“你不明白。伯颜讲义气,不肯背叛萧千绝;我妈也一样。我要杀萧千绝,她一定不干。”柳莺莺想了想,说道:“你去见你妈,把我也带上,我说些中听的话儿,把她哄到别处,你趁机去杀萧千绝,好不好?” 梁萧拍手道:“这个调虎离山却妙。”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不对,我妈知道我说她是虎,一定会打我的耳刮子,嗯,该叫先斩后奏才对。但我不知萧千绝在哪儿,怎么杀他?” 柳莺莺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他是天下有数的大高手,必然在乎脸面。待你武功练成,只须遍告天下,邀他出战,谅他不会不来。”梁萧沉思一下,点头:“你说得对。” 柳莺莺白他一眼,托着腮,痴痴想了一阵,忽说:“小色鬼,咱们先去雷公堡偷纯阳铁盒,若能打开铁盒,练成里面的武功,萧千绝一定打不过你!”梁萧却想:“那铁盒或能治好晓霜的病,不为我自己,也要弄到手。” 一路向西,柳莺莺知道了梁萧的身世,对他越发怜爱。两人少年心性,时有争吵,柳莺莺每每发过脾气,一想梁萧身世可怜,自己对他实在太凶,道歉当然不行,换了别的地方,又禁不住柔情缱绻、软语温存,对他尤其好些。二人一路走去,情意越浓,渐渐难解难分。 过了几日,胭脂腿伤痊愈,两人合乘宝马,好比神仙眷侣。这一天,将近江陵,两人来到一处集镇,人群中,遥见一个杏黄酒招。两人进了客栈,柳莺莺把缰绳交给伙计,说道:“牵到马厩,不许拴它。草料须燕麦五升、糯米半斗、甘草一合、米酒两斛,千万莫记错了。” 伙计口中唯唯,心中却犯嘀咕:“什么话?一头畜生,吃得比人还精细?转过身,我马虎一些,谅她也不知道。”柳莺莺看破他的心思,笑道:“别怪我没提点你,它吃得不中意,尥蹶子踹你,可不关我的事。”伙计听她一说,又见胭脂神骏,心头打鼓,将信将疑地去了。 两人拣僻静处坐下,柳莺莺点齐菜肴,又要了一壶烧酒,斜瞅梁萧,见他默不作声,心中暗笑:“算你识趣,再敢拦我饮酒,哼,别怪我骂人难听。” 酒壶上桌,柳莺莺正欲斟酒,梁萧抢先提过,笑道:“我陪你喝!”柳莺莺一怔,悟到他不便明阻,就变着法儿分去一些酒,免得自己饮醉。她喜欢热闹,心想你小子逞强,正合我意,便举酒说:“好啊,谁不喝光,便是小猫小狗。”梁萧一怔,暗暗后悔,只得愁眉苦脸,举杯饮尽。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壶酒见底,柳莺莺笑嘻嘻面色不改,梁萧却满脸通红,头昏脑沉。柳莺莺又叫一壶,心想:“你这小子婆婆妈妈,总是拦我喝酒,今儿落到姑娘的手心里,看你怎么逃得出去?”她酒量又佳,嘴舌又灵,连哄带吓,梁萧又喝几盅,渐渐感觉不支。 柳莺莺心头窃笑,正想把他哄醉,忽听马蹄声响,斜眼一瞅,两个人并肩进来。伙计还没迎上,那两人哧溜一下,忽又缩了回去。柳莺莺眼明心亮,看清来人是雷震夫妇,旋即明白二人因何退去,美目一转,佯嗔道:“小色鬼,老和尚怎么还不回来,真是急死人了!” 梁萧喝得晕晕乎乎,闻言未及答话,便觉脚背疼痛,已被柳莺莺踩着。心知事出有因,随口答道:“啊……他很快就回来。”柳莺莺“嗯”了一声,又说:“铁盒真在雷公堡么?”一边说,一边凝神细听,不闻马蹄声响,心知两人并未去远。 梁萧顺口答道:“你没听楚仙流说吗?雷行空用假铁盒骗他,真盒还在雷公堡。”他口中说话,双眼却盯着柳莺莺,见她嘴角含笑,意甚嘉许,情知并未说错话。柳莺莺眨了眨眼,又道:“他骗他的,关老和尚什么事?他去雷公堡盗盒干吗?” 梁萧越听越奇怪,话已至此,不可不接,硬起头皮说:“他和楚仙流交情不浅,故而……故而一心盗出真盒,给朋友出气……”话没说完,忽听门外马蹄声响,柳莺莺腾地站起,将一锭小银丢在桌上,锐喝:“伙计,备马!”伙计牵出胭脂,送梁、柳二人出门。梁萧忍不住问:“莺莺,你方才说的话什么意思?” 柳莺莺笑嘻嘻将因由说了,梁萧一转念,登时明白,笑道:“好计谋!” 柳莺莺笑道:“怎么好?说来听听!”梁萧说:“纯阳铁盒是雷行空看重的东西,必然藏得隐秘。雷震以为九如去盗盒,势必回堡禀告。雷行空心中犯疑,必会去看顾铁盒。如此一来……”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柳莺莺拍手笑道:“没错,我要雷行空给咱们做向导!” 两人行至镇外,忽听远处传来蹄声,柳莺莺忙道:“快躲起来!”两人刚刚闪身路旁,就看楚羽怒容满面,催马驰来。 柳莺莺见她去远,松了一口气。梁萧道:“莺莺,你知道是她?”柳莺莺笑道:“她是楚家的人,听说娘家被骗,自然生气,照我看,她是去娘家报信!”梁萧道:“话不可这样说,她是雷家的媳妇,不怕惹婆家生气吗?”柳莺莺冷笑说:“师父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为铁盒翻脸也是有的。”牵马走了五六步,忽听梁萧叫声“莺莺”。少女回过头来,只见梁萧双拳握紧,涨红了脸说:“不管、不管有多大的难处,我都不与你分开。” 柳莺莺一怔,鼻酸眼热,低头轻声骂道:“你这小色鬼,尽会说便宜话惹人难过。”梁萧急道:“我说的不是便宜话。”柳莺莺轻哼一声,说道:“不是便宜话,就来给我牵马。”梁萧嘻嘻一笑,抢过马缰,走在前面。柳莺莺望他的背影,眼角热乎乎的,泪水无声滑落,心里却似涌着蜜糖,甜丝丝的,十分快活。 二人走了一段,跳上马背,胭脂马腿长蹄健,跑得轻快自如。不久看见雷震,他埋头疾驰,没有留意后面,两人远远跟着。柳莺莺心情快美,指点东西,欢然谈笑,梁萧瞧她一颦一笑,也觉无比惬意。过不多久,便见一座庞大坞堡,依山围田,方圆千顷,坞墙上箭垛如麻,多有守卫往来。 柳莺莺笑道:“姓雷的倒寻了处好风水!”只见雷震一骑忽忽,直奔堡门,墙上守卫早见,聚到前堡迎接,便道,“小色鬼,赶快,绕弯子去后面。”梁萧拍手道:“好个声东击西!” 策马绕到坞堡后山,林幽蝉噪,时有鸟鸣。柳莺莺跳下马,取下囊袋,取出一副白亮亮的钢爪,连着细软钢索。梁萧奇道:“这是什么?”柳莺莺笑道:“这叫遁天爪。”抖索一抡,钢爪好似长了眼睛,“嗖”地穿过箭垛,牢牢钩住砖石,正要纵上,梁萧攥住细索说:“我先上。” 他挽索登上墙头,不见有人。柳莺莺随后登上,收了“遁天爪”,方要纵身下墙,忽听脚步声响,似乎有人过来。墙头不及旋踵,一旦与人撞见,势必警声四作。情急间,柳莺莺手腕一紧,被梁萧紧紧扣住,继而随他一个鱼跃,飘然落向堡外。柳莺莺正要怨怪,忽见梁萧右手勾住墙头,不由恍然大悟,也随之照做。 二人如一对壁虎,紧贴外墙,耳听得脚步杂沓,来了三人,脚步沉实,似为高手。柳莺莺暗叫好险,墙头狭窄,决难一举制住三人,叫声一起,前功尽弃。 墙头三人不觉有异,一个粗哑的嗓子笑道:“震少主怎么一脸晦气?撞了瘟似的。”另一人笑答:“怎么不晦气?星哥儿两条腿出去,一条腿回来,换了你是他爹,你欢不欢喜?”粗哑嗓子笑道:“做他爸也不坏!楚二娘细皮白肉,风韵犹存,弄到怀里,必然受用极了。”众人狎笑一阵,一个尖嗓子笑道:“雷星那小畜生活该,哈哈,瞧他日后怎么造孽?”粗哑嗓子说:“刘幺儿,你这话不上道,那一档子事,少条腿又断不了根!”其他二人嘻嘻怪笑。 这些堡丁肆意嘲笑主子,毫无敬意,足见雷家飞扬跋扈,不得人心。但这三人守在墙头唠叨,进堡十分不易,正觉手酸臂软,忽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来:“你们三个兔崽子,骂得好快活么?”只听夺夺连声,似为拐杖拄地,又快又急。 墙头一静,半晌一人颤声道:“星……星少爷……我……啊哟……”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只听雷星森然道:“常牛,老子断你一条右腿,也算小惩大戒。”话音未落,又听一声惨叫,雷星阴笑道:“刘幺儿,这滋味如何?呵,听说你那婆娘生得不坏,今晚老子便去问候问候她,让你瞧瞧,老子造不造得孽?” 墙头沉默一下,粗哑嗓子愤然道:“星哥儿,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伙儿背后说两句,你何必这样伤人啊?”雷星哼了一声,道:“朱大成,你说要断老子的根,是不是?”那人窒了一下,高叫:“是又怎样?”雷星笑道:“好。”话音方落,“当”的一声,一口单刀掠过梁萧头顶,直直抛向堡外。 墙头风声呼呼,雷星忽地笑道:“朱大成,我倒想瞧瞧,谁断谁的根。”说到这儿,喝一声,“着!” 梁萧听得热血一沸,不及转念,翻上墙头。雷星的拐杖正往朱大成的裤裆点去,见凭空出现一人,心中大为震惊,紧急变招,拐杖“嗖”地一转,刺向梁萧。梁萧一声低呼,探手抓住杖头,身如柳絮随风,随那拐杖在空中转了半圈。雷星大惊,不及丢杖,梁萧回风一脚,踢中了他的面门。雷星血流满面,哼也没哼一声,就已昏倒在地。 柳莺莺见梁萧现身,也只好纵上墙头。守卫瞧着两人目瞪口呆。梁萧见三人中两人坐在地上,另一人则虎口流血,想必是那朱大成,不由笑道:“你还不报警?”朱大成挠头皱眉,正觉犹豫,地上一人铁青着脸道:“报个屁警,我给雷家卖命,就是这个下场。哼,有仇家上门,任他们去就是了。”朱大成踹了雷星一脚,恨声道:“刘幺儿你说得是,这厮怎么办?”刘幺儿不发一言,抓起单刀,“扑”的一声扎入雷星心口。 梁萧阻拦不及,神色微变,刘幺儿满面怨毒,森然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反了吧。”他这一刀断了退路,另两人面色沉重,齐齐点头。朱大成转过头来,对二人沉声说:“两位要杀人还是放火?”梁萧见这三人听得杀人放火四字,眼神十分狂热,不禁心想:“这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好货。” 柳莺莺眼珠一转,笑道:“雷行空在哪儿?”朱大成喜道:“二位要杀他?”梁萧还没答话,柳莺莺抢着道:“不错!”朱大成拍手说:“好啊,你们里面杀了人,咱们外面放火。”转身对其他人道,“大伙儿将家眷带好,趁乱走人!”三人合力将雷星的尸体抛入堡后树林。朱大成指着远处说:“那个红瓦院落,是雷行空议事的地方。”顿了顿,又说,“我带你们下去。” 柳莺莺笑道:“有劳了。”朱大成带二人下了坞墙,其他守卫只当二人是堡内宾客,均不在意。三人转到一座房舍背后,朱大成低声说:“二位,我在墙头当值,再送会露形迹。”说罢转身去了。梁萧瞧他背影,皱眉说:“莺莺,这人会不会有诈?”柳莺莺笑道:“他就盼咱们大闹一场,才好趁火打劫,偷偷卷些细软逃命。放心,他们杀了雷星,做贼心虚,脱身之前决不敢告密。”她胆大包天,边说边走,梁萧只得尾随。 堡内廊庑幽深,远较外墙冷清,一行百步,也不见人。巷道三步一转,四步一折,红瓦院看似很近,走了几百步,离庭院反倒更远了。柳莺莺心知不妙,皱眉大发脾气。梁萧瞧瞧四周,屈指一算,招手道:“跟我来。”柳莺莺见他步履如风,心中暗讶,紧随其后。只见梁萧东一穿,西一钻,数十步的工夫,便抵达红瓦庭的西北墙角。 柳莺莺奇道:“小色鬼,你来过这儿?”梁萧面皮泛红,惭愧说:“这是个正反八卦阵,我开始没留意,走岔了道才明白。”柳莺莺奇道:“看不出你还懂这个?”梁萧微微一笑,并不作声。柳莺莺想了想,放出遁天爪,蹿上墙头。梁萧随后跟上,定眼望去,下面三个仆人守在门前,一个低头打盹,另两个压着嗓子,说东道西。 二人穿檐过瓦,狸猫似的向前伏行。到了厅堂附近,忽听人咳了一声,说道:“奇怪了,铁盒的事怎么会穿帮?”二人听出是雷行空的声音,心中不由一喜。只听雷震恭声说:“这事棘手,二娘必然告知楚老大去了。”雷行空冷笑说:“我早说过了,这婆娘是个祸胎,迟早都要坏事。”雷震迟疑道:“父亲,九如和尚真来盗盒,那……”雷行空道:“担心什么?那盒子藏得稳妥,哼,老和尚纵有通天之能,也休想寻着。”梁萧听他如此自以为是,暗暗好笑。 厅里安静时许,雷震叹道:“事关重大,咱们还是瞧瞧铁盒在不在吧。”雷行空道:“瞧什么,保管还在!”柳莺莺恨得牙痒,极想跳将下去,抓住这臭老头儿,狠狠抽他两个嘴巴,逼他说出藏盒的地点。忽听雷震又叹道:“爸,说起来,孩儿长这么大,还没瞧过盒子呢!” 雷行空呵呵冷笑,说道:“急什么,我百岁以后,那还不是你的掌中之物吗?”雷震道:“孩儿不是好奇,只觉多一人瞧看,或能打开盒子。”雷行空冷冷道:“说什么胡话?这铁盒构造奇巧,老夫把玩多年,也未得一丝门径。凭你那点儿心眼子,哼,说到开盒,不是痴人说梦么?”雷震急道:“爸,我……”雷行空不耐道:“好了,你一路辛苦,歇息去吧!” 不多时,只见雷震闷闷不乐,从内堂出来,出了二门,忽地转身,缩在一根庭柱后面,两眼死死盯着厅内。柳、梁二人从高处瞧见,心中十分惊讶。柳莺莺移开一片屋瓦,透过缝隙瞧去,雷行空负着手踱来踱去,步履凌乱,似乎心绪难平,踱了良久,快步出门,向南奔去。 不待他去远,雷震从庭柱后闪出,远远跟着父亲。柳莺莺牵了牵梁萧的衣角,二人又跟着雷震。三拨人衔尾追走,逶迤行了一程,哗哗水响,一道泉水从后山流出,顺石渠穿过坞堡。渠内水清见底,苔痕苍碧,渠上架了一座拱桥,桥两端假山耸峙,翠绿喜人。 雷行空踏上拱桥,左右瞧瞧,弯腰将手伸入桥下。另三人均想:“铁盒藏在桥底?叫人设想不到。”猜度间,喀嚓连声,桥头的假山裂开一条缝隙,仅容一人出入,雷行空闪入其内,石缝旋即闭合。 三人恍然大悟,桥下仅是开门机关,铁盒必在假山之内。这藏盒地十分大胆,谁能料得,宝物藏于当道的假山,开门的机关,竟又藏在桥底。 不一会儿,假山又开,雷行空漫步走出,嘴角挂着笑意。雷震趁他入内,早已避开来路,钻入树丛,雷行空没料到儿子胆敢跟踪,顺着来路洒然去了。雷震待他去远,方自树丛中钻出。梁萧欲要纵下,柳莺莺拽住他,低声说:“假山内恐有恶毒机关,让他先闯,他得了手,咱们再夺过来。” 雷震挽起衣袖,在水底摸索一阵,面有喜色。一阵响动,假山露出石缝,雷震钻入其中,合上石门。房顶二人盯着石门,心弦绷紧,直等雷震出门,便杀他个措手不及。 过得半晌,假山洞开,雷震怏怏走出,略一思索,快步向来路走去。柳莺莺见他不似得了铁盒,心道奇怪。待雷震走远,与梁萧跳下房顶,抢到桥边,伸手入水一摸,抓到一口铁环,运劲一拽,假山应声分开。两人踅进门内,里面竟是一间石室,十分阴森潮湿。 柳莺莺合上石门,微光如缕,从头顶小孔射入。东北角竖着一个五尺高的铁柜,深入地下,上挂六把巨锁,每一把粗大无比,锈迹斑斑。梁萧运劲一扭,难动分毫,柳莺莺笑道:“小色鬼让开,别碍手碍脚。” 梁萧退到她身后,室内狭窄,站立两人,胸背相抵。梁萧只觉柳莺莺娇躯似火,浑身一阵燥热。天幸墙壁潮冷,他竭力存意背后那一股凉气,探首望去,柳莺莺拿着两根细长钢丝,插入锁孔拨弄半晌,“喀嚓”,撬开一把巨锁。梁萧暗暗佩服:“莺莺人称女贼,真有做偷儿的全副本事。” 六把巨锁,均是雷行空请高手匠人制作,锁孔不但繁复,而且无一相同。柳莺莺手段虽高,连开四把,也是娇喘微微,云鬓微湿,她一拭额上汗水,枕在梁萧肩上歇息。梁萧挨着她温软身子,心神一荡,凑近她耳珠,轻声道:“莺莺……”柳莺莺心儿一颤,“嗯”了一声,却不答话。又听梁萧轻轻唤了声:“莺莺……”她芳心可可,若被千丝撩拨,忽痒忽麻,滋味难言,轻轻啐道:“有话就说,老叫什么?”梁萧情动出声,被她一问,又不知如何回答,一时大着胆子,在她圆润的耳珠上亲了一下。柳莺莺心头大乱,也不知是否责骂。正在忐忑,“嘎”的一声,石门忽开,天光直入,顿将二人照亮。两人一惊,只听脚步声响,越来越近。 梁萧一拉柳莺莺的手,正要强行闯出,忽听一声怒哼,雷行空厉叫道:“雷震!”脚步一歇,雷震吃力地说:“您……您怎么来了?”室内二人暗暗叫苦,这二人任来一人已难对付,父子齐至,糟糕之极。只听雷行空怒道:“你拿着开山斧做什么?砍柴呢,还是割草?” 雷震早先没能打开铁柜,带来斧头,打算强行断锁。不料雷行空去而复返,将他堵个正着。 雷行空气急败坏,喘息连声,忽道:“我问你,你这么做,是为姓楚的婆娘吗?” 柳莺莺趁他二人说话,开始拨弄第五把锁,梁萧一惊,忙打个手势,着她住手,柳莺莺见若未见,只顾专心开锁。却听雷震支吾两声,叹气道:“爸,二娘知道这事,十分生气。”雷行空怒道:“她生气,我就不生气?哼,有了媳妇,就不要祖宗了吗?”想是心绪激动,声音也颤抖起来。 雷震又沉默一会儿,缓缓说:“这次我砍了星儿一条腿,二娘已经老大不快。若不把铁盒还给楚家,只怕她永远不会理我。”雷行空“呸”了一声,说道:“天下的女人多如牛毛,又不止她一个!不理更好,休了那婆娘,一了百了。”雷震急道:“不行,天下女子再多,孩儿也只爱二娘一个。”雷行空道:“没志气的东西,当初你娶那婆娘,老夫就不乐意。只见你觅死觅活,楚仙流又出面帮腔,我才勉强答应。你道我为何不肯把铁盒传你?哼,传给你,只怕转手就落到那婆娘手中。唉,老子千算万算,怎就没算到,生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扑通”,似乎有人跪倒,雷震颤声道:“爸,要打要杀,你只管动手,但要我与二娘分开,决然不能。”梁萧听得这话,心头一热:“这姓雷的形貌粗鲁,骨子里倒也重情。”想着生出几分好感,忽听“喀”的一声轻响,第五把锁被柳莺莺打开。 雷行空“咦”了一声,说道:“什么声音?”雷震道:“想必是爬虫经过。”雷行空道:“胡说八道,哪儿有什么爬虫。分明是假山上的石块被风吹下来了。” 柳莺莺与梁萧提心吊胆,过了一会儿,雷行空叹道:“震儿,你起来,咱们父子一场,万事皆好商量。”雷震心情激动,颤声答应,又问:“父亲,事已泄露,如何了结?”雷行空冷笑道:“有了一个假铁盒,就不能有第二个吗?”雷震恍然大悟,又犯愁道:“如今时机紧迫,怎么来得及再造一个?”雷行空道:“我早料到今天,当初假铁盒就铸了三个,管叫那姓楚的分不清真假……”话音未落,忽听雷震叫道:“爸……你做什么?”雷行空冷笑一声,说道:“我怕你受不得楚二娘的撺掇,哼,这个真铁盒要换个地方。” 梁萧心头一跳,柳莺莺正想如何开这第六把巨锁,听了这话,娇躯一颤。雷震道:“爸,那铁盒左右无法打开,咱们雷楚两家何必为这个废物结怨?就算给了楚家,料他们也没有开盒的本事。”雷行空厉声道:“放屁,越说越不像话。好,既然这样,我毙了你……”话音方落,又听一声娇叱:“慢着。”梁、柳二人听出是楚羽声音,心头大喜:“她来得正好!” 雷行空冷哼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淡淡地说:“老夫不用苦肉计,谅你也不会现身。哼,楚老大,你也来了?” 只听有人说道:“雷老鬼,你偷梁换柱,干的好事!”说话的正是楚宫,他一直不肯死心,追踪柳莺莺而来。楚羽赶回不远,遇上乃兄,说明因由,楚宫大怒,一同赶来雷公堡,追踪雷行空过来。雷行空方才察觉二人,诈称击杀雷震,迫使楚羽现身。 雷震涩声说:“二娘,我、我真是没用!”楚羽叹道:“大郎,方才听到你的真心话,我很欢喜。其实,我不该责骂你,比起你对我的心意,纯阳铁盒又算什么?大郎,咱们干脆不管了,带着星儿走得远远的……”雷行空“呸”了一声,冷冷说:“楚二娘,我雷家的人何去何从,由得你支派么?”忽听楚宫喝道:“姓雷的,废话少说,乖乖交出真铁盒,我向三叔求情,饶你不死。”雷行空冷笑道:“不用拿楚仙流压我。常言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道我伪造铁盒,有何凭证?” 楚宫厉笑道:“我说真铁盒就在假山里,你够胆量让我一搜么?”梁、柳二人听了这话,心往下沉。忽听雷行空笑道:“楚老大,这儿可不是天香山庄,你说搜就搜?”楚宫冷道:“我就不信。”只听呛啷乱响,似乎刀剑出鞘,又听劲风激啸,楚宫发出一声闷哼。雷行空大笑:“楚老大,你到雷公堡撒野,怕是差了一点儿。”劲风呼呼,拳脚更急。 楚羽叫道:“大哥,我来帮你。”忽听“当”的一声,似有刀剑落地,楚羽惊道:“大郎,你做什么……”雷震涩声说:“二娘,我对你是情义,对父亲是孝道,唉,孝义难两全。”楚羽沉默片时,凄声说:“说来说去,你我都是一样,好,看剑。”拳风剑啸,响成一片。 柳莺莺听外面众人乒乒乓乓,打斗正急,于是沉心定气,借打斗声做掩护,将第六把铁锁撬开。她用力一掀铁柜盖子,竟是纹丝不动。柳莺莺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伸手摸索,铁柜顶上有若干凸起的细条,围成一个参差不齐、歪歪斜斜的八角形。心知必是机关,便左右一掀,八角形似能转动,柳莺莺心头一喜,转了数转,铁柜仍无动静。 梁萧暗中难以视物,只觉柳莺莺香汗淋漓,娇喘微微,似乎遇上难题。伸手一摸铁柜,正巧摸到八角形,轻声说:“这是八卦锁。”柳莺莺奇道:“你怎么知道?”梁萧道:“我在机关书里见过,这是一种暗锁,锁上的纹路是一个先天八卦,只要将八卦方位与东西南北八个方位一一对齐,暗锁就能打开。”柳莺莺喜道:“你知道八卦方位吗?” 梁萧道:“这里黑咕隆咚,日月星辰俱都不见,怎么分得出东西南北?再说,就算拿到铁盒,我们又怎么出去?” 柳莺莺轻哼道:“没胆鬼!”从袖里掏出匕首,撬那暗锁。梁萧按住她手,小声说:“这锁十分精巧,如果撬坏了,再也打不开的。容我想想,雷老鬼将锁设在这里,就该有在暗室里判别方向的法子。”他沉吟片刻,一抬头,正瞧见头顶上那个透光的小孔。灵机一动,笑道:“原来如此,雷老鬼果真奸猾。”柳莺莺奇道:“怎么奸猾了?”梁萧说:“我起初当这小孔是透光用的,原来别有用途。”柳莺莺嗔道:“有话快说,不许卖关子。” 梁萧道:“你知道,太阳东升西落,在东方时,阳光必然透过小孔,照向西方。若太阳在西方,阳光透过小孔,必然照在东方了。”这是常理,柳莺莺一听就懂,循那小孔瞧去,有一道细细的光束从孔外斜射入室,在铁柜的正前方留下一点光斑。梁萧又说:“我们进来前是卯时,太阳还在东方,这道光所指的方位是西方,先天八卦中,西方的是兑卦。” 《易经》中,先天八卦各有方位。离卦在南方,坎卦在北方,兑卦在西方,震卦在东方,乾卦在西北方,坤卦在西南方,巽卦在东南方,艮卦在东北方。梁萧定下西方方位,便摸到八卦锁上表征“兑”卦的符号,转到西方,“离”卦转到相反的东方。东西一定,其他六方也一一归置。 柳莺莺瞧得心中纳闷:“小色鬼懂得挺多,不全是草包一个。”待梁萧将“乾”卦转到西南,先天八卦归位,铁柜中传来咯咯响声。梁萧用力一掀,铁盖应手而起。那铁柜外壁厚约数尺,内中却很狭窄,柳莺莺探手入内,摸到一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触手冰凉,并无特异。当即拿了揣入锦囊。 忽听楚宫一声闷哼,似又吃亏。柳莺莺低声说:“咱们偷偷溜出去。”梁萧一点头,提气轻身,正要蹿出,忽听一声长笑,响彻雷公堡上空。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雷堡主何在?神鹰门晚辈云殊求见!”梁、柳二人听得这声,无不大惊。 第二十章 乐极生悲 楚宫独斗雷行空,正觉吃力,闻声高叫:“雷行空在此!”雷行空怒道:“楚宫,你想违背祖训,把铁盒的事泄与外人么?”楚宫冷笑说:“谁违背祖训,大家心里有数。”雷行空默不作声,拳上风雷越发响亮。 忽听云殊长笑一声,转眼已到近前,朗声说:“四位且慢动手,雷堡主何在?”外人在场,雷行空只得罢斗,冷冷说:“神鹰门与我雷公堡井水不犯河水,足下擅闯我堡,作何道理?”云殊笑道:“晚辈追踪三名对头,一路至此。据江湖朋友所见,有两人朝贵堡来了,晚辈怕他们躲在堡里,是以情急闯入。若有不当,还望见谅。” 雷行空听他说得客气,怒气稍平,他此时事急心乱,只盼早早打发来人,便说:“好罢,我瞧靳门主面子。雷震,你陪云公子四处搜寻,看看是否有人潜入。”雷震应了一声,转眼间,忽听雷行空一声怒喝:“好贼子?”柳莺莺忍不住从门缝边张望,只见雷震、云殊站立远处,楚宫手挥长剑,与雷行空一双拳头斗得正急。楚羽则如黄鹂钻云,直往假山蹿来。原来,兄妹俩趁雷行空说话分心,一齐动手,雷行空被楚宫刷刷数剑,堵在一边。楚羽趁机抢到假山前,正欲钻入,忽觉腰上一麻,“五枢”穴被点个正着。柳莺莺咯咯一笑,将楚羽抄入怀里,钻出斗室。梁萧也随后掠出。 两人突然现身,众人无不愕然。柳莺莺笑道:“雷堡主,楚先生,大伙儿打个商量,你们放我们出堡,我还你们儿媳妹子。”雷行空眼中喷出火来,冷笑道:“你做梦!”雷震面无人色,慌道:“爸爸,救人要紧。”柳莺莺笑道:“雷堡主别生气,刚才我在假山里面,找到一个很好玩儿的东西,你要不要瞧瞧?”雷行空心头咯噔一下,脸上血色尽失。楚宫眼珠一转,笑道:“姑娘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楚某倒想瞧瞧。”柳莺莺轻轻一笑,答非所问:“楚老大,你妹子一心帮你,不惜得罪夫家,你就不管她的死活了?”楚宫一怔,寻思铁盒固要讨回,但若不顾妹子死活,传出去坏了名声。他固然气闷,也只好咬牙冷笑。 柳莺莺又向雷震笑道:“少堡主,你呢?”雷震不假思索:“你千万别伤二娘,你说什么,我都依你!”柳莺莺寥寥数语,难住三大高手,得意万分,转眼向云殊望去。他背负长剑,立在远处,嘴角挂着冷笑,不由心想:“这人笑得讨厌,但却不知如何对付。哼,先不管他。”美目一转,笑嘻嘻地说:“雷少堡主知情识趣,待我出了坞堡,便把楚二娘还你,让她给你生两个大胖小子。”雷震、楚羽不知儿子已死,柳莺莺话中有话,闻言都是老脸一热。 柳莺莺对梁萧使个眼色,两人并肩走向堡外。云殊冷冷站在道边,直待二人走近,双目瞪圆,大喝一声:“小贼看掌!”呼地一掌,直奔梁萧肩头,这一掌全力而发,来势凌厉。梁萧不敢硬接,斜跨一步,落在一丈开外。 云殊瞧他步法,“咦”了一声,说道:“奇怪。”踏上一步,左掌前推,右掌后引。梁萧见他掌势,也露惊讶,皱眉道:“奇怪……”云殊身法转疾,一步抢来,一掌拍向他的面门。梁萧避过这掌,与云殊四目相对,同声叫道:“你从哪里学的?” 柳莺莺见他二人神态话语古怪,心中十分诧异。云殊寒着脸说:“三才归元掌是家师独创,天下再无别传。臭小子,你从哪儿偷学的?”梁萧冷冷道:“谁偷学了?大半是我自己想的。”他说的本是实话,云殊却觉荒诞刺耳,冷笑道:“小畜生鬼话连篇!自创武功?凭你也配。”刷刷两掌,劈向梁萧。 他掌法精奇,梁萧抵挡不住,复又展步后退。云殊存心瞧他底细,不使杀手,只是不即不离。顷刻间,二人一个进如疾风,一个退似闪电,兔起鹘落,衔尾乱转。众人见他两人步法如出一辙,均觉惊疑。 又转一圈,云殊瞧破虚实,冷笑一声,大喝:“小贼,谅你偷学,也没学全!”双足滴溜溜一转,身形拔起,一掌挥落。梁萧深谙拳理,瞧他来势,知道用的是“七七大衍步”,身子一缩,向后掠出。云殊掌风如刀,“刷”的一声,割下他一片衣袖。 柳莺莺见他忽遇险招,心惊肉跳,拔出一把匕首,抵着楚羽粉颈上,叫道:“雷大郎,你要不要她活命?”雷震惊道:“要的……哎呀,你手稳些,莫要乱动!”柳莺莺说:“好,你去帮梁萧!”雷震心中千百个不愿意,但妻子性命要紧,无奈一步蹿上,双拳击往云殊。 云殊瞧他拳法刚猛,弃了梁萧,使出“两仪浑天功”,双掌抡圆,将雷震双拳圈入一转,雷震双拳撞个正着,痛得哇哇直叫。云殊少年意气,不待雷震变招,喝声“去”,右掌呼地推出,按中雷震肩头。这一掌虽沉,却留有余地,雷震知机退后,必能化解。但他宁折勿屈,站立不动,谁料云殊内劲奇特,经久不绝。众人只瞧雷震咬牙瞪眼,双足钉着地面,上身似被千钧之力压着,缓缓弯折下去。 人影一闪,雷行空抢上扶住雷震,冲着云殊冷笑:“好本事!”口气虽硬,心中却很纳闷:“神鹰门虚有其名,云万程名气不小,武功却差我一截。这人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厉害?”犹豫间,忽听楚宫冷笑说:“雷公堡的武功不过如此,哼,什么奔雷拳法,照我瞧来,叫做搔痒拳法才对。”雷行空大怒,两眼一翻,说道:“奔雷拳法自然比不上‘分香剑术’,只不过学剑的人大都胆小如鼠,遇上高人,就临阵而逃!”他这番话正是影射楚仙流遇上九如,不战而走。 楚仙流是天香山庄百年不遇的奇才,一把铁木剑压服过无数强仇大敌。后来遇上另一位大剑客,两人论剑一日,楚仙流输了半招,自号“天下第二剑”,封剑归隐,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渐渐低落。但族人对他奉若神明,不容他人羞辱。 楚宫被雷行空一激,反手拔剑,扬声道:“云公子,楚某不才,讨教高招。”云殊见这几个浑人敌友不分,争相与自己为难,心中大为恼怒,又不好失了礼数,只得拱手笑道:“天香神剑名不虚传,云某打心底佩服。那日楚老前辈仅凭剑意,便让区区一败涂地,至今不敢忘记。” 他以为楚宫得足了面子,自会退下。谁知楚宫听了这话,冷哼一声,说道:“那日折服你的是家叔,不是某家。”长剑一摆,刺向云殊。他的剑法以迅疾见长,这一剑猝然而发,令人不及转念。 云殊瞧楚宫剑来,摘下带鞘长剑,并不拔出,随手压上楚宫剑身。楚宫虎口一热,长剑几乎脱手,骇然之余,抽剑疾退,谁料剑鞘随之递进。两柄剑粘在一起,滴溜溜连兜了两个圈子。雷行空瞧得又惊又喜,笑道:“‘分香剑术’也不过如此,依我看,改作‘搅屎剑法’才对。” 楚宫面皮涨紫,后退两步,大喝一声,运剑上挑。不料云殊忽地收剑,楚宫剑上一轻,劲力落空,尽数传往剑身,呛啷啷一阵响,四尺长剑断成三截。 云殊将剑插回肩头,笑道:“楚庄主,承让承让!”楚宫手握断剑,面无血色。楚羽曾在天香山庄与云殊斗剑,见状心中骇然:“数月不见,这少年的剑法又精进了?”忽觉颈上一痛,匕首陷入肌肤,耳听柳莺莺叫道:“雷老头,雷震,楚老大,你们一起上,把这厮挡下。”那三人面面相觑,云殊不待众人出手,长啸一声,大鸟般扑向梁萧。梁萧转身让过,还了一掌。 两人各逞步法,浮光掠影般拆了数招。云殊斗得兴起,长啸声悠然不绝,步法越变越快。梁萧渐觉目不暇接,迭遇险招。柳莺莺眼见势危,嗔道:“三个蠢材,还不上去?”那三人大怒,迫于形势,只得围了上来。云殊眼见势急,忽然纵起,一掌向梁萧左侧袭来,梁萧转身右闪。不防云殊早已算中,忽使“大衍步”,半空中横掠丈许,抢到梁萧右侧,使招“三才归元”,双掌飘然拍到。 梁萧不料他在空中施展步法,当真神乎其神,只觉掌风扑面,气为之闭。不得已,也使一招“三才归元”,双掌迎上。 “夺”,两人四掌相抵。梁萧只觉暖流滚滚,汹涌而来,浑身气血翻腾,胸中烦恶不堪。雷震三人恰好抢到,云殊双掌间生出莫大黏劲,身形滴溜溜一转,拖得梁萧背朝众人,微微笑道:“谁来?” 柳莺莺见他出语从容,梁萧却是面红眼瞪,心知落了下风,忙道:“快退下。”雷行空等人乐得隔岸观火,当下退在一旁。云殊瞧着柳莺莺,笑道:“姑娘最好放了楚二娘!要么我这劲力一吐,小畜生可就没命!”他嘴里谈笑,双掌暗暗催动“浩然正气”,内劲如潮来去,反复冲击梁萧周身经脉。梁萧想要抵挡,可暖流沛然莫匹,自身真气与它一碰,便如冰消雪融,冲得星落云散、七断八续。 柳莺莺见他面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全身汗水纵横,一旦流出,化成氤氲白气,不由俏脸发白,咬了咬下唇,朗声说:“好,你先放人!”云殊道:“奇怪,姑娘干吗不先放人?”柳莺莺怒道:“你放不放?若不放,大家拼个鱼死网破。”将匕首侧转过来,在楚羽颈上一抹,雷震吓得面如土色,双手乱摆:“不可,不可!”环眼一瞪,厉声道,“姓云的,叫你放人,你便放人,哪来这么多废话?” 云殊心中作恼:“这个蠢汉,我设计救你妻子,你倒来怪我?”也不理会雷震,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姑娘一刻不放人,大家便耗一刻,一天不放人,大家便耗一天,看谁耗得过谁?”柳莺莺瞧他不肯上当,枉自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梁萧如处蒸笼,火热难当,只觉每流出一滴汗水,体内真气也随之消逝一分。汗水化作蒸气,片时工夫,雾气好似一个大大的蚕茧,将他全身裹住。柳莺莺又气又痛,一咬牙,将匕首在楚羽脸上抹来抹去,恨声道:“你不放人,我在她脸上割一十八刀,把她变成丑八怪!”楚羽只觉匕首寒气森森,心中莫名惊惧,她生平珍爱容貌,容貌被毁,可说生不如死,心头一紧,流下泪来。雷震见她落泪,心中焦躁,却又不敢冒犯柳莺莺,唯有大骂云殊出气。 云殊听他骂得粗野,暗暗作恼,笑一声,扬声道:“也好,姑娘你划一刀,我便拆掉这小贼一根骨头,看他有几根骨头好拆?”柳莺莺见他不肯上当,登时气急败坏,要知眼前强敌环伺,若无人质,寸步难行。但若不放楚羽,梁萧必受折磨,一时百计无施,眼圈微微泛红。此时忽听远处呼声大作,转眼一瞧,东南角烈焰冲天,浓烟滚滚。雷行空父子不由脸色大变。 柳莺莺心知必是朱大成三人见自己久不回转,心急难耐,放起火来。火头不止一个,火借风势,格外猛烈。雷氏父子面露焦虑,眼前的事却也十分紧要,根本无法走开。云殊也知拖延下去,火势无法收拾,沉吟时许,笑道:“大家一同放人如何?”柳莺莺也无别法,只得点头应允。云殊撤了双掌,梁萧身子其软如绵,摇摇晃晃,站立不住。云殊将他左腕扣住,免其摔倒,笑道:“姑娘,请了。”柳莺莺无奈上前,左手挽住梁萧,右手扣住楚羽。云殊则伸出一手,拿住楚羽右腕,笑道:“放手吧。”两人同时放开一手,取回人质。 云殊将楚羽向右一拨,忽地哈哈大笑,左手成爪,闪电般拿出。柳莺莺匆忙向后一缩,云殊方要追击,忽觉背后风起,慌忙回掌抵挡。拳掌相交,劲风四溢,云殊定睛一瞧,来人竟是雷行空,不由怪道:“雷堡主,这是何故……”雷行空阴沉沉一言不发,又是两拳袭来。云殊又惊又怒,只好出手拆解。楚宫却知雷行空心思,纯阳铁盒既在柳莺莺手中,雷行空决不容她落入云殊之手,当下趁着两人纠缠不清,挥舞断剑,直扑柳莺莺。 雷行空岂容他得逞,撇开云殊,霍霍两拳将楚宫逼退。又见云殊斜刺里奔向柳莺莺,忙又横身阻拦。云殊无奈,只得回掌抵挡。楚宫心想这两人武功胜过自己,夺得铁盒,也难脱身,蓦地毒念大起。倏地纵起,看似扑向柳莺莺,半路上刷刷两剑,分刺雷、云二人。二人惊怒交迸,纷纷叫骂抵挡。 三人分分合合,战成一团,柳莺莺趁机扶着梁萧夺路狂奔。忽听身后叫喊,楚羽、雷震赶了上来。柳莺莺以一敌二,狼狈不堪,斗得数合,楚羽看出一个破绽,她恨极了柳莺莺,只欲杀之而后快,长剑一摆,斜刺过去。恰好云殊施展步法,脱出战团,见状吃了一惊,拔剑挥出,呛啷挑开楚羽的长剑。雷震见他出剑阻拦妻子,怒从心起,转身挥拳相向,一时夫妻二人双战云殊。柳莺莺趁机纵身钻入巷道。 两人奔出一程,梁萧缓过一口气,只觉浑身酸软,便说:“莺莺,让我歇一歇。”柳莺莺将他放开。梁萧意存丹田,吸一口气,凝聚内力,怎料这一运气,丹田空空如也。他当是疲惫之故,又提了几次气,丹田还是没有动静。柳莺莺怕对头赶来,不住回头张望,一转眼,忽见梁萧痴痴发怔,不由嗔道:“小色鬼,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梁萧身子一颤,似乎如梦初醒,迟疑道:“莺莺,奇怪,我运不起内力!”柳莺莺顿足道:“见你的大头鬼,现在你还有心骗人?”梁萧委屈道:“不骗人,我、我真的没有内力了!” 柳莺莺见他神色沮丧,不觉微微一怔,忽听身后传来衣袂破风之声。回头一瞧,云殊疾若星火,发足赶来,便叫:“小色鬼,待会儿再说。”将梁萧背在身上,放出“遁天爪”,扣住远处一道檐角,纵身上房。 云殊一顿足,蹿上屋脊,紧追不舍,此时雷行空、楚宫、雷震夫妇纷纷赶来。柳莺莺到底是女流,本力稍逊,又负了一人,不出百步,就已呼吸沉滞,香汗淋漓。梁萧眼见对手从四面兜截过来,心急如火,大叫:“莺莺,你先走吧,以后再来救我!”柳莺莺骂道:“胡说……”梁萧涩声说:“莺莺,我不能拖累你。”柳莺莺怒道:“说什么胡话,以前你不也背过我么,今天轮到我背你了……”说话间呼吸一乱,脚下更缓,众人逼得越发近了。 梁萧听得这话,眼角微微潮湿,抬眼遥望重楼叠舍,灵机一动,叫道:“莺莺,下房去。”柳莺莺方寸大乱,应声跳下房顶。只听梁萧低声说:“向左,至路口转右。”柳莺莺也不多问,依言奔走。 雷公堡房舍布局,合于八卦相生之理,本意困住外敌。梁萧内力虽失,见识依然高明,当下凝神细看,不断出声指点。柳莺莺依法而行,东绕西转,房顶诸人稍一懈怠,竟被远远抛开。 柳莺莺奔出一程,只听梁萧道:“向左。”柳莺莺折向左边,方才转过墙角,足下一顿,愣在当场。前方烈火熊熊,将一大片房屋烧得哔哔剥剥。热浪滚滚而来,梁萧虽谙阵法,眼前的大火却出乎意料,眼看二十丈外便是堡墙,前路却被烈火阻死。忽听两声长啸,回头一瞧,云殊与雷行空从房上飞泻而下,并肩跑了过来。 柳莺莺急奔一阵,双颊艳若桃花,仓促间,她抬眼四望。房屋与坞墙间竖着一杆大旗,高及数丈,上有方形旗斗。她心头一动,喝道:“小色鬼,抱紧些!”梁萧应声双手一紧,但觉柳莺莺娇躯温软如绵,虽在难中,也不由心中一荡。 柳莺莺手一挥,“遁天爪”挂住一角屋檐。她借力上房,再一挥手,“遁天爪”好似一条长蛇,在半空中逶迤游走,眼看细索放尽,“喀嚓”一声,恰好挂上旗斗。她心头一喜,望着烈火,两眼放光,忽听得身后风响,口中咯咯一笑,抓着钢索飞纵而下。 云殊一步赶到,飞抓梁萧背脊,“嗤”,只扯下梁萧半幅袍子。眼瞧着柳、梁二人势如一阵疾风,冲开腾腾烈焰,落在对面堡墙。 柳莺莺落上墙头,心子突突乱跳,乍觉衣衫须发均已着火,急忙放下梁萧,挥掌拍打。她的“冰河玄功”为阴寒之气,掌风所及,烈火顿灭。掉头望去,云殊与雷行空隔着一片火海,翘首立在房檐,瞪眼摊手,神色懊丧。柳莺莺心中得意,纵声大笑,娇靥映着熊熊火光,如霞映澄塘,明艳不可方物。 雷、云二人交头说了几句,转身飞奔。柳莺莺猜想二人必是绕道追赶,发声呼哨,胭脂马忽喇喇冲出山林。柳莺莺背起梁萧,纵身飞落墙头,跨马疾驰。奔出数百步,回头瞧见云殊和雷行空站在墙头,她有心气气二人,从锦囊里取出纯阳铁盒,笑道:“雷堡主,多谢馈赠宝盒,远送就不必了。” 雷行空气得脸色铁青,楚宫与雷震夫妇也陆续赶到,四人相互怨怪,吵成一团。云殊望着二人纵马远去,心头空落落,酸溜溜,满不是滋味。正当失落,忽见官道尽处尘埃腾起,得得行来数十骑人马。 云殊认得分明,心头大喜,高叫:“大师兄,你们来得正好,拦住这两个人!”一骑人马应声蹿出,马上的瘦小老者嗔目咬牙,满脸怒气。柳莺莺认出是白三元,梁萧却认出为首一人长手长脚,气概豪迈,正是神鹰门主靳飞。 靳飞见白三元单骑突出,怕他有失,催马赶上,拽住马缰道:“白兄不要鲁莽。”云殊此时纵下城墙,朗声叫道:“对头马快,摆阵伺候!”靳飞一点头,左手挥举,身后众骑散成半弧,向柳莺莺兜截过来。又听云殊叫道:“大师兄占住震位!方老守坎位,刘师兄守损位,郎师弟占同人位……”众人应声发动,占住各自方位。只见马蹄缭乱,左右穿梭,翻翻滚滚向胭脂马卷了过来。 柳莺莺正想策马硬闯,忽听梁萧道:“莺莺,别莽撞。”柳莺莺皱眉道:“你这小色鬼,就会坐着说话。”梁萧说:“你把马缰给我。”他刚才指引道路,抛离追兵,柳莺莺对他有些信服,便把缰绳交入他手。梁萧手把缰绳,欲要使力,忽觉手臂酸软,一时间,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但见敌人飞快逼近,只得收拾心情,扬声说:“‘八门天关阵’雕虫小技,看我破你!” 云殊听他叫破自家阵法,大吃一惊,刹那功夫,梁萧缰绳后拽,胭脂撒开四蹄,倒退五丈。梁萧又叫一声,缰绳斜振,胭脂会意,向左急奔。奔出三丈,梁萧忽又挽缰拽马,夹马横移四丈。这么四五个进退,胭脂发声长嘶,纵蹄攒空,突入“八门天关阵”,似进还退,若走若奔。 这一阵变化奇快,瞧得众人眼花缭乱。云殊越瞧越惊,忽地心有所悟,失声叫道:“好贼子!归元步!”原来梁萧身处险境,异想天开,驾驭这天下无双的宝马,使出仙鬼莫测的“九九归元步”。 “归元步”合于九九之数,是“三才归元掌”最厉害的步法,须有极高的内力才能驾驭。以梁萧的修为,知其理也无其力。胭脂马为马中魁首,矫健无双,生而通灵,一经过梁萧驾驭,便如一个精擅“三才归元掌”的绝顶高手。一时间,四蹄生风,两个来回,便将一座“八门天关阵”冲得分崩离析,跟着发声长嘶,闪电般破围而出。任由云殊喊破了嗓子,也阻拦不住它的去路。 靳飞大喝:“稳住阵脚,取弓箭招呼!”众人纷纷取出弓箭暗器。梁萧冷笑道:“不害臊么!”一抖缰绳,胭脂忽东忽西,忽进忽退,那些箭矢暗器像是着了魔,纷纷落在马匹两边。只一阵的功夫,群豪越落越远,空自粗喝乱骂,却没半点法子。 柳莺莺突围而出,如在梦里。直待胭脂奔出十里,方才醒悟过来,反手给了梁萧一拳,喜道:“小色鬼,真有你的!”这一拳打得甚轻,谁料梁萧应拳仰倒,栽落马下。 柳莺莺吃了一惊,下马将他扶起。只见梁萧头上破了一个口子,血如泉涌,面色涨红如醉,身子软答答的,怎么也站不起来。柳莺莺心中又疼又愧,小声道:“小色鬼,对不住了。”梁萧苦笑道:“才不关你事,我驭马太用力,有些手软。”柳莺莺皱眉道:“小色鬼,你哪里不舒服?”梁萧纳闷道:“也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浑身暖洋洋的,使不上劲。”柳莺莺道:“不痛不痒,就没甚大碍,睡上一觉也好了。” 梁萧心想没有这么简单,可也不愿多说,让柳莺莺心烦。柳莺莺见他虚软,口中轻松说笑,心里却很忧虑,给他缠好伤口,扶上马背。再瞧来路,忽地有了主意。催马倒行一程,在麦田里留下一大串蹄印。柳莺莺笑道:“你看,笨蛋若是追上来,瞧见蹄印,必定糊里糊涂,追反了方向。”忽觉梁萧默不作声,低头一看,他眯着两眼,昏然欲睡。柳莺莺怕他长睡不醒,狠狠拧他一把。梁萧吃痛睁眼:“莺莺,我困呢。” 柳莺莺忍不住泪涌双目,却怕梁萧瞧见,更添心事,便掉过头去,假意埋怨:“马上睡什么觉?睡也去安稳的地方睡。”梁萧点点头,努力撑起眼皮。柳莺莺打马走了一程,沿途故布疑阵,行了百里光景。举目一望,前方山坡上有栋民舍,催马上前,房舍早已破败。柳莺莺扶着梁萧入内,只见室内桌凳床铺都布满灰尘。柳莺莺猜测,这里靠近襄樊,前方宋元交兵,战事频仍,百姓耕种不得其时,只有抛田弃屋而去。 柳莺莺将梁萧扶到床上。梁萧面上红晕不退,眼神浑浊,说道:“渴死了,有水喝吗?”柳莺莺摘了酒囊,还剩几口米酒,梁萧一气喝光,犹嫌不足。柳莺莺出门四顾,屋后断垣边有一口水井,大喜抢上,却见井底满是淤泥,早已干涸多时。她颓然坐在井边,托腮沉吟,想起来路上有条小溪,便起身进房。却见梁萧早已睡熟,探他鼻息,尚还沉稳,抚他脸庞,却又十分烫手。柳莺莺心头酸痛,怔怔流下泪来,心想:“让他好好睡一觉,溪流就在不远,我快去快回。” 她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关好房门,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去,远处长空一碧,白云如叠,心头不由舒展了些,心想:“除死无大事。小色鬼真成了废人,我照看他一辈子。”她一念及此,世间再无难事,转身跳上马背,一道烟去得远了。 梁萧本也并未熟睡,只是头脑迷糊,昏沉沉睁不开眼睛。他被云殊内功催逼,出了一身透汗,时候一久,嗓子里犹如火烧。他昏沉中还记挂喝水,迷糊一阵,勉强睁开了眼。却见屋中空空,不由大吃一惊,连叫了两声“莺莺”,但也无人答应。 梁萧心中慌乱,挣坐起来,只觉口中干涩,顿有所悟:“她一定是寻水去了。”想到这儿,心头一甜,胸口也似不再窒闷。当下闭目运功,不一会儿,丹田里聚起一丝内力,当下吐纳引导,那股细微真气却如一条死样活气的蚯蚓,过了许久,也无动静。 梁萧正觉沮丧,忽听屋外似有动静,心中一喜,支撑下床,推门迎出。恍惚瞧见柳莺莺背对自己,耳贴窗纸,似在倾听什么。梁萧暗觉好笑,上前拍拍她肩,大叫:“偷听什么?”柳莺莺娇躯一颤,张皇回头,梁萧见她面庞,吃了一惊。这女子并非柳莺莺,而是一个陌生少女,身上绿衫子与柳莺莺相似,容貌却大不相同。一张白嫩圆脸,眉目十分清秀,她盯着梁萧,神色震惊。 梁萧奇道:“你是谁?”猛地悟到危险,忙使一招“圣文境”中“贾谊奋笔”,点向少女的期门穴。但他气力不足,出手大缓,错按上少女左胸。圆脸少女“啊呀”一声,后退两步,右掌突出,拍向梁萧心口。 梁萧使招“面益三毛”,左掌斜挥,想要卸开她的掌势,可是神意虽至,气力不济。不但未能卸开少女的手掌,反叫她长驱直入,一掌击在胸口。少女一击而中,惊讶反倒多过欢喜,一愣间,手忙脚乱,将梁萧的“膻中”穴一把抓住。膻中乃人身气海之一,梁萧哼也没哼,瘫软在地。 圆脸少女又是一愣,小声说:“真奇怪。”匆匆背起梁萧,钻进树林,林中停了一匹黑色小马。梁萧又气又急,一口痰涌上来,不由昏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苏醒过来,但觉心中烦恶,五脏六腑挤作一团。张眼一瞧,自己被横担在马背上。梁萧身子本就虚弱,忍不住大吐特吐。圆脸少女低头一看,惊叫:“哎呀,对不起。”按辔伫马,将他扶正,欲要将他抱着,又觉羞怯不胜,只好将他按得面贴马鬃,勒马慢行,口中安慰:“不要紧,再过一会儿,便到兔耳冈了。”梁萧怒火攻心,骂道:“兔你妈的冈!” 圆脸少女一愣,奇道:“你认得我妈妈?我从小就没见过她。”梁萧一愣,心想:“这丫头是跟我装傻?”又骂:“你没有妈,难道是你爸生的?”少女又一怔,沮丧说:“我也没爸爸。姐姐们常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脑袋是块石头,又笨又傻。” 梁萧虽在难中,听得这话,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乐子一过,又觉心酸。他自幼孤苦,听说这少女没爸没娘,不由同病相怜,说道:“小丫头,你把我放了,咱们一笔勾销。”圆脸少女却摇头道:“不成,阿凌姐姐让我追踪你和那个柳姑娘,说有机会,就把你们抓住。唉,我也不想抓你,但主人交代过,那也没有法子。”梁萧怒道:“凭你那几下子?哼,换作以前,哼!”圆脸少女“嗯”了一声,道:“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反正你都被我逮住啦。” 梁萧恨不得大笑一场,聊以自嘲,又恨不得大哭一场,以表愤怒,恨恨道:“老子是‘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小丫头,有胆的把我放开,咱们再来比划比划。” 少女摇头说:“不行。我一来没胆子和人打架,主人又常说,到手的东西,千万要看好了,要么一疏忽啊,就会莫名其妙地丢掉。”梁萧诡计落空,气道:“放屁。”少女双颊一红,忸怩道:“你要……要放那个?嗯,你放就是了,我……我捂着鼻子就好。”梁萧怒啐道:“我说你主人放屁。”少女面色发白,急道:“你骂我没干系,骂了主人,可就糟糕了。” 梁萧道:“什么了不起的?我偏要骂他。”少女眉间透出为难,托腮想了一会儿,忽一伸手,点了梁萧“天突”穴。这是哑穴,梁萧登时寂然。少女喃喃说:“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说话的好,免得被主人听到,对你不利。”梁萧心中恼怒:“这女孩儿不算太坏,但不知她主人是谁?”他满腹疑窦,苦于哑穴被封,作不得声。 少女促马行了一程,抵达一座山冈,山坡上有两片长形巨石,轩峻峭薄,恰似一对兔耳。圆脸少女见山冈上无人,喃喃道:“阿凌姐姐叫我在兔耳冈等她,怎么还没来呢?”她下了马,挟着梁萧上了山冈,在左边的兔耳石下坐好,取出一革囊清水,问梁萧:“你要喝么?要喝就眨眼。”梁萧渴极了,便眨了眨眼。少女伸手将他头颈托起,给他喝了半袋,再捧了自饮。谁知才喝了一口,想到梁萧刚刚喝过,含羞看他一眼,圆脸红扑扑的,绝似一个大苹果。 少女喝罢水,百无聊赖,又不能和梁萧说话,惟有低着头,双手揉弄衣角。梁萧也乐得清净,趁机阖目运气,欲要冲开穴道,可丹田内息虚弱,上行不到一寸,便即退回。他连试几次,全都无功,心中真是沮丧极了。 不一会儿,山冈下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清软娇媚。梁萧张眼瞧去,冈下走来一名美貌女子,身上也着绿衫,臀丰腰细,走路如颤花枝。圆脸少女见她,欢喜道:“阿凌姐姐,你可来了!” 阿凌上了山冈,瞧见梁萧,目有讶色,笑道:“阿雪,你来得好早啊!”圆脸少女点头说:“阿凌姐姐,我听你话,拼命去抓那个柳莺莺,追啊追啊,没抓着她,却抓到她的同伴。”阿凌“唔”了声,看了梁萧一眼,目中闪过一丝妒色,笑嘻嘻说道:“阿雪,这可是大功一件,主人知道,必定大大赏你。” 阿雪“嗯”了一声,讪讪地道:“赏不赏倒没什么,主人不恼我骂我,我就求神拜佛啦。”阿凌拣块石头悠闲坐下,笑道:“你立了功,主人疼你都来不及,哪儿会恼你呢?唉,阿雪,你真是傻人有傻福,第一次出来,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这下子,我和阿冰的风头都被你盖过啦!” 阿雪沉默一下,皱眉说:“阿凌姐姐,这功劳真的很大?”阿凌眼中的妒意更浓,口里淡淡地说:“我听主人说,这小子是柳莺莺的情人,她爱得要死。是以有这小子在手心,主人要她怎样,她便怎样,决计不敢违抗。” 阿雪怔怔瞧了梁萧一会儿,低头说:“多亏阿凌姐姐,你若不让我拼死追赶,我也捉不到他的。”阿凌的面颊抽动两下,强笑说:“你知道就好,这话儿却不能对主人说!”阿雪道:“为什么不能?主人知道了,也会重重赏你的。”阿凌俏脸一沉,厉声道:“笨丫头,叫你别说,你就别说,乱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 阿雪不防她突然发怒,吓得噤若寒蝉,低头不语。梁萧冷眼旁观,猜出古怪,想必那主人命两人追踪柳莺莺,结果阿凌临阵退缩,唆使阿雪追踪,自己却去别处闲逛。本以为阿雪傻乎乎的,要么追丢,追上了也会送命,谁想居然立了大功。阿凌弄巧未得,反倒成全他人,本已十分不快,又怕阿雪说出自己偷懒的事,一时方寸大乱,自然着起恼来。 阿凌骂过,粉颊涨红,酥胸起伏不定,转眼间又笑道:“阿雪,对不住,姐姐有点心烦,才发脾气,你可别放在心上!”阿雪点头道:“我本来就笨,姐姐没骂错。”阿凌道:“我就知道阿雪最乖了。嗯,你知道我为何生气么?”阿雪茫然摇头。 阿凌苦笑道:“就因你立了大功,我却一事无成,所以心里不大好过。”阿雪没听出她弦外之音,说道:“姐姐莫难过,再有立功的机会,我一定让给姐姐。”阿凌瞧她不识趣,不由杏眼圆瞪,恼了一阵,又笑:“阿雪,咱们好久没对练掌法啦。今日难得有空,不妨切磋切磋。”言罢起身。 阿雪不敢违拗她,也起身道:“请姐姐指教。”阿凌微笑点头,摆个架势,阿雪也摆个架势,与她遥遥对着。梁萧不禁大奇,两人这个架势,分明就是“飘雪神掌”。向日柳莺莺练功时,曾将这路掌法打给他瞧,是以他一眼认出。 阿凌妙目一转,咯咯笑道:“好妹子,姐姐占先了。”飘然纵起,双掌缤纷拍出。梁萧认出是一招“千雪盖顶”,不由打起精神,凝神观看。阿雪左掌竖拍,右掌横截,使出一招“冰冻三尺”。二人掌力上下一交,冷风微微,向梁萧袭来。梁萧心想:“这招使得不坏,但比起莺莺,却差远了。”却听阿凌嘻嘻笑道:“阿雪,你掌法好啊,难怪立了大功。”边说边使一招“雪花六出”,依雪花六角之位,瞬间拍出六掌。阿雪忙使“秋霜四散”,勉力拆解。 “飘雪神掌”本是创派祖师从狂风骤雪中悟出,飘若飞雪,形神美妙。阿凌、阿雪又是青春年少,体态婀娜,这阵子捉对儿争斗,起似惊雀,落如栖蝶,玉掌缤纷洒落,犹如雪花飘零。 两人因是同门,彼此熟稔,是以拆解甚快,一眨眼斗了二十余招。阿雪初时手忙脚乱,斗得久了,心无旁骛,出招渐趋沉稳。阿凌虽然出手飘忽,内力却很不济,时候一久,竟被阿雪掌势压住。再拆两招,阿雪忽使一招“瑞雪兆丰”,反掌拂中阿凌的肩头。阿凌本身酸麻,后退数步,咬牙喝道:“笨丫头,你敢打我?” 阿雪一愣,忽见阿凌俏脸森寒,合身扑来。阿雪见她眼神怨毒,不由胆怯,招式略一缓,被阿凌一招“六月飞雪”打在肩头。阿雪倒跌三步,肩头疼痛,几乎流出泪来。阿凌一掌没将她打倒,微觉吃惊,绕到阿雪身后,又是一掌,击中她的背心。阿雪蹿前两步,颤声叫道:“姐姐,阿雪好疼。” 阿凌仍未将她击倒,更是骇然。原来阿凌生性狡黠,遇上打熬功力的难事,常爱偷空躲懒。阿雪心思钝拙,但为人诚实,内力根基牢固。阿凌自负武功在阿雪之上,今日落了下风,愧怒交加。她本已生出毒念,拟将阿雪一掌打死,夺取功劳,怎料小丫头内功浑厚,倘若情急拼命,自己未必能胜,一转念,咯咯笑道:“阿雪,还比不比?” 第二十一章 心如死灰 阿雪摸着疼处,连连摇头。梁萧瞧得分明,暗骂:“没用的丫头,分明打得过她,干吗丢低服输?”阿凌眉开眼笑,说道:“好说,姐姐我心里不快活,不寻个人打两掌,无法消气。唉,你不比掌法,就给姐姐点儿好处,叫我内心欢喜。”阿雪抹泪道:“姐姐要什么,我有的,我都给你。”阿凌喜上眉梢,指着梁萧笑道:“别的物事我不稀罕,你把他分我一半就好。” 阿雪俏脸发白,摆手道:“不成不成。他一个大活人,分成两半,岂不死了?”阿凌笑骂:“笨丫头,我要死人做什么?唉,说白了,我要你把抓他的功劳分我一半,你对主人说:‘是咱俩一块儿抓住他的。’”阿雪太不上道,她按捺不住,终于把话挑明。阿雪这才明白,惊道:“这、这岂非欺瞒主人?”阿凌脸一沉,冷笑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给主人说,她又怎么知道?”阿雪着她眼中寒光一逼,心慌意乱,只得道:“我听姐姐的便是。” 阿凌大喜,上前搂住她,亲热道:“阿雪,你真是我的亲亲好妹子!”转眼一瞧梁萧,目光生寒,“我倒忘了,他也听到了,须得割了他的舌头,叫他从此说不了话。”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 阿雪大惊,拽住她道:“姐姐,别……”阿凌瞅她一眼,嘻嘻笑道:“怎么,你瞧他生得俊么?”阿雪面涨通红,焦急中,心中灵光忽闪,脱口道:“他、他是个哑巴!”阿凌一怔,方想到自己来了许久,也没听梁萧说上只言片语。 阿雪见她面色阴沉,不觉心子狂跳。忐忑间,阿凌轻笑一声,骂道:“柳莺莺真没眼,瞧上了一个哑巴。”面露不屑,收起匕首。阿雪松了一口气,瞅了瞅梁萧,但与他四目相对,脸上又是一热,好像蒙了一块大红布。 阿凌得偿所愿,心情大好,笑眯眯坐下来,双眼亮如星子,在梁萧身上打量。忽又皱了皱眉,大声说:“阿冰那小蹄子去哪儿偷汉子了?怎么还不来?”阿雪一惊,忙道:“凌姐姐,你怎么骂冰姐姐?”阿凌瞪她一眼,骂道:“你懂个屁。笨头笨脑的死丫头。” 阿雪被她又瞪又骂,不敢作声,只低头玩弄衣角。阿凌又待片刻,焦躁起来,起身踱来踱去,大声咒骂阿冰,言语恶毒,似与她仇隙甚深。过不多久,远空多了个小黑点,到得近处,却是一只信鸽。阿凌神色一变,扬声呼哨,信鸽扑喇喇落入掌心,阿凌解下鸽腿上的竹管,抽出一张纸条,扫了一眼,冷笑道:“小骚蹄子。”转身对阿雪说,“阿冰说事态有变,着我们去五龙岭。哼,就会发号施令,小骚蹄子,了不起么?”又啐两口,气冲冲挽马就走。 阿雪抱起梁萧,扶他上马。三人骑马走了一段,对面来了一队行人,为首一个华服公子,跨着青驴,眉眼轻佻,瞧见阿凌、阿雪,双眼登时一亮。 阿凌咯咯娇笑,忽地展喉高唱:“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歌喉婉妙,边唱边与那公子眉眼传情。她是天生的狐媚,仅是眉飞眼动,便让那华服公子筋酸骨软,再听这浪歌淫曲,身子轻了几斤。 两方人马对面错过,阿凌的嘴角挂着一丝诡笑。不一时,便听蹄响,公子哥儿乘驴赶来,笑嘻嘻冲阿凌一抱手:“听姑娘一曲,如闻仙乐,请教姑娘芳名。”阿凌笑道:“你只问我?”那公子一瞧阿雪,神色恍然,笑道:“当然是请教二位姑娘。”阿雪被他贼溜溜的眼珠一扫,顿时脸涨通红,掉过头去。 阿凌笑道:“我妹子面嫩,公子你下来,我偷偷告诉你名儿。”那华服公子受宠若惊,慌忙下驴,阿凌也下了马,小嘴凑近他耳边。华服公子香泽微闻,心神一荡,忘乎所以,伸手把住阿凌纤手。阿凌也不避让,笑容不改,似欲说话,忽然右手疾抬,二指插入华服公子的双眼。那公子遭此重创,张口欲呼,却被阿凌捂住了嘴,他欲叫不能,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梁萧见了这样的惨事,惊得目瞪口呆。阿雪也面色发白,朱唇颤抖。阿凌却似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咯咯娇笑,取手帕拭去指尖血污,两个耳光将那公子打醒。公子躺在地上,血流满面,惨哼不绝。阿凌咭咭笑道:“你问我叫什么名儿么?本姑娘这就告诉你,记住了,我叫柳莺莺,杨柳的柳,黄莺的莺。”梁萧心头一震,恍然大悟。 公子凄声道:“贱人,我、我要告官……将你碎尸万段……”阿凌笑道:“好啊,求之不得。”向阿雪招手说,“走吧!”阿雪看了地上那人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转首策马,随在阿凌身后。 二人又行一程,前面一片山岭渐高,山势五分,屈如龙蛇。梁萧心想:“这该就是五龙岭了?”想到柳莺莺,胸中一痛,“她不见了我,不知会不会伤心?”自怜自伤,泪眼迷糊。忽听道旁草中“窸”的一声,钻出一个女子,高挑个儿,容颜秀丽,眉间如笼寒霜,看上去十分冷漠。 阿雪未及开口,阿凌跳下马背,亲热叫道:“阿冰姐姐,一阵不见,想死我啦。”牵住女子左手左右摇晃。她刚才还痛骂阿冰,一逢面竟如此亲昵,梁萧暗暗称奇:“这女人真会演戏,翻脸比翻书还快。” 阿冰甩开她手,冷冷道:“把马丢开,跟我进来。”一瞧梁萧,皱眉道,“他是谁?”阿凌笑道:“他是柳莺莺的姘头,被我和阿雪抓住的。”阿冰柳眉一挑,淡淡“嗯”了一声,钻入林里。 三人弃了马,跟阿冰走了一程,来到一棵树下。阿冰坐下来,瞅着梁萧,似乎心神不属。阿凌笑道:“冰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冰叹了口气,说道:“我寻到柳莺莺了。”众人同是一惊,梁萧尤为关切,只惜不能出声,唯有侧耳倾听。 阿凌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恭喜阿冰姐姐,又得大功。”阿冰道:“立功还早,我找到柳莺莺,却不敢惹她,所以召集你们。”阿凌“哦”了一声,说道:“姓柳贱人确有些本事的。”阿冰摇头道:“她不算什么,随她一起的云殊才厉害,恐怕主人也打不过他。”梁萧越听越惊,一时如中雷击,张口瞪眼。怔了半晌,忽见阿冰瞧着自己,眼中大有讥色。 阿凌忽地笑道:“没瞧出来,姓柳的是个烂货,朝三暮四,真是无耻。”梁萧听她出言污辱爱人,恼怒之极,可又无法回骂,唯有狠狠瞪视。阿雪瞧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透出一丝同情。 阿冰冷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云殊家世显赫,人才俊雅,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哪一样不胜这小子十倍?更难得的是,他肯为柳莺莺抛弃一切,换了是我,也要动心。”梁萧听得这话,怔怔望着阿冰,心中一片茫然。 阿凌见阿冰住口,忍不住问:“好姐姐,别卖关子。”阿冰淡淡地说:“主人不是让我们分头追踪柳莺莺么?追到半路,我追丢啦。嗯,你们又怎么拿住这小子的?”阿凌一愣,瞅瞅阿雪,阿雪吞吞吐吐,把经过大致说了。只将自己一人,说成与阿凌一起。 阿冰点头道:“原来如此。柳莺莺必是一时疏忽,被你们捉走了她的情郎。我在路上,瞧见她骑着那匹神驹,发疯也似奔回来,遇见了我,正眼也不多瞧。”梁萧听得心中滚热,恨不得立马与她相见。 阿冰顿了一顿,又说:“我见她模样古怪,便拍马追赶,但不及她马快,一时追丢。追出一程,忽见前方路上站了许多人。走近一瞧,却见雷公堡、神鹰门一群人围着柳莺莺一个。”梁萧心往下沉,嗓子发干。只听阿凌大惊小怪地说:“她那等快马,怎不躲避啊?” 阿冰说:“我也觉纳闷呢,现在猜想,该是她急昏了头,只当这小子被那些人劫走,所以悍不畏死,向他们当面讨人。”阿凌笑道:“妙得紧,咱们无意中,演了一出嫁祸江东的好戏。好姐姐,后来又如何?快快讲完,别叫人心急。” 阿冰道:“雷行空板着脸走上前来,一伸手,叫道:‘拿来?’柳莺莺却说:‘你把梁萧给我,我就给你纯……’她话没说完,雷行空向前一蹿,握拳向她打去。”阿凌“哦”了一声,插口道:“打中了么?”阿冰道:“雷行空号称岳阳楼以西拳法无对,忽然施袭,柳莺莺怎么敌得过?顿时挨了一记重拳,虽未倒地,口角却淌出血来。”梁萧听得血往上冲,恨不得跳了起来。 阿雪面露关切,问道:“冰姐姐,这么说,柳莺莺被捉住啦?”阿冰摇头道:“她挨了那拳,退后几步,脸上闪过一丝惨笑,反手掣出匕首,对准心口便扎。”阿雪失惊道:“啊哟,岂不死了?” 阿冰叹道:“傻丫头,若是死了,我叫你来做什么?难不成收尸”阿雪抚了抚心口,舒一口气道:“这么说,是被那个云殊救了?”阿冰点头道:“姓云的真了得,间不容发之际,掷出长剑,将柳莺莺的匕首击落。跟着又是一掌,将雷行空震退,横身拦在柳莺莺身前。大家都很奇怪,靳飞说:‘云殊!你疯了?’云殊神情古怪,说道:‘她再恶十倍,也是一个女子,各位堂堂须眉,何苦与她为难?’” 阿凌冷笑道:“说得天花乱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人,难道女子就不配与男子为难?”阿冰道:“你懂什么?凡是好汉子,就该怜香惜玉,敢为心爱的女子出生入死。”阿凌赔笑道:“姐姐说得是,后来又如何?”阿冰道:“靳飞气急败坏,连声喝叱。云殊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就是不肯退让。柳莺莺也说:‘姓云的,你不要装腔作势!我才不领你情!’伸手一拨,欲把云殊推开,谁料云殊双足便似铸在地上。这时白三元跳了出来,说柳莺莺杀了他儿子,要靳飞替他报仇。靳飞无奈出手。云殊不便与师兄动手,说了声:‘得罪。’伸手将柳莺莺抓起,掷上马背,先一掌逼退雷行空,又两剑伤了楚宫,再一脚将白三元踢得满地乱滚,然后跃上马,护着柳莺莺奔五龙岭来了。” 阿凌悻悻道:“云殊这一来,岂不成了背叛师门的大败类?哼,为了那么个烂货,太不值了吧?”语中酸溜溜的。阿冰冷笑道:“你吃什么飞醋?为柳莺莺不值,为你就值么?云殊钟情柳莺莺,那是确然无疑的。说起来,他们合乘那匹神驹,快得惊人,若非我精于追踪,恐怕也要追失。”阿凌被她抢白几句,暗自作恼,脸上却不表露。耳听阿冰颇有自矜,赶忙媚笑道:“冰姐姐追踪之术除了主人,天下再无对手。”阿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阿雪问道:“冰姐姐,他们还在山上么?”阿冰点头道:“还在,但我不敢贸然上前,只在沿途留下路标,等主人来了再做计较。” 阿凌道:“冰姐姐,我一直不大明白,咱们为何要追踪那柳莺莺?”阿冰皱了皱眉,说道:“你想必还记得,上次咱们随主人去江南天香山庄盗宝,又放火,又杀人,费了很大的劲。事后主人将盗宝之事嫁祸给那个柳莺莺,还让我们沿途杀人放火,伤残男子,并学着柳莺莺的字迹,到处留字,好败坏她的名声。”梁萧听到这儿,好不气恼:“那个‘主人’是谁?真是卑鄙透顶!” 阿凌笑道:“是啊,我也奇怪。主人到底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再说真有仇恨,凭主人的本事,杀她也不太难,何苦要费那么些周折!嗯,冰姐姐,你接着说,盗宝与今日的事又有什么关系?”阿冰叹道:“这个我也是胡猜。主人得了宝贝,只欢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铁青着脸,很不高兴。我不敢问她,只听她自言自语,说上了当。于是我估摸,那宝贝怕是个假的。” 阿凌吃惊道:“假的?”阿冰道:“不错,主人眼光高明,宝贝真假,哪会瞧不出来?她此次带咱们来雷公堡,怕也与那宝贝有关。”阿凌皱眉道:“难道真品在雷公堡?嗯,姐姐可知是何宝贝?”阿冰白她一眼,说道:“主人行事高深莫测,她不说,我也不知。咱们做婢子的,主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阿凌强笑道:“冰姐姐说得是,咱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主人说东,咱们就不能往西。” 阿冰点点头,起身道:“我去瞧一瞧,看那两人走了没有。”阿凌笑道:“我也去!”阿冰摇头道:“人多误事。”阿凌道:“那云殊既然厉害,人多才好照应。”阿冰对云殊十分忌惮,迟疑道:“也好。阿雪,你把这小子也带上,紧要时做人质挡一挡。” 阿雪点头,抓起梁萧。三人凝神向林中潜去,过不多久,便听林中传来人语。梁萧听出是云殊的声音,初时甚小,渐渐响亮起来:“……柳姑娘,我虽然言不及义,这片心意,却是天日可表……” 那林中寂然半晌,却听一声叹息,梁萧听出柳莺莺的声音,心跳登时加快。只听她说:“云公子,这个叫人为难,你对我很好,但我和梁萧相识在先。”梁萧听她言辞间透出温柔,不由心头一紧,大为忐忑。 云殊叹道:“柳姑娘,我也知这样大大的不对。但不知为何,我自那天见你,须臾无法忘怀,走路想你,吃饭想你,连……嗯,说句混话,连做梦也梦见你。柳姑娘,你听了这话,或许当我是个登徒子,但我从小到大,就没如此喜欢过一个女子,更别提说这些蠢话。先时见你受伤,我什么都忘了,唉……我背叛师兄,他、他必然十分生气。”说到这儿,语声微微哽咽。 柳莺莺沉默一阵,说道:“云公子,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云殊叹道:“除了浪迹天涯,再无去处。”柳莺莺道:“云公子。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只是那个小色……嗯,梁萧生死未卜,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丢下他不管。”梁萧听到这里,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失了知觉。却听云殊道:“不打紧,我陪你去寻他就是!”柳莺莺道:“承你情了,嗯……你为我叛出师门,我也不会负了你!” 这话一出,林中微微一静。云殊颤声道:“能得姑娘垂青,不过是云某的痴心妄想,决计不敢较真。但求姑娘明白我的心意,云殊就算千刀万剐,也甘心了。唉,可惜那梁萧与蒙古人结交,所谓胡汉不两立。姑娘既从汉姓,必为汉人,不可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住了。但瞧姑娘佛面,下次相见,我不与他为难就是。”他越说越快,显然心头喜乐。却听柳莺莺道:“承你情了。是了,他的内力怎么没了?”云殊叹了口气,说道:“内力我替他废去了。但愿他没了武功,就此弃恶从善,做个寻常百姓。”梁萧听到这话,一颗心跌入万丈谷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云殊恼恨梁萧在长江上力护伯颜,阻了自己的大事,二来梁萧会了“三才归元掌”,大干他师门之忌。他一身内功强过梁萧数倍,趁对掌之际,施展“两仪浑天功”,双掌内力左进右出,右进左出,犹如一具无形磨盘,将梁萧浑身的内力逐点逐滴地榨出。柳莺莺只见梁萧容色辛苦,还当两人比斗内功,万没料到云殊竟会废去梁萧内力。幸好四面火起,云殊才无奈放手,饶是这样,梁萧自幼苦练的内力大半付之东流,剩下的已经百不及一。 林中寂静,柳莺莺的呼吸声又沉又浊,过了一会儿才说:“也好,你想得周到……”话音未落,忽听云殊叫道:“你有伤,别乱动。”只听柳莺莺“啊呀”一声,尖叫道:“你别碰我!”又听云殊惶声说:“是是,我失礼了。”柳莺莺微微喘道:“你、你别生气,待我与梁萧交代明白,嗯,才、才算对得起他。”云殊叹道:“姑娘有情有义,叫人相敬,我若对姑娘无礼,叫我……”柳莺莺截口道:“别乱发誓,我信你便是……” 阿雪屏息听着,忽觉梁萧的身子越来越冷,低头瞧去,他双目紧闭,面色煞白,再探鼻息,竟是有进无出,不由猝然一惊,失声轻呼。阿冰、阿凌听得叫声,面无人色。刹那间,云殊厉叫道:“谁?”两人正欲窜逃,忽听云殊冷笑说:“走一步的,留一条腿,走两步的,留下脑袋吧!”二人被他一唬,腿酸脚软,再不敢动,俱都回头,狠狠瞪了阿雪一眼,慢慢站起身来。阿雪也胆战心惊,随之起身,心头却挂念梁萧的生死,垂眼下瞧,只见他一动不动,在草里蜷作一团,心中不觉有些难过。 现身的竟是三个美貌女子,云殊大为错愕,再想那些隐秘言语都被她们听见,羞愤难当,支吾道:“你们是谁?”阿凌一眨眼,嘻嘻笑道:“我们是这山边的人家,进山玩耍,无心听到二位说话,只怕扰了公子雅兴,所以没敢露面。” 云殊虽觉疑惑,却不好与女子计较,只得背过身子,挥手叹道:“去罢,走得越远越好。”话音未落,便听柳莺莺冷冷说:“这三个人鬼鬼祟祟,谎话连篇。云殊,你将她们全都杀啦。”云殊一怔,皱眉道:“柳姑娘,这不太好吧。”柳莺莺双眼一红,颤声道:“好呀,你现今都不肯听我的,日后、日后还不知怎么轻慢我……”云殊见她凄楚神色,胸中一热,脱口叫道:“你别哭,我将她们拿住,交给你处置就是了。”说着走向三女。 阿冰、阿凌将柳莺莺恨入骨髓,事已至此,无可回避,各自掣出兵刃,阿冰使一口软剑,阿凌却拿一枚水晶如意。阿雪略一迟疑,取出一尺长的金莲,莲瓣均已开锋,看来十分锐利。 阿冰武功最高,暗忖先下手为强,不待云殊抢到,剑光倏忽,向他刺去。柳莺莺冷笑道:“狐狸尾巴露得真快,这也是山里人家么?”云殊皱眉不语,只待软剑刺到胸口,方才伸指点出,正中软剑背脊,“铮”地一响,剑身弯折,反向阿冰刺去。阿冰眼快,身子疾仰,软剑掠面而过,惊出她一身冷汗。 云殊这一指先声夺人,阿凌心头慌乱,左顾右盼,想要溜走。阿雪见阿冰势危,不及多想,挥动金莲,合身扑上。云殊微一冷笑,挥手扫中莲萼,阿雪虎口一痛,金莲跳跃欲出。云殊一掌未将金莲击飞,“咦”了一声,目光转动,探爪扣向阿雪的脖子。 这一抓快逾闪电,阿雪惊惶之际,忽听“嗖”的一声,一条细长斑斓的锦索从后方大树上射来,笔直若枪,掠到她腰后,轻轻一带,阿雪身不由己,向后掠出。云殊一抓落空,心头暗凛,目视大树说:“何方高人?不妨现身一见!” 树上传来一声轻笑,清脆甜美。笑声中,锦索放开阿雪,忽似蟒蛇吐信,向云殊面门袭来。云殊见那绳索来势矫矫无方,侧头闪过,伸手便抓。不料锦索偏出,缠住阿冰腰身,带得她风车般绕着云殊旋转。阿冰趁势出剑,一剑快比一剑,精光迸出,烂若星斗。 云殊站立不动,双目不离大树,十指随意挥洒。指剑交鸣声不绝,阿冰狂风暴雨似的剑招被他一一弹开。树上那人忍不住喝了声彩:“好本事。”话音方落,柳莺莺的脸上没了血色。 云殊冷笑道:“足下藏头露尾,本事却稀松得很!”那人笑道:“好啊,瞧这个。”话音未落,锦索挽了个花儿,放开阿冰,又将阿凌卷起,挥动如意,点向云殊胸口。云殊双眉一挑,一挥手,水晶如意迸裂。阿凌气血如沸,跌出丈余。锦索“嗖”地飞出,将她轻轻扶住,又挽了花儿,带起阿雪,挥舞金莲刺来。一时间,三名少女有如牵线木偶,随那锦索进退。云殊貌似对敌三人,实则以一敌四,树上那女子指挥若定,尤为厉害。云殊心中焦躁,发声长啸,一动身,攻出六掌六腿。 他易守为攻,声威夺人。阿雪瞧得心头一慢,出招稍缓。三女来来去去,本是一种巧妙阵势,一人乱了阵脚,阵法顿生破绽。云殊一掌穿入,正中阿雪后心,念她是女流,手下已经留情。但他内力太强,阿雪飞出丈许,口吐鲜血,趴在地上。 云殊一招得手,指掌齐飞,阿凌、阿冰不分先后,被他点倒。云殊眼看锦索缩回,如风抢上,一把抓住索端,喝声:“给我下来!”裂帛声响,锦索断成两截。树上那人立身不住,飘然落下。却是一个青衣女子,披头散发,面如黄蜡,双眼流盼生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凝注在柳莺莺身上。哧哧一笑,笑声酥媚入骨,似在人心头挠动。 柳莺莺脸上惨白,一咬牙,涩声说:“是你!”青衣女子打量她一阵,笑道:“多年不见,乖莺莺也出挑成美人胚子啦!嗯,你见了师叔,还不拜么?”云殊原本蓄势待发,听了这话,不由一怔。忽听柳莺莺冷冷说:“从那夜起,你就再不是我师叔,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青衣女子笑道:“你师父呢,还没死么?”柳莺莺眼圈儿一红,颤声说:“如你所愿,她……去年下世了。”青衣女子略一沉默,点头道:“死得好,似她那样自命好人的蠢材,若不死,真是老天无眼。” 柳莺莺本想她听到师父死讯,或许哀戚抱愧,谁料她不念旧情,幸灾乐祸。只气得一口血涌上喉头,涨红了脸,恨声说:“云殊,你……你替我把她杀了!”云殊一怔,柳莺莺目泛泪光,凄然道:“你帮不帮我?”云殊微一动容,瞧着韩凝紫,一手扶住剑柄。 青衣女子瞧他一眼,忽地笑道:“傻小子,你当她真的喜欢你?唉,不愧是我韩凝紫的好师侄,生来便有骗男人的本事。”云殊听得奇怪,微感迟疑,又听柳莺莺尖声叫道:“云殊,动手!”云殊暗叫惭愧:“我胡想什么,柳姑娘与我之间,岂容他人挑拨?”一扬手,拔出长剑,韩凝紫哧哧一笑,手中锦索抖出,云殊正欲举剑抵挡,那条锦索倏地钻入树丛,拽出一个人来。那人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柳莺莺一见那人,花容失色,失声惊呼:“云殊,慢着!”云殊也认出是梁萧,一时踯躅不前。韩凝紫将梁萧提在手里,笑嘻嘻说道:“乖莺莺,你这套把戏,骗得过云殊这等未经人事的稚儿,又怎么骗得过我?”柳莺莺本欲辩驳几句,但见梁萧面色苍白,心口一堵,说不出话来。 韩凝紫瞧了瞧她,又冲云殊笑道:“傻小子,看见了么?”云殊脸色苍白,望着柳莺莺,但见她痴痴盯着梁萧,丝毫没有留意自己。“当啷”一声,他手中长剑坠地,再无半分斗志。 韩凝紫目光一闪,说道:“乖师侄,你还要不要这小子活命?”柳莺莺一咬牙,大声道:“你放了他,我让你走。”韩凝紫笑道:“什么你呀我的,该叫我什么?”柳莺莺一愣,低了头,声音又轻又细:“师、师叔。”韩凝紫得意笑道:“好啊,认了师叔,就该拿孝敬来!”将手一摊。 柳莺莺皱眉道:“什么?”韩凝紫笑道:“装傻么?把纯阳铁盒给我。”柳莺莺微微一惊,恍然道:“嫁祸给我的是你?哼……我早该想到了。”韩凝紫笑道:“多谢你给我引开那帮蠢材。你真有能耐,我四次潜入雷公堡,都是无功而返,你一次便得了手。” 柳莺莺咬了咬牙,掏出铁盒说:“你先放人。”韩凝紫目透寒光:“柳莺莺,你跟我耍花枪,还早了一百年。再不拿来,我叫这小子溅血三尺。”柳莺莺素知这师叔心狠手辣,纯阳铁盒于己可有可无,梁萧却少不得一根汗毛,微一犹豫,将铁盒抛了过去。 韩凝紫接过铁盒,笑吟吟揣入袖间。柳莺莺瞧她神气,便觉不妙,急道:“韩凝紫,你说话要算数,铁盒到手,便该放人!”韩凝紫淡淡一笑,说道:“我问你,师叔我绰号什么?”柳莺莺一怔,低声道:“雪狐。” 韩凝紫笑道:“是了。师叔我狡猾如狐,那么害死了你师父,自须留条后路,叫你不敢寻我报仇。”柳莺莺一怔,怒道:“臭狐狸,你……”心中一急,怔怔流下眼泪。韩凝紫笑道:“哭得好,师父最爱瞧人劳燕分飞,流干了眼泪,哭瞎了眼,那才叫做过瘾。”言毕踢开阿冰、阿凌的穴道,二人挣扎起来,韩凝紫瞥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恶之色,喝道:“把蠢丫头也带上。” 两人扶起阿雪,随在她身边。韩凝紫转眼笑道:“乖师侄,慢慢哭,咱们后会有期。”娇笑一声,穿林而出。柳莺莺不顾伤痛,奔出两步,胸口忽地一痛,吐了口鲜血。云殊情急关心,抢上搀扶,柳莺莺却摔开他手,怒道:“滚开!从今往后,我……我再也不会理你。” 云殊身子一震,失声说:“你、你说什么?”柳莺莺眼圈一红,大声说:“你废了梁萧的内力,我恨不得杀了你!没错,我骗你,只是要你替我寻他,然后一刀杀了你,给他报仇!”她奈何不了韩凝紫,满腔恨火都发泄在云殊身上,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云殊听得浑身冰冷,三魂六魄全都废了。好半晌,才隐约听见马蹄声,抬眼一望,柳莺莺伏在马上,飞驰下山。云殊欲要追赶,双腿却似灌满了铅,只得靠着一棵大树,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傍晚,他才清醒了些,茫茫然站起身来,望着远处荒野寒烟,只觉天地之大,无处可去。这样的心情,只有父亲死后,自己站在燕山百步岭上经受过,可那回终于等来了师父。这一次呢,心上人是断不会来了。 他站了一阵,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走了足足半夜。凌晨时,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云殊不想回头去瞧,也不想知道来者是谁,只盼一直走下去,直到再没气力,扑地死去。 马蹄停在他身后,忽听一声大喝,靳飞如一只大鹰掠过头顶,拦在他的前面。云殊应声止步,心神依旧恍惚。靳飞怒道:“好畜生。”挥掌便打,掌到半途,借着东方一抹晨光,忽见云殊眼神呆滞,脸上布满凄苦,猛地想起,师父只有这个独子,手一软,打不下去。身后的白三元却火气正盛,蹿上前来,一拳打向云殊背心。云殊痴痴怔怔,任他拳风涌至,也不躲闪。靳飞却忍不住一伸手,将白三元的手腕扣住。 白三元怒道:“靳大侠!这种大逆不道的人,你也护着他?”靳飞面皮一热,讪讪道:“白老哥,我师弟年纪小,不懂事……”白三元叫道:“放屁。”奋力一挣,只觉靳飞手若铁箍,急怒之下,一口浓痰啐向靳飞。以靳飞的本事,避开不难,但他心头抱愧,不闪不避,任凭浓痰落在额上,顺着脸颊滑落,也不伸手去抹。白三元瞧得一怔,狠狠把头一甩,转身就走。 雷行空冷眼旁观,忽道:“云殊,那女贼呢?”云殊身子一颤,慢慢抬起眼皮,喃喃说:“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雷行空瞧他神气颓废,不由浓眉紧皱,心想云殊在此,柳莺莺也该走得不远,于是冷笑说:“靳飞,这梁子是结定了,来日有暇,雷某少不了登门拜访!”靳飞默然不语,方澜却听不下去,笑道:“雷公堡那几下,老头儿也知道的,要挑神鹰门么?怕还差那么一点儿!”雷行空冷笑道:“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领着雷震夫妇,忿然去了。楚宫挨了云殊一剑,腿上兀自包扎严实,这时咬起细白牙齿,大声说:“靳门主兄弟情深!大伙儿后会有期。”生怕被雷行空抢先截住柳莺莺,促马扬鞭,一阵风追了上去。 其他人望着云殊,或惊疑,或鄙夷,碍着靳飞方澜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纷纷摇头散去。不一会儿,旷野中只留下方澜、靳飞和小书童风眠。风眠见气氛不对,不敢站到太近,抿嘴瞧着,心里打定主意:“这两个人敢动公子一根毫毛,哼,我跟他们拼命。” 靳飞沉默半晌,叹道:“本想联结雷、楚两家,共抗外敌。谁知未成朋友,反成对头。”方澜哼了一声,目光如炬,望着云殊道:“小子,我问你一句话,你练一身武功,到底为什么?”云殊本来等着二人责打,听此一问,一怔道:“向萧千绝报仇。”方澜冷笑道:“胡说。”云殊又是一愣。方澜冷笑道:“我看你练来是讨娘儿们欢心吧?”云殊不由面红耳赤。 方澜又道:“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大宋朝危如累卵,大丈夫正该驰骋沙场,为国杀敌。你呢?哼,却为个偷鸡摸狗的妞儿失魂落魄。难不成云万程家门不幸,落了个虎父犬子?”云殊身子一颤,亡父音容闪过眼前:灯下伴读,清晨传功,惩奸除恶,抵御外辱……无数往事如皮影戏般在心头闪过,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云殊看了看方澜,又看了看靳飞,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靳飞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说道:“算了,只盼你记得方老的话,来日多给我杀几个鞑子!”方澜笑道:“要杀鞑子,可得算上老夫一份!”靳飞笑道:“少得了您老么?”二人相视大笑。 风眠见方澜瞪眼发怒,只当要糟,不料转眼间,众人又笑逐颜开,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云殊叹道:“师兄,我方才得罪了不少豪杰……”靳飞摆手道:“别人如何,是别人的事情,只要你有报国之心,只得你我二人,又当如何?”说着剑眉倏扬,豪气逼人。 方澜叹了口气,捉着两人的手,叠在一起道:“老雕儿是江湖中人,从不忘北靖中原,他的遗愿便落在你二人身上。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日的事,老头子不想看到第二次!”靳飞挽住云殊的手,与他对视一眼:“方老放心,我与云殊一世都是兄弟!”云殊紧紧握住师兄之手,心中百感交集! 第二十二章 移星换斗 梁萧蒙眬间只觉四面八方都在摇动,睁眼一瞧,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面。柳莺莺的话还在耳边,忽大忽小,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锥子,扎在他心上。 呆了一会儿,梁萧略微清醒,嘴里酸涩,脸上也是凉冰冰的,伸手一抹,泪水顺着鼻翼流进了口里。忽听有人怯怯地说:“你醒了么?”梁萧转眼望去,阿雪坐在一侧,背靠锦枕,轻咳了两声,缓声说:“昨天你一口气接不上来,要不是主人,可就糟啦。”她被云殊伤了肺,说了这几句话,又咳起来。 梁萧默不作声,闭上双眼。阿雪猜到他的心事,又想不出话儿宽解,只得道:“你饿了么?”拿出两样点心道,“这是鹅梨饼子,还有乳糕儿,又软又甜,也不腻口。”见梁萧仍不动弹,便道,“你不吃糕点,喝点儿水吧。”将水囊递到梁萧嘴边,哪知梁萧牙关紧闭,清水全都流在地上。 阿雪慌忙伸袖去抹。忽听一声冷笑,阿凌探首进来,瞥了梁萧一眼,面露嫌恶,啐道:“窝囊废。”又道,“阿雪,睡得舒坦么?”阿雪含笑道:“还好,不劳姐姐挂念。”阿凌脸色一变,怒道:“好什么?我赶车累得要死,你却睡得快活。哼,还有天理么?”阿雪见她一脸怨毒,不由慌道:“姐姐别恼,下回你受了伤,我也赶车载你。” 阿凌更怒,骂道:“乌鸦嘴,谁受伤了?哼,我又不是你这种蠢货!”阿雪大窘,忙换话头:“阿凌姐姐,你瞧这人不吃不喝,怎么好呢?” 阿凌冷笑道:“饿死最好。这种窝囊废留在世间,只会碍人的眼。哼,换了是我,就该宰了姓云的出气,绝食又顶什么用?”阿雪一怔,忽见梁萧睁眼坐起,抓过食物,一口口吃了起来。阿雪见他变更心意,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阿凌冷冷瞧着梁萧,轻哼说:“你吃了又怎样?好比一头肥猪,憨吃傻长,一点儿也没用。主人说了,你被人废了武功,比之常人还要不如。要报仇?哼,下辈子还差不多。”她最爱瞧人伤心难过,见梁萧面露痛苦,大感快意,又笑,“说起来,也不知柳莺莺和云殊一双两好,现今又在做什么?”她欺梁萧昏迷中不知真相,故意编些话儿叫他伤心。眼瞧梁萧双眼泪水直转,心中更乐,存心还要捉弄,没开口,便听一个声音懒懒地说:“阿凌,你磨蹭什么?” 阿凌慌道:“啊哟,我就来!”缩回头去,挥鞭赶车。阿雪被云殊一掌打昏,也不知后来怎样,听阿凌一说,瞧着梁萧,心中也替他难过。却见梁萧怔了一会儿,低头吃光两块乳糕儿,又闭眼躺了下来。 行了半日停下,阿凌掀开帘子,冷笑道:“主人开恩,让歇息啦!”瞅了梁萧一眼,道,“窝囊废,你下来么?”梁萧也觉气闷,挑帘下车,却见韩凝紫披着长发坐在溪边。阿冰舀了一瓢溪水,恭谨捧到她手里。梁萧猜到韩凝紫的身份,也不作声,在一块青石前坐下。 韩凝紫一边喝水,一边盯着梁萧,忽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萧无心搭理。韩凝紫面色微沉,阿冰已喝道:“臭小子,主人问你话呢!”梁萧瞧她娇嗔薄怒的样子,想到柳莺莺,不由心头一痛。阿冰见他呆呆望着自己,心中更恼,骂道:“贼眼兮兮的,要作死么?”阿凌眼珠一转,笑道:“冰姐姐你别费口舌啦,这窝囊废是个哑巴。”阿冰诧道:“这话当真?”阿凌笑道:“哪还有假?” 韩凝紫忽道:“阿凌,谁说他是哑巴?”阿凌一怔,说道:“他本就是哑巴啊,还用听人说么?”韩凝紫淡淡说:“当真?”阿凌瞧她神色,没由来心头打鼓,偷眼瞧着阿雪。韩凝紫曼声道:“你看笨丫头作什么,她才不敢告发你呢……”阿凌面如土色,“扑通”跪倒,颤声说:“婢子知错,还、还望主人从轻发落。”韩凝紫摇头笑道:“你这欺上瞒下的伶俐,倒合我的脾胃,赏你也来不及,罚你做什么?” 阿凌心知她惯会正话反说,明说要赏,其实必罚,不觉泪流满面,不住磕头。韩凝紫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叹道:“好啦,我真不怪你,要怪只怪阿雪那妮子。”她言辞温和,阿凌仍是不住发抖,颤声说:“主人都、都知道了?”韩凝紫道:“你说呢?”阿冰神色一变,跪倒说:“婢子在五龙岭胡乱猜测主人心意,罪当万死。”韩凝紫淡然说:“你来凑什么趣?那也要万死,你死几百万次也不够。”她美目流转,扫视三名小婢,人人冷汗淋漓,只觉从里到外,没一样瞒得过她。 这当儿,道上来了三个农夫,一老二少,肩上担子沉实,箩筐里盛满柑桔,大约是去集市上买卖。韩凝紫见那柑桔光鲜,便说:“阿冰,阿凌,你们去买几个橘子来尝尝。” 二人闻言心喜,深知这主子若让人去买吃食,必然再无怪罪。当即欢天喜地迎上去,拦住三个农夫,七手八脚分吃了两个柑子,只觉十分甘美。阿凌扬手掠起秀发,笑道:“两位小哥儿,柑桔怎么个卖法?”她举止谈笑,媚态自生,两个后生被她多瞧两眼,便觉手足无措。倒是老农见多识广,赔笑道:“回姐姐话。这里三种柑桔,也有三种价钱。你们吃的温柑是一个八文钱,另有绿桔一个四文钱,至于那担匾桔,一文钱三个,最便宜。”阿凌讨价还价,把温柑说到七文,绿桔说到三文,这才下手拣选。 阿雪心中忐忑,站立不安,见状说:“主人,我、我去帮姐姐们抱桔子?”韩凝紫漫不经意地说:“阿雪啊!你打记事起,便跟着我吧!”阿雪点头称是。韩凝紫道:“那也怪了。过了十多年,你怎也不见长进?嗯,你知错么?”阿雪一怔,茫然摇头。韩凝紫叹道:“笨丫头,无可救药。也罢,你好好听着。这次出来,你做错了三件事。头一件是受阿凌那小贱人摆弄,合着伙来欺瞒我。”阿雪吓得泪涌双目,颤声说:“我、我……”她不好将罪过推到阿凌身上,一时口齿含混,说不出话来。 韩凝紫冷哼一声,又道:“第二件,五龙岭上,你大呼小叫,暴露形迹,若非我在一旁,你还有命么?”阿雪面色更白。韩凝紫道:“至于第三桩。那路‘傀儡牵机术’,平日练了多少次?却被你乱了阵脚。哼,这下子明白了吗?”阿雪三魂去了两魂,糊里糊涂,只会点头。 韩凝紫说:“三罪并发,本来该死。但你捉到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略可抵消若干罪过。我自来赏罚分明,且给你一个机会,瞧瞧你的运气。”她自袖中取出几贯铜钱,冷冷道,“这是一百文钱。你去买温柑、绿桔、匾桔共一百枚,就以阿凌所说的价钱为准,必须不多不少,用完这一百钱。倘若余下一文,或是少买一只柑子,你就自断一指。依此类推,十根手指砍完为止。”阿雪吓得一哆嗦,哪敢接钱。韩凝紫道:“怎么?”阿雪无奈,双手捧过钱,颤声说:“十、十个手指砍完了呢?”韩凝紫怒哼一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手指砍完,便砍脑袋。” 阿雪含泪站着,心中乱糟糟的,哪儿想得出百钱买百桔的法子。忽见阿冰、阿凌各抱一兜桔子,笑嘻嘻转回来,还未走近,阿凌笑语先闻:“主人,这桔子出奇的好吃……”话未说完,忽觉气氛不对,不觉心头打鼓。韩凝紫双手掰开一个桔子,冷冷道:“蠢丫头,发什么呆,还不去?”阿雪没法子,只得抹了泪,恍恍惚惚,向那三个农夫走去。其余二婢猜到缘由,心知韩凝紫意在杀鸡儆猴,对望一眼,哪敢吱声。 阿雪魂不守舍,脚下一绊,踢中梁萧足踝。她重伤未愈,向前扑倒,鼻子撞中一块大卵石,鲜血长流。阿雪既悲且痛,又不敢大放悲声,只得含泪啜泣。韩凝紫见她久不起身,焦躁起来,冷声道:“笨丫头,如果一个桔子都买不来,便不用来见我了!” 阿雪一惊,眼见三个农夫挑上担子要走,慌忙挣起,岂料内腑作痛,怎也爬不起来。回头望去,阿冰、阿凌均是漠然,全无援手之意,她只觉五内俱冷,一颗心便似掉进冰窟,恨不得就此死了。 悲苦欲绝的当儿,侧里伸过一只手来,攒袖给她抹去眼泪。阿雪心头一暖,痴痴望着梁萧。阿凌见状,微有醋意,冷笑道:“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窝囊废与蠢丫头,倒也相衬。”阿雪听得红透耳根。梁萧却默不作声,左袖给阿雪拭泪,右手运指如飞,背着众人,在泥地上刷刷写道:“六温,十绿,八十四匾。”一待阿雪瞧完,立刻抹去。阿雪迷惑之际,梁萧将她扶起,手指远处。阿雪举目望去,三个农夫已挑担走了一程,顿时慌道:“老伯伯,大哥哥,我、我要买桔子。” 三个农夫诧然回头。阿雪此时性命交关,顾不得梁萧写的真假,脱口而出:“我要温柑六个,绿桔十个,匾桔八十四个。”这话一出,韩凝紫“嗖”地站起身来。老农夫掐指一算,笑道:“这位姐姐买得巧,一百个桔子,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阿雪惊喜交集,赶上前去,将钱塞给老农夫。一个后生见她行动不便,匀出一个竹筐,装好百枚柑桔,递到她手里。 阿雪一迭声道谢。众农夫见她欢喜得不近情理,都觉十分惊讶。阿雪抱了桔子,喜滋滋回到韩凝紫身前。韩凝紫却不看筐内,只盯着她打量。阿雪被她瞧得心慌,哆嗦道:“主人,买错了吗?” 韩凝紫冷道:“错倒没错,你怎算出来的?”阿雪偷瞧了梁萧一眼,双颊绯红。韩凝紫一抬脚,踹翻竹筐,厉声道:“笨丫头,谁教你算的?”眼里寒光突出,有如锋利刀剑。 阿雪不由倒退两步,不知为何,心里却不似先时慌张害怕,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说出梁萧。韩凝紫见她非但不答,眉间隐然透出倔强,心中益发恼怒,抿嘴瞪眼,缓缓抬起掌来,莹润润的右掌之上,竟然凝了一层白霜。 阿冰、阿凌见她抬掌,皆有惧色。阿雪虽然害怕,始终咬着牙关,不出一声。韩凝紫瞧她半晌,点头说:“笨丫头,你有胆。”手掌疾起疾落,还未拍下,忽听梁萧叫道:“且慢!” 韩凝紫掌势一凝,转眼道:“你有话说?”阿雪大惊失色,冲着梁萧连连摇头。梁萧只作不见,一拍衣衫,站起身来:“桔子是我教她买的,要打要杀,冲着我来。”韩凝紫目光闪动,淡淡地说:“想逞英雄?好啊,你说说,你又怎么算出来的?说不出来,别怪我手狠。” 梁萧屈下一膝,以石子为算筹,说道:“以三因为三百文,内减共数一百枚,余二百枚为实。三因温柑价,得二十一,内减一,余二十分……”他不急不徐,一步步解来,阿雪瞧得满心糊涂,阿凌却心中惊怒:“臭小子会说话,笨丫头胆敢骗我?”狠狠瞪视阿雪,恨不得用这目光剜下她一块肉来。 梁萧将题解罢,抛开石子:“因题有三元,此法名为‘三分身术’。另有数种解法,繁杂难言,不说也罢。”他手腕一痛,已被韩凝紫扣住。抬眼一瞧,面具后厉芒闪动,森然说:“小子,你是天机宫的人?”梁萧吃痛,高叫:“你儿子才是天机宫的人!”韩凝紫眼中凶光更盛,声音拔高,变得又尖又细:“还不承认?除了天机宫的数家,谁能解出这道难题?” 梁萧双眉一皱,淡淡说:“这也算难题?难题太多了吧?”韩凝紫死死盯着梁萧,梁萧对“天机十算”耿耿于怀,不肯自认出身天机宫,是以神色始终坦然。韩凝紫瞧不出破绽,眼中怒意渐消,代之以几分茫然,忽地放开梁萧,冷冷说:“想来天机宫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这等泼皮小子。” 三名农夫眼看再无生意,二度担起担子。不料韩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挥手掷出。“嗤嗤嗤”三声闷响,三名农夫似被打了一拳,纷纷扑倒,脑浆混着血水流出,柑桔骨碌碌滚落一地。韩凝紫一拍手,漫不经意地说:“任这三人走脱,岂不泄露了我的行踪。”梁萧心中惊怒:“这女人喜怒生杀全无征兆,真是一个疯子。”阿雪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给三人惹来这场灾祸,心中歉疚无比,掉头默默流泪。 韩凝紫走了两步,回首懒声说:“阿凌,你好生看顾这小子,若有半点闪失,仔细你的皮。”她说的是狠毒事儿,语气却柔媚动听。阿凌面色发白,一迭声答应。梁萧心中惊讶:“黄脸婆怎么转了性儿?无事献殷勤,我须得加倍小心。” 阿凌转了一副笑脸,将梁萧扶上车,还给了个锦枕,傍阿雪坐下。阿雪侧眼望他,久久也不说一句话。梁萧被她瞧得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么?”阿雪面涌红潮,低声说:“多谢啦!”梁萧冷冷道:“没什么好谢的。”他心情无比低落,适才与韩凝紫斗智,全因一时义愤,事情一过,又觉兴致索然。阿雪见他冷淡,满嘴的感激话再也说不出来,也只好闷闷睡倒,心潮起伏不定。偷眼一看梁萧,见他闭着两眼,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在木板上渍出斑斑湿痕。阿雪只觉胸中隐隐作痛,不由恨起柳莺莺来。 停停走走,马车又行半日,忽地停住。阿雪怪道:“阿凌姐姐,到家了么?”阿凌压低嗓子道:“笨丫头噤声,元人来了。”话音未落,寒鸦惊飞,扑棱棱作响,接着便听轰隆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皮也似随之起伏。 阿雪俏脸发白,眼里露出惧色。梁萧瞧她一眼,握住她温软小手,只觉她手心温热,满是汗水,便说:“不用怕,有我!”阿雪见他神态从容,忘了他内力尽失,红着脸点了点头。梁萧凝神听去,只听马蹄声中,夹着蒙古语的吼叫。虽然人喧马嘶,却杂而不乱,仿佛一阵疾风,倏忽去得远了。 又过片刻,韩凝紫吐了口气道:“这儿是襄樊地界,两军追亡逐北、兵马往来甚多,大伙儿还是多加小心,一头撞上,徒惹麻烦。” 梁萧放开阿雪的手,马车再度启动,时上时下,行了许久才停住。梁萧心想:“莫非又遇上大军?”忽见帘子掀开,阿凌探首笑道:“到家了。” 梁萧躬身下车,前方苍山黛色,怀抱一所庭院,绿竹含烟,画阁滴翠。却听阿雪在耳边低声说:“这是残红小筑。” 说话间,一名年轻道士行出院门,脚不沾地般来到车前。他面如冠玉,眉间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面上一团和气,向韩凝紫拱手道:“羽灵见过主人。”韩凝紫冷道:“有事么?”羽灵笑道:“陇西九寨的首领俱在厅内,前来交割例钱税粮。”说罢与阿冰对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向其他二婢招呼,言辞谦谨,面面俱圆。 韩凝紫道:“羽灵,我有要事,懒得与那些粗人唠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须记得,少钱少米,五百贯以上砍手,一千贯以上砍头,勿要乱了规矩。”羽灵笑道:“小人知道了。”韩凝紫转过头来,瞧了阿雪一眼,面露嫌憎之色,道:“阿凌,你带笨丫头去歇息,不要再找她的麻烦。” 阿凌恼恨阿雪欺瞒自己,本意好好折辱她一番,听韩凝紫一说,忙赔笑道:“我待阿雪亲妹子一般,爱她疼她还来不及呢?”阿雪听她一说,颇有几分感动。韩凝紫更觉厌恶,转向梁萧说:“小子你随我来!” 梁萧踌躇不前,却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这才悟及自身内力已失,只得爬起来随在韩凝紫身后。 二人入了庄园,抄斜路望后山走去,转过数道回廊,前方现出一片竹林。韩凝紫似嫌梁萧步子太慢,转身将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盘,梁萧只觉绿篁因风,龙吟细细,剑叶蔽空,四下里漫着如水凉意。如此走了二十余步,忽见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张口皱眉。他颇感眼熟,转念间悟到,这尊石像自己曾在“两仪幻尘阵”里见过,乃是“将相境”中的“吴起吮疮”。惊疑中再走十来步,又见一尊石像,拈须负手,却是“圣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却见一尊“剑及履及”,石像倒持宝剑,赤了一足,似在全力狂奔,正是春秋霸主楚庄王的故事。 每走十来步,就见一尊石像,梁萧越瞧越惊。细察之余,发觉这些石像与天机宫的石像形似,细微处却不相同,便似塑像者仓促瞧过一遍天机石像,再凭记忆模糊刻出,方位也很杂乱,不合“两仪幻尘阵”的阵势。 梁萧一路瞧去,渐渐发觉,石像依南斗之位结成十字,将竹林分成四片,东为少阴、南为少阳,西为太阴、北为太阳,却是一座“南斗四象阵”。梁萧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记竹阵方位。 行了二里许,到了竹林尽头,只见一座石洞,洞门紧闭,形若满月。门楣上刻有“天圆地方”四字,娟秀妩媚,出于女子手笔,门边双龙蟠着一个铁八卦,也是一只八卦锁。 韩凝紫转动八卦锁,打开石门,门里一间斗室,四壁摆满图书,倚墙处有张石床,床边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盘。梁萧瞧得一惊,敢情沙盘上画满勾股方圆、商方实法,均是算题符号。 韩凝紫携梁萧入门,反手掩上石门,一片清光泻落,室内情形历历在目。梁萧抬眼望去,洞顶光圆如镜,上面嵌满明珠,大如鸽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岩壁上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辉映壁,照得满室通明。 韩凝紫在石床上盘膝坐定,懒懒地说:“小子,我姓韩,名凝紫,你叫什么?”梁萧心灰意冷,傲气尽消,随口说了姓名。韩凝紫点头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会算题么?”梁萧道:“略略解得些儿。”韩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着沙盘上的算题道,“你解得出来么?” 梁萧斜眼瞧去,沙盘上写道:“假令有圆城一座,不知周径,四门大开,纵横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为乾地,甲乙二人立于此,乙东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该塔,正居城径之半。问城径几何?”下有勾股图形。 韩凝紫咯咯咯笑道:“你解出这题,我叫你活命,解不出来,哼,那也不用说了。”口气中满是得意,梁萧一挑眉,叹道:“弦上容圆?有什么了不起?”随手便解,“以勾股相乘倍之,为实。以勾股之和为法,前后相除,商为二百四十。城径便是二百四十步。” 这道算题韩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门径,哪知梁萧顷刻作答,算路精妙,匪夷所思。韩凝紫盯着算式,沉吟半晌,才说:“怎么这样容易?”梁萧道:“考圆之术(按: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几何学),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难以入门,知道方式,倒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圆,另有八题,分别为:勾股容圆、勾上容圆、股上容圆、勾股上容圆、勾外容圆、股外容圆、弦外容圆、勾外容半圆、股外容半圆,统称为‘洞渊九容’。”他挥洒自如,写出九容方式。韩凝紫瞧他专注神色,心头没来由一痛,暗想:“少年算题的模样,与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萧写完方式,抬头瞧去,韩凝紫脉脉注视自己,眼里透出一股痴狂,不由心子一跳,问道:“你有疑难?”韩凝紫身子一颤,迟疑半晌,叹道:“你……当真不是天机宫的人?”梁萧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韩凝紫双手摆弄算筹,怔怔坐了许久,长叹一口气,才依梁萧的法子,在沙盘上演算。但只算了两行,忽地泪涌双目,一点点滴在沙盘上。 梁萧道:“算不出来,也不必哭吧!”韩凝紫恼羞成怒,一抬手,向梁萧左颊刮去。掌到半途,泪眼模糊间,影影绰绰,却露出一个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颤,这一掌打不下去。梁萧见她举止奇怪,正觉讶异,忽见韩凝紫泪水过处,露出两道雪白透红的肌肤,心中暗暗吃惊。韩凝紫见他神色有异,觉出因由,取了手绢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只见两腮蕴红,宛如秋桃;双眉弯弯,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余,又透出几分寒意。 梁萧不料她黄脸下藏着绝色,较之柳莺莺风华犹胜。韩凝紫出了一会儿神,默不作声,又给出一道“招差题”,立天元求兵员钱粮数目。 梁萧原本意气消沉,可是一涉算术,忽又神思捷悟,快如飞箭。韩凝紫题说一半,他已给出结果。韩凝紫更惊,再给一道“和合分差题”,刚说题头,梁萧又报出答案。韩凝紫心中惊怒:“我本当天机宫为天下算学之宗,未料天机宫外,还有如此奇才?”于是反复套问梁萧师承。梁萧只不作声,唯见韩凝紫写出算题,方才开口解答。 算到暮色将至,梁萧逢题便解,百问不穷。韩凝紫渐至于无题可难,自尊心大受挫折,终于忍不住掀翻沙盘,怒冲冲推门而出,自外将门锁住。 梁萧无处可去,躺在石床上发呆。洞顶明珠本无光亮,实则反射天光。一入夜,明珠无光可借,石室内漆黑一团。梁萧只觉身下青石冰冷,伤心、寂寞潮水般涌上心头,恍惚一阵,沉沉睡去。 次日,他醒得极早,大约在石床上睡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挣起身来,嗓子一阵干痛。自他习练内功以来,这情形前所未有,寻思如此看来,自己不但变成了一个寻常人,或许更如阿凌所言,比起常人还要不如。 他心中凄凉,默运心法,但觉一丝暖流从无而有,慢慢从丹田生出。他心中一喜,催动内力,过得良久,那丝真气依旧沉滞纤弱,毫无长进。梁萧暗忖这般练法,要练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光阴。一时无比泄气,撤去心法,接着发呆。 心灰意冷中,忽听洞外传来拍门声,跟着石门下“嘎吱”一声,开了一扇小窗,塞进一个大木盘,盛着碗碟。只听阿冰说:“窝囊废,快些吃完,别耽搁了。” 梁萧从前日午后就没进食,闻见菜香,腹中雷鸣,心想:“早晚是死,做个饱死鬼也罢。”跳下床来,将木盘端回桌上,却见一素三荤,鸡鱼俱全,还有一罐鸡汤,炖得浓腻滚热。梁萧大快朵颐,将肚皮撑得胀饱,才将盘碗从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说几句话,却听她脚步声渐去渐远,四周又归寂静。 梁萧吃饱喝足,欲要行功,却又静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图书,便翻来解闷,却见多是算经,几乎本本看过。翻看一会儿,不当眼处,放了一本《霜潭剑谱》。只因久无人看,蒙上厚厚灰尘。他翻开一瞧,扉页上题了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字迹妩媚,落款凝紫。诗旁有一点点淡黄痕迹,仿佛滴泪痕迹。 再翻后页,只见一幅图画,一男一女举剑对舞,画者笔力婉约有致,将二人相依相偎、眉眼传情之态描绘入微。梁萧见那女子眉眼与韩凝紫相似,不由心想:“这莫不是韩凝紫的独门绝学?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法儿,杀她个措手不及。”再翻数页,却是大大皱眉,“这些剑招舞得好看,打起架来却不济事,为何叫‘霜潭剑法’,叫人费解。”再翻数十页,书中男子长剑横斜,刺向女子左胁,那女子剑势圈转,将男子长剑挑开。旁边批了四个小字:“负心薄幸”。 这一招甚为精妙,梁萧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女子长剑狠厉,刺入男子心窝,鲜血四溅,页眉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左侧也批四个小字“撕心裂肺”。梁萧胸口也似被那剑尖刺中,闷闷作痛,拈指又翻。图中女子右跃而起,避过男子长剑,又一剑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断肠”。梁萧接连翻下去,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纵下跃,剑尖始终不离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为:“钻心蚀骨”、“心肠寸绝”、“心灰意懒”、“心丧如死”,前后七剑,杀了图中男子六次之多。 如此剑剑穿心的招术,梁萧生平仅见,他左右无事,拿起算筹,学那女子纵跃刺击。他内劲虽失,悟性尚在,练了一个时辰,大致已经学会。再练前面的剑招,却觉柔情款款,缠绵不尽,与穿心七式决不相容。后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气,与他刻下的心情十分相合。梁萧挥动算筹一刺再刺,每刺一剑,脑中便想象如此刺进萧千绝和云殊的心窝,断送两人的性命。 练了半晌,梁萧使得兴发,长啸纵身,谁想收势不住,一头撞在墙上。算筹喀嚓断折,梁萧虎口迸裂,锐痛直钻入脑,才想起自己内力已失,剑法再强十倍,也是枉然。 他无心再练,就地躺了一会儿,阿冰又将饭菜送来,梁萧用罢饭菜,瞪着穹顶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哑然失笑,心想:“韩凝紫真是胡闹。乡间小儿也知道,牛郎织女二星隔了一条银河,怎么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来,屈指推演,发觉牛郎织女二星方位有误,其他星辰却无错漏,算起来该是己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图。 一涉算学,他精神又振。他览遍古今历法,诸天斗数烂熟于胸,心想:“自古历法无过于祖冲之的《大明历》。我虽练不成绝世武功,但若能超迈先贤,创出压倒《大明历》的新历法,倒也不失为平生快事。”他左右无事,以七月七日为始,推演历法为戏,由七七星图推到七八星图,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终。算完己未年,又推算庚申年,这么周而复始,直至天色暗尽,方才罢休。 一连三日,韩凝紫始终未来,梁萧专注天文,倒也忘了烦恼。到了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头睡倒。次日尚在梦中,忽觉腰上疼痛,睁眼一瞧,韩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着自己。她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仿佛数宿未眠,见他张眼,便喝:“起来!”梁萧见她神色不善,只得揉眼爬起。 韩凝紫坐下来,从袖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搁在桌上,冷冷道:“给我打开!”梁萧见是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心念一动,说道:“这是你偷来的纯阳铁盒?”韩凝紫柳眉一挑,不悦道:“什么叫偷来的?纯阳铁盒本就是本门宝物,如今不过物归原主。” 梁萧想起楚仙流的话,故意说:“这盒子明明归楚家、雷家,你有什么凭证说是你家的。”韩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诉你也无妨。雷、楚两家的先祖与我天山雪门祖师化阳真人师出同门,本是师兄弟。当年同夺铁盒,雷、楚二人欺我祖师受伤,背信弃义,将他撇下,独吞了铁盒。这事我以前也不知道,后来翻看我派《梭罗指》秘笈时,无意中在封皮夹层瞧见了化阳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寻访雷、楚两家后人,才知那二人隐姓埋名,各自创立天香山庄和雷公堡。哼,你说,我取回铁盒,算不算物归原主?” 梁萧道:“你偷铁盒也罢了,干吗要嫁祸给、给柳莺莺?”韩凝紫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梁萧面颊微微发烫。韩凝紫笑道:“你心痛了?谁叫那小妮子到处张狂,偷了东西还要留名。既如此,我也顺便借借她的名头。”她见梁萧神色黯然,心头暗笑,说道,“小家伙,你若打开这盒子,我让你去见柳莺莺好么?” 梁萧恍然大悟,韩凝紫无法开盒,所以要他帮忙。他虽不情愿,可是好奇心起,掂起铁盒,只觉入手甚沉,盒面凸凹不平,纵横二十六道细缝,将盒面剖成七百二十九个细小方块,每一方块,深深镌有一个簪花小楷,遒丽工整。还有若干细淡磨痕,想必昔日的得主曾经切割打磨,这铁盒不知是何精金,历经斩磨,损伤极微。 韩凝紫又说:“铁盒揭开之谜,当在簪花小楷上。我思索良久,想到了两个开盒的法子。”梁萧问道:“什么法子?”韩凝紫道:“其一,这些文字是一幅璇玑图,图中诗句,透露了开盒之法。”梁萧奇道:“何为璇玑图?”韩凝紫瞧他一眼,面露鄙夷,冷笑道:“《璇玑图》是北朝时奇女子苏蕙创出的一套回文诗。她的丈夫窦滔本是朝中大将,因为开罪皇帝,发配到流沙之地。苏蕙念夫心切,以五色丝线织成一张《璇玑图》,寄给窦滔。这张图纵横二十九行,共有八百四十字,纵、横、斜、交互、反、正、退字连读均可成诗,寄托了苏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唤入阿冰,取水侍砚,研好浓墨,挥毫在石桌上写下许多文字,纵横交错,势成方形。 韩凝紫斥退阿冰,指着一行文字道:“你瞧这句:‘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妄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逆向读来,便是‘伤惨怀慕增忧心,荒淫妄想感所钦,苍穹誓终笃志贞,唐虞圣德怀智仁’,一般通顺。其余各句,莫不如此,宛转反复,相生不穷。”梁萧依她指点,一一瞧去,果然纵横反覆,皆成章句,不由赞道:“这苏蕙果真了不起。” 韩凝紫道:“那还用说么?自古以来,有胆有识、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吕雉、则天、易安、红玉,哪个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用诡计压着,只怕还有更多。”梁萧不通文史,无法接口,细察盒上文字,但觉前后脱落,全不成句,便说:“铁盒上的字与‘璇玑图’不同。” 韩凝紫夺过铁盒,用力一拧,“喀”的一声,三排方格转了一周,直待四方对齐,喀然轻响,盒内似有机关嵌和。韩凝紫再用气力,也难转动。但经此一转,盒面的文字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梁萧奇道:“盒子能转?”韩凝紫道:“纯阳铁盒只须三排一组,便可横转竖移。”梁萧摇头道:“可惜,盒上的文字还是不能成句。”韩凝紫道:“也许转到一定时候,《璇玑图》就成了,循句诵读,铁盒之谜就能解开。可我转了三天两夜,还是没有头绪。”梁萧心头一动,问道:“莫非你要我拼出《璇玑图》?” 韩凝紫瞅他一眼,笑道:“你懂诗词?”梁萧摇头说:“不懂。”韩凝紫道:“那就对了,我都拼不出《璇玑图》,你就更别妄想。但我猜想,这铁盒该用别的法子破解。”梁萧道:“什么法子?”韩凝紫微微一笑,说道:“数术!”见梁萧不解,又说,“我听人说过,天地万物,皆合于数,这铁盒也不例外。它纵横二十七行,合于三九之数。是以我猜想这铁盒中的机关,必与算学有关。你精于算学,仔细想想,或能揭开。” 梁萧摇头道:“我想不出来。”韩凝紫脸一沉,冷冷道:“你想也没想,怎么想得出来?”梁萧道:“你不杀我,便是要我开盒?”韩凝紫柳眉一挑,雪白的脸上布满杀气:“怎么?你不愿?”梁萧道:“我想不出便想不出,你杀了我也是一样。”韩凝紫眼里寒光一闪,探手扣住他的胳膊,拧到背后,将他摁在石床上,笑道:“你不想见柳莺莺了?其实她心里还是喜欢你的。”梁萧臂骨欲裂,听了这话,心中不喜反悲,咬牙闷叫:“你不用拿她来骗我,我、我死也不要见她了!” 韩凝紫一怔,气急败坏,挥掌抵在梁萧“大椎穴”上,梁萧只觉一股寒气钻入任脉,散向四肢百骸,耳听韩凝紫笑道:“你想不想?”梁萧“呸”了一声,韩凝紫微微冷笑,手上加劲。梁萧只觉浑身经脉便如被千百冰针一齐锥刺,不由大汗淋漓,双手紧扣床沿,拼死苦撑,直至手指迸血,一口气转不来,昏了过去。 韩凝紫撤去寒流,待梁萧醒转,笑道:“小畜生,服了么?”梁萧涩声说:“不服。”韩凝紫微微冷笑,再催内力。梁萧铁了心不哼一声,挨了半盏茶工夫,两眼一黑,又昏过去。 韩凝紫见他这般硬气,心想:“我这‘冰龙吸髓大法’堪比天下任何酷刑,许多高手也要哭爹叫娘。这小子内力已失,竟能不吭一声,倒也有点儿奇处。”她端起桌上凉茶,将梁萧泼醒,又问:“你服不服?” 这折磨生平未有,梁萧周身痛楚,一股傲气始终不灭,闻声叫道:“不服!”声气虽弱,却异常绝决。韩凝紫目中凶光暴涨,欲要再施“冰龙吸髓大法”,又怕梁萧太过虚弱,性命不保。思忖再三,满腹怨气无处发泄,挥掌将石桌拍落一角,跌足转身,恨恨出门去了。 梁萧听得石门锁死,但觉周身筋酸骨痛,眼前模糊不清。他本以为就此死了,躺了一阵,眼前的事物又清晰起来,想到适才所受毒刑,好比再世为人。 他喘息一阵,勉力起身,转眼间吃了一惊,那只纯阳铁盒赫然搁在石桌上,敢情韩凝紫盛怒之余,竟然忘了取回。 梁萧好奇心起,忘了痛楚,取过铁盒,按三排一组横向逆转,转了一周,便听盒内轻响,铁盒锁死。梁萧纵向正转,铁盒又能转动,只转一周,盒内机关再次嵌死。 他上下纵横,将铁盒摆弄良久,始终不得门径,只得细看盒上文字。他原本不通文学,越看越糊涂,瞧了一会儿,心念一动:“韩凝紫为人精细,纯阳铁盒又是她千方百计夺来的东西,怎么会轻易忘了?” 他心中起疑,偷眼上瞧,穹顶上隐约多了团暗影,不复往日皎洁。顿然醒悟:“她在偷看?”不由捏了一把冷汗,庆幸未能打开铁盒,要么岂不中了韩凝紫的奸计,跟着又想,“我索性将计就计,作弄她一番。”假装面露沉思,拿着铁盒左转转,右瞧瞧,忽而微笑,忽而沮丧。 韩凝紫故意留下了铁盒,她出门之后,爬到高处,透过岩壁上的小孔,向室内张望。心想梁萧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势必好奇难耐,设法开盒,一俟他开盒,自己立马夺回。眼见梁萧持盒苦思,心中大为得意:“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任你小子奸似鬼,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见梁萧忽喜忽忧,一颗心也不由随之起落。 到了午时,韩凝紫见梁萧没能开盒,离开时许,匆匆用过午饭,再来窥看。却不料她一来一去梁萧全都知觉,他面上装模作样,心中差点笑翻。韩凝紫耐心极佳,守到太阳落山才作罢,她犹不死心,暗忖这计谋可一不可再,梁萧左右难以脱困,不妨将铁盒暂寄他处,明日再来偷看。 天光一暗,石室一团漆黑,梁萧估摸韩凝紫去远了,将铁盒向桌上一丢,心想:“跟这女人斗气,除了叫她挂念,也没有别的用处。”他兴味索然,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间,忽见室中似有一团微光。 梁萧当是眼花,揉眼再瞧,那团微光依旧闪烁,细瞧时,发觉那团极淡的微光竟是来自桌上的纯阳铁盒。梁萧取过铁盒,淡淡的光芒自盒内透出,若非至为黑暗,绝难发现端倪。 梁萧审视半晌,那微光不是来自一处,东一块,西一片,支离破碎。梁萧把玩良久,忽见一块光斑神似楷书中的短横,另一块光芒遒劲颀长,恰似楷字中的一笔长横。梁萧心头微动:“倘若我将铁盒转几转,两横接近,岂不是个‘二’字。”他童心一起,将铁盒纵横转动。过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将两块光斑凑成了一个“二”字。 梁萧侥幸成功,大为惊讶,捧着铁盒又瞧一阵,一块光斑恰似楷书中的左撇,另一块却似竖勾右折,不由心想:“若将左撇右折与‘二’字相连,就是一个‘元’字了?” 他念头一起,摆弄半晌,当真转出了一个“元”字。梁萧心中狂喜,隐然感觉,纯阳铁盒的奥秘,似乎就在于此,一时心子乱跳,不胜紧张。“元”字既成,盒子其余五面也趋明朗。梁萧发觉其中一面的光斑合起来,当为一个“府”字,只是少了左方一撇,上方一点,细看时却在铁盒的另两面寻到,转动一阵,又将“府”字拼凑出来。“府”字一成,相邻一面的“宗”字也显露轮廓,只少了下方的“小”字。梁萧辗转拼凑,不久拼出“宗”字。 再看余下光斑,合起来恰为一个“紫”字,梁萧驾轻就熟,拼成“紫”字。“紫”字方才合拢,盒中传出声音,犹如琴音剑鸣,纯阳铁盒忽地开裂,迸出耀眼光芒。 百年之谜,一朝得解,梁萧只觉过于轻易,心中好一阵茫然。他用手一拧,铁盒散落成二十六枚立方铁块,盒中一颗发光圆珠滚了出来。梁萧拾起圆珠,径约两分,仿佛水晶。其色黑白参半,黑者幽邃,与暗夜相融,白者炽亮,夺人眼目。更奇的是,黑白二色宛如活物,忽而白衰黑盛,忽而黑亏白盈,时相侵消,永无休止。 梁萧隐约有些明白为何数百年,没有一人揭开铁盒。只因得到铁盒的人士,均把心力花在了盒面上的簪花小楷上。一心揣摩字句的“精义”,纵然韩凝紫一般聪慧,也只想到《璇玑图》。既是看字,众人光天化日也恐看不真切,绝不会在黑暗中观察。殊不料,这些小楷恰是造盒者设下的一个圈套,拥有铁盒者若一味纠缠于盒上文字,纵然耗费一生,也休想得窥奥妙。韩凝紫虽也猜到了开盒的关键不在文字,但她平生却有一个极大的心病,刚刚脱出“文字障”,又一头扎入了“算学障”。 铸盒的前辈在这铁盒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并不想让盒中的秘密永世埋没。只不过他痛恨世间寻章摘句之徒,故意设下障碍,在铁盒上留下了细缝,令圆球的白光隐约透出,构成“紫”、“府”、“元”、“宗”四个楷字。这位前辈为防有人歪打正着,又在盒中设下机关,将那四个楷字打散,忖想日后有人破除“文字障”,又能瞧破闪光楷字的奥妙,必是胸怀豁达的聪明人。铁盒落入此辈手中,也不枉费自己一片苦心。 梁萧误打误撞,揭开铁盒,细察黑白圆球,有点儿莫名其妙。他就着圆球白光,察看散落铁块,铁块方方正正,布满钩挠榫头。梁萧用力拧动,铁块松动为无数细小铁块,每个小铁块上皆有一个文字,彼此以钩挠相连。 梁萧将铁块一一拆开,发觉铁版上的文字竟能成句。想到日间所见的《璇玑图》,就着圆球光华,依照文理,将铁版一一拼合。这次拼凑较之拆解铁盒更费心力,但梁萧一心与那位制盒的前辈斗智,沉浸其中,光阴流逝极快。将近五更天上,梁萧将二十六小铁版拼成一块大铁版,铺在床头,凝神细看,版上写道:“买椟还珠者少,得珠忘椟者多。上苍化人,形为之椟,神为之珠,失心而身殁,形毁而神销。道者形神俱全,方得自然。吾设此盒,君其解之,馈阴阳球一只,《紫府元宗》十二篇,聊表寸心。” 梁萧再往下瞧,后又写道:“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损有余而补不足,其得天道欤。”梁萧瞧不明白,再向下看,却是“紫府元宗”四字,其后均是诗句口诀。梁萧忖想一旦放亮,韩凝紫立马要来,又见她写过《璇玑图》后,并未撤走笔墨,便将墨汁涂在铁版上,撕下半幅内衫,将版上的文字拓了下来。再将铁版擦拭干净,重新拼成铁盒,又恐韩凝紫觉出份量有异,将石桌敲了一块,塞入盒里。 忙完时天已微明,梁萧身心皆疲,将拓片与阴阳球双双揣入怀里。他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瞪眼盯着穹顶。 不多久,穹顶渐渐亮了起来,跟着一暗,多了一团阴影。梁萧心知韩凝紫到了,故作睡姿,到了午时起来,取一本算经翻看,自始至终也不瞧上铁盒一眼。 一天时光转瞬即过,傍晚时分,石门大开,韩凝紫跨了进来,面有煞气。梁萧力持镇定,自顾翻看算经。韩凝紫心知图谋被他看透,恼羞成怒,给他两个耳光,才将铁盒揣入袖里,砰然关门去了。 梁萧双颊肿痛,心中却很欢喜,待到深夜,取出阴阳球寻思:“‘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阴阳多半说的是阴阳球,精气即内力。‘入则不足’,莫非要将内力度入阴阳球?”他握住阴阳球,聚起残存内力,注入球内。不一阵,黑白二色消长加速。梁萧犹未转念,便觉掌心一麻,一股粗大暖流从阴阳球中直钻入“劳宫穴”,循“手少阳三焦经”而上,归入“膻中”气海。 梁萧难以置信,又将真气注入阴阳球,一转眼,又是一股粗大真气送了回来。他惊喜交迸,猛地明白了“入虽不足,出而有余,以有余补不足”的涵义,不由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他被浩然正气所伤,内力所剩无几,常法修行,少说也得十年才能恢复。但这“阴阳球”是天地间一样异宝,使用者只要输入内力,真气在球内一转,便可由弱变强,以一化十,送回使用者体内。这么算起来,十年之功,一年便能完成。 梁萧欢喜了一会儿,才将阴阳球握于左手。这一次他将真气导入“手少阳三焦经”,先练“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充足,又练“手少阴心经”、“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厥阴心包经”。再摩挲双足涌泉,练“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其后再练“带脉”、“冲脉”,直待到真气充盈,才将阴阳球噙于舌底。舌为人体之天桥,贯通任督二脉,勾连奇经八脉,真气经舌注入阴阳球,转而复出,自成一个周天。 梁萧内力本弱,这时增长奇快,每转一个周天,便如练了十天半月。他练得入神,忘了光阴流逝,醒转时天光暗淡,又是黄昏。饭菜搁在门前,早已凉透,大约阿冰久呼不应,自行去了。梁萧一日未曾进食,但因真气充盈,以至于口舌生津,竟然不觉饥渴。 此后十余日,韩凝紫再未来过,梁萧乐得无人打扰。有时坐得倦了,便打几套拳脚松散筋骨,初时拳脚无力,但随内力增长,拳脚中渐渐生出风声。只不过,梁萧内力增长,“阴阳球”化生的真气也变得衰弱,起初以一化十,五日后变成以一化九,其后逐日减少,到得二十日上,已是以一化四。随着梁萧输入的真气变强,球内的黑白相攻更加剧烈,好似沸水翻腾。梁萧虽觉诧异,也想不通是何缘故。 这一日,他使过一套拳脚,开始思索如何脱身。这些日子内力回复了不少,仍不是韩凝紫的对手。思来想去,想到《霜潭剑谱》中的“穿心七式”,拿起竹算筹,依法刺击,使到迅疾处,算筹上渐有啸响。梁萧使得兴发,刺向洞壁,竹筹“嗤”地入石半分。同样一招,月前月后景况迥异,梁萧心中欢喜,又想:“我若将阴阳球含在嘴里,内力岂不增加四倍?”当下他将阴阳球噙入口中,举筹疾刺,这一刺入壁两分。 梁萧印证所想,欣喜无比,日夜习练。这一天,他正自练剑,忽听门外叮当声响,他将阴阳球含在口中,心中算计。如果石门洞开,先出其不意刺倒阿冰,再全力逼退韩凝紫,抢入竹林,借“南斗四象阵”将她摆脱。 叮当声越响越密,忽地停在门前。梁萧心跳加剧,双手微微颤抖,忽听“嘎”的一声,石门敞开。他如箭在弦,正欲射出,门外迎面冲进两人,跌跌撞撞地向他扑来。这一招出乎意料,梁萧只得闪身让过,稍一耽搁,两扇石门轰然闭合,韩凝紫呵地一笑,说道:“小子,我给你找了些乐子,呵,你慢慢消受吧。”语毕寂然。 第二十三章 拨云见日 梁萧失了出洞良机,懊丧之余,转头细看,来人竟是雷震和楚羽,两人手箍铁镣,委顿不堪。雷震的额上更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夫妇俩也认出梁萧,纷纷散开,各站一方,将他团团围住。 楚羽厉声道:“小贼,我找得你好苦。”梁萧没好气说:“你找我做什么?”楚羽道:“星儿是你杀的么?”雷公堡被焚以后,楚羽在后山发现了儿子的尸体。她悲愤欲绝,左思右想,疑到梁萧与柳莺莺身上,这时询问,只为印证心中所想。 梁萧心想:“他儿子不是我亲手所杀,但我伤他在先,他也因我而死。”便点了点头,说道:“一半是我杀的。” 夫妇俩听了这话,浑身发抖,均想:“不错,他算半个凶手,另半个凶手是柳莺莺,他俩联手杀了星儿。” 雷震按捺不住,一拳袭向梁萧后心。怎料铁链缚手,还未出拳,铁链叮当作响。梁萧应声移步,运掌将他拳势拨开。楚羽见梁萧这一拨后招无穷,生怕丈夫吃亏,抬腿飞踢,却忘了足上镣铐,一跤绊倒在地。 雷震双掌挥来,梁萧无奈扬起算筹,使招“负心薄幸”刺他心口,雷震匆忙跳开。楚羽站起身来,抓起一枚算筹,也以筹代剑,使招“金风弄菊”,连出三剑。 梁萧欺她行动不便,使招“心灰意懒”,只听“哒哒哒”两筹交击。楚羽前招后招均被梁萧化解,不觉心生惧意,急使一招“长恨春归”,径取守势,算筹纷纷扬扬,宛若春城飞花。梁萧见她手足被缚,攻守仍合法度,不由暗自佩服:“天香剑法果真有些门道。”两人斗得数招,楚羽碍于镣铐长短,双手施展不开,左右均露破绽。梁萧看得清楚,使招“心肠寸绝”,算筹自右刺中楚羽肩窝。楚羽算筹拿捏不住,“啪”地落在地上。 雷震生怕梁萧再下毒手,情急大喝,将石桌掀起,扫向梁萧。石室逼仄,雷震拿到这般沉重兵器,大占便宜,凭着一身蛮力,将百余斤的青石桌舞得呼呼生风。梁萧无隙还手,片时间被逼到墙角。雷震心中暗喜:“老子把你砸成一团肉饼,以慰我儿在天之灵。”聚起浑身气力,将石桌奋力扫出。梁萧背抵墙壁,情急智生,一蜷身,贴地滚出。耳听得上方“轰隆”一声,石板砸在墙上,石屑纷飞,整座石室为之震动。 梁萧轻叫一声,弹腿横扫。雷震无奈双腿被缚,躲闪不及,当即马步下沉,气贯双足,欲要硬接。怎料梁萧这一腿本是虚招,趁他沉桩站马的当儿,闪电般抢入他怀,一肘撞中“气海”穴。雷震身形一僵,手上石桌落下,砸中脚背,痛得他惨哼一声,仰天栽倒。 梁萧好容易击倒两人,气喘吁吁,还未说话,肩头忽被一物打中。他只当是暗器,心头一惊,谁料那物滑不溜秋,滴溜溜又滚落地上,定眼看去,却是指头大小的一颗明珠。一愣神,穹顶上的明珠纷纷落下,落在地上,一跳数寸。原来,雷震砸中石壁,震落了穹顶上的明珠。一时间,室内三人或站或坐,瞧着明珠雨落的奇景,都不禁目瞪口呆。 明珠落尽,梁萧抬眼望去,七夕星图荡然无存,唯有“牛郎”、“织女”二星,仍然嵌在穹顶。 楚羽见梁萧皱眉望天,若有所思。只当他在寻思如何摆布自己夫妇,心中忐忑,色厉内荏道:“小贼,要杀便杀,不要想些恶毒法儿折磨人。”梁萧看了两人一眼,心想:“韩凝紫必是恨我不肯打开铁盒,是以明知我内力已失,还将两个大对头关进来折磨我。”略一沉吟,问道:“你们为何被关进来?” 两人输了一阵,气焰大减,对视一眼,雷震哼声道:“你干么不先说你怎么关进来的?”梁萧微一冷笑。楚羽怕他要下毒手,忙向丈夫丢个眼色,嘴里说:“也罢,大家境遇一般,告之你也无妨。咱们追踪那贱……嗯……那柳莺莺时……”她本欲直呼贱人,又恐激起梁萧之怒,半途改口,“忽地听到风声,‘纯阳铁盒’落入韩凝紫手里……”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问,“此话当真?” 梁萧道:“后面又如何?”楚羽听他答非所问,心中暗恼,偏又不敢发作,只得道:“韩凝紫与柳莺莺蛇鼠一窝,也是出了名的女贼!”偷眼瞧去,见梁萧神情木然,不觉心中怪讶:“柳莺莺被我含沙射影地辱骂,这小子也不生气?”略一沉吟,又道:“我们几经曲折,找到这个残红小筑,哪知庄内机关处处,我们一个不慎,竟被陷住。”她说到此处,露出懊恼。 梁萧点了点头,挥筹解开两人穴道。两人一愣,却听梁萧说:“你们想出困么?”雷震跳起来,叫道:“那还用说!老子砸破了门,再与你算账。”不由分说抓起石桌,用力砸向石门。一声巨响,石板粉碎,石门上多了一道凹痕,雷震虎口流血,呆在当场。 梁萧失笑道:“石门厚达三尺,外面还有铁板。蠢驴啃石头,牙口很硬么?”雷震面皮涨紫,怒道:“小贼只会说大话。”梁萧道:“我不是说大话,大家齐心协力,也许真能出困。”楚羽忍不住说:“愿闻其详。” 梁萧淡淡一笑,说道:“试想一想,韩凝紫身在石室,外面忽被锁死,该当如何?”楚羽奇道:“谁敢锁她?”梁萧沉默一下,叹道:“世事莫测,情人尚且变心,夫妻也会反目,韩凝紫未必就没有倒霉的时候?她狡如狐兔,怎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这话别有所指,楚羽、雷震却想起自己为纯阳铁盒反目一事,脸上均是一热。 楚羽说:“难道室内有脱困的机关?”梁萧道:“不错,但烦雷大郎给我垫垫脚。”雷震跳了起来,叫道:“呸,干吗是我给你垫脚?不是你给我垫脚?”梁萧笑道:“你比我长得壮!”雷震面皮泛紫,还欲叫嚷,楚羽在他耳畔窃语数句。雷震咬牙道:“罢了,臭小子,出了这鸟地方,我们再计较。”当下躬身蹲下,让他踩在肩上,两人相叠,恰好够着室顶。 梁萧观察一阵,二指成剪,忽向两颗明珠插去,但觉应指而入。嘎嘎数声,左壁石书橱左移,裂开一道石门。三人均是一惊,梁萧更觉奇怪,本当开的必是室门,谁料石室中另有暗门。梁萧跃到门前,里面黑黢黢、寒浸浸的湿气涌了出来,激得人汗毛直竖,不由沉吟:“你们守在这儿,我进去看看。” 楚羽眼珠一转,冷笑道:“慢来,若是出口,你怎么办?”梁萧道:“招呼大伙儿一同出去。”楚羽摇头道:“不成,要走一块儿走。”梁萧心知她害怕自己寻到出口,将暗门封死,便说:“一起走就一起走!”说罢当先进门。 暗道中窒闷阴冷,梁萧左右触摸,却是一片石壁,凸凹不平,冷冰冰满是露水。他猜想此地是一座天然山腹,若是一条通道,却又通向何处。沉吟间,扑棱棱一声响,梁萧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半空中似有黑影掠动。又听身后楚羽牙关得得直响,雷震倒是冷静许多,沉声道:“二娘别怕,多半是蝙蝠!” 梁萧揣摩既有蝙蝠掠过,这洞中该有出口,左顾右盼走了十步,前方透来一丝微光,不觉心中狂喜。正待抢前看个清楚,忽听楚羽在右侧惊呼。他未知发生何事,方欲掉头去看,忽觉左侧劲风急来。梁萧往右一闪,偏开数寸,忽觉肩胛拳风袭来,忙又向前一蹿,才知楚羽叫嚷,本是声东击西。 雷震又喝:“小畜生,再吃爷爷一拳!”又是一拳击出。梁萧未及闪避,左方一掌快速袭来,心知必是楚羽。刚要后退,不防楚羽绕到他身后,挥舞竹筹刺来,黑暗中刺中他的左胁。梁萧痛哼一声,不待楚羽再下杀手,展开“五五梅花步”,向后一掠而出。 楚羽一意为儿子报仇,拼力追赶。赶出丈余,肩头撞上一个东西。这时四周漆黑,视物不清,她只当撞上石块,正想绕行,忽地身侧风起,隐有金刃劈空之声。她纵身急闪,招呼:“大郎,小贼在这儿。”避过来剑,使招“天花乱坠”,反刺回去,谁知刺中一个硬物,竹筹“喀嚓”折断,虎口一阵剧痛。 楚羽心觉有异,转身欲走。回头一看,心中叫苦,身后那扇石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继而又听雷震连声虎吼,铁镣摇得哗啦作响,似乎与人搏斗。 楚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心惊肉跳,惶惑难言。忽觉左侧劲风袭来,她躲避不及,左腿一痛,居然中剑。楚羽闷哼一声,四面八方风声大起,心中大骇:“小畜生武功如此之高?”想着惧意大生,听风辨位,向右闪出,可惜手足被缚,心到手不至,身法腾挪不灵。不消片刻,手臂又吃一剑,雷震的惨哼也同时钻入耳中,楚羽十分惊恐,尖叫:“小畜生装神弄鬼,哎哟……”腰胁再吃一剑,对手出剑奇快,一剑得手,二剑又至,直奔她后心。楚羽眼看难逃,手臂一紧,被人拉了个踉跄,恰好避过这一击。 楚羽喜极叫道:“大郎么?”话音方落,忽听远处传来雷震的怒喝,恍然道:“小畜生,是你?”运劲一挣,却未挣开,只听梁萧冷哼一声。楚羽心冷如冰,暗忖落入大敌手中,不知他要如何折辱自己,一时恐惧更甚,叫道:“小畜生,放开我……”梁萧一言不发,提着她躲过四面纵横剑风,直到一处角落站定。 楚羽惊魂略定,她在暗中呆久了,目力渐渐适应,瞧得远处黑影幢幢,似有许多人在暗中移动,但不知为何,除了雷震,竟无一人出声。楚羽不由得牙关相击,颤声道:“那、那是什么鬼、鬼东西?” 梁萧道:“不是鬼,是铁人。”楚羽怒道:“你设下的?”出口方觉失言,忽觉温热液体滴在脸上,诧道:“你也受伤了?”梁萧冷冷说:“这铁人阵设在暗道中段,不知被谁撞开了机关。”楚羽暗叫惭愧,恨声道:“韩凝紫好毒。如果生离这里……”话没说完,雷震发出一声惨呼,一时心如刀割,凄声叫道:“大郎,你、你还好么……”雷震又哼一声,却不答话。楚羽听他出声,略略放心,只是连声叫唤。 梁萧听她叫得凄惶,心生恻然:“她已死了儿子,再没了丈夫,孤苦伶仃,岂不可怜?”他自幼丧父失母,最见不得他人生离死别,一时热血冲顶,将双方的嫌隙抛在脑后。注目一瞧,铁人移动并不迅快,但因数目众多,出剑密集,令人躲闪不及。 他瞧了一个空当蹿入阵内,耳听四面八方风声大作,五六只剑密集刺来。梁萧听风辨位,避过数剑,眼前微光忽闪,虽只一线光明,可他眼利,已瞧见一尊铁人举剑劈来。这剑招眼熟,梁萧心念一转,猛地想起,铁人用的竟是穿心七式“摧心断肠”一招中那名男子的剑招。 梁萧不及多想,依那女子的招式,拧身避过来剑,“夺”的一声刺中铁人胸口,刹那间,他只觉算筹向内一陷。铁人发出一声叫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跟着徐徐停了下来。 梁萧恍然大悟,转眼一瞧,果不其然,铁人使的均是“穿心七式”里男子的剑招。每尊铁人仅会一招。他明白这个道理,施展“穿心七式”中的女子的剑招,逢招破招,左一刺,右一刺,招招刺中铁人心口。 铁人心口正是机关枢纽,一旦刺中,马上停止运行。片刻间,梁萧杀出一条路,抢到雷震身前。雷震半站半蹲,手中铁锁乱舞,形若癫狂。梁萧飞也似绕他转了一圈,一阵乱刺,将周遭铁人全部制服。 雷震伤疲交加,四面威胁一去,身心俱驰,瘫倒在地。梁萧见他狼狈,不忍再行报复,叹一口气,将他拖回死角。楚羽接过雷震,只觉丈夫皮肉翻卷,浑身染血,忍不住抽噎起来。雷震怒道:“二娘,哭什么?别让小贼笑话。”又向梁萧叫道,“臭小子,要杀就杀,少装好人,我不领你的情!” 梁萧懒得理他,想起方才所见光亮,举目四顾,左侧似有个细小孔洞,白光如柱,自外透入,于黑暗中有些晃眼。 他猜到出口便在那里,制住挡道铁人,移到近前,摸到一面石壁。小孔设在墙上,透过孔洞瞧去,外面竟是一间石室。四壁各燃一盏长明灯,火光摇曳,照得上下通明。地上叠着五口木箱,箱角均是包了黄铜。 梁萧摸索四周石壁,没有发现机关,正觉失望,忽听传来人语,他心头一动,透过孔洞瞧去。石室门户陡开,阿冰笑吟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道士羽灵。阿冰扫视室内铁箱,压低嗓子说:“死冤家,这便是韩凝紫的藏宝窟了。”她一改常态,神色妩媚,说话也十分娇柔,直呼韩凝紫的姓名,似乎毫无敬意。 羽灵一双眼在室内骨碌乱转,忽地搂住阿冰,笑嘻嘻地说:“好阿冰,我爱死你了。”阿冰白他一眼,啐道:“你爱的是我,还是这些宝贝呀?”羽灵笑道:“还用问。千万珍宝,也及不上你一个。”他轻轻拢起阿冰的秀发,在她耳边低笑道:“好阿冰,你是我的活宝贝儿。” 阿冰粉面羞红,亦喜亦嗔地瞪他一眼,轻哼说:“愿你心口如一。”羽灵急道:“我对天发誓……”阿冰捂住他口,笑道:“好啦,别说那些吓人的话,我信你还不行吗……”她往日一派冷淡,此时骚媚入骨,和羽灵调笑一回,忽又叹道,“死冤家,我、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羽灵笑道:“放心,韩凝紫自身难保,哪有闲功夫来这儿?”阿冰道:“我是她养大的,终有些过意不去。”羽灵冷笑道:“韩凝紫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道,稍不顺意,她便会取你性命。”阿冰点头道:“但愿就此摆脱她了。” 羽灵拧断箱上铁锁,揭开一口箱子,宝光四射,耀人眼花。他抓起一串明珠,双眼似要喷火,啧啧道:“没料到,韩凝紫攒了这么多好东西。”放下珍珠,又揭开另外四口木箱,伸手翻拣。阿冰不解道:“你要寻什么?”羽灵站起身来,皱眉道:“怎么不见那只纯阳铁盒?” 阿冰道:“黑铁盒子么?嗯,韩凝紫始终带在身边,昼夜把玩。”羽灵面露失望。阿冰不禁问:“那盒子什么来历?”羽灵道:“那是纯阳真人吕洞宾所留。吕真人中唐时得道,做下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宋哲宗时,他还在岳阳楼留下《步蟾宫》的仙词。中唐至哲宗,悠悠数百年,倘非仙力加身,怎能活这许久岁月。” 阿冰听得神往,叹道:“咱们也能活上几百年的光阴,彼此恩爱,该有多好?”羽灵笑道:“没有铁盒,有这些金珠宝贝也不差。咱们出去,广置田产奴仆,衣锦馔玉,那日子也未必较神仙差多少。”阿冰轻轻打他一拳,媚笑说:“我不稀罕,我只要你对我好。”羽灵笑道:“那还用说,但……”眼见阿冰粉面一沉,又嘻嘻一笑,道,“那丫头怎么办?” 阿冰回嗔作喜,笑骂:“我还当你想说什么。”含笑转身,拎入一个人,看样子正是阿雪。她身子直挺挺的,望着二人说:“冰姐姐,你、你不怕主人怪罪?”阿冰冷笑道:“你呢?你在竹林里做什么?哼,看不出你平时傻兮兮的,骨子里倒狡猾得很。”阿雪脸一红,说道:“我……我才不是来盗宝。”阿冰道:“那你来做什么?”阿雪支吾不语,阿冰冷笑道:“我知道啦,你是为那个窝囊废?”阿雪惊道:“冰姐姐,你……你怎么知道?”阿冰瞧她惊惶,暗暗好笑,说道:“还用问吗?哼,你每天炖了鸡汤让我送他,又胆大包天,向我打听竹林阵的走法。还不是为了救那个窝囊废?呵,看不出来,你这傻丫头也会动春心?”阿雪被她连讥带讽,又羞窘,又难过,泪如豆落,低头啜泣起来。 梁萧心想:“她嘴里的窝囊废莫不是我?”回想这些日子用饭,总有一罐鸡汤,他原本也未在意,这时才知是阿雪所炖,心口滚热,暗生感动。忽听羽灵不耐道:“阿冰,别耽误了时辰。”阿冰眼中凶光一闪,盯着阿雪,冷冷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蠢丫头杀了。”阿雪吓得一哆嗦,呆望阿冰,说不出话来。 阿冰道:“蠢丫头,你瞧我也没用,怪只怪你不该撞破我的好事。哼,下辈子你投个好胎,生得聪明些罢。”梁萧大惊,苦于不知如何破壁,眼看阿冰杀机萌动,心中焦急万分。这时忽听有人“咯”地一笑,娇声说:“唉,冰姐姐,你可真狠,偷了主人的宝贝不说,还要杀害同门?”阿冰脸色微变,一转眼,只见阿凌一派妖娆,笑吟吟倚在门前。 阿冰眉间如罩寒霜,厉声道:“你来做什么?”阿凌笑道:“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阿冰冷笑道:“不自量力。”呛啷掣出软剑,正欲扑上,背心忽地一凉,低头瞧去,一截明晃晃的剑尖自心口直透出来。她不及细想,软剑向后一挥,转过头来。定眼望去,羽灵脸色苍白,咬唇立在墙角,左鬓少了一角,青丝飘飘,落向脚前。 阿冰心头一迷,呆呆瞧着他,嘴角露出奇怪神气,似迷惑,又似伤心。羽灵微一哆嗦,却没说话,眼瞧着她软软倒下。 羽灵略一失神,叹了口气,伸手合上阿冰的眼皮。却听阿凌冷笑道:“心痛了么?”羽灵直起身子,嘻嘻笑道:“你说什么话?我若心痛,怎会出手?但她对我真心一场,杀了她,心里有些儿难过。”他嘴里说难过,面上却笑眯眯的。梁萧气破胸膛,心想:“这牛鼻子太过无耻,丢了天下汉子的脸。今趟脱困而出,非得宰了他不可。” 阿凌冷笑一声,道:“你难过?最好陪她上路。哼,省得你的好阿冰寂寞。”羽灵笑道:“阿凌,你吃什么飞醋?出主意的是你,说嘴的又是你。唉,这阿冰外面是一块冰,心里却是一团火,略加引诱,便难自持。不似你,看是一团火,心里却是一块冰。” 阿凌将脸一沉,嗔道:“你变着法儿讥讽我?”羽灵右手将她搂入怀里,轻笑说:“好,好,你里外都是一团火,我却是个雪捏的人儿,一见你,就化了。”阿凌伸指在他额上戳了个红印,嗔道:“我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却让你这张嘴给骗了。” 阿凌转身,踢了踢阿冰的尸首,笑道:“也多亏这贱人,要么谁知藏宝窟在这儿?哼,韩凝紫平日尽会宠她,不知瞧见她这副死相,是何脸色。”她自幼与阿冰争宠,今日得刃夙仇,心头快意,一转眼笑道,“阿雪,你是来救那个窝囊废么?”阿雪见了这轮变故,早已目瞪口呆,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回答。阿凌又笑:“可惜你什么都瞧见了,姐姐怎么办呢?”略一思索,叹道,“咱们好歹姊妹一场,这样吧,我挖了你的眼珠,割去你的舌头,再刺聋你的双耳,砍断你的两手。从今往后,你想要泄露今天的事也不能了。” 羽灵抚掌笑道:“还是阿凌你心慈。”阿凌白他一眼,顺手从阿冰尸身上拔出短剑,蛇腰扭摆,走到阿雪身前。正要动手,忽见阿雪不惧反惊,双眼瞪着门外。阿凌瞧她容色古怪,回头一看,几乎儿叫唤起来。羽灵见她惊恐模样,一掉头,乍见韩凝紫形同鬼魅,静悄悄立在门前。 羽灵失去血色,阿凌的娇躯一阵轻颤,忽地流泪说:“主人……”双膝一软,向地跪去。韩凝紫的嘴角透出一丝冷笑,还未说话,阿凌双足陡撑,挥剑刺来。原来她自知不免一死,故意示弱惑敌,实则打定主意,拼死一搏。韩凝紫身子稍侧,阿凌短剑刺空。韩凝紫左手一挥,将阿凌右肘卸下,右腿一弹,咔嚓一声,又将她右腿踢断。 羽灵心惊胆战,趁着二人争斗,“嗖”地夺门而出。韩凝紫咯咯娇笑,夺下阿凌短剑,冲出门外。只听羽灵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呼。跟着青影晃动,韩凝紫又提着羽灵,笑吟吟闪进门来。 羽灵浑身染血,腰部以下全都不见。韩凝紫将他丢在地上,羽灵残躯犹活,口中嗬嗬,双手乱抓,一寸一寸地向阿凌爬了过去,并以手指蘸着鲜血,就地写道:“苦,苦,苦……”连写八个苦字,爬至阿凌脚前,方才断气。 不待羽灵爬近,阿凌早已吓昏了,韩凝紫摸摸她脸,寒气入脑,阿凌苏醒过来,瞧着韩凝紫,牙关得得直响。韩凝紫微微一笑,说道:“阿凌啊,这次的雷、楚两家也是你引来的?”阿凌两眼流泪,颤声说:“阿凌错了,主人饶命……”韩凝紫笑道:“我问你话呢?”阿凌挨不过,只得道:“都是羽灵这死鬼做的,不关我的事。” 韩凝紫笑道:“你欺他死无对证?哼,你没说,他又怎么知道纯阳铁盒的事?”阿凌脸色刷白,韩凝紫摇了摇头,手起剑落,刺入她心口,瞧也不瞧,拔剑转身,盯着阿雪笑道:“笨丫头,你来做什么?”她提着剑步步走近,脸上笑吟吟的,眼神犹如寒冰。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偏偏隔了一堵厚墙,枉自看着,却没法子。 忽听一声长啸,恰使一群燕雀呼啦啦冲天飞起。韩凝紫神色微变,一转身,正要关门,这时青影一闪,室内多了一人,笑道:“好家伙,约我比轻功,却将老夫引到迷魂阵绕圈子。”梁萧惊喜交迸,暗呼:“楚仙流!” 楚仙流的装束与那天一样,只是肩头多了一截乌黝黝的剑柄,他扫视室内,皱眉说:“韩凝紫,人都是你杀的?”韩凝紫笑道:“楚前辈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见我杀人了?”楚仙流叹道:“你狠毒奸诈,留你在世,终是祸害。”说罢反手握上剑柄。 韩凝紫见他气势凝重,心知一剑出手,势必石破天惊,眼珠一转,笑道:“前辈你是一派宗师,说话怎不算数?”楚仙流长眉一挑,说道:“怎么不算数了?”韩凝紫笑道:“咱们比轻功,还没比完呢?”楚仙流道:“说好比轻功,你将我引入竹林。这片竹林分明是奇门阵法,老夫几乎便陷进去。” 楚仙流在苏州买醉,狂饮月余,醉得昏天黑地,迷糊间,收到楚宫书信。展信一瞧,得知真的纯阳铁盒已被柳莺莺盗走,顿时汗出酒醒,一路赶来。寻到残红小筑时,楚羽夫妇中计遭擒,楚仙流只得露了两手武功,震住了韩凝紫。韩凝紫自知不敌,拿话僵住楚仙流,约他赌斗轻功,趁机将他引入“南斗四象阵”,想以这片竹阵困住这名绝顶高手。谁想楚仙流也谙此道,只困了一时,又徇着韩凝紫的踪迹追了上来。 韩凝紫眼珠连转,笑道:“前辈误会了。竹林里那一场好比曲谱里的引子,现在才是正曲儿。”楚仙流漫不经意地道:“这斗室不及旋踵,如何比法?”韩凝紫笑道:“前辈不敢?”楚仙流微微皱眉,心想:“这地方十分狭窄,若要比斗,当用小巧身法……”拿捏未定,忽见韩凝紫悄然后移,靠上身后的石壁,不觉“咦”了一声,叫道:“你做什么?”韩凝紫面露诡笑,“刷”的一声,身后多了一道暗门。她咯咯一笑,缩入门内。谁知还没站稳,身侧劲风疾起。韩凝紫万不料门内有人,仓皇间拧腰急闪。梁萧的算筹贴身掠过,韩凝紫疼痛难忍,不由哼了一声。但因后有追兵,不敢停留,双足奋力一撑,倒掠入铁人阵中。 梁萧这一击势在必得,谁料竟被避过,心中懊恼:“我手持铁剑,她还有命么?”心中不甘,紧追不舍。韩凝紫顾忌楚仙流,不敢招架,匆匆发动铁人阵,一时剑风四溢,充塞秘道。梁萧指东打西,所过铁人纷纷停转。韩凝紫惊怒交加:“奇怪,这小子从哪儿学来破阵法子?” 铁人阵横在“天圆地方室”与藏宝窟之间,几乎密不透风,唯有学会“穿心剑法”,制住铁人,才能开辟一条道路。韩凝紫本意将楚仙流引入阵中,至不济也挡他一下,谁料梁萧半路杀出,两三下便将她苦心设下的陷阱破去。 楚仙流跨入暗道,见那二人迅若流光,在铁人阵中前后追逐,心中奇怪,撤下铁木剑,使出“春水三分剑”,当啷声不绝于耳,众铁人折头断腰,纷纷断成三截。一晃眼,楚仙流抢到梁萧身后,笑着招呼:“小子,好哇?”一纵身,正要追赶韩凝紫,忽见前方一亮,又开一道暗门。韩凝紫闪身钻入“天圆地方室”,“砰”,石门自内闭合。 梁萧气得连连顿脚,心知天圆地方室中必定还有机关,不过自己未能发觉,韩凝紫只须重开前门,就可从容遁走。 楚仙流见状止步,回顾梁萧,心中多有疑问,还没开口。忽听楚羽在远处叫道:“三叔么?”楚仙流听她口气虚弱,似乎身受重伤,只得抛下梁萧,赶上前去。 梁萧趁机步出暗门。只见阿雪坐在墙角,泪眼蒙眬,呆呆望着门外。听见脚步声响,转头一看,惊喜道:“你、你也在……”嗓子一滞,泪水又流了下来。 梁萧见她悲喜交集的样子,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给她抹泪叹道:“一言难尽,离开这里再说。”阿雪欢喜不尽,只是点头。梁萧解开她的穴道,乍见墙角倚了一柄宝剑,正是那口“铉元”。早些日子他为阿雪所擒,随身的宝剑也落入韩凝紫手里。他将剑斜插腰边,又见旁边的箱子里珠光流溢,不由心想:“韩凝紫不是善类,金珠也必是赃物。”也不客气,抓了几把揣入怀里,当做盘缠。 他挽着阿雪出门,前方竹林幽深,回头看去,山崖耸峙,怒岩峥嵘。藏宝窟色泽苍灰,乍看与山崖无异,无怪阿凌要唆使羽灵引诱阿冰,只因若非事先知情,决难料到山崖内另有乾坤。 忽听阿雪说:“公子……”梁萧打断她说:“我叫梁萧,你叫我名字就好。”阿雪双颊染红,低头道:“梁、梁萧,冰姐姐和凌姐姐与我一起长大,我、我想略尽心力,把她们好好葬了。”梁萧皱眉道:“她们刚才一心害你。” 阿雪不知如何作答,一低头落下泪来。梁萧叹道:“罢了。”反身入室,将阿冰、阿凌的尸首抱起,但觉入手冰凉,想到二人风光时百媚千娇,不觉生出红颜白骨的感慨。 出了门,见阿雪双手挖土,便上前一步,拂开她道:“我来吧。”挥剑砍下两根粗大尖竹,双手左右开弓,挖好两个大坑,将阿冰、阿凌葬好。心想这二人生前百般欺凌阿雪,死后幸得阿雪,才能入土为安,倘若泉下有知,该当何感想。转眼一望,阿雪呆望着坟丘,泪落如雨,于是俯身拜了一拜,还未起身,便听有人说:“女娃儿以德报怨,很好很好。” 梁萧回头一瞧,楚仙流静悄悄立在身后,心知他耳力通玄,自己二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楚仙流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你小家伙不老成,先是柳莺莺,如今又多了个红颜知己?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倒会朝三暮四?”阿雪闻言羞红了脸。梁萧皱眉道:“楚老儿你不要胡说八道!”楚仙流笑了笑,又说:“我那侄女侄女婿说你伤了他们,当真么?”梁萧哑然失笑,道:“如果当真,你要给他们报仇?”楚仙流目不转睛瞧他一会儿,摇头说:“不必了,他们受的是剑伤,你手中却只有算筹。” 楚仙流沉吟一会儿,又说:“小家伙,你制服铁人的剑法戾气太重。从今往后,不要用了。”梁萧心道:“我用什么武功,何用你来指教?”便道:“剑法是杀人的法子,没有戾气怎么杀人?” 楚仙流摇了摇头,叹道:“小家伙,剑道是养心的法子,而非杀人的法子。”他淡淡一笑,挥袖转入室内。梁萧心道:“这老头儿真奇怪,不杀人,练剑何用?”思索难解,只得向阿雪道:“走吧。”阿雪一点头,随在他身边。 第二十四章 勾心斗角 两人路上没有见人,梁萧心想:“韩凝紫一败,这里的人也全逃了?唉,真是树倒猢狲散。”出了残红小筑,梁萧问:“阿雪,你有去处吗?”阿雪道:“那个背木剑的先生来到庄内,跟主人要人。主人打不过,就说比脚力,先生答应了。但他们前脚一走,大家就纷纷逃了。我怕、怕你还被关着,就上竹林里去……”梁萧听她絮絮叨叨,不耐道:“好啦,你若没去处,暂时跟着我罢!”阿雪心头一喜,问道:“你又去哪儿?”梁萧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阿雪敛眉想想,似乎定下决心,说道:“你去哪儿,我都能跟着你么?”梁萧道:“随你好了!”阿雪闻言,抿嘴一笑,浅浅梨涡,生于双颊。 两人向西走了一程,梁萧想起怀里的《紫府元宗》,这些日子忙于练功,倒未细瞧。当下翻出拓片,只见早被汗水浸润,布上墨迹散乱,心知再不整理,必定毁了。便在附近镇里寻了一处纸墨铺,铺中掌柜是个老童生,文章平平,一笔颜字却写得丰腴端方。听梁萧说明来历,铺了一张羊皮纸,饱蘸浓墨,将拓片誊清。 誊写完毕,梁萧察看无误,赏了掌柜一块金锭。那掌柜喜得屁滚尿流。梁萧又向他讨了一张油纸,一只红铜墨盒,珍而重之地用油纸将经文包好,藏在盒里。 出得纸铺,已是阳乌西沉,遥见前方有间客栈,梁萧肚饥,与阿雪入内歇坐。坐定未久,门外火扎扎撞入一人,二人一瞧,冤家路窄,来的竟是韩凝紫。韩凝紫见他二人,先是一惊,接着冲阿雪一笑,眼中大有深意。 阿雪打个冷战,颤声说:“主人好。”韩凝紫瞥了她一眼,落座笑道:“我好得很,你也没死呀!来,给我看茶。”阿雪双腿发软,站不起来,梁萧在她肩头一按,笑道:“韩凝紫,我也口渴得很,你来给我斟斟茶?”韩凝紫瞅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一副花花肠子,才丢开柳莺莺,又姘上我家阿雪啦?”阿雪羞得面红如血,抬不起头来。 梁萧皱眉说:“韩凝紫,你嘴里放干净些!”韩凝紫笑道:“抵赖什么?你要她,我许给你便是。不过来往公平,你要好生谢我。”梁萧见她言语莫测,心中惊疑,但想逞强争斗,不但自身不保,阿雪也决难活命。转念笑道:“我光棍一个,有什么好谢你的?”韩凝紫瞅他一眼,笑道:“你这小滑头儿,还想糊弄人?哼,你打开了纯阳铁盒,是不是?”梁萧心头一跳,故作镇定道:“这怎么说起?”韩凝紫道:“你内功尽失,十年内休想复原。未到一月,却又有了内功?哼,练武又不比吃喝拉撒,哪有这样快法?”她顿了顿,盯着梁萧笑道,“那天夜里,你打开了铁盒吧?” 梁萧笑道:“开盒的法儿,我略知一二,告诉你也无妨。但你必须发个毒誓:从今往后,与阿雪断绝主仆之分,也不得为难我两人。”韩凝紫淡淡笑道:“臭小子,你不过是我掌心的面团,捏方捏圆由得了你么?你不说,我也自有法子叫你开口。”眼光忽闪,落在阿雪身上。 梁萧扬声道:“韩凝紫,有能耐的,冲着我来。”韩凝紫一笑起身。这时忽听一声笑,门外又进来一人,黄衫白发,气度雍容。梁萧见他,心中暗暗叫苦。那人见了梁萧,面露喜色,却听韩凝紫冷冷道:“明归,你到底想要怎的?”说着一掌拍出。 明归避过她一掌,笑道:“韩姑娘,你见面就动手,也不与我说话的机会。”韩凝紫冷笑道:“说什么?还不是为你主子报仇?”明归摇头道:“你说花无媸?错了错了,她是她,我是我,万不可混为一谈。” 韩凝紫的脸色忽明忽暗,冷笑道:“你这老狐狸又弄什么玄虚?难不成是拖延时辰,以待援手?哼,就算天机八鹤到齐,我也不怕!”明归笑道:“姑娘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不过老夫与天机宫早已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不信,可以问问那边的小子。”说罢手指梁萧。 韩凝紫神色微变,怒视梁萧:“你果真是天机宫的走狗?哼,待会儿我再与你算账。”明归笑道:“韩姑娘你误会了,他也不算天机宫的人。不过,老夫反出天机宫的经过,他是原原本本都见过的。” 韩凝紫瞧着梁萧,见他神色冷淡,并不反驳,不由将信将疑,说道:“你堂堂八鹤之首,怎会反出天机宫?”明归道:“若我还是八鹤之首,何须亲自来会你?‘病鹤’秦伯符听到消息,肯定第一个来寻你晦气。” 韩凝紫心想:“明老头言之有理,天机宫走狗甚多,若要拿我,不必他亲自出手。”迟疑一下,说道:“好,我且听听你有什么话说?”明归诡秘一笑,忽道:“姑娘还记得凌霜君么?”韩凝紫脸色一变,涩声说:“你提那贱人做什么?” 明归笑道:“韩姑娘朝夕做梦,不都想杀了她吗?”韩凝紫冷声道:“笑话,她中了我的‘冰河玄功’,还能活命?” 明归摇头道:“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凌霜君伤重濒死之际,遇上了‘恶华佗’吴常青。”韩凝紫面色又变。明归察言观色,微微一笑,“吴老儿花了三昼夜之功,不但将凌霜君从阎王爷那里拖了回来,还……”他说到这里,故意打住。韩凝紫斜眼望着门外,冷冷道:“还什么?”她口中轻描淡写,身子却微微发抖。 明归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惋惜:“凌霜君不但未死,还生了一个孩子,名字叫做花晓霜。”韩凝紫虽已猜到,但听明归亲口说出,仍是身子一软,坐倒在一张木凳上。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害了晓霜的大恶人就是她?”想着怒火中烧,却听韩凝紫牙缝里蹦出字儿来:“花……晓……霜?”嗓音嘶哑,似有无穷恨意。 明归笑道:“就叫花晓霜!花么,花清渊的花,霜么,当然是凌霜君的霜。”他寥寥数句,却如千针万刺,刺得韩凝紫心痛难忍,咬牙道:“好啊,连女儿都生下来了?”蓦地抬头,逼视明归,“你一路追我,就是要说这些?”明归笑道:“明某一来知会韩姑娘;二来韩姑娘如果有心报仇,大可与明某联手,破了天机宫,届时杀谁剐谁,还不在你一念之间?” 韩凝紫略一沉默,朗声大笑。明归怫然说:“老夫诚心相邀,可不是跟你说笑!”韩凝紫一掸衣衫,起身冷笑:“我韩凝紫是何样人?怎会给你做刀使?贱人和她的孽种,终归会落到我手里!”语声透着无尽怨毒。 明归笑道:“韩姑娘真会说笑,凭你一人之力,斗得过天机宫?”韩凝紫道:“不劳足下操心。”她拂袖而出,出门时绊着门槛,“喀喇”一声,将门槛踢得粉碎。 明归瞧她去远,眉间流露出一丝失望,转身在梁萧对面坐下,端壶斟茶,喝了一口,叹道:“韩凝紫是聪明人,却跳不出一个情字!”梁萧奇道:“这与情字何干?”明归笑道:“说来话长。”他搁下茶碗,叹道,“想当年,韩凝紫也是个人物。武功好,人又聪明,容貌更是令人倾倒……”他说到这里,冷冷一笑,“合该她命歹,没撞上别人,却偏偏遇上了花清渊那个小畜生。其间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不十分清楚,一来二去,这两个人郎情妾意,私订了终身。” 梁萧恍然道:“她与花大叔是情人?”明归笑道:“没错,花清渊得了韩凝紫,如获至宝,带回天机宫去见他老娘。谁料花无媸一见,心中大不乐意。”阿雪忍不住说:“我家主人聪明美丽,她干吗还不乐意?”明归听她称呼韩凝紫主人,不由得瞧她一眼,皱起眉头。梁萧道:“阿雪,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不用再叫她主人了。”阿雪略一迟疑,微微点头。 明归冷哼一声,说道:“这事儿坏就坏在聪明美丽上。试想想,花清渊自幼乖觉听话,对母亲百般顺服。而今冒出了个来历不明的媳妇,不但貌美如仙,而且聪明伶俐。这也罢了,最让花无媸忌惮的是,韩凝紫手段厉害,将花清渊治得服服帖帖,说话做事,全都听她招呼。以花无媸的性子,还不醋劲大发么?” 梁萧奇道:“什么,花无媸嫉妒自己的儿媳?”明归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世间妇人大都如此。生怕儿子太迷恋妻子,弱了母子之情。更何况,花无媸一心要让儿子继承祖业,若让韩凝紫进门,天机宫的基业岂不要改作姓韩了?花无媸半世经营,到头来却让外人摘了果子,依她的性子,忍得下这口气吗?” 梁萧道:“韩凝紫也不是省油的灯,岂会任她摆布?”明归笑道:“你又没见识了。大约男女相悦,浑然忘我,最容易犯糊涂。何况韩凝紫年少识浅,又怎是花无媸的对手?花无媸心中万般不快,脸上并不流露,只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韩凝紫找来长辈师姐,三媒六证,才可成亲。韩凝紫被哄得晕头转向,欢天喜地去找她师姊。谁知她前脚刚走,花无媸后面便使了手段,硬生生把一个凌霜君推到花清渊怀里……” 梁萧插嘴道:“不对,既然喜欢一人,哪能再娶别人?换了是我,抵死不从。”明归冷笑道:“花清渊是个脓包,花无媸一瞪眼,他还敢放一个屁?这下子乐子就大了。花清渊这边敲锣打鼓,奉旨成婚,那边也不知韩凝紫从哪儿得到消息,趁着凌霜君回娘家的当儿,伏在道旁给了她一下狠的。当时凌霜君大了肚子,结果一石二鸟,哈,不对,该叫做一尸两命……”明归哈哈大笑一阵,又问,“梁萧,你且猜猜,韩凝紫因何知道凌霜君的行踪?” 梁萧皱了眉,深深看他一眼:“难道是你说的?”明归拍腿笑道:“不错,若让他花清渊养出个儿子,还不坏了老夫的大事。” 正觉得意,梁萧腾地起身,明归笑声忽止,诧道:“你上哪儿去?”梁萧冷冷说:“走路!”明归道:“急什么,等老夫喝完这碗茶,咱们阔别已久,好好聊聊。”梁萧“呸”了一声,说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跟你这小人同座,徒惹一世之羞。”明归一愕,又听梁萧说:“你与花无媸斗法,我懒得管。可你屡屡算计晓霜,未免太下作了一些!” 明归面色微沉,冷冷说:“病丫头早晚要死,死前给老夫做块垫脚石,这叫做物尽其用!小子,你还是乖乖跟着老夫,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梁萧“呸”了一声,说道:“去他妈的大事,我今天武功不济,杀不了你,来日必当取你性命。”一拂袖,大步出门。 忽然眼前一花,明归立在前方,托着茶碗,脸上似笑非笑:“你耳聋了?没听到吗?我叫你乖乖坐着,等我喝完这盅茶。”梁萧见他眼露凶光,心知不妙,扬声说:“阿雪,你跑远一些,千万别回头。”阿雪露出茫然之色,怪道:“不是说好了吗?你到哪儿,我也去哪儿!”梁萧见她如此呆笨,心中好不气恼。 明归笑道:“你到哪儿,她也去哪儿?梁小子,你艳福不浅啊。”出手如电,忽地抓向阿雪。梁萧急使一招“霸王扛鼎”,双拳撞他两胁。这招出自石阵武学,明归瞧他招式精奇,不觉心头发痒,手腕一转,五指锋利若剑,向梁萧手腕直插下来。梁萧知他爪力厉害,百忙中拉着阿雪,施展“六六天罡步”向后掠出。明归瞧得纳闷:“数月不见,这小子不进反退,武功弱了不少?”他忌惮“三才归元掌”,不敢过分进逼,只以“灵犀分水功”遥遥出掌,又将梁萧逼退两步。明归瞧出他内力大减,大喜过望,左手端着茶水,右手连发三掌,逼得他东躲西藏。 明归一掌快似一掌,梁萧只好推开阿雪,展开三才归元掌与他抢攻。明归瞧着他掌来掌去,高深莫测,心头微微一动:“这小子狡狯无比,强迫他说出‘三才归元掌’的奥妙,只恐不尽不实。天幸他内力大弱,出手放缓,老夫不妨与他缠斗,再慢慢瞧这三才归元掌有什么玄虚。”打定主意,放慢手脚,一招一式地与他拆解。 梁萧一意自保,无奈全力施展掌法。明归瞧他手眼身步,渐渐看出一些门道,心中十分得意:“若非老夫智比天高,怎想得出如此妙计。”他左一掌,右一掌,迫得梁萧团团乱转,情急间连石阵武学也使了出来。明归见他使的虽不是“三才归元掌”,精微奥妙,似乎不在“三才归元掌”之下,只是不如后者取巧,更妙的是,这些武功与自家如出一脉,似乎更易修炼。 明归一招招看下去,若有不明之处,便将前招重使一次,迫使梁萧也用前招拆解。梁萧只瞧明归眉飞色舞,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内力不济,虽有一流武功,却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久而久之,出手章法微乱。明归心想:“贪多务得,时候一长,被他看穿老夫的计策,反而不美。”当即探爪拿向梁萧胸口,欲先将他拿住,再慢慢套问武功。 阿雪一边瞧着,见明归出手太快,梁萧决难躲闪,心头一急,纵身出掌,直捣明归背心。明归素来谨慎,不敢托大,放过梁萧,缩手回扫,这一扫用上了“灵犀分水功”,阿雪惨哼一声,跌出丈余,口中溢出血来。 梁萧趁机脱出明归掌底,挡在阿雪身前。明归笑道:“小子自身难保,还想保人?”正要抬步上前,目光忽地一转,盯着梁萧身后,皱眉说:“小子,你后面是谁?”梁萧知他虚张声势,冷哼一声,仍是紧守门户。忽听阿雪一声惨哼,梁萧一惊,侧身跃出,以免背腹受敌。再转眼一看,韩凝紫不知何时转了回来,将阿雪抓在左手,右手二指一并,点向他的小腹。 明归将梁萧视为一本活秘笈,许多武学还没学会,岂容他人染指,长笑一声,喝道:“看招。”左手茶水掷了过来。韩凝紫见来势猛恶,咯咯一笑,侧身托住茶杯。杯中的茶水才溅出半尺,“嗖”地一声,被她的“冰河玄功”凝成一支冰锥,韩凝紫娇笑一声,冰锥寒芒吞吐,刺向梁萧的面门。 明归暗喝了一声彩,抢到二人近前,围魏救赵,一掌击向韩凝紫。韩凝紫冷哼一声,将阿雪举起,硬当明归的掌力。明归根本没有收掌的意思,眼看击中阿雪。身侧劲风袭来,心知梁萧到了,当即转手一掌,“啪”,将他震退两步。正要追击,寒气扑面,韩凝紫手攥冰锥刺来。 明归侧身让过,笑道:“韩姑娘想通了,要跟老夫联手么?”韩凝紫冷冷道:“没兴趣。”明归冷哼一声,眉间青气一现。韩凝紫正自提防,忽听梁萧低声念道:“左一转,右一转,横一转,竖两转……”明归心觉奇怪,韩凝紫面色一变,厉叫:“小畜生,你说什么?” 梁萧笑道:“你猜猜看!”韩凝紫伤心欲绝,狂奔一阵,清醒过来,想到纯阳铁盒,急又转回,这时一听梁萧的话,心中惊喜交集,忍不住问:“是开盒之法,对不对?”梁萧微微一笑,说道:“算你机灵,我说的只是十分之一,另外还有十分之九。”韩凝紫忍不住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忽见梁萧冷笑,顿又醒悟过来:“我也糊涂了,他怎么会轻易说与我听。”沉吟未决,忽听梁萧道:“你想听全,先放了阿雪。” 韩凝紫目光闪动,叹道:“你这小子,倒有几分痴情,好吧,依你便是。”忽地抬手,指间白光闪动,按在阿雪胸口,阿雪不由呻吟一声。梁萧大吃一惊,喝道:“韩凝紫,你出尔反尔?” 韩凝紫笑道:“接着!”抓起阿雪向梁萧掷去。梁萧慌忙接住。韩凝紫淡淡笑道:“这丫头被我种下了‘问心刺’,一刻工夫发作一次。发作时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两个时辰不解,必死无疑。小滑头,你给我乖乖说出开盒的法子,若跟我打马虎眼,哼,有你好看。”梁萧又气又急,再瞧阿雪,见她俏脸苍白,已经痛昏过去。 梁萧叹了口气,一咬牙,正要说出开盒的法子。韩凝紫忽一摆手,说道:“明老鬼,没你的事儿,请走不送。”明归笑道:“谁说不关老夫的事?这小子与老夫有过节,我要带他走。”韩凝紫道:“我问完他话,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明归笑道:“妙得很,明某也要问他话,不过要问上十天半月。姑娘如果有闲,便与明某同行,大伙儿顺道商量商量天机宫的事。” 韩凝紫的眼中冷光一闪,淡淡说:“明老鬼,你故意与我为难?”明归笑道:“岂敢。”忽地使出“飞鸿爪”,拿向梁萧。韩凝紫一扬手,掌心冰锥刺向明归,明归方要抵挡,却不防韩凝紫内力传入锥中,“啵”的一声,冰锥化作无数细小冰刺。 明归挥掌格挡,冰刺又多又细,仍有数枚射中额角。明归痛怒交迸,双爪迭出,疾若飘风。“嗤”的一声,扯下了韩凝紫的一截衣袖。 两人各各心惊,一黄一青两道人影如鬼如魅,掌来爪去斗成一团。梁萧反被晾在一边,呆呆观望。这时阿雪问心刺发作,痛醒过来,看了场中一眼,忍痛说:“梁萧,你、你别管我,快走。”梁萧一怔,道:“可是……”阿雪两眼流出泪来,叫道:“你……你再不走,我咬舌自杀。”说罢伸舌抵在齿间。梁萧不料她这样决绝,微微一呆,忽地将她背起,大步狂奔。阿雪见他仍要带走自己,心头又急又痛,再次昏了过去。 明归渐占上风,心下正喜,忽见梁萧遁走,大觉惊怒,弃了韩凝紫追赶上来。韩凝紫不肯落后,两人并肩飞奔,可因彼此顾忌,谁也不肯尽力,唯恐一露破绽,对手趁虚而入,不经意间,落在了梁萧身后。 三人爬上一座山坡,忽听声若闷雷,再奔十丈,前方亘着一道深涧,涧底乱石嵯峨,涧水奔腾若怒。 梁萧瞧得心惊,掉头一看,韩、明二人均在百步开外,根本无暇改道。他心念电转,拔出剑来,斩断涧边一株松树,举着树干飞跃而下。跳到半空,一个翻身藏在树冠下面。明、韩二人赶到崖边,正见他连人带树落入涧中。入水时树干的浮力与冲力抵消,梁萧不但没有受伤,反而以松树为舟,飞流直下。明归气得直吹胡子,俯身抓块石头,喝声:“小畜生,叫你逃?” 石块飞射而出,梁萧见状,头埋水中。石块击断两根枝桠,落入涧里,溅起一串水花。 明归又抓一枚石块,却听韩凝紫喝道:“死的有用吗?”明归恍然道:“说得是,要捉活的。”两人各有所图,不再争执,双双施展轻功,沿岸追赶。梁萧害怕明归再掷飞石,始终藏在树冠下面,不敢随便冒头。 一时间,涧水渐缓渐平,汇入一条阔溪,松树在乱石中磕磕碰碰,忽被一股暗流卷向岸边。明、韩二人见状,抢到近前。明归脸色一变,跌足道:“糟糕,中计了!”韩凝紫定眼一瞧,看出松树来势不对,一个浪头打来,松树推上岸边,连翻两转,松树下却没人影。 两人一世精明,却中了瞒天过海之计,不由恼羞成怒,急向上游寻找。只见涧水滚落,势若奔马,哪儿还有梁萧的影子。 梁萧躲避明归的飞石时,抱住了水下一块乱石,潜伏水底,由那一株苍松载沉载浮,顺流而下。明、韩二人追远,他才爬上山崖逃逸。逃入深山,但觉抛开二人,这才坐下歇息。喘息初定,他低头瞧去,阿雪双眼紧闭,面如金纸,一探口鼻,气若游丝。梁萧心头一紧,按住她的后心,度入一股内力。 阿雪受伤奇重,先挨了明归一拂,后又中了韩凝紫的“问心刺”,后者尤为阴毒。梁萧推拿了一炷香的功夫,不但没见好转,阿雪的气息反而更弱。梁萧望她苍白面颊,止不住心头一酸,淌下泪来。 泪水溅在阿雪额角,她神智一清,欲要安慰,可内腑剧痛,怎么也说不出话,唯有张开大眼,怔怔望着梁萧。梁萧更觉心痛,眼看她气息越来越弱,正当绝望,心头忽动:“我怎么忘了这个?”从怀里取出阴阳球,撬开阿雪牙关,塞入她的舌底。 “阴阳球”是天地间一样异宝,可是化生精气。阿雪气息虽弱,却没气绝,一口气若游丝般自督脉下行,一经圆球,激增十倍,下沉到丹田,又经督脉转回圆球。这么反复不已,不过半晌,她经脉内的精气渐渐充盈,口鼻间也有了呼吸。 梁萧伸手把她脉门,但觉沉涩有力,不复方才轻滑微弱,不由心生狂喜,忙将自身内力转入阿雪体内,经阴阳球导入周天经脉。阿雪神智回复,但觉经脉中的真气如洪涛滚滚,心中大为奇怪,微微皱起眉头。梁萧笑了笑,说道:“别怕!若有异状,以内息导引就好。” 阿雪依言而行,过了盏茶工夫,白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好似熟透的蜜桃,说不出的红润可爱。梁萧瞧在眼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再过片刻,忽见阿雪张开秀目,红润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梁萧破颜笑道:“好些了么?”阿雪见梁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双颊发烫,欲要说话,却觉口中含着一个圆溜溜的球儿。正要吐出,一丝锐痛忽从心口升起,不由疼痛难禁,呻吟起来。 梁萧知道是“问心刺”作怪,便问:“阿雪,你哪儿痛?”阿雪欲要抬手,稍一动弹,胸腹痛不可当,便说:“我、我心痛。” 梁萧想到韩凝紫的话,心知拖延一刻,便多一刻危险,便伸手解开她的衣衫。阿雪明白梁萧的意思,不觉眼热心跳,面色桃红,不待他解开小衣,双眼一闭,眼角流下一行泪水。 梁萧微微一怔,问道:“阿雪,怎么啦?”阿雪娇羞不胜,又不知怎么回答。梁萧不觉站起身来,踱来踱去。屈指推算,距阿雪中刺已有两个时辰,再如拖延,女孩儿性命不保。可柳莺莺当日说,自己再撕女孩儿的衣服,她便先杀自己,再自杀,足见事关女子羞耻,不能草率为之。 念及柳莺莺,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这些天来,他借算题习武开解,总是无法释怀。他一生中,自从母亲远离,父亲死后,从未这么伤心,就与花晓霜分别,虽觉悲伤难抑,也远不及这样撕心裂肺。 正在自怜自伤,忽听咝咝吸气,回头瞧去,阿雪泪眼迷糊,神色痛苦。不觉心念一动:“纵然男女有别,但若亲人间解衣治伤,也无妨碍。”他沉吟一下,拉住阿雪小手,但觉她手指轻颤,掌心满是汗水,便笑道:“我妈在时,常说给我生个妹子,后来说话不算数。阿雪,你我结成兄妹怎样?” 阿雪娇躯一颤,抬头望他,眼神迷茫中透出一丝惊惶。梁萧暗忖时间紧迫,当下牵了她跪倒在地,扬声说:“皇天在上,梁萧与阿雪在此结拜为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说到这里,瞥了阿雪一眼,见她呆呆不语,不禁问道,“阿雪,你不愿意?” 阿雪俏脸涨红,脱口道:“我……”她心拙口笨,全无应变之能,心底里虽有千万个不肯,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我愿意……”刚说完,眼泪却如决堤般流下。 梁萧一颗心尚在柳莺莺身上,从未想到与别的女子再生情愫,眼看阿雪流泪,只当她疼痛难忍,再不多言。匆匆拜了几拜,伸手解她胸衣,露出皓如寒冬之雪、滑似稚羊之脂的少女酥胸。阿雪有生以来,从未被男子瞧过身子,一时羞窘交迫,双耳惺然一响,昏了过去。 梁萧血气未刚,乍见少女肌肤,眼中白光耀眼,热血灌入脑中。好容易稳住呼吸,定眼细瞧,阿雪的胸腹交接处有一个紫红的小点,微微凸起,状如胭脂小痣,衬着雪白肌肤,好似朱梅映雪。梁萧心头一乱,双手不由颤抖起来。 阿雪尽管昏厥,舌底的阴阳球却不绝化生精气,经脉中精气一足,忽又苏醒。眼见梁萧瞪着自己,一时羞不可抑,脱口叫道:“哥哥……”梁萧一惊,面红耳赤,暗暗自责:“梁萧啊梁萧,你再看下去,与畜生有什么分别?”他定了定神,握住阿雪手腕,探她脉息,但觉胸腹相隔处似有异物阻碍,于是沉吟说:“阿雪,这‘问心刺’很棘手,我以内力外吸,你将真气转入口中小球,自内逼迫胸口阻塞,你我内外合力,将它拔出来。”吸一口气,挥掌按在阿雪胸腹之间,捏个吸字诀,运转内力来回摩挲。阿雪顿生异样,面红心跳,哪里能定下心来。 梁萧只觉她气机紊乱,不由暗暗皱眉,说道:“阿雪。”阿雪惊醒过来,竭力按捺芳心,依梁萧的话逼迫“问心刺”。二人一个内逼,一个外引,行功片刻,梁萧觉出阿雪内力不足,又分出一道真气,循她督脉注入阴阳球,助她运功排刺。不一会儿,掌下小痣微微凸出,似有小半截细丝冒出头来。梁萧不敢怠慢,捏住丝头,将细丝缓缓抽出。阿雪剧痛难忍,真气一泄,又昏过去。 梁萧将细丝抽尽,却是一根女子秀发,只不知韩凝紫用什么法儿刺入人体。他略一沉吟,猜她将头发浸湿,再用“冰河玄功”冻硬,如细针似的刺入了人体。 大功告成,梁萧松了口气,掩上阿雪衣衫。这番运功拔刺,耗去他许多心力。于是靠在树下,闭目调息。过了一阵,忽闻响动,张眼望去,阿雪醒了过来,支撑着想要坐起。梁萧伸手将她扶住,阿雪被他一碰,想起前事,心跳加快,低低垂头不敢瞧他。 梁萧想到刚才的失态,微觉尴尬,苦笑说:“阿雪,情势逼人,你……别生气。”阿雪默不作声,眉间甚是落寞。梁萧只当她在意名节,说道:“阿雪,从今以后,我以兄妹之礼待你,不会对你无礼。”抬眼看去,阿雪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梁萧慌道:“阿雪,你不欢喜么?唉,怪我不好,我……”阿雪见他满脸懊恼,心生不忍,伸手抹去眼泪,强笑说:“哪儿话,阿雪有一个好哥哥,欢喜、欢喜得只想哭……”梁萧心头略宽,说道:“那就好。”心里却想:“这妹子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唉,女孩儿的心思也真难捉摸。”忽又想起柳莺莺,心灰意冷,兴致索然。 阿雪伤势稍愈,梁萧在谷里搭了两间窝棚,两人分住,各自习武疗伤。梁萧闲暇之余,采果打猎为食。光阴荏苒,转瞬又过三日,阿雪得阴阳球之助,伤势好转极快,见梁萧习武甚勤,也不扰他。她自幼服侍韩凝紫,惯熟家务,垒土为灶,凿木为皿,洗衣烧水,料理饭菜。茅屋虽小,经她细心收拾,倒也一派井然。 这日,梁萧觑见一只山羊,一气追至谷外,忽听远处传来人声。他心念微动,转入灌木丛中潜伏。不一时,便听有人说:“小贼钻地了不成?这几日把方圆百里都找遍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声音清劲老成,梁萧听出是明归,心跳如雷,气不敢出。只听一个女子冷笑说:“明老鬼你还好意思说,早说他走不远,你偏不信。如今又折回来,算什么道理?”听声音正是韩凝紫,梁萧暗自纳闷:“这两个家伙结成一路,晦气晦气。” 明归笑道:“你不是说那小丫头中了‘问心刺’,必死无疑吗?照我看,梁萧没了牵挂,有多远逃多远。现今揣度起来,他狡计多端,也许反其道而行之,依旧藏在山里。”韩凝紫冷笑道:“你总是歪理多。哼,这样吧,你我分开搜寻,你往东南,我向西北,发现那厮踪迹,放这种烟花为号。”明归道:“你抓了人不放烟花,老夫又上哪儿寻你?”韩凝紫冷笑道:“彼此彼此,你老狐狸也不是什么诚信善类。”明归笑道:“我是老狐狸,你是雪狐,大伙儿半斤八两,物以类聚。”韩凝紫冷哼道:“逮住那小贼,咱们再做计较。” 第二十五章 万物归藏 两人边走边斗口,一会儿往东南去了。梁萧待得四周寂静,钻出长草,心跳兀自剧烈。屏息转回谷中,却见阿雪收敛柴木,刚刚点燃,他慌忙抢上,一脚踏灭。阿雪讶道:“哥哥,你做什么?”梁萧吐了口气,将所遇的险事说了,阿雪吓得面无人色。梁萧说:“这会儿生火,浓烟一起,岂不自露行迹?”阿雪发愁道:“那可怎么办?”梁萧白她一眼,说道:“还能怎样?三十六计走为上。东南不能去,只有往西北走了。” 阿雪全无主意,只得由他。二人略略收拾,潜出山谷,上了大路。走了约摸十里,遥见西边一山兀立,风骨峥嵘,其后峰峦耸峙,没入云雾之中。那山与别山不同,白森森一片,少有几分绿意。 梁萧皱眉道:“好硬的山!”阿雪笑道:“一山分五峰,形如莲花,故称华山!”梁萧奇道:“你来过?”阿雪摇头:“我听姐姐们说的。”梁萧点一点头,见她步履轻快,笑道:“阿雪,你内功挺好,依我看,阿冰、阿凌都不及你。”阿雪脸一红,说道:“我、我一向笨得紧,姊妹们一天练好的功夫,我十天半月也练不好,老是挨主人的骂!” 梁萧笑道:“奇了怪了,你这身内功怎么练出来的?”阿雪耳根羞红,低声道:“因为我笨呀,又怕被主人骂。所以别人练一遍,我就练五遍,人家练五遍,我就练十遍,早也练晚也练,练呀练的就好了。”忽听梁萧不应声,转眼一瞧,他的面色十分阴沉。阿雪这些天见惯了他这副模样,心想:“他一定又想柳姑娘了。”想到这儿,心里酸溜溜的,低头揉弄衣角,再也不作一声。 两人一路无话,正午时分,来到山下集镇。镇子比山而建,青砖黑瓦,颇具道风。时当赶集,镇内外车马来往,十分热闹。 二人刚要入镇,忽听有人吆喝。梁萧转眼望去,四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使劲拽着一头白驴。白驴通体如雪,高约七尺,长及六尺,四条细腿死死抵住地上,任那四人如何拉拽,也是纹丝不动。 梁萧暗暗吃惊,四名少年一起用力,少说也有三百斤力气,谁知拽不动一头毛驴,真是无奇不有。一个圆脸少年发了急,叫声“死畜生”,一拳打在白驴耳边。 白驴正犯脾气,挨了一拳,发了性子,脑袋一甩,将那圆脸少年抛出丈外,蹄子一蹶,又尥倒两人。剩下一个白面少年还没回过神来,白驴撒腿就跑,将他拖倒在地。步子虽然细碎,可是交替风快,五六步一走,少年被带得飞了起来。白驴一声叫,后腿凌空一弹,将他踹出老远,跌得个搅土扬尘。 白驴一得自由,便望镇里奔去。不料一道人影兔起鹘落,从旁掠到白驴背上,披头散发,正是梁萧。他见白驴伤人逃走,起了助人念头,白驴暴怒欲狂,连尥了几个蹶子。但他使出轻身功夫,随它起伏,白驴颠不落他,扭过脖子,就要咬人。 梁萧头一次遇上这样的犟毛驴儿,不觉笑骂:“好畜生!”一巴掌打在它头上,这一下暗蕴内劲,白驴被拍得晕头转向。闷头再跑,又挨一掌,这一下,便是狮虎熊罴也拍老实了。白驴耷拉耳朵,大眼满是哀求。 梁萧微微一笑,下了驴背,向那四个少年招手:“过来吧!”四人鼻青脸肿,怯怯地不敢上前。梁萧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忽见四人神色一变,拔腿就跑。还未明白缘由,身后劲风疾起,向他背心袭来。梁萧旋身闪过,只见身后站了个小道姑,清丽如画,秀目中透着愠怒。 梁萧讶道:“女道长,你动的手?”道姑不答话,又是一掌拍来。梁萧见她掌法佳妙,内力浑厚,心中更觉讶异,双手勾弹,状若鼓琴。这招“相如鼓瑟”取自司马相如的典故,昔日司马相如爱慕卓文君,以瑶琴鼓奏“凤求凰”之曲,博取佳人芳心。 道姑见他出手潇洒,暗藏玄机,不敢怠慢,足踏奇步,呼呼拍出两掌。两人拆了两招,小道姑内力稍强,掌法更精,梁萧渐觉不支。他无端与人放对,并且落了下风,心中惊怒,使一招“扪虱论道”,做出北朝王猛扪虱论天下的样子。右手指点四方,左手揣到胸前,掏出“阴阳球”。 小道姑见他忽取守势,猱身疾上,挥掌欲攻。不防梁萧变一招“太白醉酒”,仰身避过她一掌,左手状似举杯狂饮,暗将阴阳球含入口中。跟着左掌斜引,右掌直劈,变一招“大匠运斤”。小道姑欺他内力不济,挥掌硬接。不料梁萧得阴阳球之助,内力陡增,“格”的一声,小道姑退出丈余,面色酡红,胸口烦恶,一反手,“呛”地拔出一口短剑。 梁萧一扬眉,右手也把住“铉元”剑柄。这时一人越众而出,将小道姑宝剑夹手夺下。他定睛一瞧,只见一个道姑,灰袍宽大,两鬓已斑,虽不十分美丽,可是肤色白皙,凤眼含笑,叫人一见便生亲近。 小道姑见她,双手比划,嘴里咿咿呀呀,灰袍道姑皱眉不语。梁萧却恍然大悟:“无怪小道姑不答话,原来是个哑巴!”一念及此,满腹的怨气都消散了。 灰袍道姑见她比划完,向梁萧拱手说:“施主为何拉走我们的驴子?”她的神色沉静,语气十分和蔼。梁萧瞧了瞧白毛驴,皱眉说:“道长说这驴子是你家的?有证据吗?” 灰袍道姑道:“贫道入镇化缘,随手将毛驴停在施主门前,哪知完事出门,就不见了!”把手一拍,婉声道,“快雪,过来!”白毛驴应声打个响鼻,一摇一摆走到她的身前。 梁萧惊疑不定,转眼一瞧,不见了阿雪,心想:“笨丫头上哪儿去了?”忽见阿雪拽了个白脸少年从人堆里出来。梁萧识出是赶驴的少年之一,便说:“阿雪,你做什么?”阿雪道:“我看这些家伙逃走,小道长又跟你打架,知道古怪,就赶上去。可惜只逮住了一个。哥哥,原来他们都是偷驴的小贼!” 梁萧哭笑不得,一把拽过白脸少年,喝道:“毛驴是你偷的?”少年面皮白净,粗眉大眼,身子颇是瘦弱。他先被驴子踢了一下,伤得不轻,落到后面,才被阿雪抓住,梁萧一问,梗起脖子说:“是我偷的。”梁萧皱眉道:“还充好汉?你的同伙呢?”他一伸手,提得少年双脚离地。 少年的脖子被衣衫勒住,几乎喘不过气来,仍道:“盗、盗也盗了,随你打,要、要我说出同伙,那、那是休想……”梁萧脸一沉,手上加劲,少年面红如血,口不成言,只是连连摇头。 道姑瞧得不忍,正想说情,忽听梁萧笑道:“好小子,算你狠!”劲力一收,少年冲口而出:“我死也不说!”梁萧将他放下,“呸”了一声道:“不说就不说,滚你的蛋吧!” 阿雪没料梁萧轻易放人,急道:“慢着,你不说出同伙,也要把偷驴的来龙去脉说与道长!”少年白脸涨红,无奈说:“我们早先听几个山西客议论,说这头白驴叫‘追风白’,是百年难遇的异种,能日驮两百斤,行走七百里。所以动了心,想要盗来换钱。又听说驴子力气虽大,却很贪吃,趁道长不在,用炒面将它诱出镇子。谁知牵它时,畜生发了犟脾气,死也不走。正没奈何,多亏……”他瞅了梁萧一眼,轻声说,“这个人来帮忙,把它降伏了。” 灰袍道姑一笑,向梁萧点头说:“小哥儿也是好心,哑儿,你错怪他了,应该道歉!”小道姑连连比划,灰袍道姑摇头说:“你总是冒冒失失的,今天还动了剑,若非我来得及时,可就惹出事了!”梁萧听得不快:“女道士好大口气,你不来,哑道姑又能胜过我吗?” 哑儿受了呵斥,心中不服,可师命难违,只好瞪了梁萧一眼,匆匆打了个稽首,转过身去生气。这时人群中又钻出三个人,却是另外三个偷驴少年,为首的一个圆脸少年双手叉腰,高叫:“三狗儿,你没事吗?”白脸少年一怔,叫道:“你们怎回来了?”圆脸少年道:“我们走了一程,见你没跟上,知道你被抓啦,就回来看看。”他挺起胸脯,向道姑大声道,“驴子是我们四个人一块儿偷的,三狗儿有伤,道长要打,就打我们三个。” 梁萧心想:“这几个小泼皮倒有义气。”正想替他们说情,灰袍道姑冲阿雪笑道:“真相大白,小施主可否将人交与贫道?”阿雪说:“道长客气了。”将少年交与道姑,灰袍道姑淡淡一笑,自袖间取出数十枚铜钱,交到那少年手里,少年不由一呆。 道姑叹道:“看你样子,也是穷苦家的孩子。偷鸡摸狗不是正道。贫道化缘不多,只有这几个铜钱。唉,望你从此莫生邪念,好好干些诚实营生。”少年攥着铜钱,面红耳赤,其他三人也有愧色。却见灰袍道姑向小道姑道:“走吧!”牵起毛驴,与小道姑穿过人群,径自入镇去了。 梁萧看了四人一眼,与阿雪迈步入镇,买了两套新衣,寻一家客栈住下。不一时,梁萧换洗已毕,刚要出房,忽听楼下有人道:“那小子往这方来了,谅他跑不远,咱们不忙,喝一口茶润润嗓子。” 梁萧听是明归,大吃一惊,匆忙蹲下,凭栏挡住头脸,却听韩凝紫冷冷道:“再问问这里的伙计,兴许那小子就在栈里。”梁萧更惊,忽听门响,回头一瞧,阿雪衣衫凌乱地探出头来。梁萧冲她打个手势,闪入门中,两人四目相对,均是面如土色。忽听噔噔噔上楼声响,梁萧心子狂跳,揽住阿雪穿窗而出。不走大街,手攀滴水檐,翻上房顶,发足狂奔。 还没出镇,身后传来明归的长啸声。梁萧心知行踪泄露,发足狂奔。身后啸声悠悠不绝,焦急间,前方数人赶着一辆牛车,载满茅草,踽踽而行。梁萧奔近,却是偷驴的三个少年,白脸少年三狗儿受了伤,捂着肚皮躺在茅草堆上。四人见梁萧行色仓皇,心中惊讶,一个瘦脸宽额、生着八字眉的少年高叫:“怎么了?”梁萧足下不停,促声说:“若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女人追上来,千万别说见过我。” 八字眉少年皱眉道:“若逃不了,来草堆下面躲躲。”梁萧见那茅草堆积甚高,大可容下两人,不由心动。再瞧那四个少年,神色都很镇定,心想:“不错,左右逃不过,行险试试。”一点头,携阿雪来到车前。众少年匆匆取下茅草,堆在二人身上。兄妹二人挤做一团,肩膊相接,梁萧但觉阿雪浑身颤抖,只怕她振动茅草,泄露行踪,忙伸手将她搂紧。但觉阿雪身子渐渐滚烫,颤抖却慢慢地停了。 头顶一沉,三狗儿又躺回草堆上,牛车上下颠簸,又向前行。啸声到了近前,忽地停下,明归笑道:“四个小家伙,瞧见一对少年男女么?”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八字眉少年笑道:“瞧见了,那男的是不是穿褐衫子,女的脸圆圆的,眼大大的。”梁萧一迭声叫苦,心忖自己与这四个少年无亲无故,怎么就信了他们的鬼话。忽觉阿雪双手向内紧收,死死搂住自己,将头埋在他怀里,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泪,浸得胸衣湿乎乎的。 明归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两个人,他们去哪儿啦?你说了,这锭银子就是你的。”梁萧心中更慌,八字眉少年“嗤”的一笑,说道:“好啊,他们到了前面的岔路,向北去了。”明归沉默一阵,笑道:“也罢,暂且信你,没有人,转回来我扒你们的皮。”韩凝紫冷哼一声,说道:“明老鬼,跟这些村夫野汉磨什么嘴皮,追上小贼才是正经。” 明归笑道:“说得是。”圆脸少年忽地高叫:“喂,你别走啊。有买有卖,咱们给了消息,你还没给银子呢!”明归阴恻恻地说:“这锭银子价值不菲,恰好值四个脑袋。”圆脸少年似乎害怕,低低咕哝两声,明归哈哈大笑,扬长去了。 梁萧听得明归笑声去远,一颗心才算落地,忽觉头顶放亮,茅草已被掀开。阿雪一见光,慌忙撒开双手,退到一旁,双眼微微泛红。梁萧跳下车,拱手道:“四位相救之德,梁萧没齿不忘。”圆脸少年笑道:“方才你放过三狗儿,大家都很承你的情,帮帮忙也是应该的。”梁萧点头微笑,不料这穷乡僻壤,也有轻财好义的人物。 八字眉少年又说:“这位大哥,那两人脚力古怪,发现上当,转回来大大不妙。嗯,你现今去哪儿?”梁萧道:“他们往北,我自然往南,按照那老头的话说,反其道而行之。”话音未落,便听有人大笑:“好一个反其道而行之。梁萧啊梁萧,你也太小瞧人了。” 梁萧脸色微变,转眼一望,明归从道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嘲意。回头再望,韩凝紫笑吟吟立在后方。两人素性奸诈,明归更是年老成精,见四人目光闪烁,神色有异,再瞧茅草堆放散乱,心中生疑,假意与韩凝紫离开,绕了个圈子,又兜截回来。 四个少年心中惊惧,各从牛车上掣出杆棒。梁萧轻叹一口气,朗声说:“明归、韩凝紫,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擒要杀,冲我梁萧来,不要迁怒这几个路人。”韩凝紫笑道:“小畜生,事到如今,还不识相?擒谁杀谁,由得了你么?”明归也拈须笑道:“说得不错!”面露阴笑,与韩凝紫一前一后,逼上前来。 梁萧瞧了阿雪一眼,见她也望着自己,目光不胜凄惶。四个少年也提着杆棒,浑身发抖。梁萧心道:“我梁萧死不足惜,连累了阿雪和这四人,叫人死不甘心。”他心中愧疚,拔剑在手,暗暗捏了个剑诀。 韩凝紫瞧得清楚,冷笑说:“困兽之斗!”向明归打个眼色,命他杀光旁人,自己专擒梁萧。明归会意,长笑一声,气贯十指。这时忽听得得蹄声,回头望去,两个女冠牵着一头白驴,飘然走了过来。 明归瞧了韩凝紫一眼,见她手向下挥,顿时会意,心想:“这娘儿们心肠歹毒,连这两个道士也不放过。” 两人一驴来得极快,走到近前停下,灰袍道姑打量众人,面色讶异。明归笑道:“两位道长,你们还是退回去的好。”灰袍道姑双眉一舒,笑道:“这样吗,贫道先退一步……” 阿雪见这道姑,不知怎的,心生亲切,脱口叫道:“道长,你别走,他、他们要杀我们……”灰袍道姑一挑秀眉,讶然道:“此话当真?”阿雪两眼泛红,连连点头。 灰袍道姑摇头说:“杀人不好。”转身向明、韩二人打个稽首,说道,“他们若有得罪处,贫道代为讨个情儿。两位大人大量,就此放手!” 韩凝紫抿嘴轻轻一笑,叹道:“很不巧,本座的气量最小,一粒儿沙子儿也容不下。”灰袍道姑神色一变,身边黄影一闪,明归双爪陡至。灰袍道姑也不回身,大袖一拂,斜飘数尺。 明归指尖被袖子拂中,微微发麻,心头一凛,与韩凝紫对视一眼,互成犄角,一左一右将向道姑逼近。梁萧见状叫道:“人多了不起么?”拔剑踏上一步。 灰袍道姑向他摆摆手,从袖里取出一支两尺的斑竹箫来,摆了个架势,叹道:“贫道本领微薄,还请二位指教。”明归瞪着她手中那支竹箫,眉间流露出一丝诧异,身子一震,瞪着道姑道:“你……是你?”灰袍道姑打量他一眼,黯然叹道:“明先生神目如炬,到底认出贫道来了?”明归神气古怪,似气恼,又似吃惊,喃喃说:“你、你是林……”说到这里,左顾右盼。 灰袍道姑摇头道:“放心,他不在附近。”明归心想:“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哪会中你的计,哼,你说不在,那多半在了。老夫羽翼未丰,不宜与那人正面为敌。”他想到这儿,已有决断,瞧着远处林莽,扬声道,“足下不肯露脸,明某也不劳烦,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韩凝紫听他言辞古怪,皱眉说:“明老鬼,你对谁说话?”明归不答话,转身就走。韩凝紫见他走得如此仓皇,好似后面有怪兽追赶。 她心中莫名其妙,待他背影消失,转眼打量女道士,笑道:“小女子不知好歹,领教道长高招。”使一招“冰花六出”,身子飙如风轮,绕那道姑疾行。她不明对方底细,有意试探,绕行两匝,才轻轻拍出一掌。 道姑手拈竹箫,凝然不动,见她掌来,飘然伸出竹箫,箫端不偏不倚,正对韩凝紫掌心的“劳宫穴”。韩凝紫心头一凛,匆忙缩手,疾走数步,又拍一掌。那道姑飘然一转,竹箫仍是指着她的“劳宫穴”。 韩凝紫大惊,清啸一声,越转越快,顷刻向那道姑拍出六掌。道姑不慌不忙,转身挥出六箫,箫端始终不离她的“劳宫穴”。韩凝紫忽地一个筋斗倒掠而出,飘然落地,盯着那道姑,脸色苍白如纸。 道姑皱了皱眉,稽首说:“尊驾来自天山?”韩凝紫一怔,笑道:“道长见识高明,小女子佩服佩服。”说罢躬身还礼。 梁萧知她笑里藏刀,暗暗留心,忽见韩凝紫拱手间,指间蓝光闪动,叫道:“道长当心!”话才出口,一道蓝光自韩凝紫指间射出,直奔道姑咽喉。 道姑得梁萧点醒,竹箫一挥,箫孔上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不由惊讶道:“阁下好毒!” 韩凝紫一不做二不休,使招“千雪盖顶”,挥掌纵起,从天拍落。道姑飘退数步,竹箫一偏,还是点向对手掌心。 韩凝紫匆忙缩手,翻掌劈她肩头。手掌刚落,“啊”地惨哼一声,倒掠丈余,低头一看,“劳宫穴”上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一瞬间,半条手臂全都麻痹,不由面如死灰,匆匆掏出一只瓷瓶,倾出解药,吞入口中,恨声道:“道长今日之赐,韩某必当双倍奉还!”转身要走,却听梁萧叫道:“且慢。” 韩凝紫闻言心惊,可又不甘示弱,冷笑道:“怎么?韩某受了伤也不怕你。”梁萧本有趁危的念头,听她挑明,反觉不妥,冷冷说:“趁人之危,梁某不屑为之,只告诉你一句话,天圆地方洞的仇,梁某也当双倍奉还。”韩凝紫心头大石落地,笑道:“好啊,只愿你有那份能耐。”忽觉掌心的麻痹循臂而上,心尖儿似也麻痒起来。心知余毒攻心,若不运功抵御,后果不堪设想,当下急急转身,蹿入道旁林莽。 梁萧瞧她背影消失,方觉一时意气,放走此人,后患无穷,心中微微后悔,可是大话出口,也只好作罢。忽听车毂声响,转眼望去,四个少年不打招呼,赶着牛车走远了,心知他们先前偷驴,此刻羞见事主。于是向灰袍道姑拱手说:“多谢道长相助。” 道姑叹道:“贫道修持已久,到底还是断不了嗔念,方才出手重了一点儿。”梁萧笑道:“道长不必挂怀,那女子大奸大恶,区区一枚毒针,算是便宜她了。”道姑皱眉道:“大奸大恶或许有,必杀之人却未尝有。”她辞约意深,梁萧领悟不了,皱皱眉头,不言不语。 灰袍道姑又说:“那女子武功高强,人又狠辣,你与她有了过节,极难善了。她毒伤一好,势必又来寻你晦气,不如先去小观盘桓几日,暂避风头。” 梁萧想这道姑的武功深不可测,得她庇佑,再好不过,便笑道:“道长高义,梁萧恭敬不如从命。”话未说完,哑道姑双手叉腰,横眉怒眼地冲他一阵比划。灰袍道姑叹道:“哑儿你多心了,男女之防,不及人命重要。”转向梁萧道,“她胡说八道。施主莫怪。”梁萧笑道:“她骂我么?随她骂,我反正看不明白。”灰袍道姑笑道:“骂也没有,女孩子小心眼,你莫见怪。”梁萧不觉莞尔,哑儿被师父数落,面红耳赤,一顿足,恨恨去了。 梁萧又说:“敢问道长名号。”灰袍道姑道:“贫道了情。”梁萧道:“道长一人逼退两大恶人,当真了不起。”了情苦笑道:“那两人都很厉害,一个也难对付,倘若联手,贫道必败无疑的。说起来,我也是仰仗了他人的威名,才惊走那个黄衫老者。”言罢,眉间若有怅意,叹了口气。梁萧奇道:“谁能有此威名?”了情口唇翕动,欲言又止,终究摇了摇头。梁萧见她不说,也不多问。 四人边走边说,渐上山道。了情山居日久,风光胜迹了然于胸,此时一路上山,便充为向导,为他二人指点景色。她胸中所学十分渊博,诗词文赋,莫不信口道来。常自一草一木、一碑一石阐幽发微,说的虽是一座华山,听者却历经千古,叹山河之锦绣,感兴亡之倏忽。别说阿雪目不转睛,连梁萧也听得津津有味。 行过千尺幢,众人坐下歇息。哑儿独自远引,不与众人同座。梁萧向了情问:“了情道长,小子向你打听个人。”了情笑道:“施主请说。”梁萧道:“我爸在世时,曾对我说过,他少时在华山长大,此间有个长辈,也是位道士,道号玄音。道长认得么?”了情“咦”了一声,上下打量梁萧,半晌点头说:“恰好认得!”梁萧喜道:“啊哟,他在哪儿?” 了情叹了口气,起身道:“随我来!”梁萧看她模样,微觉诧异,起步跟上。行了数里路程,前方现出一面山崖,笔直陡峭,森然兀立。了情挽着古藤老葛,纵身攀上。她去势奇快,大袖飘飘,便似一只苍鹞,凌空盘旋几下,数个起落,便至崖顶。哑儿系好白驴,紧随其后。 梁萧心中奇怪,打起精神,与阿雪并肩攀上,眼前陡然开朗。原来崖顶是百丈见方的一块平地,苍松成林,拥着一座道观。了情行至观旁的土坟前,黯然道:“这便是了。” 梁萧应声止步,再看土坟,上面生满茸茸青草,前有一块石碑,写着“玄音遗冢”四字。梁萧惊道:“他死了?”了情点头说:“这座坟是贫道亲手所筑,年久日深了。”梁萧心神一阵恍惚,问道:“他怎么死的?” 了情缓缓道:“十五年前,我还未入玄门,因避一个故人,只身来到华山脚下。恰好遇上一队蒙古兵,骑着马砍杀一老一少两个道士。我将鞑子杀退,救下二人,小道士连中数箭,又被马蹄践伤,顷刻死了。老道人身受重伤,也不久于人世。他怕追兵再来,让我将他带到此处,告知我他道号玄音,因为蒙古南侵,心中不忿,听说一名蒙古将军要从山下经过,便率徒弟刺杀。哎!本要得手,哪知他小徒弟羽灵在紧要关头临阵逃走,还告发了他,结果被蒙古人一路追杀……”说到这儿,不由一叹。 梁萧扬眉道:“羽灵?”他顾视阿雪,“莫不是被韩凝紫腰斩的那个?”阿雪有些吃惊,说道:“我倒是听阿冰姐姐说过,羽总管少时在华山呆过。”梁萧“嗯”了一声,说道:“想必就是他!这个奸贼,从小不是好货。”再看眼前茕茕孤冢,心生凄惶:“爸爸死了,玄音道长也死了,莫非皇天无亲、不佑善人?”思来想去,不觉痴了。 了情见他如此神情,叹道:“当年我来此地,十分苦闷。玄音道长虽在生死边缘,对我多有宽慰,我入玄门,也是感他所言。他于我算有半师之分,可惜还是救不了他。哎,世人生死,各有所归,小施主你也不必太难过。” 梁萧略一沉默,冲土坟拜了三拜。阿雪看到,也跟着跪下,拜了三拜。梁萧奇道:“你拜什么?”阿雪道:“你是我哥哥啊!”梁萧心道:“是了,我的长辈,也是她的长辈了。” 祭拜已毕,四人入观。玄音观以茅草做顶,不大不小约有两进。前面一间,挂了一张老君骑牛图,年代已久,色泽脱落。左右有厢房两间,后进是书斋。阿雪与哑儿同住一间厢房,梁萧则宿在书斋。 用过斋饭,梁萧十分无聊,翻看书籍,发现了不少父亲的笔迹,当真又惊又喜。原来,梁文靖少时常来观中读书,又爱在书里写写画画。梁萧一路看去,其言天真笨拙,如“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上批“勿要上当,拿住此贼痛打”;读到“硕人之宽”,又批:“如此健壮女子,与冯家六婶相类”;读到“父慈子孝”,却写道:“正午时分,父亲痛击我臀”。如此类似,不一而足。梁萧好笑之余,又添伤感,时哭时笑,难以自已。 他看到半夜,心潮澎湃,了无睡意,于是起身踱步。走了片刻,忽听远处传来断续的箫声,调子凄凉,枯人心血,催人肝肠。 梁萧被箫声触动心事,披衣出门。才一出门,箫声忽止,唯有习习清风,拂过耳畔。他穿过松林,四顾无人,便在玄音坟前站住,想起母亲惨别,父亲枉死的情形,不由得悲愤难抑,又想到柳莺莺,更生出无边的恨意。回想起那“穿心七式”,拔出剑来,使了几招,大觉无趣。想起楚仙流的话,抬起头来,只见夜空爽朗,繁星明灭。 梁萧目视诸天斗数,心头一动:“楚仙流说剑道不是杀人,而是养心,我的心在那儿呢?”刹那间,他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被这念头震了一下,梁萧望着满天星斗,无穷剑意涌上心来。一时间,他剑若飘风吹雪,挥洒开来,走龙蛇,飞矫电,仰刺北斗,斜引参商,精光点点,与漫天星斗上下辉映。使到得意处,胸中郁积之气化入剑中,剑光如斗转星移,日月盈缩,处处暗合天文数理。 梁萧一任性情,将这路剑使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消尽胸中块垒,收光罢影,微微喘息。这时忽听得有人拍手赞道:“好剑法!”梁萧举目一看,了情手持一支斑竹洞箫,悄然凝立前方。 梁萧收剑入鞘,拱手笑道:“原来是道长的箫声。吹得凄凄惨惨,愁杀人呢!”了情笑道:“贫道信口乱吹,扰施主清梦了。”梁萧笑道:“左右我也睡不着。我叫梁萧,道长叫我姓名吧,施主来施主去,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了情莞尔道:“好!我托个大,叫你梁萧!”微微一顿,“方才你的剑法似乎蕴藏天文。”梁萧惊道:“道长好眼力!”了情笑道:“谁教你的?”梁萧苦笑道:“没人教我,我心血来潮,自己乱想出来的。”了情讶道:“这剑法是你自创的?”梁萧道:“前段日子我被困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唯以钻研天文为乐。刚才瞧着天上星图,忽有所悟,胡乱使了几剑。” 了情笑道:“你小小年纪,能悟通天象,新创剑法,真是不容易。嗯,是了,这路剑法参星御斗,效天之行,叫做天行剑法好么?”梁萧笑道:“道长抬举人了,这点微薄伎俩,怎当得起‘天行’两字。”了情道:“别自谦,你于剑理知之甚少,故而有心无力。若明白绝顶的剑理,世间万物皆可入剑,又何止于区区天文?”梁萧听得神往,问道:“说到绝顶,楚仙流的剑法算不算绝顶?” 了情笑道:“你认得他?嗯,以剑法而论,楚仙流也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了。”梁萧道:“道长与他斗剑,谁更厉害?”了情微微笑道:“贫道萤烛之光,如何能同皓月争辉?”梁萧大不服气,抗声道:“道长何必谦逊!”了情摇头道:“不是谦逊,楚仙流剑术超绝,为人洒落。剑法人品,都担得起‘皓月当空’四字。”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只不过,月华虽浓,却总不及太阳光炽烈。”梁萧笑道:“是了,楚仙流号称天下第二剑,不知谁是第一剑?”了情默然不答,目光投向极远处。梁萧循她目光望去,云开雾霁,弦月如弓,照得山崖上下皆白。 过得良久,了情悠悠说道:“当今论及剑之一物,有两人堪称宗师。一位名叫欧龙子,乃是铸剑的宗师。此人有个怪癖,铸一剑必毁一剑。” 梁萧奇道:“铸便铸了,何以要毁?”了情笑道:“欧龙子自言:非天下第一利器不铸。天下之剑,能入前三甲者,莫不是他一手铸出。故而他不能超越先铸之剑,绝不动手再铸,只要铸出一剑,必是天下第一。而后,这位欧先生也必定千方百计将先前所铸的剑毁去。”了情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因他自负一代宗师,绝不会铸出一柄‘天下第二剑’!” 梁萧笑道:“这人有趣。遇上了也让他帮我铸把剑。”了情摇头道:“欧龙子绝迹江湖多年了。”梁萧一怔,叹道:“可惜。”了情笑道:“也莫泄气,万事皆有缘法,若有缘,必能遇上。至于另一个人,却是用剑的大宗师。此人文武双全、学究天人,可惜一生多舛,习文时直笔犯禁,屡考不中,沦为官府小吏。他混得潦倒,却热心时务,上书朝廷,针砭时弊。结果触怒权贵,严刑拷打,流配三千里,家资尽被抄没;父母也遭差人殴辱,相继病死。”说到这儿,了情悠悠一叹,忽地沉默下来。 梁萧想到身世,大生同情,点头说:“这人有胆识,怪只怪王八蛋朝廷太不像话。”了情摇头道:“这与胆识无关,他是天生的偏激,认准一个死理,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十七岁之前,他对圣人之言、儒家之教推崇备至,谈吐必然孔孟,做事必然方正,只恐皇帝不若尧舜,大臣不如契稷,所以才做出这种顾前不顾后的傻事。不料一腔赤忱遭此厄运,他一怒之下,又犯偏激,从天南转到地北,在天地间削发明誓:今生今世,就算天崩地塌,也不理江山社稷之事。自此远离庙堂,弃文修武。只不过,他也确是奇才,忽忽六七年间,竟成一代高手。” 梁萧听到这里,赞道:“痛快,大丈夫正该如此。不知他后来报仇没有?换了是我,揪住那些皇帝权贵,一刀一个杀了干净。”了情为人恬淡,听了这话,大皱眉头:“你这孩子,怎么比他还要偏激?” 梁萧道:“这算哪门子偏激。我妈常说,做人不能吃亏。这是人之常情。”又问,“了情道长,那人是用剑的大宗师,他的剑法一定有独到之处。” 了情笑道:“说到独到,一言难尽。你能从天文中悟剑,料来也通数理。所谓夏有《连山》,商有《归藏》,周有《周易》,这三本书均是探究宇宙之微的奇书。《连山》粗陋,颇不足论;《周易》屡得圣人批注,流传最广,可是‘亢龙有悔’,有失自然本色……”她说到这里,一皱眉道,“我兴许说深了,梁萧,你知道这三部书的来历吗?” 梁萧笑道:“我听说过。上古时大禹治水得到老天爷帮助,虬龙背了图从黄河里冒出来,王八衔了本书从洛水中钻出来。”了情皱眉道:“那不是王八,那是神兽玄鼋!”梁萧笑道:“王八也好,玄鼋也好,左右都是一个样子。又不多长一个乌龟壳子。” 了情心想:“这孩子真顽皮,说个故事也东拉西扯。”又问:“后来呢?”梁萧听出她有考考自己的意思,笑了笑,说道:“后来那图被世人唤作河图,书叫洛书。大禹凭河图洛书指划江山、疏理百川,平定九州洪水,赢得天下太平。他晚年闲来无事,在河图中加上了治水体悟,写出一部《连山》,意即‘水山相连’,以示不忘治水。”说到这儿,惊觉自己有卖弄之嫌,于是住口不说。 了情笑道:“说得好啊,怎么不说啦?”梁萧笑道:“惭愧,道长定要我班门弄斧,我也就厚着脸再说两句。却说又过了几年,大禹虽然很了不起,还是两腿儿一蹬……”了情怪道:“何谓两腿儿一蹬?”梁萧道:“死了呗!” 了情叹了口气,苦笑道:“梁萧啊,大禹为民造福,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咱们应该敬重他些。”梁萧不好跟她顽皮,只得笑道:“是,是。大英雄大禹去世,他的儿子小英雄夏启做了夏朝的皇帝,把那本《连山》奉为神书,作为占卜凶吉的依据。夏启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又出了个大英雄商汤,灭了夏朝,建立商朝。《连山》落入商朝宰相伊尹之手。这伊尹也是个聪明人,他花了许多功夫,对《连山》增删整理,写出了一本《归藏》。‘归藏’的意思是‘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足见伊尹对这本书十分自负,后代的商王,都以它勘定祸福。” 他说到这儿,但觉世事倏忽,兴亡难知,不由叹道:“可惜‘祸福天注定,从来不由人’,无论《归藏》怎么了不起,过了好些年,商朝也快完了。那时天下乱纷纷的,商纣王火烧了屁股,四处抓捕对头。他怕周国的诸侯姬昌谋反,把他关在了一个叫羌里的地方。这姬昌也是个聪明人,他在监牢里百无聊赖,穷究《归藏》一书,突发妙想,写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易》。至此,易数得以圆满,其中的智慧光照千古。所以说,这三部书名目有异,实则一气贯之。”说到这儿,梁萧一敲脑门,“说到这儿,了情道长,我不明白了。这三部书中,若论精奥完备,公认《周易》第一。听道长的意思,却是《周易》不如《归藏》了。” 了情道:“若论登峰造极,自然当数《周易》了。古今学易者如过江之鲫,解注之书汗牛充栋。只不过,学者们只凭一己好恶,胡批乱注,闹得一本《周易》酸气冲天。殊不知易理源自天地,性任自然。唉,天长日久,好好一本《周易》,竟被一群腐儒弄得不伦不类、四分五裂了。” 梁萧深有体会,拍手赞道:“道长这话说得精到。”了情摇头说:“这些话不是贫道说的,而是出自那位大宗师。他说《归藏》继往开来,已得卦象三昧,故而取其精髓,揉和武功妙诣,在而立之年创出了一门剑法,名为‘归藏剑’。” 梁萧脱口道:“归藏剑?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了情听他一语道破剑法微义,欣然笑道:“不错,归藏剑有八剑道,分为乾、坤、巽、坎、离、艮、兑、震,依《归藏》之理交相生衍,幻化天地万象。梁萧你瞧,这便是乾剑道。”说罢撤出竹萧,在梁萧面前一招一式地演示起“乾剑道”。“乾”者天也,剑势高远,如万古云霄,空灵无极。 梁萧看了两招,心中透亮:“了情道长费这许多唇舌,竟是要指点我的剑术。但她何不言明,偏要绕了这许多弯子?”归藏剑着实妙不可言,一经使出,他的双眼顿被牢牢吸住,不忍离开。 “乾剑道”包容天象,与“天行剑法”庶几相近,变化之繁,犹有过之。前后八十一个“大剑势”,每个“大剑势”又包容八十一个“中剑势”,每个“中剑势”又包括八十一个“小剑势”,环环相套,生生不穷。 了情口说手比,花了一个时辰,才将一整套“乾剑道”演完,说道:“梁萧,你瞧明白了吗?”梁萧点头说:“大体明白了。”了情听得一愣,“乾剑道”变化繁复,为诸剑之首,不信道:“好啊,你使出来给我瞧瞧。” 梁萧默默理了一下思绪,撒开长剑,兔起鹘落,将“乾剑道”从头至尾地逐招使来。了情越看越吃惊,梁萧使得不快,可是进退趋节,挥洒自若,剑招间起承转合,丝毫不爽。梁萧一遍使完,停身问道:“小子使得对么?” 了情呆了一会儿,摇头说:“真如做梦呢!那位大宗师见了你,也必定很喜欢。”梁萧心中得意,笑嘻嘻地说:“道长过奖,许多变化我也记不分明了!”了情失笑道:“你若全部记下,岂不成了神仙?我自忖不笨,但学这‘乾剑道’,足足花了六天。”她心绪激动,忘了自称“贫道”,与梁萧你我相称。 其实,“乾剑道”招式繁复,义理却不出“古算术”的藩篱。梁萧通晓算学,关节处并非死记,也凭数理推演,他见了情面带喜色,说道:“道长传授如此剑法,小子无功受禄,心中难安!” 了情微微一笑,说道:“也难怪你疑惑。当年那位大宗师授我剑法时曾说,归藏剑奥妙无方,领悟者万中无一。贫道若得良材美质,不妨代为传授,否则剑法失传,反而不美。哑儿学了几招,限于天资悟性,十成剑法发挥不了三成。我见你自创剑法,聪颖过人,便想试你一试,如今看来,贫道还是走了眼!” 梁萧得她看重,胸中热血滚沸,朗声道:“既然这样,道长便是梁萧的师父,请受我一拜!”他纵然骄傲,也知了情传授这路剑法,乃是给了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兴起拜师念头。正要跪下,了情伸出双手,将他扶住。梁萧只觉一股柔劲涌来,沛沛洋洋,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能耐,禁不住随她搀扶起身,心中好不吃惊。 了情防他再拜,双手并不收回,半笑半嗔地说:“胡闹,我一个女道士,收什么男徒弟?”梁萧对女师男徒本无所谓,但见了情在意,也只好罢了。了情瞧他一眼,笑道:“剑法出自那位大宗师,贫道不过代为传授。你若有心,来日遇上,拜他为师最好!” 梁萧知她故意留下余地,好叫自己拜那位大剑客为师,心中更加感激,拱手说:“道长不收梁萧,授艺之恩,梁萧终身不忘。” 了情笑笑,让他将疑惑说出,逐一为他解说。乾剑道的心法并非全是数术,也有不少武学。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待到星汉西流,梁萧已将“乾剑道”的心法领悟了三四层。正待再学,了情见他一宿未眠,怕他次日精力不济,便催他回去休息。 梁萧心绪激动,回到床上反侧难安,好容易睡了两个时辰,就起床抱剑出门。此时天已大亮,忽听剑风呼啸,抬眼看去,哑儿正在松林里练剑,起落进退,疾若闪电,一把短剑寒光四溢,森森剑气激得松针乱飞。阿雪在一边观看,一见梁萧,招呼道:“哥哥,快来,哑儿的剑法真厉害。” 梁萧皱眉道:“阿雪,你不知好歹,偷看他人练剑可不对。”阿雪颇是委屈,低头说:“可是哑儿让我看的。”哑儿也跑上来,板着俏脸,拿剑指着梁萧。阿雪忙说:“你别动手,他不是骂我!” 哑儿看她一眼,又冲梁萧扁了扁嘴,慢慢放下短剑。梁萧“咦”了一声,笑道:“好呀,阿雪你什么时候跟她狼狈为奸,一个鼻孔出气?”阿雪挽住哑儿的手,笑道:“哥哥你不知道,哑儿面冷心热……”哑儿忽地伸手拧她一下,阿雪疼叫出声,哑儿跳开,自个儿舞剑去了。 阿雪嘻嘻直笑。梁萧奇道:“出了什么事?”阿雪道:“昨晚我和哑儿住在一屋,但又不懂手语,正不知怎么好。哑儿忽地用纸写字,问我叫啥名字。就这么着,我们笔谈了一宿,纸写完了,哑儿就写在我手心,写了又抹。哥哥你想不到吧,哑儿看上去冷冷的,心却很好。” 梁萧微微一笑,转眼望去,哑儿剑法变幻莫测,偶尔也使一招“乾剑道”,不由心痒难忍,纵身上前,叫声:“看招!”长剑一挥,正是“乾剑道”的招数。 他忽然使出这路剑法,哑儿瞪眼垂剑,忘了抵挡,梁萧长剑及胸,她才缓过神来。阿雪失声叫道:“哥哥……”叫声未落,梁萧笑笑,举剑在哑儿肩头拍了拍,嘲讽道:“你不会还手么?” 哑儿俏脸一沉,回剑刺出,梁萧有心练招,也以“乾剑道”抵挡。但他初学乍练,十分生疏,数招不到,被哑儿一剑拍中手腕,痛彻入骨。梁萧龇牙骂道:“小牛鼻子……”不料左颊又挨一记,疼得他嘴也歪了。 两人拆了二十来招,梁萧一心练剑,始终以“乾剑道”迎敌。结果只听噼啪声不绝于耳,哑儿拿宝剑当荆条,一手叉腰,摆出三娘教子的架势,横抽竖批,打得分外开心。 阿雪虽知她不会刺伤梁萧,也瞧得心惊肉跳,连叫“罢了”。了情听了叫声,出门一看,大大皱起眉头。 梁萧连挨了十多下,浑身火辣辣生痛,猛地失去耐性,骂道:“让你牛鼻子再打!”把剑一丢,猛扑上去,正要以死相拼,忽听了情叫道:“慢着!” 梁萧看到了情,微觉尴尬,心想:“糟糕,只顾着骂‘牛鼻子’,不防连了情道长也骂了。”不觉脸颊发烫。了情叹道:“哑儿,我教了他几招剑法,你陪他练练,点到即止,不许趁机打人。”哑儿连连摇头。了情皱眉道:“你这孩子,又闹什么别扭。”哑儿望了梁萧一眼,忽用剑尖在地上写出一行字:“小贼讨厌死了,我才不陪他练剑。” 梁萧面色刷白,怒道:“你不肯就罢了。我才不稀罕!”说完挥袖就走,阿雪跟着追出。梁萧怒气冲天,只顾发足狂奔,片刻工夫,走得不见了踪影,阿雪叫了两声,眼圈倏地红了。 了情满心气恼,想要斥责哑儿两句,终究面软心慈,又知这徒弟天生哑疾,心性不同常人,倘若言语重些,只怕闹出事端。想来思去,只好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暗暗发愁。 第二十六章 白梅含香 梁萧一气奔出老远,坐在一块石头上,心想:“小哑巴分明嫉妒我,怕我学了剑法,打她个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练剑,谁稀罕么?”想到这儿,仰望前方路径,曲折幽深,直通山顶,不由动念:“山顶上必然人烟稀少,我先上去练好剑法,再找小哑巴比剑,杀她个落花流水。” 想着展开轻身功夫,一路攀上,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接近东峰。遥见一座八角小亭,搁在一块岩石上方,亭角伸出悬崖,状若飞鹰。亭旁一块石碑,大书对弈亭三字,字旁有注:“宋太祖输华山处”。 梁萧少时听父亲说过,宋太祖赵匡胤没做皇帝时,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陈抟。陈抟未卜先知,心知这红脸小子来日贵不可言,便拉他下棋,并以华山赌注,说好赵匡胤输了,来日做了皇帝,就免去华山的赋税。赵匡胤连输三盘,结果输了华山。 梁萧想象当日赵匡胤输了棋的倒霉样,暗觉好笑。走入亭中,见有石桌一方,上刻纵横棋盘,两角各有棋子一盅,盘上也摆放黑白棋子,似为一局未完残局。不由心想:“此地似有人来,棋子怎也不收拾干净?”他不通棋道,但见黑棋白子左右相围,斗得激烈,但激烈在何处,他却说不上来。 忽觉背后有人注视,梁萧心头一凛,回头喝道:“谁?”身后空旷,寥无人迹。不由心想:“疑心生暗鬼么?嗯,上山徒耗时光,这里地势平坦,又没人看,正好练剑。”取出宝剑纵跃刺击,练起“乾剑道”来。练了一会儿,转身之际,忽觉颈后微微湿热,似有人兽呼吸,他汗毛陡竖,回手一捞,手掌过处,空空如也。 梁萧略一沉思,掉过身子,背朝东方。这时午时未到,阳光自东向西照来,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萧低头细看,地上除了自家影子,还有一条人影,儒巾长衫,身形颀长。 梁萧心头剧震,厉叫:“谁?”那人见他看出端倪,笑道:“我乃罔两。”“罔两”一语出自《庄子·齐物》,指的是影子的影子。梁萧不知这两字的出处,脱口骂道:“什么王娘?我还是李爹呢!”李你谐音,他恼恨那人戏弄,趁机占他便宜。 那人大觉气恼,骂道:“小子不学无术,该打!”伸手一记,打中梁萧屁股。梁萧臀上如被火烧,暴跳如雷,看准人影方位,反手就是一剑。那人嗤嗤一笑,人随剑走,始终不离梁萧身后。 梁萧左右开弓,剑刺手抓,好似狗儿咬尾巴,哪里够得着。惊怒之余,翻滚后刺,凌空飞劈,诸般法子使过,屁也没摸着一个,每每站定,又听那人嗤嗤发笑。 梁萧怒意渐去,惧意横生:“这人身法邪乎,莫非不是人,是山里的精魅?”想到这儿,脊梁上蹿起一股寒意,几乎想要拔腿逃走。可转念一想,若连对手的面目也没看见,岂非太过无能。他眼珠一转,忽地纵出数丈,站在对弈亭后的岩石边缘,背对悬崖,心想:“瞧你这次站哪儿?” 忽听那人笑道:“这招也不管用!”梁萧大惊:“哎呀,他真是鬼么?咦,别忙,我还没退尽,后面还有余地?”他心知转身观看,那人定又转到身后,也不转身,反手佯刺一剑,吸引对方眼神,跟着后退一步。对方若是人类,势必站立不住,翻到梁萧前方,若不闪避,必被挤下悬崖。 哪知右足跨出,一脚踏空,梁萧心叫不好,左足欲要稳住,不料石上生苔,滑溜异常,一时站立不住,向着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难道是跳崖的冤鬼找替身……”念头还没转完,手腕被人一把扣住,整个人悬在半空。梁萧惊魂未定,举目一望,一个儒生冲他微笑。儒生年约四旬,须发蓬乱,五官十分清瘦,眸子湛然有神。他的左手攥着梁萧,右手攀着上方的岩石,五指陷入苍苔,好似生铁浇铸。 梁萧瞧他是人类,心中稍安,想到戏弄之事,正想叫骂几声,下方一阵风起,山高风大,梁萧恍如秋千晃荡,心子也提到嗓子眼上。儒生哈哈一笑,手臂迎风一振,喝声:“上去!” 梁萧耳边风响,腾云驾雾般翻上崖顶,还没落地,儒生后发先至,翻身飘落。梁萧又气恼,又是骇服:“这人是何方神圣?”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浑小子,赌气不是这样赌的。落下去,只怕摔得连罔两……哈哈,连影子也没有了。”梁萧怒道:“你还有脸说,都怪你装神弄鬼,我没招惹你,你干吗来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这儿下棋,谁叫你来扰我?”梁萧啐道:“你一个人下个鬼棋?再说我上山时又没见你。”儒生两眼一翻,冷笑道:“我就爱一个人下棋,怎么着啦?你上山时脚步太响,扰人清静,害我忘了下一步的走法!我不作弄你,还有天理吗?” 梁萧不通棋道,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一时竟被唬住,便道:“好,我不扰你下棋了,我上山顶。”儒生道:“那也不行。华山一条路,你待会儿下山,我正想到紧要处,岂不又被你打扰了?”梁萧怒火陡起,但想终是自己不对,忍气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梁萧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坏书生要我怎么样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这样好了,你乖乖呆在这里,一动也不许动,待我想起棋路,才许离开。记住不能乱动,若有声响,又会扰了我的思绪,害我从头想起。”梁萧怒道:“这叫什么话?你十天想不起来,我岂不要等你十天;一辈子想不起,我岂不要等你一辈子!” 儒生笑道:“不错!你不答应?”梁萧气道:“当然不答应。”儒生道:“那我只有用强了。”作势动手,梁萧急退两步,手捏剑诀,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着一动不动,站个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转睛,盯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笑得满嘴胡须颤个不停。梁萧诧道:“你笑什么?”儒生也不理他,前仰后合,只是狂笑,一手按腰,一手指着梁萧:“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萧怒道:“我怎么笨了?”儒生笑道:“我胡说八道,你也信么?天下哪有这种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 梁萧哭笑不得,搔头想:“我也真笨,这些浑话一拆就穿,我却当真了?哼,这坏书生从头到尾都在作弄人?”儒生好似一辈子也没笑过,狂笑了一会儿,忽然抓起石桌上的围棋子,一边大笑,一边脱手扔出。只听嗤嗤声不绝于耳,棋子打在壁上,嵌入一寸来深,梁萧瞧得两眼瞪圆,心中无比震惊。 儒生扔罢棋子,忽又暴怒起来了,狠狠瞪着梁萧,厉声道:“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他双眼神光暴涨,森然若长枪大戟,似要将人刺穿。 梁萧不禁倒退半步,握紧宝剑,胸口窒闷难言,竟似喘不过气。儒生目光一黯,忽又柔和起来,终于叹了口气,对梁萧招手道:“小娃儿,你过来。”梁萧心神稍定,“呸”了一声,道:“你叫我小娃儿,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面嫩?嘿,论年纪,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梁萧道:“你又想作弄人?”儒生素性懒散,也不解释,微笑说:“你才练的剑法谁教你的?”梁萧说:“了情道长!”儒生双眉一扬,笑道:“了情?好个了情!” 梁萧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认得她?”儒生摇头道:“不认得,你这路剑法我却认识。”梁萧一惊,又听儒生道:“小家伙,你再从头到尾使给我瞧瞧。”梁萧说:“你想得美,我这归藏剑是天下第一的剑法,怎么能给你看到?哼,你鬼鬼祟祟,原来是想偷看我的剑法?幸亏我发现得早,几乎就被你得逞了。” 儒生大皱眉头,骂道:“臭小子胡吹大气。”身形一晃,拔起两丈有余,足尖在山壁一撑,忽又拔起两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动,悠悠飘落在地。这份轻功一露,梁萧目瞪口呆。 儒生笑道:“你说归藏剑天下第一?哼,我用这枝梅花与你交手,你若能将枝上的花儿击落一瓣,就算你赢!”时已深秋,可是山高风寒,梅花已然结出细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莹润润十分光艳。 梁萧受人小看,心头作恼,大声说:“好,你说的。”剑光一寒,电掣刺出。儒生手中白梅跟着拂出,剑梅交错,蓓蕾被剑风激得簌簌发抖。儒生手腕忽转,梅枝自梁萧的手腕上拂过。花蕾虽说柔嫩,但经儒生的雄浑内劲透入,仍叫他脉门酸软。 梁萧反手急削,梅枝远远引开,忽又自左拂来,在他面颊上留下一片露水。幸是花骨朵儿,若是宝剑,梁萧的脑袋就此搬家。他心中惊乱,急忙挥剑护身。 进进退退拆了五十多招,梁萧使尽全力,也没击落一朵蓓蕾,反被儒生趁时抵隙,屡屡戏弄。又斗几招,白梅忽地一斜,绕到梁萧身后,在他后颈窝里挠了一下。梁萧又麻又痒,“咯”地笑出声来。这一笑间,他心念电闪:“哎哟,方才这一剑,若我以‘秋高云淡势’向左虚应,以‘上穷碧落势’挥剑北指,穷酸是万万转不到我的身后;再以‘八面转斗势’防身,以‘万古一羽势’反击,哪有不胜的道理?梁萧你这蠢材,怎么就想不到?” 他追忆前面招数,明白了许多“乾剑道”的妙谛,兴致一起,恼恨全消,心神尽被那枝千奇百幻的白梅花吸住。只想如何虚招诱敌,如何实招进击,如何奇正互生、虚实相应,又如何攻中带守,防其偷袭。心手相应,生出许多奇特变化。 又斗数招,儒生足不抬,手不动,倒退两丈。梁萧一剑落空,正待追击,忽听那人笑道:“什么归藏剑,狗屁不通。穷酸肚皮饿啦,吃饭去了!你不服,明天再来。”他将梅花一扔,趿着一双破鞋,踢踏踢踏转过山梁走了。 梁萧正斗在兴头上,对手说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他握着宝剑,恼羞成怒:“了情道长教的剑法很好,只是我习练未精。哼,这人小看归藏剑,我非用这路剑法打败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将悟出的妙处回想了一遍,又比划半晌,忽觉肚中咕咕作响,这才返回玄音观用饭。 到了观外,哑儿正在看书,见他回来,小嘴一扁。梁萧心中气恼,径自入观。阿雪下山买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见梁萧回来,甚是欢喜,摆好桌子,张罗开饭。了情不好奢华,眼见菜肴甚多,便说:“阿雪啊,弄这么多,吃得完吗?”梁萧笑道:“不多不多,道长你看我吃。” 他跟儒生苦斗半日,消耗极大,风卷残云,把饭菜扫去大半。阿雪见他吃得高兴,心里甜滋滋的,不时给他拈菜添饭。哑儿口不能言,心中却暗骂梁萧饭桶。 用过饭,已是傍晚,梁萧走到悬崖边,遥望山下稀落灯火,想起白天与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抽剑又练起来。练了一会儿,忽听了情笑道:“梁萧啊,你一天就明白了这么多。”梁萧转身笑道:“了情道长好。” 了情默默看他一会儿,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是奇才,好吧,贫道也不能慢腾腾的,来,坐这里来。”拣了一块大石坐下,梁萧站在一边。了情手说手比,在凛冽山风中,传授心法口诀。梁萧凝神倾听,与白日斗剑的情形两相对照,时有灵感妙悟,听得眉飞色舞,欢喜得无以复加。 这么一教一学,说到明月中天,了情才催促梁萧回去睡觉。 梁萧休息一夜,次日用过早饭,又到对弈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见了他也不多说,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与他拆招。梁萧虽有精进,那儒生却更加厉害。拆了数百招,梁萧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饭,撒手走了。 梁萧气恼万分,心想再拆数招,就能削落梅花,可儒生要走,也拿他没法。转念再想,今日又领悟了不少精义,于是拿起长剑,一招一式地揣摩起来。 夜里梁萧返回道观,了情见他精进神速,惊喜之余,暗生疑窦,便问他白日去了哪里。梁萧大是羞惭,心想:“我胜不了那儒生,又怎能和了情道长交代?”于是只说觅地练剑。了情胸中霁月光风,没料到这少年的争胜之心,于是也不再问,继续传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萧又与儒生斗剑,他每强一分,儒生也强一分,总不让他打落梅花。斗到午时,梁萧又怏怏而回。他性情坚韧,这时一颗心放在归藏剑上,做梦也与那儒生论剑。梦境所及,呼呼呵呵,手舞足蹈,几次用力过猛,摔下床来,揉眼一瞧,明月皎皎,还在天上。 了情见他悟性惊人,马不停蹄将“乾剑道”心法讲完,又讲坤、艮、兑、坎、离、巽、震七大剑道。 八卦中,“坤”卦为大地,“坤剑道”沉浑厚重,是极厉害的防守剑术。“艮”卦为山岳,是以“艮剑道”雍穆雄奇。这一路剑法很少独用,多与“兑剑道”合使,兑为沼泽,山泽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敌于无形。“坎”为天下之水,“坎剑道”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路剑法极得“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妙谛,堪称归藏剑中最厉害的剑术。“离剑道”为火象,霸气十足,无所遮拦,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势不可挡。了情性子平和,说到这路剑法时不以为然,梁萧却十分喜欢,学来也最用心。 “离剑道”教完,便是“巽剑道”。巽者风也,风乃宇宙之气,起于青苹之末,舞于松柏之下。“巽剑道”变化多端,为归藏剑之最。轻柔时有扬花拂柳、回陵冲穴之妙;癫狂起来,则有蹶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后一路是“震剑道”,“震”为雷霆霹雳,雷霆万钧,一瞬即逝。这路剑法也只有一招,不出则已,出则无坚不摧。 这天,了情传完“震剑道”,吩咐梁萧将“八剑道”从头到尾使上一遍。梁萧依言使完,见了情呆然不语,心中甚奇,问道:“了情道长,我使错了?”了情还过神来,摇头说:“你使得一点不错,唉,真像是剑仙附身一样。奇怪了,为何精进得这么迅速?别说我讲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学会,我没说到的地方,你也居然无师自通了。”一时皱着眉头,好生不解。 梁萧心叫惭愧:“多亏那个儒生,若非他天天与我斗剑,我万不能领悟这么多妙处。如今梅花将凋,我却未能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样的本事,才称得上剑仙……”正在胡思乱想,忽听了情道:“不过,梁萧,你若以为这八剑道便是归藏剑,那便大错特错了。” 梁萧吃惊道:“难道归藏剑还不止于此?”了情摇头说:“八剑道貌似厉害,也不过是归藏剑的根本。你既然聪明,可知其理?” 梁萧一怔,无言以对。了情抚着手中竹萧,笑道:“梁萧,这一根竹箫,很容易折断;如果八根捆在一起,你能一下子折断么?”梁萧道:“用尽全力,也能折断。” 了情微微一笑,说道:“六十四根捆一起呢?”梁萧一愣:“那就决计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剑道也不是各自分离的竹箫,而是以《归藏》中的先天易理捆起来的。再打个比方,八大剑道,就如宫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单一听来十分乏味,一经乐师调和,便可绕梁三日,令人不知肉味。” 梁萧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懂了,‘乾’卦与‘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泰’卦,坤上乾下则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来,无异变出‘泰剑道’与‘否剑道’,若泰否两卦相交,又成新卦,这么循环衍化,便可无穷无尽。” 了情沉默一下,叹道:“梁萧啊,跟你说话真省事呢。许多话,起一个头,你就全明白了。”梁萧笑道:“都是道长教导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孩儿,怎么变成马屁精啦?”话一出口,忽觉不妥。她日日跟梁萧说话,受他感染,言谈间竟也少了许多拘束。 梁萧沉吟说:“剑法不比数术,后者推演变化,想也难不倒我。‘乾剑道’的路子与‘坤剑道’截然相反,坎离二剑各走极端,要将这两路剑法融汇贯通,谈何容易?”了情笑道:“这便考较人了。你就好比统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八剑道是你的士兵,归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兵有啦,兵法有了,真正上了战场,不按兵法,胡打蛮缠不成;光靠兵书,纸上谈兵,也要吃败仗。所以说,如何用兵法指挥士兵,发挥他们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古以来,名将和庸才的差别可大了。” 梁萧听到这里,若有所悟,思索了一会儿,告辞了情,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风呼啸,梁萧夜中几度被风声惊醒。到了天明,一推门,一股寒风挟着飞雪扑来。放眼望去,山川树木,都是琼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不觉心想:“好大的雪,不知那个书生会不会去?” 他穿好衣服,顶风冒雪,爬到对弈亭,却见亭中并无人影。不由心想:“今日雪大,他不会来了!”念头才起,便听踢踏声响,转眼一瞧,儒生一摇一晃转过山梁,须发上挂着晶莹的雪花,衣衫破烂单薄,许多地方露出肌肤。 儒生的手里提了个装酒的红漆葫芦,远远瞧见梁萧,喝了口酒笑道:“小娃儿,还不死心?今天又有什么花招?”抬头看去,一夜风雪肆虐,梅花凋残了许多,不由叹道,“过得今日,梅花就要谢了。也罢,今日与你玩耍最后一回。”梁萧惊道:“什么?”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没了,还玩个屁?” 梁萧生出孤注一掷的豪气,大声说:“今天我一定胜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志气不小,本事嘛,哈哈,小得很呢!”葫芦挂在腰间,折下一枝梅花,上面还挂着三朵白梅,他迎风一抖,抖落两朵,仅留一朵花蕾。 梁萧看在眼里,心头骂翻了天。要知二人拼斗,儒生须得时时护持枝头的梅花,梅花越多,越要煞心费力。梅花再多,被梁萧扫落一朵,就算他输;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自然省事不少。梁萧与他斗久了,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眼看白梅花期将过,枝头的梅花一天少过一天,天意如此,无可奈何,可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却是迹近无赖了。 儒生瞧了瞧梁萧,嘻嘻一笑,随手斜指道:“小家伙,来啊!”他内力所至,那朵花蕾悠悠忽忽地绽放开来。就在孤梅怒放的一霎,梁萧掌中精光迸发。一时间,风雪更紧更急。 二人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萧一心求胜,儒生也力保晚节,是以尽管风雪怒号,两人纵横腾挪,激烈处尤胜往日。 梁萧剑走“乾剑道”,一剑刺出,倏然四散。儒生二指转动梅枝,时东时西,只在他剑锋上弄影,仪态悠闲,形同玩耍。斗到二十余招,梁萧变为“离剑道”,狂劈乱刺,儒生却四方游走,梅枝恰似贴在他的剑上,随他任意东西。梁萧见他如此能为,心中又惊又佩。 数招一晃而过,梁萧的剑势依旧迅猛,挥剑时微微发飘,宝剑好似拿捏不住。儒生笑道:“小家伙,打不过,要丢剑认输吗?” 梁萧道:“呸,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剑招猛烈中透出飘忽,剑锋向前一送,两寸长的一段梅枝飞了出去,在风雪中打了个旋儿,落下百丈深谷。 这一剑几乎将梅花击落,正是梁萧刚悟出的“同人剑”。易理有云:“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天、火本为同气,合流较易,这一路剑法三分狂烈,七分飘忽,乾上离下,势如火从天降。 儒生喝一声“好”,一脱退让之势,梅枝破风刺来。梁萧深知梅枝虽弱,儒生内力无匹,注入梅枝,足可穿肌洞骨,当即剑势反复,离下乾上,变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剑”。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惩恶扬善,顺天休命。”这一招惩恶扬善,自是霹雳手段,与儒生以攻对攻,不落下风。 儒生长笑一声,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几次,出了几剑。只见梅影重重,宛若层涛叠浪一般向梁萧涌来。 梁萧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只觉目眩神驰,仓皇中,变“乾”为“坤”。“坤剑道”法后土之象,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剑术。长剑左右盘旋,呜呜乱响,守得全身密不透风,可是“离剑道”的剑意并没收敛,一变为“坤上离下”的“明夷剑”。意思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浆藏于地底,一有机会,就会喷发。 儒生心知若让他坤离易位,火上土下,变成“晋剑道”,野火燎原,无法收拾。于是手腕一振,梅枝飘飘,自梁萧剑脊拂过,势若春蚕吐丝。蚕丝柔弱,可只要源源不绝,也能织成坚韧的蚕茧。 不出十招,梁萧束手束脚,“离剑道”的气象渐渐泯灭,唯有仗着“坤剑道”苦苦支撑。儒生占了上风,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认输了吧。”梁萧叫声“未必”,长剑如雷电叱咤,横天而出,竟是“震剑道”的功夫。 儒生飘然让过夺命一剑,看梁萧势子一尽,飘然掩上,梅枝一晃,点中他的“期门”穴。梁萧回剑奇快,长剑一转,又将要害护住,这一下又是“坤剑道”的招式。儒生瞧他变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见梁萧手臂一扬,又变雷霆之象。“震剑道”彪悍绝伦,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须暂避锋芒。 梁萧忽守忽攻,守了五次,也出了五剑,一剑快过一剑,顷刻间,竟将儒生逼退五步。这路剑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震下,正是归藏剑中的“复剑道”,易理中称复卦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剑道攻守反复,共有七变。 梁萧变到第七变,瞪眼大喝,人剑如一,向前扑去。他孤注一掷,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被剑风一扫,连枝带花变为碎末。儒生不待梁萧收手,半截残枝搭上剑脊,一挽一收,梁萧虎口巨震,长剑去似闪电,直奔山崖。 这一剑不但带了他浑身之力,更有儒生的无上神功,只听铮然激鸣,铉元剑破石而入,一直没至剑柄。 梁萧不及转念,儒生收回梅枝,后跃三尺,大笑道:“小娃儿,我输了,算你厉害。”梁萧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见他输赢磊落,更添敬意,拱手说:“如果先生用剑,小子死了几千回了。”他极少服人,要他贬低自己十分不易,可是一旦说出,却是字字出自肺腑。 儒生取下葫芦,饮了一口酒,笑道:“小家伙你不必谦虚,眼下穷酸是比你高那么一截,再过些年,哈,难说得很呢。”梁萧道:“前辈武功高强,名声一定显赫,敢问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了酒,空葫芦系在腰间,忽地放声高歌:“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于忙。事皆前定,谁弱谁又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唱到这儿,身形一晃,人在山梁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梁萧知他神龙变化,如果要走,自己轻功再高,也瞧不见他的影子。只好叹了一口气,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宝剑。那剑却似与岩壁相连,任他运尽气力,也难拔出寸许。 反复拔了四次,宝剑纹丝不动。梁萧害怕用力不当,损坏剑锋,只好暂且作罢,寻思找来斧凿,敲破岩石。 走回玄音观,风雪已息。了情正与哑儿、阿雪扫下屋顶的积雪,以防压垮茅庐。阿雪在梯子上看见梁萧,大老远叫道:“哥哥。” 了情回头一看,皱眉说:“这么大雪天,你上哪儿去了?”梁萧道:“我练剑去了!”了情说:“勤奋用功是好的,但要练就在这里练,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萧听出她话中关切,心头感动,笑道:“了情道长,我来帮你扫雪。”了情笑笑,将扫帚递给他,随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见他身上没带宝剑,忍不住问道:“梁萧啊,你的剑呢?” 梁萧心想:“我已胜了儒生,告诉了情道长也无妨。”想了想,说道:“了情道长,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么?”便将儒生形貌描绘了一遍,又将斗剑的事说了,又说,“我不是存心欺瞒,但我无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损‘归藏剑’的威名,实在羞于出口。如今小胜他半招,唉,这人的武功实在高得吓人。” 说完这番话,他目视了情,见她脸色阴沉,不由心中忐忑,问道:“道长怪我了么?”了情微一激灵,笑了笑说:“我怪你做什么?唉,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梁萧问道:“什么事?”了情笑道:“哑儿年纪也不小了,呆在华山不是长久之计。嗯,我想带她到江湖上走一走,历练历练。”哑儿在木梯上听见,不觉面有喜色。 梁萧笑道:“道长静极思动了吗?以道长的武功,定能扬名立万,威震江湖。只不过,又有不少人无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哑儿如何听不出来,狠狠白他一眼,想到要与阿雪道别,又觉十分惆怅。阿雪看出她的心意,笑了笑,紧紧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争什么名利,梁萧你又耍贫嘴。”说着向哑儿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马上就走。”三人同时一惊,梁萧瞪眼道:“这样急?待风雪过后,再走不迟。”了情笑道:“贫道素来想到便做。哑儿,你还愣着做什么?”哑儿只得进观收拾,阿雪也跟去帮她。 梁萧见了情举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心念电转,生出一个可怕念头,冲口叫道:“道长,那儒生是您仇家么?”了情怪道:“干吗这样说?”梁萧跌足道:“我想起来了,那儒生一听您的法号,又哭又笑,后来又骂归藏剑狗屁不通,一定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强,没有早些说起,道长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 了情欲言又止,终于低眉垂目,叹了一口气。梁萧更无疑惑,怪道:“那人若与道长有仇,为何不早来报复?以他的本领,谁能抵挡得住?”了情听到这话,眼中也透出一丝迷茫,喃喃说:“是呀,他怎么不早来?” 二人各怀心思,山崖上只闻风吹雪落,沙沙有声。忽然间,山下一个声音说道:“左老二,奇怪了,找遍全山都没有。是不是有人报假信,林慧心根本不在华山。”两人应声一惊,梁萧看向了情,女道士的脸色越发奇特,愁苦中透出一丝追忆,似乎想起了极遥远的事情。 另一个苍劲清迈的声音接道:“话是这么说,可那封匿名信写得明明白白,林慧心就在华山,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如果不是知情人,干吗这么费事,开这种无聊玩笑?” 前一人沉声说:“左老二,你也真是多管闲事。我们追赶明归就是了,你找林慧心做什么?” 左老二说:“修老四你不知道,咱们都是待罪之身,更应揣摩上方的意思。明老大狡如狐兔,拿他不易,就算遇上了,敢问修老四,你敢跟他动手么?” 修老四沉默一下,叹道:“难,难。不管怎么说,也是五六十年的交情。” 左老二说:“这就是了。花无媸将小字辈留在宫里做人质,却派我们几个老家伙来捉明归。一让我们与明老大自相残杀,谁死了她都高兴;二来试我们的心意,让我们递交投名状,如果空手而归,还不知道她会下什么毒手。不过照我看,相比明老大,花无媸更恨林慧心。如果能把那女人活捉回宫,她心里一高兴,也许对我们怨恨全消了。” 修老四恍然道:“你的意思是,用林慧心做明老大的替代物儿,搪塞那个花无媸?” “没错!”左老二话音方落,崖顶上人影两晃,出现两个老者。不是别人,却是“白鹤”左元与“丹顶鹤”修谷。 梁萧心中纳闷,不知这两个老东西来这儿干吗。两个老的见了他也是一愣,神色一半吃惊,一半失望,修谷高叫:“好小子,你还没死啊?” 梁萧笑道:“修老四,我早晚得死,你嘛,想活多长就活多少长!” 修谷一愣,点头说:“承你吉言。”左元哼了一声,怒道:“修老四,你挨了骂都不知道,他骂你老不死呢!” 修谷大怒,转眼一瞧,目光落在了情身上,呆了呆,目透喜色,叫道:“哎,真的是你!” 了情点头说:“修先生好,淮水一别,三十年了。”两个老者定眼望她,脸色十分阴沉,左元扬声说:“你怎么做了道士?” 了情叹道:“不错,贫道了情。”修谷道:“了情?哼,你说了就了吗?花无媸满世界找你,你以为遁入玄门,就能躲得过吗?” 了情淡淡说:“躲得过如何,躲不过又如何?”左元冷哼道:“你顶好识相,跟我们上天机宫走一趟!” 了情还没回答,梁萧大声说:“喂,左老二,你怎么转了性,做了花无媸的走狗?”左元老脸发烫,怒道:“臭小子你少管闲事,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梁萧笑道:“天机宫是你的地盘,当然你说了算,这儿可是我的地盘,闲事我爱管就管。左老二,你不呆在天机宫享福,来这里做什么?” 左元、修谷对望一眼,神色黯然,梁萧想起之前两人的对话,笑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花无媸用你们的儿孙做人质,逼你们来抓明归?好叫你们自相残杀,顶好三把老骨头丢在外面,永远也回不了天机宫!” 左元脸色发黑,怒道:“臭小子乱嚼舌根,老夫懒得跟你多说。了情,你走不走?你不走,别怪老夫心狠!” 了情皱了皱眉,正想答话,梁萧又抢着说:“左老二,换了我是你,就该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瞧你那副熊样,印堂发青,眼神发暗,一瞧就是一副死相。我算算……”他一掐指头,煞有介事地说,“左老二、修老四,你们两个,根本活不过今天!” 他一味胡搅蛮缠,别说两个老者暴跳如雷,就连了情也插不进嘴。左元忍耐不住,抢上一步,一招“磐羽掌”落向梁萧面门。 梁萧一扬手,掌风一交,使个“郑玄转浑天”,脚下一转,左元站立不住,不由向右斜蹿。他机变神速,借势移步,一个马步站稳,瞪着梁萧,面有诧色。 梁萧心叫:“老头儿厉害!”这招出自石阵武学中的“玄易境”,玄奥异常,出其不意,可以摔倒对手。此时无功,不由收起小觑之心,摆个架势,凝神对敌。 左元心中打鼓,梁萧徒手打败过明三秋,刚才那一转精微奥妙,如果徒手对敌,未必能够胜他。想到这儿,摘下玉笛,以笛代剑,刺向梁萧。 梁萧的剑留在了对弈亭,这时手无兵器,只好闪身退让。左元剑法精妙,玉笛到半途,横着一拂,一股劲风射向梁萧手腕的曲池穴。 梁萧的手腕微微发麻,忙一缩手,左元如影随形,又赶上来。玉笛一扬,“呜”的一声急响,笛孔中射出一排劲风,好似无形气箭,扫中他的双眼。梁萧双眼迷离,无法睁开,只觉疾风射来,玉笛闪电刺到咽喉。 一声锐响,竹箫从旁伸出,点向左元的腰际“神阙”穴。左元不想了情偷袭,纵身急往后退,竹箫却比他退势更快,始终指着“神阙”穴不放。 左元又惊又怒,一口气退出一丈,挥笛下击。了情的竹箫忽又缩回,稍稍一抬,指向他胸口“膻中”穴。 左元无奈再退,竹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离他周身要害,任他如何躲闪,始终无法摆脱。两人一进一退,好似飞鹰相逐。左元眨眼退到悬崖边上,一颗心快要夺口而出。 眼看老友就要掉下悬崖,修谷忍不住取出兵刃。那是一个薄钢片打造的风车,挑在两尺长的钢制手柄上,好似小儿玩具,经风一吹,呼啦啦飞转不停。 他箭步抢上,夹击了情。风车飘忽旋转,发出刺耳怪响,惊心动魄,乱人神志。 以一对一,了情轻易就可制服两人,二人一旦联手,强弱登时逆转。左元、修谷多年好友,默契十足,修谷一出手,左元立马奋起反击,两人一轮快攻,又把了情逼退数丈。 梁萧一边瞧着,暗暗心急,正想上前帮忙,忽见修谷一挥手,用力过猛,“格”的一声,风车脱出手柄,向前飞出。 了情见他兵器脱手,趁机挥箫纵击,修谷移步闪避,左元挥笛来救。竹箫、玉笛同时激鸣,声音各异,韵味不同。了情手腕一抖,黄影闪动,竹箫一分为二,一支挑开玉笛,另一支点向修谷的心口。 修谷忙以风车手柄抵挡,这时间,了情忽听梁萧高叫:“小心。”身后风声乍起,铁风车顺风旋回,明晃晃的锋刃划向了情的后颈。 第二十七章 凌空一羽 修谷的铁风车暗藏巧妙机关,以机括弹出,可以去而复返。他假装失手发出风车,将了情引到铁风车返回处,左元趁机抢攻,吸引了情的心神,铁风车如风转回,了情始料不及,眼看要吃大亏。 梁萧惊叫出口,铁风车已经飞到。了情应变神速,闪电低头,可还是晚了一步,躲开颈项,后脑也必然割伤。两个老者趁她慌乱,上前抢攻。了情背腹受敌,陷入绝境。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全无征兆,风车似被什么托了一下,斜往上蹿,从她头顶一掠而过。 修谷杀手落空,轻轻“咦”了一声,一扬手,风车挂回手柄,不及再发,腋下一麻,半身僵硬。只剩下左元一个,心中莫名其妙,纵身向后一跳,没头没脑舞动玉笛,护住全身要害。 了情并不反击,怔了怔,垂下竹箫,转身冲松林苦笑:“你到底来了?” 左元见她痴痴呆呆,大觉有机可乘,玉笛一挥,点向她背部要害。梁萧远远看见,捏起一团冰雪,掷向左元小腿。雪团出手,又听“嗤”的一声,空中闪过一丝绿影,去势比雪团快了一倍。 左元玉笛挥出,后腰忽地一麻,玉笛拿捏不住,“嗖”地飞出老远。梁萧的雪团恰好赶到,雪中蕴满内劲。左元挨了这下,胫骨似要折断,摇摇晃晃,破口大骂:“挨千刀的贼坯,缩头缩脑暗算老夫?有种明刀明枪……哎哟……”支持不住,仰天倒下。 身后的变故,了情似乎一无所知,她怔怔望着松林,眉间透出一丝苦涩。沉默一下,又说:“你来了,就……下来吧!”梁萧抢前一瞧,左元的神阙穴上露出一丝绿色,仔细一瞧,竟是半截松针。他倒吸一口冷气,松林距此十丈,松针又轻又细,不但穿透了风雪,更打伤了左元这样的高手。这样的神通,真是天人化身。 林中沉寂时许,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树枝上冰雪簌簌下落,随之飘下一人。梁萧一见来人,失声叫道:“啊,是你?”地上的两个老者也齐叫:“啊,是你!”声音里透出莫名恐惧。 来人儒衫破旧,长须乌黑,正是日日与梁萧斗剑的儒生。梁萧话一出口,挡在了情身前,扬声说:“道长、阿雪、哑儿,你们快走!我挡他一阵。”哑儿不明所以,只是发呆,阿雪却傻乎乎地说:“哥哥,他不像坏人呀?” 梁萧眼看事危,两个人一呆一傻,心中越发惶急。再一瞧,了情也驻足不动,盯着儒生出神,不由急道:“了情道长,你还不走?”了情并不理睬,冲那儒生叹道:“你……又怎么找来的?” 儒生苦笑一下,眉头颤了颤,叹道:“那天在对弈亭边,我见这少年使出归藏剑,就知道了。唉,我苦苦追寻二十四年,终究找到了你的踪迹,可、可又怎么样?就算找到你,你还是要舍我而去的……” 左元破口骂道:“老而无耻!”修谷也骂:“肉麻死了!” 了情神色木然,喃喃道:“所以,你就不来见我?”话没说完,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儒生足下一动,手臂扬起,似要给她拭去泪水,终究垂手道:“是啊。你不知道我在,就不会离开,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远远地看着你。我见你传这少年‘归藏剑’,就千方百计地指引他,让他学得又快又好。他学得越好越快,你就越是欢喜。唉,只要见到你的笑脸,我就说不出的高兴。” 左元又骂:“狗男女就是狗男女!”修谷接口道:“为老不尊,给后代人贻羞!”左元说:“没错,花清渊要是听见,还不钻进地缝里去么?” 梁萧奇道:“左老二,这关花大叔什么事?”左元哼了一声,沉着脸一言不发。 又听了情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这样偷偷摸摸,还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公羊羽么?”梁萧但觉公羊羽这名字耳熟,一回想,记起当年在百丈坪群英盟,父母议论过这个名字。 公羊羽吐了口气,望着层云密布的天空,惨笑道:“林慧心成了了情,公羊羽还会是当年的公羊羽么?哈,了情,了情,恩怨情仇,尽皆了了么?”忽地仰天大笑,震得林梢冰雪簌簌下落。 一声笑罢,瞪视地上二人,冷冷道:“你们两个,是花无媸派来的?” 左元怒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公羊羽默默看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一挥手,“嗤嗤”两声,指间多了两枚松针。 松针一去,两人的身子又能动弹,双双跳了起来,对望一眼,转身要走。公羊羽忽地两眼望天,冷笑说:“你们当这儿是菜市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修谷怒道:“公羊羽,你要怎样?”公羊羽冷冷道:“你们有眼无珠,敢对慧心无理。哼!要么,每人向她磕十个响头;要么,留下两只招子也行。” 两个老者面如死灰,左元厉声道:“公羊羽,你不要欺人太甚!”公羊羽也不瞧他,淡淡说:“我就欺负你了,那又怎么样?你如果还有一丝胆气,不肯做瞎子,自杀做死人也行!” 左元双手颤抖,面色灰败,抖索索说不出话。公羊羽冷笑道:“左老二,你这贪生怕死的脾气至死不变,照我看,你还是磕头算了!” 左元呆呆望天,忽地叹了口气,双膝一软,就要跪下。了情一惊,正想阻拦,修谷忽地伸手,将老友一把扶住,厉声道:“公羊羽!你就会倚强凌弱吗?我们的武功比你差,受你侮辱也是活该。哼,遇上真正的高手,你还不是夹屁而逃?” 公羊羽看他一眼,不怒反笑,说道:“修老四,你这话什么意思?”修谷定了定神,扬声说:“前两天,我们在伏牛山见到了萧千绝!” 公羊羽淡淡说:“你说的真正的高手,就是萧老怪?”修谷说:“不错,他见了我们,劈头就问你的下落,我说不知。他行色匆匆,骑着黑虎,一转眼就走了!” 公羊羽皱了皱眉,说道:“萧老怪找我干吗?”修谷冷笑说:“他说你的男徒弟勾引了他的女弟子,这口气他咽不下去,非得找你算账不可!” 公羊羽低头想想,微微笑道:“当年他为了这件事找我晦气,伤了云万程,我忙着找慧心,无暇与他算账。他不见好就收,反而步步紧逼,好,我就会会他,瞧瞧是谁夹屁而逃!” 了情忽道:“你忘了当年的誓言了吗?” 公羊羽看她一眼,面露苦笑:“我当然没忘。当年我与萧老怪两败俱伤,谁也动弹不了,唯有你在一边。你举手间就可杀他,可你偏偏心软,救我时将他也救了,还劝我二人罢斗和好。萧老怪生平最重恩怨,嘴上不答应,这二十多年来隐居不出,不再与我争锋。哼,他不找我,我也不去找他。如今他找上门来,我能望风而逃么?” 了情皱眉道:“你有胜算?”公羊羽摇头道:“我与他生平交手不下百次。我没创出三才归元掌时,双方难分高下。练成以后,我胜他败,哼,那一次萧老怪跑得比兔子还快。后来他练成‘天物刃’,找上天机宫,伤了花无想,我迫于无奈,用‘太乙分光剑’将他逼走,但那次以二敌一,怎么也算我输。后来我练成归藏剑,再与他斗,前后十余次,谁也胜不了谁。如今一过二十年,哼,我也想知道,老怪物与老穷酸,谁更厉害一些!” 他沉吟一下,扬声说:“左老二、修老四,你们不是说我见了萧老怪就夹屁而逃吗?好,你们两个下山,把消息传给萧老怪,说我在这儿等他,大伙儿不见不散!” 左元、修谷心灰意懒,豪气全无,默默对望一眼。左元忽问:“林慧心,你在这附近可有仇家?” 了情一愣,摇头说:“贫道山居清幽,与世无争。”左元道:“那为什么有人送信给我,说你住在华山?” 了情微微皱眉,百思不解。梁萧忽道:“我知道送信的是谁!”了情讶道:“谁?”梁萧叹道:“一定是明归。他叛出天机宫,两个老头儿是追他来的,他在山脚下见了道长,刻意把消息泄露出去。道长跟花无媸有过节,这两个老头儿抓不住明归,就拿道长充数!” 左元、修谷恍然大悟,才知中了明归的诡计,一时越发沮丧。公羊羽望着两人,大不耐烦,挥手喝道:“你们两个磨蹭什么,还不快滚?”说到最后两字,用上真力,声传十里,回声不绝,恍若整座华山都在叫喊:“快滚……快滚……快滚……” 二鹤为他神威所夺,彼此搀扶,并肩狂奔,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了情呆呆瞧着公羊羽施为,直到二鹤离去,轻轻叹了口气,忽道:“哑儿,我们也走吧!”公羊羽身子陡震,回望了情。却见哑儿牵着白驴,跟在了情后面。 公羊羽直瞧着二人走出数丈,忽地惨笑道:“好啊,慧心,决战将至,你连替我收尸也不肯么?”了情叹道:“你定要与萧千绝动手,我有什么法子?人在世间,谁又能逃一死?庄周丧妻,尚且击缶而歌,我一个玄门道士,还有什么牵挂?” 公羊羽面色惨白,大声说:“庄周无情无义,王八蛋一个!”了情接口道:“那我也做王八蛋好了。” 公羊羽呆了呆,大叫一声,伏倒雪中,小孩似的捶地大哭。众人见他一代高手如此作为,起初愕然,跟着又觉好笑,可是听了几声,忽又生出哀怜。了情沉默时许,又叹一口气,说道:“你明知我不会改变心意,哭有什么用呢?” 公羊羽抬起头来,大声说:“那好,你要怎样才能改变心意?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是没法摘了。但只要我力所能及,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一定办到!慧心,只须你一句话,我立时放下一切,与你远走天涯!与你相比,什么武功胜败,江湖名声,统统都是狗屁。” 梁萧听得热血一沸,心想:“这话真是豪气!唉,了情道长何必这样固执?”再看哑儿和阿雪都定定瞧着公羊羽,又想,“她们心中,也与我想得一样吧!” 了情目视远处,脸色平淡如故,眼里忽地有了泪光,轻轻说:“阿羽,你有妻子儿女,本来可以过得快快乐乐。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论容貌,论武功,论才学,花无媸都胜我百倍!况且……她还给你生了一对儿女!就算你心中容不下花无媸,难道你忍心不见自己的孩子么?” 她凄然一笑,转身扶起公羊羽,给他拭去颊上的泪痕,柔声说:“阿羽乖乖的,回天机宫去吧!林慧心死了,唯有全真了情。恩怨情仇,尽皆了了。你已经知道,又何必再来苦我?” 梁萧听得呆了,心想:“公羊羽是花大叔的爸爸,晓霜的爷爷,花无媸的丈夫。唉,我也真笨,刚才说起萧千绝大闹天机宫的事,我就该猜到了。也难怪了,公羊羽是有妇之夫,有子之父,了情道长又是好人,自然不愿拆散人家夫妻父子。”想到这个不解的困局,很为二人惋惜。 公羊羽呆望了情,忽地哈哈笑道:“你又叫我阿羽了?哈,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边说边笑。笑了一阵,忽又黯然道,“你说得对,花无媸人如其名,容貌无媸,才智卓绝,没有一丝缺点。但你知道么?她以玩弄人心为乐,只想永远缚着我,让我寸步不离。我却是一个天地不拘的性子,若是世间没有林慧心,我宁愿醉卧荒野,仰看浮云。你说快活过日?唉,自从清渊出世,我就从未快活过……”他说到这儿,两眼望着东方,就似痴了呆了。 沉默时许,公羊羽又说:“那一年,花无想跟萧老怪交手,伤重去世。花无媸百般责难,说我不该假仁假义,招惹萧千绝。我一怒离开了天机宫。后来我想念清渊和慕容,去看孩子。花无媸却要我认错,才让我见。哼,错不在我,我当然不会认错。就算这样,我还是记惦着她和孩子。没料到,花无媸竟设计杀你,淮水之畔,她刺你那剑,我看得清清楚楚……” 公羊羽说到这里,惨然一笑:“那一剑之前,我始终克制心意,视你为红颜知己。那一剑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谁才是我真正的爱人。花无媸那一剑,没有杀死林慧心,却把以前的公羊羽杀死了。如今的我,只是一介浪人,无国无家、无亲无故、无法无天。呸,什么狗屁穷儒,改叫‘六无居士’罢了。” 梁萧见他凄苦神情,心想:“花无媸不是好人,但她孤零零将儿女抚养成人,似也有些可怜。”了情默然片刻,叹道:“无论你如何说,同为女子,我却知道,花宫主对你从未忘情。她拿剑杀我,也是因妒生恨。二十年来,我时时记得,你打伤她后,她望着你的眼神。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眼神!” 公羊羽呆望了她一会儿,苦笑说:“算了,多说无益。慧心,你今天不跟我走,我就站在这里。你走也好,留也好,我也不动分毫。若是萧千绝来了,让他一掌把我打死!” 了情气得一愣,叫道:“你……你无赖!”公羊羽默不作声,闭目站在雪地里,任凭狂风呼啸,夹着点点雪花,吹落在他身上。了情也动了气,说道:“你站着,我也站着,你寻了我二十四年,我也陪你站上几天几夜。”双手下垂,也闭上双目。 哑儿和阿雪见这情形,束手无策。梁萧皱眉说:“咱们找些木棍茅草来,为他们搭间茅屋,生一炉火。”刚要举步,膝间一麻,跪倒在地。低头一看,跳环穴上钉了一枚绿油油的松针。只听公羊羽冷冷说:“臭小子少管闲事。哼,慧心被我制住,你们扶她进屋!” 梁萧心知武功相差太远,抗拒只是枉然,无奈拔出松针,走到了情身前。果见她前胸“膻中”露出松针,不觉暗暗吃惊:“了情道长也难逃刺穴之苦?”忽见了情睁眼说:“梁萧,你别动我。”梁萧叹道:“道长见谅。”不顾了情呵斥,让哑儿和阿雪将她抱回道观。 梁萧迟疑一下,上前说:“公羊先生,我去过天机宫。”公羊羽闭着双眼,面无表情。梁萧又说:“我见了花无媸,她驻颜有术,好像永不衰老;我也见过花清渊花大叔。”说到这儿,公羊羽的眉头微微一耸。 梁萧接着说:“他是个滥好人,做事拖泥带水;至于花慕容么,大大咧咧,唉,只怕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说着微微一笑,“花大叔的妻子也很好,他们有个女儿,名叫晓霜,是个很好的女孩儿……”他话语一顿,终究忍住,没说出花晓霜生病的事。 公羊羽一脸木然,梁萧轻轻叹气,转身要走。忽听公羊羽叹道:“多谢相告。”梁萧道:“不用谢我,你指点我剑法,我效些微劳,也是应该的。”公羊羽哼了一声,忽道:“你姓梁名萧?”梁萧道:“是!”公羊羽沉吟道:“你的招式出自算学,武功的根基却来自黑水武学。嗯,不错,你以父姓为姓,以母姓为名,你爸爸是梁文靖,你妈妈是萧玉翎吧。”梁萧浑身一震,掉头叫道:“你、你怎么知道?” 公羊羽冷哼一声,说道:“梁文靖那傻小子没提过我的名号?”意下颇是落寞,又问,“傻小子还好么?”梁萧眼眶一热,颤声道:“他、他已经不在了!”公羊羽双眼陡睁,厉声道:“你说他死了?”足下一动,几乎一步跨出,可又想到诺言,生生忍住冲动。梁萧见他这样,心知与父亲定有关系,于是无所隐瞒,将梁文靖去世的经过说了。 公羊羽听梁萧说完,痴了半晌,仰首望天,惨笑道:“天上不知人间事,雨雪纷纷入悲秋。”梁萧不解其意,公羊羽吟罢,兴致索然,闭眼叹道:“你去吧!” 梁萧只得返回道观,一进门,阿雪拉着他说:“哥哥,了情道长生气了。”哑儿也眼巴巴望着他。梁萧走进厢房,见了情瞪着自己,便说:“公羊先生武功再高,如此天气,也会冻僵。待他虚弱,我动手制住他。” 了情摇头说:“穷儒公羊羽哪有这样好对付?你解开我的穴道,嗯,我不与他斗气了,我不过一个道士,本不该动这些尘念。”梁萧心想以她平素性子,不会不守信诺,依言解开她的穴道。 了情起身说:“梁萧,我有一事相求。”梁萧道:“道长不必客气。”了情叹道:“都怪我被他扰乱了心境,没能及早还醒。他这样做,无非看透我无法忘情。对付这人,唯有以无情对有情。若我摆出无情无义的架势,来个一走了之,他孤芳自赏,一定十分无趣。唉,如今他作茧自缚,正是大好机会。我与哑儿乘着风雪掩护,自道观后门离开,你估摸我走远了,再让阿雪告与他。嗯,千万记住,要阿雪去说,你不可插嘴。” 梁萧道:“为什么?”了情苦笑道:“他性子激烈,倔脾气一发,必然迁怒他人。阿雪柔弱女子,他怒火万丈,也不会为难她。换作是你,两把火烧到一起,只有越烧越旺,如果动起手来,吃亏的可是你了。”梁萧听得佩服,心想:“我一向以为道长为人迂腐、不谙世情,不料分析道理这么厉害。她以前叫做林慧心,果然是慧质兰心。只是这么一来,公羊先生未免有些可怜。” 到了申酉时分,风雪越发猛烈。北风呼啸,细小雪花变做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不绝落下。到得次日凌晨,崖上冰雪堆起二尺多厚,公羊羽披霜挂雪,仿佛一个雪人。他凝立不动,生机收敛,呼吸微不可见,乍一看,没有一丝生气。 了情柔肠百结,远远望他半晌,终究硬起心肠,回头一看,后门已然洞开,便对梁萧说:“风雪甚大,足以掩藏声息,再不走,就走不了啦。梁萧,拜托你了!”梁萧拱手道:“道长一路保重。”了情点点头,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刹那间,不觉泪涌双目,又怕被人瞧着,匆匆掉头,走出观外。白驴早用棉絮裹好蹄子,走在雪地中更无声息。只见二人一驴,冒着无边风雪,越过黑黝黝的山梁,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梁萧目送二人远去,心中不胜怅然。忽听阿雪小声说:“换了是我,一定不会走的。”梁萧叹道:“情义难两全,不过,了情道长的好心,似乎太过头了。”阿雪低头说:“从我记事起,就没人对我这样好过。如果有人待我这么好,再怎么违背常伦,我也要跟他在一起。”梁萧笑道:“你性子好,人又美丽,何愁没有好男儿喜欢。”阿雪瞅他一眼,心想:“再好的男儿,我也不稀罕。”转念又问:“哥哥,你是公羊先生,你会怎么样?”梁萧沉吟一下,摇头说:“我不知道。” 阿雪叹了口气,两人对坐无语。眼见天色发白,阿雪才说:“哥哥,了情道长想必走远了,我去告诉公羊先生好么?” 梁萧望了望屋外的风雪,点头道:“她们必然下山了。以防万一,再等片刻……” 话没说完,风雪中幽幽传来芦管声,千转百回,哀哀切切。虽是逆风而行,却似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在狂风中载沉载浮,始终不被吞没。 乐声入耳,梁萧没来由心头一跳,想了想,四面瞅瞅,道观里只有一样东西可当武器,那是一根三尺长的烧火铁棍。于是提在手中,走出观外,举目遥望,风雪漫天,曙光初露,公羊羽站在道观前面,身子掩埋近半,五官手足冰封雪铸,好似一堆积雪,看不出本来面目。 阿雪看得心惊,颤声说:“哥哥,他、他不会冻死了吧?”梁萧也觉不安,本想上前,可又想到了情的叮嘱,便退到一边,说道:“阿雪,你去叫他!” 阿雪点点头,走到雪人面前,正要开口,眼前乌光忽闪,风雪中跳出一头黑色巨虎,四爪踞地,双眼幽幽发绿。 阿雪吓得尖叫一声,抬头一看,虎背上坐了一个黑衣人,脸色苍白,三绺黑须随风飘散。她心儿剧跳,战声道:“你、你是谁?”那人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她。 梁萧一边瞧着,脸色惨变,忙叫:“阿雪,回来……”话才出口,黑衣人手不抬,足不动,人已下了虎背,一扬手,扣住了少女肩头。阿雪肩骨欲裂,痛叫出声,黑衣人两眼朝天,声如闷雷:“公羊羽何在?” 阿雪不善说谎,忍痛说:“他、他就在前面,你看不到吗?”黑衣人掉头一看,只见一堆积雪,怔了怔,八字眉向下一沉,怒道:“小丫头,你敢捉弄我?”袖袍一振,黑虎仰天怒啸,啸声远远传出,山鸣谷应,万兽雌伏。 阿雪听着虎啸,吓得双膝一软,望着黑虎大嘴,眼前一阵晕眩。忽听梁萧冷冷说:“萧千绝,你欺负小女孩儿,脸皮都被狗吃了吗?” 萧千绝瞅他一眼,冷笑道:“好啊,给你。”将阿雪举过头顶,“呼”地掷出。阿雪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物一闪而逝,一时身不由主,失声尖叫:“哥哥!” 梁萧心知萧千绝要称量自己,铁棍一插,双手托出。但觉阿雪一入怀中,力道如山压来,不由噌噌噌连退三步。大喝一声,正欲收势,忽觉胸口窒闷,一跤跌坐在地。萧千绝冷笑道:“就这点儿能耐,哼,给老夫滚开。” 梁萧一咬牙,放下阿雪,沉声说:“阿雪,你回观里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要不然,从今往后,我都不理你。”阿雪从没见他这么疾言厉色,心儿扑扑乱跳,点一点头,走回观内,倚门观望。 梁萧提起铁棍,朗声说:“萧千绝,我妈在哪儿?”萧千绝眉毛一挑,凝目打量他一眼。一晃六年,梁萧容貌有变,可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萧千绝从他眉梢眼角,还能看见爱徒的模样,心头微微一沉:“这小子还活着?”他本当杀了梁文靖,梁萧年幼孤苦,势难活命,不料这小子还好端端活着。萧千绝行事果决,向来斩草除根,刹那间,眼里闪过一丝杀机。 梁萧也知今日凶多吉少,取出阴阳球,噙在口里。回想父亲死状,热血涌上心头,手中烧火棍一挥,坤上震下,“复剑道”应手而出。这一路剑招守多攻少,守得严密,攻得犀利,当日他曾以此招打落公羊羽的梅花,是他当前最强的武功。 萧千绝双眉一挑,微露诧异,一眨眼,烧火棍长电掠空,奔掣而来。他冷笑一声,右手探出袖外,只一晃,铁棍的前端多了五根瘦棱棱的手指。 “嗡”,铁棍弯曲,梁萧虎口迸裂,血流如注。只好丢了烧火棍,“三才归元掌”发动,绕着萧千绝疾走,忽地双掌一并,捣向他的背心。 萧千绝也不回头,铁棍向后一封,“当”,梁萧双掌拍中铁棍,烧火棍反向弯转,“啪”的折断,一股巨力透过铁棍送来。梁萧飞出两丈多远,狠狠摔在地上,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口边。 阿雪又惊又怕,想起梁萧吩咐,一时不敢出观,远远叫道:“哥哥!” 萧千绝并不追击,盯着梁萧说:“小孽种,你的功夫不是你死鬼老爸教的,老穷酸在哪儿?” 梁萧脸色惨白,“咕嘟”一声,将鲜血强咽回去,血中似有圆珠滚动,一不小心,竟把阴阳球和血吞下去了。他性命置之度外,也不放在心上,一听萧千绝提到亡父,浑身血液直冲头顶。 阿雪见他无恙,原本欢喜,忽见他一纵身,又向萧千绝扑上,一颗心顿又悬了起来:“黑衣老头的功夫比鬼神还要可怕,哥哥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呢?” 萧千绝眼看梁萧拳脚递来,面上杀气一现,厉笑道:“要死还不容易?我送你一程,见你老爹去吧!”左手一抡,似往右抓,半途中忽又向左逸出。梁萧躲闪不及,右腕被他一把扣住,用劲一挣,萧千绝手如钢铁,反而更紧,梁萧又惊又怒:“这是什么鬼功夫,明明往右,落定时却又往左。”闪念间,萧千绝右掌如电落下,耳边传来阿雪的惊叫。 掌到半途,萧千绝的手掌变了走向,往右拍出。一声闷雷似的急响,他侧移一步,来人也退了一步,萧千绝长笑道:“老穷酸,你还真是鬼鬼祟祟,扮雪人骗谁?” 公羊羽身上挂满冰雪,不言不语,又是一掌挥出。萧千绝也不硬接,一转身,将梁萧居空抡起,向公羊羽挥去。公羊羽手腕一翻,变推为抓,闪电拿住梁萧的左腕,袖间青光一闪,蹿出一口极薄的软剑,凌空弄影,刺向萧千绝胸前诸大要穴。 这一剑极得归藏之妙。萧千绝右手挥出,五指伸曲不定,一时也不知变了多少种手法。铮铮声不绝,公羊羽这一路神妙剑招被他空手化解。 公羊羽心头暗凛:“老怪物的‘天物刃’又精进了?哼,你有精进,我就没有精进吗?”正要举剑再刺,忽觉一阵阴寒之气,自梁萧的手腕处直逼过来,瞬间侵入掌心。 公羊羽吃了一惊:“萧老怪好毒,他要借这孩子与我拼斗内力!”心念才起,萧千绝的手掌如影如电,飘然扫来。公羊羽一个翻身,右手挥剑迎敌,左手“浩然正气”涌出,透入梁萧体内,与萧千绝的“太阴真炁”相抗。他心知若不这样,梁萧体内的生机必被“太阴真炁”蚕食。当年襄樊道上,梁文靖就是中了这至阴至毒的真气。 公羊羽生平只教过三人武功,最喜欢的却是梁文靖。梁文靖未曾拜师,公羊羽又自负,对方不拜师,他也不愿出语点醒,加上一心追踪了情,无意久留,撒手远去。后来得知梁文靖力挽狂澜,击退蒙古大军,功成身退,一切所作所为,无不投合公羊羽的心意。他欣慰不胜,欲将一身本事统统传给梁文靖,可是江山茫茫,始终没能找到。 谁知今日噩耗传来,得知梁文靖去世,公羊羽胸中悲恸莫名,加上了情不肯回心转意,不觉心灰意冷,动了轻生念头。萧千绝到来,他也纹丝不动,打算任其宰割。直到梁萧与萧千绝动手,小子宁折勿屈,令萧千绝动了杀机。公羊羽不愿梁文靖绝后,终于违誓出手,谁知萧千绝一动手就使出这样的拼斗法子,叫他骑虎难下。 二人的内力本在伯仲,萧千绝借物传功,传得越远,劲力越弱。公羊羽就近而发,“浩然正气”势如惊涛骇浪,将太阴真炁逼到梁萧的“手少阴心经”附近。可是到了这儿,“浩然正气”也成强弩之末,萧千绝立马催劲反攻。公羊羽略一退却,在“手太阴肺经”守住,待萧千绝攻势稍弱,奇兵突出,分出一道真气,绕过梁萧的带脉,循“足厥阴肝经”斜上,再由“手少阳三焦经”向萧千绝攻到。 萧千绝急忙运劲稳住,催内力经“手太阴肺经”回击。公羊羽只觉对方内力倍增,无暇分攻,唯有全力回守。萧千绝却趁机分出内力,循梁萧的“足少阴肾经”攻出,经“手太阳小肠经”偷袭。此着早在公羊羽算中,立刻回劲守住,跟着急催劲力,一气将“太阴真炁”逼出“手少阴心经”。一时间,二人以梁萧体内的大小经脉为为战场,两股内力若两军对阵,进退攻守不已。 两人一手拼斗内功,另一手也没闲着,“归藏剑”对上了“天物刃”,指剑交击,铮铮不绝。两人腾挪之际,两只手拽着梁萧,将他抡得风车也似,不过皆用巧力,未施刚劲。公羊羽害怕用力过度,拉坏了梁萧;萧千绝并不关心梁萧死活,只是生平自负,以为损伤筋骨落了下乘,让他身子不毁,才见功夫。要不是这样,梁萧失去抗拒之能,任中一人运劲拉扯,就能将他撕成两半。 梁萧成了两大高手角力的工具,滋味实在无以描述,两股真气好似一对狂龙,在体内进进出出。梁萧的身子忽冷忽热,忽轻忽重,历经酸麻痒痛、沉涩轻滑诸般滋味。最厉害的时候,百脉中既似蛇蚁爬动,又如钢刀刮削。梁萧恨不能一死了之,偏又腕脉受制,无力可施。他几度昏厥,又几度难过得醒转过来。 阿雪倚在门边,瞧得惊心动魄,但场上两人的武功,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公羊羽的内力运转已久,满身冰雪化为水汽,白气蒸腾,好似藏身云中雾里。梁萧的样子却很奇怪,身子一半如火如霞,一半青若玄冰。青红两色交相渗透,阿雪看得目瞪口呆,既很担心,又觉诡异。 两股内力在梁萧体内你追我赶,无所不至。斗到“足阳明胃经”,公羊羽忽觉萧千绝内力暴涨,心中咯噔一下,急催内力抵挡。同时间,萧千绝也觉出公羊羽的内力增强,心中大为惊怒:“老穷酸惯于后发制人,莫非对我留了一手?” 二人早已试出对方深浅,原本成竹在胸,谁料对方内力骤增,两人意外之余,下意识提升内力。你长一分,我长一分,一时各不相让,内力交替攀升。 一旦专注于内力,两人招式放缓。初时尚有攻守,渐渐越斗越慢,斗到最后,两人身子由动而静。心中各自纳闷,均想对方内力远胜自己,只须放手来攻,自己必败无疑。可又不知为何不见动静,只是维持眼前的僵局。 梁萧吞下了“阴阳球”,两大高手的内力传至“足阳明胃经”,无心注入球中。“阴阳球”入而不足,出则有余。两人都觉得对方的内力增强,情急中逼出了浑身内力,一时间,两股绝世内力在“阴阳球”中纠缠往复,自球内源源传出,散向梁萧的周身经脉。不过,若非两人内力相若,在阴阳球中形成均势,只要一方占优,梁萧立刻经脉粉碎、一魂归西了。 僵持片刻,公羊羽忽觉内力缠斗处微微一震,似有东西无声迸碎,萧千绝的内力也随之一弱。公羊羽缓过一口气来,喘声道:“萧老怪,这孩子好歹也是你的徒孙,经过这番折磨,已经成了废人。也罢,算我输了!你我同时撒手,留他一条小命!” 萧千绝也觉公羊羽的内力变弱,心中十分疑惑:“老穷酸的内力明明高我一筹,为何放手不斗?”垂眼看去,梁萧面庞扭曲,肌肤多处迸裂,衣裤上尽是斑斑血迹。老怪物心硬如铁,这时也微微一软:“不论如何,他也是玉翎的儿子!” 梁萧武功尽废,再无复仇可能,萧千绝沉吟一下,冷笑说:“穷酸口是心非,老夫要赢,也要赢个清楚明白。什么就算你输了,此屁臭不可闻。” 他说一句话,便散去两成功力,公羊羽也随之散功,待到萧千绝说完,二人同时撒手。梁萧“扑”地落在地上,紧闭双眼,形如死人。阿雪再也忍耐不住,奔出观外,抱着他失声痛苦。可是探他口鼻,尚有呼吸,不由稍稍心安,抹泪大声呼唤,梁萧却闭眼不动,始终一声不吭。 观外闹得天翻地覆,梁萧又成了这副模样,可是除了阿雪,玄音观里全无动静。公羊羽隐觉不妙,心中一阵烦乱,忽听萧千绝扬声说:“老穷酸,我看林慧心面子,多年来让你三分。哼,你倒好,怂恿徒弟,伤了我大弟子萧冷不说,还勾引我的女弟子萧玉翎。老夫寻你六年,今天要么我萧千绝躺在华山,要么公羊羽从今除名!” 他说到这儿,忽见公羊羽心不在焉,定定瞧着道观入口,不由怒火蹿升,一挥袖,掌风若刀,飘然扫来。公羊羽闪身还了一剑,忽向阿雪叫道:“小道姑呢?怎么没见她出来?”阿雪一愣,脱口道:“你问哑儿?她、她和了情道长下山走了!” 公羊羽大吃一惊,叫道:“浑丫头,你怎么不早说?”说着慌乱至极,剑法现出破绽,吃萧千绝一掌扫中肩头,几乎摔倒在地。他匆匆挽了两个剑花,逼退萧千绝,忽地倒曳宝剑,发足狂奔下山。 萧千绝才占上风,见他不战而逃,不由瞪圆双目,喝道:“打不过就逃么!”衔后紧追,二人身法快逾狂风,一起一落,失去踪影。黑虎见主人走了,也吼叫一声,追赶上去。 阿雪怀抱梁萧,但觉他浑身时冷时热,冷若寒冰,热如火炭。心中又惊又怕,将他抱回庵中,放于床上,搓手踱步,主意全无。 梁萧昏沉中,时而梦到手持火炭、身入洪炉,时而梦到怀抱冰雪、置身寒潭,时而火龙飞空,时而冰蟾出海,各种幻象纷至沓来。忽地大叫一声,猛力睁开双眼。阿雪扭头看见,惊喜道:“哥哥,你醒了?”梁萧呼吸急促,嘴里呜呜噜噜,一双眸子转个不停。 阿雪大急,摇晃他说:“哥哥,你说话呀?”梁萧的体内阴阳二气交锋,睁眼不能视物,张口不能说话,有耳无法听闻,只觉体内的真气天翻地覆,偏偏没有半点儿法子。 阿雪见他神气古怪,又吃惊,又害怕,伸手抚摸他脸,眼中流泪说:“哥哥,你说话呀?” 梁萧触觉尽失,不觉有人抚摸;听觉也失,听不到阿雪说话。巨响声有如炸雷,一下下轰击耳鼓。 混乱中,他扬手一送,推在阿雪肩头。这一推势大力沉,阿雪摔出一丈多远,重重撞上墙壁,登时委顿不起,眼睁睁瞧他跳起,不择东西,一头撞在墙上。 道观的墙壁为泥土所筑,并不十分坚固,经他一撞,露出了一个人形大洞。梁萧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雪地里。 阿雪挣扎半晌,吐了一口鲜血,从窟窿中爬出,却见梁萧四肢蜷缩,趴在雪上。她站不起来,手足并用,爬到附近,却又不敢靠近,远远叫喊:“哥哥,你怎么啦……”边叫边哭。梁萧一无所闻,脑袋一直向下,深深钻进雪堆,任由雪花飘落。片刻工夫,将他全身埋入雪里。 阿雪伸手去拉,刚一触及肌肤,便觉指尖一麻,如遭电击。她缩回手去,心中惊讶,百思不得其解。 公羊羽和萧千绝这种大高手,任中一人用内力对付梁萧,都足以让他经脉爆裂,更别说同使内力、来回冲击了。按说梁萧早该丧命,偏偏两人的内力各走极端,一阴一阳,互相生克,抵消去了大半的威力。 经过阴阳球转化,两人内力倍胜平日,如同两个公羊羽与两个萧千绝同时出手,为梁萧伐毛洗髓。可是这两股真气太猛太急,梁萧的经脉无法承受,好比一个自幼贫贱的乞丐,忽然得了万贯家财,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起初他神昏智乱,任其乱走,等到清醒,两股真气早已奔突于四肢百骸,根本无法收拾。 梁萧体内的气机旺盛得骇人,也混乱得可怕。一时六识皆闭、神志错乱,距离走火入魔只有一步之遥。 他神志混乱,撞破了土墙,也伤到了鼻子,呼吸受了阻碍,神志也为之一清。梁萧一下子明白了要害,将头扎入雪中,强行闭住呼吸。口鼻阻塞虽说难受,可是呼吸为内功之本,一旦失去呼吸,阴阳二气顿也虚弱。 到这时,他要么口鼻窒息而死,要么经脉爆裂而亡,实在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又过了七八十息的工夫,梁萧埋首雪中,已经奄奄一息。就在生死交会之时,他浑身一震,异样的知觉涌上心头,身子向外一涨,遍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悉数洞开,窒息的感觉忽地消失,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 阿雪正在地上哭泣,忽见梁萧浑身雪花飘散,似被无形之力冲开,不由“啊”地叫出声来。梁萧只觉气如江河,奔流畅快,听见叫声,抬头叫道:“没事了!”刚叫一声,又觉气血乱冲,心叫不好,双手按地,又一头扎进雪中。 阿雪刚听他说“没事了”,心中大喜过望。刚要招呼,梁萧忽又钻进雪中,阿雪心中好奇,问道:“哥哥,雪里有什么东西?” 梁萧哭笑不得,可又无法回答。他方才强闭呼吸,体内的气机无法宣泄,生死关头,冲开了他周身的毛孔,形成了炼气士梦寐以求的“龟息”境界,不以鼻孔呼吸,纯以毛孔吐纳。达到这一境界的高人,大都循序渐进,水到渠成,所以并无后患。梁萧全凭误打误闯,所以一用口鼻,体内的真气又各行其是。 梁萧不知根由,只好埋头雪中。阿雪怔怔坐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心想:“人若闭气这么长久,还能活么?难道、难道他已经死了……”想到这儿,心中惊惧,轻轻推了他两下。梁萧一心思索刚才的怪事,无暇理会,阿雪更觉所料不差,抱住梁萧,伤心大哭起来。 梁萧心中奇怪:“笨丫头哭什么?”阿雪痛哭了半晌,又想:“我跟哥哥相识一场,不能让他暴尸雪地。”她拭去眼泪,正想抱起梁萧,忽觉他肌肉柔软,心中暗暗奇怪,“他身上怎么软软的,热热的,照说人死了,应该冰冷僵硬,是了……他刚断气不久,身子还没有冷……”这一想更加后悔,失声痛哭道:“我笨死啦,如果早些拉你出来,你就不会死了……”说到这儿,恨不得随梁萧一起死了。 梁萧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笨丫头,居然咒我死了。”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来,想要搬动他的身子。梁萧心想:“岂有此理,笨丫头真要埋了我?”忽觉阿雪又放了手,呜咽说:“我埋了哥哥,再也见不到他,得在他身上找一件东西,留作纪念才好。”说着又觉伤感,嘤嘤哭泣起来。梁萧不觉心口一热:“阿雪待我太好,我今日脱险,一定好好待她。” 阿雪又哭了一会儿,伸手探入梁萧怀里,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阵。其中的金银珠宝得自韩凝紫的宝库,毫无留念价值,她心中失望,翻看一阵,发现一只红铜墨盒,掀开一看,里面装了一包油纸,不由心想:“这是什么?”展开一看,但见一张素笺,上书许多文字。 阿雪生来笨拙,没有一目数字的能耐,看书总是边看边念,于是一字字随口念道:“《紫府元宗》: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交替,永无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圣人为《周易》,至阳中生阴,老庄为《道德》,至阴中见阳。阴阳和合,乃为之气,气者混沌之本体,道德之根源。余修炼半生,作紫府十二篇,留赠有缘……” 阿雪念到这儿,叹气说:“唉,古古怪怪,也不知说的什么?这张纸一碰就坏,也不好作为留念……”话没说完,冰雪飞溅,梁萧忽然跳起,吓得阿雪失声尖叫。梁萧大叫一声:“继续念……”叫声出口,气机又乱,只好一头扎进雪里。 阿雪又惊又喜,叫道:“哥哥,你、你还活着?”梁萧不能作声,唯有手挥足舞。阿雪呆了呆,狂喜道:“哥哥,你真的活着!”但知梁萧尚在人间,忍不住挥舞双手,咯咯咯欢笑不已。笑了一会儿,又说:“哥哥,你老把头埋在雪里,不觉气闷吗……”梁萧双手比划,示意她不要废话,快往下念。他听了方才那段话,隐约猜到《紫府元宗》是一部炼气秘笈,也许可以驯服体内不听使唤的真气。 阿雪只得再念:“《入定篇》。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目观鼻者鼻观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转运轱辘度精魂……”话音方落,梁萧一跃而起,依言盘膝作跏趺坐法,双手交叉于颈下,双目微阖,意存膻中,气走头顶泥丸穴,转行背后轱辘关。阿雪见他不再埋首雪中,知道必与自己所念有关,心头一喜,接着念了下去,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诗句写出。《入定》、《洗心》两篇讲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惊伤杂念,如何在诸脉间运转气机、调和阴阳。言词尽管晦涩,可是梁萧悟性极高,内功又有根基,仔细一想,渐渐领悟出其中的妙处。 “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指的是“心中观影”,壶即是心,“身在壶中”,即心中想着自己影像;“两不知”、“无人识”则指身外无物,天地两忘;“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讲的是打坐方式,双腿若老树盘根,作跏趺坐法,双手如树枝交叉,但须得紧贴下颌,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后面大多相类,不可详说。 梁萧边听边悟,边悟边练。练完《洗心篇》,全身真气如粒粒真珠,在诸经百穴中流转一周,一一纳入丹田。不多久,他心气平和、呼吸悠长,体内气机融洽,再无纠葛。原本这两章别人来练,少则七八月,多则十余载,也未必有所成就,梁萧无意间达到“龟息”境界,高屋建瓴,练起来自然容易。短短两个时辰,居然成就大功。 阿雪见他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欢喜,说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你听好了,上面说:九九桃花生洞阙,八八青龙总一斤,七七白虎双双养,木母金公性本温,十二宫中蟾魄现,时时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牙自长成……”梁萧张开双目,惊讶道:“阿雪,你胡乱念些什么?” 阿雪仔细看了看,说道:“我照着上面念的,一个字也没有错!”梁萧接过纸笺,仔细观看,果然一字不差,眉头不觉皱起,半晌也不说话。 阿雪心中好奇,问道:“哥哥,这些话什么意思?”梁萧摇头说:“这里的诗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怪道:“哥哥你都想不通,谁还想得通?”梁萧苦笑说:“傻丫头,你高估我了。这位前辈这么写,就一定有人想得通。前两篇多用譬喻,想一想不难明白。但从这一章起,出现了许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约是某种术语,好比数术中的勾股方圆、商方实法,不懂这些术语,就没法知道这位前辈的真意。”阿雪道:“那怎么办呢?”眉头皱起,很为他着急。 梁萧再往下看,《初九篇》以后,还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灿烂、胎息、辟谷、仙游、归真”九篇,一篇比一篇艰深,用词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心想:“撰文的前辈真惫懒,尽设古怪迷题考人。先有纯阳铁盒,再有阴阳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并未发现作者的姓名,也无吕洞宾的名号,看来吕洞宾铸盒的事,真是世人误传了。 梁萧思索不透,叹道:“阿雪,我看不懂呢。这《紫府元宗》实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两篇,已经化解了我体内乱走的真气。唉,听羽灵说,若是练到后来,能够遣鬼运神,成仙飞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阿雪心想:“多亏你没看懂,哥哥成仙飞升了,阿雪一个人留在人间,岂不寂寞。”想到这儿,心中窃喜,望着梁萧微笑。 梁萧见她笑得古怪,便问:“你这笨丫头,又傻笑什么?嗯……阿雪,你受伤了?”阿雪回过神来,才觉肩头胸口疼痛,想起挨了梁萧一掌,伤得不轻,后来迭逢异变,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萧内疚,左右瞧瞧,说道:“没有啊。”梁萧白她一眼,骂道:“笨丫头,你一撒谎就东张西望,还说没有?”阿雪大窘,低头揉捏衣角。 梁萧小心收好《紫府元宗》,想起阴阳球吞入肚里,恐有后患,但他凝神内视,并未察觉圆珠痕迹。沉吟良久,恍惚记起两大高手搏斗时,体内似有什么物事爆裂,这时想来,约摸是两人内功太强,阴阳球不堪重负,碎成齑粉了。 他呆了呆,长叹一声,抱起阿雪,入观为她疗伤。阿雪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疲倦极了,疗伤未毕,沉沉睡去。梁萧将她置于枕上,小心盖好被子,想到此次死里逃生,暗自庆幸。但想父母之仇未报,又觉惭愧茫然。 他悲喜交集,心潮难平,低头望去,阿雪睡态娇憨,惹人怜爱,不由伸出手,轻轻抚过她乌黑的秀发。心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花晓霜的影子。他当初争夺纯阳铁盒,全是为了她的痼疾,如今阴阳球已毁,这愿望似也落空了。 梁萧痴想了一会儿,定神再看,阿雪嘴角含笑,浓密的睫毛好似一面小小的镜子。想是梦里见了叫人欢喜的物事,睫毛微微颤抖,眼珠轻轻转动。梁萧心头一乱,又想起那夜在船上,柳莺莺的睡姿仿佛如此,此情依稀,人事全非,一刹那,胸口似被千万钢针扎中,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暗想:“她跟了云殊,可还欢喜么?睡梦里也还会带着笑么?” 观外风雪更急,狂风挟着雪花,扑扑打着窗棂。闷沉沉的雷声,自北方滚滚而来。梁萧怵然惊觉,长长叹了口气,入定洗心,盘膝静坐,渐渐的,耳边风声远去,只余下落雪的微响。 第二十八章 故人相逢 阿雪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船儿,跟梁萧一起唱歌钓鱼、摘菱采莲。醒来时,痴痴想了一阵,忽听屋外传来呼啸,便想:“还在下雪么?” 她掀开被子,走出观外,遥见红日高挂,瑞雪已晴。梁萧在雪地中纵横驰骋,进退间恍若闪电,双掌挥洒,发出声声怪啸。奇的是,他手足挥舞甚剧,身边的冰雪却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将劲力蓄于体内,并不泄出一丝一毫。 他的身法越变越快,阿雪初时还能看清,不一阵子,便见他一人幻出双影,再一晃又变出四个影子,人影越变越多,到了后来,雪光映射中,直如七八个梁萧在场上奔走。阿雪看得头晕眼花,失声叫道:“哥哥,别走啦,我眼都花啦!”忽听梁萧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喀啦”,一株合抱粗的松树折成两截,树冠轰然堕地,搅得积雪漫天。 阿雪拂开眼前的蒙蒙细雪,却见梁萧凝立雪中,两眼望天,神色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见那株大树断裂整齐,有如刀砍斧劈,不由惊喜说:“哥哥,你好厉害!” 梁萧沉默一会儿,点头说:“是啊,刚才走到‘九九归元步’,三才归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恭喜哥哥。”梁萧望着她,眼里透着怜意,温言说:“你伤好些了么?外面风大,可别凉着。”阿雪见他眉眼温柔,不觉双颊火红,心儿剧跳,忙低头道:“哥哥饿了吧,我、我去做饭。”飞也似跑回观里。 梁萧看她神态举止,心中莫名其妙。他盘膝坐下,拾起一枚断枝,在雪上画出九宫图,寻思:“易数九为至尊,走到‘九九归元’,似乎已经到了这一路掌法的极限。奇怪,我为什么总觉有些遗憾,莫非多心了?” 他思索一阵,又想:“九为至尊,不过是古人的看法,难道九九以外,就不能更进一步吗?”一涉数术,梁萧灵思捷悟,层出不穷,当即试着推演。怎料推了半个时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数来,这一百个数字,纵横斜直,十数相加均为五百零五,梁萧推到这儿,吃惊之余,又觉茫然。 这时阿雪叫他吃饭,梁萧暂且放下,用过了饭,又到雪地上推演。阿雪从旁看了许久,全不明白,她大觉无趣,烧化冰雪,让梁萧脱下衣衫,自行洗涤去了。 梁萧苦思半日,又推出了个奇特的“四四图”。依照九宫之义,四四图只能一行数、一列数、对角数相加之和相等,而他这个四四图,却不论纵横曲直,任何四个数之和均为三十四,与九宫之义大相径庭。梁萧称其为“无所不能图”,而后又陆续推出五五数、六六数的“无所不能图”。到此之时,梁萧跳出了九宫图的拘绊,纵极神思,当真无所不能了。(按:九宫图这种巧妙的数字集合,现代数学沿袭阿拉伯数学的称谓,统称为“数码幻方”,古代中国则叫作“天地纵横图”。在这方面,中国成就最大的是宋朝大数家杨辉,他推演到“百子图”,却没有脱离九宫图的模式。总的说来,幻方的推演,阿拉伯数学家成就最高,文中的“无所不能图”被现代数学家称为“4阶全对称形”,就是出自与梁萧同时代的阿拉伯数学家之手。) 梁萧解开难题,心中不胜叹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数术何尝不是这样?数术之道无穷无尽,难道说,这也叫做道无涯际吗?”他想起当日苏州郊外,九如所说的那一番话,自语道:“老和尚曾说,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我,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雷上天;若不明白,便是练一辈子,也无法技进乎道,总是在圈子里转悠。这个圈子,莫非就是九宫图?嗯,不对,石阵武学包容数术,可不全是九宫。况且老和尚的武功比我厉害,说到算数,那也算不过我,更不会知道这‘无所不能图’。” 阿雪见他忽而苦恼,忽而欢喜,忽而沉默不语,忽而念念有词,终于忍不住问:“哥哥,你想什么?”梁萧苦笑说:“很深奥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都不明白,阿雪更不明白啦!” 梁萧看她一眼,笑道:“阿雪,我教你武功怎么样?”阿雪喜道:“好啊!”梁萧道:“我最厉害的武功,全都离不开算学,你要学我的功夫,便要先学算术。”阿雪点头说:“你教我,我就学。” 梁萧用松枝做了几支算筹,自最基本的“加法五术,减法五术”开始教起,说完出了十道题,让阿雪计算。阿雪连算四次,全都不对。梁萧耐着性子又讲了两遍,她还是解答不出。梁萧微觉生气,问道:“你听我说话了么?”阿雪看他神色,心中惶恐,拼命点头:“听了呀,就是……就是不十分明白。” 梁萧神色狐疑,打量她一次,又讲一遍。怕她还不明白,讲完又问:“这次听懂了么?”阿雪茫然摇头。梁萧眉头大皱,说道:“你怎么这样笨?”阿雪听了这话,眼圈儿一红,低头说:“我、我本来就笨啊!”梁萧才觉话说重了,宽慰她两句,耐着性子继续讲解。讲了许久,阿雪总算有些儿开窍,十题中对了两题,却错了八题。 梁萧拿着算稿,阴沉沉不发一言。阿雪低着头,心里打鼓,忽听梁萧吐了口气,说道:“罢了,你过来,我给你说错在哪儿。”阿雪一颗心落了地,慢慢靠过去听他讲解。 两人一教一学,折腾了三天。这天讲到简算法,梁萧反复讲了七八遍,阿雪算罢,递上算稿,梁萧一看,错得一题不剩。他忍无可忍,起身想要大发雷霆,可见阿雪娇怯怯的模样,又觉难以开口,只好把算稿一摔,扭头出门。 阿雪拿起算稿,跟出门外,已不见了梁萧的人影。她心中悲苦,转回书斋,扑在桌上大哭了一场,哭完以后,拿起算稿继续计算。她天资愚钝,性子却坚韧,虽然屡算屡错,可也屡错屡算。 到了晚饭时分,梁萧终于回来,神色似乎平和,阿雪却瞧出他心中失望。她悄悄摆好饭菜,怯怯地将稿纸递给梁萧。梁萧一看,九题中对了两题,也算是小有进步,当下沉默不语。吃了两口饭,放下筷子说:“阿雪,你的算术有做饭一半就好了!” 他见阿雪神色怔忡,便说:“你愣什么,吃饭吧!”阿雪喜道:“我、我都算对了?”梁萧不忍叫她失望,强笑说:“对了。” 阿雪莫名欢喜,坐下来,举起碗筷,吃得兴高采烈。梁萧见她模样,心想:“算学变化莫测,以她的天分,不合这个路子。妈常说:‘牛羊吃不了肉,雄鹰不会吃草’。我强行教她,自讨苦吃罢了。”他想通这一节,不再逼迫阿雪学算,转而传授黑水武功。 阿雪见不学算术,心中十分纳闷,但她天性纯良,随遇而安,算学对她来说,比起学武还难百倍,与其学算,她宁可学武。她的武功已有根基,学起来没让梁萧十分生气。 过了几天,观中粮食用尽,两人一块儿下山采买。上了山道,梁萧想起一事,说道:“铉元剑还嵌在对弈亭的石崖上,待会儿下山,记得找个铁锤凿子,把它弄出来。”阿雪奇道:“拔不出来么?”梁萧道:“我试过好几次,都没拔出来。这些日子变故太多,居然把它忘了。” 阿雪笑道:“大树也被哥哥打断了,剑还拔不出来?”梁萧听她一说,暗暗心动:“我武功大进,再去试试也好。”想着爬上对弈亭,走到石壁前,握住剑柄,运劲一抖,“嗡”,铉元剑露出半截。梁萧又惊又喜,再一用力,铉元剑脱出石壁,剑身光亮沉寂,恍若一泓秋水。 他默默审视那剑,心想有剑无鞘,终不是长久之计,此番下山,买粮以外,正好配一只剑鞘。 两人心情欢悦,并肩下山,到了山下集镇,梁萧找到一家铁匠铺子,量好剑长,让匠人配制剑鞘。正说着,忽听吆喝连声,转眼望去,四个少年手提杆棒,快步冲过集市。有人拦路,就用棍棒驱赶,吓得人群纷纷避让。阿雪看得不忿,说道:“哥哥,这些人可真讨厌!” 梁萧定眼一看,走出铁匠铺子,拦住四人笑道:“你们四个,又去干什么坏事?” 四人正是当日偷白驴“快雪”的小无赖,见了梁萧,面露惧色,圆脸少年扬起杆棒,大声说:“我们不惹你,你也不要管我们!” 四人仗义救过梁萧,梁萧心中感激,打量他们说:“你们要去找人打架?” 四人一愣,白脸少年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知道?”梁萧心想:“我可是打架的祖宗,你们这副阵仗,我还看不出来?”想了想问:“对方厉害么?” 四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脸上闪过一抹晦气。梁萧心中了然,笑道:“有点儿意思!阿雪,想不想去瞧热闹呀!”阿雪说:“好啊,反正也没什么事儿!” 圆脸少年神色犹豫,说道:“去看也行,可不要上前。万一伤了你们,别怪我们没有提醒!” 梁萧一听,越发来了兴趣,笑道:“好啊,我倒要瞧瞧,谁有这么大本事!”四人听了这话,面色发黑,似乎有些动摇。可是箭在弦上,不发不行,迟疑一下,又提起棍棒,带头出了镇子。 梁萧跟在一边,询问四人姓名。圆脸少年叫杨小雀,八字眉少年叫李庭儿,另一个皮肤黧黑、双目细长的少年叫王可。问到白脸少年,他说:“我叫赵三狗,你叫我三狗儿好了。”梁萧也笑道:“我叫梁萧,这是我妹子阿雪,上次多亏你们相救。”李庭儿汗颜说:“可惜对头狡猾,几乎坏了大事。”梁萧笑道:“无论成败,四位舍身救命,我梁萧永生不忘。”四人听了这话,纷纷咧嘴直笑。 又问斗殴对手是谁。赵三狗说:“我们去打赤毛虎。”阿雪惊讶说:“去打猎吗?”四个少年都笑起来。李庭儿说:“姑娘不知道,那不是真老虎,是一个人。他是蒙古人,名叫土土哈,长了一头红发,比老虎还凶呢!”梁萧问:“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李庭儿口齿便给,叙事明白:“这个土土哈不是本地人,他老爸是钦察的军士,打仗时运气不好,做了半辈子兵,也没怎么迁升。后来年纪大了,脱了军籍,娶了个黄毛婆子,大老远来中土做买卖。老头儿生性老实,遇上几个汉人奸商,一来二去地把他坑了,一生积蓄血本无归,他气得发了病,撒手去了西天,留下黄毛婆子和土土哈。老头子死时,土土哈只有六岁,这小子自小蛮力惊人,十岁时在山上牧马,遇上两头饿狼,被他一手掐死一头,双肩扛了回来。十二岁的时候,一双手就能将半大的牛犊拧翻。”梁萧动容说:“这可是天生的神力。” 李庭儿道:“是啊!他老子吃了汉人的亏,土土哈最恨汉人,从小就跟我们过不去。他老子死后,留下几匹钦察马,十分神骏,他妈和他就靠这些马过日子。后来大马生了小马,村里的汉人小孩十分羡慕,就偷着去骑,结果被他三拳两脚,打了个半死。他是蒙古人,天生高出汉人一等,大人都不敢吱声,小孩却跟他铆上了。他气力大,又从小精熟武艺,没人打得过。但一个人打不过,就两个人打,两个不成,四个人来。后来十乡八里会打架的小孩都跟他干过架,每个人都被打得很惨。大家却不服输,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土土哈十三岁那年,我们把他打倒了一回,那次几乎打死了他。但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他恢复如初,又来找事儿。这回不成了,二十多个汉人少年被他一口气全打倒了。”他看了王可一眼,“那次王可被他摔坏了腿,躺了两个多月。” 王可被他提起生平臭事,怒道:“他妈的,你怎地别的不记,就记得这个?”赵三狗冷笑道:“发什么怒?别说你,就连西华苑的大总管史富通也摔坏了腿。史富通见他本事大,叫他去西华苑做庄丁头子,他不肯去,还骂史富通汉狗。史富通脸上挂不住,两个人动上了手。土土哈那时才十六岁,把史富通举过头顶,扔了出去。他是蒙古人,史富通挨了打,也奈何不了他。” 梁萧沉吟说:“他一个跟你们打,也不叫帮手?”四人脸涨通红,纷纷低下头去。李庭儿说:“惭愧,这附近的蒙古蛮子,都和土土哈有交情,土土哈却从不找帮手。我们去十个人他是一人,去二十人他也是一人,去三十四十他还是一人。又从不动刀枪箭矛,赤手对空拳。这次我们有心挑衅,故意偷了土土哈的马,土土哈很生气,大家约好,待会儿在李子坡交手。” 梁萧听了这话,心想:“这土土哈是条好汉子,这些少年以多欺少,胜之不武,败之可耻!”向南走了二里,忽见前方有个草坡,上面横七竖八倒了三十来人,呻吟声不绝于耳。坡上尚有四个粗壮少年,两个抱腿,两个抱腰,正与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角力。 那人七尺来高,一件羊皮坎肩在打斗中撕得粉碎,红褐长发披在肩上,浓眉有髯,一对虎目光亮夺人,脸上几道血痕,想是斗殴时抓伤。他躬身扎马,随手一摔,没将四人甩开,不由双目瞪圆,一声大喝,一手一个,将两个搂腰的少年高高举起。双腿抬起,腿上二人飞出丈外,趴地不起。红发人的双臂凌空一并,两个少年狠狠撞上,惨叫昏厥。红发人将人就地一掷,用蒙古话叫道:“服输了吗?”声如驴鸣,神威凛凛。梁萧瞧得暗暗点头:“这就是土土哈?果真有些气概!” 李庭儿四人晚来一步,同伙尽被打倒,心中惊怒,赶上前去。他们与蒙古人杂居,懂得若干蒙古话,杨小雀朗声说:“土土哈,咱们还没打,就还没输。”土土哈看见他们,皱眉道:“你们来晚了?好,一起上!”一个少年在地上呻吟:“杨小雀,算啦,这蛮子越来越厉害……哎哟……” 四人对望一眼,面有惧色,可是事到临头,也不肯退缩,纷纷抖开棍棒,围住土土哈。土土哈扫视四人,轻蔑一笑,目光投向山坡下的梁萧,扬声说:“你是新来的吗?也一起上吧!” 梁萧笑了笑,用蒙古语说:“我不和你打,你打不过我。”土土哈双眉一扬,冷笑道:“你蒙古话说得好,也是蒙古人吗?你不敢来?你的胆子比这些小鸡还小吗?”说着一扬手,扫过杨小雀四人。四人听了这话,只觉屈辱难耐,脸上像是着了火,手里的棍棒握得更紧。 梁萧也是一愣,笑道:“你向我挑战?”土土哈冷冷说:“你说我打不过你,我心里不服!”梁萧点头说:“要打可以,我们一个对一个!”土土哈皱了皱眉,摇头说:“不行,我手太重,一对一,没准要了你的命!” 梁萧笑道:“打死我,算我倒霉!”土土哈一皱眉头,微露讶色,赵三狗忙叫:“梁大哥,你别逞强!” 梁萧冲他摆摆手,笑道:“土土哈,你最擅长什么?”土土哈一愣,道:“这话怎讲?”梁萧道:“比斗拳脚,我胜你就像大雕捉拿小羊。除了拳脚,你还会什么?”土土哈怒道:“你这厮尽说大话。我偏要比拳脚,有胆量的过来交手。”上前一步,虎目含威。 梁萧笑了笑说:“也罢,土土哈,我让你打三拳,你撼得动我,我就与你比拼拳脚。”土土哈天生神力,能生裂虎豹,拳毙牯牛,没料到梁萧如此小看,心中莫名惊怒。但见梁萧不比自家矮小,说到体格,却不及自己雄壮,再说有了自己的体魄,也未必就有自己的神力。略一沉吟,摇头道:“你别说大话唬人,你小鞭子一样的人儿,我三拳打完,十个也打坏了。” 梁萧见他气量恢宏,心中暗许,笑道:“打坏了也不怪你,我退后半步,就算我输。”土土哈大怒,瞪眼望去,梁萧神色自若,目光冷静,与他正眼对视,全无一丝退缩。又看一边的阿雪,少女微微含笑,似乎毫不惊慌。 土土哈不是莽夫,收起轻视念头,寻思:“我轻轻打他一拳试试。”便道:“好,你害怕就说,我收拳便是。” 梁萧笑道:“你来。”土土哈脸一沉,走下山坡,一拳直奔梁萧肩头,这一拳尽管留手,也有六七十斤力气。不料一拳打中,如击铁板,梁萧纹丝不动,土土哈吃痛缩手,叫道:“你这汉子,好硬的骨头。” 梁萧微微一笑,说道:“你不是叫‘赤毛虎’吗,老虎的猛劲去哪儿了?轻手轻脚的,跟兔子一样?”蒙古话里,他这番话十分侮辱人。 土土哈浓眉一挑,也不多说,沉身运气,用上九成力道,击向梁萧左胸。旁观四人见状,无不齐声惊叫,纷纷攥紧棍棒,只待梁萧一死,就与土土哈拼命。 梁萧见他拳来,微笑不动,直待拳劲及身,身子微微后仰,足下“噌”地入地三寸。土土哈只觉拳下一虚,好似打中空气,浑身气血前冲,真是难受无比。 这一招“立地生根”是黑水一派的不传秘诀,当年“群英盟”上,萧千绝抵挡姬落红的裂天戟,用的就是这招。诀窍在于后仰的一霎,内力忽生变化,将对方的劲力引至脚跟。至于入地的深浅,全由对手的劲力大小而定。这本是极上乘的武功,没有极高的内力不能驾御,要么弄巧成拙,反而伤了自己。梁萧也是因为近日内功精进,才敢使出这门奇功。 土土哈出手极快,一拳未收,二拳又出,还没击到,梁萧忽地变后仰为前倾。好比扎根入地的树木,用手一推,先是后倾,一放手,忽又反弹回来。因为土土哈的拳劲用足,反弹的力量也十分惊人。 梁萧并非死木,而是活人,身子回弹的一瞬,带上了土土哈的余劲不说,更有他本身的内力,二力相合,势大力沉。众人惊叫声中,土土哈飞出二丈开外,狠狠摔得结实。他筋骨强健,略一挣扎,又跳了起来。只觉手臂痛麻,胸口气血翻腾,两眼瞪着梁萧,神色十分惊奇。他哪儿知道,梁萧已经手下留情,当年姬落红挨了萧千绝的反弹,当场筋摧骨断、五脏俱裂了。 杨小雀四人见状,又惊又喜,一叠声叫好,其他的汉人少年也挣扎起来,哄然发出欢呼。梁萧挨了这两拳,胸口微微发麻,心想:“这人的蛮力也颇惊人。”他吐出一口气,笑道:“土土哈,你认输了吗?” 土土哈心知遇上高人,但他自幼丧父,独立支撑家业,性格磨练得坚韧倔强,应声一扬眉毛,高叫:“好汉子,你敢与我比试摔跤吗?”梁萧笑道:“闹了半天,这才是你擅长的吗?好,就比摔跤。”土土哈长吸一口气,撕下皮袍,赤裸上身,摆了个架势,双脚微曲,两臂分开。 梁萧也脱下袍子,掷给阿雪。李庭儿凑前低声说:“梁大哥小心,这人摔跤从没败过。” 梁萧笑了笑,不置可否。高手交锋,不容别人近身,就此而言,摔跤本是极下乘的法门。梁萧与土土哈较量,自取下乘,颇违本性。可是话一出口,自然也要照办。他没练过摔跤,可听母亲详细说过,以他武技之精,一通百通,可以想见其中的奥妙。 他虚晃一招,足下微动,卖个破绽。土土哈窥见,虎扑上来,来扣他的腰部。 梁萧略退半步,抓住土土哈的手臂,反足勾他左腿。刹那间,两人四条胳膊、四条腿绞成一团。摔跤本是蒙古人从牛羊抵角、虎豹相搏中悟出的搏斗法子,后来又加入了杀牛宰羊的动作。二人四肢交缠,盘旋疾走,你一个“拧牛角”,我一个“骑骆驼”,时时出脚扰乱对方下盘。旁观的少年皆是会家,看到精妙处,纷纷叫好。 梁萧的本力逊于土土哈,武技高出他十倍不止,深谙借力消势的法子,即使不用武功,也能将他摔倒。但他颇爱土土哈风骨,不愿使蛮劲摔倒这人。 又角两个回合,梁萧忽地牵住土土哈的胳膊,飘然向左走出一步。这一步玄奇异常,正是“九九归元步”。因是借力而发,土土哈被他一牵,几乎跌倒,无奈上前走出一步。还没站稳,梁萧转身又走一步。土土哈站立不住,只得猛跨一步,横扫梁萧下盘,谁想足下一空,梁萧人影全无。土土哈扭腰挥臂,想要摔开他的双手,怎料他腰身扭向何处,便被对手带往何处。动念后坠,梁萧将他向后牵引;想要前冲,梁萧又向前方拖拽;往左时,梁萧在左;往右时,梁萧在右;总是料敌先机,抢先一步将他带动。土土哈随他走了十来步,步法渐渐凌乱不堪。 摔跤最重下盘功夫,土土哈足下一乱,全身破绽百出。梁萧并不趁机摔他,脸上微微含笑,带着他以“归元步”行走起落。他越走越快,土土哈也越转越快,走了片刻工夫,梁萧的身形一变三、三变六,人来人去,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土土哈就似穿了鼻子的牯牛,随他东转西转,只是走个不停。 又转一会儿,梁萧忽地撒手,袖手站在一边。土土哈得了自由,却如疯魔般就地疾旋。他心里十分明白,极力想要稳住身形,可是带他旋转的力量,是他之前挣扎力量的总和,被梁萧用“归元步”借来,尽数还给他自己。土土哈气力再强十倍,也无法抗衡这一股合力。 众人正自不明所以,忽见土土哈双腿互绞,一跤跌坐在地,仍如陀螺一样滴溜溜乱转。汉族少年先是一怔,跟着大声哄笑起来。 土土哈好容易手足并用,刹住旋转势头,但觉头昏眼花、胸闷异常。他定了定神,长吸一口气,忽地一跳而起,高声叫道:“拳脚上的本事,我比不过你,可我不认输。”众少年大怒,这个叫:“土土哈,你裤子都输掉了,光了屁股还不认输?”那个叫:“这位大哥法术高强,土土哈你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滚你姥姥的臭鸭蛋吧。”七嘴八舌,极尽挖苦。土土哈的脸色时青时红,瞪眼不语。梁萧却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挥手笑道:“都闭嘴吧!” 众人应声寂然。梁萧说:“还要比什么?土土哈,随你挑选。就是烹饪饭菜,女线针红,我也奉陪到底。”众人听他一说,纷纷大笑。若换了是别人,土土哈定当是侮辱他,可听梁萧说出,不由笑道:“我不会这些,比不过你。你待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梁萧点头道:“好!” 土土哈拔足飞奔,往北去了。众人议论纷纷,猜测他去做什么。不一阵,北方马蹄声响,飞来两骑人马。众人凝目一望,土土哈跨一匹褐色大马,背负弓箭奔突在前,后面跟了一个留三塔头、面皮白净的蒙古少年,也背负弓箭,乘一匹白马。汉人少年纷纷喝骂:“土土哈,不要脸,你去找帮手么?”“打不过就叫囊古歹来帮忙,土土哈你不害臊吗?”梁萧却猜到几分,微微皱起眉头。 土土哈跳下马来,不理众人聒噪,向梁萧道:“我的马被他们偷了,这马是向囊古歹借来的,他听说了,也要来看。”梁萧叹道:“你要跟我比骑马射箭?”土土哈点头道:“正是。”众人均是一呆。 土土哈扬声说:“囊古歹,你把弓箭给他。”蒙古少年将弓箭取下,递给梁萧。土土哈手指远处的垂杨柳:“我们射柳条!各射三箭,看谁射得远,射的柳条多,谁就胜了。”这时刚刚入春,柳条细嫩,柳叶还未长成,要想射中十分困难。梁萧皱眉道:“好!你先来。”他从未练过骑射,自恃眼力臂力,想也不难应付。所以让土土哈先射,固是为了知己知彼,也有现学现卖的意思。 土土哈并不推辞,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距柳条越来越远,渐有三百步之遥。众人无不惊异:“他能射这么远?” 梁萧看在眼里,暗暗心惊。只见土土哈疾驰中忽地转身,挽强弓,引白羽,“飕”,箭出若电,将细柳一截两段,其势不止,羽箭没入树干,嗡嗡颤鸣不已。 囊古歹脱口叫好,叫声才起,土土哈马不停蹄,第二箭离弦而出。他有心显露本事,这一箭方出,第三支箭扣上弓弦,瞬间出手,衔着第二箭的箭尾,恰似流星赶月,将头一支箭纵向剖开,变做两支。其势不止,与第三支箭并镞齐飞,将三根柳条齐齐射断。 到这时,囊古歹的叫好声方才落地。汉族少年个个面无人色,均想:“他早用箭射,咱们向阎王爷报到多时了。” 土土哈纵马驰回,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梁萧,说道:“你来!”汉族少年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梁萧,只盼他又变法术,大显奇能。谁知梁萧沉默半晌,叹道:“我输了,这个我做不来。”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吃惊,梁萧说完,转身就走。土土哈将弓箭交给囊古歹,上前拦住梁萧,双手按胸,躬身说:“请问大名。”梁萧见他行礼,诧道:“我叫梁萧。”土土哈奇道:“你是汉人么?汉人中少有蒙古话说得这么好的。”顿了一顿,又说,“我是钦察部人,叫土土哈。”梁萧笑道:“我知道了。” 土土哈呵呵一笑,说道:“你武艺很好,为人豪气,我很喜欢。”梁萧说:“你的弓箭也很厉害啊,蒙古人中数你第一吗?”囊古歹接口道:“不是,当今第一神箭手是八剌部的伯颜!”这几句用汉话说出,梁萧心想:“是他,将军神箭,名不虚传。”一转眼,瞧着囊古歹:“你汉话说得不坏!” 土土哈笑道:“这里的蒙古人,数囊古歹最有学问,他还能作汉人的曲子。”囊古歹面露傲色,淡淡说:“成吉思汗在《扎撒》上说过:‘读书的寻常人终究会胜过天生的聪明人。’明白了汉人的学问,才能长久统治他们。”土土哈听是成吉思汗说的,肃然起敬道:“说得很对。”梁萧笑笑说:“成吉思汗自己就不认字,不读书,却是为什么?”囊古歹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土土哈对汉族少年说:“你们偷了我的马,如今输了,该还我了吧。”偷马的少年神色悻悻,只好引他和囊古歹去取马。 梁萧正想离开,忽听有人高叫:“三狗儿!”掉头一看,连走带跑,赶来一个中年妇人。 赵三狗变了脸色,拔腿就跑,中年妇人叫道:“三狗儿!你敢跑?”赵三狗应声站住。妇人赶上来,一把揪住,照他身上就是一顿巴掌,骂道:“孽障,上次偷驴被踢得半死,今天又来跟人打架,你、你要气死我才甘心啊……孽障,畜生。”劈头盖脸,边打边哭。 赵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乱转,躲避要害,却不敢挣扎。妇人打得没了气力,站在那儿,只是痛哭。 赵三狗呆了半晌,跪下来落泪说:“妈,您别哭了,我再也不敢了。”妇人哽咽道:“你每次都说得好听,总是说了又犯。”说着抡起巴掌,又往赵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手腕一紧,挥不下去。掉头看去,一个腰挎宝剑的少年,一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妇人见他面生,微微一愣,说道:“你……”梁萧苦笑道:“这位大婶,看我面子,饶了他吧!”妇人呆呆瞧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色,手也慢慢垂了下来。梁萧看了赵三狗一眼,叹道:“你说话算话?真的不偷盗打架了?”赵三狗面色迟疑,看了看三个死党。 梁萧点头道:“三狗儿,我知道你屡屡违背对母亲的诺言,全因你们四人是朋友,他们偷盗打架,你也不能坏了义气?”赵三狗被他说中心思,默默点头。梁萧脸色一沉,厉声道:“你们四个,全给我跪下!” 四人被他眼神一逼,无不心惊胆颤,“扑通”跪倒。梁萧正色道:“我这人最恨谁惹母亲伤心。你们四个跪地发誓,从今往后,不许再干偷抢拐骗、打架斗殴的勾当,要不然,就如此石!”探足挑起一块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头,呼地一掌拍出。豁,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块,扑扑扑先后陷进地里。 众人瞧得目瞪口呆。四个少年聚头商议一阵,杨小雀说:“梁大哥,我们有个念头,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不再偷盗;不答应,你本领高强,一掌一个,打死我们吧!”梁萧“咦”了一声,说道:“好,你说来听听!” 杨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儿。李庭儿说:“我们合计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艺高强,我们从所未见,是以想拜大哥为师,学习武艺,日后赚取功名,让爸妈从此不再过穷苦日子。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一心学武,再不偷鸡摸狗、危害乡里了。” 梁萧眉头大皱,心想:“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何况年纪相当,怎能做他们的师父?”可见妇人泪痕未干,眼中满是希冀,不由心头一软,说道:“拜师就免了。我打算在这儿呆些日子,有空闲,指点你们一点儿功夫也无不可。” 四人大喜站起,连连行礼。梁萧一转身,忽见中年妇人望着自己,痴痴呆呆,竟似中魔似的。他心里奇怪,还没开口,妇人忽问:“公子姓梁?”梁萧诧道:“不错,大婶有何指教?” 妇人呆呆望他,喃喃说:“真像,真像!”梁萧说:“像什么?”妇人又打量他一眼,苦笑说:“我也许看走眼了,刚才看公子,与一位姓梁的故人容貌相似,可这时细看,又有一些不同。” 梁萧心中起疑,仔细看了妇人一眼,说道:“赵婶,那位故人叫什么?”妇人道:“他叫梁文靖!”梁萧大吃一惊,盯着她说:“你认识我爸?” 赵婶浑身一震,伸手想要拉他,可是一碰手背,又似被火烧灼,仓皇缩了回去,颤声说:“你、你真是他的儿子?”梁萧也猜到了几分,说道:“是呀,梁文靖是我爸,赵婶你……是爸爸以前的乡亲?” 赵婶望着梁萧,脸上神色奇怪,似欢喜,又似感伤,过了好一会儿,才费力说:“你、你爸爸呢?他还好么?”梁萧苦笑一下,黯然说:“他过世好几年了。” 妇人身子一晃,忽地软了下去,梁萧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赵婶回过一口气来,抓住梁萧胳膊,失声说:“你、你说他去世了?”话没说完,眼泪已落下来了。 梁萧叹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您从前跟他很要好吗?”赵婶的眼里闪过一丝空茫,喃喃说:“我们是邻居,一块儿长大的。”梁萧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头一热,扶着她坐下,将父亲的遭遇说了一遍。 众人听完,心中无不惨然,阿雪也是第一次听说梁萧的身世,心想:“我是孤儿,没见过爸妈;哥哥有了爸妈,却又生生失去。这痛苦比起做孤儿还要难受。”想到这儿,握着梁萧的手,也怔怔流下眼泪。 赵婶低头想了想,忽拉梁萧说:“公子随我来!”梁萧不明所以,跟她过去,阿雪也紧随其后。三人走了半晌,遥见一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扎齐整。 赵婶拉开门销,掀开竹门,门内飘出淡淡的竹香。梁萧略一迟疑,随她进门。屋子四丈见方,分隔两间,床柜井然,锄头铁犁斜依墙角,尖头的黄泥干涸已久。近窗处铜盏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绿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须发皆碧。 梁萧不解道:“这是什么地方?”赵婶手抚桌角,眼中泪花滚动,凄声说:“这是你爷爷、爸爸住过的地方。” 梁萧不觉怔住。妇人眺望窗外竹林,叹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麦子才黄。蒙古大汗签军,你爸爸被征做民夫。签军后的第二天,我早早来看,他和你爷爷都不见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就那么急匆匆地走了。后来我也常来收拾,总想他有一天会回来。那时总得有地方睡觉,有地方搁衣服,有个地方看书呀。唉,你爸爸最爱看书啦,你爷爷不让,他就躲在我家后门的林子里偷偷地看,有时忘了吃饭,总是我从家里偷了饭菜给他。” 她沉浸往事,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觉浮起苦涩的笑意。转身开柜,柜中尚有几件残破衣衫,她轻轻抚摸,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那一年,我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没法来这儿,这衣衫都叫虫蛀坏了。唉,没法子啊,做了娘以后,就有了许多事,要种地,要喂孩子。渐渐的,我也来得少了,但、但不知为何,我总想他会回来……”说到这儿,忽听得低低的抽泣声,转眼望去,梁萧依着床铺,泪流满面,“扑通”跪在地上,死死揪住她的衣角。 赵婶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只说了几句,也失声落泪。阿雪悲从中来,跪牵着梁萧的衣衫,哭道:“哥哥……别哭啦……呜呜……别哭啦……”妇人历世已深,见二人哭得伤心,反倒强忍悲痛,扶起阿雪问:“你是文靖的女儿?”阿雪摇头说:“我和哥哥是结义兄妹。” 梁萧好容易忍住悲恸,抹泪起身,左右看看,几如隔世。赵婶又说:“你说你要待些日子,若不嫌弃,就来这儿住好了,左右、左右这也是你家。”梁萧想了想说:“也好,山上道观往来不便,我搬下山来住吧!” 赵婶点头道:“去见见你赵四叔吧。”梁萧对她言无不从,随她来到一座竹顶土墙的房屋前,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门前编竹篓子。妇人叫住他,将梁萧的来历说了,赵四惊喜万分,得知梁文靖去世,又是难过不已。妇人让他陪梁萧说话,自去准备饭食。 赵四拙于言辞,搓着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安慰。梁萧只得无话找话:“赵四叔在编竹篓子?”赵四得了话茬,忙道:“是呀,说来这个么,还是你爷爷教给咱的手艺。”梁萧笑道:“原来如此!爸爸也会,但我没学过。” 赵四叹了口气,说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爷爷从南方带来的竹种。初时只有几根,后来下了两场雨,呼啦一下,就长成林子啦!嗯,你爷爷最喜爱竹子,常给文靖哥和咱讲,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样,怎么长都是直的,还要一节一节地长,时常反省自己。嗯,文靖哥说那叫做什么来着?‘吾……吾什么吾身’?哎,久了,记不起来了……” 梁萧回想一会儿,笑道:“吾日三省吾身?”赵四一拍大腿,笑道:“对,还是文靖哥的儿子有学问!老子有学问,儿子就有学问,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儿也是草包。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说罢挠头苦笑。 梁萧听得满心不是滋味,说道:“三狗儿肯学,我也可以教他读书。”赵四吃了一惊,忙摆手说:“哎,你别说,那混蛋小子不学好,就会跟狐朋狗友瞎混。不学编竹篓,也不种地,偏要当什么官做什么将……你说,他不是失心疯了?” 梁萧道:“人往高处走,他有大志向很好啊!”赵四略一愕然,摇头道:“咱只愿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拿起一根竹子,嚓嚓劈成几条。 两人相对无话,梁萧瞧他编了半晌竹篓子,忽道:“赵四叔,这附近除了你,还有人会编竹子吗?”赵四摇头说:“没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头,我这竹篓子也卖不了钱,做买卖还得交税呢!两三天赚一文就不错了。” 梁萧笑道:“我编来看看好么?”赵四笑道:“好呀,嗯,我给你说怎么编。”梁萧笑道:“我瞧过两遍,大致会了。”赵四奇道:“是么?”梁萧拿起那把劈竹刀,寻砂石磨得更加锋利,抖手间,嗤嗤嗤一阵响,竹子被他顺势剖成了发丝粗细的竹丝。赵四看得眼花缭乱,忙叫:“哎呀,不对,太细,太细,要断的!”梁萧摇头道:“我还嫌粗呢!”赵四听了又是一呆。 梁萧想了想,双手拈起竹丝,数十根极纤细的竹丝在他十指间跳舞。编了一会儿,他摸出门道,十指越变越快,落到赵四眼里,那指头就似生了翅膀、满天飞舞。不到半个时辰,梁萧编了一只竹篮,绵密细腻,玲珑剔透,好似掏空了的鸡蛋壳儿。 梁萧挽了最末一个结,笑道:“成了!”扔给阿雪,“送给你!”阿雪捧在手里,好生喜欢,笑道:“哥哥,这个能装花么?”梁萧笑道:“怎不能,薄是薄,可还结实。” 赵四出了一会儿神,拉起梁萧的手,摸了又摸,又看看自家的手,嘟囔说:“没啥两样呀,怎么我看着像是变戏法。”阿雪笑道:“那是哥哥的‘如意幻魔手’。”赵四仍不明白,可他性子木讷,不好多问,接过那个竹篮啧啧称奇:“这东西好看,但不经使,不过,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许喜欢。” 梁萧道:“我也这么想。若用这片竹林,做出比这个还精致的竹器,卖给大户,未必不是赚钱的营生。赵四叔,我们一起做买卖好了。”赵四望着竹篮摇头:“这样的,咱可做不来。”梁萧笑道:“我来做,您帮着卖就成。”赵四听得发懵,脑子转不过弯来。 日已入暮,赵婶招呼吃饭,她杀了生蛋的老母鸡,煮了一锅鸡汤。梁萧召集四个少年,将做竹器的主意说了,让四人专事兜售,所得银钱,五家均分。四人看了梁萧编的竹篮,也觉有趣,纷纷叫好。用过饭后,众人又商议了一个时辰,这才欢喜散去。 寒冬渐渐过去,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梁萧将如意幻魔手尽数融入竹艺,他一颗心七窍玲珑,巧思百出,技艺渐渐出神入化,所用的竹丝也更加纤细。编制的竹扇、竹篮、竹花瓶、竹屏风等等器具,无不玲珑剔透,妙绝当世,不但远近富户争相购买,就连色目商贾也找上门来。 元人户籍管辖严厉,梁萧不便在外招摇,他每日编完十样,交与李庭儿、赵三狗四人打理。四个小子无赖出身,尽多机灵巧变,生意场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阿雪主理家务之外,也拼命习练如意幻魔手,只想早早学好,帮助梁萧编制竹器。可她天资愚笨,编得总是不成样子,心中好不泄气,偷偷哭了好几回。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两场春雨过后,田中麦苗抽芽,竹笋尖也从地底悠悠忽忽地冒了出来。这日清晨,梁萧走出门外,瞧向山坡下的空地,四个少年呼呼喝喝,正在那儿习练拳脚。 数月工夫,四人的拳脚内功都已入门,进退腾挪,颇得拳理。编竹习武的闲暇,梁萧也记着对赵四的承诺,从玄音观找来书籍,教四人读书认字。这四人颇有梁萧当年的风范,拿起书本就恹恹欲睡,但迫于梁萧的脸色,不得不强打精神,之乎者也一番。 阿雪正在炉边烧火,见梁萧出门,走到他身边笑道:“哥哥,没想到这四个小无赖,竟也似模似样啦!”梁萧苦笑道:“马马虎虎,就跟你一样,不爱读书。”阿雪脸一红,嘻嘻直笑。梁萧坐了下来,说道:“阿雪,我昨晚做了个好玩的东西,送给你玩儿。”阿雪含笑称好。梁萧取出一只构造繁复、多有机括的竹鸟,笑道:“你猜怎么玩儿?”阿雪打量一下,摇头说:“我猜不出来的。” 梁萧笑了笑,一扬手,竹鸟“扑”地一声,从他掌心蹿起,呼噜噜飞上天去。阿雪目瞪口呆,望着竹鸟叫道:“哥哥,你会虚空摄物吗?” 梁萧摇头说:“这不是武功,这是机械之功。古书上说,鲁班造木鸟,飞了三天也不落地。不过,这只竹鸟儿只飞得了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是古人吹牛,还是我本事太小。”阿雪抿嘴笑道:“自然是古人吹牛!”梁萧白她一眼,说道:“你就会说好话儿。”嘴上埋怨,心中却很得意。 忽听一声锐响,蹿起一支羽箭,“飕”的一声,将竹鸟一箭贯穿。机括一坏,竹鸟一头栽落下来。阿雪失声惊叫,梁萧也微微动气,遥见前方路上飞来两骑人马,一骑冲突上前,不待竹鸟落地,伸手接个正着。见是假鸟,来人愣了一下,抬头望来,满头红发飘扬如旗,正是钦察人土土哈。 两骑人马奔到竹林前,杨小雀四人心存戒心,各自提起棍棒,逼视两名骑士。 土土哈扬声叫道:“梁萧在吗?”梁萧走出竹林,笑道:“土土哈,你一来,就射了我的鸟儿?”土土哈一愣,拿起竹鸟,惊奇说:“这是你做的?”梁萧点了点头,招呼另一个骑士:“囊古歹,你也来了?” 土土哈讪讪下马,挠头说:“我看见一只大鸟,打算射了下酒,谁知一箭射去,却是一只竹鸟儿!”阿雪快步上前,劈手抢过,望着竹鸟,眼圈儿微微泛红。梁萧忙说:“阿雪,这只坏了,我再做一只送你!” 土土哈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雪:“梁萧,她是你妻子?”梁萧摇头说:“不,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真美!”他说蒙古话,阿雪不懂,瞪眼望着梁萧,梁萧笑道:“这是土土哈,他夸你长得美!”阿雪双颊绯红,皱了皱眉,转身进屋去了。 梁萧道:“土土哈,你来做什么?”土土哈说:“我早想找你了,可他们总不肯说!”他指了指杨小雀等人。李庭儿支吾说:“他们是蒙古人,我们怕对梁大哥不利!”梁萧微微一笑,说道:“土土哈,你找我做什么?又要打架?”土土哈连连摆手,大笑道:“我可打不过你,我找你喝酒!” 梁萧喜他豪爽,有心结纳,冲杨小雀说:“你们去买酒!”土土哈说:“不用,我们带了酒!”一边说,一边从马上卸下几只大皮囊,“这几浑脱酒,够七八人喝了!”囊古歹也从马上扛下一只新杀的山羊,用汉话笑道:“这只羊也够七八人吃了!” 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不会说汉话?”土土哈道:“我听得懂,可说不好!”梁萧说:“我妹子不懂蒙古话,你来我这儿,就说汉话,我去你们那儿,说蒙古话。”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汉话说:“好!” 众人围坐一圈,喝了一阵酒,梁萧问:“土土哈,你是钦察人,钦察离这儿多远?”土土哈说:“远得很,我离开钦察时四岁,来中国已六岁,骑马走了足足两年。钦察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一条大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罗斯境内伏尔加河),河边住了许多色目人,红头发黄头发都有。” 梁萧听得神往,叹道:“天下真大。”他对阿雪说,“待我报了爸爸的仇,找到妈妈,我们一起去钦察见识。”阿雪大喜道:“哥哥说话算数!”梁萧一笑,说道:“自然算数。那时你若嫁了人,让你的丈夫也一同去。”阿雪笑容一敛,低头说:“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萧皱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么?”阿雪默不作声。 土土哈始终盯着阿雪,忽道:“梁萧,我很喜欢你妹子,我还没娶妻,把她嫁给我好吗?”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白,婚姻想到便说,全无滞涩。 众人听得一愣。土土哈又说:“我妈常催我娶妻,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人很好,我一看就喜欢。若你答应,我用这九匹钦察马做聘礼。”梁萧道:“聘礼不用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顾视阿雪,“阿雪,你怎么说?”阿雪的脸上血色尽失,咬着唇道:“哥哥让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听,只道大事底定,喜道:“好啊,我跟妈说了,就来迎你。” 梁萧瞧了阿雪一阵,摇头说:“阿雪,你愿嫁就嫁,不愿我也不会强迫,我只想你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眉眼通红,忽地流下泪来,拼命摇头说:“阿雪说了不嫁,我、我就做一个老姑娘……”忽地钻进屋里,放声大哭起来。 土土哈看得发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萧略一沉吟,叹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只好作罢!”土土哈一怔,也叹气说:“可惜。”囊古歹奇道:“你们汉人不是三从四德么?父死从兄,梁萧你答应不就成了。” 梁萧冷笑道:“三从四德?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皱眉说:“你的性子不像汉人,倒像蒙古人。”梁萧淡淡地说:“我妈是蒙古人,我也算半个蒙古人。”他端起酒来,笑道,“土土哈,做不成亲家,还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举酒笑道:“对,做朋友。”囊古歹笑道:“大家这么投缘,不妨交换信物,结为俺答。” 梁萧笑了笑,说道:“何须那些俗套,心中是俺答,便是俺答!”那二人热血上涌,齐声道:“对,心中是俺答,就是俺答!”一时间,七人同声大笑,将碗中的烧酒一饮而尽,又喝酒放歌,闹了半天才散去。 第二十九章 车马辚辚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时常带些酒肉,来梁萧处聚饮。看见赵三狗四人练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觉羡慕。梁萧见状,也让两人一同学艺。土土哈与囊古歹投桃报李,也将骑射术传给众人。 梁萧当日骑射败于土土哈,嘴上认输,心中却不服气。他悟性奇高,精进神速,与土土哈日以赌斗骑马射柳为乐。十局中,梁萧起初胜三局、败七局,月余以后,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一得梁萧指点,如虎添翼,李庭儿四人联手,也往往敌他不过。 二月时光忽忽而过。这天,梁萧正编一把竹扇,忽见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儿四人有说有笑,乘马而来。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经和好,反倒如胶似漆,成了极好的朋友。 六人下马上了山坡,梁萧见他们一脸喜色,放下活计,起身笑道:“什么事这样欢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下圣旨了!签军二十万,大举南征!”梁萧奇道:“南征?征哪儿?”囊古歹笑道:“征宋呗!以往两次征讨大宋,皆有不利,这次圣上下了决心,不灭大宋,绝不罢休。” 梁萧眉头微皱,心想:“好端端的,打什么仗?”他一向淡漠国家大事,懒得多想,“嗯”了一声又问:“你们都签军了吗?”土土哈说:“我和囊古歹都签了,这方圆百里的蒙古人不多,囊古歹的爸爸是这里的百户,我们跟他出征。梁萧,我想托你照顾我妈。” 梁萧满口答应,望着其他四人问:“你们呢?”李庭儿说:“我和王可都是史万户的军户,这次本该我爸出征,可他生病,只好由我代他;王可他爸早年战死合州,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弟弟,所以他也签了。杨小雀和赵三狗不是军户,但因这次征兵太多,十六岁以上的男子,但凡武艺精熟,皆可从军。他们既有武艺,自也顺顺当当地签了。” 阿雪笑道:“大伙儿都如愿从了军,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说得对!我欢喜糊涂了,早知道就该打头苍狼、野猪,让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爱吃阿雪做的饭啦。”说着目光炯炯,望着阿雪。 阿雪脸一红,低头不答。土土哈对她犹未忘情,此次出征,母亲要他成了婚再走,他也没有答应。但看阿雪神气,不觉心头暗叹,满腔喜悦中多了一丝阴影。 喝了一会儿酒,赵四急匆匆跑来,脸上挂着焦急,还没进屋,便叫:“不好了,不好了!”赵三狗迎上去问:“爸,出了什么事情?” 赵四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拨开儿子,拉住梁萧道:“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聪明,最能干,你、你一定要想个法子!”梁萧道:“您老慢慢说!”赵四喘过一口气,惶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西华苑来人说,朝廷签军,签到三狗儿了!”赵四又指杨小雀,“小雀儿也签了,这下怎么办?咱们都不是军户!怎么也被签了呢?”跺着双足,都快掉下泪来。 梁萧瞧了杨小雀和三狗儿一眼,两人心虚低头。赵四又说:“好侄子,你千万想个法子,将这差使儿推了。”梁萧皱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赵四听他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赵三狗一眼,一步一叹地回家去了。 入夜时分,赵四夫妇又带着赵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芦,全家四口来寻梁萧。赵四最着急,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设计推了差使。赵三狗却怕梁萧横插一足,坏了好事,双眼东张西望,十分心神不定。 梁萧沉默良久,叹道:“赵四叔,这事我管不了!”赵四急道:“侄子你这样聪明,怎么会没法子?”梁萧摇头道:“这事我真的管不了,不是我没法子,而是我不愿管。”赵四听得摸不着头脑。 梁萧向赵三狗道:“三狗儿,你想好了?真要从军么?”赵三狗看看父母,红着脸点了点头。赵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扇过去,喝道:“小畜生你懂个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当年活蹦乱跳,一顿吃半头猪的身胚,那一出去,却连骨头也没回来,我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小畜生,你再点头?”一顿拳打脚踢,赵三狗也不躲闪,随他怎么殴打,只是拼命点头。 梁萧叹口气,止住赵四说:“四叔,依我所见,三狗儿年纪大了,见识广了,不会甘居乡下。鸟儿的翅膀硬了,终是要飞上天的,鱼儿的个头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赵四呆了半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战场,刀呀枪的,搪着就完了……”说着老泪纵横。梁萧盘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赵四见他不肯帮忙,颓然叹了口气,扶着门踉跄出去。梁萧轻声说:“三狗儿,送你爸回去!”赵三狗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小葫芦奇怪说:“爸哭什么呀?”赵婶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阿雪拿了块麦芽糖,塞给小葫芦,笑道:“来,吃糖!”小葫芦欢喜说:“多谢阿雪姐姐。”阿雪将她搂在怀里,说道:“我们去外面玩儿。”看了梁萧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赵婶默不作声,垂头坐在柜边,过得半晌,梁萧睁眼问:“赵四婶,您有话说?”妇人一惊,强笑说:“没,没!我就坐坐!”梁萧道:“好,您坐。”又闭上双目。妇人坐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 过得半晌,阿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轻声道:“哥哥,我将赵四婶送回家了。”梁萧睁眼望着她,目光闪动,许久叹道:“阿雪,你过来!”阿雪傍他坐下,梁萧略一默然,缓缓说:“再过三天,我也要从军出征!”阿雪闻言一颤,小口微张,眼中露出一丝骇异。 梁萧苦笑道:“按理说,我大仇未报,应该一心练好武功,可……”他说到这儿,目视摇晃不定的烛火,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半晌才说,“但我终究放不下他们六个,尤其是三狗儿,他是赵四婶的儿子。赵婶对爸爸一片痴心,爸爸却回报不了她……刚才不论四叔怎么求我,我也决不会动心,可是四婶一句话不说,我就想起了我妈,心里难受得很。”说到这儿,他又沉默良久,叹气说,“我想了许多,还是随他们走一趟。阿雪,我走了以后,你好好对待四叔四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我总会把三狗儿平安地带回来。” 阿雪一语不发,只是那么坐着。坐了许久,恍惚进了里屋,倒在床上睡下。梁萧想着出征的事,只觉大违本性,若为征战误了报仇,如何能让亡父灵魂安宁,再说留下阿雪一人,实在叫人难以放心。他心中十分矛盾,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其后三日,土土哈六人忙着出征,都没前来。梁萧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枪,乘着向土土哈借来的骏马,驰骋演练。诸般兵刃中,短兵器梁萧喜剑,长兵刃中最喜枪。武学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法飘逸幻奇,最难练好,可是一旦练好,也最难抵挡。梁萧剑法虽奇,但宝剑过短,不宜远攻。枪法于常人固然难练,可武功练到他的地步,触类旁通。剑也好,枪也好,都不离幻奇二字,大可信手拈来,随意变化。梁萧揣摩了两日,尽得枪术之妙,战阵杀敌,不在话下。每到他练枪的时候,阿雪就在一旁观战,神色忽惊忽喜,喜而又惊,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后来到,各带美酒佳肴,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众人大呼小叫,端着酒碗,个个神采飞扬。喝了几碗酒,土土哈酒劲上来,高叫:“梁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土土哈这几天老想,若能与你并肩骑马,一同杀敌,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过。”囊古歹也叹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艺,胜我二人十倍,埋没此间,斯可痛也。” 梁萧笑道:“囊古歹,你学了几个汉字,又放文屁了!你们两个今晚来,好似合了伙要劝我从军?”二人对视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梁萧笑了笑,说道:“就如你们所愿!”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他人欣喜欲狂。赵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真的跟我们一起去?” 梁萧冷笑道:“你们四个猪头,离了我,十九挨刀送命。”但见四人红眉肿眼,不由皱眉说,“不许哭!”阿雪也笑:“是呀,你们一哭,哥哥会不好意思。” 梁萧被她说中心事,面皮一红,回头瞪她一眼。土土哈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梁萧,你说话算数?”梁萧说:“什么话?你当我逗你玩么?”土土哈搔头一笑,对囊古歹说:“跟你爸爸说,我要跟梁萧一队,不去他那儿了!”众人均是一惊,囊古歹皱眉说:“你让我怎么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李庭儿大笑道:“有了土土哈与梁大哥,我们这七人,能当千军万马使了。” 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从了军,都将小名儿去了。李庭儿叫李庭,杨小雀叫杨榷,赵三狗叫赵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将三人的名字写在桌上。 土土哈道:“再多三人,就是一个十人队,我推梁萧做十夫长。”众人一口同意,梁萧也就不再推辞。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马匹刚卖了三匹,留三匹给我妈,还剩三匹,本想带做从马(按:游牧民族用马制度,数匹马战争中轮流使用,以保持马力)。但梁萧做十夫长,不能无马,我送一匹给你,剩下一匹我俩轮流骑。”囊古歹摇头道:“不用了,我家马多,我牵十匹来,让大家都有坐骑。土土哈,你不许推三阻四,说什么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 土土哈心头感动,抓着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好,这次我不推辞。梁萧既然从军,还请你妈照顾我妈。”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问道:“阿雪怎么办?”梁萧道:“她跟四叔四婶一块儿住。”土土哈点头说:“这样很好,咱们早些打完仗回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梁萧苦笑一下,默不作声。众人得知梁萧从军,无不欢喜,一边谈论战事,一边开怀畅饮。喝到半夜,天上殷雷阵阵,响了片刻,最后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众人这才尽欢而散,唱着曲子相扶而归。 梁萧与阿雪冒雨收拾好残宴。阿雪多喝了几杯酒,昏昏沉沉,顷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萧起身推开大门,雨水哗啦啦从屋檐落下,好比一道水晶的帘子。西方雷声轰隆,响个不停,便似千军万马从天空驰骋而过。他凝望南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合上了竹制的门扉。 次日清晨,众人都来梁萧处集合。赵四得知梁萧从军照应,转悲为喜,又着实拜托了一番。 梁萧与众人一道前往西华苑。这座林苑是真定史家的封地。史天泽兄弟随成吉思汗起兵,南征北讨,功勋极著,封地遍布北方。西华苑归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周围万户汉人,全都受他辖制。 林苑居中是一座巨宅,方圆十余里,上有箭垛,其内甲第高耸,连绵不绝。宅前一个平坝,搭了棚子,垒着二十多个打铁炉。百十工匠舞动大锤,人人挥汗如雨,打造弓箭枪矛、铜盔铁甲。还有许多人从苑内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面。 宅前是点兵校场,场上人山人海,站满了应征的军士和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四起。这次万户史格在华阴一地征军八百名,加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马,共计三千两百人,一律在西华苑点齐。 众人各与亲人告别。梁萧想说什么,可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阿雪,我打完仗,立马回来。”阿雪点点头,转身便走。梁萧见她容色平静,心中隐隐不安:“傻丫头别要做出什么蠢事?” 这时号角声起,七人翻身上马,众家眷退出校场,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各自入列。一阵马蹄声响,苑内驰出一彪人马,为首的国字脸膛,蓄两撇八字胡须,穿着锃亮皮甲,在那儿指点东西,耀武扬威。梁萧小声问:“李庭,这就是史格?” 李庭面露嫌恶,摇头说:“他叫史富通,史万户的奴才,西华苑的总管,是个横行霸道的狗东西!” 史富通吆三喝四,数点兵马。囊古歹早与父亲说好,将自己和土土哈转了过来。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队,自行结合。一旦结成十人队,推出十夫长,若非大将军令,不可擅自变更。十人必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擅自丢下同伴,必定处以极刑。梁萧队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寻了三名父亲的同袍,年事已长,十人结成一队。 点兵已毕,苑内驰出一名白袍将军,四旬年纪,玉面长髯,修眉大眼,一袭白狐裘的披风,猎猎随风而动。李庭在梁萧耳边低声说:“这才是史格。” 史格目光炯炯,扫视众军,朗声说:“但凡自古名将,大多出身行伍。战场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一眼就能瞧个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凡有大功,史某必当令其富贵,但如违反军令,杀之无赦。我话不多说,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步骑,操演一阵,当日发放兵刃铁甲,在西华苑四周结营驻扎,准拟次日出发,与父亲史天泽会师。 土土哈返回营帐,气呼呼坐下,大声说:“这史格叫人生气。我土土哈从军,是为忽必烈皇帝打仗,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打仗,他史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与其生气,不如打仗立功。凭你的能耐,将来的地位,只会在他之上,不会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萧你也一样。”梁萧摇头道:“我不一样。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回来练好武功、了断仇怨,带了我妈和阿雪遍游天下,过些散淡日子。” 土土哈沉默一阵,叹道:“梁萧,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过那种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欢我。再说,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阳还热,若不跟人作战,那可难受得要命!”想到阿雪,他灰心沮丧,连连叹气。梁萧本想安慰两句,可阿雪不愿,他也没有法子。 一夜无话,次日军队开拔。梁萧按军中惯例,临行点兵,让众人各自报数。自己先报“一”,众人从二到十,一一报过。 三狗儿报完“十”,梁萧正要转身与百夫长交代,忽听一个细微的声音道:“十一!”众人各各吃惊。梁萧定睛看去,三狗儿身后怯怯地站了一个小兵,穿了一身不大合体的衣甲,圆脸光白,眉目清秀。众人只当有人站错了队,正想出声提醒,梁萧却一言不发,劈手揪住小兵,也不顾他挣扎,拎到一边,压着嗓子说:“阿雪,你闹什么鬼?” 阿雪眉眼一红,说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萧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饭,把甲胄脱了!”说罢转身要走。谁料阿雪忽地蹲下,嘤嘤哭了起来。梁萧心想:“随你怎么哭,我也不心软。”忽听阿雪道:“哥哥说话不算数。” 梁萧一愣,回头皱眉说:“我怎么不算数?”阿雪呜咽道:“哥哥说,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梁萧心想:“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时我说的话。”便道:“是说过,那又怎么样?”阿雪哭道:“哥哥走了,阿雪就不开心,阿雪难过得要死,呜,我想跟哥哥一起,呜呜,我、我不要留在这儿……” 梁萧被她这番话僵住,心中又恼怒又酸楚,无奈蹲下来,好言相劝:“阿雪,这是去打仗啊!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从军?”阿雪拭去泪,睁大眼睛,盯着梁萧说:“我不管,哥哥你说了,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现在就要跟你从军,哥哥不答应,我就不开心;我不开心,哥哥说话就不算数;你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梁萧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死丫头笨头笨脑,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糟糕,这下可被她套死了。”他怎么知道,阿雪虽笨,但这三天工夫,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不与梁萧分开。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一个人锲而不舍地琢磨一事,总有开窍的机会。梁萧以为她笨,却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千巧百灵,这时除了两眼睁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阿雪早已铁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对视。 二人对峙半晌,远处传来号角。梁萧一顿足,拉起阿雪,恨恨说:“你要是个男的,我一掌打烂你的屁股。”阿雪计谋得逞,不由眉开眼笑。梁萧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转回。 众人见他二人去而复返,无不诧异,李庭儿认出阿雪,失声叫道:“啊哟,这不是阿……”话未说完,就挨了梁萧一脚。梁萧怒道:“都给我闭嘴,谁敢再说话军法从事。”他心里有气,趁机发泄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认出阿雪,但看梁萧一脸怒容,情知必有隐衷,不敢触他霉头。其他三个老兵却很奇怪,明明是十人队,怎么多出一个,还长得女里女气,能打仗么?又见十夫长满脸杀气,也都不敢吱声儿。 号角三响,爆竹声起,两千兵马裹着应征的民夫,向东徐徐开发。道路两旁挤满送别的亲人,父母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女哭爸爸,牵衣拽马,遮道而哭,号泣声响成一片。众征卒无不动容,心志软弱的纷纷流下眼泪。 大军越走越远,哭声已不可闻,可仍在众人耳边盘旋。梁萧回头望去,丘山重重,再无一个亲人,不由叹了口气,深深惆怅起来。 兵马从华阴出发,当日过了潼关、夜宿闵乡,次日渡过黄河,行军两日,进入河南。到了洛阳,史格与兄弟史弱会合,兵马增至七千,折道向南,十日后进抵蔡州。这时史天泽也率本部精锐到达,兄弟二人觐见父亲。午时史格回营,集合全军。 众人到了校场,史格脸色阴沉,不言不语,众人皆感不妙。过了好半晌,史格才说:“本帅见过家父,家父以为,这支新军过于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驻扎,多加操练,粮草不日将至,届时协助押运。” 众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萧之流,不用打仗,乐得轻闲;怒的却是土土哈与囊古歹。众人返回营帐,土土哈还没进门,便将头盔猛掷于地,怒道:“本指望直扑襄阳,跟宋人大战一场,怎料竟是押运粮草?”回头一看,梁萧盘坐在地,手中拿着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划,不由叫道,“梁萧,你怎么不说话?”梁萧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泽,说话不管用。” 囊古歹看见地上的字符,惊讶说:“梁萧,你在算数?”梁萧笑道:“你也会算术?”囊古歹道:“会一点儿,可你算的我看不懂。”梁萧说:“左右无事,我在计算军中粮草出入。顺便推演,若是打起仗来,每一军士一天应背负多少军粮,每日消耗多少粮草;步军消耗多少,马军消耗多少;作战三天如何分派粮草,作战七天又如何摊派?” 土土哈诧道:“这也能算出来?”梁萧笑道:“能啊,你瞧这一题。假令一个民夫负五斗米,一个军士带五天的干粮,每天一人吃两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师,一来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两个民夫和一个军士,背粮的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来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个民夫一个军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头苦笑:“就算三个人背,还是不够咱吃的!” 梁萧说:“这次征宋,签军二十万,加上前线大军,便有三十万之众,征讨时日,也不止一月两月。许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粮也不止,一个人顶两头猪,不,该顶两头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个民夫也养活不了。”众人大笑。 梁萧也笑了笑,说道:“如果使用牛马,倒要省事一些。骆驼能背三石,马一石五,驴一石,牲畜也要草料喂养,牲畜多了,还会生病死去,粮食搁在哪儿,就烂在哪儿!况且使用牛马,还须道路畅通,是以遇上险阻,就得开路搭桥。再说,蒙人多吃肉食,牛马消耗极大。根据以上种种,经我推算,以车马运输,三十万大军少说也须百万民夫,赶牛牵马、昼夜搬运才能供养。” 李庭叹道:“听梁大哥这么说,咱们只知打仗痛快,却不知道养活一个士卒如此艰难。”土土哈也道:“难怪忽必烈皇帝迟迟不愿签军,原来是因为这个。”梁萧道:“以钱粮消耗而论,攻远大于守。征讨越远,越是不利。可守者也有不利的地方,背粮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过于‘因粮于敌’,用对方的粮草养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获得给养,此长彼消,守方必定疲弱,攻方更为强悍。” 土土哈大悟道:“对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么没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说来,若是守者,最好坚壁清野,不留粮草于敌了?”梁萧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说呢?”土土哈道:“我以为,莫如断敌粮道,逼迫对方退兵。”梁萧道:“土土哈说得对。与其死守,莫若出击,以精兵锐卒游击敌后,断其粮草。”土土哈大笑道:“梁萧,你绕着弯子,就要说押运粮草十分紧要,叫我不要轻视吗?” 梁萧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胆略,但出奇兵于我军之后,游击骚扰,摧毁粮道,却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则围之’,故而守城较易,突袭却非得极精锐的猛士不可。换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当敌之强,以我之强,攻敌之弱。弱者莫过于粮草。我方才算了一次,如果每天摧毁一支千石粮队,两年之内,必叫元朝大军哀鸿遍野、无功而返。” 土土哈听到这里,忍不住叫嚷:“梁萧慢来,你究竟是替谁打仗?怎么尽替宋人着想?”梁萧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穷极无聊,算数罢了。” 土土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道:“梁萧,你要当了将军,对手可就糟糕啦。”梁萧摇头道:“这一招对成吉思汗没用。”土土哈凛然道:“不错。太祖时,牛马随军而出,可说无粮可断。”梁萧道:“我妈说过,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战牧两不相误。但他们能用这种法子一统北方,横扫西方,却很难征服南方。因为南方遍地水泽,无法放牧,必须携带粮草,更需用到舟船。” 帐中静了一阵,土土哈叹道:“梁萧你真是聪明,换了土土哈,万万想不出这样的道理。”梁萧笑道:“我听一个姓明的老头儿说过,大将军不是一人敌,而是万人敌,不靠蛮力,须用心思。你们想做大将,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厉害,可汉人的兵法也不简单,我听明老头说过一些,左右闲着,说给你们听听。”众人闻言大喜,纷纷坐直身子,倾听梁萧说话。阿雪没什么兴致,生了火,将发放的两块牛肉抹了盐,用铁叉串着烤炙。 众人滞留蔡州,白天习武射箭,晚上听梁萧讲武。当日逃亡路上,明归雄心特大,与梁萧讲过不少兵法。梁萧转述给六人,可他心思灵动,从不一味依照书本,常常提出自身见解。六人中,土土哈、李庭领悟最多。土土哈喜爱野战;李庭偏爱排兵布阵。 史格远离战场,颇不得志,日夜与侍妾歌女厮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里,十分瞧他不起。过了二十来天,大军粮草运到,约有三十万石,史格将人马划作三十拨,一拨百人,先后出发押送,自己则率众殿后。梁萧一队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锋的意思,让土土哈好生欢喜。不料夜里来了消息,这一拨的百夫长竟是史富通,众人闻讯泄气,纷纷扯着嗓子骂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路上对梁萧等人百般挑剔,呼来唤去,动辄打骂。梁萧却一反常态,笑脸相迎,扶他上马下马,百依百顺。只是好景不长,方才吃过午饭,史富通忽地模样大变,跟在梁萧身后摇头摆尾,乖巧至极,倒似梁萧一变做了百夫长,他则成了一个小小的十夫长。 众人见他前倨后恭,都是惊喜纳闷,不知梁萧用了什么法子叫他听话。可是史富通死缠着梁萧,睡觉也要跟着,无暇询问,到了第二天,众人好容易得了机会,悄悄询问。梁萧笑道:“说来简单。他叫我扶他上马,我就扶他上马,只不过趁势在他的‘足阳明胃经’上做了点手脚,让他胸闷厌食,吃不下饭,然后告诉他,我会医术,看出他小命难保!并将诸般症状说出。这家伙一听,当真魂不附体。我又说,只要你听话,我就想法救你,要么你自求多福!”众人无不大笑。土土哈道:“这法子虽好,但怕日子一长,史富通发觉上当。” 梁萧道:“我自有变通。昨晚胡乱捏了两颗药丸子给他吃了,借把脉看病的机会,解了胃经禁制,又在他小肠经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厌食了,但又开始乱拉肚子。我决意一天给他来个调调,明天是督脉,后天是任脉,再后天是奇经八脉,嘿,不着急,一条一条慢慢来……嗯,他这会儿拉稀去了,出来以后,你们不许笑破我的好事。”话才说完,就看史富通脸色青白、提着裤带从山坡后转了出来,一行人纷纷转过头去,捂嘴忍笑,憋得十分辛苦。 史富通苦脸拉着梁萧,详细诉说病情,刚说两句,忽又面红耳赤,捂着肚子向山坡后飞奔。众人张嘴要笑,梁萧瞪视过来,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无人处放声大笑。 停停走走,过了七八天。史富通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忽而背痛,忽而腰酸,这里好了,那儿又出毛病。他起初也怀疑梁萧弄诡,沿途连寻了几个大夫,但人人都觉脉象不对,可又说不出毛病在哪儿。吃药针灸,均不见效,只有梁萧每次给他“看病”之后,总要好上一些。但过不多久,一种难受消失,别种难受又生。史富通留恋富贵,贪生怕死,但觉周身不畅,真当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于梁萧之手,当即对他掏心掏肺,言听计从,更无一丝违拗。 这一日,押粮大军进入伏牛山区,忽见右方出现两百来人的车仗。梁萧看见,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会一声?”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粮草上难受,听他这声叫唤,不觉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不吉利。”想着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涩声说:“好兄弟,你瞧着办吧!咱恐怕是挨不到襄阳啦。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代我转告万户爷一声,说我史富通出师未捷身先死,直到最末一刻,对史家可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以请他善待我家里的四个妻妾。好兄弟,我给你说,除了家里四个,史某还有六个外室,一百顷地都在她们名下。我这一走,定被那六个贱人趁机占了,你代我给万户爷说,务必、务必要回来给我两个孤苦的孩儿啦……”想着阳世繁华就此别过,忍不住放声大哭。他垂死之人哭得中气十足,众人听了都觉讶异。 这时对面派来一骑人马,驰到近前问:“阿里海牙大人托我来问,你们是押运粮草的么?”史富通一惊,放开梁萧,嚷嚷道:“阿里海牙大人?哎,好兄弟,扶我下来,扶我下来。”众人见他忽又生龙活虎,各各惊奇。 史富通得两个民夫一扶,又显出娇弱之状,说道:“大人在哪儿?小人史格万户属下史富通。” 传令兵见他怪模怪样,惊讶说:“你是这里的头儿?”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长。”那人将信将疑,说道:“好,我告诉海牙大人。”驰马而去,片刻工夫,那队人马奔过来。当头一人身着紫缎便服,紫貂皮帽,鼻梁高高隆起,一双褐黄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寻常蒙古人,倒与土土哈相类。 那人得手下指点,打量史富通道:“你是百夫长?”史富通有气无力地道:“小将史富通见过右丞大人。小将患了重病,无法成礼,还望大人见谅。”阿里海牙皱眉道:“既然生了病,就该换人带兵。你个人生死事小,丢了粮草可是大事。”史富通顿时哑口无言。 阿里海牙冷哼一声,顾视众军,见梁萧与土土哈气宇轩昂,容貌不凡,心头一喜,马鞭遥指道:“你们两个,给我过来。”梁萧与土土哈对视一眼,走上前来。 阿里海牙问:“你们担任什么职务?”土土哈道:“我是寻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长。”阿里海牙点头,对梁萧道:“我命你暂代百夫长。”又对土土哈道,“十夫长由你接替。”二人只得应了。 阿里海牙又问史富通:“史格为何分军押运?”史富通无言以答。原来,史格深信兵书“愚兵易驭”之法,绝不将用兵之道告知属下,史富通自也无从知晓。惶恐之际,两眼望着梁萧,满是乞求之意。 梁萧笑笑说:“暑热渐至,粮队牲畜又多,合兵押运,一旦滋生疫病,就会累及所有牲畜。如果分成二十队,前后调开,一队害病,也不至于危及全军。”史富通一听有理,忙说:“对对,万户爷就是这么说的。”阿里海牙点头说:“不愧是名将之子,思虑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梁萧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势弱,遭人各个击破么?但想此处邻近襄阳,大军一呼万应,谅宋人也没有胆子,敢在十余万大军眼皮下劫掠。” 阿里海牙心想:“我刚才问话,百夫长答不上来,这个十夫长却侃侃而谈;我说利弊,他却将不利之处一口道出。”他打量梁萧,心想,“看他服色,不过是寻常军士,怎么却有如此见识?”当下也不露声色,淡然道:“说得不错,凡事须得防微杜渐,如果当真有人行劫,又该如何处置?”说罢目光炯炯,凝视梁萧。 梁萧笑道:“区区一介兵士,又会处置什么?大不了少分十拨,二百人一拨,队伍也不离得太远,前后相顾。每队设传令兵,一遇险情,前后呼应,以一字长蛇阵应对。击我首则尾应,击我尾则首应,击我中段么,那可算他倒霉,首尾皆至,杀他个落花流水罢了。”阿里海牙瞧了梁萧半晌,点头道:“你到襄阳,可来我营中见我。”史富通雷震一惊,望着梁萧,目中隐有妒色。 梁萧笑而不语,心想:“我没事见你做什么?”阿里海牙又说:“襄阳是两国毗邻,我军近了,宋军也近了。你们与我合军一处,彼此照应。”他见梁萧不答话,正色喝道,“百夫长!听到了么?”梁萧道:“全听大人号令。”心想:“这样好,我也落得轻闲。” 两军合并,穿过山道,前往襄阳。史富通被梁萧抢了风头,陡然来了精神,寻个机会,乘马挤到阿里海牙身边,大献殷勤道:“小人早听万户爷说过,海牙大人与阿术大人乃是伯颜元帅帐下双璧。本来宋军也有几个厉害角色,如李庭芝、吕德,当年曾与宪宗皇帝和圣上交锋,也算是当世名将,可从没在您与阿术大人手上讨得好去!” 阿里海牙不好逢迎,听得这话,也觉心底舒坦,微微笑道:“我怎么及得上阿术大人?阿术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阳如今格局,多半是他一手打出来的。不过说起来,李庭芝和吕德也只是靠着坚城深池,负隅顽抗。以圣上的英明,当年屡攻宋人不下,只因不习水战,也不是这两人有多么厉害。如今圣上拾遗补缺,大力振作水师,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史富通叹道:“小人长居穷乡僻壤,孤陋寡闻了!唉,圣上神明英睿,圣意如龙,不是我等所能测度。以后若有不明之处,还请大人不吝赐教。”阿里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维吾尔农夫,出身低微,全凭自己苦学成才。他获取功名以后,也喜他人与自己一样好学多问,于是点头说:“知道自己的不足,就是精进的先兆。只要勤奋好学,深思自强,定有出头之日。唔,你不是生了病么,如今似乎好了许多。”说着流露几分关切。 史富通叹道:“我这病时好时坏,梁萧最清楚啦,只怕好不了。”阿里海牙皱眉道:“是么,我认识几个军中大夫,医术不错,到了军营,让他们给你看看。”史富通感激涕零,几乎要下马叩拜。阿里海牙拦住他安慰两句,回顾梁萧,见他远远跟着,笑道:“他叫梁萧么?年纪虽轻,却是个难得的人才。”史富通听得这话,心头好不嫉妒,嘴里却笑道:“他本事大,脾气也大,不易与人相处。”阿里海牙皱眉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此人骄傲太甚,寻常将领,只怕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一丝惋惜,说道:“是呀,万户爷也不敢用他。”阿里海牙听了,微微一笑。 梁萧落在后面,可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语听得大半,心中冷笑:“又在搬弄是非!哼,明天轮到足少阴肾经了,你小子备好两缸清水,边喝边拉吧!”又听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为何大驾到此,不在襄阳与宋军鏖战?”阿里海牙道:“我方从大都回来,只因圣上登基以前,两度征宋,无功而返,故而对这次南征始终存疑。朝中的大臣也各持一端,争论激烈。伯颜元帅和平章阿术大人无暇分身,命我回朝禀告襄阳战况,坚定圣上南征之意。唉,几经周折,万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话头,更是极力吹捧。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阿里海牙听到得意处,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谈笑间,众人绕过山脚,顺着蒙古大军开辟的大道行进。走了一程,忽见前方一块巨石,将道路阻塞近半,人马虽可绕行,车辆却难以经过。阿里海牙皱眉道:“莫不是下了雨,从山坡上滚下来的。”转向梁萧说:“你派几个人,把石头挪开。”梁萧皱了皱眉,招呼众人搬运大石。大石深陷土中,少说也有万斤,梁萧与土土哈联手也无法撼动。其他汉人军士都来帮忙,梁萧喊起号子,众人齐心协力,将石头一分一寸地向山坡上推去。 这时传来鞭打声,一个村姑伴着一名童子,一前一后,挥鞭赶着二十来条牛,迎面向队伍走来。童子挽着双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声唱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无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声音稚嫩清脆,一边唱着,离队伍也越发近了。 阿里海牙通晓汉人文字,不由心想:“大宋真是文物昌盛,这小小童子,也会吟唱诗歌?”维吾尔人嗜好音乐,阿里海牙更是此道高手,听这童儿唱得合音符节,不觉微微点头。却听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肤白腻,眉目如画,虽是布衣荆钗,不失窈窕之态。轻启朱唇,婉转歌道:“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危径抱寒石,指落曾冰间。去已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众军见她人才秀丽,歌声圆润,耳听目视,不禁呆了。那牛群顷刻已到军前,众人虽觉二人来得出奇,但童子女流,并不放在心上。 梁萧将石头推到坡上,寻了一块石头卡在下面,缓过一口气,掉头一看,但觉女子牧童均是面熟。一转念,眉头大皱,厉声喝道:“你们两个闹什么?” 女子牧童认清他的容貌,也是齐齐一愣。他们不是别人,女子是楚婉,童子是云殊的书童风眠,一见梁萧,神色无不惊惶。众人见梁萧与之争吵,均感奇怪。阿里海牙不由喝道:“梁萧,你说什么?”梁萧见了风眠,登时想到云殊,不答阿里海牙,上前一步,厉声道:“小屁孩儿,你乔装打扮,在此做什么?”风眠眼珠一转,笑道:“放牛啊!这里不是叫伏牛山么?”梁萧骂道:“放牛?放屁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对面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梁萧听得耳熟,举目一看,但见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背负,一手卷书,足下似缓而急,行云流水般走了下来。瞧模样,正是云殊。 梁萧心头一沉,心知来者不善。忽见风眠、楚婉分别拿出打火折子,在几头牛尾上晃了两晃。牛尾所系爆竹点着,噼啪震响,二十多头大牯牛受了惊吓,第一个念头就是向前狂奔乱突。一刹那,牛群涌入军阵,众军措手不急,人仰马翻,粮队牛马也受了惊扰,纷纷挣扎乱动。梁萧、土土哈因为推动大石,弓箭都在马上,此时变起仓促,连放箭射牛也不能够,眼睁睁瞧着一群疯牛蹂躏军阵。 云殊一声长笑,笑声冲天而起,两边坡上林中,人头耸动,涌现出数百之众。云殊右手一翻,多了一口斑斓古剑,剑锋下指,又唱道:“虏其名王归,系颈受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众人齐声应和:“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歌声中,纷纷提着长矛刀枪,从两面山坡呼啸而下。 云殊一剑当先,光影纵横,残肢断臂好似落叶纷飞,鲜血溅在他白衣上面,艳若片片桃花。他几个起落,到了阿里海牙马前,见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领,凌空一爪,劈头落下。 阿里海牙久经战阵,见势身子一偏,倏地钻入马腹下面。还没定神,眼前忽地出现一张嫩脸,正是放牛的牧童。阿里海牙不及抵挡,就被风眠拿住心口要穴。眼见不远处史富通满地乱爬,忙叫:“快来救我!”史富通此时心惊胆寒,只想如何逃命,哪还管什么“海牙大人”。 风眠将阿里海牙拖下马,笑道:“公子,逮住啦!”云殊双足在马鞍上一点,说道:“你抓好他。”稍不停留,飞身纵起,刷刷三剑,又刺死了三名色目亲兵。 伏兵来得突然,梁萧等人都在坡上,首当其冲,唯有反身抵挡。一个持鬼头刀的壮汉直奔梁萧,一个瘦长汉子挺枪直刺土土哈,李庭等人也各自遇上了对手。 梁萧微微侧身,使刀汉子手中一轻,鬼头刀已被夺走。梁萧反手回刀卷来。汉子不料一个军士有此武功,大惊之下,躲闪不及。梁萧刀在半途,忽地偏转刀锋,刀背拍在他太阳穴上。壮汉受此重击,闷哼倒地。 梁萧击倒一人,还没转身,忽听土土哈一声大喝。回头看去,他将长枪夹在腋下,神力迸发,将瘦汉凌空举了起来,这大力一抛,瘦汉握不住枪杆,向后飞出。但他武功娴熟,一个筋斗翻身落下,土土哈飞身抢上,枪杆着地横扫。他天生神力,这一扫何止数百斤力道,汉子小腿中棒,惨叫倒地。 土土哈与梁萧轻易胜出,赵山、囊古歹五人却陷入苦战。这次来的都是南武林的好手,五人不过习了数月武艺,纵得梁萧指点,也难有所大成,更何况赤手空拳与这些好手交锋,一碰面就落下风。梁萧见状,一起一落,掩上前去,手中鬼头刀游走如龙,将一干豪杰杀得连连后退。梁萧与他们并无冤仇,故而始终不出杀手,对手仗着人多,一退又上,拼死纠缠。 土土哈见状赶上,趁众人被梁萧吸引,自后偷袭,搠翻两人,厉声道:“梁萧,战场上不可留手!”梁萧眉头一皱,气贯刀锋,呛啷声不绝,六七名南朝武人虎口流血,刀枪脱手。梁萧喝道:“拾兵器!”李庭儿五人应声抢上,将兵刃拾起。南朝武人看出这几个兵丁棘手,纷纷围了上来。 梁萧见对方个个都是好手,不伤人断难脱身,于是高叫道:“要活命的都滚开。”群雄置若罔闻,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舞着一对短戟,当先扑到,忽见刀光如雪,瞬间到他肩头。 梁萧心一狠,使出了惊鬼泣神、气夺千军的“修罗灭世刀”。眼看汉子手臂搬家,一支长矛横里格来,竟将梁萧这招“掣电追风”挡住。梁萧手臂剧震,心知来了高手,刀势略偏,一招“孤神渺渺”,刀光吞吐,顺着矛身游走,削那人十指。那人“咦”了一声,后跳丈余,叫道:“好家伙。”疤脸汉子捡回一条胳膊,狼狈向后退出。 持矛人须发皆白、红光满面,正是“参天狻猊”方澜。他望着梁萧,也觉心惊:“鞑子行伍之中,竟有如许人物?”沉喝一声,摇动长矛,分心便刺。梁萧绰刀接住,他武功远在方澜之上,七斩八斫,杀得对手节节败退,只仗着矛长刀短,奋力不让梁萧欺近。 梁萧斗得不耐,招变“焚天灭地”,刀光霍霍,漫天涌到。方澜匆匆接了三刀,忽被梁萧刀里夹腿,踢偏长矛,一刀掠向他胸口。方澜正觉难当,一人忽地抢到梁萧身后,铁鹰爪破空有声,袭向他的后背。 梁萧无奈回转刀势,挡住来人铁爪。方澜回过一口气,叫道:“靳飞,这人爪子挺硬!”舞起长矛,与靳飞左右夹击。他二人俱是南武林一流人物,梁萧纵然厉害,也被缠得无法脱身。靳飞与方澜联手,才挡住这名蒙古军士的单刀,心中骇然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云殊领着一百来人,在元军中冲来荡去,所向披靡,将三百多名士兵杀得死伤枕藉。厮杀间,忽听楚婉一声娇喝:“不要走!”云殊循声瞧去,只见一名矮小元兵,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和楚婉边斗边逃。他身手敏捷,长剑锋利,一味逃走,楚婉居然拦不住他。云殊再一转眼,更觉吃惊,东面山坡上,一道寒光倏来倏去,杀得方澜、靳飞后退不迭,另有六名元兵,随那寒光砍杀。 云殊立意杀光这支粮队,决不放走一个,因之长啸一声,纵身蹿出,见那矮小元兵正往坡上急赶,当即抢到他的身后。元兵正是阿雪,她未去搬运石块,故而留在军中。突见两边杀来,心中惊惶,见梁萧在东坡,便往东逃,不料被几个南方武人迎面截住。多亏梁萧怕她遇险,将铉元剑给她防身,对方措手不及,被她斩断刀枪。眼看突围在即,忽听身后风声大起,心头一凛,反身出剑。云殊左手成爪,将铉元剑劈手夺过,右剑一振,正要刺出,忽听阿雪尖叫一声:“是你!” 她当日在五龙岭见过云殊,这时照面认出,脱口惊呼。云殊的长剑本已到她咽喉,听到女子叫声,心中颇为吃惊。他的剑术收发由心,剑锋一凝,反手拿住阿雪肩井,说道:“你是女的?”他不及细想,将阿雪反手掷出,喝道:“楚姑娘,看好她!”足不点地,直奔坡上。阿雪被他一抓一掷,皮帽落地,露出一头青丝,女儿模样尽显,楚婉暗暗称奇,上前一步,将她擒住。 梁萧被一众高手围攻,使尽解数,脱身不得。交锋片刻,赵山、王可被对手一轮抢攻,冲在一边,忽听女子叫声,转过头来,却见阿雪被捉。二人大惊,不及向梁萧呼救,转身便冲,想要夺回阿雪。正逢云殊快步赶来,迎个正着。 赵山不知厉害,朴刀一挺,迎面砍出。云殊左手铉元剑一挂,将他朴刀挑在一旁,右手剑光电闪,刺入他的胸膛。赵山大叫一声,仰天便倒。王可目眦欲裂,手中镏金镋一抖,向云殊扫来。云殊如法炮制,左剑挂开镏金镋,右剑掠出,划过王可小腹。王可惨号一声,仰天倒在地上。 梁萧听得惨叫,回眼一看,惊得魂飞魄散。他身陷重围,稍一失神,靳飞铁爪掠肩而过,血透衣甲。梁萧痛哼一声,掌中刀光乱闪,四名豪杰身首异处。靳飞怒道:“好贼子,有你无我!”与方澜二人并力扑上。梁萧无心久斗,避开二人,尽杀弱敌,瞬间又刃数人,合围之势雪崩瓦解、荡然无存。 云殊正想补上一剑结果王可,忽见同伴们死伤惨重,心头一惊,丢了王可,直奔梁萧。土土哈横身一拦,挺枪便刺。云殊足下不停,于飞奔中闪过来枪,剑若雷行电掣,直奔土土哈左胸。 土土哈横枪急挡,不料云殊挽了个剑花,剑锋上掠,向他咽喉挑来。眼看土土哈要步赵山的后尘,忽听空中一声骤喝,梁萧居高临下,一刀劈来,锋刃未至,激荡生风。这一招“修罗断岳”,凶狠猛烈,为天下刀法之最。云殊左剑急向上格,右剑自然一缓,土土哈身手敏捷,趁机后跃,可是剑锋所及,仍将他胸甲划破,鲜血淋漓。 刀剑相击,火光四射,梁萧挟毕生之力,行倾巢一击。云殊仓促抵挡,虎口迸裂,铉元剑脱手飞出。他临危不乱,右手长剑如怒龙昂首,直刺梁萧小腹。梁萧瞧出这一剑是“归藏剑”的路子,心中惊诧。要知这一招“修罗断岳”有攻无守,全无后着,当下只得借云殊挥剑格挡之力向后飘闪。云殊得势不让,长剑精光闪动,紧随梁萧退势,刷刷刷杀出两丈。梁萧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鬼头刀一竖,“铮”的一声,终于封住了云殊一剑。 两人二度交锋,均如电光石火,直到这时,云殊才看清梁萧的容貌,微微一怔,失声叫道:“是你?”梁萧却不答话,反手又是两刀。云殊封出两剑,忍不住问道:“柳姑娘……”梁萧恨极了他,“柳姑娘”这三字更如火上浇油,挥刀之际,迎面狠啐了一口。云殊偏头让过,颊上仍不免溅上两点口水星子,一时羞怒难当,厉声道:“好贼子,受死么?”剑光霍霍,再不留情。 两人以快打快拆了十招。“修罗灭世刀”本不是萧千绝最得意的功夫,“归藏剑”却是公羊羽生平绝学。二十招不到,梁萧隐然已露败象,再瞧方澜、靳飞率众围歼土土哈五人,不觉心急火燎,足下一晃,云殊挥剑刺空,微觉愕然,忽见梁萧展开“归元步”,向土土哈疾奔而去。 云殊思想不透,这少年已被自己废去内力,为何不但武功尽复,而且远胜从前。此时情急势迫,不容他细想,当即也展动“归元步”,紧蹑梁萧之后。二人一前一后,疾似脱笼之鸟,滑如潜渊之鱼。梁萧沿途频施杀手,刀刀见血,绝不落空。云殊又气又恨,心知任他转上两个来回,只怕这里再无活人。当即催动内力,双足一顿,纵在半空,“震剑道”出手,雷霆一剑,刺向梁萧背心。 梁萧反手一刀,封向身后。奈何云殊那口“炎龙剑”本是宝剑,刀剑互绞,鬼头刀断作两截,云殊剑锋不止,直抵梁萧后心。梁萧不及转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两人步法一般,原本互知根底,云殊算计妥当,这一剑封死了梁萧的诸般去路。不料梁萧这一步怪异之极,绝非“三才归元掌”中的任何一路步法,云殊苦心设下的后着统统落空。 这一步出自梁萧由“无所不能图”中悟出的“十方步”。九如和尚有“棒打十方世界”一说,梁萧以“十方”为名,大有“踏遍十方世界”之意。若说“归元步”趋退入神,已得九宫图之大成,那么这一路“十方步”脱出九宫之外,更是出神入化了。 梁萧摆脱云殊,左一晃,右一摆,一掌落在方澜胁下。方澜卸开土土哈的长枪,准拟将他一矛刺死,不防梁萧背后施袭,口喷鲜血,抛向云殊。云殊只好放过梁萧,将他接住。 梁萧见土土哈浑身是血,长枪乱舞,已然杀得头昏,心知大势已去,一把将他扣住,喝道:“走!”王可奔过来,一手捂着肚皮,一手拿着铉元剑,咬牙道:“梁大哥!给。”他躺在地上,铉元剑脱出云殊之手,可巧落在他身边,被他拿起冲杀一阵。 梁萧接过长剑,见王可气色灰败,摇摇欲坠,不觉心头一紧,扬声道:“囊古歹,扶好他!”剑光连闪,刺倒两人,领众人抢上大路。李庭抱着赵山,边跑边哭:“梁大哥,三狗儿快死啦……快死啦……”梁萧心一沉,将赵山接住,喝道:“李庭,你去抢马!”低头一看,赵山胸口被鲜血染红一大块,气若游丝,不由心中酸痛,大叫,“三狗儿,三狗儿……”叫声未歇,身后风起,云殊挥剑赶到。梁萧忙将赵山负在背上,转身抵挡。两人一般的宝剑,一般的剑法,云殊见梁萧使出“归藏剑”,心中惊诧莫名,连连喝问来历。梁萧一言不发,只仗着“十方步”东奔西突,迫得云殊疲于奔命。 赵山依稀听到梁萧声音,勉力张开眼皮,却见白光乱闪,耳边呜呜呜尽是剑风呼啸,顿觉三魂六魄悠悠荡荡,均已不在身上。忽听双剑交击,铮然长鸣,赵山神智一清,喘道:“梁、梁大哥……我、我要死了……”他肺部中剑,气息一入便泄,几不成声。梁萧心如刀割,一边抵挡云殊的快剑,一边骂道:“三狗儿你莫说浑话……” 赵山嗤嗤喘息,每喘一口气,便有鲜血涌出,浸在梁萧背上,温热湿润。只听他说:“我、我……参军,只想让……妈……笑一笑……让妈过、过好日子……”说着咳声加剧,鲜血流出口外,滴到梁萧颈上,火辣辣的,竟有些烫人。 土土哈趁梁萧挡下敌人,率其他五人抢到马前,翻身上去。四个豪杰上前阻拦,土土哈力挽强弓,箭出连珠,那四人急挥兵器格挡,不料梁萧从后掩来,尽数刺翻。云殊紧随其后,连声大喝,长剑嗖嗖急刺。两人武功本在伯仲,论身法,梁萧稍强;论剑术,云殊却要厉害少许。梁萧怀抱赵山,多了个累赘,撑到这时已十分不易,他匆匆挡了两剑,一个踉跄,向后跌倒。 云殊得势不让,挥剑疾刺。土土哈见势,开弓引弦,羽箭嗖嗖嗖如一字长蛇,逶迤而来。云殊不得已圈回宝剑,将一串羽箭打落。梁萧趁机蹿出,遥见李庭牵着马疾驰而来,梁萧几步抢到,翻身上马,刹那间,六人齐喊一声,纵马便走。 云殊恨梁萧入骨,抓起地上长矛,奋力掷出。梁萧仰身出剑,挑落长矛。只此停滞,云殊又抢近数步,挑起一杆长枪,还没掷出,众人已反身开弓,嗖嗖向他射来。云殊虽没将李庭等人放在眼里,却对土土哈的箭术十分忌惮,因此身形一滞,梁萧趁机扬鞭催马,去得远了。 六人奔出一程,不见人来,梁萧才勒住马匹。低头看去,赵山面白如纸,身子冰冷僵硬,双眼空洞,兀自瞪着天上。梁萧神色木然,伸手将他的眼皮缓缓抹下。李庭、杨榷和王可见这情形,才敢相信赵山真的死了,不由失声痛哭。王可身受重创,伤心之下,两眼发黑,堕下马背。 梁萧将他抱起,见他腹上一条四寸伤口,血流如注,便举手封住血脉。又找一些细韧草茎,使出编竹器的本事,气贯草茎,将创口缝合起来。 稳住王可伤情,梁萧起身回头,只见人人伤痕累累。土土哈的伤势尤为严重,但他体魄强健,尚能支撑。梁萧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白玉扳指,交给受伤最轻的囊古歹说:“你们速去大营,以这枚扳指求见伯颜,告诉他此间情形,请他救治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土土哈道:“梁萧,你不与我们同去?”梁萧双眉一颤,漫不经意地说:“要么那群人死光,要么我梁萧气绝。从今往后,这件事永无了结。”他口气阴郁,众人听了,背脊上均生寒意。囊古歹说:“梁萧,这些人定是宋人派来断粮道的奇兵,只怕今次得手,便逃回宋境去了。你一人之力,怎能与一国抗衡,还是同去大营,再做计较。”众人连声称是。 梁萧翻身上马,盯着来路,脸色铁青,蓦地喝道:“我乃十夫长梁萧,现令你等速往大营,拒我号令者,军法从事!”他以将官身份发号施令,五人一呆,再也不敢违拗,转过马匹,向襄阳方向奔去。 梁萧将弓箭负上肩头,宝剑斜插腰间,目光所及,夕阳西沉,天际也似染满鲜血。他仰天悲啸一声,掉转战马,往来路奔去。 奔近粮草被截之处,前方焰炎高涨,万石粮草尽数没入火海。梁萧胸中大恸,下马冲入火中,四处寻找阿雪的尸首,找了半晌,却没见着。正觉惶惑,一具尸体从地上跃将起来,跌跌撞撞向他扑来。梁萧乍逢尸变,不由倒退半步,定睛看去,却是史富通。他恍然明白,这家伙倒地装死,居然避过一劫。 史富通张臂搂紧梁萧,放声哭道:“好兄弟,咱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梁萧本想摔开他,但听他哭得凄惨,也不由眼眶酸热,强自忍住眼泪,冷冷道:“你倒也聪明伶俐?”史富通听出讥讽,讪讪抹泪,望着熊熊大火,又忍不住跌足惨叫:“完啦,完啦,这下怎么向万户交代!”他转身对梁萧道,“咱们快走,那群人若是回来,可大大的不妙。” 梁萧道:“他们去哪儿了?”史富通指着东边山坡:“他们带着俘虏进山去了。”梁萧听说还有俘虏,松了一口气道:“史兄,指点之恩,梁萧铭刻在心。你骑我的马,回大营去吧。”说着举步上山。 史富通惊道:“你做什么?”梁萧并不理会,一路上行。史富通猜到他的心思,惊惶叫道:“好兄弟,你别做蠢事!咱身患绝症,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梁萧心头烦乱,无暇理会,纵身奔上山坡。史富通呆立半晌,一咬牙,嚷道:“罢了,左右是死,大伙儿一起死!”拾起一杆断矛,跟在梁萧身后。 梁萧微感诧异:“这烂痞子还有如此胆气?”也不多言,径自穿过山道,寻觅踪迹。沿途多有足印血迹,想是群豪人多势众,又有伤者,自不免留下踪迹。梁萧循着踪迹,一路寻去。 第三十章 折弓为誓 二人行了一程,陷入丛莽深处,天上暮色渐浓,残照如血,映着草色烟光,分外凄迷。苦于天色暗淡,地上踪迹渐趋模糊,梁萧扎了一支火把,走在狭窄的山道上。想着阿雪生死未卜,心头便如压了一块万斤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若非史富通看着,恨不得伏在路边,大哭一场。 史富通懵懂前行,忽地一个收足不及,撞在梁萧身上,忙道:“好兄弟,前面没路了么……”话没说完,被梁萧一把捂住口鼻,跟着又见他将火把踩灭。史富通正觉不解,忽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数丈开外,一个南方口音说道:“黄老五,方才我明明见了火光,这会儿怎就没了?”黄老五道:“我也瞧见了,他奶奶的,莫非是鬼点灯?”前一人“呸”了一声,道:“晦气!什么鬼点灯了,这荒山野岭的,真叫出个鬼来,老子看你怎么应付?”黄老五笑道:“若来个美丽女鬼,我黄老五也笑纳了。” 沉默一阵,南方口音叹道:“云公子神机妙算,歼灭这支粮队,本该不费吹灰之力。没料到头一遭出手,便遇上了这种硬爪子。”黄老五叹道:“我本当云公子拳剑无敌,不料鞑子一支粮队里也有如此人物。现今想来,若非文千张在前面挡了一刀,我黄老五十九完蛋。老杨你说,每支粮队都有如此高手,那可怎么是好?” 老杨冷笑说:“高手这样不值钱?那家伙来头不小,楚姑娘和云公子都认得他。”两人议论着往来路转回,梁萧和史富通屏息蹑在后面。山道崎岖,雾气洇湿。走了几十步,黄老五又说:“死伤不少兄弟,可也终归值得。没想到这次误打误闯,居然拿住了鞑子一个大官。我说,那个阿什么牙的是个啥官儿?”老杨说:“鞑子的规矩谁知道?听云公子说,除了伯颜、史天泽、阿术,就数这阿里海牙官最大,方才还从他身上搜出了鞑子皇帝的圣旨。云公子说,拿住此人,比击破一百队粮草还管用。如今想必正在拷问,若能让他说出鞑子的攻宋方略,可就大妙了。” 黄老五道:“他妈的,揍死这厮才叫痛快。还有那个女扮男装的臭娘皮,必是那狗鞑子一伙,依老子所见,活该把她剖腹挖心,祭奠死去的兄弟。”梁萧听得一凛,不由双拳紧握,身子发起抖来。 老杨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云公子心软,说不该对付女流。可众兄弟心里有气,难免给她些苦头吃。我出来的时候,沈二爷已将她吊在大厅里。他两个兄弟都死在那个鞑子剑下,孤月岭三个寨主去了两个,沈二爷怒火攻心,嚷着要抽臭娘皮一顿鞭子出气。他是这儿的地主,云公子强龙不压地头蛇,必然拗他不过。哈,我瞧他寻的那根柳条鞭子比胳膊还粗,蘸了水可厉害得很,也不知那娘儿们细皮嫩肉的,挨得住几鞭。哈哈,只怕这会儿已经皮开肉绽,筋骨寸断呢,哈哈……”黄老五也觉快意,跟着放声大笑。 梁萧浑身紧绷,牙关咬得隐隐作痛。再走几步,前方灯火缥缈,忽听有人嚷道:“黄老五,老杨,有动静么?”黄老五笑道:“有个屁,我说是鬼点灯,姓杨的还不信!”那人道:“今天刚出了事,鞑子一定四处搜捕,咱们也小心些些。”老杨笑道:“再怎么搜,也搜不到这儿。再说这孤月岭四面悬空,只有陨星峡上的这条铁索可通,哈,这就叫做‘孤月岭,陨星峡,鬼神到了也害怕’……”黄老五也哈哈大笑。 二人笑了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对面那人但觉奇怪,正要张口,忽见二人软倒两旁,一道黑影飘然穿出。那人一个“你”字没出口,梁萧已扣住他的脖子,五指用力,那人颈项断折,软软倒下。 梁萧下手不容情,顷刻连毙三人。史富通见他得手,方才冲出,忽觉足下一空,身子急往下坠,未及惊叫,梁萧出手如电,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史富通抖抖索索往下一望,下面竟是一道深谷,不由轻叫一声:“妈呀!”定睛再看,身侧一条二十来丈的铁索桥,共有八条铁索,左右各一,作为护栏,下方六条,上面更无一张桥板。 梁萧冷然道:“史富通,你要过去吗?”史富通好不为难,心里却算计:“这小子武功厉害,未必失手。我这绝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随着他终是多一线生机。”主意打定,叹道,“罢了,咱性命在你身上,就陪你死了吧!” 梁萧听他这么一说,真有些哭笑不得。见史富通迈步上桥,便道:“且慢。”史富通问:“怎么?”梁萧道:“你仔细看脚下。”史富通借着星月微光一瞧,铁索上每隔数尺,便悬一个铃铛,一只脚登时僵在半空,不敢落下。梁萧又说:“对面必然有人防守,我们一上桥,铃铛一响,那边必定发问。如果应对不周,对方断了铁索,你我正好跌成一对肉饼。” 史富通抹去额上冷汗,颤声说:“好兄弟,天幸你眼利。”梁萧沉吟道:“你跟这黄老五体形相似,换上他的衣衫!”史富通恍然道:“要乔装改扮?”梁萧点头说:“你还不笨。”说着换上老杨的衣服。 史富通犹豫一下,也换过衣衫。梁萧将三人尸体藏好,挽着史富通上了铁索,果然一脚踏上,铃声大作,只是对崖并无声息。 史富通走了一段,前方动静全无,正埋怨梁萧算计有误,忽听迎面有人高叫:“谁?”史富通浑身一抖,暗骂对手狡诈。二人正在铁索桥中段,应对不周,对方将铁索一断,二人进退不得,势必掉下深谷。 梁萧学着杨湖的嗓子,闷声说:“黄老五闹肚子,刚才拉了两遍,老子扶他回来歇歇。”史富通也乖巧,立时哼哼两声。这些日子他早晚都在无病呻吟,这两声虽是随口哼来,却哼得地道,叫人听不出破绽。 对面火光一亮,桥头立着一条精瘦汉子,左右不下十人,张弓对准两人。梁萧假意挽着扶手,低头垂目,让他看不清面目,史富通则蜷成一团,似乎肚痛得站不起来。那汉子见二人服色无误,挥手撤了弓箭,笑骂:“黄老五你个龟孙子,吃多了狗肉么?”他说话间,梁萧扶着史富通,几步逼近桥头。却听那汉子又笑:“黄老五,老子会按摩,给你揉揉,包管你龟孙子屁响如雷,一泻千里……”方要上前,借着火光,忽地看清梁萧面目,顿时脸色大变,正要发号施令,梁萧长剑疾出,那人应剑倒地。其他人来不及惊叫,梁萧放开史富通,抢过桥头,刺倒当先二人,转身挥剑,三支火把熄灭,桥头漆黑一片。史富通只听倒地声不绝于耳,片刻功夫,忽地手臂一紧,不由心头大骇,但听梁萧道:“过来。” 史富通松了一口气,走过桥头,梁萧燃起一支火把,史富通低头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地上横七竖八尽是尸体,个个伤在咽喉,难怪无人能够出声。 二人快步上山,其间又有三道岗哨,均被梁萧闪电制服。走了半里路程,前方灯火大明,一座松木搭建的高大房屋矗在眼前,还没走近,就听见鞭打声及女子惨叫。梁萧听出是阿雪,心如滴血,转身将弓箭交给史富通道:“你在外面接应,我叫声‘放’,你便放箭!记着边跑边射,不可留在原地。” 史富通早已腿软,闻言求之不得,低头钻进旁边的林子。梁萧手按宝剑,吸一口气,进入大屋。 屋中灯火通明,群豪或站或坐,站成一圈,是以梁萧入内,居然无人留意。堂中地上放着炭火皮鞭,阿里海牙被绑在向门的柱子上,满身鞭伤火炙,口角流血,下颌已经脱位,唯有眼神兀自倔强。阿雪被缚了双手,披头散发地吊在堂中,浑身衣衫破碎,早已昏厥过去。 持鞭的粗矮汉子抓起一桶冷水,正要泼醒她再打,云殊一皱眉,扬声道:“沈利,你也打够了吧!她不过一个女子,你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用?”沈利怒道:“什么话?我两个兄弟,都坏在她同伙手里。哼,打她是便宜她了,便是活剐了她,也难消老子心头之恨!”众人恨透梁萧,纷纷叫嚷:“对,剖腹挖心,祭我师弟!”“还是剐啦,大伙儿烤了吃解恨!”这些人尽是江湖粗人,亦侠亦匪,杀人剐人的勾当干得多了,只觉对待恶人,无论男女,都该如此。 云殊腾地站起,怒道:“岂有此理……”靳飞抬手将他按住,沉声道说:“这女子为虎作伥,死不足惜。云殊你勿须再说,你若看不下去,大可回房歇息。”云殊急道:“师兄,杀人不过头点地……”靳飞瞪眼道:“住口!”云殊知他意在笼络人心,是以偏袒沈利,只气得喘了两口气,闷闷坐下。楚婉在他旁边,小声说:“云公子,若要杀她剐她,我也不敢看,你送我回去歇息好么?”云殊一愣,忽见楚婉双颊生晕,流露几分羞涩,心中一慌,急忙回过头去。 楚婉心念云殊,当年与梁萧分手,并不回庄,径至神鹰门。恰逢云殊要来北方,她一缕痴念不绝,也巴巴地跟来,哪知云殊心中已有柳莺莺,明知她一腔情意,却也故作不知。 方澜伤势未愈,倚在虎皮椅上,这时听得清楚,笑道:“殊儿,你就送楚姑娘回房休息,这些臭事,不看也好。”云殊心中大悔:“早知这样,不如一剑刺死了这女子,省得让她多受痛苦!”想着长叹一声,摇头道:“人是我抓的,求诸位兄台瞧她弱质女流,给她一个痛快。” 沈利见他松口,扬声道:“好!我沈老二素来敬佩云公子人品武功,今天就听你一句,给她个痛快,拿刀来!”从喽罗手中接过一把单刀,迎风一舞,方要动手,忽地半空里精芒一闪,沈利眼前一花,竟被那道精芒刺透肩胛,生生钉在地上,口中发出凄厉惨叫。群豪哗然而惊,定睛望去,精芒却是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循来路一望,梁萧面如铁铸,双拳紧握,噔噔噔大步走来。 他来得突兀,众人均感错愕。云殊当先还过神来,拔剑站起。梁萧却不正眼瞧他,直直盯着阿雪,双目血红,神色大有几分癫狂。 群豪纷纷还醒,怒吼此起彼落。梁萧步履如飞,瞬间逼近人群,一名披头散发的高壮汉子跳了出来,厉声叫道:“好贼子,你还敢来?”左臂一挥,扫向梁萧。此人姓董名亮,江西人氏,自幼从异人处学得一身铁臂功,绰号“铁三尺横扫千军”。既说他臂长三尺,坚若精钢,上阵时双臂挥舞,能断人刀剑,折人筋骨。他这时有意显威,这一扫既快且狠,声势惊人。 云殊见董亮贸然出手,心道不好,未及喝止,梁萧右手一扬,两人手臂缠在一起,只听“喀嚓”一声,势如木柴折断。董亮左臂向上弯折,眼耳口鼻挤成一团,可他十分豪气,手臂虽折,却咬牙不吭一声。右臂抡起,又要挥出,忽觉梁萧手上内劲如潮压来,顿时百骸欲散,一口鲜血涌到口中。云殊本欲上前,但见同伴被制,微感迟疑,忽听梁萧大喝一声:“残杀民夫,算什么豪杰?”内劲一吐,董亮双膝发软,烂泥般瘫在地上。 梁萧将董亮一甩,继续向前,他一招废了“铁三尺横扫千军”,群豪神为之夺,场中鸦雀无声。忽听咿呀呀两声怪叫,一刀一枪,向梁萧左右袭来。梁萧不闪不避,直待刀枪攻来,双手忽地交错。群豪没看清他用何手法,就听两声惨叫,使枪者刺中用刀者小腹,使刀者砍在使枪者肩头,鲜血四溅,触目惊心。 梁萧双手一分,左手拔出长枪,右手起下刀来。使枪者是“枪挑东南”龙入海的记名弟子,姓洪名照,颇有乃师之风,肩头虽受重伤,仍是死攥枪柄不放。众人见状齐齐发喊,手持兵刃向梁萧扑来。梁萧双眉一挑,大喝一声:“拦道偷袭,是什么好汉?”右臂发力,将洪照连人带枪拽起,腾空扫向群豪。群豪投鼠忌器,纷纷向后退让。 梁萧逼退群豪,忽听云殊长啸一声,纵身掠来,不由两眼瞪圆,厉声道:“凌虐妇女,你也算英雄吗?”云殊任人鞭笞阿雪,本有心病,闻言心神微乱,失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忽见梁萧手臂一振,将洪照掷来。云殊眼见来势猛恶,匆忙收剑接住。稍一凝滞,梁萧右手钢刀飞出,将阿雪腕上绳索凌空斩断,自屋梁上坠落下来。 众人一呼而上。梁萧一声厉喝,直如平地惊雷,震得群雄耳中嗡鸣,他双掌倏抬,劲气排空,身前两人口血飞溅,腾空而出。众人伸手欲接,却觉来如山崩,顿时东倒西歪。梁萧身形忽闪,抢到阿雪身下,左手将她接住,右手前探,“当啷”一声,自沈利肩上拔出剑来。 由厅门至阿雪被绑处,约有十丈,间隔二十多人,梁萧却来如疾电奔雷,于重围中将人救下。群豪无不羞怒,纷纷冲了上来。 梁萧长啸一声,忽又杀入人群。他心性大变,出剑狠毒绝伦,惨叫此起彼伏,冲上的豪杰纷纷送命。云殊急欲上前,可是厅小人多,群豪反而成了梁萧的壁障。云殊施展不开,怒叫:“散开,全都散开!” 众人闻声四散,梁萧趁机背起阿雪往门外冲出。云殊当先追赶,不料梁萧“十方步”展动,一个转身绕开云殊,忽又钻进厅里,和随后抢出的群豪撞在一起。这一下好比虎入羊群,杀得惨叫连连,直冲到阿里海牙身前,“叮叮当当”,将他身上的铁索尽数挑断。 众人不料他声东击西,引开云殊,本意直指阿里海牙,一时均感错愕。云殊却不惊反喜,心道:“你带着两人,走得了吗?” 梁萧将阿里海牙下颌归位,挑起沈利落下的单刀,递给他说:“还能战吗?”阿里海牙虽处困境,威风不减,傲然说:“怎么不能!”梁萧道:“好,你往东,我往西。”阿里海牙武艺不俗,只是遇上云殊这等高手,根本不及施展,这时舞起单刀,向西冲去。梁萧却向东走。 众人都已听到梁萧说话,不敢近他,都去围堵阿里海牙。三招两式,就将他逼入绝境,因他还未说出元军虚实,故而只想生擒,没出杀手,如此倒让他苦撑了几招。谁知梁萧佯往东突,忽地转身,展步又向西奔,从背后偷袭群豪。群豪伤了几人,惊惶中转身对付梁萧,阿里海牙趁机逃走。这时云殊赶到,梁萧又往东逃,群豪又转身去赶阿里海牙。梁萧却又摆脱云殊,从背偷袭。 一时间,大厅中的形势变得十分古怪,群豪擒拿阿里海牙,梁萧偷袭群豪,云殊又拼命追杀梁萧,大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势。不过,云殊破不了梁萧的“十方步”,群雄自是最为吃亏,被梁萧连连施袭,杀得尸横遍地。 反复再三,云殊丢了梁萧,追赶阿里海牙,想要制住此人,破去梁萧的奸计。梁萧见状,长剑疾出,刺他背心。靳飞乘势从梁萧背后蹿出,举起铁爪劈下。梁萧听到风声,放过云殊,反身出剑,刹那剑光霍霍,笼罩靳飞全身。靳飞不料他情急变招,依然如此猛烈,一时措手不及,忙乱间让过腹部要害,大腿却中了一剑,大叫一声,踉跄后退。 梁萧抢上一步,打算刺死靳飞。云殊听到靳飞惨叫,顾不得阿里海牙,反身来救师兄。他一动,梁萧也动,冲向群豪,杀得对方七零八落。阿里海牙本已陷入险境,此时绝处逢生,大口喘气,飞也似逃出大厅。 云殊见靳飞腿上鲜血长流,那边惨号又起,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靳飞忍痛叫道:“别管我,杀贼要紧!” 云殊无奈,提剑追赶梁萧。梁萧一阵东奔西窜,气促神虚,力不从心,心知今日报仇太过勉强,只好跟着阿里海牙蹿出门外。 群豪大呼小叫,紧追不舍,双方一追一走,到了山道前方。梁萧回头一瞟,云殊越过众人,越赶越近,当即叫声“放”。紧要关头,史富通不敢退缩,从林子里连射数箭,山道黑咕隆咚,南方群豪顿时有人中箭惨叫。史富通得手,又惊又喜,按照梁萧安排,边跑边射,一眨眼,又射伤几人。 群豪只觉羽箭四来,不知林中藏了多少人手,纷纷叫道:“林子里有埋伏!”云殊也是惊疑不定,步子一缓。不料史富通见对方人多,吓得屁滚尿流,从林子另一头冲出来叫嚷:“不成啦,不成啦。” 他这一叫,梁萧的疑兵计也跟着失效,群豪一愣神又冲了上来。梁萧放下阿雪,对史富通道:“把弓箭给我,你背她先走。”史富通闻言,忙将弓箭给他,反身背上阿雪,跟阿里海牙撒足狂奔。梁萧跃至林中,开弓发箭,几个南方豪杰应弦而倒,哀哀大叫。 梁萧左右开弓,羽箭连珠而出,黑暗中威胁极大。群豪几度冲突,均被射回。不一会儿,梁萧两袋箭告罄,估摸三人走远,跳了出来,拔腿便跑。 云殊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吐不快,长啸一声,提剑追赶。他忌惮梁萧机诈百出,同伙上来反碍手脚,扬声叫道:“别跟来!”群豪无奈止步,一人说:“贼子用箭,我们也用箭?”众人都觉有理,让几人去拿弓箭,其他人远远跟着。 一眨眼到了陨星峡铁索桥头,梁萧踏上铁索,云殊也正好赶到,长剑下掠,铁索断了一根。梁萧足下一虚,几乎落入深谷,急忙侧身,一个金鸡独立站稳,但觉剑风呼啸,云殊长剑刺来,当下挥剑抵挡。铮铮铮三剑交罢,云殊落向索桥,梁萧挥剑下掠,“铮”的一声,也将他落足的铁索挑断。 云殊无处立足,半空中,左手抓住扶手,右手挥剑刺向梁萧。梁萧疾退半步,长剑一挂,云殊所抓的铁索也断。云殊无法,凌空一个翻身,飘然钻入索桥下方,双腿各自绞住两根铁索,一手抓住一条铁索,同时挥剑疾出,刺削梁萧足踝。梁萧足下的五条铁索全都被他勾住,如果斩断,自也无法立足。 梁萧冷哼一声,疾退丈余,挽着剩下的那条扶手,腾空翻转,长剑下挥,连环五响,下方五条铁索全数挑断。云殊再也无法挂在桥上,但他早料到这一招,双腿潜运劲力,在梁萧断索的刹那,凌空鱼跃,从索桥下闪电钻出,伸手搭上了那条仅存的铁索,同时攻出四剑三腿,逼得梁萧无法施袭。梁萧见他变化不穷,虽然极不情愿,可也暗暗喝彩。 铁索桥只剩了一条铁索,两人再也不敢斩断,或足勾,或手挽,凭着掌拳剑腿攻敌要害。进退翻滚间,好似一对燕雀,贴在铁索上斗得难解难分。 阿里海牙和史富通都在桥那边看着。阿里海牙顾着义气,不愿逃走,史富通却怕梁萧丧命,痼疾无人救治,也不敢轻言离开。二人瞧到此时,均是张口结舌,但觉桥上两人生死系于一线,稍有不慎,便会送命,一颗心均是提到嗓子眼上。群豪也举着火把赶来,见状无不吃惊,有人举起弓箭,想要射击,但二人攻守如电,绞成一团,哪儿分得出彼此。 拆了三十来招,二人不约而同地用上了“巽剑道”。巽者风也,二人剑走轻灵,好似两片轻飘飘的落叶,绕着一条铁索,在峡谷天风中忽上忽下,浮浮沉沉。到了这个地步,什么手眼腿步都不管用,全凭轻身功夫取胜,越轻灵的武功越奏效,“巽剑道”飘忽无定,最是适合此间。 又拆了数招,云殊心头不是滋味,忍不住喝道:“你从哪儿偷学的剑法掌法?”梁萧哼了一声,冷冷不答。 冷风一吹,阿雪悠悠醒转。沈利绿林出身,心狠手辣,虽被云殊折服,脾性依旧火爆,加之挟怒而发,出手十分歹毒,若非阿雪自幼习练内外功夫,筋骨坚韧,早已没命。她略一清醒,身上便如烈火烧过,忍不住发出一串呻吟。她从史富通肩上望去,模模糊糊看见两道人影在一条铁索上厮杀,看了片刻,认出梁萧,恍然明白,梁萧已将自己救出,正与强敌交手。惊喜之余,又觉担心,用尽浑身气力,叫道:“哥哥,哥哥……”叫了两声,头晕目眩,又昏过去。 梁萧听得心头一跳:“该死,我只顾跟这直娘贼赌斗,却忘了阿雪的伤势。”向云殊疾刺三剑,将他逼退,忽地挥剑下掠,“铮”的一声,铁索分成两段,两方人无不惊呼。但见二人出手如电,分别持着断处,凌空换了一剑,陨星般向峡谷两崖落去。眼看将要撞壁,各自用足一撑,刹住去势,手足并施,抓着铁索向崖顶攀升。 群豪见状,张弓搭箭,纷纷向梁萧射来。梁萧只得手挽铁索,转身拨箭,仅得一手,难以上攀。阿里海牙机灵,急忙伸手拉起铁索,史富通也来帮忙,梁萧得他二人相助,再也不管对面如何,双手齐用,将铁索带得左右摇摆,避开来箭,上升之速一时倍增。云殊方才登上崖顶,梁萧也将登顶,恰好一箭射来,他反手接住,取下背上强弓,搭上来箭,也不细看,照原路一箭送回。那人不料他回手如此之快,猝不及防,羽箭左眼进,后脑出,将他钉在身后石壁。群豪见状,无不骇然,弓在弦上,却不敢再发了。 梁萧跃上崖顶,一手按腰,与众人遥遥相望,高声叫道:“你们为何劫掠我们?为何杀死我朋友?为何鞭打我的妹子?”云殊听了这话,心头一沉:“看来这个冤仇,永无消解之日。”他不甘示弱,扬声说:“我乃大宋子民,尔等蛮夷,犯我社稷,人人可杀!”梁萧一点头,说道:“你们是大宋派来的?”云殊大声应道:“是又怎样?” 梁萧血往上涌,头脑一热,高叫道:“好!我梁萧对天发誓,若不杀光你们,灭了这个大宋朝,便如此弓!”将手中强弓一折两段,随手丢下悬崖,反身抱着阿雪,与史富通二人大步离去。 群豪听得一愣,纷纷大骂梁萧自不量力。云殊见他折弓为誓,不知为何,心头升起一股寒意。掉头看去,靳飞捂着大腿伤口,立在身后。再看众人,几乎无人无伤,不由心中羞惭,向靳飞说:“师兄,他们一去,鞑子大军马上就来,北地不可久留,还是早早撤回南边,另作打算!”靳飞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向山上走去。云殊望他背影,呆然不语。楚婉见众人都已散去,上前一步,轻声道:“云公子。”云殊苦笑着叹了口气,与楚婉转过身子,并肩向山上走去。 梁萧走了一程,查看阿雪伤势,天幸多是外伤,没伤筋骨。梁萧推拿一阵,她便醒了,闭着眼只是叫痛。梁萧心酸难忍,把她搂进怀里,阿雪觉出梁萧抱着自己,颤声说:“哥哥,阿雪好痛……”梁萧双目赤红,似要滴出血来。 阿里海牙叹道:“梁萧,她外伤很重,非寻医官疗治不可。唉,那些汉人虽然没用火刑,可抽打这女孩子比打我还狠。”梁萧恨恨道:“他们恨的是我,却在她身上出气。”阿里海牙寻思半晌,说道:“好,咱们早早出山,叫来兵马,非将他们一个个零割碎剐不可。” 梁萧点点头,站起身来。阿里海牙忽地握住他胳膊,沉声道:“梁萧,若你愿意跟随我,我保你来日贵不可言。”梁萧摇头道:“我只求给我朋友和妹子报仇,富贵什么,我不在乎。”阿里海牙一怔,苦笑道:“那还不是一样。”史富通忙道:“我也想跟随大人……”阿里海牙冷哼道:“早先叫你救我,你只管逃命,本来该将你军法从事,但看你冒险来此的份上,功过相抵了吧。” 史富通十分泄气,但又不敢多说,只得诺诺应了。梁萧道:“史富通,你不是什么好货,但今日帮了我,我日后定然报答。嗯,告诉你,你其实没什么毛病,不过是我做了手脚。”史富通呆了呆,诧道:“我……我没有毛病?那……那就不会死了?”梁萧也不再说,抱着阿雪,跟阿里海牙向山外走去。史富通呆站片刻,忽地哈哈大笑:“我没有毛病!我没有毛病啊!”他一旦得知自己无病,什么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欢喜如狂,跟在二人身后拍手大笑。 破晓时分,三人出了伏牛山,来到山下大道。走了不出百步,便听蹄声若雷,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梁萧一惊,握剑在手。阿里海牙却看得分明,高叫:“是自己人!”那彪人马近前,一人朗声叫道:“阿里海牙,是你么?” 阿里海牙听得声音,惊道:“阿术?”那人又惊又喜,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搂住,欢然道:“真是你!嗨,我派出近万人马搜索一晚,好歹寻着你了!嗯,莫非消息有误,你没被那些宋人逮住?”他心中激动,一气说完,阿里海牙摇了摇头,苦笑道:“惭愧。我的确被人拿住,多亏十夫夫长梁萧冒死将我救出。唉,我阿里海牙半生征战,昨天可说最为惊险。不过,我失了圣旨,却是罪当万死。” 阿术笑道:“人回来就好,圣上英明,哪儿会在乎这个?”说着掉头,看也不看史富通一眼,目光如炬,望着梁萧道,“你就是梁萧?”阿里海牙奇道:“阿术,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阿术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是老鹰的眼睛,可也分得出黄狼和豹子!”按住梁萧肩膀,笑道,“你的部下很好!除了那个伤得不能动弹的,其他四人,整晚跟着大军找你。” 梁萧听得心头一热,说道:“我有一个伙伴受了重伤。”阿术点头,扬声道:“阿剌罕,你换两匹马给阿里海牙与梁萧。”一名将官应声换了马匹。梁萧乘上,阿术传令阿剌罕进山搜捕云殊等人,自与阿里海牙前往大营。 众人行了一程,阿里海牙笑道:“阿术,我要与史格讨个人!”阿术微微一笑,说道:“你说梁萧?”阿里海牙笑道:“正是。”阿术摇头道:“不成。”阿里海牙道:“怎么?史格会不给面子?”阿术笑道:“史格敢说什么?我看那土土哈很不错,让他跟随我,他却说,梁萧在哪儿,我也在哪儿!”阿里海牙一愣,叫道:“好啊,你要跟我抢人?”阿术笑道:“你别胡赖,我不过要土土哈,他不肯离开梁萧,我只好一块儿要了!” 阿里海牙给他一掌,骂道:“你才胡赖。你既能一块儿要,为啥我不能一块儿要?”阿术笑道:“我先跟土土哈说的。”阿里海牙瞥了梁萧一眼,叹道:“也罢,我争不过你。不过,这家伙便如一匹骏极了的野马,得要同样厉害的主人才能驯服。你比我厉害,更配做他的主人,不过也要小心,可别被他踢着。” 阿术眸子一闪,微笑道:“我让他去钦察营。”阿里海牙摇头道:“钦察营那群家伙目高于顶,他是汉人,可呆不住。”阿术道:“他不是寻常汉人,伯颜元帅昨日对我说了,他有蒙古血统,比我还要高贵。”阿里海牙吃了一惊,心知阿术的祖父是蒙古名将速不台,迟疑问道:“比你高贵,莫非……”阿术点了点头,接口道:“我听伯颜说了,他有成吉思汗的血统,是黄金家族的后代!”阿里海牙神色大变,低头不语。 说话间,元军大营遥遥在望。梁萧勒住马匹,举目看去,但见一条汉水浩浩荡荡,贯通南北,河上艨艟斗舰,成千累万,旌旗招展,仿佛云霓。江水两岸,雪白的蒙古包连绵不绝,犹若一片汪洋大海。两座十丈巨城各据东西,隔着汉水森然对峙,空中黑云如阵,低低压着城头。报晓的刁斗携着晨风,自城中悠悠传出,同时间,元军大营的号角声也呜咽响起,两种声音此起彼伏,在大地之上来回激荡。 第三十一章 六花妙术 梁萧观望之际,阿术与阿里海牙拍马赶上。阿里海牙挥鞭遥指:“这便是襄樊二城了。”梁萧问:“区区两座城池,怎么老是攻不下来?”阿术道:“自宋人大将岳飞收复襄阳以来,这一百三十年中,宋人苦心经营襄樊。窝阔台大汗时,名将孟拱重兵守卫江汉,更倾一国之力,多次扩充襄阳。莫说城池坚厚,举世罕见,抑且兵精粮足,攻守武器多达四十四库。据伯颜元帅和史天泽推断,若是无法攻破城墙,仅是襄阳,便能支撑二十余年,凭借寻常攻城之法,根本无法攻克。” 梁萧道:“如此说,双方只能相互耗着了?”阿里海牙叹道:“那也差不多了。如今之法,只有断绝二城外援,消耗它储备的粮草武器。早年我军筑城于鹿门山,又在灌子山立下栅栏。去年大举进击,击败宋人后,筑实心台于汉水中流,沉七块巨石入水,列成水阵。在万山、百丈山、虎头山、岘山一线筑一字城,又于汉水西边筑新城。如今襄樊二城南北东西、水上陆上都已绝援了。”他说到这里,对阿术道,“我路上听说宋军进援襄樊?”阿术点点头。阿里海牙笑道:“多半被你杀得个片甲不留吧!”阿术淡然道:“那范文虎是贾似道的女婿么?” 阿里海牙道:“是啊!”阿术微微一笑,说道:“他和那个夏贵,仗没开打就逃了,真比耗子还伶俐。干吗不派张世杰和李庭芝来?害我白白出兵一场。”阿里海牙笑道:“若非这群饭桶,咱们哪能轻易围困襄阳?”阿术默然一阵,说道:“宋人一年不如一年。当年在合州,我还遇上几个有血性的,如今跟这些饭桶打仗,真是损伤人的志气。”言下大有寂寞之意。 进入元军大营,阿里海牙将梁萧安置在自家帐中,叫来最好的大夫,又寻了两个随军女子,服侍阿雪上药更衣。阿雪肌肤迸裂,血浆和衣衫凝在一起,脱不下来,只有以剪刀绞碎,用开水一块一块融化干硬的血块。水一沾身,阿雪发出声声惨叫。梁萧忍着心酸,抱住她细声安慰。阿雪怕他担心,咬牙含泪,拼死忍耐,那两名色目女子看她浑身惨状,双手颤抖不已,更增阿雪痛苦。梁萧只得自己动手拆衣敷药,心里将云殊等人恨到无以复加。 不多久,土土哈等人赶了回来,看见阿雪惨状,惊怒交迸,纷纷大骂。梁萧不愿众人扰着阿雪,将他们赶出帐外,沉着脸说:“让你们在大营治伤,怎么违我号令?”众人一呆,土土哈拭了泪说:“伯颜元帅答应了的。”梁萧道:“这次就罢了,下次若再违令。”他用手一比,“不管是谁,定斩不饶。”众人齐声答应。梁萧才点头说:“你们都有伤在身,都去休息,伤好之前,不许乱动。”众人只得散去,土土哈恋恋不舍,几步一回头,直往这边张望。 次日,梁萧托人将赵山的尸骨带回华阴,自己终日守在阿雪身边,照看她的伤势。治病的大夫是御医出身,久在军旅,对皮肉伤极为在行。六七天工夫,阿雪渐趋清醒,伤口也开始结痂,只是浑身筋骨疼痛,难以起床。梁萧便费尽心思,编些故事笑话,说给她听,逗得阿雪合不拢嘴,几乎忘了一身伤痛,心想若能永远如此,宁可挨上更多的鞭子。 转眼又过月余,这天哨兵传令,说是伯颜召见。梁萧随哨兵前往元帅大帐。掀帐入内,却见伯颜负着双手,正看墙上的地图,梁萧进来,也不回头。梁萧待得半晌,渐觉不耐,欲要退出,忽听伯颜哈哈大笑,转身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个急性子?” 两人久别重逢,四眼相对,心情复杂难明。梁萧想到此人便是萧千绝的弟子,不免怨恨,可想到他是母亲的师兄,又没由来生出几分亲近。 伯颜瞧出他的心意,岔开话题,指着墙上的地图道:“梁萧,你知道这是什么?”梁萧答道:“大宋的山河地理图。”伯颜微微一笑,手指襄樊说道:“若是襄樊一破,我大军便能顺着汉水,趋入大江,横渡江南,进略鄂州,而后舟楫百万,顺流而东,横扫大宋,直取临安。”他的手指顺着江水划动,停在临安之上,沉默良久,叹道,“多亏你救回阿里海牙。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少了他,好比折了我一条臂膀,日后攻灭大宋,可就艰难多了!” 他说罢踱了两步,负手望天,面色忽明忽暗,似乎遇上十分难断的事。良久转过头来,注视梁萧道:“阿术爱你骁勇,荐你去他手下钦察营做百夫长,如今我且答应下来,你好自为之。记住了,做好将军可比练好武功更不容易!”说着退下白玉扳指,递给他道,“日后有什么为难事,还来寻我,只要不违军纪国法,我仍然帮你。” 梁萧心口发烫,双手接下。伯颜询问了一下他同伴伤势,但觉再无别话,便命他回去,即刻搬入钦察营。 梁萧返回驻地,将伯颜的将令跟阿雪说了,让她留在阿里海牙帐中养伤。阿雪心中不愿,但知军令如山,也不好多说。当夜,梁萧搬入钦察大营,就任百夫长。 钦察营是元军中最精锐的骑兵,来自成吉思汗之孙拔都所建的钦察汗国。中有钦察、阿速、斡罗斯、匈牙利等色目人,也有少许混血后的蒙古人,金发碧眼,杂处一营,个个人强马壮,彪悍绝伦。梁萧在汉人中算是高挑个儿,到了营中,也只算寻常。 阿术的祖父速不台曾与哲别、拔都两度西征,扬威绝域,是以钦察营的军士都很敬畏阿术,但却瞧不起汉人。一来因为言语不通,二来依大元律令,色目人低于蒙古人,却高过汉人。他们的地位不如蒙古人,总想在汉人身上找回面子,遇上史天泽这等名将重臣,也从不下马行礼。加上作战骁勇,冠于三军,仗着功劳横行霸道,从不将汉军放在眼里。 梁萧一副汉人模样,却被派到钦察营里,而且一来便是百夫长的身份,钦察士兵气急败坏,暗地里商议,要与他为难。 到得次日,梁萧照例出帐点兵,号角吹了三响,竟无一人来报。他不明原由,心中吃惊:“他们竟不听我号令?若是要行军法,这百来个家伙都得砍头,但如此一来,我这百夫长岂不成了光杆?”这时其他队伍出完早操,围着梁萧指指点点,嘻嘻怪笑,并用番话叽里咕噜叫嚷。梁萧孤零零站在校场中间,进退不得,莫名尴尬,但对方言语又无法听懂,沉默一会儿,只得忍气吞声,返回军帐。 钦察将领立马将此事禀报阿术,大说梁萧坏话。阿术将梁萧放在这个地方,存心要挫他的傲气,闻言只是一笑,心想:“看这小子怎么处置?”谁知到了第二天,梁萧也没出帐召兵,那群钦察士兵本也不打算出操,乐得大睡懒觉,让其他队伍的军士好生羡慕。钦察将领却很不满,又到阿术帐下,诉说梁萧没用,不能带兵。阿术听说梁萧竟不露脸,也觉诧异,思虑再三,让众将领下去,道是梁萧明日再无动静,自己定有主张。众将听令,欢喜去了。 到了第三天,晨练时分,蒙古大营号角响起,各部人马纷纷出帐。但梁萧营中仍无动静,众军士早已得了消息,铁了心赶走梁萧,人人趴在床上蒙头大睡。其他队伍的将领也纷纷派出探子窥伺,只待晨练一过,就去阿术处告状。 二通号角吹罢,忽听马蹄声响,二十来匹骏马虎虎突突冲入营中。梁萧一马当先,手提一串带链的三爪铁钩,铁链末端,兜系在六匹战马身上,每匹马负着两个木桶,用盖子封好,不知装着何物。他身后五人,均是手挽铁钩。众探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梁萧掷出铁钩,勾牢一顶帐篷,其他五人如法炮制,手中铁链纷纷抛出,将营中二十余顶帐篷尽数勾牢。 这时梁萧马鞭一挥,六人齐齐抽打马匹。众马吃痛,四散狂奔。顷刻间,二十余顶帐篷拔地而起,睡得正酣的钦察士兵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揉着眼睛,懵懂坐起,四面张望,不明所以。忽见骏马冲至,梁萧揭开一个大木桶,顿时奇臭冲天,桶中全是人畜屎尿。众人还没还过神,粪便就兜头兜脸地泼了过来,秽物溅得四处都是,其中还有蛆虫蠕动。另外五人如法炮制,一眨眼的工夫,钦察士兵无一幸免。众军尚自发呆,梁萧头也不回,带众飞驰而去,留下这一百号人,或坐或站,一身粪便。其他的钦察军士得知消息,纷纷来看,更让这些军士羞得无地自容,对梁萧恨之入骨。 钦察人远在异乡,人地生疏,彼此极为团结,以防外族人欺辱。一人受辱,无异于辱及全军,大怒之下,纷纷提了枪矛,乘着骏马来寻梁萧。不料寻遍全营,也没见他人影,却将一个元军大营,闹得沸沸扬扬,乃至于惊动了伯颜。伯颜命阿术即刻处置,不可扰乱军心。 钦察将领群情激愤,到了阿术帐中,要求严惩梁萧。阿术也没料到梁萧用出这种法子,心下颇是恼怒,后悔没听阿里海牙的忠告,一心要挫灭梁萧的锐气。他身为名将,也不推诿,将用人不当的罪过揽在身上。钦察军对阿术极是敬重,见他这样,不好过分相逼,只求撤走梁萧。 阿术别有念头:“这梁萧不像偷了鸡就逃的黄鼠狼。罢了,看他有无后着。”嘴上答应换将,骨子里却一意拖延。钦察人得他应允,怒意稍减,暗地里谋划,定要弄死梁萧,以报被辱之仇。 次日清晨,梁萧队里的百名钦察士兵早早起来,乘马备箭,排好阵势,以防梁萧故伎重施。不久三通号角吹罢,梁萧仍未现身,众人心神松懈,纷纷大骂梁萧胆小鬼、臭狗屎。正骂得痛快,忽听马蹄声响,雾气中出现六骑人马,顷刻驰近。只见梁萧与土土哈并辔而行,梁萧斜提花枪,土土哈手挽大刀,身后囊古歹四人,也是各持枪矛、英姿飒爽。 众人不料他还敢前来,先是一呆,跟着还过神来,仗着有人撑腰,纷纷破口大骂。梁萧听不懂番话,向土土哈问:“他们说什么?” 土土哈是钦察人,通晓钦察土语,便说:“都是极难听的骂人话。”梁萧点头道:“代我告诉他们:‘今日他们起得正是时候,若不想吃屎喝尿,日后也要早早起来。’”土土哈皱眉道:“梁萧,这样行吗?这些人可是十分蛮横!”梁萧微微一笑,说道:“你只管说!” 土土哈无法,依言说了。众人听他说出本族言语,心中无不惊讶,等到听明白,无不愤怒发狂。一个金发汉子出列叫阵:“梁萧狗屎,我们不会听你指挥。你侮辱我们,我要跟你分个死活!” 梁萧听土土哈一说,抽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笑道:“好臭啊,好臭。”那人问土土哈:“他说什么?”土土哈道:“他说你好臭。”众人听了这话,登时想起昨日的狼狈,虽在汉水里泡了一天,身上的臭气还是难消,一时怒火上冲,纷纷举起长矛。 金发汉子对土土哈说:“你是钦察人么?我不杀你,你走远些。”他一指梁萧,“你这汉狗,有什么能耐做我们的百夫长?你是阿术大人派来的,我不杀你,我跟你比斗,谁输了,谁自尽。”梁萧笑道:“凭你么?还不够我塞牙缝呢!”他手指一挥,扫过全场,“不用客气,你们一起上!” 众人听罢土土哈通译,又惊又怒。金发汉子叫道:“狂妄汉狗,你少要瞧不起人!我一人跟你打,不用弓箭,就能胜你。”梁萧笑道:“好呀,我也不用弓箭。”说着驰马上前,金发汉子也挺矛而出。 钦察营的军士都知梁萧来了,也不晨练了,跨马提矛,将他营地围得水泄不通。几个钦察将领吩咐诸军,要让这汉狗有来无回。眼见金发汉子挑战,众人纷纷拇指向下,嗬嗬叫道:“契尔尼老,杀死他!契尔尼老,杀死他!” 契尔尼老本是斡罗斯人,百人之中最为骁勇,本指望做这百夫长,谁料竟被梁萧抢走。失望之余,心生怨恨。听得众人这一叫,胆气顿粗,夹马而出,挺矛直刺梁萧面门。 梁萧也不纵马,挥枪一格,契尔尼老手臂酸麻,长矛偏出,心头不觉一惊:“汉狗人小,气力却大。”念头还没转完,梁萧长枪扫来,契尔尼老急忙低头,头盔却被梁萧挑在枪尖。契尔尼老匆匆挥矛横刺,梁萧随手抓住,契尔尼老只觉刺入生铁,进退不得,如果梁萧迎面一枪,自家无可抵挡,惊惶间猛力回夺。谁知梁萧顺势放手,契尔尼老用力过猛,几乎坠马,慌忙双腿夹马,极力稳住。梁萧早已挥枪扫来,枪尖上挂着的铁盔打在他的头上,这一下用了真力,契尔尼老只觉眼前一眩,跌下马来。梁萧不待他落地,一枪刺出,挑着他的腰带,将他挂在枪尖上。 契尔尼老输得如此容易,钦察军士一片哗然。李庭笑弯了腰,叫道:“梁大哥哪儿是在比武,明明是在耍猴。”王可也大笑:“是呀,还是一只金丝猴。”一行人哈哈大笑。 契尔尼老凌空挣扎,上下不能,众目睽睽下无地自容,忽地拔出腰刀,往颈上抹去。梁萧长枪一抖,将他挑上半空,契尔尼老手舞足蹈,腰刀顿失准头。梁萧横枪一扫,将他腰刀打飞,枪杆顺势在他腹下一托,用力恰到好处,将他挑回马上。 契尔尼老不及转念,顺势跨上马背,双手抱住骏马脖子。梁萧笑道:“你服了吗?”土土哈通译过去,契尔尼老怒道:“我输了,你干吗不让我自杀?”梁萧摇头道:“你除了跟长官作对,就会自杀吗?”他唾了一口,“能赢不能输,算什么男人?” 契尔尼老被他骂得面红如血,无言以对。梁萧枪尖一指钦察军士,喝道:“你们很了不起吗?都上来吧!”众军士面面相对,一时无人敢上。梁萧喝道:“你们不来,我可来了!”将马一纵,疾驰而出,长枪势若飘风,杀入人群。当头一人见梁萧冲来,方要举矛,梁萧枪尖晃动,他两眼发花,不知挡向哪里。梁萧一枪突出,将他头盔刺落,反手间,枪杆扫中他的太阳穴,将他打落马下。 一时间,梁萧驰马奔突,上下起落,好似马背上一羽鸿毛;一支花枪左盘右蹙,势如蛟龙行云,又如腾蛇乘雾,东西飘忽,专刺军士头盔,刺落以后,将其打昏落马。钦察军士又惊又怕,奋起反击,两方枪来矛去,斗得难解难分。 梁萧存心力压三军,使出浑身解数,来去飘忽,枪法若电,两盏茶的工夫,将一百多人击落八成。钦察军士向来骁勇,遇此大敌,全不退却,前后围堵,左右进击,丝毫不乱方寸。 梁萧心中暗赞,也动了好胜念头,发声长啸,一朵枪花使得其大如斗,飘来荡去,所向没有一合之将。片刻打落十七八人,还剩二人,惊骇万分,拼命抵挡。 梁萧挥枪扫落一人,另一人从后挥矛刺来,梁萧头也不回,身子略偏,攥矛于手,大喝一声,把他从马上提了起来。振臂一抡,那人腾起六丈来高,但觉耳边呼啸生风,大地迎面撞来,不由心胆欲裂、哇哇惨叫。梁萧将人掷出,驰马向前,抢在那人落地瞬间,手臂一举,将他后心轻轻拿住,举在头顶,策马一旋,稳稳将人放在地上。土土哈等人彩声大作,钦察诸军却是张口结舌,失了言语。 梁萧经过这番激战,马力已乏,见场上无主战马四处乱走,纵身换了一匹,枪指四面军士,冷笑道:“你们也要来吗?”钦察人见他公然挑战,一片哗然。一名褐头发、蓝眼珠的千夫长出列叫道:“汉狗,以为有点能耐,就敢逞英雄吗?” 他用蒙古话说出,梁萧听得明白,冷笑道:“我教训手下士兵,关你什么事?无怪这些人不服管束,没有狐狸施展诡计,猎狗敢在主人面前撒野吗?”那人大怒,厉声说:“我是千夫长,你只是百夫长,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梁萧道:“汉人有种说法,大将带兵,皇帝的命令也未必服从。既是打仗,生死都挂在弓弦上。你的话对,我自然听从你;若是不对,便是忽必烈皇帝的话,我也未必听从。要么打起仗来,这一百来人不服我管束,遇上敌人,只有送死。”那人冷笑道:“钦察军从亦得勒河打到汉江边上,从未输过一阵。哼,就算没有将军,照样天下无敌。你这汉狗百夫长,我们不稀罕!”钦差士兵举起长矛,齐声呼应:“对,汉狗百夫长,我们不稀罕!”梁萧哑然失笑,说道:“天下无敌?好厉害啊!你敢与我赌斗吗?”那人道:“怎么不敢?”说着持矛跃马,便要上前。 梁萧道:“单打独斗不算本事。你们人多吗?你们就这些人,我们就六个人,大家不放箭,各凭刀枪上的本事。若我冲不出钦察营,就凭你们处置,要是冲出去,又当如何?”钦察军闻言,又惊又怒,无不高声叫嚷。 千夫长厉声道:“好!赌斗便赌斗,你们六个冲出大营,你要做百夫长,随你好了!不过刀枪不长眼,说好了,你们的死活,与我们无关!” 梁萧笑道:“好,一言为定。”长枪一举,土土哈五人聚到身边。其时钦差军围得密密层层,其势不下三千,各由一千夫长带领,众军勒马齐呼,发出“嗬嗬”咆哮,好似风吹浪起,声势逼人。 三名千夫长马鞭一挥,众军大呼,策马冲来。梁萧侧眼一瞧,朗声道:“西南来风,垂天之形。”六人马匹转动,结成一个奇特阵势。梁萧在前,土土哈、囊古歹分在左右,李庭三人平列断后,舞刀弄枪,似一把钢锥,刹那冲向西南、刺透重围。 千夫长急令围堵西南,忽听梁萧又叫:“西方之水,青锋之象。”六人阵势变化,梁萧与土土哈各据前后,李庭四人并行中央,化作前后锐利,居中厚实的纺锤模样,向西冲突。突出数丈,梁萧又叫:“小畜北,大壮南,龙蟠之阵。”阵势舒卷开合,化作龙蛇之形,蜿蜒曲折,佯往北冲,实往南突。东顾西驰,连变数阵,一直冲出二十多丈。 梁萧忽又高叫:“东北之雷。”话一出口,其他五人应声而动,化作“黑虎之势”,犹若猛虎下山,向东北方强行冲突,所过钦察军人仰马翻,无人能抗。 梁萧的呼喝声不绝于耳,六人应声变化,虎骤龙奔,八方来去,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眨眼间,竟将不可一世的钦察骑兵冲得七零八落,首尾难以相顾。三个千夫长连发号令,也是无可阻挡,心中莫名骇异,可又想不透其中的原因。 钦察军驰骋大漠,精熟野战,便与汉军作战,也是三流货色,从来无缘见识第一流的汉人兵法。梁萧所用的阵势,本是唐代兵法大家李靖所创的“六花阵”,这一路阵法脱胎于武侯八阵,精微奥妙远远过之,以六人为一队,各持武器,变化无穷,实为对付塞外铁骑的不二之法。当年李靖曾凭此阵以少胜多,在阴山下大破突厥铁骑二十余万,生擒颉利可汗。从此以后,突厥人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与大唐相抗。 古今阵法,全都不离数术。梁萧算学精深,超迈前人。赵山死后,他痛定思痛,开始揣摩兵法,想的是日后不让任何一人有所损伤。想来想去,忆起少时在天元阁读书,曾经见过的“六花阵”。己方一行六人,正合六花之数,土土哈五人伤势痊愈,他便召集众人,一同操练六花阵,演练时他细加推演,对阵法多有改进,令其威力倍增。 那日校场受辱,梁萧隐忍不发,让土土哈潜入钦察营暗地打探,明白众军不肯前来的原由,心知若要折服这群家伙,不免有场恶斗。他一边寻觅僻静场所,加紧操演阵势,一边激怒众军,与己赌斗,存心凭借六花妙术折服三军。 不过片刻,梁萧变了十六种阵形,渐渐逼近辕门,忽见西南、西北各有一处阵势露出破绽,当下疾喝“长鲸之阵”。六人策马,势若鲸奔,向“归妹”位冲突。众将急急麾军兜截,梁萧声东击西,意在别处,敌军阵势一动,他立刻率众斜插西南,势成“鲲鹏之变”。一时鱼龙化鹏,扶摇而上九天,呼啸之间,便将前方的军阵剖成两片,自“无妄”位穿出一个大口子,逸出千军之外。身后的钦察骑兵收马不及,前推后攘,左右相撞,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六人驰出辕门,想到初试锋镝,竟然大获全功,一个个意气奋扬,勒马长笑,梁萧扬声叫道:“胜负已分!你们先说的话算不算数?” 钦察军好容易勒住马匹,收束阵形,心中一片茫然。这一阵,梁萧六人无一伤损,钦察人却折损极多。土土哈五人听从梁萧号令,并未刻意伤人,故而对手多是皮肉轻伤,落马的军士迅疾爬起,翻身上马,数千双眼睛都落在三个将官身上。一时间,校场上沉寂一片,只闻风吹大旗、猎猎作响。 三个千夫长面面相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了,二十年军威堕于一旦,不答,失信违诺,也是军中大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笑道:“说过的话当然要算数,何况别说是百夫长,千夫长也当得!”三人听得声音,齐齐下马叫道:“阿术大人。” 梁萧见阿术面带笑意,携着亲兵迤逦而来,也下马行礼道:“阿术大人,实无其他法子,不用这雷霆手段,梁萧难以在此立足。”阿术下马,两手扶起他笑道:“说起来,钦察军人强马快,打仗一等一的厉害,只说一兵一将的本事,太祖手下的怯薛歹军也未必能占上风。只因长年未逢敌手,故而骄横滋生,谁也不放在眼里,我让你来,也没料到你能立足!本就是考一考你的本事,谁知你竟以六个人突破三千钦察军,呵,我做了半生大将,这次也看走眼了!” 梁萧道:“大人说过了,我先拿话将住这几位,让他们不能用箭。要是真上战场,弓矢交加,只怕一合的功夫,我们六个都成了刺猬!”阿术笑道:“你胜而不骄,很好。不过实情确是如此,钦察骑兵最强的并非枪矛,而是弓箭。”他目视三个千夫长,“你们三个,还有话说么?” 三人对望一眼,褐发千夫长道:“若论冲锋陷阵,我们输得没话说。阿术大人也说了,我们最强的是弓箭,我想看一下梁萧的箭术。”阿术骂道:“你们是石头脑袋吗?”梁萧笑道:“无妨,请借弓箭一用。”众将正要解弓,阿术说:“用我的。”自马上取下一张描金硬弓。梁萧接过,眼看百步之外,有两个在江堤上打水说笑的白衣胡女,一人面带纱巾,一人则裸着面,头上带着串耀眼明珠。 梁萧笑道:“看我射散左边那人头顶的明珠。”众人闻声一惊。阿术皱眉道:“射中了人怎么办?”梁萧道:“射落一根头发,砍我梁萧脑袋。”阿术不及多说,他已纵马斜走,忽地挟矢弯弧,白羽箭闪电掠出。胡女正与同伴说笑,忽觉头顶风起,“嗡”的一声,一支羽箭嵌在不远处的栅栏上。就在此时,她髻上的明珠四散滚落,滴滴答答落入江水,敢情梁萧箭锋锐利,擦过二珠之间,将串珠的金线截为两段,明珠断线,自然纷散。众军见状,先是一呆,跟着彩声雷动。 那女子十分惊诧,闻声回过头来。阿术见她模样,眉头大皱。却听那三名千夫长齐声叫道:“阿术大人,我们都服啦!让他做万夫长也行。”阿术笑道:“服了吗?嗯,万夫长可不成,千夫长也不能做。他初来乍到,没有战功,做这个百夫长么,全是因为救了右丞大人,已很勉强了!”众人听说梁萧救过阿里海牙,均是一派肃然。褐发将官道:“没想到汉人之中,竟有如此人物!”阿术摇头道:“他不是寻常汉人,他有蒙古血统。”诸将听得,更添敬意,望着梁萧,目光已然不同往时。 忽见那胡女拿着羽箭,气冲冲赶了上来。她的体态高挑丰腴,肌肤胜雪,眉长眼大,眸子蓝如海水,青灰色的头发结成辫子,自耳畔落下,缠在雪白修长的颈项上。一众钦察人见得,齐齐咽了口唾沫,均想:“哪儿来的漂亮妞儿,以前怎没见过?” 胡女走近,指着箭上标记,用蒙古话道:“阿术大人,是你拿箭射我吗?”阿术哈哈一笑,正想将罪过揽到自己头上,梁萧却说:“是我射的!” 胡女翠羽也似的眉毛微微一扬,厉声喝问:“你为什么用箭射我?”梁萧道:“又没射着你,你干吗生气?”胡女冷笑道:“你将爸爸给我的夜明珠射落水里!再说,你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射偏么?你说蒙古话,是蒙古人吗?我听说,蒙古人都是高傲的雄鹰,为什么雄鹰不去对付凶狠的苍狼,却来抓拿我们弱小的鸽子呢?”她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辞,梁萧能言善辩,竟也无言可对。 阿术眼见形势尴尬,赔笑道:“兰娅,你别说啦,我赔你夜明珠好么,你住你爸爸的帐篷吗?待会儿我派人送过来!”兰娅将箭扔到地上,冷笑道:“你送的我不稀罕,我就喜欢爸爸给的珠子。”阿术笑道:“别拧淘气,我亲自送过来吧,火者还好吗?”兰娅听他问候父亲,怒气稍解,说道:“爸爸很好!不劳你过问。”说罢与另一个胡女转身走了。 一个钦察将领吞着唾沫问:“阿术大人,这妞儿哪儿来的?生得不错!”阿术脸色一沉,厉声道:“你们这群坏蛋,不要乱打主意。她是回回星学者扎马鲁丁的女儿,是幸福的毛拉、贤明者之王纳速拉丁所钟爱的学生,伊儿汗国唯一的女贤哲。八岁时她向真主神立誓,终身不嫁,将贞操献与天上的星星,并得到伊儿汗旭烈兀大王的赞许。你们这些粗人,就知道打仗杀人,哼,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众人听说她终身不嫁,连道可惜。梁萧寻思:“回回星学者么?天机宫的数术笔记似乎提过,说是回回人中顶厉害的大数家。还隐约提到,他们的计数与算法与中土数术大不相同,但如何不同,却没说明。嗯,那个纳速拉丁竟敢自称贤明者之王,真是胡吹大气。”他方才被兰娅骂得哑口无言,本就气闷,想到这里,更是老大不服。 阿术正想勉励梁萧,忽听有战报传来,匆匆驰马去了。钦察军与梁萧不打不相识,又知他有蒙古血缘,轻蔑尽去,敬服凭生,执意拉入帐里喝酒。大伙儿一同喝了两碗酒,更比亲兄弟还亲了。土土哈的父亲是钦察的蒙古人,母亲是斡罗斯人,到了这儿,如鱼得水,跟众人抱成一团,大唱斡罗斯的牧歌,跳起家乡的舞蹈。囊古歹等人看得有趣,也加入进去,一起胡闹。 梁萧端了碗酒,将契尔尼老叫到身边,让人通译,夸他矛法不错。契尔尼老是他手下败将,原本窘迫,听他一夸,又觉说不出的高兴。二人喝了两碗烧酒,前嫌尽消。 众人正说得投机,忽听战鼓雷动,众将士神色一变,纷纷丢了酒碗,飞奔而出。一边奔跑,一边穿戴衣甲、提矛携弓,飞也似跨上战马。第一通鼓还没敲罢,众军各依所属,呼喇喇汇聚一处,行止快得不可思议,与喝酒时的荒诞无稽判若两人。梁萧也约束兵众,并将土土哈五人混合五个钦察战士,结成一个十人队,由土土哈担任十夫长。 钦察军集结已毕,飞驰出营。正往点将台奔走,忽听鼓声稍歇,号角声起,声调一长二短。 褐发千夫长、阿速人合蚩蛮将手一挥,众军勒马止步。合蚩蛮叫道:“听号令,是命水军出战!宋人先从水道进攻了!”钦察军共有三翼军,一翼千人,每翼设一长,皆归阿术节制。合蚩蛮在千夫长中资历最老,战功最大,平日都由他发号施令。 合蚩蛮略加推测,挥鞭一指:“我们去西南边,以防城里的宋人从陆上出援。”诸军急往西驰,还未越过前方山冈,便听襄阳城炮声大作。刹那间城门大开,宋军步骑千人冲突而出,一字城的元人汉军当先迎上,阵势还未对圆,双方便已动手,一时乱矢如雨,血流满地。 襄阳城头轰鸣不断,巨弩大炮呼啸,向元军阵地泻落。元军前锋死伤惨重,向后稍撤,宋人步兵趁势冲上,一队持着藤牌短刀,滚地来斩敌骑马腿,一队举着神臂弓,望元军步兵激射。元军步骑上下受敌,现出几分乱象。城头又是一声炮响,宋人马军突入元军,弯弓舞枪,来回冲突,只两个回合,元军顿时溃乱奔走。 合蚩蛮立马冈上,遥遥观望,笑道:“宋人很卖力啊,汉军不成啦,我们上吧!”众军正要驰马奔出,梁萧叫道:“慢着。”合蚩蛮问:“怎么?”梁萧道:“等宋人伏兵出来。”合蚩蛮皱眉道:“什么意思?”梁萧道:“我方才估算过了,两军交战之地,全为城头强弓大弩覆盖。宋军引而不发,却派兵马与我交战,分明是故意做出模样,吸引我精骑驰援,而后佯败入城,让我步骑暴露于弩炮之下。到时候宋人炮弩齐发,再强的骑兵,也要被冲乱阵脚,那时他精锐突出,杀我个措手不及。若我所料不差,宋人后方还有伏兵。” 合蚩蛮一皱眉,还没说话,忽听一骑传令兵飞驰而来,叫道:“阿术大人有令,让你按兵不动,待会儿城内宋军伏兵攻出,立时冲上,截断他们的归路。”合蚩蛮接令,望着梁萧,心中诧异:“奇怪,他与阿术大人想得一样?” 这时一声炮响,两支汉人骑兵赶到,从左右两方向宋军冲至。来回一绞,宋军溃败退却。元军未及麾军进击,城头炮弩大动,轰隆声震响耳鼓,顷刻间,炮石雨点般向汉人骑兵落下。元军被断成两段,只听城中号炮激响,四千宋骑如狂风飙出,驰入元军阵中,左冲右突,大肆杀戮。 元军抵挡不住,向后退却。宋军得势,准拟一鼓作气,将这四翼元军冲垮,一时势若破竹,紧追不舍。同时间,城内又奔出两千名弓弩手,由左右两翼,配合骑兵阵势,向元军激射。元军进退不得,左右难逃,一时人马杂沓,死伤惨重。 梁萧看到这时,叫道:“时候到了!”合蚩蛮道:“阿术大人还没说话。”梁萧道:“机会不待人。宋人本就胆怯,突袭得手,难免见好就收。”经过先前赌斗,合蚩蛮对他十分信服,立时号令三军。 钦察军早已等得不耐,应声拍马,从山冈上突驰而下。此时阿术的传令兵迎面赶来,奉命叫钦察军进击,忽见其已然出击,甚是惊诧。合蚩蛮不及听令,率军疾若飞电,迂回赶到襄阳城前。这时汉军溃乱,死伤惨重,宋人骑兵正拟后撤,两千弓弩手发完一矢,也欲抽箭上弩,掩护骑军后撤。不料钦察军来得迅猛,仓皇间乱了阵势,争先恐后往城内跑去。 合蚩蛮马鞭一指,三翼钦察军于狂奔中分作三股,一股剿杀弩手,一部截断骑兵归路,还有一支,由合蚩蛮亲自率领,冲入宋军骑兵。一时马如龙飞、矢如雨注,钦察铁骑如同秋风扫荡落叶,横扫过襄阳城下。元朝汉军趁势反击,两炷线香的工夫,五千宋军溃不成军,几乎死伤殆尽。 合蚩蛮酣战片刻,遥见败军后撤,襄阳城门未及关闭,大觉有机可乘。他素来骄横,自恃本部马匹骏极,一时兴起,长鞭挥出,欲要趁胜麾军,闪电攻入襄阳,建立天大奇功。 梁萧正率手下百人围歼宋军残部,见状大叫:“去不得!”叫声淹没在喊杀声中,合蚩蛮如何听见。他一马当先,与其他两名千夫长各领兵马,飞骑冲入城门。不料襄阳城中藏有瓮城,临近城门,形方如斗,只要闭住城门,入内的兵将就成了瓮中之鳖。 合蚩蛮刚一入城,身后城门忽地合上,他心觉不妙。一抬头,忽听一声巨响,巨弩大石铺天盖地落下,以雷霆之势将他们全数湮没。 这一合,钦察军损失凄惨,三名千夫长全数送命,陪葬的还有三百多名精锐,留下十来个百夫长,群龙无首,乱成一团。襄阳太守吕德是大宋名将,看出便宜,不顾精锐连丧,又遣三千铁骑驰出城门。一千骑阻隔汉军,令其无法相救,两千骑直冲钦察军,存心要将这支精锐一举击溃,挫灭元人锐气。 钦察军创建以来,从无败绩,胜时越战越勇,兵锋极锐。但所谓刚不可久,锋锐易折,这支不败之师一旦遇上挫折,反而缺少了一股坚韧不拔之气。何况他们以同胞之谊治军,极重情义,合蚩蛮等人一死,个个都丧失理智,不依战法,蜂拥而出,仗着骑射精熟、各自为战。 此举大违兵法,正中宋军下怀。宋将见机,密集阵形,乘势冲突,将钦察军分割开来,令其前后左右不能相顾,而后分兵纵击,大肆屠戮。平日钦察人目高于顶,欺辱同袍,各路汉军对这支色目骑军十分憎恶,看其大败亏输,心中暗暗高兴,纷纷消极救援,虚应故事。 阿术担负襄樊南面防御,指挥水陆两军,此时水战遇上厉害对手,难以分身别顾。忽听传令兵报,遥遥一看,陆上稳胜之局突然逆转,心中惊骇欲绝。不顾水上危急,下了帅台,让传令兵火速召集骑兵,打算亲自来救。 就此片刻工夫,钦察军十停中去了二停,兵将无不绝望。忽见宋军阵势骚然,一队钦察人马冲透宋军重围,约有百骑之众,却是凝而未散,阵势井然,在宋军阵中来回荡决。当头的正是梁萧,他见己方兵马失控,驰马而出,大声呼叫,在乱军中竭力约束部众。他手下百人近日连遭折辱,不如其他队伍骄横,加上土土哈五人及契尔尼老全力襄助,这一百来人终究没有溃乱。 梁萧观敌破绽,一待稳住军心,便与土土哈五人结成“六花阵”,以阵法为枢纽,带动百人队,批亢捣虚,反复冲敌阵势。并让土土哈、囊古歹、契尔尼老以钦察语呼叫同伴,加入己阵。 钦察军一时愤激,乱了阵势,这时死伤惨重,方才恍然大悟,心知再不齐心协力,势必葬身此地,纷纷应声加入梁萧。梁萧冲杀间,大呼小叫,随意指点,派与各人位置,幸存的百夫长也趁机收束自家军士。只四五个来回,梁萧竟于极其混乱的形势间,将一支分崩离析的溃败之军重新凝聚。两千人呼喝长啸,以他马首是瞻。 钦察军一盘散沙,自是容易欺负,这时有了首领,无不以一当十。他们从未遭受如此败绩,怒火中烧,听从梁萧号令,左冲右突,拼死冲杀。梁萧观敌阵势,见宋军兵马走动,似欲斜插两胁,急命钦察军两翼散开,挡住宋军突袭。又令土土哈率领本部精锐,趁时飞骑突阵,直透对方心腹,以劲弓锐箭,连毙宋军大将。三千宋军群龙无首,土崩瓦解,被钦察军来回驰突,杀得尸横遍野,纷纷逃奔城内。 梁萧害怕城头炮弩,不敢过分相逼,重振兵马,徐徐后退。到了后方一点兵马,这一阵钦察军三翼去了一翼,足足折了八百多人。 第三十二章 汉水惊涛 阿术本已上马出发,忽见梁萧率众突围,收束败军,心中惊喜万分,当下翻身落马,重返帅台。这时间,宋军战船前后相属,逆流而上,元军大将张弘范率艨艟斗舰奋力阻拦,水师统帅刘整则于两岸列阵发炮,攻击宋军两翼。一时间,汉水上炮声雷动,火矢如蝗,较之陆上争锋,别有一番景象。 宋军舰船约有千艘,也非巨舰坚船,倒有许多小船轻舟,分明是从打渔船改造而来。船只吃水颇深,似乎装满辎重。乍眼看去,这支船队不似水师,照说一击便溃,但其所列水阵却很奇特,先似张翅凫鸭,又变摇尾鲤鱼,时而成方,时而象圆,进退攻拒,变化万端。 张弘范几度麾军进击,宋人总是任他前锋突入,跟着两翼一合,将十余条战船裹入阵内,后续船只均被阻绝在外。接下来,宋人轻舟快船举火抡箭,在阵内一通剿杀,将陷阵的战船尽数歼灭。这支宋人水师好比庞然巨鲸,不断张口摇舌,蚕食元人水师,一转眼,逼近十条拦江铁索。 一阵锣鼓声响,宋人阵中,一名白衣男子令旗高举,一个魁伟壮汉向左,一个白发老者向右,各率数十杂衣汉子,手持巨斧,乘轻舟突出水阵。彼此掩护,冒着元人矢石,钻到铁索下方,挥起斧头猛力砍斫。 金铁交鸣,火花乱溅。眨眼间,十条铁索尽皆断裂,汉水再无阻隔,宋军水师齐声欢呼,全速冲上,襄樊水师也顺流而下,里外夹击元军。 阿术见势不妙,急命张弘范回军上流,抵挡襄樊水师,又令中流炮台发射大炮强弩。 这江心炮台与横江铁索同是元军去年所建。伯颜占据襄樊以南,为了阻隔宋人水上救援,命元军于岘山拖拽数十万斤巨石,沉于汉水江心,筑起一丈高台,上置九张弩机,八门巨炮。又在台前沉巨石七块,列巨索十条,形成庞然水阵。宋军纵有巨舰鲸船,不惧炮石,但为体格所限,也无法冲到台前。伯颜如此安排,按说万无一失,宋军水师之强,本在元军之上,但自去年开始,屡屡被这阵势所阻,难以进援襄樊。 台上驻守元军得到阿术号令,扳动弩炮。一时巨矢与大石齐飞,宋军前锋舰船无不粉碎,元军见状,欢呼声震天动地。 梁萧整顿好败兵,令其扼守要津,以防城内宋军出援。忽听江上喊声震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料吕德经此一战,决不敢再度出击,吩咐百夫长各领本军,自与杨榷驰往帅台,面见阿术,禀告方才的战况。 赶到时,正遇江心炮台发威,宋军战船所当披靡。梁萧上台见过阿术,阿术听得战报,微一苦笑,拍拍他肩说:“我知道了,多亏有你……”此时战况激烈,不容他多说。忽见宋军前部凹陷回去,阵势变化成一字,好似水蛇游动,蛇口大张,时开时合,变化无端。不仅两岸元军炮石难至,前方的炮台也不易打到。梁萧凝目一看,皱眉道:“这是水禽鱼龙阵。”阿术一愣,讶道:“你认得这阵?” 梁萧点头说:“此阵义理合于五行,阵形依照水鸟蛇鱼模样。前锋变化尤其奥妙,好似鱼口蛇吻,水禽嘴喙,逐部吞噬对方兵马,再以阵腹精兵歼灭。向日我在《五行诠兵》中见过此阵变化,可没有真的见人用过。记得书中有注:‘此阵变化舒缓,不利陆战飙行,适于逆水鏖兵。’” 这一番话包容中土先哲的大智慧,阿术不通数术,难以完全明白,但听梁萧所说的阵形变化丝毫不爽,不觉喜道:“可有破它的法子吗?” 梁萧观看元军阵势,摇头道:“此阵前锋变化莫测,不可正面与它争斗,唯有迂回敌后,方有破阵之机。如今水师退至上游,难以顺流迂回,不过幸有江心石台,足可抵挡。”话音未落,忽见二十艘快船飞出宋军水阵,散成扇形,冲往石台,似要强行登台。元军见状,炮石乱飞,瞬间击沉两船。 不一阵,二十艘快船毁了大半,梁萧忽觉不对,皱眉说:“好家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阿术不明这话典故,怪问:“什么意思?”梁萧指着快船后方,说道:“你看那里!” 阿术定眼细看,只见一艘艨艟大船,上带一张投石机,悄悄跟在快船后方,趁着快船吸引元人目光,向石台飞快逼近。大船上一人身着白衣,手持竹篙从舱后抢了出来,正是方才麾军变阵的白衣男子。他身法若电,腾起五尺来高,跃向弩机。落足瞬间,五名宋军同时扳动机括,白衣人化身箭矢,射向江心石台。刹那间,梁萧认出他的面貌,叫道:“是他!” 这白衣人正是云殊,他借弩炮之力,掠空而出。元军不料他使出此招,惊奇万分,齐声发喊。元军战船守在台旁,众军引弓待发,本是防备宋人快船登台,此时见状,乱箭如雨,射向云殊。 云殊身在空中,舞动竹篙,势如一张三丈方圆的大盾,密密层层,将箭矢荡落江中。弩炮之力终究太弱,云殊用上轻功,依然无法及远,被箭矢一扰,势子陡缓,落向江心。此处水流被巨石一阻,变得湍急无比,人一落水,立时卷往下游。宋军眼见功败垂成,无不失声惊叫,元军则欢呼四起,声震大江。 落水刹那,云殊手中的竹篙忽地平平伸出,加上手臂之长,不长不短,正好搭上石台边缘。霎息间,云殊内劲迸发,“波”的一声,竹篙受力弯转,云殊借篙身弹力,一个筋斗,翻身跃起,凌空一晃,到了石台上方。人未落地,嗖嗖两篙,搠翻两名元军。台上除了发炮军士,尚有两个十人队守卫,见状纷纷抡刀舞矛,来斗云殊。 云殊大喝一声,挥篙迎上,势若虎入羊群。虽是一支竹子,到他手里,无异于长枪大戟,直杀得一身白衣尽成血红。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石台上的守军死了大半。宋军没了炮石威胁,以“水蛇阵”逆流而上。 张弘范见状,急催舰船来抢炮台,箭矢纷纷射向台上。不料台上巨矢大石成堆,本是用来发射弩炮,这时却成了云殊的屏障。他躲在后面,一旦有人登台,便冲出杀戮。这么反复数次,宋军水师进抵石台,襄阳水师也挥军纵击,元军背腹受敌,一时陷入苦战。 阿术没料到宋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中十分诧异。可是石台陷落,除拼死拦截,别无它法。他令旗挥处,金鼓雷鸣,以助水师军威。这时忽听杨榷惊叫:“梁大哥!”阿术微微一怔,顺他目光看去,梁萧跨着战马,沿江疾驰。阿术奇道:“他要做什么?”杨榷道:“那个白衣人是我们的仇人,他设计拦截粮队,害死我们的兄弟!” 阿术皱眉道:“原来如此。”说话间,梁萧打马驰出百丈,忽地一个转身,策马直上江岸高坡。众人不知其意,忽见他勒马旋身,从坡上俯冲直下。到了江边,纵缰挥鞭,座下钦察马吃痛,长嘶一声,后足猛力一撑,腾空跃起,掠过诸军头顶,闪电飞落汉江。 自古名马不出“大宛”、“月支”。这两国都在当今钦察一带,《史记正义》有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为人众,大秦为宝众,月支为马众。”这话即是说:中国人口最多,大秦(按:古罗马)珍宝最多,而月支(按:钦察一带)却是好马最多。汗血马、胭脂马等绝世名驹无不出自钦察,梁萧的坐骑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千中之选。何况借了俯冲势头,足足越过十丈江水,落在一艘元军战船上。那船受了当头一压,几乎翻转,船上的水军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梁萧马不停蹄,纵缰跃上别艘战船。一时之间,他以宋元战船为落足之地,策马飞纵,如履平地,逼近江心石台。宋元水师见状,惊喜不同,发声齐喊。 云殊正与元军激斗,竹篙挥处,将两名元军穿颈刺成一串。忽听呼声震响,掉头一望,眼前一黑,一匹战马腾空压来。他急急扭身,一篙洞穿马腹,战马悲鸣一声,陨星似的栽落下来。 梁萧用手在马背上一撑,离鞍跳起,手提长枪,向云殊凌空扑到。云殊挥篙疾刺,梁萧翻身让过,手中花枪抖出,挽出一个枪花,挑开竹篙,扑地刺向云殊。 云殊见来人枪法神妙,心头微凛,定眼一看,不由惊怒疾喝:“好贼子!你来得好!”横篙挡住一枪,迅疾还以颜色。二人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一时各逞本事,在石台上激斗起来。 张弘范见云殊遇上对手,不顾梁萧死活,急令元军放箭,一心夺回石台,台上两人只得回身闪避。阿术急传号令,令张弘范不得放箭。张弘范心头诧异,只得奉命。那二人看箭矢一停,又即扑上拼斗,但见篙影重重,枪花乱舞,进退之际,迅若疾电。宋元两军看得眼花缭乱,纷纷发喊,为己方助威。 斗了二三十合,云殊竹篙长大,石台施展不开;梁萧花枪灵动,渐渐占了上风,杀得云殊节节败退。 云殊抢占江心石台,靳飞代他指挥诸军,但“水禽鱼龙阵”唯有云殊深明其变。幸得演练妥当,靳飞按部就班,也能勉力应付,但被元军顺流冲突几次,阵脚有些乱了。方澜乘轻舟冲近石台,远远叫道:“殊儿快回来!你师兄顶不住了!” 云殊闻言一惊,疾刺数篙,奋力逼退梁萧,忽地抓住竹篙一端,腾空而起,篙尖着地一撑,竹篙向下弯转。“嗡”的一声颤响,云殊凭借竹篙弹力,飞出十丈开外,落在方澜船上。梁萧没有竹篙,无法弹射,眼睁睁看着云殊乘船转入宋军水阵,念头一转,反身要用炮弩对付。谁知云殊早用内劲将机纽一一震毁,仓促之间无法修复。 云殊返回本军,擂鼓变阵。宋军船队前锋分作两股,变成“双头鳌阵”,绕过江心石台,向上徐徐进逼。梁萧几度想要冲上宋军船只,但方澜早有防备,命人以弓弩攒射,梁萧无法上前,只得藏回矢石堆后。 宋人鼓噪声如雷霆震响,绕过石台,两军合一,变为“犀象阵”,前锋锐利,两翼坚实。变化精微之处,犹若白犀渡水,不留痕迹,可说是“水禽鱼龙阵”最厉害的变化。元军被这阵势一冲,顿时溃乱,宋军一口气冲上二里水路,与襄樊水军会师一处。 吕德在城头看见,大喜过望,发出号令,乘胜进击,要将这支元军水师一举歼灭,彻底破解南面之围。刹那间,鼓声大作,宋人反守为攻,从上流冲击直下,元军抵挡不住,顿向下游败退。 阿术见势危急,命刘整从两岸发炮轰击,但收效甚微,当即飞报伯颜。伯颜闻讯,自与阿里海牙率军从陆上两面强攻襄阳,又传令史天泽,率上游水军,顺流邀击宋军,以此牵制襄樊水师。 吕德见状,令宋军谨守陆上城池,并沿城墙架起弩炮,两面轰击史天泽的水师,又在两城间的浮桥上列阵,以弩炮攻敌。此战中,宋军用上了元军闻之丧胆的“飞火枪”与“震天雷”。“飞火枪”于火枪中装药点火,远射十余丈,可以贯穿精铁铠甲;“震天雷”以铁罐装满火药,点火抛出,半亩之内,人畜尽为齑粉。只听爆鸣声声,响彻大江,几十万水陆大军舍生忘死,在襄樊之地厮杀得难解难分。 史天泽的水军被宋人三面阻击,舰船一被震天雷击中,顷刻粉碎沉没。他迫不得已,回军上游,襄樊水军没有后顾之忧,顺流急攻,张弘范所部一败如水,四面溃散。 眼看败局已定,忽听江心炮台发一声响,一枚巨矢飞落宋军水阵,击沉一艘舰船。元军精神陡振,掉头看来,只见梁萧奋起气力,挽住一张弩机,又发出一枚巨矢,打穿一艘宋船。 梁萧趁双方大战之机,审视炮弩损毁情形,云殊摧毁枢纽,却来不及损伤其他。梁萧对机械极具心得,当下拾起刀剑砍削钉铆,修好一门弩炮,重新填矢发炮。张弘范见状,急遣数十元军乘船直抵台上,协助梁萧发炮。 云殊故伎重施,携上宝剑,变动阵法,想要抢上石台。梁萧故作不知,放他近前,发动弩炮,将舰船击得粉碎,云殊等人纷纷落水。梁萧再命发炮,云殊匆忙钻入水中,却被一发炮石砸中背脊,顿时口吐鲜血。方澜率舰船拼死抢上,将他救起。云殊伤得不轻,只好返回阵中,梁萧见他死里逃生,心中连叫可惜。 张弘范趁机稳住阵脚,收束败军,卷土重来。宋元水军横江大战,斗得十分激烈。梁萧修好所有弩炮,指挥发炮,十七张炮弩一齐发威,宋军战舰瓦解无算。元军莫名振奋,每发一轮炮矢,无不应声呼喊,以壮声势。 吕德见势不妙,令水军退回上游,张弘范追至襄樊城下,方才收兵退去。 这一场恶战,从早上杀到日落西山,双方水攻陆战,均是胜而复败,几度逆转,元军损失之惨,自围困襄樊以来从所未有。合蚩蛮的钦察骑兵与张弘范的汉人水军,并称元军水陆双雄,今日均遭惨败,钦察军三大千夫长同时死在襄阳城中。宋人本也损失不小,但云殊截断拦江铁索,以千船冲透重围,将无数衣甲粮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得远大于失。相比之下,还是元军败了。 自伯颜执掌元军帅印,襄樊宋军连战皆北,士气低落,今日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眼看张弘范退却,襄阳城头一片欢腾。吕德不及解甲,迎出城外,看见靳飞,一把挽住,大笑道:“好啊,千盼万盼,总算将你们盼来啦!你是谁的部下,如此了得!”靳飞拱手作礼:“我们不是正式官军,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义军。”吕德不觉一怔,皱眉道:“无怪你们队里还有打渔船只。唉!范文虎、夏贵精甲十万,战舰数千,屡次进援,也无尺寸之功。上次来援,一战不利就望风而逃,害得我接引兵马前后受敌,被阿术杀了个片甲不留!”他叹了口气,又问,“后方情势如何?”靳飞未及回答,忽听云殊冷笑道:“后方情势,有词为证。”吕德奇道:“什么词?说来听听。” 云殊扬声吟道:“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如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拓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这首词道尽后方权贵不顾前线危亡,兀自醉生梦死、贪欢买笑的无耻情状。待得云殊吟罢,吕德以下,宋军将士无不露出悲愤绝望的神情。靳飞见势不妙,怒道:“云殊,这歪词不过是穷酸文人的牢骚话,何足为凭?怎可拿到这里扰乱军心?”云殊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吕德摇头道:“罢了,这些事不问可知,阁下无须怨怪。”说到这里,目视群豪,“你们以数千人之力,成数十万之功,可惊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尽!众位豪杰,请受吕某一拜!”说着便要拜倒。靳飞大惊,抢上一步扶住,颤声道:“大人死守襄樊,以区区二城,力当元人二十万之众,才是叫人敬佩不已。”吕德也是做做样子,当下趁势站起,哈哈大笑,传令设下庆功酒宴。此次义军带来的衣甲米粮甚多,城中百姓无不欢喜,城中放起焰火,欢腾一片。 这时钦察大营,却是哭声震天。元军用宋军尸首换回合蚩蛮等人的遗体,两千多条钦察汉子抱着同胞狼藉尸体,哭得跟小孩也似。梁萧看不下去,出了钦察营,想起阿雪,正要去阿里海牙营中探望,忽有阿术亲兵赶来,传他前往帅帐。 梁萧乘马赶到中军大帐,见有十余个喇嘛盘膝坐在帐前,手转圆筒,口诵经文,数十盏灯燃着古怪油脂,发出异样香味。梁萧见过这种仪仗,知道他们在超度亡灵,不禁心想:“人死后真有灵魂么?倘若爸爸、三狗儿在天有灵,能听到我说话,看到我打仗么?”但想鬼神之事终是虚妄,不由叹了口气,黯然走进帐里。 帅帐甚大,燃了两支牛脂巨烛,仍嫌昏暗。帐内众人盘膝而坐,一眼望去,均是重臣大将。众人见梁萧进来,无不侧目。梁萧行过礼,伯颜点头道:“你坐到兰娅火者后面去。”梁萧转眼看去,兰娅坐左侧最末,在她侧方,坐了个蓝眼珠、黑胡须的胡人老者,白布裹头,长袍雪白。兰娅见他看来,神色冷淡。梁萧也不作声,盘膝坐下。 众人默然不语,帐中气氛甚是沉重。过得半晌,伯颜才徐徐说道:“如今铁索断了,援军入城了,襄樊城的翅膀也硬了,你们就没话说了吗?”阿术出列道:“全是我指挥无方,请元帅责罚。”伯颜冷哼道:“张弘范输得还有道理!对方摆了个奇特阵子,你没见过,破解不了。钦察军呢?那群蓝眼珠的猢狲,被你骄宠得成什么样子啦?脖子里撑着根牛骨头,弯不下来了?那个合蚩蛮,堂堂千夫长,竟也被牛油蒙了心眼,想都不想,就直冲襄阳。若是襄阳城这样好打,咱们干吗要费这么多工夫围困?他以为他是谁,成吉思汗吗?” 阿术大汗淋漓,话不敢说。史天泽起身出列:“大元帅,容我说几句。钦察军尽管骄横,也不失为一个长处。对手每每遇上那种气势,自然三军气夺,不战而溃。阿术大人顺着他们,也是不想让这支骑军堕了这股子剽悍之气。”伯颜略一沉吟,点头说:“你说得也有道理!阿术,你起来吧!”阿术叹了口气,坐回原位。 伯颜又说:“汉人的兵法说‘骄兵必败’,虽说不是百无一失,但也很有道理。士兵可以骄傲,但将军必须冷静。士兵冲锋杀敌,必要有不可一世的干劲,但将军却要仔细思量,于乱局中寻觅战胜敌人的良机。”阿术点头称是。伯颜又问:“钦察军还剩多少?” 阿术道:“据梁萧百夫长清点,有两千一百三十人。”伯颜道:“如今大军聚集,你麾下的兵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分心了。俗话说,杀牛时纺不了羊毛!今日之败便是如此。若你亲自领军,又哪儿会输呢?嗯,你可有适合人选,带领这帮猢狲么?”阿术欲言又止。 伯颜目视众将,又问:“谁能带领他们?”帐内鸦雀无声,史天泽咳嗽一声,轻声说:“钦察军居功自傲,素来排外。莫说色目将领,便是寻常的蒙古将领,也不能让他们服帖。除非大元帅和阿术大人这等蒙古英杰,方能从容驾驭。”阿术接口道:“钦察军骄傲不假,可是佩服强者,讲究情义。如果有人既能凭本事折服他们,又对他们有救命之恩,驾驭起来自然如臂使指、十分容易。” 众人听得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梁萧。阿术腾地站起,扬声道:“我推举梁萧百夫长担任钦察军统帅。”梁萧应声一惊,帐内一片哗然。大将阿剌罕高叫:“这怎么成?他刚来一个月!”刘整也道:“他资历太浅,今日立了大功,应该按功行赏,要做一军统帅,只怕还不能够。” 史天泽也沉吟道:“不错,他年纪太少,难以持重。”一时除了阿术、阿里海牙,几乎人人都说不可。缘由十分简单,众将身经百战,方有今日地位,梁萧不过初来乍到,论资历,给他们牵马提鞋也不配,怎能做元军最精锐的骑兵统帅?这么一来,岂不是鱼跃龙门,与这些重臣名将平起平坐了吗? 阿术微微冷笑,待帐中喧哗平复,扬声说:“那好!你们都说不可。我问你们,谁能以六骑人马,冲破三千钦察军的重围?谁能在钦察军溃败之际将其重新振作?谁能认出今日宋人水师的阵法?”他一口气说到这儿,看了兰娅一眼,微微一笑,说道,“谁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断一串明珠的金线?”兰娅瞥了梁萧一眼,眼中出火,素白的面孔涌起一抹艳红。 帐内鸦雀无声,人人面面相觑。阿术又说:“如果有人自忖做到其中两条,我便收回先前的话。”但听帐内仍无声息。阿术目光炯炯,环顾众人道:“汉人有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打败宋人,就该不拘成法。功劳都是往日立下的,你们身经百战,今天不也吃了败仗吗?我担任万夫长时,跟他一样年纪,我立下的功劳就比你们少吗?” 众将沉默不语。伯颜浓眉拧起,忽道:“阿术说得对!我赞同他的意思!”一转眼,朗声道,“梁萧听令!”梁萧长身而起。伯颜道:“我命你暂领钦察军万夫长之职,如果率领有方、战功够大,我便启奏圣上,正式命你为钦察军统帅。”梁萧性情执拗,众人群起反对,激起了他一腔傲气,当下一拱手,大剌剌应了。 伯颜沉默一时,又说:“如今宋人又添战力,我军不宜久战,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予强攻。”伯颜目光一转,对那蓝眼老者说:“扎马鲁丁,大炮还要造几天?”扎马鲁丁道:“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师,贤明者之王,火者纳速拉丁画出这个图纸以后,也没有制造过。但据他说,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远,力量最大,无论多坚固的城墙,也能顷刻摧毁。” 伯颜皱眉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扎马鲁丁摇了摇头,说道:“这件武器,还没有在大地上出现过,它的威力,只在老师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颜拿捏不定,皱眉沉思。 梁萧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来,扬声道:“我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厉害的石炮,任何机械都有破解之法。与其建造从未有过的武器,不如思量绝妙的计谋。”伯颜双眉一展,沉声道:“你说!”梁萧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观望襄樊二城,发觉我们攻打一城的时候,实则是与两座城的兵将作战。”史天泽接口道:“你是说两城间的浮桥吗?” 梁萧道:“不错,两城宋军通过浮桥相为救援。常言说得好:杀得死死一头猛虎,打不倒两头病牛。”伯颜点头道:“你初来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关键,很不容易。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曾派水军攻过几次,但宋军防守严密,没能得手。”梁萧道:“水军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袭么?”史天泽皱眉道:“说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么远,又不被宋人发觉?”阿里海牙沉吟道:“这么一说,我却想起一个法子。大元帅,你记得当年圣上征讨大理时,渡过澜沧江的情形吗?”伯颜笑道:“你是说革囊跨江?我明白了!你和刘整试试吧。”梁萧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 伯颜又交代了些治军经武的事务,方命各人下去。梁萧乘马回营,才出辕门,就听有人道:“梁萧站住。”梁萧回头一看,兰娅驰着马,怒冲冲奔来,梁萧大皱眉头。兰娅在他身前勒住马,神色气恼,大声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人?”梁萧奇道:“我怎么瞧不起人?”兰娅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师纳速拉丁设计的‘回回炮’。” 梁萧冷冷道:“我说话直了些,但想来也没甚了不起。”兰娅柳眉倒立,粉面涨红,怒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师,我要跟你比赛!”梁萧笑道:“比什么,比骑马打仗吗?”兰娅轻哼一声,道:“那是你厉害!我打不过你。但我问你,你会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学吗?会占星学吗?会水利学吗?会机关术吗?会用沙盘推演幻方吗?” 梁萧听得微微皱眉,除了水利学和机关术,其他均没听过。迟疑一下,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兰娅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这都是老师顶精通的学问。以你的无知,根本不知他的伟大。纳速拉丁卓绝的智慧像烈风一般传遍全世界,而你,不过是元朝皇帝的一个奴才罢了。” 纳速拉丁是当世最伟大的伊斯兰贤哲,兰娅对其尊重备至,决不容人轻慢,气愤中口不择言,说得十分刻薄。梁萧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左手握紧。兰娅见他面孔血红,目光凌厉,心中微觉害怕,但事关老师尊严,决不退缩,大声道:“你除了打仗杀人,欺负女人,还会干什么?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梁萧一怔,想起日间之事,微觉愧疚,慢慢松开拳头,说道:“你是回回星学者?”兰娅道:“是又怎样?”梁萧道:“听说你们精通数学,能设计巧妙的机关,知道星辰的运行,改变大河的流向,建造不朽的房屋,是吗?”兰娅微觉奇怪,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道?”梁萧微微冷笑,扬声道:“好,我接受你的挑战!纳速拉丁的学生,我跟你比天文,比机械,比水利!但凡一切算数之学,任你挑选。”兰娅一怔,撇了撇嘴,面露轻蔑,冷笑道:“自取其辱。” 梁萧笑道:“好,你随我来。”策马便走。兰娅虽觉不妥,但想自己挑衅在先,万无退缩之理,当即打马跟上,随梁萧来到一座大帐前。梁萧钻入帐内,兰娅迟疑一下,也咬牙跟进。刚刚挑开帷幕,便听一个女子用汉话说:“哥哥,你回来啦!”兰娅天生聪明,通晓多族言语,循声望去,一个脸上布满鞭痕的女孩儿从床上坐了起来。又见梁萧支开两个色目女子,拉住她手,笑道:“阿雪,这两天没来看你,好挂念呢。”话没说完,阿雪已扑进他怀里,呜呜大哭起来。梁萧手忙脚乱,问道:“怎么啦?怎么啦?”阿雪呜咽道:“白天听到喊杀声,我担心死啦!”她哭到伤心处,梁萧也忍不住眼眶潮湿,叹道:“傻丫头,别哭了。”觑眼一看,但见兰娅呆立一旁,心头一惊:“自顾着阿雪,倒忘了她在旁边。”阿雪也抬起头,抹泪道:“哥哥,她是谁?” 梁萧道:“她来和我比试算数。”阿雪一脸惊讶,瞪着兰娅说:“你要跟哥哥比数术吗?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没人比得上。”兰娅大不服气,冷笑道:“梁萧,你们家的人都会胡吹大气吗?”梁萧忍住气恼,笑道:“你会汉人的计数法么?”兰娅冷笑道:“略知一二。” 梁萧笑道:“了不起,连一二都知道。”拔出宝剑,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题。一道“七曜珠联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图”,涉及水利;第三题是“鲁班树下问”,题为鲁班在一棵五围粗、六丈长的大树下发问,问如何砍伐这棵大树,才能做成最庞大的攻城云梯,这一题,涉及机关尺寸(按:相当于现今数学的极限问题)。 这三题精微奥妙,繁复无比。兰娅看了数行,神色大变,蹲下身子,拣了一颗尖石,在地上画出方圆尖角,写下“12……57”等怪异符号,边想边算。梁萧既知她身为回回星学者,数术造诣必然不凡,所以有意刁难,这三题其难无比。兰娅第一题算了数步,便陷入了苦思。 第三十三章 襄阳攻防 梁萧看兰娅的计数方式十分古怪,与中土大是不同,可步骤简洁,不似中土那般繁杂,不由微微点头:“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门道。”心想如非与她翻脸,倒可诚心请教,一时大觉遗憾,叹了口气,转身与阿雪说起这几日的情形。阿雪听他说到粪泼钦察军,不觉哑然失笑;再听到宋元大战,顿又紧张起来,死死握住他手;再听说他做了钦察军的首领,心中一时恍惚不定,就跟做梦似的。 兰娅埋头算了一个时辰,将第一题解了二十多步,再也无以为继,望着算题一阵发呆。梁萧这时怒气已消,他少时受尽难题之苦,见她愁苦神气,心生同情,低声问:“算不出来了?”兰娅咬咬牙,小声说:“你、你专出这种解不出来的鬼题来害人么?” 梁萧笑笑,一手扶着阿雪,一手持剑,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道兰娅不是等闲之辈,故也化繁为简,只写紧要步骤,顷刻解完第一题,又将第二题解出。兰娅看到精妙处,眉飞眼动,连连点头。梁萧刚要解第三题,兰娅忙道:“别解啦!别解啦!”梁萧奇道:“怎么?你算出来了?”兰娅脸一红道:“现在算不出来,我慢慢想,总会想出来。” 梁萧听了这话,大有知己之感,笑道:“好,你算不出来,我再说给你听。”阿雪笑道:“哥哥这次怎么不骂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骂喔!”梁萧白她一眼,说道:“我解上几步,人家就明白了。你这顽石脑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还是不明白。”阿雪扁嘴说:“阿雪本来就笨嘛!”梁萧瞪眼道:“笨就了不起么?”阿雪依在他肩头,嘻嘻直笑。 兰娅见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叹了口气说:“梁萧,我要回去啦,要么爸爸会担心的。”梁萧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头对阿雪道,“乖乖地养伤,明天我还来看你。”阿雪点头道:“我等哥哥来!” 梁萧与兰娅驰出大营,到了扎马鲁丁的营前,兰娅止住马匹,踌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气问道:“梁萧大人,你是中土最伟大的算者吗?”梁萧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不过,比我厉害的,我也没见过。”兰娅眼神一亮,笑道:“梁萧,你困得住我,未必困得住我的老师。”梁萧笑笑说道:“纳速拉丁吗?他在哪里?”兰娅道:“他在伊儿汗国的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天文台,藏着数不清的图书,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师每天都在那里,倾听天空中星星的声音。”她说到这儿,眉宇间透出一丝崇敬。 梁萧沉默一下,大声说:“兰娅,你若回伊儿汗国,请你告诉纳速拉丁,说我在中土事了,会去马拉加向他讨教。看谁才是最伟大的星学者,谁才是真正的贤明者之王!”兰娅听得这话,芳心一颤,急声道:“你说话当真?”梁萧微微一笑:“绝无虚言。” 兰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而笑生双靥,就似水银上荡起微微的涟漪,喃喃说道:“真想你现在就去呀。”梁萧惊讶说:“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就不怕你的老师被我打败吗?”兰娅笑道:“老师不在乎输赢,只欢迎智者的来访。”她幽幽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真想看你与他见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与最博大的中土学问相逢,那会激起何种的火花?”梁萧掉过头,目视襄阳城的焰火,神色一黯,苦笑道:“现在可不行!” 兰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转身策马入营,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呆呆望着梁萧。梁萧道:“还有事么?”兰娅娇躯一颤,慌乱道:“没有,没有啦!”匆匆飞奔入营,双颊一阵阵发烫,思绪有如乱麻:“兰娅,你怎么啦?你不是将贞操和生命都托付给星星了吗?你怎么啦?”虽这么想,心儿却是时上时下,难以平复。 次日,梁萧就任钦察军代统帅,其后十余日,他一心操练士卒。其间梁萧不断揣摩将帅之道,还向土土哈讨教钦察语,以便统帅诸军。 兰娅自那日以后,每天来到阿雪帐中,与梁萧研究数术。梁萧痴迷算学,更无藏私之心,兰娅但有疑惑,无不应答。兰娅看他推演数术,妙想百出,更是骇服其能,暗叹中土数术之精,骎骎然已有超越回回数术之势。但转念一想,老师纳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于此人。 算术之余,梁萧忍不住向兰娅讨教回回数术,终知回回数术源自西极之地一个名叫希腊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里有许多了不起的数术大家,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学、毕大哥拉司的代数学、秦勒司的天文学,伟大的阿吉米德更是集英荟萃,洋洋大观。可是战争连绵不断,阿吉米德被大秦人砍了头,希腊也在战火中灭亡了,宝贵的学问被认为是异端邪说,烧的烧,丢的丢,留下来的也不多了。 这时回回人强大起来,他们为真主而战,讨伐大秦。兵锋到达希腊,一些散失的学问,由此落到了回回学者手中。回回人钻研希腊学问,将其发扬光大,出现了许多伟大的贤哲。当代最伟大的贤哲纳速拉丁,便是回回学问的集大成者。 兰娅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这时候,蒙古人又强大起来,我们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灭亡。老师为了将学问流传下去,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不得不借炼金术和占星术讨好蒙古权贵,求得庇护。可是,旭烈兀大汗虽然尊重老师,为他修建了观星台,却不是让老师研究学问,而是让他用占星术来推断自己的祸福。也不想他制造最巧妙的星象仪,而是要他造出攻城的利器,去征讨不服从自己的邦国。”她说到这里,眼眶微微一红,“其实别人觉得老师地位尊贵,却不知道,老师的心里很苦很苦。” 梁萧想起天机宫创立之艰,深感凄然,既而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要知这六年间,他穷尽了中土数术,已是学无可学,忽然知晓中土之外,还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学,当下一心讨教。兰娅欣然传授,但回回数术自有其独特的计数法,梁萧要学回人最精深的学问,先得自回文学起。他纵是聪明,但学习别族言语,也难一蹴而就。 这日兰娅教算时,用回文在沙盘上写下“金字塔笔算”,又写了一题“尼罗河田亩丈量”。前题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当于立体几何),后题是求尼罗河边开垦田亩的大小。这两题都出自希腊人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原本》,兰娅让梁萧译出后解答。 梁萧若以中土算法破解,原本十分容易,可用希腊算法解答,别有一番困难。希腊算法迥异中土,中土算法十分冗杂,希腊算法却力求简捷优美、论理缜密。用兰娅的话说:“中土的数术,好比零珠片玉,让人看来眼花缭乱;希腊的数术却是串好的明珠项链,虽然未必如中土漂亮,但颗颗都能放在最适当的地方。”她说来轻易,梁萧却花了十多天工夫,方才掌握希腊算学的诀窍。 他连估带猜,将“金字塔笔算”算出,吃惊道:“这尖塔庞大无比,却是用来做什么的?”兰娅道:“是埃及法老的陵墓。”便将埃及的风土人情一一说了。阿雪在一旁呆得气闷,忽听兰娅说出这般趣事,好不高兴,兰娅稍一停顿,她就连声催问:“还有呢?还有呢?” 待得兰娅说完,梁萧想象异域风情,不由叹道:“费千万人之功,修一人之坟。这些埃及法老,与我们中土的秦始皇差不多了!”阿雪笑道:“哥哥,等你打完仗,报了仇,我们去埃及好吗?去兰娅姐姐说的金字塔,还有那个立在海边的大灯塔(按:即法洛斯灯塔,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曾矗立于埃及亚历山大港,十三世纪被毁)!” 梁萧笑道:“好是好,可去了钦察,又去埃及,等咱们走到金字塔下,都成老头老太啦!”阿雪笑而不语,心想:“若能跟哥哥这样走一辈子,阿雪也没白活了!” 兰娅瞧着阿雪,忽用回回语道:“梁萧,你妹子真可爱,但她身上的鞭痕怎么回事呢?”她这问题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梁萧苦笑一下,也以回回语作答,结结巴巴将经过说了。阿雪听他二人叽里咕噜说话,只当二人研讨算学,也不疑有他。 兰娅听了,沉吟道:“她是女孩儿家,身上满是伤痕,将来可不好看。”这话戳中梁萧心底痛处,他面红耳赤,无语以对。兰娅翠眉微挑,笑了笑说道:“我这里有个药方,若配好了药涂抹几个月,再难看的伤疤也能祛除。”梁萧惊喜交迸,搓手道:“兰娅,兰娅,这,这……”想要恳求,又有些难以开口。 兰娅抿嘴一笑,找来纸笔,将药方写出,忽又皱眉道:“这是老师以前炼金时得到的,用料十分昂贵,若非富有无比,很难配齐。我去求求阿爸,看能否筹措到足够钱财。” 梁萧细看药方,尽是赤金美玉、宝石珍珠、豹胎灵芝等珍物。他生性骄傲,不肯轻易受人恩惠,便道:“得了这帖药方,我已极承你的情了,至于药物,我自己想法配齐。”兰娅打量他一眼,将信将疑,欲待劝说,忽听帐外马蹄声响。阿术的亲兵钻进来,梁萧丢了沙盘,问道:“有战事吗?”亲兵道:“今夜阿里海牙大人突袭浮桥,元帅让你去看。”梁萧颔首起身,兰娅说道:“我也去!” 三人驰马赶到江边,早有小舟在岸边接引。弃舟登上战船,领军大将都在船上,隐见伯颜面色凝重,目视前方。此时天上黑云重重,将星月裹着其中,丝毫光亮也难脱出。忽然间,远处的战船上传来低微的号令声,只听哗哗水响,两百名元军死士抱着大革囊,跳进水里,静悄悄向浮桥漂去。 这革囊叫做“浑脱”,也叫“囫囵脱”,是以独特手法,将羊皮整个儿脱下来。这样脱下的羊皮,只有六个孔:羊脖子、四蹄和尾巴,缝好后可装酒盛水。这种“浑脱”,蒙古骑兵远征时一定佩戴,平时装进水酒,遇上大河激流,便吹胀了捆在一起,结成羊皮筏子泅渡。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便是人手两个“浑脱”,扫南荡北,灭了无数国家;元皇帝忽必烈征讨大理国时,也是凭借“浑脱”横渡湍急无比的澜沧江,一举征服大理。 这次突袭,每个元军死士身下都有三个“浑脱”,两个充气,一个装满火油。不到一个时辰,便绕过宋军设下的横江铁索。 元军战船上人人屏息,宋军警戒船只似无所觉。不一会儿,革囊离浮桥不及二十丈,许多水军发出低低的欢呼声。便在这时,忽听桥畔铃铛大作,伯颜低叫:“糟糕!”其他的将领无不变了脸色。 顷刻间,元军死士发觉自己陷入了一大片渔网,网上生了无数倒钩,鱼网两端还挂满铃铛,一旦牵扯,顿时响个不停。 城上闻讯,两岸火光大起,宋军将士看见元军在渔网中挣扎,无不大笑,继而乱箭齐发。转眼间,两百来人死伤惨重。但这次所选的死士十分悍勇,到了如此不利境地,仍有五十多人冒着矢石,拼命趟过渔网,爬上浮桥。待得上桥,死士们纷纷拔出佩刀,刺破装油的“浑脱”,将火油倾在桥上,打燃火折,放火焚桥。 忽见襄樊城门大开,百十宋军自两侧冲上浮桥,一拨举枪舞刀,来斗元人,另一拨提着木桶救火。元军也分为三拨,一队元军举刀迎敌,另一队张开革囊,阻挡弓箭,剩下一队解下背上大锤,奋力敲打支撑浮桥的木桩。片刻敲垮数根,“轰隆”一声,浮桥登时坍塌一段。 江风陡起,桥上火势大涨,烧得哔哔剥剥,元军水师欢呼声大作。刘整趁势进击,襄樊二城也将炮石打下,声声巨响,响彻夜空。 火光中,忽地闪出一道白影,冲到浮桥上面,剑光霍霍,一晃眼刺倒数名死士。梁萧认出云殊,怒从心起。其他的将领也认了出来,阿术叫道:“又是他!”云殊一把剑好比风扫落叶,两个来回,数十名死士无一幸免。宋军随后赶上,打水灭火,重立木桩,其他损坏之处,也寻木板换过。刘整见这情形,只得勒兵退却。 云殊血染衣襟,返回城头,吕德迎上笑道:“多亏云公子神机妙算,料到元人这招,设下这个渔网阵,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哈哈,果真是漂着来,兜着走!”云殊拱手道:“大人说笑了,元人这个革囊偷袭的法子无声无息,防不胜防。不过算他们晦气,家师当日曾对我提及此法,又说防御之妙,莫过于金钩渔网阵。云殊不过是听从教诲罢了!”他说着眉间一黯,叹道,“不瞒大人,家师学究天人,‘水禽鱼龙阵’也是得他传授。这六年间,他传了我许多攻战之策。初时云殊不知深意,还嫌耽搁学武,不肯用功。如今才知道,他老人家早就料得今日战局,是以费尽心血传授于我,以助太守大人成功。” 吕德骇然道:“令师谋虑如此深远,真乃一代高人!但他为何不亲自前来?若能得他相助,哪容元人猖狂?”云殊苦笑道:“这个么?云殊就不知了。”吕德叹了口气,沉吟道:“云公子你屡立大功,吕某想让你做统制,你意下如何?”云殊摇头道:“家师有言,不得担任大宋官吏。云殊不敢违背,做一区区幕僚,也就心满意足了。”吕德听他口气决绝,只得作罢。 浮桥上火光渐灭,襄樊二城重归沉寂。伯颜听着江水哗哗作响,阴沉沉不发一言。良久方道:“谁能毁掉这座浮桥,我有重赏!” 船上一静,众将面面相觑。忽听梁萧道:“此话当真?”伯颜一愣,回望他说:“难道你有法子?”梁萧道:“我方才想到一个破桥法子,虽然颇耗人力物力,但却不损一兵一卒。”伯颜道:“耗费人力不打紧。人累了还能喘气,人死了却不能复生。只要你能办到,凡我力所能及,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梁萧点点头,道:“好,首要么,便是截断汉江,蓄水上流。”众人闻言,无不吃惊。 史天泽皱眉道:“梁将军是想蓄水冲垮浮桥?那可难了。一则宋人造桥时,用数丈大木锤入水底,颇是坚牢;二则汉水舒缓,江面宽阔,不易蓄起毁桥的水势。最难的是,如此大河,怎么才能横江截流?”他身为老臣宿将,思虑周详,何况久带水军,深悉水性,这番话说得人人点头。 梁萧摇头道:“我非要用水冲桥,不过借助其势罢啦!”众人一愣,伯颜问道:“如何借势?”梁萧笑道:“容我先卖个关子。我先得勘查水势,再行相告!”又对伯颜道,“大元帅,不知江心石台是谁修筑的?” 伯颜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梁萧道:“能在湍流中筑起石台,也该有拦江截流的本事。”伯颜道:“那人尚在大都,不在此处。” 梁萧微一皱眉,却听兰娅说:“我略知水利,可以帮你!”梁萧喜道:“得你相助,胜过千军万马了。”兰娅不料他当着众人夸赞自己,羞不可抑,红着脸低下头去。 伯颜想了想,说道:“此事太过费力。若不成功怎么办?”梁萧随口便答:“砍我脑袋。”众人尽是一惊,梁萧此言一出,无疑立下了军令状。阿术口唇微张,待要说话,伯颜已道:“好。军中无戏言,若不成功,我不会留情。从今往后,军中士卒工匠,随你调动!你要多长时日?” 梁萧掐指算道:“两月足够。”伯颜一怔,朗声道:“好,两月之内,我听你消息。”反身登舟,头也不回,上岸去了。 众将纷纷拿眼瞅着梁萧,大是幸灾乐祸。他们对伯颜破格擢拔此人,早已不满,眼见梁萧好大喜功,揽了如此活计,心中都是窃喜:“截江断流,两月时光怎么足够?小子求功心切,活该受死!”个个冷笑,上岸去了。阿术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也拂袖而去。 阿里海牙与梁萧一道上岸,两人默不作声,并肩走了一程。阿里海牙忍不住问道:“梁萧,你有几分把握?”梁萧道:“七八分!”阿里海牙吃惊道:“我当你把握十足,才敢放此大言!”梁萧笑道:“天下哪有十全之事。”阿里海牙一呆,点头道:“说得也是。若要我帮忙,只管开口。”梁萧谢过,径自返回钦察营。 次日梁萧制成波动仪,与兰娅去汉水边勘测,丈量江宽水深,三日后,找到筑坝地址。当日返回大营,他沉思一夜,画出水库图稿与各类机械式样,再与兰娅商议定夺。两人一是东土不世出的奇才,一是西域大宗师的弟子,如今东西合璧,齐心合力,确有滋生造化的奇能。商议两日,堤坝图纸定稿,兰娅召集工匠,按图制作机械,改造舰船。 梁萧不慌不忙,白天操练兵马,夜晚学习回回数术,学完以后,才听兰娅述说工程情形。兰娅想他立下军令状,心中十分焦急,但梁萧叮嘱她不得在阿雪前提及此事,她也不便多说,教授时却不免心不在焉,时时算错题目。偏偏梁萧眼贼,一瞧便知,少不得皮里阳秋,揶揄她几句,只气得兰娅哭笑不得。 光阴如箭,一过十日。这一日,梁萧在营中操练骑兵,命众军为马球之戏。马球戏本是汉人贵族闲时游戏,最考赛者骑术。蒙古人学会后,作为骑兵练兵之法,做马球一个,球门六个,骑者分队比斗,在马上各持彩杖,打球入门多者为胜。这球戏本是两队对垒,梁萧却有意考较众军阵形,仅设球门四个,将两千多人分为三百六十余队,一队六人,以六花阵争打三个马球。 梁萧站上帅台,发出号令,校场上烟尘陡起,两千多人围着三个绯红马球争夺起来。每六人一队,各据阵势,不敢稍乱,阵势一被冲乱,便算是输。一时间,校场上三百多队人马穿梭去来,各自变化阵势,围追堵截,抽射阻挡,捉对儿争抢。其情形就如时人所说:“半空彩杖翻残月,一点绯球迸落星。翠柳小亭喧鼓吹,玉鞭骄马蹙雷霆。”说来潇洒无比,但那毕竟是十多人的游戏,这里却有两千人争夺,马术固不可少,但若不能将六花阵变化出奇,也绝难夺魁。是以拼斗智巧之功,远胜于比斗骑术之妙了。 梁萧远远观望。但见三点马球在四个门中进出无端,迅疾非常。若是寻常人,绝难记住刹那间进球多少,但梁萧神机妙算,马球来来去去杂乱无序,他也看得清楚,算得明白,不曾漏掉一个。故而这虽是天下无双的练兵之法,这天下间也只有梁萧能用。如不然,各队自记得本队进球多少,看球者一但漏算,必然惹来埋怨。 不一阵工夫,两百余队人马均被冲散认输,退到一旁,尚有一百来队在场中鏖战。梁萧记得分明,土土哈、李庭两队进球最多,几乎不相上下,囊古歹、杨榷、王可三人所在队伍次之。这五人追随梁萧最久,于六花阵领悟最深,故而阵势变化远胜钦察军士。又过三刻功夫,场上只剩下了十队,梁萧下令取走一球,只留两球争抢。 片刻间,其他五队各被土土哈五人队伍冲散。此时算来,土土哈一队进球最多,李庭少进三球。不多久,囊古歹、杨榷、王可三队陆续溃散,场面变成土土哈与李庭二队相决。梁萧再命拿走一个球,场上只留一个马球。土土哈一队算上土土哈,便有三名百夫长,骑术精湛,李庭一队虽是寻常军士,但李庭机智善变,指挥得当,阵形变化多端,极难冲溃。一时间,两队各据所长,斗得难分高下,你来我往,将一点马球抽打得犹如流星飞箭。 钦察士卒见两队迟迟不分胜负,好生无聊。练兵时,梁萧严厉无比,其后任其简慢。钦察军士无聊之余,有的开始下注,赌斗两队输赢,有的则喝水唱歌,拉屎撒尿,场中乱哄哄闹成一团。 梁萧注目良久,见土土哈略胜一筹,李庭也非易与,不觉微微点头。心想:“不枉我费了许多苦心,这二人若再多多锤炼,来日必能独当一面。”想到这儿,忽有所觉,侧目看去,只见伯颜、阿术带着亲兵,骑着马,悄然立在远处观看。二人身后跟着一名汉人文官,约摸三旬年纪,黑须及胸,面目清瘦,一双眸子注视场上、闪闪发亮。 梁萧站起身来,马鞭凌空一振,一声脆鸣,响彻全场,李庭与土土哈退到一边。再一振鞭,钦察军纷纷放下手中事情,拉屎的也不及揩屁股,提起裤子就翻身上马,齐往帅台前狂奔。梁萧第三鞭振罢,钦察军尽集台下,各依队列,一丝不乱。 伯颜等人驰马上前,梁萧下台迎接。伯颜微微一笑,说道:“好一场马球大战!”他目视众军,“方才乱哄哄的,都到齐了吗?”梁萧闻言举目一瞧,“咦”了一声,诧道:“怎少了两个?”一名百夫长出列道:“歹勿老肚子坏了,薛斯陀陪他去看大夫,方才与我说过。我还不及禀告!”梁萧点头道:“你去瞧他有无大碍,我待会儿就去看望他。”百夫长应命,匆匆去了。 伯颜吃惊道:“梁萧,你没点兵,怎么知道缺了人?”梁萧正要说话,汉人文官忽而哈哈笑道:“莫不是‘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月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梁萧心头微微一动,拱手笑道:“敢问先生大名?”阿术笑道:“这位是郭守敬郭大人,为朝廷都水少监,是汉人里少有的聪明人。此次他奉旨南来,建造大军水站。”梁萧知道元军多达二十万人,不仅粮草运载艰难,饮水亦然。若是饮用不洁之水,疫病流行,人畜一死便是成千上万。故而水站创设艰巨,非得精通水利不可。 阿术扬鞭转身,向钦察军叫道:“你们去吧!”哪知众军纹丝不动。阿术眉头一皱,正欲说话,梁萧挥鞭一振,笑道:“散了吧!”众军这才一哄而散,呼喝而去。 阿术一愣,转身给了梁萧一拳,笑骂:“好你个梁萧,把这群狼崽子教得这样乖了?连我的话也不听!”梁萧笑道:“他们听我的,我听你的!”阿术在他肩头一拍,点头大笑。 伯颜笑笑,对郭守敬道:“郭大人,刚才的那首诗有什么涵义?”郭守敬笑道:“这是一道算题的口诀。此题名为‘物不知数’,又叫‘孙子算题’,乃是汉人兵圣孙武所留。算题有云:‘物不知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此物几何?’方才那首诗么,便是解题秘诀,依此解答,最后得知此物为二十三。” 阿术道:“郭大人,你文绉绉的我不懂,孙武的大名我却听说过。只不过,这题目和点兵有什么干系?”郭守敬看了梁萧一眼,笑道:“梁将军,我班门弄斧啦!”梁萧道:“哪里话!” 郭守敬续道:“这道题既是孙武遗法,自也暗合兵法。说起来,这本是极巧妙的计数法,只要兵卒按三三、五五、七七的阵势排列,就能反推兵员总数。汉代名将韩信、唐太宗李世民各位也必知道,这两人用兵所向无敌,却也俱是此道高手。故而这点兵术又称‘韩信点兵’或是‘秦王暗点兵’,所谓暗点兵,就是无论多少兵马,只须按阵排列,大将默察阵势,瞬间就知数目。”说到这里,他目视梁萧,轻轻赞叹,“道理说来不难,运用起来却难之又难。若非心算出神入化,决难一眼看出端倪。自唐太宗与李靖之后,这点兵术几乎失传,近代只听说岳飞通晓,但也只是传闻。岳武穆冤死狱中,未有兵法传世,这法子也就再无人用了。不料郭某有生之年,竟在梁将军处,复见孙子妙术!” 伯颜神色肃然,点了点头,对梁萧说:“你将这法子写个章程,送到我那里,传于全军,让各路大将也知道。所谓兵贵神速,这点兵法很管用。”梁萧应了。郭守敬默默一笑,心想:“恐怕别的大将便是知晓法子,也没一个人能用。”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进帐入座。伯颜喝了一口马奶子酒,问道:“你早先不是问我谁筑江心石台吗?”梁萧目光一转,望着郭守敬,笑道:“必然是郭大人了!”伯颜叹道:“军中无戏言。你小子胆大包天,当着众将给我立军令状,不要命了吗?天幸郭大人及时赶到了。”梁萧也笑道:“当真凑巧。”郭守敬皱眉道:“梁将军只要了两月期限。如今算来,只得一个半月不到了,将军可有准备?”梁萧道:“这我也不十分清楚,都是兰娅在办。”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伯颜皱眉道:“到时可是砍你脑袋,与兰娅没有干系。”梁萧笑道:“我信得过兰娅。”阿术不豫道:“她一个女人!也可信么?”梁萧淡然道:“她是女人,但也是纳速拉丁的学生。” 伯颜、阿术听得这话,面色均是一沉,未及斥责,郭守敬已笑道:“如今见了梁将军了,大元帅军务繁忙,请回帐吧!”伯颜听他说话,心中狐疑,只得起身。梁萧送他出帐,低声说:“谢了。”伯颜冷哼一声,翻身上马,与阿术出了辕门。 二人驰出一程,阿术笑道:“你俩倒是同出一门。你口是心非,明里公事公办,暗里却对这师侄照顾得很。呵,以修建水站为名,用数十匹快马,昼夜兼程,从大都将郭大人接到军中。这小子么?嘴里不说,心里却也明白。”伯颜皱眉半晌,叹道:“阿术,这孩子才华盖世,你我都比不上。但他锋芒太露了,我怕他遭人嫉恨。”阿术冷笑道:“谁要动他,先得过我这关。”伯颜摇头道:“若他二月之限破不了浮桥,谁都救不了他!”阿术笑道:“你放心,我知道他的脾气。他眼珠子在头顶上没错,但从不吹牛。”伯颜回顾钦察大营,长长叹了口气。 梁萧命人请兰娅入营,将水库图纸传与郭守敬。郭守敬细看了半晌,长吐了口气,慢慢将图纸放下。兰娅慌道:“郭大人,难道不成?”郭守敬摇头说:“哪里。这图尽善尽美,想必就是你的老师纳速拉丁,也未必挑得出毛病。我叹的是,我这趟白来了,做不了什么事情。” 兰娅喜道:“太好啦,我日夜担心,就怕不成。”她瞅了梁萧一眼,微微嗔怪道,“他偏沉得住气,只说没事没事,真是急死人了!”郭守敬笑道:“梁将军胸有成竹,当然不怕。”梁萧摆手道:“不怕是说谎,但与其担惊受怕,莫如放手一试。兰娅是回回星学者,水利术在我之上。如今更有郭先生这等水利大家出手,相信不出一月光景,就能成功了。”郭守敬笑道:“梁大人过谦了,郭某尽力而为。”梁萧笑了笑,告辞出门,自去处理军务,留下二人详为磋商。 半月时光匆匆而过,郭守敬与兰娅指挥五千工匠,在汉水沿岸不同地方,建造十艘奇形巨舰。八艘宽阔,下与上平,两艘狭长,上有巨型机械。 梁萧知道巨舰将要完工,将军务转托阿术,亲到汉水边上,与郭守敬指挥架设龙骨,装设各类机关。接下来,在十艘巨舰下挖掘巨坑,令巨舰逐步悬空。下方设立长短木桩,再逐步拆除木桩,令其直落入坑,与地面相平,再将挖出的数千万斤泥土分作三层,推入巨舰的上层船舱。 兰娅率人沿江竖起栅栏,以圆木机关,于短短三日,发动近万士卒,将数千万斤土石从两岸山上顺着山势滚落,抵达木栅栏。郭守敬则傍着栅栏,以这些土石沿江垒筑堤坝。 土石装妥,梁萧率人在巨舰前各掘粗短沟渠一条,斜通入汉江,江水自短渠进入深坑,巨舰很快漂浮起来。士卒们顺水推舟,八艘宽阔巨舰先后斜驶入江,到达筑坝地点。这儿的江面最为狭窄,梁萧在江面设了八个浮标,以分明地点。 接近浮标,郭守敬放锚停住巨舰。兰娅则指挥水军,转动机械,舱底活动木板退开,江水灌入,八艘巨舰携着土石,自浮标上方沉入江中。四上四下,高达十余丈,横断江水,构成堤坝根基。另两艘狭长巨舰,置于堤坝两岸,梁萧下令挖出沟渠,通入江中,自与郭守敬各率一艘长舰,横行入水。一左一右沉于基座上方,彼此相距不过十丈,甲板高出水面数丈。至此,两舰之间,江水渐趋湍急。 兰娅率众填塞十条沟渠,补好长堤罅隙。梁萧与郭守敬分立长舰两端,以二十根巨大铁索,将十丈方圆、灌满大石的巨笼吊入水中。江水登时受阻,上流暴涨十丈,水位越过巨笼,越发湍急无伦。但有江岸石堤拦住江水,使其不至溃决。 城头宋人见元军终日忙碌,隐隐感觉不妙,可如何不妙,又说不上来。直到大坝合龙,才知元军要截断汉水,一时无不惊疑。吕德道:“元人截流何用?若要淹城,该是截下流,令江水倒灌襄樊,襄樊城门离水甚高,汉水江宽水平,淹城难比登天。若放水冲我浮桥,到了浮桥,水势已缓,冲掉桥板或有道理,冲毁桥桩决无可能。”云殊想了想,说道:“为免大水冲走桥板,太守不妨增派人畜,驮负重物,压住浮桥。”吕德大喜,以为此计足以万全。 梁萧筑坝已成,号令元军,将百根削尖圆木推入水中。每根圆木用牛皮索绑了数块百斤大石,以至于难以浮上江面,好似鱼龙受困,欲出不得,唯有在水底顺流直下,抵达木笼巨闸,来回冲撞。梁萧令众军绞起木笼,开闸放水。刹那间,百根巨木随着咆哮江水,鱼贯而出,而后渐次散开,潜伏在惊涛骇浪之中,直往下游冲去。 这时宋军拉着牛马,奉命在浮桥上镇守,望见大水涌来,有心气气元人,纷纷脱了衣衫,迎着江水只叫痛快。谁知木桥剧震,水下传来声声闷响。没等众人还过神来,数百根支撑浮桥的木桩先倒了一半,浮桥轰然崩塌,宋人纷纷落水。 城头的宋将目瞪口呆。千算万算,没料梁萧辛苦蓄水,竟是要借强劲水势带动圆木,自下方摧毁浮桥木桩。还没想到对策,梁萧再度蓄水、放水,第二轮圆木悄然掩至,这一下,浮桥木桩尽被撞毁。只剩了上方桥板,被湍急江水一裹,打着旋儿流往下游。 十余万元军望见,欢呼不禁,声遏浮云。伯颜与众将站于闸边,看到这里,难忍心头狂喜,扬声道:“梁萧,你做得好!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众将目视梁萧,心中又忐忑,又妒忌,生怕他又要加官进爵,若让这毛头小子跟自家平起平坐,那可是难受万分了。 梁萧从怀里摸出一张素笺,递与伯颜道:“这方子上的药材,元帅能为我配上半年份么?”众将一听,均觉惊奇。伯颜接过素笺,扫了一眼,心中纳闷:“此事你私下求我,我随手就能办好,何必当作赏赐?”眉头一皱,又问:“就这样?”梁萧道:“就这样。” 伯颜暗暗一叹,转身让亲兵交于医官,火速配制。梁萧想到阿雪便可消除身上疤痕,恢复往日的冰肌雪肤,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欢喜。 伯颜目光如电,扫视诸将,朗声道:“如今浮桥已破,二城断绝。樊城城墙低小,兵力较弱,只须樊城一破,襄阳便成孤城。除梁萧以外,众将各归其位,马上统军进逼樊城。” 众军听命,纷纷散去。伯颜对扎马鲁丁道:“‘回回炮’做好了吗?”扎马鲁丁道:“已做完两具,两日后便可使用。”伯颜长笑道:“长生天保佑我大元呢!赏你二百两黄金。你率人将炮运到樊城,轰击城墙,给我打他个粉碎。”扎马鲁丁应命,匆匆去了。 伯颜掉过头,对梁萧笑道:“我猜,宋军没了浮桥,吕德必调水师救援樊城,尽管慢了一步,可也不好对付。你有法子破他吗?”梁萧笑道:“要舰船运转,就得撤去渔网。”伯颜会意,笑道:“好,我派三千人,轮番砍削树木,捆绑石头,若不够,再与你五千人畜,去山上驮运大石巨木。记住了,务必断绝两城,使其不得相救。” 梁萧答应。不多时,号炮声响,诸军开始逼近樊城。伯颜下了堤坝,飞身上马,亲临指挥。果如他所料,樊城吃紧,吕德火速拆去渔网,调遣水师运兵救援。云殊献策,将舰船抛锚,以铁链锁住,自成一座浮桥。吕德当即照办,调动百艘舰船,锁成一串,连接二城。 梁萧见渔网一撤,下令去掉捆绑石块,圆木纷纷浮上水面。郭守敬开闸放水,惊涛骇浪带着圆木奔腾直下,将宋军的战船底部一个个捅得粉碎。一时江水灌入,宋军战舰沉没无数。吕德与云殊大惊失色,急令水军渔网拦江。梁萧不再给他们布网时机,不停调集圆木,飞流直下,横扫宋人水师。 不过一日工夫,宋军大舰小船,被圆木撞沉大半,被迫退往下游。张弘范趁机逆流奋击,宋人水师前当圆木,后遭炮弩火矢,无法可想,一时纷纷跳水求生。又经半夜激战,宋军水师全军覆没,舰船残骸散满汉水。从此襄樊二城彼此绝援,各为孤城。伯颜亲自督阵,元军不分昼夜攻打樊城。襄阳守军有心无力,数十万军民遥望樊城,号哭声震动天地。 吕德遭此大败,悲痛欲绝,但身为主帅,唯有收泪隐忍。与云殊商议一阵,决意派遣数名水性精熟之辈,偷渡去郢州,向朝廷求援。 三日后,回回炮运过汉水,架设在樊城拦马墙之外,离城楼约有千步。梁萧遥遥望去,那石炮高约九丈,炮身粗两抱,长十丈,中有支轴,前短后长。前方以铁索挂万斤巨石,后有大小齿轮数十个。十余人抓住手柄,借齿轮机括力量,方将巨石绞起,让炮尾网兜落下,装上十余块大石。 刹那间,扎马鲁丁一声令下,绞石众人一同放手,铁索急收,声若霹雳。梁萧远在数里外,仍能听得清楚。只见万斤巨石沉了下去,三百斤巨石飞上半空,落向樊城城头。 石落的一瞬,宋军尽皆看到生平最可怕的事,高大的谯楼转眼粉碎,数十名宋军被大石砸成肉饼,炮弩在石块下嘎嘎粉碎。一时间,震响声、惨号声、惊呼声,此起彼伏,在樊城城头响成一片。 两门“回回炮”从东面轮番轰击樊城,城楼上尽成齑粉,无人可以立足。宋军守将率步骑杀出城外,想要毁去大炮,元军早有防范,双方在城下殊死血战,宋军寡不敌众,退回城内。元军见宋军无力还击,悍然将回回炮前移五百步,进抵城下,大石直落城中,有若雨下雷鸣。 猛攻了半月,樊城防御荡然无存,元军乘势架设云梯、突入外城,宋军八千人退入内城。阿里海牙和刘整各发大军,进围内城。 宋廷得知襄樊绝援,举朝震恐,贾似道急调水陆大军各十万,命夏贵、范文虎率领,再援襄樊。伯颜从大宋细作处得知消息,见宋军水师已毁,便召回梁萧,率钦察军镇守百丈山,抵挡范文虎。命阿术、史天泽以水师封锁四方水道,阻挡夏贵。 十余日后,范文虎步骑十万逼近百丈山,他素来胆小怯战,本就无意进援,来这儿也是做做样子,好给朝廷一个交代。到了五十里外,他就扎营观望,不料梁萧探得消息,径帅钦察军乘夜奔袭。范文虎营盘未定,一冲即溃。钦察军人马纵横,将数万宋军杀得血流成河。范文虎约束败兵,仓皇退往郢城。 梁萧度其形势,乘胜追击,命土土哈帅五百人回守百丈山,自帅千余钦察精骑,人携从马两匹,负箭五十袋,三日两夜,不离鞍,不解甲,翻山越岭,反复掩杀。宋人只觉钦察人神出鬼没,十万人被千余骑兵屡冲屡溃,几乎全军覆没,范文虎着农夫衣衫,藏匿于山中,方才逃过一命。逃返郢州的宋军百不及一,郢州守军见状,无不心胆俱落。 梁萧率军追至郢城脚下,宋军上下闭门弯弓,严阵以待。梁萧示以疲惫,绰马回师。宋将张世杰观其阵势,但觉有机可乘,开城掩杀。但因惧怕钦察军骁勇,特意派出四千精骑,两千自后追赶,两千包插两翼。 梁萧见势向北窜逃,宋军紧追不舍。钦察军几次反身欲战,均是寡不敌众,渐有溃乱迹象。到了远离郢城的平坦处,宋军终于赶上,一击之下,钦察军分成四队,四散奔逃。宋人分军追杀,阵势分散。这时梁萧反身吹起号角,钦察将士于狂奔中纷纷换过从马,忽从四面反击。六花阵飘然转动,箭矢犹若斜风吹雨,四千宋骑被冲得一塌糊涂,人马尸首满山遍野都是。 张世杰在城头遥遥看见,急率大军出援。谁料钦察军不知疲倦,梁萧长鞭一指,回师便冲援军。狂奔之际,随他号令,钦察军六个小六花阵结一个中六花阵,六个中六花阵结一个大六花阵,六个大六花阵聚成一个六花巨阵。六花巨阵结成“青锋之象”,势如一把锋利绝伦的长剑,直透宋人中军,形同摧枯拉朽,似入无人之境。宋人全军溃散,张世杰只得率领三千残部逃回郢州。 梁萧挥鞭收兵,但见五十袋箭将尽,钦察军人马貌似雄强,实已疲敝不堪,当下回归百丈山大营。张世杰虽是当世名将,方才两阵吃亏太甚,眼睁睁望他人困马乏、缓缓离去,竟也不敢再派一兵一卒。 经此一战,宋军丧师五万,“黄毛鬼”之威震慑大宋。江汉一带,能止小儿夜啼。 宋将夏贵得知范文虎的步骑军遭遇如此惨败,一日数惊,看着张弘范水师攻来,未发一箭,就掉头逃回郢城,再一看范文虎的惨象,心中大是庆幸。 又过半月,元军突入樊城。宋元两国相持六年之后,樊城终于陷落,襄阳沦为一座孤城。 同月,元廷下旨,以梁萧战功卓著,领钦察军总管。伯颜将新征的四千蒙古精骑并入钦察军,钦察军增至七千,兵力雄强,一时无两。 伯颜休整一月,进薄襄阳。刘整帅元军水师溯流而上,依樊城列阵,逼近襄阳水门,命阿术围南,阿里海牙围西,自率大军围北,将个襄阳孤城围得水泄不通。 伯颜深知襄阳城池坚厚,兵精粮足,便有回回炮也不易攻克。与众将商议以后,欲不战而屈人之兵,围而不攻,派刘整招降吕德。 刘整本是宋军降将,与吕德也是故旧。他单骑到了城下,方才喊话,城头乱箭射下,刘整肩上中箭,狼狈逃回。元军将领无不大怒,刘整更是赌咒发誓,破城以后,定要屠尽襄阳。 伯颜见不能招降,发军十万,四面进逼襄阳。他亲率大军从北面架起回回炮,命梁萧率钦察军守卫炮台,以防宋军凭精骑攻取,自率两万兵马,以巨型云梯列阵于后,一旦城头宋军中炮溃乱,立即假梯登城。 伯颜发出号令,扎马鲁丁发动回回炮。襄阳城高大坚厚,远胜樊城,扎马鲁丁连发三炮,都只击中城墙,力道雄浑,整个襄阳城为之撼动。扎马鲁丁见状,将回回炮拆解,前移百步,以较小石块打出,终于一炮打到城上,砸死两名宋军。宋人无不惊惶,齐齐大喊大叫。 回回炮又发十炮,炮炮打上城楼,宋军死伤甚众,顿时溃乱奔走。伯颜大喜,重赏扎马鲁丁,跟着指挥步军,以千头牯牛拖拽二十辆巨大云梯,上载一千弩手,越过回回炮,逼近襄阳城墙。 就在此时,襄阳城墙两端,升起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高约十丈,宽阔二十余丈,时起时伏,形如一对比翼齐飞的巨大苍鹰。 扎马鲁丁正命人绞动回回炮,乍见城头出现怪物,一怔间,那对怪物齐齐轰响,只见两枚百斤巨矢,一左一右,直奔回回炮而来。绞索力士见状,无不惊呼溃逃。梁萧急令钦察军闪避,方才发令,便听巨响轰鸣,泥土飞溅。待得烟尘落定,两门回回炮已被击成粉碎。扎马鲁丁也被碎石击伤,头破血流,昏倒在地。 伯颜终于明白过来,这对怪物竟是两张前所未见的巨大床弩。震惊之余,发令收兵,可是已经迟了。云殊指挥宋军填弩再发,这次用上了火矢,一次十发,一发十斤,嗖嗖嗖轮番发射。顷刻间,二十辆云梯相继粉碎燃烧,弓弩手带着浑身烈焰,惨叫跌落,非死即伤。近千牯牛遇火而惊,不听约束,拖着云梯残骸,反冲元军阵势。元军虽是精兵强将,也都阵脚大乱。云殊趁机发令,两门巨弩八方转动,无远弗届,将元朝大军击得死伤枕藉,人人只顾狂奔逃命。梁萧急率钦察军前突,以强弓射杀冲阵牛群,试图稳住阵势。 云殊看得真切,命人将床弩升高,瞄准钦察军。数声弩响,十余名钦察军人仰马翻,血肉模糊。宋军屡败于这支无敌铁骑,心中恨之入骨,见其吃亏,狂喜无比,齐声高叫:“天罡——破阵!天罡——破阵!”声若雷霆,响彻碧空。 喊叫声中,云殊又发数矢,专打钦察军。钦察骑兵虽然马快,裹在败军之中,难以机动躲闪,一时伤亡惨重。梁萧夹马挥鞭,一意张罗收兵,不料呼啸声起,一发巨矢来势若电,直奔他的面门。 梁萧身手奇快,间不容发之际,弃马滚落。马匹惨嘶一声,被那石箭截成两段,将他压在身下。这时数头疯牛口吐白沫,狂冲而来,转眼便要将他踩在蹄下。土土哈见状,连珠箭出,射死当先的四头牯牛。 梁萧得了空,钻出死马,额角却被矢尖划破,鲜血长流,双眼迷糊一片。蒙眬中只见牛角晃动,一头疯牛猛冲过来,当下闪身一掌,内劲透入牛头,那头牯牛哀嚎倒地。这时囊古歹牵马赶至,梁萧翻身上马,尽力约束钦察军后撤。 吕德见钦察骑兵溃败,亲率大军突出城外,五千精骑居中,两千弩手在右,靳飞、方澜率南方豪杰挟刀盾在左,三翼人马跟在败军后面忘形掩杀。一时间,元人血流遍野,溃势一发不可收拾,伯颜连斩数名大将,也挡不住败北势头。 宋军一口气追出两千步,元军死伤无数,早已不成军,只想如何逃过矢石,个个斗志全无,任由宋军砍杀。 伯颜自统军以来,从未遭逢如此大败,惊怒之余,竟不知如何应付。阿里海牙从西面救援,史天泽也统帅水军上岸增援,均被城头巨弩打得溃不成军。宋军存心为樊城守军报仇,以倾城之兵三门杀出,仗着城头神弩,人人舍生忘死,奋勇杀敌。 梁萧奔出两千步之外,见无矢石打到,知道神弩射程已到极限,于是勒马转身,放声清啸。这一啸宛若一阵长风吹过战场,纵在喊杀声中,也是清清楚楚。钦察军纪律森严,听得啸声,纷纷不再溃逃,转动马匹相机结阵。六花阵并非六人不可,便是三五人数,也有相应变化。 仿佛当日马球乱战,众军身处混乱局势,既要稳住阵势、不被冲散,又要设法进击对手。梁萧的练兵妙法到此大显奇能。挤一桶羊奶的工夫,幸存的钦察军分六部集结,由梁萧、土土哈、囊古歹、李庭、王可、杨榷各自率领。宋军从城头看去,仿佛六朵大花,在战场上绽放开来。 吕德下令众军死命拦截,不让六阵合一。梁萧再发长啸,六阵转动,成“回雪之形”,阵势飘忽不定,聚散无方,来回冲击宋军阵势,顷刻冲透阻隔,结成一军。吕德见其人数只有两千,转命大军围歼。梁萧长鞭凌空数振,诸军会意,各自演化,转眼阵成十字,变成“南斗之形”,故意让宋军围住,待其合围,倏忽化作“旋风之形”,以梁萧为轴,挥矛张弓,如旋风般在重围中狂飚起来,近万宋军瞬间溃乱。吕德见势不妙,急命退军,宋军四散,尽往来路奔逃。 梁萧对那两张床弩十分忌惮,不敢追击。长鞭再挥,钦察军阵势又变,变做“长虹之阵”,阵成弧形,弧顶在前,两翼居后,不疾不徐逐出二百多步,倏尔矢石飞至,落在阵前。梁萧勒马扬鞭,众军齐齐驻足,着实异常整齐。 梁萧猜测巨矢再难打到,于是驻马眺望。前方城下,元军人马尸横遍地,旌旗四处散落,云梯残骸青烟缕缕,仍在燃烧不绝。还有许多士卒肢残臂断,躺在地上,发出凄厉呻吟。 梁萧见此惨状,亲率三百精锐,以快马驰出,强行冲透宋军阵势,突到城下,将幸存伤者援上马背。云殊暗叫一声“来得好”,令旗一挥,发出矢石。梁萧此次已有防备,仗着骑术精绝,阵势神妙,人马聚聚散散,变化无方。云殊发矢数十,竟没射中一人,反倒误伤了好些友军,只得无奈停住。 到了这时,元军才算稳住阵脚。伯颜无力再战,收束败兵,向北撤入大营。宋人军威大振,欢呼声势如山呼海啸。吕德更是眉开眼笑,命人连夜潜出城外,通报宋廷,坚定朝野援救襄阳之心,当夜则摆下酒宴,犒劳诸军。 两张无敌巨弩,本是“穷儒”公羊羽参照古今弩炮设计而出,不但势大力强、举世无双,还能凭借机括急速升降,八方转动,瞄射精准。而且装填炮石也很便捷,一发打出,二发立时装上。因其一发至多三十六矢,暗合三十六天罡之数,故名“天罡破阵弩”,实是当世守城的不二利器。 当日云殊入城以后,画出图样,请吕德派工匠建造。虽是早已起造,但因构造繁复,装设费力,吕德心中存疑,不大重视,故而始终拖延怠工。直到“回回炮”攻破樊城,吕德无奈之下,方才抱着一试之心,加派人手,协助云殊昼夜赶工,终在十日前造成两张,装在城头。临交战时,吕德故意隐而不发,借苦肉计将元军引到城下,再将“天罡破阵弩”升起,先碎“回回炮”,再攻元军战阵。果真弩如其名,一发破阵,若非钦察军力挽狂澜,元人的损失只怕还要惨重。 元军惨败回营,伯颜火速召集大将,商议对策。扎马鲁丁带着伤,与兰娅一同来向伯颜请罪。伯颜摇头道:“这不怪你,全怪我冒失轻进,才有今日之败。”反而赏了扎马鲁丁百两黄金,命他下去养伤歇息,却让兰娅留下,问道,“回回炮能打得更远么?”兰娅道:“老师设计器具,一旦想得妥当,再也无法改进。我和父亲的本事,难以让它打得更远。况且我们从下往上发炮,床弩却是自上下击,本就占了很大的便宜。” 史天泽被这一番话勾起往事,叹道:“当年蒙哥大汗攻合州,也是被宋军强弩打伤,不治驾崩,但那‘破山弩’也远没有今日这张弩厉害。这两张弩只须在城头放着,任是谁人也难抢进。”刘整也道:“宋军弩机自来犀利。当年宋太祖破南唐时,曾以强弩贯穿象腹,击破南唐象阵;宋辽澶渊之战,寇准指挥宋军,以千步强弩将契丹名将萧天佐击杀于军阵之中,迫使辽人退兵。但无论如何,都没有这张怪弩可怖,要破此弩,非得有更强的石炮不可。” 众将心有余悸,你一言,我一语,闲话说了许多,主意却拿不出一个。眼看伯颜浓眉紧锁,面色越见阴沉,郭守敬沉吟良久,忽地起身道:“大元帅,为何不见梁萧将军?”伯颜道:“钦察军首当其冲,伤亡惨重,梁萧也受了伤,我让他回营休整去了。”郭守敬道:“梁将军长于巧思,不妨召他来问,或有法子。”伯颜想起梁萧攻破浮桥的事,点了点头,命人传召。 梁萧入帐,听众人说了,思索片刻,说道:“今日我就近看过,回回炮所以强大,在于炮身架设合理,齿轮铁链转动省力。兰娅给我的回回书中,有希腊数家阿吉米德传下来的杠杆术和齿轮术。阿吉米德曾道,只要巧妙运用支撑之地,杠杆越长,力量越大;至于齿轮、偏心轮、连杆、转轴互动之妙,阿氏也有精妙论述。我看只须加长炮身,增以连杆齿轮,定能让石炮打得更远。” 兰娅恍然道:“我只想回回炮是打仗的,从没想过竟来自阿吉米德的学问。但若增加齿轮,就要改造大炮的式样了!”伯颜听有法子,内心喜不自胜,面上却兀自阴沉,命梁萧于两月之内造出石炮,兰娅、郭守敬、扎马鲁丁共为辅佐。 当夜扎马鲁丁将“回回炮”图纸奉上。四人磋商两日,重画图纸,命名为“襄阳炮”,让工匠制造。 石炮造毕,梁萧在百丈山试炮,投射百斤石块,比前炮远了二百步,但仍不及“天罡破阵弩”。众人商量以后,重造更大石炮。此番造好,一百多人方能绞动八个曲柄,不想才一绞动,精铁铸就的铁链无法承受,纷纷断裂。众人一时愕然,郭守敬苦笑道:“人力有时而穷,物力亦然。”扎马鲁丁也很丧气,说道:“老师造那么大,就只能那么大。”众人想到限期,均是暗暗发愁。 梁萧默不作声,在地上计算一阵,忽道:“若在襄阳城前筑台,可从台上发炮,只需高台有襄阳城一半高,就能打到一千六百步。”兰娅道:“石炮数以十万斤,若是太高,怎么弄上去?就算你聪明,借机关弄上去,也还不如那张弩远,台没筑起,就被打垮了!”梁萧一言不发,放了十斤左右的石头到炮上发射,竟然打到了一千八百多步。扎马鲁丁皱眉道:“石块太小,砸不了人。” 梁萧心头一动,忽道:“若不是石块呢?”扎马鲁丁诧道:“不用石块用什么?”梁萧拧起眉头,回望着襄阳城楼,久久不语。兰娅再问时,他才说:“我有一个法子!可是太狠了些。”三人惊问其故,梁萧迟疑半晌,终究说了,三人听得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了言语。 第三十四章 孤城独危 次日,元军开始在距襄阳两千一百步处造设土台。这时间,宋军也拆屋造弩,又造了一门“天罡破阵弩”,三弩齐发,威力更胜。云殊见元军筑台,明白其意,但高台距襄阳已有数里,云殊连换轻巧弩箭,也无法攻到台前。梁萧更以轻骑佯出,仗着马快,诱使“天罡破阵弩”发矢,试出最远所达之处,画出白线,宋军过线,即举兵攻打,没过线,便用弓弩远远退敌。 相持三日,土台筑成。高四丈,阔八丈,元人又在土台上建四丈木台,还差六丈便与襄阳外城齐平。跟着扎马鲁丁将襄阳炮拆解,吊上土台,再行装好,此时间,襄阳炮高过十丈,已经超出襄阳城墙。 云殊远远观望,猜到元军意图,告诉吕德。吕德惶恐万分,倾襄阳之兵攻打,梁萧挥军抵挡。两军喊杀声直冲霄汉,但钦察军太过厉害,宋军虽有云殊靳飞等人助阵,也难撼动梁萧的阵势。云殊本欲挟“天罡破阵弩”出城攻敌,可这床弩威力极大,个子也极大,横竖都难通过城门。其构造又十分精巧,装设费时,若是拆解后到城下装设,梁萧率精骑突上,必能毁掉此弩。 双方厮杀时,高台上准备已定。扎马鲁丁命人绞起“襄阳炮”,俯仰之势逆转。“襄阳炮”相对襄阳城,无异于自上下击。元军将盛满火药、涂满油脂的木盆放入网兜,举火点燃,发炮打出。木料甚轻,在空中划过一道火光,掠过两千一百步,落向襄阳城头,到了谯楼上空。烈火遇油速燃,烧透重重厚纸,点燃了木盆中的火药,好似一只巨大爆竹砰然炸裂。刹那间,谯楼就熊熊燃烧起来。 吕德急令救火,可元军不断发炮,救了又燃,反倒炸伤了不少宋军。一个时辰不到,襄阳谯楼竟成一片火海,三门“天罡破阵弩”因为深植城上,仓促间无法取下,竟被炸毁两门。还有一门虽为云殊冒死卸下,但也被炸坏枢纽,短期内难以修复。 这么轰击数日,第二门襄阳炮造成。梁萧命第一门炮继续压制城头宋军,令其无法架设“天罡破阵弩”,跟着突进一千一百步,以钦察军护卫,强行筑起六丈土台,装上了第二门石炮。 这门石炮一旦立在此处,真是要命无比,百斤巨石直入襄阳城中,好似雷霆轰至。云殊等人屡屡出城,争夺“襄阳炮”,双方血战十余场,宋军始终不敌钦察铁骑。 梁萧见宋军这么顽强,要破襄阳,非用更厉害的手段不可。即令匠人掏空百斤重的巨大圆木,以火药夯实,燃烧后投入内城,威力之强,比起宋人的“震天雷”还要厉害,三亩内,人物尽成齑粉,元军皆称“木霹雳”。 如此攻打两昼夜。第三日清晨,一发“木霹雳”击中宋军的火器库,穿破房顶,引爆了库中火器。襄阳城中发出震耳巨响,声震百里,库房四周尽成瓦砾。火借风势,迅疾蔓延开来,城中火光熊熊,成了一片火海。 这一把火足足烧了大半个襄阳城,粮仓毁了大半,火器库更是荡然无存。数万百姓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号哭声震天动地。元军趁势自西南两面进攻襄阳,宋军拼死抵挡,直待云殊修好一门天罡破阵弩,架设在西南方,才使元军无法登城。此时襄阳危讯传到郢州,张世杰屡次进援,均为阿术所败。襄阳城至此陷入绝境。 梁萧使用如此手段,心中始终不安。忽听城内百姓号哭,心中忐忑,下令不得用木霹雳轰击内城,只以巨石轰击城头。如此攻守苦战,襄阳城又撑了月余。寒冬渐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雪花悠悠,飘落襄樊,数夜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襄阳火灾过后,军民缺衣少食,无屋可住,冻馁无数。一些军民无法可想,开始煮食战死者的尸体。 梁萧久攻不下,心中疑惑不已。这一日,他登上“襄阳炮”顶端,俯视城中情形,忽见那般惨象,不觉目瞪口呆。他放任怒火,一心攻破此城,擒杀云殊等人,但决料不到竟会造成如此结局。一时间,他站在炮顶,悔恨交迸,可又十分奇怪,不知为何到此地步,宋军仍然死守不降。他茫茫然呆立良久,下得炮台,驰马亲见伯颜,请求招降襄阳。 伯颜听过梁萧述说,沉思片刻,召集众将入帐商议。刘整怀恨一箭之仇,声言要将襄阳城炸成齑粉、杀光城中军民才能甘心。多数将领久攻襄阳不下,饱受此城煎熬,也都想出一口恶气,听得刘整之言,纷纷点头。只有史天泽与阿里海牙沉着脸不发一言。 梁萧见众人纷纷赞同,心中大怒,扬声道:“是活人有用,还是死人有用?打碎一个瓷碗容易,要做一个可难了。毁掉一个襄阳容易,重建一个襄阳可就难了!”这道理原本平常,众将听了,顿生犹豫。 刘整本也是一时意气,没有多少道理。梁萧年少气盛,一番话夹枪带棒,把他逼入穷巷。他堂堂大将,战功显赫,岂容一个小子蹲在头顶上拉屎,一时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你懂什么?屠了襄阳,其他的城池无不胆落,自是无人胆敢撄我军兵锋。你不过当了两天兵,立了点微功,就自以为是了吗?哼,老夫统帅千军万马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梁萧冷冷道:“说清楚些?你统帅的是宋人,还是元人……”还没说完,众人无不变色。伯颜厉声道:“梁萧!”梁萧一怔,将后面的刻毒话咽了回去。 刘整腾身站起,脸色泛青,冷笑道:“好哇!我刘整阅人无数,头一次遇上如此年少有为、口齿伶俐的后生!长江后浪推前浪,刘某老了,不中用了,天下都是年轻人的啦!大元帅,请你高抬贵手,放我刘整回家种田!”他这话笑里藏刀,十分厉害,意思是:“要么我刘整走,要么他梁萧完蛋,伯颜你任选其一!” 伯颜也不答他,叫道:“那速。”亲兵那速应声而出。伯颜厉声道:“拿下梁萧,摘了他的帽子,脱掉他的铠甲,重责三百军棍,捆在辕门示众一日!” 那速应命,率众亲兵赶上,要拿梁萧。梁萧一手按腰,喝道:“谁敢过来?”众军知他骁勇,一时无人敢上。伯颜勃然变色,缓缓站起道:“你要违我军令?”众人无不屏息,要知军中违令,只有死路一条。 梁萧高叫道:“我没有错!”阿术见他如此硬抗,局面不可收拾,急道:“梁萧,元帅之令,违者格杀勿论。”梁萧仍道:“我没有错。”阿术道:“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不是错吗?既然从军,就是军令如山。土土哈明白,李庭明白,你不明白吗?”梁萧听出他的暗示,自己生死事小,但土土哈、阿雪等人都在军中,势必受他牵连。 刹那间,他心里转了百十念头,双眉一弛,失了方才气势。众军正要上前,梁萧咬牙道:“我自己来!”脱盔卸甲,走出帐外。众军一拥而上,将他按倒,片刻工夫,就听到杖击声。伯颜听了片刻,眉头一皱,叫道:“那速,不许手下留情!”原来,那速知道伯颜、阿术喜爱梁萧,故而手下留情,伯颜是武学高手,一听就知虚实,那速听了这话,只得全力挥棍。 阿术听得杖击声转沉,生怕打坏了梁萧,忙说:“丞相,如今襄阳未下……”伯颜厉声道:“若非你一味骄纵,这小子哪敢如此放肆?”阿术被他一喝,唯有无奈坐下。 刘整反身坐下,细听声音,知道那速打得极狠,梁萧纵然骁勇,这三百棍挨下来,也绝无活了的道理。这人是阿术的心腹爱将,战功显赫,真的打死,只怕要跟阿术结怨。自己一个降将,在朝中全无根基,阿术却是三代名将,东征西讨,威震万里,他若怀恨在心,算计自己易若反掌。 刘整老谋深算,城府甚深,当下捋须默数,打到一百多棍,方才缓缓站起,拱手笑道:“大元帅,梁将军终究年少,不通世务,难免气盛。如今大宋未灭,还要他折冲杀将。说来刘整也有不是的地方,还请元帅饶他这次。” 伯颜见他求情,若不答应,反而叫他难堪,便说:“刘大人如此大度,我便不打他了。但示众一日,却断不可免。”命那速将梁萧缚在旗柱上示众,有意折辱梁萧,挫灭他傲气。他知道梁萧心高气傲,让他示众比挨棍难过十倍,但若不如此,这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来日还会捅出更大的漏子,到时候,自己想不杀他都难了。 刘整赚足了面子,心中得意,微笑说:“刚才我也说了气话。想起来,招降还是上策。”众将皆想:“真是老滑头。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时时不忘见风转舵,无怪他会弃宋投元了。” 史天泽沉默良久,这时才悠悠开口:“刘大人说得对,自古攻城者下,攻心者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正道。如今襄阳人心动摇,正是招降良机。”他年纪最大,功劳也高,这话一说,众人无不点头。刘整一拂袖,冷笑道:“刘某万万不会再去的。” 伯颜沉吟片刻,皱眉说:“要取信吕德,非得有份量的大将不可,谁去?”史天泽眉头一皱,默然不语。阿术正要说话,阿里海牙忽地起身道:“我去!”伯颜微微一怔,却听阿里海牙朗声道,“我见圣上时,圣上曾说:‘自古攻取江南的人,宋太祖的大将曹彬做得最好,他平服了江南,但很少杀人。你若能不杀人而夺取江南,那就是我的曹彬了。’我时常念着这话,心里很不是味儿,我们这些蒙古人、色目人,难道就不如那个汉人吗?” 伯颜点头道:“圣上说得是,但此行委实凶险!”阿里海牙道:“我知道凶险,但以我一人的生死为赌注,救活一城性命,想也是了不起的功德。”他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也不信,吕德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敢对我怎样。”伯颜皱眉不语。阿里海牙笑道:“若元帅还不放心,阿里海牙请你派一人随我前往,必然保我无事。”伯颜道:“谁?” 阿里海牙道:“梁萧!”伯颜怪道:“为什么?”阿里海牙笑道:“当日我这条命是他历经生死、从宋人手上救下的。以梁萧的骁勇,就算是城头万箭齐发,也未必伤得了我。”伯颜道:“他还在受刑呢!”阿里海牙笑道:“就请元帅高抬贵手!”刘整暗暗捏了把冷汗,心想:“乖乖,几乎连阿里海牙也开罪了。” 伯颜失笑道:“阿里海牙,你是变着法儿给他求情啊!好,看在襄阳份上,我饶了他。”阿术道:“他挨了棒子,怕是乘不得马!”伯颜摇头说:“这两棒算什么,只配给他挠痒!阿里海牙你放他下来,陪你去襄阳。”他故意让阿里海牙去放梁萧,让梁萧感其恩德、誓死护卫。 阿里海牙乘马赶到辕门,但见前方人潮涌动,许多士卒聚在旗杆下指指点点。走近一看,梁萧被铁索吊于旗杆之上,双眼微闭,脸色难看。阿里海牙心中暗叹:“元帅这一招太狠,他是带兵大将,受了奇耻大辱,日后怎能服众?”急命亲兵将人群驱散,传了伯颜旨意,放下梁萧。 梁萧内力深厚,并不惧怕棍棒,但受了如此侮辱,心中恨怒欲狂,直到听说伯颜答应劝降,心头方才舒展了一些。 两人乘马径往襄阳城去。土土哈等人听说事情凶险,都要跟来,全被梁萧喝退。两人到了城墙下,只见城上张弓满矢,早已对准二人。 阿里海牙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高叫:“元右丞阿里海牙求见吕德吕大人!”吕德见元军停下炮击,甚是意外,此刻正混在士卒中观看究竟,听了这话,眉头大皱。云殊正要命人发箭,吕德挥手止住他,朗声道:“我是吕德,海牙大人,你是来劝降的吗?”阿里海牙道:“不错,如今襄阳城孤城独危,飞鸟断绝,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人竟相食,可说已濒绝境。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吕德沉声道:“我世受大宋国恩,委以守土之责,当战死沙场、与城偕亡,以报圣上恩德。海牙大人,我不用箭射你,你请回吧。只盼破城之时,大人想着今日,少杀几个百姓,吕某也就感激不尽了!” 阿里海牙没料他一口回绝,眉头一皱,正想措辞再劝,忽听梁萧朗声道:“吕大人,你想死,死了最好!”城上众人大怒,阿里海牙也是一惊,心想:“不好,我当真不该叫他跟来,此番弄巧成拙了。”云殊正要放箭,吕德沉声道:“且慢,听他说什么,听完再射!” 梁萧扬声说:“你大约想的是,死了以后名垂青史。没错,你死了名声大好,这满城百姓死了,又能有什么?听不到妻子叫唤,没有了儿女怜惜,看不到父母慈容,不见了姊妹笑颜。千秋之后,只有一堆白骨罢了。”城头军民听得这话,无不动容,心底好生凄凉。 吕德大怒,厉声喝道:“好贼子,我饶你一命,你却口出狂言,来乱我军心!”正要让人放箭,忽听梁萧冷笑说:“军心顶个屁用。不出十日,襄阳必破。你骂我是贼子,我看你才是大贼!别的贼不过借月黑风高,取金盗银,换取一时富贵;你却打着忠孝仁义之号,窃走这一城人的性命,换取你千秋百世的名声!” 梁萧今日见了吃人惨象,心中悔恨莫及,当日他在伏牛山立下重誓,若不灭宋,就是自毁诺言。是以襄阳城破与不破,在他心中已是一个极大的难题。正自矛盾难解,忽听见吕德决意死守,忍不住出言相讥。阿里海牙只听得心惊肉跳,寻思:“罢了,他救我一命,大不了再还给他!” 城上宋军听了这番言语,哗然一片。云殊忍不住叫道:“这人不可言喻。吕大人,速速下令将他射杀,以免他胡言乱语动摇军心。”吕德却沉默一会儿,颓然收手,扬声道:“海牙大人,元军被我襄樊二城阻了十年之久,劳师费力,死伤无数,哪一个不是心怀怨恨?自成吉思汗以来,元人但逢抵挡,必然屠城。就算我肯降城,你能担保,其他元军不杀一个军民吗?” 阿里海牙闻言松了一口气,朗声道:“圣上说过,只要你们全城肯降,我们也就秋毫无犯。本有一份圣旨,但路上被你身边的白衣人劫走了,你不妨向他讨来看看!”吕德回望云殊。云殊道:“那圣旨我看过,鞑子皇帝确是写过些花言巧语,诱降大人!”吕德皱眉沉吟。梁萧见他动心,抽出羽箭道:“吕大人,你可知元人最恶毒的誓言是什么吗?”吕德一怔,脱口道:“折箭为誓!” 梁萧将羽箭递给阿里海牙,阿里海牙点点头,大声道:“好!”举箭过顶,朗声道,“我阿里海牙对长生天立誓,只要吕大人投降,我以性命担保,不伤襄阳城任何一人!”说罢折箭两段,掷于地上。吕德微微动容,叹了口气,说道:“容吕某考虑一阵,三日之内,定给大人一个答复!” 阿里海牙点了点头,与梁萧策马返回,禀告伯颜。伯颜命众将准备攻城器械,若吕德三日后不降,便全力轰击,强行破城。 当夜襄阳城内,宋军将领争执不休。有人以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却宁死不降,以求完名。吕德独上城楼,遥望南方,但见元军火光烛天,舰船弥江,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他自结发从军以来,与强敌苦战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阳,转战数千里,死守十余年,虽知元军势大,难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可是这日当真到来,却又不知所措。降是失节,不降葬送了满城百姓,降与不降,两股念头在他心中交战。忽然间,数十年往事涌上心头,想起当年合州城下,与梁文靖携手退敌,击毙蒙古大汗,宴饮欢歌,何等扬眉吐气。而今时穷势迫,竟是生死两难。 吕德仰望苍天,禁不住失声痛哭,心想:“淮安啊淮安,你在哪儿?大宋国主昏庸,奸臣当道,吕德空负杀敌之心,难伸报国之志。若有你在,哪儿会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处?可听得见吕德的叫唤么?”一时泪如雨下,湿透战袍。 忽听有人道:“吕大人么?”吕德急忙拭泪,但见云殊、靳飞远远走来。吕德慌忙起身,靳飞拱手一礼,说道:“大人到底有何打算?”吕德摇头不语。靳飞沉声道:“大人万不可被元人言语蛊惑。”云殊道:“正是,元人凶残无道,不可轻信。” 靳飞摇头道:“这与凶残无关。常言说,‘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自古忠烈之士,无不名垂青史,投降失节者,无不受尽唾骂。唐代张公巡死守雎阳,城破身死,千秋之下,还有人设祀。而又有几个降将,能得后人怀想呢?大人死守至今,于大宋功德无量,进一步,便是流芳百世,退一步,日后史书上面,也只得称您为贰臣了。所谓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 吕德看他一眼,淡然道:“筑就这座山,可得用满城军民的尸骨来筑。”靳飞冷笑道:“大人退后一步,后方的百姓可就尸积成山了。更何况,古人道‘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人从军为将,也该明白这个道理!” 吕德见他目中精光灼灼,语气渐渐激烈,再看云殊手按剑柄,目光四下游离,不由心跳加快。他智谋高深,要么也不能与大元的名将精骑苦战十载,但瞧两人神色,就已猜到几分。原来,靳飞观颜察色,看出吕德心旌动摇,故意来探他口风,若他说出半个降字,马上就要与云殊用强,胁持吕德,逼他死守。 吕德心念数转,站起踱了几步,大声道:“靳飞兄说得是,吕某心意已决!尽忠报国,玉石俱焚,定与襄阳同存。只是,唉……”靳飞听他说得如此坚决,不由大喜:“大人有什么难处?” 吕德道:“如今缺衣少粮,攻守用具也已告罄,照此下去,襄阳城迟早破亡。若是破了,与降了又有什么分别?我所以愁眉难舒,正是为此。”靳飞与云殊对视一眼,也各自发愁。吕德又道:“我守襄阳数年以来,唯有云公子和靳门主能通过元军封锁,嗯……”说到这儿,眼中微露犹豫。 靳飞慨然道:“此事义不容辞,但求吕大人发一封信与郢州大将。我和云殊马上潜出襄阳,率领宋人水军,以‘水禽鱼龙阵’运送粮草器械,进援襄阳。”吕德迟疑道:“云公子是我得力臂助,倘若离开,如断吕某一臂。况且刘整依樊城列下水阵,汉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难万难。” 云殊道:“水禽鱼龙阵变化奥妙,离了我,其他人不能驾驭。嗯,不走水道,就走陆上,我们可以少带人手,趁夜出城。万请大人苦守月余,以待我练好阵势。” 吕德又连说危险,靳飞固请出城,他这才答应。靳飞因形势危急,当夜召集人手,与云殊、方澜一道,系绳于腰,垂出城外。吕德目视众人身影消失于黑夜之中,吁了口气,忽地拜倒在地,涩声说:“云公子,时穷势迫,无法挽回,吕某思虑再三,终是狠不下心肠,断送一城百姓。大宋安危,就交给你了。”眼中含泪,冲着众人去处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对发呆的亲兵道,“传我将令,封好府库,毁掉天罡破阵弩。号令三军,明日午时三刻,开门降城!” 梁萧从帅帐返营,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么,百姓的哀号声声在耳,一旦闭上双眼,城中的惨景就历历涌现。他不禁心想:“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难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战?唉,沙场上兵对兵、将对将,赌生赌死也罢了,如果牵连无辜百姓,实在叫人为难。兵法常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战而胜、不伤百姓的战法么?” 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焦躁间,生出一个念头:“我发誓灭宋,难道错了……”这念头只如火光一闪,又被掐灭,他咬牙寻思,“妈常说:‘大丈夫言出必践,不可自毁誓言。’我折弓为誓,与阿里海牙折箭一样……”他心中烦闷,不愿回营与诸军相会,径自打马来到阿雪帐前,只听帐内传来兰娅的声音,似乎在说一个故事。走进一看,只见阿雪趴在床上,大眼瞪圆,听得津津有味,见梁萧进来,笑道:“哥哥来得正好!兰娅姐姐在讲故事,叫什么一千一夜……”兰娅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对,一千零一夜。”梁萧看她笑靥如花,神色欢欣,心头略略一宽,说道:“兰娅,多谢你看顾她。”兰娅笑道:“你尽会假客气。”抚着阿雪的肩,“阿雪很可爱,我也喜欢她。”梁萧叹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聪明气儿也好。”阿雪笑道:“是呀,我最爱听姐姐讲故事,姐姐千万陪着阿雪,说上一千零一个晚上。” 兰娅一笑,笑容有些勉强,柔声道:“可惜,姐姐只能给你说一个晚上了。”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萧却露出惊讶,问道:“兰娅,你要去哪儿?”兰娅眉间一黯,叹道:“襄阳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后城破时的惨象,还是先走的好。”梁萧道:“三日后或许会降城也说不定。”兰娅深深看他一眼,冷冷说:“你能断定么?”梁萧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一时如坐针毡,忍不住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兰娅叹道:“破城必屠,向来是蒙军的通例。当年旭烈兀大汗西征,攻破了报达城(按:蒙古对巴格达的称呼),屠杀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无壮年男子。老师每每说起那件事,都是无比伤心。”她的口气力持平静,眉眼却已微微泛红。 梁萧心中冰冷,说道:“你老师与蒙古人仇深似海,又为何还要设计回回炮?”兰娅叹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对伊儿汗下了旨意,老师倘若违背,那么马拉加的智慧之光将会永远熄灭。这次本该老师前来,但他年纪大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来这里。” 梁萧一时默然,兰娅凝视他说:“梁萧,襄阳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雳是地狱的孽火。你已让魔鬼从烈火中复生,若还继续征战,将来即便死去,灵魂也难得安宁。”梁萧微觉生气,放声道:“兰娅,你诅咒我吗?”兰娅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话。老师已然年迈,就像高山顶上的积雪,一阵大风吹过,就会簌簌坠落。梁萧,你放下长枪和弓箭,随我去马拉加吧!你是当今伟大的数家中之最伟大者,一定能继承我的老师,成为新的贤明者之王。” 两人的对答均用回语,阿雪听不明白,只觉两人脸色凝重,帐中的空气也似凝固住了。她呼吸艰难,心儿突突直跳,低头捻着衣角,偷眼望去,梁萧的额上青筋凸起,脸色阵红阵白,几次欲要开口,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阿雪正觉奇怪,忽见兰娅转头笑道:“阿雪,还要听故事吗?”阿雪连连点头。 兰娅又说了两个极好听的故事,夜色渐沉,阿雪听着听着,困意上来,伏在她怀里睡去。兰娅将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阿雪的脸上挂着笑意,似乎进入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正与王子公主一起冒险。兰娅与阿雪相交短暂,却已深深喜欢上她的纯真无邪,想到离别在即,心酸难言,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泪水包含不住,点点滴落在阿雪脸上。阿雪咿唔一声,若有所觉,兰娅忙拭了泪,转出帐外。梁萧也钻出帐子,说道:“兰娅,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骑到了扎马鲁丁帐外,梁萧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出声。正要掉转马头,忽听兰娅道:“梁萧!”梁萧回头一看,兰娅翻身下马,亭亭站在月华深处,神色不胜凄楚。 梁萧心跳加快,问道:“有事么?”女子静静看着梁萧,幽蓝的眸子闪闪发亮,缓缓说:“明天早上,我在东边官道上的亭子等你,希望你改变主意。”梁萧心头微微一乱。兰娅忽地捂脸,飞也似奔入大帐。 梁萧目送她投入浓浓的夜色,心思起伏难平。一会儿想到父亲的死状,一会儿又想到母亲临别时的眼神,一会儿想到花晓霜娇怯怯的身形,一会儿又想到柳莺莺的嫣然笑语。时光流转,月已中天,凉风徐来,梁萧悚然而惊,只觉眼角微微潮湿。他跨上战马,回望襄阳,心中一阵说不出的厌倦:“三日后宋军不降,又会怎样?如果刘整滥杀无辜,说不得,我豁出这条性命,杀他个落花流水。” 他主意已定,心头重负稍微减轻,打马转回百丈山大营,还未近前,就听人声鼎沸。梁萧情知出了大事,飞马入营。一个钦察骑兵见他,迎上来叫道:“将军,宋人闯营!”梁萧道:“人多吗?”钦察士兵道:“人不多,武艺厉害。土土哈他们很生气,一路追上去了!”梁萧心头一震,急道:“去了哪儿?”钦察士兵手指东南方向。 梁萧不及多问,拍马便走。追出不足二里,就看地上散落许多人马尸体,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数箭,如同刺猬;有人扼住钦察兵的脖子,腹部却被弯刀戳穿,二人张口突目,僵死一处;还有人长矛刺穿马腹,将钦察兵连人带马穿在一处,钦察兵的长矛却将他钉在地上。双方的死状惨烈无比,当是两军在此遭遇,恶战一场。 梁萧驰马狂奔,心急如焚,忽见前方缓缓行来二百余骑,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怀抱一人,不时伸手抹泪。梁萧望得队伍中没有杨榷,心子不觉下沉。众人见了他,拍马过来,一个个双眼红肿。梁萧瞧瞧王可怀中,那人正是杨榷,只是面色惨灰,气绝多时了。 梁萧眼前发黑,脑子里空白一片,恍惚听王可哽咽说:“梁大哥,又、又是那个贼子……”他便不说,梁萧也已瞧出来了,杨榷中的那剑,是从“大有”位出手,绕过护心镜刺入“膻中”穴,正是“归藏剑”的手笔。 土土哈将长矛一插,厉声道:“不杀了那个使剑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还乡!”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对!不报此仇,誓不还乡!”梁萧身为大将,不便在人前流露怯态,挥一挥手,转身就走。他一边拍马向前,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当夜不及准备后事,梁萧帐中的灯火亮了一夜,众人围着杨榷尸身枯坐。直到次日午时,阿雪赶到,也伤心落泪一场,再见众人粒米未进,便张罗了一些稀粥,众人不忍相拒,只好用了。 梁萧被她一岔,才想起兰娅昨夜所言,匆忙上马。本以为兰娅已经走了,谁知离长亭尚远,忽见扎马鲁丁与兰娅坐在亭中,路上歇了百余兵士,想必是为护送二人。 梁萧略一犹疑,终究未能上前,下马退到路边。遥见兰娅神色焦虑,起身踱步,忽然间,扎马鲁丁站起身来,冲她低声说话,兰娅转过身子,肩头连连颤抖。扎马鲁丁叹了口气,又拍拍她肩,说了几句什么,兰娅呆呆站了一会儿,终于伸袖抹眼,翻身上了一匹阿拉伯马,缓缓向北行去。行了数步,她又回头张望,反复十余次,直到转过大道,再也不见。 梁萧上马眺望,尘烟未定,人影却无,心中不由一片空茫。他与兰娅相交未久,但志趣相投,谈论算学,浑忘日月。如今赵山、杨榷先后陨命,怨仇越结越深,终究无法轻易放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战死沙场,永沦幽冥,想到这儿,梁萧心灰意冷,怏怏策马回营。 第三日午时,襄阳城门洞开,吕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颜得报,亲往受降,封吕德为襄樊大都督,随侍左右。 消息传入宋境,大宋朝野愁云惨雾,哀声一片。时人作诗叹道:“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贾平章便是贾似道,说他没援襄阳不免失实,可是吕德孤军奋战,死守十余载,宋廷却日益昏庸,将略不明,救兵始终难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终陷落。贾似道权奸乱国,实为襄樊沦陷的祸首,诗中不怪吕德降城,却怨贾似道祸国,足见世人心中自有公道。 襄樊之地,素被称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担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达湖广,东进江淮。自古南北相争,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边防被拦腰截断,江汉千里,暴露于元军的兵锋之下。 雪融冰消,天时渐暖,至元十一年匆匆来到,依照宋历,是为咸淳十年。年初,忽必烈传旨征讨大宋。不料三月间,史天泽夜巡军营,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过古稀,气血早衰,挨了两天一夜,便撒手而亡。 伯颜率众将祭奠一番,安慰过史氏家人,方才告别。梁萧随众出了史府,心中恹恹不乐:“土土哈、李庭嚷着建功立业,便如史天泽一样又如何呢?功名利禄,难道能带入泥土么?”正自寻思,忽听伯颜道:“梁萧。”梁萧抬眼一瞧,却见伯颜目光炯炯,说道,“你随我来。”抖缰疾行,策马直奔城门,梁萧莫名所以,悻悻跟在后面。 到了城外,四野荒芜,寥寥几个农夫,面目愁苦,在田间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战,城内城外十室九空,万顷良田尽皆沦为了战场。 忽见一只野兔跳出草丛,撒腿狂奔,一只黄狼衔尾追出,前爪按地,凌空扑向野兔头顶。此时忽生异响,一支鸣镝掠至,从黄狼颈上没入,射入野兔背脊。 伯颜吐了口气,正要放下强弓,忽听半空传来清亮雁叫,侧身引弓,但见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向北飞去。伯颜张弓良久,却没放箭,凝望雁阵远去,弛弦叹道:“梁萧,你射过大雕么?”梁萧摇头。 伯颜长笑道:“怒马骋大漠,惊弓落猛禽,那才是真正的畅快。可惜,大宋未灭,难以北还啊!唉,不知这一仗打到什么时候?”梁萧听了这话,才知伯颜引弓不发,竟是生出故乡之思,不觉心口一热,说道:“不打仗最好!”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心想:“若不打仗,怎么报仇?” 伯颜看他一眼,笑道:“梁萧,我上次下令打你,你还嫉恨我吗?”他见梁萧拧眉不语,心知他怨气未平,不由笑道,“算我不好,但你以下犯上,也做过头了。当时若不打你,只得砍你脑袋了。”梁萧也知他说得不错,不由微微苦笑。伯颜一抬眼,鞭指一座古庙道:“咱们去那里看看!” 二人到庙前,只见墙垣颓败,门前立着一方石碑。伯颜翻身下马,屏退左右,手抚碑顶,沉吟不语。梁萧见碑下有石龟驮负,上镌许多文字,斑驳脱落,似乎年代已久了。 伯颜忽说:“梁萧,你知这石碑来历吗?”梁萧摇头。伯颜手指前方土庙:“这是羊太傅庙,用来祭祀晋人羊祜。这羊祜是汉人中的名将,当年司马氏灭亡东吴,一统三国,都是出自他的主意。可惜的是,这人想好了消灭东吴的计谋,却没有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几度上表伐吴,都被皇帝回绝。他壮志难伸,每望南方都落泪不止,故而这碑又叫‘堕泪碑’。”他沉默时许,看了梁萧一眼,“你可知天下为何会有战争?”梁萧一怔,如实道:“我不知道!” 伯颜道:“说来也简单,只要数国并存,便免不得战争。”梁萧奇道:“数国并存?”伯颜笑笑说:“想当年,我蒙古诸部纷争,千余年战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凭天纵英明,武略神机,经历种种艰难困苦,始将蒙古人合并如一,令其再不争斗。你也想必知道,汉人斗得最狠的时候,都是诸侯割据的时候,上有春秋战国,下有三国两晋,唐代之后,朝代兴替更如走马,先是五代十国,后有宋辽交锋,再后来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国攻战,杀戮极惨。现如今,金、夏、大理、吐蕃虽灭,却有宋元争雄,可说四百年纷争从未平息。” 梁萧忍不住问:“这么说,定要天下一统,才无战争么?”伯颜道:“这话说得对!自古以来,有识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内、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这羊祜堕泪,哭的不是一人荣辱,而是天下苍生!今日的大宋仿佛当年的东吴,一日不平,南北必然征战不息,既有战事,最先吃亏的,就是两国百姓了。” 梁萧皱眉道:“干吗非得打打杀杀?和和气气岂不更好?”伯颜摆手道:“你见过不吃绵羊的老虎么?我们厉害,可打汉人;汉人强了,也会打我们!汉将霍去病就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汉雄强了,北击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丽;大宋太宗,不也打过契丹么?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过人家罢了。” 梁萧沉吟道:“这么说,有国家之分,便有强弱,有强弱之别,便有战争!”伯颜并不正面答他,话锋一转:“听说你伙伴死了?”梁萧默然点头。伯颜叹道:“你为人讲义气,那是很好。不过,一人性命与亿万苍生相较,孰轻孰重呢?” 梁萧一怔。伯颜走了数步,忽地转过身子,厉声说道:“所谓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儿,当挽强弓,跨烈马,平定天下!便如羊祜一般,千年以后尚有美名流传。若为一个人的生死,成日伤心满怀,唉声叹气,试问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你梁萧呢?”他手指田中农夫,“你和这莽汉村夫,又有什么分别呢?” 梁萧从来胸无大志,行事只凭意气,从未想过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听了这番言语,微觉茫然。伯颜眼中神采飞扬,朗声道:“最好的牛皮鼓,轻轻一碰,就能发出雷一样的声音。最聪明的人,不用我说太多的道理!你流着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干让世人妒忌。”他手臂一挥,冷笑道,“刘整区区降将,又算得了什么?” 梁萧年少血热,听得这话,脱口道:“大元帅……”嗓子一哽,竟说不下去。伯颜摆手笑道:“你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如今史天泽死了,我将他的兵马交给你统帅,你敢接手么?”梁萧愣了一下,微微笑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伯颜打量他一眼,笑骂:“你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他目光一转,忽又遥望南方,“只愿这次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永无战争。”梁萧听到这话,心头剧震,喃喃道:“千秋万代,永无战争……”他念了两遍,不胜向往,凝视远方旷野,不觉一时痴了。 是年七月,宋度宗赵基心力交瘁,病故于临安。同年,贾似道立年仅四岁的赵显为帝,一手把持朝政,封锁前方消息。大宋朝野惶惶,风雨飘摇。伯颜得细作禀报,心知时机成熟,率大军二十万,顺汉水南下。其间靳飞、云殊屡兴义军,但宋军将庸兵弱,义军拼死作战,也是杯水车薪。 当年冬天,元军渡过长江,伯颜率兵夹江而进。大宋兵部尚书吕师夔,殿前指挥使范文虎等重臣大将纷纷投降,献媚取宠,丑态百出。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安,大宋举朝震惊,力请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两军对圆,十余万元军齐声发喊,如江上惊雷,顺流而下。宋人陆上兵马虽弱,但精熟水战,逆流奋击。双方久战未决,夏贵心中发虚,忽趁众人不觉,掉船就逃。这时间,贾似道搂着酒杯,靠着爱妾香肩观战。他对军阵一窍不通,眼看双方厮杀激烈,也不知谁胜谁负。乍见夏贵经过帅船,忙叫:“胜了么?”夏贵嚷道:“抵不住了!”贾似道大惊失色,他本是泼皮出身,再也不顾斯文,跳脚大骂:“贼厮鸟,也不早说?”匆匆拉着爱妾,“扑通”一声,跳上了早已备好的快船,咬着夏贵的屁股,一前一后,飞也似逃了。 有人瞧见正副统帅先后走脱,大声叫喊起来,前方宋军闻声,斗志烟消。军中将领纷纷逃走,一时间,军中自相冲突,乱成一团。元人趁势进击,宋军兵败如山,降者十余万,粮草辎重全部失落。 鲁港败绩传到临安,大宋朝野怒不可遏。谢太后命将贾似道革职拿办,流放循州,这时贾似道众叛亲离,束手就擒,押解中途为官差所杀。 鲁港战败以后,江淮宋军斗志全无,或逃或降,鲜有抵抗。元军兵分三路,梁萧沿江南东进,不日抵达京口,忽得伯颜将令,命他返回扬州。 梁萧抵达扬州,伯颜召集诸将,会于中军大帐。伯颜神色阴沉,说道:“圣上有旨,命征宋大军暂停南下,准备西巡。”梁萧奇道:“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么?” 阿术沉着脸道:“西北出了乱子!窝阔台的孙子,叶密立的海都乘我大军南征,西北空虚,纠集西北诸王,在塔那思河边结盟,认为圣上施行‘汉法’,践踏了太祖遗训。诸大叛王集结铁骑二十余万,以海都为首,越过了阿尔泰山,直逼旧都和林。” 伯颜皱眉道:“海都足智多谋,善于用兵,乃是圣上的劲敌。圣上如今犹豫难决,让人传话说:‘朕两度攻打,两度无功而返。眼看伯颜此次成功,海都又来生事。若为南方沼泽之地,丢了北方大好基业,好比得了羊,丢了牛,得不偿失。’是以命我与宋廷议和,划江而治。” 阿术道:“宋人连番惨败,军无战心,正是用兵之时!若与宋人议和,让他们缓过气来,来日攻打难上十倍。海都兵马虽众,但西北诸王其心不一,依我看,只须精兵数万,足可遏其锋芒,又何必调动南征的兵马呢?” 伯颜苦笑道:“阿术,我与你念头一样!如今我前往大都,设法说服圣上。我不在军中,你代行主帅之责。”他顿了顿,又道,“梁萧。”梁萧应声而起,伯颜道,“我命你为水陆兵马大总管,辅佐阿术,统领大军。”梁萧应了,伯颜又叮嘱一番,遣散众将,连夜赶往大都。 是夜梁萧扎营瓜州,营盘方定,闻报郭守敬求见。他大喜过望,出帐迎接。二人久别重逢,握手寒暄一阵,郭守敬笑道:“梁大人,郭某此次特来辞行。”梁萧问道:“要回大都?”郭守敬道:“如今大军驻扎不前,我也不用再建水站,加上今年黄河水又涨得厉害,大有泛滥之势,圣上召我北还,拟议疏河泄洪。” 梁萧叹道:“干戈未平,水患又起,这天下真是纷扰不息啊!”郭守敬也叹:“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下的纷扰,总是无穷无尽!”二人各怀心事,捧茶默然。阿雪呆在一边,见两人的神色忽转沉重,心中奇怪:“刚才还有说有笑,怎么又不高兴了?” 郭守敬又说:“梁将军,郭某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梁萧道:“郭大人无须客气。”郭守敬扶案而起,叹道:“将军一身经天纬地之才,用于征战杀戮,不觉得可惜了么?”梁萧听得一愣。郭守敬望了望阿雪,欲言又止。梁萧摆手道:“此间并无外人,郭大人有话直说。” 郭守敬点了点头,正色道:“梁将军非同俗流,郭某也就不妨直言了。”他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望着帐外晴空,“圣上承父祖霸业,雄心勃勃,欲要包举四海、创立百世不易之功。梁将军韬略过人,战必胜,攻必克,可是常言说得好:‘自古无千年之国。’就算大元一统,又挨得过多少年光阴呢?”他转过头来,目光如炬,“试问数百年后,煌煌史册,又以将军为何人呢?将军百年之后,留与后世以何物呢?” 梁萧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奇怪,说道:“常言道:‘人死万事空。’身后事哪儿管得了?”郭守敬摇头说:“此言不妥。世间虽无千年之国,却有存留千年的东西,只看将军有没有这个兴趣?”梁萧心头一动,脱口道:“莫非朝廷要重修历法?” 郭守敬拍手笑道:“梁将军料事如神!自祖冲之制《大明历》以来,历经千年,未有多少改进。缘由有二:一则测量地域不广,二则数术上有不可逾越的难关。如今天下一统在望,大元疆域之广,必当远超汉唐。圣上有心于各地设立天文台,观测日月,重修一部新历。”他说到这里,但见梁萧侧耳倾听,知他动心,微微笑道,“将军数术之精独步当今,若能与郭某携手完成新历,当为天下黎民之幸,足可遗惠百世之人!” 梁萧向日被困于“天圆地方洞”,便有推创新历,压倒前人的念头,只是这种大事,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成功。数年来他迭经变故,这念头从未断过,反而一日比一日强烈,听郭守敬一说,不由激动起来,起身走了十来步,忽又黯然叹气:“可惜我军务缠身呢!” 郭守敬笑道:“这个不急!郭某想过了,此次测量北至钦察汗国,西至伊儿汗国,东至高丽,南至琼州。琼州隶属大宋,大宋未灭,此事无从谈起。这次返回大都,我会向圣上推举将军主持太史局,监修历法,只不过,届时将军放得下手中赫赫兵权、滔天富贵么?”梁萧淡淡说:“与编修历法相比,打仗算什么,富贵又算什么?” 郭守敬拍手大笑,说道:“郭某果然没看错,梁将军正是我道中人!”梁萧道:“军事告一段落,我就去大都会合大人。”郭守敬伸出手掌,笑道:“一言为定!”梁萧一笑,也伸出手掌,两人击掌三次,相对大笑。 到了晚饭时分,阿雪整治了六样小菜,一壶果酒。梁萧与郭守敬把盏纵论,分外投机。说到兴起处,梁萧说道:“若要改进《大明历》,须得在这五处下功夫:一为太阳盈缩;二为月行疾迟;三为黄赤道差,求二者度率积差;五为白道交周……”他谈得兴起,郭守敬听得眉花眼笑。两人各以手指蘸取酒水,在桌上涂画天文算法,描绘天文仪器,说到入神处,竟然忘了吃喝。阿雪忍不住出声提醒,二人方才作罢。 用过酒饭,两人兴致仍浓,联床夜话,一宿未眠。到得次日,郭守敬告辞北还,梁萧前往相送。他望着郭守敬人马背影,心中惆怅不已:“郭大人心愿得偿,一举脱出军伍,潜心整治水利、修订历法,但我还得与这些宋军纠缠厮杀,真是叫人气闷。唉,只愿这一战之后,千秋万代,永无战争,容我与郭大人创建历法,图画山川,治理百艺,经营农桑,缔造出一个古今未有的煌煌盛世。”他与郭守敬一夕长谈,眼界陡开,所谋更为远大。但此时天下未定,天文历法、水利机械俱是空谈,惆怅之余,又觉无可奈何。 第三十五章 蛇啸雀来 宋德佑元年五月,宋廷得知元人西北危急,丞相陈宜中斩杀元朝议和使节,上奏谢太后,誓言夺回两淮。谢太后凤颜大悦,命张世杰执掌三军帅印,聚集舟师万余艘,与靳飞合军一处,号称水陆二十万,进围京口。李庭芝也率步骑五万出扬州,进击阿术。当此存亡之秋,大宋一扫奸佞妖氛,精兵良将齐聚淮东,与元军决一死战。 宋人来势猛烈,京口守备土土哈连连告急。梁萧率军渡江,进抵京口。同月,元军诸将陆续汇集,两军对峙于焦山,战舰数万,阻江断流。 尚未交战,降将范文虎面见阿术,说道:“此去二十里有石公山,登山一望,宋军阵势尽收眼底。”阿术大喜,偕军中大将往石公山观敌。 石公山耸峙江畔,山高百仞,颇有奇气。元军诸将登顶眺望,大江阔远,烟水苍茫,金山、焦山双峰遥峙,宋军战船千万,于两山间不时出没,阵势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十船一队结成方阵,舻舳间十分紧密。 梁萧默察宋阵,忽道:“不对!”阿术奇道:“如何不对?”梁萧道:“宋军这个阵势,叫做‘天地玄黄阵’。十船一队,居中结成五阵,合以东、西、南、北、中五岳之位;五岳内外夹杂九阵,法于邹衍的大九州之数:晨土东南神州,深土正南邛州,滔土西南戎州,并土正西廾州,白土正中冀州,肥土西北柱州,成土北方玄州,隐土东北咸州,信土正东阳州。十四阵相生相衍,结成后土之象。”众人循其指点,果见宋阵内隐隐分作十四块,不由暗暗称奇。 梁萧又指宋军外阵:“后土阵外有玄天阵,又分化为二十四小阵,合以二十四节气: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他一边述说,一面指出二十四阵方位,“玄天阵合于周天节气,后土阵合于八方地理,天地交泰,变化不穷。据我所知,此阵早已失传,当初我也只见过残简。不过残简有言:‘此阵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万之兵如拈一芥,进退裕如,破无可破。’” 阿术听得神色一变,皱起眉头。忽听有人哈哈笑道:“晦气晦气,大好江山,却无人会赏,只得野狗一群,在此嚎东嚎西!” 众将一惊,回头瞧去,忽见光溜溜大石上,凭空多了一个邋遢儒生,对着大江把酒临风,意态潇洒,宛如图画中人。 梁萧心中一凛,向那儒生拱手道:“公羊先生,许久不见,怎么一见面就骂人?”众将心中诧异:“梁萧怎么认识他?山下有精兵把守,这人又怎么上来的?” 公羊羽笑笑说道:“我自骂野狗,哪里又骂人了?”众将听出嘲讽,无不大怒。梁萧皱了皱眉,扬声道:“你是云殊的师父?”公羊羽瞥他一眼,淡淡说:“那又怎样?”梁萧面无血色,点头道:“我懂了。” 公羊羽冷笑道:“你懂个屁!”目视大江,双眉一扬,举手拍打石块,沉吟道,“天地本无际,南北竟谁分?山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难论!却似长江万里,忽有孤山两点,点破水晶盆,为借鞭霆力,驱去附昆仑!望淮阴,兵治处,俨然存!看来天意,止欠士雅与刘琨,三拊当时顽石,唤醒隆中一老,细与酌芳尊,孟夏正须雨,一洗北尘昏!” 阿术听得奇怪,收摄心神,低声问水军总管张弘范:“他唱的什么曲子?”张弘范颇通诗词,小声说:“这曲子说的是,江山壮美,我要像祖逖、刘琨一样驱逐胡虏,如诸葛孔明一般北伐中原。” 阿术面色一沉,以汉话叫道:“足下是谁?”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你问我是谁?哈,我朝游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一剑飞过洞庭湖!”众亲兵忍耐不住,飞身扑上,谁知刚刚举刀,就觉浑身一麻,不能动弹。公羊羽的诗句还没念完,十多个亲兵早已张口怒目,犹如木塑泥雕,一个个定在当场。 公羊羽大袖一垂,长笑道:“阿术,你道我是谁?”这首诗是吕洞宾所作,公羊羽随口引来,本是以风流神仙自况,阿术不解其意,只觉眼前诡异莫名,背脊生寒,厉声叫道:“大伙儿当心,这酸丁会妖法!” 公羊羽“呸”了一声,说道:“分明是仙术,你却说是妖法。唉,人说鞑子蠢如牛马,果然不假,跟你说话,真叫对牛弹琴!”阿术定了定神,沉声道:“闲话少说,足下到底有何贵干?”公羊羽笑嘻嘻地道:“区区穷困潦倒,贵干不敢当。李太白曾有言:‘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我这次来,只想和你们那个鸟皇帝忽必烈天南地北,赌上一局!” 阿术只觉此人言辞古怪,心想:“遇上这种大刺客,走一步算一步,跟他说话拖延时机。”假意想了想,说道:“好啊,足下要怎么赌?” 公羊羽拍手笑道:“果然是对牛弹琴!所谓天地赌一掷,当然是掷骰子了。赌注么?就是这天这地。不过赌徒有了,赌注有了,骰子也不能少!”从身边提起一个布囊,随手一抖,布囊中骨碌碌滚出一颗人头。 阿术看清人头容貌,失声叫道:“燕铁木儿!”公羊羽笑道:“这个家伙叫燕铁木儿吗?我瞧他耀武扬威,顺手将他带上来了。”他嘻嘻一笑,指着人头,“这算我第一个骰子,听说他是劳什子马军万夫长,所以算做三点。”燕铁木儿是元军万户,骁勇善战,如今身首分离,直叫众将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阿术身为大将,不甘示弱,冷笑说:“万夫长是三点的骰子,本帅想必是六点了。”公羊羽大指一翘,笑道:“果真是三军统帅,大有自知之明。可惜,六点只得一个,掷不出六六大顺、至尊豹子。不过,天幸还有三位总管,姓梁的小兔崽子是水陆大总管,算做五点。陆军总管阿剌罕算四点,水军总管张弘范算四点。参议政事董文炳带兵不多,官品尚可,好歹也算四点。至于这个范文虎?卖国求荣,败类中的败类,算一点都抬举他了,拿来做骰子,脏了老子的手。”范文虎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面带怒容,心里却是一阵窃喜。 此时日未中天,江水如带,远景旷夷,原本十分写意,但这小小的石公山头,气氛却是沉重如铅。公羊羽始终笑容不改,好比赴会清谈。但他越是谈笑风生,诸将越觉喘不过气来。他们平日号令千军万马,手握无数人的性命,但如这样身为鱼肉、任人宰割,却是从未有过的奇事。 公羊羽手拈胡须,又笑道:“赌徒赌徒,非三即六。穷酸我方才手风不顺,只掷了个三点,敢问诸位,穷酸下一回掷个什么点数才好?”目光扫过诸将,眼见无人出列,他冷冷一笑,正要讥讽,忽见梁萧足不点地越众而出,挥手在一名亲兵背上拍落,那人四肢乱舞,穴道顿解。梁萧在人堆里左一穿,右一突,身若蝶飞,掌如电闪,眨眼间,十余亲兵前仰后俯,全都活动开来。梁萧身形一敛,足下不丁不八,淡淡说道:“公羊先生请了!” 公羊羽的脸上青气一闪,口中却笑着说:“五点来了,好得很!”右掌一扬,徐徐拍向梁萧胸际。他的掌风凝若实质,梁萧挥掌一迎,胸中气血翻腾,不由倒退三步。后方一名亲兵不知好歹,抢上扶他,指尖刚刚碰到脊背,整个人飞出六丈,一个筋斗落下悬崖,凄厉惨呼,远远传来。 公羊羽不待梁萧站定,一闪身到他头顶,大笑道:“兔崽子,下山去吧!”梁萧不敢硬接,长剑出鞘,直奔对手胸腹。公羊羽哼了一声,袖里青螭剑破空而出,剑如薄纸,曲直无方,宛如群蛇攒动,刺向他周身要害。 二人剑若飞电,乍起乍落拆了五招,出招虽快,剑身却无半点交接,看似各舞各的,实则无一不是避实击虚的杀招。 公羊羽五剑落空,心中又吃惊,又难过:“此子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宗师。可恨他助纣为虐,武功越强,祸害越大,若不将他铲除,还不知要害死多少宋人?”心肠忽变刚硬,长剑一疾,刺向梁萧面门。 梁萧向后一纵,忽觉足底踏空,心头大为震惊:“糟糕!后面是悬崖!”刚要稳住去势,公羊羽剑势如风,长驱而来,就在众人惊呼声中,梁萧身形后仰,坠落悬崖。他情急智生,望着崖壁缝隙,奋力运剑刺入,“呛啷”一声,梁萧一手捉剑,身子悬空,随着浩荡江风来回飘荡。 公羊羽并不追击,拈须笑道:“这招‘猴子上吊’使得好!”梁萧自知难免一死,索性扬声高叫:“公羊羽,你使招‘野狗吃屎’来刺我啊!”他所在方位甚低,公羊羽心想:“如果刺他,势必俯身,形如野狗匍匐,岂非中了他的言语。”犹疑间,背后风响,众亲兵挥刀扑来。公羊羽转身一掌,扫翻四个,众亲兵悚然止步,忽听阿术大喝:“后退者斩!”他军令如山,亲兵们纷纷拼死上前。 公羊羽笑道:“虾兵蟹将,一点都不算,如果掷出来,老子岂不大输特输。”软剑缩回袖间,一晃身,抓住阿术心口,举在手里笑道,“你口口声声叫人送死,自个儿的本领倒也平常。”诸将眼见主帅被制,无不大惊失色。 梁萧得了机会,一抖手,拔剑翻上悬崖,半空中沉喝一声,剑行“涣剑道”,涣者巽上坎下,宛若狂风吹雨,向公羊羽背后洒落。公羊羽本是故意放他上来,见势笑道:“来得好。”抓住阿术背心,将他当作盾牌应敌。梁萧剑势不止,刷刷刷一连六剑刺出,剑身被他的内力逼成弧形,每一剑都贴着阿术的脸鼻腰身掠过。 诸将瞧得惊心动魄,齐声叫喊:“梁萧,你疯了?”梁萧默不作声。他的剑法拿捏精准,看似挥剑乱刺,但决不伤着阿术,反而不时绕过他的身子,刺向公羊羽的要害。阿术知他心意,剑锋掠过额际,也是目不交瞬。 公羊羽瞧他二人一个超然自信、纵剑急攻,一个坦然受之、托以生死,以他生平自负,心头也掠过一丝寒意:“元人有此将帅,无怪所向披靡。” 想到此处,动了爱才念头,将阿术拉在一旁,伸指拈住梁萧剑尖,一压一弹。梁萧只觉一股热流从虎口直蹿上来,半条手臂似乎被烈火烧灼,匆忙收剑跳开。 公羊羽笑道:“泰山崩于前,猛虎蹑于后,其色不变。你这鞑子元帅,定力真是不错。好,梁萧,你我两人赌一回,就赌这平章阿术的性命。你胜了,我饶他不死;你败了,必须自刭以谢。” 梁萧自知无法逼公羊羽放人,双眉一挑,说道:“你说怎么赌法?”阿术心头一热,甚为感动。公羊羽一时兴起,定下赌约,话一出口,微微后悔:“今时不同往日,稍有不慎,大宋休矣。虽说当年我立下誓约,不问天下兴亡,但毕竟是气话,梁文靖那小子说得对:‘朝廷无能,百姓何辜?’今日此时,老夫决不能容这些鞑子大将活着下山。” 他心意已决,微微笑道:“好,你猜猜,我手里这个平章阿术,是死的还是活的?”梁萧一愣,心想:“自然是活的。”正要出口,忽又惊觉:“不对,阿术的死活,全都操于他手。我猜活的,他掌力一吐,阿术没命;我猜死的,公羊羽让阿术活着,我也非得自刭不可。”不由怔在当场。 公羊羽心中焦躁:“小子奸猾,不肯上当,他只要答个‘活’字,我就大发利市,一下赚齐五六两点。”便笑道:“还没想好么?我数到三,你再不猜出,便算是输,一……”梁萧脸色发白,口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公羊羽笑道:“二!”正要说三,忽听有人冷冷道:“我猜是活的。”声音不甚响亮,阴沉沉却如闷雷。公羊羽心头一凛,转眼望去,萧千绝黑衣飘飘,卓立在一块山石之上。 公羊羽微微变色,笑道:“老怪物,怕你猜错了。”掌力未吐,背后一股恶风压来,公羊羽青螭剑反手刺出,顿听虎吼如雷。就在他分神的当儿,萧千绝晃身抢到,挥掌按在阿术肩头,一道内力透肩而入,撞中公羊羽的掌心。公羊羽前后受敌,应付不暇,手腕一热,竟被萧千绝的内劲撞得脱手。欲要再抓,萧千绝已抓着阿术飘退丈余,冷冷道:“老穷酸,你说谁猜错了?” 公羊羽哼了一声,侧眼望去,那头黑虎三爪踞地,龇牙怒吼,还有一爪不停刨土,爪上鲜血淋漓、剑伤宛然。公羊羽暗生恼怒:“好畜生,坏我大事。”众将瞧这一人一兽凭空钻出,无不大奇。梁萧盯着萧千绝,握剑的手一阵发抖。 一名亲兵掏出号角,呜呜呜吹了起来。山腰的卫兵听到号响,呼喊着冲上山头。公羊羽目光闪动,忽地笑道:“萧老怪,你有样本事堪称天下第一,穷酸很是佩服。”萧千绝冷冷道:“什么本事?”公羊羽笑道:“你跟风吃屁的本事,称得上天下第一!不管老子身在何处,你总能闻风而来,不对不对,当是闻屁而来才是!” 萧千绝面肌微一牵动,冷笑道:“不敢当,你老穷酸也有一样本事,称得天下第一。”公羊羽笑道:“老子天下第一的本事不止一样,不知你说的哪一样?”萧千绝道:“别的本事不足道,但你一见老子,便逃得不见踪影,这‘逃之夭夭、屁滚尿流’的本事,萧某很是服气!” 公羊羽摇头晃脑地说:“这就是你老怪物不对了。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追女人,古已有之。区区一介君子,爱慕淑女,不好男风,哪儿受得了你苦苦相逼!”言下之意,萧千绝四下追逼,竟是出于断袖之癖。众人愕然之余,纷纷拿眼盯着萧千绝,心想:“这老头儿冷眉冷眼,却有如此癖好?” 萧千绝气得七窍生烟,怒道:“放屁,放屁!”公羊羽大袖捂鼻,说道:“连放两个,臭极!臭极!”说罢哈哈大笑,笑声冲天而起。山上众人中,除了萧千绝与梁萧,无不耳鼓生痛,头晕心跳,几乎便要站立不住。 萧千绝听他笑得古怪,暗自留心,斜眼瞥去,宋军阵中飘起一面丝绸风筝,形若蜈蚣,长约十丈。萧千绝心中微觉讶异,公羊羽一抬手,青螭剑嗡然刺出。萧千绝后退半步,信手反击,数丈之内,两团人影呼呼乱转,指剑相击,铮铮连声,仿佛千百珍珠落入玉盘,断是难分先后缓急。 涌上山顶的士卒越来越多,将两大高手团团围住。梁萧眼看公羊羽前当萧千绝,后是千军万马,有心助他脱身,喝道:“老王八,看剑!”猱身而上,一剑刺向萧千绝。众将见状,无不怒喝惊叫。 梁萧全不理会,一味纵剑急攻。萧千绝忽然遭袭,不由倒退三步,不料公羊羽怒道:“要你小狗多事?”转剑刺向梁萧。梁萧躲闪不及,眼见软剑穿心,萧千绝忽又逼近,一掌劈来。 公羊羽无奈放过梁萧,回剑应付大敌。梁萧缓过气来,挥剑又刺萧千绝。萧千绝怒道:“小畜生讨死么!”嘴上虽硬,以一对二终究勉强,只得权且闪避。 公羊羽得了空子,绰剑又刺梁萧,梁萧这次有了防备,转瞬间二人换过两剑,萧千绝纵身上前,正要出掌,不料公羊羽和梁萧双剑一分,齐齐刺来。萧千绝连变数次身法才得避开,抬眼一瞧,那两人又斗在一起,不由怒火上冲,双掌分击两人,二人只得与他周旋。这么乍分乍合,转眼拆了百招,仍是难解难分。元军将士只怕伤了梁萧,尽管持刀弯弓,可也不敢乱动。 激斗中,东北风起,宋军那面风筝凭借风势,越升越高,接近石公山顶。公羊羽瞪了瞪梁萧,又瞪了瞪萧千绝,忽地一剑逼开梁萧,向萧千绝拍出一掌,萧千绝挥掌相接。 二掌相交,公羊羽哈哈大笑,说道:“老怪物,我先走一步!”萧千绝一愣,恍然大悟,厉喝一声,飞步抢上。忽见公羊羽一个筋斗向崖外纵出,口中笑道:“不送不送。”他轻功本自超绝,加上萧千绝的掌力,这一纵远过十丈。石公山高及百仞,任他如何厉害,跳下也难活命,众人只道他临死不屈、跳崖自尽,梁萧更是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江风呼啸,只见那面风筝定在半空,将一条粗大麻索绷得笔直,阳光洒过,绳索晶亮,似是抹过油脂。公羊羽右手一扬,十丈白绫卷上绳索,风筝微微一沉,将他悬在半空。他将白绫分成两股,套在绳上,顺着百丈长索悠然滑下。 山上哗然而惊,羽箭乱如雨点,向公羊羽射去。老穷酸右手剑光飞旋,将来箭尽数扫落。只因绳索抹了油脂,他去势奇快,有如流星经天,顷刻到了弓箭射程之外。江上两军见此奇景,人人手指天空,发出阵阵惊呼。 阿术忽地夺过一张硬弓,取出火箭点燃,一箭射向绳索。绳索涂满膏油,一点便燃,腾起一条火龙,顺风吞没风筝。公羊羽骤失平衡,落向江心。这时距离江面还有十丈,万人呼喊中,他一个筋斗翻至绳索上方,迎风展袖,衣衫鼓胀如球,落势慢过绳索,阿术脱口惊呼:“好酸丁!”喝声中,绳索落江,公羊羽踏索飞行,飘飘然滑入宋军阵中。 梁萧见公羊羽奇计脱险,心中稍定,掉头看时,不见了萧千绝的人影。他提剑追赶,可萧千绝骑虎而行,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梁萧追到山下,只见一片旷野,没有了仇人的踪迹。 返回大营,梁萧想到公羊羽帮云殊来杀自己,心中闷闷不乐,草草处理军务,回房躺下歇息。睡在床上,想到公羊羽华山授艺的情形,辗转难眠,不觉夜深。这时忽听屋顶传来凌厉呼啸,不似狂风过顶,却如高手比试武功。 他心中大凛,披衣出门,抬眼一看,两道人影在房顶上忽来忽去,交错间呼呼作响。 梁萧认出是公羊羽和萧千绝,大觉吃惊。府内人闻声惊起,纷纷燃起灯火。忽听公羊羽笑道:“萧老怪,这里都是你的同伙,敢与我去城外吗?”萧千绝冷冷道:“去就去!” 二人身形一分,并肩往城外奔去,梁萧纵身上房,紧随其后。一转眼,三人的脚力分出高下,公羊羽和萧千绝并肩而行,梁萧则落了一箭之地。 他一气追上城楼,只见那二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早已越城南去,两点人影去若飞箭,转瞬投入暗夜。梁萧心想:“公羊先生又来杀我?我倒要和他理论明白,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云殊错了?至于萧千绝,我与他仇深似海,打仗事小,报仇事大。”于是喝开城门,尽力追赶二人。 他一路飞奔,不时可见二人踪迹,树折石裂,宛如飓风扫过。梁萧触目惊心,自忖寻上萧千绝,也是必死无疑,一念及此,胸中腾起一股悲壮之气,明知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两人的足迹忽又浅淡。到了次日凌晨,忽地失了线索,梁萧四处搜寻,也无蛛丝马迹,两个大活人就似凭空消失。 梁萧一路向前,经过几处村镇,十室十空,不见一个活人。唯见折枪断弓,尸首散落,尸首多为宋元士兵,也有不少寻常百姓,其状惨不可言。梁萧惊疑不定,奔行百里,终于遇上了一群宋人百姓,一问才知有几支元军偏师经过,屡与宋军交战,百姓害怕乱军劫掠,纷纷弃了故园,向南逃亡。 梁萧见这些宋人个个垢面跣足、神色凄惶,联想一路所见,心中悔意大生。向日他誓言灭宋,谁知一仗仗打下来,竟会落到这般田地。目睹襄阳城内的惨状,他已暗生悔恨,所以至今征战,全因伯颜一统天下、再无战争的壮语。可是一路征战下来,他目睹杀戮之惨,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煎熬。这一晚,他看尽了千村荒芜、万户流离的惨象,悔恨之余,又觉心意恍惚,寻思这么下去,不知还会死多少人,还要牵累多少百姓。也许真如兰娅所说,这一战之后,纵使永世太平,他的灵魂也不得安宁。 梁萧呆呆伫立,等到还醒过来,百姓早已远去。望着众人背影,他的心中有如毒蛇噬咬:“萧千绝害我父母尽没,流离失所,如今我又害得这些百姓失去家园,这么看来,我与萧千绝又有什么分别?” 他不顾性命赶来,只为报仇雪恨,可是这么一想,忽又意兴阑珊,报仇的念头大打折扣。他昏昏然、茫茫然,走了不知多远,夜深时,双腿如灌铅铁,跌坐在一棵大树下面,眺望鬼域似的村镇,狂风掠过树梢,声如人马哀号,听来格外凄厉。 梁萧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会儿,寅卯交时,忽被一声怪笑惊醒。那笑声尖细高昂,夹杂咝咝异响。梁萧惊觉爬起,笑声忽又一歇,四野归于沉寂。 笑声起处漆黑无光,梁萧心生寒意,循声走了数里,忽见前方房舍井然,原是一座村落。此时天色将明,曙光微微,绰约勾勒出村后起伏的山影。 这一路走来,梁萧无心之间,已近黄山地界。走近时,村前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元军尸首。梁萧抢上去扯开一人衣衫,见他胸口一团黑印,好似一只极阴沉的眸子,死死冲他盯来。梁萧心头打了个突,细看时,那士兵浑身其软如绵,三百多根骨骼节节寸断。 梁萧大为惊疑,猜想兵士当是被人一拳震毙,全身骨骼为拳劲波及,统统碎裂。凶手的拳劲之霸道歹毒,闻所未闻,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尽碎。 他沉吟半晌,挖了个坑,将这些人就地埋了,望了村口一阵,抖擞精神,向里走去。他怕凶手就在村中,浑身蓄满内劲,可是走了一程,村中户户门窗大开,户内空无一人。时当黎明,气寒风冷,厉风穿牖越户,凄凄惨惨,仿佛百鬼夜哭。 梁萧纵然胆大,一想到凶人在侧,也觉心跳加剧。忽听一声大响,不由失声叫道:“谁?”斜眼瞥去,一扇木门在风中嘎吱摇晃,风势再紧,门扇又“砰”的一声打在框上。 他松了一口气,转眼间,门扇开合之间,似有人影闪动。梁萧心头一凛,飞身纵起,穿门而入,却见室内空空,并无一人。正觉奇怪,忽见地上一道长长的人影,原来晨光初放,将人影自窗外投入室内。梁萧破窗而出,忽见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连,垂手而立。 那六人也是元军装束,梁萧一皱眉,叫道:“你们是谁的部下?”那六人痴痴呆呆,不动不语。梁萧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后那人肩头,“扑”,六人如倒骨牌,叠在一起。梁萧大惊失色,凝神一看,六人吐舌瞪眼,早已气绝多时。 六个死者不似村外元军,骨骼完好,身上也无伤痕,只是最末一人断了右手小指,第五人断了左手小指,梁萧看到第四人,审察许久,才发觉他的左足小趾已断。第三人则断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头发节节寸断,除此再无损伤。梁萧惊疑不定,打量第一人,那人浑身上下丝毫无损,梁萧想了想,撕开他的衣甲,吃惊发现,那人的胸口也有一团漆黑拳印。 梁萧心头一跳,轻轻“咦”了一声,惊叫声出口。忽听有人冷笑道:“你也看出来了?”梁萧应声望去,远处萧然站立一人,衣着懒散,气派洒脱。 梁萧垂手起身,叹道:“公羊先生。”略一迟疑,又问,“这些人是你杀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说道:“无名小卒,杀之徒然污了手脚。”他上下打量梁萧,“你若想死,我倒是乐意成全。”梁萧微微苦笑,问道:“萧千绝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在亲热呢。” 梁萧见公羊羽独自现身,心中疑惑不解,沉默一会儿,叹道:“这六个人与我同袍从军,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将他们葬了。”拔剑挖了个大坑,将六人就地掩埋。 公羊羽一边瞧着,冷不丁问道:“他们死了有你埋葬,不知你死了,又有谁来埋葬?” 梁萧听了这话,想起从军以来,征战频仍,尸积如山,千万将士倒在战场,变成了一具具无知尸首。自己活到今天,实属万幸,不由叹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后埋与不埋,又有什么分别?难道说,来年先生弃世,也能料到谁来埋葬自己?” 公羊羽抛妻弃子,身边再无亲人,只怕百年以后,也是遗骨荒山、无人掩埋。想着心中凄凉,苦笑道:“好,看你父亲面上,你死了之后,老夫让你入土为安。” 梁萧心中百味杂陈,他此来本想与公羊羽辩论,可是一路行来,目睹战祸之惨,心中悔恨莫及。他自知罪孽深重,只想:“今日死于他手,也是莫大解脱。不过父仇未报,妈也去向不明,我束手就死,怎么对得起他们?” 公羊羽也被他一席话勾起生平憾事,皱眉沉思:“天机宫我是回不去了,一子一女有名无实。百年以后,恐怕也无人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来很好,可恨坏在老怪物手里,这个仇我非报不可。不过……他只有这个儿子,死了岂不绝后?”早先他听说梁萧攻宋之举,勃然大怒,只想一杀了之,想到这儿,忽又犹疑不决。 梁萧见他久久不语,正觉奇怪,公羊羽忽地抬头说:“小子,你可知道,这六个元军怎么死的?”梁萧略一迟疑,说道:“是被人一拳震死,但为何第二人断发,后面的四人断了手指脚趾?” 公羊羽道:“这正是那人厉害的地方。一拳震死六人原也不难,难的是他拳劲所及,只断指骨头发,并不波及其余。内力之妙,可说收发由心。” 梁萧心头一凛,问道:“萧千绝么?”公羊羽摇头说:“萧老怪杀人,双掌所过,人头落地,没有这么多花唿哨。这门武功出自天竺,梵文名叫‘湿婆军荼利’,湿婆是婆罗门教破坏之神,军荼利是‘瑜珈术’里对内力的称呼,也有蛇的意思。是以这内功也叫‘破坏神之蛇’,大成以后,内劲犹如千百毒蛇,游走对手体内,至于伤心碎骨,还是摧肝断肠,全凭修练者的心意了。” 梁萧道:“这么看来,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淡淡地说:“没有大成也差不多了!”梁萧双眉一挑:“他叫什么名字?”公羊羽瞅他一眼,笑道:“你小娃儿死到临头,问题倒还不少。”梁萧心里微微有气,扬声道:“先生要杀就杀,何必尽说废话?” 公羊羽望着他,心中暗暗叹气:“我若一心杀你,何必多说废话。唉,眼下老夫硬不起这个心肠,非得叫你惹我动怒不可。”于是试探道:“这人内功高明,你很佩服么?”练这“破坏神之蛇”的人大奸大恶,梁萧只要答一个是字,公羊羽心中一怒,立马就能取他性命,是以话一出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梁萧。 梁萧却摇头说:“天下让我佩服的不过四人,这个人不在其中。”公羊羽大失所望,随口问道:“你佩服哪四个人?” 梁萧道:“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意气冲天,敢作敢为。梁萧佩服的人中,他算第四个。”公羊羽道:“你说九如和尚?”梁萧道:“先生也认识?”公羊羽冷哼一声,答非所问:“第二人呢?”梁萧道:“第二人是了情道长,至于原因,也不必说了。”公羊羽听得连连点头,笑道:“这个自然,她排第一对不对?”梁萧摇头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想:“我倒要听听谁排第一。” 梁萧又说:“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心头怒起:“一个小女娃儿,怎能与慧心比肩?”想着怒哼一声。 梁萧看他一眼,叹道:“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却不自厌自弃,乐于助人。如果无她相助,也无梁萧今日。”公羊羽听到这儿,神色稍缓,微微点头。 梁萧顿了顿,又说:“至于梁萧最佩服的,却是一个大元的官儿。”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闪,劲透双手,忽听梁萧说道:“这人姓郭名守敬,他兴修水利、精研历法,成就千秋之功,遗惠百世之人。梁萧佩服的人中,数他第一。” 公羊羽听到此处,怒气渐平,点头道:“倘若如你所说,此人无论在元在宋,均是叫人钦佩。”他嘴里如此说,但梁萧佩服的人中竟无自己,心头总觉不是滋味。忽听梁萧又道:“先生的武功才智天下少有,可惜抛妻弃子、罔顾亲情,又叫梁萧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可转念一想,如果因此杀了梁萧,岂不自认心虚。想来想去,将一腔怒火生生压下,冷笑道:“你小娃儿乳臭未干,又懂什么亲情?”心里却想:“我何必自己动手,叫他乖乖自尽,岂不更好?”沉吟一下,忽道:“小子,你随我来。”他转身就走,梁萧只得举步跟上。 来到村头一株苍松下,天光已白,四野亮堂。公羊羽一掌击中树干,松针下落如雨。公羊羽大袖一扬,袖间生出吸力,千百松针聚成一线,陆续收入袖中。公羊羽收完松针,说道:“小子,我出手杀你,恃强凌弱,胜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赌约未竟,现在不妨续上一续。” 梁萧微微吃惊,忽见公羊羽大袖再挥,袖间的松针嗖嗖射在黄泥地上,摆成一个图形,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公羊羽道:“你认识吗?” 梁萧随口道:“这是天地玄黄阵。宋军的阵势,出自先生的手笔吧?”公羊羽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在石公山大放厥词,想必有点儿见识。如今我这阵图之中,一枚松针算是一个士兵,你破了此阵,我饶你不死,你要破不了,自己抹脖子了账。” 梁萧审视阵图,摇头说:“我没有收发松针的本事,怎么与你比斗?”公羊羽笑道:“这不难,以你眼下的修为,我一说你就会了!” 他自忖梁萧难逃一死,当下也不藏私,拈起一枚松针说:“我这法子叫做‘碧微箭’,以碧针为箭,以内力为弓,将这松针射出就是。”见梁萧神色疑惑,又说,“我问你,弓能射箭,却是为何?” 梁萧精于骑射,应声答道:“弓背刚硬,弓弦柔韧。左手紧握弓背,右手拉开弓弦,刚柔相济,就能把箭射出。”公羊羽点头道:“不错,一张弓里有刚有柔,你的内力就没有刚柔吗?”梁萧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刚劲为弧,柔劲为弦,松针为羽箭。” 公羊羽叹道:“你这混帐小子,悟性真是了得。老子有言:‘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又道:‘将欲翕之,固必张之。’碧微箭的诀窍就在这两句话里面。”跟着又细说如何走脉、如何运劲。 梁萧悟性本高,华山以后,内力兼具阴阳刚柔,听完拈起一枚松针,加以五成刚劲,五成柔劲,刚劲外放,柔劲内收,“嗖”,松针应声飞出,深深插入泥中。 公羊羽淡淡说道:“记清楚了,外刚内柔谓之出,外柔内刚谓之入。”梁萧一点头,挥拳击中树干,松针簌簌下落。再一掌拍出,掌力与适才相反,柔劲外吐,刚劲内收,势如倒转长弓,弓背在内,弓弦在外,将箭反射回来。松针受他掌力牵引,纷纷落入袖中。 公羊羽见他颖悟,心中越发遗憾,摇头叹道:“说起来,这道理也不限于松针伤人。来日你内力臻达化境,吹秋毫,射微尘,那也未尝不可。只不过,你若活到那时,天下间怕也无人是你的敌手了。” 梁萧听出他弦外之音,微微苦笑,劲分刚柔,松针自袖中射出,也排出一个阵形,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公羊羽目光一闪,冷笑道:“你也用这个?”梁萧道:“天地玄黄,百阵之王。除了以彼攻彼,再无别的良方。” 公羊羽道:“算你小子有见识。”一挥袖,地上松针如被风吹,“玄天二十四阵”运转开来:“立春阵”若殷雷滚滚;“雨水阵”如斜风吹雨;“惊蛰阵”蛟龙摆尾;“春分阵”自分阴阳;“立夏阵”奔腾似火;“芒种阵”锐如麦芒;“小暑”、“大暑”前后勾连;“小雪”、“大雪”左右彷徨;“霜降阵”若六合飞霜,无所不至;“寒露阵”似花间露水,聚散无方。二十阵各依四季变化,分进合击不已。 梁萧也转动“玄天二十四阵”,“冬至阵”对上公羊羽的“夏至阵”,“秋分”对上“春分”,“大雪”对上“小暑”,“处暑”对上“清明”,“寒露”对上“谷雨”……玄天二十四阵合节气之变,自有阴阳生克,公羊羽阵法遭克,顿生凝滞。梁萧再一挥袖,“成土阵”从正北出,“隐土阵”自东北来,“晨土阵”自东南出,“滔土阵”从西南来。一时后土九阵各依方位,纷纭杀出。 公羊羽大袖轻挥,玄天二十四阵散至两翼,九州九阵居中突出。南火克西金,他以正南“深土阵”抵挡梁萧西方的“并土阵”,东木镇北水,以正东“信土阵”抵挡梁萧正北的“成土阵”。其他七阵也各依五行克制,势如白鹤展翅,飘逸中暗藏杀机。 梁萧认出这是阵势的“鹤翔之变”,于是扬声说道:“先生看我虎踞之形!”内劲到处,后土阵内收,玄天阵外突,形如踞地猛虎,与冲天白鹤遥遥相对。 公羊羽深知攻不可久,斗得片刻,阵势内敛,化为“鼍龙之势”。鼍龙为龙生九子之一,半龟半龙,这一变寓攻于守、暗藏杀机。 梁萧急变“凤翥之势”,易守为攻,公羊羽又变“黄龙之象”,玄天、后土二阵忽前忽后,好似神龙不见首尾。梁萧阵变“玄龟之形”,任其来回冲击,始终不动如山。 两人以内力驾驭松针,拼斗的却是智谋。“玄黄九变”变完,二人又另创新阵。仿佛弈棋一般,“玄黄九变”好比定势布局,布局已毕,再随机应变,各出新意。 公羊羽越斗越惊,心想:“此子年纪轻轻,算学如此精妙?此阵他不过初涉,我钻研多年,却占不了半点儿便宜。”却不知梁萧也是穷思竭虑,不敢疏忽半分。初时他只求自保,后来渐得妙趣,于学问之专注,反倒胜过性命了。 两人均为一等一的聪明人,此番斗智,棋逢对手。起初变阵疾如狂风,后来渐渐放缓,各各皱眉苦思,过了一时半会儿,才各出袖风,交换一轮变化。变到山穷水尽,又各自托腮长考,直到一方萌发灵感,再又变阵应对。 斗了两个时辰,胜负未分,忽听西方山中传来一声鹰唳,尖细悠长,久久不绝。公羊羽双眉一动,似有不耐。鹰叫响了良久,始终不歇。公羊羽忽地站起,一挥袖,两枚碧松针射向梁萧。 梁萧沉浸于阵法,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两穴一麻,顿时动弹不得。忽听公羊羽笑道:“阵法再斗不迟,咱们先去瞧瞧热闹!” 他起落如飞,转瞬奔出十里,到了一处山坳,跳上一块巨石,笑道:“到啦!”顺手将人放下。 梁萧侧目望去,远处翠嶂横空,云环雾绕,近处则是一片芦苇荡,芦花摇曳,堆银积雪。荡边立着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黑的是萧千绝,另有一个白袍胡人,鼻高目深,面白无须,白发一丝不乱,形如佛陀般堆在头上。 梁萧目光一转,又见胡人身边坐了一个元军兵士,毡帽已脱,黑发委地。若非穴道被制,梁萧势必叫出声来。这兵士正是阿雪,她浑身僵直,坐在那儿,仿佛一个石人。 白袍人的唇边横了一支血红短笛,鹰唳声正是从笛中激发出来。天空中七八只苍鹰、鹞子连声尖叫,与两只秃鹫斗得羽毛乱飞。秃鹫悍勇无比,一啄一抓,就有一只鹰鹞落地。梁萧想起,母亲曾说少时养过两只秃鹫,想来就是这两只了。 白袍人的笛声高起低伏,山鹰、岩隼不时飞来,围住秃鹫乱啄乱抓。梁萧瞧得暗暗吃惊:“这人能用笛子驱使鹰隼?” 秃鹫寡不敌众,头翅先后中爪,身形摇晃不定,白袍人笛声一扬,数十只鹰隼鹞子汹涌而上,喙爪齐施,半天中血雨纷飞,秃鹫七零八落,残躯先后落地。 萧千绝见状,八字眉向下一耷,重重哼了一声。白袍人停下鸟笛,扬声笑道:“萧老怪,你输了,还有什么话说?”说罢哈哈大笑,笑声中夹杂咝咝怪响。梁萧心想:“昨晚的怪笑声是他的?” 萧千绝沉默时许,冷冷说:“这一阵算我输了。先说好的,先斗鸟儿,再比武功。”白袍人微微一笑,眼看萧千绝作势扑来,横笛于口,发出一串清亮的鹰唳。扑啦啦一阵响,满天鹰鹞呼啸冲下。 萧千绝大喝一声,双掌挥舞,空中似有无形刀剑,山鹰、岩隼折翅断头,败羽横飞,没死的枉自扑腾,纷纷坠落在地。一转眼,鹰隼屠戮殆尽,仅剩一只鹞子,仓皇欲逃,忽听一声虎啸,黑虎一蹿而起,自半空中将它扑了下来。 白袍人咝咝冷笑,说道:“萧老怪,你的‘天物刃’有些意思!”萧千绝两眼一翻,厉声道:“还我鹫儿命来!”身形一晃,逼近三丈。白袍人手足不动,横飘两丈,让过一掌,笑道:“萧老怪别急,再让你见识见识。”横笛吹奏起来,这次叽叽喳喳,尖细嘈杂。梁萧心想:“这是什么鸟叫?” 萧千绝应声止步,冷笑道:“好,我再瞧瞧,看你还有什么花活儿?”凝立不动,随手挥出三掌。白袍人身在数丈之外,也是左右躲闪,他的脸色难看,口中吹奏不绝。忽听四周叽叽喳喳,似有无数鸟雀应和,跟着天空一暗,梁萧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麻雀,势如褐色云朵,飞快飘移过来。他恍然大悟:“这人吹的是麻雀叫声!” 雀阵如疯似狂,利箭般嗖嗖射落。萧千绝掌风所过,雀尸势如雨坠,可是一群坠地,二群又来,前仆后继,不知死为何物。 萧千绝初时出掌尚且从容,渐渐越变越快,到后来双掌快如风轮,旋转如飞。麻雀还是越聚越多,遮空蔽日,铺天盖地,好似偌大黄山的麻雀都被鸟笛召来。 麻雀聚集已多,应着笛声分成两群,一群包围萧千绝,一群冲向那头黑虎,尖嘴乱啄,无孔不入。黑虎挥爪摇尾,厉声吼啸,可是顾头难顾尾,不多时两眼流血,嚎叫奔逃。麻雀穷追不舍,啄得血肉飞溅。黑虎奔出二十来丈,吼叫变成了哀嚎,忽然四爪一软,瘫在地上。 “天物刃”掌风虽厉,遇上这种怪事,也觉无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鸟中至为低贱弱小者,但因数量太巨,悍不畏死,一旦聚集,威力居然超过鹰隼。萧千绝杀透一层,又来一层,杀得雀尸堆积盈尺,掉头一看,目眦欲裂,那头黑虎为麻雀啄食,血肉殆尽,只余白骨。 梁萧驰骋疆场,见过不少尸横遍野的惨状,可是见这情景,也觉微微心寒。忽听萧千绝一声大喝,呼呼数掌,将雀阵冲出一个口子,身若一朵黑云,径向芦苇荡中飘去。 梁萧见他露了这路轻功,心想萧千绝摆不脱这些麻雀,莫非想要入水避难? 萧千绝贴着芦苇滑出十丈,足不沾水,飘落对岸,手里多了一根芦苇,摘枝去叶,化为芦管。他眉间含煞,凑到嘴边吹奏起来。芦管声本就凄怨哀绝,经他内力催逼,更是断人肝肠。梁萧听得眼角一热,心中莫名酸楚,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拒芦管。 芦管声升起,与白袍人的笛声纠缠一处,麻雀无所适从,绕着同类尸体哀鸣一阵,四面仓皇散去。 眼看雀阵消失,梁萧吐出一口长气,大有拨云见日的感受,明白萧千绝釜底抽薪,用芦管扰乱鸟笛。麻雀因笛声而来,笛声一破,雀阵也就破了。 雀阵虽破,萧千绝不敢大意,调子越发哀怨,声如离人夜哭、怨妇悲吟,一股凄伤布满山谷。白袍人也变出百鸟鸣叫,莺语关关,黄鹂啾啁,乃至鸦鸣鹤唳,变化似无穷尽。 两人的音乐摇魂动魄,梁萧正在凝神抵御,忽听嘤嘤哭声,张眼望去,阿雪梨花带雨,哭得十分哀恸。原来,萧千绝的芦管太过悲切,她越听越觉难过,血气冲破禁制,幽幽哭出声音。禁制并未完全解开,她试图大哭,却又中气不足,哀恸宣泄不出,渐渐面色发白、双眼失去神采。 梁萧心知这么下去,阿雪势必伤心而死,情急之下运功冲穴,可是连冲数次,均是无功。忽听公羊羽一声长笑,盘膝坐下,青螭软剑横于膝上,屈指勾捺剑身,叮叮咚咚,仿佛切金断玉。 公羊羽笑道:“萧老怪,子曰‘哀而不伤’,你这芦管吹得乱七八糟,叫人听不下去。”他以剑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宫商,乐声婉妙,不亚于乌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调欢快跳脱,令哀苦为之一缓。 公羊羽朗声唱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这首《野有死麕》出自《诗经·召南》,讲的是荒野中,女子怀春,男子上前挑逗。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发。 公羊羽唱罢这曲,调子一转,又唱:“女曰鸡鸣,士曰未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侧,莫不静好……” 这首《女曰鸡鸣》出自《诗经·郑风》,讲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轻佻婉约,情意靡靡。这两首曲子一出,冲得芦管七零八落,阿雪不再悲伤,可又不知怎的,忽觉面红耳热,遐思纷纭,芳心可可,尽是梁萧的影子。 白袍人歇住鸟笛,咝咝笑道:“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洒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无日无之的。”他于汉诗所知不多,这时得以卖弄,大感得意,一边说,一边瞅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猥亵笑意。梁萧听得大大皱眉,心想:“这老东西五十出头,竟敢自称年少?”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新台有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白袍人听出曲子中似有嘲讽,可又不明辞义,正皱眉头,忽听公羊羽笑道:“贺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是什么意思?”白袍人笑道:“惭愧,洒家汉文粗通,不大明白。” 公羊羽微微一笑,说道:“简而言之,就是癞蛤蟆吃天鹅肉,自不量力的意思!”白袍人面色一沉,冷冷道:“公羊兄骂洒家是癞蛤蟆来着?”公羊羽笑道:“不错,老子连骂了你三句癞蛤蟆,你却一概不知,这叫不叫对牛弹琴?”白袍人面色难看,重重哼了一声。 两人对答之际,萧千绝的芦管声一转,哀怨之意略减,绵绵之情大增。公羊羽听得一愣,萧千绝吹的竟是一曲《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首曲子,专道一位男子历尽无数险阻,追求心中的爱人。 公羊羽本有心魔,一听大生共鸣。要知他遍天下寻找了情,自觉所受的苦楚,《蒹葭》之诗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顿时自怜自伤,满心迷茫。 萧千绝将《蒹葭》吹完一遍,又吹一遍。公羊羽听得入耳,指下曲调竟也渐渐变成了《蒹葭》的调子:“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他与萧千绝精神交战,一瞬间,心与曲合,眼中渐生狂热迷乱。白袍人看出便宜,心想:“不除此人,更待何时?”横过鸟笛,发出雎鸠鸣声。雎鸠是情鸟,雌雄相守,终身不弃,叫声婉转哀怨,势如煽风点火,令芦管声威力倍增。 公羊羽听着芦管鸟啼,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中,只见了情白衣赤足、青丝委地,俏生生立在云水之间,笑颜清甜妩媚,令人血为之沸。公羊羽定定瞧着前方,眼里忽地流出泪水,失声高叫:“慧心,你为何躲着我,为何躲着我?你可知我寻你的苦么?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他平日自怨自苦,囿于身份,始终埋藏心底,此时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昆仑Ⅲ·破浪沉浮 凤歌◎著 第三十六章 假鸾乘风 梁萧见他情形,心中焦急,可那两枚松针始终亘在穴道中间无法冲开。情急中,他灵机一动:“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么?外刚内柔谓之出,我何不以外刚内柔之劲将这两枚松针射出去?”他默运内力,到了“膻中”穴处,刚劲在外,柔劲在内,忽地引弓而发,“嗤”的一声,松针离体飞出。 梁萧大喜,如法炮制,将“神封”穴的松针也逼了出来。这时公羊羽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复叫嚷“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业已到了疯狂的边缘。 梁萧不及多想,一跃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的“玉枕”穴,真气注入督脉,直抵大椎,大喝一声:“敕!” 这法门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修道者初入定时多有杂念,一招不慎就会立刻走火入魔,因此身边多有师尊护持,待其入魔,便用此法喝转。公羊羽此时的情形仿佛走火入魔,是以立竿见影,他应声一震,灵台转为清明。 萧千绝与公羊羽有深仇大恨,本想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除掉这个劲敌,不料紧要关头,梁萧横插一足。萧千绝眼见公羊羽目光沉静,心知功败垂成,心中恼怒无比,于是力催芦管,欲趁对手立足未稳,攻他个措手不及。白袍人也是一般心思,鸟笛声越发激烈。 公羊羽当此两面夹击,暗叫不好,当下归真守一,盘膝坐倒。左手鼓动软剑,急奏《风雨》之声,抵挡萧千绝的芦管;右手摘下腰间的红漆葫芦,“咚咚咚”敲击岩石,声不离宫商之调,暗合《鸱鸮》之曲,抵挡白袍人的鸟笛。 他适才身陷癫狂,心力消耗太剧,这时以一敌二,倍感吃力,不消片刻,头顶已是白气蒸腾。忽然“噗”的一声,酒葫芦破成两半,再一瞬,指尖掠过剑锋,皮破血流。 梁萧见状,纵身上前,挥掌拍向白袍人。那人见他年纪轻轻,掌风如此凌厉,心中微微一惊,也不见他晃身,人已到了一丈之外。梁萧趁机掠出,将阿雪抱在怀里。 阿雪见了他,心中欢喜无限,秀目中涌出涟涟泪光。白袍人见状,眉间透出一股杀气,可又不便抽身,唯有恨恨瞪视。梁萧见三方越斗越急,撕下衣服,塞住阿雪双耳,呼呼两掌扫向萧千绝。萧千绝凝然不动,梁萧掌风一到,他衣袍一涨一缩,将来劲从容化解。 梁萧暗暗吃惊,想要上前缠斗,可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败无疑。正觉两难,忽听一记钟声,浑厚洪亮,摇山动谷。只听有人朗朗笑道:“两个打一个,哈哈……不要脸。”笑声中,“嗡嗡嗡”钟鸣不绝,声声敲中芦管起承转合的空当。萧千绝一时不防,几被钟声攻得散音走板,只得弃了公羊羽,抵御钟声。 公羊羽腾出一只手来,念到方才的狼狈,厉声道:“贺陀罗,先前的不算,咱们一对一再比过。”一腔恶气发泄在白袍人身上,公羊羽双手以剑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杀伐之气直冲霄汉。白袍人不敢怠慢,也以鹰啼应对。 又听一声长笑,山道尽头,九如肩扛铜钟,阔步走来。那口钟比起寒山寺的钟小了一半。九如举棒敲钟,嗡嗡巨响。他瞧见梁萧,笑道:“小家伙,你也在?”不待梁萧回答,目光一转,又盯着白袍人笑道,“贺陀罗,和尚遇上了一个老相识,叙了叙旧,是以来迟。哈哈,你想不想我?”刷的一棒,当头直击白袍人。 这一棒平白直入,并不出奇。白袍人却很忌惮,飘退丈外,将鸟笛收入袖间,冷笑道:“老贼秃,死缠烂打么?”九如笑道:“死缠是你贺臭蛇的本行,烂打才是和尚的能为。打蛇打七寸,牵牛牵鼻子。哈哈,可惜你贺臭蛇不是道士,要么和尚还得找根绳子牵你一牵。”口里说笑,手中木棒翻飞,着着进逼。 白袍人闪身飘退,扬眉道:“老贼秃,天地虽大,大不过一个理字。洒家从没招惹过你,当年你和萧老怪以多欺少,把我逼出中原也罢了,如今我才返中原,你就追了洒家几千里,这算什么道理?” “嗡”的一声,九如将铜钟重重搁下,乌木棒就地一顿,冷笑道:“贺陀罗,你还有脸说这个‘理’字?你一入中原便残杀三百多人,奸淫六十余人,无恶不作,当真百死有余。” 贺陀罗哼了一声,不耐道:“那些废物,生来就是给洒家练功用的,杀几个打什么紧?至于那些女子,能得洒家垂青,那是她们的福气。”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转了两转,煞有介事地点头说:“贺臭蛇,你放屁也放得很有道理。”下一瞬却一棒挥出,贺陀罗扭身让过来棒,厉声道:“今日有你无我!”从肩头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许刀锋,弯似残月,冷若秋水,形同一个大大的“卐”字。 九如识得这兵刃名叫“般若锋”,不由笑道:“掏家伙么?”接着棒法转疾,大喝一声:“去!”大钟呼的一声,向贺陀罗当头压到。 般若锋一闪,将铜钟劈成两半。九如长笑一声,棒如快鸟穿林,透过两片铜钟,点向贺陀罗的心口。贺陀罗身若无骨,曲折避过。般若锋滴溜溜地转动,便如擎着一轮明月,向九如翻滚杀来。 公羊羽平生自负,见九如出手,不肯弹琴扰乱。转眼凝视萧千绝,笑道:“贺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们也了断了断。” 萧千绝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未落,公羊羽大袖飘飘,软剑刺到他的面门。萧千绝身形摇晃,双掌忽刀忽剑,忽枪忽戟,一瞬间变了七八种招式,挡住公羊羽狂风般一轮剑刺。公羊羽杀到兴起,纵声长啸,剑若风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萧千绝眼见徒手难以抵敌,自袖间取出芦管。他的“天物刃”本是内劲,要旨在于“天下万物皆为我刃”。运之拳掌,血肉化为刀剑,运之纸页草茎,也如钢刀铁棍,无坚不摧。他将芦管拈在指间,“刷刷刷”凌空刺出。五寸长的一段细管,气势却不弱于天下任何兵刃。 四大高手捉对儿厮杀,梁萧瞧得眼花缭乱,不知从何看起。看过九如、贺陀罗一对,又错过公羊羽与萧千绝;专注后者,又错过前者。 斗了一会儿,贺陀罗闪避之际,忽见公羊羽背对自己,心生毒念,抽冷子避开九如,一挥般若锋,偷袭公羊羽。公羊羽反剑挡住,转身凌厉还击。 萧千绝不愿与贺陀罗联手,略一迟疑,忽听九如笑道:“萧老怪,三十年不见,和尚还当你死了呢!”说着挥棒打来。萧千绝举芦管挑开来棒,还了一掌,冷冷道:“老和尚能活到今天,才叫奇了怪了。”九如哈哈大笑,乌木棒横批竖打,左挑右刺,与萧千绝以攻对攻,各不相让。 斗不多时,萧千绝一转身,又对上贺陀罗,九如则与公羊羽交手。这四人当年均曾会过,多年不见,都想瞧瞧对方进境,是以频换对手,捉对儿厮杀。梁萧看得入神,心中猜想四人谁更厉害。忽听九如笑道:“老穷酸,你和萧老怪、贺臭蛇不同。和尚本来不想教训你,可你绰号不对,犯了和尚的忌讳!” 公羊羽皱眉道:“什么绰号?”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剑,剑字也罢了,‘天下第一’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讳。”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气,难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翘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老穷酸果然是读书人,见识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见他摇头晃脑,又好气又好笑,骂道:“无怪和尚叫做秃驴,脸皮之厚,胜过驴皮。”他得九如解围,心中感激,始终留手。这时被九如一激,起了好胜念头,放开手脚,径取攻势。两人兵刃颜色相近,缠在一处,凝滞处如黑蛇绕枝,矫健处似乌龙乘云。九如斗得兴起,连呼痛快。 正自大呼小叫,忽听山外一个声音叫道:“老秃驴,是你吗?”声如巨雷,震得群山皆响。九如神色一变,脱口骂道:“是你爷爷。”那人哈哈大笑:“老秃驴,来来来,咱们再斗三百回合。”九如脸色难看,骂道:“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闹了。”忽将公羊羽晾在一边,呼的一棒,向贺陀罗头顶落下。 贺陀罗较之三人略逊半分,单打独斗或能撑到五百招上下,这时走马换将,变数百出,不觉有些忙乱。忽地遭袭,首尾难顾,被九如刷刷两棒,逼得后退不迭。忽听九如炸雷般一声“着”,一棒飞来,正中左肩。贺陀罗痛彻骨髓,转身就逃。 九如紧追不舍。两人一逃一追,上了一座山梁,忽地一条人影平空闪出,截住九如笑道:“老秃驴,别走!”拳打脚踢,招式精妙,以九如之能,也只有止步对敌。 公羊羽、萧千绝无不惊讶。他二人深知和尚厉害,不想来人赤手空拳,却逼得九如团团乱转。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见识,也看不出他的来历。 两人疾如星火斗了二十余合。九如一棒逼退来人,一纵身跃过山梁。那人怪叫:“哪里走……”一个筋斗翻过山梁,飞赶上去。公羊羽和萧千绝见这人言谈举止无处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感莫大好奇,忍不住双双追赶上去。 公羊羽奔出数步,忽又停下,转身瞪视梁萧:“小子,今天你于我有恩,杀你不合道义。但你若再助鞑子,老夫就算背负不义之名,也要取你性命。” 梁萧略一沉默,说道:“先生放心,我从今往后,决不再伤一名大宋百姓。”公羊羽皱眉打量他一眼,一点头,跟着萧千绝去了。 梁萧叹了口气,回望阿雪。少女双颊绯红,一对秀目灿若星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有点点残泪。梁萧把她脉门,但觉任督二脉滞涩,运劲冲击,全然无功。他于是运起“弓之道”,将内劲注入阿雪体内,刚劲为弧,柔劲在弦,凝气为箭,沿路激射过去。阿雪胸口忽地一轻,脱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了!” 梁萧皱眉说:“你怎么来的?”阿雪眼眶一红,说道:“我……我见你上房追人,心一急,打马出城来找。”梁萧道:“你来找我,怎么又落到贺陀罗手里?他……他有没有欺负你……”说到这句,微觉迟疑。 阿雪说:“那会儿我骑马出城,不知东西,跑啊跑的,忽觉马身一沉,有人坐到我后面……”梁萧忍不住问:“贺陀罗吗?”阿雪说:“是啊,我回头一看,又不见人,一转头,他却在我耳边吹气,怪痒痒的。”说着甚觉羞赧,双颊如染胭脂。 梁萧心中翻腾,沉默一下,又问:“后来呢?”阿雪道:“后来我反掌推他,不料打了个空。收掌时,他又在我耳边吹气,边吹边笑,还说:‘小姑娘,你会武功啊?’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的衣服。’他说:‘洒家这双眼睛,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更别说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我听他阴阳怪气的,心里很不舒服,就说:‘你再不下马,我可要打你了。’他说:‘好啊,你打,打得着我就下马。’说着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阿雪说到这儿,面孔更红了。 梁萧摇头道:“阿雪,你别说了,我不想听。”阿雪道:“后面还有怪事,你不听太可惜了。”不待梁萧回答,又说,“我一生气,又回头推他,但我一回头,就看不见他,一转身,他又在我耳边说话。” 梁萧盯着少女,心头一痛:“让她说出来,哭一场也许更好。”于是低下头,默默听着。阿雪说:“就在我赶不走他,心里着急的当儿,身后传来‘当当当’的钟声。嗯,就跟老和尚的钟声一样。那人哼了一声,说道:‘该死的贼秃,赶你……赶你奶奶……的丧!’”她说完这句,脸一红,忙道,“哥哥,这可不是我骂的,是那人骂的。” 梁萧皱了皱眉,阿雪又说:“他骂了两句,点了我的穴道,笑着说:‘小姑娘,借你的马儿使唤使唤。’一把抢过缰绳,打马狂奔。跑了好一阵才停下,带我下马,解开我的穴道。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心里害怕,不觉哭了起来。那人笑着说:‘不要哭,咱们找个好地方,洒家让你大大地快活。’我说:‘我找不着哥哥,怎么都不快活。’那人说:‘不用找了,我就是你的好哥哥,待会儿你快活了,叫我两声也不错。’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往林子里走。我挣扎不开,正在着急,忽又听见钟响。那人一呆,怒道:‘他妈的臭贼秃,就不叫人安逸。’他一边骂人,一边又抓我上马。可是每次停下,钟声总会传来。他又生气,又害怕,一听钟声,立马就走。” 梁萧松了一口气,心想:“必是九如大师追赶,贺陀罗抓到阿雪也无暇作恶。至于九如大师手持大钟,想必是为了克制他的鸟笛!” 阿雪又说:“这么赶了一夜一天,把马儿也跑坏了。那人丢了马带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见一群大元士兵,他们瞧我穿着军服,就叫白衣人放人。他只顾冷笑,制住我的穴道,纵身上前,一拳一个,把他们都打倒了。”梁萧心想:“那些元兵是为救阿雪死的。”忍不住又问:“后来呢?” 阿雪道:“还剩六个士兵,丢了武器想要逃命,被那人抓回来,逼他们进村。村子里没人,他就让这六人砍柴烧火,洗米做饭。他吃过了饭,叫六人站成一排,一拳打过去,六个人就不动弹了。他绕着六人转了一圈,似乎很是得意,笑了两声,又对我说:‘好啦,老和尚被我抛下啦,再也没人打扰我们了……’我见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心中害怕,正想跑开,却被他扯住衣袖,这时忽听屋顶上有人道:‘老穷酸,咱俩的事先搁一搁。’另一人说:‘随你便!’我听出是萧千绝和公羊先生,心里又惊又喜。那人一听,脸却变了,笑着说:‘老怪物、老穷酸,你们一派宗师,怎么行事鬼鬼祟祟的?’萧千绝说:‘贺陀罗,当年你来中土作恶,我说过什么?’那人默不作声,萧千绝说:‘我说过,老夫有生之年,不许你踏入中土半步!’那人十分生气,大声说:‘你和老秃驴以多欺少,逼迫我发下违心誓言,如今我武功有成,当年誓言全不算数!’萧千绝沉默一下,说道:‘我平生最恨三等人:一是言而无信之人,二是自以为是之辈,三是奸淫妇女之徒。贺臭蛇,这三条你占全了,你是自行了断,还是我代你出手?’” “那人一听,笑着说:‘萧老怪,好啊,你和老穷酸一起上。’萧千绝说:‘你也配?’说完一掌挥来,那人挡了一掌,笑着说:‘咱们先比脚力。’一把抓着我,撒腿就往山里跑,萧千绝也追上来。那人在山里绕了一会儿圈子,停下说:‘萧老怪,洒家带着一人,跑起来比你辛苦,如今再打,你可占了便宜。’萧千绝说:‘好,你休息一下,咱们再打。’那人说:‘闲着也是闲着,先比比别的。听说萧老怪你有两只秃鹫,长空无敌对不对?’萧千绝说:‘那又如何?’那人就说:‘我也有几只鹰儿,大伙儿先比鸟儿,再比武功。’见萧千绝点头,他就取出一根血红的笛子,吹奏起来……” 说到这儿,梁萧叹道:“阿雪,后面的我也瞧见了。”阿雪这次得保清白,全赖九如与萧千绝。前者也罢了,后者施以援手,梁萧满心不是滋味。 两人对坐一会儿,梁萧忽地起身,叹道:“阿雪,走吧。”阿雪问:“哥哥,你不追萧千绝和公羊先生了?”梁萧皱眉说:“我总不能抛下你!”阿雪呆了呆,双目一红,泪水涌出,挽住他的手颤声说:“哥哥,你千万答应我,不论怎样都别丢下阿雪。这一天一夜,我见不着你,真……真比死还难受!” 梁萧呆了呆,伸手给她理了理秀发,叹道:“傻丫头,以后我不论去哪儿,都会带着你。”阿雪听了这话,心满意足。又觉他手指拂过面颊,麻酥酥、热乎乎的,心儿怦怦乱跳。这时忽听“哈”的一声,从山梁后转出个人来,白衣白发,正是贺陀罗。 贺陀罗趁九如被那无名高手缠住,藏身密林,待人走尽,方才潜出。他猜想九如要追自己,必会向前追赶,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让对手扑空。他转回来,正巧遇上梁萧兄妹。他瞅了梁萧一眼,“咝咝”笑说:“小姑娘,他是你哥哥?你叫得挺亲热啊,要不,你也认洒家做哥哥?” 阿雪躲在梁萧身后,胆量大增,大声说:“你头发都白了,做我爷爷都嫌大!”贺陀罗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冷笑说:“小姑娘你懂什么?洒家这叫少年白。你不要我做哥哥啊,我偏偏要做!”阿雪扁嘴道:“天底下我只有一个哥哥。”贺陀罗笑道:“这好办,我把你这个哥哥杀了,不就只剩我一个了吗?” 阿雪听得发呆,一时答不上来。贺陀罗盯着梁萧,眼里凶光迸闪。梁萧笑了笑,一抬头,扬声道:“九如大师,你来得正好。”贺陀罗被九如千里追击,已是惊弓之鸟。闻言匆匆掉头,不见半个人影,心知上当。再一回头,梁萧抱着阿雪,正飞也似地向一座山峰奔去。 贺陀罗心中恼怒,口中“咝咝”笑道:“好小子,跟我使诈?”两个起落,离梁萧不过十丈,又笑着说:“好妹妹,你想你哥哥怎么死啊?囫囵着死,还是零碎着死?如果不跑,我叫他死得囫囵一些。” 阿雪吓得牙关嘚嘚直响。梁萧一转身,钻入一处密林,忽又大叫:“公羊先生?”贺陀罗笑道:“又骗人?哈,洒家先割你的舌头,瞧是怎么长的……”话未说完,锐风破空而来。他身形后晃,双掌拍出,数枚细小物事落在地上。定眼一看,竟是数枚松针。贺陀罗大吃一惊:“老穷酸的碧微箭?我明明见他与萧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又绕到这儿来了?”他飞也似地退出林子,厉声笑道:“老穷酸,有胆的滚出来,与洒家大战三百回合。” 叫过了阵,林中不见应声。贺陀罗心中惊疑,又叫一声:“老穷酸!”还是不闻动静。他仔细回想,刚才的“碧微箭”劲道平常,不似公羊羽的劲急。 贺陀罗连呼上当,飞身钻入密林。追出三里多远,抬眼一望,梁萧背着阿雪,正在攀爬那座高峰,不由扬声大笑:“好小子,你真比泥鳅还滑!” 梁萧听见笑声,暗暗叫苦。他使诈惊退贺陀罗,心想这人轻功厉害,走平路难以摆脱。山上有座石洞,也许可以藏身,贺陀罗若向前追,势必错过。计谋原本出奇,不料没到石洞,贺陀罗就醒悟赶来。这时已经上山,梁萧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 越往上攀,山势越发陡峭,许多地方只有少许凸石浅坑可以落脚。耳听下方笑声咝咝,低头望去,贺陀罗攀援如飞,逼近山腰石洞。阿雪惊慌道:“哥哥,他追上来了!”梁萧心念电转,举剑将下方的老藤斩断。阿雪正觉奇怪,忽听贺陀罗大声怒喝,掉头下看,一阵目眩。二人已经升到数百丈高处,下方的林木岩石越见细微。贺陀罗身在山腰,越显渺小。只见他左手攀着岩石,两足下撑,蛇行似地爬了上来,不由心中奇怪,说道:“哥哥,他爬山的样子好怪。”梁萧低头一看,也觉惊奇。 藤蔓斩断,贺陀罗只有凭借手足攀登,刚爬数丈,便觉左臂酸痛乏力。他不久前挨了九如一棒,这一棒击石成粉,虽说卸去不少劲道,可是依然伤了筋骨。没奈何,只好收起一臂,以两腿一臂向上攀升。 三人越攀越高,罡风猎猎,吹得须发横飞。梁萧每攀数丈,便将沿途的藤蔓、松柏斩断,不予贺陀罗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头下望,下方的景物越来越小,一时心惊胆寒,不敢再看。偷眼向上一瞥,心中更觉骇然,上面绝壁倚天,除了几棵老松,没有半点可借足的地方。 阿雪暗暗叫苦:“一失足,我俩岂不尸骨无存?”惊惶一阵,旋即又想,“即便摔死,也与梁萧死在一起。”一念及此,惊恐中又生出无比甜蜜,将头枕在梁萧肩上,似能听见他的心跳。阿雪仿佛置身梦里,不论云山松石,都是那么缥缈虚幻。 梁萧一心脱险,激发出浑身潜力,爬到双手流血,殷透藤蔓岩石。贺陀罗无可攀附,又少了一臂,攀爬吃力。爬了一阵,抬眼望去,上面数百丈光岩石秃秃地好似一面镜子。又见梁萧的身子越来越小,好似钻入云中。贺陀罗惊怒交迸:“这小子是猢狲变的吗?”忽觉左臂越来越痛,心知再不静养,势必留下病根,于是盘算:“我守在山腰,等伤好了,再去捉他们。” 又过两个时辰,梁萧爬到峰顶,四肢瘫软,气也喘不过来。阿雪掏出手帕给他抹汗,转眼一瞧,山顶横直数丈,正中长了一棵老松,枝干夭矫,骨秀风神,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满雨水,水清见底。 梁萧探头看去,贺陀罗一手二足,正贴着崖壁向下滑落。他不进反退,梁萧不胜吃惊,转念细想,悟到其中原由,说道:“大恶人一时上不来,咱们由背面下去。”转到背面一看,大失所望。其他三面更加陡峭,相形之下,二人上来的地方真如康庄大道。 梁萧颓然坐倒,阿雪也傍他坐下。两人经此一劫,困倦不堪,靠着松树不觉入睡。不一会儿,梁萧警觉醒转,但觉凛冽罡风从东北袭来,砭肌刺骨,不由缩了缩脖子。低头望去,阿雪尚未醒转,浑身蜷作一团。 梁萧脱了衣衫盖在她的身上,背身挡住风势。回头望去,阿雪细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隐含愁意,不觉心头一酸:“她跟随我以来,时时担惊受怕,没有什么安稳时候……” 正在自怨自艾,忽听阿雪低低唤了声“哥哥”。梁萧定眼看去,少女双眼紧闭,原是梦中呓语。梁萧心中怜惜,将她秀发拢起。阿雪的眼角渗出一滴泪珠,口中喃喃念叨:“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声音微不可闻,却一字字敲在梁萧心上。他少时在“天圆地方洞”读过这首小令,那时还不明白其中的深意,而今年事稍长,终于领悟了一些。想是阿雪从韩凝紫已久,听其吟诵,记在心里,平时不说,梦里却念了出来。 阿雪想是梦到了伤心事,念完词句,泪水不绝流出。梁萧望着她,心头闪过一丝歉疚。阿雪的情意他不是不知,只是始终放不下柳莺莺,有意无意总想回避。可是,任他躲来躲去,笨女孩的痴念却如一缕春萝,将他缠着缚着,纵使枯萎,也不愿与他分离。 阿雪哭醒了,一张眼,正遇上梁萧的目光。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被他一瞧,面红心跳。又见梁萧眼角似有泪影,忙问:“你……你怎么哭了?” 梁萧叹道:“傻丫头,我怎么会哭?你自己才哭了!”阿雪想起梦中所见,窘迫起来,掉转话头:“哥哥,接下来怎么办?”梁萧皱眉说:“我几乎忘了。”他剥下松树树皮,搓制绳索,可是搓到天亮,绳索也不过数丈,要想垂到山下,根本没有可能。 忽听一阵唧唧喳喳的鸟叫,梁萧变了脸色。抬眼一望,无数麻雀飞上山顶,仿佛一阵疾风,绕着松树盘旋。 咝咝的笑声钻破罡风,曲曲折折传到山顶:“好妹妹,你们还是下山吧,要不我一声令下,麻雀可要拿你们当点心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 梁萧运足内力,长笑道:“谁给谁做点心可说不定!”贺陀罗心中恼怒,吹起鸟笛,雀阵忽喇喇地向两人扑来。 梁萧一边说话,一边示意阿雪靠近。他挥拳打中树干,拳劲所至,松针簌簌下落。梁萧运足内力,一前一后,呼呼拍出两掌,前掌刚劲,后掌阴柔,势如无形强弓,裹住松针漫天射出。 雀阵受了鸟笛驱使,失去神志,一味向前,不知躲闪,纷纷中针下坠,尸体布满山顶。 贺陀罗吹了一阵鸟笛,不闻动静,心中惊怪,猛可想起一事,厉声叫道:“小子,你会碧微箭?”梁萧笑道:“你还不笨!”贺陀罗懊恼万分,“碧微箭”是雀阵克星,没想到竟被梁萧练成。他一念及此,杀机更盛。 梁萧逼退群雀,俯视四面悬崖,寻思自己孤身一人,或能行险下去,如果带着阿雪,决难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难,令他深感烦忧。阿雪漫无心机,只要梁萧在旁,便觉心中喜乐,至于如何下山,根本不去多想。她见死雀甚多,拾了松树枯枝,击石取火,点燃一堆篝火,将麻雀剥去皮毛,以坑中积水洗净,一根树枝串上十只,烤得异香扑鼻。 有顷烤熟,她递予梁萧一串。梁萧尝了,但觉焦嫩合度,隐有松香气味,不由赞道:“好手艺!”阿雪喜得眉飞色舞,笑道:“那好,以后我常做麻雀给你吃。”梁萧叹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势所迫。”想到眼前困局,不由眉头紧锁。烦恼间,他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风筝脱险的事儿,不由叹了口气,心想:“可惜此时此地,那法儿行不通。” 阿雪见他愁眉不展,满腔欢喜也冷了下来,痴痴望着崖外,眼见飞鸟盘旋自在,便道:“哥哥,咱们变成鸟儿就好了,再高再远,一展翅膀就能飞到。” 梁萧闻言心动,沉吟半晌,拍手笑道:“阿雪,你说得是,咱们就变成鸟儿,飞得远远的,叫那个大恶人再也追不上。”他见阿雪瞧着自己,眼中尽是不解,便笑道:“你还记得我以前做过的竹鸟么?”阿雪见他笑嘻嘻的,也觉开心,点头道:“记得,上好机括就能飞来飞去。可惜第一只被土土哈射坏了,第二只这次走得急,忘了带上。” 梁萧笑道:“不打紧,咱们再做一只大的,把你我带下山去。”他目光转到那颗老松上,“若要木材,这棵树尽也够了。”他拔出铉元剑来,审视半晌,叹道,“铉元啊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无能,只好累你屈尊降贵,做一次斧斤。” 他说罢,忽见阿雪向着老松合十默祷,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么?”阿雪道:“我在向这棵树说,大树啊大树,你在这里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只有牺牲你了。你若有知,我事后必然烧香拜佛,佑你往生极乐。” 梁萧欲要发笑,但瞧那棵茕茕老松,忽又笑不出来,寻思:“草木且堪怜惜,何况天下苍生?我攻城破坚,杀人无算,又算什么呢?”闷了一会儿,按捺心事,画图伐木。他涉足西方算学以后,机关术更进一层,这只木鸟较之当年所造的竹鸟更为精巧。梁萧不敢怠慢,昼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着松明火把赶造。 次日凌晨,木鸟完工。形若大鹰,左右翅长两丈,前后一丈五尺。下腹装设机轮,上方两侧均有绞柄,头尾、两翅共有风车四部,与绞柄相连。木鸟下端有圆木轮,轮下斜搁两条木轨,以为起飞之用。 木鸟尽管造好,其时风向不定,不便起飞。梁萧心中惴惴不安,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也罢了,阿雪若有三长两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贺陀罗白天用鸟笛封锁下山路径,夜里在山腰石洞运功疗伤。棒伤深入骨髓经脉,婆罗门内功尽管深湛,可要治好也不容易。他向采药人打听,这座山峰名叫天都峰,意即“天仙都会”,本是黄山七十二峰中的第一险峰。自古以来,鲜有能人登顶。贺陀罗一听,雄心大起。第三日清晨,他的肩伤稍稍痊愈,迫不及待出了山洞,抖擞精神,飞猱般向上攀援。 阿雪监视山下,云雾遮眼,不觉贺陀罗上山,等到发现,敌人距离崖顶不过三十来丈。梁萧暗骂:“老贼来得好快!”这时风偏西北,并不适合起飞。他放手一搏,搀着阿雪坐上木鸟,奋力绞动手柄,四部风车呜呜鸣转,搅得峰顶烟尘四起。 梁萧一挥剑,斩断后方绳索。木鸟顺着木轨滑下,呼的一声,没能起飞,直愣愣地向下俯冲。变生仓促,阿雪吓得双眼紧闭,尖声惊叫。梁萧也变了脸色,心中暗暗叫苦。 贺陀罗眼看登顶,忽觉头上狂风大作,只当梁萧居高临下,趁机施袭,情急翻掌托出。这一掌以下对上,用足了十成内劲,巨力可撼千钧。木鸟被他掌风一托,向上一蹿,四部风车逆风转动。木鸟一沉又升,稳稳当当飞了起来。 梁萧惊喜莫名,大笑道:“贺陀罗,多谢相送!”贺陀罗趴在崖上,呆望二人乘风而去,脸上尽是不信之色,倏尔手脚一软,几乎掉下悬崖。 阿雪从木鸟起飞开始,始终闭眼尖叫,直待木鸟再无颠簸,方才定住心来,张眼偷望。前方青峰簇簇,破云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云海上染上绚烂的金色。极远处,江河如错金玉带,穿山越岭,东流入海。这几日里,她看惯了黄山美景,却没一刻如眼前这么美丽。 木鸟因风起,载着两人经过光明顶、莲花峰,穿梭在黄山七十二峰之间。清风阵阵,吹得二人衣发飘飘,心快神畅。梁萧情难自禁,搂住阿雪纤腰,阿雪低头偎入他的怀里。刹那间,两人的身心都似化去,尘世间的种种纷扰仿佛眼前云烟,缥缈散去。 木鸟飞了一阵,被清风送出山区。遥见平原上阡陌纵横,有农人望见木鸟,纷纷奔跑叫喊。 梁萧俯视下方平野,叹道:“阿雪,若能永远飞下去该多好!”阿雪张口说道:“好啊!”梁萧微微苦笑,望见前方已是长江,当下摇动手柄,木鸟向江水俯冲下去,落在江面,顺流漂去。 梁萧折下木鸟一翼,当作木桨,划到岸边。两人踏足江岸,望着木鸟漂远,心中满是惜别之情。过得良久,梁萧挽起阿雪的手,叹道:“走吧。” 阿雪抬眼瞧来,二人目光一交,想起木鸟上的亲昵情形,均是面红心跳。梁萧别过头去,惊觉方才木鸟上,心中除了阿雪,再也没有别人。侧目望去,阿雪敛眉低头,不知想些什么。一股暖意顺着她的小手传来,梁萧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长啸。 两人手挽着手,向东走了一日,抵达京口大营。守营士卒望见梁萧,匆匆报与营内。营门大开,飞出三骑,正是土土哈、李庭与囊古歹。三人白衣白甲,神色十分惨淡。 还没奔近,李庭跳下马来,一把抱住梁萧,失声痛哭。梁萧猜到缘由,拍拍他肩,欲要说话,嗓子却被哽住。阿雪奇道:“李庭,出什么事了,王可呢?”李庭身子一震,涕泪交流。土土哈黯然说:“阿雪,王可战死了……” 阿雪口唇微张,眼泪一转,夺眶而出。土土哈一咬牙,续道:“梁萧你不告而别,阿术平章很生气,骂你不守军规。我听不过,就说即便你不在,我们也不会输。阿术说,军中无戏言,如果开战,你们打先锋,胜了算你们的功劳,败了严惩梁萧。不多久,宋军下书挑战,平章率军迎敌。宋人阵法厉害,我们损伤很大。王可说:‘我们死了不打紧,决计不能连累梁大哥。’就和李庭带了水师,装满火器,冲入宋军阵中,我和囊古歹两翼掩护。李庭半途被宋军截住,王可先将自己的船烧了,冲入宋军阵心。火器爆炸,借着风势,将宋军十多艘大船都烧着了,跟着东风一紧,百里内的宋军战船都被这把火烧光了……”说到这儿,土土哈嗓子一哑,涩然道,“宋军败了,王可也没回来,连……连尸首也没见着……” 李庭已哭到身子发软,泪眼模糊中,见梁萧神色木然,叫道:“梁大哥,你……你要为王可报仇!我瞧见了,姓云的就在宋军中指挥,他先害了赵山、杨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誓不两立……”说到这里,忽见梁萧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不由惊道,“梁大哥!你怎么啦?” 梁萧拭去口角鲜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忽地纵声惨笑,边笑边走,一眨眼,走进营门,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外。 京口一战,宋军水师灰飞湮灭。消息传到临安,大宋朝野尽失主张。元廷本为灭宋与否争得不可开交,京口战报传来,伯颜上表请战,要以破竹之势直捣临安。忽必烈阅罢奏章,不顾西边战事,拜伯颜为右丞相,阿术为左丞相,梁萧为平章政事,南下灭宋。 伯颜返回军中,命阿术继续围困扬州,以梁萧为先锋,进逼常州。 常州是神鹰门发源地,京口战败,靳飞与云殊率残兵败将退回常州。听说元军南下,二人在书房内密议许久,也没定出一计半策。云殊呆了半晌,忽道:“师兄,你我战死沙场也是应当,娘亲与姐姐怎么办?文儿还小,也跟着殉国吗?” 靳飞摇头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云殊皱眉道:“依我之见,不妨让姐姐带着娘亲与文儿,趁夜离城……”靳飞怒道:“胡说!你我身负守城之责,此时迁移家眷,成何体统?” 云殊脸一白,还未说话,“吱嘎”一声,房门大开。一位素衣老妪站在门前,面如满月,鬓已星星。身后一名三旬美妇,眉眼与云殊依稀相似。 二人神昏智乱,都没留心房外有人。靳飞慌忙起身,施礼道:“师娘!”又看了那美妇一眼,小声说:“阿……阿璇!”云殊也站起身来,向那素衣老妪道:“妈!”又对美妇说:“姐姐。” 老夫人淡淡说道:“适才路过,你俩的话我听到了!”她嗓音沙哑,说出话来别有一番威严。老夫人目光一转,盯着云殊道:“你方才的龌龊念头,与贾似道有何分别?莫非你父亲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这话说得严厉。云殊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颤声道:“孩儿独自受难也罢了,累着您和姐姐,心里便觉不安。”老夫人叹道:“国已如此,家又何存?鞑虏乱华,家破人亡者何止千万,多我云家,算得什么?妈不是寻常妇人,阿璇也是深明大义的孩子。我云家世代忠义,岂独男儿?”她的语气淡定从容,云殊听在耳里却觉心如刀割,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云夫人长叹一口气,扶起云殊道:“殊儿,你知道你名字里这个‘殊’字的含义么?”云殊道:“父亲说过,是特出的意思。”云夫人点头说:“是了,万程起这个名字,就是要你特出于众人之上,做一个与众不同的大英雄、大豪杰。瞻前顾后,也是英雄所为吗?” 云殊身子一震,低头无语。云夫人回头向云璇道:“阿璇,文儿呢?”云璇笑道:“他练武去了。”说着深深看了靳飞一眼。她与靳飞既是师兄妹,也是夫妻。靳飞见她神情,只觉当此危难,妻子一颦一笑,俱是弥足珍贵,怎也看之不够。再想战事一起,有死无生,又觉说不出的难受,垂下眼睑,轻轻一叹。云璇轻握他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写道:“我不怕。”靳飞心一颤,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湿了。 云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时日不早,你们劳累一天,早早歇息为好!”说着自顾出门。 云殊将母亲送走,正要回房,忽听隔壁传来打斗声。转过月门,只见风眠手持木剑,与一使枪少年斗得激烈。楚婉负手旁观,见了云殊,笑道:“云大哥。”风眠见他来了,有意显摆本领,后跃两尺,卖个破绽,诱那少年挺枪刺来。眼看刺到,风眠侧身攥住枪杆,木剑迅快之极,斫少年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后退,怒道:“又输了!”一掉头,向云殊大叫,“舅舅,我怎么老是打不过他?” 云殊强打精神,微笑道:“谁叫你以前顽皮贪玩,练功马虎!”靳文拧住他说:“你教我一些速成本事,好杀鞑子!”说到“杀鞑子”三字,他的两眼闪闪发亮。云殊心头一叹,苦笑道:“速成的本事我可教不来!”靳文扁嘴道:“哼,小气!”向风眠道,“咱们再来!”二人呼呼喝喝,又斗在一处。 云殊看了片刻,对楚婉说:“楚姑娘,你来,我有话说!”楚婉随他走出庭院,在花树之间默默走了一段,云殊忽道:“楚姑娘,你还是回家吧!”楚婉惊道:“什么?”云殊道:“兵凶战危……”楚婉不待他说完,打断他说:“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视云殊,目光盈盈,声音温柔不胜,“有你在,我就不怕!” 云殊看她模样,心头一点绿影闪过,不觉暗惊:“我怎么又想起她来了?”他转眼望着楚婉,又想:“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可……只怕终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 楚婉见他定眼望着自己,心头羞怯,一抹红云浮上双颊。两人相对无语,忽见一个丫鬟冲来,一把拽住云殊,叫道:“公子……不好……不好……”云殊诧道:“书眉,你慢说。”丫鬟咽了口唾沫,放声大哭道:“老夫人她……她上吊自尽了……” 这句话犹似晴天霹雳,震得云殊倒退两步。楚婉急忙伸手将他扶住。云殊呆了呆,冲入母亲房中,只见白绫如雪,将云夫人悬在梁上。云殊手忙脚乱将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气绝。他伤痛欲绝,抱着母亲遗体,欲要痛哭,眼角却涩涩的,竟然哭不出声。 不知呆了多久,忽觉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却是靳飞。他双目红肿,沉声道:“大敌当头,节哀顺便!”云殊不见云璇,心觉不妙,急道:“姐姐呢?”靳飞低头道:“她骗我离开……吞金自尽了……”他虽竭力平静,两行泪水却包藏不住,无声滑落面颊。 一日失去两个亲人,云殊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靳飞见桌上有一张素笺,伸手取过,上面写着八个小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靳飞识出师母笔迹,胸中大恸,泪水滚滚落下。 二人正在伤心,方澜悄然进来,小声说道:“鞑子到了!”二人一惊,收泪含悲,走出房门。一行人上了城头,只见长空万里,碧蓝如洗,元军人马迤逦南来,黑压压地望之不尽。 元军忽地止住来势,一骑飞奔而出。靳飞冷笑道:“又来劝降?”一挥手,城头弓弩尽张,只待来人到了城下,便将他射成刺猬。 人马来得快极,顷刻迫近城墙。云殊认出是梁萧,怒从心起,忽见他停在千步开外,提枪纵马,扬声叫道:“云殊何在?”云殊冷冷道:“你来劝降吗?”梁萧略一默然,缓缓道:“我今日前来,只求你我单枪匹马在此一决。若我战败身死,自然无话可说;你如命丧我手,我梁萧远走高飞,从此不问战事。” 云殊听得血脉贲张,正想一口答应,忽听靳飞低声说:“此人诡计多端,你身负守城重任,不可轻易出城。”云殊一呆,默然无语。梁萧驻马半晌,焦躁起来,叫道:“云殊,你是胆小鬼吗?”云殊双眉一扬,正要下城,靳飞反手拉住他道:“别中他的激将法!”云殊只好咬牙苦忍。梁萧连呼三声,城上仍无动静,只得恹恹转回本阵。 梁萧驻军城外,心中烦闷,日日喝得烂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见他如此,心中不解,可又不敢劝他攻城,只因一旦劝说,梁萧势必大发雷霆。阿雪见他一味酗酒,心中难过,可又不善劝慰,唯有衣不解带,尽心照看。 六日后,伯颜抵达,见状大怒。但见梁萧醉得人事不知,一时气无处发,免了他先锋职位,亲率大军攻城。常州城高池深,云殊又防守得法,元军攻打十余日始终无法破城,反而伤损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桥,土土哈伏兵纵出,大败宋军。次月,李庭摧毁常州护城船只。囊古歹在城外筑起高台,将云梯搁上城楼,近万元军踩着云梯攻入常州。 宋军退入内城,且战且退。云殊落在最后,手舞双剑,所向无敌。战了一时,靳飞见元军不绝拥入城中,心知大势已去,转身抓住云殊肩头,叫道:“我在这里抵挡,你率其他兵马从南突围。” 云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叫道:“你说什么?”靳飞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不记得师父的仇了吗?”云殊又是一怔。靳飞说道:“师父一世英名,毁在萧千绝手里,你父仇未报,怎可轻易言死?云殊,你的才智武功胜我百倍,理应留下性命再与鞑子纠缠。” 云殊挣脱他手,怒道:“我便战死,也不离开。”靳飞横刀于颈,瞠目大喝:“你不走,我马上自刎!”云殊心头剧震,望着师兄,双眼忽地红了。靳飞插刀在地,扣住他的双肩,沉声说:“云师弟,师母以死相托,我决不能弃城而去,师父的仇恨也不能不报。师父之仇,由你担当;师母之意,由我成全。”云殊又是一震,转眼望向方澜,方澜拈须苦笑,叹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 云殊涩声道:“方老前辈……”方澜摆手道:“老头儿年纪大了,懒得跑啦。你今天若能突围,来日替我多杀几个鞑子。”说罢哈哈大笑,豪迈之中透出几分苍凉。 云殊嗓子一哽,忽见靳文牵来马匹。云殊一咬牙,接过缰绳,跃上马匹,转身之际,长臂一舒,出其不意揽起靳文。靳文被他一抓,动弹不得。靳飞正要阻止,云殊缰绳一抖,骏马撒开四蹄,瞬间去得远了。靳飞呆望云殊背影,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云殊率军冲出城外。李庭复仇心切,率军追到虞桥,赶上云殊。双方一场恶战,云殊大显神威,在元阵中两进两出,杀伤无数,率百余残军突出重围。两军一前一后,追逐一百余里。这时土土哈率钦察军赶到,快马若风,锐箭如雨。宋军人仰马翻,逃至平江,仅剩十骑。追兵在后,河水在前,云殊进退不得,一时陷入绝境。 他身中数箭,血染铠甲,看了一眼靳文,发声长啸,纵马如箭,射入平江。宋军将士见状,齐声大喝,随他跃马入江。众人多已受伤,平江水急,转眼将其一一吞没。只有云殊仗着内功深厚,挟着靳文奋力游向对岸。 元军赶到江边,土土哈方要开弓,身后飞来一鞭,将他羽箭打落。土土哈回头一瞧,失惊道:“梁萧!”又见梁萧眸子清亮,全无醉意,心中大为不解,大声问道:“你干吗不让我射箭?”李庭也道:“是啊!梁大哥,若不报仇,更待何时?” 梁萧瞧了云殊半晌,叹道:“好汉子!”众人一愣,梁萧掉过马头,朗声道:“他为保家国,死战不屈,难道不是好汉吗?这样的好汉,我宁可一刀一枪与他在战场上一决生死,也不愿此时放箭,趁人之危。”众军都与云殊交过手,暗里有些佩服,听了这话,无言以答。李庭、土土哈见梁萧心意已决,各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一个百夫长押了几个俘虏上前。梁萧一眼看去,楚婉和风眠赫然在内。二人都已中箭,彼此挽着,蹒跚而行。百夫长说:“这几人躲在道边,被我发现了。”楚婉瞪着梁萧,一双秀目几欲喷火。风眠向梁萧唾了一口,他伤重乏力,难以及远,只唾在了马蹄上。一旁军士手起刀落,向风眠后颈砍落,不料梁萧挥手一鞭,将他大刀卷飞。军士一愣,默默退开。梁萧吩咐随军医官:“给他们治伤,不得虐待。”医官应命,自与众人拔去羽箭,敷药包裹。 云殊拼死泅过平江,与靳文彼此搀扶向前。经历这番苦战,二人伤疲欲死,苦撑着走了一程。靳文失血过多,摔倒在地。云殊被他一带,竟也跌了一跤,心中莫名颓丧:“莫非我二人要命丧此地么?”一念未绝,忽听一阵马蹄声响。云殊回头看去,暗夜之中黑影幢幢,不知来了多少人马。 云殊挣起身来,大叫一声,舞剑向那队人马扑去。谁知奔出数步,一跤跌倒,额角撞上一块青石,两眼阵阵发黑,隐约听见女子呼叫,跟着脑海一空,再无知觉。 梁萧率军返回常州,行了时许,隐隐望见谯楼。忽见囊古歹飞骑赶来,一脸笑意。梁萧询问城中情况,囊古歹笑道:“伯颜大人说此城害我损兵折将,要给他个厉害瞧瞧,下令将常州内外,杀个鸡犬不留。”他说到这儿,欢然大笑,忽见梁萧脸上苍白,不由问道:“你受伤了?”梁萧忽一伸手,将他当胸拿住,提了起来,厉声道:“伯颜下令屠城?”他出手奇重,囊古歹气闷难言,唯有点头示意。 梁萧挥手一掷,摔得囊古歹背痛欲裂。梁萧飞骑入城,策马转了一圈,没见半个宋人活着,只见一队一队元军士卒杀红了眼,还在街上大呼小叫。 土土哈等人随后赶到,见梁萧当街伫马,正想招呼,梁萧忽地策转马头,飞驰出城,冲入元军大营,翻身下马,直入帅帐。几个亲兵举手要拦,却被他一拳一个尽数打倒。伯颜正在用饭,见梁萧闯入,张口欲问,梁萧右掌忽起,直奔他面门。伯颜措手不及,抬手欲挡,忽觉心口一闷,被梁萧左掌抵住。 伯颜大意被制,惊怒交迸。但他久历战阵,面上却不流露心意,厉声问道:“梁萧,你作反么?”梁萧咬牙道:“你下令屠城?”伯颜皱眉道:“那又怎样?这城害我损兵折将,如果不屠,后来的城池纷纷效仿,何时能够到达临安?” 梁萧呸了一声,怒道:“战场上你死我活,杀的若是兵将,还有一些道理。城中的百姓无拳无勇,斩尽杀绝,又算什么本事?”伯颜冷笑道:“天下人谁不是父母所生,谁又没有兄弟妻儿?既是杀人,杀兵杀将杀百姓又有什么分别?你以前杀的人也不少,怎么今天倒兴起妇人之仁来了?”他疾言厉色,每一字却都似利锥扎在梁萧心头。一时间,梁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是啊,都是杀人,又有什么分别?” 迷惑间,土土哈三人冲入帅帐,见这阵仗,无不骇然。土土哈叫道:“梁萧,你疯了?”囊古歹道:“梁萧,快快退下!”李庭也道:“梁大哥,不可造次!”梁萧被他们一番大呼小叫,心神稍乱。伯颜看得分明,身子一缩,向后脱出三尺。梁萧正要追击,土土哈涌身扑上,将他拦腰抱住。梁萧身形一顿,左肘疾出,撞中土土哈的“期门”穴,土土哈仰天倒下。只此耽搁,伯颜于疾退中转为疾进,左掌斜飞,拍中梁萧胸口。这一掌有雷霆之势,将梁萧震飞丈许,摔倒在地,一口鲜血如箭喷出。两旁亲兵齐声发喊,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伯颜拭去额上冷汗,厉声道:“梁萧,你知罪么?”梁萧咬牙不语。伯颜喝道:“你以下犯上,行刺主帅,可是天大罪过,将你车裂刀剐也不为过!”土土哈忙跪道:“丞相开恩,土土哈愿将所有功劳换取梁萧性命。”囊古歹也跪道:“梁萧性子刚烈,容我们带他回去慢慢开导。”梁萧眉头一皱,正要张口,李庭知他心意,直向他砰砰磕头,连声道:“梁大哥,别说了,别说了……”直磕得头破血流。 梁萧见状,心一软,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望着伯颜扬声道:“闯帐逼你,是我不对。但下令屠城,却是你错了。”伯颜也不忍杀他,见他松口,当即道:“屠城对错,暂且不论。你既已知错,且看土土哈三人面子,饶你这次,下次若犯,定斩不饶。”一挥手,道,“放了他!”众亲兵这才放开梁萧。 梁萧缓缓站起,李庭想要扶他,却被他甩开。梁萧强忍内伤,缓步出帐,土土哈三人怕他再生是非,遥遥跟在后面。 梁萧走到营外,忽地转头问道:“那些俘虏呢?”土土哈说:“听你的话,待他们好好的。”梁萧向李庭道:“带他们过来。”李庭飞马入营,将楚婉等人带来。梁萧略一沉默,挥手叹道:“让他们走吧。”众军一怔,依言解开二人绳索,楚婉惊疑不定,冷哼一声,昂首去了。风眠也瞪了梁萧一眼,一瘸一拐,跟在她的身后。 李庭忍耐不住,高叫道:“梁大哥,这两个人也是杀三狗儿的帮凶,不能让他们走了!”梁萧默不作声,望着楚婉二人背影,直到再也不见,方道:“土土哈、李庭、囊古歹,你们说说,究竟为什么打仗?” 众人听他问出这话,均感有些意外。囊古歹想了想,说道:“就如成吉思汗所说,男子最大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妾。”土土哈道:“对啊,成吉思汗说的一定没错。”李庭略一迟疑,也随之点头。 梁萧望着三人,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望着常州城说道:“杀人眷属,破人家园,夺人所爱,淫人妻女,这就是你们的志向么?”众人面面相觑,土土哈迟疑道:“梁萧……你有些不大对头。”梁萧微微惨笑,说道:“谁不对头?”不待土土哈回答,一拂袖,扬长而去。 第三十七章 魂断钱塘 常州一破,苏州、湖州望风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独松关,元军陆续抵达临安。临安城中大小官员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无策,派人议和,却为伯颜回绝,不久遣人献上降表国玺。 伯颜率军进抵临安城下,谢太后携幼帝赵显出城纳降。大宋君臣忍泪含悲,拜倒在伯颜马前。这时天空落起霏霏细雨,笼山弥野,天地失色。伯颜下马扶起赵显,不觉志得意满,仰天大笑。十余万元军齐声欢呼,震天动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惧,泪如雨下。时人汪元量后来作诗哀叹:“西塞山边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 梁萧随大军南下,名为平章副帅,实则日日以酒为伴,醉生梦死。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来头痛不堪,阿雪忍不住央他出营走动散心。梁萧不忍拂她之意,勉强应允。 二人信马由缰,沿西子湖畔而行。举目望去,薄霭未收,烟水茫茫,亭榭依旧,却少了琴韵歌舞。远方雾锁长空,晦暗不明,连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梁萧眺望湖景,想起当年在这里偶遇花晓霜父女。那时两小无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时的心境却已不再。 伤感之际,忽听胡琴声响,调子凄凉不胜,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树,禽鸟折枝图。水底双双比目鱼,岸上鸳鸯户。一步步金镶翠铺,世间好处。休没寻思,典卖了西湖。”曲调喑哑,经久不绝。 梁萧默默听了,心想:“相思树、折枝图、比目鱼、鸳鸯户,这西湖真占尽世间好处,引得大宋显贵醉生梦死,最后输光当尽,连这西湖也保不住。若将这贪欢享乐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国经武上,何尝会落到这个地步?”心中气闷,取了一囊烈酒,一气喝光。 回营已是晌午,伯颜帅令来召。梁萧吩咐阿雪回营,自去中军帅帐。还没进帐,便听笑语不绝。伯颜一见他,笑道:“梁萧,你来得正好,见过这几位贵客!”帐中诸人闻言,无不侧目望来。 梁萧游目一望,变了脸色。伯颜右手坐的是四皇子脱欢,左手坐的是白衣怪客贺陀罗。脱欢下手,一人黄衣白发,正是“黄鹤”明归,贺陀罗下首,盘坐一名黄衣喇嘛。四人身后立着的一排人梁萧也都识得,分别是哈里斯、火真人、阿滩。另有一个不相识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一团和气。梁萧不防诸多对头齐聚一帐,不觉心跳如雷,遍体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脱欢一见梁萧,先是错愕,跟着怒笑道:“这便是梁萧?真跟传言中一样面嫩!”最后四字说得咬牙切齿。 伯颜对梁萧使了个眼色,笑道:“这位是脱欢大王,受封镇南王,统领江南。”他见梁萧一动不动,皱眉道,“见了大王,你怎么不行礼?”梁萧望天冷笑,一动不动。伯颜与脱欢不合,但觉当众扫他面子,说不过去,正自犹豫,脱欢已摆手道:“罢了,我与梁大人也是旧识,跪拜就免了吧!” 伯颜微微一笑,借梯下楼,指着明归道:“这位明先生是脱欢大王新聘的军师,智谋高深,见识过人。”明归略略长身,冲梁萧淡淡一笑,并不出言相认。 梁萧心中纳闷,不知明归为何投入脱欢手下。伯颜又指那名黄袍喇嘛,笑道:“这位是当朝帝师,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胆巴大师。”梁萧心头一动,胆巴他不知道,八思巴的名头却听过。此人天生慧根,十六岁面见忽必烈,被忽必烈拜为帝师,权势十分显赫。 胆巴站起身来,只见他肩宽背阔,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胆巴久仰了!”梁萧回了一礼,淡淡说道:“过誉了。”脱欢见他向胆巴答礼,却不向自己行礼,不由怒哼一声。 伯颜正待引见贺陀罗,贺陀罗起身笑道:“平章大人,洒家有眼不识泰山,若有开罪大人的地方,还请见谅则个。”众人无不诧异,不知二人何以相识。梁萧自忖开拳不打笑脸人,此獠丢低认错,自己一味报复有失气度,于是冷冷一笑,转身欲要就坐。 哈里斯眼珠一转,忽而笑道:“平章大人,还记得区区么?”梁萧见他笑嘻嘻的,目光诡谲闪动,心念一转,笑道:“记得!”哈里斯大步出列,笑道:“大人不嫌哈里斯高攀,大家不妨亲近亲近!”左手向梁萧一伸。梁萧道:“好说!”随意伸出右手。 两人手掌将握未握,哈里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钻”悄然一转,到了手指下方。伯颜看得分明,不及喝止,二人双手一触即分,梁萧转身就走。哈里斯却是一呆,低头看去,脸色煞白,急声叫道:“平章大人留步!” 梁萧回头道:“什么?”哈里斯迟疑道:“我……我的戒指?”梁萧笑道:“什么戒指?”哈里斯瞪着梁萧,眼里出火。“蛇眼魔钻”是他祖传宝物,坚硬异常,精钢刀剑一割即断,如果握实,梁萧的手上必然添个窟窿。谁知梁萧将计就计,握手时使出“如意幻魔手”,轻轻巧巧将戒指从他指上退了下来。哈里斯发觉有变,他已缩回手去。哈里斯偷鸡不着蚀把米,未伤着梁萧,反而丢了祖传宝物,心中惊怒无以言表。 梁萧若无其事,大剌剌坐下。哈里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叫嚷,忽听贺陀罗叽咕两句,哈里斯一脸悻悻,站回他身后。贺陀罗目视梁萧,咝咝笑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儿子冒犯之处请别在意。” 梁萧瞅了哈里斯一眼,笑道:“他是你儿子?呵,我瞧你倒像是他儿子。”脱欢一行无不变色,均想:“这人说话好生无礼!” 不料贺陀罗喜上眉梢,大拇指一翘,笑道:“大人独具只眼,贺某别的本事没有,唯独这驻颜养生之术,尚有几分心得。”说罢顾盼神飞,十分得意。梁萧本意让他父子难堪,不料贺陀罗不怒反喜,心中大感无趣。酒到杯干,喝光两壶烧酒,趴在桌上,昏昏沉沉。 众人见他醉态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颜更觉恚怒:“这孩子越来越不成话,早知他如此出丑,真不该叫他来见!”故作不见,微笑道:“胆巴大师,你奉旨镇魇大宋龙脉,那镇魇之法,不知详情如何?” 胆巴笑道:“这法儿说难也不难。首要推倒大宋皇宫,断了它的地气灵根;再挖掘宋朝诸帝的陵寝,取其骨殖,杂以牛马骨骸,埋在其上;再筑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经、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来,大宋王气尽泄,龙脉断绝,赵家皇帝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梁萧不愿与这些人交谈,故意装醉,听到这里,不觉大怒,心想:“这狗和尚挖人祖坟来着!他身为出家人,合当行善为本,怎么如此无耻下作?” 脱欢笑道:“依我看来,断了大宋的龙脉还不足够。”胆巴笑道:“大王定有高论,小僧愿闻其详。”脱欢道:“赵家做不了皇帝,难保别家不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门的祖坟,挖它个底儿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统千秋,万代不绝。”胆巴道:“大王的话是不错,但宋人坟茔何止千万,怎么才能挖尽?”脱欢笑道:“挖一个少一个!”伯颜也说:“大王说得是!仿若行军打仗,今天折它几百个兵马,明天拿他两个大将,终归叫他无兵无将,自己认输服气!”脱欢拍手笑道:“丞相不愧当世名将,三句话不离本行!” 梁萧越听越气,心中悲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白白便宜了这些无耻鼠辈。”不觉酒气上涌,一拍桌子,直起身来。 帐中为之一静。伯颜瞧梁萧神色,心道不妙,正要呵斥,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怪响。忽缓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动。梁萧忘了骂人,转眼看向帐外,伯颜也命那速查探。不一阵,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长进来。 伯颜见那百夫丈神色惊惶,沉下脸说:“慌乱什么?现在慌乱,打仗怎么办?”百夫长咽了口唾沫,忙施礼道:“启禀丞相,右军营中出了怪物!”伯颜皱眉说:“胡说,青天白日的,何来怪物?”百夫长道:“小将不敢胡言,这声音便是怪物发出来的。” 众人均是一凛,凝神倾听,又听百夫长道:“先前小将部下兀突海的帐里传出响声,初时大家没有在意,以为兀突海睡觉打呼噜。我想大白天偷懒睡觉,很不应该,就让呼和台去揪他出来。” 伯颜道:“白日睡觉该先打棍子,然后示众!”百夫长道:“是啊,哪知呼和台进帐,叫了声‘咦’便再无动静!小将心中奇怪,又派人进去,不料一个个有进无出。怪声却越来越响,初时像草笛,渐渐变成牛吼。小将正想亲往一探,这时兀突海却来了。”脱欢奇道:“兀突海不在帐子里么?” 百夫长摇头道:“他在外面守卫,听说帐里出了怪事,二话不说,一头钻了进去,只听他大叫一声,声音便没了。怪声越叫越响,一会儿工夫,整座大营都听见了。大家打起仗来,刀枪弓箭都不畏惧,可这件事委实古怪,怕是邪物作崇,凡人战胜不了。听说胆巴尊者在此,小将特来相请尊者,降服妖魔!”他两眼盯着胆巴,满是祈求之意。说话间,怪响越发奇怪。低落处如箫管细细,高昂时如瓦釜雷鸣,调子起伏无端,极尽变化之能事。 伯颜心头惊疑,微微皱眉。胆巴略一沉吟,站起道:“丞相,胆巴前往一探,看是何方妖物。”贺陀罗也慢慢起身,笑道:“洒家陪尊者走一遭!”胆巴知他武功深不可测,师父八思巴也让他三分,当即合十说:“有劳先生。” 伯颜内心对密宗法咒不以为然,但军中士卒迷信鬼神,若不用些手段,只怕动摇军心,于是笑道:“我也陪尊者去吧!”胆巴笑道:“何劳丞相大驾,请烫好美酒,胆巴去去就来!”大袖一拂,与贺陀罗联袂而出。 众人重又落座,心中却不安稳。不多时,怪响一缓,忽地停了。脱欢击掌笑道:“尊者好神通,却不知抓住了什么怪物,本王倒想瞧瞧。”方要起身,忽听呼喝声响,正在疑惑,那报信的百夫长又惊慌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丞相不好,胆巴尊者受伤了!”脱欢奇道:“妖怪咬伤了么?”百夫长摇头道:“那不是怪物,是一个人!”众人一惊,伯颜道:“你将缘由说来,不可遗漏半分!” 百夫长说:“尊者到了营中,对那帐篷念了一会儿咒,双手推出,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将帐子吹得老远。”伯颜心想:“那是密宗的大手印!”又问:“帐中有什么古怪?” 百夫长道:“听来古怪,看来却不古怪。呼和台、兀突海几个人横着竖着躺了一地,床上睡了一个人,衣服破破烂烂,那怪声是他在打呼噜!”脱欢喝道:“胡说,如此声响,岂是人力发出?”百夫长哭丧着脸道:“实情如此,小将不敢乱说。”伯颜面沉如水,淡淡说:“好,你接着说。” 百夫长应了一声,续道:“胆巴尊者见那人昏睡不醒,就说:‘何方妖孽,到此作崇?’声音老大,震得我头晕眼花,耳间嗡鸣!”阿滩叹道:“胆巴师兄的‘狮子吼’真是一绝!”百夫长道:“狮子吼小将没听过,但老虎吼叫也不过如此!那人惊醒坐起,揉了揉眼,瞪着尊者问:‘你在叫么?’就看他胡须长长,头发蓬乱,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胆巴尊者见他不像妖怪,便说:‘阁下……’话未说完,老头身子一晃,拿住尊者的胸口,将他掷了出去……” 众人闻言无不失色。胆巴自幼跟随八思巴,深得真传,不论佛法武功,都是密宗有数人物。谁料一招间被人掷了出去,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百夫长不觉众人神色有异,又说:“尊者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地。老头笑着说:‘大和尚,本事不错!’尊者说:‘我是喇嘛,不是和尚。’老头笑道;‘管你是喇叭还是笛子!来,打我六掌试试!’” 众人听得这话,又是一惊,伯颜心想:“这人太托大。胆巴的‘大手印’境界不凡,墙壁碑石一推即倒,换了家师也未必能硬受他六掌!” 百夫长接着说:“尊者神色惊讶,合十说:‘阁下来自何方?为何装神弄鬼?’老头不耐说:‘你打不打?不打我就走了。’尊者还在犹豫,贺陀罗先生笑道:‘老先生敢这么说,尊者打他两掌,料也伤不了他!’”梁萧听得冷笑,心想:“贺陀罗奸猾,他没有十足把握就怂恿胆巴出手,自己守在一旁好渔翁得利。” 百夫长又道:“尊者对老头说:‘得罪了!’老头说:‘你来!’尊者到他身前,挥手打了一掌,老头退了一步,尊者却退了两步。”伯颜道:“那人受伤了?”百夫长摇头道:“没有!”伯颜浓眉一挑,微露讶色。 百夫长接着说:“尊者呆了一会儿,又打一掌,老头又退一步,尊者仍退两步。他弯腰合十,骨头发出剥剥之声,忽地涌身上前,双掌齐出,在那老者身上连打四掌……”脱欢不待他说完,拍手道:“是了,老头被打死了,胆巴被他劲力回震,受了微伤?” 百夫长摇头说:“没有,老头退了四步,什么事没有,尊者却跌了一丈来远,脸色血红透紫。”伯颜拍案而起,厉声道:“胡说八道!这人以血肉之躯,挡得住十成功力的大手印?”他这一喝有雷霆之威,百夫长吓得趴在地上,惶恐道:“属下句句属实!” 伯颜自觉失态,皱眉坐下,说道:“后来呢?”百夫长道:“胆巴尊者吸了口气,起身说:‘阁下武功盖世,敢问高姓大名?’老头伸手搔了搔头,喃喃道:‘高姓大名?高姓大名?’他说了两句,忽地双手捶头,大声叫嚷:‘想不得,想不得!’一掉眼,瞪着尊者说,‘喇叭笛子,你打我六下,我也打你一下!’只一晃,抢到尊者面前,两人照面,尊者就飞了出去,吐出一口血。” 众人心头一寒,均想:“这人何方神圣?他挨了胆巴六掌,胆巴却连他一掌也接不下?” 百夫长说:“我们一见尊者受伤,提着兵刃要上。贺陀罗先生忽地抢在前面,两人来去交锋,快得看不清楚。老头连叫:‘好本事,好本事!’听他口气,似乎十分欢喜。斗了一会儿,我见难分胜负,带人一拥而上。老头说:‘好啊,我们来玩小鸡捉老鹰!’舍下贺陀罗先生,在校场上兜起圈子……” 脱欢皱眉说:“自古老鹰捉小鸡,哪来小鸡捉老鹰?”百夫长苦着脸说:“小将估摸着,老头是说,他是老鹰,咱们都是小鸡。小鸡捉老鹰,自然捉不到。我们一百多号人拦他,明明看他奔近,大伙儿合身扑上,却连他一片衣角也沾不到。” 脱欢皱眉道:“他从人头上跳过去了?”百夫长摇头说:“他看人过来,不跃不跳,一晃身就从人群中穿过,像是一团清风,捉不到,也摸不着。”说到这儿,见脱欢满脸不信,正想赌咒发誓,忽听一声长啸,苍劲雄浑,冲天而起。跟着又是一声怪叫,尖利高昂,夹杂咝咝异声。 百夫长神色一变,叫道:“他们过来了……” 伯颜浓眉一皱,挺身说:“咱们去瞧瞧!”率众走出帅帐,一转眼,帐中只剩梁萧一个。他狂喝滥饮,醉到七八分才站起身来,只觉胸中翻腾,不由扶着帐壁大声呕吐。 恍惚中眼前人影晃动,梁萧抬眼一看,帐中多了一人。狮鼻阔口,剑眉斜飞,相貌威严不凡,须发却很蓬乱,衣料质地上乘,也已污秽破烂。他稳坐上首,抓着酒肉大吃大喝。 梁萧微微一惊,脱口问道:“你是谁?”老头停住吃喝,闻言面露苦恼,摇头说:“不能想,不能想……”梁萧道:“不能想什么?”老头道:“想我是谁!”梁萧更奇,问道:“为何不能想?”那老头两眼一翻,大声说:“因为一想就错。” 梁萧莫名其妙,回眼一看,帐外亲兵个个呆若木鸡,听到帐中说话,竟也不见动弹。他心头一跳,按剑喝道:“你有何贵干?”老头笑道:“吃饭,吃饭!” 梁萧皱了皱眉,又问:“老人家,你从哪儿来?”怪老头说:“我从海上来!”梁萧道:“坐船吗?”怪老头两眼一瞪:“胡说,我自个儿划船来的!”梁萧说:“那还不是坐船!”怪老头搔头道:“是么?”刚要思索,忽又摇头:“不能想,一想就错。” 梁萧耐着性子问:“你划船来干吗?”怪老头道:“找人打架!”梁萧道:“找谁?”怪老头道:“找和尚!”梁萧奇道:“什么和尚?”怪老头搔头说:“记不得了!”他忽一瞪眼,拍案叫道,“小兔崽子,问来问去,想让大爷犯错!”手一挥,两个瓷盘一左一右击向梁萧。 盘子来势迅疾,梁萧情急中双手分出,扫中两只瓷盘。瓷盘向内旋转,“哐当”一声,在他胸前撞得粉碎。这一招出自楚仙流的“寂兮寥兮”,梁萧如法炮制,一举破了怪老头的杀招。 怪老头不怒反喜,纵身跳起,油腻腻的五指如鸟爪落下,梁萧闪身避过。老头一抓未中,更加高兴,笑道:“我叫你躲!”势若疾风,又出两爪。梁萧低头闪过一爪,长剑出鞘,使“明夷剑”刺他右肩。老头矮身让过,抓起一根筷子,笑道:“来,你拿刀子刺我,我也拿筷子刺你,看谁先刺着谁。”说着举筷刺来,竟也是一招“明夷剑”,迅疾狠辣,更胜梁萧。 梁萧大惊失色,变招“大有剑”,怪老头随之变招,也使一招“大有剑”。梁萧更惊,纵身后跃,变招“小畜剑”,怪老头也使“小畜剑”,后发先至,挑中梁萧的虎口。 梁萧长剑落地,失声叫道:“你也会归藏剑?”怪老头笑道:“你也会归藏剑?”梁萧一皱眉,展开“十方步”,蹿到怪老头身后。双掌一并,“三才归元”还没拍出,便眼前一花,不见对手形影。跟着背后劲风急起,忙使一招“天旋地转”,旋身攻那老头左胸,怪老头也随之急转,攻他左胸。无论招式心法,均是逼肖梁萧。 两人掌力一交,梁萧跌出丈外,落地时气血翻滚。心想老头与公羊羽必有渊源,“归藏剑”、“三才归元掌”均不管用,只有用别种武功应敌。他使出石阵武学,先一招“伏羲问卦”,双掌猝翻,不料掌势一动,怪老头也使出“伏羲问卦”。梁萧心中骇然,先一招“周文王卜龟”,再变一招“鬼谷子发课”,两招连环。怪老头微微一笑,随之变出两招,招式心法与他一模一样。 梁萧吃惊得无以复加,当今世上,石阵武学只有他会,怪老头使得如此神似,委实可怪。一转眼,两人拆了一十三招。梁萧灵机一动,忽地脱口叫道:“老头儿,你偷学我的武功?”话一出口,怪老头也叫:“老头儿,你偷学我的武功。”两人异口同声,两句竟如一句。 梁萧恍然大悟,他使一招,怪老头便学一招,不但学得神形兼备,还能后发而先至,克得他无法可施。想到这儿,梁萧使一招“扪虱论道”。北朝王猛面见秦王苻坚,一手入怀扪虱,一手指点天下大事。这招使出,左手指点对方穴道,右手入怀,掏出匕首暗器,施以突袭。梁萧出手时,故意加之变通,左手指点如故,右手忽然圈转,反拍自身心口。怪老头见状,也依样画葫芦,左手指点,右手拍胸。 梁萧这掌拍落,心想老头如果照势打落,势必伤了自己,是以掌到胸口,内劲一收。谁知怪老头也随之收劲,不但未曾受伤,左手五指仍向他胸口点来。 梁萧不料对手连内劲变化也学到十足,错愕间,人已退到帐角。仓促间一个筋斗纵起,使招“广成子倒踢丹炉”,自上而下踢向老头心口。老头照葫芦画瓢,也使一招“广成子倒踢丹炉”。两人一上一下,身形交错。梁萧背心一痛,被老头踢个正着,满腹酒水急剧翻腾,哇地吐了出来。 这一吐十分出奇,老头无法照做,气得哇哇大叫。躲过秽物,人如风行草偃,贴地滑出丈许。 梁萧翻身站定,抬眼一瞧,怪老头瞪着自己,大吹胡子道:“小子,你这吐水的功夫叫什么?”梁萧背心疼痛,没好气地说:“这叫天河倒悬!”怪老头搔头道:“天河倒悬,没听说过……啊哟……不能想,不能想!”他双手又敲脑袋,神色惶急。 梁萧心想:“老头儿我打不过,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正欲转身,帐外白光一闪,贺陀罗掠入帐内,瞧见怪老头,阴沉笑道:“相好的,你躲到这里来了!”怪老头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是谁?谁是你相好?” 贺陀罗心想:“老骗子,刚才跟我打得要死要活,现在假装不认识了?”冷笑一声,双拳齐出。 这两人相距十丈,梁萧不觉诧异:“他一拳之威能远及十丈?”贺陀罗逼近三丈,倏又变掌,再近三丈,又变作拳。忽拳忽掌,连变三次,二人相距不过五尺。怪老头两眼圆瞪,盯着贺陀罗双手,神情十分专注。 贺陀罗双掌又动,梁萧心想:“变拳还是用掌?嗯,是了,用掌。”不料贺陀罗大喝一声,双拳齐出,怪老头闪身出掌,二人换了一招。劲风陡起,四周杯盘纷落,叮当不绝,偌大帅帐也为之摇晃。 两人各各后跃三丈,忽拳忽掌,忽爪忽指,遥遥出招,口中呼喝不断,绝似喝酒兴起,彼此猜拳。梁萧早先猜错了贺陀罗的拳掌,此时从旁瞧着,忍不住暗里猜测二人出拳出掌,还是出指出爪。十余招看下来,仅猜中两三招。更奇的是,贺陀罗出手清楚明白,怪老头却没模仿他一招半式。 梁萧屡屡猜错,心中沮丧。眼见两人出手越来越慢,劲风越来越强,贺陀罗手上一滞,怪老头跨上一步,掌势斜带,贺陀罗掌力偏出,拂中帐壁,支撑帅帐的木柱断了三根。梁萧见势不妙,飞身退出帐外。只听连环三响,帅帐坍塌落地,将二人盖在下面,只见两道隆起忽进忽退,宛如龙蛇拱动。 帅帐垮塌,伯颜率众赶回,令人取来弓箭,扯得满满,对准帐下之人。但那二人形影来去如电,一时敌友难分。 众人正觉不耐,一声异响,牛皮帐破了两道口子,两条人影不分先后跃在半空,闪电般换了七招。贺陀罗一个趔趄,忽地向后跌出。 老头怪叫一声,纵身抢进,连出四掌。贺陀罗闪过三掌,第四掌再也无法躲开,正要抬掌硬挡,伯颜放开弓弦,三支羽箭连成一线向怪老头射到。怪老头不敢托大,硬生生收回掌势,身子微缩,躲过一箭,双手急抡,又荡开两箭。不料贺陀罗趁乱出拳,击中他的胸口。怪老头厉声长呼,身形逝如轻烟,起落间倒掠十丈,越过众人头顶,消失在一座帐篷后面。贺陀罗也翻身落地,长吸一口气,白脸上腾起一股黑气。 伯颜收起弓箭,浓眉紧皱。那三箭有他浑身之力,不料无一中的。怪老头挨了贺陀罗一拳还能来去自如,武功之高,可惊可畏。他绞尽脑汁,想不出此人来历,只得问贺陀罗:“先生看出他的来路了吗?”贺陀罗闭嘴不语,这时青影一闪,青衫老者飞步赶到,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三粒丹丸,笑道:“大师阴维脉略有损伤,服下这三粒药丸便可无碍。” 贺陀罗接过药丸,嗅了嗅,却不服下,目光落到哈里斯身上。哈里斯面肌牵扯两下,默默上前一步,拈了一颗服下。 贺陀罗瞧他片刻才服下丹药,吐纳数次,张眼笑道:“常先生的丹药果然灵验!”伯颜目光一闪,冲青衫老者笑道:“先生姓常,莫非是‘笑阎王’?”青衫老者一愣,笑道:“区区常宁,贱号得入丞相法耳,幸甚幸甚!”嘴里谦逊,眉间却大有得色。 伯颜淡淡一笑,不再多言。梁萧却很纳闷:“这老儿医术高明,怎么落了个‘阎王’名号?” 贺陀罗一转眼,向明归笑道:“明先生,你见闻广博,猜出怪人的来历了吗?”明归笑道:“明某眼拙,还请先生指点!”贺陀罗冷冷道:“明先生不知道,洒家就更不知道了。这人出手全无定规,叫人捉摸不透。”明归笑道:“先生过谦了,不论此人是谁,下次再见,必定难逃先生手底。” 他二人看似相互抬举,其中明褒实贬。贺陀罗与怪老头一战落了下风,心知日后再会,自保或许容易,胜出决无可能。但他脸厚心忍,笑道:“明先生过誉了。”明归微微一笑。 梁萧深知明归底细,从他举止谈吐可知他猜到怪老头的来历,为何不愿吐实,倒是奇了怪了。梁萧一转念头,忽有所悟:“明老头与贺陀罗必有心结。他知而不言,就是不让贺陀罗知道怪人底细,下次交手,胜算大减,顶好死在怪人手里。” 设好帅帐,众人正要入内,一匹快马忽忽奔来。骑士满身风尘,滚落下马,捧出一支黄色卷轴。脱欢伸手要接,骑士绕过他,递到伯颜手里。脱欢神色难看,悻悻缩回手去。 伯颜展开卷轴,扫了一眼,来回踱了数步,忽道:“传我将令,参将以上速至帅帐议事。”亲军领命去了,伯颜跨入大帐,坐在上首,面上阴沉沉不见喜怒。众人不知发生什么,纷纷站在一旁。 众将聚齐,伯颜站起身来,虎目扫过众将,厉声说道:“大都来了消息!蒙哥的儿子昔里吉勾结海都阴谋反叛,西北诸将尽被扣押,十万大军落入他手。如今他与海都合兵一处,践踏了故都和林,夺走了成吉思汗的武帐。圣上下了圣旨,命我火速回师西巡!” 众将闻言色变。成吉思汗的武帐,于蒙人而言,好比汉王朝的传国玉玺,一旦丢失,非同小可。况且西北兵变,叛军增至三十万之多,加上海都等蒙古英王,大都形势岌岌可危。 大帐一时沉寂,只听得伯颜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沉思半晌,伯颜抬头叫道:“梁萧!”梁萧一怔出列。伯颜道:“圣上有旨,命你率蒙古营、钦察营、汉军八万精骑率先北上!阿术破了扬州,随后与你会合!” 梁萧心头一空,微微恍惚:“又要打仗?打完大宋打蒙古,这战争何时是个尽头?天下一统,再无战争,岂不是一句空话?” 脱欢皱眉道:“精兵强将抽调一空,以后如何灭宋?”伯颜道:“事有先后缓急。大宋残兵败将,便如土鸡瓦犬,殊不足道。海都、昔里吉才是劲敌!”他凝视梁萧,沉声说道,“此行关系重大,许胜不许败!” 梁萧恹恹不答。伯颜见他无精打采,心头不悦,正要呵斥,一名千夫长匆匆进来,急声报道:“大丞相,宋驸马杨镇挟持益王赵晸、广王赵昺逃出临安,向南去了!”伯颜正被西北军事扰得心烦,听了消息,双眉倒立,厉声道:“岂有此理!”这一喝,声若霹雳,惊得那千夫长打个寒战,扑通跪倒。 脱欢眼珠一转,笑道:“丞相何必动怒,此事交与本王,保管将那两个小兔崽子手到擒来!”伯颜面露忧色,叹道:“这两人逃到南方可是后患无穷!”他钢牙一错,扬手将桌案拍得粉碎,沉喝道:“好,便来个杀鸡骇猴,断了宋人的念头。镇南王,你拿住广益二王,就地斩决,不用报我!”脱欢拍手笑道:“正合我意!”狂笑声中,率众出帐。 伯颜分派完兵马,屏退诸将,独留梁萧一人。他沉吟良久,叹气说:“梁萧,圣上早想见你,只欠恰当机会。唉,他老人家春秋高了,诸王不服管束,屡屡反叛;太子天性柔弱,难当大任。所以很想有个年轻有为的大将支撑局面,即便大行之后,也能辅助太子、震慑诸王、开疆拓土,不负太祖遗志。襄阳以后,你每打一仗,圣上都会让我将战况报回大都,详加考量。上次我入朝,他在诸王大臣之前也不直呼你的名字,口口声声:‘朕的娃娃将军’,说是不止将你留给儿子用,还要留给孙子用。唉,以往他屡屡破格提拔你,你也是知道的,这次更加指名道姓,要你带兵北上。恩宠之隆,古今少有,遇上这等圣明之主,真是你的福气!” 他顿了一顿,又道:“说到治军打仗,海都之流绝非你的敌手。但你身为朝廷重臣,此次北上大都,须得谦逊自抑,收敛性情。官场不比战场,战场上一刀一枪,全都明明白白;官场上的刀枪,往往看不明白。我与你关系不凡,才容你踢天弄井,别人哪有这种气量?况且你位高权重,谁又不想取而代之?如果人人与你为敌,你一万个心眼子也应付不了!故而该硬挣的时候硬挣,该丢低时也要丢低,不可一味自负才调,弄性尚气。有话道得好:‘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当兵打仗,烧杀掳掠在所难免,老是斤斤计较,未免树敌太甚。唔,你还须记住,这天下是勃儿只斤的天下。圣上看人,首要是忠心,其次才是本领。你就算没有不轨之心,但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就拿今天来说,你对脱欢无礼本是小事,脱欢如果有心计较,三言两语就变了味儿。你我这等大将,若被定了反罪,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说到这里,我再叮嘱你一句,不要老是摆弄那几根算筹竹棍。早些时候,郭守敬一心荐你主持太史局,被圣上一口回绝。我大元以武功定天下,算术历法终是小道,打仗治国才是正经!更何况,圣上雄才大略,不独要包举海内,更有拓疆海外之心。高丽、日本、安南、交趾、古龙、埃及、大秦、西方诸国,都是要一一平服的。你年纪还轻,一身本事何愁没地方使……” 伯颜一口气说了许多,转眼一瞧,梁萧心不在焉,目光游离,不觉心中大怒,厉声道:“明白了么?”梁萧身子一震,吐了口气,缓缓道:“我明白了。”伯颜想了一想,再无别的吩咐,便道:“好,你下去安排兵马,就在这两日动身!”梁萧向他深深一揖,转过身,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伯颜瞧他背影,没来由心头一乱:“这个浑小子,我不知还要为他费多少心?” 梁萧走出帐时,天色已昏,闷闷走了一程,忽听有人笑道:“恭喜恭喜!”梁萧一皱眉,回头望去,明归从帐后笑嘻嘻转了出来。梁萧不想理会,冷冷道:“有什么可喜的?”明归笑道:“平章大人消遣明某人么?大人大权在握,明日统兵北上,如果一战成功,必能彪炳青史,这难道不是喜事?” 梁萧看他一眼,淡淡说道:“有屁就放,不必东拉西扯。”明归轻轻笑道:“往日恩怨,咱们一笔勾销,你若不弃,明某人倒想助你一臂之力。朝中的形势你知道么?伯颜本属太子一党,与脱欢是对头。脱欢日后也必会处处与你为难,但有老夫在他身边潜伏,向你通风报信,对你将来趋吉避凶定有莫大助益。”他见梁萧神色狐疑,便笑道,“你心有疑惑也是难免,不过此事于我大有好处。方今元廷内外,矛盾重重,外有诸王反叛,朝内的亲王也倾轧得厉害。只要忽必烈一死,国事势必生变。那时你手握重兵,得我之助,大可先倒脱欢,掌控太子,挟天子以令诸侯,用兵压服诸王,一举把持大元国政。那时候,即使当不了皇帝,也可做做曹操桓温。” 梁萧瞧他一脸诡秘,打心底便觉厌恶,冷冷道:“姓明的,我会与你同流合污吗?在我面前,你保住小命就算不错了。” 明归脸色一沉,冷笑道:“梁萧,你装什么好人?明某小有算计,可是杀人不多。你长鞭一指,伏尸百万,明某可是甘拜下风。嘿,‘同流合污’四字,原话奉还。”一拂袖,飘然去了。 梁萧不禁呆在当地。他从来不齿明归所为,如今被他讥讽,竟是无法反驳,一时气闷难当。站了良久,才翻身上马,到临安城内走了一圈,买了些胭脂水粉、彩缎衣裙。返回居所,夜色已深,阿雪正在摆弄针线,见他回来,欣喜万分,帮他卸下甲胄。梁萧见她笑靥如花,怜意大生,问道:“你做针线干吗?”阿雪双颊微红,道:“我看李庭他们都挂了香袋,你却没有。”梁萧皱眉道:“要那些臭张致干吗?”拿起一个盒子,漫不经意,丢给阿雪,“这个给你!” 阿雪揭开一看,却是一套刺绣极工的仕女绣衣,不觉怪道:“哥哥,这是谁的?”梁萧微微一笑,说道:“我送你的。”阿雪脸一红,说道:“我要跟你打仗,怎么能穿女孩子的衣服?”梁萧叹道:“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穿男人的衣服了!”阿雪吃了一惊,冲口道:“你……你要赶我走?”梁萧摇头道:“你别想岔了!”见阿雪神色狐疑,便说,“你去沐浴,换了衣裳。”阿雪面红过耳,转入房里。 过了半晌,阿雪换衣出来,香汤热气未消,双颊火红,更添娇艳。阿雪见梁萧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觉心头鹿撞,手足无措,低声道:“哥哥?”梁萧还过神来,叹道:“原来你这么好看!不知哪个王八蛋洪福齐天,能娶到我这个漂亮妹子?” 阿雪听了第一句,心里其甜如蜜,听了第二句,又是好生泄气,扁嘴坐到镜前。哪知多日不着女装,发髻始终无法挽好。梁萧叹了口气,起身给她挽好发髻,取来妆盒,为她描了眉,扑上胭脂。阿雪呆望镜子,任他施为,忽地轻声说:“哥哥,你……你把我装扮得跟新娘子一样,莫非……你将阿雪许了人?”美目一红,泪水盈盈。 梁萧苦笑道:“胡说八道,没有的事!”拉着阿雪,并肩坐在庭前石阶上,叹道:“我不是说过么?我不会迫你嫁人,你若想嫁,我也不会拦你!”阿雪低头说:“要是阿雪不小心嫁错了人,被人欺负怎么办呢?”梁萧冷哼道:“我拧掉他的脑袋!”阿雪惊呼一声,忽又笑道:“那我岂不成了……成了……”“寡妇”两个字终究说不出口。梁萧微微笑道:“也罢,看你面子,饶他小命,打断两条腿好了。” 阿雪心想:“你自己能打自己么?就算能打,我也心疼。”目光温柔如水,轻轻将脸颊枕在梁萧肩上。梁萧看她一眼,心头涌起一丝暖意。 二人相依相靠,久久无语。到了半夜,阿雪意倦神疲,迷糊睡去。醒来时已在床上,身上覆着锦衾,柔滑轻暖,馨香在鼻。她揉揉眼睛,起身看去,梁萧对着孤灯,正在书写什么,又包了一些东西,郑重放在案上。 阿雪问道:“哥哥,你做什么?”梁萧回头说:“你醒啦?”起身推门,举目望天,夜色正浓,独有北极星分外明亮。他沉默半晌,转身走到床前,低声说:“阿雪,我不打仗了!”阿雪惊道:“你……你说什么?” 梁萧苦笑道:“阿雪,我从军以来,害死许多人,本想这一战完结,便抛弃弓马去大都修订历法,兴建水利。可他们不许,偏要我去西边征讨蒙古诸王,继续杀人……”说到这里,他的眉间爬过苦涩,长长叹了口气,“与其这样,我还是走了的好。” 阿雪也叹了口气,将脸枕在他背上,说道:“哥哥,阿雪也倦了。我们走得远远的,去钦察,去埃及,将青天覆盖的地方都走遍。”梁萧不觉莞尔,叹道:“阿雪,听了这句话,我心里真是欢喜!”心神一畅,笑出声来,阿雪也跟着笑了笑,说道:“跟土土哈他们说吗?”梁萧摇头道:“无声无息走了,最好!”阿雪虽不明其理,也觉这样走了最好。 梁萧心意一决,与阿雪收拾妥当,趁夜驰出北门。他手持通关令符,一路无所阻拦。不想才上官道,就见一队队骑兵明火执仗,呼叫奔走。梁萧不知发生何事,心中纳闷,说道:“阿雪,我不告而别,伯颜必然派人追赶,我们先去深山里藏几日,躲过风头再走。” 二人向东南山区一路行去,不想沿途元军兵马更多,梁萧竭力绕行,进入深山。走了半日,正午时分,选定藏身之地,以掌力震断树木,搭起一座窝棚,准拟长住一段日子,等到风声过去,再去他处。 他搭好窝棚,正想坐下歇息,忽听十丈外的灌木丛簌簌作响,情知野兽在近,心头一喜:“好啊,晚饭有着落了。”屏住呼吸,纵身上前,左手拨开灌木,右手如风抓出。 这一抓精妙绝伦,虎豹也难幸免。哪知草木一分,露出一张布满惊恐的小孩脸蛋。梁萧大惊失色,硬生生收回劲力,爪势凝在小孩脸上。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衣衫破碎,脸上沾满血泥,经这一吓,哇地哭出声来。 他这一哭,梁萧手忙脚乱,忽见小孩身后又钻出个稍大的孩子,双手一分,颤声道:“别……别碰我弟弟……”一句话没说完,只听淅沥沥声响,梁萧低头一看,大孩子嘴上虽硬,实已吓出尿来,心中又吃惊,又好笑:“这荒山野岭,怎么冒出两个孩子?”举目一望,两人身后躺了一个男子,衣甲破碎染血。他拨开二子,伸手探男子鼻息,大孩子又叫:“别……别碰……”见梁萧不理他,又惊又怕,也哭了起来。 那人气息断绝,死了多时,梁萧黯然起身,沉默不语。阿雪听到哭声,也赶了过来,见状搂过孩子,温言宽慰。两个小家伙似有满腹委屈,阿雪越是宽慰,他们越哭得狠,较小的孩子边哭边叫“妈妈”。 梁萧抚着小孩头顶,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两个小孩有些怕他,大的身子一缩,怯怯地说:“我……我叫晸儿,他……他叫昺儿……”梁萧叹了口气,又问:“你们来这儿做什么?”晸儿流泪说:“我跟弟弟正睡觉,姑父闯进来,把我们抱上了马,好多人在后面跑,好多人都死了……姑父也死了……”说着又哭起来,昺儿也跟着哭。 他说得含混不清,梁萧默默听着,脸色忽明忽暗,半晌叹道:“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你们。嗯,你们姓赵吧?”两人瞪眼望他,昺儿脆生生地道:“叔叔……你……你怎么知道呀?”梁萧一愣,心想:“第一次有人叫我叔叔!”于是缓和神气,说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姑父叫杨镇,你妈妈姓全,奶奶姓谢!”二人更是惊讶,晸儿面露警惕,缩进阿雪怀里,声音打战:“你……你也来捉我们?” 梁萧心想:“驸马杨镇挟持益王赵晸、广王赵昺逃往南方,脱欢负担追踪之责。山外的兵马该是脱欢派来的!”他盯着二小,皱眉寻思:“想不到,二王竟是两个不满十岁的娃娃。”他一心脱出战争,不想方才弃官出走又陷入天大麻烦,一时大感棘手,沉默不语。 阿雪给两人拭了泪,柔声问道:“你们饿不饿?”赵昺点头道:“昺儿好饿,有燕窝吃吗?”阿雪一愣摇头:“没有!”赵晸吞了口唾沫问:“五珍脍呢?”阿雪又摇头,赵昺小眉头一皱,说道:“爊鸭羹呢?”阿雪叹道:“都没有,只有牛肉饼!”她拿了干粮泉水过来,二小锦衣玉食里长大,此时饿了一天,饥不择食,抓过面饼猛嚼,急得阿雪连声叫唤,只怕二人噎着。 趁着二小吃饭,梁萧离开一阵。回来时脸色铁青,把阿雪叫到一边,将两人来历说了,沉声道:“咱们一路上遇上的兵马,都是冲着他们来的。我刚才看了看,山里许多元人,过不多久,便会搜到这儿来。” 阿雪吃惊道:“我们找隐蔽处藏起来。”梁萧摇头道:“脱欢领了将令,必会倾力搜捕。他手下兵马能人众多,光是贺陀罗就不好应付。如今这片山峦已被重重围困,届时千军万马一齐搜山,根本无处可藏。”阿雪听到贺陀罗三字,不由打了个突,颤声说:“那怎么办?难道……难道抛下两个孩子不管?” 梁萧叹道:“伯颜下了令,擒住两个孩子,就地斩决,抛下他们,就是送了他们的小命。”阿雪望着孩子,细眉微皱,暗暗发愁。 赵晸惊惧过度,很快沉沉睡去。赵昺精神尚好,小嘴蜜里调油,叫梁萧叔叔,又叫阿雪婶婶。阿雪脸上羞怯,私心却很高兴。 她与赵昺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话,见他精乖可爱,又想到山外那么多人要取他的性命,心中难过。想了一会儿,悄悄手指梁萧,在赵昺耳边轻声说:“昺儿,你去给叔叔磕几个头,叫他两声!” 赵昺瞪圆双眼,茫然不解,阿雪轻轻推他一把,低声道:“快去!”赵昺不明就里,依言走到梁萧面前,呆呆站着,不敢作声。梁萧正喝闷酒,见他畏畏缩缩,奇道:“你做什么?”赵昺被他吓了一次,心中畏惧,梁萧一出声,登时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扑通磕了个头。梁萧大为惊讶,看他还要再叩,急忙扶住,叫道:“小家伙,你做什么?”赵昺不知怎么回答,支吾道:“叔叔……叔叔……”叫了两声,心头一阵害怕,禁不住哭了出来。 梁萧莫名其妙,阿雪走上来,抚着赵昺的头说:“哥哥,他想认你做叔叔呢!”梁萧白她一眼,又看赵昺红扑扑的小脸,寻思:“他爸爸是皇帝也好,妈妈是皇后也罢,他终归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娃娃!”他怜意大起,拭去赵昺的泪水笑道:“小家伙,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 阿雪喜道:“昺儿,叔叔答应护你,还不磕头。”赵昺虽不明白,可天幸顺从,顿也依言磕头,梁萧慌忙托住。阿雪心愿得偿,满脸是笑,抱起赵昺,照顾他入睡。 梁萧心事重重,一夜未曾合眼,到了半夜,忽听金铁交鸣。他携起弓箭赶去,举目一望,远处山坡上火光通明,数十元军举火舞刀正与四个宋人厮杀。忽听一声惨呼,宋人中倒了一个,再一转眼,又倒两人,仅存一个女子,披头散发,长剑狂舞。 元军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长大声吆喝,众军两面包抄,断了她退路。梁萧心生恻隐,纵身跃下,冲那百夫长射出一箭。那人闷哼一声,颈上血流如注。梁萧贴地飞奔,连连开弓,箭无虚发,元军不明虚实,纷纷叫喊退却。女子趁机钻入林子,梁萧低喝一声:“跟我来!”率先疾走,女子紧跟其后。 二人七转八转到了歇息处,借着火光映照,梁萧回头看去,不觉大吃一惊。这女子竟是楚婉,楚婉也是一惊,举剑欲刺,可又自知不敌,一时进退不能,神色尴尬。 梁萧皱眉道:“怎么是你?”楚婉怒道:“这话该我来问!” 听到争吵,阿雪和二小闻声醒来。楚婉转眼望去,双目一亮,扑上去拉住赵晸、赵昺,喜道:“你们……你们怎在这儿?驸马爷呢?”赵晸咕哝道:“姑父死了。”楚婉心头一黯,忽又跳了起来,挡在二人身前,瞪眼怒视梁萧。 梁萧冷冷说:“我若有歹意,救你干吗?”楚婉双颊一红,放下剑,将孩子搂到一旁,问东问西。她离开常州之后,到了临安,协助二王出逃,但元军势大,一队宋人被冲得七零八落,遁入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终被元军搜到。 梁萧心知元军迟早搜来,熄了篝火,自去要隘处布设木石机关。 楚婉防范梁萧,握剑守着二王,一夜中寸步不移。她连场苦战,疲倦不堪,卯时打了个盹儿,迷糊一阵,隐约听得笑声,睁眼一看,梁萧用草茎编了个玲珑剔透的金花雀儿,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惊骇欲绝,一跃而起,举剑厉喝:“滚开!”梁萧应声退了半步,赵昺胆小,见她凶狠模样,扑入梁萧怀里,大哭道:“叔叔……” 楚婉更惊,忙道:“千岁,你快让开,他不是好人!”赵昺望了望梁萧,困惑道:“叔叔很好啊!”楚婉气得顿足,正要喝骂,梁萧摆手道:“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楚婉,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这么大本事,还用求人吗?”梁萧苦笑一下,说道:“我查探了一下,不远处有个狭谷,你带这两个孩子过去躲藏!”楚婉心中惊疑,皱眉道:“只有我去吗?” 梁萧叹道:“搜山兵马太多,无论怎么躲藏,不免被他们找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开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涂,担不了大事!你带她和孩子躲藏两天,等元军退走,赶往这个地方!”在地上画出地图,“这里是天机宫,你找到宫主花清渊,报上我的名字,他一定会收留你们。” 楚婉见他神色诚恳,不似作伪,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么诡计?”梁萧微微苦笑,找来阿雪,同样交代一遍。阿雪一听,急道:“哥哥,你呢?” 梁萧道:“我晚上几天就到天机宫与你汇合!”他解下铉元剑,递给阿雪,“这个给你。”阿雪接过,眉眼通红,低头不语。 梁萧硬起心肠,指明狭谷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后,一步一挨,频频回头,眼中尽是不舍。楚婉望了梁萧一眼,神色十分迷惑,身边的赵昺问道:“叔叔不来么?”楚婉叹口气,将他抱在怀里,转身快步走了。 梁萧目送众人消失,牵了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岗。岗顶树木纷纷弯曲,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韧藤蔓,一排一排,列成机关。梁萧取出一浑脱马奶酒,大口畅饮。极远处草木瑟瑟,传来元军的呼叫声。 片刻浑脱见底,梁萧酒意上涌,躺在地上蓄养精神。他的心情起伏不平,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一日前,我为大元平章,横扫三吴,谁想今日要与同袍刀兵相向。” 他抬眼望天,朵朵白云聚集一处,依稀结成一张人脸。乍一瞧,似极了梁文靖的模样。梁萧心底一阵颤抖:“爸爸天上有知,也在瞧着我么?”他的胸中热血滚动,不禁坐起身来,举目望去,一队元军手持枪矛,一路搜索,逼近山冈。 梁萧拍地跃起,忽地纵声长笑。元人听见笑声还没抬头,两支羽箭飞来,当头两人踉跄惨叫,仆倒在地。 众人措手不及,梁萧引弓发箭,又杀七人,剩下的士卒向后退却。梁萧也不追赶,任其逃走。不到一炷香工夫,四面林中人头涌动,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着盾牌向山岗涌来。 梁萧隐忍不发,待其攀登至半,挥刀斩断藤蔓,只听轰隆声响,大石尖木势若雷霆滚下。元军鲜血四迸,惨呼声起。待得机关放完,士卒死伤百计,幸存者退到山下,乱纷纷挤成一团。 梁萧不待对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马,飞驰而出。他算好路径,东南面树木稀少,山路平坦,正是用武之地,当下驰马弯弓,势若山洪泻下。 众军抵敌不住,眼睁睁看他冲透重围,穿过一座山谷,沿着山道驰往山外。众军怒不可遏,各自拉来马匹,围追堵截。梁萧奋起神威,箭不虚发,所过之处死尸遍地。脱欢闻报大怒,召集部众,上马弯弓,亡命追赶。 梁萧杀至山外,所携的十袋箭耗尽,三张强弓弦断身折,不堪再使。当下掉马杀回,长矛摇动,刺死五名追兵,夺下弓箭,驰入众军。弯弧如月,左右抑之,连毙三名百夫长,冲至领头将官面前。那人惊骇欲绝,举枪相迎,梁萧伸手攥住,迎面一矛,将他刺死马下。顺手扔掉长矛,抖开花枪,一朵枪花满阵飞舞,所到无有一合之将。 双方时分时合,杀出五十多里。元军士卒越聚越多,四面涌来。梁萧故伎重施,抢过两匹战马,反身蹈阵,直逼一名千夫长,打算先杀大将,再行冲乱其军。正抖枪欲刺,忽听那人惊叫道:“平章大人!” 梁萧花枪一凝,认出此人是自己的一名部将。那人张口结舌,眼中满是震骇,梁萧见他神情,心头一软,笑道:“去吧!告诉脱欢,我梁萧反了!”反手一枪,将他扫落在地,转身驰出阵外,且战且走。 战不多时,遥见脱欢的帅旗冉冉而来,众军齐声高叫:“活捉反贼梁萧!”梁萧心知那千夫长话已传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没有,死的要么?”掉转马头,挽弓长呼,破阵而入,劈波斩浪般直冲帅旗。众军见他骁勇至斯,纷纷后撤,拱卫脱欢。不料梁萧虚张声势,趁其后退,夺下两匹骏马,又往东南疾驰。 这一阵从早上杀到午时,梁萧渐渐气促神虚,伏在马上连连喘息。这时忽听前方马蹄声响,百余骑飞奔而来。梁萧哈哈大笑,正要举枪迎上,那支人马忽生溃乱。举目望去,一骑人马挥舞长剑,冲入阵中,与众骑兵杀作一团。 梁萧心中惊讶,定眼一看,哎呀一声,几乎掉下马来。那人绣衣宫髻,正是阿雪。她忘我苦斗,浑身是血,忽地中了两箭,坐在马上摇摇欲坠。 梁萧心胆俱裂,长枪乱抖,冲入阵中,抢到阿雪马前,反手一枪,刺死领头大将,抱着阿雪,透阵而出。一时间,身后箭出如雨,不出十丈,马匹中箭,将他颠了下来。 梁萧本已疲惫,这时忽又生出无穷气力,翻身落地,发足狂奔。众军死伤惨重,个个眼红,眼见对头失了马匹,嗷嗷如群狼嚎叫。不防梁萧忽地转身,遁入道旁树林,众人的战马跑发了性,勒控不住,挂着树枝,前推后拥乱成一团。 天光透梢而过,暗淡稀微,前方哗哗有声,似有奔腾流水。 梁萧尽情狂奔,脸上被荆棘树枝刮得鲜血淋漓也茫然不觉。忽然眼前一亮,林子到了尽头,放眼望去,一条江水襟山连海,甚是阔远。双方追逐半日,却已是到了钱塘江边。 他浑身虚脱,跪在地上,方要挣起,忽听阿雪道:“哥哥……”气息微弱之极。梁萧低头看去,只见她俏脸煞白,血迹斑斑,眼中却满含笑意。颈项中箭处鲜血长流,堵之不住,一时心痛欲裂,骂道:“笨丫头……”手忙脚乱给她裹伤。 阿雪眼神迷蒙,轻轻叹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帮不了你……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好……好欢喜……”鲜血如泉涌出,目中的神光暗淡下去。梁萧聚起内力,透入“命门”穴,含泪道:“我骂错你了,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该知道你会来的……” 阿雪苍白纤细的手指掠过梁萧的眼角,为他拭去泪水,轻轻笑道:“其实……阿雪……也不想死的……”梁萧心如刀绞,紧紧搂住她道:“胡说!你怎么会死……我不许你死……”他面对千军万马,也能谈笑自若,此时此刻,眼泪却如决堤江水。 天空越发黯然,层云叠起,如苍色大纸上泼了一团浓墨。狂风疏一阵、紧一阵地吹着,拂过江边野草,发出簌簌微响。突然间,一个炸雷在二人头顶响起,苍莽大地为之动摇。 阿雪听得雷声,灵台一清,只觉三魂六魄正被狂风一丝丝带走,眼眶微微一湿,竭力举手,抚过梁萧的鬓角,轻轻叹道:“阿雪死了也不打紧,可……却放不下心。你……你总不知怜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谁会担心你呢……”她喃喃说着,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一行行落了下来,“人人都说哥哥厉害,其实……只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团火,会烧着别人……也……也会烧着自己……”不知为何,她脑子此时清明无比,平日里想不到、说不出的话全都涌了上来,“哥哥像一团火……阿雪……就像一只扑火的小蛾子……”说到这儿,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用尽气力,抱住梁萧,喃喃道:“喜欢……哥哥……好……喜……欢……”语声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缕缥缈的游丝。 钱塘江呜呜咽咽,向东流去。一只水鸟哀声鸣叫,扑地掠过江面,向着西方飞去。梁萧的心也随着怀中的身子冷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闪电在浓云中撕裂翻滚,欲出不能,巨雷一个接一个响起,盖住了成百上千的蹄声。人马在梁萧的身后聚集,也如半空云层,越积越厚,越来越沉。忽然间,一道电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蹿过天际,映出箭镞的精芒,照出一道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长大着胆子,钢刀抡出,劈向梁萧背脊。数百军士咆哮嘶吼,齐声助威。刹那间,电光闪过,百夫长厉声惨叫,跌出五丈多远,挣扎两下,再不动弹。吼叫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沉寂下来。 雷声越发紧了,狂风裹着黄豆大小的雨珠扑来,凉浸浸透入骨髓。梁萧打了个寒战,抬头望天,脸上冷冷冰冰,也不知是泪是雨。忽听身后一声大喝,无数脚步杂沓奔来。梁萧低眉垂目,凝视阿雪,轻轻抚过她的鬓发,柔声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双臂一振,阿雪落入江中,浪涛卷起,将她瞬间吞没。 电光一闪,一支长矛如风刺来。梁萧身形微侧,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鲜血,飞落两丈。梁萧身子一转,剑光迸出,一时间,黑影幢幢,鲜血飞溅。梁萧左冲右突,势若疯虎,众军见此身为,无不心惊。正要放箭,忽听数声长啸远远传来,一个悠悠忽忽的声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众人转眼望去,一彪人马飞驰而来,马未驰近,三道人影离鞍纵起,足不点地飞奔过来,当先一人锐声喝道:“让开!”双手此起彼落,抓住军士两边掷出。 梁萧双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来送死,何必着急?”火真人怒哼一声,如灵猱纵出,运剑飞刺。梁萧身形拔起,反手出剑,刺向他肩膊。火真人竖剑格挡,两剑相交,火花四溅。火真人剑锋一圈,斜刺梁萧手腕。梁萧斜纵而起,长剑横刺。一时只看二人闪转腾挪,剑锋吞吐,三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溅。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连退三步,一股血线顺着右臂淌下,双眼大张,满是不信之色。 梁萧喝道:“下一个?”长剑一圈,刺向哈里斯。哈里斯方才赶到,眼看剑来,舞起弯刀侧身斜劈。梁萧招式未足,身形横移,剑锋自下撩起。哈里斯匆忙后退,梁萧如鬼如魅,转到他身侧连出三剑。哈里斯只得再退,梁萧抢得先手,招招抢攻,刺出十余剑,哈里斯竟未还得一招。 火真人不料梁萧武功精进如斯,轻敌惨败,不胜懊恼。初见哈里斯遭殃,甚是幸灾乐祸。瞧到后来,不觉心头发毛,起了同仇之心,剑交左手,刺向梁萧肩臂。梁萧回剑格挡,哈里斯缓过气来,与火真人蹿高伏低,左右夹击。 众军士本当两人与梁萧单打独斗,一眨眼功夫,竟成以众凌寡,一时纷纷发出嘘声。两人面皮发烫,但想胜负第一,其他都是末节,只要生擒此人,无人再敢闲话。 梁萧全神施展“归藏剑”,一把剑鬼神莫测,哈里斯、火真人渐觉不支。阿滩本是冷眼旁观,见这情形,暗忖二人若输,自己一人不是对手,当即扯掉袈裟,取出金刚圈纵身上前。梁萧叫声:“来得好!”长剑一圈,将他接下。一时间,四条人影在风雨中如飞蓬相逐,金光银芒明灭不定,与天上的电光交相辉映。 火真人早已受伤,激斗已久,气血流失,出招渐渐缓慢。梁萧避强击弱,忽地刺他面门。火真人一低头,紫金冠滚落在地,心头一慌,忽听梁萧叫声:“去!”一脚飞出,踢中他的小腹,火真人鲜血狂喷,腾起一丈多高,头下脚上,重重栽落。 又斗数合,人影闪动中,电光一现,哈里斯失声怒吼,腰腿多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白肉翻卷,惨不忍睹。他忍痛暴跃三尺,腾地坐下,捂着伤口,面肌抽搐不已。阿滩心惊胆寒,金刚圈当空乱舞,硕大的身躯疾扑梁萧身侧。梁萧一矮身,回剑疾刺,阿滩看得分明,金刚圈套住剑身,反手猛绞。梁萧的长剑登时脱手,阿滩心中大喜:“你没了宝剑还能怎地?”他一心只放在梁萧剑上,冷不防梁萧左掌飞出,正中他的胸口。 阿滩身如纸鸢,飞出两丈,落在地上。五内如焚,可又心中不甘,双手一撑,抖索索又站起来。这时一声炸雷当空响起,阿滩浑身剧震,一口血如箭而出,牛眼圆瞪,砰然仰天倒下。 梁萧连败三名高手,只觉头晕目眩,可阿雪一去,他只求堂堂一死。当下双手按腰,目光扫过众人,扬声叫道:“蒙古人就没有好汉了吗?”喝叫混着雷声滚滚传出,数千兵马一时寂然。 忽听有人沉声叫道:“谁道蒙古人没得好汉?”这声音来得极远,却丝毫不被雷声掩盖,叫声落地,才听见马蹄声响。北面一彪人马疾驰而来,伯颜一马当先,身后依次是脱欢、贺陀罗、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敢情元军大将全都赶来了。 伯颜马蹄所至,众军让出一条道路。伯颜在三丈外勒住马匹,额上青筋根根凸起,瞪着梁萧一言不发。脱欢见手下三名高手无不重伤,自觉颜面尽失,挥手锐叫:“射死他!”贺陀罗一摆手,笑道:“何必浪费箭支。”望了哈里斯一眼,翻身下马,一对蓝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梁萧:“请教平章大人高招!” 伯颜怒哼一声,冷冷道:“他问蒙古有无好汉,与你色目人有什么相干?”贺陀罗眼中怒色一闪而过,打个哈哈,退到一边。伯颜鞭指梁萧,高声道:“我与你单打独斗,叫你不敢小觑我蒙古好汉!”众将大惊,正要说话,伯颜厉声道:“不必多说!”披风一扯,丢于马下,喝道:“给他骏马长弓!” 土土哈不待他人动手,翻身下马,将马牵到梁萧面前,大声道:“我的马给你!”众人都惊。脱欢怒道:“土土哈,你也反了?”土土哈也不作声,退到一旁。李庭上前一步,将手中长枪捧上,涩声说:“我的枪也给你!”囊古歹也上前,解下强弓,轻声说:“梁萧,我的弓箭!” 脱欢惊怒万状,冲伯颜叫嚷:“反了,反了!”伯颜摇头叹道:“我蒙古人以信义治天下,我能叫他们不讲义气吗?”脱欢一呆,无言以答。 梁萧见自己穷途末路,三人仍不失义气,不由叹了口气,接过弓箭长枪,持枪划地,朗声道:“我与你三人划地绝交,从此往后,再无瓜葛!”土土哈等人知他如此说话是怕牵连自己,想起往日情义,一个个难以自已,向梁萧拜倒,放声痛哭。 梁萧再不看三人一眼,转身跨上战马,举起长枪,仰天长啸,啸声中尽是悲壮之气。诸军热血尽沸,纷纷力挽缰绳,战马人立,无数马蹄落下,势如千百战鼓齐齐鸣响。同时间,空中雨声大作,一场大雨终于落下。 梁萧吐出胸中郁愤,缰绳一振,冲向伯颜。伯颜纵马斜走,巨弓弦响,一支狼牙箭穿雨而出。梁萧举枪一磕,虎口生痛,长枪几欲脱手。 伯颜号称“蒙古第一神箭”,二十年威名绝非幸致。嗖嗖两箭,刹那又至,梁萧身子一伏,长枪疾扫,一箭钉在花枪的白蜡杆上,一箭掠顶而过,劲风所至,带得他发髻乱飞。 眨眼间两马逼近,伯颜丢开弓箭,提起斩马刀。梁萧花枪一抖,迎面刺出。伯颜横刀格住,乍见梁萧伸手急拧,喀然声响,长枪自枪缨处断成两截。伯颜只防他枪法灵动,不料他突出奇招,心头一凛,不及变势,梁萧左手以断柄做棍,卸开斩马刀,右手枪尖当做匕首,噗地插入他座下马眼。那马剧痛入脑,纵蹄悲鸣,将伯颜颠了下来。伯颜身手奇快,落马之际,长刀如风扫出,梁萧战马三条马腿齐根而断,只看水花四溅,两人不分先后堕入泥中。 伯颜翻身跃起,还没举刀,梁萧就地一滚,双脚踏上刀身,双手左劈右刺,趟着刀身逼到近前。伯颜无奈放刀后退,梁萧纵身进逼,左手杆棒如腾蛟起凤,右手枪尖似怪蛇弄影,长短互应,虚实相生。伯颜情急间,抓起五尺巨弓,当作单刀,“呼呼呼”抡将开来。这一轮变化突兀横生,只瞧得众人张口结舌,心中均想:“花枪和铁弓还有如许用法?” 雷霆更响,白雨势如长练泻地。雨中两人脚踏泥水,时相进退。激斗半晌,伯颜的巨弓越使越顺,刀法外别生妙用,不时横批竖挂,用弓弦来夺梁萧的兵器。梁萧看他弓来,身子忽矮,左腿扫出,一蓬雨水扑向伯颜。伯颜眼前一迷,梁萧杆棒疾吐,正面刺他印堂。伯颜弓弦反挂,绞住杆棒,两人同时发力,将那强弓拉得势如满月。梁萧左臂一挥,枪尖掷出,伯颜侧身让过,不料梁萧这一掷是虚招,迫他将颈项送到杆棒端头。弓弦早已引满,梁萧右手一放,白蜡杆棒如劲矢射出。伯颜应变奇速,巨弓撒手,一低头,白蜡杆从额边擦过。如此一来,两人兵刃均失,双双掌落腿起,徒手相搏。 贺陀罗瞧到此时,不觉暗暗点头:“这两人的武功不算绝顶,但变化实在通脱!”思忖间,场上二人身法陡变。伯颜如鬼如魅,似进似退,欲拒还迎,双掌走向奇特,上下难辨,左右不分;梁萧则东走西顾,掌势凝而不发,只是来回绕行。二人相距数尺,越行越快,势如两道疾风,转了二十多个圈子,却没交上一招半式。 脱欢忍不住问道:“贺陀罗先生,你说胜负如何?”此时雨如瓢泼,四名亲兵用长矛在他头顶支起一副铠甲遮雨。 贺陀罗想了想,摇头说:“‘大逆诛心掌’对上‘三才归元掌’,胜负难说得很。” 脱欢不解道:“先生不妨明言!”贺陀罗道:“丞相所用的掌法是萧千绝所创的‘大逆诛心掌’。你看他这掌铁定向左,他落掌时,偏偏在右;你看他向右,他却给你左边一下;本来向上,偏又向下;明明后退,忽又化为前进。总之‘大逆’之意,就是进退攻守,处处违反常理;‘诛心’么,则是让人捉摸不透、心神错乱的意思。”脱欢失笑道:“这不就是骗人么?”贺陀罗笑道:“大王英明,这功夫的诀窍在于诛心二字,若能骗得对手心慌意乱,哪有不胜的道理?所以说,这路武功堪称天下第一流的骗人功夫,本是萧千绝创来对付‘三才归元掌’的。” 脱欢皱眉道:“三才归元掌?”贺陀罗道:“‘三才归元掌’是梁萧的掌法,要旨在于审敌虚实。练到绝顶处,有如汉人所说的‘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郤导大窽,闭了双眼也能伤敌。堪称天下一等一的审敌功夫!” 脱欢似懂非懂,再问:“他二人始终不见交手又是为什么?”贺陀罗笑道:“骗人的功夫遇上了审敌的功夫,一个千方百计骗人入彀;另一个却处处审敌虚实,若无十足把握,断不轻发。”脱欢点头道:“本王知道了,只要伯颜骗过梁萧,他便胜了。”贺陀罗摇头道:“这小子狡猾百出,可不好骗。伯颜丞相设了无数圈套,这小贼就不上当。嘿,他二人不交手则已,一交手生死立判!” 他有心卖弄见识,一字字穿透雨声,钻入场上两人耳里。二人均是凛然,旋风般又转三合。梁萧捕到一丝破绽,身子扑跌而出,一招“三才归元”拍向伯颜胸口。伯颜破绽一露,也已自知,双掌横在胸前。刹那间,二人全力对了一掌,激得雨水四射,状若无数细小飞箭。梁萧飞出两丈,重重跌下,溅起数尺泥水。伯颜晃了晃,拿桩站定,气血似要破胸而出。 雷声隆隆,自东滚来。梁萧奋力挣扎两下,竟然难以站起,鲜血混合雨水,顺他的口角涔涔流出。论武功,他本逊伯颜一筹,此前又血战半日,早已筋疲力尽,仗着一腔血勇、诸般巧变,方才挨到这时,对罢这一掌,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贺陀罗见状笑道:“梁萧,你还不认输?”梁萧怒哼一声,双手一撑,竟又踉跄站起。伯颜盯着他,张口说了几句话,可东方雷声更响,如山岳崩塌,压住了他的语声。 梁萧好容易挺直腰背,浑身酸痛欲裂,却不及心中之痛万一。眼泪混着雨水汩汩流下,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伯颜神色阴沉,忽地紧握双拳,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步子又慢又沉,仿佛踏在众人心上。此时间,军阵忽地纷乱起来,许多军士手指东方,骇然大呼。 伯颜忍不住转眼望去,一排江水银山雪壁般压来。刹那间,他的心中念头一闪:“钱塘江潮!”只见那潮头势若奔马,如振如怒,披扬流洒,遇着死,当着坏。元军士卒都是北方人,久经战争,却未遇见这种怪事,一时惊骇失措,纷纷卷入泼天狂涛。伯颜一愣神的当儿,梁萧聚起残存气力,猛扑过来。伯颜伸掌一格,未及发力,潮水汹涌扫过,将二人一时吞没。 脱欢等人离岸较远,见势纵马狂奔,待得潮头西去,方才举目回望。却见江边人影俱无,待要奔近查探,忽听一声长啸,伯颜翻身跃上江岸。脱欢一怔,脸上闪过失望之色,怒道:“梁萧呢?”伯颜摇头说:“我抱住一块石头,方才幸免,梁萧么……”他瞧了江水一眼,欲言又止。 土土哈三人胸中大恸,伏在岸边放声痛哭。脱欢冷笑道:“伯颜丞相,梁萧是你的部将,你御下不严,本王在圣上面前难免要据实以告。” 伯颜扫他一眼,冷冷道:“梁萧任性妄为,自取败亡,我用人不当,自当向圣上请罪。不过,西巡之事刻不容缓。土土哈,李庭!”土土哈二人应声上前,伯颜沉声道:“你二人代梁萧之职,率军北上!”土土哈浑身一震,与李庭同声应命。脱欢脸色大变,怒哼一声,率领一众属下,一阵风拍马去了。 伯颜望着天空,幽幽吐了口气。过得许久,转眼瞧了江上一眼,回身上马,向北驰去。众军随后跟上,一时间,蹄声远去,潮声渐稀,钱塘江畔又归岑寂。 第三十八章 无法无相 雨声淅淅沥沥,如珠如串,渐落渐小。东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峦如洗,清新妩媚。三两农夫吃过早饭牵牛出来,彼此说些笑话。 来到田边,忽见前方走来一人,披头散发,浑身裹满泥浆,褐乎乎一片,还沾着几片草叶。乱发间一对眸子呆滞无神,定定望着众人。 一名干瘦农夫唾了口痰,骂道:“又来一个臭要饭的!”一个矮壮村汉接口:“北边人成群过来,真是造孽!”身旁的高个子恨声道:“昨天地保又来说,鞑子还要征粮。他妈的,老子就望撑死这些狗娘养的!” 七嘴八舌正在说话,忽见邋遢汉子向前一扑,抱住那头牯牛的脖子,号啕大哭道:“不要死,不要死!”牯牛受惊,伸角来顶,那人足下浑似生了根,瞪眼又喝:“你来,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三个农夫见这情形,大觉惊惧,矮壮汉子叫道:“哎呀,是个疯子!” 牯牛被疯汉勒住脖子,吽吽大叫,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许,始终不挪一步,只是叫:“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三个农夫见状,一齐来扳他手臂,还没奔近,那人一声大喝,双臂使力,将那牯牛拧翻在地。 那人拧翻牯牛,拍手大笑。村中的农夫纷纷闻讯赶来,见状大呼小叫,抡起锄头围攻。那人双手乱扫,众人虎口流血,锄头乱飞,纷纷惊骇逃开。那人叫道:“不要跑!”赶上人群,左一挥,右一拨,一众村汉尽成滚地葫芦。 那人双手叉腰,纵声长笑,忽见几个村妇赶来,两眼一瞪,厉声喝道:“你们全来我也不怕!”身子一晃,便到人前,村妇们见他动若鬼魅,吓得失声惊叫。那人听到女子尖叫,身子一颤,转身抱住一个年轻村女,悲声叫唤:“阿雪,阿雪……” 这疯汉正是梁萧,他大受刺激,心智失常。那村女被他当做阿雪,死死搂在怀里,吓得浑身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好容易缓过气来,听他哭得凄惨,惊惧之余,又生感动,一扁嘴,也哭了起来。 人群中灰影一闪,一人抢到梁萧身前,出手如风,拍在他的肩上。梁萧双臂剧震,把持不住,只得放开女子,眼露凶光,叫道:“你是谁?”那人笑道:“女娃儿也欺负?我打你耳刮子!”说打便打,左右开弓,打了梁萧两记耳光。 梁萧心智虽失,武功尚余七成,可是那人手来,竟也躲闪不开。脸上好似开了个酱油铺,转了两个整圆,哇地呕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稳,那人纵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颈之间,打得梁萧翻了个跟斗,掌力牵动“中府”、“云门”二穴。梁萧摔在地上,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间郁结之气陡然舒张,只是脑中依旧迷糊。方要站起,那人忽又抢到,一拳打在他口鼻之间,这处是“人中”穴。“人中”又称水沟,沟通手阳明大肠经和督脉。梁萧只觉一阵剧痛自“人中”蹿起,蛛网般蔓延头脑,脑子倏地一清,目光扫处,暗暗吃惊:“我这是在哪儿?” 不及细思,那人手如鸟爪,拿向他心口,梁萧躲闪不及,顿被拿住“中极”穴,浑身软麻,动弹不得。那人笑道:“认不认输?” 两人直面相对,梁萧吃惊:“疯老头,是你?”这人正是搅乱元军大营的怪老头。他吃了贺陀罗一掌,受伤逃出元营,觅地修养,伤愈后跟着逃难的宋人来到这座村子。他头脑不清,凡事过后便忘,早已不记得梁萧,听他一叫,诧道:“你认识我?”脸一沉,又问,“认不认输?” 梁萧被他两眼盯着,前事历历涌上心头,想起落水时撞到硬物,头脑一沉,便无知觉。想着想着,他满心酸楚,争胜之念全消,叹道:“老爷子,我输了!”怪老头心满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萧回望远山旷野,心中怅然:“阿雪死了,我还活着干吗?难道说,老天爷还没将我折磨够么?”他死过一次,也就断了死念,苦笑一下,转身要走。不料怪老头一伸手,又拿住他的“灵台穴”。梁萧本就气闷,忍不住叫道:“你还要做什么?”怪老头笑道:“你留下,陪我打架!”忽觉找到了一个极好玩的物事,欣喜不禁,满脸堆笑。 梁萧心灰意冷,无心陪他胡闹,便说:“你不放手,我怎么跟你打?”怪老头一愣,笑道:“是极!是极!”依言放手。 梁萧一得自由便使出全力发足狂奔,奔出六七里,气喘吁吁停下,只觉腹中空空,正想觅地吃喝,忽听有人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萧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怪老头背着手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梁萧本就气苦,又被这怪人痴缠,当下坐倒,怒道:“我累了!” 怪老头笑道:“我不累!”一伸手,拿向他的胳膊。梁萧小臂反转,伸指点他“曲池”穴,怪老头叫了声好,随手格住,一指吐出,点向梁萧心口。梁萧纵身跳起,踢他腰际。怪老头五指斜拂,劲风所至,梁萧左腿软麻,仅剩一条右腿,撑地向后跃出。 怪老头笑道:“妙妙妙,你是独脚鬼,我是仙人跳!”说罢他也蜷起左足,单腿跳到梁萧身旁,一把扣住他手腕。梁萧急要拆解,不料老头驰足狂奔,将他如纸鸢一样拽飞起来。 梁萧被他一扯,手臂关节几乎脱臼,只好使出吃奶气力,随着此老狂奔。怪老头这一轮奔跑,真是如风似电。梁萧只听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晃即过,骇想一生之中,从没见过如此脚力。起初三十里,凭借怪老头生拖死拽还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以后,只觉两腿发软,渐渐无力。 怪老头势若奔马,其速不减。梁萧双膝着地,拖了数百步,裤子磨穿,皮破血流,心想被人拖死未免太过滑稽,情急大叫:“老爷子,我输了……输了。” 怪老头一听,心怀大畅,放手笑道:“很好,认输就好。”梁萧瘫软如泥,坐下说道:“我又累又饿,当然跑不过你。”怪老头挠头道:“说得是。”将梁萧一把抓起,扛过肩头,奔出二里,只见白花花一片营帐。 梁萧认出是元军大营,不由大惊失色,心想来到这里,岂不自投罗网。可是怪老头抓人时,顺手封了他的穴道,他动弹不得,空自着急。 怪老头步履如飞,直踹入营,守营军士挺矛阻拦。怪老头笑嘻嘻的,左一穿,右一钻,让过人群,奔过两座营帐。忽地嗅见肉香,快步上前,但见三个士兵有说有笑,正在烧烤一条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烂,牛油滋滋乱冒。怪老头如风掠过,顺手抓过牛腿,士兵一怔之间,各拿兵器跳了起来。 怪老头抓住牛腿,只觉灼热,不由叫道:“不得了,不得了!”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瞬间换了四次。眼看元军扑来,拿牛腿骨裹入袖间,呼地抡出,一个大胡子士兵首当其冲,滚烫热油洒得满脸,不禁长声惨叫。怪老头大乐,将牛腿当作兵器,牛油飞溅,所过无不披靡。 他从南门进,北门出,一口气贯穿十里元营。众将士怒吼震天,纷纷上马追赶,但那老者轻功之强,天下无双无对,一旦举步,矫似惊龙,不过一柱香工夫,就将千军万马抛得无影无踪。 梁萧见他威风,心中佩服:“此人的轻功超越人力极限,我所骑快马无算也没一匹及得上他。只有柳莺莺的胭脂宝马才堪与他一比!”但见怪老头东张西望,心觉不对,叫道,“老爷子,那些人赶不上了,你放我下来!” 怪老头应声止步,叫道:“咦!你怎么爬我肩上来了?”身子一抖,将他撂下。 梁萧怒道:“你扛我上肩,还有脸说我?”怪老头笑道:“是么?我忘了!”梁萧冷冷道:“你爷爷是谁,你忘了没有?”怪老头道:“你说我爷爷是谁?”梁萧本想顺口答道:“你爷爷是我!”但见怪老头神情迷惑,不似作伪,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块熟牛肉,默默塞进嘴里,怪老头见状,也跟着吃肉。 梁萧吃得半饱,走到一条溪边喝水,回头望去,怪老头也到溪边,逗弄一只花斑大蝶,捉捉放放。难得蝶翅脆弱,受得了他反复折腾。 梁萧无计脱身,喝了两口水,凝望溪中倒影,心中一阵恍惚。蒙眬间,身边多出一个圆脸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纤纤,挽着如瀑秀发,对着自己微笑。他大叫一声:“阿雪……”伸手摸去,水面幻影破碎,荡起一片涟漪。 梁萧呆呆望了水面,无穷悲恸涌上心头,伏倒溪畔,放声痛哭。怪老头见他哭得凄惨,大为惊奇,放了蝴蝶,上来抚他头顶,微微笑道:“乖宝宝,睡觉觉,少哭闹,多睡觉……” 梁萧霹雳火性,换了往日,受此捉弄,势必恼怒,这时悲如潮涌,扑进老头怀中,小孩一样哀哀痛哭。怪老头不知怎的,任他入怀,毫无戒备,口中喃喃念叨:“睡觉香,吃糖糖,糖糖甜,拣榆钱……”念着念着,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慈祥。 不知过了多久,梁萧心情平复,惊觉身在老头怀里,羞愧难当。心想趁着机会,给老头要害一下,立马就可脱身。可是临到动手,又觉迟疑,老人一心劝他,如果将他打伤,岂不恩将仇报?梁萧想来想去,叹了口气,脱身出来,闷闷不乐。 怪老头呆望远方,也似乎沉思什么,过了良久,也叹了一口气。梁萧问:“你叹气做什么?”怪老头皱眉道:“我想老婆!”梁萧讶道:“你连自己都不记得,还记得你老婆?”怪老头摆手说:“什么都不记得,老婆万不能忘的。”梁萧听得这话,叹道:“你想她,怎么不回去?”怪老头摇头说:“不成,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来!” 梁萧心想:“他的妻子必是一个悍妇,老头儿八成是被她逼疯的。但他疯癫至此,还在顾念妻子,足见爱妻心切。可惜世事难料,一朝别离,也许永无见期,就如我与阿雪,一时分别,再见时已是生死永诀……”正觉惨然,怪老头咕嘟嘟喝了几口凉水,伏在溪边岩石下呼呼大睡起来。 梁萧一怔,心想趁他睡觉,正好走人,可一站起身来,又觉十分犹豫。他是一走了之,老头儿神志不清,流浪江湖也未免太过可怜。他审视老头,又想:“看他样子,不像天生糊涂,倒似犯了什么毛病。传说人有健忘之症,不如我骗他看完大夫再走不迟。” 想毕静坐调息,不料怪老头的鼾声越来越响,久而久之,恍若雷鸣,声调起伏变化,竟能摇神动魄。梁萧屡屡被他带乱呼吸,心中怪讶。起身细看,怪老头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软如蚯蚓,口鼻一开一合,毛发随之起伏。梁萧若有所悟:“他睡觉时也在行功?”他走近两步,正想细看,忽见老人身子微震,两缕劲风破空袭来。 梁萧匆忙闪避,一道劲风扫中小腿,只觉一阵酥软。举目望去,怪老头翻了个身,鼾声更响,顿时省悟:“他梦中也能出手,无怪放心大睡。”想起元营中的怪事,那些士卒走近老头就被劲风击倒,这劲风来无影、去无踪,实在防不胜防。 他远远避开,仰望半空圆月,阿雪面庞又从心底浮现出来,斯人一瞥一笑,仿佛就在眼前。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两行泪水默默流下。 正在伤感,一股真气自体内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转。他吃了一惊,真气忽又消灭,凝神细想,他无意中被老头的呼噜带动了呼吸,呼吸为内功之本,两人呼吸相和,真气走势也趋一致。 梁萧生性好奇,忍不住盘膝而坐,摒除杂念。不一会儿,吐纳又与老头相合,真气上下流转,双腿生出无穷精力。又坐片刻,他按捺不住,一跃而起,身不由主地狂奔起来。梁萧心中大惊,可又无法止步。 他越跑越快,只觉风声过耳,呜呜厉响,眼前景物离散,满天星斗也似当头压来。内力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觉一阵乏力,双腿似乎不在身上,交替飞奔,永无休止。 梁萧停步未果,心中恐惧起来:“这么下去,还不活活累死?”可一想起平生罪孽,又觉万死犹轻,这么死法,也算是上天垂怜。这么一想,不再刻意收步,一味任其所之。 又奔数十里,正觉疲乏欲死,忽听身后传来轻笑,跟着眼前一花,怪老头抢到身前。眼看撞上,怪老头伸手在他肩头一拨,梁萧身不由主变了方向,绕着他打圈儿狂奔。怪老头瞧得心中大乐,拍手狂笑。笑声中,梁萧两眼一黑,突然昏了过去。 昏沉中,一股热流在体内转来转去,梁萧清醒过来,张眼一看,怪老头瞪大两眼,意似关切。梁萧只觉双腿酸痛,想起刚才的怪事,又惊奇,又不解。 怪老头笑道:“还跑不跑?”梁萧一惊,摆手说道:“免了。”怪老头说:“不跑了,那就比武。”他举拳便打,拳到梁萧面门,忽又停住,皱眉道:“你怎不还手?”梁萧没好气说:“我站不起来,还打什么?” 怪老头十分失望,背起手走来走去。梁萧懒得理他,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怪老头又将他拍醒,笑道:“打架没力,咱们来划拳。”梁萧被他扰得无法休息,气恼说:“划拳有什么好玩?”怪老头笑道:“好玩得很,我出石头,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双手各出拳掌,来回比划。 这划拳本是小孩玩意儿,拳头为石头,手掌为手帕,食中二指为剪刀。手帕包石头,石头砸剪刀,剪刀又剪手帕,三者互相生克。 梁萧无心胡闹,悻悻说:“你年纪老大还玩小孩儿的勾当?”怪老头说:“不玩小孩子的勾当那就陪我打架。” 梁萧见他一说打架,两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气,无奈道:“还是划拳吧。”怪老头呼呼喝喝,撸起袖子。两人同时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又同为石头。 两人先后出了十拳,均是一般无二。梁萧心中惊奇,忍不住叫道:“慢来,这拳划得古怪,你我出拳一样,怎么分得出胜负?”怪老头笑道:“出拳不同,就算你赢。” 梁萧满腹疑窦,回想元营中与他交手,自己每出一招,怪老头总能原招奉还,不由心头一动,凝视怪老头说:“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头摇头道:“这不是看心思,这是‘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梁萧皱眉道:“什么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怪老头挠头道:“这个我也说不上来。” 梁萧叹了口气,正觉失望,老头又道:“我说不出道理,但能打个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装水的瓶子,不管你是方是圆,我总能将你装满。”梁萧一愣,方欲细想,怪老头又催他出拳,只好随手应付。 两人比比划划,折腾了半夜,出拳还是一样。眼看朝曦初露,怪老头才让梁萧睡了一觉。醒来过后,两人张罗些酒肉吃了。 吃饱喝足,老头又叫划拳,梁萧心想:“他自比为水,流水随物赋形,变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论何种形状,总会被他充满。若要胜他,除非这器皿大如天地,他有江海之水也无法充满,但世上哪儿又有这样广大的器皿。”想着又划数拳,梁萧心不在焉,手一偏,碰倒身旁的酒瓶,他伸手一扶,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笑了起来。 怪老头问:“你笑什么?”梁萧道:“老爷子,你说你是水,我是装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是圆,你总能将我装满?”怪老头笑道:“对呀。”梁萧拿起酒瓶,在石块上一磕,“哐啷”,壶底破了一个窟窿,瓶中残酒流出。 梁萧说:“瓶底破了呢?”怪老头一呆,哼哼说:“你是大活人,又不是酒瓶,要不然,我也抓起你磕两下?” 梁萧吓了一跳,忙说:“老爷子,咱们还是划拳。”怪老头眉开眼笑,忘了动手。两人同时举手,齐叫:“开!”怪老头右手出了个剪刀,梁萧右手出了剪刀,左手攥成拳头,慢悠悠伸了出来。 怪老头皱眉道:“这是干吗?”梁萧笑道:“出石头砸你的剪刀!”老头怒道:“岂有此理!咱们单拳对只手,剪刀对剪刀,你怎么能出两手?”梁萧道:“咱们说了划拳,可没说不能双手划拳。” 怪老头反驳不了,两眼怒睁,在他身上打转。梁萧见势不妙,忙道:“我还没吃完呢,吃饭了再打。”怪老头不耐道:“快吃,快吃!” 梁萧假意慢嚼细咽,心中飞快转念。自忖一身武功学自他人,自己并无创见,要想破掉“随物赋形,无法无相”的心法,非得突破本身武学,创立新招不可。 怪老头见他磨磨蹭蹭,按捺不住,挥拳打出。梁萧还没想出新招,转身就跑,怪老头见他不战而逃,心中大怒。他的轻功天下无对,足下一紧,抢到梁萧身后,探手便抓。梁萧展开“十方步”,变进为退,闪到怪老头身后。怪老头咦了一声,旋风般转身抓来。 梁萧见他不能效仿自身步法,心中暗暗吃惊。一转念忽又明白,他所有的武功,只有“十方步”出于自创,破了“归元步”的限制,所以老头儿无法模仿。他想通症结,只以“十方步”躲闪。怪老头一时无法得手,气得连声怒叫。 两人纠缠一会儿,怪老头迅疾凌厉,匪夷所思,梁萧渐感吃力,身法一滞,被他一指点倒。怪老头逼得梁萧认输,始才罢手,扯着胡须哈哈大笑。 前后不过数十招,梁萧却似用尽浑身气力,他手足并用,爬到一边喘气。眼看怪老头手舞足蹈,心想拳怕少壮,老头儿年事已高,怎么还有如许身手? 他参详不透,闭目调息,只歇了半日,怪老头兴头又起,迫他动手。梁萧虽已想出几记新招,动手起来却全不管用,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此番败北,所创的招数却未被怪老头模仿。 是夜,两人各自就寝。梁萧辗转难眠,苦创新招,但他当前所学,均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功,另创高招,谈何容易?他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两招腿法,抑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 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迷糊入睡,可是不到一个时辰,又被老头吵醒。老头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两式,逼得他束手束脚,无奈只得认输。怪老头好斗无赖,却有一桩好处,只需对手认输,他就不再纠缠。 梁萧屡战屡北,好胜心起。心想划拳取胜,全因破了划拳的规矩,要想打架取胜,也得破了这打架的规矩。目光一转,看见一堆乱石,每块重约千斤,梁萧灵机一动,起身推动巨石。 怪老头见他将石块推得左一堆,右一堆,心中十分奇怪。瞧了一会儿,不禁手痒,连问梁萧要做什么,见他闷头不答,索性撸起袖子,帮他推滚巨石。 不一会儿,石块各各就位。怪老头抬头一瞧,梁萧凝目望来,脸上似笑非笑,还没盘问,对手身形一闪,人影俱无。老头大吃一惊,叫道:“小子,别跑!”边叫边追,在乱石间绕了几十个圈子,他灵觉惊人,直觉梁萧就在左近,可是任他轻功了得,也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跑了一个时辰,怪老头恼怒起来,跌足大叫:“臭小子,不捉迷藏了,快滚出来!”扯着嗓子叫骂一阵,不见人应,气急败坏,一屁股坐在地上,扪扯胡须出气。 梁萧推动巨石,结成了一座石阵。怪老头疯疯癫癫,参不透其中奥妙,虽觉对方没有走远,却没想到他是借这一堆乱石藏身。梁萧藏身石后,见他发疯弄癫,心中暗暗好笑。他赢得喘息机会,心中想象如何动手,如何变招,思索良久,绕出石阵,含笑招呼:“老爷子。” 怪老头久不见他,正在发楞,闻声惊喜叫道:“好小子,我叫你逃。”纵身上前,伸手便抓。梁萧闪身卸开来爪,呼地还了一掌。 怪老头不料短短时日,对手有了反击之能,喜不自胜,哈哈大笑,变爪为掌,劈向梁萧手臂。转眼间,两人一进一退,拆了二十来招。梁萧眼看技穷,一闪身躲入石阵,冥思苦想,另创高招。 两人断断续续斗了几次。怪老头想不通石阵古怪,梁萧反客为主,欲斗则斗,欲走则走,再也不受他掌控。到了夜间,他出阵谋来饭食,悄悄递到老头身边。 怪老头久而久之,心中生出执念,认定梁萧无论如何总在附近,决计不会走远。梁萧出阵,他一无所知,加上头脑不清,见了饭食,想也不想,吃完就睡,待梁萧现身再与之交手。 两人日夜缠斗,梁萧一心破除旧学,另创新招,渐渐浑然忘我,脑海里只有武功。起初,他想好诸般变化才敢动手,到后来,渐能随机应变,临阵创变新招。怪老头偶尔也能模仿一招两招,但苦于梁萧变招奇巧,两三招之后便无以为继。 老头儿是个武痴,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入圣,好做他的打架对手。眼看梁萧出现一次,武功精进一分,心中欢喜不尽。对他藏身石阵不再计较,几次将他制住也舍不得留在身边,又将他放回石阵。眼巴巴盼望这年轻人再次出现,又能厉害一层,打起来更加过瘾。 三月光阴晃眼即过,梁萧沉湎武学,日夜拼斗,只求忘记心中悲痛。偶尔出阵采买衣食,他也隐约闻讯,阿术攻破扬州、泰州,宋将李庭芝以身殉国,宋军精锐至此覆没殆尽。元廷西北军事也很吃紧,蒙古诸王与忽必烈打得天翻地覆,征宋大军纷纷北还。宋军残部趁此机会,在各地重振声威,图谋复国。梁萧听了这些事情,心中大觉厌恶,只想与这来历不明的怪老头儿切磋武学,了却残生。 这一日,拆到百招上下,梁萧输了一招。当日已斗三场,他筋疲力尽,不及躲入石阵,便一头躺倒,呼呼喘气。怪老头与他相交已久,彼此亲近,见状也不为难,自去一边呼喝挥拳,打熬功力。 梁萧喘息良久,回过气来,不想心神一懈,脑海中又掠过以前经历的惨烈战事。他不由浑身发抖,闭上双目,按捺心神。好容易将那些金戈铁马从心头除去,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张白嫩的圆脸,脸上一双大眼,脉脉凝望自己,满是凄伤不舍。 梁萧只觉万念俱灰,转眼望去,怪老头手舞足蹈,无忧无虑,不由深深羡慕:“如他一般,我也忘掉往事该多好!”叹了一口气,寻思这些天自顾切磋武学,倒忘了老人的健忘之症,自己与他相识一场,不能袖手旁观,让他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叫过怪老头,连哄带骗,将他骗到一处医家。郎中见他二人衣衫褴褛,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两人白医,迟疑再三,把住怪老头的脉搏,沉吟一阵,说道:“气血充盈,百脉俱和,并无任何病兆!” 梁萧皱眉道:“您瞧仔细了,他也许患了健忘症!”大夫早已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病症么?人老健忘,再所难免。想当年老夫读书,过目不忘,现今看书,一百个字也记不得两三个,若这病也能治,我还想请人治呢!”梁萧又问:“他有没有疯病?”大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我看你倒有些疯病,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梁萧见他势利,心中大为光火,但他历经劫难,不复少年气盛,忍住怒气,冷笑出门。又访了几处名医,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不睬不理,凉薄的冷嘲热讽。 怪老头渐感不耐,梁萧也憋了一肚子火气,思忖这病不是寻常大夫能医。记得当年在天机宫时,花晓霜说过,恶华佗吴常青住在崂山。吴胖子脾气很坏,但号称华佗,医术应该不坏。梁萧拿定主意,哄骗老头说:“有名绝顶高手住在崂山,你想不想与他会会?” 怪老头一听来了精神,连道:“好哇,好哇。”不问究竟,一把拽起梁萧,往南便走,梁萧忙道:“错了,向北方才对。”拉过怪老头,徐徐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许,怪老头嫌梁萧太慢,兴之所至,在他肘间一托,拽起他发足狂奔。梁萧奔跑不过,只有使出从怪老头的鼾声中悟出的呼吸法子。一呼一吸,两腿生出无穷气力,心中只有奔跑念头,再借拖拽之力,倒也勉强追赶得上。 跑了一会儿,梁萧留心老头举动,发觉他奔跑时的步法大有讲究,时如鹿奔,时如兔走,时如狸翻,时如鱼跃,身处不同地势便有相应步法。梁萧依法奔走,顿觉轻快不少。 怪老头的呼吸和步法本是一体,内外兼用才可随心所欲。时间一长,梁萧疲惫渐少,呼吸变稳,不由心中快慰:“这呼吸法一旦施展,体内的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泄。不过如何宣泄,却有门道。好比横财飞来,良贾量入为出、钱中生钱;败家子只求一时痛快,花光了事!”接下来又生疑惑,同是一种呼吸法儿,自己狂奔不休,怪老头为何还能安然入睡?他琢磨不透,心知老头别有秘法,不为外人所知。 这一日来到长江边上,梁萧正想寻船渡江,忽见怪老头找来一根破竹篙儿,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萧见他又发疯病,慌忙叫道:“老爷子,快回来……”话音未落,怪老头掌风如刀,折下一截竹篙,飕地掷出,只在那断竹落水之际,他身子一晃,越过三丈,身子斜倾,几与江水持平。左脚蹴在竹上,断竹微微一沉,顺他去势滑出两丈,带起一溜白色水迹。 怪老头不待断竹下沉,再折一截,如法掷出,一个筋斗翻出三丈,右脚落向第二截断竹,断竹滑水而出,又是两丈。这么反复再三,一支竹篙还没用尽,他已飞渡大江,站在对岸叉腰大笑。 梁萧瞧得有趣,也找来一根竹篙,折竹掷出,飞身跃上,谁知竹节顺水飞逝,梁萧左脚踩空,扑通掉入江水。他羞愧难当,只好硬起头皮,老老实实泅过江去。 怪老头站在对岸,早已笑得打跌。梁萧上岸怒道:“都怪你肚皮里开花,想出这种馊主意!”怪老头笑道:“谁叫你自不量力,学我乘风蹈海?”梁萧听得心头一动:“乘风蹈海?老头儿怎会说出这雅词儿?莫非他这轻功本就叫做‘乘风蹈海’,被他顺口叫了出来?”想起乘长风、蹈四海的风流气派,不觉悠然神往。 渡过长江,休息一夜,两人经淮扬进入山东。这一日抵达崂山脚下,天色尚早,两人进了山下镇子,先用酒饭。 梁萧沿途编制竹器换了几十枚铜钱,寻一间酒肆打了两壶酒,买了十斤羊肉,与怪老头分吃。正想与店家打听吴常青的住处,忽听店外骡马叫唤,十多个汉子吆喝着闯了进来。 来人背刀挂剑,均是江湖装扮。其中两个小厮扶了一个面色紫黑、嘴唇枯裂的少年。病少年走了两步路,倍感疲累,坐下来只喘粗气。 一行人神色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轮。为首一个颌下有瘤的中年汉子叫过伙计,问道:“小二,山里的菩萨什么时候出来?” 伙计笑道:“您老也冲菩萨来的?这可难说呢!”肉瘤汉子皱眉道:“怎么难说?”伙计笑道:“上个月那菩萨每天出来,这个月出来得少,半个月也没见到一回!” 肉瘤汉子面色一沉,怒道:“这怎么行?我家少主的伤可不能等。”伙计叹道:“方圆几百里的人都在等呢!菩萨不出来,又有什么法子?”肉瘤汉子怒哼一声,粗声道:“她不出来,我‘肉须虬’常望海就放把火,烧了那座鸟林子。” 忽听一个嘶哑男声幽幽传来:“小青,你看到这条蚯蚓了么?”众人一愣,转眼望去,酒肆前不知何时立起一个布袋戏台,台边立了个黑布的幌子,上书粉白大字:“袋里乾坤”。 戏台上景致简陋,三束花,两根草,稀稀落落,随意摆放。一男一女两个布人并肩而行,男子话音落地,一个尖细的女声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是一条蚯蚓么,有什么好看的?” 男声笑道:“小青,蚯蚓又叫地龙,意思是地里的虬龙,能够合药!”女声叹道:“这蚯蚓又小又细,那药王菩萨拿来做药,怕也济不得事!”那男声笑道:“他细小是细小,却有一桩奇处,你看它下巴上有个肉瘤,所以叫作‘肉须蚯’,是蚯蚓中的极品。” “肉须虬”常望海的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腾地站起,破口骂道:“操你祖宗!哪儿来的杂碎,敢来消遣老子?”他满嘴粗言秽语,玩布袋的人却不理会,女子拿腔拿调地说:“这肉须蚯与别的蚯蚓还有什么不同?”男声笑道:“大不相同,别的蚯蚓都吃土长大的,唯独这‘肉须虬’是吃屎长大的,所以口气臭烘烘十分难闻。”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骂道:“放你妈的屁!”布袋女小青应声说:“哥哥,你这么一说,果然有些臭气,就像是放他妈的屁……” 常望海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跃出店门,一招“铁门槛”贴地扫出。戏台向后一缩,轻轻巧巧让开,小青叹道:“你看,这蚯蚓心黑,还会咬人呢!”常望海一腿落空,心头微凛,蹿高伏低,三拳五腿一气使出,随行众人看得目眩神驰,齐声叫好。 戏台左右飘忽,将拳脚一一让过。男声叹道:“小青你不知道,蚯蚓吃泥,心肠当然黑了。这‘肉须虬’吃屎,心肠不但黑,更是臭,可说又黑又臭,世间少有!”常望海气得七窍生烟,右手虚晃,左脚踹入戏台,乍觉脚脖子一痛,似被什么套住,还没回过神来,戏台飘然逼上,撞中他的胸口。 常望海惨叫一声,横飞丈许,口吐鲜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飞散,露出一个猩红色的掌印。随行众人大惊站起,一个黄衣汉子颤声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伙?”众人神色惊惶,纷纷拔出刀剑。 布袋戏台静悄悄立在街心,两个布偶依偎一处,貌似情投意合。那男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小青,人家问咱哥哥呢!”女声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咱干什么来着?”男声笑道:“让咱把东西带给他们!” 那群汉子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挥刀扑上。戏台向后一退,其间飞出一桩物事,撞上黄衫汉子的胸口。黄衫汉子口吐鲜血,跌出老远,众人一看,却是一颗花白头颅。 病少年始终在桌边喘息,忽见头颅,神色惨变,向前一扑,嘶声道:“爹,爹!”抱着头颅干号两声,抬眼看向布袋戏台,“你、你杀了我爹!”男声嘻嘻笑道:“何止你爹!”女声接口道:“杀的人多啦,只等你们一死,江湖上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怒龙帮’这个名字。”说着咯咯娇笑,颇是欢喜。 少年听得这番话,一口气上不来,两眼翻白,昏死过去。众汉子悲愤莫名,纷纷叫道:“跟他拼了!”挥刀舞剑,一拥而上。戏台在人群中东飘西荡,形如幽灵。众人的招式,戏台中人看得清楚;戏台中的虚实,众人却一概不知。武功打斗,讲究知己知彼,如此我明敌暗,怒龙帮众又倒了几个。 梁萧本来不想理会这些江湖仇杀,但看戏台中人出手狠毒,大有斩尽杀绝的意思。他心生不忍,起身走出门外,一言不发,抓起怒龙帮的汉子反手掷出,扑通连声,幸存的七个帮众全被掷到身后。 戏台中人看出厉害,停在当地,那男声森然道:“你是谁?怒龙帮的援手么?”梁萧叹道:“这位兄台,得饶人处且饶人!”女声冷笑道:“‘紫面龙’刘熙云杀害我爸爸,污辱我妈妈,那时候他饶过人么?若不灭他满门,难消我心头之恨!” 梁萧皱了皱眉,看了那些汉子一眼,心想真如戏台中人所说,这些人的确死有余辜。可是话说回来,他又何尝不是冤仇蒙了心,犯下无边的杀孽罪过。梁萧沉默时许,一指地上花白头颅:“他就是刘熙云?”男声道:“不错!” 梁萧道:“首恶已诛,随从不问。看我面子,你也放手吧!”男声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要多管闲事?”女声接口说:“连你一块儿杀了!”不由分说,戏台中寒光闪动,飞出六口飞刀。 梁萧大袖挥出,从上而下划了个弧,飞刀失去踪影,跟着抖了抖袖子,飞刀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戏台微微一震,女声叫声:“好!”戏台中飞蝗石、三棱镖、蜂尾针、铁菩提……二十余件暗器天女散花般飞出,三成打向梁萧,七成向那些汉子打去。 梁萧微微冷笑,左掌直拍,右掌横扫,两道掌力如飓风卷过,叮呤当当,暗器全数落地。梁萧一招扫落暗器,大袖轻轻一卷,萧然挺立原地。 街上静了一静,男声厉声叫道:“跟你拼了!”戏台挟着劲风扑出。梁萧冷冷道:“要拼命?出来再说!”双手如风掠出,扑哧一声,布袋戏台被他撕成两片半。一道人影疾冲而出,双掌拍中梁萧胸口。 那人一招得手,如飞退后,咯咯笑道:“你中了我的‘火焰掌’,命不久矣,怪只怪啊你多管闲事!”她满头青丝,面若桃花,却是个模样俊俏的妙龄少女。旁观众人啧啧称奇,本当戏台中是男女两人,怎料只得一人,而且是个女子。 女子话一说完,忽见梁萧含笑袖手,不似受了重伤,登时笑容收敛,妙目瞪圆,锐喝一声,挥掌再上。梁萧一翻手,将她手腕扣住,女子浑身软麻,惊骇尖叫:“臭汉子,放开我!”梁萧并不理会,双眉一挑,注视前方。 女子正觉奇怪,忽听笃笃声响,心头一震,脱口叫道:“哥哥!” 众人放眼望去,街头走来一个彩衣男子,年约二十,长眉秀目,白脸上透出一股黑气。男子身边,跟了个三尺来高的哪吒傀儡,圆头大眼,身有八臂,分持刀枪剑轮等八般兵器,头身手足,均有细线与彩衣人五指相连。彩衣人一路走来,五指扯动,木哪吒也如真人般随他行走,木腿磕着石板,发出笃笃响声。怒龙帮众望着来人,脸上尽是惊惧怨毒。 彩衣人走到梁萧身前,眉头一颤,一字一句地道:“放了我妹子!”梁萧点头道:“我放了她,你能放过这些人吗?”目光扫向怒龙帮众人,病少年已然醒了,瞪着彩衣人两眼喷火。 彩衣人的面肌微一抽动,摇了摇头,说道:“不成,一个不留!”右手一扬,木哪吒跳了起来,八臂齐飞,八般兵刃罩向梁萧,灵动之处,不下于活人。梁萧手足不动,飘飘一丈有余,避过他的奇门兵器,心想:“木偶当兵刃,真是天下奇闻。” 彩衣人杀手落空,比起梁萧更为惊诧,嗖地蹿上丈余,一掌拍出,掌劲炽热如火。梁萧正要挥掌相迎,彩衣人右臂一挥,木哪吒手舞足蹈,闪电又至。只看他双臂此起彼落,掌力与木偶齐飞,出其不意,竟将梁萧逼退六步。 梁萧失笑道:“好啊,看你木偶厉害,还是我人偶厉害?”彩衣人心想:“什么人偶?这人胡说八道。”他妹子落入人手,焦急万分,闪电般连发三招。 梁萧侧身让过,右手忽松,少女内力恢复,想也不想,右掌奋出,拍向他的胸口。就在她掌力将吐未吐之际,梁萧挥袖一拂,少女身不由主,连人带掌向右偏出,落向木哪吒的左侧。只听“喀喇”一声,木偶两条木臂被她掌力扫落,成了六臂哪吒。少女又惊又悔,正要掠开,不料左腕一紧,又被梁萧扣死。 彩衣人瞧得心往下沉,虚晃一掌,忽又放出木偶。梁萧也放开女子,少女不死心,一掌拍向他的小腹,不料袖风袭来,身子又失平衡,掌力被梁萧带偏,“砰砰”两声,哪吒手臂再断两条。少女惶急叫道:“哥哥,这……这不能怪我……”手腕忽紧,又被梁萧扣住。 怒龙帮一群惊喜交集,纷纷大声喝彩。少女两次弄巧成拙,气得快要落泪,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再出掌。眼看“四臂哪吒”手足乱舞罩来,梁萧果如所料,忽地放手,当即纵身斜窜,不料眼前人影一晃,梁萧拦在前面,右掌疾出,劲风如山压来。 少女无法可想,双掌奋力推出,陡觉手底一空,梁萧的掌力缩回,左袖一拂,少女身随袖转。这次她一心自救,掌劲更胜从前,只听闷响连声,哪吒剩余四臂尽被震断。彩衣人心冷如冰,呆在当场。少女望着木偶残躯,心中不胜委屈,忽地泪涌双目,呜呜哭了起来。 梁萧见她凄楚神色,眼前闪过阿雪的影子,心底深深一痛,叹了口气,袖手退开。忽见彩衣人身子一晃,坐倒在地,面颊阵阵抽搐,似在忍受极大痛苦。 少女吃了一惊,抱住他说:“哥哥,你怎么了?”病少年一边瞧着,忽地两眼放光,大声笑道:“好贼子,你中了我爹的龙须针。哈,报应,报应!” 彩衣人冷笑一声,忍痛挣扎起来,冷冷道:“刘梓,我再挨一针照样杀光你们。”刘梓笑道:“我一死百了,你死前却要痛足三天三夜,痛到最后,会把浑身皮肉撕烂,再把手指一个个咬来吃掉……”少女听得毛骨悚然,颤声道:“你……你将解药拿出来,我……我饶你不死……”刘梓冷笑道:“这龙须针深入经脉,循血而行,别说无药可救,哼,就算有解药,我又怎会给你?” 彩衣人淡淡地说:“刘梓,你可知道,我为何不一掌毙了你?”刘梓微微冷笑。彩衣人森然道:“我用火焰掌伤了你三处要穴,四日之内,你必然受尽无穷痛苦,直到浑身肿胀,气血破体,肌肤寸寸裂开。哼,刘熙云那老鬼害我一家老少,我会容你轻易死去吗?” 刘梓听得浑身发抖,两眼一翻,叫道:“他妈的!左右同归于尽,老子做个自了汉,在十八层地狱等你……”抓过同伴大刀,想要引刀自刭,不料手一哆嗦,刀剑呛啷落地,唯有捂着胸大口喘气。彩衣人也面庞扭曲,极尽痛苦。两人命在顷刻,目光仍是毫不相让。 梁萧一边冷眼旁观,心想这世间冤冤相报,无休无止,国家百姓全不例外。想着心灰意懒,再也无心插手,回身就坐,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光,但觉酒碗在手,就算骨积成山、血流成河,也与他毫不相干了。 忽听远处有人叫了声:“菩萨出来了!”众人一怔,均是面露喜色。“肉须虬”常望海捂着胸说道:“少帮主,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咳,治好了掌伤,再跟他们计较……咳咳……” 刘梓想到彩衣人所述的惨状,打了个冷战,向梁萧拱手道:“大侠援手大德,在下没齿不忘……”梁萧默默喝酒,正眼也不瞧他。 刘梓微觉尴尬,心想江湖中尽多怪杰,不敢多说,又施一礼,与手下相携而去。布袋少女瞟了梁萧一眼,也搀了兄长跟在后面。 梁萧喝光一壶酒,思索常望海的话,那“菩萨”医术高明,或许就是吴常青。当下叫过伙计,问道:“你们说的菩萨是个肥胖老者么?” 伙计一呆,笑道:“客官,您见过观音庙里的菩萨么?”梁萧心想观音庙的菩萨,岂不是个女子?他不胜疑惑,拉起怪老头,跟在彩衣人兄妹身后。彩衣人痛苦稍减,本想赶上刘梓,痛下杀手,可一回头看见梁萧,又将凶念按捺下去。 走了五里路程,遥见三峰对立,二水分流。流水纤尘也无,溪中圆石错落有致;东岸杂花生树,飞莺乱啼;西岸却是一片望之不尽的杏林,时值晚春,万花竞放,烂若云霞。 杏林前已围了百十人。梁萧与怪老头纵过溪水,正想挤入人群,忽听一声惨呼,人群哗然四散。他举目看去,一个青衣小帽的矮胖子正在殴打一个患病老人,病患亲属与他搏斗,被他一人一脚,尽数踢翻在地。 梁萧瞧着眉头大皱,心想混账伙计骗人,哪儿有什么女菩萨,根本就是脸臭心歪的吴胖子。 吴常青左右开弓、拳打脚踢,招招都往穴道上招呼。老人面色青白,两眼紧闭,拳脚着体也无知觉。梁萧初时吃惊,转眼看出门道,吴常青出拳看似凶猛,其实并不沉重,不同穴位,劲力所到,轻重缓急各不相同。有的穴位一掠而过,有的穴道击中以后,还要揉捏几下。 吴常青打过一通,将老人丢回担架,胸口起伏,气喘吁吁。众亲属只当老人死去,抱着他号啕大哭。围观的人群情激愤,纷纷叫嚷:“将老东西锁了见官!”“不用见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死罢了!”“咱们来找菩萨看病,老肥猪怎么跑来行凶?”吴常青微微冷笑,只是把碗饮茶。 嘈杂声中,患病老人吐出一口气,开口说道:“舒服,真舒服!”双手撑地,抖索索站了起来。众人目瞪口呆,亲属们更是惊奇。深知老人忽得怪病,全身瘫痪,无人可医,来这儿也不过碰碰运气,尽一尽做儿女的本分。不想遇上吴常青,老胖子瞟了一眼,立马开打,本当雪上加霜,老人必死无疑,怎料非但无事,反而恶疾尽消,站了起来。 吴常青放下茶碗,冲那病患冷笑说道:“老东西,听清楚!多走少睡,半年内不许沾染女色,大鱼大肉也不得多吃。哼,把你的老骨头练结实一些,下回再来,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众亲属早已明白,这恶大夫医术神妙,听似骂人,实在交代各种忌讳,当下一字一句牢记在心,没口子道谢,扶那老人离开,不想老人将家人一推,几个大步走上前去。众人又惊又喜,呼爹唤爷,纷纷赶了上去。 围观者见状,个个变了口风,纷纷大叫“神医,神医”!吴常青呸了一声,两手叉腰,一双小眼扫过全场,冷笑说:“少拍马屁,刚才谁骂老子?滚出来,给我见识见识!”场上鸦雀无声,人人缩头缩脑。 忽听一个女子说道:“师父,我才去一会儿,您又在吓人啦?”吴常青哼哼说道:“轮不到你教训我。唔,泉水提来了么?”女子道:“来了。”林中应声走出一个纤弱女子,身着白衣,左手拎着个小火炉,右手挽了只小水壶。众人见她,齐声欢叫:“菩萨来了!” 少女原本低着头,一听呼声,红透耳根。迟疑一下,走到吴常青身边,放下火炉水壶。吴常青面露喜色,燃起一炉红火,烧水煎茶,自己歪在竹靠椅上,腆着圆大肚皮哼哼:“一碗润喉吻,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哼……六碗通仙灵……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他嗜茶如命,茶尚未煮,先将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乐乎。众人见他怪模怪样,心中都觉好笑,但听女菩萨还要叫他师父,不敢得罪,只得苦忍笑意。 白衣女低头坐下,娇怯不胜。众人正要一拥而上,十多个粗豪汉子推开人群,冲上前来。众人纷纷叫道:“不讲先来后到么?”常望海冷笑一声,众大汉拔出刀剑,场上为之一静。常望海扭头四顾,打个哈哈,将刘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萨,你给我们少帮主瞧瞧!”白衣女嗯了一声,正要拿脉,忽听有人冷笑道:“老子数到三,桌边有一个人,我杀一个,有两个人,我杀一双!” 常望海转眼望去,彩衣人面罩寒霜,缓步走来。怒龙帮众心头一凛,纷纷握紧刀剑。彩衣人木无表情,冷冷道:“一……”白衣女并不抬头,伸出素手,正要搭上刘梓的脉搏,忽听吴常青厉声道:“霜儿,不许给他治!” 白衣女怪道:“为什么?”吴常青冷冷道:“看见他衣袖上的龙么?”白衣女一瞥,刘梓的袖子上绣了一条银龙。吴常青说:“这是怒龙帮的标记。哼,怒龙帮乃泰安一霸,无恶不作,这样的恶徒不救也罢!”怒龙帮众人又惊又怒,若非强敌在旁,势必一拥而上,狠狠教训这个死胖子。 彩衣人微微一笑,说道:“老先生见事明白,区区马上出手,代你赶走他们!”吴常青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讨好什么?我不救他,也不会治你的龙须针。哼,傀儡双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他身边少女,“你是布袋煞?哼,两个乳臭未干的小畜生,仗着几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杀人如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滚,都给我滚,不要弄脏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听他一口道出自己的伤势,心中不胜佩服,又听他出言羞辱,眉间闪过一抹煞气,冷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救了姓刘的小畜生,休怪我不客气!”吴常青腾地站起,怒道:“好哇,你怎么不客气?” 布袋煞眼看双方闹僵,急得流泪,但想求这恶老头多半无用,忽地两步赶上,扑通跪在白衣女面前,哽咽道:“女菩萨,你行行好,千万救救我哥哥!”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白衣女赶忙扶起她说:“别,别,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袋煞大喜。吴常青小眼怒睁,厉声道:“霜儿,你敢不听我话?他妈的,以后不准你出来了!”白衣女轻声说:“师父,他俩的伤一旦发作,必然很惨,我……我瞧不得有人受苦……”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稳,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白瓷瓶子,倾出两粒药丸子,塞进口中。 吴常青呆呆望着她,一顿足,忽道:“我跟你说,这些人都是恶人,杀人越货,欺男霸女。哼,你还记不记得,你拜师的时候我说过什么?”白衣女浑身一颤,低声说:“记得。您说,做您的徒弟,要有‘菩萨手段,阎王心肠’!” 吴常青道:“不错,医术当然要妙如菩萨,有着手生春之能;心肠却要硬如阎王,把善恶忠奸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给他医治;坏人有病,那是老天罚罪,上上大吉。要不然,救了恶人就会害死更多的好人!”白衣女摇了摇头,轻轻叹道:“孙思邈的《千金方》上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对大夫而言,不论贵贱贫富,善恶忠奸,都是一条有贵千金的性命。”吴常青恼羞成怒,啐道:“放屁,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哼,你不听我话,我扫你出门!” 白衣女肩头颤抖,涩声道:“可我见不得人受苦,我……我见不得人受苦……”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泪珠从雪白的下颌滴落,在泥土上留下点点痕迹。吴常青脸色铁青,瞪了她一会儿,一拂袖,转身怒道:“老子不管了,哼,他妈的不管了!” 白衣女沉默一阵,伸袖抹泪,把住刘梓把脉,沉吟片刻,说道:“你地仓、秉风、跳环三穴被炎阳毒气侵入,这三个穴位连接足阳明胃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少阳三焦经。这四条经脉均属阳脉,渗入炎毒,好比火上泼油,会引得精血焦枯,肌肤破裂。唉,谁下的手?忒也歹毒了。”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晓这法门的道理,听她说得一分不差,心中惊骇欲绝,继而毒念大生:“宰了这小妞,看谁能治得这姓刘的小子?”想着手指一动,还没出手,忽听一声冷哼,回头望去,梁萧站在三丈开外,目射精光,投在他的脸上。木偶煞浑身一僵,再也不敢动弹。 刘梓喘气道:“那……那有办法医治么?”白衣女道:“知道病根治来也容易。”取出三支钢针,刺中三处伤穴,出手颇快,认穴极准,钢针入体,三缕黑血顺着针尾射出,敢情钢针均是中空。刘梓只觉浑身一松,痛苦尽消,畅快莫名。 白衣女等到黑血变红,收针说:“泄去血气,阳毒也跟着出来。我再开一张方子,你按此服用,十日就可痊愈。”言毕写了一张药方,正要交给刘梓,忽地人影晃动,药方被布袋煞一把夺过。 白衣女诧道:“姐姐,你干什么?”布袋煞笑道:“活菩萨,你救了我哥哥,我再给他!”刘梓怒极大骂:“臭娘皮,小淫妇,我把你……”忽听白衣女低声道:“你……你别骂人啊!”刘梓一愣,赔笑道:“是,是,麻烦女菩萨再写一张。”白衣女道:“好!” 布袋煞眉眼一红,扁嘴说:“活菩萨,你答应救我哥哥的。”白衣女道:“我没说不救你哥哥,相烦你把药方还他!”布袋煞喜道:“好,你救我哥哥就行!”小嘴一撅,在药方上吐了泡口水,方才掷在刘梓脸上。刘梓心中大恨,先将药方揣入袖间,跟着向白衣女一拱手,笑道:“多谢大夫……”谈笑间,手腕一翻,一把匕首刺向白衣女心口。 第三十九章 杏林医隐 白衣女全无防范,怔然受戮。布袋煞也措手不及,失声惊呼。忽听嗤的一声,一枚细小石子从人群中射出,击中匕首。刘梓虎口裂开,匕首飞出,心头惊惶,急往后跃。布袋煞厉声喝叱,正欲挥掌扑上,又听嗤的一声,刘梓两眼圆瞪,仰面倒下,额头上多了个小小的血孔,鲜血混着脑浆,汩汩流淌一地。 白衣女大吃一惊,脱口尖叫。吴常青心急救援,此时纵到半途,见状回头,看那石子来路,却是全无头绪,不由心中暗凛。只有木偶煞心知肚明,盯着梁萧微微点头。梁萧苦笑一下,心知又犯了老脾气,原本打掉匕首也就罢了,但恨刘梓恩将仇报、凶残无耻,头脑一热,第二枚石子又射了出去! 木偶煞见怒龙帮众人面如死灰,又看了看刘梓尸首,再想一想梁萧的武功,刹那间,二十年争强好胜之心、报仇雪恨之志一一烟消,叹了口气,向怒龙帮众人说道:“刘梓既死,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不是刘家的人,犯不着为他们父子卖命!”伸手入怀,掏出一支瓷瓶,扔给‘肉须虬’常望海,“此药外敷内服,能治火焰掌的掌毒。”常望海伸手接过,抱起刘梓,默默走了。 木偶煞惨笑一下,转身就走,布袋煞拦住他道:“哥哥,你的伤还没治呢?”木偶煞摇头道:“我报仇心切,杀人太多,这龙须针也是报应。”举步欲走,布袋煞眼泪汪汪,死拉他不放,木偶煞用力一挣,面露痛苦,身子剧烈颤抖,徐徐坐在地上。 白衣女走上前来,叹道:“你别逞强了!”伸手把了把脉,沉默时许,问道:“师父,龙须针用什么法子才能起出?”吴常青冷哼一声,两眼望天:“我说不管就不管,你有本事就自己治啊!” 白衣女呆了呆,默默坐回桌边,一手托腮,苦苦思索,布袋煞两眼死盯着她,一颗心悬得老高。 白衣女幽幽叹了口气,忽道:“只好行险一试了。”从旁边的医匣内取出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和一小块磁石,自语道:“龙须针被血脉带动,所行途径合于经脉运行。嗯,这位姐姐,令兄中针是什么时候,什么部位?”布袋煞想了想道:“该是昨日寅时左右,中针处只有哥哥知道。”木偶煞缓过一口气来,喘息道:“内关穴附近。” 白衣女凝视地上日影,左手把住木偶煞的脉搏,右手掐指,低声吟道:“甲己辰戌丑未十,乙庚申酉九为期,丁壬寅卯八成数……”众人见她举止古怪,不觉议论纷纷。吴常青盯着少女,神色凝重起来,捧着茶碗,忘了喝下,心知白衣女正据种种征兆,结合脉理推算龙须针所在方位。 人体血气无时无刻不在运行,勃兴衰弱均有一定时刻。龙须针被血气冲激,循行快慢,与气血盛衰有关,又因各人体质不同,盛衰的时间也各有不同。有人白日精神,有人却是夜猫子。因此缘故,龙须针的方位极难把握。 白衣女口中念念有词,心中默默推算。过了良久,念到:“戊癸巳午七相宜,丙辛亥子亦七数”两句,忽地探出左手,将磁石贴在木偶煞肩头的“巨骨”穴上,右手小刀切入肌肤,一股血箭自创口中射出,嗤嗤溅入泥土。 这一番推算大耗心力,白衣女伸袖拭去额上汗珠,轻轻喘气道:“姐姐,你……你看针儿可在血水中么?”布袋煞在血中摸索片刻,拈起一枚细逾兔毫的小针,尽管细小,却有手沉之感。她见大患得除,眉开眼笑,真有不胜之喜。 白衣女歇息片刻,坐回桌边,写了张方子道:“针在经脉中存留太久,虽说勉强拔出,经脉却已受损,按此服药调养,以免留下病根……”她说完这话,气息更促,身如晚秋之叶,瑟瑟发抖,忙又掏出玉瓶,倒出两粒药丸服下。 布袋煞奇道:“活菩萨,您……您身子不舒服么?”白衣女缓过一口气,说道:“不碍事,我这病是痼疾,向来如此!”众人听说她也有病,各各诧异。布袋煞瞪大眼说:“活菩萨,您这么大的本事,怎么治不好自己呢?”白衣女还没回答,吴常青怒道:“屁话少说,好了就滚你妈的蛋!”布袋煞瞪了他一眼,怒道:“若不是看菩萨的面子,我非把你……”吴常青冷笑道:“把我怎样?” 布袋煞不便与他翻脸,忍气吞声,向白衣女谢过,扶着木偶煞离开。这时一个病患走上来,正要坐下,忽听吴常青说道:“今天不看了,以后再来!”那人目瞪口呆,身子半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吴常青拂袖而起,对白衣女道:“你今日身子不妙,不能操劳了。”白衣女不敢违拗,正要起身,众人纷纷叫嚷:“咱等了几天啦,行行好吧!”“是啊,菩萨一走,又不知几天才出来,我这病不能拖啊!”一时乱哄哄闹成一团。 吴常青勃然大怒,破口骂道:“他妈的,自私自利,莫过于此。谁都想着自己,怎就没人想她?她的病比你们这些狗杂种难治百倍,她的命也比你们金贵百倍!滚,都给我滚……”白衣女叹道:“师父,我这会儿好多了。我这病发作越来越频,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在哪儿?看几个算几个好啦!”吴常青一愣,恨恨歪倒在竹椅上,闷着头自顾喝茶。 白衣女招呼病患坐下,把脉问诊,或用针灸,或开药方,若有不明之处便向吴常青询问。得了辛酉时分,众人陆续欢喜离开。梁萧见人群散尽,才与怪老头上前。 白衣女又服一粒药丸,她面皮极薄,始终低头,不敢正眼看人。梁萧走到桌边,呆呆望她。他身量长足,兼之满面风尘,吴常青一时没能认出,见他呆立不动,不耐道:“有病就看,没病滚蛋!”白衣女忙道:“你请坐!”梁萧依言坐下,白衣女搭了搭他的脉,沉吟道:“这位先生,你没病啊!” 梁萧叹道:“我有病的,你再仔细看!”白衣女摇头道:“我看不出来,嗯,你平日有什么不适?”梁萧凝视着她,眼鼻酸热,徐徐说道:“我时常挂念一个女孩儿,听人说,这病儿叫做相思病!” 白衣女仓皇缩手,颤声说:“这……这病我可不会治!”梁萧叹道:“那女孩儿人很好,身子却不好,也不知这两三年,她那痼疾是否好了些?”白衣女身子一颤,浓浓的血色自耳边升起,雪白的脖子也浸红了。 梁萧苦笑一下,又说:“那天我被迫离开,她哭得那么厉害,也不知会不会伤身?也不知她还犯冷么,头晕么?更不知她还吃不吃那名叫金风玉露的小丸子……”白衣女缓缓抬起头来,只看她面容瘦削,肤色莹白透明,透出淡淡青气,眉如笼烟,眼窝微陷,更显得双眼极大,泪水若断了线的珠子落下,颤声说:“萧哥哥,你,是你……” 梁萧眼眸潮润,想要伸袖给她拭泪,又嫌衣袖太脏,只得用手给她抹去眼泪,但觉入手棱棱,忍不住道:“晓霜,你更瘦啦!” 花晓霜似哭似笑,身子一晃,忽地昏了过去。梁萧慌忙将她扶住。吴常青茶兴正浓,没有留意二人动静,忽见花晓霜昏倒,飞步抢出,眼看梁萧挡到前面,想也不想,伸手便抓。梁萧肩头一沉,卸开他的爪势,急道:“吴先生,我是梁萧!” 吴常青一愣,认出他来,脱口叫道:“你没死?”梁萧道:“我当然没死!”吴常青不及多说,摆了摆手,接过花晓霜,给她服下药丸,又以金针刺入‘人中’、“维会”两穴。过得片刻,花晓霜的胸口渐有起伏,双眼才睁,脱口就叫:“萧哥哥!”梁萧应声上前,花晓霜紧握他手,颤声说道:“我……我不是做梦……”话没说完,眼泪又滚落下来。 梁萧叹道:“不是梦,不信你拧拧手,看痛也不痛?”花晓霜依言拧手,吁了口气说:“真不是做梦呢!”梁萧不觉哑然失笑,花晓霜也是羞惭,面红过耳,轻笑起来。她笑容极美,绽颜一笑,满林杏花也失了颜色。 吴常青冷眼旁观,怒哼道:“又哭又笑,什么玩意儿?”又白梁萧一眼,“臭小子,你没死么?很好!省得小丫头闷闷不乐,哭……”花晓霜叫道:“师父……”吴常青哼了声,将“哭哭啼啼”四个字收回,又说:“臭小子,你来这儿干吗?” 梁萧指着蹲在远处、拿树枝逗弄蚂蚁的怪老头道:“我带他来看病。”吴常青皱眉道:“是个疯子?”梁萧道:“我也说不清!”掉头冲花晓霜笑道,“有活菩萨在,哪儿有我这凡夫俗子说话的份儿。” 花晓霜又羞又窘,说道:“萧哥哥,你……你怎么也来挤兑我?”望着怪老头痴傻模样,心生怜意,说道,“萧哥哥,你领他过来!” 梁萧哄骗一番,将怪老头带来。谁知此老坐下又生别扭,不肯让人把脉,梁萧只好骗他:“这位姑娘最会摸骨,让她摸摸,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的骨相!”怪老头昂首挺胸:“天下第一高手就是老子,那还用摸?”梁萧道:“你说天下第一不算,别人说了才算数!” 怪老头大怒,一把扣住他脖子,厉声道:“谁说我不是天下第一,拉出来比划比划!”花晓霜见梁萧惨遭锁喉,吓得几乎昏厥。梁萧却是神色自若,笑嘻嘻说道:“我就说你不是。” 怪老头两眼睁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梁萧笑了笑,又说:“这样吧,你让这位姑娘摸骨,从今往后,我都认你天下第一。”怪老头转怒为喜,放手笑道:“好说,好说。”捋起袖子,将脏兮兮、油晃晃的胳膊伸到花晓霜面前,同时瞪眼吓唬,“女娃儿你好好摸,只准摸成天下第一,不许摸成天下第二!” 花晓霜面红耳赤,心想:“萧哥哥尽会骗人!”她与梁萧阔别重逢,心中欢喜不尽,想起往事,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怪老头不耐烦说:“笑什么?快摸快摸。” 花晓霜红透耳根,搭上怪老头的脉搏,凝神片刻,按住怪老头尺骨处的“后溪”穴说:“老先生,可有微麻之感?”怪老头摇了摇头。花晓霜心想按照脉理,癫狂之症,“后溪”穴必有感应。此人脉象通畅,应该无病,可是瞧他神气,疯疯癫癫,又似神志不清。想了想,对吴常青说:“师父,我看不出病症,你来瞧瞧……” 吴常青冷冷瞅着怪老头,唔了一声,忽道:“果然是,他妈的,果然是!”花晓霜心头一喜:“还是师父厉害,用眼就看出了毛病!” 吴常青盯着怪老头,忽道:“释天风,你在弄什么诡?”怪老头抬眼问:“死胖子,你叫我什么?”吴常青怒形于色,大声说:“我叫你释天风!” 梁萧一呆,只觉“释天风”三字耳熟,默默回想,那日古庙中,九如和尚说过,自己的功夫便如东海释天风,难以臻至绝顶境界。只不过,眼下这老头武功绝顶,只怕九如未必能胜! 怪老头一脸茫然,挠头说:“释天风是谁?”吴常青怒哼一声,冷冷道:“释天风是谁?哼,也不晓得哪个王八羔子,自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手腕一翻,抓向怪老头手腕。梁萧大惊失色,不及阻止,忽见怪老头一扬手,吴常青皮球似的滚了出去。 怪老头拍手大笑,叫道:“死胖子,滚皮球。”吴常青惊怒交迸,好容易停住,双手一撑,欲要翻身,不想怪老头赶上,伸足一勾,他又贴地滚出三丈。还没停住,怪老头又度赶上,举足横挑,吴常青身不由主,又滚出去。他生平第一遭被人当球踢,气得哇哇怒叫。 怪老头有了这个“人球”,心中大乐。还想再踢两脚,梁萧如箭纵出,呼呼两掌,向他当头拍落。怪老头笑道:“来得好!”挥掌迎上,两人高起低伏,斗成一团。拆到六十余招,梁萧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退入杏林,凭借树木百般躲闪。怪老头紧追不舍,掌力所至,碗口粗的杏树根根折断,杏花缤纷飘落,铺在地上,仿佛绣茵织毯。 吴常青好容易挣扎身来,被踢处十分疼痛,原本恼羞成怒,可见二人身手,一腔羞怒化作骇异:“释天风天纵之才,不愧东海武库,梁萧年纪小小,怎也练出可惊可畏的武功?”又见他二人只顾打斗,将大好杏林弄得一片狼藉,不觉怒道:“两个王八羔子,要打在林子外面打,怎么尽糟蹋老子的花树……”横眉怒目,没口子叫骂。花晓霜立在他身边,眼看梁萧落了下风,心中好生着急。 忽听一个恬淡的声音远远传来:“想来就是这儿了!”花晓霜回眸望去,远处走来二人。一个白发红颜,是个老妪;另一个身形瘦削,是个唇薄眼大的中年男子。 二人走近,老妪扬声笑道:“吴大夫,可算寻着你啦……”声音一顿,目光投向杏林,中年男子转眼一望,脸上透出惊喜。 吴常青打量老妪,冷笑道:“我道是谁?‘海底捞月’释夫人到了。哼,是这乱七糟八的释天风把你吹来的吧?”手一抬,指向怪老头。老妪喜不自胜,欢叫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死老头也跑到这儿来了吗?” 这时梁萧技穷,眼看释天风一掌拍来,忙道:“你赢了!”释天风应声掌力一收,停在梁萧鼻尖,笑道:“好,认输就好!” 老妪快步上前,扬声高叫:“老头子,你看我是谁?”释天风掉头一望,脸色陡变,一纵身,倒退丈许。老妪急道:“不许走,跟我回去!”释天风看她上前,也随之后退,两人始终相距一丈。老妪心急如焚,飞身抢上,释天风立马发足狂奔。 老妪惊怒交加,边跑边叫:“老头子,回来……”使的也是“乘风蹈海”的轻功,两人身法一样,功力却有高下,一晃眼,老妪落下三丈。中年瘦汉飞奔而出,叫声“爹”,拦在释天风身面。释天风只一晃,从他身边掠过,足不沾尘,亡命狂奔,男子与老妪连声呼叫,并肩急追。一转眼,三人去若闪电,消失在道路尽头。 中年瘦汉释海雨梁萧认识,当日苏州郊外,两人有过一场恶斗。眼看吴常青走来,他好奇问道:“吴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吴常青怒哼道:“人家老婆追老公,不关你的事!”看到地上断树落花,又觉生气,叉腰发怒,“臭小子,树都被你打坏了,你怎么赔我?”梁萧一愣,苦笑道:“有什么大不了,重新种过就是。”花晓霜一边低声说:“萧哥哥,我帮你种。”吴常青瞅她一眼,冷冷道:“女生外向!” 花晓霜脸一红,与梁萧并肩进了林子,走了一段,笑道:“萧哥哥,我给你看两样东西!”梁萧说:“好啊!”花晓霜呼哨两声,就听树梢簌簌作响,一抹金影掠下,钻入她的怀里。 梁萧望着金毛小猴,微微笑道:“金灵儿么?”花晓霜点头微笑。金灵儿瞪着梁萧,一双火眼溜溜直转。梁萧伸手摸去,金灵儿一缩,钻进主人怀里。梁萧苦笑道:“小猴头认不得我了。”花晓霜笑道:“不碍事,过三天就与你热络啦……”话没说完,忽听几声犬吠,一头白毛犬自林中蹿出来。梁萧愣神之际,狗儿纵身一跃,欢然扑进他的怀里。梁萧抱住白犬,连声道:“好白痴儿,好白痴儿……”话没说完,双眼已然湿润了。 白犬正是梁萧少时收留的小野狗,如今体长腰细,早已成年。它与梁萧分别甚久,却始终记得主人的气味,一见梁萧,毫不迟疑扑了过来。梁萧抚着它头顶软毛,心中百感交集,叹道:“晓霜,难为你还带着它。”花晓霜笑道:“怎么能不带着?它是你的狗儿,我看到它,就与看到你一样!”梁萧笑道:“好啊,你变着法儿骂我是狗?”花晓霜一惊,连连摇手:“没,没,我没这意思……”心中一急,眼圈儿又红了。梁萧忙说:“我跟你开玩笑呢!”花晓霜这才放心,低眉不语。 梁萧想起离开天机宫以后,经历无数变故,不由叹道:“说起来,做白痴儿却好,永远呆在你身边,哪儿也不用去!”花晓霜不知他另有所指,不觉心子狂跳,双颊涨红,幽幽叹道:“我……我也这样想,天可怜见,总算见着你了。”梁萧本想说:“你也想我做狗儿么?”又怕她会错了意,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三人边说边走,穿过杏林,走进一个小谷。谷中几进瓦房,中有两个仆妇。方才就坐,忽听有人叫道:“吴大夫在么?”吴常青皱眉道:“释夫人吗?”话音方落,白发老妪穿林而入,飘然走进客堂。 吴常青冷笑道:“怎么,没追上?”老妪叹道:“他脚程太快,我让海雨远远跟随,以免失了踪迹。”一转眼,目视花晓霜与梁萧,“老身凌水月,敢问二位如何称呼?”花晓霜报上姓名,凌水月惊喜道:“哎呀,你是霜君的女儿?” 花晓霜讶道:“您认识我妈?”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妈妈也姓凌,你说我认不认识?”花晓霜一愣,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妈妈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心中欢喜,将她揽入怀里,两手一比,笑道:“你这么长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 花晓霜笑道:“姑婆婆,妈妈常念着您呢!”凌水月略一默然,叹道:“这些年饴子弄孙,唉,与亲戚们都生分了!”又问起花清渊夫妇的近况,花晓霜迟疑一下,说道:“他们都很好!”凌水月又问:“你奶奶呢?爷爷回来没有?” 花晓霜怪道:“我爷爷……他不是早就仙逝了吗?”凌水月皱了皱眉,点头说:“不错,他死得好!”花晓霜心想:“姑婆婆怎么这样说话?爷爷死了还说他死得好。”她脾性温婉柔和,想过就完,并不放在心上。 梁萧却知凌水月的意思,猜想花无媸恨公羊羽入骨,逢人说他死了,花晓霜为人单纯,自然信以为真了。 凌水月心中多有疑惑,问之不尽,只好暂时搁下,向梁萧拱手道:“这位小哥,敢问大名?”梁萧还礼说了。凌水月见他衣衫简陋,气派恢弘,心想此人年纪轻轻,能与丈夫抗衡,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她沉默一下,笑问:“梁小哥为何与外子动手?” 梁萧皱眉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释天风?”凌水月道:“不错,我与我儿海雨此来中原正为寻他回去。”梁萧点了点头,将如何遇上释天风,如何引他来此治病的经过说了。有关自己大战钱塘、颠沛流离之事,全都略过不提。 凌水月听得这一番话,想象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她夫妻情重,越想越悲,不禁落下老泪。花晓霜取出手绢,为她拭泪说:“姑婆婆,您别担心,我给释公公号过脉,脉象如常。”凌水月心头稍安,望着吴常青,意似征询。 吴常青怒哼一声,冷冷道:“我看过臭老鬼的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与常人不同,他的眼神并无异样。”梁萧道:“是健忘症吗?”吴常青摇头道:“所谓健忘症,指的是劳心太甚,昼夜忘寝,以致心气不足,精神枯败,血行难以入脑,故而举止痴呆,丢三忘四。释老头满脸红光,血气充盈,再说他猪头猪脑,怎么会得这种高雅毛病?哼,他奶奶的臭老鬼……”一想起被释天风当球踢,不由直眉竖眼,横生怒气。 凌水月见吴常青也看不出病因,心中无比黯然,忽听梁萧说:“这么说,我倒有一个想法。”吴常青斜眼睨他,轻轻哼了一声。梁萧被他一瞧,自觉班门弄斧,似乎不妥,踌躇间,花晓霜笑着说:“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梁萧苦笑道:“依我看来,释前辈是故意将往事忘了!”众人一愣,吴常青怒道:“放屁,放狗屁!” 梁萧道:“这件事说起来荒诞,但以前我算题的时候,除了算术,心无旁骛,解到精妙的地方,就是吃喝拉撒也都忘了;后来练武入神,同样也将算术忘了。也许,有些人专注某事,会将别的事丢在脑后。”吴常青听了这话,寻思梁萧所说的不是全无道理,当年他学医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凌水月也皱眉沉吟,过了一会儿,怅然道:“听梁小哥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老头子说过,要将以前所学的武功统统忘掉。难不成他将武功忘了,也将其他的事忘了么?”梁萧笑道:“我也听他说过‘什么都不记得,老婆万不能忘的’。他一见你就逃,足见他还记得你。”凌水月一听这话,眉间喜色透出,心想:“不枉我寻他一场,死老头还有点儿良心。” 梁萧又道:“他还说,你见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与人打架了。”凌水月听得梁萧的话,怔忡半晌,叹道:“我明白了。”又向梁萧施礼说,“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来就医,大恩大德,灵鳌岛上下没齿不忘。”梁萧回礼苦笑道:“哪儿话?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缠得脱不了身。我带他来,与人方便,也与自己方便。” 凌水月见他不肯居功市惠,更生好感,心想这人年纪轻轻,气派却很大。忽听吴常青问:“释夫人,你明白什么了?”凌水月叹道:“这要从三十七年前说起。”吴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你们还没成婚吧?” 凌水月面皮微红,白了他一眼,说道:“众所周知,本岛历代岛主都是武痴,百计搜罗天下武功,绘成图谱,藏于岛内。传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不是我自夸,外子天生奇才,无论何种武功,一学便会,一会便精。十七岁之时,已将岛内所藏的武功尽数学会。他少年气盛,自号‘东海一尊,灵鳌武库’,将东海四十九岛的高手奇士一一打败,犹不知足。扬帆过海,踏入中土,欲凭一己之力,压服天下英雄。” 梁萧赞道:“好大气魄!”凌水月苦笑摇头,说道:“气魄虽大,却是自不量力。起初他一路西进,未逢对手,更兼结交宵小,越发妄自尊大,任意妄为。当年五月,他击败少林高僧,辗转到了西安府,听说当地有个中州大侠,一口剑使得出神入化,号称‘中州无敌’。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时候,听见‘无敌’二字,顿时大动意气,找上门去。谁知那位大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侠横行,杀孽深重,潜心礼佛,以资忏悔,府上一切俗事均由两个儿子打点。那二人早已听说外子名声,见他上门,便以礼相待,声称其父封剑洗手,不再与人争斗。外子听不入耳,便说:‘他不动手,你们动手。’不由分说,将两人双手折断,并道:‘你老子再不出来,我便折你们两条腿了。’他那时少年心性,言出必行,见中州大侠仍不出面,便将二人的双腿也折了……” 梁萧听到这里,不由面皮一热,心道:“少年心性,言出必行,不也是在说我么?”想着叹了口气,凌水月听他叹气,只当他感叹丈夫不该如此,也叹了一声,接着说道:“外子见那中州大侠仍不露面,扬言放火烧屋,这话一出,到底将那老人逼了出来。外子见猎心喜,方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道:‘本来无一物,化尽天下缘。’声若洪钟,震得屋瓦皆响。外子听得心惊,回头看去,却是个高大异常的年轻和尚,拿着一个葫芦,撑了根黑黝黝的棒子。”梁萧听得此处,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么?” 凌水月讶然道:“不错,正是九如禅师,小哥怎么知道?”吴常青也说:“梁小子,你也见过老秃驴吗?”梁萧笑道:“不但见过,还一起喝过酒,吃过狗肉。”吴常青怒道:“这秃驴就会教坏小孩子。”花晓霜笑道:“萧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吴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长大,好……”花晓霜急忙捂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面红耳赤,嗔道:“师父!”吴常青哼了一声,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萧,又望望晓霜,心中恍然,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九如走进堂中,径向中州大侠化缘。老人一心向佛,教人拿来素食米面,不想九如却说:‘和尚生来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舍一些就好。’中州大侠听了这荒诞言语,心中好不吃惊。外子被他打岔,十分不耐,伸手扳他肩膀,想要将他抓起丢开,不料九如头也不回,左肩一耸,反将外子带了个趔趄。外子横行中土,未逢敌手,哪知此时此刻竟挡不住和尚铁肩一耸,惊骇之情那是可想而知的。正想大打出手,忽听九如说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来!’外子不肯,立马要称他斤两,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气力,如今酒未入口,打起架来有气无力。释天风,你绰号“就地一蹲,脱掉内裤”,应该不会占和尚的便宜!’” 花晓霜忍不住插嘴道:“什么叫‘就地一蹲,脱掉内裤?’”梁萧忍住笑说:“释岛主不是号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么?”花晓霜还是不解,梁萧正要说透,却听凌水月说:“这是和尚骂人的话,女孩儿不要多问!唉,外子听了这话,也不再多说,放任和尚喝酒。中州大侠久经世面,看出和尚来意,他见外子显露功夫,已知不敌,有此帮手,大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来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气,当着众人吃喝,吃饱喝足,才说:‘和尚喝酒吃肉,亵渎佛祖,大大不该。’众人听他发此议论,都觉哭笑不得。九如却是愁眉苦脸,又对中州大侠说:‘贫僧心中有愧,唯有一死了之,要在你这里就地往生。’佛教中,往生就是死亡圆寂的意思。众人闻言大惊,外子更是不信,嘲讽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如何?’九如笑了笑,说道:‘往生必须自我解脱,不比道士兵解,岂可假手于人?听说灵鳌岛历代岛主崇信佛法,首代岛主更是落发为僧,入我释门,故而抛弃本姓,以释为号。施主为何不顾先祖遗意,阻拦和尚成佛大业?’外子听得心惊,灵鳌岛的渊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却说得分毫不差,外子心有不甘,可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九如又问中州大侠:‘你潜心向佛,定知许多佛门中事,敢问有坐着往生的和尚么?’中州大侠道:‘有许多!’九如又问:‘站着的呢?’中州大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么?’中州大侠想了半天,摇头说:‘小老儿没听说过!’九如道:‘好,我便倒立着往生!’说罢双手着地,拿了个大顶,浑身僵直,就不动弹了。” 花晓霜听到此处,吃惊道:“和尚如此年轻,为何想不开呢?”梁萧叹道:“他哪会真死,装神作怪罢了。”花晓霜面露喜色,点头道:“那就好,姑婆婆,后来怎么样了?”言下仍是担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道:“他这般模样,众人只当他往生去了,一时无不惊诧。中州大侠更是叹息苦笑,命人将他搬动入殓,不料家丁们动手,九如却纹丝不动。中州大侠惊讶万分,亲手猛推,却如蜻蜓撼石柱,哪里动得了。众人又惊又怕,只当佛祖显灵,个个口宣佛号,纷纷跪下。外子见九如双手入地半尺,好似铸在地上,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浑身功力连推三掌。这三掌之功,足可将大树连根拔起,可是依旧撼不动他。外子骇然无及,愣在当场。就在这时,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众人大惊失色,外子也叫道:‘秃驴弄鬼?’可他三掌无功,心头已经怯了。中州大侠也埋怨道:‘大师假死,惊煞老夫了。’九如笑道:‘何止死是假的,这房屋栋梁,你我他们,天地日月,芸芸众生,哪一样又是真的?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中州大侠听了这话,猛然醒悟,合手作礼道:‘善哉,善哉’。双掌在头顶一抹,满头白发尽落,忽与九如相对大笑,并肩出门去了。” 吴常青听到这里,冷哼道:“这件事江湖上流传甚广,众说纷纭,原来真相竟是这般。老秃驴不守清规,人却有些神通。” 宝 书 网 ( w w w . ba o s h u 2 . c o m ) 凌水月点头说:“外子经此一事,锐气大挫,当日动身,返回灵鳌岛潜修。他自知输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练内功,一练就是八年。这一年,他内功有成,自负能与九如一搏,便背着我离岛西行,再入中土找九如较量。九如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本是一个野和尚,外子一寻数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一动手,外子虽有精进,九如的‘大金刚神力’精进更快,这一阵外子又败了。他自然不服,又返回岛内苦修,过了数年,再寻九如挑战,这么屡败屡战,前后输了四次。” 凌水月说到这儿,不由叹了口气:“外子心高气傲,天下少有。第四次败后,他憋了一腔怒气回到灵鳌岛,在历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练成‘无相神针’,绝不离岛半步。” 梁萧奇道:“什么叫‘无相神针’?”凌水月道:“这是灵鳌岛世代相传的一门武功,据说是一位前辈从刺猬身上想出,也名‘仙猬功’。练成以后,能将内力逼出周身百穴,化作无形气针伤人。” 梁萧动容道:“如此奇功,岂非天下无敌?”凌水月道:“不是无敌,也差不了多少。可世上越厉害的功夫越难修炼,除了创制武功的那位前辈,几百年来,灵鳌岛无人练成。更有几人练得气泄功消,成了废人。”花晓霜吃惊道:“啊哟,那还是不练的好!” 凌水月摇头道:“别的事他都顺着我,唯独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听从,废寝忘食,日夜修炼。要知这武功须以独特法门将周身穴道逐一贯通。有的容易,好比手足穴道;有的却很艰难,如膻中、丹田、百汇,花费数年时光,也无半点动静。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练不成这门武功,我便想随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岛上陪他一辈子……”说着眼眶微微一红,花晓霜心有所感,不由轻轻握住她手。 凌水月看她一眼,按捺心绪,叹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关,欢喜得如同小孩儿一般。告诉我说,他明白了‘无相神针’的真意,又说,要将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么都不留下,就能练成这门武功。”她说到这里,自伤自悔,落下泪来,“我那时还当他随口说笑,怎料他说的都是真话……” 众人一时默然。梁萧皱眉凝思,也想不通这“无相神针”的道理。他与公羊羽、萧千绝、九如和尚都曾动过手,只觉释天风的武功决不在这三人之下,如果真的练成‘无相神针’,只怕这三人也不是敌手。 吴常青沉吟道:“释老头习武成痴,也不是无法可解。其一,他将九如打败了,宿怨得偿,兴许霍然而愈;其二,将他拿住,押回岛去。他隐约记得你,也就没能将往事忘干净,只要他一念不灭,你二人朝夕相对,他想要忘事也难了!” 凌水月沉默一阵,起身施礼道:“多谢吴先生指点。”一拂袖,已在两丈之外,花晓霜诧道:“姑婆婆,你去哪儿?”凌水月道:“趁着外子尚未走远,我这就抓他回去。”话未说完,人影俱无。 凌水月既去,仆妇也备好晚饭。三人用过饭,梁萧心中存疑,正想询问,吴常青对花晓霜说:“你今天也累了,早早歇息吧。”花晓霜不敢违抗,看了梁萧一眼,低头转入房中。 她躺在床上,如饮醇酒,晕陶陶的,兴奋莫名,满脑子都是梁萧的影子。只想着明日见了他,说什么话儿才好,做什么事儿才妥当。这么辗转反侧,到了三更,迷蒙中,忽觉眼前微微发光,睁眼看去,屋内灯火亮堂,梁萧坐在床沿,眼中含笑。花晓霜芳心大乱,想要坐起,梁萧按住她笑道:“别起来,小心着凉。”花晓霜只好依言躺着,但觉被子里恰似燃了一炉火,不觉香汗淋漓,一张芙蓉脸儿烧得火红,颤声道:“萧哥哥,你……你怎么来了?”梁萧笑道:“晓霜,你记不记得,当年我在天机宫答应过你一件事。”花晓霜微微一怔,笑道:“去看日出么?” 梁萧叹道:“你还记得?”花晓霜微微一笑,心想:“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梁萧沉默一下,说道:“趁着天还没亮,我们这就上山。”花晓霜满心欢喜,说道:“好,我添一件衣服。”梁萧笑道:“不用了,天寒露重,我用被子裹你上去。”花晓霜吃了一惊,忙道:“那……我岂不成了个大粽子。”梁萧笑道:“对啊,是个美人馅的大粽子。”花晓霜垂下头,心想:“我可不美!” 梁萧将她裹紧,抱着出门,展开轻功向山顶奔去。花晓霜耳边风响,好似腾云驾雾,飞在天上,只觉得心中喜乐,浑忘一切,不知不觉竟打了个盹,忽听梁萧道:“到了!”她张眼看去,前方暗沉沉地涌动不已,应该就是东海了。 梁萧放下她,两个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上,风声凄凄,时来时去。梁萧想要说话,又不忍打断这难得一有的宁静。他默不作声,花晓霜也不好开口。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梁萧心生疲惫。他内功精湛,打仗时数昼夜不休不眠也是神采奕奕。此时并未如何劳累,眼皮却越来越沉,此情形前所未有,迷糊渐生,不待日出,竟然睡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山风打来,梁萧悚然一惊,急声叫道:“晓霜,晓霜……”叫声中满是惊惶,花晓霜心头诧异,应道:“萧哥哥,你叫我么?”梁萧见她,吁了一口气,心中十分奇怪,他向来惊觉,今天怎么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过去了。 举目看去,太阳升起大半,黑云将收未散,便似浓浓的墨鱼汁里煮着半个蛋黄。梁萧大觉无趣,侧目望去,花晓霜凝目遥望,神色专注,瘦削的脸儿被朝阳映着,发出柔和恬淡的光彩。梁萧望了两眼,睡意又生,情急间,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花晓霜应声看来,吃惊道:“萧哥哥,你做什么?” 梁萧脸一红,好在被旭日红光照着看不出来,讪讪说:“我打蚊子!”花晓霜奇道:“这么冷也有蚊子?”梁萧苦笑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花晓霜被他一岔,也没了观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却见一株华通花,孤零零地长在山崖上,随着晨风左右摇晃,不由心中一动,低声吟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梁萧问:“晓霜,你说什么?什么反儿反爹的?”花晓霜笑道:“这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说华通花开,翩翩摇摆,难道我不思念你么?想是家离太远……”说到这儿,她神色一黯,默默垂下头去。 梁萧望着她,忽道:“晓霜,你想家了?”花晓霜眉眼一红,轻轻点了点头。梁萧道:“我正想问你,为什么你会离开天机宫到崂山来?”花晓霜沉默时许,仿佛鼓足勇气,望着他认真地说:“萧哥哥,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梁萧点了点头。花晓霜叹了口气,说道:“那天,你被明归爷爷抓走……”梁萧不悦道:“你怎么还叫他爷爷?”花晓霜面色泛红,低声说:“我叫顺口啦。总之,那天许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还有秦伯伯、左元爷爷、修谷爷爷都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宫里,难过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们救你回来。可过了两个多月,爸爸回来了,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你怎么了,他只是摇头叹气,却不说话。后来过了许久,我才听梅影姐姐说……说你已经死了。”说着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梁萧十分疑惑,皱眉说:“不对,左元和修谷见过我,怎么会说我死了?”花晓霜一愣,也觉不解,梁萧想了想,咬牙道:“这两个老混蛋,一定恨我破坏他们的奸计,故意不说我还活着。晓霜,你也真笨!”他苦笑一下,叹道,“我这样的祸害精怎么会轻易死掉呢?” 花晓霜红着脸说:“我念起那时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场。从小到大,我从没那么难过的,几乎……几乎就不愿活了……” 梁萧心生感动,两眼酸热,怕被看见,匆匆别过头去。却听花晓霜又叹了口气,说道:“当天夜里,我就病倒了,天幸师父留在宫里,要么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那段日子,爸妈又闹起别扭,天天吵架,起因是奶奶要他们给我添个弟弟,以后好做天机宫的宫主。” 梁萧道:“这是好事啊,他们干吗还要争吵?”花晓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妈妈说,爸爸对她不好,当年她被一个女人打伤,爸爸明明制住那人,又将她放了。唉,我从没见妈妈那么生气,她说恨死爸爸了,要让花家断子绝孙。奶奶见妈妈不肯生弟弟,就说,花家人丁单薄,才引起明归的反叛,如果妈妈不从,她就要爸爸休妻再娶。妈妈气得大哭,爸爸也说,他已害了妈妈,不能再害第二个女子,宁可一死,也不再娶。”梁萧早先听明归说过花清渊与韩凝紫的情事,听到这里,不觉暗暗点头:“就此事而言,花大叔做得窝囊,但他不肯休妻,倒也有些血气。” 花晓霜说:“总之,奶奶使尽各种软硬法子都不能逼爸爸妈妈就范,终于生起气来,指着我说:‘霜君,你好,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把她关起来。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见不着她……’”梁萧忍不住破口大骂:“花无媸这个臭婆娘!” 花晓霜轻轻啊了一声,面颊通红。梁萧还想再骂,可终归忍住,心想她要不是晓霜奶奶,我立时前往天机宫,打她个落花流水。 花晓霜定了定神,又说:“奶奶说到就做,动手抓我,妈妈想要护我,可又打不过。这时师父来了,大骂奶奶。奶奶却说:‘这是花家的家事,不要你恶华佗管!’师父说:‘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谁动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谁拼命……’”梁萧拍手道:“好啊,说得痛快。”心中对吴常青平添好感,冲这几句话,看他些脸色也无所谓了。 花晓霜仍是闷闷不乐,说道:“我见他们闹翻,心里十分难过,就对奶奶说,我拜吴爷爷为师,到崂山去,妈妈不生弟弟,我就不回天机宫。唉……我一直想跟师父学医,我从小生病,十分难受,师父每次给我看病,痛苦就要轻些。所以我就想啊,天下有许多人害病,一定与我一样难受。我有了师父的本事,就能让他们减轻痛苦。从那以后,我看了许多医书,并向师父请教,他也随意指点。可我每次说要给他做徒弟,他总不做声。”说到这儿,她微微一笑,“那天他和奶奶赌气,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真是因祸为福的快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梁萧却知道,为了这些事,她一定受了许多委屈,不由叹道:“晓霜,你受苦了!”花晓霜摇头道:“这也不算苦,听到你的死讯,那才叫苦呢!若非学医救人忘了苦恼,我……我也许早就难过死了。”突然之间,她深深注目梁萧,眼里涌满泪水。 梁萧见她眼神,胸口似被打了一拳,不禁掉过头去,心子怦怦狂跳:“她这眼神与阿雪何其相似,莫非我看错了?”偷看花晓霜一眼,她的瓜子脸与阿雪的圆脸绝不相似,只有眼里的凄伤一般无二。梁萧心痛如割,心潮起伏,凝注东方旭日,一时默默不语。 不久天亮,两人相携下山。梁萧沿道采撷野花,编了个精致斑斓的花冠儿戴在少女头上。花晓霜临水照影,心中欢喜不禁。 将近杏林,忽见有人仓皇奔来。走近一看,竟是傀儡双煞,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脸色惨白。布袋煞看见二人,远远叫道:“菩萨,菩萨……”身子一软,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带,也仆地不起。 花晓霜慌忙抢上,取出随身金针给二人扎了几针。木偶煞伤口止血,布袋煞也悠悠醒转,喘气说道:“活菩萨,你……你快走,有人要对你师父不利!” 花晓霜吃了一惊,面无血色。梁萧一皱眉,淡淡说道:“你们别着急,慢慢说!”木偶煞看他一眼,摇头叹道:“你武功虽高,但对方人多势强,你走为上策!” 梁萧问:“是些什么人?”木偶煞道:“说来话长,昨日得菩萨救命,我兄妹的恩怨也了,无事挂心,打算从此浪迹江湖,靠玩傀儡戏度日。入夜时分,我们投宿在路边客栈。无意间听得隔壁有人谈论菩萨治病的事。一个软绵绵的声音说,活菩萨定是‘恶华佗’吴常青的弟子,又说‘恶华佗’违背门规,收了女弟子,定然……唉,总之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我兄妹受菩萨大恩,粉身难报,岂容他人如此轻亵,正要闯将过去,却又听一个怪声怪气的人说,那《青杏卷》是否真有养生驻颜的无上法门?先前那人回答说,确然无疑。只要明日抓住‘恶华佗’,逼他交出就行。我们听到这儿,也没再听,便扬声挑衅。不想话音方落,隔壁一声冷哼,一股怪异内劲透过土墙直逼过来。我妹子站在墙边被那内劲一冲,口吐鲜血,撞到我身上,那内劲也跟着传来,激得我五内翻腾。我知道遇上无法抵敌的高手,当即扶着妹子,抢出门外。这时,只看隔壁跳出一个道士,一个喇嘛,拆了两招,我吃了道士一剑,木偶也被喇嘛的金环打碎。所幸老天庇佑,让我逃出客栈,仗着地理熟悉,趁夜遁来这里……菩萨,那些人实在厉害,你和尊师快快离开,一避风头。” 梁萧听罢,瞧了花晓霜一眼,见她神魂不定,微微笑道:“有我在此,你怕什么?”花晓霜发愁道:“谁要对付师父呢?”梁萧猜到对方身份,对傀儡双煞道:“信已带到,你们去吧。” 二人对视一眼,木偶煞道:“爪子挺硬,不若我们留下来做帮手。”梁萧说:“你们有伤在身,留下也是无用。” 木偶煞叹道:“足下武功胜我十倍,但若遇上那个隔墙传劲的高手,仍须十分小心!”梁萧笑笑说道:“你放心。”花晓霜从怀里拿出一只瓷瓶,倒出三粒药丸,交给布袋煞说:“你为阴劲所伤,这三粒‘玉髓丹’一日一粒,和水服用。令兄剑伤不深,只是失血太多,休养月余就好!”布袋煞谢过,与木偶煞相携去了。 梁萧沉吟一下,向林中叫道:“吴先生,请出来商议。”花晓霜惊道:“师父已到了么?”林中响起一声怒哼,吴常青破口大骂:“你们两个小杂种,半夜三更跑哪儿去了?哼,他妈的,小丫头不守妇道,小小年纪就跟人私通!哼,老子今天扫你出门,免得坏了老子的门风!滚,跟这臭小子滚,滚得远远的,别让老子看到!” 花晓霜听得脸色死白,忽地咬牙闭目,软软倒下。梁萧大惊扶住,林中人影晃动,吴常青快步赶出,脸上挂满懊恼,一边给花晓霜扎针服药,一边小声咕哝:“笨丫头,这样不经事。”梁萧苦笑道:“对手再厉害,你也不该这样赶她!” 吴常青被他看破心思,肥脸涨红发紫,坐在一棵杏树下抱头不语。梁萧眉头一皱,正想说话,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一眼望去,远处走来六人。吴常青神色惨变,一跃而起,梁萧目光闪动,忽也纵声大笑。六人陡然止步,均有震惊之色。 梁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都是老朋友。哈,火真人、哈里斯、阿滩,你们三个贱骨头,都还没死么?”又望为首的青衫老者,“想必多亏‘笑阎王’的妙手吧?” 六人一惊之后,胆气又粗,哈里斯怨毒道:“平章大人死里逃生,福大命大!不知今天是否还有这个福气?”梁萧微笑不答,目光一转,说道:“贺陀罗,你我两次相见,均未尽兴,今日需要好好会会!”贺陀罗白眉一挑,笑道:“平章有令,洒家敢有不从?”梁萧笑道:“好说,老子叫你吃屎,你吃不吃?”贺陀罗城府虽深,也不禁变了脸色。 梁萧笑笑,注目贺陀罗身边的黄衣老者,笑道:“明老大,你也来凑热闹吗?”明归目光闪烁,望了望梁萧,又瞧了瞧花晓霜,一丝笑意高深莫测。 梁萧气势虽强,心里却很发愁:“今日太岁出土,大不吉利。贺陀罗已经棘手,添上这五个,根本没有胜算。” 吴常青见他以寡敌众,气势凌人,压得对方个个失色,心想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当初小子还是个愣头青,今天一个人说话,却比千军万马还要气壮。这时花晓霜醒转过来,看见对方六人,猜到来路,面露惊惶。 吴常青一咬牙,忽道:“梁萧,你带臭丫头滚开,老子一个,足以应付。”梁萧还没答话,常宁嘻嘻笑道:“好师兄,几十年不见,你还是这副臭脾气啊!”吴常青怒道:“去你妈的,谁是你师兄?”梁萧心中恍然:“他俩竟是师兄弟,无怪医术一样了得。” 常宁笑道:“师兄不认我这个师弟,师弟我却最念旧情。哈,想当年,你我同门学艺,何等亲密!”吴常青张嘴要骂,但想当时情谊,终究无法出口。 常宁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又说:“咱兄弟的交情本是好的,可恨老家伙偏心。论天资,小弟分明更胜一筹,可他有眼无珠,偏将衣钵传给你这又凶又恶的死胖子。”吴常青呸了一声,骂道:“你心术不正,仗着医术骗财劫色,师父传了你,那才叫瞎了眼!” 常宁笑道:“看病收钱,天经地义;行医辛苦,顺道找两个娘儿们玩玩,消乏解闷,也是应该。要不然,小弟引介两个粉头,保你心火烟消,恶华佗变成个笑华佗!”吴常青暴跳如雷,偏又口才不济,只会祖宗爷娘乱骂一气。 常宁笑了笑,又说:“早些年你有天机宫撑腰,屡屡托人来找小弟的晦气。小弟承蒙关照,铭刻在心。哈,如今大宋已亡,小弟投了脱欢大王,天机宫的幺麽小丑,小弟已不放在心上。本想与师兄清算这几十年的旧帐,但我顾念旧情,只要你交出《青杏卷》,大家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吴常青瞅他一眼,冷笑道:“你要《青杏卷》?呸,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常宁也不动气,瞧了晓霜一眼,笑道:“这是师侄女吧?嗯,尽管瘦弱了一点儿,但也温婉可人。呵,师叔我最是怜惜晚辈,待会儿一定好好痛你……”吴常青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闭上你妈的臭狗嘴!” 常宁哈哈大笑,还想再说两句便宜话儿,忽听梁萧冷冷说:“笑阎王,你先笑够,待会儿我也要好好痛你,痛得你喊爹叫娘、痛哭流涕。” 常宁笑脸一僵,眼巴巴盯着贺陀罗,贺陀罗笑道:“平章大人嘴上功夫了得,不知手脚功夫怎样?”梁萧冷哼一声,正要举步,却听吴常青怒道:“臭小子,我叫你带霜儿滚。”常宁笑道:“师兄你少安毋躁,你我师兄弟重逢,也当亲近亲近。”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向吴常青与花晓霜靠了过去。 梁萧暗暗着急,他方才想了百十条计策,可没一条管用。贺陀罗见他心神不定,忽地双拳齐挥,似要击出,拳到中途,腰身不动,左腿忽起,一个侧踢,旋风般扫向梁萧腰身。 这些日子,梁萧日日与释天风拆解,反应奇速,不待对手踢到,向右一闪,直奔哈里斯。贺陀罗见他身法,微微吃惊。知道他要制住哈里斯来胁迫自己,当下一晃身,凭空消失,出现时,已到梁萧身前,连出三拳三腿。 如此诡异身法,梁萧生平未见。他步法转动,让开三拳两腿,第三腿终究避过,右肘一沉,与来腿撞在一处。一股内劲毒蛇般钻入手臂,梁萧闷哼一声,贴地飞蹿丈余,连催三道内力,才将怪劲化解。不容他喘息,贺陀罗忽又消失,现身时在他身后,形如一条飞蛇,左右飞旋,连出三拳。 梁萧闪身避过来拳,还了一掌,劲力方交,贺陀罗内劲又如毒蛇般蹿来,他忙运内功化解。仓促间眼前一花,贺陀罗又到身后,一腿踢来。梁萧险为踢中,想起公羊羽说过这胡人的“破坏神之蛇”,如今交手,名下无虚,可这鬼魅身法,公羊羽却没提过。 这身法实名“虚空动”,创自天竺术士。据说密宗祖师龙树上人未入佛门之前,本为邪派术士,与同伴练成此法,混入王宫,秽乱宫廷。这门奇功将浑身精气化入身法,来无影、去无踪,奔走之疾,常人目力不及,但也因此缘故,奔走时六识关闭,身子软弱,没有丝毫余力应付外力。后来王宫的卫士得了高人指点,闭了眼听风辨位,举矛刺杀,竟将几大高手一一刺死。龙树见机得快,躲过一劫,险死还生之余,顿悟人生梦幻,弹指即灭,遂遁入空门,修成一派宗师。 贺陀罗世代行商,先祖早年在天竺采买香料,无意中得到一尊湿婆的檀木造像,内有“古瑜伽”秘本一部。该先祖依法习练,竟成武功高手,于是明里行商,暗里杀人越货。后来传至贺陀罗,习练有成,来中土为非作歹。怎料遇上萧千绝和九如和尚,连战皆北,立誓退回西域,永世不入中土。 贺陀罗卧薪尝胆,勤修数十年,练成了祖上无人练就的“虚空动”。他自知“虚空动”神速有余,机变不足,由动到静之间,须得数息工夫回气,遇上高手,必为所乘。因而加以变化,将长途行走转为咫尺奔袭,减少回气工夫,再与“破坏神之蛇”合用,对手中了蛇劲,必要运功化解,趁此间隙,可用“虚空动”施袭。 梁萧对这身法捉摸不透,只能以步法应付。他的“十方步”纳天地于方寸,穷极想象,于转折处最见功夫。“虚空动”直来直去,变化不足,遇上这中土第一等聪明的步法,急切间难分高下。明归从旁看得,心中不胜骇异,心想梁萧练到这个地步,日后如何制得住他,想着毒念大起,目光落在花晓霜身上。 常宁见梁萧被贺陀罗缠住,招呼众人散成半圆,向吴常青与花晓霜逼近。吴常青叫道:“霜儿,到我身后来。”花晓霜依言后退。忽听明归大笑一声,腾身纵起,仿佛苍鹰下搏,迎面抓落。吴常青双手一扬,掷出十枚金针,明归变爪为掌,将金针扫飞,火真人与哈里斯同时扑上,一个拍向吴常青,一个抓向花晓霜。 吴常青武功平平,眼见火真人掌来,双掌接住,忽觉浑身一热,踉跄坐倒。火真人哈哈大笑,右爪扣向他的“天突”穴;此时哈里斯扑到花晓霜身前,双手齐出,点她穴道。他见这少女娇弱,只想手到擒来,没使几分气力,不料花晓霜双掌挥出,若云似雾,缥缈不定,两道劲风扫中他的双臂。哈里斯手腕酸麻,向后一缩,羞惭间正要变招,忽觉背后劲风急起,背脊忽受重击。他背痛欲裂,向前蹿出五步,斜眼望去,一道青影晃过,心知中了梁萧的毒手。 梁萧一掌伤了哈里斯,左脚飞起,正中火真人左胯,火真人惨哼一声,捂腿后退。忽听明归大喝一声,飞掌拍落,梁萧抬臂一格,明归只觉一股酥麻从手臂直透全身,浑身如受电击,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梁萧却借他的掌力,滴溜溜一转,翻手接住阿滩的“大日如来印”。这一掌含有他与明归两人之力,阿滩眼前金星乱迸,跌出一丈有余。 梁萧呼吸间连败四大高手,倾尽平生之力,一阵气促神虚,忽见贺陀罗晃身抢到,双掌如蛇绞来。花晓霜忙叫:“小心!”梁萧头也不回,抓住吴常青,反手挡出,这招出乎贺陀罗意料,慌忙收势,瞪视梁萧。常宁也不禁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怎么?平章大人不顾自己人的死活了吗?”花晓霜也定定瞧着梁萧,口唇微张,忘了言语。 梁萧冷笑道:“老子生平杀人无数,管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你们要《青杏卷》吗?好啊!”左掌一扬,停在吴常青顶上三寸。众人无不变色,均知他为将之时,扫南荡北,杀戮千万。以他驰骋沙场的手段,杀了吴常青也非诳语。 这伙人无不见利忘义,以己度人,深信梁萧说到做到。花晓霜望着梁萧,也是心中空茫,猜不透其中的关键,可她脸皮极薄,不忍开口斥问,正觉迷茫,手臂一紧,被梁萧死死扣住,只听他说:“我但求活命,不择手段。谁敢拦我,我先拿死胖子开刀,我活不了,你们也拿不到《青杏卷》!”花晓霜听了这话,吓得浑身发抖,两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悲伤也不是,愤怒也不是,想要挣扎,可又没有力气。 吴常青原本疑惑,听了这话,怒火升腾,大骂道:“小畜生,你骂老夫死胖子,老夫剥了你的皮……”梁萧微微冷笑,大步向前,众人怕他杀了吴常青,失去《青杏卷》的下落,无奈之下,纷纷散开。 梁萧兵行险着,反客为主,略略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走出十里,使出“乘风蹈海”,必然能够脱身。正在盘算,明归忽地上前一步,洒然拦住去路,笑道:“梁萧,你杀了吴胖子瞧瞧!”常宁惊道:“明先生,这……”明归摆手说:“你放心,我包管给你个活蹦乱跳的恶华佗。”呼呼两掌拍向吴常青。梁萧被他看破,暗暗叹了口气,推开吴常青,翻掌迎上。 第四十章 群魔乱舞 明归一缩手,倒退两步,微微笑道:“怎么样,手软了么?梁萧,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胆大包天,诡计多端,唯独心有妇人之仁,始终无法成就大事。”众人闻言大悟,花晓霜不忧反喜,心想:“萧哥哥用的是苦肉计么?我好傻,以为他真要对师父不利。”想着不由破颜微笑。 明归纵身又上,连出十掌,倒有七掌落向花晓霜。梁萧又气又急,护着少女左右闪避,心里大骂明归十八代祖宗。吴常青明白梁萧计谋,心生懊恼,挺身欲上,忽觉后心一麻,被人拿住要害,但听贺陀罗长笑道:“多亏明先生点醒,要么洒家可丢脸了!” 梁萧眼看大势已去,自忖死不足惜,花晓霜决不能落在这些恶人手里。他决断极快,一瞥吴常青,微微咬牙,忽地使出“乘风蹈海”,晃过明归,驰足狂奔。 贺陀罗见他去势惊人,微感诧异,将吴常青推给常宁,展开“虚空动”猛追。这门奇功极耗内力,十丈内神出鬼没,一过十丈,非得现身回气不可。贺陀罗连变两次“虚空动”,赶上梁萧,挥拳阻挡。梁萧并不接战,以“十方步”绕过,继续狂奔。论短程,“乘风蹈海”快不过“虚空动”;论长力,却是天下无双。“虚空动”变到第四次,贺陀罗落后一丈,变到第五次,居然落后三丈,无奈之下,只好以寻常轻功追赶。 两人一口气奔出百里,梁萧气力悠长,神速不减;贺陀罗不知不觉竟被抛下一箭之地,想到梁萧还抱了一人,心中惊怒无以复加。又奔数里,梁萧遁入崂山深处,七弯八拐,到了一处山谷。回头一望,不见了贺陀罗的影子,心头微微松懈,一跤坐倒,急剧喘息。 花晓霜一得自由,叫道:“萧哥哥,我去救师父……”举步要走,梁萧纵身欲起,忽觉百脉俱空,手脚发软,不由慌道:“晓霜!别去……” 花晓霜应声一怔,回望梁萧虚弱模样,禁不住落下泪来。梁萧也是心头一黯,忽听远处贺陀罗咝咝笑道:“平章大人……脚程了得啊……佩服啊佩服……”他笑语悠长,钢针一般刺入耳孔,花晓霜心生烦恶,不由捂住胸口。 梁萧想起一事,脸色微变,也不知哪儿来了气力,奋力拽住花晓霜,四面一望,山脚处有个小小凹洞,大小可容一人。梁萧奔到洞前,将花晓霜推入洞中,转身抱起一块石头,退入洞时,以大石封住洞口。 花晓霜呆呆看他施为,直到洞穴被封,才问:“萧哥哥,你干什么?”梁萧还没回答,忽听一阵唧唧喳喳夹杂拍翅之声,似有无数鸟雀飞来。花晓霜心中惊疑,正想开口,忽觉小口一堵,被梁萧捂住。她心神一乱,只觉梁萧衣衫湿透,汗气袭人,一股浓浓的男子气息将她紧紧包围,一时头晕目眩,心儿突突狂跳。 这么云里雾里,过了不知多久,忽听噼里啪啦,有什么东西不断撞击山崖,声音急促,恰似落了一阵急雨。 雨声响了片刻,忽地一歇,只听贺陀罗冷冷道:“平章大人躲得倒严实,好,再听听这个。”突然之间,传来啁啾鸟语,柔媚婉转,叫人心生遐思。花晓霜只觉一股暖气从小腹升起,忍不住贴紧梁萧,浑身酥软,恨不得融入他的怀中。 梁萧觉出她举动有异,心头也是微微一荡,但他功力深湛,念头一闪即没,忙用手捂住花晓霜的双耳。可那雎鸠鸣声似远似近,若有若无,仿佛细韧钢丝,穿岩绕石,透过梁萧双手钻入花晓霜耳内。少女只觉鸟鸣中满含春意,心中生出幻觉,仿佛清溪碧水,春风送暖,对对鸳鸯,水上相戏,不禁心神荡漾,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梁萧。 梁萧洗心入定,正在怯除杂念,忽觉花晓霜身子滚热,呼吸急促,口中吐出甜香,轻轻喷在脸上。梁萧又气又急,知道贺陀罗出了损招,先用鸟笛扰乱花晓霜的神志,再让花晓霜引诱梁萧,一旦两人情热乱性,必为鸟笛所乘,乖乖地从藏身处出来。这鸟啼当日迫得公羊羽衷情大发,几至疯狂,花晓霜又如何抵受得住。 她正觉迷乱,忽听梁萧在耳边轻声说:“晓霜,我说一门心法,你好好听着……”花晓霜浑身炽热,她不明男女之事,不知如何宣泄,只想抱紧梁萧方能舒服一些。听了这话,摇头说:“萧哥哥……我……我不要听……你抱住我就好……” 梁萧叹了口气,将一道内力渡入她的“玉枕”穴。花晓霜神志一清,耳边传来梁萧的声音:“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他一边念诵口诀,一边将涵义说出,花晓霜性子天真但聪明过人,梁萧一遍说完,她已大致领悟,依法习练,心神收敛,炽热感也渐渐退去。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鸟笛声才停下,想是贺陀罗不见有人出来,另往别处搜寻去了。两人松了一口气,花晓霜想起适才的举止,面红耳赤,羞惭不胜。 梁萧却想贺陀罗武功太强,又有五个帮手,想要救出吴常青,根本没有可能。花晓霜见他愁容满面,猜到缘由,惨然道:“萧哥哥,敌人那么厉害,我……我不该逼着你去救师父的……”想到吴常青生死未卜,眉眼一红,泪水如珠滴落。 梁萧苦笑道:“晓霜,我这条命本是捡回来的,丢了也不打紧,可是我死了,吴先生又没救出,你一个人孤单单的,叫人无法放心!”花晓霜悲喜交集,脱口说道:“大不了,我陪你一块儿死!”梁萧默不作声,心想死了倒也干净,怕只怕落入奸贼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晓霜见他苦恼,不忍再说,岔开话题道:“萧哥哥,你刚才教我的是什么功夫?”梁萧随口道:“《紫府元宗》。”花晓霜奇道:“那是什么?”梁萧从怀中取出铜盒,展开油纸,取出素笺道:“你瞧,就是这个!” 花晓霜接过,凑近缝隙余光细看。梁萧说道:“前面几篇都好懂,‘入定篇’以后,古怪字句甚多,我也看不明白。后来找过两个道士,牛鼻子不学无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来非得找个积年的道士才能问个明白!” 花晓霜粗粗看了几行,忽道:“萧哥哥,我不是积年的道士,可也看得懂一些!”梁萧叹道:“我知道,你想引我开心……”花晓霜连连摇头,说道:“不是不是!我不懂什么修仙法子,可这里面有许多医理,我细细琢磨,都能明白。” 梁萧将信将疑,只听花晓霜接着说:“我们医者为了治病救人,必须钻研脉理,探究人体奥妙。看了这部《紫府元宗》我才知道,这些修真羽士为了驻颜长生、成就仙道,也在探究经脉气血的奥妙。世人虽有千千万,身子都是一样,不离血肉毛发、五脏六腑和二十经脉。治病的大夫与修真的羽士尽管各行其事,结果却是殊途同归。我能看懂他们的道书,想必高明的羽士也能看懂我们的医书。” 梁萧肃然道:“如此说来,医道仙道本是一家了!”花晓霜微微苦笑,说道:“其实说来说去,我们两家都不离阴阳五行之理。” 她沉吟时许,指点素笺说道:“医书有云:‘青属木入肝,赤属火入心,黄属土入脾,白属金入肺,黑属水入肾。’这句‘九九桃花生洞阙’,桃花为三春之阳。古人有诗云:‘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为红,红乃赤也,赤者心也,此处当指手少阴心经,九九为阳数之极,整句话说的是:‘以至阳之气,游走手少阴心经八十一转’。” 梁萧茅塞顿开,喜不自胜,接口道:“如此说来,‘八八青龙总一斤,七七白虎双双养’两句,青龙当指足厥阴肝经,七七为大衍数,缺一为五十,是玄阴之数,这句是指‘以纯阴之气,在肝经中游走四十九转’;白虎暗指手太阴肺经,八八为易数中的老阳之数,故为‘以纯阳之气,行六十四转于肺经’。至于后面四句:‘木母金公性本温,十二宫中蟾魄现,时时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芽自长成’。木为肝,木母当指肝经;金为肺,金公该是肺经;唔,白雪是肺经之气;黄芽自是足太阴脾经之气。嗯,地魄天魂又是什么?天根地髓又是什么?十二宫又怎么解释?” 花晓霜微笑道:“十二宫在医书中也指肝经,而魂魄之说,道家有之,医家也有之。魂者为木,藏于肝;魄者为金,藏于肺;精者为水,藏于肾;神者为火,藏于心;意者为土,藏于脾。其中,魂者为阳,魄者为阴,蟾魄、地魄、天魂,都逃不出这个藩篱。‘天根地髓’不是医道术语,但我读过《道德经》,里面说了这么几句:‘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注释里说,谷神指丹田,玄牝指内息,而天根指口鼻,地髓指肚脐以下,即丹田;至于姹女婴儿,各指阴阳之气;抽铅添汞之说,铅为黑色,当指肾中之精,汞为白色,当指肝中之魂;这句‘转运河车上昆仑’么,河车为药物,性阳,比拟阳气,昆仑则是穴道名,属于足太阳膀胱经……” 花晓霜过目不忘,家学渊源,学医之后,她以广博的学问推演医理,甚是举重若轻。如今又以医道解仙道,更是旁征博引,如数家珍。梁萧则天生聪明,数术过人,精于推演五行。二人联手解读《紫府元宗》,不到两个时辰,便将这些古怪诗歌一一破解。 解完字句,花晓霜叹息道:“没想到这些修真羽士,竟将人体经脉气血钻研到了这个地步,许多道理,都是医书上没有的。萧哥哥,你看这句,‘乌帽先生入火池’,说得是引肾水济心火,将足少阴肾经之气导入手少阴心经,二者皆是阴脉之气,彼此相通也罢了。而这两句‘白虎误闯青龙窟,跳进风池走下关’,说得是,将纯阴之气由手太阴肺经导引入足少阴肾经,再经‘风池’穴走‘下关’穴。可是,‘风池’穴是足少阳与阳蹻脉汇合之处,‘下关’穴是足少阳与足阳明之会,都是阳脉的穴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在诸大阳脉之中,习练诸大阴脉的功夫么?除了这个,‘玄用篇’到‘灿烂篇’,许多诗句都在说阳脉中练阴气,阴脉中练阳气,颠三倒四,完全违背医理!” 梁萧沉思片刻,盘膝运功。他经历劫难,体内自有纯阴至阳之气,根基充足。不假他求,依照《紫府元宗》所言,依次修炼“玄用篇”、“神微篇”、“鼎瑞篇”、“活得篇”。果在阳明、太阳、少阳、阳蹻、阳维等九大阳脉之中,生出纯阴之气,转而又在厥阴、太阴、少阴、阴蹻、阴维等九大阴脉之中,生出纯阳之气。练到“灿烂篇”时,阴阳二气以任督二脉为中继,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阴阳循环,以致无穷。 梁萧练完“灿烂篇”,双目陡睁,推开洞前大石,发出一声长笑。花晓霜诧道:“萧哥哥,你欢喜什么?”梁萧笑道:“晓霜,有了这转阴易阳的心法,也许能与奸贼们斗一斗!” 花晓霜茫然不解。梁萧解释说:“以前我只能在阳脉炼阳气,阴脉里炼阴气,现如今,我却能于阳脉中生出阴气,于阴脉之中生出阳气。若是与人交手……”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注视少女,“你说会怎样?” 花晓霜想了想,惊喜道:“那不是能变阴劲为阳劲,变阳劲为阴劲,忽阴忽阳,谁也防备不了。”梁萧点头道:“聪明!”花晓霜受他一赞,满心欢喜。 梁萧抖擞精神,一跃而起,说道:“好,我这就去救吴先生出来!”花晓霜也兴奋莫名,起身道:“我陪你去。”梁萧本想让她在此等候,但想起阿雪,心中一黯,也不勉强她留下,只问:“你会武功么?” 花晓霜用力点头:“会啊!师父说,练些武功对我的病大有好处,所以姑姑从小便教我拳脚。”说着双颊含笑,将雪白的手掌比划两下。 梁萧笑道:“那好,你给我掠阵,看我如何破敌!”心中却想:“我自当拼尽全力与她并肩而战。如果仍是不敌,我亲手杀她,然后自杀,同生共死,绝不受辱于奸人!”他心性果决,想通此节,生出无边豪气,挽着花晓霜,大步走出洞外。 出洞一瞧,两人均是一惊。地上满是鸟雀尸体,均是脑颅破裂而死,回头一看,崖上血迹斑斑,殷红一片。花晓霜颤声道:“萧哥哥,这……这是怎么回事?”梁萧皱眉不语,心知必是贺陀罗用雀阵逼自己现身,鸟雀不择路径,纷纷撞死壁上。想到这儿,看见一株松树,便走上前去,取了些松针藏在袖间。 行了半晌,走近杏林,林前不见一人,两人正觉疑惑,忽听见林中响起一声惨叫。花晓霜惊道:“是师父!”急往林中奔去,梁萧紧随其后,将近瓦房,又听吴常青凄厉惨呼,喊声中充满无比痛苦。 梁萧心一沉,拉住花晓霜,低声道:“别硬闯!”花晓霜茫然失措,应声止步,不敢乱动。忽听传来常宁的阴笑,他阴阳怪气地说:“师兄,望闻问切,如今你两只手没了,号脉是不成了;一双眼也瞎了,望气也望不了啦;耳朵剩下一只,哈,你再不说出《青杏卷》的所在,声音也听闻不了啦!哈哈,恶华佗啊恶华佗,天下有无手无眼无耳的华佗么?就算没有《青杏卷》,从今往后,论医术,我也是天下第一!你这臭残废,岂能与我相比?” 吴常青喘声道:“去你妈的……死王八……臭狗屎……”他饱受折辱,尽管中气虚弱,嘴上倔强不减。常宁笑道:“你只管骂。待会儿,我再割了你这条臭舌头,让你‘问’也问不出来。你不说是么?呵,我只须将这几间瓦房翻过来,不愁找不到!吴胖子,你死到临头,我再告诉你一件妙事儿!哈,你知道你为什么又矮又肥么?哦,你也知道是三焦失调,但为什么会三焦失调呢?告诉你吧,五十年前,趁你睡熟,我在你的手少阳三焦经上弄了点手脚,让你长得又肥又丑,好让那老东西讨厌。老东西向来以貌取人,必将衣钵传给本人!怎么样,师弟我手段如何?老东西号称‘佛手妙心’,愣没看出半点儿破绽……”他说到得意处,纵声狂笑,吴常青忿怒到无以复加,厉声叫骂不止。 说话间,梁萧两人蹑足绕行到了瓦房右侧,只见一间瓦房已被拆毁,阿滩、火真人正在废墟中搜寻,其余的人想必都在房中。 梁萧轻声说:“晓霜,你藏在树后,不要乱动。”他闪电纵出,呼呼两掌,几乎不分先后落向阿滩与哈里斯。他武功高出二人,又用偷袭手段,阿滩背心中掌,嗷嗷惨叫,口中鲜血长流。 火真人站得稍远,觉出风声,回掌抵挡。忽觉梁萧掌力阴柔,正要以阳劲抵御,不料梁萧掌劲忽变阳刚,火真人双臂陡热,一股刚劲直冲肺腑,不由失声惨哼。 梁萧不容他喘息,一伸手,拿向他的“俞府”穴,正想将擒住此獠,不防头顶劲风迸发,贺陀罗人影陡现。梁萧一矮身,一招“三才归元”翻掌上推,贺陀罗觉出他掌力阳刚,沉喝一声,蛇劲提至十成,一股阴柔拳劲澎湃而出。 四掌相交,梁萧掌劲忽变,由阳刚猝变阴柔,贺陀罗的蛇劲好似撞上了一堆棉花,暗道不好。梁萧掌力又变阳刚,冲决过来,贺陀罗心中大凛,慌忙缩手让开。 梁萧不待他缩手,五指轻挥,拿住贺陀罗“外关”、“会宗”两穴。他悟透《紫府元宗》,内劲不同往日。内功为武功根基,根基一变,招式也生出变化。不但能以“玄阴离合神功”使出“三才归元掌”,也能用“浩然正气”使出“如意幻魔手”,招式阴柔,却带了阳刚劲力。 这轮变化太奇,贺陀罗不及转念,手腕一阵剧痛。他久习“古瑜珈”,周身关节滑若联珠,转折如意,一觉不妙,手臂忽振,瞬间脱出梁萧十指,势如毒蛇反噬,翻手扣他手腕。梁萧双手缩回,转到贺陀罗身侧,一掌推出,出掌时为阳刚之劲,半途又化阴劲。贺陀罗已知他有化阳为阴之能,早有防范,挥拳迎出,却不料拳掌相接,梁萧转阴易阳,陡变阳刚。贺陀罗浑身剧震,“噌噌噌”连退四步,脸上阵红阵白,变了三次。 梁萧阴阳掌力连变三次,内力间生出偌大缝隙,但觉蛇劲攒动,狂透入体,不由失声惨哼,跌出两丈之遥,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花晓霜看得清楚,奔出杏林,搂住梁萧,见他咬牙闭目,脸色惨白,再一触摸,身体冰冷,不由凄声叫道:“萧哥哥……”一时哀恸欲绝,两行泪水滑落双颊。 泪眼模糊间,黄影一闪,明归掩到六尺之外。花晓霜咬牙起身,双掌一比,竟是“风袖云掌”的势子。明归从小见她长大,知她不会作伪,眼下如此悲恸,梁萧一定受了重伤。他所忌不过梁萧,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微微笑道:“霜丫头,你要和明爷爷动手么?”说着大步走近,花晓霜一心护卫梁萧,左掌拍他手腕,右肘撞他心口。 明归笑道:“这招不错!”左掌挡开她的肘击,右手“飞鸿爪”探出,拿向她的手腕,说时迟,那时快,下方一股劲风直奔小腹袭来。明归吃了一惊,躬身疾退,可他退势虽快,那一掌来得更疾,正正击中他的小腹。明归横飞八尺,喷出一口血箭,抬眼一望,梁萧翻身跳起,大笑道:“明老头,这一招又怎样?” 明归瞠目结舌,贺陀罗也不胜骇异。花晓霜惊喜道:“萧哥哥,你没事么?你……你吐了好多血……”梁萧伸出舌头,舌尖伤口还在流血,花晓霜恍然大悟,嗔道:“萧哥哥,你……你又骗人!”梁萧苦笑道:“我不骗过你,又怎么骗得过那只老狐狸?” 之前他被蛇劲侵入经脉,觉出其中含四分阳劲,六分阴劲,立刻阴阳忽易,以阳克阴,以阴克阳,将蛇劲化去六成。但剩下四成难以化解,经脉大受创伤,眼看明归跃跃欲试,知他此刻出手,自己万难抵敌,当下咬破舌尖,吐出鲜血,跟着转阴易阳,于阳脉中均生出阴气,使得浑身冰冷。花晓霜一把脉,以为无救,伤心欲绝,引得明归中计,伤了这个劲敌。 明归懊悔无及:“这小子自来多诈,我怎么如此大意?”再瞧贺陀罗,见他面色白里泛青,似也受了伤损,心中暗惊,急忙寻思对策。 忽见常宁将吴常青提了出来,吴常青的双手被生生斩断,两眼流血不止,一股血线从右耳流出,身上更是皮肉翻卷,惨不可言。花晓霜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惨象,吓得浑身发抖,叫声:“师父……”眼泪便流了下来。 梁萧微一咬牙,向贺陀罗招手笑道:“贺臭蛇,来呀!”贺陀罗见他气势如故,心中惊疑不定,向哈里斯使个眼色,让他上前试探。哈里斯早先挨了梁萧一掌,伤痛未平,可是父亲有命,不敢不从,纵身而上,尚未出手,忽见梁萧左掌外吐,右掌内缩却不推出。哈里斯心头怪讶:“这是什么姿势?”一念未绝,眼前绿芒闪动,跟着前胸刺痛,啊哟一声,仰天栽倒,耳边传来贺陀罗一声断喝:“碧微箭!” 梁萧携带松针本为克制贺陀罗的鸟笛,此时发出,实属无奈。由此牵动内伤,一口血涌到喉间,忽觉背后风起,火真人趁哈里斯出手,忽向花晓霜扑到。梁萧不及转身,索性势子不变,内力转阴易阳。“碧微箭”以阳劲为弓背,阴劲为弓弦,梁萧将阴劲变为阳劲,阳劲变为阴劲,弓弦、弓背凌空互易,松针还没落地,忽又向后射出,化为一蓬绿光,从他腋下掠过。 火真人已经扣住了花晓霜的手腕,正自得意,忽觉风声飒起,一时间,不知多少根松针钻入了他的身子。火真人半身痛痒酸麻,两眼上翻,萎靡在地。 梁萧足下不动,连伤二人,不觉豪兴大发,大喝:“还有谁来?”声若沉雷滚滚,显出喑呜叱咤、震慑千军的气势。群贼心头发虚,无形中矮了一头,目光纷纷投向贺陀罗。贺陀罗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很骇异:“他与我硬撼一招本该重伤才对,结果他先伤我儿,再伤火真人,似乎大有余力,奇怪,奇怪!” 贺陀罗商贾出身,精于算计,趋利避害,拔一毛而利天下,他也决计不为。生平欺凌弱小,从不顽抗强敌,一觉不对,立马逃之夭夭,故而当年遇上萧千绝和九如,也能及时抽身、逃得性命。 他来崂山,全因常宁吹嘘《青杏卷》中有驻颜长生的妙方。贺陀罗生平有两怕,第一怕死,第二怕老,听此妙方,如何不喜,当即纠集众人,前来抢夺。此见梁萧气若虹霓,不由心生怯意。梁萧看穿他的心思,目中精光暴涨,忽地射向明归,明归见状连退两步。梁萧哈哈大笑,明归则老脸一热,羞惭无地。 贺陀罗见他自信满满,心中一面鼓敲得更急:“我经脉受损,走为上计,待我养好内伤,再做计较……”他怯意一生,相较之下,一部《青杏卷》远不及性命要紧。当下目光一闪,抓住哈里斯臂膊,长笑道:“平章大人,后会有期!”众人以他马首是瞻,听他这样说话,无不大惊失色。明归正要劝阻,贺陀罗已经迈开大步,穿林而出。 贺陀罗一走,群龙无首。梁萧目光一斜,看向阿滩,足下向右转动,大有声东击西、扑击明归之势。明归奸猾有余,论及沉毅勇略,远远不及梁萧。此时阵脚大乱,梁萧势子一动,他已掉头就跑,眼角余光所向,阿滩跟在一边,也在发足狂奔。转眼间,堂堂一群高手,尽作鸟兽散去,只剩常宁一个,东张西望、惊惶失措,瞪着梁萧说:“你……你别过来……”匕首搁在吴常青脖子上,声音微微发抖。 梁萧冷笑道:“你真敢杀他?”常宁怒道:“怎么不敢?”梁萧道:“他手断眼瞎,生不如死,你动手杀他,正合他意。但此后么……哼,我自有一百零八道酷刑,叫你一道一道尝过!”他目如冷电,看得常宁毛骨悚然。 吴常青不能视物,听了对话,心知梁萧占了上风,厉声大吼:“臭小子……不要管我,杀了这个狗杂种……”常宁听了这话,脸色数变,咬牙笑道:“平章大人,咱们做个买卖,一命换一命,我将他放了,你也把我放了,如何?”吴常青怒道:“臭小子,给我杀了这狗……”常宁只怕梁萧被他说动,狠狠掐他脖子,吴常青呼吸不畅,口中呜呜作响。 梁萧仰首望天,忽道:“好,一命换一命,你放过吴常青,我今日就饶过你。过得今日,哼,你自求多福!”常宁道:“口说无凭……”梁萧道:“废话少说,换是不换?”常宁被他眼神一逼,干笑道:“好,好,平章大人威震天下,自然一言九鼎!”放开吴常青,转身便走。吴常青软倒在地,花晓霜抢上将他扶起,见他惨状,又落下眼泪。 常宁见梁萧不来追杀,心下稍安,生恐有变,飞也似地逃出杏林。梁萧目送他背影消失,身子一晃,一道鲜血夺口而出,刹那间面如金纸。 花晓霜见他口喷鲜血,惊道:“你受伤了?”梁萧喉间血气涌动,不敢说话,默默点头,见花晓霜要来,忙一摆手,指着吴常青。花晓霜明白他的意思,只得扶起吴常青,转入房内,见两名仆妇倒在地上,早已毙命。她心如刀割,忍泪含悲,给吴常青包好伤口。“恶华佗”沉着脸一言不发,待花晓霜忙过,说道:“我床下有个玉匣子,里面有瓶‘活参露’,你拿出来给臭小子服下!” “活参露”为疗伤圣品,从千年人参中提炼而出。花晓霜依言进屋,从床下取出“活参露”,正要出门,忽听外堂砰的一声,间有骨骼碎裂之声。花晓霜大惊抢出,却见一面白壁上溅满鲜血,吴常青头骨碎裂,气绝当场。花晓霜呆了一呆,痼疾发作,一阵头晕目眩,身子软倒在地。 梁萧在外听到动静,踉跄入内,见状将她扶起。目视屋内惨景,也觉一阵凄然,心知吴常青性子刚烈,与其残废偷生,却不如一了百了。 花晓霜缓过气来,抱住师父痛哭。梁萧叹了口气,温言宽慰。哀哀哭了好一阵子,花晓霜才平静下来。梁萧伤势缓和,着手收拾厅中狼藉。他抱开吴常青的尸体,忽见墙上两块染血青砖松动残破,露出黑黝黝的铁皮。心下奇怪,扳开残砖,挖出一只方形铁匣。打开一看,中有十本厚厚书卷,每卷皆有“青杏卷”三字,书名下方依次标着甲乙丙丁等数。 梁萧略一翻看,递给晓霜道:“常宁就为这个害死你的师父!”花晓霜翻了一页,随即合上,迟疑说:“这是历代祖师留下的医学笔记,写了古今医案药方。师父说过,《青杏卷》传男不传女,况且他收我为徒只为赌气,所以这部书是不能传我的。” 梁萧皱眉说:“你师父去世,你又没有师兄师弟,要传男人只有传给常宁狗贼!你师父寻死前,为何不撞东墙,偏撞西墙,不撞上面,非撞下方!我看他是有意为之,大约因为祖上规矩不好违背,临死之前故意透露医书方位,让你自观自看,大不了你看完了再给它塞回去!” 花晓霜将信将疑,她性子柔和,不甚固执,也不好多说。暂将铁匣收下,并把“活参露”给梁萧吃了,给他针灸一番,调养内伤。 梁萧调息一阵,到杏林边挖了两个土坑,准备掩埋仆妇与吴常青,想起所见惨状,越挖越怒,忽地扔开锄头,脸色铁青,瞪视地上的火真人。 火真人见他神色不善,心惊胆寒,苦于不能动弹,急道:“平章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梁萧将他提起,一言不发,手起手落,火真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右臂被他生生拧断。梁萧手腕再翻,火真人又是一声惨叫,左臂再断。梁萧充耳不闻,抓住他左腿,他心狠手辣,存心断他四肢,真力迸发,火真人一声惨叫还没叫出,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梁萧还要动手,忽听花晓霜颤声叫道:“萧哥哥,你……你住手!”梁萧回头望去,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眼中充满惊怖神气。梁萧冷哼道:“他是害你师父的凶手……”一手抓上火真人右腿,还没用力,花晓霜抢上一步,抓住他的手臂,眼中浮起一片泪光。 梁萧一怔,只好放手。花晓霜俯身察看,火真人不仅骨头断成数截,而且肌肉经脉相互纠结,恢复如初,已无可能。火真人剧痛难当,发出阵阵呻吟。花晓霜听在耳里,心中难过,泪水夺眶而出,默默给他接好骨骼,理顺经脉,再用夹板绑好,沉默一会儿,背对梁萧说:“你……你把他弄到房里去。” 梁萧哼了声,踢开火真人的穴道,厉声道:“别装死,爬起来。”花晓霜急道:“他这个样子,怎么起来?”梁萧不理她,冷冷道:“牛鼻子,我数三声……” 火真人一听,强忍痛楚,一脚支撑,力图爬起,花晓霜急忙上前搀扶。梁萧见她滥用好心,暗暗作恼,折了一根树枝,扔给火真人道:“滚吧,越远越好。”花晓霜急道:“他的伤……”梁萧将她拨开,冷冷说:“少管闲事!” 火真人接过树枝,一跳一跳地逃出林子。花晓霜看他背影,脸色苍白,忽一咬牙,猛然冲进屋里。梁萧也不理会,埋好吴常青,方才盘膝坐下,沉默半晌,心也软了,自语道:“她一个病弱女子,我何苦跟她斗气!”转身步入房内,却见花晓霜躺在床上,瞧他进来,背过身去,肩头微微颤抖。 梁萧在床前呆立一阵,叹道:“你生我气么?这道士奸恶异常,我一想吴先生的死状,便……唉……你打我骂我都好,可别闷在心里。”花晓霜止住颤抖,转过头来,脸上泪痕未干,哽咽道:“我……我怎会打骂你呢?我知道那人不好,但……但我就是看不得别人受苦……”双目一红,泪水又落下来。 梁萧微微苦笑,给她拭泪道:“好好,算我怕了你,从今往后,我再不这样伤人了!”花晓霜破涕为笑,想起方才还跟他怄气,不由霞生双颊,分外羞惭。 梁萧担心贺陀罗去而复返,继而伐木垒石,在深山中另筑了一间小屋,与花晓霜搬了过去。 花晓霜乃大家小姐,天生富贵,在家奴婢成群,到了崂山也有随行的仆妇,是以家务一概不知,饮食起居,全赖梁萧照顾。两人学医习武,各自用心。花晓霜专研《青杏卷》,颇有所得;梁萧日夜修炼,对“转阴易阳术”领悟更深。两人稍有闲暇,便逗弄白痴儿与金灵儿取乐,日子虽然清苦,倒也其乐融融。 这一日,梁萧正在劈柴,忽听林中鸟雀聒噪,冲天而起,向某一方向飞去。他心头一动,握紧斧头,纵上树梢,随着鸟群奔去。不一会儿,忽听有人声传来,当即隐身树间,只听一个声音咝咝道:“洒家与老先生无怨无仇,何必死缠烂打,你追了我四天四夜,也该够了吧。” 梁萧听出是贺陀罗的声音,心中惊奇,暗想谁有如此能耐,竟能追他四天四夜。忽听有人笑道:“不够不够,你只顾逃,我还没打够呢!”梁萧听出释天风的声音,心中大喜。又听贺陀罗哼了一声,怒道:“打就打,洒家怕你么?”梁萧拨开树枝,探头望去,两道人影在山边拳来脚往,斗得正酣。 当日贺陀罗忍辱退走,回头一想,明白中计,更在同仁中威风扫地,心中大为懊恼,伤势稍愈,来寻梁萧晦气。不料时乖命蹇,居然遇上了释天风。 释天风与梁萧相处日久,对之心存依赖,逃过妻子追踪,又回崂山寻他。老头儿无心健忘,走到半途,忽将此行的目的忘了,只在山前转悠,不知何去何从。忽见贺陀罗行色匆匆,埋头赶路,他一瞧对方轻功,有如老饕见了美味,两眼放光,心怀大乐,赶上去不由分说、大打出手。 贺陀罗无奈应战,斗了半日,不支败走。释天风紧追不放,两人且斗且走,崂山一峰一谷、一石一木均成战场。转眼花去三日,贺陀罗被耽误正事,不胜其烦;释天风遇上敌手,心中甜滋滋的,好似涂了蜜糖。 二人电光石火斗了一阵,贺陀罗跃上一块山石,忽地掣出鸟笛,吹奏起来。梁萧心头一跳,正想找些松针相助,忽见一群麻雀从天落下,扑啦啦将释天风围住。梁萧正要纵下,忽见老头儿一蜷身,无形之力四面迸射,麻雀如中箭镞,纷纷僵死一地。 梁萧暗暗称奇,记起凌水月所说,猜到这就是“无相神针”的功夫。但瞧老头儿模样,又是哑然失笑,心想这功夫别名“仙猬功”,释天风一旦使出,果然像是一只大刺猬。 释天风不惧雀阵,却被挡了一阵,贺陀罗趁机脱身,消失在一块大石后面。释天风怒叫挥手,空中哧哧有声,顷刻雀尸遍地。他破了雀阵,飞身跳过大石,叫骂声声响起,在空山中回荡不绝。 两人去远,梁萧跳下树来拣起一只死雀,却看不出伤处。他沉吟一阵,返回住处,将所见所闻与花晓霜说了,又道:“贺陀罗被释岛主缠住,难以分身作恶,此间清苦,还是回杏林为好。” 两人收拾行李返回杏林,还没走近,忽见林外站着两名女道士。年长者气度恬淡,少者容貌清秀,身旁停了一头白驴。梁萧喜上眉梢,扬声叫道:“了情道长!” 两人应声回头,乍见梁萧,均是面露惊喜。花晓霜奇道:“萧哥哥,你认识他们?”梁萧笑了笑,挽着她上前稽手:“了情道长,你怎么到崂山来了?” 了情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我听说这附近有位神医,特来拜会,可惜不得门径,故在此间盘桓。”梁萧笑道:“原来如此。”转身为花晓霜引介,“这位是了情道长。”又瞧了哑儿,见她努嘴瞪眼,爱理不理,便笑道:“这位是哑儿道长,你可要小心,挨了她的剑,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花晓霜脸色微变,哑儿却面有恼色,狠狠瞪了梁萧一眼。 了情目视花晓霜,笑道:“梁萧,这是你朋友么?”梁萧笑笑,将花晓霜引见与二人,了情听她姓名,皱眉说:“你姓花?”梁萧点头道:“她是花无媸的孙女。”了情眼神微变,默默点头,眉间升起一丝愁意。 四人进屋,梁萧问起,才知了情路过此处,听说活菩萨的神迹,想瞧哑儿的哑疾有治无治,不由笑道:“可巧,这位神医与我再熟不过了。”了情讶道:“竟有此事,还烦你与贫道引介?” 梁萧笑而不语,了情顿然有悟,目视花晓霜,叹道:“莫非这位就是神医?”梁萧笑道:“正是。”忽觉有人拉扯衣袖,回头一瞧,花晓霜面涨通红,十分窘迫,便说:“了情道长,日后别说什么菩萨神医的话,她面嫩胆小,你叫她晓霜就好。”了情点了点头,反复打量花晓霜,哑儿也盯着她目不转睛。 花晓霜看过哑儿的嗓子,又翻阅《青杏卷》,想了想说:“哑儿道长的嗓子有异常人,非得用刀剖开不可。”哑儿一听,大惊失色。 了情也觉骇然,目视梁萧,意似征询,见他并不阻拦,不由迟疑一下,叹道:“那么,全凭姑娘做主。”花晓霜怪道:“道长答应得好快,别说身体发肤,父母所赐,这开喉术也风险极大,稍有失当就有性命之忧!” 了情道:“我信得过梁萧,他信得过你,我就信得过你!”花晓霜喜笑颜开,对了情大生好感,说道:“是啊,我也信得过萧哥哥!”又向梁萧道,“我去配麻沸散,你手巧,按这幅图做好桑皮纸线,待会儿给哑儿道长缝伤口。”梁萧应了,花晓霜微微一笑,进房配药去了。 了情见她入内,冲梁萧笑道:“你这匹野马总算有了辔头!”梁萧摇头道:“道长别想岔了,我可配不上她!”了情一皱眉头,欲言又止,哑儿却拉住梁萧指手画脚。梁萧知她询问阿雪,略一沉默,惨然道:“她去世了……”哑儿张口结舌,了情也很震惊。梁萧泪涌双目,但怕二人瞧见,匆匆掉头道:“我去准备纸线。”快步如风,匆匆离开。 辰巳时分,花晓霜给哑儿服下麻沸散,令其昏睡,跟着涂抹药酒,割开咽喉,矫正声带,完后涂抹止血消毒药物,用桑皮纸线缝合。忙至酉时,梁萧留下善后,让花晓霜自去休息。了情关切忧心,始终守在门外,见花晓霜含笑而出,心中的大石才算落地。 花晓霜写了两张方子,说道:“道长放心,我再开两剂活血生肌的药物,内服外敷,不出十天,哑儿道长就能开口说话了。” 了情大喜过望,稽首道:“虽说大恩不言谢,贫道还是要多谢姑娘。”花晓霜连连摆手,说道:“这是理所应当,道长万莫多礼!”了情见她不居功市惠,心中更生好感。 花晓霜施术时心弦绷紧,此时松懈下来,一阵头晕目眩,忙取金风玉露丸服下,坐在门边,微微喘气。了情见她脸色透青,关切道:“不舒服么?”花晓霜强笑道:“老病根儿,不碍事。”了情不解道:“你精通医术,怎么不治好自己?” 花晓霜见她眉目慈和,气度温润,心中无由生出依恋,一五一十说出原由。了情听了不胜凄然,心想这女孩儿身负痼疾还要行医济世,胸襟实在广大,身世更加可怜。她心生悲悯,拉过花晓霜,默默搂她入怀。花晓霜身心俱暖,念起母亲,不由泪如豆落。 了情沉默良久,幽幽叹道:“晓霜,你为哑儿治好哑疾,贫道无以为报,想传你一门功夫,不知你肯不肯学?”双目凝注,大为期盼。 花晓霜治病从来不求回报,闻言微微怔忡。忽听梁萧笑声传来,说道:“晓霜,你还不拜师?”花晓霜福至心灵,乖乖巧巧拜了下去。了情慌忙扶住,盯着梁萧嗔怪:“惫懒小子,尽出古怪主意!”心中却是惊讶:“他来到身后,我一无所知。一别两载,这孩子的武功精进得好快!” 梁萧笑道:“依我看,道长与晓霜,真是天生地造的师徒。我为道长寻了这么个好徒弟,道长该如何赏我?”了情没好气道:“赏你一顿板子。”花晓霜与了情说话投缘,听了梁萧的话,甚合己意,身子再向下沉。 了情不便与她执拗,只得容她一拜,将她扶起叹道:“这么一来,倒似贫道占个便宜……”转眼瞧了花晓霜一眼,但觉她眉眼间与自己颇为神似,心中欢喜,于是凝神静气,举袖挥拳,使出一路拳法。这拳法招式飘逸,气度雍容;形动于外,神敛于内;八分处守,两分主攻;守若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攻则从容不迫,防不胜防。使到得意处,飘飘然有遗世独立、孤芳自赏之态。 梁萧瞧得舒服,待了情收势,拍手笑道:“好拳法!道长偏心了,有这样的拳法,为什么不传给我?”了情白他一眼,说道:“这是我自创的功夫,比之‘归藏剑’颇有不如。何况你飞扬跋扈的性子,怎耐烦学这抱朴志远、以静制动的拳法。”梁萧微微一笑,心想:“道长说得是!武功练到一定地步,无不合于人之本性。晓霜恬淡无争,这路拳法契合她的本性,若让我八分守,两分攻,岂不是折磨人么?” 了情又说:“晓霜,我这路拳法名为‘暗香拳’,法于五五梅花之数,分为左五路,右五路,前五路,后五路,中五路。讲求抱元守一,心境空灵,出拳若有若无,仿佛寒梅清幽、暗香浮动。寻常武功,总要因时因势,变化制敌,这路拳法全凭气机牵引,自发自动。”说着一招一式,予以指点。 花晓霜将左五路打了一遍,但觉遍体阳和,不胜舒服。转眼一望,忽见了情凝视自己,关切道:“怎么样?”花晓霜道:“方才骨子里有些发冷,打了这一路拳,似乎暖和多了。”了情微笑道:“当真如我所料。‘暗香拳’看似拳法,实为内功,好比寒梅独放、凌霜傲雪,于行动中温养体内阳气,克制诸般阴邪。你时常习练,或许有些好处。” 花晓霜这才明白,了情传功,是想为自己减轻寒毒之苦,心口一热,忍不住叫了声:“师父……”泪光盈盈,几乎夺眶而出。 梁萧笑道:“我明白了,这‘暗香拳’守多攻少,该是养足自身之气,以我之有余,攻敌之不足。”了情见他顷刻悟出这路拳法的破敌要旨,不由暗暗吃惊,但她创出“暗香拳”,本意并非斗殴,闻言笑笑,不置可否,只是一招一式,继续指点花晓霜。 如此过得十日,了情将“暗香拳”倾囊相授。哑儿伤口也渐渐痊愈,但因生平未曾说话,唇舌口齿还须从头练起。练了两日,勉强说出“师父”二字,虽嫌嘶哑,却让了情十分惊喜。 梁萧将花晓霜托与了情照顾,自己每日编好竹器,挑到城镇中贩卖。这日生意极好,一早卖完,换了些米粮菜蔬。正午时分,返回竹林,但见花晓霜正和哑儿依偎说话,了情坐在树下,引宫按商,吹弄洞箫,神色甚是孤寂。 梁萧打过招呼,卸下米面,生火做饭。过得一阵,花晓霜跑来说:“萧哥哥,哑儿要把快雪送给我,我怎么推辞她也不肯。”梁萧知道哑儿为人固执,一旦动念,不会轻易改变。她受了晓霜大恩过意不去,必要回报,便道:“她给你,你受了便是。”花晓霜喜道:“好啊,我也爱极了快雪,你说受我就受啦!”说完转身跑了。 当晚用过晚饭,了情叹了口气,搂过晓霜,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霜儿,师父今天要走啦!”花晓霜吃惊道:“这么快就走?住上一年半载不好吗?”了情摇头道:“我不能在一个地方住上七天,这次因为哑儿伤口未愈,一拖再拖,早过时限,再住下去就不妥了!”花晓霜十分不舍,拉着了情的手,含泪不放。 梁萧知道了情意在躲避公羊羽,便道:“晓霜,道长有苦衷,你别难为她了。”花晓霜只得放手。了情劝慰几句,与哑儿收拾出行。梁萧与晓霜送到林外,花晓霜又不免伤怀落泪。了情细声细气,安慰一番,对梁萧道:“我这小徒弟就交给你啦,你若欺负她,我可不饶你!”梁萧苦笑道:“她有道长这等大靠山,梁萧有几个脑袋胆敢欺负她?”了情白他一眼,嗔道:“又耍贫嘴。”心知这少年聪明机警,而今锋芒内敛,沉稳许多,弟子得他看顾,必定安然无事。想着心情一松,冲二人微笑稽首,与哑儿并肩去了。 梁萧望着二人背影消失,想起华山相别,情形依稀,阿雪却已不在了,一时没精打采地转回屋内。花晓霜挑亮油灯,继续研读《青杏卷》,梁萧坐在一边编制一把竹扇。 他心神不定,编了一会儿,忽见一只小蛾子向灯火飞来,不由心头一酸,伸指轻弹,指风将飞蛾激开。过不多久,蛾子又扑过来,梁萧又屈指弹开。 这么反复多次,蛾子锲而不舍,一意扑火,梁萧终究无奈收手,嗤的一声,蛾翅焦枯,蛾子堕在地上。他呆呆瞧着,两行泪水却已无声滴落,忽听花晓霜道:“萧哥哥!”梁萧忙拭泪道:“什么?” 花晓霜定定看着书,并未留意他的神情,喃喃说道:“我……突然有个想法!”梁萧道:“你说!”花晓霜欲言又止,终于摇头道:“罢了,这事太难,当我胡思乱想好啦!”梁萧笑道:“你不说,我怎知难不难?”花晓霜赧然道:“好,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梁萧点头道:“我不笑就是了。” 花晓霜道:“《青杏卷》我快看完了,上面好多病症,我都没有亲眼见过。可书上写了就该有的。现在想来,我以往行医,治的都是方圆两百里内的人家,两百里之外,又有多少人生病呢?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人忍受疾病之苦?我想,若能用这两条腿走遍天下,治好所有的病人,那该多好……”说到这儿,她凝视烛火,脸上流露神往。烛影摇红,将她的双颊映得红扑扑的,仿佛有什么光辉透了出来,映得梁萧双眼酸楚,恍惚又看到那个圆脸少女坐在烛下,为自己缝补衣衫。两个少女的影子在烛光中渐渐重叠,合而为一,回复成花晓霜的影子。 花晓霜听梁萧久不答话,不由转过头来,见他呆呆望着自己,眼角隐有泪光,不由问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浑身一颤,伸袖抹去泪花,笑道:“没什么。”花晓霜双颊泛红,柔声道:“我也知道,这个念头很傻。天下之大,怎么能够走遍?再说我有病在身,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成了……” 梁萧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这念头若也算傻,世人的念头无一不傻了。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哪一个不是全挂子的杀人本事,个个名垂青史,其实都是一群大傻瓜、大混蛋。可惜这世上总是害人的多,救人的少,因为稀少,所以难得。行医天下又有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花晓霜听得又惊又喜,她对梁萧信任之至,听他说得轻易,也觉得无甚难处,随口道:“好啊,你陪着我就是了!”话一出口,两人相对大笑。 正商量出行之事,忽听屋外有人朗声大笑,笑声清劲,悠悠不绝。梁萧心头一惊,出门望去,林外走来一人,烂袍蔽履,儒襟歪戴,竟是穷儒公羊羽。 二人一照面,均是吃了一惊。公羊羽剑眉一扬,举步间已到梁萧身前,喝道:“小畜生,你也在?”手掌一挥,向他头顶拍落。梁萧武功大进,避过这掌本也不难,但他一见公羊羽,想起诸般前事,但觉劲风及体,竟无避让之力,两眼一合,心道:“罢了,终是死在他手里!” 公羊羽掌到半途,见他不拦不让,心生诧异,一翻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冷笑道:“怎么不还手?”梁萧的左颊高高肿起,苦笑道:“你也是威震江湖的前辈,要杀便杀,何必羞辱人?”公羊羽出手如电,揪住梁萧衣领,又给他一记耳光,厉声道:“我偏要羞辱你,还手呀!”梁萧目中怒意一闪而逝,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离开黄山以后,公羊羽与萧千绝均想将对方引离战场,故而从南方斗到北地,始终胜负不分。过不多久,传来京口兵败的消息,公羊羽好生无趣。这时间,忽又得到了情消息,他欣喜若狂,什么国家社稷统统抛到脑后,丢开萧千绝,停停找找,追踪月余时光,终于寻到杏林之中,不料竟然遇上梁萧。 公羊羽见他意气萧索,了无往日骄悍,心头大异,跟着又生恼怒:“不还手么?老子再给你两个大耳刮子!”正要动手,花晓霜听到说话声,走出门来,见公羊羽举手要打梁萧,忙上前来,伸手便格。公羊羽何等身手,手掌看似左掴,忽又右晃,在梁萧左颊上刮了一记耳光。 花晓霜吓得脸色发白,横身挡在梁萧身前,急道:“你……你是谁?干吗打人?”梁萧推开她道:“你别管……”又目视公羊羽,缓缓道:“我死在你掌下,罪有应得,但求你好好照顾这个女孩儿。”公羊羽冷笑道:“她是谁,与我有什么相干?” 花晓霜心中惶急,又伸手拦住公羊羽,大声说:“你……你不要打人……”公羊羽心想小畜生不是东西,你这女娃儿跟他沆瀣一气,大约也不是善类,手掌忽起,轻飘飘拍向少女。花晓霜猝不及防,一时惊得呆了。 梁萧见状大惊,明知他意在逼迫自己动手,仍是按捺不住,手掌抡个半弧,闪电击出。这一下用上“转阴易阳术”,忽阴忽阳,连环五变。公羊羽挡了他三重劲力,心觉不妙,掌力内缩,催动内力,化去梁萧阴阳奇功,施展“三才归元掌”。一招“天旋地转”,身形旋风急转,掌若飘絮,向梁萧拍出七记。梁萧势成骑虎,只得挥掌迎敌。 “三才归元掌”是公羊羽首创,体悟之深,远胜旁人。当年他夜读苏轼的《留侯论》,读到:“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忽生妙悟:“项羽百战百胜但穷兵黩武,以致师老兵疲,外强中干。汉高祖数战皆北,但精其兵,锐其卒,委曲求全,然后趁项羽疏忽,全力东向,垓下一战,令其乌江自刎,成就四百年之基业。萧千绝武功凌厉,百战百胜,仿佛项籍轻用其锋,我何不创出一门功夫,养其全锋而待其弊,破去他的魔功?”故此创出“三才归元掌”,一度将萧千绝压住。这些年反复揣摩,更抵随心所欲之境,只是他后来惯于用剑,掌法用得少了。 换了数月之前,梁萧遇上公羊羽使出此路掌法,势必落花流水,大败亏输。如今二人拆了二十多招,不分胜负,公羊羽见梁萧妙招迭出,许多招式超乎想象,不由暗暗吃惊:“小畜生长进好快!”他杀机更盛,足下时而“归元步”,时而“伏羲步”,时而“大衍步”,多种步法交错使来,了无痕迹。双掌也生出奇妙变化,三才归元掌原只三招,此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刷刷刷”疾若飘风、利如斧钺。斗到七十招上下,公羊羽掌随身转,喀嚓一声,将梁萧右臂打折。 公羊羽正要再施辣手,忽听花晓霜急声道:“萧哥哥,攻他缺盆。”梁萧不及转念,左手两指一并,点向公羊羽肩头“缺盆”穴。公羊羽对这一指十分忌惮,飘然避开,右掌虚晃,左掌正要穿出,晓霜又道:“乳根。”梁萧一招得手,知道花晓霜所言定有道理,应声而动,拍向公羊羽“乳根穴”。 公羊羽怒哼一声,收回掌力,护住“乳根”穴,身法转疾,一团青影飘忽闪烁。花晓霜看得眼花缭乱,叫道:“萧哥哥,他出手太快,我看不清楚,但他足阳明胃经受损,除缺盆与乳根二穴,你还可攻他头维、太乙、气冲,无论如何,他都要闪避。”换在以往,梁萧不愿拣这个便宜,可如今右臂已断,公羊羽武功又太高,无奈之下,尽拣五处穴道招呼。 公羊羽又惊又怒,回掌护住五穴。原来,他与萧千绝连场恶斗,各有损伤。其后忽得了情消息,顾不得觅地养伤,昼夜不停,四处打探。好在伤势不重,他内力雄浑,尚自压服得住,只想时日一长,浩然正气反复滋养,自当不药而愈。哪知还没全好就遇上了吴常青的弟子。花晓霜熟读《青杏卷》,医术精进,见他容色举止,猜出他足阳明胃经受创,再予推演,将他受伤的穴道一一说出。 公羊羽分心二用,掌法稍缓,梁萧得了喘息之机,虽只一臂,竟也勉强抵敌。花晓霜见状,叹道:“这位先生,你干吗要与萧哥哥为难?不如大家罢手,我给你治伤……”话没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站在她身前三尺处,两眼圆睁,怒道:“谁要你治伤?哼,懂点儿狗屎医术就了不起么?” 他这一下去得突兀,梁萧应对不及,眼见他与晓霜相距咫尺,如果含怒而发,自己武功再高也难救援,当下锐声高叫:“公羊羽,你动她半根汗毛,定要后悔一生!”公羊羽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又耍什么花招?”梁萧道:“你可记得我在华山说过,你有一个孙女!” 公羊羽一皱眉,瞧了梁萧一眼,又侧目望着晓霜,越看越觉不对,忍不住问:“你爸爸姓甚名谁?”他词锋突出,花晓霜不明其意,脱口答道:“他姓花,讳名上清下渊!” 公羊羽浓眉一扬,看她半晌,一点头,斜指梁萧说:“女娃娃,你好好的女儿家,为何与这畜生为伍?”花晓霜微微有气,红着脸大声说:“你不要乱骂人,萧哥哥待我很好,师父死了,他始终伴着我!”公羊羽两眼望天,沉默半晌,徐徐道:“你此话当真?”花晓霜道:“我又不认得你,骗你做什么?” 公羊羽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似在思考一件大事。花晓霜瞧他久不说话,忍不住道:“先生,伤你的人内劲很阴柔啊。”公羊羽冷冷道:“好啊,你说是什么内功?”花晓霜想了想,脸一红,低声说:“书上说过,我都忘啦,你等等,我……我去翻书!”公羊羽冷笑一声,讥讽道:“翻书的大夫?嘿,了不起,真是了不起!”花晓霜被他刺得面红耳赤,匆匆奔进房里翻阅书籍。 公羊羽目送她背影消失,神色忽而凄惶,忽而欢喜,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垂头丧气。三十年来,他与家人音尘断绝,此时此地忽见亲人,心中波澜滔天,简直无法遏制。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怒视梁萧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梁萧沉默不语。公羊羽又问:“元军打到什么地方了?”梁萧如实道:“我离开时,临安已降城了。” 公羊羽一呆,哈哈笑道:“好,降城,好大宋,好个降城……”狂笑一阵,笑声渐渐变得凄厉,忽地凄声念道:“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割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他越念越悲,渐至悲不可抑,仰天俯地,号啕大哭。到后来,公羊羽哭倒在地,几不成声,十指深入泥土,浑身簌簌发抖。梁萧虽也屡次见他发狂,此次之悲却又不同为情所困,不仅有伤痛故国之心,更有悲悯苍生之意。 花晓霜闻声出门,见状莫名惊诧,再听他哭得悲苦,也不禁泪涌双目,凭生凄惶,接着公羊羽的话,喃喃念道:“是知并吞六合,不免帜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不免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公羊羽听见,更生悲痛,哭得天昏地惨,以头抢地,皮破血流。 梁萧向来不通文赋,皱眉问道:“你们念的是什么?”花晓霜幽幽叹道:“这是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说的是:孙策项籍用数千人马,就定三分,取天下;而南朝百万之兵,看到敌,却只知卷着衣甲逃命,好像无知的草木一样任人宰割。所以空有江淮之险,城堡之固,也挡不住敌人的进攻,江南三百年的帝王之气就此烟消云散了。唉,匡合天下的始皇帝,他的孙子也有败降的一天;一统三国的太武帝,他的子孙也会被屠杀于平阳。改朝换代,胜者走向危亡之途,败者更免不了亡国灭种的命运。天意人事啊!只会让我哀苦,舟楫划到无水的地方,却没有通向银河的路途,蓬莱仙山啊!风高浪大,我永远也没有到达的一天!” 她念到这儿,痴痴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掉头望去,梁萧定定望着夜空,反复念道:“舟楫路穷,星汉非浮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忽地泪水滂沱,沾湿衣裳。 公羊羽痛哭一阵,悲愤稍减,忽地跃起,揪住梁萧衣襟,手掌一扬,就要拍落。他举手投足,如风似电,花晓霜呼叫不及,忽见公羊羽掌势一凝,停在半空,眼神时而凌厉,时而犹豫,终于发出一声狂啸,将梁萧远远掷出,厉声叫道:“滚吧,这次罢了,下次遇上,我将你大卸八块!” 梁萧翻身站定,望了花晓霜一眼,心想她有了祖父照看,再也不用自己挂心,不由惨然一笑,飘然走出杏林。这一轮变故十分突然,花晓霜眼看梁萧去远,回过神来,急声叫唤:“萧哥哥,萧哥哥……”心慌意乱,向梁萧追去。公羊羽一步纵上,将她手腕攥住,厉声道:“不许去!”花晓霜又气又急,奋力挣扎,忽而身上一冷,昏了过去。 公羊羽微微一愣,急忙渡入内力,他一身浩然正气,阳和充沛,当世无匹,不能正本,却能治标。花晓霜但觉暖流入体,寒意稍减,迷迷糊糊又醒了过来,但见公羊羽神色焦急,眼中尽是关切,侧目再望,梁萧早已失去踪影。她的心中涌起一阵绝望,悲苦凄惶,怔怔落下泪来。 公羊羽见她醒转,心中稍安,又见她流泪,皱眉道:“哭什么?不许为梁萧那小畜生流半滴眼泪!”花晓霜气道:“你干吗欺负萧哥哥,我……我……”她不善骂人,忿怒至极,也不知如何发泄。 公羊羽怒哼道:“你喜欢那小畜生是不是?哼,以后再也不许喜欢那个小畜生了!”花晓霜听他一口一个小畜生,按捺不住,大声说道:“你再骂萧哥哥小畜生,我……我就骂你老……老畜生!” 公羊羽大怒,喝道:“你敢?”本想说,我是你爷爷,但他抛妻弃子,心中有愧,不便相认,气呼呼瞪了孙女片刻,勉强压住怒意,放软口气道:“我跟你说,那小畜……哼,那小子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恶人,他带着鞑子兵攻城略地,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 花晓霜从小生长天机宫中,少见外界苦难,对国家社稷之事也多是得自书本,没有切身体会。听了公羊羽的述说,她似懂非懂,茫然道:“我不知萧哥哥对别人怎样,但他对我总是很好。明归爷爷挟持我,他拼死救我,那时我就想,今生今世,我也报答不了;后来,师父死了,萧哥哥始终陪着我,洗衣、做饭,收拾房子,逗我开心,若是没他,我一定活不了的;刚才他又答应我,陪我走遍天下,行医救人!我……我只想活着一天,便陪他一天,不管天下人怎么说,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无论他是好是坏,我都喜欢……”说到这儿,眼中透出无比倔强。 公羊羽瞅她片刻,忽道:“天下人都与他为敌,你也喜欢么?”花晓霜用力点头,公羊羽又说:“你爹娘也要杀他呢?”花晓霜一呆,咬牙道:“我还是喜欢!”公羊羽沉默良久,苦笑道:“你真不后悔?”花晓霜摇头道:“死也不悔!” 公羊羽一愣,忽地哈哈大笑,拍手道:“好,好,没想到天机宫死水一样的地方,竟出了你这样的女子!哈,痛快,痛快,做人就该无遮无掩,敢作敢为,但求自己所爱,管他别人如何看待!” 公羊羽冒天下道义之讥,抛妻弃子,追逐了情半生,心中苦闷压抑可想而知,孙女儿这几句话,简直说到他的心坎上。公羊羽欣喜欲狂,只差翻个筋斗,引吭高歌了。当下把对梁萧的憎恶抛到一旁,对花晓霜道:“你想不想见他?”花晓霜点头说:“想啊,可他被你赶走了!”公羊羽微微一笑,将她轻轻一扶,足下风生,向林外奔去。 花晓霜见他行止古怪,心头忐忑不安,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公羊羽奔出一程,忽见梁萧站在一条小溪岸边,望着溪水发楞,心头没由来一喜,放下花晓霜,挥手说道:“你去吧!”花晓霜看见梁萧,又惊又喜,听得这儒生肯放过自己,更是欣喜欲狂,笑道:“先生你真好。对了,我看过书,你是被‘太阴真炁’所伤,这种功夫化自玄阴离合神功,我给你说个方子……” 公羊羽摆手道:“这点狗屁伤势难不倒我,哼,我受了伤,老怪物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望着梁萧,眸子一寒,怒哼道:“你与他走得远远地,再被我遇上,只怕我按捺不住,又要取那小畜……哼,那臭小子的狗命。”大袖急挥,绝似一只大鹰,身法飘飖,瞬间去得远了。 花晓霜见他如此轻功,心中骇然,转身奔上,叫道:“萧哥哥!”梁萧离开晓霜,不知何去何从,正自彷徨,应声一看,惊喜道:“你……你怎么来了?”花晓霜笑道:“那位先生放了我!”梁萧奇道:“他人呢?”花晓霜道:“走了!”想起公羊羽临走时放下的话,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他心性多变,过一阵只怕会后悔,又来找你麻烦,萧哥哥,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梁萧没料到公羊羽会轻易离开,深感困惑,过了一阵,才说:“晓霜,看起来,老天爷不让我离开你呢!”花晓霜微微一笑,心道:“是我不想你离开才是!” 二人离而复合,别有一番欣喜,返回住处,花晓霜给梁萧续好断臂,匆忙收拾行装,连夜启程。她出生天机宫,性爱书籍,装了一袋医书不说,还将诗词曲赋装了一袋。梁萧看得皱眉,问道:“这些书带了做什么?”花晓霜笑道:“看着解闷也好。”梁萧心道:“真是小书呆子。”苦笑一下,将书籍器物默默负上双肩;花晓霜也跨上快雪,抱起白痴儿与金灵儿,二人素衣竹笠,一前一后离开杏林,向着山外走去。 第四十一章 见花生佛 走到东方发白,忽见前方道路布满雀尸。花晓霜惊道:“萧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梁萧沉吟道:“我猜是贺陀罗和释岛主做的好事。”花晓霜望着遍地雀尸,悲叹道:“他们斗来斗去,只苦了这些鸟儿。”梁萧道:“这算什么?打起仗来,死的人可比这些鸟儿多得多。” 花晓霜听到这话,想起公羊羽所说的话,心想:“他说萧哥哥带着鞑子兵攻城略地、杀人无数,也不知是真是假,瞧他疯疯癫癫的,一定是说谎骗我。”瞅了梁萧一眼,但见他愁容满面,又想:“他一路闷闷不乐,怎生想个法子叫他欢喜起来?”她并非诙谐之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笑话趣事哄梁萧开心。 正在沉思,忽听有人叫道:“白头发,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话音未落,就听有人接道:“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花晓霜听得奇怪,忽见梁萧纵身抢入一片树林,当即催驴跟上。不一阵,但见释天风蓬头垢面地坐在一个山洞前,燃起篝火,正烤一串麻雀,嘴里叫道:“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刚说一句,洞里便应道:“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梁萧不由皱眉道:“老爷子,你做什么?”释天风瞅他一眼,但觉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当即回答:“白头发躲在洞里,说我进去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我当然不会进去了。他窝在洞里,王八蛋却当定了。哈,终归还是老子赢了。”说着扪扯胡须,不胜欢喜。 他在这种事上与人争胜,梁萧只觉哭笑不得。释天风吃了一口雀肉,叫骂一句,那洞里也应了一声。梁萧听那声音尖细,不同于贺陀罗的咝咝怪声,心想贺陀罗莫非受了重伤,连声音也变了。再听数声,他脸色一变,忽道:“不对。”释天风瞪眼望他,梁萧一纵身子,钻入洞中,片刻叫道:“老爷子,你快来瞧。”释天风呸道:“你想赚我做乌龟儿子王八蛋,那是休想。”只听梁萧笑道:“好啊,你再叫一声‘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释天风叫了,半晌无人回应,不由一怔,又叫两声,还是无人回答。他焦躁起来,将烤雀一扔,钻入洞里,却见梁萧站在一块大石旁边,石下压着一条细绳,绳端拴了一只八哥鸟,正被他捉在手里。 释天风不明所以,梁萧却放开八哥说:“老爷子,你再说一句‘你不出来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依言说了,那八哥应声便答:“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听得目瞪口呆,怔了一会儿,大叫道:“白头发呢?” 梁萧手指着岩壁上一个洞口:“看那里。”释天风探头一望,洞口横直三尺,深达十丈,与外部连通,可见对面天光。释天风转头望着梁萧,茫然道:“逃了?”梁萧叹道:“不错,老爷子你上当了!” 原来,贺陀罗被释天风追逼不过,逃入山洞,据洞固守,哪知天无绝人之路,他用鸟笛引来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贺陀罗心生一计,教八哥学会“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这句话。释天风一听,自然不肯进洞,只跟八哥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贺陀罗趁机用“般若锋”掘出一条通道,逃了出去。他经此一役,心力俱疲,一经脱困,即刻远走,再也不敢留在崂山。 释天风发觉上当,气得拍胸顿足,哇哇怒叫,当即钻入通道,追了出去。梁萧瞧他去远,对花晓霜道:“这老爷子逮不着贺陀罗,一定回来缠我,咱们还是走为上策。”花晓霜见释天风神神叨叨,动辄大打出手,心中害怕,闻言连连点头。 两人昼夜兼程,连走了两天方在一处城镇歇脚。花晓霜在镇内集市摆摊行医。众人见她一介女流,形容娇怯,面有病色,嬉笑围观一阵,就纷纷散去。花晓霜悬壶一日,不见一人求医,她胆小面嫩,也不腆颜招揽,一时无计可施,竟流下泪来。 梁萧心中暗恼,便让花晓霜留神,看哪个路人有病在身。花晓霜一说,他便老鹰拎小鸡般将那人拎来,逼他就医。那些路人怎料到世上竟有强医强治的法子,更不信有白医白治的好处,一个个莫名其妙,但迫于梁萧的威势,噤若寒蝉,乖乖让花晓霜把脉医治。花晓霜虽觉此法不妥,但她只要有病可治,便浑然忘我,至于梁萧用强之事,却也不大在意了。 花晓霜医术高超,治一个好一个,治得数人,声名大噪。当地患者蜂拥而来,摊前以往冷冷清清,如今围得有如铁桶。梁萧心中大乐,在她身旁摆了个地摊,编些竹器,造些玩物,比如会走路的木偶人畜、会飞的竹鸟、能自转的小风车、可鸣叫的水钟等。他机关术之精,当世罕有其匹,所制物事奇巧精绝,兼之价钱公道,许多殷实人家看得稀奇,都来购买,梁萧也借此换些银钱。有时生意不济,便唤金灵儿与白痴儿演一回猴戏,聊以糊口度日。 如此走乡窜镇,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沿途也遇上不少劫匪盗贼,更有无德庸医,暗恨晓霜坏了生意,招雇歹人、勾结官府、百般陷害。只不巧遇上了梁萧这等大煞星,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还要折兵。幸有花晓霜这等好好先生在侧,梁萧不便放手施为,恶徒尽管大吃苦头,都能勉强留下性命。 这一日,二人来到一座城镇,行医半日,患者渐多,忽闻人群外传来喧哗,举目望去,几个家丁火急火燎地推开人群,急声道:“大夫,我家小少爷犯病,老爷请您上门诊治。” 花晓霜心知病来如山倒,不敢耽搁,火速收拾前往,梁萧起身相随。一行人步履匆匆,到了一处粉壁朱门的高大宅子,弯弯曲曲经过几进大门,到了厢房,还未入内,忽听啼哭声传来。两人入内一看,几个妇女围着一张绣榻,哭得十分伤心。一个中年男子方面有髯,愁眉不展,见人入内,站起身来,听家丁一说,大有喜气,冲花晓霜拱手道:“在下只此一子,出生以来便不安泰,这回病得沉重,还请女大夫大施妙手!” 花晓霜无心与他客套,分开一众妇女,却见榻上躺了个未足月的男婴,脸色青中透紫,嘴唇乌黑,四肢痉挛,气息有进无出。把脉一审,但觉脉象絮乱,心经与心包经尤其虚弱,心知此病险恶,急取金针,刺少海、阴市,心俞。这三穴专治心疾,又刺“关元”穴,泄三焦之气,以为辅佐。运针片刻,小儿脸上紫气渐退,花晓霜舒了口气,反身欲开药方,不料那小儿脸色反黑、身子抽搐,她大吃一惊,伸手把脉,但觉脉象若有若无,行将断绝,急在少府,极泉、内关诸穴按摩。片刻工夫过去,小孩居然渐渐冰冷。 花晓霜心如刀绞,双目一眩,几乎栽倒,梁萧急忙伸手扶住,却听她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那主人看出不妙,伸手一探婴儿口鼻,竟然没了呼吸,不由瞪视晓霜,两眼喷火,厉声道:“小贱人,你干的好事!”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晓霜医死了人却不明所以,一时神形恍惚,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我……我……”梁萧火冒三丈,锁住那主人脖子,喝道:“你骂谁?”他双手能断百炼精钢,那主人脸红气促,两眼翻白。花晓霜还过神来,急道:“萧哥哥,是我不好……”梁萧一怔,将人放开,那些妇女发觉死了孩儿,破口大骂,疯也似地扑上来揪打。 梁萧恍然明白,拽起少女,叹道:“走吧!”花晓霜望着婴儿,愧疚已极,恨不能随他一起死去。主人缓过气来,一阵大呼小叫,众家丁拿起棍棒冲了进来。那人咆哮道:“娘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将这两个人打死,给我孩儿偿命!”家丁得他言语,纷纷举棒扑来。 梁萧眼见棍棒挥来,想要反击,又觉医死了人,道理有亏,踌躇间,棍棒已到花晓霜头顶。他一咬牙,涌身上前,用背脊挡下两棒,沉声道:“晓霜,这些人不可理喻,我们走。”花晓霜呆呆傻傻,站在远处,一味摇头。 梁萧知她内疚极深,只得横身挡在她身前,左来左挡,右来右迎。棍棒雨点般落向他的头脸,他内功在身,不惧棍棒,心中却是怒气充盈:“他妈的!我这一胳膊扫过去,这群软脚虾少说要死七八个。好,臭竹竿,你打得好,我记得你;好,死肥猪,你也来占老子便宜,不看晓霜脸子,老子将你拍成肉泥。”他心中大骂,却始终不曾还手。 花晓霜见他用身子护着自己,又感动,又心疼,只得道:“萧哥哥,我们走吧!”梁萧得她这句,如奉大赦,挥臂将十来条棍棒荡开,搀扶花晓霜冲出大门。那主人横行惯了,眼见没能打死一人,哪里肯依,指挥众家丁穷追不放。 梁萧冲出大门,眼角一瞥,门前有两尊辟邪石狮,每尊四百来斤,当下将花晓霜放在一边,伸足一挑,劲力所至,右侧石狮跳起六尺来高。他看那主人带头赶出,一掌斜推,石狮再跳丈余,掠空而过,向那主人头顶压去。这下来势迅疾,还在两丈高处,劲风刮得众人肌肤生痛,那人躲避无及,吓得呆若木鸡。 忽听梁萧一声断喝,一闪身,双掌呼地拍在石狮上。石狮斜向飞出,直直撞上左侧的石狮,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待得尘埃稍定,两尊石狮荡然无存,双双化为一地碎石。 梁萧出了这口恶气,飘然落下,挽着花晓霜扬长而出。那主人呆望二人消失,忽觉下身冰凉,低头一看,已经吓出尿水。 经此一事,两人无心行医,收拾行装,出镇西行。梁萧无端挨了一顿棒子,怒气未消,大步走在前面。行出一程,花晓霜叹道:“其实,现在我细想,那小孩儿的病是治不好的!”梁萧一愣,怒道:“你怎么不早说?哼,既然不是你的过错,那群狗奴才扑过来,我便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喀嚓两声……”一边说,两手一边比划,花晓霜奇道:“怎么样呢?”梁萧冷哼道:“拧断他们的脑袋!” 花晓霜吃了一惊,摇头道:“那可不行!”梁萧想着好心没好报,路也无心赶了,将行李扔在一棵枝枝桠桠的大树下面,来回踱步。花晓霜也下了驴背,坐在一块大石上沉思。梁萧来回走了一阵,气也消了,见她模样,问道:“你想什么?”花晓霜叹道:“我在想,师父遇上这种病,他会怎么做?”梁萧一拧眉头,摆手说:“晓霜,这话我可不赞同。为什么老想你师父?他是他,你是你,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你该想的是,你要怎么做才对!” 花晓霜苦笑道:“师父的医术胜我十倍,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他。”梁萧微微一笑,说道:“那可未必,若你连超过他的志气都没有,那才真是一辈子也赶不上!”花晓霜越听越惊,她对吴常青只有佩服,从无超越念头,怔忡半晌,迟疑说:“孔夫子说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老人家都没法超过前人,何况是我呢?” 梁萧笑笑,说道:“我没看过孔夫子的书,但他号称‘百王之师’,想必是了不起的。不过,他这句话我不赞同,常言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花晓霜掩口失笑:“萧哥哥,这句话可不是常言道,也是孔子书中的啊!” 梁萧一愣,皱眉说:“奇怪了,孔夫子自打耳光么?”花晓霜沉吟道:“不过,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是楚狂人接舆讥讽孔子的。”梁萧白她一眼,说道:“这两句话我很喜欢。古人未必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假如我来出题,考一考古代的算学大家,他们十九要交白卷。你现在不如吴常青,只要勤学精思,未必不能胜他!就是你身上的痼疾,吴常青治不好,你就不能自己治好吗?” 这一番话超乎花晓霜的想象,她呆呆望着梁萧,一时忘了言语。梁萧说过便罢,掉头拿出果子肉脯,叫来白痴儿与金灵儿喂食。金灵儿天性机灵,善于模仿。梁萧别出心裁,借喂食之机,教了它不少武功招式,没料到这小猴精一学就会。数月下来,学会了不少进退攻拒的法子,与梁萧怨隙全无,说不出的友善亲密。 吃完两个果子,金灵儿又学会一招手法,梁萧心中欢喜,手臂忽抬,放它纵上大树。金灵儿重返自然,东跃西跳,兴致勃勃。梁萧见花晓霜还在默想,不由笑道:“还没想通?”花晓霜迟疑道:“你的话……试一试也好。”梁萧知她性子拘谨,微微一笑,也不多说。 花晓霜好容易收拾心情,举目望去,日已入暮,将远近的青山烁得如火如金,山势勾折不尽,分外妖娆,不由叹道:“好美!”梁萧顺她目光看去,笑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花晓霜面色羞红,轻轻啐道:“好啊,你看了几首诗词,就拿来消遣我!”这些日子,梁萧闲来无事,便看花晓霜带的诗词,月余下来,记住不少,此时信口说来,哄她开心。 正在说笑,忽听“啊呀”一声,树上掉下一个人来,连声叫嚷:“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两人吃了一惊,但见那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少和尚,不高偏矮,肩宽背阔,脸圆嘴大,蒜头鼻子,一双环眼贼亮贼亮,正向树上瞪视,却见金灵儿从浓阴里探出脑袋。小和尚轻哼一声,拍去身上泥土,咕哝道:“猴崽子,连你也欺辱俺!” 花晓霜不禁笑道:“小师父,对不住!”小和尚摸了摸光头,憨憨地说:“你叫我么?”花晓霜道:“是呀,我的猴儿扰着你啦!”和尚笑道:“你的猴儿?俺在睡觉,他却钻俺怀里来了!” 花晓霜更觉过意不去,还想再客套两句,和尚两眼一转,狠狠盯着白痴儿,吞了一大口唾沫,说道:“这狗儿也是你的?”花晓霜点头,和尚又吞一口唾沫,点头说:“好狗儿!”花晓霜笑道:“是啊,白痴儿很好。”那人说:“好肥,够俺吃一顿了。”花晓霜听得目瞪口呆,和尚又看白痴儿一眼,再吞一口唾沫,恋恋不舍地走了。 花晓霜心里有气,皱眉说:“萧哥哥,这和尚说话真奇怪!”梁萧笑道:“这和尚怪有趣的。”花晓霜不悦道:“他要吃白痴儿呢!”梁萧背起行李,笑道:“天下吃狗肉的人多了,又不少他一个。”花晓霜呆了呆,乘上快雪,心中迷惑:“白痴儿这么可爱,竟然还有人想吃它?真是岂有此理!” 二人在夕阳下走了一程,忽听得远处传来喝骂。花晓霜举目望去,只见十多个行商围成一团,挥舞行脚杖,似在捶打什么,边打边骂:“让你偷,让你偷!”花晓霜心惊,急催快雪走近,定睛一看,人群里蜷着一人,双手抱头,任凭乱棒落下。花晓霜急道:“别打了,别打了!”回头高呼,“萧哥哥!快救人!” 梁萧看这情形,心知众人必是殴打窃贼,本也不欲多事,但方才挨过一顿棍棒,无端对这小偷生出同情,一步纵上,双手一挥,拨开棍棒,拱手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出出气也就罢了,打死了人可不好!”众行商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一见他出手,就知遇上高人。领头的老者恨声道:“小哥有所不知。咱们歇口气,吃口干粮,谁知这人跑来盯着我看,我看他可怜兮兮,便给了他一个肉馒头,怎料他吃过不算,趁我们不备,将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儿抓吃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梁萧摸出七八个铜钱,递给老者道:“这些馒头钱够么?”老者双手乱摆,哈哈笑道:“哪里话?我张驴儿好歹也走了四十年江湖,如今只为讨个理儿,哪儿能要您的钱?”一挥手,招呼伙伴去了。 花晓霜见人散去,上前察看那人伤势,刚一俯身,那人腾地跳起,吓得晓霜倒退三步。定眼望去,竟是那个少年和尚,不由叫道:“是你?”上下打量一番,又问,“你没受伤?” 小和尚摇头道:“俺没伤!”花晓霜怕他硬撑,将他拉到面前,仔细看看,说道:“奇怪,他们那么打你,你也没受伤?”小和尚挠头憨笑:“俺不怕挨棍子,就怕饿肚子!” 花晓霜心想他一定饿坏了才偷东西吃,大生怜悯,从驴背上取下干粮递给他。和尚伸手接过,也不道谢,大嚼起来。 花晓霜又问:“萧哥哥,你还有钱么?”梁萧取出十多枚铜钱,放入和尚手心,笑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怎么偷东西,该化缘才是!”小和尚拿着铜钱,眉眼倏地红了,咕哝道:“俺不会说话,吃得又多,化缘……他们不给。俺吃了也不跑,让他们打一顿,好出气……” 花晓霜吃惊道:“你故意让他们打么?”小和尚满脸通红,点了点头。梁萧笑道:“这法子太笨,太窝囊!”小和尚摇头道:“师父说,不许俺跟人动手。”梁萧笑道:“不与人动手,就不能跑么?”小和尚两眼放光,喜道:“对啊,俺怎么没想到?”梁萧笑道:“下次偷了东西,跑快一些,别被人逮着。”小和尚心领神会,频频点头。花晓霜哭笑不得,说道:“萧哥哥,有你这样教人的吗?”梁萧一摊手,说道:“不这样,又怎样?”花晓霜想来想去,似也别无他法。 梁萧看了小和尚一眼,笑道:“小师父,就此别过,多多保重!”牵着毛驴,与花晓霜顺官道前行。走了一程,心有所觉,回头望去,一道人影嗖地闪入道旁。 花晓霜回头看去,一无所见,不由奇道:“萧哥哥,你瞧什么?”梁萧摇头笑笑,心想这小和尚手脚轻快,藏在树上无声无息,跟了两三里自己才发现。 尽管有人跟踪,梁萧自恃武功也不放在心上。入夜觅间客栈,休息一晚,次日动身。小和尚始终不即不离,远远跟着,梁萧偶尔掉头,他便慌忙躲藏。梁萧心中暗笑,知他不是盯梢的行家,于是出其不意,频频回首,小和尚手忙脚乱,一时应付不暇。 次日抵达黄河岸边,恰逢河水暴涨,冲垮几处大堤,万顷良田尽成泽国。花晓霜心中凄惶,与梁萧裹在灾民中沿河西行,尽己所能,活人无数。她医术虽高却只有一人,无法处处兼顾,兼之疫病横行,望着无数灾民倒毙路旁,却又无力相救,她心中伤痛,终日以泪洗面。梁萧心中暗叹,不时温言细语地宽慰一番。 走了数日,前方大堤上,官府驱赶近万民夫,扛石运土,加固堤防。梁萧举目望去,堤高数丈,一条黄水好似悬在天上,不由心生感慨:“大禹治水以疏导为务,而今治水却是处处设防。长河万里,岂是堵得住的?唉,当权者怎不明白这个道理?料想忽必烈南北用兵,厮杀正酣,治水当然顾不上了。” 感叹间,呼声大作,一块庞然巨石挣断绳索,沿着堤岸斜坡呼啸而下。两个监工不及惨叫就被碾成肉饼,下方数十个送饭妇女眼睁睁看着石来,目瞪口呆,忘了躲避。 梁萧不及转念,如风似电,抢到巨石前方,用上“立地生根”的奇功,双掌疾出,抵住巨石。巨石重逾千钧,来势猛烈。梁萧双脚入地两尺,手臂剧痛,喉头发甜,可那巨石稍一停顿又向下滚,转眼之间,要将梁萧压在下面。花晓霜见状,骇极而呼。 一道人影应声抢出,挥手一推,巨石落势顿止,甚乎上移寸许。梁萧压力消减,侧目一看,来人竟是那个小和尚。二人对视一眼,齐心协力,逆势上推,将大石推回堤上。梁萧一跤坐倒,吐出大口淤血,脸色苍白如纸。 小和尚圆眼大睁,关切道:“你……你受伤啦?”梁萧摇头道:“小伤一桩!”小和尚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花晓霜赶过来,取过丹药给梁萧服下,吁了口气,冲小和尚道:“小师父,你怎么在这里?唉,要不是你,今天可就糟了!”小和尚脸一红,低下头去,偷瞧梁萧,后者笑道:“小和尚,你帮我推石头,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小和尚大喜,连连叫好。梁萧稍事调息,与二人下了高堤,进入市镇,找客栈坐下。梁萧叫了饭菜,又打一壶酒,才喝一口,忽见小和尚两眼直勾勾盯着酒盅,不禁笑道:“你也要喝?”小和尚把头猛点,梁萧又叫一壶,小和尚劈手抢过,一口喝干,咂了咂嘴,眼珠又落在他的酒杯上。 梁萧自常州以来,借酒浇愁,日久成瘾,只是一路独酌,不免少了趣味。见这和尚好酒,大生知己之感,又叫了一壶酒,笑道:“和尚,你有法号么?”小和尚搂着酒壶,开怀笑道:“师父叫俺花生!” 梁萧笑道:“你也姓花,这名字古怪,你师父叫老酒么?”花晓霜失笑道:“萧哥哥你又损人,出家人可不屑用我们这些俗家姓氏。不过,为什么他师父要叫老酒?”梁萧道:“喝老酒,吃花生,岂不快哉?”花晓霜听了微笑,花生一摸光头,笑道:“听你一说,俺师父的法号中真有一个酒字。” 花晓霜皱眉说:“那可真巧。不过依我看来,此花生非彼花生,不是下酒之物,该是佛门的道理!”梁萧笑道:“有这种道理?说来听听!” 花晓霜笑了笑,说道:“达摩祖师自天竺西来,传法解惑,开启禅宗一脉。他圆寂时说:‘吾本來茲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预示禅门光大,将来会分作五大宗门。达摩祖师去后,心灯传至二祖慧可。慧可大师留偈云:‘本来缘有地,因地种花生,本来无有种,花亦不曾生。’再传三祖僧璨,又说:‘花种虽因地,从地种花生,若无人下种,花地尽无生。’四祖道信承其衣钵,也留偈言:‘花种有生性,因地花生生,大缘与信合,当生生不生。’”花晓霜目视花生,微微笑道,“由此可见,这里所谓花生,是花开见佛、光大禅门的意思。花生啊,你师父可是一位有心人!” 花生闻如未闻,嗯嗯有声,只顾喝酒吃肉。梁萧听得这禅门典故,再见他的吃相,脑中灵光一闪,拍案笑道:“好个名中有酒!哈!此老酒非彼老酒,不是糟酿之酒,而是数字之九。花生,你的师父叫九如吧?” 花生应声一震,瞪眼说道:“你……你怎么知道?”梁萧认真打量花生,心想这小和尚应是老相识,当年在棋坳中会过一面,那时自己使诈弄鬼,请他吃了一嘴荆棘。 花晓霜想到梁萧伤势,见他喝得猛烈,劝道:“萧哥哥,酒多伤身。”梁萧笑了笑,停杯不饮,问花生:“你师父呢?”花生听他一问,眼圈儿一红,放下酒杯说:“师父……师父不要俺了……” 其他二人各各诧异。花晓霜奇怪道:“为什么不要你?”花生丧气说:“俺跟师父喝酒吃肉,原本逍遥快活。不想那天,师父将俺叫过去,忽然问道:‘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纪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纪,就说:‘师父说多大,俺就多大。’师父叹口气,说道:‘粗粗算来,你也有十六岁了,该独自下山见见世面了!’俺听得心惊肉跳,心想从小跟着师父,独自下山,岂不可怕?于是拉住师父,一百个不肯。师父说:‘好吧,今天我问你几句话,你答得上来留下,答不上来就下山。’俺见他刚刚温好了酒,不觉心头发痒,就说:‘师父,话可以慢慢问,酒呢,就要趁热喝了。’不想师父动怒,给俺一巴掌,骂道:‘馋嘴猢狲,就知道喝!哼,我来问你,你答不对就不许喝酒!’他把手一伸,说:‘这是什么?’俺刚刚挨过一下,怎么不认得,就答:‘巴掌。’话没说完,师父又给了俺一巴掌,喝道:‘我给你说,这叫佛手!’”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迷惑道:“俺不明白,师父的巴掌与俺一个样儿,干吗俺的叫手,他的叫佛手?”花晓霜想了想,说道:“禅门要旨在于超佛越祖,唯我独尊。传说佛祖释伽牟尼出生时,向东南西北各走七步,指天画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所以禅门宗师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要认识了本心就能成佛成祖,这就叫做‘见性成佛’。既然成佛,手便是佛手了。” 花生摇头晃脑,拖声拖气地说:“俺不信,才出生的娃娃也能走路吗?那个石头加什么泥是个大骗子!”花晓霜吃惊说:“罪过!花生你是和尚,怎么能说佛祖的不是?” 花生见她神色郑重,也知自己说错,心头惴惴不安,摸着光头发愁。梁萧却心中暗笑:“这和尚连释伽牟尼都不信,依照晓霜的说法,岂不成了半个佛祖?”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别想这个,说说后来如何。” 花生杯酒下肚,精神一振,又道:“师父喝了口酒,又伸出脚丫子,问俺:‘你再说说,这是什么?’俺这回看清楚了,说道:‘这是师父的脚。’不想师父给了俺一脚,怒道:‘蠢材,这是驴脚!’你说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没见过,师父蒙俺,俺也认了;驴脚俺却是瞧过的,跟师父的脚大大不同。” 花晓霜一心为他排忧解难,皱眉说道:“释教有云:‘众生平等’,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罢,都是平等的生灵,彼此之间都该相互敬重。你师父的手是佛手,脚是驴脚,该是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花生听得张口结舌,脑子里一塌糊涂,这番话过于玄远,超乎他的智力之外,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白。梁萧见花晓霜费尽心思解释九如的胡扯言语,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了半晌,迟疑道:“但……但为啥人没长尾巴呢?”花晓霜一愣,无从答起。梁萧拍手笑道:“问得好!”花生听他夸赞自己,干笑两声,又苦了脸说:“师父将俺骂了两句,又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此事俺想过多次,也梦过多次,想也不想,老实回答:‘俺想泡在美酒里洗澡睡觉,一睁眼就看到满禅房的狗肉。’”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花晓霜听得发呆,梁萧也想:“好和尚,竟想过酒池肉林的日子!”忍不住问:“这回说对了么?” 花生垂头丧气,叹道:“俺也以为说对了,可师父愁眉苦脸,呆了半天,摸着俺的脑袋说:‘花生啊,你这个顽石脑袋,什么时候才开窍啊?唉,看来你不是参禅的料,不要做我徒弟了吧!’你说,俺从小跟着师父,怎能不做他的徒弟?离了师父,谁又给俺喝酒吃肉?所以一听这话,俺又惊又怕,一百个,不,一千个、一万个不肯,抹着眼泪鼻涕跟他混赖。师父被俺搅得没法,不再作声。俺只当这事过去了,哪知……”他说到这里,扁嘴耷眼,泪如滚珠,哽咽道,“第二天,俺一觉醒来,不见了师父的踪影,庙里的米面酒肉也没了。俺生生饿了两天也没见师父回来,没法子,只好下山……”小和尚悲从中来,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叫,“师父,你在哪儿啊?花生好想你!呜呜呜,师父……呜呜呜……” 花晓霜听他哭得悲切,勾起父母之思,神色一阵黯然。梁萧笑道:“花生,别哭,来来来,喝酒!”花生听到“酒”字,收泪抬头,抱着酒壶,又喝两盅酒,眉间渐渐舒展了。 梁萧问:“你如今有什么打算?”花生一脸茫然,摇了摇头。梁萧又问:“那你干吗一路跟踪我们?”花晓霜望着花生,十分诧异。花生的光头红得像颗柿子,小声咕哝:“你……你怎么知道的?” 梁萧笑而不语,花生被他瞅得心头发虚,支吾道:“你……你们人好,俺下山来,从来……从来就没人对俺这么好过,俺跟着你们,心里就踏实!” 花晓霜见这小和尚为人呆傻,流落江湖,处处受欺,不觉心生同情,望着梁萧,欲言又止。梁萧明白她的心思,点了点头,说道:“花生,你气力很大,帮我背行李好么?”花生惊喜道:“好啊!”他胸无挂碍,说到便做,饮尽一壶酒,把行李驮在背上,摸着光头,满脸堆笑。 梁萧偏爱质朴纯良之辈,见他这样,招手微笑:“别急,吃了饭再背!”花生也不卸下行李,应声坐下,抓起肉馒头,笑眯眯大嚼起来。 酒足饭饱,梁萧正要付账,忽听女子咯咯轻笑。他听得耳熟,回头看去,当门处坐了个青衣男子,正想笑声来处,那人站起身来,掉头一笑。梁萧见他面如白玉,俊秀出奇,略一转念,冷冷道:“韩凝紫,你这身装扮又想蒙谁?” 韩凝紫笑道:“蒙你行不行?”梁萧淡淡说道:“我今天心情好,你滚远一些!” 韩凝紫的眼里闪过一丝煞气,瞥了花晓霜一眼,淡淡笑道,“梁萧啊,你可是朝三暮四的大行家,先是莺莺,再是阿雪,如今这位小姑娘又该怎么称呼啊?”花晓霜正要据实以告,梁萧却说:“韩凝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韩凝紫笑道:“我随口问问,怎也是我的不是?”梁萧笑道:“你连姑奶奶的姓名也要问?数典忘祖,当然是你的不是。”他恼恨韩凝紫打了凌霜君一掌,累及晓霜,故意皮里阳秋挖苦她两句。 韩凝紫微微一笑,似乎并不着恼,转过身子,手掌轻轻一拨,一只青花瓷碗腾空而起,向梁萧飞掠而来。梁萧漫不经意,右手一扬,身前酒碗带酒飞出。两只碗凌空撞击,哗然声响,青花碗碎成八片,酒碗丝毫无损,直向韩凝紫飞去。 韩凝紫始料不及,急忙挥掌阻挡。但梁萧出手更快,又是一掌拍出,受他掌风一激,酒碗去势倍增。 酒碗带了梁萧两重掌力,韩凝紫不敢硬接,闪身一纵,酒碗掠身而过,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弧,噌地陷入泥土墙中。碗中酒水,却一点未溅出。 梁萧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毙了这个女魔头,为花晓霜除掉后患。他挺身站起,眼中煞气剧盛。韩凝紫目光一闪,忽地咯咯笑道:“两年不见,你的武功强了许多,看样子,莺莺也有救了!” 梁萧本已动了杀机,听了这句,心子一沉,皱眉道:“韩凝紫,你说什么鬼话?”韩凝紫看他一眼,摇头叹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柳莺莺瞎了眼,怎么会为你这个负心人陷身囹圄、受尽折辱?” 梁萧浑身一震,涩声道:“你再说一次?”韩凝紫退了半步,防他施袭,微微笑道:“你不信就算了。哼,想杀我?好啊,我大不了一死,你也休想知道柳莺莺的下落。” 梁萧一时语塞,沉默一下,说道:“她的下落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些话留给云殊说好了。”韩凝紫笑道:“你还真小气,也罢,可怜柳莺莺一颗痴心却被狗吃了。”她拂袖便走。梁萧一拍桌案,扬声道:“韩凝紫,你走得出这道门算你厉害!” 韩凝紫回头笑道:“你真想知道柳莺莺的下落?”梁萧沉默不语。韩凝紫看他一会儿,微微笑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一年前,莺莺被楚仙流生擒,关在九华山的天香山庄,至于其后如何,非我所知。不过,这么娇美的人儿,落入老色鬼手里,只怕……”她见梁萧面色惨变,双目赤红,蓦地住口,咯咯咯一阵笑,扬长走出门去。 梁萧浑身发抖,额上渗出丝丝冷汗。花晓霜见他眼神恍惚,暗暗担心,问道:“萧哥哥,你没事么?”梁萧唔了一声,掏出一把铜钱丢在桌上,不待找数,匆匆出门。花晓霜忙牵快雪,招呼花生追赶。 梁萧大步流星,向西走了一程,忽而止步,望着河水呆呆出神。花晓霜见他不胜苦恼,不知发生什么,可又不便惊扰,与花生远远观望。 梁萧对着河水站立良久,回望花晓霜,迟疑道:“我要去一趟南方,你肯随我去么?”花晓霜道:“这话可见外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天下苍生,不分南北,医者医病,北方南方都是一样。” 梁萧神色黯然,喃喃道:“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反复念了数遍,露出一丝惨笑。花晓霜忍不住问:“萧哥哥,你怎么啦?”梁萧叹道:“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我也答应过她,可惜她做到了,我却没能做到。”花晓霜见他眼里尽是伤痛,心中一酸,脱口问道:“她……她是谁?”梁萧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晓霜,我是个百死余生的大恶人,跟我在一起,真辱没你了。”花晓霜一愣,颤声道:“萧哥哥,你怎么……怎么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我不爱听。”说到这里,两点泪珠滚出眼角。 梁萧见她落泪,劝她回家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幽幽叹了口气,伸袖给她拭去泪痕,说道:“好好,我不说了。”转头望去,花生嘴里叼着半个肉馒头,瞪眼望来,一脸惊疑。 梁萧苦笑一下,让花晓霜骑上白驴,一手牵着,默默走在前面。花生背负行李,亦步亦趋。三人迤逦向南,梁萧一路沉默寡言,闲下来只炼拳剑。花晓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询问又无回应,无奈钻研医书解闷。他二人话语既少,花生也只得做个闷嘴葫芦,好在他性子简单,有酒有肉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久渡过长江,进入皖境。这日午时,三人到了一处客栈,打尖用饭,方才就坐,便听马蹄声响,停在客栈外面。骑士还没入内,声音当先冲入:“伙计,两斤米酒,十斤牛肉。”声若驴鸣,响亮震耳。梁萧听得耳熟,又听另一人说:“雷震老弟,不要急,那女贼好比瓮里的王八,万万逃不掉的。” 来人并肩走进客栈,一是“天锤”雷震,一是“九头鳌”白三元。雷震恨恨坐定,怒道:“这次大家齐心协力,非逼楚老儿交出小娘皮不可!他妈的,楚老儿人老心不老,死抱着小淫妇不放手!哼,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白三元一拍大腿,咬牙道:“那贱人杀害你我爱子,又作下那么多大案,轻易放过,天理不容。哼,这一次,楚仙流那老淫虫非交人不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堪,污言秽语层出不穷,百般诋毁柳莺莺。骂了片刻,酒肉用尽,剩下的牛肉用油纸包了,再要了一葫芦烧酒,会钞出门,纵马疾驰。 不一阵的工夫,花木渐繁,红花绿树间露出数处飞檐。转过一个林子,前方百花怒放,迷乱人眼,花丛中隐藏一所青瓦白墙、方圆数里的大庄园。 雷震挥鞭遥指:“白兄,那儿就是天香山庄!”白三元冷笑道:“老淫虫倒会享福。”将近庄园,庄门前的广场上,两群人对峙而立,一触即发。南边那群人看见二人,有人叫唤:“雷大郎来得正好!”雷震翻身下马,团团作了个揖,向雷行空道:“爹爹,我与白前辈路上耽搁,来得迟了。” 雷行空一点头,挽住白三元的手含笑道:“白兄弟,你赏光前来,最好不过。楚老大说咱们兴的是不义之师,你来说说,咱们有义还是无义?”白三元双眉一扬,慨声道:“有义无义,各人心中自有公道。想当年,我奉靳大侠之命,在长江上拦截鞑子元帅伯颜,不想那女贼勾搭上了那个鞑子元帅,还害死了我儿白凫。无论为公为私,我与女贼,不共戴天!” 楚宫冷笑道:“白三元,那日你当众唾骂靳飞,今天又大侠长、大侠短。哼,楚某一生之中,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他存心贬低白三元,叫他说话无人信服。 不想白三元神色一黯,颓然道:“不错,当日小老儿猪油蒙了心,做出那样的无耻勾当。靳大侠肝胆照人,天上神佛一样的人物,白三元给他舔脚也不配。那日之后,小老儿日夜扪心自责,但又没脸再见靳大侠,与他并肩杀敌。数月前,听到他殉国消息,小老儿恨不得一死了之,随他于九泉之下……”他猛地掉转手臂,重重一拳打中口唇,三颗门牙应手而落,嘴里鲜血长流。 雷行空惊道:“白老弟,这是为何?”白三元流血沾衣,一膝跪倒,仰天大哭道:“我这张嘴唾了靳大侠,罪该万死,割舌断喉也难赎万一,只是我儿大仇未报,无法甘心。今日若能杀了柳莺莺那贱人,小老儿立时摘下这颗脑袋,祭奠靳大侠在天之灵!”在场南北武人见他血流遍地,无不心生凄凉,再想家国仇恨,纷纷动了义愤,喊骂呼喝,向庄门涌去。楚宫弄巧成拙,眼见群情汹汹,不由变了脸色。 雷行空见此情形,瞪眼大喝,声若霹雳,将场上喝叫一时盖过,只听他沉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女贼为非作歹,干尽无耻勾当。哼,楚仙流铁木剑虽强,却也未必强得过一个理字。”雷震跳了出来,大声道:“不错,楚家不讲理,咱们也不必跟他讲理!” 楚宫冷笑道:“雷行空,你这么说,是要以多为胜,灭了我天香山庄么?”雷行空冷笑道:“楚老二,你这么说,也是打定主意,不想讲道理了?” 双方一触即发,人群中忽地走出一人,叹道:“如今国家沦亡,山河破碎,众位何苦斤斤计较?不如齐心协力,加入义军,如靳大侠和云公子一般报国杀敌!”众人举目望去,却是神捕何嵩阳,他鬓发苍苍,竟是衰老了许多。 何嵩阳神色凛然,注目楚宫道:“楚兄,那贱人一个江洋大盗,天香山庄世代清白,何必为她与人结怨?不如将她交出,大家三人对六面,数出她的罪过,剖腹挖心。一解众人冤仇,不伤和气;二来伸张江湖正气;三么,这贱人与梁萧那魔头一路,不妨拿她祭旗,大家结成一支义军,奔赴江西,与鞑子大战一场!” 群豪一听,哄然叫好,有人大声道:“听说云殊云大侠尚在人间,可有此事?”云殊死守襄阳,屡摧强敌,江湖中人无不折服,听得这话,群豪个个屏息,盯着何嵩阳,眼中满是期盼。 何嵩阳见此情形,心中激动,慨然道:“何某当日相助官府,犯下许多罪过。如今山河破碎,方悟向日之非。此次前来,正是奉了云大侠之命,召集众位豪杰以图义举。常州一战,云大侠得异人相救,死里逃生,如今率领舟师,正与鞑子海战。文天祥文丞相也逃出鞑子魔爪,在江西聚集数十万大军,要与鞑子一决雌雄。如今形势大好,相信不出两年时光,便可恢复大宋失地。” 群豪听说云殊尚在人世,无不振奋,又听说兴复在望,更是欢欣鼓舞,纷纷叫嚷:“有云大侠在一日,鞑子休想得逞!”“不错,云大侠武功盖世,韬略过人,有他领袖,鞑子兵都是草纸糊的,不堪一击!”众人越说越是气壮,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奔赴沙场。 雷行空为纯阳铁盒而来,对家国之事全无兴趣。他老奸巨猾,笑道:“何捕头说得有理。咱们先拿女贼,再杀鞑子,扬我大宋威风!”众人个个头脑犯热,听他一说,齐声叫好。 楚羽见状叹道:“大哥,公公说得是,那贱人作恶多端,要想保她,千难万难。三叔这么大年纪,怎么还是这样糊涂!难道说,他真为女贼失了魂么?”她虽敬服楚仙流,可日日听人诽谤,加上杀子之仇,久而久之,也只当楚仙流人老心热,贪恋柳莺莺的美色。 楚宫微一迟疑,摇头说:“三叔一言九鼎,他说不交人,就不交人,除非有人胜得过他的铁木剑!”众人面面相对,场上为之一静。忽有人嚷道:“一个人打不过他,不能两个人上么?”雷行空也说:“是啊,众人同心,其利断金!楚仙流就有通天的本事,挡得住这么多好汉吗?”众人纷纷附和,楚氏众人无不变色。 楚宫见事已至此,叹道:“好,各位胆量可嘉,请吧。”左移两步,让开大门。他若执意阻挡,众人或许真的硬闯,他一反常态,反叫人人惊疑。 雷行空心想楚仙流还没露面,门中只怕设有恶毒埋伏,贸然闯入,难免中了圈套。正在踌躇,雷震转身叫道:“天香山庄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咱们这就进去,别让人瞧小了!”众人听他这话,胆气一粗,纷纷鼓噪上前。 楚宫瞧着雷震背影,双目一亮,忽地笑道:“雷兄厉害,哈哈,佩服佩服!”雷震转身冷笑:“不敢,雷某别的没有,就是有些胆子!”楚宫笑道:“不是这个,楚某佩服雷兄背脊上写字的功夫。”雷震面色一沉,冷冷道:“楚老大,你胡说些什么?” 楚宫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雷震背上。他的衣衫上沾满油渍,细细看去,竟是四个大字:“我乃蠢猪”。龙飞凤舞,甚是潦草,仿佛某人吃过饭后,随手用残脂剩油抹上去的,先时没有浸透,不甚分明,这时经风一吹,油光致致,凸现而出。 众人看得清楚,惊诧之余,又觉好笑,一时议论纷纷,雷公堡一干人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雷震听得众人议论,偏又不明所以,左顾右盼,全没了方才的气势。楚宫笑道:“雷老大,你自认蠢猪,老夫生而为人,也不能与你一般见识!哈哈,请吧!”将手一伸,指着墙角一个狗洞。 雷震怒道:“放屁,你才是蠢猪!”将拳一晃,扑上要与他放对,忽听楚羽叫道:“大郎,不怪他,你……你的衣服……”雷震瞪眼道:“衣服?衣服会骂人么?”楚羽又气又急,可不知如何答他。白三元与雷震交情不浅,上前说道:“雷兄,你脱了外衣瞧瞧……”雷震一愣,三两下扒掉外衣,定睛一看,忽地傻在当场。 白三元这时背对群豪,众人目光又落到他的背上,有人一字一句,念道:“我放狗屁!”话一出口,其他人哄然大笑,念诵的人缓过神来,窘迫道:“不是我放狗屁,是白三元放狗屁!” 白三元怒火蹿升,掉头认出那人,厉声道:“鹿大樵,我跟你无怨无仇,干吗出口伤人?”踏上一步,眼露凶光。鹿大樵脸色发白,抗声道:“你背上能写,就不许人念么?”白三元脸色一变,慌忙脱下外套,只见上面油渍淋漓,写着“我放狗屁”四字,看笔迹,与雷震背上所写出自一人之手。 雷行空当着南北豪杰,大感脸上无光,劈头喝道:“雷震,怎么回事?”雷震拭去额上冷汗,颤声说:“孩儿全……全不知情……”众人无不骇然,心想:“白三元也罢了,雷震响当当的角色,被人背后写了字,竟然全不知情?” 白三元两眼喷火,厉声叫道:“究竟是谁?有种三刀六眼,跟老子拼个死活,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默然。白三元眼见无人出来,气势更足,一顿足,还要喝骂,忽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你背后骂女人,又算哪门子好汉?” 众人回头望去,二男一女,牵着毛驴逶迤而来。男子一僧一俗,俗者年约二十,白衣磊落,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一把绿竹长剑斜插腰间,数十条细竹丝若有灵性,在他指间活泼泼跳动,结成一只奇形竹环。他口中说话,手中结环,一路走来,也不抬头。 白三元与雷震对视一眼,想起方才落脚吃饭见过这三个男女,心头一震,齐齐色变,白三元喝道:“编竹子的……”来人正是梁萧,闻言笑道:“我不编竹子,我只编人。”白三元一愣,怒道:“管你编什么!这衣服上的字迹是你写的?”梁萧笑道:“我写的什么字?”白三元脱口应道:“我放狗……”雷行空急忙喝止:“白老弟!”白三元一惊,将那个“屁”字咽了回去,瞪着那人,心想:“妈拉巴子,几乎又着他的道儿!”他丢尽脸面,越想越是不忿,绰起一支铁桨,与雷震交换一个眼色,忽地齐身纵出,一左一右猛扑上去。 梁萧仍不抬头,手中嗤嗤两声,两根竹丝激射而出。对面两人只觉腕间刺痛,竹丝从“列缺”穴钻入,又从“神门”穴透出。两人半身麻木,惊怒交集,方要挣扎,不料梁萧的内力附在竹丝上面,一入二人身体,立刻顺着经脉游走。“列缺”属“手太阴肺经”,“神门”属“手少阴心经”,心肺二脉,牵一发动全身,二人直觉心悸气紧,浑身酸麻,白三元铁桨落地,几乎瘫在地上。 众人大惊,正要救援,梁萧十指颤动,将二人手腕上的竹丝结成细环,挂在手上的大竹环上。群豪各挥兵器,四面涌来。梁萧漫不经意,左右盘旋,用上“碧微箭”的功夫,将手中的细长竹丝激得八方飞出,仿佛灵蛇游空,几乎无从闪避。惨叫声响成一片,不少人的列缺、神门二穴被刺穿。梁萧指间变化奇快,一边发出竹丝,一边结成细环,扣入大竹环内。不多一会儿,竹环上挂了十多名壮汉,一个个龇牙咧嘴,亦步亦趋,随着他步子转动。剩下的人无不胆落,四面散开,不敢靠近。 梁萧始终低头,众人并未将他认出。雷行空厉声道:“编竹子的,你到底来干什么?”梁萧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早告诉你了,我不编竹子,专来编人。”楚羽一眼认出他来,忽地惊叫道:“你……你也来救那贱人?”梁萧笑道:“你骂得好,我记下了。‘贱人’二字,待会儿就刻在你脸上吧!”楚羽见他脸上带笑,语气冰冷,心头不由打了个突。 其他人也认出梁萧,何嵩阳厉声道:“梁萧贼子,果真是你!”众人一听这话,无不色变。 楚羽夫妻连心,见丈夫落入人手,又疼又怒,挥剑刺向梁萧。梁萧不待她抢进,将竹环挂在左臂,右手抽出竹剑,拍中她的剑脊。楚羽虎口酸痛,长剑偏出,即刻身随剑走,长剑斜掠而出。梁萧的竹剑也随之递出,后发先至,点中楚羽的“曲池”穴。 楚羽手臂一软,长剑脱手,眼前忽地一花,竹剑如鬼如魅,落到了她的脸上。楚羽血冷如冰,心中只有一念:“这是什么鬼剑法?” 雷震见妻子被制,偏又无力相助,唯有破口大骂。梁萧笑道:“楚二娘,你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楚羽咬牙不语,梁萧道:“我说话算数,先在你左脸刻个‘贱’字,再在你右脸刻个‘人’字,包你左右对称,一辈子也抹杀不掉!” 众人心头一寒,均想楚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脸上多了这两个字,那可真是大煞风景。雷家众人纷纷大骂,楚宫虽恼楚羽女生外向,终是兄妹一场,见状心生恻隐,紧紧拧起眉头。 梁萧一意立威,正要动手,花晓霜忽道:“萧哥哥,不行!”梁萧皱眉道:“你又要拦我?”花晓霜脸色苍白,摇头道:“好,我不拦你,我只告诉你,如果有人在我脸上刻下这么辱人的字,我一定不想活了!”梁萧一呆,竹剑翻起,左右开弓,打得楚羽双颊肿起,悻悻道:“滚吧!” 楚羽逃脱一劫,默然后退,梁萧将长剑挑给楚羽,喝道:“拿去,分香剑术,不过尔尔!”楚羽接下长剑,脸色惨白如纸。 天香山庄一众高手听得这话,无不神色悲愤。花晓霜见梁萧放过楚羽,松了口气,又望他手中那串大汉,低声道:“萧哥哥,他们的穴道伤得太久,势必心肺受损,你……你也放了他们吧……”小手搭上梁萧左臂,眼中满是乞求。梁萧避开她的目光,花晓霜却只是晃他手臂,柔声道:“萧哥哥!”梁萧手臂攥着大竹环,大竹环连小竹环,小竹环又穿着众人穴道,故而花晓霜每晃一下,众人便痛叫一声。花晓霜连晃三次,众人便齐叫三声。花晓霜猝然惊觉,过意不去,歉然道:“啊哟,对不住!”梁萧观她神色,终是无可奈何,叹道:“罢了。”放开竹环,竹环失去内劲支撑,众人恢复气力,挣断竹丝,但经这一番折腾,一个个锐气尽消,委顿不堪。 梁萧生平快意恩仇,今日屡被晓霜掣肘,心中气闷,目中精光迸出,注视何嵩阳道:“你是云殊部属,为何还要与柳莺莺为难,你不知道他们的交情吗?”何嵩阳呸了一声,冷笑道:“狗鞑子放屁!云大侠胸襟可比日月,怎会与这种女人有交情?”梁萧目不转睛,凝视他半晌,皱眉道:“此话当真?”何嵩阳朗声道:“若有半字虚言,叫我不得好死!”梁萧面色一沉,厉声道:“胡说八道,云殊于柳莺莺有救命之恩,柳莺莺感他恩德,以身相报,此事你和雷楚两家俱都亲见,难道还有假吗?” 何嵩阳见雷行空父子和楚宫兄妹均有疑惑,心中大急,怒道:“狗鞑子闭嘴!云大侠一生清白,如今已有婚约在身,跟这女贼决无关系!” 梁萧瞧他斩钉截铁,心中疑云大起,沉吟道:“你说云殊有了婚约?”何嵩阳大声说:“不错!”梁萧道:“那他可知莺莺困在庄里?”何嵩阳眉尖一挑,心想:“云大侠确然不知此事。狗鞑子居心叵测,一心污损他的清誉。哼,老夫不能叫他得逞!”当即说道:“云大侠当然知道,他还告诉何某,女贼是死是活,与他都不相干。” 梁萧眉毛一挑,怒道:“他真这样说?”何嵩阳扬声道:“千真万确!”话一出口,众人齐声喝彩。 梁萧站在那儿,神色忽明忽暗,变幻数次,忽点头道:“好,云殊不救,我梁萧来救。”声音陡然一扬,“楚仙流,晚辈梁萧求见。”声音悠长,响如惊雷,轰隆隆向庄内滚去,片刻之后,方才传来回音。 众人听了这声,无不面如土色,心想狗鞑子如此厉害,此间恐怕无人能敌。梁萧一声叫罢,无人应答,眉头一皱,迈步走向庄门。 楚宫跨上一步,森然道:“梁萧,你方才口出不逊,瞧不起分香剑术,是不是?”梁萧冷笑道:“没错,分香剑术,不过尔尔!” 楚宫冷哼一声,手挽剑花,中平刺来。梁萧竹剑挥出,轻描淡写压中楚宫的剑身。这一剑出自“兑剑道”的法意,兑者沼泽,要旨在于从内力中生出粘劲,束缚对方兵刃。楚宫的精钢长剑仿佛陷入淤泥,无从使力,也无法拔出。他收剑疾退,梁萧也跨步赶上,竹剑贴着钢剑,随他任意东西。一眨眼,二人进退如风,飘出数丈。楚宫无法摆脱竹剑,猛可想起,当日云殊也曾用这法子压住自己的长剑,心头不觉慌乱起来。 楚羽眼看兄长当众受挫,娘家百年声威毁于一旦,忍不住飞身纵出,一剑飘飘,刺向梁萧胁下。梁萧足下一旋,竹剑横摆,将楚宫带了个踉跄,撞向楚羽的剑锋。楚羽心下大骇,硬生生将长剑横移四寸,正好送到楚宫剑下。这一下已在梁萧算中,他竹剑猝沉,只听金铁交鸣,楚羽长剑也被粘住。 楚氏兄妹垂名武林三十余载,今日却被后生小辈用一把竹剑制得动弹不得,一时人人凛然,望着梁萧心生惧意。就在这时,忽听庄门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爸爸‘云横秦岭’,姑姑‘香兰含笑’、‘春水盈盈’!” 病急乱投医,兄妹二人听了这话,不顾真假,楚宫使招“云横秦岭”,身形微转,长剑飘然一横、剑尖乱颤,仿佛兰花吐蕊。梁萧只觉两把钢剑跃跃欲起,方要运劲压服,忽见楚羽腰肢扭动,以腰带肩,以肩带臂,以臂带剑,剑上劲力接连变化三次。梁萧虎口一热,竹剑微微弯曲,情知如此下去,竹剑势必折断,只得劲力内收。楚氏兄妹剑上一轻,两把钢剑终于收回。 场中采声雷动。梁萧目光一转,一名蓝衫女子,亭亭站在庄前。梁萧冲口而出:“是你!”这女子正是楚婉,梁萧正想问她二王消息,楚婉却不瞧他,娓娓说道:“三叔公午睡方醒,命我邀各位入庄一叙!” 梁萧只得将到嘴的话咽进肚里,别了竹剑,大步进门,楚氏兄妹自知阻挡不住,无奈左右让开。一群人各怀主意,鱼贯入庄,顺着青石小径前行。庄内百花盛放,左一簇蔷薇,右一丛蜀葵;东有剪春罗,西是满地娇;十样锦在前,美人嫪落后;夜落金钱乱如斑斓虎豹,缠枝牡丹艳若倾城佳人,缤纷错落,争奇斗艳。众人娇色满目,芬芳扑鼻,无不心旷神怡,争斗之心大减。 行出二里有余,前方路尽。水声叮咚,一道碧玉似的清泉泻出石隙,流过花间;独木小桥飞架其上;桥对岸花木摇曳,掩着一座八角小亭;梁柱之上尚有如鳞松皮,未曾剥落。 梁萧还没过桥,就听有人长吟道:“处世如大梦,胡为劳其身,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眄前庭,一鸟花间鸣……”还未唱完,一个娇媚女声烦乱道:“酸里酸气,难听死了!”梁萧听这声音,如受雷击,呆立当场。 吟诗者哈哈大笑,笑声清劲,如龙在天,笑完说道:“楚某不论说什么都是酸的,梁萧放个屁也是甜的。”女声冷冷道:“你才吃屁!”梁萧心跳如雷,分花拂柳,缓步过桥。遥见楚仙流抱膝坐在亭前石阶上,意态疏懒,揽杯远眺。离他不远,一名绿衫女子背向俏立,双手捂耳,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怒气未平。 梁萧望她背影,恍若隔世,方要举步,但觉步子僵硬,想要叫喊,嗓子间又似哽咽住了。女子听得脚步声,回头看来,刹那容光四射,身边百花都失颜色。她目光一转,忽地落在梁萧身上,呆了呆,娇躯一震,发出一声娇呼,好似乳燕归巢,一头撞入他的怀里。花晓霜站在梁萧身后,见状吃了一惊,双眼睁得老大。 梁萧见那女子入怀,方才还醒过来,身子微侧,伸手在她肘尖一托,扶住她道:“柳姑娘,你小心!”柳莺莺没料他竟会让开,愕然道:“你……你叫我什么?”梁萧微微苦笑,叹道:“柳姑娘,多时不见,你清减了。”柳莺莺呆呆望了他半晌,忽地凄然笑道:“你叫我柳姑娘?” 梁萧低头不语,忽听花晓霜轻轻说道:“萧哥哥,这是你朋友么?”梁萧唔了一声,正要开口,柳莺莺一双秀目已凝注在花晓霜脸上,若有所悟,冷笑道:“萧哥哥,叫得好亲热啊!”转眼盯着梁萧,淡淡地道,“她是谁?给我引介引介。”梁萧见她目光冷冽,心头一颤,轻声说:“她是晓霜。”柳莺莺的脸上失去血色,深深吸一口气,涩声说:“好啊,你叫她晓霜,却叫我柳姑娘!好,哼,你好……”嗓子一哽,眼眶已被泪水充满。 梁萧见她神气,颇为不解,转念间有所领悟:“她在云殊和楚仙流那儿受了无数委屈,想要找我倾诉。就算她负过我,我待她也未免太过生分了。”沉默一下,徐徐开口:“莺莺……”柳莺莺涨红了脸,忽地喝道:“闭嘴,莺莺是你叫的么?” 梁萧一愣,花晓霜漫无心机,忍不住说道:“这位姐姐,萧哥哥是好心,你干吗这样凶……”话没说完,柳莺莺冷笑道:“小贱人,我跟小色鬼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花晓霜被她一喝,脸色煞白,颤声道:“你骂……骂谁?”柳莺莺大声道:“你聋了吗?小贱人,我就骂你!”花晓霜嘴唇哆嗦,半晌方道:“你……你不讲理!” 柳莺莺冷笑道:“好呀,我跟你讲理,你道我和梁萧是什么关系?”花晓霜还没接口,柳莺莺已道:“我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是我将来的丈夫!我不知你用什么法子勾引他,从今往后,你给我滚得远远的!”这几句话大胆突兀,震惊四座。梁萧还没还过神来,忽见花晓霜望着自己,一脸茫然,跟着身子一晃,整个人瘫软下去。梁萧心中一惊,抢上将她抱在怀里,掏出金风玉露丸给她服下。 柳莺莺瞧得心尖颤抖,也不知该伤心还是气恼,双颊微微一热,两行泪水滑落下来。梁萧给花晓霜服完药,又瞧了瞧柳莺莺,心头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何滋味。他举目四顾,心头一震,对头们围着大瞧热闹,眉梢嘴角都有讥讽,独有楚仙流笑吟吟望着自己,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梁萧沉默一下,将花晓霜交与花生,正色道:“莺莺,天香山庄的人可曾欺负过你,你只管说,我拼了性命也要给你出气!” 柳莺莺正在伤心气恼,听了这话,心底一甜,怨恨烟消,冷哼一声说道:“别的欺负没有,楚老儿就是不许我离开,说我伤一个天香山庄的弟子,便要关我一年。只因我打伤了天香山庄五个蠢材,所以要关我五年。”梁萧听她并未受辱,长长松了口气,向楚仙流拱手道:“五年之期太长,还望楚前辈宽宥一二。”楚仙流淡淡一笑,摇头说:“不成,她才呆一年,必须呆足四年,一年也不能少!” 梁萧一怔,转眼看去,柳莺莺花容憔悴,双颊微削,心想这一年时光,她必然受了不少委屈,自己既然来了,岂可让她再困四年。刹那间,他心口发烫,扬声说道:“楚前辈,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她离开。” 第四十二章 花中圣哲 这话一出,柳莺莺心生酥软,暖意涌遍全身,她望着梁萧,明眸如珠,双颊流辉,比起怒放的牡丹还要明艳。 其他人却恨梁萧狂妄,纷纷破口辱骂。梁萧冷冷不理,目光锋锐,刺在楚仙流脸上。 楚仙流不为所动,漫不经意道:“梁萧,这女子屡屡兴风作浪,我没伤她,全看九如和尚的面子。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若不给些处罚,我如何与后辈们交代?”梁萧叹道:“这么说,只有动武一途了!”楚仙流沉吟道:“你要与我动武?”梁萧道:“除此别无他法!”楚仙流笑了笑,又道:“听说你做过元人的大将?” 梁萧叹道:“不错!”楚仙流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说道:“可你反出元营,又是为什么?”梁萧苦笑道:“不为什么,但求心之所安!”楚仙流击掌叹道:“好个心之所安!人生在世,身如不系之舟。是非难分,善恶难辨,能求心之所安,已是莫大解脱,冲你这句话,当浮三大白。”斟一盅酒递与梁萧,“请!” 钱塘一战之后,梁萧头一次听人说出自己心中想透,却说不出口的道理,热血一沸,接过酒盅一口饮尽,但觉甘醇清冽,不禁赞道:“好酒!”众人见他二人不仅不斗,反而一起饮酒,心中大为惊疑。 三杯喝罢,楚仙流将杯一掷,笑道:“梁萧,你权势煊赫,富贵骄人,一朝抛却,如弃敝履,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为何在女色上如此固执,明知不是对手也要来救这个女子!” 梁萧酒意上涌,豪兴迸发,朗声道:“前辈有所不知,权势富贵算什么!就是大元皇帝的宝座,与柳莺莺相比,也不过狗屁而已!”他直抒胸臆,柳莺莺却听得浑身酥软、双颊火红,想到这些年所受的煎熬,恨不得立马扑入他怀,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楚仙流听了这话,怔忡半晌,眼角流露一丝苦涩,叹道:“不错,好汉子生在世间,当为心爱女子出生入死,至于权势富贵,帝王将相,统统都是狗屁。来来来,冲你这句话,咱们再饮十杯。” 梁萧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坛“百花仙酿”顷刻见底。楚仙流一捋长须,笑道:“梁萧,我再问你一句,你若与我交手,有几分胜算?”梁萧想了想,说道:“三成!” 楚仙流笑笑,拿起一口乌黑木剑,随手扫过一朵牡丹,花瓣被剑风冲激,纷然四散。木剑轻轻一颤,破空有声,花瓣一片未落,全数串在剑上。群豪惊佩骇异,齐声喝彩。 梁萧目视剑尖花瓣,微微一笑,摇头说:“花是死的,人是活的!”楚仙流笑道:“说得不错,做起来未必容易。” 梁萧笑了笑,悠然道:“楚前辈,你年近花甲,晚辈却不过双十,你在世一日,或许我无可奈何!”目中精光一涨,扫视天香山庄众人,“但若天不假年,楚前辈撒手仙逝,天香山庄后继乏人,试问谁能挡得住我梁萧?”楚仙流目光一动,手拈长须,微笑不语。 何嵩阳听得大怒,厉声道:“楚前辈,此人暴戾狠毒,你不要听他虚张声势,一剑杀了,最为省事……”话一出口,眼前人影晃动,梁萧不知如何到了眼前,何嵩阳只觉胸口一麻,被他扣住。梁萧大袖一拂,展开“乘风蹈海”,绕着人群发足飞奔,仿若流光魅影,顷刻转了三圈,将何嵩阳一掷在地,长笑道:“楚前辈,我这算不算虚张声势?” 他这一轮变化,动如电光石火,以楚仙流之能也不由点头道:“无怪你口出大言,原来练成了灵鳌岛的轻功。唔,你今天未必能胜,若你一心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众人一听这话,大为泄气。柳莺莺也望着梁萧,心中惊讶:“这个小色鬼,两年不见,怎么练成如此武功?” 楚仙流沉思一下,忽道:“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梁萧道:“有此妙策,那是最好。”楚仙流看了看他,又瞅了瞅柳莺莺,笑道:“梁萧,你不如留在天香山庄与柳莺莺结为夫妻,五年时光,足够你们生出几对儿女……”他话没说完,柳莺莺又羞又气,啐道:“楚仙流,你又嚼什么舌根子?” 梁萧目视柳莺莺,见她娇颜如花,不觉心中一荡,心想若能与她住在这百花丛中,五年时光,真是只短不长。一念及此,忽又暗自羞愧:“我怎么鬼迷心窍,生出这种唐突念头?”目光一转,花晓霜已然苏醒,两眼凝注花丛,似有无穷茫然。梁萧心头微乱,寻思早有承诺,陪她行医天下,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说了不算! 他沉思一会儿,终究两难割舍,苦笑道:“楚前辈,小可不才,岂敢辱没了柳姑娘。”柳莺莺如雷轰顶,芳心一沉,一股酸热直冲鼻端,恨不得揪过梁萧,狠狠揍他一顿,她又瞧花晓霜,不由暗暗咬牙:“好啊,你这小色鬼,不敢辱没我,辱没这病丫头就敢了吗?” 楚仙流不料梁萧一口回绝,任他性子冲淡也是长眉皱起,心想此人才雄心忍,轻功又高,若逞一时之快惹下这个对头,天香山庄势必永无宁日。他不理世务,于天下兴亡看得很淡,可关系家族兴亡也不能无动于衷。 忽见雷行空越众而出,笑道:“仙流公,雷某有个主意!”楚仙流对他十分厌恶,懒声道:“说!”雷行空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了结恩怨不妨也按武林中的规矩,比武功,赌输赢。” 梁萧笑道:“说得好,我早想领教雷公堡的高招!”雷行空老脸一热,摆手道:“雷某不是这个意思。”他指了指晓霜与花生,“这是你的同伴吧,你轻功高明,说走就走,他们和柳莺莺可逃不掉!” 梁萧冷冷道:“雷行空,你有没有儿子,有没有亲戚?”雷行空见他目光,心头一寒,苦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样吧,咱们赌斗三场,我们与天香山庄一方,梁萧你为一方,各出三人,单打独斗,点到为止,旁人不许出手相帮。你们胜了,这段梁子就此揭过;我们胜了,柳莺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也无须多讲。”这话一出,众人哄然叫好。 梁萧嘴上强硬,心中极不愿意柳莺莺受害,更不想连累花晓霜与花生,心想:“与其两败俱伤,不如行险一试!”当下目视楚仙流道:“楚前辈意下如何?”楚仙流笑道:“悉听尊便!”梁萧道:“就此说定,我们这边,我、柳莺莺和小和尚,三人出战!”雷行空摇头道:“不成,此事为柳莺莺而起,她是这场赌斗的赌注。自古以来,哪儿有赌注参与赌斗的道理?”众人心知肚明,柳莺莺的武功较花晓霜为强,雷行空这么说,意在削弱梁萧,纷纷放大嗓门,出声附和。 梁萧大怒,心想这么一来,花晓霜岂不也要被迫上阵。他嘴角冷笑,目光一转,投向楚羽,心道:“她是楚仙流的侄女,雷行空的儿媳,如果将她拿住,可收一箭双雕之效。”正要出奇制胜,忽听花晓霜颤声道:“萧哥哥,我……我愿意出战!” 梁萧怒道:“胡闹,你怎么能跟人动手?”花晓霜看了看柳莺莺,凄然笑道:“这样如果胜了,一来不用杀人,二来,你和这位……这位姐姐也能一起出庄。一举两得,实属难得好事。”梁萧见她凄苦神气,不觉胸中一酸,摇头说:“不行,你武功平平,上场也是必输!”花晓霜急道:“我不会输,我死也不会输的!”梁萧心口发堵,还要再说,花晓霜断然道:“萧哥哥,我心意已决,你别再劝了!” 花晓霜挺身而出,柳莺莺不胜惊疑,再瞧见梁萧神色,又觉生气:“臭丫头装模作样,难不成就这样骗得小色鬼对她动心?”一时气急,高叫道:“我才不要小贱人救。”忽见梁萧侧目望来,眉间隐有怒色,不由得心头一颤,轻轻哼了一声。 雷行空见状,不容梁萧变更主意,大笑道:“这位姑娘自愿出手,那就再好不过!”梁萧一转念,冷笑道:“好,就此说定,你们出哪三个人?”雷行空向楚仙流拱手笑道:“仙流公自是要出头的!”楚仙流笑笑不语。雷行空又道:“区区不才,也算一个!”目光一扫,落到楚羽身上,笑道:“你们有一个女将,我们自也要出一个,羽娘,你也算上!” 梁萧点头道:“主意是你方出的,对阵当由我方决定!头一阵么,我便与雷堡主套套近乎;第二阵,花生,你对阵楚二娘,别忘了讨些便宜。至于晓霜,你就恭恭敬敬向楚前辈讨教两招剑术。”他深明韬略,算定自己对阵雷行空,有胜无败;花生与楚羽交手,也决不会输;而楚仙流一代高人,对付花晓霜这等弱女子,自也撕不开脸皮大打出手,花晓霜虽是必输,也不会有所损伤。雷行空尽管奸猾,终是草莽中人,说到用兵使诈,远不及梁萧一个零头,一听排阵,心头叫苦不迭。 花生不明所以,问道:“梁萧,你说俺别忘了讨便宜,怎么个讨法?是讨酒还是讨狗肉啊?”梁萧笑道:“你瞧见那个穿黄衫的婆娘么?待会儿她要拿剑砍你,你只需让过宝剑,摸摸她的手儿脚儿,颈儿脸儿,摸到她低头认输,那就成了。”楚羽听得羞怒交迸,俏目圆瞪;雷震暴跳如雷,大声怒骂。柳莺莺也忍俊不禁,笑骂道:“小色鬼,你也不怕教坏人家小和尚。” 花生仍不开窍,看着楚羽,摸摸光头,憨道:“梁萧啊,只能摸摸,不能吃么?”梁萧有意扰敌心神,点头道:“你要吃便吃,没人拦你!”花生瞅了瞅楚羽,终觉不妥,心想吃来不妥,还是摸摸就好。楚羽被他一双圆眼看得面孔发绿,心想:“别说让小贼秃在身上咬一口,便是摸上两下,我也不用做人了。”想到这儿,感觉落入了梁萧的圈套,有了畏缩之意。 雷行空正自束手无策,楚仙流忽地开口说道:“这对阵不妥,老夫岂能与小姑娘动手!梁萧你要耍这些把戏,那就不用赌了!”梁萧道:“你说怎样?”楚仙流道:“兵对兵,将对将,男对男,女对女。”雷行空大喜附和:“不错,正该如此。” 梁萧冷笑道:“也罢,我再让一步,但有言在先,我们只有三人,无从换将,你们人多势众,中途耍赖换人怎么办?”楚仙流道:“人一定妥,决不反悔!”雷行空也说:“不错!” 梁萧皱眉道:“二位一派宗主,言出必践,我且相信你们!”话音方落,楚羽忽道:“公公,三叔,我不与这位小姑娘动手。”雷行空皱眉道:“为什么?”楚羽目视花晓霜,叹道:“今日我几乎遭受生平未有的大辱,若非这位姑娘相救,从此无脸见人。这个大恩,我无从报答也罢,但若恩将仇报,实在万分不妥!” 众人都知她说的是梁萧刻字,花晓霜阻止一事。梁萧瞥了楚羽一眼,暗暗点头:“这婆娘倒还有点良心。” 雷行空皱眉道:“你不出手,谁来替你?”楚羽道:“听说婉儿近日随三叔学剑,精进神速。方才指点我们那三招,巧妙异常,若我所料不差,婉儿的剑法应该在我之上。” 雷行空双目一亮,拍手笑道:“不错,还请婉姑娘一显身手。”楚婉摇头道:“楚婉随三叔祖练剑不过怡养性情,对于打打杀杀,小女子毫无兴致。”盘膝坐下,闭目不言。众人大失所望,花晓霜却对楚婉心生亲近:“这位姐姐不以武压人,心肠真好,今日若能活命,定要与她交个朋友。” 雷行空也瞅着花晓霜,心想这女子娇怯软弱,应该没有出奇本领!但梁萧放她出战,也难说她没有绝活,如果小看,怕是阴沟里翻船。沉吟间,何嵩阳忽地扬声叫道:“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雷夫人不肯出战,我替她一阵如何?” 梁萧冷冷道:“姓何的,你要不要脸?”何嵩阳冷笑道:“你统军伐宋,血债累累,还配与我谈脸面?”众人听得顺耳,齐声赞同。这话点中了梁萧的痛处,他一皱眉,转向雷行空道:“这样说,你方的人都选定了吗?” 雷行空没料他如此慷慨,心中暗喜,接口道:“不错!”梁萧点了点头,迈开大步,转身欲走,忽地变进为退,闪电掠出丈许,千钧掌力,落在何嵩阳胸口。 这一招出自“大逆诛心掌”。黑水武功一脉相承,梁萧没学过这套掌法,可钱塘一战,见伯颜反复施展,事后细加揣摩,猜到了其中的奥妙。 这一掌趋退若电,出人意料,何嵩阳如受巨槌,横飞出去,一口鲜血冲天喷出。雷行空纵身将他托住,惊怒交迸,厉声叫道:“姓梁的,你出尔反尔,违反约定!” 梁萧淡淡说道:“约定说过比武之前不许斗殴么?只要比斗没有开始,你也可以在我这边找回场子!”雷行空怒道:“如今你严阵以待,自可说这些便宜话。”楚仙流也道:“梁萧,这话确是强词夺理!”梁萧笑道:“算我强词夺理。那么前辈早先言之凿凿,说什么‘男对男,女对女’,如今却弄出个‘男对女’,这算不算出尔反尔?”楚仙流无如之何,一时默然。 雷行空不甘道:“不成,我们要换人!”梁萧笑道:“早先说过,人一定妥,决不反悔!你说我混赖,我看真正混赖的却是阁下吧。”他口中与雷行空说话,目光却投向楚仙流。 楚仙流苦笑道:“梁萧,跟你打交道,真叫人头痛。”梁萧叹道:“你们摆明车马,非赢不可,我要自保,只有用些非常手段。”楚仙流道:“也罢,如同约定,也不换人。可一旦比斗开始,你也不得乱来。”梁萧笑道:“我不违约定就是。”楚仙流眉头微皱道:“若违约定呢?”梁萧截口道:“便算我输。” 雷行空见楚仙流认栽,也无话可说,但何嵩阳伤得如此之重,只怕花晓霜伸个指头也能将他点倒,心中暗叫窝囊。忽见何嵩阳挣起身子,盯着花晓霜,涩声道:“何嵩阳请教高明。”花晓霜叹了口气,也道:“晚辈花晓霜,尚且指教。”话音未落,忽听一名女子咯咯笑道:“且慢!” 众人举目看去,一名紫衣丽人穿花拂柳,飘然而来。柳莺莺变了脸色,怒道:“韩凝紫,你骗得我好苦!”韩凝紫笑道:“乖莺莺,我怎么骗你啦?”柳莺莺咬牙道:“你说楚仙流火烧残红小筑,把梁萧一并烧死,骗我来寻天香山庄的晦气!”韩凝紫笑道:“这叫因祸得福,若非如此,梁萧怎会冒险来救你,你又怎能试出他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柳莺莺听得满面绯红,看了梁萧一眼,心想这话说得不错,患难见真情,梁萧不顾生死前来,足见情真意切。她心中欢喜,对韩凝紫的怨恨,无形中也消少了一半。 梁萧听她二人对答,才知柳莺莺被困天香山庄,全是出自韩凝紫的挑拨。他恼怒无比,厉声道:“韩凝紫,你来送死么?”韩凝紫笑了笑,柔声说道:“奴家只是觉得,这场比斗对你太过不公。” 这恶女人帮忙叫屈,梁萧深感意外。雷行空怒道:“怎么不公?这奸贼使奸弄诡,便宜都占尽了。”韩凝紫笑道:“雷堡主,你没听说么?他不满你们‘男对女’呢!”她漫不经意,一瞥花晓霜,“依仙流公之言,该是‘女对女’才对!” 梁萧陡然明白她的来意,心火一蹿,气贯双掌。韩凝紫早有防范,快步移到楚仙流身边,笑道:“仙流公,他想杀我呢!”楚仙流也看出梁萧眼中的杀机,不由眉头微皱,却听韩凝紫道:“若他肆无忌惮,当着您老杀人,不仅不将您老放在眼里,天香山庄的面子怕也荡然无存了。” 楚仙流淡淡说道:“你作恶多端,本就该死。”韩凝紫一愣,强笑道:“仙流公,你好狠心!”楚仙流沉默一下,忽又叹道:“杀人终归不好。梁萧,一码归一码,今日只说柳莺莺,别的账,你们出了天香山庄再算。”梁萧心头一凉,花晓霜却喜透眉梢,连连点头说:“楚前辈说得对,杀人终归不好!”梁萧心中气苦,狠狠瞪了她一眼。 韩凝紫得楚仙流一句话,心神大定,目光投向花晓霜,微微笑道:“你叫花晓霜?”花晓霜还没回答,忽听梁萧冷冷道:“别理她!” 花晓霜一愣住口,韩凝紫又笑道:“你爸爸叫花清渊,你妈妈该是凌霜君那个贱人吧!”花晓霜脱口道:“你干吗骂我妈妈?”梁萧心中叫苦,忽见韩凝紫笑眯眯说道:“好啊,皇天有眼,到底让我遇上你这个孽种啦!”语声听来轻柔,但一字一句,似乎蕴藏无穷怨毒。 梁萧冷笑道:“韩凝紫,你要动歪脑筋,先过我这关。”韩凝紫笑道:“我动歪脑筋干吗?就算要做,也是光明正大地做!”掉头向楚仙流道:“仙流公,你说过,这三阵,要男对男,女对女。”楚仙流点头道:“我说过!” 韩凝紫又向梁萧笑道:“这话你也答应么?”梁萧明知她心意,但事实俱在,无从反驳,沉着脸闷声道:“我与他们动手,关你什么事?”韩凝紫笑了笑,转向雷行空道:“雷堡主,今日敌忾同仇,咱们不妨化敌为友。”雷行空一怔,未及说话,韩凝紫忽向楚羽拜倒,笑道:“楚姐姐,以往多有得罪,全是奸人挑拨,今日我拜你为义姊,咱们就算一家人了!我代你出手,抵挡第一阵如何?”梁萧闻言,掌中竹剑握紧。忽见楚仙流目光投来,梁萧知他有了防备,击杀韩凝紫已成空想。 楚羽也没料韩凝紫出此一招,大感错愕,望向雷行空。雷行空见有便宜,心中惊喜,向她连连点头。楚羽看了晓霜一眼,叹道:“妹子不必多礼,请起请起。”韩凝紫笑道:“多谢姐姐!”柳莺莺忍无可忍,大声叫道:“韩凝紫,你……你也太不要脸了吧。”韩凝紫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梁萧素知韩凝紫为人骄傲,用上这等下作法子,足见她对凌霜君的一腔怨毒,全都转到花晓霜身上,一旦动手,立见生死。当下心念一转,忽道:“韩凝紫,算你厉害,头一阵算我输了!” 人群一呆,欢声四起,花晓霜急道:“萧哥哥,这怎么成?后面再输一场,可就不妙了?”梁萧一味摇头。韩凝紫眼珠一转,笑道:“好个细心体贴的俏郎君啊!莺莺,这下子你该看清了吧?唉,我也只当他是一心向着你的,如此看来,大谬不然!他宁愿你任人欺辱,也不愿这位花小姐少上一根汗毛!” 柳莺莺秀眼圆睁,大声道:“你少来挑拨离间,我……我才不会上当……”嘴上如此说,胸中却悲苦酸楚,眉眼通红一片。花晓霜见她伤心,暗叹一口气,轻声道:“姐姐……”柳莺莺心里醋意盎然,秀眉一挑,喝道:“谁是你姐姐!”梁萧皱眉道:“莺莺,你不该冲她发气。”柳莺莺冷冷道:“是啊,我不该冲她发气,我该冲自己发气,你既然喜欢她,干吗还要来救我?我被人困住,受人欺辱,跟你又有什么相干?我被人一刀杀了才干净!” 梁萧无言以对,低头默然。众人见对方打斗未起,先乱阵脚,心中十分快慰,嘻嘻呵呵笑个不停。雷行空胜券在握,笑道:“梁萧,你第一阵认输,第二阵也不必耽搁,早早打完了事!” 梁萧双眉一扬,正要应战,花晓霜急道:“第一阵还没打,哪儿输了?”雷行空皱眉道:“梁萧认输还不算?”花晓霜咬了咬牙,说道:“出战的是我,我说没输,就是没输。”梁萧怒道:“胡闹,我说输了,就是输了。”花晓霜转过目光,对柳莺莺道:“姐姐……我死也要取胜的。”柳莺莺哼了一声,冷冷不睬。 梁萧忍不住道:“武功不比看书治病,你死了也未必能胜。”花晓霜望他凄婉一笑,心想:“我患了九阴毒脉,早该死了,多亏师父才能活到今天。如今奶奶不要我,有家难回,师父死了,你又有了心仪的女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若死了,柳姐姐就不会怨怪你,你们就能好好地呆在一起,做一对恩爱夫妻。”她对男女情愫懵懵懂懂,妒忌之念却也难免,只是生性柔顺,较之常人淡薄一些。今日听到柳莺莺那一番话,芳心既似刀割,又如针刺,难受到了极点。可她天生医者襟怀,见梁萧左右为难,柳莺莺动辄流泪,难过中又生出几分同情。这么乍哀乍怜,忽忧忽悲,种种情愫在她心头纷乱纠缠,煎熬之苦,自她出生以来从未又过,一时排解不开,动了轻生的念头。 她心念已决,踏上一步,向韩凝紫道:“这位婶婶,我跟你打。”韩凝紫冷笑道:“你叫我婶婶,我很老么?”花晓霜不会撒谎,如实道:“你看上去不老,比我妈妈还要年轻。”韩凝紫大怒,啐道:“放屁,你敢拿我与那贱人相比?”猛地踏上一步,咬牙瞪眼,忽变狰狞。 花晓霜心头一怯,退后半步道:“我妈妈又没招惹你,你怎么老是骂她?”韩凝紫神色惨变,哈哈笑道:“她没惹我,哈,她没惹我……”笑着笑着,双袖掩面,放声大哭。花晓霜听她哭得心酸,不觉大生同情,正要上前安慰,忽地胳膊一紧,已被梁萧抓住。梁萧冷冷道:“别理这疯婆子!”花晓霜叹道:“她哭得很可怜。”转眼看去,柳莺莺站在一边,双眼泛红,胸口急剧起伏,慌忙推开梁萧,“萧哥哥,你放心,我定会胜。” 梁萧眼眶一热,抓着她的手臂不放。花晓霜用力扳开他手,笑道:“你信不过我么?我……我也会武功的!”花生凑上前来,呵呵笑道:“晓霜会武功啊,好极,俺也想瞧……”梁萧忽地怒目相向,花生一惊,缩回头去。这时雷行空不耐道:“梁萧,你磨蹭什么?到底认不认输?” 梁萧见花晓霜决绝中带了几分哀求,不由双眉紧锁,沉思一下,忽向韩凝紫道:“打便打,你若不讲规矩,出手伤人,我叫你血溅五步。” 韩凝紫嘤嘤哭了两声,忽地抬起头来,咯咯大笑:“好,这么说,我也不哭了。小孽种,你知我为什么不哭吗?”花晓霜一呆,问道:“你跟我说话?”韩凝紫笑道:“不跟你跟谁?”花晓霜茫然摇头:“我不知道。”韩凝紫笑道:“只要见你流血,便与我流泪一样痛快!” 花晓霜浑身一颤,咬了咬牙,双掌一分,涩声说:“我……我要动手了。”韩凝紫见她左掌斜引,右掌平放,裙琚飞扬,缥缈如仙,不觉微微有些出神:“假使我与他生下女儿,一定比她可爱十倍,美貌十倍,温婉十倍……”想到此处,望着花晓霜,神色痴痴怔怔。花晓霜见她神形恍惚,怪道:“婶婶,小心!”双掌乍开乍合,恍若飘风流云。花生看了,眉开眼笑,大声叫好。 梁萧见她出手之前还先打招呼,气得心口隐隐作痛。韩凝紫望着天上云彩,轻轻叹道:“白衣苍狗变浮云么?”花晓霜听她说破招式,心头一凛,忽见韩凝紫双袖一振,轻轻拂出,袖至半途,一双纤掌飞旋而出,仿若青云乍破,偷出一钩白森森的冷月。 花晓霜不敢硬接,收掌疾退。韩凝紫莲步轻移,十指恍若兰花,轻摇轻晃,拂向她胸前大穴。花晓霜再退六步,瞪眼道:“云破月来花弄影,你……你也会‘风袖云掌’?” 韩凝紫见她惊诧,大觉快意,笑道:“是你爸爸亲手教我的。”花晓霜奇道:“你认识我爸,你们是朋友?”韩凝紫道:“我和他可不是寻常朋友,他不仅教我功夫,还与我亲嘴睡觉。”众人听到这句,哄然大笑。花晓霜满面通红,心神大乱。梁萧急道:“晓霜,抱元守一,不要听她胡言乱语。”韩凝紫却笑道:“你不信么?去问问你爸,立知真假。”说话声中,双掌若天女散花,飘飘拍出。 花晓霜一意取胜,强自摒去杂念,退出丈余。掌势一变,纤掌环抱,若即若离,若烟若雾,飘飘渺渺,难以捉摸,倏然双掌变快,一化二,二化四,仿佛夜空中云开雾散,繁星烂斗一时吐出,看得人眼花缭乱,堪堪抵住韩凝紫百花吐蕊般的招数。韩凝紫见了这招,心头一迷,脱口吟道:“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风袖云掌”每招每式,都暗合一个词曲中的句子。花晓霜听她说破招式,不由想到自己身世,心头一酸,接口念道:“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韩凝紫见她转腰移步,举手抬足,宛然便是自己年方豆蔻、天真未凿之时,与花清渊临水照影、拆招练掌的模样,一时心神恍惚、仿若梦寐。再听得这几句怨词,更是痴心惶惶,忘了身在斗场。正自怔忡,忽觉额际微痛,被一道掌风拂中,旋身闪避,才觉分神之际,困在了星河舞千帆似的掌影中。不由轻声冷哼,身子一屈一伸,脱出花晓霜双掌之外,半空中身形急旋,左袖如水如云,逼开对方掌力,右掌若百蝶纷飞,翩然拍落。 花晓霜倒退三步,由衷叫道:“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她从小多病,只跟姑姑学会了这一路“风袖云掌”。平日没事,便与花慕容拆解,诸般变化熟极而流,闭着两眼也能应付,见得这招,当下以“高情已逐晓云空”抵挡。 韩凝紫与花清渊相处的时日不长,也只学会这路掌法。“风袖云掌”招式飘逸洒脱,二人情浓缱绻,常常彼此拆解。哪知后来一别无期,她前情难忘,时时独自习练,聊以自慰。原本想得是,使出这路掌法,再说些风言风语,若让花晓霜受些惊惶,在她心中也无异于让凌霜君受苦。怎知拆得数招,十多年前诸般思绪涌上心头,仿佛与花清渊对面拆招,一时竟不忍立下辣手,反倒盼着多拆两招,重温旧梦。忽见花晓霜使出“高情已逐晓云空”,便还一招“断雨残云无意趣”,见少女以“碧云冉冉自东来”抵挡,就出一招“扫尽浮云风不定”相迎。 二人你来我往,挥掌若轻云之蔽月,举袖如流风之回雪,忽焉纵体,以遨以嬉,不似生死相搏,倒像与极亲密之人缠绵舞蹈。众人看在眼里,都觉诧异,梁萧更是满腹疑云:“恶婆娘出手温柔,倒像是搔头弄姿,若说示敌以弱,以她的能耐,何须这么费事?”雷行空瞧得不耐,忽地哼了一声。 韩凝紫听得怒哼,猝然惊觉:“我这是做什么?”柔情顿收,杀机渐起,呼呼两掌拍出,变为“飘雪神掌”。梁萧看得分明,脱口叫道:“晓霜,当心!”花晓霜只觉四周寒风乍起,不禁打了个哆嗦,体内寒毒受“冰河玄功”牵引,蠢蠢欲动。她头晕目眩,踉跄后退。韩凝紫一步赶上,又拍一掌,花晓霜勉力避开,头脑更觉昏沉。若非她一心救出柳莺莺咬牙苦撑,早已倒在地上。 梁萧看得心惊,手握剑柄,只要花晓霜势危,立时出手相助。看了两招,他心头灵光一现,忽叫:“晓霜,暗香拳法,暗香拳法!”花晓霜正自头晕脑胀,眼见韩凝紫双掌自左拍到,应声使出“暗香拳”左五路的“凌霜傲雪”,招式古朴清绝,意境高妙不凡。 “暗香拳”是散手,也是内功,诸般招式全凭气机牵引。这些日子,花晓霜时常习练用来抵御寒毒。这时架势吐开,全身气脉如流、阳和通泰,韩凝紫的掌劲也似不如先前凛冽。她养足自身之气,以有余之气带动拳招,连绵六拳,化去韩凝紫的三记掌力,余劲不止,扫中对手额头。 韩凝紫只觉热气扑面,微感晕眩,心头一惊,收起猫玩耗子的念头,一招“雪浴飞龙”自上下击,一时寒劲飞空,势如冰河下泻。 花晓霜忙使招前五路的“小萼点珠”,劲力凝而不散,平平击出,看似漫不经心,拳劲却点破韩凝紫的掌风,打中她肩头。韩凝紫“肩井”穴一麻,心头发紧:“这是拳劲,竟能破我掌风?”倏地收劲,足下微旋,绕到花晓霜身后,花晓霜不待她出手,一招后五路的“疏枝横玉”,先发制人。“飘雪神掌”灵动变幻,飘若飞雪,韩凝紫还没出手,身形又转,落到花晓霜右方,一招“冰花六出”,连环拍出六掌。花晓霜施展右五路的“梅花三弄”,轻轻三拳,飘然化解。 韩凝紫连出绝招,均被克制,清啸一声,一招“千雪盖顶”,双掌漫天落下。花晓霜急使中五路的一招“遗世独立”,身形微转,双拳上掠。“扑”,两人硬碰一招。花晓霜倒退五步,只觉寒劲入体,急使招“香魂渺渺”,以劲带招,凭空挥洒数拳,将寒劲轻轻化去。韩凝紫却觉一股若有若无的暖劲渗入经脉,气机似乎运转不灵,急忙运气驱散,怒喝一声,涌身扑上。 经此数招,花晓霜信心大增。见她扑来,屏息凝神,将二十五路“暗香拳”反复施展。形动于外,神敛于内,出拳似暗香浮动,若有若无,守若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攻则从容不迫,叫人防不胜防。 又拆十招,韩凝紫久战不下,连声清啸,忽左忽右,蹿高伏低。断是起若惊鸿,落如电闪,令旁观众人目不暇接,三丈之外也能感到丝丝寒意。花晓霜好似一树孤梅,立于狂风暴雪之中,随时都有凋落危险。柳莺莺心中暗凛:“韩凝紫将掌法练到这个地步,我若与她动手,怕是捱不过百招!”梁萧更是心惊:“也不知了情道长有心还是无意,幸亏她创出这路‘暗香拳’,恰是‘飘雪神掌’的克星。不过晓霜功力尚浅,又有病在身,这么下去,顶多支撑数招,终是必输无疑。”目光一转,忽见金灵儿正从行李中探出脑袋,一双火眼骨碌乱转。 梁萧心头一动,轻轻发声唿哨,金灵儿尖嘶一声,化作一团金光,忽向韩凝紫扑去。韩凝紫见状,挥掌拍出。忽听梁萧又发唿哨,金灵儿应声斜蹿,忽又前扑,兜头一爪,向她面门抓出。这一下进退有法,竟是一招绝妙武功。韩凝紫措手不及,急向后仰,恰逢花晓霜一招“踏雪寻梅”使出,足尖跷起,几乎将她踢中。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不守规矩!”梁萧笑道:“小猴头情急护主,与人无关,你说过单打独斗,旁人不许相帮,但可没说畜生不能相帮!”雷行空横眉怒目,正要强辩,楚仙流见韩凝紫招式狠毒,早已不快,应声笑道:“不错,这不算违约!”雷行空听他一说,哑口无言。 花晓霜见金灵儿来援,微微怔忡,忘了追击。韩凝紫缓过一口气,挥掌拍向金灵儿。金灵儿终是畜类,一不留神,给她寒劲拂中,蜷成一团,东蹿西跳。梁萧急道:“晓霜!”花晓霜猛可惊觉,眼见金灵儿势危,施展“暗香拳”奋力扑救。梁萧唿哨连连,金灵儿应声而动。它天生异种,灵通迅捷超乎同类,依照梁萧传授的招数,上纵下跃、声东击西,好似一道金色电光,绕着韩凝紫四面盘旋。它与花晓霜一正一奇,彼此呼应,斗得韩凝紫手忙脚乱,心中叫苦。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发出口哨,教唆这小猴头,算不算出手相助?”梁萧笑道:“雷堡主真是异想天开,谁说我在教唆猴儿?老子看得高兴,吹吹口哨儿也不成么?”当下继续唿哨,指引金灵儿八方游击。雷行空明知他弄诡,偏偏奈何不得,恨得头发上指,牛眼圆瞪。 梁萧的武功远在韩凝紫之上,唿哨指引,无不切中她的破绽。三十合不到,嗤的一声,她的腰带被金灵儿一爪扯脱。梁萧笑道:“韩凝紫,我给你说,这猴儿最是急色下流,你再不投降,它可连你的裤带也扯断了。”众人听了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韩凝紫虽知他恐吓居多,也被扰得心慌意乱,忽听梁萧一声唿哨,只见一道金光乍闪,直奔腰际。她生怕被这猴头弄得当众出丑,匆忙回手格挡。花晓霜看出破绽,使一招“梅雪争春”,右拳飞出,打中她的胸口。韩凝紫倒退半步,厉喝一声,纵身再上,却见人影一闪,梁萧挡在前面,长笑道:“晓霜,点到即止,你既然胜了,便大人有大量,放过这位婶婶好了。” 韩凝紫怒道:“胡说,我哪儿输了?”梁萧笑道:“你挨了一拳,还不认输?”韩凝紫心想:“她的拳劲不足伤我,但方才一拳,确是打在我身上……”沉吟间,忽听楚仙流说道:“不错,小姑娘力挫强敌,令人佩服。”他一出口,韩凝紫无话可说,自忖此地仇敌甚多,不可久留,于是咬牙冷笑,挥袖去了。 花晓霜见她背影消失,才信自己胜了一场,不觉心神恍惚,如在梦境。梁萧笑道:“晓霜,你挫了这女魔头的气焰,实在叫人解恨。”花晓霜还过神来,双眼含笑,瞥了他一眼,心中喜不自胜:“亏你百般设法,我才勉强胜出!”再看柳莺莺,见她目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怒,又不觉心神一黯,寻思不论胜败,柳莺莺都只会怨恨自己,也许过了今天,再也没法与梁萧行医了。想着喜悦烟消,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雷行空忽道:“好,第一场算你蒙混过去,现在是第二场!”将手一拍,大喝:“拿鼓来!”话音方落,两名大汉抬着一面硕大战鼓,越众而出。战鼓三尺见方,式样奇古,四周为青铜所铸,遍布狰狞兽纹,上下绷着两张乌黑鼓皮,不知是何物所制。 雷行空左手攥住青铜扣环,举鼓过顶,右手接过一支两尺来长、非金非木、状若兽骨的鼓槌。他体格高大,这么执鼓挥槌、当场一站,真如山岳凝峙的架势。楚仙流不悦道:“雷行空,你要在这里施行‘雷鼓九伐’吗?”雷行空道:“损伤花木,雷某如数偿还!”楚仙流哼了一声,看了花生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花生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茫然不知所措。梁萧见雷行空拿出这个奇门兵刃,皱眉道:“花生,你用什么兵器?”花生摇头道:“俺不会用兵器,师父只教俺打拳。”梁萧想起九如拿铜钟做兵器,威震群雄,不由问道:“你会不会玩铜钟?”花生摇头。梁萧心想小和尚还没学全师父的本事,便说,“好吧,你上场去,像晓霜一般,与老头儿切磋一下,胜了我请你喝酒,如果打不过,你就认输好了。” 花生听得酒字,喜道:“好啊。”将行李放下,走到场上,向雷行空唱了个喏道:“老先生你好!”雷行空一愣,心道:“这小秃驴倒还懂礼。”鼻间唔了一声,只听花生又道:“老先生,俺打不过,向你认输,你打不过,就向俺认输。你认了输,俺就有酒喝,俺有了酒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他本也想说“点到即止”,但不记得这个词儿,就化简为繁,拖泥带水说了出来。雷行空听得不顺耳,心中愠怒:“放屁!老夫怎会输给你这个小秃驴?”大喝一声,铜鼓飞旋,带起无俦罡风向花生扫去。 花生见势猛恶,向左跳开,雷行空鼓槌一挥,当头打来。花生正要伸手格挡,雷行空鼓槌一缩,敲在铜鼓上面,花生只觉头顶上好似响了个炸雷,双耳欲聋,头脑一阵晕眩。雷行空的铜鼓趁势砸来,花生飞退两步,才觉让开,雷行空鼓槌又至,花生伸臂一格,触手处好似千百小针刺扎,半个身子登时酥麻,脱口叫道:“古怪!古怪!” 雷行空被他随手一挡,鼓槌几乎脱手,心中也觉大骇:“小秃驴好大蛮力!”他抖擞精神,鼓槌挥舞,战鼓雷动,将“雷鼓九伐”一一施展开来。 梁萧不知就理,定眼细看,没看出鼓槌上的门道,便问:“花生,鼓槌有什么古怪?”花生左右闪避鼓槌,口中大叫:“上面有刺,扎俺手啦!”众人见他激斗中还能说话,均是刮目相看。 梁萧听他说得含混,心想鼓槌上莫非有暗器,但他目力极强,雷行空若发出暗器,断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思索不透,忽见铜鼓挥舞更快,鼓声起伏有致,震得众人耳鸣心跳不止,纷纷双手捂耳。四周百花为鼓声冲击,纷纷凋落。花生却如一只鱼儿,避开如潮攻势,左一扭,右一晃,总不与雷行空的鼓槌相接。 楚仙流瞧他身法,失笑道:“好个‘三十二身相’,闹了半天,老和尚的徒弟到了!”他说来浑不费力,却声声穿透鼓声,落入众人耳中。 梁萧皱眉道:“‘三十二身相’是什么?”楚仙流笑道:“‘三十二身相’是‘大金刚神力’中的变化!传说如来有三十二化身,《金刚经》有言:‘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练到三十二相,也已是‘大金刚神力’中极高的境界,变化如神,攻守难测。只不知小和尚为何只是躲闪,并不出击?” 花生身在斗场,被鼓声牵动气血,只觉头昏脑胀,一颗心似乎要跳出口外,对那支鼓槌更是畏之如虎,一味只想躲避。这时听了楚仙流的话,心眼活泛起来:“师父说过,这个三十二身相可以打人,但他又说俺手重,不许俺打……” 雷行空见他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而眉飞色舞,忽而状似沉思,不觉心中大怒:“他妈的小秃驴,这个当儿还在五思六想!”想着挥鼓举槌,气势更壮。花生让过数招,灵机一动:“方才梁萧让俺摸那个婆娘,说是摸她手脚脸颈,她就会认输。是了,俺只须摸摸这老头儿,他也会认输啦。”想着两眼放光,纵身斜跃,逼近雷行空,使招“三十二身相”中的“举手伏象”,探手在他右手背摸了一把。 雷行空大惊,铜鼓横扫。花生形同鬼魅,又在他左手背上摸了一把。雷行空鼓槌一挥,向他太阳穴砸到。不想花生一转身,使个“割肉喂鹰”,再于他左颊上摸了一把。众人只瞧花生在雷行空身上摸来摸去,无不惊奇。梁萧又是惊讶,又觉可惜:“小和尚手重一些,雷老儿岂不输了好几回?” 雷行空连着三次道儿,又惊又怕,连声怒吼,鼓槌频频击鼓,鼓皮反激鼓槌,落向花生。花生如果一味闪避,雷行空拿他无法,可他摸过了雷行空的左脸,又想摸他的右脸,雷行空看得清楚,狠狠一槌挡在他手上。花生半身麻痹,大叫一声,仰天栽倒,急使一个“脱胎雀母”,连打两个滚儿,狼狈向后逃窜。 雷行空扳回劣势,气势一振,双手狂舞,鼓声震天动地,鼓槌鼓皮之间迸出缕缕火光,射落在地,地上残花败叶化为灰烬。花生无法近身,惶急道:“梁萧,不成啦,俺摸不到他,他也不会认输啦!” 梁萧一听这话,恍然大悟,苦笑道:“花生啊,我让你摸楚二娘,又没叫你摸雷老头。楚二娘细皮嫩肉,摸了一定认输。雷老头子皮粗肉厚,你摸他百十下,他也不当一回事!”楚羽听得满脸羞红,心想小秃驴这几下进退如风,换了自己,也难躲开。她想到这儿,一时又后怕,又庆幸。 花生让过一轮急攻,叫道:“不能用摸,那怎么办?”梁萧笑道:“不能用摸,用打就好。”花生摇头道:“不成,师父说了,不许俺动手打人。”梁萧双眉皱起,凝视鼓槌击鼓迸出的白光,心头一动,想起《天机随笔·格致篇》中几句话来:“琉璃交于毛发,生蓝白之火,触手微麻,其性类于九天之电,若聚少成多,未始不能断巨木、焚人畜……”不由脱口叫道:“花生,那不是针刺,是电,九天之电。” 花生闻言大奇,应声道:“酒店自然是好的,这个酒什么店大大不好!”梁萧不觉苦笑,不知如何解释才好。雷行空却很吃惊,他手中的青铜鼓为上古神物,传说是黄帝征蚩尤时,聚昆山之铜,取雷兽之皮,制成的一面雷鼓。那只鼓槌名为“七阳槌”,是雷兽腿骨所化。雷兽为上古异兽,生于雷泽,早已灭绝。传说兽皮制鼓,震惊百里,其骨制成“七阳槌”,击鼓时能生出九天雷火,藏于“七阳槌”中,寻常人一触即死。这一槌一鼓是雷公堡传家至宝,重达八十余斤,携带不便。此次为了对付楚仙流,雷行空特意携来,不想却被梁萧一眼瞧破奥妙。 梁萧既知其理,随即拟出破解之法,正要说话,忽听雷震怒道:“梁萧,你也是天下有名的人物,怎么尽做这些违约勾当!”梁萧道:“我又怎么违约?”雷震道:“你明目张胆指点这小和尚,岂不是你两人对付我爹一个?”楚羽相帮丈夫,也道:“是啊,大家堂堂一战,才算本事!”楚仙流点了点头,叹道:“梁萧,头一阵情有可原,这一阵么……小和尚未必会输,你就不要从旁指点了。”梁萧笑道:“其实我也不知如何对付这面破鼓。楚前辈武功绝伦,想必有破解之法?”他既不指点,便来个请教,声音甚大,众人无不听得清楚,楚羽急道:“三叔,别上他当!” 楚仙流明白梁萧的把戏,微笑不语。梁萧叹了口气,说道:“楚前辈也不知道么?唉,无怪任人撒野,弄得枝残花落,一片狼藉。”楚仙流生平爱花成痴,雷行空施展“雷鼓九伐”,十丈内花木尽摧,令他十分不快,他明知梁萧激将,也不由冷笑说:“‘雷鼓九伐’算什么?‘扰乱六律,铄绝竽瑟’八字,足可破之。” 梁萧一愣,心想这老头儿跟我拽文,目光一转,向花晓霜问道:“晓霜,你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花晓霜随口道:“这是《庄子·胠箧》中的话,全句是说:‘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也。’竽和瑟是乐器,‘扰乱六律,铄绝竽瑟’也就是扰乱音乐节奏、销毁演奏乐器的意思!”楚仙流瞥她一眼,默默点头,心想这女娃儿记性了得。柳莺莺却大大犯疑:“她知书达理,咬文嚼字胜我百倍,莫非梁萧就是看中了她这个本事?”一念及此,妒意更浓。 梁萧听了解释,微微一笑,放声说道:“听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好比有人打鼓,你把他的鼓打破了,他就没辄了!”雷震大怒,厉声道:“他妈的!梁萧,你这算不算违约?”梁萧笑道:“我跟人讨论学问也算违约么?‘铄绝竽瑟’可是楚前辈说的,我打个比方解释,也算违约吗?”他长于诡辩,雷震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怎么驳他。 花生瞅了瞅铜鼓,心想这老儿没了鼓,就没法敲它,师父只说不能打人,可没说不能打鼓。他被雷行空招招紧逼,心里十分憋闷,于是身形一敛,双拳斗合,由“三十二身相”化为“一合相”。《金刚经》有言:“若世界实有者,即是一合相。”“一合相”是世间万物的总和。花生进入这一境界,好似天地万物纳入体内,心中生出无坚不摧、无惧无畏的念头,一时环眼圆睁,现出金刚忿怒之相。 雷行空见他气势一变,微微吃惊,不防花生身形一晃,双拳陡出,穿过七阳槌的拦截,不偏不倚地击中雷鼓。砰然巨响,雷行空虎口迸裂,雷鼓飞出十丈,重重磕在地上。众人大惊失色,好事者抢上一看,只见一个大洞贯穿雷鼓上下,拿在手上,足可看见脚背。 “七阳槌”没有鼓皮,不能蓄积雷火,便与寻常棍棒无异。雷行空重宝被毁,心痛欲裂,丢开鼓槌,展开“奔雷拳法”,呼呼两拳打向花生。花生一时性起打破雷鼓,心中十分歉疚:“他这么生气,让他打两拳好了!”双手护住双目与下阴要害,任凭雷行空打在身上。 雷行空一招得手,惊喜过望,但见花生退了三步,伸手展足,毫无伤损,不由心中骇异,扑上前去,又是两拳一腿。花生退了半步,作“寿者之相”,右手托腮,上身右屈,下身左扭,“大金刚神力”流遍全身,将拳脚劲力统统化去。雷行空拳脚无功,心觉不妙,可又骑虎难下,大喝一声,猱身又上,拳脚连珠炮似地落在花生身上。 梁萧见花生一味挨打,并不还手,吃惊道:“花生,你给人做沙袋、练拳脚么?”花晓霜也叫:“花生,你打不过就认输吧!” 两句话的工夫,雷行空连出十拳,拳拳着肉,打得噗噗作响。花生一边以“三十二身相”化解拳劲,一边苦着脸说:“俺打破他的鼓,让他打两拳解气也好。”梁萧听他语气从容,情知无碍,听他说完,不由啐道:“胡说八道,你快快还手,一拳把人放倒,大家省事。”话没说完,砰砰两声,花生的臀上又多了两个灰扑扑的脚印。他忙使“马王飞蹄”,伸腰踢腿,将来劲化解,口中叹气说:“不成啊,师父不许俺打人。” 雷行空听出便宜,放开手脚,拳脚掌指好似狂风暴雨,直往花生身上倾落。 众人见他不顾身份,心中暗暗不耻。梁萧更是越看越怒,若非囿于约定,早已冲了上去。花晓霜只怕花生抵挡不住,给人打死,惶急之色溢于言表。众人神色种种,想法各异,念头却都一样:“这和尚是不是人?这么拳打脚踢,一块精铁也打坏了,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雷行空斗到这时,心知今日打不倒这个和尚,从今往后,只怕雷公堡声名坠地,再也抬不起头来。无奈奋起力气,又打十拳,但他终究年纪不轻,气血不如少年,加上招招全力以赴,不觉心跳气喘,拳脚也是隐隐作痛。花生见状说:“老先生,你若打累了,歇口气再打不迟!”众人一听,哄然大笑。雷行空退了一步,老脸血红,怒道:“去你妈的小秃驴,给老子闭嘴!”花生听得这话,嗯了一声,果然把嘴闭上。众人又是大笑,雷公堡一行人大觉颜面无光,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雷行空无法下台,吸一口气,正想再次扑上,忽听楚仙流道:“梁萧,你说怎么了结?”梁萧道:“花生不肯出手,拖下去无休无止,大家就此作罢,算成平手如何?”楚仙流道:“前两场一胜一平,第三阵你方输了,这胜负又怎么计算?”梁萧笑道:“还没比过,你怎知我会输?”楚仙流笑道:“好啊,凭你这一句,就当先喝一坛。”梁萧也笑道:“要喝便喝,何须这么多幌子?” 楚仙流哈哈大笑,将手一挥,楚婉捧出两大坛“百花仙酿”。楚仙流随手拍开泥封,道:“请!”梁萧一笑,二人捧坛畅饮,顷刻见底,各自抛开,掷得一团粉碎。 楚仙流目视梁萧,笑道:“还能比么?”梁萧笑道:“怎么不能?”楚仙流拍手道:“好,喝过这坛酒,你不许再叫我前辈!”梁萧皱眉道:“那叫什么?”楚仙流笑道:“叫我一声老哥怎样?”梁萧微微一愣,拱手笑道:“敢不从命?” 这几句话震惊众人。楚仙流辈高望尊,梁萧却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这两人一坛烈酒下肚,居然称兄道弟,着实出人意料,人人均想:“他们一定醉了!” 主将对阵,雷行空与花生各自退回。花晓霜为花生把脉,但觉血行旺盛,不由松了口气,又问:“花生,你有什么不适么?”花生摇头道:“俺很好。”他瞅瞅雷行空,小声说,“只怕那位老先生有些不好。” 雷行空隐隐听见,心头一惊,忽觉腿脚手掌又痛又痒,低头看去,双手红肿异常,涨大一倍有余,略略一碰,钻心痛楚,再看双腿双脚,也是一样肿胀。原来,“三十二身相”不仅能够卸去对方的内劲,还能借力打力,反击对手。花生无心伤人,但为求自保,仍将少许劲力送回。雷行空激斗时心忧胜负,还不觉得,一旦松懈下来,顿觉肿痛难忍,禁不住发出呻吟。雷震应声上前,拉开他的袖子一看,那手臂粗比冬瓜,紫如茄子,雷震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花晓霜看得分明,急声说:“快到泉水边去,将他四肢沉进水中,十二个时辰不得妄动。”说话间,雷行空的呻吟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哀号,双手互挠,抓得皮破血流。雷震无法可施,依言将父亲抱到水边,浸泡四肢。泉水冰寒,痒痛稍缓,雷行空不再号叫,只是呻吟不已。 楚仙流见状苦笑,说道:“梁老弟,第二阵该是我们输了!”梁萧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出尔反尔,不是大丈夫所为!”拔出竹剑,朗声道,“楚老哥请了!” 楚仙流目光一闪,摘下乌木剑,轻拂剑身,幽幽叹道:“蒙尘三十载,今日重生辉。梁兄弟,三十年来,你是第一个配我拔剑的人。”梁萧笑道:“荣幸之至。”楚仙流淡淡说道:“铁木剑虽是木剑,但入水即沉,坚硬不弱于钢铁。老弟,你一口竹剑,未免吃亏!” 梁萧竹剑一挥,笑道:“无妨!”楚仙流看他时许,点头笑道:“你没有草木为剑的本事,却有草木为剑的气魄。公羊羽得此佳弟子,实在叫人羡慕!”梁萧摇头道:“老哥误会了,我不是公羊先生的徒弟。”楚仙流笑道:“谁的弟子,有何关系?”大袖轻拂,并不挥剑,忽地朗声吟道,“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梁兄弟,看我‘小桃剑’!”铁木剑挽出三朵平花,飘飘刺来,招数清隽华美,看不出半分杀气。 梁萧看出此招华丽在外,杀机暗藏,不敢大意,“离剑道”应手而出,剑势飘忽中锋芒毕露,好似一团火球,烈焰所至,万物焦枯。楚仙流脱口叫道:“以火为剑,厉害厉害!可惜我既然种花,岂会只有一朵?”哈哈一笑,忽又歌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剑法忽转秾丽,朵朵剑花漫天挥舞,看得众人目眩神迷。 梁萧看得舒服,拆解数招,扬声说:“诗中藏剑,剑中有诗。老哥独自行吟,未免寂寞,小弟不才,愿附骥尾!”他随花晓霜行医,闲来无事,读过几本诗集,记得若干词句,冲口而出:“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他一剑在手,万物归藏,这一句中有火、有风、有水,剑招自然带上了“离”“巽”“坎”三大剑道。忽而温润,忽而暴烈,忽而肃杀,忽而幽旷,忽而又似上有烈日、下有浓霜,任你千枝万朵,一并打杀。 楚仙流笑骂:“臭小子,我才说桃花,你就跳到秋天去了,不要急,慢慢来!”铁木剑圈转,朗声长吟,“不是看花且索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剑招忽变舒缓,以慢打快,无论梁萧剑法如何变化,总被他轻描淡写一一化解。 梁萧笑道:“春光苦短,百花易凋,桃花虽好,只怕‘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剑成风雨之势,越发飘忽迅疾。 楚仙流摇头道:“你风雨虽狂,也只扫得人间之花,没听过‘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么?”剑势一变清高,飘飘有神仙之姿。梁萧笑了笑,接道:“老哥可知,山势太高,开不得花么?”挥出数剑,悠然吟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是寒。”三尺竹剑锋芒拔出,势如万仞高峰,直欲刺破苍穹。 楚仙流见他将“艮剑道”使到如此地步,暗暗惊奇,微微笑道:“也罢,说你不过,我只有‘桃花流水宛然去,别有天地在人间’。”剑法更为清绝,有出尘归真,超凡入圣之态。 梁萧看得佩服,高叫:“桃花流水,小家子气,且看我‘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忽将“坎剑道”变化入神,势若黄河奔腾,不可遏止。楚仙流见他一剑气势若斯,禁不住叫道:“好剑法!”挥洒自如,随手化解对手剑招。 他逢招破招,举重若轻,梁萧心头佩服,笑道:“楚老哥,敢问‘小桃剑’后,还有什么招数?”楚仙流笑道:“自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剑招化繁为简,疏疏落落,好似簇簇青莲,迎风摇曳,每出一剑,都有极大威力。 梁萧竹剑脆弱,不敢硬接,连退七步,厉声道:“‘莲花剑’算什么,看我‘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长剑上下翻飞,下法大地江河,上效皓月星辰;守若大地磐石,攻若星斗运行。到了这个地步,“归藏剑”将“天行剑法”纳入其中,再也难分彼此。 楚仙流长剑久旷,遇上如此对手,喜不自胜,纵声叫道:“‘莲花剑’不算什么,你再看看这个。”剑招再走清逸,长吟道,“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这一路剑招自是“菊花剑”了,菊有傲霜之姿,清美之余,又带了一股子刚烈。楚仙流随手融入剑法,大有绵里藏针之妙。 花生看得奇怪,问道:“晓霜啊,他们打架就打架,干吗尽说一些俺听不懂的话?”花晓霜道:“他们不是说话,是在念诗。”花生挠头道:“念诗?谁念得好,对方就认输吗?”花晓霜点头道:“那也差不多!”花生叹道:“早知道,俺也该跟梁萧学念诗,念上两句,那位老先生低头认输,俺也有酒喝了!”花晓霜苦笑道:“那不成,萧哥哥不光会念,还知道诗中的意思!”花生问:“怎么才能知道意思?”花晓霜道:“那就要多看诗书了。”花生吓得倒退一步,双手乱摆:“别提这个‘书’字,俺最怕看书了。”柳莺莺忽地掉头,冷笑道:“看了几本臭书就了不起吗?诗书诗书,哼,我看到臭书就想撕,看见贱女人就想杀!”花晓霜见她目射寒芒,心子发抖,默默低下头去,可又担心胜负,不时抬眼偷看。 场上二人来来去去,起起落落,斗了四十来招。梁萧笑道:“有花无酒不成欢。老哥菊花虽好,少了好酒,终归不美。”花生听到这个酒字,心头大乐,笑道:“还是‘酒’字听来可爱。”瞅着地上摔破的酒坛,两眼放光,狠咂舌头。柳莺莺本来生气,见他滑稽模样,又噗地笑出声来。 梁萧喝了不少酒,激斗已久,酒劲上涌,步履踉跄,剑招中多了几分醉意,招招出人意表,似非人使,而自天来。楚仙流见状,也觉酒意入脑,长笑道:“好啊,咱俩就来个‘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 梁萧摇头道:“非也非也。”楚仙流道:“那便是‘山花对我笑,正好衔杯时!’”梁萧笑道:“也不对!”楚仙流笑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嫌两人太少!哈哈,那么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快哉快哉,你我一人一影,算上明空朗月,可就是五个人了!”梁萧笑道:“老哥你句句不离花,我却偏不说花。”楚仙流讶道:“怎么说?”梁萧大笑道:“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话才出口,一把竹剑变化出奇,好似汪洋惊涛,将楚仙流的剑招一时压住。楚仙流不由大笑道:“好小子,你把秋都醉杀了,让我这菊花怎么开去?”他垂名江湖数十载,忽地落了下风,众人不由目瞪口呆,均想:“岂有此理,这奸贼的剑法,怎会高到这个地步?” 楚仙流随手化解对手攻势,忽地笑道:“梁萧,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可知是什么缘故?”梁萧道:“我怎知你的花花肠子?”楚仙流袖手一指花晓霜等人,笑道:“提点一下,答案就在那三人中间。”梁萧笑道:“美人还是和尚?若是和尚,那就只会喝酒,还是不会醉的。”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放声高歌:“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吟唱间剑挥目送,神态痴绝,好似眼中除却美人如花,再无别物,剑势极尽婉曲之妙,将梁萧啸傲江湖的冲天豪气一时压住。久战不下,楚仙流终于使出他独步武林的“名花美人剑”。 顷刻交锋二十余合,梁萧渐感吃力,忽见楚仙流身形一转,又吟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雁依红妆……”吟唱未绝,忽地泪涌双目。剑走空奇,仿若巫山云雨,灵幻无常;身法宛转,恍若飞燕妙舞,掌上尤轻。其中绝妙之处,难以用言语形容。 原来,楚仙流年少时,曾与一位王妃有过一段刻骨之情。那时他买醉京都,倚马斜桥,惊才绝艳,旷代风流,无数女子投怀送抱,但他从来都是逢场作戏,没一个当真瞧在眼里。谁料那日与那王妃相逢一面,竟鬼使神差,倾心不已,由此创出了“名花美人剑”。他天性真挚,不动情则已,一发不可收拾。王妃长他两岁,已有一个儿子,初时一心相夫教子,但终究年少情热,敌不住楚仙流引诱,居然抛弃一切,与他私奔。她身处江湖,心中思念儿子,隐居两年,沾上痼疾,郁郁而终。楚仙流伤心欲绝,抱剑返回天香山庄,以花为伴,终日长醉,再也不履红尘。武林中人只道他斗剑败北,故而退隐,却无人知其真实缘由。楚仙流三十年不动剑,此时被梁萧逼出这路剑法,念及往事,心与剑和,以情御剑,威力增长数倍,不出十招,杀得梁萧左支右拙、遮拦不及。 楚仙流使出这路剑法,虽占上风,却越使越悲,越使越愁,长叹一声,哀声歌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依阑干……”唱到此处,情难自禁,不觉泪水纵横,剑法却出神入化,越发凌厉。众人虽觉他时哭时笑,说不出的古怪,但见此剑法,也不觉彩声雷动。 “归藏剑”本是遇强越强的剑法,梁萧此时造诣,远胜石公山时,遇上这一路“名花美人剑”,处处受制之余,也被激发出无穷的潜力。八方遮拦,苦苦支撑,忽听楚仙流哭声凄凉,也不由为之心酸,长声叹道:“君不见‘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剑法越发张扬,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法天象地,充塞十方之势。 楚仙流听其诗,观其剑,心头忽地通明,飘退八尺,抛开铁木剑,拍手大笑道:“快哉,快哉,好个求之不得,何必自苦!”他一语成悟,三十年心结一时解脱,挥手道:“意尽于此,无须再斗,这一阵算是平手!”说着一拂袖,仰天长笑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一朝求美人,卅年尽忘机。”且歌且行,没入万花深处。 第四十三章 雾林奇妪 斗剑已毕,剑意久久不退,仍在心头纵横。梁萧目送楚仙流消失,才对众人说道:“一胜两平,还有什么话说?”雷行空、何嵩阳均已受伤,众人群龙无首,尽失主意。雷震虽有不甘,但知一拥而上,也难得胜算,一时唯有气闷。 梁萧慑服众人,转向柳莺莺道:“走吧。”柳莺莺冷冷道:“我不走!”梁萧知她心思百变,深感头疼,无奈软语哄道:“别闹了,这些年,我时常想着你。”柳莺莺闻言,心儿顿时软了,别过头,再无言语。花生见梁萧携柳莺莺动身,忙道:“晓霜,俺们也走!”花晓霜心头茫然无措,默默点了点头,与花生远远跟着梁、柳二人。 行了一程,忽听马蹄声响,回头看时,楚婉跨了一匹极神骏的白马赶来。柳莺莺双目一亮,惊喜叫道:“胭脂!”楚婉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冷冷道:“这匹马太难伺候,三叔公让我还你。”柳莺莺搂住马颈,喜不自胜,胭脂见了主人,也自蹦跳雀跃。楚婉又说:“梁萧,你一定想问我那两个孩子吧?”梁萧心头一跳,冲口而出:“不错。” 楚婉沉默一下,苦笑道:“他们被云公子带走了。”梁萧吃惊道:“怎么会遇上他?”楚婉道:“那日我带他们去了天机宫,谁知云公子也在,听说他常州突围以后,为天机宫宫主兄妹所救,带到宫中养伤。他知道二王身份,就将他们带走,听说是去了温州。” 梁萧心中叹气:“这两个孩子,终究逃不过这场劫数。”他神为之伤,许久才说:“楚姑娘,你没与云殊同行?”楚婉幽幽叹道:“他心中除了打仗复国,哪儿还容得了别的?天机宫财雄势大,愿意助他兴复大宋,是故他与那位花慕容小姐定了亲啦。” 花晓霜又惊又喜,冲口说道:“你说姑姑与人定了亲?”楚婉看她一眼,淡淡说:“花慕容是你姑姑?”跟着眉头一皱,又说,“梁萧,有件事,我也想问你。”顿了顿,迟疑道,“阿雪姑娘呢?” 梁萧胸中剧痛,涩声说:“她……当天死在乱军中了!”楚婉脸色惨白,神色恍惚一会儿,低声道:“对不住,我……我只顾照看千岁,没有拦她。”梁萧惨笑道:“不怪你,那全是我的报应。楚姑娘,将来你有何打算?”楚婉道:“我只想陪着三叔公练剑度日,了却余生。”梁萧道:“云殊英雄了得,却未必是姑娘的良配,将来……”话未说完,楚婉眉眼一红,轻轻摇了摇手,默默转身去了,茕茕只影,透着不尽冷清。 别过楚婉,梁萧闷闷不乐,走了几步,忽听柳莺莺冷笑道:“梁萧,这两年,你认识的人可不少啊!”梁萧道:“是有几个。”柳莺莺道:“怕不只几个,什么花姑娘、草姑娘、雪姑娘、霜姑娘,还有什么碗呀瓶的,真是艳福齐天呢!”梁萧步子一顿,皱眉道:“你又胡说什么?”柳莺莺双目一红,扬声说:“我胡说?我日夜想着你,你却背着我拈花惹草!”她一步踏上,逼视梁萧,花晓霜欲要回避,忽听柳莺莺喝道:“你也不许走!”花晓霜心头一怯,只得站住。 梁萧得知二王消息,心中烦乱不堪,柳莺莺偏又无理取闹,一时气恼,叫道:“来龙去脉,你一概不知,听了只言片语,就来撒野么?”柳莺莺见他震怒,口气稍软:“那好,你亲口说一遍,心里只有我一个。”梁萧一愣。柳莺莺见他面露犹豫,心中恼怒至极,叫道:“你说不说?” 梁萧迟疑道:“原本……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的……”柳莺莺不待他说完,叫道:“好啊,现在有几个了?”梁萧哑口无言。他越犹豫,柳莺莺越伤心,心想自己为他受了这么多委屈,却落得如此下场,颤声道:“韩凝紫说得对,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也罢,你心有他属,我也不必留下……”一手掩面,跃上胭脂。梁萧一把拽住马缰,柳莺莺翻掌便打,梁萧将她手掌抓住,拉下马来,柳莺莺撞入他怀,心中委屈不胜,拳打脚踢,大放悲声。 花晓霜瞧得心中苦涩,呆了呆,说道:“柳姐姐,你别为难萧哥哥,我……我走便是……”跨上快雪,抖缰就走,梁萧慌忙撇开柳莺莺,抢上拦住,脱口道:“我答应过你,要去行医的。”花晓霜见他惶急,不觉芳心一颤,早先积下的伤心委屈一齐迸发,伏在驴背上泪如雨下。 柳莺莺见花晓霜要走,本自窃喜,不料梁萧又将她截了下来,再见花晓霜落泪,心头一沉,眼神忽明忽暗,想了想,叹道:“也罢,小色鬼,我不为难你,花家妹子,你也留下来吧!”花晓霜转悲为喜,拭泪道:“谢谢姐姐,若……若没了萧哥哥,我真不知怎样才好!” 柳莺莺冷冷看她一眼,说道:“小色鬼,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牵马?”梁萧心觉诧异,只觉柳莺莺行止蹊跷,看她一眼,迟疑着接过马缰,走在前面。柳莺莺走到花晓霜面前,抚着快雪说:“这驴是你的?”花晓霜道:“哑儿姐姐送我的。”柳莺莺道:“你姐姐还挺多?”花晓霜笑道:“是呀,我年纪小!”柳莺莺冷冷道:“是啊,你年纪小,我可老多了!”花晓霜一呆,低头无话。 说话工夫,她二人落在胭脂马后,与梁萧拉开三丈。突然之间,柳莺莺目射寒光,左手扣住花晓霜的手腕,右掌一扬,向她头顶拍落。 变起仓促,花晓霜吓得忘了动弹。花生走在后面,一眼看见,顿将不能打人的规矩抛到脑后,大喝一声,双拳齐出,拳劲越过一丈,打中柳莺莺的背脊。柳莺莺掌势未落,便觉巨力压来,喉头一甜,拽着花晓霜飞到半空。花生不待二人落地,飘然抢上,将花晓霜轻轻托住。 梁萧应声一瞥,惊骇欲绝,旋风般掠回,也将柳莺莺凌空抱住,见她面如白纸,口中鲜血狂喷,不由厉声叫道:“小和尚,你干的?”花生茫然点头,忽见梁萧面色铁青,双目喷火,他如芒在背,不禁后退半步,冷不防梁萧竹剑一扬,向他咽喉刺来。花生忙使个“无人相”,抱着花晓霜轻轻转身,避过剑锋。可是梁萧竹剑抖出,瞬息变化九个方位。花生武功虽高,可极少与人动手,怎及梁萧身经百战,看那剑尖虚虚实实,不觉眼花缭乱,忽地喉头一痛,已被剑尖抵住。他不及转念,“大金刚神力”自发自动,喉间坚若精钢,刀剑莫入。谁知竹剑并不刺入,只听梁萧涩声说:“你……你干吗伤她?” 花生平生第一次打人,过后也觉悔恨,口唇哆嗦,无言以对。这时花晓霜缓过气来,只觉右腕剧痛难当,腕骨已被柳莺莺急切间拧断。她听梁萧说话,睁眼望去,见他剑指花生,忙道:“花生,放我下来!”花生将她放下,梁萧略一犹豫,也将竹剑收起。 花晓霜强忍断骨之痛,只手取出针盒,在柳莺莺胸口刺了几针,跟着又觉乏力,倚靠驴背喘气说:“萧哥哥……你将‘活参露’拿来……给……给她服五滴。”梁萧依法施为,花晓霜却握着断骨,痛得面青唇白,悄悄背过身子,右手握住左手,想要正骨,不料寒毒发作,浑身发软,骨未正好,轻哼了一声,徐徐坐倒在地。 花生探头一看,惊叫道:“晓霜,你手断啦!”梁萧一惊,扶过花晓霜,见她手腕紫中透黑,不禁眉头大皱,伸手接好断骨。花晓霜痛得大汗淋漓,心中之痛却更甚十倍,泪水转来转去,可又不敢流出。 花生心中不忿,指着柳莺莺说:“梁萧,她扭断了晓霜的手,还……还用掌打……”花晓霜急道:“花生……”花生道:“怎么?”花晓霜叹道:“别说啦!”梁萧瞧他二人神气,心中通明雪亮,再看柳莺莺,她俏脸雪白,气息微弱,一时又伤心,又苦恼。 花晓霜看出他的心意,轻声说:“我用‘七星定魂针’护住她一口气,又给她服了‘活参露’,性命应该无虞。可惜花生拳劲太猛,没有两三个月的调养,怕是无法起床。”梁萧沉默一会儿,叹道:“晓霜,她那么对你,你……你却这样对她……唉,我……我就算为你死一百次也是心甘情愿。”花晓霜听了这话,胸中热流涌动,委屈尽皆烟消,强笑一笑,眼泪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柳莺莺躺在梁萧怀里,她内力不弱,服过“活参露”后渐渐醒转,正巧听到梁萧下面半句,心如刀绞,几乎又昏过去。看准花晓霜的方位,偷偷拔出匕首,怎料伤后无力,匕首把捏不住,叮当掉在地上。 花生眼尖手快,捡起来说:“梁萧,你的匕首掉啦!”梁萧见了匕首,低头一看,柳莺莺蛾眉急颤,眼角泪水滑落,不禁叹了口气。让花生收拾树枝,给花晓霜绑好手腕,又做了一付担架,与花生抬起柳莺莺,寻民舍住下。 安定已毕,花晓霜写下两张方子。梁萧让花生看顾二人,自乘胭脂马四处筹措药材。傍晚回来,先给花晓霜敷了伤药,而后升起炉火,煎了一碗药汁,捧到柳莺莺房里。 柳莺莺平身躺着,泪水不绝如缕,点点滴落枕上。梁萧心潮起伏,一时立在门前,进退不得。柳莺莺见他,怒从心起,想要别过头去,却又牵动伤势,呻吟起来。梁萧忙放下药碗,上前将她扶起,柳莺莺无力挣扎,便闭眼不理。梁萧将药碗递到她嘴边,柳莺莺只是咬紧牙关。梁萧叹道:“莺莺,你这样子,只叫人心里难过。”柳莺莺心中一酸,涩声道:“我怎么样,与你不相干。你尽管去为别人死一百次,死一千次才好。”梁萧道:“我若为你而死,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柳莺莺闻言,忽又想起往事,失声哭道:“你就会花言巧语地哄人,每次说过都不算数。” 梁萧心想你对我说的话也没有算数,若非云殊与你闹翻,只怕你也不会再来理我,想着心神激荡,苦笑道:“别闹意气,把药喝了。”柳莺莺咬牙道:“喝药也成,你先把那个臭和尚杀了,再把臭丫头赶走。”梁萧道:“这可不成。”柳莺莺泪水又涌出来,哑声说:“看吧,你还是只会哄人,你到底怎么想?今日定要说个明白。” 梁萧道:“晓霜是极好的人,你与她相处多了,自会明白。”说着端起药碗道,“凡事以后再说,先把药喝了。”柳莺莺还要再使性子,忽见花晓霜站在门外,似要进来,她心念一动,将脸偎进梁萧怀里,柔声说:“这药太苦,我不爱喝。”梁萧皱眉道:“尽说孩子话,乖一些,趁热喝了。”柳莺莺瞅了一眼晓霜,淡然道:“反正我不要一个人喝,你陪我喝才行。” 梁萧无奈,举碗先饮,柳莺莺拦住说:“不是这样。”她咬了咬嘴唇,涨红脸道,“我……我要你先喝在嘴里,再一口口喂我。”梁萧愕然道:“这怎么行?”柳莺莺怒道:“你不照做,我也不喝,宁可死了。” 梁萧初时当她玩笑,听她语气决绝,才知她较了真。心知这女子万分好强,说到做到,无奈之下,只得将药含进嘴里,一口口渡进她口里。花晓霜本欲察看柳莺莺伤势,见此情形,一股酸气亘在胸口,挥之不去,呆呆瞧了一阵,默默转身去了。梁萧耳力聪灵,听得明白,渡完汤药,忽将药碗重重一搁,怒道:“莺莺,你不要老是激她!她身子不好……” 柳莺莺被他抱着喂药,身软心热,大为动情,谁知梁萧突然翻脸,一时惊怒交迸,失声叫道:“她不好,我就好么?”怒急攻心,一口血混着药水呕了出来。梁萧大惊,急忙拍她后心。忽见花生将圆脑袋探进来,憨憨说道:“梁萧,晓霜在哭。”柳莺莺一见他就说不出的有气,叫道:“死秃驴,臭鸭蛋,滚,滚远些!”却见梁萧起身,一把拽住,切齿道,“你去了,我……我死给你看。”梁萧眉头一皱,终究扳开她手,掉头出去,柳莺莺气苦难当,伏枕大哭。 梁萧硬着心肠,步入花晓霜房里。少女坐在床边,见他进来,匆匆转身抹泪。梁萧傍她坐下,不知如何劝慰,良久才说:“她就是这样,生一会儿气,很快过去了,晓霜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花晓霜低头说:“我……我才不是什么宰相……”梁萧笑道:“你是医国的宰相,主宰病人生死。”花晓霜被他说得心中一乐,叹道:“你啊,就会取笑人。”这一笑,幽怨之情,却是烟消了。 梁萧见她手臂包裹严实,捧过来问道:“还痛么?”花晓霜面红耳赤,摇了摇头。忽听脚步声响,转眼望去,柳莺莺摇摇晃晃地倚在门边,嘴角渗出血丝,脸色苍白如死。梁萧吃了一惊,放开花晓霜,扶住她道:“你怎能下床呢?还不回去!”柳莺莺伸手想打他耳光,但伤后无力,只碰了碰,便垂下手,哭骂道:“你这小色鬼,我对你一心一意,你……你却这样对我!我恨死你,恨死你了……”她内腑翻腾,口中又涌出血来,花晓霜忙递过“活参露”,让梁萧给她服下。 柳莺莺缓过一口气来,仍是骂不绝口。梁萧无法可施,强行将她抱回房里,说了许多好话,她才平静了些,又低泣一阵才沉沉睡去,双手将梁萧衣衫拽着,梦里也不放开。 梁萧无法,坐在床边待她睡熟,才起身张罗饭食。饭菜摆好,尚未落座,又听柳莺莺叫道:“梁萧,梁萧……”声音惶急,带了哭腔。梁萧无奈入内,忽见柳莺莺一脸是泪,见他进来,一头扑入他怀,哭道:“你去哪里了?我……我以为你走了!” 梁萧知她从来倔强,今日屡屡露出软弱之态,心中升起无边怜意,叹了口气道:“哪儿会呢?你一定是做恶梦了!”柳莺莺呜咽道:“我困在天香山庄,夜夜都梦着你。” 梁萧胸口发烫,心想:“这一年功夫,她想必过得很苦。”不由问道:“莺莺啊,你为何会听韩凝紫挑拨,去寻楚仙流的麻烦?”柳莺莺哭了一会儿,抹泪说道:“那天我取水回来,不见你人,心里急得要命,到处寻你。结果遇上雷、楚两家还有神鹰门的人,我以为他们捉了你,便向他们讨人,却被雷行空打伤。正绝望的当儿,云殊出手相救,谁知他心怀不良,事后对我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我当时受了伤,怕他动了邪念,就随口与他敷衍,本想骗他帮我寻你,不料你竟落到了韩凝紫手里。臭狐狸拿你威胁我,抢走纯阳铁盒。我一灰心,将云殊大骂了一顿,谁知他一言不发,竟然任我走了。我不知你去了哪儿,就骑了胭脂在旷野中乱跑,哭了好几场。后来养好了伤,几经周折,找到残红小筑,却只见一片焦炭瓦砾。后来听说是雷公堡和天香山庄联手烧的,我便偷偷抓了雷公堡一个弟子拷问,他也不知你消息。我担心受怕,四处寻找,一找就是半年。不想倒霉得很,没寻着你,却遇上韩凝紫那臭狐狸。她骗我说你被天香山庄放火烧死了,我当时听了伤心绝望,也没细想,便找上楚家为你报仇。初时倒占了些上风,后来激出楚仙流,我打不过他,被楚老儿捉住了……” 她断续说完,只觉一阵乏力,微微喘息。梁萧却已呆了,心想原来如此,自己鬼迷心窍,竟疑她移情云殊。一时悔恨不及,左右开弓,狠狠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双颊高高肿了起来。柳莺莺惊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梁萧定了定神,叹道:“莺莺,我是一个糊涂蛋,万分对不起你!”柳莺莺不知他另有所指,只当他因为花晓霜的事心中愧疚,又见他双颊红肿,心头一软,伸出雪白纤手,抚着他红肿的双颊,轻声道:“你知道就好,你……你再和那个病丫头亲近,哼,我……我一定叫你好看!”她本有满心的恶毒话来威胁他,但到了嘴边,却变做一句:“你……你脸上痛么?以后没我准许,可不许自己打自己。” 梁萧心乱如麻,全无头绪,好半晌才说:“你落到楚仙流手里又怎么样了?也没见他给你披枷带锁。”柳莺莺冷笑道:“我是天下偷儿的女祖宗,什么枷锁能困得住我?楚仙流那老狐狸,仗着一身臭本事,也不关我,也不锁我,容我使尽千般法子也逃不出十里之外。你来的时候,我刚被他抓回来。” 梁萧苦笑道:“楚仙流想必山居寂寞,才来玩这等猫拿耗子的勾当。”柳莺莺听得有气,伸手指着他的鼻尖:“小色鬼,我被人欺负,你还笑得出来?”梁萧注视她半晌,忽道:“莺莺!”柳莺莺道:“什么?”梁萧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柳莺莺冷笑道:“别人欺负我不怕,就怕被你欺负。”忽一抬眼,怒视梁萧,“总之花晓霜在一天,我便恨你一天!”梁萧苦笑无语。柳莺莺忽喜忽悲,说了这许多话,倦怠又生,偎在梁萧怀里睡去。 不久花晓霜伤势好转,便给村人们治疗伤病,接生引产。柳莺莺执意不受花晓霜疗治,梁萧无法,只得先问过晓霜,再自己动手扎针配药。怎料柳莺莺伤势稍好,又生事端,或明或暗,处处设谋算计花晓霜。梁萧心思缜密,多有防范,她无法得逞,自是百般怨怼,哭闹寻死,无所不为。梁萧既要防她,又要宽慰晓霜,还要图谋生计,填饱花生那张不见底的肚皮,任是他长袖善舞,身处此间也是头大如斗,好不为难。 两月时光转瞬即过,柳莺莺的伤也好了九成。她硬的不成,又来软招,当着众人与梁萧耳鬓厮磨,存心气走晓霜。梁萧自是尴尬。花晓霜心中也不好受,但她性子柔顺,实在无法忍受,就转入屋内,读医书解闷。 这一日,她看书困了,伏案睡了一阵,忽被一阵喧闹吵醒,揉眼出门。却见远处打谷场上,或站或坐,来了许多陌生之人,口音不类土著,衣衫褴褛,闹成一团。花晓霜心生诧异,走近一看,人群中许多病人,不少人身受金疮,伤口皮肉翻卷,化脓生蛆,躺在地上呻吟。她见此情形,回家拿了药物,来到场边为人治伤。这时柳莺莺拉着梁萧走过来,一见她,立时做出亲热模样。花晓霜心头一酸,掉头招呼众人,挨个儿诊治。 柳莺莺一瞧,冷笑道:“又假装好人!”梁萧道:“她本来就是好人。”柳莺莺道:“好啊,她是好人,我就是坏人了!”梁萧笑道:“你自然是坏人了。”柳莺莺秀眉倒立,正要发作,却听梁萧笑道:“好在我也是坏人,咱俩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 柳莺莺转嗔为喜,笑道:“是呀,咱们都做坏人,让她一个人充好人去。”梁萧见花晓霜忙得厉害,甩开柳莺莺上前相助。柳莺莺气急败坏,顿足骂道:“什么一套配一套,分明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梁萧笑道:“别拧淘气,打两桶水过来!”柳莺莺怒道:“我才不去!”鼓涨桃腮,站了半晌,但见难民哭哭啼啼,又觉有些可怜,气咻咻转过身打水去了。 梁萧生于江西,难民谈吐正是乡音。详加询问,才知宋元交战,宋军大败于兴国,江西屡经战乱,民不聊生,是以纷纷逃往北方,沿途又遇匪患兵燹,伤亡甚众。 治疗已毕,月已中天,众难民纷纷告辞散去。四人饥肠辘辘,转入房里,就着清水吃了几个馒头。花晓霜心不在焉,沉吟道:“萧哥哥,柳姐姐的伤也快好了,我……我想去江西行医。”梁萧道:“好啊,我陪你去。”柳莺莺又气又急,狠拧了他一下,怒道:“梁萧,刚才不是说好了,你要陪我去天山。”梁萧道:“我说的是,晓霜愿去,我才愿去。”柳莺莺一怔,大声道:“她有什么好?你只听她的,就不肯听我……”眼中泪花一转,伏案便哭。 梁萧苦笑道:“我答应过陪她行医,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践。”柳莺莺肩头微颤,抬起头来,拭去眼泪,狠狠瞪着花晓霜,咬牙说道:“好啊,我也言出必践,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这几句话说得决绝,花晓霜听得心头一阵迷糊,也不知如何转回房里。还醒时,发觉自己正靠在床边。梁萧与柳莺莺的争吵声从堂屋传来,明明很近,听来却又很远,很熟悉的声音,听来却又那么陌生。一阵难言的悲伤从心底涌起来,泪水不知不觉浸入了粗布的棉被里。 次日启程南行。梁萧与柳莺莺大吵了一回,负着行李,闷头走路。柳莺莺见他不理自己,越发伤心难过,气无处发,寻花生的不是,动辄拳打足踢。怎料小和尚钢筋铁骨,挨上三拳两腿,只是呵呵傻笑。柳莺莺却觉手脚疼痛,一时无法可想,满腹怨气又落到花晓霜身上,心想:“纵然梁萧恨我一生,我也非弄死你不可!” 走走停停,行了二十日,进入江西境内,果如难民所说,千村荒芜,鸡鸣不起,荆榛丛生,中有白骨。元军固然如狼似虎,大宋败兵也化为流寇,白昼蜂起,四处劫掠。梁萧纵有冠军之勇,但杀退一批,又来一拨,也觉不胜其烦。有时行走百里,不见人烟,一入夜间,只闻啾啾悲风,仿若万千鬼哭。 这一日,经梅岭进入两广,又遇上大批难民,伤病甚众,等到救治完毕,所备的药材也已耗尽。花晓霜挎上药篮药锄,说道:“萧哥哥,我去山里瞧瞧,看有什么草药。”梁萧道:“我陪你去吧。”花晓霜点点头,还未动身,忽听柳莺莺冷冷说:“就这么去了?”梁萧知她心意,只得道:“你也来吧!”柳莺莺神气冷淡,落落跟在二人身后。花生独自留下,照看行李。 三人行走一阵,花晓霜举目四顾,忽见前方山崖上一丛草药,喜道:“先采这个。”梁萧当即爬上,用药锄取下。柳莺莺瞧着眼生,问道:“这是什么?”梁萧摇头道:“我也不认识,晓霜,你来说。”柳莺莺扁嘴冷笑。花晓霜看她一眼,迟疑说:“这草叫做‘王不留行’。”梁萧奇道:“好怪的名字!”花晓霜道:“这种草药有行血之功,配药服下,能使血流畅行,就算皇帝下令也阻止不了,故而得了这个美名。” 梁萧听得这话,心想做人何尝不是如此,认定的事情就当尽力而为,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他边想边走,山路渐狭,草药更多,形形色色,共生共长。花晓霜惊喜不胜,边走边采,循着药草行出一里,药草不减反增,更为茂盛。 花晓霜止步,犹豫道:“萧哥哥,真蹊跷,这么多草药怎会长在一起?一季中的草药,除了寥寥几样,几乎全都有了,难不成这些药是人家种的?”梁萧道:“凑巧罢了。”花晓霜叹道:“不对,有些药不该产在此地,川贝这种东西,该是人为移植来的。” 梁萧知她医者之性,言不轻发,也不由心下生疑。柳莺莺冷笑道:“说不管用,再往前走,一切自然分明。”当先便走,梁萧紧随其后,渐入深山,前方的雾气也浓重起来。梁萧害怕彼此相失,与二人手挽着手。他左手拉柳莺莺,入手温软如绵,使人心怀骀荡;右手挽住花晓霜,小手纤柔微凉,宛若春水。梁萧不由想入非非:“若能一生一世执着二人之手,真是莫大福分。”转念间忽又气馁,“她们都是当世奇女子,刚才的念头,真是辱没了她们。” 柳莺莺走在最前,她人虽胆大,终是女孩儿家,当此虫偃鸟息,万籁俱寂,也不由心生冷意。那雾气越发浓重,好似从天而落的一团团牛乳。道路由狭变宽,空中飘浮着一丝丝甜香。柳莺莺摸索着走了几步,忽听花晓霜道:“萧哥哥,这雾气有些古怪,咱们还是回去吧?”梁萧道:“说得是。莺莺,你说呢?” 柳莺莺心头微动,寻思浓雾障眼,正是杀那小贱人的良机。她杀机一动,再难遏止,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山中惯常有雾,又是什么古怪?” 她一边说,一边将匕首捉在掌心。花晓霜听她动问,不好不答,便道:“我也说不上来,就觉这雾气粘丝丝的,叫人很不舒服……” 柳莺莺听声辨位,不待花晓霜说完,匕首猛地刺出,正中花晓霜胳膊。花晓霜猝不及防,失声痛呼。梁萧惊道:“晓霜,怎么了?” 柳莺莺一不做二不休,抢到花晓霜近前,只一把,揪住她的衣袖,手腕一拧,刺向她心口。不料足下一软,踩到了一个腻乎乎的东西,跟着足胫发紧,一股钻心剧痛直蹿上来。 柳莺莺惨哼一声,屈膝跪倒,仓促间也将花晓霜拽倒。梁萧大惊,只听柳莺莺呻吟道:“脚……脚……”他伸手去摸,忽觉一阵风声掠来,梁萧出手奇快,那东西不及张口,被他将头捏住。他只觉手中滑腻,把捏不住,不由脱口惊呼:“是蛇!”手中一紧,那条蛇头开脑裂,登时毙命。 花晓霜听到叫声,忍痛说道:“萧哥哥,封她血脉。”梁萧应声出手,连点柳莺莺大腿至腰胁处十余要穴,将她腿上的血脉一一封住,惶声道:“再怎么办?”花晓霜一呆,问道:“是什么蛇?”梁萧取出火折,可雾气极浓,才一打燃,又被雾水浸灭。 柳莺莺只觉腿脚痛痒,呻吟道:“梁萧……我……我要死了……我死了,你就能跟与病丫头相好,是不是……”梁萧力持镇定,搂紧她道:“别说傻话!晓霜,快想想法子!” 花晓霜道:“毒蛇林林总总,毒性各不相同,非得对症下药才行,我这里没有蛇药……怎么办?怎么办呢?”越说越是凄惶。柳莺莺蛇毒入体,神志昏乱,听了这话,大骂道:“你就盼我死了,好跟梁萧在一起,小贱人……你……你的心比毒蛇还毒……”骂得虽狠,声气却越发弱了。 柳莺莺出手暗算,花晓霜的心里十分明白,只是她天性软弱,不但不愿记恨,而且百般苦思,欲救这情敌的性命,只苦于雾气笼罩,身无解药,难以施为。谁料柳莺莺濒死之际,怨毒更甚,辱骂不绝。花晓霜委屈万端,双手捂面,呜呜哭了起来。 梁萧怔了一怔,猛地撕开柳莺莺裤管,对着伤口吮吸起来。花晓霜听到裂帛声,登时明白,惊叫道:“萧哥哥,你……你会送命的……”梁萧默然不答,不断吸出毒血,吐到地上。柳莺莺毒血泻出,神智稍清,乍觉梁萧在给自己吸毒,心中一惊,失声叫道:“不……不要……”想要挣扎,但梁萧手臂如铁,动弹不得,心中一急,又昏过去。 雾中那股子甜香越发浓郁,梁萧吸了片刻,但觉血中腥臭渐退,气味趋于冲淡,方才住口。正要坐下,忽觉身子一阵麻痹,头脑生出晕眩之感,心头暗惊:“这毒来得好快!”翻身坐倒,正要运功抵御,谁知伸手触地,忽地碰到一团滑腻之物,心中一惊:“还有蛇?”不待毒蛇掉头,一掌拍出,将其震得稀烂。 此时间,四周咝咝声仿若潮水起伏向这方汹涌而来。忽听花晓霜一声惊呼,梁萧心念电转,忙叫:“快过来!”花晓霜并不动弹,梁萧一手抱住柳莺莺,伸手探出,忽觉一条大蛇从天而降,缠住他手臂。梁萧袖手甩脱,竹剑掠出,将大蛇凌空截成三段,反手间,恰好抓住花晓霜,但觉她浑身僵直,不由诧道:“怎么?”花晓霜颤声道:“蛇……在……在我……我身上……”战战兢兢,口不成言。 雾气浓重,梁萧不能视物,仅凭触觉,竹剑颤动,顺她身子滑落。剑上带了“转阴易阳术”,只听噼啪声不绝,四条蛇断成十断,从花晓霜身上坠落。梁萧将她拉过,忽听足下窸窣有声,群蛇八方掠来。梁萧左掌抡圆,掌风激荡,将足下的毒蛇尽数扫开。 这么听风辨位,梁萧连连挥掌出剑,逼开蛇群。但分心旁顾,体内的蛇毒渐渐不受压制,攻心而来,不一时,便觉恹恹欲睡,又挥数掌,渐自站立不定,盘膝坐下,将二女放在膝边,一边运功逼毒,一边挥剑驱蛇。突然之间,头顶又落下两条毒蛇,梁萧竹剑盘空一转,将其截成四段,蓦地心头一动:“我糊涂了,天上哪儿会有蛇?近旁当有树木!”掌挥剑舞,扫开十数条毒蛇,高叫:“晓霜,到我背上来。” 花晓霜听得千百毒蛇吐信,早已吓得呆了,战战兢兢伏在梁萧背上。梁萧待她搂紧,左手抱住柳莺莺,奋起神威,双足陡撑,纵起一丈有余,伸手勾拿,抓住一条树枝。那树枝纤弱,吃不住三人重量,喀然折断。 梁萧手抓枝桠,就已审其粗细,粗者在左,心知左边定是树干,是以树枝才断,他左腿凌空一旋,果然勾住树干。右手伸出,又搭上了一段小枝,借力猛挣,又翻起丈余,落在树桠中间。他中毒不轻,这几下纵跃虽无花巧,却似耗尽他浑身气力。体内的蛇毒趁势流窜,梁萧周身发麻,胸闷欲呕,身子一偏,几乎掉了下去,匆匆稳住身形,运功与蛇毒相抗。 花晓霜一手搂住梁萧,一手扶着树干,心儿怦怦乱跳。但听蛇啸声逼近,蛇群分明向树上涌来,惶急无奈,连声叫道:“萧哥哥!萧哥哥!”叫了两声,不闻动静,心头大惊,伸手摸他脸颊,只觉奇热如火,再探他的脉门,不由骇极而呼,敢情蛇毒霸烈,已经渗入梁萧五脏。 其时蛇啸更响,好似万蛇狂动,聚于树下。花晓霜欲哭无泪,主意尽失,忽听柳莺莺低声娇吟,不由放声哭道:“柳姐姐,萧哥哥不成了、不成了……”柳莺莺得梁萧吮出毒血,残存蛇毒微乎其微,不足为患,时间一久,悠悠醒转,听得蛇啸激响,再摸四周都是树干。她心思灵动,远胜花晓霜,立刻明白梁萧意图,欲要站起,又觉浑身乏力,只得喘气道:“你……你拿竹剑守住这里,别让毒蛇……上……上来。蛇不上来,就不打紧。”花晓霜无法可想,应声摸到竹剑,还没握紧,忽觉手背一凉,一条蛇蜿蜒爬来,缠住她的手臂。花晓霜失声尖叫,正想袖手甩开,忽觉手腕剧痛,已被毒蛇咬中,她痛哼一声,心中惨然:“糟糕。”哪知手臂上的毒蛇一阵痉挛,忽地松开,嗖地向下落去。 花晓霜不及多想,取出银针,封住血脉,正想割脉放出毒血,乍觉膝上冰凉,咝咝之声大响,也不知多少毒蛇涌上来。花晓霜想到梁萧,热血一沸,生出拼死念头,银牙紧咬,举剑将一条毒蛇砍断。谁知就在此时,身边的毒蛇发出阵阵异响,挣扎辗转,痉挛下坠。树下的蛇啸也变了调子,充满狂燥惊惶,由近而远,四面散去。 花晓霜大为诧异,略一沉吟,恍然大悟:“我身患‘九阴毒脉’,本身就是个大毒物。血中的九阴之毒远较蛇毒猛烈,毒蛇咬我,当即死了,而我的血洒出来,毒蛇沾上嗅到,都会没命。”一念及此,抚着柳莺莺用短匕刺出的伤口,庆幸之余,又生凄凉。当下伸手压迫创口,血流如注,洒在梁萧与柳莺莺身上。花晓霜将血洒落,群蛇避之不及,哧哧散开。可她一阵忙乱,失血甚多,只觉心神虚耗,坐了一会儿,忽又想:“我被蛇咬中,浑然没事,想必‘九阴毒脉’以毒攻毒,对蛇毒有克制之功。萧哥哥毒入五脏,再不挽救,必当不治,以毒攻毒固然凶险,比之坐以待毙却要强许多。” 她伸手一摸,但觉梁萧火热已退,身冷若冰,情知他命在须臾,便将手臂伤口放在他嘴边,将鲜血滴入他口。不一阵功夫,梁萧身子由冷变热。花晓霜摸他脉门,情知蛇毒被克,不由欣喜欲狂,怎料失血太过,心情一松,寒毒发作,一阵头晕目眩,昏了过去。 昏沉间,忽听一片“咕咕”怪响,又觉一只手掌抵在背上,热流源源涌入体内,不由神智一清,喜道:“萧哥哥,你好啦?”梁萧轻轻嗯了一声。花晓霜睁开双眼,四周雾气依旧,咕咕声却越发响亮,不由问道:“哪来的青蛙?”梁萧道:“不是青蛙,是癞蛤蟆在叫。”花晓霜侧耳细听,发觉蛇啸声如故,不由惊道:“不好,蛇要吃蛤蟆了。”梁萧道:“那可未必,听起来,蛇没赢,蛤蟆也没输。” 花晓霜闻言惊疑,忽听梁萧道:“你没事了吗?”花晓霜点了点头,说道:“我没事!”却听柳莺莺冷笑道:“你死了才有趣呢!”梁萧心中有气,冷哼一声。柳莺莺也气道:“怎么,她望我死,我就不能望她死么?”花晓霜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怎么会望你死呢?”柳莺莺道:“你还狡辩?我被蛇咬了,你假作不知;梁萧中毒,你却救之不及。哼,这些天我见你治病救人,还当你真是个好人。现在才知道,你骨子里与我柳莺莺没什么两样,阴险之处,犹有过之。”她暗算花晓霜不成,终是心虚,先把花晓霜说成一个阴险小人,就算她说出暗算的事,梁萧也未必相信。 花晓霜听得浑身发抖,可又不知怎么辩驳。忽听梁萧说:“晓霜,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花晓霜听他口气,不觉流下泪来,她生来面嫩,“我的血”三个字无法出口。柳莺莺见她无话,自以为得计,心中暗暗高兴。 梁萧虽觉此事不合花晓霜的品性,可事实俱在,花晓霜又不辩驳,也不由将信将疑。想到二人明争暗斗,竟至于此,不由心如刀割:“早知这样,我真该死在钱塘江里。”想着长长叹了口气。 花晓霜听他叹息,以为怨怪自己,实在按捺不住,倚靠树干哭出声来。梁萧一惊,忙说:“晓霜,这不怪你,都是我的不对!”他越这样说,花晓霜越痛哭。柳莺莺冷冷说:“做了就做了,后悔也没用。”梁萧怒道:“柳莺莺,你前些日子的手段也未见得光彩!”柳莺莺一怔,大声道:“是啊,我是不光彩,我……我这么做,又是为谁?”越说越难过,也嘤嘤地哭起来。梁萧左右为难,大感无趣。 说话中,蛇与蟾蜍叫声更烈,间杂无数异响,“咔嚓咔嚓”,仿佛铁甲振动,时而窸窸窣窣,又似小兽爬行。腥臭气阵阵飘来,三人汗毛直耸,花晓霜与柳莺莺不约而同地止住哭泣。梁萧但觉两人身子发抖,伸出双臂,左右搂住。忽然间,嗡嗡声大作,似有无数飞虫飞来,恰似一阵狂风,从三人身边掠过。 腥臭渐浓,中人欲呕。花晓霜心头一动,忽地颤声说:“刚才过去的是毒虫!”梁萧一惊,只觉柳莺莺双臂紧收,身子抖得更急。又听花晓霜说:“萧哥哥,这雾太怪。”梁萧道:“怎么怪?”花晓霜说:“我把过脉,从脉象上看,气弱血缓,该当正午,这里怎么还有浓雾?” 梁萧道:“这也不奇怪,深山大谷,云雾终年不散。”花晓霜道:“但日出雾散,必然之理。萧哥哥,你看头顶……”梁萧抬起头来,隐见日光闪烁,却无法穿透雾气,不由惊道:“这却奇了!难道有怪物喷云吐雾?”柳莺莺打了个冷噤,嗔怪道:“这当儿你还要吓人?”梁萧道:“好啊,你说什么原因?”柳莺莺答不上来,花晓霜想了想,说道:“听说南方有瘴疠之气,为毒物残骸所化,触者定生疫病,难不成就是这个?” 三人疑神疑鬼,忘了适才的争吵。忽然一股异香袭来,三人头脑一清,遥见雾中出现了一个黄澄澄的光团,闪烁不定,分外诡奇。柳莺莺想起怪物一说,头皮发麻,惨声道:“完啦,怪物来了……”梁萧皱眉道:“什么怪物?”柳莺莺道:“那……那团光不就是怪物的眼睛么?”花晓霜听了这话,浑身一震,牙关不觉嘚嘚作响。 梁萧觉出二人恐惧,抖擞精神,长笑道:“看来是个独眼怪物,不知这眼珠子长在什么地方是头上呢,还是屁股上?”花晓霜闻言,心头一松,失声轻笑。柳莺莺见他还有兴致玩笑,哭笑不得,骂道:“大蠢材,你还说,怪物听到了怎么办……” 忽听咦的一声,有人高叫:“谁在上面?”声音如弦锯木,低沉嘶哑。三人顿时哑然,过了一会儿,梁萧轻轻叹道:“世上无鬼神,都是人在闹。”柳莺莺舒了口气,也觉好笑,将脸紧紧贴在梁萧怀里。 黄光越发明亮,梁萧目力最强,看出是一个燃着黄火的白皮灯笼。那人冷冷道:“你们能在万毒相争中存活下来,也算有点本事。哼,报上名儿来吧!”说话声中,浓雾渐渐淡去,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树林。树木形状奇特,高者数丈,矮者也有七尺,叶如鹅卵,枝上结满碗口大小的白花,紫蕊中吐出丝丝雾气。再瞧树下,以梁萧识泼天胆量,也不由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凉气。 树下群蛇昂首,红信纷吐。蛇群间褐浪翻滚,却是一大群蟾蜍,挤得密不透风,咕咕叫嚷不停。奇花异草中,花斑壁虎成群结队,东窜西逃。五色蝎子满地飞奔,舞螯摆尾,正与无数蜈蚣相互剿杀。五毒之外,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的毒虫,同类间相互交尾,异类间彼此残杀。除却三人所处的大树,别的无论树上树下,俱是血肉狼藉,毒液横流。柳莺莺看了两眼,禁不住捂胸干呕。花晓霜的小手扣着梁萧的手臂,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白花似有灵性,渐渐合拢花瓣。四下的雾气仿佛逃命,不一阵的工夫,空中清朗无碍,各类毒虫一失斗志,飞天遁地,八方逃窜。就在万毒之中,站立一个老妪,白发萧萧,容貌丑怪,暴齿鹰鼻,眉毛一根也无,一双眸子深陷颧上,精光灼灼、令人生畏。她的身周十丈似有无形障壁,毒虫纷纷走避,势如江河分流,从她两边爬过飞过。老妪左顾右盼,神气威严,仿佛帝王检阅军旅。 老妪忽地掉头,审视三人,尖声说道:“你们是活人么?”梁萧应声惊觉,但觉遍体冷汗,身边的二女早已吓得虚软,若非依赖梁萧,早已昏厥过去。梁萧长吸一口气,压住心头震骇,笑道:“你见过会说话的死人么?”老妪看他一眼,冷冷道:“寻常人进这林子,从来有死无活!哼,下来!” 梁萧见她言行古怪,正觉迟疑,老妪不耐道:“你聋了吗?我叫你下来!”梁萧自负纵横天下,怎能畏惧一个老妇,当即怀抱二女,飘然落下,但怕老妪偷袭,落地时想了七八个后招。只要老妪稍有异动,就以电光霹雳之势将她击毙。 不想老妪一动不动,只是冷眼瞧着三人,淡淡说道:“你们怎么避过万毒之争的?”梁萧听她反复询问此事,也不觉心中奇怪:“方才毒虫肆虐,天上地下无所不至,为何我们身处树上,竟能安然无事……” 老妪怒哼一声,眼中凶光一转,停在花晓霜脸上。她双目陡张,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忽地点头说:“原来如此!”口气放软,似乎有所缓和。 梁萧见她神气古怪,不敢久待,拱手笑道:“晚辈三个,采药时不慎误入贵地,得睹前辈神通,眼界大开,雾散事了,就此告辞!”老妪点了点头,手指花晓霜道:“你俩要走可以,这女娃儿留下!”三人一怔,梁萧皱眉道:“前辈说笑吧?”老妪冷哼一声,道:“谁跟你说笑?这女娃儿九阴之体,千载难遇,即使出现,也万难活到这个年纪。哼,要不是她,你们还能站在此地与老身说话么?”花晓霜被她一语道破自身隐疾,心中诧异,忽见老妪把手一招,沉声道:“女娃儿,过来!”花晓霜大为忐忑,回望梁萧。梁萧微微一笑,一拂袖,纵声长笑,众人惊疑不解,他忽地拔地纵起,凌空扑向老妪。 这一扑电光石火,探手抓到老妪面门。柳莺莺冲口叫道:“好……”叫声出口,梁萧爪势一凝,停在老妪喉前寸许,便似触着铜墙铁壁,再也难进分毫。老妪冷眼瞧他,轻轻哼了一声。梁萧应声一震,忽地失了支撑,软软瘫倒在地。 柳莺莺大惊,使招“雪满燕山”,双掌裹着重重寒劲,还没挥出,飘来一丝淡淡香气,若有若无钻入鼻孔。柳莺莺浑身气力一泄,顷刻软倒,一股剧痛自肺部涌起,初时大如针尖,很快变成杯口大小,火烧火燎,叫人痛苦难忍。 柳莺莺运气抵御,心口又生剧痛,慌忙专注心脉。可是念头一起,肝脏又生痛楚,剧痛未绝,脾脏又遭侵袭。她苦忍未已,痛楚忽又转到后腰肾门。这一下,奇痛中又掺入奇痒,柳莺莺哭笑不能,真是难受极了。 花晓霜见二人相继倒地,心下骇然,抢上试探柳莺莺脉象,不由面色大变,回视那老妪,吃惊道:“你用毒?”话音未落,柳莺莺难受得呻吟起来。 花晓霜拔出银针,一连三针,刺中她三处大穴。柳莺莺痛苦稍减,止住呻吟,咬牙苦忍。老妪见她针灸手法,眼神微微一变,冷冷道:“‘三元舒脉针’!女娃儿,你师父是谁?” 花晓霜按着柳莺莺的脉息,但觉毒性奇特,侵蚀极快,不觉心中焦急,苦思解法,老妪说话,她闻若未闻。想了想,忽地解下手腕布带,露出伤口,要以九阴毒血,以毒攻毒。老妪冷笑道:“你想要她速死,只管用这个法子!”花晓霜一愣,只听老妪说:“九阴之毒与‘五行散’毒性相类,互有催化之功。她服下你一滴血,‘五行散’的毒性便强了一倍……” 柳莺莺大怒,不待老妪说完,叫道:“好啊,你又想阴谋害我……”她说话分神,剧毒发作,又呻吟起来。花晓霜本就彷徨无计,听了这话,更添无穷委屈,泪水夺眶而出,忽地一膝跪倒,向老妪连连磕头。 老妪见她磕头,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得意道:“女娃儿,服气了么?”花晓霜颤声道:“婆婆大人大量,放过萧哥哥与柳姐姐。”老妪道:“放人可以,你得答我几个问题。”花晓霜道:“婆婆请问!”老妪点头道:“你学医的师父是谁?”花晓霜道:“家师名讳吴常青。”老妪眯起双眼,冷笑道:“是他?胖小子脾气倔强,头脑古板,怎会违背师训,收录一个女弟子?若是常宁那小滑头,倒还说得过去。” 花晓霜听她称呼师父胖小子,大觉奇怪,问道:“婆婆认得我师父?”老妪两眼一翻,冷笑道:“怎么不认得?当年我没少揍他的屁股,可他就是不肯认错,不认错我就再揍。哼,倒是常宁那小子奸猾,看我一瞪眼珠,他就跪地求饶,但他油嘴滑舌,不可深信。胖小子脾气倔强,为人倒还实在!”说到此处,她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娃儿,我问你,那胖小子……咳,还好么?” 花晓霜沉默一下,黯然道:“师父他过世了!”老妪神色微变,良久叹道:“树无常青,人无常宁。罢了,他苦学医术,到头来还不是跟他老鬼师父一样,救得了别人,救不了自己。”忽又怒哼一声,瞪着花晓霜说,“我问你几句话儿,你是他嫡传弟子,必然答得上来,答不上来,咱们再来计较。” 花晓霜无奈道:“婆婆请说。”老妪道:“我出个联子,你来对对。上联叫做:‘当归方寸地’!”花晓霜不假思索,随口应道:“独活世上人。”老妪面色稍缓,点头道:“好!再说一联:携老,喜箱子背母过连桥。”花晓霜道:“扶幼,白头翁拾子到常山。”老妪脸色更见缓和,眼中流露一丝喜色,温言道:“那么,熟地迎白头,益母红娘一见喜。”花晓霜冲口便道:“淮山送牵牛,国老使君千年健。” 这三副对联,全是药名构成。当归、独活、喜箱子、白头翁、常山、熟地、益母、红娘子、一见喜、淮山、牵牛子、国老、使君子、千年健等等都是药名,背母、连桥、拾子则是贝母、连翘、时子三味药物的谐音。这三联是吴常青师门切口,三联应答无误,必是本门中人。 老妪听晓霜说完,丑脸上头一次露出笑容,点头道:“你果然是胖小子的传人!”花晓霜却奇道:“婆婆,你……你怎么知道这三副对联?”老妪怒道:“怎么,难不成吴常青没提过我这个师叔?”花晓霜一听,猛可想起一人,后退两步,失声叫道:“你……你是‘毒罗刹’?” 老妪森然笑道:“没错,我就是‘毒罗刹’骆明绮!”她见晓霜神色惊惶,不悦道,“你害怕什么?”花晓霜身子一颤,低声道:“师父……他……他总说你不好……”骆明绮道:“我怎么不好?”花晓霜道:“他说,你、你违背祖训,时常用毒。”骆明绮双目陡张,厉声道:“用毒,用毒有什么不好?” 梁萧忍受“五行散”之苦,始终不吭一声,见状叫道:“当心……”花晓霜见他浑身颤抖,面肌抽搐,双目中却满是关切,顿觉心酸眼热,恨不得纵入他怀,大哭一场。忽听骆明绮又怒声叫道:“用毒有什么不好?”趁花晓霜分心之际,五指突出,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花晓霜浑身软麻,但她不善作伪,如实答道:“毒药用得恰当,本也是好的。天南星有大毒,却能治小儿惊风,痰迷心窍之疾;乌头有毒,但医治中风瘫痪却有奇效;曼陀罗花是有剧毒,却能治小儿慢惊,还可用作开胸破脑的麻药;砒霜能治疟疾,狼毒能愈虫患,鬼臼能堕死胎,斑蟊能拔脓肿;其他各种毒药,辅以臣佐之药,适量用之,都可以毒攻毒,治病救人。” 骆明绮凝神听着,面上渐有笑意,放开她道:“你这话还不错,婆婆我听得入耳。不错,毒药用得好,也是活人的灵丹。那些灵丹妙药落入庸医之手,也往往成为夺命的毒药!”花晓霜道:“可……可师叔祖您……”骆明绮摆手道:“别叫我师叔祖,叫我婆婆我就欢喜。你说,我怎么着?”花晓霜道:“婆婆你用毒杀人,却是不对。师父再三说,以毒杀人,是天底下最无耻下贱的勾当!”骆明绮顿足大怒,叫骂道:“放他妈的屁!老身用毒杀人,但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哼,读书的用笔杀人,行侠的用刀杀人,老身用毒杀人,一般的都是杀人,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了?” 花晓霜叹道:“婆婆,我们是大夫,大夫是救人的,可不是杀人的。”骆明绮冷哼一声,眉间透出一股桀骜:“你是大夫,我可是罗刹!你那师祖,说什么‘菩萨手段,阎王心肠’。哼,老身偏是罗刹的手段,阎王的心肠。看着好人救一救,瞧见恶人么,一下子毒死干净!”花晓霜听她口气绝决,自忖说服不了,便道:“萧哥哥与柳姐姐都不是恶人,婆婆给他们解毒好么?”骆明绮冷笑道:“他们对我动手,全都不是好人!” 花晓霜恍然大悟,心想此人所谓好坏,全凭一己心意,无怪师父说起这位师叔,总是莫大忿怒。她无法可想,咬着嘴唇,泪水夺眶而出。 骆明绮数十年离群索居,忽遇晓霜,谈论医道,只觉老怀大慰,见她哭泣,不觉心软,取出两粒黑黢黢的药丸,说道:“你拿去,给他们服下。”花晓霜大喜,匆匆接过,给二人服下。 两人服了药,痛苦缓和一些。梁萧撑起身子,提气运功,但觉心肺处如针刺蚁咬,不觉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淌下。骆明绮瞅他一眼,冷冷说道:“你当老身给你吃的解药么?做梦去吧!这不过是止痛药,一用内力,又会发作。你不信,再试一试!”梁萧怒道:“要杀便杀,何必这样折磨人?”骆明绮淡淡地道:“我折磨你又怎样?” 梁萧怒极,正要大骂,花晓霜急道:“萧哥哥,你看姐姐面子,让着婆婆一些!”梁萧一愣,颓然低头,伸手扶起柳莺莺,柳莺莺握住他手,恨声说道:“梁萧,我们走,大不了死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无须向这个恶老太婆低头。” 梁萧犹豫不决,忽听骆明绮冷声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但这‘五行散’除了老身,天下无人能解。一旦发作起来,须得痛足十天半月,直到五脏肌肤,逐分化为黑色脓血。届时求生不得,求死也无力气,只有浑身腐烂之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花晓霜听得花容失色,急道:“萧哥哥,你好好听婆婆的话,她怒气消了,自会为你解毒。”骆明绮冷道:“那可未必,老身一旦生起气来,十年八年也未必会消!”说着手持灯笼,转身向前。花晓霜不敢违拗,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眼中充满祈求。梁萧无可奈何,挽了柳莺莺跟在后面。 四人走了一程,花晓霜问道:“婆婆,这林子中的树木吞云吐雾,好不古怪?”骆明绮道:“这是当年我从南海荒岛上引来的异种,我叫它‘蚩尤树’。”花晓霜奇道:“蚩尤树?”骆明绮道:“相传轩辕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蚩尤施展法术,造出漫天大雾,让黄帝很吃了点儿苦头。这蚩尤树开花之时,花蕊能够吐出极浓的雾气,但与寻常云雾不同,雾中有股奇香,若有若无。人畜不易察觉,天下毒物却会趋之若鹜,为之狂性大发,在雾中死斗不休。毒虫厮杀过后,留下剧毒精血,浸入树下膏土,成为蚩尤树的养分。这一片林子,再过月余,就能结出蚩尤果啦!” 花晓霜听得入神,问道:“世间竟有如此奇树!但这树木种来有什么用处?”骆明绮说道:“蚩尤树吸取万毒精血而生,本身蕴含奇毒,能配制最奇妙的毒药。”花晓霜秉承师训,不以毒药害人,但她医者襟怀,对药物之道天生好奇,听到此处,忍不住又问:“怎么个奇妙法?”骆明绮瞅她一眼,微微一笑,花晓霜双颊一红,讪讪低下头去。 骆明绮道:“有什么不好意思?本草之道,与脉理同为医家大宗。小丫头你要做个好大夫,就该通晓天下药物药性。说起脉理之精,我及不上你的老鬼师祖,但说到本草辨识之能,哼,他可及不上婆婆一个零头了!”老妪面有傲色,手指蚩尤树,“你问有何奇妙么?我来告诉你,这一树之中,树根、树干、树叶、蚩尤花、蚩尤果,毒性各各不同。我用秘法精心炼制,便成了五行毒散!”骆明绮说到这里,瞥了瞥梁萧与柳莺莺,冷笑道,“只因一树五毒,五种奇毒殊途同源,彼此自相生克。‘五行散’一入人体,混入人体十四经脉。其中树根之毒专攻肾脏,树干之毒专攻肝脏,树叶毒克脾脏,花毒侵蚀肺脏,而蚩尤果么,则专攻心脏。这五大剧毒循血而行,在五脏之间此起彼落,生克不休,故而中毒者血行不止,痛苦也永不止息。所以说,‘五行散’绝不同于寻常剧毒,寻常之毒是死的,五行散融于人体,却是活的。” 花晓霜听得脸色惨白,颤声说道:“怎样才能解开呢?”骆明绮望她一眼,淡淡说道:“你要问解毒之法?告诉你也无妨,五行散之毒,唯有五行散能解!”花晓霜双目一亮,点头道:“是了,五行相生也相克。”骆明绮道:“不过说来容易,做来却难。五种奇毒配制之时,份量不同。若是根毒多些,解药之中,克制根毒的花毒就须增加剂量;如果叶毒多了,那么解药之中,克制叶毒的果毒就要足些。嘿,一句话,只要深明五毒份量,便能杀活自在!”说到此处,心中得意,哈哈大笑道,“小丫头,你便知解法,但不明份量,也是枉然。解药配得不对,毒上加毒,他两人死得更快。” 谈论间,树林到了尽头,前方一片山坳,遍植各种药草,比起山道所见,多出十倍不止。其中许多草药,花晓霜从所未见,她心中好奇,出口询问。骆明绮难得遇上知音,又喜她谦和有礼,当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知不觉,四人来到一座小屋前面。花晓霜回头望去,远处的蚩尤林又被浓雾笼罩,不由奇道:“这雾分明散了,怎又腾起来了?” 骆明绮提起灯笼,手指笼中黄烛:“这蜡烛掺和了‘旱魃香’,乃是蚩尤树的克星。奇香所到,一里内绝无雾气,一旦没了旱魃香,蚩尤花又来作怪了。”花晓霜叹道:“那些毒虫忒也可怜了。”骆明绮一愕,冷笑道:“一些畜生,可怜什么?” 老妪沉思一下,转入房内,拿出个琉璃盒子,手持一把银质小刀,对花晓霜道:“挽起袖子来!”花晓霜奇道:“做什么?”骆明绮道:“你这‘九阴毒脉’古今罕有,老身要用你的毒血,配一剂绝妙之极的毒药!”花晓霜一惊,错步后退。骆明绮丑脸一皱,鼻口几乎挤在一起,忽又笑道:“别怕,婆婆轻轻地割,包管你不会痛的!”说着踏上一步,花晓霜面如死灰,失声道:“这……这怎么使得?” 骆明绮两眼一横,正要发怒,梁萧忍无可忍,不顾内腑奇痛,双掌带起一阵疾风,向她拍到。这一招含有“转阴易阳术”,换在平时骆明绮万难抵挡。可梁萧奇毒在身,身法慢了数倍。骆明绮看他来势,轻易躲过。梁萧正要变招,不料气血运转之际,牵动体内毒素,气力一泻,扑通摔倒,唇齿撞地,鲜血顺着口角淌了下来。 二女齐声惊呼。花晓霜正要上前搀扶,忽见柳莺莺抢先一步,将梁萧扶起,见他满脸是血,心中难过,流下泪来。花晓霜见状,心头发酸,僵在当地。骆明绮冷笑道:“好小子,你想送命还不容易!老身就好人做到底,送你上西天吧!”正要动手,忽听花晓霜说道:“婆婆,您别为难萧哥哥,我给你血就是了……”说着挽起袖口,将白皙瘦弱的手腕伸到骆明绮面前。 梁萧又惊又怒,偏又无能为力,心头直如油煎火烤,涩声道:“晓霜,她武功不高,你快逃……”他口中语无伦次,身子忽地一挣,想要拼了性命,阻上骆明绮一阻。柳莺莺知他心意,不肯放他送死,手臂一紧,死死将他搂住。梁萧情急怒道:“放开!”柳莺莺拼命摇头,泪如泉涌。梁萧的脖子湿热一片,身子一软,勇气全无,两眼望着花晓霜,泪水不觉充满眼眶。 花晓霜见他落泪,心头有若千万钢针攒刺,想说几句安慰话儿,可看柳莺莺背影,始终无法出口。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婆婆,我求你一件事。”骆明绮道:“你说!”花晓霜道:“只求婆婆放过血,便为萧哥哥与柳姐姐解毒。”骆明绮笑道:“生杀在我,为何要听你的?”手若鸡爪,扣住晓霜手腕,嘎声道,“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不取他们性命!” 花晓霜无奈,苦笑道:“多谢婆婆!”她精通医理,深知失血太多,阳气暗弱,寒毒立时发作。方才她为抵御万毒之争,失血不少,再流一盒鲜血,可说必死无疑。一想到片刻以后就与梁萧阴阳两隔,心中不胜黯然。目光微转,投向梁萧,只见他双目怒张,泪光闪动,花晓霜只觉心也碎了,微微闭上双眼,心中的情愫巨浪滔天,让她几乎无法站立,陡觉手腕一痛,耳边传来一声锐喝:“晓霜……”喝声入耳,她身子一颤,两行眼泪无声滑落。 第四十四章 天涯穷途 微风掠地吹过,遍野草木沙沙作响。不过瞬息功夫,花晓霜却似经历千年,身上的鲜血凝固也似,通身仿佛化为石像。这么过了许久,一无动静,她不禁睁开双目,忽见骆明绮目光锐利,瞪视自己,不由心生怪讶,低眉看去,那柄小刀压着腕脉,并不割下。 忽见骆明绮神情萧索,叹了口气,收起小刀说:“罢了!”花晓霜心下奇怪,可又不敢多问,但不割脉放血,也就不会与梁萧分开,一时喜道:“谢谢婆婆!”不料骆明绮两眼一瞪,怒道:“谢什么?我割腕放血,就是要你的命。你干吗不恨我、骂我?就算饶了你,又有什么可谢的?没出息的东西!就你这糯米糕性子,怎么斗得过人家?”她唾沫飞溅,手指冲着花晓霜点点戳戳。 花晓霜挨了一顿臭骂,莫名其妙,怯道:“斗什么?我不明白……”骆明绮怒哼一声,手指梁萧:“我问你,你喜不喜欢这小王八蛋?”花晓霜满脸涨红,默不作声。骆明绮又道:“我问你有没有?”花晓霜瞥了柳莺莺一眼,欲言又止,半晌道:“哪……哪儿有了?” 骆明绮冷笑道:“是么?我不杀他,是看你面子!哼,你不喜欢,我这就取他性命。”花晓霜惊道:“万万不可!”骆明绮道:“那就是喜欢了?” 梁萧啼笑皆非,心想这丑老鬼无赖透顶,天底下哪儿有这样问话的。花晓霜却漫无心机,一听便信,一唬就着,只恐对梁萧不利,面红耳赤,低头说:“是!”又轻又细,几乎无人听见。 骆明绮哈哈大笑,转身面对梁萧,沉着脸说:“小子,我要你做一件事。”梁萧冷哼一声。骆明绮一指花晓霜,丑脸上挤出笑容:“拣日不如撞日,你和我的师侄孙,今天晚上立马成婚!” 梁萧一怔,柳莺莺早已怒不可遏,骂道:“老太婆,你乱嚼舌根,不得好死,死了也要进拔舌地狱……”还未骂完,内腑剧痛,不由得蜷缩起来。 梁萧厉声叫道:“贼婆子,又下毒?”骆明绮尖笑道:“敢骂我?岂不叫她吃些苦头?哼!乖侄孙,干脆婆婆为你斩草除根,弄死这只狐狸精!”花晓霜吓了一跳,急道:“不行!婆婆你答应过我,不得杀害他们!”骆明绮皱起鼻翼,哼了一声,盯着梁萧说:“好,臭小子你说,你要不要我的师侄孙做老婆?” 她用毒之术出神入化,梁萧无计可施,目光一转,忽见柳莺莺望着自己,泪如滚珠,眼里悲恸更胜痛楚,他心头一酸:“莺莺待我情深意重,如果负她,猪狗不如!”刹那间,他打定主意,摇头说:“前辈见谅,小子万难从命!” 柳莺莺一听,泪水流得更多,眼里却有盈盈笑意。花晓霜却觉双膝发软,靠在墙边,面无血色。骆明绮不料梁萧案上鱼肉,还敢违抗自己,勃然怒道:“你再说一次!”梁萧大声说:“小子万难从命!” 骆明绮望着他,脸色渐渐阴鸷,瞅了瞅梁萧,又瞅了瞅柳莺莺,忽地点头说:“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只喜欢长相漂亮的狐狸精!哼,这样吧,我把她也变成个丑八怪,看你喜欢不喜欢!”从头上抽出一枚铁簪,冲着柳莺莺狞笑。 梁萧心头一紧,刚疾之性发作,微微笑道:“她变成丑八怪,我照样喜欢!”一伸手,将少女的纤手紧紧握住。柳莺莺眼见铁簪寒光闪闪,原本也很恐惧,可是经他一握,但觉一股热流从他掌心透来,烘得身暖如春、心摇神驰,不由冲他绽颜一笑,一切的痛苦不再放在心上。 骆明绮大为不解,皱眉想了想,忽地怒道:“小子!你不是喜欢她的容貌吗?”梁萧冷笑道:“你容貌长,容貌短,莫非因为容貌丑陋,没人喜欢?”他随口讥讽,无意戳中了骆明绮心底的痛处,她嘴一扁,大袖扬起,梁萧只觉五脏六腑生生挤在一处,奇痒奇痛,不觉失声惨叫。 花晓霜大惊抢上,见他瞠目咬牙,牙关中迸出血水。她素知梁萧性情刚烈,若非痛苦无比,决不会呻吟一声,一时心惊胆颤,急得快要昏厥,忽听骆明绮冷笑道:“我将‘五行散’加了四倍份量,看这臭屁小子能撑多久?”花晓霜不禁骇然,还未答话,梁萧忍不住凄声惨呼。花晓霜望着骆明绮,急道:“婆婆……”骆明绮怒道:“不许求情!哼,臭小子,我再问你,你娶不娶我的侄孙?” 梁萧痛得口不成言,仍是摇头。骆明绮冷笑道:“好,看你撑到什么时候?”两句话的工夫,梁萧的惨叫声更加凄厉,柳莺莺听得芳心欲碎,流泪说:“你答应她吧……我……不怪你……”梁萧还是摇头。花晓霜心想:“他终是喜欢柳姐姐……以前的种种,都是我痴心妄想……”一时百感交集,伏在梁萧胸前失声痛哭。 “五行散”的份量增加四倍,是为五行散用药的极限。其药效不是以一乘五那么简单,而是合于五五梅花之数,较之先前厉害了足足二十五倍,过了这个分量,人畜必死无疑。中毒的人真有万蛇噬体之痛、百蚁钻心之痒,诸般痛苦层出不穷。换了常人,片刻丧命。梁萧自幼练武,体质奇特,受此毒刑,也觉难忍,时候一长,不由涕泪交流。二女触目惊心,一齐向骆明绮痛哭哀求。不料老妪性子乖戾,遇强越强,梁萧越顽强,她的心肠越刚硬,不理二女央告,只想:“看你厉害,还是老身的毒药厉害!” 梁萧死去活来,不一会儿,连惨叫的气力也没有了,唯有阵阵奇痛如潮涌来,几经晕厥,又几度痛醒,其中的滋味,较之华山时阴阳龙战之苦还要难受数倍。他忍耐不住,几欲认输,可目光每每扫过柳莺莺,到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么生死两难,不消片刻工夫,花晓霜但觉梁萧脉息渐弱,去死不远,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没半点法子,心头一急,体内寒毒蠢蠢欲动,不由瘫在梁萧身边。心想梁萧死了,她也不用活了,这寒毒来得正是时候。她想到这儿,幽幽看了梁萧一眼,见他面庞扭曲可怕,不由闭目寻思:“‘五行散’名为五行,也该不离五行。阴阳五行为医家之本。唉,可惜医术只为活人,这‘五行散’却只会害人!”想到这儿,思及那日崂山之中,与梁萧相依相偎,以医家五行之道解读《紫府元宗》的情形,当此生离死别,那一份温馨涌上心头,情难自禁,喃喃念道:“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故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运作,从无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 这几句正是《紫府元宗》开宗明义的总纲。花晓霜心情所至,只顾在梁萧耳边絮语。所谓回光返照,梁萧身处垂死之境,心智忽转空明,花晓霜的话一字一句,恍若晨钟暮鼓,在在敲击耳畔。梁萧不由心想:“天地万物,不离阴阳。‘五行散’也是万物之一,怎可跳得出阴阳……”想到这儿,忽有所悟。 骆明绮正在得意,忽见梁萧闭目封口,再无声息,不觉心头微微一凉:“不好,老身只图痛快,竟把这小子弄死了……”她始终不能令梁萧屈服,大为扫兴,走上前去,想要狠踢他几脚解气。怎料还未抬脚,梁萧双目陡张,一跃而起,双掌齐出,骆明绮不防他诈尸暴起,不及转念,向后奋力跃出。 换在平日,这一掌奇兵突出,天下无人可当,此时梁萧饱受荼毒,经脉五脏大受摧残,出手较之往日慢了八成。骆明绮这一跃勉强避过,胸口却被掌风扫过,郁闷难当,她心头惊怒莫名,深深吸一口气,想要下毒反击。 就在呼吸之间,忽地嗅见一缕异香。对骆明绮而言,这气味再也熟悉不过,一时冲口而出:“五行散……小子,你怎么……怎么……”才说两句,毒素发作,奇痛难忍。可她长年与毒为伍,身有抗毒之能,尽管中毒,却未倒下,匆忙伸手入怀,去摸解药。这几下变化奇特,花晓霜与柳莺莺见状,各自微张檀口,茫然不解。 梁萧生死关头,妙悟阴阳之道,于是强忍痛楚,将“五行散”当作内息,神意默运,分辨阴阳。他这一推断异想天开,偏又暗合至理。“五行散”本是取自蚩尤树汁,树木的汁液就如人体的气血,运行不离阴阳五行。骆明绮深谙其妙,故以“五行”命名。只不过人体的气血为正五行,“五行散”却是反五行,正反相克,处处压制五脏,使人痛苦难熬。 悟通此节,梁萧逆转阴阳,阴脉中生出阳气,阳脉中生出阴气,浑身气血违反常理,以反五行运转。一身上下仿佛蚩尤树,与“五行散”融为一体,毒素真气两两相合,痛苦之感顿也消失。他运功之际,觉出骆明绮逼近,佯装死透,待她近前,忽地发难,将“五行散”化作真气逼出掌外,杀了“毒罗刹”一个措手不及。见她伸手取药,当即一声断喝,左掌划了个半弧,呼地向前拍出。 骆明绮正要闪避,梁萧右手倏晃,抢在左掌之前,一指点中她的“极泉”穴。不料才触衣衫,就觉痛痒,他缩手一看,指尖已变紫黑,心知老太婆一身是毒,不留神又中她暗算。那毒发作快极,眨眼间,一条手臂已成青紫。他来不及转念,双足撑地,向后翻转,依照所悟心法,驱使剧毒穿掌而出,掌风扫过地面,掌下的草木如被烈焰焚烧,丈许方圆尽变酥黑。 梁萧眼见毒性霸烈至斯,暗骂老鬼歹毒,抬眼一看,骆明绮掏出解药,抖索索举手服食。他急忙手掌一撑,翻身逼上。骆明绮见他一退又进,举动如常,完全没有中毒的征兆,不觉心中凛然,挥袖放出三种奇毒。梁萧依样画葫芦,玄功默运,又将来毒逼出。 骆明绮武功平平,所恃只有剧毒。毒药一再无功,任她久经世事,也是心生慌乱,一时双手乱舞,将身上所藏的剧毒纷纷撒出。 梁萧惨遭毒刑,元气大受损伤,这时既要攻敌,又要逼毒,不出数招,就觉浑身脱力,空负一身绝学,十成中使不出半成。一连数次,骆明绮都伸手可及,他却偏偏差之毫厘,无法将她制服。 两人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压得四周草药一片狼藉,举手投足似乎笨拙,其中的凶险却非常人所能料及。短短半炷香的光景,梁萧遭遇奇毒三十余种。换作常人,百死有余。但“五行散”本来取自蚩尤树,此树汲取万毒精血,化为五毒。天下毒物之性,都脱不出这五毒樊篱。梁萧体内的真气浩如江水,任何毒药入内,都如一叶小舟,梁萧以水载舟,轻轻巧巧地就送出体外。 不过时许,骆明绮随身的毒药用尽,眼见梁萧仍未倒下,一腔惊怒化为了恐惧。两人都已中毒,全凭意志支撑,骆明绮斗志一衰,“五行散”发作更快。这奇毒炼成以后,她还是头一次品尝,但觉五内如焚,滋味实在不大好受。她摇晃着让过梁萧一掌,忽地双腿发软,一跤坐倒。梁萧也是强弩之末,对手忽地坐倒,大是出乎意料,但因招式用老,一扑落空,趴在地上直喘粗气。 骆明绮心知到了生死关头,忍痛咬牙,聚起浑身气力,举起解药向嘴边凑去,不防梁萧蹿出一尺,将她胳膊死死拽住。两人手上较力,口中各不相让,一个骂:“兔崽子……”一个骂道:“丑老鬼……”尽管气息虚弱,怨毒却各不稍减。 二人这边殊死搏斗,花晓霜一边瞧着,几乎忘了动弹。柳莺莺又气又恨,怒道:“呆鸟,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帮梁萧……” 话一出口,厮打的二人同时醒悟,此时场上四人,只有花晓霜安然无恙。梁萧心头狂喜,顿觉胜券在握,叫道:“晓霜……按住她……夺……夺解药……”骆明绮惊怒交加,忙道:“女娃儿……我为你好……快给我解毒……婆婆做主……让他……让他娶你……”梁萧呸道:“放屁……”骆明绮冷笑道:“女娃娃……如果救了那个女的,她比你长得美……臭小子会娶你才怪……”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花晓霜听得怔忡,半晌叹道:“萧哥哥,婆婆,你们别斗气了,大家扯平,和和气气岂不更好?”走上前去,向骆明绮道了声“得罪”,挥指点了她几处穴道。 骆明绮大怒,正要喝骂,忽见花晓霜拿起解药,送到她的嘴边。梁萧见她点穴,原本高兴,这一下转喜为怒,叫道:“晓霜……你……你怎么……”两眼瞪圆,气得说不出话来。 花晓霜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定定望着手中的瓷瓶。她手拿“五行散”,无疑握有生杀大权,其他三人屏气凝神,瞧着她目不转睛。柳莺莺心中冰冷:“报应来了,落到这小贱人手里,还能活么?”骆明绮奇毒一解,痛苦大减,嘎嘎笑道:“女娃儿,算你还有良心。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这狐媚子花枝招展,只要活着一天,休想臭小子要你!哼,不若解了婆婆的穴道,婆婆出手弄死她,让这臭小子死心……” 梁萧聚了少许劲力,应声一手探出,扣住骆明绮的脖子,骆明绮登时两眼翻白、舌头外吐。花晓霜慌忙拉开梁萧,顺手点了他两处穴道。梁萧忍不住叫道:“花晓霜,我看错你了!” 花晓霜默不作声,心想梁萧性如烈火,一旦放了他,婆婆非死不可。想了想,说道:“萧哥哥,我放你可以,但你要发一个誓!”梁萧冷冷道:“什么誓?”花晓霜叹道:“你脱身之后,不能再与婆婆为难!”梁萧盯着她,徐徐道:“晓霜,你胁迫我?”花晓霜见他眼神,心子微微颤抖,叹道:“你答应了我,我就放你。” 梁萧气得发昏,脑子一热,咬牙道:“好,我发誓!”花晓霜大喜,只听梁萧冷冷说:“花晓霜,你今天不放我,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永无瓜葛!” 花晓霜身子剧震,一阵冷流涌遍全身,眼里泪影婆娑,恨不得当场大哭。梁萧话一出口,先有几分懊悔,见她泫然欲泣,心又软了,叹道:“晓霜,你放开我,以前的事我不怪你……”骆明绮打断他道:“女娃娃,别听他花言巧语……咳……男人信不得……咳咳……”她屡屡折磨梁萧,心知他一旦脱困,自己必无生理,心头一急,痰气上涌,大声咳嗽起来。 花晓霜看她一眼,咬了咬牙,轻声说:“萧哥哥,对不起,就算……就算你再不理我,你也要发誓。”梁萧软硬兼施,无法逼她就范,不由怒道:“小糊涂蛋,维护这挨千刀的老贼坯,于你有什么好处?” 骆明绮大怒,厉声道:“呸,你这小贼坯才挨千刀,挨万刀……”梁萧双目喷火,骆明绮也毫不相让。花晓霜呆了呆,苦笑道:“萧哥哥,你答应不伤婆婆,我就放你。”梁萧哼了一声,侧目望去,柳莺莺奇毒未解,神色痛苦,不由咬牙道,“好,就这么说定!” 花晓霜点点头,又对柳莺莺道:“柳姐姐,你呢?”柳莺莺冷冷道:“梁萧怎样,我就怎样……”目光温柔如水,脉脉望着梁萧,根本不看他人一眼。 花晓霜心酸难抑,只怕失声哭泣,不敢再看两人,掉头对骆明绮说:“婆婆,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用毒害人!”骆明绮叫嚷:“那怎么成?”花晓霜叹道:“婆婆不答应,我也不放你。” 骆明绮性情刚烈,本想说:“不放就不放。”可与花晓霜目光一交,又将顶撞言语咽了回去,闷声道:“好,我依你!”花晓霜见三方答应,先给柳莺莺解了毒,又给梁萧与骆明绮解开穴道。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忽地双手撑地,站起身来。花晓霜伸手要扶,被他狠狠甩开,梁萧一言不发,扶起柳莺莺向谷外走去。骆明绮怒道:“臭小子,你敢这样走了?”梁萧并不理会,只是快步向前。 骆明绮还要叫骂,忽听花晓霜低声说:“婆婆,罢了……”回头一看,她眉眼通红,泪水滚动不下,不觉心中酸痛,叹道:“乖女,你一心维护婆婆,婆婆很承你的情。可惜你逼我发了那个狗屁誓言,从今往后,我不能用毒,又怎么帮你杀狐狸精?” 花晓霜摇头说:“萧哥哥与柳姐姐天生一对。我身上有病,寿命不永,根本……根本配不上萧哥哥……” 骆明绮一心帮她,听了这话,大觉没趣,冷哼道:“那你哭丧着脸干吗?”花晓霜叹道:“我是这么想……可不知怎的,心里还是难过……”话未说完,泪水滑落面颊,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骆明绮叹道:“傻丫头!”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柔声说:“乖女,我跟你说,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让来让去,唯独情之一物,决不能让。现在让了,将来你也会后悔。”她抬头望天,若有所思,良久叹道,“许多年前,我也与你一样,喜欢一个男子。我们一块儿长大,也算青梅竹马。他……唉,待我很好,就像亲妹子一样。我呢,也片刻离不开他。唉,那时我也真傻,以为能这样过一辈子……” 骆明绮说到这儿,嗓子微微一哽,鼻尖又湿又红,老眼中闪动泪光,喃喃说:“可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女子,她眼儿大大,眉儿弯弯,腰身也细细的,就跟杨柳似的。唉,我……我万万比不上的。那冤家见了这女子,登时魂不守舍,不久娶她做了妻子。成婚以后,他与我相处的日子就少了。我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可也没有半点儿法子。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见他们夫妻相得,快活无边,心想只要他快活,我受些委屈又算什么?于是悄悄离开,趁夜一个人走了……” 花晓霜听她说起生平憾事,心生怜悯,忘了自身苦况,听她住口,忍不住问道:“后来呢?”骆明绮苦笑道:“我离开心爱之人,在江湖上东飘西荡。忽有一天,我忍受不了思念,悄悄回去探望,哪知……哪知一打听,才知我那师兄数年前就死了。” 花晓霜惊道:“怎么回事?”骆明绮面庞寒霜,冷冷说道:“这就叫报应!世上的男子都爱美女,哼,那些女子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勾引男人!”花晓霜听得一呆,失声说道:“莫非……”她终究面嫩,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 骆明绮眉间刻满怨毒,咬牙道:“那贱人淫荡无耻,我师兄忙于治病救人,无暇陪她,她便见异思迁,跟师兄的一个病人私通。师兄他……他怎受得了这个,痛不欲生,一病不起。他本有通神的医术,活人无数,却偏偏不肯自救。你知道那滋味吗?明知如何活命,却活活病死在床上。人死还能复生,心死了,却没半点儿法子……”说到此处,她双眉一扬,一拳击在地上,恨声道,“事后,我找到那对奸夫淫妇,让他们哀号了三个月才死透。可那又怎么样?让他们号上一百年,师兄还是活不过来。你说,若我一狠心,偷偷将那贱人毒死,师兄哪儿会死呢?”她眉头一颤,两行浊泪滚滚落下。 花晓霜听得心惊胆颤,心想她说的师兄,莫非就是我的师祖?师父从不提及师祖,竟有这么一段丢人往事。骆明绮哭了一会儿,冷静下来,说道:“乖女啊,什么都能让,情之一物,决计不能让的。” 花晓霜怔怔出神,忽道:“柳姐姐不是那种人!”骆明绮冷笑道:“美貌女子都不可信!嗯,你等着。”她钻入屋内,取出个四四方方的镔铁匣子,微笑道,“我立誓不再用毒,你却大可一用。”她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尺见方、四寸来厚的一本书。随手翻动,那纸张薄如蝉翼,写满蝇头小楷,旁有彩色图谱,画着禽兽虫豸、花草树木,林林总总,栩栩若生。 骆明绮说:“我与你师祖各有所长,他医理精深,我偏好钻研药物,平生踏遍八荒,无所不至,搜罗了许多奇花异草。这部《神农典》是我一生心血所聚,其中许多物性药理,都是前人没有说过的。”说着得意一笑,把书塞到花晓霜手里,“其中更有炼毒使毒的法子,你多多钻研,找到机会,将那狐媚子偷偷结果了,包管臭小子看不出一丝痕迹。” 花晓霜一听这话,骇然道:“不行,婆婆,这书我不能要。”骆明绮两眼一瞪,正想发怒,转念间又耐住性子,强笑说:“乖女,婆婆还有一个意思。你是吴常青的弟子,自然精于医理,若能以他传你的医理,活用这儿的药物,没准能治好你的九阴毒脉。再说,毒药好比武功,用之为善则是好的,用之为恶就是坏的。”这一席话甚合花晓霜的本心,当即接下铁盒,躬身说道:“多谢婆婆!” 骆明绮暗暗好笑,心想你若喜欢那小子,早晚妒火攻心,那时这《神农典》才是妙用无穷。心中这么想,但怕花晓霜固执反悔,挥手说:“好,你去吧。”花晓霜奇道:“去哪儿?”骆明绮冷笑道:“我说过了,情之一物,决不能让!”花晓霜心生犹豫:“如果柳姐姐日后对萧哥哥不好,我岂不要同婆婆一样懊悔终生?”她心生不安,别过骆明绮,匆匆向南走去。 她不敢从蚩尤林经过,绕了两里路程,上了一条山道,扶着峭壁走了几步,忽听柳莺莺的声音传来。花晓霜心跳加剧,驻足不前,只听她大声说:“说了一刀两断,你这又算什么?”语声大为愠怒。 沉默一时,忽听梁萧叹道:“我一时气愤才说了些胡话。”柳莺莺怒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说了话就该算数!”梁萧道:“那我不做男子汉大丈夫!”柳莺莺怒道:“呸,又耍无赖!” 梁萧叹道:“我不该将晓霜丢在那儿,丑老鬼狼虎之心,若有什么闪失,我……”话没说完,嗓子微微嘶哑。柳莺莺冷笑道:“她那么阴险狡诈,会有什么闪失?”梁萧忽地扬声说:“你说她别的还好,说她阴险狡诈,却是胡说八道!”柳莺莺道:“怎么不是?不说先前医治蛇毒,后来我与丑老鬼中毒,她先救丑老鬼,迟迟不来救我,分明故意拖延,害我多受痛苦。” 梁萧略一沉默,道:“晓霜为人我清楚,她不是有意害你。”柳莺莺怒道:“你相信她,就不相信我?”梁萧道:“你机心太多,我也猜测不透,晓霜心如泉水,一望就知根底!”柳莺莺沉默时许,忽道:“你真的相信她?”梁萧大声道:“不错!” 花晓霜屏息倾听,忽觉一股热流直冲面颊,忍不住背靠山壁,失声痛哭。蒙眬中,眼前人影闪动,梁萧快步走来,锐声道:“晓霜么?”语中大有喜气,上前拉住她手,“你怎么会在这儿?咦,你哭什么?丑老鬼欺负你了?哼,我这就去寻她,新仇旧恨一起算!”怒冲冲拔足便走,花晓霜忙拉住他,拭泪道:“不关婆婆的事,我……我只是心中高兴!” 梁萧见她安然无恙,喜不自胜,佯嗔道:“傻丫头,高兴就该开怀大笑,哭什么啊?”花晓霜忍不住破涕为笑,抬眼望去,柳莺莺站在远处,面带嗔怒,当下移步上前,低声说:“柳姐姐,我仔细想过。你说得是,那时候,我没有害你的念头,可也不太愿意救你。萧哥哥为你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也不肯屈从……是以看你受苦,我……我便有些欢喜……”说着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柳莺莺不料她坦然承认,略一怔忡,冲着梁萧微微冷笑。 花晓霜叹了口气,又道:“可没法子,无论我怎么开解自己,心里还是放不下萧哥哥。婆婆说得对,什么都可以让,唯独情之一物,决不能让。”她抬起头来,双目中流露出一丝少有的倔强。柳莺莺满心震怒,双眼含煞,狠狠凝注在她脸上。 对视半晌,柳莺莺忽道:“好,明刀明枪说出来,算你有些骨气。梁萧,话挑明了,你怎么说?”二女目光一转,齐齐投向梁萧。 梁萧只觉一阵灰心,叹了口气,低头不语。柳莺莺见他这样,越发伤心气苦,涩声道:“我给你三日想想,三日以后,必须做个了断,要么她走,要么……我走!”一甩手,转身而去。花晓霜吃一下,举步跟随。 梁萧心神恍惚,眼看二人消失在山道尽头,叹了口气,摇头跟上。走了数步,忽见花晓霜背上的铁匣晃来晃去,不由问道:“晓霜,你背的什么东西?”花晓霜道:“婆婆送我的一部药典,里面记载了许多神奇药物。她说善而用之,能够医治我的寒毒。”梁萧道:“丑老鬼的东西,可得留个心眼。”花晓霜叹道:“婆婆本性不坏,只是命运多舛,她受了许多苦楚,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梁萧见她天真,暗暗叹气,默默走了十来步,胸中闪过一个念头,忽道:“晓霜,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治你的病。”花晓霜笑道:“什么法子?”梁萧道:“你可知道我身中‘五行散’,为何能够不药而愈?”花晓霜道:“我也纳闷,你快说说。”柳莺莺也很好奇,放慢脚步,侧耳倾听。 梁萧将自己逼毒的事说了,笑道:“这法子十分玄妙,说不定能将‘九阴毒脉’逼出来。”花晓霜摇头叹道:“‘九阴毒脉’是胎里带来的,与我血肉相连。若要逼走阴毒,岂非连九大阴脉也要去掉?没了九大阴脉,那人又怎么活呢?” 梁萧道:“‘五行散’一入人体,何尝不与五脏相融?丑老鬼不也说过,九阴毒与‘五行散’毒性相似。我这法子能逼出‘五行散’,未始不能逼出九阴毒。” 经此一劫,梁萧的内功更进一层,不仅已得《紫府元宗》的神髓,更有超越之势。他口说手比,讲述所悟心法,花晓霜亦曾钻研过《紫府元宗》,兼之精通医理,闻言别有妙悟,沉吟说:“萧哥哥,听你一说,似乎真的有用!”梁萧知她言不轻发,喜道:“此话当真?”花晓霜道:“这个法子,好比峰回路转、别有洞天。倘若融入医道,从今往后,不知能救多少人呢!”她越说越喜,双颊生晕,好似清浅的潭水上荡起微微的涟漪。 月余时光,梁萧只见她郁郁寡欢,这喜态头一遭见到。再瞧柳莺莺,心又向下一沉。三人俱不言语,沿山道又走一程,忽听下方传来刀兵相交之声。低头望去,百十名元军正追逐几名宋人,双方且战且走,钻入蚩尤林中。 三人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雾中接连传来惨叫。三人死里逃生,听到叫声,感同身受。梁萧心想不可见死不救,花晓霜也取下铁匣,拿出《神农典》,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株小草,说道:“这是旱魃草。此草处高向阳,与蚩尤树相生共长。燃烧此草,能生异香,克制蚩尤树的怪雾。” 柳莺莺斜眼一瞅,“旱魃草”色泽淡黄,形态纤弱,不由讥讽道:“这么细小的草儿,能成什么事?”花晓霜道:“万物各有其能,也有其不能。好比苍鹰不能涉水,游鱼不能飞翔。‘旱魃草’虽然细小,却能克制这万毒之王。”柳莺莺见她面对自己谈吐从容,了无先时的窘态,心中老大不快,只恨她言之有理,反驳不得。 梁萧道:“这里毗邻蚩尤林,地势甚高,大家分头找找,也许可以寻到。”三人分头寻找,花晓霜忽叫:“在这儿!”伸手从崖缝间拔出一株鹅黄色的小草,一尺长短,茎生六叶,两枚叶片抱一颗红果,与《神农典》所绘一般无二。 梁萧也在近旁觅到三株旱魃草,绑于枯木点燃,又折一根木棒,攀岩而下,深入怪雾。二女放心不下,紧随其后,火把中异香飘散,浓雾遇火散开,毒物四处窜逃。梁萧行了数十步,沿途可见尸首,心想:“到底延误了时辰,怕是没有活人了。”忽听远处传来细微呻吟,循声寻去,走了十来步,前方扑了两人,大半身子已被毒蛇爬满。不待梁萧走近,群蛇纷纷散开,露出二人身子,却是宋人装束。 梁萧上前触摸,但觉二人还没断气,只是面皮瘀肿,不辨容貌。花晓霜伸手探脉,说道:“他们被毒蜂蛰伤,逃到这儿昏厥如死,逃过蛇蝎噬咬。”梁萧见火把燃烧过半,再过一会儿,势必燃尽,便说:“出林再说。” 他将火把交与柳莺莺,自己挟起二人,退出林外,又让花晓霜留下看护,另采更多旱魃草,扎成一只火把,与柳莺莺深入雾中。找了一会儿,不见活人,反身出林,只见那两名宋人已经苏醒,脸上的瘀肿也消退了许多。梁萧正面一瞧,微微吃惊,其中一人竟是何嵩阳,另一人却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花晓霜见二人出林,便道:“他们好多了。”梁萧正要开口,何嵩阳支撑起来,哑声道:“几位恩公相救之德,何某没齿不忘。”梁萧听他说话客气,心中奇怪,定神细看,发现他被毒蜂蛰伤眼皮,双眼肿胀,不能视物。梁萧心头一动,压低嗓子问:“你们为何会被元人追杀?”他故意掩饰,何嵩阳更加无从分辨,如实道:“不瞒恩公,区区何嵩阳,江湖上也小有名气,这位是靳文靳公子。我二人本是云殊云大侠的部下,这次从崖山突围出来,四处召集救兵,怎料一无所获,反被元人一路追杀。” 梁萧奇道:“宋军在崖山?”何嵩阳惨笑道:“大宋快到头了!原本云大侠屡败鞑子水师,鞑子被逼无奈,专程自北边调兵增援。两军对阵,正在紧要关头,那些王八蛋官儿却来害他。有人跟鞑子私通,将城池献了,有人心怀嫉妒,怕云大侠成功,专扯他的膀子,还不让他入朝见驾。唉,云大侠孤掌难鸣,连吃几个败仗,退到了崖山海上。” 梁萧皱眉道:“入朝见驾,大宋还有皇帝?”何嵩阳道:“有的,如今也被困在崖山。”梁萧冲口而出:“益王还是广王?”何嵩阳心生疑惑:“此人怎知圣上早年封号?”忽地向后一缩,挽住靳文叹道:“至于益王广王,我便不知了!” 梁萧看他神情,情知再也问不出真话,便道:“先出山再说!”扶起二人一同出山,到了山前路口,说道,“此地向东可上官道,如今元人势大,此去有死无生,你们不妨寻地隐蔽,躲上几日。”靳文双眼虽能视物,但却不识梁萧,千恩万谢,扶着何嵩阳向西走去。 三人转回官道,还没走近,忽见前方搁了数具尸首,均是宋元士卒。梁萧一惊,使轻功赶至官道,大路上也躺了几具尸体,钢刀断矛四处散落,只是不见花生的影子。梁萧心往下沉,锐声高叫:“花生,花生……”叫到第二声,嗓子微微嘶哑了。 正焦急,忽听道旁树丛窸窣作响,钻出一个圆乎乎的光脑袋,贼眼溜溜,不是花生是谁。梁萧见状松了一口气,二女随后赶来,见状不胜惊喜。花生见了三人,大声说:“你们去了好久,俺还以为你们把俺忘了呢!”牵着胭脂、快雪,背了行李走出树丛。 梁萧问道:“怎么回事?”花生苦着脸道:“俺坐得好好的,忽然来了许多凶巴巴的人。俺一害怕,牵着马呀驴的躲到树林里,就看他们砍呀杀的,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俺趴在林子里,大气也不敢出。” 梁萧叹了口气,拍了拍花生的肩头:“亏你机警,躲得及时。”花晓霜也夸了花生几句。花生心中得意,挠着光头呵呵直笑,忽又想起一事,转头对柳莺莺道:“你的马可真凶,比你还凶!”柳莺莺秀眉一挑,怒道:“小贼秃,你敢骂我?”花生道:“俺不是骂你,俺说的都是真话。刚才俺拉它,被它踢在这里。”他指了指臀部,“还有蹄子印呢,你不信,俺脱给你瞧。”说罢要解裤带。柳莺莺脸涨通红,怒道:“瞧你个鬼,你……你敢脱裤子,我……我就杀了你!” 花生见她恼怒,纳闷道:“这么说,你信俺了?”柳莺莺一怔,若说不信,小贼秃便脱裤子;若是说信,岂非自承很凶?一时无言以对,心中不胜气闷。 她气了一会儿,忽见梁萧坐在道边,抬头望天,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不由问道:“小色鬼,你想什么?”梁萧道:“我从山上下来,始终想着一件事。”柳莺莺道:“三日后的事么?”她心想梁萧必是为取舍之事烦忧。 梁萧摇头叹道:“莺莺,一个孩子叫过我叔叔,如今又有性命之危,换了你,你怎么做?”柳莺莺不假思索道:“那还用说?当是奋力相救。”梁萧微微点头。柳莺莺嗔道:“你古古怪怪的,怎么说起这个?”梁萧一拂衣衫,起身道:“莺莺,我将晓霜托付给你,请你好好照看于她。” 柳莺莺见他神色严厉,全无嬉戏之态,呆了呆,不由怒道:“我为什么要照看她?我恨不能杀了她才好!”梁萧一怔,心想:“我糊涂了,她怎么看顾晓霜?”再瞧花生傻兮兮的样子,心中更觉烦恼,忽听花晓霜颤声道:“萧哥哥,你……你真的讨厌我了……”梁萧见她眉眼通红,心知一言不当,又要惹她垂泪,只好叹道:“莺莺,晓霜,那个叫我叔叔的孩子身处绝境,他向我叩过头,我也曾答应保他周全。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言而无信?更何况……”他胸中一痛,缓缓说,“他能活到今天,全赖我妹子阿雪舍命换来。不能将这孩子救出,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她?”说到后面几句,声音微微发抖。 柳莺莺微微冷笑,扬声道:“这好办,我跟你一起去救人。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梁萧一愣,花晓霜也说:“柳姐姐说得对。”她语声柔和,眉间却有一股决绝之气。 二人妙目闪亮,梁萧不堪凝注,心虚道:“也罢,不过,凡事要听我吩咐。”二女听了,暗暗松了口气。梁萧又问花生:“你去不去?” 花生不明所以,摸摸光头道:“你们去哪儿,俺就去哪儿!”柳莺莺一指头戳中他的光头,笑道:“算你小秃驴说了句人话,你不去,哼,我一万个瞧不起你!”花生摸头咧嘴,憨憨直笑。梁萧却知此行凶险,若得是人相助,可多几成胜算,他心中快慰,也是微微含笑,点了点头。 计议已定,方要启程,梁萧心念忽动,对三人说:“你们在此等我。”不由分说,快步进山。三人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他回来。柳莺莺心中惊疑:“他独自行险去了?”越想越急,一跌足,正要进山,忽见远方山峦间浓烟滚滚,冲天而起。正在惊疑,梁萧大步流星,奔了回来。她喜不自胜,迎上嗔道:“小色鬼,你上哪儿去了?”一把揪过,狠狠打了一拳。 梁萧捂着肩头痛处,笑道:“我去蚩尤林了。”花晓霜怪道:“又去做什么?”梁萧道:“我放了一把火,将那鸟林子烧了。丑老鬼害我不浅,也算是讨个公道!”柳莺莺喜道:“好呀,不能讨回本钱,讨点儿利息也不坏。”花晓霜望见浓烟,叹道:“蚩尤树天下奇木,就是灭绝,太也可惜了!”梁萧冷冷道:“诱杀万千生灵,以成一己之私。如此歹毒物事,留之何益?”花晓霜低头不语,心中的遗憾挥之不去。 四人披星戴月,连夜赶往崖山。梁萧沿途选拣被人丢弃的弓箭枪矛,修理妥当,随身携带。次日清晨,一行人抵达崖山。梁萧纵马上了一处小丘,只见大洋如靛,浩荡无极,宋元战舰陈列海上,状若无数细小玩偶,随波荡漾,起伏不定。 梁萧默默观望一阵,忽道:“宋军败了!”柳莺莺道:“宋人战舰更多,怎么会败?”梁萧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元军阵容整肃,壁垒森严,战舰大小相宜,东西势成犄角;宋军恰好相反,大舰与小舟杂陈,军船与民船为伍,阵势混乱,几不成军。倘若一战不利,前阵受挫,后军势必溃败。奇怪,云殊颇通兵法,怎会这么糊涂?”皱眉沉吟,好生不解。 柳莺莺白他一眼,说道:“说得好听,难不成你会打仗?”梁萧苦笑不语,又听花晓霜叹道:“无论怎样,打打杀杀终归不好。子曰:‘和为贵。’萧哥哥,你千万想个法子,为他们两家消解误会。” 梁萧哭笑不得,摇头道:“这误会大到无以复加,决无和解余地。当务之急,是要救出两个孩子,至于别的,非我单人只剑能够济事。”转头叫道:“花生!”花生笑道:“俺听到了!” 梁萧见他憨态可掬,暗自嘀咕:“这三人呆呆傻傻,不知兵凶战危。我也自大了,不该带他们来的……”事已至此,悔也无用,一指带来的兵器,说道:“你拣一样趁手的,护住晓霜与莺莺!”花生一怔,抓头咕哝几声,环眼一扫,不拿地上枪矛,径直走向一棵水桶粗细的大槐树,将行李搁在一边,两手环抱,神力迸发,“喀喇”一声,大树连根儿拔起。花生挽在手中,挥舞数下,笑道:“这个么……倒还趁手!”柳莺莺忍不住啐道:“蛮牛便是蛮牛。” 梁萧笑道:“好和尚,我服了你。”下马将八支长矛断作五尺,负在背上,又提一杆中平长枪,跃上胭脂马。柳莺莺却抓一口单刀,翻身跳上快雪,坐在花晓霜后面,笑道:“我坐这儿,有事也可照应她!”花晓霜大为感动,梁萧也是一怔,心口微微发烫:“莺莺口舌刻薄,心肠终是好的!”遥望两军战船来回,分明交战在即,如果宋军一败,乱军中再无救人良机。梁萧双眉一扬,杀气直透眉梢,举枪勒马,忽地飞驰而下。 元军依陆为寨,正与宋军对峙,辕门向北,左右耸起两座塔楼。塔上士卒望见梁萧,心中惊疑,一名士卒吹号报警,余者弯弓发箭,躲在箭垛后向梁萧攒射。 梁萧右手抡枪,荡起斗大枪花,将羽箭一一挑开;左手挽缰,驭使胭脂马演起“十方步”,忽左忽右,避开来箭。离辕门还有百步,他反手取出断矛,大喝一声,抖手掷出。断矛掠过百步,正正刺中箭垛。箭垛豁然开裂,断矛余势不止,洞穿一名十夫长心口。那人长声哀号,从塔楼上重重栽落,摔得肝脑涂地。 花晓霜目瞪口呆,急道:“萧哥哥,不要杀……”这时后颈一麻,嗓子忽地哑了,只听柳莺莺在耳边笑道:“我就知道你假仁假义。哼,你当我真想护着你么?臭丫头乖乖闭嘴,不许添乱。”花晓霜哑穴被制,眼睁睁看着梁萧将断矛当作投枪,例不虚发,将塔上元军一一刺杀,心中一难过,双眼一闭,泪水簌簌滚落。 梁萧断矛用尽,人马逼近辕门,眼见大门紧闭,转身喝叫:“花生!破门!”花生应声奔近,大树向前顶出。“轰隆”,辕门有如纸糊,整个儿仆倒在地。梁萧纵马飞入,迎面呼喝如雷,元军士卒蜂拥而至,他长枪抖出,红缨乱扑,枪花与血花共舞,元军骑兵纷纷落马。“胭脂”性子暴烈,一遇战阵,莫名兴奋,长嘶声中马蹄乱飞,踹得元军步众血肉横飞。 花生跟着梁萧,糊里糊涂冲进大营,乍见来人龇牙咧嘴,心中大为惊惧。忽见对方拉开弓箭,似要射来,他万般无奈,只好忘了师门教训,摇动大树,向前猛冲。树冠风雨不透,恰似一面巨盾,所过人仰马翻,六丈内无人可以立足。 柳莺莺紧随花生,她胆量虽大,却没见过如此战阵,望着四面人影,不由心惊肉跳。花晓霜被她搂在怀里,始终闭着双眼,惨叫声声入耳,刺得她心头滴血。 四人各怀心思,一路冲杀过去,势如滚水湔雪般势不可当。元军四面涌来,梁萧杀得性起,横枪马上,取下弓箭,左右驰突,箭如飞电。战到紧要处,忽听左方一人惊呼:“梁萧!” 梁萧侧目看去,一名百夫长瞪视自己,脸上挂满惊骇。梁萧但觉此人眼熟,正想何处见过,忽听右旁又叫一声“梁萧”。转眼间,呼声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旋风般卷过人群。众军士惊惶异常,纷纷叫嚷:“梁萧来了!梁萧来了!”一边呼叫,一边四下退却,前后杂沓,东倒西歪,众将官想要喝止,但已来不及了。 梁萧钱塘江一战,单枪匹马,来回百余里,杀得元军尸横遍野。伯颜也曾严令封口,可是众口难防,消息不胫而走。军中最重勇士,士卒们道听途说,越说越玄乎。传到后来,竟将梁萧描绘成力大无穷、不惧刀箭的怪物,还说他能驱鬼运神,唤来钱塘江潮破敌。此处多是北方汉军,没见过梁萧,却听过传说,眼见来人骁勇无敌,早已魂飞胆裂,一听呼叫,均是一个念头:“是他?难怪了……”一时纷纷萌生退意。 梁萧不知就里,忽见元军不战自溃,奋力冲开一个缺口,一阵风突出营外。只见海上舻舳相连,密密层层,白帆片片,连天接云。 四人沿海岸狂奔,身后元军紧追不舍。梁萧反身发箭,且战且走,忽听前方喊声大作,抬头看去,一彪元军自前冲来,人人扯满角弓,箭矢泼天泻落。 柳莺莺心惊胆寒,急催毛驴回转。花生挥舞大树抵挡羽箭,一路退到梁萧马前。梁萧射倒数骑,伸手一摸,箭囊空空。此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北面山崖耸峙,南方大海茫茫,他心急如焚,正要挺枪迎敌,忽见一艘小艇自宋营中飞出,桨橹轮转,顷刻逼近江岸。一名宋军站在船头,挥手高叫:“壮士,快来!” 梁萧大喜过望,与三人跃上小艇。水手将竹篙一撑,小艇离岸数丈,其余的宋军纷纷摇桨,去岸渐远。元军赶到岸边,张弓激射,箭矢纷纷落海。宋军欢然大笑,小艇活泼泼有如一条飞鱼,在海面上纵跃起伏。 一名宋军笑道:“大壮士神勇,你也来勤王么?”梁萧道:“我有急事,要面见圣上!”宋军眉头一皱,并不作声。片刻工夫,小艇钻入水营,在大船小艇间穿梭。梁萧目光扫去,各船水手衣衫杂驳,有男有女,还有十多岁的懵懂少年,个个面容愁苦、皮肤黧黑,不类寻常士卒,一问身旁宋人,才知都是前来勤王的沿海渔民。 梁萧心想:“百姓何辜,多来一人,不过多送一条性命。”可转念又想,“换了是我,与其甘为鱼肉、任人宰割,倒不如豁出性命一搏。” 花晓霜这时睁开双目,想着杀戮之惨,心有余悸,望着四周宋人,心中更生茫然:“打起仗来,他们都会死么?”想着流下泪来。柳莺莺瞧见,心中冷笑:“小贱人真没出息!”忽见花生搂着船舷,面如土色,两眼发直,不禁嘲笑道:“小秃驴,你不会是怕水吧?” 花生一听这话,颤声道:“你……你不怕?”说完脸色更坏。柳莺莺也不识水性,可她生性好强,冷冷道:“我当然不怕。小秃驴,你信不信,我这就推你下去做王八!”双手一比,做出推人架势,花生吓得双手乱摆,忙道:“别、别,俺吃王八好吃,王八吃俺,可就大大不好了。” 柳莺莺笑道:“好啊,想我不推你,你就得答应,从今以后都听我的。我叫你向东,你就不得向西,叫你坐下,就不许站着。”花生但求自保,言无不从,连道:“好,好!”柳莺莺妙目一转,忽道:“好啊,你向东边跳三尺!”花生惊道:“怎么成?东边都是水。”柳莺莺怒道:“你不听我的话了?”花生左右为难,苦着脸连声哀告。柳莺莺别说推人,挪身也不敢,只觉气氛过于沉闷,故拿花生寻寻开心。 说闹中,小艇在一艘大船边停住。船头放下舢板,梁萧当先跃上,一名校尉迎上来,拱手笑道:“阁下骁勇善战,令人佩服。敢问是云将军的部下吗?”梁萧应声胡诌:“不错!我有要事,要面见圣上。”校尉笑容忽敛,冷冷道:“免了!陈大人和陆大人说了,云殊的人,圣上一律不见!” 梁萧打量对方,说道:“我不见什么陈大人陆大人,只求面圣……”校尉不耐,打断他说:“陈大人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斜眼一瞅梁萧,冷笑道,“站着做什么,要我踢你下船么?”不料梁萧目中威棱迸发,伸手拿住他的胸口,提得离地三尺。校尉惊怒道:“反了么?左右,给我拿下!”他是宰相陈宜中的亲信,平日作威作福,众军士受够了他的闲气,俱是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校尉喊了两声,无人答应,顿时着慌,涩声道:“都是自家人,凡事好说,凡事好说。”说话之时,谄媚之态天然流露。 梁萧笑道:“你带不带路?”校尉面露难色,忽见梁萧神色不善,忙道:“带,带……”梁萧放手道:“你走前面。”校尉不敢违抗,转到前舱,舱门处站了四个军士,校尉一指舱内,咕哝道:“就在里面……”卫兵见势不妙,挺枪阻拦,梁萧一挥手,众卫兵虎口剧痛,四条长枪窜到半空。 梁萧跨入舱内,但见舱室阔大,四壁斑驳,咸湿的空气中混着一股淡淡的药味。靠里稀稀拉拉坐了几个官儿,愁眉苦脸,正在说话,听得脚步声响,纷纷掉头望来。一个方面黑须的官儿喝道:“怎么没经通报?”校尉慌道:“陈丞相,这是云殊的部下,要见圣上!”陈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么?但凡云殊遣人,统统赶走。”校尉苦着脸道:“没奈何,他逼我来的。”陈宜中一怔,厉声道:“作反了么?岂有此理,来人……” 他身边的一个清瘦文官摆手道:“丞相,罢了!他拼死前来,足见忠心无二,这么赶走,岂不叫人齿冷?”陈宜中一拍大腿,怫然道:“陆太傅,你还不明白?云殊狼子野心,仗着手握兵权,一心要夺走圣上……”文官叹了口气,向梁萧道:“圣上龙体欠安,不便见客,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陆秀夫说!” 梁萧一转眼珠,向陆秀夫拱手道:“云将军听说圣上微恙,特令在下送来一名女神医,为圣上诊治。”堂上诸人一愣,陈宜中冷笑道:“我们自有大夫,不必劳动那位神医的大驾。”梁萧没想这人不识好歹,正要发作,忽听花晓霜道:“那位……圣上可是患了惊风之疾?” 陈宜中与陆秀夫对视一眼,眉间露出讶色,后者奇道:“你怎么知道?”花晓霜说:“你们给他服用了寿星丸,是不是?”陆秀夫更惊,点头道:“不错。”花晓霜道:“方子用得不坏,可惜缺了几味紧要药材。”众官脸色微变,陆秀夫起身肃然,说道:“敢问其详!”花晓霜道:“从药味分辨,缺了人参与石菖蒲,嗯,朱砂的分量也没用足!” 陆秀夫眉间透出一团喜色,拱手道:“姑娘说得极是,只因元人围困,药材奇缺。嗯,敢问可有补救之法?”花晓霜道:“我要见过病人才能定夺。”陈宜中怒道:“岂有此理……”陆秀夫摆手道:“丞相,事急从权。眼下圣上命在旦夕,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语道破病症药效,让她试试,聊胜于无吧?” 陈宜中打量晓霜,满脸狐疑。陆秀夫又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顾忌什么?云殊拥兵自重,所忌者唯有圣上,如果圣上有个长短,只怕大事不妙。”陈宜中听他言之有理,无奈道:“好,让她进去。”陆秀夫喜道:“姑娘请!”当先引路,花晓霜举步跟上,梁萧三人跟随在后。陈宜中急道:“你们站住!”梁萧全不理会,陈宜中惊怒交迸,冲出舱外,召唤军士。 陆秀夫一心救人,顾不得许多,掀开竹帘,匆匆步入后舱。舱内氤氲缭绕,药味更浓。两个宫女坐在一边,煽火烹药。床上蜷了个小孩,伶仃瘦小,不堪一握,小脸煞白如纸,两眼紧紧闭着。梁萧一眼认出广王赵昺,想起那日荒山偶遇的情形,不觉胸中一酸,转念又生疑惑:“怎么只见弟弟,不见哥哥?” 花晓霜傍着赵昺坐下,伸手探脉,双眉微皱。陆秀夫观颜察色,心头暗惊,还没说话,梁萧已抢先问:“怎么样?”花晓霜叹道:“他想是受了惊吓,痰迷心窍,此外肝肾不调,有消中易饥之患。唉,二疾并发,苦了他啦!”陆秀夫搓着手惶声道:“还能救么?” 花晓霜看了梁萧一眼,见他面带忧愁,不觉心头微动:“萧哥哥说的孩子,难道就是他?”想了想,微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不出明日,就能让这孩子活蹦乱跳!”看了赵昺一眼,眼里透出怜惜。众人齐松了口气,忽听有人冷声道:“好大的胆子,他是当今圣上,你敢叫他孩子?” 众人回头看去,陈宜中两手叉腰,脸色阴沉,几个士兵站在身后,只怕惊了赵昺,不敢贸然上前。陆秀夫点头道:“丞相说得对。姑娘,这位可是我大宋天子,你日后称呼千万小心,不可乱了规矩。犯了欺君之罪,我可保不了你!”花晓霜听得这话,大为不解,忽听梁萧冷冷道:“孩子就是孩子,有什么叫不得?”陈宜中怒道:“放肆……”正要喝令拿人,忽听外面有人说:“请禀告圣上,都统制云殊求见。”语声沙哑疲惫,但一字一句,不失沉稳。 众人心头齐震,忽听呛啷声响,夹杂几声闷哼。陈陆二人顾不上梁萧,掀开竹帘,抢出舱外。只听陈宜中怒道:“云殊你好大胆子,擅闯朝堂,该当何罪?”云殊叹道:“丞相见谅,若不出此下策,云殊万万进不来的。”陆秀夫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我们把持朝政么?”云殊道:“这是太傅自己说的,云某可没说过。”静了静,陈宜中寒声说:“好啊,那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云殊道:“如今军情危急,我要带圣上突围。”陈宜中冷笑道:“如此说,我们是输定了?”云殊说道:“败多胜少,但大宋血脉不可就此断绝!”陈宜中冷笑道:“败了也与你无关。姓云的,你别忘了,圣上已颁下圣旨,虢夺了你的兵权,你如今一介白身,却强占兵符,处处以主帅自居。哼,自古以来,操莽之徒,也莫过于此!” 云殊叹道:“丞相言重了,云某生当为宋人,死亦为宋鬼,眼看汉祚运移,国事崩摧,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再说,云某真是操莽之徒,我大宋兵马怎会落到这个地步?”他语中力持平静,悲愤之意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喘息一阵,陆秀夫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推卸兵败之责吗?”云殊道:“今日之局,云某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当日云某提请弃舟北上,兵发江西,与文天祥文丞相汇合,但丞相以圣上安危作为托词,坚决不允,力持效仿高宗皇帝游击海上。文大人一介书生,不通兵法,勉力为将,以致一溃千里,葬送大好时机。此为其一。” 陈宜中冷道:“好啊,还有其二么?”云殊道:“其二,泉州一役。诸位大人不分好歹,轻信蒲寿庚。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厮本是西域胡人,云某早就说得明白,举凡胡人,都不可信。可惜诸位把云某的话当成耳边风,以至于奸胡临阵倒戈,害我大军一败涂地。”陈宜中冷笑道:“如此说,今日之局,都是我们的不是?”云殊长叹了口气,说道:“不敢,云某未能坚持己见,也算是莫大过失。如今我军人数虽多,却都是未经操练的百姓。一派乌合之众,如何抵挡元人狼虎之师,一经交战,不仅无补于事,反成拖累。当日我力请不要接纳百姓从军,诸位大人不加理会,以致今日形势危殆。此乃其三。”梁萧心想:“此中的利弊,原来他都知道的。”心下也不觉替他惋惜。 陆秀夫忽地冷笑道:“笑话!百姓投奔我军,是因我大宋秉承仁义、深得人心。孟子曰:‘仁者无敌。’我军人多势重,万众一心,势必能击败鞑子,光复华夏。哼,你一介武夫懂什么?我且问你,你读过几本书,又懂得多少圣人的道理?”云殊道:“说起圣人之理,云某远不及太傅渊深。但云殊明白一个道理: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云某决不能眼看圣上送命。圣上若在,大宋还有光复之机;圣上若有不测,大宋才算是亡了。”陆秀夫怒道:“你今日擅闯朝堂,以下犯上,还有脸说什么忠孝?倘若天不佑我大宋,此番兵败,陆某便负圣上蹈海而死。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大宋三百年以文德治国,就算要亡,也该亡在士大夫手里,决不能亡于你这个屡抗圣旨、拥兵自重的武夫!” 云殊略一沉默,忽道:“看起来,云某话已说尽,只有冒这个不忠不义之名了。”话音方落,数声闷响,只听陈宜中咆哮道:“好贼子,反了么……”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忽地清风飒然,云殊卷起竹帘,跨入内舱,与梁萧遇个正着。这一下,泰山崩摧,万马忽至,云殊也不至于如此惊骇,一时间,他目瞪口呆,双足钉在门前,成了木偶泥塑。梁萧望着宿敌,心中暗暗叹息,经年不见,云殊容色枯槁,双颊凹陷,两鬓间竟已星星。 云殊略一愣神,侧目望去,浑身又震,涩声道:“柳姑娘……”柳莺莺也叹道:“云公子,一别数年,你可憔悴多啦。”云殊听了这话,心中没由来一酸,双目不由潮了,强自忍住,回望梁萧道:“你来做什么?”梁萧道:“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云殊只当他奉了军令,来擒赵昺,心中暗恨。再见赵昺躺在床上,犹如死人,目光一寒,叫道:“好啊。”梁萧随口应道:“当然好了……” 话未说完,云殊双掌猝发,裹在袖中拍来。梁萧见他抬肩,就知他要出手,身子稍退,挥掌迎出。二人双掌一交,身子各自一晃。梁萧心头暗凛,本当妙悟神功,稳操胜券,不想一别年余,云殊的精进竟也非同小可。云殊更是骇异,只觉梁萧掌力雄奇,隐隐然已经超过自身,不待掌力接实,足下陡转,使招“罔两问景”,从左到右闪电般连出两掌。 梁萧凝立不动,掌随身转,处处封锁云殊的掌势。云殊一沾即走,招式决不用足,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第二掌才使一半,忽地矮身,变招“风摇影动”,右腿势如旋风扫出。梁萧掌势含而不吐,护住胸腹,足尖斜挑,对准他右足外踝“跗阳”穴。 云殊双足忽曲,避过梁萧掌势,双掌下挥,劲风扑地,带得他向上腾起,绕着梁萧凌空转了个半圆,刷刷刷连劈四掌。这数招一气呵成,快不可言,正是他新近悟出的一路“惊影迭形拳”。 “穷儒”一脉,武学宗旨本在“观敌虚实,后发制人”,但云殊练到这个地步,眼力渐高,只消对手动眼抬足,就能猜出其人心意,先发制人,逼得对手一招半式也递不出来。故而“惊影迭形拳”但求一个快字,处处力争先手,一经施展,只见影,不见人,一串虚影忽东忽西,掠来掠去。 梁萧不敢大意,转身出掌,守得水泼不透。突然嗤嗤连声,双方的掌风连交数次,扫中舱门竹帘,细竹帘竟若钢丝一般笔直竖起。这几掌两人各自用上全力,云殊翻身落地,气血翻腾,梁萧也身不由主,倒退三步,足下格得一响,将甲板踏出了一个孔洞。 云殊方欲猱身再上,忽听身后“滴滴答答”一阵响,侧目看去,竹帘被二人阴劲崩断,数十枚竹管散作一地。云殊心头一凛,暗忖掌力再被带偏,落到赵昺身上可不妙,一时心生犹豫,驻足不前。 他二人这一轮交手,变化奇快,舱中诸人目不暇接,更遑论出声阻止。此刻一住,柳莺莺叫道:“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她虽是对着二人说话,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落在梁萧身上,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云殊看得明白,一股无名邪火直冲入脑,忽地纵上丈余,左掌拍向梁萧小腹,右爪如风,拿向床上的赵昺。这一抓一拍看似平常,实则后招凌厉。梁萧不敢怠慢,左掌斜引,右掌横批。二人浑身一震,四掌竟已抵住。梁萧目中精芒乍闪,踏上一步,云殊却身形倒退,面露痛苦之色。 柳莺莺见他二人情形,分明是在比拼掌力,当真心惊肉跳,可又无力分开二人。梁萧用上了“转阴易阳术”,掌力乍阴乍阳,忽刚忽柔,瞬息百变。云殊从未遇上这种功夫,顷刻连退六步,背脊抵着舱板,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相持片刻,梁萧双目陡张,双掌向前抵出。刹那间,众人只觉船舱剧晃,“哗啦”,舱板向后垮塌。云殊一个筋斗,后跃三尺。 梁萧微微一笑,收手道:“姓云的,有你的。”云殊压住胸中血气,一双手仍是颤抖。原来,方才他甘冒大险,撤去内劲,任由梁萧内力侵入体内,而后传到身后,震塌舱板。梁萧内力一经泻出,后劲接济不上,云殊趁机脱出他的掌力。 陈宜中被点了穴道,躺在梁萧脚旁,眼见他占了上风,大喜道:“拿下反贼云殊,本相重重有赏。”梁萧笑道:“我要的东西,只怕你赏不起!”陈宜中一愣,心想你无非要的是高官厚禄,当即笑道,“只要拿下云殊,本相力所能及,定然双手奉送!”梁萧道:“好说,我要你头上这顶乌纱帽,你也双手奉送么?”陈宜中一愣,怒道:“放肆,凭你也配做丞相?”梁萧大笑道:“说得是,躺在地上的乌龟丞相,区区着实做不来。”口中说话,目光却丝毫不离云殊。 柳莺莺见两人遥遥相对,大有立分生死之势,心中一急,忍不住抢上两步,挡在二人之间,叫道:“住手!”梁萧摇头道:“莺莺,你别管,这是男人的事。”柳莺莺双眉一挑,怒道:“你说这话,就是瞧不起女人!我偏要拦,你要刺,就刺这儿。”手指心口,酥胸微微起伏。 梁萧不由气结,柳莺莺察言观色,忽又放软语气:“梁萧,各让一步天地宽,何必非要你死我活?”梁萧摇头道:“你不知道,我和他的冤仇,一百年也解不开。”柳莺莺神色微变,心想:“这么深的冤仇,难道是……是为我?”回头望去,云殊见她目光哀怨,心头一软,几乎便想放手,但一想到国仇家恨,心肠复又刚硬,忽地闪身,绕过柳莺莺,一掌拍向梁萧肩头。梁萧矮身避过,还以颜色。柳莺莺见他二人浑不理会自己,不由恼羞成怒,索性再不劝阻,抱起双手冷眼旁观,心想:“看你们斗成什么样子?” 第四十五章 烟波微茫 花晓霜坐在床边,眼看两人生死互搏,惊得忘了动弹。惶急间,忽听背后传来呻吟,回头看去,赵昺眼神呆滞,定定望着自己。心知方才针灸见效,但此刻搏斗正酣,不及多问,方要转头观战,忽听赵昺叫道:“叔叔!”梁萧激斗间听得叫声,心神一分,出掌顿缓,被云殊一轮快攻逼得喘不过气来。 忽听赵昺又叫:“云殊住手!”声音尖锐凄厉。云殊一愣,又听陈宜中叫道:“云殊,圣上命你住手,你又想抗旨不从?”云殊眉头一皱,瞧了瞧梁萧,又看了看赵昺,嘴里涌出一股苦涩,咬了咬牙,上前跪倒:“下臣云殊,叩见圣上。” 赵昺却不理他,直直望着梁萧,喃喃道:“叔叔……”嗓子一哑,泪水顺着双颊滑了下来。花晓霜看他神态,也觉心酸,将他轻轻揽入怀里。 云殊见赵昺要哭,忙道:“圣上,不要失了礼数……”话没说完,赵昺大声叫道:“你走开,你走开……”小手一挥,啪地打在云殊脸上。云殊无端挨了一记耳光,一愣神,忽见赵昺泪眼中透出深深的恨意。他心中凄惨,正想说话,赵昺忽又双手乱挥,尖声叫道:“滚开,你害死了哥哥,又来害我……”云殊听了这话,面肌微一抽搐,眼里闪过深深痛色。 梁萧失声道:“昺儿,你说昰儿死了?”临安一别,赵昺经历无数惨变,听了这声“昺儿”,胸中一热,号啕大哭。他久病之身,这般竭斯底里,浑身好似抽空,指着云殊抽噎说:“哥哥死啦,哥哥被他害死啦……”梁萧脱口问道:“他怎么害死你哥哥?” 赵昺抽泣一会儿,说道:“那天叔叔你走了,阿姨带我们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就在那儿,我与哥哥遇上了这个……这个坏人!”说着一指云殊,“他非要哥哥做皇帝,哥哥说他不会做,他就吓唬哥哥,哥哥吓得直哭,最后……最后只好做了。后来,他带着我们坐船去杀人,杀了好多好多人,流了好多血。哥哥吓得不敢看,他就逼哥哥看,还说哥哥以后也要这样杀人,哥哥害怕,天天都哭。那一天,好多人跑到船上,到处都在叫,船上都是血……”他想起当日残酷情形,小脸扭曲,露出难言恐惧,两手抓住花晓霜的衣袖,浑身簌簌颤抖。花晓霜怜意大生,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赵昺说得语无伦次,梁萧却已猜中几分,见他平静下来,才问:“后来呢?”赵昺道:“再后来……许多人扑到哥哥面前,血啊,肉啊,都淋在他身上。到了晚上,哥哥再也说不来话,我叫唤他,他就只望着天上这么喊:啊——啊——啊——”他学着赵昰的嗓子尖声叫唤,惨厉凄凉,仿佛晚鸦哀鸣。众人听得心口酸楚,云殊双目一闭,长长吐了口气。 梁萧面色苍白,半晌道:“再后来呢?”赵昺哭了一阵,又说:“再后来,哥哥就一直叫啊叫啊,叫了许久,忽地瞪着眼,张着嘴,再也不出声了。我摸他的脸,冷冰冰的,我当他睡着啦,就去摇醒他,可是他们都说,哥哥死了,再也不会醒啦……”他说到这里,心头无比难过,一口气回不上来,软绵绵昏了过去。花晓霜拔出银针,在他“志堂”、“人中”处扎了两针。过得片刻,赵昺睁开眼,定定望着天上,流泪道:“哥哥死了,再也不会醒了……”梁萧怔了半晌,心中杀意尽消,双拳缓缓松开。 赵昺忽地转头,盯着云殊恨声说:“你不逼哥哥做皇帝,他就不会死。你逼了哥哥,又来逼我,我恨死你啦!”他又手指陈宜中,“他说你坏,我就点头;他说不要你带人打仗,我就说好;他在纸上写好字,我就按手印。哼,你害死哥哥,只要对你不利,我就说不出的欢喜……” 陈宜中老脸一红,连连咳嗽道:“圣上……这话怎么也拿来说……”云殊心头一痛:“圣上竟为这个与我为难。唉,我竟全不知情。”一念未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杀伐之声大起。 云殊腾地站起,忽看一名军士匆匆奔入,大叫:“云帅,鞑子攻上来了!”云殊看了赵昺一眼,回复素日镇定。又见一名军士踉跄奔入,叫道:“云帅,前军着火啦!”云殊未及发话,却听梁萧问道:“风向如何?”那人应道:“东北风。”云殊脸色一沉,冷笑道:“姓梁的,如今大宋完了,你可欢喜了?”陈宜中惊道:“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去抵挡?” 云殊拍开众人穴道,冷冷道:“元人顺风火攻,挡不住的,你们各自逃生去吧。”他迈开大步,走向赵昺,梁萧伸手一拦,皱眉道:“你带他去哪儿?”云殊怒道:“让开!”呼的一掌拍出,梁萧翻掌接住,叫道:“莺莺,你与晓霜带孩子先走。”云殊厉声道:“众军听令,死活不论,将这几人拿下。”众军士原本莫名其妙,一得将令,纷纷掣刀扑上。柳莺莺大为气恼,叫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么?”矮身出腿,扫翻数人。 花晓霜面色惨白,忙抱赵昺退到一旁,恰好身后一名军士持刀劈来,她慌乱间不进却退,反将身子送到刀下。花生从旁看见,一拳挥出,呛啷连声,钢刀断成数截,其势不止,被“大金刚神力”裹着,似如劲矢疾箭,飕飕飕没入甲板。军士望着手中刀柄,如痴如呆,云殊更是心惊:“好和尚,深藏不露,这伙奸贼是有备而来。”心中一急,竟被梁萧逼得连连后退。 花晓霜惊魂甫定,向花生道:“多、多谢!”花生抓着脑袋,呵呵直笑,忽见一名军士挺枪刺来,侧身让过,反手在枪杆上一拨,不料这一下用力太甚,那人腾云驾雾似地抛了出去,“呼啦”一声,将舱壁撞了一个窟窿。 花生啊哟叫道:“糟糕!”飞步抢出,较之那人去势还快,本拟后发先至,将那军士凭空抓回,怎料眼前一花,一个人抓着那名军士,钻进墙洞,与他撞个正着。 花生不及转念,神力注入双腿,迎面那人却收势不住,慌忙出掌,啪地击中花生胸口。花生好似大树生根,动也不动,那人却向后一仰,一跤坐倒。花生见来人金发碧眼,从所未见,心头惊奇,憨笑道:“金毛儿,对不住!俺来扶你。”他伸手便扶,那人打他一掌,手掌隐隐作痛,又惊又怒,叫道:“对不住你爹!”猛然发拳,捣中花生肩头。 花生中拳,身子一晃,轻松卸去拳劲,奇道:“你干吗打人?”那人见他挨了一击,浑不在意,不觉头皮发麻,右腿急起,踢向花生下阴。下阴至为薄弱,“大金刚神力”也难练及,花生无奈伸手一挡,那人小腿剧痛欲断,厉叫道:“去你妈的!”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弯刀,闪电劈出。花生一惊,向后跃出,忽听梁萧冷声道:“哈里斯,你来得好!”胡人应声色变,厉声长啸,啸声一出,舱外也升起两声长啸,与之遥相呼应。 梁萧一招迫开云殊,向哈里斯凌空扑到。哈里斯急舞弯刀向后退却。梁萧方要追击,忽见云殊扑向花晓霜,忙于前奔之际又向后掠,一掌拍向云殊。云殊反掌相迎,二人掌力未交,忽听一声大响,舱顶破出一个大洞,阿滩从天而降,振臂一挥,金刚圈撞向梁萧后脑。 梁萧前后受敌,右掌微缩,卸开云殊掌劲,左掌如风,向后掠出。金刚圈受他掌力一激,快了一倍,变了方向,自他身边绕过,咻地射向舱外。这时舱外银光乍闪,一个人飘然而入,将金刚圈轻轻接在手中,纵声笑道:“平章大人尚在人间,洒家真有不胜之喜!” 云殊见梁萧掌力回缩,正欲进逼,忽见银衫客露了这手,登时吃了一惊。想那金刚圈带了阿滩一掷之力,再加上梁萧的掌力,二力相叠,劲力何其惊人,换了自己,也只能躲开了事,又听他说话,心中咯噔一响:“这也是梁萧的帮手?” 忽听梁萧笑道:“有劳挂心,足下活着一天,梁某决不会先死!”贺陀罗笑道:“好说。”将金刚圈抛还给阿滩,目光忽又落到赵昺身上,拍手笑道:“这个就是大宋的娃娃皇帝么?好,果然生得精乖……”乖字出口,形影俱无。云殊瞧得一怔,忽听梁萧叫道:“小心!”叫声未绝,劲风疾来,贺陀罗声东击西,嘴里说着赵昺,出手竟是直奔云殊。 “蛇魔”贺陀罗称雄西方,威名远及大秦、高卢。这番前来中土,除了了断往日仇怨,更是雄心勃勃,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岂料先后受挫于九如与释天风,崂山为梁萧气势所迫,不战而逃,更是生平奇耻大辱。明归本就与他不和,事后趁机设计,怂恿火真人、常宁在脱欢面前大说贺陀罗的坏话。贺陀罗颜面尽失,急于立功挽回面子,听说此间交战,便与哈里斯南来,一心活捉宋帝,扬名天下。阿滩经不住哈里斯利诱,也跟来分一杯羹。 待到元军火攻,宋军溃乱,三人趁机潜入宋营。贺陀罗早知梁萧入营,此来已有防范,但见云殊宋将装束,又与梁萧斗得旗鼓相当,不由心想:“久闻宋人中有个云殊,料来就是此人。”他自忖与梁萧动手,彼此熟悉,不易得手,云殊却是初见,出其不意,不难一举伤他。 “虚空动”天下一绝,贺陀罗晃身赶到云殊右侧,使出“破坏神之蛇”,出拳无声,内劲内蕴,好比草中毒蛇,冷不丁蹿起咬人。云殊虽得梁萧提醒,但事发仓猝,只得竭力向左躲闪。贺陀罗的双臂随之递上,正要毙敌于拳下,忽觉身后劲风飒起,不用回头,也知梁萧到了。他只当二人交手,必是对头,只须先伤云殊,再杀梁萧,将这两人各个击破,不料梁萧竟会出手救人,一时大为泄气。他对梁萧十分忌惮,足下不动,身子扭转,落向云殊的双拳,忽向梁萧送出。 拳掌一交,梁萧施展“转阴易阳术”,刚劲变柔劲,阴劲变阳劲,变到半途,忽觉贺陀罗拳中的蛇劲如山洪暴发,不随自己内劲变化,直直泻入经脉,不由闷哼一声,撤掌疾退。贺陀罗一代宗师,上次大意轻敌,吃了小亏,事后略加揣摩,想出克制“转阴易阳术”的法子。梁萧使出这路功夫,正投他的心意。贺陀罗以不变应万变,一举破了梁萧的内劲,不容他退让,哈哈一笑,双臂暴长半尺,搭上梁萧双腕,左足立地,右腿漫不经心,呼地踢向梁萧,双手双足自行其是,仿佛分属不同主人。 云殊受贺陀罗暗算,心中惊怒,见他出腿之际,下盘露出破绽,当即身子一矮,一腿贴地扫去。不料贺陀罗腰身一扭,踢出之腿忽又扫回。云殊不防这一腿竟是虚招,但觉劲风扑面,慌忙拧身斜蹿。梁萧趁着贺陀罗分心,脱出他的手底。贺陀罗冷笑一声,随之抢上,挥袖出拳。梁萧不敢与他较量内力,二人以快打快,瞬间拆了七八招之多。 云殊心中迷惑:“这二人不是一伙么,为何窝里斗起来了?”对于梁萧出手相救,更觉琢磨不透,眼看贺陀罗出手凌厉,梁萧渐落下风,顿生敌忾之心:“银衫客武功奇高,姓梁的贼子如果败了,我也孤掌难鸣。”他精通兵法,深知连弱抗强的道理,心念至此,纵身上前,与梁萧夹击强敌。贺陀罗力敌两大高手,激发出浑身能耐,时隐时现,如龙如蛇,举手投足均是出人意表。 柳莺莺也绰起一口单刀,与阿滩斗在一处。激斗片刻,柳莺莺见这喇嘛色迷迷地瞧着自己,心念一动,冲他微微一笑,笑生双靥,仿佛奇花初绽、白水生晕,阿滩本是色中饿鬼,只瞧得两眼发直。此刻生死相搏,岂容分心?迷乱之际,肩头风起,柳莺莺一刀向他脑袋削来。阿滩躲闪不及,钢刀掠肩而过,带走半片耳朵,登时鲜血淋漓。 阿滩怒极忘形,用吐蕃话破口大骂,柳莺莺咯咯笑道:“臭秃驴,你用番话骂我,欺姑娘听不懂吗?哼,我给你计个数,你骂我一句,我便砍你一刀。看是你的嘴利,还是我的刀利?”阿滩一愣,心想:“自然是你的刀利,我骂你一百句,也抵不过你砍我一刀。”正欲发狠进击,忽又见柳莺莺容光绝世,一笑一颦娇媚可人,他眼花缭乱,一时迭遇险招。 贺陀罗三人翻滚不定,斗到百招上下。梁、云二人招式一变,云殊四方游走,使出“三才归元掌”,梁萧却随手展开“大逆诛心掌”。前者是天下第一等的审敌武功,后者却是天下一等一的骗人功夫。二人使了数招,忍不住对望一眼,都觉惊讶不已。这两路掌法看似水火不容,冥冥中却有相生之道,一经合使,威力倍增。“大逆诛心掌”长于欺敌,敌手一旦心意大乱,露出破绽,“三才归元掌”便趁虚而入,施以归元一击。这就好比战场之上,一军迷惑对手,一军伺机破敌。此中奥妙,萧千绝与公羊羽也是从未虑及。 贺陀罗初时还能应付,越斗越觉吃力。只觉梁萧出手诙谐,不易捉摸,云殊一双肉掌看似凝而不发,气势却无所不在,不由心中凛然:“两个兔崽子配合无间,大大不妙。”他虽然未必会输,但生平稳健,决不行险。忽地跃开数丈,朗声笑道:“平章大人,你想勾结宋人杀了洒家,独占这个功劳吗?”梁萧知他意在挑拨,斜眼一瞥,云殊神色狐疑,心知他身处劣势,心性不稳,听了这话已生动摇。又听贺陀罗笑道:“也罢,平章大人,你我联手杀了此人,小娃娃皇帝算你的,这人的首级算我的如何?” 梁萧狷介之性,心中虽怒,也不过冷冷一笑,不屑与他辩解。云殊见他神情,更信了八分,心想楚婉说他救过圣上,果真都是假话。那女子不知所谓,居然杜撰出这样的荒诞言语。这两人分明一丘之貉,可笑自己鬼迷心窍,只当这姓梁的恶贼要救圣上。他越想越怒,猛可想起,自己只顾打斗,居然忘了赵昺,回头一望,舱中空空,哪儿还有小皇帝的人影。云殊大怒,瞪视梁萧道:“好个声东击西!” 梁萧知道赵昺被花晓霜趁乱带走,心中卸下了一块大石。贺陀罗两眼一转,忽地纵声长笑,向舱外跃出。云殊知他要出舱捉人,一声大喝,纵到半空,掌力遥遥击出。贺陀罗闪身避过,忽觉腰间又有劲风掠来,他心中暗骂,伸手化解梁萧一掌,眼角余光扫去,云殊正欲掠出舱外,不由怒哼一声,借梁萧掌力翻身扑上、拳脚齐施。 云殊转身抵挡,二人在半空中换了一招,忽又见梁萧逼近舱门,不由同声喝道:“哪里去?”双双腾空扑出,梁萧只觉身后气劲如山,急使“大逆诛心掌”,化正为逆,身子一蜷,疾风般退回舱内,抬眼望去,那二人堵在门前,斗得无比激烈。 花晓霜抱着赵昺,眼看刀枪簇簇,混乱不堪,赵昺小小身子不住发抖,不由心想:“这么砍杀下去,怕会惊着他。”捂了赵昺双眼,躬身从花生砸出的窟窿中钻了出去。 花生与哈里斯纠缠正烈。哈里斯一把弯刀舞成团团银光,将花生裹在里面,谁知小和尚也不抵挡,东一摇,西一摆,任凭刀锋在他身前飘来荡去,始终割不到他一片衣角。哈里斯暗呼邪门,欺他只守不攻,大喊大叫,放手狠劈。花生见他龇牙咧嘴,眼透凶光,心头颇为害怕,忽见花晓霜出舱,忙叫:“等等!”使个“无拘泥相”,从哈里斯身边掠了过去。 哈里斯见他说走便走,心中又惊又怕,心想小秃驴武功虽高,若不还手,也不足为惧。他大胆跟出,抬眼一望,远处烈焰冲天,好似一条狂龙卷过无数宋军船只。大宋军民惊惧不已,斗志全无,纷纷驱船逃命,大船小艇自相冲撞,一时沉没无算。 哈里斯残忍好杀,见此惨状,也觉微微一惊。他斜眼一瞅,花晓霜与花生并肩站在左近,瞠目发呆,不禁窃喜:“小东西没见过世面,吓呆了呢!”收了弯刀,悄悄纵上前去,突然施袭。右手并起食中二指,点向花生后心;左手似若鸡爪,扣向花晓霜肩头。 花晓霜被眼前战争惊呆,脑中一片空白,忽觉肩头一痛,已被哈里斯扣住“肩井”穴,不由半身酥软,双手一松,赵昺落向甲板。哈里斯这手抓住花晓霜,那手也点中花生的“至阳”穴,但觉指尖一痛,如中铜墙铁壁,忽听花生啊哟一声,叫道:“好痛!” 他中指之后,还能叫痛,哈里斯心下惊骇,急欲缩手。不料花生的“大金刚神力”练到“一合身相”的地步,随机生发,劲在意先。花生尽管发呆,劲力早已周流全身,方才中指,立生反击。“喀嚓”一声,哈里斯两根指头齐齐折断。 哈里斯痛哼一声,抓着花晓霜纵身退后。花生转身瞧见,圆眼一瞪,呼地一拳奔他左臂送来。哈里斯的手指被他震断,心想挨了这拳,手臂岂不也要粉碎?他慌忙放开花晓霜,奋力后跃,花晓霜被他一带,不由向后歪倒。花生匆忙收拳,将她扶住,忽觉头顶风起,哈里斯挥了弯刀狠狠劈下。 花生拉起花晓霜,慌忙避开。哈里斯一刀逼开二人,伸手抓向赵昺。花晓霜叫道:“糟了!”花生应声纵上,一拳送出,哈里斯只觉拳风扑面,口鼻皆为之闭,顾不得擒人,慌忙闪开。忽见花生俯身抱人,露出破绽,身子一扭,弯刀自下而上撩向他的面门。这一刀出手方位古怪,花生若不闪避,势必被他割中双目,只好无奈跃开。 一时间,二人绕着赵昺进退如风。花生武功虽高,囿于师命,不敢出手攻敌,只是东躲西闪,伺机抢人。哈里斯的断指阵阵抽痛,对这小和尚十分忌惮,他为人滑溜,颇具父风,弯刀挥来挥去,可是并不强攻,只待花生出手抢人,才一阵乱刀将他逼退。赵昺夹在二人之间,只觉四周劲风飒飒,刀光乱闪,不觉又惊又怕,哇地大哭起来。 花晓霜心急如火,移步抢上。哈里斯一刀向她劈出,花生只怕花晓霜有失,挥拳将他逼退。哈里斯眼珠一转,笑道:“小和尚动了凡心么?”花生奇道:“什么叫动凡心?”哈里斯心中大怒:“臭秃驴跟老子装蒜?”口中呷呷笑道:“动凡心就是想妞儿!”忽地一刀劈向赵昺,花生正要阻拦,哈里斯刀锋偏转,又向花晓霜砍去。花生慌忙挥拳相救,哈里斯身子右转,弯刀一横,花生仓促之间,几乎将手送到他的刀上。 哈里斯诡计得逞,东一刀,西一刀,只向花晓霜与赵昺招呼,花生左遮右拦,狼狈之极。哈里斯正觉得意,不料斜刺里冲出一人,将赵昺抱入怀里,贴地滚出。哈里斯一心对付花生与花晓霜,却被旁人拣了便宜,怒不可遏,飞腿便踢,花生抬腿挡住。二腿一交,哈里斯如中铁柱,咧着嘴向后跳开。 那人一定神,眼见花生敌住哈里斯,心头一喜,背起赵昺发足狂奔。赵昺惊魂甫定,认清来人,喜道:“陆太傅,是你呀!”陆秀夫一言不发,匆匆奔近船尾,抬眼一望,忽地怔住,遥见陈宜中站在一艘船上,顺风张帆,向南去得远了。 陆秀夫与陈宜中约好,陈宜中守着船只,自己去救赵昺,谁知这老滑头见势不妙,自顾走了。陆秀夫只觉浑身如坠冰窟,回头看去,火光烛天,元军战舰成群结队地冲杀过来,他不觉两眼一闭,仰天长叹,涩声道:“圣上,事已至此,下臣得罪了。”赵昺不明其意,忙道:“你别说话,快快跑……”话未说完,忽听陆秀夫大叫一声:“苍天啊!”冲上两步,跳了起来,赵昺只听耳边风响,身子已在半空,他不知出了何事,小嘴大张,却叫不出一个字来。 哈里斯与花生纠缠数合,忽地声东击西,向右扑出,挥刀劈向花晓霜,花生不知是计,翻身拦在晓霜身前。哈里斯一刀引开花生,忽也向左狂奔。不出十步,见那老头背着小皇帝远远站立,心头一喜,正要上前,忽见陆秀夫纵身一跳,直向海中落去。 哈里斯千里南来,只为这个小孩,这么一来,岂不前功尽弃?他脑子一热,丢开弯刀,鱼跃而出,伸手向那二人抓去。可惜相距太远,他这一跃用尽全力,仍是差了半尺。换作他人,势必束手无策,哈里斯身负古瑜伽奇术,手足关节伸缩自在,一抓未中,大喝一声:“疾!”手臂暴长一尺,扣住赵昺肩头,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陆秀夫背上一空,不及回望,人已坠入海里,他忿怒之极,双手向天奋力乱抓,才一张嘴,咸苦的海水涌入口里,身不由主地沉了下去。 哈里斯抓住赵昺,狂喜不已,双足一撑,欲要勾住船舷,怎料脚下一虚,没有勾着,他心往下沉:“糟糕,我一念之差,被这小皇帝害死了……”念头未绝,足踝被人抓住,他绝处逢生,向上一瞧,花生悬在半空,一手搭在船头,不由喜极而呼:“小秃……咳,小师父,要抓牢些!” 花生见哈里斯去追陆秀夫,也与花晓霜一起赶来,正巧看见哈里斯跳出去捉赵昺。他救人心切,忘了不会水性,跟着跃出,将他抓住。到了这时,才觉不妙,望着碧澄澄的海水,想起柳莺莺先前说过的话,心头好不害怕,颤声叫道:“晓霜,完啦,俺要落水喂王八啦!”花晓霜赶上前来,见三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但不见了陆秀夫,知道必已落水,不由心中惨然,再看无数宋军士卒在海中挣命,惨呼声响彻云端,一时心如刀绞,不觉痴了。 花生叫了一声,不见花晓霜答应,手足发抖,双眼流泪。这时舱板吃不住三人重量,咯的一声裂了。哈里斯心头一颤,慌道:“小师父,快带我上去。”花生也不回答,咧嘴直哭。哈里斯哀求数声,眼见无效,忽地焦躁起来,“小畜生,小贼秃”一阵乱骂。 花晓霜听到哭骂,才还过神来,问道:“花生你哭什么……”话音未落,背后劲风乍起,掠来掠去,无比迅快,忽听梁萧冷声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让和尚放手,拼个同归于尽!”花晓霜六神无主,听到他的声音,心中大觉宽慰,回头瞧去,梁萧与柳莺莺并肩站立,贺陀罗则脸色透青,与阿滩站在左近,云殊独占右方,五人鼎足而立,相对怒目瞪视。 梁萧目视对手,口中叫道:“花生,拉人上来。”花生不敢动弹,还在落泪,柳莺莺见小和尚这样脓包,心头火起,怒道:“再不上来,我踢你下去了。”一边说,一边伸足就踢。 花生吃了一惊,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反手一撑,跃上船板,顺手将哈里斯与赵昺也提了上来。哈里斯暗中蓄势,一上甲板,飞足就踢花生面门。花生一低头,哈里斯收足不及,正中光头,只觉足背欲裂,不由啊啊惨叫。正想变招,足颈一紧,已被花生握住,内劲由足颈经脉直透过来,哈里斯浑身一软,瘫在船上。 云殊、贺陀罗见状扑上。梁萧与柳莺莺换个眼色,一个抓起哈里斯,一个抱住赵昺。那二人各有顾忌,同时止步。贺陀罗厉声道:“梁萧,你要怎样?”梁萧道:“你不动手,我也不动你儿子。”贺陀罗略一沉吟,叹道:“好!洒家认栽!”梁萧料他口是心非,可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过分相逼。微一冷笑,回眼望去,元军战舰蜂拥而来,便向云殊道:“你号令水手,向南行驶。” 云殊恨得牙痒,其时兵败如山,赵昺又落入人手,一时无如之何,心想:“他为何不向北驶入元营?”但觉如此一来,对自己终究有利,想了想转身入舱,命水手扬起风帆。梁萧见船启动,提着哈里斯退入舱内。这艘战船本由海船改造,格局长大,分为三部,前舱起居,后舱储藏,底舱作为水手寝居。 贺陀罗待梁萧入内,方与阿滩进舱,沉着脸坐下。梁萧暗暗发愁:“这老贼的武功又高又怪,留在船上终是祸害,须得想个法儿把他除掉。”双方各怀心事,舱中一时静了下来。 赵昺早已昏厥,花晓霜施以针灸,他才悠悠醒转,哭了几声,叫道:“叔叔!”梁萧还过神来,冲他笑笑,握他小手,但觉入手冰凉,瘦小堪怜。赵昺却觉有了依靠,平静下来,问道:“叔叔,婶婶还好么?”梁萧一愣,花晓霜的脸色刷地惨白,柳莺莺也听得分明,秀目中透出一股惊怒。 梁萧沉默半晌,不忍说出真相,叹道:“她很好。”赵昺奇道:“她很好,怎么不来看我?”梁萧胸中一痛,涩声道:“她没空……我替她瞧你不好么?”赵昺面露失望。柳莺莺冷不丁问:“昺儿,你那婶婶长什么样?”赵昺一怔,想了想道:“她很好看,可没你好看。”又指着花晓霜,“比她好看一些。” 花晓霜面无血色,低了头去。柳莺莺目光生寒,瞪向梁萧,见他低头不语,更当他心里有鬼,越发气苦,正想发作,舱外一声巨响,仿佛霹雳大作,船身随之震动,微微摇晃起来。 梁萧腾地站起,忽听船尾又是一声响,似是弓弩发射,这么此起彼伏,响了数声。云殊忽地进舱,冷冷道:“鞑子追上来了。”梁萧道:“多少船只?”云殊道:“打沉一艘,还剩十艘,正发炮石过来,再过片刻,这艘船就要沉了。”贺陀罗长身而起,击掌笑道:“各位再不投降,更待何时?”云殊凛然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屈膝投敌?”贺陀罗为他目光所慑,一时语塞。云殊拂袖出门,梁萧抓起哈里斯道:“我们也去看看。”柳莺莺被战事岔开了话,不便与他算帐,一顿足,也来到船尾。 是时重云蔽天,北风正厉,十艘黄鹞战船鼓满风帆,向着大船包抄过来。梁萧观望片刻,拾起一张角弓扯满,一箭直奔当头的元船,将那帆上的缆绳撕裂一半。元军还没明白过来,梁萧的第二支箭如电赶到,将缆绳断成两截。船帆忽失牵挂,哗啦下坠,元军惊怒交迸,齐声叫骂,那船无风可借,忽又来得缓了。 云殊心想一箭中绳已很难得,两箭射在同一方位,更是难上加难,自己与他几次交兵,骑射全落下风,如今看来,输得真不冤枉!思忖间,身后哗然大响,回头一看,本船的三张风帆同时落下。云殊心头一沉,只听梁萧厉声叫道:“贺陀罗,滚出来!”一声长笑,贺陀罗自舱内慢悠悠地踱出来,拖声拖气地说:“不知平章大人有何吩咐?”梁萧道:“哈里斯在我手里,你不怕儿子送命吗?”足尖抬起,对准哈里斯的脑袋,只要轻轻一送,哈里斯势必头开脑裂、一命归西。哈里斯面如土色,用胡语冲着贺陀罗大叫两声。 贺陀罗皱了皱眉,笑道:“大人当世英才,行事总得讲个理字。方才洒家坐在舱里,可没挪动一下屁股。是了,我知道了,想必是前船的水手吃里扒外,放下风帆,自己跳海逃走。阿滩,你说对不对?”阿滩笑道:“对啊,对极了。” 柳莺莺啐道:“对你个鬼,你们杀人放帆,还想狡辩?”贺陀罗笑道:“无凭无据,怎可胡乱定罪?姑娘现在说说,不算什么,如果做了大官,金口一开,可要冤杀多少百姓?哈,敢问姑娘,你哪只眼睛瞧见在下杀人放帆了?”他乔张做致,一字一句扣着柳莺莺的话头。柳莺莺明知他杀光水手,放下风帆,苦于没有亲见,无以辩驳,气得莲足一顿,心中大为恼火。 梁萧一时大意,让他趁乱杀人放帆,眼下形势危急,眼看敌船逼近,当即扯起角弓,只待进入射程,便发箭射帆。元军吃过一回苦头,变得聪明起来,始终远远缀着,并不过分逼近。 僵持时许,忽听赵昺惊呼:“啊,不好了,海里冒出小山来了!”众人转眼望去,远方出现了一座黑黢黢、光溜溜的小岛,俱感惊奇:“方才波涛万里,怎地多出了一座小岛?”忽见岛上喷起一道泉水,高及丈余,八方喷洒。柳莺莺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这岛会动!”小岛果然缓缓漂移,直向元船逼近。忽听云殊冷笑一声,说道:“什么小山小岛?根本就是一头大鲸。”赵昺奇道:“什么叫大鲸……”话一出口,忽又扁起小嘴,“我不跟你说话!”云殊闻言,满心不是滋味。 元军也看见巨鲸,纷纷骇呼。这些士卒来自北方,对这海中巨兽闻所未闻,纷纷张弓乱射。巨鲸挨了两箭,尖声长鸣,沉没入水,再度浮起,已在战船下方。元船轻小,受它背脊一拱,立刻翻转过来,士卒如下锅的饺子落入海里,拼命挣扎哀号。 别船的元军大呼小叫,引弓放箭,那巨鲸再度下潜,出海时将两艘齐头并进的元船一齐顶翻。元军十分惊惶,一面放箭,一面掉橹回逃。巨鲸时沉时浮,紧追不舍,半晌工夫,元船又被顶翻六艘,仅存一艘,惶惶若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扯满风帆,逃得不见踪影。 这一轮人鲸交战,惊得诸人目瞪口呆。云殊忽向赵昺一膝跪倒,喜道:“圣上洪福,天降神鲸,可见大宋国运未绝,还能补救,哈哈,还能补救……”他数月来连遭败绩,逢此吉兆,激动得语无伦次,两眼忽地流出泪水。赵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云殊大声道:“天佑大宋,大宋决不会亡……”他快意莫名,欲要纵声长笑,怎料笑声说不出的低沉喑哑,好似夜中枭啼。赵昺瞧他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心中十分害怕,紧紧抓住花晓霜的衣衫,浑身不住颤抖。 贺陀罗不料堂堂大元水师,竟被一头巨鲸冲得七零八落,张大一双碧眼,一时难以置信,听了云殊的话,心头一动,心想难道真是天佑大宋?若不是老天弄鬼,为何节骨眼上却来一头大鲸?惊疑之际,忽听梁萧冷笑道:“你说它是神鲸,它可未必认得你大宋!”贺陀罗举目一看,那头巨鲸掉了头,忽向大船冲来,不由冲口而出:“什么,它把我们当成敌人?”梁萧哼了一声,脸色铁青。 云殊尽管不信,可见鲸鱼越来越近,也不由心神忐忑。一瞥花晓霜,见她呆望巨鲸,无有防范,不由心想:“圣上清白之躯,就算一死,也决不能与奸贼死在一起!”想到这儿,呼地一掌拍向花晓霜。花晓霜一惊后退,但云殊无意伤她,这掌只是虚招,还没用老,右爪忽出,扣住赵昺的肩头,将他抓了过来。左掌圈回,“砰”地接下花生一拳。 花生一晃,云殊也倒退半步,厉声道:“贼和尚!”喝声未落,头顶风声乍起,梁萧一掌拍到。云殊并不后退,身形一矮,挥掌上迎,掌力方接,忽使一招“天旋地转”,立地疯转。梁萧掌下发虚,劲力尽被卸开,变招不及,忽听柳莺莺尖叫,回头一看,柳莺莺踉跄后退,俏脸煞白,贺陀罗一脸诡笑,已将哈里斯夺回。 梁萧弃了云殊,跃到柳莺莺身旁,握住她手,急声道:“没事么?”内力源源渡了过去,助她化解贺陀罗的蛇劲。柳莺莺见他面露关切,双颊微微泛红,忽又神色一变,甩开他手,冷冷道:“放尊重些!你有妻子,还来惹我干什么?”梁萧吃惊道:“你说什么?”柳莺莺怒道:“还不承认?小孩子叫你叔叔,又说有个婶婶,哼,叔叔婶婶,难道不是一对?梁萧,我当你是个好汉子,你却当我是笨蛋,是傻子……”说到这儿,眼里泛起迷蒙泪光。梁萧眼看危机四伏、大敌当前,柳莺莺偏偏来算旧帐,心中气恼,怒道:“这事以后再说!”柳莺莺叫道:“不成,你不说明白,我便不放你!”反将他牢牢拽住。 贺陀罗见他二人缠夹不清,心中喜不自胜。他奸商出生,精于算计,权衡当前三方,梁萧一方与自己实力相当,如果动手,讨不了好。云殊武功虽高,却只有一人,手中多了赵昺,更添无边累赘。若能将他击毙,以赵昺作为人质,又能挟制梁萧等人,可谓一石三鸟。他算计已定,忽地两眼望天,口中打个哈哈,左拳一抬,击向云殊。 这一下变起仓促,云殊不及转念,一缩身,以“归元步”闪避。贺陀罗数度与他交手,对其武功了然于胸,此时占得先手,纵声长笑,左拳横扫,逼住云殊,右手反出,撤下“般若锋”。 “般若锋”是他自创的兵刃,与之相应,还有一路“大自在天之舞”。贺陀罗珍为绝技,向不轻使。初时与梁、云二人交手,他自重身份,未用兵刃。如今自忖不出绝招,难以速胜,当即“般若锋”凌空一抖,仿佛单刀刀法向云殊劈下。云殊缩身避过,还了一招“罔两问景”。 贺陀罗手腕陡翻,“般若锋”前探后勾,又变钩法,锁拿云殊手腕。云殊不料他刀中带钩,慌忙收掌后退。贺陀罗如影随上,招术忽刀忽钩,乍听裂帛声响,云殊的衣襟着了一下,断成两截。赵昺身处斗场,吓得双眼紧闭,只觉气流回旋,刮得面皮生痛,心头一惊,哇地哭了出来。 梁萧恼恨云殊偷袭,不愿相帮,但听赵昺哭声,一颗心忽又软了。但觉柳莺莺的手心津津生汗,侧目一看,见她盯着云殊,目透关切,梁萧心中泛酸,冷冷道:“你嘴里跟我呕气,心里却在意姓云的吧?”柳莺莺脸色一变,怒道:“你胡说……”她眼里泪花滚动,高声又说,“在意他又怎样?你能找妻子,我就不能找情人?你是我什么人,我在意谁,要你来管?” 梁萧冷冷道:“不错,你在意谁,不用我管!可你记住了,我不是救他,更不是帮你!”他伸腿挑起地上一杆长枪,迎风抖出,向贺陀罗背心疾刺,朗声道:“白刃对空拳,不害臊吗?”他先刺后喊,枪尖与叫声同时抵达,看似光明正大,其实近乎偷袭。 贺陀罗心中暗骂,“般若锋”反手挥出,旋风一转,绞落枪尖。梁萧不料“般若锋”妙用至斯,赞道:“好功夫!”也不收势,白蜡杆向下一沉,横扫而出,正是宋太祖赵匡胤所创“太祖棍法”。这一招“横扫千军”势如苍龙戏水、野云孤飞,于极寻常的招术中,生出极不寻常的威力。 二人惊鸿矫电般拆了数招。贺陀罗胜不了一路“太祖棍法”,心中焦躁,厉声叫道:“赵匡胤算什么东西?”“般若锋”大开大阖,宛若飞雪满天,刷刷刷异响连声,杆棒节节寸断,顷刻仅余四尺。梁萧大笑道:“中土英才辈出,何止赵匡胤一个?”谈笑间举棒数振,潇潇洒洒脱出“般若锋”,刺向贺陀罗的胸口。贺陀罗心想:“好家伙,棍法不成,又用剑法!”这路“归藏剑”远非“太祖棍法”可比,他不敢大意,挥舞“般若锋”,凝神对敌。 云殊挥拳逼退哈里斯,忽听梁萧说话,心血上涌:“奸贼可恶,这句话却说得不假,我中土英才辈出,岂有灭亡之理……”心中激动不已,低头望去,赵昺闭眼抿唇,早已吓昏。他心中暗暗叹息,忽觉大船一震,船上众人无不东倒西歪。云殊拿椿站定,心下骇然:“不好,那头鲸鱼真来作怪了!” 恶斗两人下盘不稳,各自退开。贺陀罗定住身形,毒念大起:“姓梁的小子坏我大事。洒家得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暴喝一声,“般若锋”横批竖斩,直扑梁萧。梁萧举棒拆了两招,足下又是一震,船身再倾。梁萧动念奇快,借势转身,抢到贺陀罗身侧,挥棒刺向他的“五枢”穴。这一招合以天时地利,贺陀罗躲闪不开,长吸一口气,“五枢”穴忽地陷落三寸。梁萧这一棒本已刺到肌肤,忽觉棒下一虚,错愕间,贺陀罗掷出“般若锋”,向他面门飞来。 梁萧不及转念,双腿钉地,上身后仰,忽觉“般若锋”掠面而过,刮得面皮生痛。他避过这一招,心道贺陀罗兵刃脱手,正好趁虚而入,身形未稳,杆棒挽出一个平花,刺向贺陀罗胸口。谁料贺陀罗反手一招,“般若锋”忽又飞回。梁萧收棒不及,“般若锋”寒光数闪,喀喀两声,杆棒断作三截。 贺陀罗这一放一收,正是“大自在天之舞”的杀招,用此破敌,鲜有不中。梁萧勉强躲过,贴地蹿出丈余,他翻身跳起,正想反击,身侧一股劲风忽地袭来。这一掌全无征兆,梁萧只觉腰胁剧痛,身不由主地抛起两丈,直向海中落去。下坠之际,他恍惚看见,云殊立身船头,一手握拳,脸色阴沉。梁萧的心中一阵狂怒,一道殷红血箭夺口而出,跟着哗啦一声,冰凉海水四面涌来,生生将他拉扯下去。 云殊眼看梁萧落海,心头突突乱跳。方才梁萧退后之际,竟将腰胁送到面前,他头脑一热,忍不住挥掌暗算。眼看这生平大敌遭受灭顶之灾,心中既兴奋无比,又爽然若失,不由仰首望天,心想:“苍天有眼!娘亲姐姐、众位同门、方老前辈、大宋千万将士,这恶贼终于死啦……终于死啦……”想着不觉长声大笑,只笑了半声,忽听尖声惨呼,一道绿影自旁掠过,直奔海中冲去。云殊见是柳莺莺,慌忙伸手将她拽住。 柳莺莺昏乱中给他扣住肩膊,欲要挣扎,又觉浑身虚脱,蓦地双膝一软,爬在船舷惨呼:“梁萧……”下方海水碧沉沉的,哪儿还有半个人影。她的眼前一阵晕眩,两耳嗡嗡作响,瞧着海面呆了半晌,忽听花生的呼声若断若续,悠悠传来:“别吓俺……啊哟,晓霜要死啦……要死啦……”又听贺陀罗笑道,“云大人与洒家真是默契。哈,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叫什么来着?对,‘天作之合’。哈,这一掌使得真是绝妙!梁萧这厮,一定不活啦……” 柳莺莺听到这儿,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激荡:“不活啦……不活啦……不活啦……”一时间,心中千针万刺,痛苦难忍,忽地玉掌圈转,回击云殊胸口。云殊避过她的掌势,正色道:“柳姑娘!梁萧大奸巨恶,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柳莺莺纵身跃上,双掌乱挥,尖声叫道:“你胡说!他拼了性命,只为救你怀中的孩子。他是坏人,天底下还有好人吗?”云殊心头微微一动,一边闪避她的攻势,一边回想梁萧的种种举动,也不觉深深迷惑起来。 贺陀罗冷眼旁观,心中乐不可支。心想梁萧中掌落海,必无幸理。那头巨鲸也未再撞击船底,想是船大且沉,不易翻转。鲸鱼这无知蠢物,一受挫折,立刻放弃。如此去了两个麻烦,如果柳莺莺与云殊鹬蚌相争,更是上上大吉。但见云殊神色迷惑,只怕他被说动,微微笑道:“是啊,说起来,梁萧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么颠而倒之地一说,云殊胸中怒火升腾:“你这胡儿就是天大的祸害,你说的好人,会是什么好货色?”他新遭亡国之痛,心性大变,心想梁萧大奸大恶,杀他万无过错,若不是他攻破襄阳,大宋怎么落到今日的下场。一瞬间,满心疑惑抛至脑后,一掌震退柳莺莺,厉声道:“杀便杀了,我云殊做事,从不后悔!”一时抬头按腰,双目凛凛有神。 柳莺莺瞪着他,目光冷若冰雪,眉间青气涌动。云殊凝神防范,两人正当对峙,忽听花生哀哀哭道:“晓霜活不了啦……活不了啦!”柳莺莺侧目望去,花晓霜牙关紧咬,脸色青黑透灰。她这情形,柳莺莺也曾见过几次,心知她必是看见梁萧落海,伤心过度,痼疾发作。 柳莺莺万念俱灰,只想与云殊以死相拼,但瞧花晓霜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我随小色鬼死了,做一对短命鸳鸯也罢了,她若也去阴曹地府,岂不又会缠夹不清?与其让她送命,不如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受罪!”想到这儿,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忽道:“花生,你左掌按她‘天泉’穴,右掌捺‘阳池’穴,慢慢渡入内劲,不可急躁!” 花生本已束手无策,一听这话,如获纶音妙旨,他内力浑厚,真气所向,花晓霜的眉宇舒展开来。贺陀罗一心要让两方残杀,当下也不阻拦,饶有兴致,负手旁观。 柳莺莺见花晓霜面色转红,点了点头,又道:“双手换过,左掌按‘阳池’穴,右掌按‘天泉’穴。”这本是花晓霜病发时梁萧常用的法子,柳莺莺不比花生浑浑噩噩,见了一次,立马记住。花生依法施为,“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恰能压制阴毒,不消片刻,花晓霜“喏”的一声,睁开双眼,一望四周,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柳姐姐,他……他在哪儿……”换作平日,她嘴舌再甜,柳莺莺也无动于衷,这时同失至爱,凄徨如一,乍听这声叫唤,不由两眼酸热,身子哆嗦,将她一把搂入怀里,放开嗓子,失声痛哭。 花晓霜呆呆任她搂着,恨不能也如她一般痛哭流泪,谁知此时此刻,身子偏似遭劫后的房屋,空空如也,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种种旧事从心头掠过。少年相逢,同座教算,遭逢强敌,舍身相护,崂山再遇,并肩行医……梁萧一举一动、一哭一笑无不清晰。花晓霜忽觉一阵倦怠,真想合眼一睡,醒来时梁萧又站在面前,为她拭去眼泪。可是这等荒诞的念头也难如愿,她分明感觉,柳莺莺的十枚指甲深陷肉中,痛楚阵阵钻入脑海,不住提醒她:“梁萧死了,梁萧死了……”这念头转了几转,花晓霜心口一凉,又昏过去。 柳莺莺觉出她身子变冷,急忙放开,促声道:“快渡内力!”花生应声渡过真气。俄顷,花晓霜身子稍暖,落泪道:“姐姐,你别救我,我不想活了。”柳莺莺面色一沉,起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道:“胡说什么?没心肝的小东西,你不想给梁萧报仇吗?” 花晓霜挨了耳光,一愣神,含泪道:“我武功不好,打不过人。”柳莺莺道:“你不是连韩凝紫都打过了么?”花晓霜低头道:“那是萧哥哥帮我……他不在……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嗓子一哑,泪水又落下来。 柳莺莺望她哀痛虚弱的神气,一股热血直冲入脑,她按捺心中伤痛,双臂环紧花晓霜,低语道:“没有梁萧,还有我呢,咱们齐心协力,什么也不怕。”花晓霜身子一颤,看了云殊一眼,摇头道:“我……我不成……”柳莺莺道:“你只须好好活着,报仇的事由我来做。”花晓霜彷徨无计,只好默默点头。 贺陀罗见柳莺莺迟迟不动,心觉不耐:“小娘皮啰里啰唆,成不了大事。”他轻轻哼了一声,道:“阿滩,你去转舵,哈里斯,你去升帆。”二人应命。云殊喝道:“且慢,你要做什么?”贺陀罗笑道:“自是掉船向北。”云殊面色一沉,贺陀罗瞅他一眼,笑道:“云大人,你自忖武功比洒家如何?”云殊一怔心想:“仅他一个,我已不是对手,况且他有两个帮手,我却要顾着圣上……”想到此处,不禁惨然。 贺陀罗哈哈大笑,斜眼望着柳莺莺三人,心中盘算:“这女大夫是‘恶华佗’的弟子,《青杏卷》必在她身上,洒家驻颜长生,也还用得着。这绿衣女郎姿容秀致,实为老夫生平仅见,若是废去武功,收为姬妾,当是人生一大乐事!哈,至于小和尚嘛,身怀‘大金刚神力’,与九如和尚关系匪浅,老秃驴屡屡坏我好事,正要跟他算帐,若能生擒小和尚,再遇上老和尚,他可就是一件法宝……”他越想越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花生不住渡入内力,但觉花晓霜体内阴毒渐退,心头大喜,正要一鼓作气,将其降服,忽听柳莺莺低声说:“花生,白发老头要动手了,你千万听我招呼,否则糟糕之极。”花生点点头,忽又憨憨问:“梁萧掉进海里,还能爬上来吗?”柳莺莺叹道:“你能爬上来么?”花生环眼圆瞪,摇头道:“俺掉下去,就完蛋啦!”说到这里,打了个机灵,慌道:“那……梁萧也完蛋了?”柳莺莺眼眶一红,默默点头,花生只觉一股热气直冲眼鼻,眼泪顿也涌了出来。 柳莺莺按捺悲伤,轻声说:“小和尚别哭,莫让恶人们笑话。”花生扁嘴抹泪,说道,“梁萧对俺很好。”柳莺莺目望远处,轻轻叹了口气,忽听花晓霜说:“花生,‘九阴毒脉’十分顽固,你再运内力也没用。萧哥哥教我的逼毒法儿,或许……或许有效,可我还没练,他……他……”话没说完,泪水又流下来。 柳莺莺也想痛哭,可眼下危机四伏,不敢一味伤感。她忍泪含悲,偷眼一看,哈里斯正在升起风帆,柳莺莺心头微动,冲花生低声说:“我吹口哨,你与晓霜往桅杆下冲。”花生点头,柳莺莺吸一口气,忽地跃起,挥掌向贺陀罗拍去。贺陀罗正在监视云殊,听见风声,微微冷笑,心想洒家没来动你,你先捋我虎须。一刹那,他提起七成功力,打算杀鸡儆猴,一举制住柳莺莺,威慑云殊,可是还没出手,柳莺莺忽又收掌后跃,轻飘飘地落在一丈之外。 贺陀罗一怔,心想这女人来来去去,弄个什么玄虚。忽听柳莺莺冷笑道:“云殊,谁要你讨好,你就会暗算伤人么?哼,天下无耻之徒,数你第一!”云殊被她说得莫名其妙。贺陀罗心中却咯噔一下:“是了,姓云的想拣洒家便宜,又来个背后偷袭。哼,女人和尚不足为惧,这姓云的智勇双全,才是洒家的劲敌。”盘算已定,转头微微笑道:“云大人想故伎重施么?洒家可不是梁萧!” 云殊明知柳莺莺挑拨,可也不屑辩驳,冷冷一笑,并不回答。贺陀罗更无怀疑,双拳齐出。云殊错步拧腰,以“惊影迭形拳”应对。 柳莺莺计谋得逞,转身打了个呼哨。花生背起晓霜一跳而起,直向桅杆冲去。贺陀罗瞥见,恍然大悟,待要追赶,云殊也猜到了柳莺莺的心思,存心助她成功,大喝道:“胜负未分,便想走么?”易守为攻,将贺陀罗死死缠住。 哈里斯升起风帆,正欲返转前舱,忽见柳莺莺三人奔来,微微吃了一惊。柳莺莺足下不停,使招“天寒地冻”,双掌上下一合,寒气森森,向哈里斯迎面涌去。哈里斯倒退两步,挥拳应敌。拳掌未交,花生抢到桅杆下方,柳莺莺虚晃一招,向后跳出,娇喝道:“再上一步,我让小和尚击断桅杆。” 哈里斯大惊止步,忽听柳莺莺喝道:“花生,放下风帆。”花生伸手抓住缆绳,啪啪啪三声脆响,手臂粗细的缆绳尽被扯断,风帆都落下来。哈里斯看得横眉竖眼,偏又不敢乱动,忽见贺陀罗摆脱云殊,赶将过来,急道:“父……呃……宗师!不好啦。”贺陀罗最厌儿子称呼“父亲”,故而哈里斯都以“宗师”相称。 柳莺莺冷笑道:“花生,打断一根桅杆。”花生闻言,也不作势运气,顺手一拳,左方副桅砰然折断。贺陀罗两眼喷火,止步笑道:“姑娘何必多此一举?姓云的是你敌人,也是洒家的对头,按照汉人的说法,咱们算是敌忾同仇。只要你们不动桅杆,我贺陀罗对天发誓,决不寻你麻烦!”他花言巧语,一心骗开三人,保存桅杆。贺陀罗为人奸诈无信,于他而言,对天发誓还不及放一个臭屁,放过便罢,从不当真。 不料柳莺莺一挥手,说道:“谁跟你敌忾同仇?滚远一些,踏入三丈之内,我就毁掉桅杆,跳海自尽,左右梁萧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眉眼一红,傍着桅杆坐下。 是时舟行海上,四面都是海水,倘若失了桅帆,无风可借,唯有困死一途。贺陀罗面色铁青,无法可想,忽听哈里斯低声说:“宗师,怎么办?”贺陀罗白眉一拧,冷笑道:“洒家瞧他们能挨多久!走,去储舱看住淡水粮食。”与哈里斯扬长去了。 柳莺莺听得这话,心里咯噔一响:“糟糕,我百密一疏,却忘了‘民以食为天’,没了淡水粮食,怎么挨得下去……”转念又想:“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不活了……”一阵心灰意冷,回眼向花晓霜看去,见她盘膝而坐,正依梁萧所传心法,运功驱毒。花生则目视大海,神色茫然。柳莺莺轻轻叹一口气,心想傻人有傻福,总能少许多烦恼。此时平静下来,她又想起梁萧,心中悲不可抑,背着二人,以脸促膝,低低抽泣起来。 僵持了半夜,北风更烈,呼呼作响。贺陀罗拆下三块甲板,当作船桨,与哈里斯、阿滩奋力向南划动。但船体庞大,巨鲸尚且不能掀翻,何况逆风而行,三个人摆弄到东方发白也是白费气力。眼看大船离陆地愈来愈远,贺陀罗大是后悔。早先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船上的水手一一抓毙,丢入海中,到这时不禁心想:“早知如此,就该留下几个,人多势众,或能济事……” 三人无可奈何,返回前舱,忽又发现罗盘被人砸烂。要知大海微茫,难辨南北,白日也罢了,夜里没有罗盘,绝难航行。贺陀罗气急败坏,风度尽失,想要破口怒骂,但柳莺莺与云殊都有可疑,不知骂谁才好。气闷半晌,决意占住储仓,断了对头水粮再作计较。 又过一日,贺陀罗几度偷袭,均被柳莺莺发现,无法得手。云殊与赵昺住在后舱。赵昺厌恶云殊,成日哭闹;云殊劝解不了,只好狠起心肠,不加理睬。他存心令贺陀罗大海迷航,夜里震毁罗盘,并偷入储仓,取了数日水粮,伺机逃生。贺陀罗一来全心对付柳莺莺三人,无暇他顾;二来害怕逼迫太甚,云殊来个玉石俱焚,与赵昺同归于尽,是以不与他为难,间或还送去少许清水干粮,花言巧语,诱使云殊变节。云殊清水照喝,干粮照吃,但对投降之言,绝不理会。 这一日一夜,柳莺莺三人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口中焦渴。未到午时,花生饥火冲上来,忍不住嚷道:“不好了,俺要饿死了!”柳莺莺道:“男子汉大丈夫,就会说这样没出息的话么?”花生道:“俺是和尚,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柳莺莺恨声道:“你不是和尚,你是秃驴,再嚷一声,我便把你当驴宰了吃!”花生不惊反喜,吞了口唾沫道:“说得是,把白毛驴儿杀了,能吃几顿好的。”花晓霜惊道:“那怎么成,快雪那么好!”花生道:“那把狗儿杀了也成,吃一顿算一顿。”花晓霜落泪道:“白痴儿是萧哥哥从小养大的……”花生瞅了胭脂马一眼,不及说话,柳莺莺早已喝道:“你敢打胭脂的主意,我叫你好看!” 花生不由发起狠来,叫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们都有道理!”一拳落下,将船板打了个窟窿。柳莺莺也焦躁起来,叫道:“你再嚷嚷,我把你丢下海淹死!”花生气道:“淹死也好,万万不能饿死。俺师父说:‘宁做饱鬼,不为饥汉。’肚里空空的,死得太难受了。” 贺陀罗远远听到,心中暗喜,立马叫阿滩取来干肉美酒,当着三人大吃大嚼,连连称好。花生看得口水长流,贺陀罗举起一块肉脯,晃来晃去,笑道:“小和尚想吃么,要吃就过来!”花生大吞了口唾沫,禁不住站起身来,柳莺莺一惊,叫道:“花生,不许过去!” 花生闻声止步,望了望贺陀罗,又望着花晓霜,问道:“晓霜,你跟俺过去好么?”花晓霜摇头道:“我留在这里陪柳姐姐,花生,你真饿狠了,就过去好了!累你受苦,我也万分过意不去。”花生听了这话,眉毛一拧,面露踌躇,他徘徊数步,忽地一拍屁股,又转回来,闷声闷气地说:“罢了,你不过去,俺也不去啦。” 柳莺莺松了口气,戳了他一指头,骂道:“小饿鬼,算你还有良心。”想到方才的惊险,眉眼微微泛红。贺陀罗诱惑不得,连骂三声“贼秃”,恨恨去了。柳莺莺忖道:“这次好险,小和尚挨过一次,未必挨得过二次。”忽听唧唧喳喳,鸟声喧嚣,抬头望去,一群海鸟在船上盘旋。柳莺莺心念一转,面露喜色,取出“遁天爪”,飞掷而出,“嗖”的一声,白羽纷飞,竟将一只鸥鸟凌空抓了下来。 柳莺莺接住鸟儿,取出匕首,割断鸟颈,喝了口血,递给花晓霜,喝道:“把嘴张开。”花晓霜露出惊怖之色,急往后缩,柳莺莺粉面一沉,扑上前捏开她口,将鸟血强行灌入。花晓霜只觉口中腥咸,胸中翻腾不已,转身便吐。柳莺莺本就烦躁,见状怒道:“作死么?”抓住花晓霜,举手就要殴打,忽见她满脸泪水,楚楚可怜,终于放手叹道:“傻丫头,你不吃不喝,怎么与恶人斗,怎么给梁萧报仇?”花晓霜满脸是泪,蜷作一团,颤声道:“我不想报仇,我……我只想跳进海里,一了百了……”柳莺莺见她哭得可怜,胸中一酸,抚着她秀发惨笑道:“梁萧从来舍不得你受委屈,你若当真死了,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欢喜。” 花晓霜身子发颤,纵身扑入她怀,放声哭道:“姐姐,其实我明白,萧哥哥喜欢的是你,可……可我就是离不开他。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但一想到与他分开,我就无比难受。离开爹爹妈妈,我没这么难受,师父去世的时候,也没这么难受……我心里好苦,比死还苦,姐姐……这样活着,真的好辛苦……” 柳莺莺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忍泪叹道:“傻丫头,别说傻话。”花晓霜泣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萧哥哥最重情义,别人对他好一天,他会对那人好一辈子。他不肯让你难受,也不肯让我委屈,只好自己暗地里受罪……”柳莺莺摇头道:“他不知道这样优柔寡断,只会让大家加倍难受么?”花晓霜呆了呆,叹道:“是啊,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他能活过来,我一定走得远远地,永远也不见你们……”但想大海茫茫,梁萧绝无生理,不由大放悲声,泪水将柳莺莺的衣衫濡湿一片,柳莺莺抚着她背,心中凄凉,默默无语。 花晓霜哭了一阵,心力交瘁,沉沉睡去。柳莺莺幽幽长叹,站起身来,眺望无边海水,忽想:“梁萧真能活过来,我死也甘愿。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怎么对我,我也不与他拗气,就算他要娶这个小傻瓜,我也不与他为难……”想到这儿,痴痴流下泪来,过了半晌,她拭去泪水,回望晓霜,心中又是一酸:“傻丫头胸无城府,又弱又笨,若是孤零零的,定会受尽恶人欺辱。难怪梁萧在时,不惜与我翻脸,也要呵护她。”换作日前,这些念头她想也不会想,这时却顺理成章冒了出来。 沉吟一会儿,柳莺莺回头一看,花生拿着死鸟,皱着眉头翻来覆去,不由问道:“你做什么?”花生道:“这鸟怎么吃?”柳莺莺白他一眼,劈手夺过,拔了毛,取出火折,劈了些木屑点燃,将鸟烤得半生不熟,与二人分了吃下。到了傍晚,柳莺莺又抓下两只海鸟。 这么熬过一夜,到了次日,柳莺莺又抓两只海鸟。贺陀罗远远瞧见,吹起鸟笛,将鸥鸟远远驱走,柳莺莺无法得手,气得柳眉倒竖,破口大骂。花晓霜却打心底盼着鸟儿飞得又高又远,再不被抓到,可一瞧柳莺莺气苦神情,又觉这念头对不起她,只好眼不见为净,闭目运功。她修练“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逼到两手“劳宫”穴,凝聚成一团团紫黑圆斑,时大时小,变化不定,但不知为何,始终差上一分半分,无法逼出体外。她医术虽高,武学上的见识却很有限,左思右想,难以明白。 柳莺莺骂了一阵,忽见一头鸥鸟展翅纵身,蹿到半空,而后敛翅如箭,射入水里,出水时爪间多了一条大鱼,飞到舷边,啄得银鳞四溅。 柳莺莺心念一动,移步靠近舷边,定睛望去,水中鱼影流转,数目甚众,她心中惊喜,放出“遁天爪”,射入水中勾鱼。尝试半晌,竟被她勾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剖开一看,鱼肚里还有黑色鱼卵。柳莺莺欢喜不尽,烘烤吃了,如此这般,这一日,她接连勾起三条大鱼,果了众人之腹。花晓霜初时不惯饮用鱼鸟血浆,可她生性软弱,被柳莺莺强逼了几次,也只好屈服了。 贺陀罗守着储舱,偶尔前来探看,只盼三人又渴又饿,身软无力,岂料那三人越见精神。柳莺莺肤光如玉,小和尚面色红润,花晓霜也非奄奄一息。贺陀罗惊疑不定,细为查探,发觉柳莺莺勾鱼为食。他本事再高,也无法将海中的鱼类一举击毙,眼看船只向南漂远,不由怒气冲天,对两个同伙又打又骂。阿滩生性鲁莽,力主用强一试,贺陀罗却不敢行险,生恐桅杆折断,永无回归陆地之日。 双方勾心斗角,十余日光阴转眼即过。这日凌晨,海上风势忽转猛烈,巨浪一个接一个打上船来。贺陀罗只觉足下晃动不已,当下率众出舱,只见海水如沸,豆大雨点从天洒落。片刻间,空中霹雳闪亮,阵阵殷雷滚滚而来。 花生从未见过海天之威,不由抱住桅杆,面如土色。花晓霜靠在柳莺莺肩头簌簌发抖。柳莺莺也很害怕,但想这二人一心依赖自己,自己稍一露怯,他们只会更是害怕,于是竭力稳住心神,软语安慰。此时风浪呼啸,柳莺莺的言语,花晓霜半句也无法听见,忽见浪来如山,桅杆被风吹得咯吱作响,不由心想:“常言道‘死后同穴’,如果翻船落海,我便可与萧哥哥呆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想着惊恐冰释,呆望惊涛骇浪,再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贺陀罗远远瞧见,心道不好,若任这桅杆摇晃下去,只怕连船也摇翻了。他但求保住眼前,顾不得将来如何,长啸一声,猱身纵上,谁知还未奔近,足下忽地一绊,低头看去,右足竟被一条绳索套住。敢情柳莺莺早在四周设下机关,贺陀罗不知究竟,一脚踩中,还未抽身,便觉大力拽来,将他下盘拉得一虚。 贺陀罗沉喝一声,力注双腿,镇住身形,不想只一镇,又触动第二个机关,顷刻间,数十木箭带着疾风八方射来。贺陀罗双手急抡,拨打木箭,终因出手仓促,木箭众多,终有一枚无法打落,击在肩头,虽未受伤,却颇疼痛。贺陀罗自觉颜面尽失,厉声长啸,并指向下一挥,腿上粗绳应手而裂,怎料绳索方断,风声又响,一截断桅势若霹雳,向他身侧呼地扫来。 这三道机关似三实一,有名叫作“鬼哭神嚎三连环”,当日在江上曾让云殊吃过大亏,柳莺莺依样画葫芦,拿来对付贺陀罗。贺陀罗大意之下,竟将这三道机关一一尝遍,眼看断桅来得迅猛,躲闪不及,伸臂一挡,桅杆折断,贺陀罗也被带了个踉跄,立足未定,身后劲风袭来,却是柳莺莺从后偷袭。 贺陀罗连中机关,势子用老,无奈气贯于背,硬接柳莺莺的掌力。柳莺莺双掌击实,如中败革。贺陀罗但觉一股寒气直透心肺,微微打了个冷噤,喝道:“背后偷袭,算哪门子好汉?”闪电转身,左掌抓出。 柳莺莺一击得手,早已后退,口中低笑道:“我是小女子,算不得好汉!”贺陀罗自觉失言,怒哼不语。他吃了这般苦头,岂容柳莺莺走脱,使出“虚空动”,一晃而上,正要抓拿,忽见柳莺莺目光投向自己身后,面有喜色。贺陀罗连遭不测,已成惊弓之鸟,心中咯噔一响:“糟了,还有小和尚?”匆匆回头,却不见花生人影。 柳莺莺趁机退回,她一个眼神惊退当代高手,心中得意,按着腰咯咯笑道:“你追着一个女人动手,又是什么好汉?是了,你盼着天底下人人做好汉,你却正好做个卑鄙小人。说起来,好汉光明正大,总是斗不过卑鄙小人的。”贺陀罗被她冷嘲热讽,句句刺心,恨不能一口水将她吞了,方要扑上,忽地一个巨浪打来,船只摇晃甚剧,贺陀罗勉强立定,长吸一口气,忽地直奔花生。 柳莺莺见他连遭重击还能如此矫捷,又惊又惧,高叫:“花生!”本意让花生抵挡,谁知花生被大风大浪惊呆了,听柳莺莺叫唤,又见贺陀罗扑来,只当要再打断桅杆,当即呼的一拳,击断主桅。贺陀罗大笑道:“多谢。”左掌逼开柳莺莺,右拳晃出,将仅剩的一根副桅也震成两段。 柳莺莺不料他此来竟为出手断桅,一怔之间,桅杆落地,船只摇晃之势稍稍减缓。贺陀罗消弭危局,又觉心中一凉,寻思桅杆断了,再难返回大陆,瞅了三人一眼,不觉毒念横生:“几个兔崽子阻三阻四,坏了洒家的大事,若不好好炮制你们,洒家姓名倒过来读!” 柳莺莺见贺陀罗目射凶光,急道:“小心……”叫声未落,贺陀罗早已扑向花生,他一心想制住这小和尚,留下两个女子不足为惧。花生仓猝应对,只得施展“无拘泥相”闪过,慌乱中还了一拳,贺陀罗举臂一格,花生站立不住,倒退两步。 贺陀罗迫退花生,手臂却隐隐发麻,叫道:“好贼秃,再接洒家三拳!”抖起精神,双拳连出,拳至半途,东一扭,西一拐,走向百变,如龙如蛇。花生惊惧万分,除了师父九如,他从未遇上这种高手,但九如出手虽重,还不会当真伤他。贺陀罗一招一式蕴藏极大威力,碰着一下,不死即伤。 花生人虽糊涂,武功却高,平日得过且过,紧要时遇强越强。此时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又遇如此强敌,无形间激发出浑身潜力,“三十二身相”诸般妙处便如破堤河水,源源不绝涌上心头。 所谓“三十二身相”,本是如来三十二种法相,但所谓佛法无边,如来法相之微,又岂是区区三十二数能够囊括?小和尚使得顺了,举手抬足,身摇影晃,莫不迥异平时,凝若金刚坐地,动如天神行法,变化之奇,便如恒河之沙,莫可胜数。 一个西方怪客,一个神僧传人,两大高手以快打快,咬牙厮并,只见两团黑影滚来滚去,断是难分彼此。贺陀罗越斗越惊:“小贼秃恁地厉害,直逼老秃驴当年了!洒家必须好生应对,稍有疏忽,只怕平路上摔跤,阴沟里翻船……”心中杀机更甚,连发数招,将花生迫得倒退不迭。 柳莺莺见势不妙,一掌拍出,贺陀罗转身欲接,花生涌身而上,两拳忽至。一时间,三人辗转交锋,势如走马。贺陀罗虽是以一敌二,十成功夫倒有九成落到花生身上,应付柳莺莺的不过一成。 剧斗间,雷霆震怒,风浪更急,大船好似一个烂醉之人,偏来倒去,嘎吱作响。花晓霜瞧着三道人影隐没起落,拳脚之间密不容针。正在忧急,忽听一声长笑破风而来,苦楚凄厉,令人闻之心寒。 花晓霜听出是云殊,不由心生怜悯:“他受了什么委屈?笑得好不伤心。”却听云殊惨笑数声,忽又厉声叫道:“善恶不分,忠奸不明!老天爷,你非要亡我大宋,才肯甘心吗?好啊,我云殊在此,你来,风刮大些,浪掀高些……来来来……把这鸟船打翻!哈,船一翻,大宋就亡啦,哈哈哈……”他惨笑数声,又大哭几声,而后再笑三声,骂两声,又哭三声,再骂两声,间中夹杂着赵昺的抽泣声。 花晓霜关心赵昺,忍不住屏息凝神,靠近船尾,却见前方漆黑一团,只闻其声,不见人影。忽听刮喇喇一声响,一道长大闪电蜿蜒爬过天际,电光惨白,照出云殊披头散发、厉鬼也似的影子,纵上跃下,狂笑号啕。赵昺蜷在一旁,张嘴直哭。花晓霜见他身子伶仃,哭声喑哑,胸中酸痛难忍:“这人怎么如此对待孩子,就算冒死,我也要把他夺过来。”打定主意,正想举步,忽见两团黑影一动,悄没声息地向前滑出。 花晓霜心中一惊,极目看去,却是哈里斯与阿滩,心想这两人鬼鬼祟祟,定是要做坏事。一念未绝,二人猛然跃起,哈里斯扑向云殊,阿滩向赵昺抢到。花晓霜来不及出声,阿滩将赵昺一捞入怀,哈里斯的双拳砰的一声,重重落在云殊背上。 第四十六章 否极泰来 云殊这几日苦思中兴大计,但觉元人势大,自己流落海上,除了这个成日哭泣的小皇帝,再无半点儿复国之望。他想遍三坟五典也找不到半点法子,几个昼夜不眠不休,不觉心力交瘁。他本也是聪明人,此刻沉溺兴复之念,时候一长,神志渐渐不清,忽听迅雷疾风,波涛呼啸,又觉船只摇晃不定,顿时心想:“上天要亡我大宋么?”一念及此,胸中所积怨恨涌了上来,不由神昏智乱,抱着赵昺冲出舱外,呵天骂地,如颠如狂。 他心神虽乱,武功仍在,哈里斯拳风及体,立刻知觉,本能晃身让过要害,肩胛迎上拳头,一阵撕裂剧痛,云殊吐出一口鲜血,回掌击向哈里斯。哈里斯极是乖觉,一招得手,东窜西跳,攻一招,退两步,边斗边逃,想引得云殊内伤发作。 阿滩抓住赵昺,只觉大功告成,不由得仰天怪笑。赵昺又惊又怕,趁他分心,一口咬中阿滩手臂,只觉口齿疼痛,几欲断折。阿滩见他胆敢反抗,眼露凶光,正想给这小娃儿一些厉害,忽觉背后传来风声,转身一瞧,却是花晓霜。 阿滩从没将她放在眼里,将赵昺身子当胸举起,笑道:“想要么?给你吧!”手臂一伸,直送过来,花晓霜不疑有他,喜道:“多谢大师父。”伸手便接,谁料阿滩右手将赵昺一晃,吸引花晓霜眼神,左手疾出,将她右手脉门扣了个正着,得意笑道:“我放大线钓长鱼。” 他汉语粗通,却爱学着卖弄,花晓霜被他使诈一扣,顿觉半身酥麻,没了气力,听了这话,忍不住纠正:“说错啦,该是放长线钓大鱼……”阿滩怪眼一翻,手掌用劲,叱道:“胡说!哪里有错?你是条又短又小的鱼,不算长鱼,也不算大鱼。” 花晓霜被他扣得腕骨欲裂,忍不住运功抵御。阿滩正自得意,忽觉一丝酸溜溜、冷飕飕的寒流循着“劳宫”穴直透上来。他心生诧异,运劲捏紧,不料寒流更甚,一股麻软顺着手臂向上蔓延,整条手臂渐渐无力。 阿滩大叫一声:“古怪!”慌忙回劲抵御寒流,花晓霜觉出他手掌松脱,急忙抽手脱身。阿滩觉察其意,奋力扣紧,花晓霜把心一横,心想你不放我,我也狠狠抓你。其时阿滩的劲力弱了许多,花晓霜手掌猝翻,将他手腕扣牢,掌心“劳宫”穴对准阿滩的“内关”穴。 “内关”穴为“手厥阴心包经”的要穴。花晓霜内劲所至,阿滩只觉寒流由一丝化作一股,循“手厥阴心包经”上行。如果他机灵少许,运劲抛开花晓霜也罢了,可他堂堂密宗高手,又岂能在内力上输给娇弱女子?当即憋足一口气,一味运功抵御,可那寒流不是寻常内劲,阴冷绵密,有形无质,化解不掉,抵御不了。片刻间,一条膀子失去知觉,寒流仍是绵绵密密,不绝涌向别处。 阿滩又惊又怕,呲牙大叫:“小人贱!”右手放落赵昺,一掌拍向花晓霜,此刻他大半内力用以抵御古怪冷流,这掌去得甚缓。花晓霜见状,慌乱间左掌迎出,“扑”,两人双掌抵在一处。花晓霜吃力不住,倒退两步,还没站稳,又觉出阿滩右掌内劲涌来,无奈只好运功抵挡。阿滩正喜占得上风,忽觉掌心一凉,一道寒流又钻进来,三焦一脉酸软无力,忙将内劲撤回抵御。花晓霜见他面容扭曲,眼露凶光,口鼻气息浊重,不由心中害怕,不敢与他对视,闭两眼只顾运功。谁料她运功越紧一分,阿滩便觉那股寒流粗大强悍更增一分。一炷香的工夫,凶僧已是脸色青灰,冷汗涔涔,一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口中大叫:“小人贱,小人贱……” 花晓霜只觉对方内劲越来越弱,渐渐被自己压服,心中好不惊奇,心想这和尚貌似凶狠,其实本事稀松平常,忽听叫骂,睁眼问道:“大师父,你……你说什么?”阿滩三十六颗大牙捉对儿厮杀,双膝一软,跪地叫道:“小人贱……啊……小人贱……啊哟……”他原本想骂“小贱人”,出口之时却叫错了。 花晓霜心想:“这大师父也真奇怪,下跪不说,还自责为小人……”她皱眉沉吟,恍然有悟,叹道:“大师父,你要弃恶从善是不是?但要忏悔,也该跪拜佛祖,不该跪我,更不要一味责骂自己。唉,佛门宽大,回头是岸,只要改过自新,佛祖也会宽宥你的……”她一心劝慰,阿滩却当她胜券在握,有意取笑,眉间怒气更浓,高叫道:“放你屁!哎哟,小人贱……哎哟……你使毒暗算佛爷,好汉的不算……”花晓霜诧道:“我怎会用毒?柳姐姐说了,我们是女子,好汉的不算……”她胆小心细,是以始终戒备,说话时也运功不懈,话未说完,阿滩两眼翻白,轻哼一声,软软瘫在地上。 此时风浪渐歇,东天露出微光,花晓霜定神瞧去,阿滩偌大身躯团作一堆,面色灰败,气息有进无出。花晓霜见他身罹奇毒,好不惊疑,探他脉门,不由惊叫一声:“九阴毒!”放开阿滩,后退两步,摊开手掌一看,掌心两个紫黑圆斑已成淡红。 花晓霜恍然大悟,二人拼斗之机,她不觉用上了“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逼到掌心。按理说,她习练未久,功力尚浅,虽将“九阴毒”聚于一处,可也无力排出,须以生人活畜为媒,循其经脉,转嫁阴毒。中毒的人畜自然非死即伤,阿滩的修为不足以抗衡“九阴毒”,与她拼斗内力,自是飞蛾投火、自寻死路。 花晓霜精通黄歧之术,心中雪亮。她天生异体,不经意间练成了极厉害的毒掌功夫,一时望着掌心红斑,欲哭无泪。赵昺见她胜了,一头扑来,欢喜叫道:“阿姨!”花晓霜浑身一颤,错步后退,赵昺身子虚弱,不禁一跤摔倒,哭了起来。 花晓霜大感歉然,取出“金风玉露丸”给阿滩服了一粒,然后蹲下来,向赵昺道:“来,乖乖搂住我脖子,我抱你起来。”赵昺见她双手缩在袖里,始终不肯拿出,心中大为奇怪,只好依言抹泪,伸臂环住她的脖子。 花晓霜直起腰来,一双手掌始终不与他身子相接,心中好不苦恼:“师父千叮万嘱,让我不可使毒伤人,不料我竟练成毒掌。我身为医者,却变成了使毒害人的大祸害,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悔恨交加,呆怔无语。 赵昺循她目光看着阿滩,佩服道:“阿姨好厉害!”花晓霜摇头苦笑,举目看去,云殊襟上鲜血淋漓,伤势不轻。再看另一方,花生步步进逼,贺陀罗节节后退,柳莺莺则施展小巧功夫,闪转腾挪,伺机伤敌。花晓霜见二人竟占上风,心头十分高兴。 花生与贺陀罗斗了一百来招,忽觉贺陀罗劲力转弱,不如方才难敌。柳莺莺不觉心喜:“这恶人年岁大了,敌不过小和尚年少力强。”只见贺陀罗向着船尾不住退却,不知不觉,退至船舷。花生气势如虹,招招紧逼,忽地身形一敛,双拳猛然挥出,正是“大金刚神力”中“一合相”。 “一合相”指代世界万物之合,出手时聚集浑身之力,有着无畏无惧、无坚不摧的大威力。但因威力太大,易发难收,倘若修为不到,一招不能伤敌,反而容易为敌所乘。 花生使出这招,心中却很迷惘,但觉出手太过容易,不似出自本意,倒像是被贺陀罗牵扯出来。他劲力才吐,贺陀罗身形如蛇,扭动数下,让过来拳,右手搭上花生手臂,借力便旋。这一招既快且巧,只听贺陀罗大喝一声:“下去!”花生向前一蹿,失声惨呼,头在下,脚在上,一股脑儿栽下海去。 贺陀罗一击得手,纵声长笑。他斗了一时,发现小和尚劲力收放不得自如,是故卖个破绽,引出这招“一合相”,借力打力,将花生丢下海去。 这两下剧变横生,柳莺莺瞧得呆了。贺陀罗一声笑罢,纵身上来,三招不到,将她一指点倒。柳莺莺数日来心力交瘁,一想落入这大恶人手里,不知还要遭受何种污辱,顿觉天旋地转,几乎昏了过去。 贺陀罗点倒柳莺莺,眼见哈里斯与云殊斗得正急,当下一手叉腰,笑道:“我的儿,你来照看这女子,让洒家来侍候云大将军。”大步跨上,替下哈里斯,云殊武功本就逊他一截,此时受了内伤,更加不是对手。贺陀罗三招两式,逼得他缚手缚脚,退让不迭。 哈里斯跃至一旁,见柳莺莺神色委顿,但云鬓花颜,秀丽不减,软绵绵地躺在那处,卧云散雪,更堪怜惜。哈里斯只觉嗓子发干,舔了舔嘴唇,狞笑着逼上。柳莺莺被他一双怪眼看得心惊,欲要咬舌自尽,苦于穴道被制,提不起半分气力,一时惊怒万分,几乎昏了过去,忽听有人叫道:“柳姐姐……” 柳莺莺心头一震,侧目看去,花晓霜神色惊惶,抱着赵昺奔了过来。哈里斯不见阿滩,心下诧异:“难不成大喇嘛不济事,被这小姑娘斗倒了?大喇嘛武功不在我之下,这小姑娘定有什么出奇手段。宗师说得好:赢一百次不打紧,输一回也嫌多。”当下揪住柳莺莺秀发,阴笑道:“你敢过来,大爷一掌把她拍烂!” 花晓霜看了看哈里斯,又看看柳莺莺,说道:“我们一个换一个,你放开柳姐姐,抓我好了。”柳莺莺心中一酸:“傻丫头,你胡说什么,什么一个换一个?早知如此,我何苦为你操心,蹈海自尽,岂不干净……”哈里斯绿眼珠一转,笑道:“也好,你伸手过来。”花晓霜望了柳莺莺一眼,放下赵昺,伸过手去。哈里斯瞧她瘦嶙嶙的胳膊,心想这女人长得倒不坏,只是瘦了些儿,不过捉一个是捉,捉两个也是捉,只要是漂亮女人,老爷绝不嫌多。想着歪嘴一笑,试着抬起手来。 花晓霜人虽善良,却不蠢笨。这些日子与奸恶之徒共处一船,耳濡目染,警醒不少,这时一心搭救柳莺莺,暗将“转阴易阳术”运起,心想:“我先毒坏了你,再把你医好。”但此举大违本性,伸手时已是泪光蒙蒙。赵昺站在一旁,急得大叫:“阿姨,别听坏人的话,他要害你!” 哈里斯应声一笑,正要抓出,忽听夺得一声异响,他爪子猛收,神色惊疑,却听又是一响。哈里斯顾不得晓霜,跳到舷边,往下一望,哈哈笑道:“好秃驴,有你的!”柳莺莺被他揪住长发,头脸探出船舷,定睛一看,心生狂喜。只见花生浑身精湿,十个指头插入船板,势如一只壁虎,抠着船板爬了上来。 原来花生落水,眼看没顶,不自禁手舞足蹈,忽然间,指间触着船底。他神功所至,十指不输百炼钢剑,就势扣住船板,屏息绝气,从舱底一路爬了上来。哈里斯虽然惊讶,居高临下,也不畏惧。正思对策,忽见海水中露出几只灰黑溜光的大鱼背脊,时隐时现,其中一条昂起头,露出小眼利齿,忽地高高跃起,张嘴咬向花生双脚。花生急忙缩腿,大鱼咬中一只破鞋,哗啦跌落海里。花生脚趾上皮破血流,吓得四肢发软,上升之势为之一缓。 哈里斯认出鲨鱼,心头大乐,忽有所觉,回头喝道:“小娘皮,滚开些!”花晓霜正想抢夺柳莺莺,被他一喝,又无奈止步,暗恨自己手脚笨拙。哈里斯举目四顾,忽见不远处搁了一只大铁锚,重逾百斤,连着粗大铁索。他抢过抓起,向柳莺莺瞟了一眼,阴笑道:“美人儿,瞧我打这光头壁虎下海喂鱼……”他哈哈一笑,将柳莺莺放在身边,双手把住铁索,奋力将铁锚抡了个圆,向花生急扫过去。 柳莺莺不忍看见花生惨象,不觉将眼一闭,还没听见惨叫,忽觉头顶逆风刮来,激得头皮生痛,跟着就听哈里斯长声惨叫,哗的一声,似有重物落水。 柳莺莺心中大奇,偷眼看去,这一瞧,花生好端端贴在船上,哈里斯却口吐鲜血,正在水中扑腾。柳莺莺惊喜交集,可又十分不解。原来哈里斯拿铁锚打向花生,花生眼看避不过,把心一横,右手扳住舱壁,眼看铁锚来势,左手一拨。铁锚来势虽急,可又怎么敌得过“大金刚神力”?忽地变了走向,竟如怪蟒掉头,反扫回来,哈里斯始料不及,挨个正着。 这边贺陀罗占尽上风,一连三掌,打得云殊口吐鲜血,委顿难起。他连败三大高手,正觉得意,忽听儿子惨叫,掉头看来,恰见哈里斯中锚落海。慌忙弃了云殊,抢上前去,但却慢了一步,探首瞧去,更觉骇然,只见数头大鲨鱼如车辐绕辏,围着哈里斯团团乱转。哈里斯内伤沉重,勉力出拳震开鲨鱼,却难致其死命。鲨鱼稍一后退,忽又拥上,其中一条趁乱钻入水中。哈里斯顾得上不顾其下,右腿忽地剧痛,号叫一声,几乎昏了过去。 贺陀罗眼看海水变红,心中惊怒,抓裂一块船板,冲鲨鱼呼地掷出。木块带上他的内劲,威力不下铅锭铁石,将一条鲨鱼打得头开脑裂,沉入海底。贺陀罗一击得手,双手此起彼落,抓下木板,连环掷出,将水上水下鲨鱼一一击毙。因为海中鱼群丰茂,大群鲨鱼聚在附近摄食,嗅得血气,纷纷涌来,或是吞噬同类,或是直奔哈里斯。贺陀罗抓起木块不断击杀,鲨群却是越杀越多。哈里斯半死半活,沉向海底。贺陀罗心如火焚,手中击杀群鲨,口中以大秦话向着儿子连声怒喝,以示鼓励。 花生得此良机,手足并用爬上甲板。贺陀罗忙于救人,顾不得理他。花晓霜抱过柳莺莺,伸手解穴,但贺陀罗的点穴法自成一统,她连试数次,均是徒劳,只好放下。眼看贺陀罗惶急模样,心生恻隐,叫道:“前辈,你干吗不用铁锚拉他起来?”柳莺莺见贺陀罗父子吃亏,眉开眼笑,好不欢喜,忽听花晓霜这一声,几乎气得穴道为之畅通。 贺陀罗得此点醒,心想洒家糊涂,一手抓起铁锚,用力掷出,高叫:“接好!”哈里斯神智还未全灭,应声抱住铁锚。贺陀罗振手将他拽起,却见哈里斯右腿齐根而断,伤口参差不齐,鲜血丝丝渗出。此时危险一去,哈里斯神志松弛,只觉奇痛钻心,哼了两声,昏死过去。 贺陀罗皱了皱眉,将哈里斯平平放下,撕下衣衫给他包扎。花晓霜忽说道:“这样止血于一时,长久下去,身子势必脓肿死坏,况且他内伤很重,处置不当,终究难活。”贺陀罗本就懊恼,听了这话,将手中布条一扔,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目光扫过众人,厉声道:“谁打他下去的?” 花生被他看得心虚,脑袋向后一缩。贺陀罗峻声道:“小和尚,是你吗?”花生不会撒谎,只得道:“他先用铁锚打俺。”柳莺莺口不能言,见他如此老实,心里急得要死。贺陀罗看了花生半晌,仰天一笑,点头道:“小和尚敢作敢当,很好很好!”他摘下“般若锋”,“小和尚,来,接我十招,我饶你不死!” 柳莺莺见他眼里杀气浓重,这十招必然招招夺命,此刻技不如人,纵有通天计谋,也是无从施展,一时心乱如麻。花生还没答话,忽听花晓霜道:“前辈,你杀光了我们,也救不得你的儿子。”贺陀罗哼了一声,冷笑道:“他这个样子,活了死了有什么分别吗?” 花晓霜摇头道:“好死不如赖活!”顿了一顿,低声道,“但若……但若你再伤人,我宁死也不救他!”她万般无奈,才出此要挟,话一出口,口中说不出的苦涩。哈里斯蒙眬中听到二人的对话,奋起精神,呻吟道:“宗师……我不想死……”贺陀罗本想杀光众人给哈里斯报仇,再给他一掌,了其残生,听他一叫,心头微微一软,沉默时许,忽道:“女大夫,洒家问你一句,这伤到底有治无治?”说罢定定看着花晓霜,只待她说个不字,便大开杀戒。 花晓霜沉吟道:“腿是治不好了,但我尽力一试,或许保住性命……”话音未落,手腕已被贺陀罗扣住。花晓霜心头一惊,使出“转阴易阳术”。贺陀罗只觉掌下寒流涌动,心中暗凛。他内力高绝,略提真气,“九阴毒”就如石沉大海,消失无踪,便冷笑道:“也罢,若是救活我儿子,洒家一高兴,饶你几个性命。哼,若有三长两短……”眸子精光四射,扫过众人,缓缓道,“洒家自有法子,叫你们生死两难!”抱起哈里斯,将花晓霜拽入舱中。阿滩寒毒稍减,只怕落单受辱,也站起来跟了进去。 花生呆呆望着四人,身子一动不动。柳莺莺受制的穴道稍有松动,一口气冲上喉头:“花生……你抱了昺儿,搀我去舱边去。”花生神不守舍,依言将二人带到舱边,跟着又望着船板发怔。柳莺莺情知大敌当前,时光宝贵,趁贺陀罗心意未变,抱元守一,运气冲穴。赵昺惊疲交加,呆坐一阵就迷糊睡去。 花晓霜看过哈里斯伤势,将水煮沸,清洗伤口,又想起行李中尚有配好的金创药,取来与他外敷包扎。哈里斯腿伤稍好,内伤又发,咳血不止。花晓霜道:“前辈,令郎内腑受损,要医本也不难,可少了几样药材。”贺陀罗冷道:“不论你用何种办法,总之治得不好,洒家自有说法。”说着从背后取下“般若锋”,花晓霜心头一惊,只当他要出手伤人,却见他好似闺中女子,对着锃亮的刀脊左看右看,将蓬乱的头发捋顺,再将脸上数根胡须一一拔去,接下来左瞧右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小丫头,你瞧我是不是年轻了许多?” 花晓霜一怔,未及答话,阿滩早已赔笑道:“少说年轻十岁。”贺陀罗斜眼瞥他,目有怒意。阿滩心中咯噔一下,忙道:“不对,再仔细瞧来,年轻三十岁也不止!”贺陀罗这才心满意足,笑道:“过誉了,能年轻二十岁就差不多了。”阿滩连声诺诺,心头却骂个不停:“不要脸的老罗刹,又老又丑,还要强扮小年轻!” 花晓霜沉吟道:“没有适合药材,便寻个物事,权且替代一下。”贺陀罗道:“什么物事?”花晓霜道:“昺儿的小便。”贺陀罗跳了起来,怒道:“岂有此理,你要我儿吃尿?”花晓霜叹道:“先生别恼,现今船在海上,药材缺乏,只好就地取材。童子尿既名轮回酒,又称还元汤,能医吐血咳血、跌打损伤!”贺陀罗神色狐疑,打量她一番,看她是否故意设套,让自己受辱。但见她始终神态从容,不由冷哼一声,走出舱外,伸手便抓赵昺。花生看见,高叫一声:“老头儿,你做什么?”伸臂便挡。贺陀罗生平最恨他人称呼这个“老”字,花生当众叫出,大干其忌,当即左手一缩,引得花生心神懈怠,右手忽出,一个巴掌抽在他脸上。花生虽有神力护身,也是头昏眼黑,口里腥咸,吐出一口血沫。 贺陀罗提过赵昺,转入舱中,提了个瓦钵喝道:“把尿撒在这里。”赵昺似醒非醒,揉着双眼懵懂不解。贺陀罗焦躁起来,喝道:“听到没有?”赵昺撇着小嘴要哭,却挨了一记嘴巴。贺陀罗揪住他,撕掉裤子,催动内力,要逼他尿出来。谁知赵昺惊惧已极,不待他内力催至,早已屎尿齐流,尽都滚进钵里。贺陀罗忙道:“慢来,慢来,只许拉尿,不许拉屎。”情急下伸手去捂,白白摸了一手臭屎。阿滩从旁看见,尽管有伤在身,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贺陀罗侧目怒视,阿滩慌忙低下头去。贺陀罗将钵中屎尿倾入海里,怒道:“再来!”揪住赵昺,还想逼出几滴尿水,谁知赵昺越是惊恐,越是撒不出来。贺陀罗见他眼泪流了不少,尿水却没落一滴,方知此事急切不得,骂了两句,拿了饮食过来,让赵昺美美吃了一顿,好说歹说,总算哄出一泡童便。花晓霜配药给哈里斯服下,过了半个时辰,咳血症果然好转。贺陀罗暗暗称奇:“人尿也能入药?这中土医术有些门道。嗯,洒家想要驻颜长生,还得向她请教请教。”打定主意,脸色和缓许多。 花晓霜胸中光风霁月,恩怨不萦于怀,见哈里斯痛苦难忍,动了医者心肠,全力照拂,只求减其痛苦。贺陀罗见儿子气色好转,脉象渐和,不禁叹道:“女大夫,多亏你了。”阿滩从旁见了,哀求道:“女大夫,你大量大人,也给咱解解毒。” 花晓霜以“九阴毒掌”伤了他,心怀愧疚,闻声道:“你伸手过来。”阿滩略一犹豫,伸过手腕,花晓霜把脉片刻,觉出“九阴毒”游走不定,不似自身顽固纠结,想了想说:“我说个法门,你学着慢慢化解好了。”当下将“转阴易阳术”截取一段说出。这门心法暗合中土医、道两家至微妙理,阿滩一个吐蕃番僧,怎能明白其中精义?听了一遍,心中始终糊里糊涂。 贺陀罗忽道:“这门心法里,似乎含有极高明的内功。”他一派宗师,又通汉学,一听会意,花晓霜道:“不错,这本是道家的修仙秘法,也有医家的养生之道。”贺陀罗双目一亮,拍掌笑道:“洒家对这道家仙法仰慕已久,不知女大夫可否指点一二?”花晓霜全无机心,便道:“好是好,先得给他解毒才是。”贺陀罗道:“他学的是吐蕃的密宗内功,传自天竺,与洒家的瑜珈术一脉相承,与中土内功截然不同,你说了他也不懂。这样好了,洒家把道理说与你听,你斟酌斟酌,再作计较。”当下危襟正坐,将天竺脉理从头说来。 天竺脉理源自婆罗门教,与中土脉理大相径庭。中土脉理不离十四经脉,奇经八脉,天竺脉理却有三轮七脉之说。三脉是三条气脉,即中脉、左脉及右脉;七轮为顶轮、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海底轮、梵穴轮,自成一体,别有微妙。花晓霜脉理之精,当世少有,一边听贺陀罗讲述,一边与中土脉理印证,不明之处,出口询问。贺陀罗一则要学道家长生之术,想探晓霜口风,二是有意卖弄,故而并不藏私。放眼天下,天竺内功之精,无人能出贺陀罗之右,抑且他为求驻颜长生之法,精研天竺医学,见识高明。花晓霜听他一席话,获益良多,暗叹中土之外,竟有如此博大的医理。 柳莺莺运功良久,冲透穴道,睁眼一瞧,却见花生蹲在那里只顾发呆,便叫了声:“花生……”花生回头望她一眼,环眼里流出泪水。柳莺莺一愣,忽见小和尚双手按地,光头向下一磕,砰的一声,将船板顶了个窟窿,跟着向左一跳,以头抢地,又撞了个窟窿。只听闷响不绝,船板上多了五六个窟窿。花生一面以头抢地,一面号啕大哭。柳莺莺看得诧异,忙道:“你干什么?把船撞碎了,大伙儿都要去喂鲨鱼!” 花生浑身激灵,停下来说道:“俺没用,救不得晓霜……”柳莺莺跳起来,给他光头上狠狠一记,叱道:“你不去救,怎知救不得?”花生道:“俺打不过老头儿!”柳莺莺心头一沉:“白发老贼确是不好对付。”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转眼望去,云殊面如金纸,靠在舱边喘气。 柳莺莺见他如此模样,心头一酸,走上前去,涩声道:“你暗算梁萧的时候,想到如今么?你对我有恩不错,但……但你杀了梁萧,这个仇非报不可……”将心一横,抬起掌来。云殊惨然一笑,叹道:“国破家灭,孑然一身,生有何欢,死何足惧?”柳莺莺见他意兴萧索,心中也是凄凉,终于收掌叹道:“眼下大海茫茫,我不杀你,老天爷也会杀你。”走回花生面前,说道,“花生,你怕不怕死?”花生道:“怕!”柳莺莺秀眉一挑,怒道:“你想不想救晓霜?”花生道:“想。” 柳莺莺没好气说:“你又怕死,又要救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事到如今,只有与白发老鬼拼个死活,你害怕就不用跟来。”转身向舱中走去,云殊忽地睁眼,涩声说道:“柳姑娘,我伤势好转,或许可以助你一臂……”柳莺莺呸了一声,扬声说道:“我宁死不要你帮!”云殊瞧她身影没入舱内,心如刀割,挣了一下,终究无法起身,不由阖上双目,泪水滚滚而落。 柳莺莺走到舱前,忽听贺陀罗与花晓霜说话,心头微微一紧:“小和尚吓破了胆,现今只有靠我了。” 贺陀罗正与花晓霜谈说七轮中的喉轮,只听他道:“喉轮有十六脉,若不干净,心中不安,必然烦恼多病,所以瑜伽术中须用白布清洗食道。”花晓霜道:“这法子太蛮横,实非常人所能忍受。不过,中土有个治疟疾的法子,用鲜葛根去皮后,由口腔通入食道,疟疾便好。这二法出处不同,道理却一样……”正说间,忽见贺陀罗白眉一挑,望着舱门冷笑道:“你来做什么?”花晓霜掉头看去,柳莺莺紧咬银牙,面庞寒霜,俏生生立在门前,淡淡地道:“废话,自然是来要人!” 贺陀罗起身笑道:“你多少斤两,也敢来惹我?不是看你娇花嫩朵的人儿,洒家早将你拍死了!”他望着柳莺莺,色心大动,眉间透出淫邪之气。花晓霜急道:“柳姐姐,我很好,你快走,你斗不过他。”柳莺莺白她一眼,冷笑道:“你肯一个换一个,却要我不讲义气?”花晓霜心头一恸,泪水涌出双目,柳莺莺厉声道:“不许哭,让敌人笑话!” 贺陀罗笑道:“也好,你来了,就留下,陪洒家玩玩儿。”柳莺莺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不由倒退两步。贺陀罗见状,心中又痒又热,笑着一拳送出,柳莺莺挥掌抵挡。贺陀罗意在活捉,手掌猝翻,扣向她的脉门。柳莺莺身子低伏,向右蹿出,挥掌劈他肩膊。贺陀罗左肩微沉,小臂如蛇圈出,闪电般搭上柳莺莺的手臂。柳莺莺缩手不及,顿觉贺陀罗的内劲如毒蛇狂舞,直透过来。 花晓霜见状,合身扑上。贺陀罗左手运功逼住柳莺莺,身子稍侧,右掌勾出,又将花晓霜的双掌格住,蛇劲吐出。花晓霜只觉数十条小蛇顺着手臂钻入身子,翻江倒海,无比难受。贺陀罗笑道:“女大夫,这就是我天竺内功中的‘军荼利’了,滋味如何?”正得意,忽觉一道寒流若有若无,透过真气传来,不觉一惊:“这是什么武功?”猝喝一声,内力急吐,将花晓霜震倒在地。 柳莺莺被贺陀罗蛇劲催逼,香汗淋漓,眼看不支,忽觉肩头被人轻击一拳。柳莺莺不觉有异,贺陀罗却感一股大力透过柳莺莺手臂直撞过来,不由浑身一震。那人一拳方落,二拳又至,挨到第三掌,贺陀罗虎口剧痛,撒手喝道:“小贼秃,你来得好!” 柳莺莺回头看去,花生两眼瞪圆,一抖手中铁锚,哗啦作响,戟指贺陀罗道:“你……你欺负晓霜,又欺负柳姑娘,是个大大的坏人,俺……俺要与你拼了!”柳莺莺听他一番豪言壮语说得结结巴巴,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小和尚笨嘴笨舌,倒还蛮讲义气。她微微一笑,说道:“花生,一起上。”花生一点头,右手铁锚忽举,三个铁钩挟着厉风,向贺陀罗劈头抓到。贺陀罗见他来势汹汹,不敢硬接,纵身后跃。花生左手一振,锚后的粗大铁链如怪蟒出洞,向贺陀罗横扫过去。 这铁锚落入他手,成了一件极厉害的兵器,或以锚抓,或以链扫,刚柔并济,舞得满室生风。柳莺莺喜道:“小和尚,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花生道:“不是俺想的,是门前的相公想的。”柳莺莺知他说的相公就是云殊,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花生身负“大金刚神力”,兵刃越沉,威力越大。贺陀罗被他一轮急攻,居然无法还手,他心叫不妙,掣出“般若锋”,掌中寒光吞吐,搅起满天飞雪。他二人出手奇快,铁锚黑沉巨大,“般若锋”光亮灵巧,远远看去,好比一朵乌云裹了一轮秋月,徘徊盘旋,流转不定。乌云虽然浓重,明月却时隐时现,始终不被遮蔽。 柳莺莺见二人斗得甚急,低身蹿出,扶起花晓霜。阿滩见状心惊,一把抓住赵昺,厉声道:“你过来,我捏他死!”柳莺莺投鼠忌器,与他势成僵持。忽听呼啦一声,花生收势不住,一锚打碎墙壁,与贺陀罗斗到船头露天处。柳莺莺关心胜负,抛下赵昺,搀着花晓霜出舱观战。 花生仗着兵刃出奇,初时占了上风,但贺陀罗稳住阵脚,尽出其能,团团银光绕身而飞,般若锋不仅以双手施展,更以头颈胸腹驾驭。这是“大自在天之舞”的妙处。贺陀罗将“古瑜伽”练到出神入化,浑身筋骨肌肉伸缩自在,神意所至,便与双手无异,故而常人用手运用兵刃,贺陀罗偏能用腿足、头颈、肘腋、胸腹等处运转“般若锋”。斗到间深处,忽听他叫一声:“着!”花生腿上中招,皮破血流。 柳莺莺见花生吃亏,心急抢上,贺陀罗手臂一抡,“般若锋”旋到肩上。柳莺莺眼前白光忽闪,头顶倏凉,乌髻散落,惊出她一身冷汗。贺陀罗笑道:“这回是头发,下次可是面皮,洒家若在你小脸上划两个大叉,可是不大好看。”说笑间,花生又中三下,鲜血星星点点飞溅而出,随他身形转动,在甲板上划出圈圈血痕。 花生大睁环眼,咬牙苦战,出力沉猛如故,铁锚的章法却有些乱了。柳莺莺心想:“小和尚不怕死,我怕什么?”正要扑上,耳边忽地传来一声长啸,好似猿啼空山,又如龙吟瀚宇,直欲摇动云根,穿裂金石。 柳莺莺听见啸声,心口好似中了一拳,头脑一眩,愣在当场,就在这时,就听花晓霜“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柳莺莺忙道:“晓霜,你……你也听到了什么?” 花晓霜血涌双颊,颤声叫道:“是……是他,是他……”柳莺莺这才确信,循声望去,远方浮起一头小岛也似的巨鲸,分水破浪,迤逦而来。鲸上影影绰绰,似乎有人,那人披头散发,忽地叉手按腰,向天再啸,啸声雄浑已极,势如风行海上。 柳莺莺瞧得眼中一热,没来由浑身虚软。花晓霜慌忙将她扶住,急道:“姐姐,你……你受伤了?”柳莺莺心中空落落的,不知是悲是喜,有气没力地说:“晓霜,你看仔细些,真……真的是他?”嗓子发颤,几不成声。 花晓霜喜极而泣,笑脸如花,泪水却顺颊滚落,用力点头说:“是他,是他!”柳莺莺道:“不是做梦?”花晓霜摇了摇头,含泪笑道:“不是梦!”掐了掐她如雪皓腕,轻声问:“痛不痛啊?” 柳莺莺一呆,搂紧花晓霜,咯咯笑道:“我就知道,小色鬼……小色鬼他不会死的……”话未说完,想起这些天所受的委屈,嗓子一堵,泪如走珠,点点滴在花晓霜的脸上颈上。 梁萧受伤落海,一时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转,睁眼一望,已是红日平西,霞光满天。 他还在人间,大为吃惊。挣扎欲起,却觉百骸欲散,一提真气,丹田空空如也,只得闭上双目,会聚精神,重引水火,再养龙虎,从无到有地会聚真气。过了三炷香的工夫,一股冷气自后腰“鸠尾”处升起,一团热气于“神阙”穴缓缓涌动,两道微弱真气顺脉流走,每经伤处,都如利刃剜割。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梁萧聚拢真气,转了一个大周天,精力稍复。睁眼一看,天光已敛,暮色晦暗,东方疏疏落落点着数粒寒星。 他挣扎坐起,咳出两口淤血,咳嗽牵动掌伤,痛得越发厉害,伸手一摸,竟被云殊打断了两根肋骨。他一边摸索着接好断骨,一边寻思:“我不是落海了么?”伸手摸去,坐下的土地光滑绵软,随着手指微微陷落。正在惊疑,忽听啾的一声,“土地”沉入海中。 梁萧还没明白过来,身子随之入水,咸苦的海水向眼耳口鼻汹涌灌来。梁萧心中灵光乍闪:“不好,这在巨鲸背上!”想通此节,急急扣住鲸背,一动也不敢动。 巨鲸越潜越深,带起一股绝大潜流,带得梁萧东摇西晃,他十指插入鲸背,拼死趴着不放。他在华山练成龟息法,在水下也能支撑一时,鲸鱼被他附身,如芒在背,非但一味深潜,更在海中翻转起来。 梁萧心知大海微茫,不见尽头,这巨鲸便如海中的一叶孤舟,若是被它甩开,自己非死不可。他一边默运龟息法,一边稳住身形,抵御海底潜流。那潜流汹涌澎湃,冲得他数次脱手。可危急之时,往往能够发挥出超人潜力,梁萧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每次脱手,又爬上鲸背。 这么上上下下,一人一鲸纠缠了七八个回合。梁萧终究伤重,力难支撑,但觉耳鸣心跳,经脉欲裂,脑海中一个念头若断若续:“我……不能死……莺莺……晓霜……危险……不能死……不能死……”想到二女身处险境,求生之念又起,双手如钢钩利刃,死死扣住鲸背。 人力终是渺小,梁萧意志再强也难抗衡怒海狂涛。不一会儿,身子发轻,从鲸背上漂浮起来,知觉点滴丧失,海水源源灌入口鼻。就在这濒死边缘,忽听巨鲸发声尖啸,梁萧身子一沉,再次浮上海面。 他侥幸脱险,半昏半醒,双手渐渐松开,身子仿佛成了空壳,再无半分血肉。过了良久,梁萧呛出一滩海水,模糊中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似晓霜、似莺莺、又似阿雪,缥缥缈缈、若雾若烟,伸手摸去,却又遥不可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脸上一热,梁萧猝然惊醒,但觉温热的水流淌过面颊。他勉力张眼,借着星辉,只见巨鲸的背上喷起高高的水柱,过了好一会儿才矮下去。 梁萧的脸上又痒又麻,情知这水柱内含毒质,急忙闪开,将水拭去。回想那阵幻觉,花、柳二女身处险境,自己却陷在这里,不觉万分揪心。他极目眺望,靛墨似的大海起伏不尽,天地寥廓,唯有巨鲸的摆鳍声哗哗传来。梁萧瞧着星光大海,枯坐良久,不觉眼眶已湿,心想:“但有一线生死,我也不可轻易言死,直待再与她们相见……” 这一次,巨鲸在海上漂浮许久,直待东方发白,也未潜下。梁萧行功一夜,真气终于凝聚,他挣扎起身,饥渴难耐,忽见前方凸起一物,定神望去,竟是一条人头大小的章鱼,八条软足牢牢吸住鲸背,静悄悄地就像一团肉瘤。 梁萧心想:“还有个搭便船的?”爬上去伸手一拽,竟未拽动,又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章鱼扯落。撕了一半,连肉带汁一并吃了。他饥渴稍减,寻思这软东西无爪无牙,怎么贴得这样紧凑?细看章鱼软足,上面布满细小的吸盘,不由心头一动:“鲸背光滑,若用‘吸字诀’,以内力附着其上,也许更为省力。”想罢脱去上衣,裹住半个章鱼,负在背上,继而正面朝下,手掌小腹贯入内力,如同一大二小三个吸盘,牢牢吸住光滑的鲸背。不一会儿,巨鲸又发一声鸣叫,向着深海潜去。 梁萧已有防范,不再慌乱,施行龟息妙术,随那巨鲸潜行。过了两个时辰,巨鲸重又升起。梁萧浑身酥软,恨不能一头躺倒,再不起来,但又不知巨鲸何时潜没,唯有强打精神,将剩下的半只章鱼吃了,闭目运功不辍。 如此沉浮不定,又过一日。梁萧发觉巨鲸潜行,实为就食。这条怪鱼也不知活了几百几千年,体形壮如山峦,不离不弃,追逐一个庞大鱼群。它潜行掠食之时,只须摇动嘴边长须,就可将无数海鱼赶入口中。梁萧在海中无法张眼,但知觉极灵,逢有海鱼经过,出手便抓。第一日便擒了四条大鱼,每条腹内都有黑色鱼卵,鲜美异常,梁萧吃在肚里,但觉遍体阳和,精力大涨。 又过两日,梁萧附身鲸背,渐自习惯,海面上以常法吐纳,入水则倚仗龟息。即使如此,仍是惊险,那头巨鲸兴之所至,往往潜得极深,深海中水压奇大,逼得他血气沸腾,只凭极强的求生欲念,始终忍受下来。但每经历过一次,上到海面,梁萧都觉浑身瘫软,仿佛大病一场。 这么日夜不眠,梁萧的真气不但未见衰竭,反而更趋浑厚。三日不到,掌伤康复,气脉流畅胜于往昔。不过六日光景,他体内的真气越积越厚,凝若实质,粒粒如珠。这情形前所未有,梁萧百思不解,唯有暗暗称奇。 这一日,巨鲸潜入海中,梁萧如常伏在它的背上。忽听一阵怪异声响顺着水流悠悠飘来,若合符节,仿佛一段乐曲。忽而雄壮激昂,忽而宛转低沉,时如雷霆轰鸣,时如流水潺潺,变化莫测,不似人间之乐。许多音调,梁萧有生以来也从未听过,不觉暗生好奇,倾听半晌,发现这乐声竟是巨鲸所发。不多时,鲸歌渐渐宽宏奔放,透出莫名欢欣。 梁萧沉浸其中,周身的气血不知不觉随那乐声运行,忽而如沸如怒,忽而若有若无。气血一乱,龟息法也被扰乱,梁萧连呛了两口海水,醒悟过来,慌忙收敛心神,回复原状。 巨鲸一路高歌,直到浮上海面。梁萧盘坐运气也几度被它带岔呼吸,侧耳倾听半晌,心头微微一动,想起那日在临安郊外,自己被释天风的鼾声引乱呼吸的事儿。 梁萧心思跳脱,登时异想天开:“释岛主的呼吸导引出‘乘风蹈海’的内功心法,我且试试,这巨鲸的呼吸引得出什么?”好奇心起,也不顾身在难中,放松周身真气,任其所之。不一会,真气被那鲸歌引得异动起来,东蹿一下,西钻一下,不消片刻工夫,内脏筋骨,肌肤毛发,无一不被真气充盈。 练了四个时辰,巨鲸再度下沉。梁萧收敛神意,浑身真气溶溶泄泄,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番入水,潜行两个时辰,浮上水面之际,他也不觉太过疲惫。 巨鲸不知为何,沉浮之际始终放歌不绝。梁萧一旦浮上水面,再又依它旋律,闭目练功。时候一久,他发觉这鲸歌并非浑然一体,而是分作十三段,周而复始,循环不绝。自家真气随之运转,也生出十三种变化。初时梁萧唯有身处海面才能修练这路内功,练至后来,便至深海之中也能习练无碍。 如此练了三昼夜,到了第四日夜中,梁萧只觉体内真气起伏,势如大海汹涌,不吐不快,忍不住出掌击鱼。往时海鱼须到一尺之内他才能出手击打,怎料如今手掌一挥,便带起一股激流,将六尺外一条大鱼震昏。梁萧连出六掌,震昏六条海鱼,最远直达一丈开外。此时忽听鲸歌停止,巨鲸悄悄浮上海面。 梁萧坐起身,体内的真气混沌如一,无分阴阳,而神意所至,又可阴阳化生。他怔忡一下,跳起来仰天大笑。原来,他受鲸歌导引,数日中运转乾坤,昼夜苦练,竟被他另辟蹊径,练出了一门前所未有的绝世内功。 梁萧狂喜一阵,又想:“我随巨鲸挣扎求生,龟息不辍,故有精进,再得鲸歌中的奇妙音律导引,终究大成。这门内功源自《紫府元宗》,成于大海长鲸,鲸歌乃巨鲸之息,不妨叫作‘鲸息功’吧。”想到此处,他站起身来眺望碧海,忽又喜悦烟消,悲从中来:“身处这汪洋大海,就算天下无敌又有什么用处?” 自伤自怜之际,忽听数声鸣叫,与巨鲸叫声相类,只是细弱许多。梁萧好奇望去,巨鲸一旁浮起两个圆头圆脑的小鲸,拱着巨鲸身子,状甚亲昵。梁萧恍然大悟:“鲸大婶唱歌是因为要生娃娃,无怪歌声里总有一股勃勃生意。”看着两头小鲸,梁萧童心大起,俯身轻抚小鲸背脊。两头小鲸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似在与他嬉戏。 过了两个时辰,巨鲸下沉,梁萧练成“鲸息功”,与巨鲸呼吸相合,随其所之,不觉疲累。过了一阵,突然知觉,身边的海流忽冷忽热,变化微妙。以前他专注自保,无暇分心别顾,如今内功增长,是以发觉。梁萧心中惊讶,用心体会海流的冷暖变化,渐渐明白:“这大海看似浑然如一,其实也如人体一样,内中的海流有阴阳之分。《紫府元宗》上说:‘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看来无论天地也好,人体也罢,乃至于苍茫大海,全都不离阴阳之理。”想到此处,身边阴阳海流奔腾沉降,激荡冲突,端地变化无穷。梁萧心头忽动,生出一个模糊念头。 不及细想,巨鲸又升上海面,摇头摆尾一番。忽听小鲸发出鸣叫,梁萧听出叫声中充满惊惶。凝神四顾,远处一只细长灰鳍破水而来,小鲸挨着巨鲸团团乱转,鸣声更响更急。巨鲸也洪声鸣叫,似在威慑敌人。那灰鳍却不停止,瞬息逼近,忽地升起一张生满利齿的巨口,向小鲸咬过来。梁萧挥掌拍出,掌风所及,那头灰皮鲨鱼抛出海面,跌了数丈方才落下,尾鳍一摆,又从海底扑来。 梁萧心知母鲸庞大,运转不灵,鲨鱼灵活迅疾,奈何不了巨鲸,要吃两头初生小鲸绰绰有余。一时不及多想,纵身入水,循着水响,一把抓向灰鲨肚皮。他内力精进,手劲大得出奇,这一抓不弱于钢爪利刃。灰鲨肚皮裂开,肚肠齐流。鲨鱼性最贪吃,不知痛楚,灰鲨嗅到血腥,忘乎敌我,掉头将自家肚肠一一吞下。梁萧听说过啖睛的猛将,没见过自残的怪鱼。正自心惊,忽听右方水响,眯眼一瞧,一头极大的鲨鱼刺斜里冲来。梁萧正要出掌,却见大鲨并不理睬这边,火扎扎直扑那头灰鲨,噬咬其内脏。不一时,四面八方钻出十多头鲨鱼,一起噬咬灰鲨,灰鲨四分五裂,顷刻一命呜呼。 梁萧没料到引来这么多鲨鱼,骇然无及,心知它们噬完同类,小鲸势难幸免。他灵机一动,不退反进,撮指成刀,又将一头鲨鱼的肚皮划破。两头鲨鱼扑了上来,梁萧挥掌震开,缩到巨鲸身下。不出他所料,鲨鱼肚皮开花,鲨群一拥而上,大快朵颐。梁萧趁其不备,将其一一抓伤,只看群鲨相残,咬得血水翻腾。梁萧匿在巨鲸身下护着小鲸,见有新来鲨鱼便给它一爪,数十头恶鲨彼此混战,不到半个时辰,尽数支离破碎。 梁萧歼灭鲨群,浮上海面,两头小鲸一左一右,圆脑袋与他轻轻触碰,发出细微叫声。他爬上鲸背,眼看群鲨残躯,心子突突直跳,寻思怪鱼吞噬同类,凶残世所罕见,可转念又想,“人与人何尝不是同类相残,比这怪鱼有过之而无不及。”回想征战残酷,长长叹了一口气。 巨鲸母子鸣声交替,此起彼伏,似若相互问答。不一阵,巨鲸潜入水中,继续前行,行了大半个时辰,忽地涌出海面。只听三头鲸鱼同时鸣叫,梁萧抬头望去,遥见一角船影,模模糊糊,若隐若现。这一看,梁萧狂喜不禁,一跳而起,高叫:“鲸大婶,你要带我回船么?”话一出口,又觉荒诞,自嘲道,“大鲸无知之物,岂会报恩,不过凑巧罢了。” 他为这一天早有准备,所吃的大鱼都留下鱼鳔,泄去空气,藏在身上,多日来已积下数以十个,本想积满数百,将来遇见陆地,吹涨起来,结成一叶小舟,横渡大海。此时全数取出,一一吹涨,挂在腰间。 原来,巨鲸追逐鱼群,与大船同处一道阴流,相距并不太远。鱼鳔才吹得十来个,巨鲸离船更加近了。梁萧极目眺望,船头诸人打斗正烈,花生落在下风,焦急之余,不由纵声长啸。 贺陀罗听到啸声,偷眼看去,心子打了个突:“见鬼了么?”心下一慌,“般若锋”稍微散乱。花生精神为之一振,铁锚左右挥舞,将他逼退数步。贺陀罗又惊又怒:“万不可让他二人联手,先杀和尚,再杀梁萧。”计较已定,杀手迭出,花生躲闪不及,右臂挨了一下,创口深可见骨。花生惨哼一声,铁锚呛啷堕地。二女见状,不由齐声惊呼。 梁萧远远瞧见,心中一急,等不及巨鲸驶近,手一挥,一只鱼鳔被掌风激飞,他纵身踏上,飘落海面,足下乍沉乍浮,向前滑出丈许。同时抛出第二只鱼鳔,飞身踏上。这么反复再三,顷刻行出二十余丈。 这一路“乘风蹈海”,梁萧向日无以施展,此时功力大增,一旦使出,恍若鸥飞燕翔,完全不费气力。他长发飞扬,踏浪而行,形如蓬莱仙人横渡沧海。顷刻迫近船头,身形微晃,众人眼前一花,他已抢到花生之前,左掌一拂,激得“般若锋”歪斜尺许,右掌一沉,拍向贺陀罗胸腹。 他骑鲸过海,踏浪而来,奇中见奇,先声夺人。贺陀罗先已怯了三分,见他掌来,丝毫不敢大意,沉身运掌,全力迎出。二掌相接,两人同是一晃。贺陀罗腾地跳开丈余,冷笑道:“平章精进神速,可喜可贺!” 梁萧心知面上与他扯直,实则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论及真实功力,仍逊此人一筹,于是微微一笑,说道:“承让承让,如蒙不弃,不才还想领教几招!” 贺陀罗与花生斗了一场,气力消耗甚剧,梁萧的武功又凭空高出一截,此消彼长,胜算大减。他心中胡思乱想,面上阴笑道:“来日方长,平章大人也不急在一时。”匆匆转身,步入舱内。 梁萧一招惊退贺陀罗,转身望去,大海茫茫,巨鲸母子不知去向。他心神一黯,转眼看向柳莺莺与花晓霜。柳莺莺似哭似笑,小嘴一扁,忽地冲上前来,双拳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梁萧任她捶打,反手将她搂入怀里,柳莺莺不觉喜极而泣。 花晓霜望着二人,呆了呆,默默拉过花生,给他包扎伤口。梁萧瞧她一眼,含笑道:“晓霜,还好么?”花晓霜笑了笑,默默点头。柳莺莺推开梁萧,将泪一抹,笑道:“晓霜过来,他害你哭得那么伤心,打他三百拳出气!”梁萧死里逃生,得见二女,心头一片火热,闻言摊手笑道:“晓霜若要打,三万拳我也不怕。”花晓霜却笑道:“萧哥哥回来,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打他呢?”柳莺莺笑道:“好呀,你这么一说,越发衬得我不讲理了。”花晓霜抿嘴直笑。 梁萧见她二人眉眼来去,尽是亲密之意,心中疑窦丛生,不知这对冤家何时变得如此友善。略一默然,转身看着云殊,冷冷道:“一掌之赐,不敢或忘。梁某不惯阴谋暗算,你起来接我一掌!”云殊咬牙扶着舱壁,抖索索站了起来。 柳莺莺心头一沉,正想阻止,梁萧忽道:“你受伤了?”他微一沉吟,摇头道,“你有伤,我无伤,现今伤你,不算好汉。” 柳莺莺松了一口气,云殊却觉一股怒血涌上头顶,厉声道:“谁要你做好人?我打你落海,你也不用假惺惺装什么好汉,云某性命在此,你拿去便是!”合身一扑,向梁萧冲去,不想足下一绊,跌得满口是血。 梁萧也不瞧他一眼,扶起花生径自离去。柳莺莺叹了口气,将云殊搀入舱中坐下。云殊本已灰心之极,受她一搀,心酸眼热,禁不住涕泪交流。 柳莺莺见他哭得伤心,也不由微微心酸,说道:“晓霜,你看看他好么?”花晓霜俯身给他把脉片刻,说道:“伤势不轻,但他内功深厚,服些丹药,调息两天便好。”又从锦囊中取了一只玉瓶,倒出几粒丹药,递在云殊手中。云殊已平静下来,闭着双目,脸上挂泪,胸中急剧起伏。 柳莺莺苦笑一下,挽着花晓霜来到梁萧身边,问起他死里逃生的事。梁萧照实说了,众人无不称奇。柳莺莺听到妙处,眉飞色舞,而后不待梁萧讲完,又连说带笑,将船上的遭遇唧唧咯咯诉说一遍。她口齿伶俐,说到惊险处,不免加油添醋,大大渲染,听得梁萧张眼握拳,紧张不迭。最后听说花生为救晓霜,与贺陀罗恶战,梁萧大为感动,站起身来,冲花生一揖到地,叹道:“大恩不言谢,花生兄弟,将来但有所遣,赴汤蹈火,梁某在所不辞。”花生不料他来这一下,慌忙闪开,双手连摆,不知说什么才好。 柳莺莺笑道:“梁萧,你只管胡说八道,没得吓坏了小和尚。”梁萧道:“这不是胡说。他屡屡救护你与晓霜,我做牛做马,不足为报。” 柳莺莺听得这话,胸中酥暖,叹道:“你呀,一派胡言。你给小和尚做牛做马,岂不存心叫我跟你没脸?”梁萧道:“那你说怎么办?”柳莺莺妙目一转,笑道:“你叫他花生兄弟,依我看,你二人结成兄弟岂不更好?”花晓霜拍手笑道:“姐姐这法子好!” 梁萧点了点头,挽住花生,皱眉道:“可惜没有线香牺牲。”柳莺莺取出匕首,在船板上刮下三堆木屑,说道:“别人撮土为香,我们撮木为香。”梁萧一笑,向花生说道:“我生平自以为是,看得上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论义结金兰、同生共死了!”说到这里,他想起往事,叹了一声,又道,“早先有个结义妹子,可惜被我连累惨死,梁萧未能以死相谢,内心十分遗憾。我与你萍水相逢,性子也不投契,只不过,你虽贪杯好吃,人却真情实性。世间贵重者莫过于真心二字,我很喜欢。从前梁萧没有兄弟,自你花生以后,想来也不会再有了。”拉着花生跪倒在地,朗声道,“四维八方,皇天后土,梁萧今日与花生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今日之后,共当患难,共享欢乐,如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花生不知何为结拜,听得糊里糊涂。柳莺莺瞧得生气,从后面给他一脚,嗔怪道:“你瞪眼做什么?梁萧说的话,你也照说一遍。”花生哦了一声,梁萧那些文绉绉的话他听不大懂,胡乱念道:“蛇尾巴黄,黄舔猴兔,梁萧……”柳莺莺忍不住又踢他,怒道:“他说梁萧与花生,你该说花生与梁萧。”花生无奈,只得道:“花生与梁萧结为兄弟,但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话未说完,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只听柳莺莺怒道:“念反了,重念!” 花生哭丧起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梁萧摆手笑道:“罢了罢了,繁文缛节都免了。花生,你多大年纪?”花生抓了抓光头,叹道:“好像十六,又像十七,俺记不清了。”柳莺莺冷笑道:“吃肉喝酒你倒记得清楚。”梁萧笑道:“算你十七,我也虚长你两岁,我是哥哥,你是弟弟。”说罢拉着花生拜了三拜,一同站起,心想:“我自负聪明,先结交了一个傻妹子,现在又结交了一个傻兄弟。”想起阿雪,心中哀恸不尽。 别后重逢,众人说笑不倦,柳莺莺不厌其烦,将什么是结拜兄弟给花生说了两遍。花生终于明白过来,诺诺连声,也很欢喜。梁萧问起花晓霜给哈里斯治病一节,听说哈里斯喝尿,不由笑道:“老子憋了好大一泡仙尿,不知哈里斯还要不要喝?他若喝得完,保他再长出一条腿来。”柳莺莺啐道:“不要脸,老大的人还充童子。”梁萧瞅她一眼,笑道:“奇怪,你怎知我不是童子?”柳莺莺忽地醒悟,红着脸骂道:“下流鬼!不与你说了。” 梁萧见花晓霜远远坐着,要么有问便答,要么只是微笑,心想久别重逢,她怎么变得生分了。柳莺莺也看在眼里,心想:“这丫头也真傻。她那日对我说的话,竟然当了真啦。”笑容一敛,轻轻叹了口气。 梁萧歇息片刻,起身说道:“昺儿还在贺陀罗手里,我要救他出来。”柳莺莺道:“老贼武功太高,既要胜他,又不伤昺儿,可是极难。”梁萧笑道:“有什么难的!”对着众人低语两句,柳莺莺拍手直笑:“你这小色鬼,鬼点子就是多!” 第四十七章 情天恨海 贺陀罗在舱中调息片刻,内力复元,拍开一坛酒,喝了两口,精神大振,心想:“梁萧武功大进,可也未必胜得了洒家,但若小和尚伤愈,二人联手,很难对付。洒家必须先发制人,杀掉一个,才能万事大吉。”正自思量,忽听船头传来一阵欢呼,跟着就听花生闷声闷气地说:“快些上岸……”话没说完,忽地打住,似乎被人堵住了嘴。 贺陀罗亦惊亦喜:“莫非他们瞧见了陆地?”一跃而起,正要闯出舱外,忽又停步,心想梁萧诡计多端,其中难免有诈,可小和尚憨直,应该不会说谎。他拿捏不定,瞅了阿滩一眼,寒声道:“你去看看,见了陆地,便来报讯。” 阿滩无奈,忍着伤挪步出门。过了时许,贺陀罗不闻声息,又生疑惑:“这喇嘛近来对我多有不满,当真见了陆地,未必不会抛下我父子逃命。”他心性多疑,想到此节,再也按捺不住,对哈里斯道:“等我回来……”哈里斯着了慌,叫道:“宗师……别丢下我!”贺陀罗怒道:“没出息,看住小皇帝,我去去就回。”他钻出舱外,掉头一看,四下茫茫,哪儿有什么陆地,唯见阿滩直挺挺躺在远处。他心头一跳,不及返回,忽听破壁声响,慌忙冲入舱中,早见梁萧破壁而入,哈里斯急欲挣起要抓赵昺,却被梁萧一脚踏住胸口,目视贺陀罗,脸上似笑非笑。 贺陀罗脸色阴沉,冷冷道:“姓梁的,你要怎样?”梁萧笑道:“你占住这里也很久了,该挪挪窝了吧?”贺陀罗不假思索,大声道:“好,一言为定。”梁萧淡淡说:“我们四个人,你却只得一个,加上两个残废,你好自为之。”将哈里斯一脚挑了过去,贺陀罗伸手抱住,微一冷笑,转身出舱。赵昺见了梁萧,欢喜异常,叫声叔叔,正要扑上,忽地眼前一花,被人抱住,定眼一看,云殊脸色煞白,气喘如牛,吓得赵昺哭了起来。 梁萧不想自己螳螂捕蝉,云殊黄雀在后,更不料他重伤之余,还能如此敏捷,微一愣神,目有怒色。云殊这一纵一抱几乎耗尽气力,一时浑身发软,靠在墙边只顾喘气,心中却想:“我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让圣上再入恶贼之手。”梁萧见他模样,心知若要强夺,量他也抵挡不住,但见云殊倔强神气,又不觉叹了一口气,心想:“罢了,让他这一次。” 他沉吟一下,忽向花生道:“好兄弟,还能动手么?”花生连连点头。梁萧道:“老头儿安顿好他那断腿儿子,必来寻咱们晦气。待会儿你只管用尽气力,只攻不守!”又对柳莺莺道,“你护住晓霜与昺儿。” 柳莺莺瞧了云殊一眼,心想护住昺儿也就是护住他。忽听贺陀罗厉声长笑,舱门前人影一晃,“般若锋”化作闪电射了进来。花生谨记梁萧的话,施展“一合相”,一老一实,全力出拳。贺陀罗但觉劲力如山,不敢硬接,闪身避开,还没站定,忽见梁萧双掌天落,无奈又向后退。一时间,花生步履沉实,一拳一脚使了出来,梁萧恍若一道电光,绕着花生旋转不绝,双掌神出鬼没,无所不至。 兄弟两人一个至巧,一个至拙,相得益彰,打得贺陀罗遮拦不住,步步退却。不一时退到船舷,心知再不还手,势必落下海去。猝然大喝,“般若锋”虚晃一招,逼退花生,左拳飞出,打中梁萧左胸,腰间却挨了梁萧一脚。二人各自跌出,花生一愣,忘了追击,只见贺陀罗反手撑地,纵身跳起,三纵两跳,往船尾去了。 花生反身扶起梁萧,返回舱中,梁萧运功半晌,吐了一口瘀血,笑道:“一拳换一脚,想来他也吃亏不小。”柳莺莺道:“我与花生打落水狗去。”梁萧摆手道:“穷寇莫追,贺陀罗此去必有防范,不可冒失轻进。他以一敌二,伤得未必服气,只怕还会再来。”顿了一顿,沉吟道,“花生,你神力盖世却不善运用,我适才想出了一门阵法,你我同使,必能稳胜贺陀罗。”当下站起身来,口说手比,传授花生攻守之道。 次日凌晨,贺陀罗伤愈,想好克制二人的法子,再来挑战,不料兄弟两人的阵法已有小成。双方斗到两百余招,贺陀罗抵挡不住,脱身遁走。梁萧见花生旧伤迸裂,流血不少,也不便追击,扶他转回包扎。到了午时,众人正说话,忽听阿滩长呼一声,凄厉之极。柳莺莺惊道:“发生什么事?内讧么?” 梁萧脸色铁青,一拳击穿甲板,喝道:“不除此贼,天理不容!”柳莺莺心念一动,恍然大悟,也不由花容失色。花晓霜见他二人神色古怪,不由问:“出了什么事?”梁萧沉着脸一言不发。柳莺莺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白发老贼凶残无比,他杀了大喇嘛,喝血吃肉!”花晓霜惊得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萧忽道:“阿滩似乎有病在身。”柳莺莺笑道:“都是晓霜伤的。”梁萧惊讶道:“晓霜武功大进了么?”花晓霜愧疚道:“都是我不好,若……若不是我,大师父或许不会死!”梁萧更觉惊讶,详加询问,花晓霜才将那日的事说了。梁萧叹道:“古人说祸福相依,果然不假。你若没有‘九阴毒脉’可就糟了。”花晓霜生起气来,大声道:“萧哥哥你还笑,我宁愿害病,也不用那害人功夫。”梁萧笑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万事有利有弊,你也不要自责。再说你不伤阿滩,贺陀罗杀他也易如反掌。” 花晓霜落泪道:“我一运功,就会害人。”梁萧道:“看来是你功力不够,须以人畜为媒,才能泄去毒质。无妨,你将‘九阴毒’转给我,我再逼出去,只要泄尽阴毒,你的病好了就不会伤人了。”花晓霜想了想,担心道:“你逼不出来怎么办?”梁萧淡淡一笑,说道:“晓霜你太小瞧人了,‘五行散’我都能逼出来,‘九阴毒’又算什么?” 花晓霜这才放心,施展“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转给梁萧,梁萧再行逼出。两人二掌相抵,运功一个时辰,花晓霜只觉倦怠异常,忽地撤掌,自行把脉,却觉“九阴毒”并无减少,气血却亏了许多,不由沉吟道:“萧哥哥,我们白费气力了。‘九阴毒’与我同生共长,便如血液一样,流失之余,也在增长,若抽取太多,又无阳气补充,只会气血大亏,断送我的性命。”梁萧大觉灰心,叹道:“真的无法可医了吗?” 花晓霜笑了笑,摇头说:“不碍事,‘九阴毒脉’难治,全在于导不出体外。我最近研读婆婆给我的《神农典》,想出几种祛阴补阳的方子。再若将‘转阴易阳术’练到某个境界,‘九阴毒’流泻之速胜过生长之速,而后补以灵药,佐以针灸,不出十年,必能痊愈。”梁萧叹道:“十年之期,未免太长了一些。”花晓霜道:“师父那么大本事都无法治好我,而现今我却已找到了治愈的法子。”她微微一笑,说道,“萧哥哥,你说得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古人未必就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她脸上笑着,两行泪水却夺眶而出,忽地转过身子,奔到墙角,肩头轻轻耸动。梁萧吃了一惊,正欲上前宽慰,花晓霜却摆了摆手,哽咽说道:“萧哥哥……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梁萧莫名其妙,柳莺莺将他拉到舱外,低声骂道:“大笨蛋,还不明白么?”梁萧茫然摇头。柳莺莺定定地瞧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她的病好了,你就不用陪着她了!”梁萧眉头一耸,低头不语。柳莺莺不耐道:“小色鬼,三天早就过了,你打算好了没有?”梁萧还一言不发,柳莺莺目涌怒意,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顿足道:“你是笨蛋,她也是笨蛋,你们两个笨蛋,真是气死我了!”怒冲冲奔入舱内,忿忿坐着一会儿,又吐了口气,将花晓霜搂入怀里,细声宽慰。梁萧转身眺望大海,心中烦闷之极。 两日内,贺陀罗或明或暗,又来挑衅数次。初时凭“般若锋”之利,尚与二人有攻有守,斗到后来,但觉梁萧掌力一日强似一日,仅是一对肉掌已难对付,况且还有花生助阵,再斗下去,有输无赢。当下猛攻两招,抽身退出,装腔作势放出两句狠话,方才徐徐退去。他余威犹在,梁萧倒也不敢过分相逼。 贺陀罗回到藏身之所,暗暗发愁。阿滩尸身早已吃尽,贺陀罗拴了“般若锋”捕鱼,可是不知为何,船边的海鱼越来越少。贺陀罗当然不知这是洋流衰竭所致,费了半日工夫也未勾上一条。海中无鱼,海鸟没有食物,也俱都飞走。贺陀罗沉着脸坐了半晌,忽然站起,直勾勾盯住哈里斯。 哈里斯对这父亲十分了解,瞧他眼神,便知其意,浑身发起抖来。贺陀罗盯着他叹道:“哈里斯,你别怪我,为父也没法子。”他与哈里斯之间极少以父子相称,这话一出,哈里斯眼中惧意更甚,颤声道:“宗师……”贺陀罗打断他道:“你若要怪,就怪梁萧那厮,不过你大可放心,为父吃了你,有了气力,必定杀光鸟男女给你报仇!”哈里斯听他如此说话,情知必死无疑,浑身蜷作一堆,直向后缩,蓦然间,他眼神一亮,指着贺陀罗身后,急道:“宗师,你看,你看……陆地……陆地……” 贺陀罗摇头道:“这个计策,梁萧已经用过一次,为父不会上你当的。你放心,为父出手,决不让你痛苦。”他踏上一步,便要动手,哈里斯却哭了起来,号叫道:“阿爹,你信我一次,我腿没了,跑不掉的。” 贺陀罗见他如此惶急,不似作伪,回头一瞥,只见海天交接处,果有一道细细的黑线,不觉一阵狂喜,叫道:“不错,当真!”精神大振,扶起哈里斯,讪讪笑道:“我的儿,方才我跟你说笑呢!”哈里斯脸上干笑,心里暗发毒誓:“死老贼,你也有年老体衰、动弹不了的光景,届时我要你生死两难……” 父子俩各怀鬼胎,虚与委蛇。贺陀罗拖来一条小舢板,将哈里斯吊下海去,正要跳上,眼珠忽地一转,转到前船,回来时,哈里斯见他手提那只铁锚。贺陀罗跳上舢板,划出一程,发声沉喝,铁锚飞掷而出,呼啦一声,大船破了一个窟窿,海水汹涌灌入。 梁萧觉出船身震动,当先冲出舱外,大船沉没极快,顷刻已有倾斜之势。他举目眺望,贺陀罗父子已在数里之外,再看救生舢板,原有三艘,剩余两艘都被贺陀罗的掌力震毁。他人随后赶出,无不失色。梁萧略一思索,扯断一段长木板,插在腰间,又拾起两丈长一条缆绳,一头递给花生,反拽另一头,飞退数步,跳在空中,将缆绳扯得笔直,叫道:“花生,甩起来。”花生应声而动,使足“大金刚神力”,将梁萧凌空甩动起来,只听呜呜作响,梁萧化作一道淡淡的影子,以花生为轴飞速旋转。 柳莺莺双目一亮,喜道:“是了,这是套野马的法子。”她生长天山脚下,草原上多有野马,牧人捕捉时,就挟着绳套乘马追逐,追近时将绳套飞速甩动,自可抛得极远,套住野马。梁萧通晓格致之理,明白凭借这根绳索,可将花生的神力增长数倍。 片刻工夫,梁萧估摸力道足了,算准方位,忽地放手,身若脱弦之箭,飞过一里之遥,不偏不倚地射向舢板。半空中,他取出腰间木板,折断一块,抛出落上,踏浪飞奔。贺陀罗看见,折断船桨,左右开弓,嗖嗖嗖奋力掷出。 梁萧纵身闪避,一转眼,携带木板用尽,一断尖木迎面飞来,正中他的心口。梁萧捧心大叫,胸口溅血,身子歪歪斜斜,似要落入海中。众人见状齐声惊呼,贺陀罗心中得意,出手稍缓。不想梁萧略一下沉,忽又纵起,一抖手射出手中尖木,动若脱兔,飞身踏上,滑水一丈有余,身子一缩一伸,纵到舢板上方。 梁萧之前木板耗尽,再无借力之物,眼看贺陀罗尖木掷来,灵机一动,行险接住。尖木带了贺陀罗十成劲力,就近掷出,力道惊人,梁萧勉力接住却入肉三分,鲜血迸出。他长于机变,就势诈伤,骗得贺陀罗心神懈怠,而后掷出尖木,借其浮力蹿上舢板。贺陀罗后悔不迭,不待他落足,“般若锋”飞劈而出,梁萧也是拳脚齐用。舢板狭小局促,二人一上一下,苍鹰搏兔般用上全力。一刹那,梁萧腿现血光,贺陀罗左肩中脚,身形后仰,不及变招,忽见梁萧左掌按上哈里斯的后颈,厉声叫道:“掉头回去,要么大家没命!” 贺陀罗面色铁青,动弹不得,哈里斯死活倒是其次,如果梁萧足下一顿,立时船破水入。权衡再三,他无奈摇动木桨,原路返回。此刻大船沉没,众人抱了几块木板在海上漂浮。梁萧将二女援上舢板,柳莺莺伸手再援赵昺,贺陀罗怒道:“再上来人,船就翻了。”梁萧冷笑道:“嫌人多么?”抓起哈里斯,抛入海里。 贺陀罗大怒喝骂,忽见哈里斯情急求生,双手扣住船舷。梁萧笑道:“贺陀罗,你儿子挺机灵啊!”贺陀罗气得头发上指,偏又不敢发作,只有忍气吞声,微微冷笑。 云殊不肯放开赵昺,柳莺莺只得连他一起援上。花生扣住船舷向前,胭脂与白痴儿都会凫水,金灵儿站于花生头顶,幸免于难,只有快雪不会凫水,舢板到时,已经溺死。花晓霜眼望爱驴沉没,不觉潸然落泪。柳莺莺抱住她连声安慰,说要把胭脂送她,花晓霜慌忙推让,一时竟然忘了伤心。 傍晚时,舢板拖着众人抵达陆地。略一查探,却是一座岛屿。孤岛规模甚大,四面礁石嵯峨,其内竹木蓊郁,溪流淙淙,禽飞兽走。 梁萧腿伤不轻,贺陀罗肩头中掌处也十分疼痛,哈里斯断了腿,花生、云殊也不必说。五名男子无人无伤,只好暂且休战,各自觅地休养。岛上水甜食丰,较之船上真有天壤之别。当夜梁萧打了一只黄羊,柳莺莺与花晓霜采来清水椰果,钻木取火,美餐一顿。 次日清晨,梁萧搜寻全岛也未发现土著,怏怏回来,叫起花生,二人伐木取材,搭建房屋。梁萧心灵手巧,花生力大无穷,不一日,便在山谷中搭起了一座吊脚小楼,中有木塌三张,柳莺莺与花晓霜同卧。梁萧想方设法又找来草茎树叶,鸟羽兽毛,织成四张被褥,同时砌石为灶,烧土做陶,造水车引来山泉。经他一番经营,不出数日,小楼中大有家居气象。柳莺莺笑道:“这么过上一世,也不枉了!”花晓霜也笑着点头。 花生有吃有喝,自也无忧无虑。只有梁萧摇头道:“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住上几日,终究还是要回去。”花晓霜听了这话,收了笑容,低头回房。柳莺莺狠狠瞪了梁萧一眼,转身跟进。不一阵,就听二人在房中大声说笑,接着柳莺莺放开嗓子,唱起歌来。她歌喉极美,唱一句,花晓霜跟一句,歌声婉转,令人听而忘俗。 梁萧听了片刻,心中不胜茫然,他起身转出山谷,来到海边,攀上一块礁石,遥望茫茫大海,心中也如海波起伏:“如果没有仇恨,与莺莺、晓霜、花生兄弟活在这岛上,倒也不坏,但我身负血仇,总要与萧千绝一决生死。”想起这数月时光,真是恍若梦寐,“以前我喜欢莺莺,后来以为她变心,又对阿雪有情,只是与她有兄妹之约,不及表白,她已殒命。如今莺莺、晓霜均钟情于我,更加叫人为难。情之一物不似数术,要么我浑天一转,便知根底。唉,倘若始终难断,我便学花生做个和尚,了此残生。”他望着大海,蓦地心灰意懒。 忽一个浪头打来,撞上礁石,飞琼溅玉,尽都扑在梁萧脸上。他神智一清,举手圈在嘴边,纵声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声啸罢,吐出心中块垒,胸怀大开。他一眼望去,海天相接,万里一碧,真真浩荡无极。瞧了一会儿,想起在海中所感知的阴阳海流变化,又思索当日与释天风交手时所创的各种招式,不由依阴阳之变,去芜存菁,化繁就简。如此沉思良久,心头忽动,当下微微蹲身,运转“鲸息功”,双掌吐个架子,掌风所向,满地碎石全都跳动起来。 梁萧遥想深海奇景,双掌绵绵圆转,势如波涛起伏。使得几招,突如海风惊起,浪涛陡疾,鱼龙潜跃,奔鲸长歌;忽而夜叉奋戟出水,推波助澜,怒蛟摆尾穿空,吞云吐雾;转眼云如浓墨,风似牛吼,白浪触天,日月惊坠,道道闪电撕裂长空,红光乱蹿乱迸,此时异变忽生,海水如沸,豁然中分,水精海怪不计其数,乘风御浪,呼啸而出……练到此处,梁萧周身劲气涌动,不吐不快,忽地双掌齐出,拍中一块礁石,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尘烟冲天,偌大礁石粉身碎骨。梁萧未料掌力一强至斯,也不觉收掌呆住。 忽听远处传来笑声,梁萧转眼望去,柳莺莺站在远处,拍手道:“好啊,小色鬼你不老实,偷练成这么厉害的武功,也不让我知道。”她来了许久,梁萧沉迷于创造武功,竟未发觉,听了这话,笑道:“我也是莫名其妙学会的。”柳莺莺轻哼道:“鬼才信你!”穿过一片礁石,跳了过来。梁萧见她专拣险僻处行走,怕她摔倒,伸手扶持,柳莺莺却甩开他手,撅嘴说:“你当我是风吹就倒的千金小姐么?哼,你武功是厉害了,却不要瞧不起人!” 梁萧见她娇嗔薄怒,越发堪怜,当即坐下,笑道:“冤枉了,你柳大神偷,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小小的礁石算什么!”柳莺莺白他一眼,傍他坐下。二人并肩瞧了一阵大海。柳莺莺忽道:“梁萧,你那掌法看得我心惊胆战的,叫个什么名儿?”梁萧道:“这掌法是我从惊涛骇浪、阴阳海流中悟出来的,尚未圆熟,更不用说名字了。”柳莺莺笑道:“还没练熟就这么厉害,练熟了,还不把贺老贼打个一佛出世……”梁萧接口道:“二佛升天。”二人都笑起来。 柳莺莺笑罢,又道:“这么厉害的掌法,必要起个好名儿。既是你从惊涛骇浪里想出,那就叫做‘碧海惊涛掌’好么?”梁萧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好也好。”柳莺莺啐道:“小滑头油嘴滑舌!” 两人又依偎一会儿,柳莺莺叹道:“梁萧,我问你,昺儿说的那个婶婶究竟是怎么回事?若不问明白,我心里始终不安。”梁萧沉默一阵,叹道:“那是我结义妹子,昺儿不知道,胡乱叫的。”柳莺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道:“她现在哪里?”梁萧抬起头,苦笑道:“在天上。”柳莺莺愣了一下,醒悟过来,见梁萧神色痛苦,便轻轻一叹,偎着他,良久道:“梁萧,晓霜若离开你,定然一生都不快活。”见梁萧低头不语,心中大为不悦,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回去吧!” 梁萧点头起身。二人并肩转回小楼,还未走近,就见贺陀罗站在楼前,花生拿了一根木棍,拦在花晓霜身前。梁萧急忙纵身赶上,贺陀罗见他过来,双手一摊,笑道:“平章别多心,洒家决无歹意。” 梁萧见花生、晓霜无碍,放下心来,冷冷道:“你来做什么?”贺陀罗左顾右盼,啧啧笑道:“平章不止武功高强,手艺也巧得很,瞧瞧这里,洒家那破山洞真如阎罗地狱了!”梁萧道:“你有话就说,何必这么多弯曲?”贺陀罗笑道:“好,爽快!洒家早就听说平章长于巧思,精通各类机关建造之学,向日南征之时,军中许多犀利战船,全是平章一手图画建造。”梁萧笑道:“贺陀罗,你想要我帮你造船?” 贺陀罗摇头道:“非也,不是帮我,是帮大家。海路凶险,若无坚固船只,实难通过,要造如此大船,非平章大人不能建造。若能造好船只,大家同舟共济,一起返还陆地,岂非天大美事……”柳莺莺不待他说完,冷笑道:“谁跟你同舟共济?这里有山有水,有鸟有鱼,舒服得很呢!姑娘我乐不思蜀,这辈子都不想回去了!” 贺陀罗双眉倒立,脸上腾起一股青气。梁萧摆手笑道:“大师不要听她说。你回去,待我想好,明日大家一起伐木造船。”贺陀罗一愣,拍手笑道:“平章英雄了得,见识高远。娘儿们有什么主意,咱们做汉子的,岂能受她们支使?”嘿嘿一笑,扬长去了。 柳莺莺气得俏脸发白,待他走远,揪住梁萧怒道:“大蠢材,你怎么不听我话!这个臭贼,哪儿会安什么好心?”梁萧笑了笑,还没说话,却见云殊抱着赵昺从远处赶来,走到近处,神色迟疑。梁萧眉头大皱,柳莺莺也怪道:“有事么?”云殊看了花晓霜一眼,支吾道:“圣上病得厉害,我带他来给你瞧瞧……”众人无不吃惊,花晓霜忙道:“请进屋里来。”云殊点了点头,足下依旧徘徊,柳莺莺不耐道:“婆婆妈妈!”伸手将他拽进屋里。梁萧也跟进来,坐在花晓霜身后煽火烧水。 花晓霜见赵昺面如白纸,气息微弱,再摸额头,热得烫手,不由变色道:“病了几日了?”云殊忙道:“三日。”花晓霜略一迟疑,长叹道:“你该早些带他来的。”云殊听了这话,如雷轰顶,目瞪口呆一阵,颤声道:“你……你是说他没救了?”花晓霜又犹豫一阵,低声道:“你若早来三天,或许有救,现今我……我只能克尽己能,减轻他的痛苦……”说道后来,声音细小,几不可闻,似乎就要哭出来。 云殊见她如此难过,浑身血流似也凝固,心想无怪自己如何输入内力,始终不见效果,原来竟是不治之症,一时悔恨莫及。花晓霜用手抚着赵昺小腿,叹道:“你不信,可以自己把脉。他的‘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少阴心经’之间,有一股阴郁之气,可见他患了心病,想来这些天他受尽惊吓,故而发病。若日夜救治,大约能活十天半月,稍不小心,只怕……只怕活不过今天。”云殊伸手把脉,两条经脉之间果然有一团郁结之气。一时间,脑子里连响了十几个闷雷,呆了许久,颓然放下赵昺,涩声道:“既然如此,请大夫聊尽人事,略减圣上痛苦,过了今日……我再来探望。”摇晃站起,踉跄走出门外。 花晓霜待他走远,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萧哥哥,这种事下不为例。以后,无论如何,我……我也不做了!”梁萧叹道:“晓霜,你做得很好。”花晓霜将赵昺抱入怀里,取出银针,给他灸治,说道:“我是不愿云大人带昺儿去打仗,才违心骗他,但愿从今往后,昺儿能够过上平常日子。”梁萧道:“一定能。”花晓霜道:“如果这样,我堕入拔舌地狱也不枉了。”梁萧苦笑道:“你下地狱,天下无人不入地狱。” 柳莺莺听得糊里糊涂,皱眉道:“你们打什么机锋?”话一说完,忽听赵昺哇地哭出声来,睁眼一看,喜极而泣。花晓霜伸手抚慰赵昺,对柳莺莺道:“昺儿不过受了风寒。萧哥哥在我身后,用‘传音入密’之术,教我骗过云大人,说这样可让昺儿远离战乱。我无可奈何,只好照做。至于‘心包经’与‘心经’那两团郁结之气,却是萧哥哥以‘转阴易阳术’传给我,我再如法传入昺儿体内。没想到真的骗到了云大人。” 柳莺莺沉默一阵,起身踏出门外,忽听梁萧问道:“你做什么?”柳莺莺不答,行出一程,遥见云殊站在一块礁石上望海号哭,不由心想:“云殊把这孩子当作复国之望,绝望之余,会否做出傻事?若他跳海,我不会水,怎么救他?当年他救过我一次,如今落魄至此,我怎能袖手旁观?”犹豫间,忽听贺陀罗的笑声传来,她心下一惊,藏在一块大石后面。 云殊停住哭泣,怒道:“你来做什么?”人影一晃,贺陀罗站在礁上,笑道:“听得云大人向隅而泣,特来瞧瞧!”云殊扬眉道:“你想打架?”贺陀罗摆手笑道:“错了错了,洒家此来是要助云大人兴复汉室!”云殊冷冷道:“你来消遣云某?”说罢神色一黯,怔然道,“兴复汉室?还有什么指望?圣上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几天啦!”贺陀罗道:“那小孩儿济什么事?死了更好!”云殊怒道:“云某斗不过你,却也不怕你。”贺陀罗笑道:“我说过啦,今日不是来与你厮并。方才一时口快,你若生气,洒家给你道歉。”说着拱手作礼。云殊越发惊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陀罗微微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赵匡胤不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的天下么?姓赵的能做皇帝,姓云的就不能做天子吗?”云殊一惊,厉声道:“这话大逆不道!云某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岂是篡逆之辈、操莽之徒?”贺陀罗冷哼一声,说道:“就我们西域人看来,曹操、王莽杀伐决断,敢作敢为,倒是天大的英雄。再说,难道那小孩一死,你就眼瞧着宋人被元人欺辱么?”云殊一愣,半晌方道:“圣上活着一日,我便保他一日。”贺陀罗冷冷道:“那小孩死了呢?” 云殊沉默时许,无力道:“这与你何干?”贺陀罗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洒家眼下虽替蒙古人行事,但却并非蒙古人,哼,我们可是色目人。”云殊身子微震,冲口而出:“此话怎讲?”贺陀罗道:“蒙古以征战夺取天下,当年成吉思汗王钺一挥,伏尸百万,洒家的族人死在蒙古刀下的不计其数,你当我面上恭敬,心里也那么恭敬么?”云殊冷笑道:“但你们为虎作伥,灭我大宋却不假。” 贺陀罗叹道:“我们都是蒙古人的牛羊,为其驱使,只因力不如人,故也别无他法。若有机会,我们也非不想反抗。你也知道,蒙古人善于征战,却不善理财,大量的财富都交给我的族人打理,几十年下来,色目商贾个个富可敌国。非我夸口,洒家九代行商,但凡色目富商,大都与洒家沾亲带故,只是人口稀少,虽有财宝无数,却不足以在战场上与蒙古争雄。你们汉人却不同,人口众多,地域广大,只要精修兵甲,凭借南方水泽之地,仍可与蒙古人一战。我们色目人有钱,你们汉人有人有地,如果齐心协力,里应外合,十多年下来,难道就不能灭亡大元么?” 云殊血为之沸,好似溺水之人捞住一根救命稻草,尽管心生希冀,可对贺陀罗其人终怀戒心,半晌说道:“你不会白白助我吧?”贺陀罗笑道:“将来事成,阿尔泰山以西和蒙古乃蛮旧地都归我们,其他土地归你。还有一样,色目人在中土经商,不得征收赋税。”云殊怒道:“岂有此理?”贺陀罗笑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价钱可以商量。” 云殊听得怦然心动,沉吟不语。贺陀罗又道:“不过,你我合作之前,须得先杀一个人。”云殊问道:“谁?”贺陀罗冷冷道:“梁萧那贼子非杀不可。他与你我不同,他有蒙古血统,更是伯颜的师侄,萧千绝的徒孙!”云殊双眉陡立,叫道:“此话当真?”贺陀罗道:“你与他交过手,还不知他的来历吗?据我所知,此人实乃蒙古人中的奇才。倘若有朝一日让他把持大元国政,定是第二个成吉思汗!”云殊怒哼道:“你也不必夸大其词,我早已立誓,非杀此人不可。” 柳莺莺听得云殊被贺陀罗说动,按捺不住,方想出头驳斥,谁料背心一麻,浑身僵硬,耳听梁萧叹道:“随他去吧!”柳莺莺无法动弹,心中大急。忽听贺陀罗笑道:“此事不急,他会造海船,洒家说好与他一起建造,造好以后,动手杀他不迟。而后你我乘船返回大陆,图谋复国大计。”他见云殊犹豫不定,便道,“你信不过我,我将儿子作人质如何?”云殊立即接口:“好,只要你真心诚意,我决不动你儿子一根汗毛!”贺陀罗嘿嘿干笑,二人说着话,去得远了。 梁萧放开柳莺莺穴道,柳莺莺怒道:“你来做什么?”梁萧道:“我怕你遭遇不测。”柳莺莺冷笑道:“你是不放心我来见云殊吧?”梁萧道:“我来,是不放心你;我不来,是不把你放在心上。”柳莺莺微微一怔,叹道:“我心中有些疑惑,云殊为何非要杀你?”梁萧苦笑道:“你不问,我也不想说;你问了,我也不会瞒你。”便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 柳莺莺听得痴了,心想当年自己二人不曾分开,这些可怕事儿都不会有。她怔怔看了梁萧一眼,心中不胜黯然:“想有什么用?唉,怨只怨我们命苦。” 两人各怀心事,转回小楼,已是掌灯时分。赵昺发了一身透汗,睡得正熟。花晓霜燃起一盏羊脂灯,读《神农典》读得入神。只有花生似个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转来转去,看见梁萧,眉开眼笑,拉住他道:“大哥,俺饿了!”他平时直呼姓名,饿了才叫大哥。谁想梁萧心情大坏,全不理睬。柳莺莺也坐在床边,沉吟道:“梁萧,你真要给贺陀罗造船?”梁萧道:“当然。”见她疑惑不解,叹道,“我这是将计就计,实则虚之。给他们造艘假船,咱们造一艘真船,他们忙着造假船,就不会发现咱们造真船了。” 柳莺莺听得糊涂,道:“什么真船假船,假船真船?”梁萧将计谋说了一遍,众人喜上眉梢,齐声叫好。正欢喜,忽听咕噜噜一阵响,花生唉声叹气道:“你们说了半天话,俺的肚皮也要说话啦。”柳莺莺不由郁结尽消,嗤嗤笑道:“它说什么呀?”花生道:“它说,俺要吃饭,还要吃肉,岛上没有美酒,那也就算了。”众人又笑,梁萧道:“好,花生大爷,我这就去做饭。”花生心中欢喜,呵呵直笑,柳莺莺却踢他一脚,笑骂:“你是梁萧的大爷,却是我的小厮,不许偷懒,去砍柴烧水!”花生不敢违拗,连滚带爬地跟梁萧去了。 是夜无话,次日贺陀罗清早便来,约梁萧造船,并唤花生一路,梁萧却说:“他要看家,手脚又笨,去了反而误事。”贺陀罗本想借重花生的神力,但知梁萧戒心未去,只得笑笑作罢。 梁萧在沙地上画出图样,说道:“海上风高浪大,气候凶恶,我们人少,最好造海鳅楼船,有八部水车,风帆折断,还能以水车推动。”贺陀罗皱眉道:“八部水车太多,一两部就够了。”梁萧道:“这是海船,路程甚远,有备无患。”贺陀罗又问:“多高多长?”梁萧掐算道:“一丈六尺高,六丈长。”贺陀罗又想埋怨太大,可转念一想:“船一造好,洒家就动手杀人,人数减少,船儿自然不需如此庞大,但眼下不可流露这个意思。” 他心怀鬼胎,点头称是。梁萧猜出他心意,趁势口若悬河,将工程说得繁复无比,实则许多部件全无用处,但贺陀罗本是外行,被他头头是道,哄得晕头转向。 二人计划了足足一日,方才伐木取材。梁萧却又推说这棵树木质不好,经不得海水侵蚀,那棵树太过弯曲。仅是寻找龙骨,又花了几日功夫。贺陀罗笑在脸上,急在心里。 梁萧这边与贺陀罗虚与委蛇。柳莺莺却依梁萧所给的图样尺寸,让花生伐木取材,偷造龙骨船板,入夜之时,与梁萧另行架设一艘海船。这么昼夜赶造,贺陀罗的海鳅船龙骨未定,这边梁萧的桅杆已经架好;那边船板还是稀稀落落,这边梁萧已用树皮织好风帆,装在桅上。其间,云殊来看赵昺,小家伙装得要死不活,骗得云殊伤心不已,暗里苦练武功,准备一举击杀梁萧。 到了第十五日夜中,南风徐徐,夜空阴霾。梁萧见是顺风,找个借口骗过贺陀罗,早早返回住所,与花生用滑轮木板将船拖至海边,又将所需的物品尽数装上。花晓霜抱着赵昺率先登船,柳莺莺与花生随后,梁萧登上船头,方要拆掉跳板,忽听远处有人冷笑道:“平章好手段,骗得洒家好苦,既有现成船只,也不用造什么鸟船了吧?”说话声中,两团黑影如风如电,一路奔来。 柳莺莺识出是贺陀罗与云殊,惊道:“糟糕!”梁萧剑眉一挑,淡然道:“你将风帆升起来。花生,依我教你的法子,转动那个木轮。晓霜,你跟昺儿到舱里去。”柳莺莺急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就来。”柳莺莺一怔,花晓霜忽地扑上,将梁萧死死抱住,颤声道:“萧哥哥,我们不走也罢,你……你别行险……”梁萧胸口一热,豪气奔涌,笑道:“幺麽小丑,何足道哉?”此时花生已运起“大金刚神力”,转动枢纽,海船行驶开来。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车,以多种机关妙术,连接船心一个木轮,因有五轮,故名五行楼船。木轮一旋,水车同时飞转,仅是花生一人,便将这艘大船推得航行如飞。 梁萧眼见那二人越奔越近,忽将花晓霜推开,纵到岸上,身未落地,大喝一声,呼呼两掌,拍向两大劲敌。那二人只觉梁萧的掌劲如怒潮奔涌,心中暗惊,翻掌抵挡。刹那间,三人同声闷哼。梁萧一个筋斗翻出,双足深深插入海水,贺陀罗倒退三步,勉力站稳,掣出“般若锋”,叫道:“云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对付这厮!”云殊斜刺里冲出,便要抢船。 梁萧笑道:“慢来,要上船,先过我这关。”左掌搅起一股水柱,劲急冲向云殊,水柱中带了“鲸息功”,云殊挥臂一挡,便觉有异,来得虽是水柱,撞到臂上却如铁柱。他身不由主,重又落回岸上,心头骇然:“这是什么功夫?” 贺陀罗猱身急上,梁萧双掌齐飞,又搅起两股水柱,一刚一柔,一前一后,迎了上去。贺陀罗震散一道水柱,手掌发麻,正自暗凛。另一道水柱却如活物,凌空挽了个平花,绕过贺陀罗的掌风,撞向他的腋下。贺陀罗大惊失色,慌忙后跃丈余,横劈一掌才将水柱击散,掉头与云殊对视一眼,忽地齐齐扑上。梁萧笑道:“来得好。”使开“碧海惊涛掌”,将两大高手一并截住。 原来,云殊白日里探过赵昺,眼见小皇帝气色萎靡,不免失魂落魄,返回住所以后,练功打坐都无心情,只想着赵昺那张小脸。挨到晚间,他忍耐不住,只想再看孩子一眼。当下前往小楼,遥见灯火依旧,哪知走进一看,空无一人。云殊隐觉不对,如何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急寻贺陀罗商议。二人均是智谋之士,略一合计,便猜出梁萧诡计,在小楼附近一看,果然发现造船痕迹。贺陀罗气得暴跳如雷,云殊依据常理,推断梁萧去得不久。二人沿着岛屿四周一路寻来,终于找到。 三人苦斗半晌。“碧海惊涛掌”自大海万象中化出,本就厉害,梁萧更将“鲸息功”融入海水,化成水柱攻敌,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大高手被他挡在岸上,眼睁睁瞧着海船去远,当真气得七窍生烟。 花晓霜见梁萧跳下船,心中一急,奋身一跃,要随之跳下。柳莺莺将她抱住,锐声道:“别犯傻,你下去也没用的。”花晓霜这些天始终记挂诺言,不与梁萧亲近。她表面强颜欢笑,心中却痛苦难当,值此生离死别,再也忍耐不住,落泪道:“姐姐,我活着没法与他在一起,难道死也不能么?”柳莺莺正色道:“晓霜,你这样信不过他?”花晓霜道:“可敌人太强……”柳莺莺打断她道:“梁萧也很强。”她望着海滩上三道黑影,语声幽幽,“我信他这次,他回不来,我也不活。” 花晓霜听得一呆,柳莺莺掉头道:“我去升帆!”花晓霜急道:“姐姐,我……我能做什么?”柳莺莺笑道:“晓霜,你信佛么?”花晓霜点头,柳莺莺道:“那你用心念佛,保佑梁萧,千万诚心诚意哦!”花晓霜急道:“我一万个诚心。”当下坐在船头,凝神望天祷告。 风帆升起,船行更速,柳莺莺望着岸上,心如火烧。花晓霜从毗婆尸佛念到释迦牟尼,又从释迦牟尼念到弥勒佛祖,三世诸佛一一念罢,岸上的人影渐小渐暗,几乎再也看不清楚,花晓霜口中念诵,泪水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岸上三人斗至一百余合,贺陀罗沉喝一声,“般若锋”白光一闪,梁萧腰上鲜血迸出。云殊纵身而上,一拳挥出,梁萧闪身后退。贺陀罗与云殊眼见船只去远,追之不及,心中恼怒,不杀梁萧誓不罢休,当下快步抢上。只听三人足下哗哗啦啦,一进一退,全都踩入海水。云殊遽然而惊,忽地收足叫道:“当心有诈!”贺陀罗一怔止步。梁萧见云殊识破计谋,哈哈一笑,沉入水中。 贺陀罗还要追赶,云殊拉住他道:“不要追了,这厮当日被我打得重伤落海还能活命,水性可通鬼神。方才他诈退入水,正是要引诱我们入水。水中厮并,你我有输无赢。”贺陀罗出了一身冷汗,点头道:“多亏云将军机警,要么又着了他道儿。”心有不甘,抓起几块石头,向海中乱打一气。 柳莺莺见梁萧脱身,喜之不尽,忙叫花生停船。不一会儿,梁萧潜到船下,柳莺莺放下缆绳,援他上来,回头笑道:“晓霜你好诚心,果真感动了佛祖!”花晓霜脸一红,她先时觅死觅活,待得梁萧上船,却又无话可说。梁萧奇道:“佛祖怎么?”柳莺莺笑道:“这是我与晓霜的秘密,不让你知道。”梁萧嗤了一声,说道:“谁希罕么?”他只怕夜长梦多,以风向鸡辨向,扬帆转舵,朝北行驶。 行了数日,只因天公作美,顺风顺水。但第五日未时,风势忽变,几阵乱风打过来,只听“喀喇”一声,竟把桅杆上的风向鸡吹折了。梁萧举目遥望,彤云低垂,几乎压着海面,海水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一转眼,风声萧萧,巨浪叠起,楼船形似芥子,在大锅沸水中团团乱转。梁萧手中扳舵,口中发号施令,不久柳莺莺放下风帆,花生转动水车,一行人使出浑身解数,驾驭楼船,避开风尖浪口,在海水里左右穿梭。 天边云色更浓,好似团团靛墨,风声更厉,喧嚣震响,直如万马千军齐呼齐喊。忽地两个浪头连环打来,楼船经受不住,向右偏转。众人东倒西歪,一起摔倒,或是抱住桅杆,或是扣住船舷,大呼小叫,苦苦挣扎。花生翻肠倒肚,呕吐不已,赵昺虽被花晓霜抱着,也已两眼翻白,吓得昏了过去,柳莺莺连声尖叫:“梁萧,不成啦……不成啦……” 梁萧正在挣扎,听得这话,心头一灰:“纵我机关算尽,也终究抗不过天意!”直觉大船摇晃数下,似要翻转,一时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纵身跳起,抱住木舵连扳几下,楼船滴溜溜地连打两个旋儿,居然勉强稳住。不待他喘息,右方巨浪扑来,船身被带得转了两圈。梁萧力贯双足,陷入船板,一时浑如铸在船上,他抬起头来,仰天怒啸,啸声清越贯耳,浑似长风破浪。 这么苦苦支撑,风浪稍弱,四人正待松一口气,乍听巨声震耳,瞥眼望去,巨浪借着狂风层层堆积,高如雪山银城,凌空压来。众人瞧这势头,无不面如死灰。这时忽听近处传来一声鸣叫,梁萧听得耳熟,循声望去,只见楼船右侧升起一个庞然大物,浪头受它一阻,向后退却。 梁萧惊喜交迸,叫声“鲸大婶”,巨鲸昂昂鸣叫,宛如与他对答。一眨眼,楼船前后左右,四头巨鲸应声浮起,结为簸箕阵势,将船团团围住。只听狂风嘶鸣,巨浪排天,打在群鲸背上,飞珠溅玉,化作漫天白雨。 得到群鲸庇佑,楼船摇晃渐微,如处避风港中,说不出的安然恬适。众人望着鲸群,忘乎言语。过得许久,花晓霜问道:“萧哥哥,哪位才是鲸大婶?”梁萧瞧了半晌,摇头道:“它们都是一个模子,我也看不出来。”柳莺莺骂道:“没心没肺的家伙,连救命恩人也忘了吗?” 梁萧笑道:“说得是,该打!”边说边把脸伸过去。柳莺莺冷笑道:“边说边笑,全无诚意,再说你这么厚的脸皮,打得我手疼!晓霜你来,别用巴掌,用船桨才好。”花晓霜笑道:“我才不打他,只罚他找出鲸大婶。”梁萧苦笑道:“你还是打我的好。”二女都笑。 风浪越来越急,唯见巨浪起落,几乎不见天色。虽有巨鲸护持,船上众人还是无法入眠,一个个两眼大张,围坐舱中,轮流说起故事解闷。直说到次日辰时,天光渐白,风浪平复。又历三刻光景,巨鲸四面散开,众人心中一喜,涌到船头,手搭凉棚,极目眺望。但见海碧天青,白云疏淡,红日光华入水,海面上迸起万点火星。浪涛一如天际薄云,舒卷开阖,数尾银鱼如箭跃起,忽又刺入海中,激得水花四溅。 众人心旷神怡,恍若再世为人。忽听鸣声啾啾,转眼望去,巨鲸成群结队,摇头摆尾,慢吞吞地向远方游去,最末一头身边伴着两头圆乎乎的小鲸,梁萧喜得大叫:“鲸大婶!” 巨鲸母子似乎听到呼唤,又转过身子,绕着楼船盘旋,接连发出鸣叫。梁萧心中不尽明白,可也听出惜别之意,心知此番作别,再无见期,不觉胸中一痛,张口长啸,啸声激越,在云天中回旋不绝。巨鲸也发出长长鸣声,节律宛然,充满生机。 一人一鲸,或啸或歌,彼此唱和,久久不已。忽然间,梁萧止住啸声,目送巨鲸母子沉入海底洪荒,忽地一声不吭,转回舱内。二女知他心中难过,也伴他默默坐下。沉默良久,梁萧发令启程。其时风向鸡已折,幸喜日挂中天,梁萧在甲板上立起一根木棒,作为日晷,从日影中推算航向。他经此一劫,对这茫茫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只怕风浪不期而至,便将众人分作两班,昼夜兼程。白日为花生,入夜为自己与柳莺莺,轮流推动水车。 赵昺受足了惊吓,事后定下心来,神倦意疲,草草吃喝了一些,沉沉进入梦乡。这一觉睡到次日凌晨,他小孩心性,兴致一好,再也无法安坐,将花晓霜闹醒,缠着她出舱走动。 二人走出舱外,只见玉宇澄净,星光明灭,一钩明月西坠,照得楼船如银如雪。忽而一阵海风吹来,又咸又湿。赵昺只觉鼻间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听船尾传来柳莺莺的笑声:“昺儿你醒了么?”赵昺心中欢喜,一溜小跑奔过去,花晓霜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转到船尾,只见柳莺莺与梁萧相对而坐,梁萧正低头摆弄一堆方形木板。 赵昺叫声“叔叔”,坐到他身边,梁萧抚着他头,笑道:“小懒虫,睡得沉么?”赵昺咧嘴直笑,望着地上木板,奇道:“叔叔,这是什么?”梁萧笑道:“猜出来算你厉害!”赵昺挠了几下头,嘟起小嘴说:“我猜不出来。”掉头问,“霜阿姨,你知道吗?” 花晓霜正与柳莺莺拉手说话,应声笑道:“这是牵星术!”柳莺莺抚她脸蛋,笑道:“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着。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看他瞎摆。”花晓霜脸一红,轻声道:“我也只知大略,深奥的地方也不明白。” 赵昺瞪大眼睛,奇道:“什么叫牵星术?”花晓霜道:“听说这是夜里航行时,海客们辨别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作牵星板,共有十二块,最大一块长八寸,边距依次递减二分,故而最小一块仅二分来长。嗯,至于这个小石块,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的时候,只须在夜空里找准北极星,手执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为北极星,下方是水平线。如此这般,以十二块木板及小石板替换计算,就可算出咱们身在何处。至于具体算法,我可不知道。”赵昺听得糊涂,望着梁萧连连眨眼。梁萧笑道:“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晓霜笑道:“昺儿,叔叔算学之精,天下无对,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气。”柳莺莺摇头道:“这些古怪玩艺有什么好学?昺儿,你还是学武功吧,学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梁萧点头道:“那也好,一应拳术刀剑,弓马枪术,但凡杀人伤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如果你想做皇帝,我还可传你韬略兵法、经济之术。而后十年生聚,十年征战,待得尸积如山,流血成河,你就可以中兴大宋,成为震烁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谈,赵昺却越听越怕,略一哆嗦,哭了出来。柳莺莺搂住他,怒道:“梁萧,你吹什么牛皮?” 梁萧摇头叹道:“我可不是吹牛。蒙古人征战不休,国势难久。只不过这一仗打下来,又不免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百姓。”他顿了一顿,凝视赵昺,“昺儿,我再问你一句,你真的不愿做皇帝么?” 柳莺莺听他大言炎炎,脸色却很严峻,毫无戏谑之色。正自惊疑,忽觉腕间剧痛,侧目望去,花晓霜凝视赵昺,浑身发抖,指甲不知不觉陷入她的肉里。柳莺莺心头一跳:“小色鬼来真的?”她知道梁萧极重然诺,既能为一承诺救出赵昺,未必不会因他一言,助他中兴大宋,一时间也不由心慌意乱。 赵昺被三个大人盯着,一时忘了哭泣,好半晌才说:“我不做皇帝,也不学叔叔的本事。昺儿要学,就学霜阿姨。”柳莺莺奇道:“为什么?”赵昺绷起小脸,认真地说:“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为人治病,若能治病,哥哥也不会死了……”说到这儿,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无不呆住。梁萧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萧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只觉胸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萧见海中漂浮许多木块,状如房屋檩柱,猜想此处离岸不远,当下叫醒花生,合力将楼船划得势如飞箭。近午时分,遥见迷蒙云雾中,亘了一道长长的暗影。柳莺莺坐在桅杆上当先瞧见,叫道:“是陆地呢!”众人出舱瞧见,皆大欢喜。 傍晚时楼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终于见到人家,才知此间从属广州,近日发生海啸,沿海村落均遭浩劫。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众人心有余悸,当晚借宿农家。 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她。”梁萧听了,肃然起敬,拍手应允。柳莺莺却冷笑说:“她给人做妾,也值得一拜么……”但见花晓霜神色黯然,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信口胡诌,她有情有义,拜上一拜也无妨。” 众人午间出发。花晓霜一路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极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逗弄赵昺,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佳木成荫,一抔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祭,花生与赵昺不明所以,见二人先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站在一株垂柳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修葺坟边小亭。花晓霜移步上前,只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只觉人生譬如梦幻朝露,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 花生瞅见,大惊小怪地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忙拭了泪,岔开话说:“花生,你知不知道,这副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明白,也就懒得细想。 梁萧默默看着对联,半晌叹道:“天下的道理大都相通。若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参透这十二个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 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工夫,嘴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哼,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那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花晓霜,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姐姐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入口辛辣,不禁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 花晓霜咳了两声,靠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入喉,好似涂上一抹胭脂,更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少女秀发,怜惜道:“晓霜,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轻声说:“柳姐姐,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花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姐姐,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儿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 花晓霜叹了口气,沉默时许,轻轻说道:“姐姐,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花晓霜握住她手,颤声说:“姐姐,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 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点点滴落。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啊,我答应你就是了。”花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姐姐,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愣,失笑道:“你要与我拼酒?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花晓霜对饮三杯。 赵昺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赵昺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皱眉吐舌,将满口的酒水都吐了出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昺眼泪都流出来,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你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骂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 梁萧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忪,骂骂咧咧地歪倒一边。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昺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到天黑,梁萧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的酒肉一扫而光,这才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撒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来,花晓霜打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他半晌,幽幽地道:“萧哥哥,我要走啦!本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又走不了啦!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姐姐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可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姐姐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儿,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的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脸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花晓霜长吐一口气,又道:“柳姐姐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了,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心里难过……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花晓霜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迷药,你喝了会睡许久,但嗅了这醍醐香,两炷香后就会醒来……那时节,我也走远了……”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如泉涌。她咬了咬牙,定下决心,正要迈步,忽觉后颈一麻,动弹不得。 花晓霜大惊,却听柳莺莺叹道:“小傻瓜,你去哪儿?”花晓霜惊道:“姐姐,你没醉……”柳莺莺淡然说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花晓霜心慌意乱,支支吾吾,却听柳莺莺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了……”花晓霜叫了声“姐姐”,后脑忽震,昏了过去。 柳莺莺拍昏晓霜,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莺莺!”柳莺莺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了?”却听梁萧叹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柳莺莺回过头,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许你哭。”梁萧叹了口气,轻轻道:“好,我不哭。” 柳莺莺扬起头,攀住一枝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梁萧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柳莺莺嗔道:“这是什么话,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梁萧道:“更好看了。”柳莺莺啐道:“就会油嘴滑舌。”嗤的一笑,又说,“你记得就好,你说,你弄坏了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梁萧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柳莺莺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梁萧衣衫湿了大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身边,似有若无。 沉默时许,梁萧忍不住轻轻叫道:“莺莺……”柳莺莺压低嗓子:“你只管编斗笠,别说话……”梁萧缓缓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屡编屡错,不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桠,撒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白茫茫微微透亮。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吐气说道:“这下子成了。” 柳莺莺轻哼道:“笨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轻笑道,“如今好了,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 梁萧默不作声,柳莺莺也沉默一会儿,起身望了望天,叹道,“梁萧,我跟你说,晓霜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梁萧正琢磨她话中涵义,却听她又道:“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你说是不是啊?”梁萧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柳莺莺叹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对啊?”说到这里,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梁萧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配不上你……”柳莺莺没由来一阵恼怒,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梁萧的额头上多了一道血痕。 柳莺莺一打便着,微微一怔,猛可掉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咴长嘶,撒开四踢,泼喇喇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柳莺莺忽地勒马,高叫道:“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儿,转身伏在马背,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入浓浓的夜色。蹄声渐去渐远,初如雨打残荷,片刻之间,不复再闻。 梁萧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依。又一阵风吹来,湖面荡起数圈涟漪,柳条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在梁萧肩头。他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萧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花晓霜身边,将内力渡入她的心口。花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姐姐……”举目四顾。梁萧摇头道:“不用看了,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晓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梁萧按着她的肩头,叹道:“晓霜,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花晓霜一怔,摇头道:“我……我怎么会?”梁萧道:“你既不讨厌我,干吗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们都走了,我与花生做和尚去……”花晓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为难……”她又羞又急,语无伦次。梁萧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难了!”花晓霜抬起头来,张大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梁萧。 梁萧道:“我并没有醉,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花晓霜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梁萧看她一眼,苦笑道:“傻丫头,你连莺莺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花晓霜面红如血,低下头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梁萧道:“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莺莺要走,我也没留她。”花晓霜忍不住抬头道:“萧哥哥,你这样不对……”梁萧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与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今生今世,再不离开!” 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几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一时百感交迸,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许久,纵身扑入梁萧怀里,涕泪交流,放声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出,身子好像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倦乎乎,连话也说不出来,蒙蒙眬眬沉睡过去。 梁萧见她睡靥上泪珠未干,嘴角却噙着笑意,一时不好打扰,抱着她就地枯坐。不一时困了上来,迷糊一阵,忽听有人叫唤,张眼望去,却见花生醉眼惺忪,抱着亭柱挣扎道:“梁萧,梁萧!”迷药药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里念道:“梁萧……呃……俺打小喝酒,从来不醉……呃,再喝……”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却没倾出半滴,当下抱着亭柱子,蹭来蹭去,“梁萧……呃……你的腿比木头还硬,蹭得俺好痛……”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头呢,怎么没头,呃……就像一根大柱子……” 梁萧又好气又好笑,花晓霜也闻声醒来,羞惭莫名,取了醍醐香给花生嗅了。花生惊醒,看着怀中亭柱,抓头怪道:“啊,俺抱柱子做什么?”花晓霜与梁萧对视一眼,低头苦笑。 他二人不说,花生也不知就里。不一会儿,赵昺也醒了。这两人问起柳莺莺,梁萧只说她回天山了。多日来,两人与柳莺莺同舟共济,听说她不告而别,都不免大生惆怅,所幸一个小孩儿,一个呆和尚,心情来去甚快,伤感半日,也就搁下。倒是花晓霜想着柳莺莺独返天山,路途艰难,不免心中挂念、愁眉难舒。 众人歇息半日,启程向北。经过刀兵之灾,粤地疫病又行,死者甚众。花晓霜采药救人,四处奔波,这么走走停停,在粤境中呆了一月有余。这一日,众人穿过梅岭,进入江西。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众人赶上前去,只见前方两个农夫躺在地上,锄头散落一边,双肘双膝全被折断。 花晓霜忙给两人接好断骨,她手段高明,包扎已毕,两人痛楚大减,不再呻吟。梁萧问道:“谁下的毒手?”二人对望一眼,神色茫然,其中一人颤声道:“我们走得好好的,手脚一痛,清醒时就躺在这儿了。”花晓霜奇道:“你们没见人吗?”两人同声叫道:“没见人,撞鬼啦!”梁萧喝道:“胡说!” 两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蝉。梁萧心想这手法分筋错骨,分明出自武学高手,这人武功高强,为何与寻常农夫为难?他思索不透,又问几句,那二人懵懵懂懂,只说没见凶手。梁萧只得将二人搀扶回家,而后佯装离去,转身暗中潜伏,守了一夜,却无动静。 凶手不肯露面,梁萧也无法可施,一行人继续上路。怎料行了不足二十里地,又听一声惨叫,梁萧飞步赶上,却见一个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两捆柴草、一把斧头散落于地。他定眼细看,樵子也是四肢折断。梁萧细问原由,樵子也道未见凶手。梁萧略一沉默,皱眉起身,扬声喝道:“是好汉的滚出来!” 这两句话用上“鲸息功”,远远传出,许久才从山峦间传来回声。这时其他三人也到了,花晓霜道:“萧哥哥,怎么回事?”梁萧叹道:“我知道就好了!”花晓霜不再多问,低头给那樵子绑好手足,让花生背回家去。谁知走出不远,西北方惨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经过先前两回,众人不再吃惊,上前一看,路上又躺了四个行商,手足折断,各自惨叫。 花晓霜菩萨性子,也大为生气,说道:“无故折人手足,好生可恶!萧哥哥,我们逮住凶手,非让他认错不可。”梁萧冷笑不语,心道:“岂止认错,逮住了他,非折断他的手脚不可!” 此后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就有惨叫。或是逃难返乡的难民,或是走乡窜镇的货郎,或是村野农夫,或是市井百姓。一个个断手折足,号呼痛哭。梁萧一路走去,心情越发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这事古怪得很,凶手十九冲我们来的。”花晓霜道:“他若与我们有过节,何不直截了当报复,却把怨气撒在别人身上?”梁萧道:“你寻思寻思,每每听到叫声,要么在西北,要么在东北,虽然忽东忽西,曲曲折折,终归不离北方。我们一旦偏离,就有叫声传来!看起来,他是要引我向北。”花晓霜发愁道:“那如何是好?” 梁萧想了想,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却偏要向东,看他现不现身!”花晓霜犹豫道:“若他并无此意,只爱折人手足呢?我们向东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岂非无人救护?”梁萧无言以对,微微皱眉。花晓霜又说:“他要我们去北方,我们就去北方,顺了他的意,他想必不会伤人。”梁萧深感此法大违本性,不悦道:“这恶人鬼鬼祟祟,其中必有阴谋。只我一人,与他周旋也无妨,你与昺儿若有闪失,如何是好?”花晓霜叹道:“可是若向东走,今生今世,我心里都不会踏实。”二人对视无语,花生却焦躁起来,嚷道:“梁萧,太阳落山啦!错过了宿头,可没有饭吃。”梁萧怒道:“用不着你教训!”背起赵昺,大步向北。花晓霜见他答允,心头一甜,快步跟上。 众人一意向北,果如花晓霜所料,伤人之事大减。梁萧索性定下心来,看他有何伎俩。这么渡过黄河,忽忽月余。遥见大都轮廓,举目望去,一座巨城横亘北方,南有伏龟之形,北有腾龙之势,门若兽口,广吞八方之财,池比鸿沟,浩聚百泉之水。城南处一队士兵森然罗列,正在搜查入城行商。梁萧迟疑间,正欲上前,忽听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这儿?” 昆仑Ⅳ·祭我天罚 凤歌◎著 第四十八章 同圆同缺 梁萧但觉背后风起,一反手将来人手腕扣住,忽觉来人并无武功,忙又放手,回头看去,那人黑须及胸,面庞瘦削,不由吃惊道:“郭大人?”花晓霜、花生见他与人说话也各各止步。 来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萧多言,扯住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缘分不浅,一别多年,竟在这里遇上。”一边说话,一边拉住梁萧向后。梁萧听他称呼自己“王老弟”,心中十分纳闷。 郭守敬面上含笑,眼神却游移不定,来到一辆马车后面,左右瞧瞧才低声说:“梁大人,你忒胆大了!这城中的守卫大多是你南征旧部,十有八个认识你,贸然入城不是自投罗网吗?”梁萧微微动容,叹道:“也罢,我进城了!”郭守敬握紧他手,笑道:“当日听说梁大人身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却不料是谣言。今日遇上,怎能放你过去?”梁萧苦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闹糊涂了,不放我走,难道要拿我见官?”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当什么人?你坐我马车,我送你入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里盘桓几天。”梁萧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连累足下。”郭守敬摆手道:“你我以学论交,不比他人,梁大人再推辞,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梁萧心中一暖便不推辞。郭守敬转身叫来马车,他原本携眷出游,便命妻妾合乘,腾出一辆马车。梁萧抱赵昺与花晓霜同坐,郭守敬又让家仆接下花生的行李,牵来一头毛驴与他代步。 马车经过城门,畅行无阻,花晓霜悄声道:“萧哥哥,你这位朋友是谁?”梁萧将郭守敬的来历说了。花晓霜恍然道:“是他!”梁萧怪道:“你认识他?”花晓霜道:“我听奶奶说过,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脉刘秉忠的弟子。刘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有经天纬地之术。奶奶说过,论学问他本不差,只可惜他辅佐蒙古皇帝,大节有亏,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萧沉默半晌,忽道:“晓霜,郭大人也为蒙古人出力,你会不会瞧不起他?”花晓霜一愣。梁萧又道:“郭大人治河修桥、修订历法,尽力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汉又有何分别?”花晓霜想了想,笑道:“我懂了,这就叫‘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 梁萧皱眉问道:“这话怎讲?”花晓霜道:“这是孟子赞赏柳下惠的话,说他不以侍奉恶毒的君主为耻辱,不以官职卑贱而推辞,做官必定竭尽全力但绝不改变操守。”梁萧叹道:“不变操守,难免吃亏。”花晓霜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说他‘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遭到遗弃却不怨恨,身处困窘而不发愁。”梁萧默然点头。 有顷抵达郭府,是夜郭守敬设宴相待。须臾饭饱,他安排厢房供晓霜、花生歇息,自将梁萧延至书房,着童子烹茶,相叙别情。片时茶沸,郭守敬摒开仆童道:“梁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军,圣上雷霆震怒,三日没有临朝。伯颜大人也几乎获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脱身。” 梁萧捧茶不语,郭守敬叹息一阵,又说:“不过,你那部将土土哈、李庭好厉害。和林一战,他二人大破西方诸王夺回成吉思汗的武帐,生擒蒙哥之子昔里吉,继而讨伐东方诸王又获全胜,军功赫赫,威震朝野……”梁萧搁下茶碗,道:“郭大人,这些事不要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叹道:“也罢,不谈国事。”起身抱过一堆卷宗,“梁大人还记得我在扬州说过的话么?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测来的天文数据,但非大人神算,不能厘定!” 梁萧翻看卷宗,随口问道:“历法的名字定了吗?”郭守敬道:“圣上有言:‘海内一统,天授其时’,故名《授时历》。”梁萧叹道:“说来好听,什么天授其时,若没有尸山血海,哪儿有他孛儿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不语。梁萧也不愿多说,铺开草笺对着灯烛援笔推算,郭守敬则在一旁运筹,两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从此以后,梁萧在郭府隐而不出,潜心修订历法,郭守敬辟出一间小轩与他居住,并派心腹照应。郭守敬长年治水观星,耽于学问,平日最爱谈天论地、运筹算数,只苦于少有知己。梁萧一来,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测量,时辰一到便匆匆回府与梁萧制作仪器、推算历法。二人志趣相得,言语投机,说到要紧处,须臾不忍分离。郭守敬索性在轩中支起一榻与梁萧联床夜话。这么一来,一干妻妾独守空房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时光一晃即过,花晓霜闲着无事,白日助梁萧推算历法,夜里挑灯研读《神农典》。以往风尘困顿难得有此闲暇,如今安顿下来,她捧卷细读,领悟良多。这一晚,她将《神农典》四卷读罢,合卷沉思:“婆婆说得对,用药之道仿佛武功,以之救人则为药,用之伤人则为毒,是药是毒不在药物,而在医者本心。”她望着烛火,遥想世上疫病横行,自己闲散度日大违医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睡。 次日用罢早饭,花晓霜说道:“萧哥哥,我也闲了大半个月了,今日天气大好,我想上街设摊与人看病。”梁萧道:“我陪你去。”花晓霜笑道:“那可不成,推演历法是泽被千秋的大事,耽搁了你,我就是古往今来的大罪人。我问过府里的嬷嬷,斜对郭府大门有个功德牌坊,算命的、卖果子的都在下面营生,我就去那里,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梁萧修订历法,算到紧要处不忍放开,又听说只在左近便应允了。 花生早得了信儿,将针药桌凳收拾妥当,身着直缀僧衣站在庭心等候。赵昺青衣小帽扮作烧火童儿,笑嘻嘻地拉着花生衣角,两人在府里闷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气。梁萧叮嘱:“别走远了,申酉时分我来接应,若有不妥,花生先来报我。昺儿莫要顽皮乱跑,更别向人说起你的名字……”二人嫌他啰唆,嘴里嘻嘻哈哈答应,两条腿早已溜出门去。 出了门果见一个牌坊,顶上镌着“功高岳穆”四个大字。三人径至坊下支起摊子,插了一个白布标儿,上标“悬壶济世”。待了半晌不见人来,花晓霜面嫩,不敢学梁萧强拉病人,只好呆呆坐着。花生向她讨过几枚铜钱,领赵昺买果子吃,留着吃剩的枣核儿,两人趴在地上当作弹子玩耍,一来二去,倒也欢喜。 过得片刻,忽听远处传来呜呜之声,好似法螺鸣响,跟着便见人群如潮水涌上街头,再听忽剌剌马蹄声响,数十匹高头大马如风驰来,马上骑士一色的红袍金箍、头陀装扮,手挥长鞭,大声呼叫。人群左右避让,顷刻将大街两侧塞满,居中留出两丈宽一条大道。 花晓霜被人浪一冲早已不辨东西,摊儿又被几个无赖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当,四下一望,不见了花生与赵昺。她大惊失色,叫唤两人名字,可人声鼎沸,叫声根本传不出去,好容易挤到前排,只见西边数百喇嘛黄衫皂靴,迤逦而来,当先百人分列两行,羽葆交错,宝瓶生辉,金剑光出,银轮常转。人群中耸起一头白象,披金挂银,璎珞宛然,象背上负了一座纯金大轿,四面中空挂着珍珠帘子,隐约可见一个盘膝静坐的黄袍喇嘛。数百名喇嘛口诵经文,手中的圆筒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直至喇嘛去尽,花晓霜也不见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发一声喊又如潮前涌,花晓霜被人流裹挟,穿过长街抵达通衢之地,却见一个巨大的广场,场上数万人围着一座莲台,台高三丈,遍饰锦缎,台下方圆数十丈铺满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人,有僧有俗,夹杂百十名女尼。 白象穿过人群来到台前,伸出长鼻搭在台上。黄袍喇嘛穿帘而出,足踏象鼻,登上高台,只听数万人齐声高呼“八思巴”,叫声此起彼伏,势如排山倒海。花晓霜省悟到“八思巴”就是这喇嘛的名字,定眼一看,喇嘛双手下按,众皆寂然。八思巴盘膝坐下,双手捏莲花印诀,朗声道:“今日是佛生日。”说的竟是汉语,语声浑厚圆润,颇为动人。花晓霜应声心动,寻思道:“我也忘了,今日四月初八,正是释迦诞辰。”她心挂花生二人,没有听经的心思,掉头望去,人山人海,哪儿有两人的影子。 正觉焦躁,忽听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怪了,太阳怎么成了佛祖的儿子?”人群一静,哄地笑了起来。八思巴长眉微耸,转口又说:“今日生佛。”那人接口又说:“这回佛祖又成了太阳的儿子!嘴是两张皮,怎说都是理。”八思巴双目一张,厉声大喝:“何方妖孽,给我出来!”声如平地惊雷,在偌大的广场回响不绝。人群一寂,再无声息。 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妈妈!”嗓子稚嫩却极清脆。花晓霜听出是赵昺,心头一喜,纵起身来,踩上众人头顶极目望去,一个小小人影蹿出人群,直奔台下抱住一个女尼。这一下极为突兀,众守卫忘了阻拦,女尼也是惊惶失措,摊开两手。花晓霜认出小孩儿正是赵昺,大吃一惊,踩着众人头顶一路直奔过去。 女尼呆了呆,忽地捧住赵昺脸儿,颤声道:“你是昺儿?”赵昺泣不成声,只是点头。女尼又道:“你……你还活着?”这女尼正是赵昺生母全太后,临安投降以后,大宋皇族被押北还。忽必烈为绝后患,命谢太后、全太后、宋帝赵显剃度为僧尼,随同剃度的宫人数以百计。今值释迦诞辰,帝师八思巴当众讲经,全太后等人奉命出听,不料遇上这个幼子。她早先听说崖山一役,赵昺被陆秀夫背负投海,伤心之极,此时乍然相逢不觉惊喜交集,一把将他搂住,眼泪一串串滴落下来。 赵昺逃出临安以后,头一回遇上亲人,哭了一阵,抹泪道:“妈妈,昺儿没死,昺儿好想你……”举目望去,瞧见谢太后与兄长赵显,不由喜道:“奶奶、哥哥。”那二人望着他如见蛇蝎,脸色煞白,齐退一步。谢太后厉声道:“哪来的野孩儿?快走开。”赵显伸手要将全后与赵昺分开,全后急道:“他是昺儿……”谢太后怒道:“他不是昺儿,昺儿已经死了!”这时蒙古王公一片哗然。八思巴也转过目光看是发生何事。 赵显发急,抓住赵昺狠狠一掀,赵昺摔倒在地,大哭起来。全后欲要上前却被谢太后死命拉住。两名守卫抢上前来,分别抓住赵昺手臂,宋廷众人无不失色,却无一人胆敢上前。忽见人影骤闪,花晓霜与花生左右奔到,四名守卫挺矛上前,花生双手一分拨在四杆长矛上面,众守卫齐声惨哼,左右跌出。花生扑到赵昺身前,两名守卫欲要阻他,却被他连环两脚踢成滚地葫芦。 花生拉起赵昺,咕哝道:“你真淘气,梁萧知道了,一定怪俺。”赵昺伤心之极也不理他,只是大哭。花生瞅见十余个元兵恶狠狠地扑上来,忙将赵昺往花晓霜怀里一塞,夺过一杆长矛格住众人刀枪,神力所至,众元军虎口尽裂,刀枪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花晓霜抱起赵昺直奔人群,忽觉劲风飒飒裹着热浪滚来。花晓霜挥掌一格,只觉耳鸣眼花,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定睛望去,前方立着一个年老喇嘛,高大枯瘦,皱纹满面,灰眉修长,压着一双凹目,目中冷电森森投了过来。花晓霜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展开“风袖云掌”,举步向前。 喇嘛见她掌法精妙微露讶色,袈裟无风而动高高鼓起,花晓霜只觉热风扑面,肌肤如受火炙,当即纵身跃起,挥掌拍向喇嘛肩头。老喇嘛见她挡住自己一拂,越发惊讶,却不知花晓霜天生九阴之体,遇上纯阴内力势必受害,纯阳功夫上身好比火星溅水,自然化去了。 老喇嘛让过来掌,枯手如电抓出,扣住花晓霜的手腕。花晓霜只觉那爪子灼热难当,好似烧红的火钳,情急间使出九阴掌,一股阴力送了过去。老喇嘛长眉一挑,心想:“汉人女娃儿的内劲好不古怪,若非老衲将‘大圆满心髓’练到九成,几乎要被她伤了。”怒哼一声,运功将“九阴毒”化去,同时掌中加劲,花晓霜吃疼,不由叫嚷起来。 花生回头望见,撇开一众护卫,手中长矛挺出向那老喇嘛手腕刺去。忽地眼前发花,前方出现了一个大胖喇嘛,肥脸上笑嘻嘻的,信手将铁矛捉在手里,只一搓,精钢矛杆短了一截,细细的铁屑自他指间落下。花生一惊,用力疾送,胖喇嘛双手如风,一眨眼,双手搓到他右手边上。花生无奈撒手后跃。胖喇嘛嘻嘻一笑,将铁矛一搓,搓出两把铁沙撒在半空,叽里咕噜说了句话,瘦喇嘛忽地挥掌,呼的一声怪响,满天铁沙尽数熔化,化作千百点暗红火星向花生迎面射出。 花生眼见不对,使出“一合身”相,化拳为掌拍向火星,不料胖喇嘛后发先至又拍一掌,那火星本已含有瘦喇嘛的内劲,又被胖喇嘛的阴柔掌力裹挟,无异两个喇嘛联手一击,一如劲矢利箭,嗤嗤嗤穿透“大金刚神力”。 花生惊得魂飞魄散,正要束手待毙,忽觉一道大力从旁涌来,千百火星好似撞上无形壁障坠入波斯地毯,升起缕缕青烟。 花生掉头望去,忽地喜上眉梢,叫声“师父”。花晓霜应声望去,远处站了一个白眉白须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根乌木棒。老和尚听见叫喊白眉一拧,还没说话,花生一个虎扑将他大腿抱住,咧嘴哭道:“师父,你上哪儿去了,不要俺了吗?”九如怒道:“放手,成何体统?”花生道:“俺一放手,你又跑了。”九如眼珠一转,笑道:“乖徒弟,你把手放开,为师一言九鼎,这回一定不跑。”花生道:“你一言九鼎,待会儿又抱九个鼎来哄俺?”九如不料数月不见,小和尚精明许多,惊怒交迸,前踹后踢想要将他甩开,怎料花生死抱不放,浑似铸在九如腿上。围观众人见此情形,先是惊奇,继而哄笑。众护卫正要上前擒拿,忽听那胖喇嘛用蒙古话道:“不得妄动。”他身份贵重,护卫应声止步。 九如忽地伸手拿住花生背心,花生浑身一热,双手登时松开。九如将他丢在旁边,乌木棒一顿,哈哈笑道:“狮心、龙牙,吐蕃人说话都是放屁吗?”枯瘦喇嘛正色道:“老衲从不放屁!”九如笑道:“妙极妙极,你从不放屁,全都憋在肚里。”旁人都笑起来,众喇嘛面有怒容。胖喇嘛冷声道:“九如和尚,你不要骂人。”九如笑道:“那好,咱们约好了什么时候?”胖喇嘛冷笑道:“明天早上。”九如道:“说好明天,今天你们怎么就来欺负和尚的徒弟?”胖喇嘛一怔,皱眉道:“他是你徒弟?”冷哼一声,挥手道,“好,你们走,明天一块儿来。”九如笑道:“爽快,女人小孩我也一并带走啦。”瘦喇嘛道:“不成,他们身份古怪,不能走。” 九如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乌木棒嗖地伸出刺向瘦喇嘛的眉心。瘦喇嘛识得厉害,低头疾退。九如棒子刺到半空,突然转折,扫向胖喇嘛。胖喇嘛抵挡不及,噌噌噌倒退丈余。瘦喇嘛见他转攻同伴,心下稍定,不防九如招式未足,嗖的一声又反手刺来,瘦喇嘛心头恼怒:“当我害怕么?”运足神功来捉九如棒头。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蹿起一人,形若大鸟落到瘦喇嘛身后,挥掌飘然击他背心,瘦喇嘛心头一凛,圈回掌势抵挡来人,不想那人本是虚招,手掌斜出扣住他捉拿花晓霜的手腕。瘦喇嘛只觉一股洪大内劲顺着腕脉直蹿上来,手掌登时松脱,那人大袖一拂,将花晓霜轻轻揽了过去。 瘦喇嘛又惊又怒,正要发劲挣脱,忽觉心口微闷,给九如一棒抵住。胖喇嘛救援不及,眼睁睁瞧着两人联手制住瘦喇嘛,再见后来那人身穿青袍,带了一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不由厉声大喝:“九如和尚,你埋伏帮手,暗算伤人吗?”众护卫呼啦一下围上来,不及动手,忽听八思巴悠悠开口:“今日佛诞之日,不宜大动干戈,且让他们去吧。”九如笑道:“大活佛说话必然算数。”撤了木棒,青袍客也将瘦喇嘛手腕放开。 瘦喇嘛脸色铁青,反身走了两步,忽地锐喝道:“你也吃我一下。”双掌一抡,滚滚热浪涌出。青袍客不闪不避,挥掌划了一个半圆,两人掌力相撞,瘦喇嘛只觉对方的掌力如怒涛叠起,一浪高过一浪,陡然立身不住,倒退两步。青袍客只一晃,稳稳站住。 瘦喇嘛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心中骇然不已,嗔目叫道:“你是什么人?留下万儿来。”青袍客却不作声,一挥袖,挽着花晓霜径直离开。九如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八思巴道:“明日卯时,吾辈在大天王寺恭候佛驾。”九如哈哈一笑,带花生穿过人群,快步走出一程,看见那青袍客与晓霜并肩而行,笑道:“梁萧,站住!”青袍客转身作揖,说道:“九如大师,今日感谢不尽。”九如道:“你戴这劳什子唬谁?”伸手抓他脸上面具,梁萧中指微曲拂向他小臂诸穴,口中道:“大师别开玩笑,我戴这东西,自有难言苦衷。”几句话工夫,两人一进一退,拆了七八招之多,九如抓不下他的面具,梁萧也脱不出他的五指。 听他说完,九如住手笑道:“这么说,因为你反出元营了?”梁萧奇道:“大师也知道?”九如双眼一翻,冷笑道:“我见过楚仙流,听他说过。若非如此,和尚非打烂你屁股不可。”梁萧默然不语。九如摆手道:“此事搁下,先找有酒有肉的地方再说。”花生笑道:“好啊好啊。”九如瞪他一眼,道:“好你个屁!”梁萧道:“莫如去郭大人府上。”九如道:“什么大人小人的府上和尚不去。和尚自有和尚的去处。”梁萧知他清高自许,只得依从。 九如当先引路,花晓霜问道:“萧哥哥,你不编历法来这儿干吗?”梁萧微微有气,冷冷道:“编什么劳什子的历法?捅出这么大的娄子,若非九如大师,看你怎么收场。”花晓霜抿嘴一笑,抚他脸上面具道:“这面具哪儿来的,怪吓人的。”梁萧随口道:“街上顺手拿的!”花晓霜笑道:“早知道,也给我拿一个。”梁萧白她一眼,说道:“你女孩儿家,戴这丑怪面具做什么?那里有观音菩萨,戴着才好看。下回遇上,我给你买一个。”花晓霜听了这话,心知他怒气已平,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众人跟着九如,弯弯曲曲钻进一个小巷,尽头处是一座破旧小庙,庙内的神像只剩一堆泥土,门前坐了个老者,扎道士髻,穿和尚袍,白发稀疏,皱纹满面,众人到时,他正靠在门框上打盹。 九如伸棒将老者敲醒,笑道:“朱余老,来客人啦!”朱余老张开浑浊的眸子也不说话,向众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几枚牙齿,而后拄了拐杖,向巷外慢慢走去。众人见他扎道髻,穿僧袍,却有个俗家姓氏,不伦不类均感好奇,目送他去远才踅进神像后的一进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粗大榆树,亭亭如盖,两侧却是厢房。 九如笑道:“坐,坐,不须客气。”梁萧摘下面具道:“大师就住这里?”九如道:“不错。”花晓霜忍不住道:“大师,那位朱老先生当真……当真有些奇怪!”九如笑道:“有什么奇怪?他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的俗家姓氏,后来八思巴与全真教御前斗法,全真教输了个精光,从掌教护法到看茶的小厮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头,普天下的道观十有六个变成了喇嘛庙。这儿本也是道观,道士害怕,一哄散了。朱余老年纪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刚做几天,就有市井泼皮欺他老弱要强占寺院。幸被和尚遇上,管上一管,但这朱余老病弱不堪,庙中又无香火,和尚就让他还俗,将庙产租赁出去,少少课些钱米度日。” 花晓霜动容道:“大师你这么做岂不亵渎了神佛?”九如瞅她一眼,冷笑不语。梁萧深知这和尚藐睨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晓霜,朱余老年老体弱,若不这样打理,岂不生生饿死了?佛法是济世之道,但若不能济小,焉能济大?”九如拍手笑道:“好个不能济小,焉能济大,这话说到和尚心里去了。”梁萧笑笑,问道:“大师可与那些喇嘛认识?”九如笑道:“和尚的拳头倒是认识好几个。” 梁萧待要细问,却见朱余老提了个大竹篮进来。人还未到,酒气肉香扑鼻而来,花生口涎直流,跳将过去,撕下一条鸡腿便吃。九如被他占了先,不禁怒道:“没大没小,岂有此理!”挥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记,跟着又被绊了个筋斗,但他嘴里狼吞虎咽,片刻不停,等到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鸡骨,他还没解馋,将鸡骨头舔了一遍,圆眼盯着竹篮骨碌乱转。 梁萧赞道:“小和尚这挨着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声,朱余老呵呵直笑,将酒肉果子摆上桌案,拄了拐杖,又去门口打盹。 吃喝半晌,梁萧提起前问,九如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在山东时遇上几个喇嘛强抢民女,来参什么欢喜禅……”花晓霜奇道:“什么叫做欢喜禅?”九如道:“你女孩儿家,这种事不知也罢。”花晓霜见他神态诙谐,隐约明白事关羞耻,一时满面通红,不敢再问。 九如瞅她一眼,忽地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怎么生了个扭扭捏捏的小孙女?”花晓霜瞪眼道:“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爷爷?”九如道:“这还不简单?你方才跟龙牙上人对敌,用了花家秘传的‘风袖云掌’,公羊羽是花家的赘婿,瞧你这年纪,若不是公羊羽的孙女,难道是他女儿?倘若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红珠,未免惊世骇俗……”梁萧听老和尚越说越不堪,忙岔开话道:“九如大师,这么说,那位瘦喇嘛便是龙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点儿门道。” 九如笑笑说道:“那厮的‘大圆满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灭神掌’也算不弱。可说到厉害,他师弟狮心法王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刚,更胜半筹。”梁萧道:“狮心是那胖大喇吗?大师与他交过手?”九如笑道:“方才说了,我在山东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俩的徒子徒孙。原本和合双修,也无不可,但也须两厢情愿才是。那帮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奸淫之实,可恶至极,和尚看不过眼,一把火将那鸟寺烧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并废了武功,剥光衣裤,在泰州城门上吊了一夜……” 梁萧拍手赞道:“快哉,当为此事浮一大白。”花晓霜瞧着二人,心道:“花生老实巴交,他师父却和萧哥哥一般胡闹。人说物以类聚,有时也大谬不然。唉,真奇怪,天下那么多老实人,我怎么独独喜爱萧哥哥呢?”念起女儿家的心事,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九如与梁萧干了一杯,说道:“说起来,此事本也寻常。但龙牙、狮心却以为丢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来山东寻和尚的晦气。不过,那时候和尚正被一个大对头痴缠,东窜西逃,片刻不得安枕,实在无暇与他们厮并,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难而退。他二人见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说密宗之中还有胜过他二人的高手,要我于明日卯时到大天王寺一会。和尚被那对头追得急了,无暇多说也不甘示弱,随口应承下来。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摆脱那个对头,来到大都却又巧遇你们。” 梁萧动容道:“当今之世,谁能将大师逼成这样?”九如笑道:“话不可这样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那厮强在缠夹不清,和尚却是不耐久战,硬拼下去不免两败俱伤,是以还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梁萧见他不说,也不好追问。片刻酒过三巡,梁萧见赵昺闷闷不乐,果子肉食一箸未动,便问:“昺儿,不开心么?”赵昺眼眶一红,轻声道:“妈妈做了和尚,奶奶、哥哥也不认我啦!”梁萧想起他生世凄惨与自己大有干系,心中愧疚,唯有抚着他的头,长叹一口气。 赵昺忽地牵他衣角,说道:“叔叔,若能再见妈妈就好了,昺儿有许多话要与她说。”梁萧道:“那有何难?我送你见她便是。”赵昺喜道:“真的?”梁萧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昺眉开眼笑,跳了起来。九如浓眉一挑,忽道:“梁萧,你可知宋室遗族住在什么地方?”梁萧笑道:“大师若知道,还望指点一二。”九如捋须道:“和尚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过一回盘子,怎料误打误撞,进了囚禁宋朝后妃的无色庵。” 梁萧动容道:“两座寺院挨在一处吗?”九如道:“相距不过百步。那无色庵地方不大却毗邻禁军大营,守备兵马成千上万,很难接近,当时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觉了。”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虽如此,但若时机凑巧也非无机可趁。明日之会,八思巴约斗和尚,以示公平,不愿官府介入,传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军。如此一来,无色庵的守备势必削弱,你不妨相机潜入。不过,依和尚所见,还是小心为妙,宋室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顾念什么祖孙之情、兄弟之义。凭你梁萧的本事,本也不用怕他,但这小娃儿娇嫩贵气,可经不起什么折腾。” 梁萧沉思半晌,对花晓霜道:“不知《神农典》中,可有什么迷药能将几百人同时迷倒?”花晓霜想了想,说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没有的,但有一个‘神仙倒’的方子,顺风施为,能够一下子迷昏十多人。”梁萧笑道:“那也够了,大不了多用几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伤人命,实为美事。和尚左右要去大天王寺厮混,顺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萧大喜,拉起赵昺施礼道:“承大师相助,万无一失。” 商议已定,九如将花生拎到一旁考较功夫。梁萧与花晓霜则去张罗药物,配成数剂“神仙倒”。这“神仙倒”不只是药物,还有相应机关一具,名叫“龙吐水”,细长如管,藏在肘间,用时只须牵动机括就有药丸射出,化作无色烟雾。梁萧制成两具“龙吐水”,自备一具,另一具分给花晓霜防身。 将近丑时,一行人抵近无色庵,果见守卫森严。梁萧放出一发“神仙倒”,迷倒了几个守卫士卒,而后众人越墙而入,穿过两道月门,但见前方庵房无算,大多漆黑无光。梁萧觉出花晓霜掌心渗汗,低声问道:“害怕么?”花晓霜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视一笑,双手握得更紧,忽听九如笑道:“和尚守在这里,省得你俩卿卿我我,平白教坏了我徒弟。” 两人面皮发烫,花晓霜低声道:“萧哥哥,房屋这么多,怎知人在哪里?”梁萧道:“让昺儿一叫便知。”花晓霜急道:“不成,会惹来官兵。”梁萧笑道:“你也太胆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做什么?”花晓霜道:“还是稳妥些好,寻个人问问。”梁萧知她谨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举目望去,一盏孤灯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当下背起赵昺纵到屋前,却见昏黄的窗纸上投下一个女子的倩影。 女子手挥目送正在弄琴,琴韵低回流转,女子应弦和道:“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歌声欲扬还抑,似在竭力压制心中的痛苦,偶尔曲断歌歇,一缕愁思仍是悠悠不绝。 梁萧听罢这曲,触动心怀,一时忘了破门而入,忽觉赵昺身子发抖,颤声道:“蕙姑,是你么?”屋内响起一声低呼,两扇门吱呀一声敞开,走出一个缁衣素面、眉目如画的女道士,双颊上尚自挂着泪珠。 赵昺从梁萧背上跳下来,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门框,颤声道:“殿下……”原来,这女子姓王名清蕙,本是南宋宫女,才慧过人,赵昺幼时从她学文识字,此番历劫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搂在一处,禁不住泪如雨下。 赵昺哭了一阵,想起此行目的,问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泪,强笑道:“太后正念你呢,我带你去见她。”目光一转落到梁萧身上,梁萧见她神色疑惑,叹道:“昺儿你随她去吧!”赵昺急道:“你不去么?”梁萧摇头道:“我在这儿等你。”赵昺只得任王清蕙拉着,向东走去。不多时,便见东边一间厢房亮了起来。 梁萧望着灯火,胸中一痛:“昺儿找到母亲,而我的母亲又在哪儿?我……我浑浑噩噩这么久,却连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着满天星斗发愣。花晓霜见他一派颓丧,握住他手,说道:“萧哥哥,你想到不开心的事么?”梁萧微微摇头,花晓霜偎进他怀里,叹道:“萧哥哥,我瞧你眼神就知道你不快活!” 梁萧微微苦笑,正欲说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怪笑,一个苍劲的声音道:“老秃驴,不要逃,我看见你啦。”梁萧一惊:“这怪人怎么来了?”当即扬声叫道:“释岛主?”那人咦了一声,道:“谁叫老子?”梁萧听他口气,似乎清醒许多,笑道:“释岛主,你连陪你治病的小朋友也不记得了?”释天风略一沉默,忽地哈哈笑道:“想起来了,陪我打架的小子吗?好啊,待我揪住老秃驴再来与你叙旧。” 梁萧听他记得自己,更觉惊奇。释天风叫声一起,附近房舍逐一亮起灯火,却听释天风又道:“我瞧见了,出来出来……咦,老秃驴怎么变成了小秃驴,哼,你当拔了胡子老子就认不出来了?这个光头,我可是认得明明白白的。”他叫声中夹杂呼呼响声,似是掌风激啸,忽听花生啊哟一声痛呼,接着便听九如喝道:“老乌龟,你莫要得寸进尺!” 释天风笑道:“奇了怪了,怎么出来两个秃驴?哈哈,老秃驴,这小秃驴是你孙子吧,难怪都是光头。”九如呸道:“他是你老子。”释天风奇道:“他是我老子?你是他爷爷……”他猛然明白过来,厉声怒叫:“好秃驴,你骂我是灰孙子么?”二人口中互骂,拳掌相交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花生扬声叫道:“师父,俺来帮你。”九如喝道:“没你的事,躲开些……”话音未绝,轰然大响,一座假山应声而倒,忽听释天风厉声长啸,远处两道人影腾起数丈,一左一右纵上屋顶,缠斗一处,出手之快之奇当真不可思议。 梁萧恍然大悟:“九如大师的对头竟是释岛主,这也难怪,这老人委实称得上‘缠夹不清’。”眼见不少人走出房子,他便发出数枚“神仙倒”,出房者不及观看就已昏迷。 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抢到全太后房前,低声叫道:“昺儿,再不走就走不了啦。”房中默然片刻,却听全后低声交代几句,赵昺却只呜呜哭泣,片刻工夫,王清蕙挽了赵昺出门。赵昺满脸是泪,抽噎道:“叔叔,妈妈不肯走,她说她走了,会连累他人,她……她让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大哭起来。 梁萧心头暗叹,王清蕙双手合十,忽地施礼说道:“汉祚运移,天地反复,大宋仅剩这点血脉,还望壮士大仁大义,善为护持。”梁萧道:“大仁大义不敢当,昺儿的安危你尽管放心。嗯,王姑娘,你肯和我一道走么?”赵昺闻言,拉住王清蕙衣袖道:“蕙姑,你跟我走吧!”王清蕙敛眉苦笑,合十叹道:“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赵昺瞪着眼,茫然不解。梁萧略一沉默,叹道:“人各有志,姑娘一心与故主同圆同缺,共历荣辱,实在令人相敬。只是前途多艰,还望善自珍重。”拱手一揖,转身抱起赵昺,与花晓霜大步奔出。 不出十步,庵外火光冲天,喧哗一片。梁萧心中叫苦,忽见花生在前方团团乱转,搓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他将赵昺递给花生道:“我去瞧瞧。”纵身上房,却见数百名元军士卒堵在门外,手持兵器,盯着一处屋顶,那里两道黑影忽来忽去,斗得正急。敢情一众禁军闻声赶来,却被九如与释天风吸住了心神。 两大高手斗到紧要处各使出平生绝学,释天风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工夫,也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将乌木棒插在身边,拳随身转,直来直去,饶是如此,释天风纵有天风飙来之势也占不得丝毫便宜。 原来,那日释天风追赶贺陀罗不得,又在山东境内闲逛月余。这一日,偶然遇上九如和尚。他四次为九如所败,多年来耿耿于怀,此番东来只为寻他晦气。别的事情他不记得,九如的武功相貌却须臾不忘。三十年不见,两人各有精进,释天风所学原本杂而不纯,晚年悟通“无法无相”,得成正果;九如专心修炼“大金刚神力”,数十年之功也非同小可。斗到五百余合,九如不耐久战,撒腿便跑,释天风却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九如轻功了得,比起释天风却逊了一筹,两人追追逃逃,从山东斗到河南,又自河南直下江北,再由江北一路北上,九如不论屎隐尿遁、使奸弄诡,总是摆脱不掉,即便头两日侥幸逃脱,第三天释天风一准找到。 两人一逃一追不久到了黄河岸边,九如百般无奈,狠心抱了一块巨石,扑通跳进河里。这法子大出释天风意外,他正在兴头上,怎肯就此罢休,也随之跳入河中,潜了一阵,黄河水浑浊不堪无法视物,只好回到岸上,释天风大声叫骂想激九如上岸,谁知骂了三个时辰,仍是不见九如的影子。释天风只当老和尚溺死河中,悻悻不已。怎料他这边死守河岸,九如却抱了大石,屏住呼吸,在河底走了一个时辰,从下游隐蔽处上岸,脚底抹油直奔大都应约。 释天风练功失忆,心智混乱,但与九如几番剧斗略占上风,数十年心愿得偿,追到黄河岸边,失忆症已好了七七八八,静坐一日,忆起不少往事,连梁萧的事也想了起来。但因胜负未分,他的心病也难全好,一时恍兮忽兮,沿河行走,逢人便问九如消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被他从一个渔人那里探知九如行踪,释天风知道九如没死,惊喜欲狂,追到大都城中,昼夜搜寻,终于发现九如踪迹,赶来无色庵中。九如慌忙躲避,花生却躲闪不及被释天风揪了出来,九如无法可施,只好出手抵挡。 二人越斗越急,释天风不耐,伸手展足,拧腰转背,丝丝锐风自周身射出,活是一只刺猬,团团滚向九如,这正是灵鳌岛镇岛绝学“仙猬功”。九如与他厮斗已久深知厉害,也将“大金刚神力”使足,一拳一脚,蕴藉十方之力。这两大神功全都出自佛门,均得无相之妙,此时棋逢对手,翻翻滚滚,直斗到一座极高大的屋顶上。 地上的禁军看久了,有人还醒过来,叫道:“两个人都是奸细,放箭射他们下来。”众军听了这话,纷纷取下弓箭瞄准二人射击。释天风正斗得高兴,忽被打扰,心头火起,怪叫一声,弃了九如突入人群,指东打西,一转眼打倒数人。众军士见他势如鬼魅,惊得大喊大叫,举刀抡抢齐扑上来。九如心中窃喜,哈哈笑道:“老乌龟你慢慢耍,和尚不奉陪了。”说完跳下房顶,拔足便走。 释天风情急间顺手抓起一名禁军,喝道:“老贼秃,接着!”他将那人如流星赶月般掷向九如。九如心知若不接下,这名禁军势必头开脑裂。他为人狷狂,可佛性暗藏,不忍见人送命,一反手将兵士接下,轻轻放在一旁。释天风大乐,笑道:“接得妙,再来再来。”双手乍起乍落,抓起身畔的禁军不绝掷出。九如随放随接,手忙脚乱,忍不住破口大骂:“老乌龟,你打架和尚奉陪,不要拿旁人出气。” 释天风叫道:“好啊!”话音未落,他却将手中两名军士随手掷出,九如刚刚接住,忽见人影一晃,释天风迫到眼前,双掌飘若风吹败叶落向他的胸口。九如两手抓人,胸前空门大露,设若用手中两人格挡自能挡下释天风的掌力,但老和尚一生光明磊落,不肯舍人救己,心中暗叫一声:“也罢!”不闪不避,气贯胸膛,硬生生接下释天风的双掌。 释天风这两掌挟浑身之力,直有摧云断石之威,以九如之能也噔噔噔退出丈余。九如瞪圆双目,嘿笑道:“老乌龟,你打得好!”口中血如泉涌,一时染红颌下白须。 释天风一击而中也感意外,笑道:“老秃驴不济事了么,不要逃,再接我一掌!”一纵丈余,飞身扑来,九如暗自苦笑:“老和尚横行一世,竟死在一个臭疯子手上。”放下手中二人,正要舍命一搏,忽见眼前黑影晃动,梁萧抢到他身前,足下稍旋,右掌横切释天风手腕,左手并指若剑,刺他额心。释天风小臂圈转,变掌为爪叼向梁萧脉门,额头不退反进撞向梁萧手腕,双腿连环踢出,狂风骤雨般蹴他下盘。这三招同使,妙至毫巅,梁萧慌乱避过,左手二指收缩不及,只觉释天风“印堂处”射出一缕锐风,刺在指尖,又酸又麻。他心头一凛:“好家伙,无相神针?” 释天风这三招被梁萧躲过,不怒反喜,笑道:“好本事!”将九如撇在一旁,拳掌齐出,尽向梁萧招呼。梁萧使开“碧海惊涛掌”,仓促拆了两招,但觉释天风招式精绝,抵挡吃力,心忧如此下去,永无了局,眼角余光扫去,众禁军收拾队形逼了过来,九如靠在墙角,气色灰败。 梁萧心中一紧,适逢释天风一掌挂来,便勾手卸开,右掌虚拍,释天风正要拆解,忽见一颗粉色小丸迎面射来,他不知来者何物,顺手一扫。小丸嗤的一声化作一团烟雾,释天风吸入少许,顿觉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梁萧放出“神仙倒”实属无奈,他口含解药,不畏药性,眼见释天风步子虚浮便纵身跃上,掌中夹指点他“膻中”穴。指力方到,忽觉释天风的胸肌其滑如油,将他指力卸在一边,梁萧见他中了迷药还有如此能耐,心中惊佩,正要变招,忽听释天风一声怪叫,躬身后掠,乍起乍落,越过一处房屋,顷刻消失不见。 梁萧不料他中了“神仙倒”仍有脱身之能,不由惊服其能。忽听脚步声响,转身一看,数百禁军把弓扯满,箭镞亮晶晶一片。他转身挥袖,将剩下的“神仙倒”一并射出,化作团团烟雾,只听箭雨呼啸,激射而来,梁萧挥掌扫开箭雨,退至九如身前,众军士向前进逼,想要生擒,不想一头撞入“神仙倒”的药雾之中,一时扑通连声倒了五十来人,剩下的禁军争相后退,乱成一团。 梁萧趁乱扶起九如,退入无色庵中,叫道:“花生!晓霜!”九如轻咳一声,指着远处:“你看那里!”梁萧掉头一看,花生直挺挺地扑在假山下面,花晓霜与赵昺俱不见踪影。梁萧心往下沉,额头上渗出冷汗。九如在他肩上一拍,叹道:“不要慌乱,小和尚还活着!”梁萧定睛看去,果见花生背部起伏,尚有生机,当下将“鲸息功”透入他的背心,走了一个周天,将被制的穴道冲开。 花生啊哟一声,跳了起来,大嚷:“晓霜,晓霜!”但见梁萧脸色阴沉,心中一紧,一扁嘴哭了出来,九如叹道:“此地不宜久留,花生,你背我回朱余老那里。”花生见他身上血迹未干,惊道:“师父你也受伤了?”九如骂道:“什么叫也受伤了,小小流了一点血罢了!”花生愁眉苦脸将他背起,梁萧压下心中波澜,咬了咬牙,带着二人穿过无色庵,越墙而出,庵中尼姑女冠眼睁睁瞧着,尽都不敢阻拦。 三人避开禁军回到朱余老的住处,朱余老见三人狼狈形状,好生惊讶,慌忙张罗热汤。九如摆手道:“不用烧水了,快拿十斤酒来。”朱余老目瞪口呆。梁萧皱眉道:“大师有伤在身,怎能喝酒?”九如笑道:“你有所不知了,酒这物事,不仅能消闷解乏,还可疏经活血,畅通穴脉,对和尚来说便是最好的补药。和尚喝一分酒多一分气力,如果喝到十足,哈,任凭什么内伤外伤,全都不在话下。”梁萧失了花晓霜与赵昺,心头沉重如铅,明知此老一派歪论也无心与他争辩。 朱余老捧来酒坛,九如大喝一口,咂了咂嘴,向花生招手道:“你把被人打倒的经过仔细说给我听。”花生摇头道:“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背心一痛就扑在地上啦。”九如咦了一声,道:“你没瞧见对头?”花生连连摇头。梁萧忍不住厉声喝道:“蠢材,连对手也没瞧见,好啊,你除了吃饭,还会做什么?”花生心中既害怕又感内疚,忽地捂着脸呜呜痛哭。梁萧一句骂过已有几分后悔,再见花生一哭,不由神色一黯,再无言语。 九如又喝一口酒,笑道:“梁萧,你不用发急,那人是谁,和尚我已猜到了几分。”梁萧双目一亮。九如笑了笑,说道:“放眼天下,能在无知无觉中制住花生的人物屈指可数。”他逐一扳起手指,“除去你我,还有老穷酸公羊羽、老怪物萧千绝、老乌龟释天风、老色鬼楚仙流,嗯,还有贺陀罗这条臭蛇。释天风与你交手分身乏术,前面三个家伙气派又大,不会暗算伤人,嗯,想来也只有臭蛇贺陀罗……”梁萧摇头道:“不会是他。”九如奇道:“此话怎讲?” 梁萧将贺陀罗滞留海岛的事情说了。九如笑道:“贺臭蛇这个筋斗栽得痛快。”继而白眉一拧,“如此说来,和尚漏说了一人。”梁萧道:“天下还有什么高手?”九如道:“大元帝师八思巴人称藏密第一高手,不过和尚没有称量过他。此人少年聪明,是密宗里不世出的人物。十六岁时,他的佛法武功已经无敌于吐蕃,其后与中原全真教两次斗法,将道教群伦压得抬不起头来。是以他若有此本事,那也不足为怪,但此人身份贵重,应该不会亲自出手……”梁萧心如乱麻,勉强点了点头。 九如将酒一气吸尽,脸泛红光,头顶笼罩一团氤氲白气,忽向花生招手:“乖徒弟,过来。”花生抹了泪,没好气道:“干吗?”九如道:“花生,你是不是我的好徒弟?”花生点了点头。九如道:“天色将明,卯时也到了。为师喝了酒,需要小憩片刻,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啦,你是我的乖乖好徒弟,那就替为师走一趟,会会那些密宗高手,免得有人说我老和尚言而无信。” 花生吓了一跳,他生平最怕与人争斗,再想起胖、瘦喇嘛,更有说不出的胆怯,摇头说:“俺打不过,俺不去。”九如怒道:“你还做不做我的徒弟?”花生道:“做!”九如道:“那你去不去?”花生道:“不去。”九如听他答得爽利,微微皱眉,心念一转,锐声喝道:“好,你不去,和尚也不认你做徒弟了。” 花生目瞪口呆,脸色时红时白,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九如硬起心肠,闭眼不睬。花生呆立半晌,神形恍惚地转出门外。他丢了人,又被梁萧责骂,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过,此刻再被师父逼上绝路,不由悲从中来,蹲在巷子一角呜呜哭了起来。 忽觉有人走近,花生泪眼迷糊,抬头一看,梁萧正默默望着自己,于是哽咽说:“梁萧,对不住。”梁萧叹道:“我才对不住,刚才不该骂你。”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花生听他一说,心里略略好过了些,转过身子,低头便走。梁萧叫道:“你去哪儿?”花生道:“俺去大王寺。”梁萧道:“大天王寺,哼,你名字也记不住还去做什么?”花生汗颜道:“对,对,大天王寺。”心里默念了几遍,牢牢记住。 梁萧沉默一下,忽道:“花生,你说,咱们是不是兄弟?”花生道:“是啊!”梁萧道:“那你可否记得,当日我们在海船上结拜时曾说过,要共当患难,共享欢乐!”花生早将誓言忘到爪哇国去了,经梁萧一提,方才模糊记起。 梁萧沉默一下,叹道:“既是共当患难,要去大天王寺,又少得了哥哥我么?”他仰望天际明月,冷冷道,“况且我也想瞧瞧,那帝师八思巴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花生道:“可晓霜……”梁萧摆手道:“那人冲我来的,迟早都会现身。哼,晓霜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间只怕不得太平。”说着眸子里透出浓浓煞气,花生瞧得打了个寒战,慌忙耷下眼皮。 梁萧戴上阿修罗面具,郑重说道:“花生你记住了,你我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花生听了这话,心如火烧,大声道:“对,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前衍尽释,齐声大笑,披着星辉月华,漫步向大天王寺走去。 长街十里,空寂无声,白露如霜,清辉泻地。城头戍卒的歌声苍劲洪迈,冲天而去。两人抵达寺外已是寅卯之交,寺内宝炬流辉,亮如白昼。寺前却是空旷无人。 寺门紧闭,两座千斤石狮并排横在门前。梁萧一皱眉,扬声道:“八思巴,九如弟子花生尊奉师命来赴卯时之约,阁下大门紧锁,石狮拦路,也算是东道之谊么?” 寺中略一静默,只听一个声音缓缓说:“非也,敢问天有门乎?地有门乎?”语声柔和中暗藏威严。 梁萧听出是八思巴,冷冷道:“笑话,天地渺渺,哪有门户?”八思巴道:“非也,倘若心无所碍,十方阎浮世界,尽开方便之门。” 梁萧心头一动:“不好,今日佛门相争,不仅是斗神通,还要比佛法。我只图嘴快,先输一阵。”眉头一皱,向花生道,“和尚,人家考较你呢!”花生歪头想了想,抽了抽鼻子,走到门前,双手推在一尊石狮上,喝一声“去”,那石狮被他“大金刚神力”一撼,骨碌碌滚出三丈。花生抱住另一尊石狮,又喝声“起”,千斤石狮扛过头顶,奋力一撞,寺庙大门顷刻粉碎。 花生扛狮而入,举目望去,寺前广场上树起一根旗杆,旗杆下密层层的都是喇嘛。花生呵呵笑道:“去吧!”石狮重重掷下,轰隆一声,大地为之震动。 众喇嘛见他蛮闯进来均是目瞪口呆。龙牙厉声道:“臭和尚,你敢砸门?”花生有梁萧相陪,胆气大壮,圆眼溜溜一转,笑道:“有门么?俺没瞧见!”他从前偷吃九如酒肉,九如一问:“臭徒弟,是你偷肉吃了么?”花生立马推诿:“有肉么?俺没瞧见!”每每气得九如横眉怒目。今日龙牙一问,花生听得耳熟,顺口便答,不过略加变通,把“肉”字换成了“门”字。 龙牙见他神气懒散,恼怒更甚,啐道:“胡说,大门就在那里,你瞎了眼吗?”话音未落,忽听八思巴的叹息声从偏殿传来:“龙牙,他若瞎了眼,你就瞎了心。”龙牙悚然一惊,合十道:“帝师教训得是,龙牙着相了。”低眉垂首,不敢再言。 狮心见势不妙,竖掌于胸,飘然出列,阴阴笑道:“小和尚,你师父怎么没来?”花生一怔,正要如实回答,忽听梁萧长笑道:“九如大师当世神僧,佛法通天,岂能与尔等一般见识,派上个把徒弟也算瞧得起你们了。”花生听他的声音从寺内发出,心中奇怪,抬眼望去,梁萧戴着修罗面具,迎着如水晨光,盘坐在大雄宝殿的飞檐之上,晨风西来,吹得他长发狂舞。 龙牙、狮心二人的心神被花生吸住,梁萧如何上了房顶居然一无所知。龙牙神色数变,厉声道:“降魔九部何在?”九名红袍喇嘛应声出列,一般肥瘦,一般高矮,手持一式的金刚降魔杵。龙牙手指梁萧:“赶他下来!” 九人哄然应命,纵上房顶,将梁萧围在正中。大雄宝殿离地二丈有余,九人提了百斤兵器,纵跃而上,轻身功夫十分惊人,众喇嘛见状,齐齐喝了一声彩。 梁萧一手按腰,笑道:“龙牙,你当人多就厉害吗?”龙牙微一冷笑,朗声道:“假面人,你别张狂,你听这是什么?”举手一拍,忽听偏殿中传来小儿哭声,哭了一声,忽又止住。 哭声短促,梁萧却听出是赵昺,头脑一热,只觉心血上涌,高叫道:“八思巴,你堂堂帝师竟也干这等无耻勾当?”八思巴淡淡说道:“闲话少说,贫僧便在此处,你有能耐,不妨过来。” 梁萧不料他的算计如许周详,花晓霜没出声,想必也在殿内,一时方寸微乱,扬声道:“好,我便过来。”正要纵向偏殿,龙牙却冷笑道:“假面人,你要见那孩儿,先得过降魔众这关。”他微一狞笑,又道,“不过,交手之时,他们可以攻你,你却不得还手,若有一指加诸其身,那小孩只怕有些不妙。” 梁萧听他口气,心想八思巴抓住赵昺却不向忽必烈邀功,足见还不知昺儿身份,疑惑间,降魔众里一个黑脸喇嘛低声道:“假面人,这比斗不公平,你若害怕,大可认输。”梁萧冷冷道:“谁要认输?”黑脸喇嘛神色一变,喝道:“好,请接招。”金刚杵挟起凌厉劲风横扫而出。 梁萧错步让开,另一名喇嘛抢上一步,手中铁杵飘飘然点向他的后心,不防梁萧身形忽矮,人影俱没。当的一声,两支金刚杵撞在一起,溅起耀眼火星。 其他喇嘛见状,齐齐大喝,七道金光不分先后扫了过来。梁萧使开“十方步”,东一转,西一旋,蹿高伏低。九条金刚杵随他身形越使越快。快到极处,只见一道淡淡的青影在九道金光中出没无端,形如一条飞蛇,游走于满天电光之间。忽听哗啦一声,一个喇嘛挥杵打空,击穿房顶,留下一个破洞。再斗两招,又有一名喇嘛收势不住将一根檩子击断。 狮心见梁萧已被困住,转身笑道:“小师父来得辛苦,狮心特意安排了一曲‘十六天魔舞’,专为小师父消闷解乏。” 花生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好呀!”狮心见他满不在乎,暗暗惊异:“小和尚听说‘十六天魔舞’之名居然无动于衷?”微一沉吟,双手一拍,人群分出一条道路,走来二十七名绝色少女。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头戴唐帽,手持诸般器乐,余者均是梳云鬟,戴牙冠,挂云肩,束绶带,璎珞披肩,红绡坠地,手持昙花铜铃,面带媚容艳色。花生有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觉眼花缭乱,一时莫名所以。 众女依列站定,为首一名鹅蛋脸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师父好呀!”花生面红心跳,忸怩道:“俺……俺很好。”那女子见他举止局促,寻思道:“狮心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了么?哼,对付一个不经事的小娃儿也须劳动十六天魔?”当下淡淡笑道:“小师父,你这可不对呀。我问你好,你就不问我好么?”花生一怔,忙点头道:“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 众女瞧他呆傻神气,无不莞尔,鹅蛋脸女子笑道:“小师父,你说我好,我好在哪里?”花生瞅她一眼,低声道:“你好看。”众女都觉好笑。一名圆脸少女佯嗔道:“小师父太偏心啦,莲萼姐姐好看,我们就不好看?” 花生不解风情,面色涨紫,汗流浃背,一迭声道:“都好看,都好看。”一个细眉大眼的女子笑道:“这才像话,那小师叔你又评评理,谁更好看一些?”花生一愣,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但觉个个妙艳无方,难分轩轾,心头不觉生出迷乱。莲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双靥,手中铜铃轻摇,除了龙牙、狮心,众喇嘛各各后退,闭目盘坐,突然之间,偌大广场安静下来。 花生正觉奇怪,十一名乐女奏起曲子,真是吹声迤逦,弹声靡靡,响板悠然,令人生出非非之想。莲萼朱颜含笑,步走圆方,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锦绣围。”歌声娇媚,勾人绮念。圆脸少女轻轻一笑,接口道:“千花织布障,百宝帖仙衣。”余韵未歇,细眉大眼的少女也唱:“回雪纷难定,行云不肯归。” 众女手成拈花之形,忽地齐声应和:“舞心挑转急,一一欲空飞。”伴随歌声,众女双臂起落,背翻莲掌,手势变化多端,恍若生出千手万臂,纤纤莲足挑转不定,若鹜鸟舒翼,盈盈欲飞。花生从未见过如斯妙舞,只看得眉飞色舞,心中生出无边喜乐。 莲萼见他眼神茫然,心知已入迷阵,心中得意,微微带笑。突然间,人群中发出一声吼叫,一名喇嘛跳了起来,双眼充血,手舞足蹈,向前急奔数步,忽又滴溜溜打了个转儿,口吐白沫瘫在地上。花生被这一扰,恍然惊醒,挠了挠头,讪讪道:“哎呀,俺几乎儿迷糊了?” “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极大魔力,定力稍逊就会神智错乱。喇嘛群中,除了几个顶尖儿的人物,其他人都要闭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好歹,张眼偷看,这一瞧顿被乐舞吸住心神、癫狂昏厥。花生自幼修练禅宗神通“大金刚神力”,禅定功夫极深,虽迷惑于一时,一听喇嘛咆哮立时醒转。众女见他一霎之间眸子又转清明,不由心中凛然,小觑之心尽去,举动更趋妖媚,或是娇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娆,宛若天魔幻形。花生瞧得神驰目眩,心头又生迷乱,忽听耳边一声沉喝:“花生,闭眼!” 这一声如雷霆贯耳,花生听出是梁萧呵斥,慌忙合眼。谁料双眼虽闭,靡靡之音仍是丝丝入耳,各种天魔妙姿随那乐声仍在脑海盘旋。也怪梁萧身处斗场,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闭眼却没叫他捂耳。花生心想:“捂了耳朵,岂不更好?”可转念又想,“梁萧只说闭眼,没说捂耳,俺若不听,一定挨骂。” 他听了一会儿,越觉心痒,终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这一瞧,便见众女目放奇光,身子柔若无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许多前所未见、想象不到的奇妙姿态。花生但觉一股热血涌遍身心,脸上渐渐露出欢喜之色,手舞足蹈,伴随众女翩翩起舞。他自幼习武,体格柔韧,这一舞虽无赵飞燕之轻盈,但折腰衬腮、手挥目送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杨玉环的绵软。 梁萧见花生陷入乐舞,不自禁连声长啸,身法越来越快。降魔九部见他似要突围而出,纷纷怒吼,金刚杵使得更为猛烈,砸得瓦砾四溅,木屑纷飞。突然间,梁萧足下在大梁上一顿,凌空拔起,高叫道:“都给我下去吧!”叫声出口,喀剌剌一声巨响,大雄宝殿陡然坍塌。 剧变横生,九个喇嘛无处立足,手舞足蹈伴着瓦砾纷纷坠下。原来金刚杵重逾百斤,驾驭费力,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难收势,是故梁萧有意加快身法,诱得他们一轮乱杵,砸得房顶千疮百孔,而后突然发难,顿足震断大梁。 他一招得手便如大鸟般越拔越高,飘飘然连画三个圆弧,一个大似一个,不待第三个圆弧画尽已在六丈高空,双袖忽振,势如轻絮一团,飘然垂直落下。龙牙、狮心齐齐抢上,隔在他与花生之间,防他出手救援。 梁萧眼看花生眉花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后果不堪想象。他忖度眼下形势,龙牙、狮心已难应付,更有八思巴虎视在侧,即便侥幸胜出,只怕花生已经神智错乱。刹那间,他心中连转数个念头,忽地大袖一卷,负手而立。 龙牙、狮心见他并无出手之意,均想:“这人不管同伴死活吗?”忽见梁萧屈指一弹,口唇微张,发出啾啾之声,初时细微莫辨,渐渐响亮如啸,直冲云霄。间中啾啾昂昂,韵律之奇特粗犷,众人均是闻所未闻,听了片刻,心中生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乐女被这啸声一扰,竟尔走音窜板,韵律大乱。 梁萧大袖拂出,啸声绵密如水,越发悠长,忽低沉,忽雄壮,忽而曲折如线,忽而凄厉如枪,往往于不可能处高升低落、横生奇变。那调子也越变越奇,非宫非商,不徵不羽,处处违背音乐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为乐舞,随乐而舞,乐曲是其根本。这一套“天魔曲”纯以精神力量蛊惑敌手,对手定力越高,乐女的精神力越强。这些乐女自幼修练此曲,不但深明乐理抑且内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力更增。此番对付花生原本未尽全力,可被这奇怪啸声一搅,纷纷逼出浑身解数,竭力与啸声相抗。殊不,“十六天魔曲”千锤百炼终是人类之音,梁萧口中的啸声却是出自大海长鲸,是鲸族经历亿万斯年悟出的天籁,与之相较,人籁自然落了下乘。 又过片时,众乐女渐感吃力,香汗如雨,罗衫浸湿,露出玲珑身段。众舞女也停住舞蹈,纷纷摇铃助阵,但二十七人联手仍是抵不住梁萧的怪啸。急管繁弦间,啸声忽如鹞鹰蹿入云中,拔出一个细若钢丝的高音。刹那间,铮铮数响,琵琶胡琴相继断弦。那啸声却悠悠乎乎在极高处盘旋数下,细细耍了个花腔,向上更拔几分,只听噼啪连声,龙笛箫管生出长长的裂纹。 “十六天魔舞”纯以精神制敌,一旦败落立时反噬其主。众女骑虎难下,唯有守着哀弦危柱苦苦支撑,再也没有余裕对付花生。花生禅心深厚,束缚一解,顿然清醒,定睛往场中一瞧,心中大为惊奇。 天魔女为啸声所趁,身不由主随之起舞,时而陀螺乱转,时而满地翻滚,要么抱成一团,扭腰摸臀,丑态百出,哪还称得上“天魔”二字?花生越瞧越觉滑稽,忍不住咧开大嘴,呵呵大笑。他这一笑,好比春风融雪,众女身上残存的精神力消失无踪,不禁神色惨变,口角溢血,一个个东倒西歪,瘫软于地。 花生大感惊讶,抢到莲萼身前欲要扶她起来,忽觉一道灼热掌风扑面扫来,他眼鼻酸热,扭身出拳。拳掌相交,龙牙挫退半步,只觉内腑滞涩,气机隐隐不畅。花生趁机搀扶天魔女,众女不想他如此好心,一时又惊又愧。 龙牙顾着换气无暇阻拦,眼睁睁地瞧着花生扶起诸女,心头惊怒:“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竟能若无其事?”梁萧大袖再拂,收了啸声,长声说道:“八思巴,你还有什么伎俩?”说着走向偏殿。 狮心一晃身拦在前面,嘻嘻笑道:“以檀越的本事,降魔九部算不了什么。适才老衲不过借题发挥瞧一瞧檀越的本事,但你想见帝师却没那么容易!”梁萧冷笑道:“我偏不信邪。”正要举步,忽见喇嘛都从腰间取下转经筒,信手摇来,嗡嗡乱转。倏忽间,百十圆筒脱出手柄,如群蜂出巢,迎面扑来。梁萧正待后退,圆筒忽又转回,咔嚓嵌回手柄。这一放一收虽是百名喇嘛同时施为,却整齐如一,更无半点撞击。狮心瞧着梁萧,嘴角似笑非笑,隐隐带有讥讽。 梁萧双目如电扫过人群,忽地发声大喝,身形拔起,只听嗡声大作,十多枚转经筒激射而来,劲风呼呼,刮得他长发竖起。梁萧一足点地,双掌一分,身如风车陡转,使出“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来。 “涡旋劲”是“碧海惊涛掌”的“六大奇劲”之一,合于水流漩涡之性,对手一经扫中势必下盘虚浮,身随之转,只消功力稍弱,不转到口吐白沫决不罢休。转经筒被这奇门掌力一带,不但不撞梁萧反如众星捧月一般绕着他呼呼旋转。 众喇嘛大惊失色,纷纷抛出转经筒,但一入“涡旋劲”,尽被梁萧掌力裹走,片时间,梁萧身边的圆筒大大小小已有六十多枚,乍眼望去,仿佛一道飓风在人群中扫荡。众喇嘛目瞪口呆,纷纷走避。梁萧使得性发,大喝一声:“回去!”一阵撞击声响,转经筒脱出漩涡,忽地扫向人群,众喇嘛皮破血流,惨呼声此起彼伏。 狮心见此神威,细眼怒张,厉声喝道:“莲花生佛。”龙牙大袖飘飘,应声钻入人群,长声应道:“天魔降伏。”众喇嘛得了号令,四面散开,东一团,西一簇,结成九品莲花之形,正是密宗绝学“莲花伏魔阵”。相传此阵为密宗祖师“莲花生”所创,降妖伏龙,威力奇大。 梁萧放眼一观,笑道:“要斗阵法么?”直闯入阵,双掌齐出,将一队喇嘛打得七零八落。龙牙、狮心见状大惊,梁萧攻击之处正是“莲花伏魔阵”的“莲蕊”。 莲花伏魔阵,九瓣一蕊,九瓣变化均由“莲蕊”带动,“莲蕊”深藏花间,乍看极不起眼。常人万难料到这小小一队人手就是阵法的枢纽,往往被假相迷惑,强攻佯装发令的狮心、龙牙,从而背腹受敌,至死不悟。可惜今日遇上梁萧,“莲花伏魔阵”出自天竺,虽与中原阵法不同,可却暗合天竺数术,梁萧曾得兰娅指点,通晓天竺算学,其中究竟一瞧便知。 莲蕊遭袭,阵法乱象丛生。龙牙按捺不住,飞步抢出,一招“荼灭神掌”落向梁萧后心。梁萧反掌抵挡,二人拆了数招,梁萧始终占住莲蕊,龙牙奋起全力也难将他逼开,反被梁萧御主驱奴,带动莲瓣九阵之一,冲击其他八阵。 狮心心中大急,深知若是任由梁萧占住“莲蕊”,统帅九瓣,“莲花伏魔阵”势必自相冲击,不战而溃。一时顾不得身份,几步抢上与龙牙联手夹击,力图将梁萧逼出“莲蕊”。他两人礼佛论道平平,武功却是一等一的高。梁萧以一敌二,立时相形见拙。 又斗两招,梁萧忽地一掌拍向龙牙面门,龙牙挥掌迎出。两掌方交,梁萧掌心生出一股吸力,龙牙收势不住,顿被吸住,这吸力是六大奇劲中的“陷空力”,取法弱水三千、陷没万物之理。龙牙暗叫不好,正待运功挣脱,梁萧早已使出“涡旋劲”,右臂一抡,拖得他马步虚浮,嗖地撞向狮心。狮心大凛,向右横移让过龙牙,挥掌拍向梁萧左胸,梁萧微微一笑左掌挥出,又将狮心的手掌吸住。龙牙、狮心不惊反喜,齐运内力,心中均想:“合我二人之力,还不将你挤成肉饼么?” 梁萧觉出两股内力一同涌到,当下默运心法,使出六大奇劲中的“阴阳流”,这一劲力来自冷暖海水上下交流之理。龙牙的“大圆满心髓”汲收烈日精华,至阳至大;狮心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则走阴柔一派。梁萧将两大神功导入经脉,须臾一转,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大圆满心髓”涌向狮心,“佛母神功”冲向龙牙。二人大惊,匆忙运功抵御,殊不知自家内劲越强,同伴所受的冲击也越大。两人此时为求自保,各将功力运到十足,一时间,龙牙肌肤泛红透出滚滚热浪,狮心肥脸上则白里透青,身上迸出刺骨寒气。 众喇嘛见三人凝寂不动,只当龙牙、狮心已将梁萧制住,一个喇嘛有心立功,壮着胆子纵身上前,挥起一拳打向梁萧后心。梁萧借敌攻敌,自身消耗不大,此刻饶有余力,听到风声,足下一转,又使出了“涡旋劲”。龙牙、狮心自相苦斗已无抗拒之能,顿被带得飞旋而起。喇嘛躲闪不及,被狮心肥大的身躯一撞,飞出丈余,跌了个四脚朝天。 梁萧大喝一声,奋起神威,将龙牙、狮心当做两样绝佳兵刃,舞得呼呼乱转,这一个灼热如火,那一个奇寒胜冰,所到之处无人可当。一时间,只见他纵横驰骋,将一座“莲花伏魔阵”冲得七零八落,再难成形。 花生隔在一旁,被三四十名喇嘛围住。这些喇嘛均是好手,花生寡不敌众,且战且退,直到背靠旗杆。但见来人一个个面目狰狞,不觉心中害怕,抱着旗杆便往上爬,两个喇嘛跟来捉他,被他一脚一个踢了下来。 他一心逃命,一直爬到十多丈高的旗斗里,往下一瞧,下方人物细小,便似一群蚂蚁,始才惊觉自己爬得太高,心里好不忐忑。 梁萧以龙牙、狮心作兵器,初时无往不利,但他以一人之力困住两大高手,时辰一久,真气渐浊,举动稍稍迟缓。众喇嘛却前仆后继,勇悍如故。梁萧心知如此缠斗,有输无赢,掉头四顾却不见花生影子,他心中惊疑,瞧了半天才发现他爬到了旗斗里,披襟当风,好不快活。 梁萧这一气非同小可,怒道:“臭和尚,快下来,我挡不住了!”花生瞧得下方敌人来去如潮,心头便似十五个吊桶打水。左思右想,忽觉尿急,当即灵机一动,高叫:“梁萧,俺来帮你。”拉开裤带,冲着下方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臭尿。 旗杆下的喇嘛正在仰天叫骂,忽觉雨从天降,有人闭口不及,嘴里落了数点,但觉又咸又骚,他们定眼一看,不由暴跳如雷,哇哇怒叫,一时不管不顾,抡起金刚杵对着旗杆扫出。旗杆咔嚓折成两截向北倾倒。花生大惊失色,抱了旗杆便向下滑,边滑边叫:“梁萧救俺……”梁萧只好撤去“陷空力”,龙牙、狮心早已精疲力竭,双双滚到一旁,大口直喘粗气。 梁萧快步如风抢到旗杆下方,腾空纵起,一掌击中旗杆。旗杆坠势稍缓,花生趁机翻落,脸色青灰,心有余悸,转眼一瞧,梁萧闭目凝立,双掌颤个不停。他瞧着不对,忙问:“梁萧,你怎么了?”梁萧涩声道:“我……我不舒服,你……挡一挡。”原来他苦斗良久,内力虚耗殆尽,旗杆下坠之势又极猛烈,他拼力一阻,内腑大受震荡。花生应声发呆,忽见喇嘛拥来,不及细想,俯身抱起旗杆,运足大金刚神力,只一抡就扫翻七八人,等到一圈抡完,地上倒了二十多人。众喇嘛发一声喊,四面散开。 花生信心倍增,旗杆一横,直有横枪立马、一扫千军之势。众喇嘛瞧得愕然,纷纷扑来。花生一心护卫梁萧,瞪起环眼,把旗杆使劲舞开,横推竖捻,上下翻飞,扫得众喇嘛只能在旗杆外圈游走,竟无一个抢得进去。 梁萧调息半晌,气机平复,眼看花生将旗杆使出如许威力,不由笑道:“小和尚好本事。”更不怠慢,飞身纵上旗杆,喝道:“花生,送我一程。”花生会意,旗杆一抡扫开众人,指定偏殿大门。梁萧长啸一声,顺着旗杆一阵狂奔,奔到旗杆前端,将身一纵抢入偏殿。 第四十九章 谁生谁死 一入门中,热浪扑面涌来,梁萧定睛一瞧,殿中悬了一口盛满沸水的巨大铜镬,下方柴火正旺。铜镬后面,八思巴袒露右肩,端然静坐,身后侍立一名红衣喇嘛,正是临安见过的胆巴尊者。 梁萧一转眼忽见赵昺坐在胆巴脚下,四肢僵直,唯有一双眼珠溜溜直转,看见梁萧便泪如走珠。梁萧不见花晓霜,心中微微慌乱,忽见八思巴双目陡睁,微微笑道:“檀越请坐。”抓起一张蒲团,挥手掷出,离梁萧还有一尺忽地下旋,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脚前。 这一掷拿捏由心,梁萧皱了皱眉盘膝坐下,仔细打量这位当朝帝师。只见他肌肤莹白、眉目俊秀,面上轮廓圆润,不似降龙伏虎的罗汉,倒像是饱读诗书的儒生,当下问道:“八思巴,还有一个人呢?” 八思巴微微一笑,说道:“此间只有你我四人,还有其他人么?”梁萧怒哼一声正要发作,八思巴却敛眉一笑,叹道:“善哉善哉,檀越的心已乱了!”梁萧一怔,按捺怒气说道:“八思巴,别的人暂且不说,这个孩子我要带走!” 八思巴合十道:“好说,你我赌斗一回,胜了某家,这孩子由你处置。”梁萧道:“怎生比法?”八思巴一笑说道:“容某家先说一则故事。”梁萧未知他弄何玄虚,略一沉吟,立意静观其变,当下点头道:“请说。” 八思巴微微笑道:“但说昔日天竺有位国王,夜梦九色鹿王,美丽非凡。国王心向往之,张榜索求于国中……”他说话之际,双手结为诸般手印,如莲花,如宝剑,成方象圆,幻化如意。随他手印变化,铜镬上的乳白水气渐渐凝成一头牝鹿,昂首奋蹄,跃跃欲活。梁萧见状凛然,寻思以内力裹住水汽令其成形本也不难,可要如此逼肖却大非易事。 只听八思巴续道:“这一日,农夫发现鹿王踪迹,告诉了国王,国王大欢喜,发兵围猎。其时鹿王身边尚有幼鹿二头,鹿王眼看无法逃脱,向国王跪拜道:‘我命运乖蹇,落在大王手里,剥皮食肉也是应该。但求大王慈悲饶我孩儿性命。’国王欣然答允,哪知两头幼鹿却说:‘母亲既死,我俩怎可独活,只恨年纪幼小不能换得母亲性命,情愿同生共死,绝不苟且偷生。’毅然跟随母亲赴难,国王长叹道:‘鹿犹如此,何况人乎?’于是舍下鹿王,不顾而去。”随他言语,水汽聚散开合幻出种种兽状人形,或大或小,若走若奔,较之皮影戏还要生动,直到国王释鹿,水云幻象才烟消云散。 梁萧虽不知这则寓言源自佛经,却已明白这喇嘛言外之意无非向自己示威,好让自己学这鹿王丢低服输。默然片刻,笑笑说:“好吧,帝师说过了,我也来说一则鹿的故事。”八思巴讶然道:“檀越也要说鹿?” 梁萧缓缓道:“却说某山之中生有一头牡鹿,俯饮清泉,仰食野果,也算逍遥快活。”话语间,梁萧双掌虚拍,一掌以“陷空力”内收,一掌以“滔天炁”外铄,后者也是六大奇劲之一,威力奇大,如果全力使出,大有怒浪滔天之势。这两大奇劲一放一收,又成六大奇劲之“生灭道”,涛生云灭间,白气凝结成团,状若牡鹿奔跃。八思巴微露讶色,赞道:“好掌法。” 只听梁萧续道:“却说这一日,牡鹿去溪边饮水,草中蹿出一头苍狼将其扑食。苍狼餍足还没离去,又来一头猛虎,苍狼力弱惨遭猛虎吞噬。猛虎踌躇满志返归巢穴,哪知半路上与一位猎户狭道相遇,猎户骁勇,以药箭钢叉杀死猛虎,满心欢喜扛虎返家。怎奈山路陡滑,猎户失足跌落悬崖,连人带虎摔成粉碎,尸身散落草莽之中被虫豸钻咬,不久化为骷髅。虫豸朝生暮死,很快躯壳朽坏,归于土壤,土中的草木重又生长。这一日开花结果,终又引来一头牡鹿……” 随他掌力变化,水汽先后变为苍狼、饿虎、猎人、草木、虫豸,须臾间演出一个小小的生死轮回。直待牡鹿重出,梁萧才拂散烟云,微微笑道:“所以说,帝师今日猎鹿,来日未始不为鹿所猎,天道循环,应验不爽。” 八思巴闭上双眼冥思半晌,叹道:“好寓言。”轻轻一笑,拈指道,“胆巴!”胆巴应声上前。八思巴淡然道:“我且问你,大手印之中共有几多印法?”胆巴恭声道:“分为四十九大手印,一个大手印包含四十九中手印,一个中手印含有四十九个小手印,三者迭乘共计印法十一万七千六百四十九门。” 八思巴道:“善哉,且问修习至今,你共得几多手印?”胆巴道:“胆巴鲁钝,仅得三千。”八思巴叹道:“想为师十五岁时便会三千了。”胆巴惶恐道:“师尊天纵奇才,远非胆巴可比。”八思巴摇了摇头,说道:“但十八岁时,为师的心中却只记得三百手印,又过八年仅记得三十了……”胆巴一怔,心想哪有越记越少的道理,尽管疑惑,却又不敢擅问,只听八思巴又问:“胆巴,你猜猜,现如今为师还会几多手印?” 胆巴额上汗出,呆怔半晌,拢眉合掌道:“胆巴驽钝,猜不出来。”八思巴一挥手,飘然拍出,只见大镬下篝火依旧,大镬上水汽全无。八思巴悠然道:“诚所谓万法归一,为师现今只得一法,便是这八思巴印!”胆巴愣在当场,茫然不解。 梁萧笑了笑,挥指射出一道锐风,将八思巴封住大镬的掌力冲开一道缝隙,浓白水汽汹涌而出。八思巴左掌拍出又将缝隙堵上。梁萧使的是六大奇劲的“滴水劲”,所谓滴水穿石,“滴水劲”聚于一点,无坚不摧。八思巴一手捏印,一手阻挡梁萧的指力。顷刻间,梁萧出手好似强弩利箭,越发密集。八思巴眼见难以抵挡,两掌乍分,自水汽中化出一头牡鹿,低角冲向梁萧。 梁萧深知这牡鹿看似虚幻实则蕴藏极大威力,当下舒掌化为苍狼,两兽捉对儿厮杀。八思巴手一挥,又变猛虎扑狼,梁萧化出熊罴来攥猛虎,八思巴口宣佛号化出蛟龙腾空,宛转射落,梁萧双掌忽交,变出一把大剪刀向蛟龙拦腰剪出。 八思巴见他使出这种孩子气的招术,不觉微微一笑,双掌一合,水汽凝聚变成自身形象,盘膝合十,须眉毕显。“剪刀”与它一碰,顿时化为乌有。胆巴见状,冲口而出:“善哉妙矣,好一个万法归一,好一个八思巴印。” 梁萧听这叫声,心间猛可想起朝云墓前,花晓霜念过的那首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的心中豁然开悟,忽地撤去掌力,任由那一尊云烟法相飘然迫近,微微笑道:“八思巴印,何足道哉?”八思巴听他大言不惭,冷冷说道:“檀越还有高招么?”梁萧摇头道:“高招没有,但请问帝师,诚所谓万法归一,那么一归何处?” 八思巴浑身一震,双目大张,向着梁萧呆望片刻,低眉叹道:“善哉善哉,某家输了。胆巴,你将这孩儿给他!”胆巴诧道:“上师……”八思巴叹道:“佛门弟子以佛法为先,武学不过小道。佛法败了,某家还有什么话说?” 胆巴无奈,伸手拍开赵昺的禁制,赵昺跳了起来奔到梁萧身旁,叫道:“叔叔。”梁萧抱住他道:“霜阿姨呢?”赵昺眼眶一红,哭道:“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梁萧隐约感到此中有一个极大的阴谋,但真相如何却如隔雾看花,一时难以洞明。犹疑间,忽听砰然大响,墙壁破开一个窟窿,花生灰头土脸地闯了进来,一见梁萧,大声嚷嚷:“梁萧,他们一个打两个。”说话间,龙牙、狮心随后纵入。龙牙脸色惨白,狮心笑容不改却是眉间泛青,显然并未复元。 梁萧站起身来,淡淡说道:“花生,你带昺儿先走。”花生一愣,脱口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便来。”花生摸了摸光头,笑道:“俺去师父那里等你!你要和晓霜一起回来!”梁萧点头道:“一定。”花生见他举止从容,大感放心,呵呵一笑,抱起赵昺向外冲出。龙牙、狮心同声呵斥,横身阻挡。梁萧忽地抢出,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二人在他手底吃尽苦头,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梁萧掌风未至,二人匆忙闪开,花生趁机掠出偏殿,一道烟走了。 八思巴叹道:“檀越人已到手,怎么还不走呢?”梁萧冷然道:“大师健忘了些,还有一个人在你手里吧?”八思巴敛眉笑道:“你说的是那女子?好,檀越若有耐性,再听某家说个故事!”梁萧心头一沉:“晓霜果然在他手里!”想了想,点头道:“你说。” 八思巴长叹口气,说道:“但说从前,有个孩子自幼出家。他年少聪明,经文过目成诵,抑且口齿便给,擅与高僧辩论。”梁萧笑道:“这说的是帝师自己吧?” 八思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接着说道:“却说那一年,小孩还未满十三岁。蒙古大军进逼吐蕃,小孩与弟弟随叔父去见蒙古大汗,求他不要进犯吐蕃。但蒙古大汗不理睬他们,小孩的叔父得病死了,只留下小喇嘛兄弟二人。幸好大汗的兄弟四王爷喜爱小喇嘛,收留了这对兄弟。小喇嘛费尽唇舌,侥幸说服了四王爷,让他信奉我佛妙谛,兵马不入吐蕃。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天,四王爷的帐下来了一名老喇嘛,他与小喇嘛宗派不同,但本领高强,能言善辩。他污蔑小喇嘛出身邪派,妖言惑众。四王爷将信将疑,下令小喇嘛与他斗法,并说如果胜了,就赶走老喇嘛,倘若败了,就处死小喇嘛兄弟。小喇嘛年不满十五,修练不足,但为活命也只好拼死苦斗。这一场斗法足足较量了半个时辰,小喇嘛被对方逼到帐角,眼瞧便要输了……”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梁萧问道:“后来如何了?” 八思巴的眼中流露追忆之色,幽幽叹道:“后来么?恰逢观战的宾客中有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他年纪不大武功却很好,他见老喇嘛以大欺少,心生不平,便趁众人不备偷出帐外,悄悄站在小喇嘛身后,透过帐幕将内力度入他的背心。小喇嘛得了帮助,一举打败老喇嘛,不但保住了性命,更侥幸做了四王爷的上师。从那时起,小喇嘛便悄悄发誓,如有机会,定要报答这位恩人。” 梁萧点头道:“这人善助弱小是条了不起的好汉。只不过大师的往事与今日何干?”八思巴叹道:“大有干系,如果这位恩人求我相助,某家是否答应他?”梁萧沉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怎能有恩不报?”八思巴道:“檀越说的是,八思巴修行半生,终究勘不破恩怨二字。唉,既如此,檀越请再接招吧!”双掌一合即分,猛然拍出,梁萧莫名其妙,但这“八思巴印”来如惊雷,唯有以“碧海惊涛掌”应对。 两人遥遥发掌,每交一掌便各退寸许。掌力一时越发越频,风声满天啸响。换作平时,鹿死谁手难以逆料,但梁萧入寺以来,连番苦斗,疲态尽显。八思巴以逸待劳,精力正旺。不一时,梁萧头顶升起缕缕云气,雪白浓重,笔直若柱。其他三人见八思巴胜券在握,纷纷相视而笑。 又斗两招,梁萧一声大喝,一记“滔天炁”扫中铁镬下的柴火,火星迸射落向八思巴。八思巴挥掌拂开,正欲反击,忽见梁萧大袖掸出,这一拂用上了“涡旋劲”,大镬呼啦啦腾空旋转,搅起一大股沸水,状若一条水龙,至八思巴身前。八思巴慌忙撤回掌力将沸水荡开。梁萧占得先手,掌力绵绵不绝,搅得沸水柴火此起彼落。八思巴武功虽高,但这般水火交煎,殊难抵挡,不一阵,光头被滚水溅上,疼痛之极,衣角也被火星点着,腾腾燃烧起来。 胆巴尊者见状,拗起地上青砖举手掷出,只听当的一声,大镬洞穿,沸水泄出将篝火一举浇灭。一不做二不休,龙牙、狮心也各各出手。但四人要么心里有愧,要么顾惜身份,虽是群殴却不一拥而上,只是各守一角,轮番出手,以车轮战消耗梁萧的内力。 又斗半晌,梁萧只觉内力流逝如飞,心中暗暗叫苦,但不知花晓霜下落又不甘轻易离开,仗着“碧海惊涛掌”苦撑了一炷香工夫,渐渐眼花耳鸣,出掌越发滞涩,不由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走再说!”猛可后跃,一掌逼开龙牙夺门而出,狮心发声沉喝,运掌拍他胁下。梁萧伸臂一挡,浑身热血上冲,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他猛吸一口气,借着狮心掌力,背着身子蹿向门外。不料门前人影晃动,一人突然出现,伸出一指点向梁萧后心。梁萧收势不及,后心一麻,委顿在地。 那人五指连弹,指尖隐有雷声,瞬间封住梁萧十处大穴。梁萧瞧他手法心头一惊,定睛再瞧,来人俗家装束,黑衣裹身,鹰鼻深目,两鬓斑白如霜,额上布满细密皱纹。梁萧不由喝道:“你是谁?”那人一番动作似乎甚为疲倦,身子佝偻,轻轻咳嗽,不理梁萧,忽向殿内道:“帝师大恩,萧某生受了!” 八思巴叹道:“惭愧,惭愧,此人一身武功可惊可畏。倾我大天王寺一寺之力也几乎拿他不住,如此人物,绝非无名之辈。敢问萧兄,他到底是谁?”黑衣人又咳数声,冷冷道:“你答应过萧某,不可问他来历。” 八思巴道:“八思巴委实好奇,萧兄不肯说,那也罢了。”走上前来,屈指弹中梁萧“膻中”穴。 黑衣人皱眉道:“你做什么?”八思巴叹道:“此人武功太高,萧兄的‘轻雷指’只怕制不住他,我补上这一记‘金刚弹指’,可策万全。”黑衣人冷笑道:“金刚弹指算什么?”龙牙、胆巴均有怒容,狮心也收敛笑意,但迫于八思巴在场全都不敢发作。 黑衣人把袖一拂,扛起梁萧转身便走,出了大天王寺,将梁萧丢入一辆马车,振缰疾行。梁萧默运“鲸息功”冲开三处穴道,但上行至“膻中”穴便遇滞涩,不觉怒道:“有能耐的解开我的穴道,大家一拳一脚分个高低。”黑衣人略一默然,叹道:“向使能公平胜你,在惠州我便动手了,何苦这么费尽周折?”梁萧心中电光一闪,脱口而出:“沿路折人手足的就是你么?” 黑衣人冷笑道:“事到如今,告知你也无妨。当日你在崖山现身的消息传到北方,我便带你南征旧部去广州寻你踪迹,费了好些时日终于在惠州城郊和你遇上。当时我瞧你步眼身法便知不是敌手,加上你机智过人,出手暗算也难成功。所幸那小姑娘多管闲事总爱与人瞧病,我左思右想,便想出这个折人手足的法子引你前来大都。八思巴少年时欠了我一个人情,我本拟请他出手,但他武功虽高也未必能够胜你。哼,如此这般,费我无数心机也没想出什么万全法子。天幸昨日来了个九如和尚,你们又彼此相识,是以八思巴为我想出一条驱虎吞狼的妙计,他从龙牙、狮心处得知九如被一个对头缠上,而那高手也来了大都。” 梁萧心中了然,恨声道:“释天风是你们引来的?”黑衣人讶然道:“那怪老人是灵鳌岛主?难怪了。”沉默一下,又道,“不错,你们前往无色庵,我在暗处瞧见,知会八思巴。八思巴便将释老儿引至无色庵,叫你们斗了个两败俱伤,本当你也该受些伤损,怎料你用了诡计竟将释老儿逼走,八思巴只好出手制住了小和尚,将那女子、小孩一并掳了。本想今晚再用这二人诱你前来,不料九如和尚伤后不肯认输,竟将你早早送上门来。”说罢大笑两声,笑声中全无喜悦,唯有伤感嫉恨。 梁萧悔恨交加,此刻想来,前来大都途中自己似乎见过此人,偏偏自负武功,只当他是寻常路人,以至于敌明我暗、一败涂地。他越想越怒,厉声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一再暗算?你是忽必烈的走狗吗?”黑衣人冷冷道:“忽必烈算什么?自从蒙哥汗去世,蒙古人里再也没有我萧冷瞧得上的人物。”梁萧心神剧震,失声道:“你是萧冷,萧千绝的徒弟?” 黑衣人转过头,鹰隼般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冷冷道:“论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大师伯。”梁萧呸了一声,怒道:“去你妈的大师伯,我与萧千绝那老混蛋全无干系。”萧冷怒道:“孽障,你骂你师公什么?”伸手掴向梁萧脸上,但掌到脸旁复又停住,紧绷面皮扭过头去,梁萧却嚷道:“有种便打,不打的不是好汉。” 萧冷瞧着他,冷声道:“你当我真不敢揍你么?哼,我怕一旦动手就忍不住取你性命。”说到这儿,眼露凶光,面肌微微抽搐,似在竭力克制。梁萧冷笑道:“是汉子的敢说敢做!”萧冷猛地掉头,双拳紧攥,十指入肉,眼中似要滴出血来,足足瞪了梁萧一盏茶的工夫,终究按捺怒气,沉声道:“我要杀你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梁萧道:“你不杀我,届时必要后悔。”萧冷嗤了一声,冷冷道:“你别忘了,小姑娘在我手里,我杀不得你就不能在她身上撒气么?”梁萧一愣,皱眉道:“你一不打我,二不杀我,千方百计抓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萧冷长吐一口气,只顾赶车,再不作声。梁萧怕他对花晓霜不利,只得忍气吞声。 行了一程,马车戛然停住。萧冷将梁萧拽出车外,梁萧一瞧却是城郊,苍山滴翠,曲径通幽,山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萧冷呆呆瞧着那角飞檐,神色茫然若失,过了半晌才抓起梁萧,循着小路上山,不一会儿,便见山路尽头立着一座庵堂。 萧冷放下梁萧,顺手封了他的哑穴,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师妹,我又瞧你来啦!”只听庵堂内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师兄,你这是何苦……”梁萧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了过去。 那女子轻咳数声,从容说道:“你带了萧儿的朋友来给我瞧病,我很是承你的情。不过朋友归朋友,并非萧儿本人。我说过了,你若不将萧儿安然带来,还俗之事再也休提。”梁萧听得心如刀割,“妈妈”两字在喉间转来转去,只恨哑穴被制,无法吐出,急得他面红耳赤,几欲发狂。 萧冷幽幽叹道:“师妹,你不肯嫁我也罢了,何苦定要在这荒山吃斋念佛,瞧你受罪,我也打心底难受。”萧玉翎沉默半晌,说道:“师兄再也休谈。我若还俗,师父势必旧事重提,逼我嫁你。唉,一去十年,我已心丧如死,只求在这里坐守古佛青灯,了断残生。师兄若还顾念一点儿同门之谊,还请成全贫尼。至于这位小姑娘,也请你带还给萧儿,要么……要么我那孩儿势必……势必很急……”说话声中,她数度哽咽,几不成声,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啊呀,阿姨……您……您是萧哥哥的妈妈?”梁萧听出是花晓霜,心头又是一喜。 却听萧玉翎叹道:“傻孩子,你如今才明白吗?唉,换了萧儿,老早就猜出来了。”花晓霜支吾道:“阿姨……你又不说,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嗯,我原本就笨,萧哥哥时常这么说我。”萧玉翎轻轻一笑,温言道:“那孩子就是性急,但听你说起他的事,阿姨欢喜得不得了,你说他处处都好,足见对他一片真心。”花晓霜急道:“阿姨……你……”萧玉翎轻轻笑了一声,又说:“你害羞什么?你性子好,萧儿得你照顾是他的造化。不过,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也许人长大了略略收敛些,但本性可未必褪得干净。唉,想来远不及你说的那么好,晓霜,你千万容让他一些。” 花晓霜唔了一声,轻声道:“可萧哥哥对我真是很好,阿……阿姨,萧哥哥就在大都,你干吗不去见他呢?”萧玉翎沉默半晌,苦涩道:“不成,我发下毒誓绝不还俗,绝不离开此处半步,否则……唉……就要做一件为难的事儿。” 花晓霜道:“那我叫他来见你。”萧玉翎道:“那更不成了,他若来了,岂不闹个天翻地覆?他师公是个很厉害的人,萧儿斗不过他。你若真心喜欢他便答应阿姨,立个重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花晓霜道:“我……我……”支吾良久,始终无法立誓。 萧玉翎叹道:“罢了,晓霜,你过来。你定要与他说,我再交代你几句紧要话儿。”堂中一静,忽听花晓霜出声闷哼,跟着似有重物落地。梁萧一颗心悬了起来,但听萧玉翎叹道:“没奈何,且让你睡一阵子。唉,早知如此,真不该向你泄漏身份。师兄,你蒙了她的双眼,千万别让她记得路径。”梁萧听说花晓霜仅是昏厥,稍稍宽心。 萧冷沉默了一会儿,忽道:“这倒不必了,你那宝贝儿子我已经带来了。”萧玉翎失声惊叫:“什么?你……你敢违背师命?他说过,不得带萧儿与文靖来,你……你是骗,是……是骗我开心么?”她心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萧冷眉间露出一丝苦涩,叹道:“师妹,从来只有你骗我,我又什么时候骗过你?唉,你若肯还俗,即便师父有令我也顾不得了!”萧玉翎默然许久,忽道:“好,你带他进来。”萧冷提着梁萧入内,地板上花晓霜昏迷不醒,观音塑像下坐着一名白衣女尼,容颜俏丽,肌肤苍白,额上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她瞧见梁萧,身子微微一颤,阖上双目,眼角流出两行泪来。梁萧也是泪如泉涌,却偏偏无法言语。 过了半晌,萧玉翎张开眼望着梁萧,目光百变。这十年来她迭经变故,心志坚韧了不少,终未放声大哭。良久叹道:“师兄,你解开他的穴道!”萧冷摇头道:“不成,他武功太高。”萧玉翎咳嗽两声,轻叹道:“这小姑娘说的却是真的,他的武功真的那样高强?”萧冷苦笑道:“我自来不打诳语。他若得了自由,势必带你离开,那时我决计挡他不住。”他目视萧玉翎,脸上透出沉痛之色,缓缓道,“我怎能让你再离开我十年?”萧玉翎身子一震,强笑道:“师兄,这些年来,你费尽心思,我始终没有答应,你何苦还要如此痴缠?” 萧冷道:“你数月前说过,只要我将梁文靖父子安然带到你面前,你便肯还俗。”萧玉翎道:“那时我挨不过你纠缠才用上这个法子。师父曾逼你我发下毒誓不得与他们父子相见,我以为你对师父百依百顺,决不肯违拗半分。谁知你竟敢破誓带来萧儿,倘若被师父知晓,如何是好?”萧冷哼了一声,道:“纵然遭受严惩,我也心甘情愿。”萧玉翎苦笑道:“就算这样,你也不过带来萧儿,文靖在哪儿?”萧冷道:“抓到儿子,老子的下落一问便知。”萧玉翎道:“好,你解开他的穴道。”萧冷摇头道:“这小子聒噪得紧,我若让他出声不免自讨苦吃。”他目光闪烁,盯着萧玉翎,“再说,你知道他老子的踪迹,未必不会偷偷去寻他。你得立个誓言,我再解开穴道。” 萧玉翎黯然道:“师兄你多心了,我答应师父永不离开此地。我与萧儿十年不见,你不让他言语,我怎知他是真是假,或许你只是寻了个容貌相似的人来骗我。”萧冷被他一激,怒道:“你信不过我?”伸手拍开梁萧哑穴。梁萧脱口叫道:“妈……”萧玉翎身子剧震,伸了伸手似要将他搂住,但终究又收回手去,泪光闪闪,强笑道:“萧儿,当真是你?”梁萧涕泪交流,哽声道:“妈……我做梦都梦见你……” 萧玉翎心如刀割,涩声说:“妈又何尝不想你,这些年……你……你过得好么?你爸爸呢,他怎么样了?”梁萧心口似被重重一击,望着母亲,几乎说不出话来。 萧玉翎见他神情,只觉一阵心神恍惚,苦笑道:“难道说,他……他有了别的妻子么?萧儿,你只管说,好歹这么多年了,他便是再娶我也不会怪他。”萧冷望着梁萧,不觉心中惊喜:“那厮如果另有新欢,师妹势必彻底死心了。”梁萧本不忍直言真相,听了这话,忍不住叫道:“哪里会……爸爸他……他早就去世了。” 萧玉翎如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萧冷也是呆住,他与梁文靖有刻骨之恨,梦中也想夺他性命,却不料这生平大敌早已死了,欢喜之余又感失落,忽然呵呵惨笑起来。 萧玉翎听得笑声,激灵一下,忽地搂住梁萧,急声道:“你说什么?他……他怎么会死?怎么会死?”梁萧张口欲言,忽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老夫杀的,那又如何?”语调铿锵,如断金铁。 屋内三人听得这声同时变色。萧冷面色惨白,扑通跪倒,涩声道:“师父!”萧玉翎望着门外,眼神迷茫:“师父,这话当真?”萧千绝冷笑道:“与其让这小子添油加醋,不如老夫说来痛快。只怪那姓梁的功夫不济,敌不住老夫的‘太阴真炁’,死了也是活该。” 萧玉翎只觉胸中剧痛,身子微微一晃,惨笑道:“你骗我,你答应过不杀他……你答应过的……”萧千绝冷冷道:“你叛我十年,我骗你十年。大家两下撇清,各不相欠。”萧玉翎闻声,忽地止住哭泣,点头道:“不错,只怪我太傻,我早该知道,依你的性子决不会放过他。” 萧千绝冷冷道:“那是自然。”萧玉翎双眼通红,恨声道:“你让师兄与我发誓不见他父子,也是怕我知晓真相么?” 萧千绝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萧冷,你做得好啊!”萧冷苦笑道:“萧冷知罪,任由责罚。”萧千绝略一沉默,叹道:“也罢,做了便做了,小鸟儿迟早要上天的,老夫年纪大了,也不能永远管着你们,起来吧!”言语间颇是萧索。萧冷起身道:“多谢师父宽宥。” 梁萧久不出声,此时忽道:“萧千绝,你敢与我堂堂一决吗?”萧玉翎一愣,忽听萧千绝冷笑道:“小子有种,老夫就等你这句话!萧冷,解开他的穴道。”萧冷不敢违拗,解开梁萧数处大穴,但“膻中”穴却解之不开,不由额上汗出,颤声道:“弟子无能,解不开‘金刚弹指’的禁制。”萧千绝啐道:“雕虫小技!”一道劲风穿堂而入,拂中梁萧心口,梁萧“膻中穴”豁然而开,长身站起,猛可一掌击向萧冷。萧冷气为之闭,匆匆横臂一格,噌噌倒退六步,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鲜血,面色淡金也似。 萧玉翎惊道:“萧儿……不要杀他……”梁萧怒哼一声向萧冷道:“你骗我一场却让我见了我妈,恩怨相抵,这一掌算作利息。”只听门外萧千绝不耐道:“臭小子,废话太多,打是不打?” 梁萧一吸气正要出门,萧玉翎拽住他道:“萧儿,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萧千绝冷冷道:“婆婆妈妈,臭小子,老夫在山顶紫竹林等你。”一阵风去得远了。 萧玉翎待他走远,又对萧冷说:“师兄,相烦你回避一阵。”萧冷狠狠瞪了梁萧一眼,拖着步子走出庵门。 萧玉翎挽着梁萧在佛像前坐下,梁萧年纪已长,被她如此亲昵挽着,甚不自在,耸肩道:“妈,你拽这么紧做什么?”萧玉翎白他一眼,嗔怪道:“你再大一些我还是你妈,往年你拉屎拉尿,怎么不说别拽紧了?”梁萧不由讪讪,转眼盯着花晓霜,欲言又止。萧玉翎会意,伸手在少女背上一拍,花晓霜醒转,见了梁萧,狂喜道:“萧哥哥。”梁萧心中欢喜,但当着母亲却故作淡漠,嗯了一声将她扶起。萧玉翎见他二人耳鬓厮磨,不觉隐有醋意,说道:“好啊,有了媳妇儿便忘了妈么?” 花晓霜双颊嫣红,梁萧也面皮发烫伸手抱住母亲,强笑道:“也罢,省得你吃醋。”萧玉翎双目一红,望着屋顶叹道:“有醋可吃也好了。”梁萧知她念起亡父,心头一颤,低头道,“妈,待我报了爸爸的仇,一定全心孝敬您,让您快快活活,再也不会伤心难过。”萧玉翎摇了摇头,说道:“萧儿,我怕你做不到的。”梁萧一怔,道:“我怎么会做不到?”萧玉翎道:“你不会听妈的话。你若不听话,我怎么会快活?”梁萧急道:“我一定听您的话,若有违拗,叫我天诛……” 萧玉翎慌忙捂住他的嘴,嗔怪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怎能发这样的毒誓?”梁萧正色道:“孩儿说的千真万确,决无虚言。”萧玉翎望着他,点头道:“好,萧儿也成了男子汉啦,唉,倘使……倘使我让你不要为你爸爸报仇,你答不答应?” 梁萧瞠目结舌,呆了半晌,摇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你,这件事万万不行。”萧玉翎神色一黯,缓道:“好,既然如此,我要你与晓霜姑娘一刀两断,你肯不肯答应?”花晓霜大吃一惊,梁萧正色道:“妈,你非要与我为难?”萧玉翎叹道:“我失去丈夫,深知其中的痛苦。晓霜若是失去你也不免抱恨终身。长痛不如短痛,你要去送死,不如早早与她分开。”梁萧望向花晓霜,见她眼角泪影闪动,不由进退维谷,僵立当场。 萧玉翎叹一口气,抚着梁萧肩头,柔声道:“乖孩子,妈妈失去了你爸爸,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你!”梁萧面色一沉,冷冷道:“妈,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输?”萧玉翎一怔,叹道:“萧儿,妈从小命苦,若非你师公,早已死于非命。你师公对妈并不坏,唉,只是他为人太过固执,做了许多错事却总当自己对了。萧儿,无论如何,请……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他动手。”梁萧腾地站起,高声道:“不必说了。我千辛万苦练成这身武功,只为今日一战。”他狠起心肠再也不瞧母亲,转身走出庵外。 花晓霜紧跟上去,说道:“萧哥哥,我陪你去。”梁萧回头望她,见她神色局促,双拳紧握,心念一动,忽地抓住花晓霜的左臂,取出那具“神仙倒”。花晓霜面红耳赤,急声道:“萧哥哥……我……我……”梁萧叹道:“你的心思我再也明白不过,暗器伤人不算好汉。”将“神仙倒”揣入怀里,望得山顶紫竹成阴,迈开大步走了上去。花晓霜呆了呆,小跑跟在后面。 到了林前,萧千绝负手立于修竹之间,身形傲岸,衣袂飞扬,便如一只黑色大鹰雄踞山顶,瞧见梁萧,点头道:“小子有种,我当你不敢来呢!”梁萧冷道:“你老怪物也有种,我还当你夹屁而逃了呢?” 萧千绝眼中厉芒一闪,冷笑道:“小子,怎么不带剑来?”梁萧道:“我不用归藏剑照样胜你。”萧千绝道:“老夫的‘天物刃’摧金断玉,你不用兵刃可别说老夫占你便宜。”随手一挥,劲风如刀掠过,身周五根粗大紫竹咔嚓折断,断口光滑平整,宛若利刃切成。 梁萧瞅了一眼,淡淡说道:“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萧千绝笑道:“好,我瞧你活是不活?”双袖一振,竹林瑟瑟颤响,千百竹叶似如箭镞向梁萧飕飕射来。梁萧使开“涡旋劲”,竹叶绕他身周一转,反向萧千绝射去。萧千绝正面迎着那道竹叶激流,步履沉滞,似若逆水上行,竹叶至他身周嗤嗤下堕,刺入泥土。 萧千绝大笑道:“胜了一个八思巴就敢小看天下高手吗?”食中二指一并,点向梁萧心口,梁萧挥掌拍出。指掌相交,二人均是一震,萧千绝右掌斜掠,手臂来回弯曲,意似飘忽。梁萧看出厉害,不敢硬接,后退半尺,施展“碧海惊涛掌”,虚空抓拿,运劲相抵。 花晓霜从旁观战,眼看二人出手并不迅疾,略略放下心来。却不知二人掌指间劲力磅礴,超乎常人想象,四面紫竹抵敌不住,纷纷向外弯折。梁萧拆了数招,忽有所悟,原来萧千绝右指使的是剑法,左掌则取法单鞭。他一明其理正欲设法破解,不料萧千绝左掌直戳竖劈使出画戟的戟法,右拳大开大阖却是铜锤的锤法。 片时间,萧千绝凭一双赤手变出诸般兵器,各类外门兵器,如万字夺、太极圈也被他随手化来,变化之奇,匪夷所思。梁萧迭遇险招,忽地记起幼时母亲曾提及“天物刃”,说是有一般变化名叫“百兵之变”,将天下各类兵刃招术化入拳法,错杂使来,变化灵动诡奇,远非真刀实枪能比。 再斗数合,萧千绝退了两步,左手如托山岳,右手虚扣弓弦,成弩箭之态,梁萧只觉锐风扑面,慌忙摆头,数缕鬓发飘然折落。他心中骇异:“老怪物了得,竟能凝气成锋发出无形之箭!”但见萧千绝气箭不绝,即以“滴水劲”相迎,劲风相交在空中嗤嗤作响。花晓霜瞧出其中凶险,情不自禁跨前一步。 萧千绝见“无形弩”奈何不得梁萧,沉喝一声,“百兵之变”化作“千锋一向”,掌力突然聚敛,大起大落,宛如雷轰电击,霎时间,一片紫竹林被他折损近半。梁萧左掌以“陷空力”化解来掌,右掌以“滔天炁”反击,双掌如转风轮,千变万化,将天风飒来、涛生云灭之态演化得淋漓尽致。萧千绝久斗无功焦躁起来,掌劲不衰,出手越发迅疾。梁萧只得以快打快。只瞧得林中青黑双影如风如电,花晓霜心惊肉跳,只觉双腿发软。 转瞬斗到百招上下,萧千绝长啸一声变出“万刃无形”来,这路变化是“天物刃”的最末一变,也是他生平大成之学,威力绝世,不下天下任何武功。梁萧只觉对方出手越发不可捉摸,更为可怖的是,四周一竹一石、细砂微尘为他内力牵引,均成杀人利器。当下拣起一截断竹,以竹代剑,使出“归藏剑”,左掌则使“碧海惊涛掌”,掌剑同施,一时不落下风。 萧千绝见状,暗暗喝彩,要知梁萧以弱冠之年练成如此武功,着实难得,以老怪物之孤高桀骜也不觉生出惜才念头。梁萧斗到这个时候,心中除了仇恨也对此人多了几分惊佩。二人一旦有了惺惺之意,出手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切磋,拆招时穷究变化,精妙毕显。花晓霜瞧得眼花缭乱,更为忧心,攥着身旁一根小枝,纤指用力过度微微发白。方自入神,忽觉背心一麻,不能动弹,抬眼一瞧却是萧冷,不由惊道:“你……你做什么?” 萧冷却不说话盯着斗场,眉间焦虑。花晓霜恍然明白,生气道:“你想用我胁迫萧哥哥害他打输么?不要脸,大……大混蛋……”她出生诗礼之家,温文尔雅,此时知道梁萧遇上生平强敌,一分神便有性命之忧,心头一急,骂了出来。 萧冷任她谩骂,只是不理,花晓霜责骂无功,忍不住呜呜直哭,忽听萧玉翎在身后叹道:“傻孩子,别哭,你越是哭就越合他的心意。”花晓霜心中咯噔一下:“是呀,我哭得越凶,萧哥哥就越是分心。”想到此处,她咬牙收泪,心中打定主意,无论萧冷怎样折磨自己也不叫喊一声。 萧玉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遥想当年,‘活修罗’萧冷凭一把海若刀傲视群雄,何等豪气,何等威风,而今却拿小女孩儿当人质,这般伎俩,真是叫人不耻!”萧冷冷笑道:“只要师父胜出,萧某宁可被视为卑鄙小人。” 师兄妹凝目对视,萧玉翎伸手入袖抽出一柄蓝汪汪的短刀,萧冷面肌抽搐一下,涩声道:“冯夷刀!”他长叹一声,撩开衣襟下摆,抽出一柄四尺长刀,也是色作湛蓝。萧玉翎眉间一颤,低声道:“海若么?”萧冷轻抚刀锋,神情似哭似笑,自语道:“海若、冯夷,鸳鸯双刃,同炉而治,到头来却不能同鞘而眠……”说罢凄声长笑。原来,这一长一短两把宝刀本是同炉所铸,性为鸳鸯,萧千绝分授两大弟子,大有深意。 萧玉翎听他笑声凄苦,胸中一痛,低眉持刀摆了个架势,轻声道:“师兄请了!”萧冷收住笑声,容色渐冷。萧玉翎轻叱一声,挥刀劈出,萧冷横刀格住,刹那间,金铁交鸣不绝,师兄妹斗在一处。 萧冷昔年受伤,经脉大损,十年来武功不进反退,萧玉翎却大有进益,况且萧冷被梁萧所伤,此消彼长,不出十招,尽落下风。再斗数合,双刀互击,铮然长鸣,萧冷只觉胸口闷热,内伤发作,一口热血涌到喉间,海若刀把持不住,荡了开去。萧玉翎猱身上前,金刃破风抵在萧冷胸前,萧冷面色惨白,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萧千绝与梁萧交手,本是神游身外,物我两忘,斗到三百来招,他倚仗老辣功深,渐占上风。他自忖胜券已握,分心旁顾,谁知一瞧之下,两大弟子正持刀相斗。萧千绝杀人如麻却极重师徒情分,忽见萧冷吐血,心神大受震动,但时下生死相搏岂容片时疏忽,梁萧掌剑齐出,分袭他胸腹要害。萧千绝勉力卸开梁萧掌势,剑势却未全然避过,竹剑掠腰,带起一溜血光。 萧千绝发声厉叱,手掌过处,竹剑断成两截,指尖顺带扫过梁萧胸口,梁萧左胸溅血,殷红一片,但他一招占先,不容萧千绝退让,手中残竹奔他面门掷出。萧千绝挥袖震碎,却听梁萧一声大喝,双掌拍来。萧千绝腰胁负伤,径取守势,一时四掌相接,声如竹管迸裂。霎时间,两人疾如旋风般对了四十余掌,一口真气用尽,各自后跃数丈,蓄足真力,想好克敌招数,同声骤喝,蹲身跃起,各逞生平绝学,拼力一击。 这一招生死立见,忽见一道人影飞抢而出挡在二人之间,这一下来得突兀,二人真力蓄足根本无法收束。只听裂帛似的一声轻响,两道绝强内劲同时击中那人。 那人身子一晃,鲜血夺口而出。未及软倒,梁萧相距得近早已抢出,一把将她抱入怀里,惨叫道:“妈……”脑子一滞,嗓子发堵。萧玉翎惨笑一下,鲜血自口角汩汩涌出,涩声道:“萧儿……师父……别……别再打啦……”梁萧一愣,陡然惊起,急声道:“晓霜,救我妈,救救我妈……”再也不管萧千绝,抱着母亲抢到花晓霜面前,不住口地说:“救救我妈,救救我妈……”花晓霜镇定沉着,左手搭上萧玉翎的手腕,右手从怀里取出针盒,以“五针回元”之法刺她五处紧要穴道。 针已入穴,花晓霜默思半晌,缓缓抬眼看着梁萧,梁萧一喜,抓住她的手腕道:“我妈有救是不是……”花晓霜眉眼一红,倏地充满泪水,摇了摇头,涩声道:“阿姨伤得太重,我……我救不了她……”梁萧浑身一震,后退两步,死死盯着她喝道:“胡说,你是大夫,怎能不救我妈?你救不了她,还算什么大夫?”花晓霜说不出话,心中委屈之极,泪水一串一串地流了下来。梁萧自觉说得太重,一愣神趴在地上,向花晓霜连连叩头,大声说:“我该死,我该死,晓霜,我求你了,你是天大的神医,求你救救我妈,求求你了……”他边说边磕响头,额头被尖石擦破,一时血流满面。 花晓霜急道:“萧哥哥,你别这样,你先起来,先起来呀。”梁萧闻声一喜,抬头道:“你能救我妈,是不是?你必然想到了巧妙法子,我知道你本事最大,自古名医都及不上你……”花晓霜彷徨无计,悲从中来,转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梁萧望着她,心儿一直向下沉,似乎永远到不了底。 萧玉翎听得吵闹声,努力张开眼,轻声唤道:“萧……儿……”梁萧恍惚听到,俯下身来,血泪交流,止不住地滴在母亲脸上。萧玉翎颤着纤指拭去他颊上泪痕,微笑道:“傻孩子……别哭……大夫能救活人,还能救死人么?何况妈妈不怕死……”梁萧悲痛欲绝,哭得更是伤心。萧玉翎轻叹道:“萧儿,你千万不要自责。其实,听到你爸爸的死讯,妈就不想活了,只是担心你,无法立刻解脱,唉,如此也好,瞧你武功这么高,再没人欺负得了你,妈打心底里高兴……可以……可以安安心心……去见你爸爸,天天听他说故事,永永远远也不分开……”她望着天空,眼神渐渐迷离,“萧儿……妈要去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梁萧哽咽道:“别说一件,一千件,一万件,我也答应你。”萧玉翎笑笑,轻轻抚着他脸:“好孩子,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不要向你师公寻仇……”她说到“不要”二字,语气格外沉重。 梁萧如遭电殛,猝然呆住。萧玉翎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你……你若不答应,妈……妈死也不能瞑目……”梁萧埋着头,十指深深陷入泥里,良久抬头,忽见萧玉翎的眼中神光散乱,终于心一软,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今生今世决不向萧千绝寻仇。”他一字一句,说得万分艰难,一句话说完,不觉心力交瘁,瘫坐在地上。 萧玉翎前当“碧海惊涛掌”,后被“天物刃”击中,五脏俱裂,生机尽绝,只为这一桩心事始才熬到现在,得了他这句话,身子放松,惨白的面颊上掠过一抹嫣红,她仰头遥望,分明看见云天之间,梁文靖青衫磊落,笑着向她招手,那日合州城外的川江号子犹在耳边响着,她的心中涌起无穷的喜悦,低声唤道:“靖郎,靖郎……”两声叫罢,含笑而逝。 萧千绝始终面色铁青,默立一旁,直待萧玉翎断气才还过神来,顺着她临死前的目光,仰天望了片刻,蓦地惨声长笑,狠狠盯着梁萧,咬牙道:“臭小子,是你说你爹死了么?”梁萧此刻脑中空空,任凭萧千绝喝如霹雳,只是抱着母亲遗体,置若罔闻。 萧千绝恨声道:“老子是蠢材,儿子也是蠢材,你若不说你爹死了,翎儿岂会送命?哼,只怪老夫心软,当日将你宰了,哪有今日之局?”他亲手杀死爱徒,痛悔之极,一腔恨火无处发泄,全都烧到梁萧身上,怒笑道:“臭小子,你不是要杀老夫么?来啊!”花晓霜见他张目咬牙,神色狰狞,梁萧却痴痴呆呆,动也不动,心头一急,抢到二人之间,张臂将梁萧护住。 萧千绝已有几分狂乱,方要出手,忽听萧冷高声道:“师父且慢……”萧千绝叫道:“怎么,你也要给翎儿报仇吗?好得很,为师给你掠阵,你来宰他。”萧冷摇了摇头,叹道:“这不怪他。”萧千绝浓眉一拧,怒道:“不怪他,那要怪谁?”他本已万分自责,萧冷这句话无疑揭了他心上疮疤,一时狠狠看着萧冷,眼中布满血丝。 萧冷却不理会,呆呆望着萧玉翎的遗容,喃喃道:“都怪徒儿,若非我鬼迷心窍将人引来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是我害死玉翎,玉翎去了,徒儿活着也无趣味。”海若刀一横,脖子鲜血溅出,顷刻丧命。 萧千绝措手不及,愣在当场。他自幼孤苦并无一个亲人,后来收了徒弟,满腔柔情落在三个爱徒身上。三人中伯颜热衷功名不为他所喜,萧冷、萧玉翎最得他欢心,怎料一日间双双陨命。萧千绝只觉苍天下坠,浑身冰冷,怔了半晌,回望梁萧,目光似欲择人而噬,厉声道:“你……你害死我的翎儿,又害死了冷儿,老夫若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梁萧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听得这话,心想死了也干净,当下一动不动,闭目待死。 花晓霜见萧千绝跃跃欲上,情急上前两步,叫道:“不怪萧哥哥,全……全都怪你。”梁萧听得魂飞魄散,要知萧千绝正当盛怒,十个花晓霜也休想当他一击,她此刻距离萧千绝太近,梁萧救援不及只能屏息凝视。 萧千绝蓄势待发,闻言一愣,冷冷道:“小妮子你懂个屁?滚开了!”袖手一挥,掌风掠过花晓霜面颊,几缕秀发飘然落地。花晓霜只觉面颊生痛,汗毛倒竖,再看萧千绝的狰狞神情,心底说不出的害怕,但一想梁萧命在须臾,忽又生出无穷勇气与这天下第一大魔头四目相对,大声道:“你杀了梁伯伯,阿姨伤心之下才会生出死念;阿姨去了,这位萧伯伯伤了心才会自尽。你不害死梁伯伯,阿姨不会死,萧伯伯也不会死,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你只顾自己痛快,随性杀人,害别人痛失亲人。如今你失去至亲之人,还不明白其中的痛苦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愿失去亲爱之人,为什么要夺去别人的亲人呢?”她原非伶牙俐齿,今日屡见人间惨事,激愤异常,一时心有所想随口道来,清楚脆快,全无凝滞。梁萧越听越惊:“小丫头好大的胆子。”他忧心不已,放下母亲遗体,默默站起身来。 萧千绝只觉花晓霜字字刺心偏又句句在理,任他如何转念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不由暴跳如雷,叫道:“放屁,放屁,统统放屁!”掌风挥出,“天物刃”的锐风只在花晓霜的脸上掠来掠去,刮得她肌肤生痛,花晓霜张大双目,总不退让。萧千绝顿足怒道:“老子生平不杀女人,再不滚开,今日可要破戒了。”花晓霜轻蔑一笑,冷冷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想来你除了杀人,就不会动别的念头,只不过今天你杀人,明天人也会杀你。”萧千绝怒道:“谁有能耐杀得了我?”花晓霜道:“现今或许没有,可你本领再大也有衰弱老朽的时候。你杀人无数,就没人寻你报仇吗?届时你腿也动不了,手也抬不起,又如何招架呢?谁又会好心好意帮助你这大恶人呢?” 这本是极寻常的道理,但萧千绝一生执拗从未仔细想过,此时不由心想:“冷儿、翎儿都已不在,伯颜又热衷功名无法承我衣钵。老夫就算诛尽寇仇,无敌于天下,这般形影相吊又与村野孤老何异?”突然之间,意冷心灰,闭眼默立时许,长长叹了一口气。但这示弱念头一闪即逝,他双目陡张,冷笑道:“孩子话!老夫纵横天下,怕得谁来?哼,仇人多又如何?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他又转向梁萧,嗔目喝道,“臭小子,老夫且不杀你,瞧你将来如何报仇?”转身抱起萧冷,走出两步,忽地纵声惨笑,跟着足下一紧,向着山下奔去了,所过之处鸟雀惊飞,只听笑声去远,凄厉犹如狼嚎。 花晓霜心神陡弛,忽地头晕腿软坐倒在地。梁萧心头一惊:“老怪物暗下了毒手?”纵身抢上将她搂住,涩声道:“你没事吧?”花晓霜身子发抖,伏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梁萧见她只是后怕放下心来,拍拍她肩,反身抱起萧玉翎的遗体,但觉入手冰冷,心中茫茫然一片。花晓霜见他发愣,拭泪道:“萧哥哥,先放在庵里,再做棺木好么?”梁萧点了点头,到了庵中,坐在遗体前一言不发。花晓霜瞧他神气古怪,唯恐他做出傻事,不敢稍离,只握着他手陪他坐着。 默然许久,梁萧忽地叹道:“晓霜,你说得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伤人者自伤,天地间原是有报应的。”花晓霜听他终于说话,心头一喜,叹道:“萧哥哥,我是急了,唉,才这样说那个大恶人,其实,他……他也挺可怜……” 梁萧接口道:“他虽然可恶,若论罪孽深重却未必及得上我。”当下将与南朝群雄结怨,一怒之下从军攻宋等事一一道来,只听得花晓霜目瞪口呆,头脑中一片混乱。梁萧直说到钱塘堕江,方道:“我本来不信鬼神,如今却很茫然,大约我杀孽太重,老天降罪,先让我连累阿雪惨死,又让我亲手杀死母亲,还不许我再向萧千绝寻仇。”他顿了一顿,叹道,“我统帅大军,杀人如麻,是为不仁;连累义妹惨死,自己苟且偷生,是为不义;我本爱莺莺,可又怜你孤弱将她逼走,是为不忠于情;错手杀死母亲,不能为父报仇,是为不孝。我这样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苟活世间真是天地之羞!” 花晓霜听得浑身乏力,泪眼迷糊,心中思绪万千,却又理不清楚。却听梁萧又道:“晓霜,你心肠最好,将来一定荣归极乐,我罪孽深重,势必沦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是了,我明日便托九如大师送你回天机宫,世上胜过梁萧的好男儿成千上万,你必能找到你的称心夫婿……”花晓霜一惊,牵住梁萧衣袖道:“我……我不去,我不回去。”梁萧皱眉道:“晓霜,你要听话。”花晓霜哽咽道:“我死也不离开你,如果你沦入阿鼻地狱,我也不去什么极乐世界,顶好做一个小鬼,永远陪你受苦。”她越说越伤心,不由放声大哭。 梁萧亲手杀死母亲,负疚极深,早已万念俱灰,只怕花晓霜伤心,想要断了她的痴念将她骗走,而后寻个僻静所在,引刀自尽,一了百了。谁知她宁死不去,梁萧恶斗一日又迭经惨变,早已心力交瘁,惊急之下痰气上冲,居然昏了过去。 第五十章 众叛亲离 迷糊了好一阵,梁萧醒转过来,环顾四周却是庵堂后的卧室,被衾帷幕上犹有母亲留下的馨香。他心中剧痛,挣起身来,忽听庵堂中传来低低人语。 梁萧撩开一线竹帘,悄悄望去,花晓霜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凝望观音塑像,含泪说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花晓霜在此许下愿心。弟子不才,情愿毕生行医,萧哥哥向日每杀一人,弟子来日便多救一人,但使一息尚存便永无休止。弟子别无所求,只求菩萨垂怜,但凡萧哥哥所犯罪孽均由弟子承担,但凡萧哥哥所受痛苦均由弟子承受。倘若不能,花晓霜愿随梁萧哥哥堕入阿鼻地狱,历经万劫,永不超生……” 花晓霜将心愿念诵两遍,正要拜伏,忽听一边传来竭力压抑的低泣声,掉头看去,梁萧手攥竹帘早已哭倒在地。她心头慌乱,上前扶起他道:“萧哥哥,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梁萧双臂一环,忽地将她搂住,他这一抱力量甚大,花晓霜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又不忍挣扎只好呆呆站着。 梁萧哭到身子发软,放开她道:“晓霜,我不想活啦,活着一日便有一日痛苦,如此苟活又有什么意思……”花晓霜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悲,她伸手抚着梁萧的鬓发,柔声道:“做过的事不能挽回,但前二十年为恶,后四十年若能行善那也是好的。” 梁萧沉默时许,点了点头。花晓霜握住他的双手,凝视着他,认真地说道:“萧哥哥,我求你一件事好么?”梁萧道:“你说。”花晓霜缓缓道:“萧哥哥,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寻死,但有一线生机都要好好活着。”梁萧愕然良久,叹道:“好,我答应你。” 花晓霜知他一诺千金必不翻悔,不觉破颜而笑将他扶起。二人手挽手坐了一阵,梁萧终于平静下来,劈砍树木,做了一口简易棺材盛放母亲遗体,又去附近找来骡马扶柩北行。 未近大都,九如师徒与赵昺迎面赶来。尚在远处,九如便叫道:“小子,你脱身了么?呵,找得和尚好苦。”大步流星赶到近前笑道,“和尚伤势一好,便去大天王寺闹了个天翻地覆。八思巴那厮倒也硬气,宁挨和尚的拳脚也不肯透露半句。和尚见他义气不弱也不好过分相逼,但他不说,和尚就不会打听么?四下里一问,才知你被马车装走了,一路找来总算没有弄错方向。”说罢拈须大笑。 梁萧心中感动,拱手道:“大师如此挂心,梁萧感激不尽。”九如一瞅棺柩,皱眉道:“这是谁?”梁萧黯然道:“这是家母。”九如白眉一扬,诧道:“从何说起?”梁萧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九如听得须眉戟张,怒道:“萧老怪白活了一把年纪,这件事做得混帐之至。哼,他去哪里了?和尚非逮着他,斗上个三天三夜。”梁萧道:“我答应家母不再向他寻仇。大丈夫一诺千金,此事就此作罢。晚辈如今只想南归,将家母与家父合葬。”他心灰意懒,语气大是萧索。 九如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霸气尽消,只怕从此一蹶不振了。梁萧停柩城外,独自进城向郭守敬告辞。郭守敬问明缘由,惊叹不已,想他空负奇才却无法用世,心中无限遗憾,本想送他出城,梁萧婉辞谢绝。郭守敬无奈唤来酒水,两人对饮三杯,挥泪而别。 九如师徒、花晓霜三人陪梁萧扶柩南归,沿途只见兵马络绎不绝向北开发,士卒面容愁苦,说话却是江南口音。略一打听,才知忽必烈颁下圣旨在江南征兵,讨伐高丽、日本。 梁萧沉思一下不由叹道:“九如大师,你见识卓越,梁萧有不明之处,尚请指点迷津。”九如道:“但说无妨。”梁萧道:“敢问天地之间为何会有战争?”九如笑道:“这个么?但凡人有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便不免有战争。”梁萧皱眉道:“什么叫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九如道:“自古征伐,不外有道伐无道,无道伐有道。所谓有道无道,那便是善恶之心;两国交锋,斗来斗去,终不离攻城略地、夺人子女,便如始皇帝、汉武帝,乃至近代的成吉思汗,个个都是征讨不休,永无餍足,这就是无餍之欲了。” 梁萧沉吟道:“若能破除善恶之心,摒绝无餍之欲,那便天下太平、永无战争了么?”九如摇头叹道:“当年如来执无法之相,欲破众生痴顽,但辛苦一生终归入灭于娑罗双树之间。其后千载以降,众生痴者仍痴,顽者仍顽,战无休止,祸乱丛生。以如来之摩诃般若,无量慈悲也难化解世间的戾气凶心,又何况他人呢?” 梁萧苦笑道:“佛祖都没有法子,看起来天底下终归免不得战争了!”九如目光扫过道上兵马,笑道:“佛法为修身之理绝非济世之道,是以统统都是放屁罢了!小子,我跟你说,与其探究什么道理莫如率性而为,世上可怜人多得很,瞧不过的便救他一救,又何必问什么道理?”梁萧忍不住道:“小子真不明白,大师既不将佛法放在眼里,为何又以和尚自居?”九如笑道:“你瞧过乌龟壳么?你说人钻进到壳子厉害还是跑到壳子外面的厉害。”梁萧迟疑半晌,方道:“这个似乎并无定准,要看乌龟壳有多大了,若是够大,人钻进去怕是更要难些。” 九如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子太笨。不论龟壳大小,只能进的不算厉害,只能出的也不算厉害,须得能进能出,以无观有,以有观无才是真正的厉害。这个乌龟壳子么,那便是佛法了!” 梁萧皱眉想了一会儿,点头说:“以无观有,以有观无,这能否解作以死观生,以生观死呢?”九如捋须笑道:“解得妙,正所谓生死互见,生死如一。”梁萧恍然明白,九如这是借题开导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沉浸于丧母之痛,当下心中感激,抱拳道:“大师言如金玉,梁萧受教了。”九如冷笑道:“受教什么?道理自在人心,和尚不过白做个向导,引它出来。”梁萧点头称是。如此这般,老少二人高谈快论,排遣路途寂寞。花生嘴舌笨拙,从不费心思考什么道理,别人说话,他也只是默默听着,半声不吭。 九如瞧梁萧根性猛利,不觉心生喜欢,说道:“梁小子,你不如拜和尚为师,与花生做一对师兄弟吧。”望着梁萧,眼里颇有期盼之意。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花晓霜红着脸道:“你做和尚便做,瞧我做什么?”梁萧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若是做和尚,你便是我的活菩萨。”花晓霜面颊更红,口中不言,心里却很欢喜。九如瞧得,心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罢啦罢啦!”哈哈一笑,再也不提此事。 行不多时,到了通州地界。九如举目一瞧,忽地咦了一声。梁萧顺他目光瞧去,只见天地交际处,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越变越大,顷刻可见须眉,却是灵鳌岛主释天风,但见他神色慌张,来势却快得惊人。九如连叫晦气:“说乌龟,乌龟就到,老乌龟最会缠人,和尚我还是溜之大吉。”九如一拍屁股便想走人,忽听有人高叫:“梁公子,千万替老身挡他一下。” 梁萧循声望去,两人随在释天风之后正向着这方全力奔来。其中之一正是凌水月,另一人却是释海雨。梁萧心想释天风颠三倒四,终非长久之计。他新遭母丧,不忍再瞧别家离散,应声抢出拦住释天风的去路。 释天风怒道:“让开让开。”他无心恋战想要绕过,梁萧使出“十方步”后发先至,又抢在他前面,左掌“陷空力”内收,右掌“滔天炁”外放。释天风躲避不开,只好出手抵挡。拆了两招,他迫退梁萧,忽又虚晃一枪想要开溜。但梁萧早有防备,“十方步”变化无方,结成了一个大小称意的笼子。释天风轻功无匹,论及咫尺变化却不及“十方步”精妙,任是东驰西突也难脱身。九如一边看见乐得大瞧热闹。 凌水月母子赶到,见梁萧不负所托,惊喜交集。但二人攻守太急,想要相助也插不上手。凌水月瞧得九如手中的乌木棒,心头一动,双手合十道:“敢问是金刚行者么?” “金刚行者”是九如早年的绰号,多年无人叫起。九如听得,不觉笑道:“区区贱号,难得释夫人还搁在心上。”凌水月心中大喜,忙道:“拙夫心智失常,性情乖戾,还望大师广施功德,出手相助。”九如瞧着斗场,白眉微皱,忽见释天风急兜了几个圈子,发声长啸,斜刺里蹿起,这一下势子又快又巧,梁萧一个遮挡不住被他凭空跳了出去。释天风双足还没点地,忽听一声洪钟似的长笑,乌木棒横空扫来。 这一棒来如惊鸿照影,以释天风之能也只得缩身闪避,稍一停顿,梁萧旋风般抢至,又将释天风困于“十方步”中。 释天风脱身不得,哇哇怪叫,出手越发迅疾。两人以快打快,顷刻拆到百招上下。凌水月母子不知梁萧如何强到此等地步,只瞧得惊心动魄,不住称奇。 再斗数招,释天风迭使“仙猬功”,梁萧不胜防范,手忙脚乱。九如见状,乌木棒一抖,喝道:“老乌龟看招。”忽地点向释天风数处大穴。凌水月听得这声老脸羞红,心中暗恼:“老和尚怎么口无遮拦,你叫他乌龟,岂非骂我不守妇道?”但情势急迫也不好多言。 释天风被两大高手夹攻反是精神一振,出手越见神妙,以一敌二竟也不落下风。九如、梁萧越斗越惊,均想:“合我两人之力若还制他不住,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各自动了好胜念头,梁萧足下越转越快,出掌快如闪电,九如手中的木棒更似一条乌龙只在释天风身周缠绕,但他自顾身份,每每出招必先招呼,只不过一口一个老乌龟,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凌水月面红耳赤,大觉气恼。 三人旋风般拆了十余招,释天风忽地一招逼开九如,双目陡增,挥指刺向梁萧眉心。九如见梁萧吃紧,木棒斜飞,喝道:“老乌龟,瞧后面!”棒势如风,点向释天风“鸠尾”穴。释天风怒道:“那又如何?”并不回头,反手抓出,这一抓穷极天下之变化,九如一时不防,竟被他拿住棒头。刹那间,二人一起用劲,只听咔嚓脆响,乌木棒居中折断。九如赞道:“好个老乌龟。”白须飘飘,左拳携劲送出。释天风一晃身,半截木棒刺向梁萧,刷刷刷一连三击,将梁萧前身诸穴一并笼罩。梁萧无奈躲闪,“十方步”露出破绽。释天风将木棒一丢,纵声长笑,掠空而出。众人同时变色,情知任他使出“乘风蹈海”,纵有天下之兵也休想追他得上。 凌水月与释海雨左右抢出,释天风身化流光,势如白驹过隙,自二人之间一闪而过。就在此时,忽见前方人影晃动,花生一个箭步拦在前面。释天风适才几般变化,看来简单,实则用尽浑身之力,此时诸般招式均已用老,避让不及,怒喝道:“小贼秃,滚蛋。”释天风双掌齐发,奋力拍出,花生举臂一挡,登时发声惨哼,跌出两丈开外。 释天风被这一阻也身不由己倒退两步。九如、梁萧早已抢到,九如点他背心,梁萧按他腰胁,释天风虽有“仙猬功”傍身,也抵不住两大高手合力一击,他晃了一晃,咬牙瞪眼,委顿在地。 梁萧纵身抢出,叫道:“花生,你怎么样?”花生狠吸一口气,撑地跃起,拍手笑道:“俺不碍事,就是胸闷些。”九如沉声道:“不要乱动,三长一短,呼吸九次。”花生不敢违抗,依言静坐调息。 凌水月低头查看,见丈夫并未受伤,这才完全放心,长长松了一口气。释天风怒道:“老太婆,我要跟老秃驴打架,不想回去……”九如、梁萧见他还能言语,各各一凛,九如为防万一再点他六处穴道。释天风额上青筋暴出,怒视九如道:“老贼秃,你做的好事。”凌水月眼圈一红,道:“也好,老头子,你既然要走,不如写纸休书先休了我吧!”释天风一怔,低头咕咕哝哝。 凌水月叹了口气,柔声又说:“我想通啦,你定要四处走走,我也不拦你啦!只要你带我同去,不论你赢也好输也好,一路之上终归有个照应。”释天风听了前面两句,神色大转柔和,但听到“输也好”三字,勃然大怒:“我怎么会输?老太婆说话不吉利。”说到此处,眼神忽转浑浊,生出狂乱之色。 凌水月见他心病又发,束手无策,忽听九如笑道:“释兄神功盖世,老和尚自认不如,这场架么,也不必打了。”释天风两眼发亮,叫道:“此话当真?” 九如一晃手中的半截木棒,笑道:“这降龙杖是和尚的招牌,招牌都被你拆了,和尚想不服输也不成了。”释天风眉飞色舞,呵呵笑道:“不算什么,和尚你武功也很好,与我相比,不过差上一分半分!” 其实论及武功,二人难分高下,若有输赢,也多是运气。但老和尚胸中长空瀚海,胜负不萦于怀,见凌水月神色凄凉,索性屈己从人,出口认输,解去释天风的心病。释天风心结一解,神志旷然清朗。 凌水月对九如感激不尽,当即放下心事,与梁萧、花晓霜畅叙别情,听说吴常青去世,不觉愣住,半晌道:“天妒英才,吴先生医道绝世,怎么就这样去了?我还想送老头子去崂山,求他医治断根呢!”长声喟叹,愁眉不展。 花晓霜道:“师父说过,心病本要心药医。释岛主他心结一解,只须静养两三月当能复原。”她声音甚小,但字字清晰,语调柔和,令人不由自主便会信服。凌水月笑道:“我却忘了,霜儿是吴先生的高足!”花晓霜红着脸道:“姑婆婆哪里话?我连师父一成本事也及不上的。嗯,我献丑开个方子,释岛主照着服了或许好得快些。”凌水月执住她手,欢喜不尽。花晓霜取出纸笔,写了药方,说道:“三月之内不可妄动肝火,更不可四处奔波劳苦,与人争强斗狠。” 凌水月闻言心想:“以老头子的武功,一旦撒起疯来,我和海雨困他不住。”略一斟酌,笑道:“敝岛在五台山下有所别庄,老身欲携外子前往休养。众位若是不弃,不妨也去盘桓几日。”梁萧摆手道:“我要护送家母南归,难以从命。”凌水月问明缘由大失所望。忽听九如笑道:“和尚也想去五台山参禅,就陪贤伉俪走一遭吧!”凌水月转忧为喜,称谢道:“有大师相陪,万事无忧了。”九如只怕孤掌难鸣,让花生同行。花生听说要与梁萧、花晓霜分别,心中不舍,大闹别扭。花晓霜道:“花生,安置好梁伯母,我们再来寻你。”小和尚知她不打诳语方才收泪点头。 众人依依相别,释海雨将梁萧拉到一旁,低声道:“梁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大恩不言谢,来日但有差遣,灵鳌岛上下慨然赴命,绝无二话。”梁萧允诺,释天风叫唤众人解穴,众人装作不闻,气得疯老头哇哇怒叫。 梁萧辞过众人,与花晓霜、赵昺启程向南,风尘仆仆行了十余日,抵达襄、樊附近的乱葬岗上。梁萧置备棺椁将父母合葬,入土时不免大放悲声,恨不得以身相殉。花晓霜费尽言语,好歹将他劝住。二人在坟前结了两座草庐,守冢尽孝。 闲暇无事,梁萧、花晓霜各自教导赵昺修文习武。赵昺天性不爱习武,进境缓慢,学文倒是一点便透,十分颖悟。梁萧心想:“大宋崇文黜武,亡失天下,这孩子却不明白。”但他母亲惨死,父仇难报,心灰之余,对武功一道也失去兴致。赵昺不肯用功,他也不加勉强。 三月功夫转瞬即过。这日早饭过后,梁萧对花晓霜说道:“三月孝期将满,我想到天机宫走一趟。”花晓霜脸色苍白,颤声道:“你……你又要送我回去吗?”梁萧失笑道:“别误会,我去天机宫是为了我们的婚事。”花晓霜惊喜过望,面色绯红,一颗心突突乱跳,低头轻声说道:“你……你又拿我寻开心!”梁萧苦笑一下,拉住她的手道:“我不算什么乘龙快婿,可也要见见泰山泰水吧。要不你我私定终身,花大叔的脸上须不好看。”花晓霜看他一眼,暗想私定终身有什么不好,想罢又觉自己过于大胆,面颊发烫,默默点头。 三人收拾东行,走出不远便见大道上烟尘弥漫,一队队人马驰往西南。骑者均是携刀挎剑,器宇轩昂。梁萧冷眼瞧着,暗暗留心。 走了五十里路,赵昺见道旁有座茶社便连声叫渴。梁萧摸出一枚铜钱讨了三碗茶水。正喝着,忽见道上又来两骑在茶社外停住,两名骑士一边谈笑,一边跨了进来。一照面,双方各露惊容。为首的黄衫男子还过神来,笑道:“梁兄弟么?一别数载,叫明某好生挂念!”梁萧长身站起,淡淡说道:“得蒙明主事挂念,幸与不幸倒是难说。” 来者正是明三秋、明三叠兄弟。当年为争天机宫主,明三秋与梁萧在灵台大战,此时相逢,梁萧不免心生警惕。明三秋却意态从容,望花晓霜笑道:“霜小姐也在,真是凑巧。”花晓霜乍见故人,喜胜于惊,问道:“明主事,家父母可还好么?”明三秋笑道:“令尊好又不好,令慈可是大大的不好,几乎连命也丢了呢!”这几句话一出口,吓得花晓霜脸色惨白。 梁萧见明三秋说这话时,面带笑意,不由心想:“这厮当年被我打败,如何得了自由?难道说天机宫又出了乱子?若论使奸弄诡,十个花大叔也及不上他。”他笑了笑,淡淡说道:“明主事很得意啊!”明三秋笑道:“明某数十年心结一朝得解,自然得意。” 梁萧心想这人数十年苦心孤诣,只为争夺宫主宝座,一朝得解,那就是宫主之位到手了。他脸上笑嘻嘻的,手臂忽地一伸拿向明三秋的心口。明三秋见他眼神飘忽,心中早有防范,对方爪势未至他已纵身跃出,梁萧的指尖擦衣而过,心头不由微微一凛。 明三秋更是骇然,本以为这一退足可避过天下任何擒拿手法,谁知几乎儿便被梁萧拿住。一招之间,二人都生戒心。梁萧一挥手,“滔天炁”涌出。明三秋挥袖一挡,一股巨力直冲上来,胸口乍热,暗惊道:“好霸道的掌力。”他身形一转,斜扣梁萧手腕。梁萧见他招式之中几乎再无数术痕迹,不觉赞了声:“好”,翻掌横撩,明三秋爪势回缩,笑道:“足下也不坏!”说话间,两人拆了七八招。明三秋越斗越惊,灵台一战后,他将“东鳞西爪功”练得出神入化,脱出数术约束,更是趋于圆熟自然,不想这生平夙敌竟也精进神速,令人惊畏。 拆到二十招上,梁萧见明三叠负手旁观,心想这厮也不是好人,刷刷三掌向明三秋劈去。明三秋见来势猛恶方要抵挡,忽觉梁萧劲力陡消,未及转念,忽见他倒掠而出欺至明三叠身前,明三叠未及抬手已被拿住胸口。明三秋知他心意,垂手笑道:“避强凌弱,算什么好汉?”梁萧听得一怔,点头道:“好,我不伤他。”随手拍了明三叠穴道,丢在一边,跟着挥掌拍出,掌未至,风先到,笼罩丈余,激得砾石飞射。 明三秋长吸一口气,方要挥拳相迎,忽听有人叫道:“梁萧,且慢动手。”梁萧心神一震,应声收了掌力,掉头望去,十余骑呼啦啦飞驰而来,遥遥还有马车相随。梁萧认出为首一人正是花清渊,数年未见,他唇上髭须已浓,面容却似苍老了许多。 梁萧见他无恙心中惊喜,回顾明三秋,却见后者嘴角含笑。正在疑惑,花晓霜已按捺不住,颤声叫道:“爸爸。”花清渊听得叫声,顾不得骏马奔驰正急,翻身跳落急奔过来,将女儿一把搂入怀里,泪如泉涌,连声叫道:“好孩子,好孩子。”花晓霜百感交集,口不能言,伏在父亲怀里放声痛哭。 梁萧见他父女久别重逢,眼角也是一热。这时其他人马陆续赶到,除了“病天王”秦伯符,童铸、修谷、左元,杨路无不在列,天机八鹤倒来了五个。众人望着梁萧,只见他神色古怪,似惊讶又似愤怒,一时各各下马站立一旁,回头望着两乘马车徐徐驶近。 当先的马车近前停妥,车帷掀开,花无媸缓步踱出,花慕容随在身边。梁萧心中奇怪:“花无媸也出宫来了,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当下拱手道:“花前辈别来无恙。” 花无媸淡淡笑道:“托福,还过得去。”梁萧不愿与她多说,正欲向花慕容问安,不料花慕容神色冷淡,偏过头去。他心中捉摸未定,忽听秦伯符叹道:“梁萧,你长大啦!”梁萧胸口暖热拱手道:“秦天王一向安好?”秦伯符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捋须点了点头。 花清渊收拾心情,将女儿上下打量,本以为这些日子她必然形销骨立病得不成样子,哪知一见之下,女儿一扫病容,肌理莹润,光彩照人,只是眉宇之间添了几分风霜之色,一时惊喜不胜,叹道:“霜儿,我去崂山探你,只见到吴先生的坟茔,唉,真是急煞我了!”花晓霜叹道:“爸爸,多亏萧哥哥,这些日子,我都与他在一起。”想到梁萧便要向父亲提亲,不觉春色染眉,双颊羞红。花清渊听得这话,面色僵硬一下,勉力笑笑,正要与梁萧说话,第二辆马车却已到了。当下上前两步,掀起车帷,只见凌霜君抱着一个襁褓从车中钻了出来,看见女儿,她不禁泪水夺眶而出,花晓霜也扑了上去,母女二人相对落泪。 花晓霜哭过一场还过神来,望着明三秋道:“明主事,你尽会骗人,家母好好的,你怎么说她大大的不好,几乎连命都丢了。”众人一怔,明三秋笑而不语。 凌霜君双颊泛红,扯过女儿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花晓霜瞪着襁褓中的婴儿,冲口而出:“他是我弟弟?”凌霜君微笑点头,花晓霜顿足道:“既是难产,就该在宫里好好休息,出来了也不能呆在当风的地方!”她心急口快,将母女间的隐秘话儿一气说了出来,凌霜君面如霞烧,气道:“哎呀,你这孩子……”花晓霜还醒过来,也是面上一红挽着母亲走到避风的地方。 梁萧恍然大悟,只听明三秋笑道:“花宫主天赐麟儿是大大的喜事,但失了爱女心中抑郁,却又不是好事,今日一家团聚,可喜可贺。”花清渊叹道:“哪里哪里,全是托了众位的福。”梁萧道:“明主事,你何必与我绕圈子,惹来老大误会。”明三秋笑道:“若非如此,岂能见到阁下的真功夫?” 秦伯符忽道:“梁萧,明老弟再非主事,已继黄鹤之位了。”梁萧默然点头。明三秋叹道:“多亏清渊兄量大如海,宽宥了明某的罪过。想当年,我一心夺宫,但经过那日以后方才明白,天机宫本以隐世为务,清渊兄性子冲淡,做这宫主再也适合不过。现如今,明某但求钻心武功学问,再无奢念!”梁萧心想:“他说‘数十年心结一朝得解’,原来是这个意思。”想到他抛却名利专心学问,不由好生相敬,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明兄见谅。”明三秋微微一笑。 花清渊默默看了梁萧半晌,忽道:“梁萧,多谢你照看晓霜……”话没说完,忽听花无媸轻轻咳嗽道:“清渊,你过来,我有话说。”花清渊愣了一下,走上前去,花无媸拉住他手说道:“别忘了我出宫时跟你说过的话。”说话声中,食指如飞在花清渊手心悄悄划动。说话完毕才放开他手。花清渊的面颊抽搐几下转身说道:“梁萧,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萧道:“花大叔有话直说,梁萧无有不从。”花清渊沉默时许,低声道:“我此次出宫,要办三件大事,第一便是寻找晓霜踪迹,天幸得你庇佑,她安然无恙,第二件么……”他凑近梁萧耳边,似欲低语,梁萧心知必是紧要为难之事想求自己相助,当下凝神细听,忽然间,只觉腰间“肾俞”、“气穴”、“中级”、“关元”四处大穴同时一麻,已被花清渊封住。 梁萧决未料到花清渊会动手暗算。但他身负“鲸息功”,穴道一经受制,内力顿生反击冲开“关元”穴,脱口叫道:“花大叔,你做什么……”他右臂一振,花清渊只觉虎口发热,身子歪斜,几乎被他挣脱。 梁萧欲要再挣,背心劲风乍起,一道沉猛绝伦的内劲透背而入,这内劲再也熟悉不过,不由脱口叫道:“秦天王……”应掌屈下一膝,身子兀自不倒,正想奋力挣起,天机五鹤一起上前与花清渊合力,六人十二只手,将他死死摁住。 剧变忽生,花晓霜和赵昺目瞪口呆,花晓霜惊道:“爸爸……”正要迈步冲上,后心忽地一麻已被凌霜君按住“至阳”穴,心中更是一惊,叫道:“妈……”赵昺却跳到花清渊腿边,拳打足踢。花清渊见这小孩恁地凶狠,一时不知所措。花慕容纵上前,将赵昺抓在半空,赵昺踢打一阵,浑身发软,哇得哭出声来。 花晓霜芳心欲碎,脸色苍白,转头望着花无媸道:“奶奶,是你的主意么……”花无媸哼了一声,冷冷不答。 花清渊叹道:“梁萧。我这次出宫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倾一宫之力将你擒住,以慰大宋军民在天之灵。”梁萧本是茫然无措,听了这话,心中豁然雪亮,惨笑道:“好,花大叔,你做得好。”说话声中,血流如线自口角不绝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秦伯符寒声道:“梁萧,我们这次拿你,实在很不光彩,但你用天机宫的本事对付宋人,攻城灭国,杀人无数,当真罪不容诛。秦某生平第一次暗算伤人,心中却无一丝愧疚。”他话语铿锵,字字如针,刺得梁萧心头大痛。一想到这两位生平最信赖的长辈出手暗算,凄凉之余怨恨大生,咬牙道:“成王败寇,暗算就是暗算,何必花言巧语。” 秦伯符长眉一挑,喝道:“臭小子,你还不悔悟吗?大丈夫敢作敢当,你做鞑子平章的时候就没想到今日吗?你屠杀大宋百姓的时候就没想到报应吗……”他与梁萧共经患难,嘴上不说,心中却对他异常看重,见他误入邪途已是伤心无比,骂得两句,只觉气往上冲牵动痼疾,一时面红耳赤咳嗽不住。花晓霜急道:“秦伯伯,萧哥哥他早就后悔……”梁萧接口喝道:“我做就做了,从没悔过,花晓霜,你再说一字休怪我翻脸无情。”花晓霜见他声色俱厉,不觉心头一颤,一低头,泪水沾湿衣裳。 天机宫众人见状,纷纷心想:“这小子性情乖张,莫可理喻,难怪会犯下滔天大错。”忽听花无媸道:“拿‘囚龙锁’来!” 左元取来一副铁枷,黑中泛紫结构繁复,花清渊伸手接过,铐住梁萧手脚,发动机关,喀喀数响将他手足牢牢锁住。花清渊叹道:“梁萧,寻常手段只怕困不住你,只得用上这个,怪只怪……唉,花大叔当年没将你从明归手中救出来,以致你误入歧途,今日被锁的,该是大叔才对……”说到这里,不觉双目泛红。 梁萧低头不语。花清渊长叹一声将他放入马车。天机宫众人均是面色凝重寂然而行。沉寂中,赵昺呜咽之声越发刺耳,花晓霜浑身无力靠在母亲身上,心如乱麻,主意全无。凌霜君见她容色举止猜到她的念头,心中一阵凄凉:“霜儿生来命苦,怎么又遇上这个姓梁的恶徒,老天待她实在太薄……”想着怔怔流下泪来。泪水滴在婴儿脸上惹来一阵啼哭,凌霜君只得收拾心情尽力哄劝幼子。 花晓霜听得哭声,回过神来,按捺心情,轻声问:“弟弟叫什么名字?”凌霜君望着婴儿,眼中满是怜爱,柔声道:“我们唤他镜圆,小字圆儿。”花晓霜喃喃道:“镜圆,破镜重圆么?”凌霜君脸一红,轻声道:“你不在我身边,我孤零零的,几想一死了之,多亏你爸爸细心劝慰。唉,想不到过了这些日子,我恨他的意思也淡了,挨了几年生下了他。所幸你奶奶说话算数,让我们寻你回去。”凌霜君望着爱子,眼神说不出的柔和喜悦。 花晓霜望着婴儿红扑扑的小脸,心中一酸:“好在他不像我,从小就要受苦。他将来会做天机宫主,我却只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明日如何,全然不知……”想着心如刀绞,默默低下头去,凌霜君瞧在眼里,心中越发伤痛。 行不多时,蹄声忽止,花清渊掀开车帷。梁萧放眼一扫,暮色转浓,四周黑松林抱了一个百丈大坪,居中耸起一座木台,台上数十根火把烧得哔哔剥剥,散发着松香气味。台下则密密层层站了许多人,人数虽多却无一人喧哗。 这景象似曾相识,梁萧一转念恍然憬悟:“这不是百丈坪么?”想起那日云万程歃血为盟,萧千绝孤身显威,自己失声一呼以致母亲远走,父亲丧命。种种情形在心间一闪而过,一时恍若梦寐。忽见一条人影越众而出,笑道:“各位别来无恙?”梁萧举目望去,来人颀长挺拔,英气迫人,居然是死对头云殊。 只听花清渊道:“云兄弟,你安排得如何?”云殊淡淡地道:“多蒙宫主照顾,此间万事已备只欠东风了。”说罢转头与花无媸、秦伯符见过,轮到花慕容,云殊声音转柔:“慕容!”花慕容嗯了一声,欢喜里透出一丝羞涩,问道:“这些日子,你定然十分辛苦?”云殊笑道:“辛苦是辛苦,十分却算不上。”花慕容脸一红,低声道:“当着众人,不要贫嘴。”云殊微微一笑。 花慕容叹道:“云殊,你说的那人已被我们拿住了。”云殊雄躯一震,冲口叫道:“当真?”秦伯符将梁萧带出车外,云殊瞧向梁萧,二人目光交接,云殊面色青红不定,忽地长声笑道:“好得很,今日倒可以开个除恶大会了。”花清渊犹豫道:“云兄弟,此人与我天机宫渊源极深,还请云兄弟高抬贵手……”云殊摇头道:“花宫主,换了他人,云殊尽可答应。此人决计不可轻饶。” 花清渊欲言又止神色黯然,花慕容一咬嘴唇,忽道:“云殊,我也知萧儿大错特错,可他自幼失怙乏人教诲,抑且年少识浅,不免行差踏错,你瞧我面上……”话未说完,云殊已自摇头不止。 花慕容还要再说,忽听花无媸叹道:“云殊说的是,梁萧对我天机宫有再造之恩,但那终是私恩,统兵攻宋,屠杀百姓,却是公愤,孰轻孰重,大家都该明白。况且他一身奇术出自天机宫,若不将他正法,本宫四百年的清誉必当毁于一旦。”这话一出,天机宫众人均是一凛,花晓霜只觉天旋地转瘫倒在凌霜君怀里。 云殊面色一沉,蓦地厉声高叫:“将这奸贼押上台去。”何嵩阳应声出列目光狠厉,冲梁萧脸上狠狠唾了一口,连踢带踹揪着他走上木台,重重掷于地上。众人不知发生什么,哗然议论,云殊走上木台,手臂轻轻一挥,台下顿时寂然。 云殊的目光扫过人群,沉声道:“而今中土沦陷,蛮夷猖獗,云某丧师辱国,百死莫赎,本是无颜相见诸公。云某才识浅薄,为人驽钝,却也不忍亿万同胞号泣于铁蹄之下,作牛作马,为隶为奴。今日召集诸公,诚盼大家同心协力,练就一支雄兵,再与鞑子一决雌雄。” 台下的南方武人经历战乱,受尽亡国屈辱,听了这话,热血尽沸,纷纷叫道:“对,将元狗赶回北方。”“我黑风寨五百人马尽听云大侠调遣。”“咱们誓死跟随云大侠,杀他娘的狗鞑子,留得一个,决不甘休。”众人哄然叫道:“对,留得一个鞑子,决不甘休。” 忽听老成者冷言道:“云大侠言辞虽壮,但兴兵复国却非寻常,先不说当今元人兵强马壮、气焰正盛,就是重兴义军也谈何容易。敢问粮草从哪儿来?军器从哪儿来?招兵买马所需的钱粮又从哪儿来?”众人只图一时痛快,哪里想到这许多关节,经此一说,不禁面面相觑,大为泄气。 云殊微微一笑,说道:“钱粮马匹,云某自有办法筹措,不出一月,当有足够银钱供给数万兵马。各位尽管放心!”众人欣喜若狂欢声叫道:“云大侠手眼通天,咱们不放心你还能放心谁去?”“若非奸臣当道,云大侠早就打败鞑子中兴汉室啦。”“是啊,天底下的豪杰数云大侠第一,谁不放心你,俺郭老三叫他血溅五尺……” 云殊连呼惭愧,但见众心如一又觉欢喜。他双手一挥让众人噤声,朗声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本是要缔结一个紧要誓约,但眼下盟友未至,云某想要先行了结一件大事。”说着一指梁萧朗声道,“这人姓梁名萧,曾为鞑子平章攻我城池,杀我黎民,当真罪不容诛。承蒙天机宫诸位高手相助,侥幸将他擒获,诸位说说,该将这厮如何处置?” 众豪杰又惊又喜纷纷叫道:“割舌挖心。”“活剐了他……”一时无数怨恨目光射到梁萧身上。梁萧四肢被缚,意态倨傲如故瞧也不瞧台下一眼,众人见他如此张狂越发愤怒难忍,纷纷刀剑出鞘向着台前拥来。花晓霜张开小口,浑身发冷,偏又无力动弹,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忽听笑声传来,有人扬声说道:“云老弟生擒此獠,可喜可贺,不过如此趣事,怎能不让洒家掺和?”群豪循声望去,数十个金发胡人牵着骆驼马匹从暗中络绎而来。云殊笑道:“贺陀罗大师,你可来迟了!”贺陀罗银衫白发翻身下马,笑道:“此等盛会,洒家总不能空手白来,货物搬运费时,耽搁了一阵。”他双手一拍,身后走出一条九尺巨汉,高鼻深目,金发垂肩,肩上横一根碗口粗细的八尺铜棍,担了四口木箱,他足下行走如风,可每走一步,双足便入地半尺。 巨汉走到贺陀罗身前,双肩一抖,四口木箱飞出三丈,越过众人头顶,堕在台前,哗啦一声,木箱寸裂,金光迸出。众人定眼看去,四口大木箱中全是粗大金条。众人哗然一片,既惊叹黄金贵重,又骇然于巨汉的神力。这四箱黄金不下千斤,那人一掷数丈居然浑不费力。 云殊动容道:“壮士神勇,敢问大名。”巨汉将铜棍就地一插,合手道:“咱是钦察人忽赤因。”他语气生疏,字句却吐得清楚。 秦伯符打量他一眼,忽道:“敢问,阁下练的可是‘小黑魅功’?”忽赤因一愣,摇头道:“‘小黑魅功’是什么?”秦伯符盯着他,皱眉说道:“当年‘无妄头陀’修练‘大金刚神力’不成,别创一门邪功,每修练一次便要吸食活人鲜血。无妄自称‘小黑魅功’,一经练成,力大无穷,有移山扛鼎之威。但杀人吸血,未免邪毒太甚,后来他受高手围攻,身受重伤遁往西域,从此再无消息。” 忽赤因木无表情,静静听罢,笑道:“咱这气力是天生的,并非‘小黑魅功’。不过,咱听说中原有一门‘大金刚神力’,若能遇上倒想会会。”秦伯符淡淡道:“你听说过‘大金刚神力’,那可听说过‘巨灵玄功’么?”忽赤因目光闪动,朗笑道:“原来阁下便是病天王,久仰久仰!” 秦伯符点头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少时秦某也想请教一二。”忽赤因眼里凶光一闪,但笑不语。贺陀罗忽地笑道:“云老弟,今日咱们究竟是结盟还是比武?”云殊道:“自然是结盟。”贺陀罗指着金条道:“这些是洒家带来的见面礼。”云殊欣然笑道:“大师想得周到。” 贺陀罗目光一转,向梁萧笑道:“平章大人,你平素的威风上哪儿去了?哈,风水轮流转,人人都有倒霉的时候。”梁萧淡淡说道:“说得是,想必你是游泳回来的吧!”贺陀罗目涌怒意,冷冷道:“哪里话,多亏平章留下的造船术我与云老弟才能渡海回来!” 原来那日贺陀罗与云殊被梁萧丢在岛上,丧气之余只好继续造船,梁萧尽管拖延工期也不想置二人于死地,所说的造船之术大体不差,二人用心琢磨,过了月余,终于造出一艘海船驶回大陆。 贺陀罗想起被骗之事倍感恼怒,大声说:“云老弟,这厮如何处置?”云殊笑道:“主随客便,大师以为如何?”贺陀罗笑道:“云老弟客气了,你们汉人名将岳飞有句话说得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咱们结这东西之盟乃是亘古未有的大事,若用牛羊三牲祭拜天地大落俗套,不如就拿这厮作祭,饮其血,食其肉,岂不快哉?”他虽是笑语晏晏,众人却听得头皮发麻。云殊怔了怔,拍手笑道:“好,就这么办!” 花晓霜不觉尖声叫道:“不要!”叫声未竭便听群豪纷纷叫道:“不错,对付如此恶人,正该如此。”“碎碎将他剐了,方能消我心头之恨……”转眼之间,花晓霜的凄厉叫声被众人的怒吼湮没不闻。花慕容再也忍耐不住,高叫:“云殊,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这样折磨人?”云殊眉头一皱,还未答话,贺陀罗已笑道:“姑娘言之差矣,凡成大事者,岂能有妇人之仁?梁萧这厮杀人无数,叫他骨肉成泥也不冤枉。” 云殊忖道:“说得对,当日我便是妇人之仁,以致被那些文官庸将处处掣肘,最终兵败崖山。从今往后,只要能驱逐鞑虏、恢复华夏,什么事情我云殊都做得出来。既能与贺陀罗这等大恶人结盟,剐杀一个仇人算什么?”当下正色道:“慕容,我主意已定,毋庸再言。” 花慕容一怔,气道:“人是我们拿的,如何处置也该由天机宫作主。”云殊得天机宫资助,与花慕容更有婚姻之约故而处处容让,不料她紧要关头让自己难堪,一时恼羞成怒淡淡说道:“军国大事,哪容妇道人家插嘴?”花慕容不料他出言无礼,全不似平时体贴模样,不觉惊怒交集,叫道:“好呀,这便是你的真面目了?我今天偏要插嘴,看你如何对我?”说罢便要跃上台去与云殊动手。 花无媸伸手按住她,厉声喝道:“慕容,住口!云殊说得对,国家大事,你妇道人家不得干预。”花慕容委屈得落下泪来,大声道:“妈,你也这么说?”花无媸叹道:“事关天机宫数百年清誉,此刻除了置身事外别无他法?”花慕容身子一颤,回头望着花晓霜,见她双目含泪,眼里满是哀求,不觉胸中酸楚,捂着脸钻进马车。 云殊硬起心肠,沉声道:“何兄,你来执法!”何嵩阳笑道:“敢情好,这活剐歹人的勾当,老子最是在行,包管不让他死得痛快。”说完抽出一把牛耳尖刀,衔在口中,正要去撕梁萧衣衫,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道:“何大叔,我来帮你。”何嵩阳侧目一望,却是靳飞之子靳文,点头道:“好,小文,这恶贼害你全家,你正该报仇。”靳文蹿上前来狠狠踢了梁萧一脚,梁萧怒目陡张,神光迸出,靳飞被他一瞪,心生怯意,不自禁倒退两步吐了一口唾沫,恨声道:“你还凶?哼,何大叔,我先弄瞎他的招子。”他年少气盛,一心想在群豪前逞威,只见他夺过尖刀,狠狠向梁萧的眼睛扎下去,不料梁萧虽被“囚龙锁”困住,功力仍在,瞧得刀来,身子向右一晃,靳文一刀扎空,雪亮刀锋自他面颊划落,血花四溅,割出两寸长一段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 靳文未能扎中一个被缚之人,羞恼异常杀机陡起,反手一刀戳向梁萧心口。花晓霜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群豪均叫可惜:“这一刀下去,岂不让这厮死得太容易?” 眼看刀落,一枚石子破空飞来,当的一声击中尖刀,靳文虎口流血,尖刀脱手飞出。只见人影一晃,明三秋大袖飘飘卓然立在台上。天机宫众人无不变色。云殊惊道:“明先生,这是为何?”明三秋摇了摇头,叹道:“梁萧算学独步古今,杀之可惜。”云殊皱眉道:“算学不过小道,社稷安危才是大节。”明三秋哈哈笑道:“好个大节,试问你杀了梁萧,就能复兴宋室吗?”云殊一愣,不觉语塞。 明三秋道:“梁萧纵有千般不是,但他算学通神,乃是难得的人才,若云兄实在不忿,不妨废了他的武功将他留在天机宫中,从此潜心数术,绝迹江湖。”云殊尚未答话,贺陀罗阴笑道:“让他坐享清福,岂非便宜了他?”转头向云殊道,“时辰不早,快快了结此事,大家早些结盟!”云殊点头道:“此事不劳明兄过问,还请退下。” 明三秋负手冷笑一动不动,云殊眉间透出怒意,目视花清渊道:“花宫主,你说如何?”花清渊心中矛盾,尚未开口,却听花无媸冷冷说道:“明三秋,你自作主张,不将宫主放在眼里么?”明三秋微微冷笑,望着花清渊道:“花宫主,明某这数年来安心从事,不与你为难,只因为佩服你性子冲淡,有容人之量,若论其他的本事,明某对你半点儿也不佩服。” 花清渊面色发白,叹道:“不错,若论其他本事花某远远不及明兄。”明三秋点头道:“若非梁萧出头,天机宫早已不属你花家。不过,明某虽然输与他,却输得心服口服,尤其算学一道,明某更是五体投地。明某自负平生,当真佩服的只得他梁萧一人。今日杀他,你们不过图个痛快。嘿,杀一个梁萧或许不打紧,但只怕再过数百年,泱泱华夏,也未必能出一个与他颉颃的算学奇才。”他微微一顿,扬声道,“更何况明某人最瞧不起的就是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他的目光扫过天机宫诸人,隐隐透出一丝不屑。 花无媸面色沉静,淡然道:“如此说来,明三秋你是不屑再做天机宫的人了?”明三秋哈哈一笑,大声说:“你这些年来千方百计,不就要逼我反叛好出手对付么?好得很,今日明某如你所愿。”他将手一挥,沉声道,“从今往后,明三秋与天机宫一刀两断,所作所为与天机宫再无关系。” 台下一片哗然,花无媸也有几分意外,明三秋这些年委曲求全,自己想要寻他不是也无把柄。不料他今日竟为一个往日对头破门而出。梁萧本已心丧若死,闭目就戮,却不料万马齐喑之际,为自己出头的竟是明三秋,一时心中好生不是滋味。 忽听贺陀罗笑道:“云老弟,这就是你说的:‘南朝武人一体同心,并肩协力’么?好个一体同心,好个并肩协力!”云殊脸涨通红,扬眉道:“明三秋,你若定要附逆,云某可对你不客气。”明三秋长袍一撩,沉声道:“请。”云殊沉喝一声,翻掌拍出,明三秋足踏奇步,错拳反击。云殊存心立威,出手招招毒辣,明三秋为救梁萧也使出浑身本事,他这几年妙悟神功,骎骎然已是天机宫第一高手,真才实学不在云殊之下。 转眼间,二人以快打快,旋风般拆了二十余招,云殊急于求胜,展开“惊影迭形拳”。这一路拳法脱胎于“三才归元掌”,虚实难料,运转如风。却不料当年明三秋败于梁萧之手,事后也曾精研这路掌法。他算学之精当世仅次于梁萧,武功更有独到造诣,反复揣摩,对掌法中的奥妙了如指掌,眼看云殊使出拳法,心中大喜。又拆十余招,忽听明三秋叫一声:“着!”中指透过云殊双掌,拂中他的“期门”穴。 云殊半身麻痹倒退三步。众人不由齐声惊呼,风眠叫道:“公子,宝剑给你。”嗖地抛出长剑,云殊伸手接住,展开“归藏剑”,刷刷刷一连九剑,扳回劣势。 二人疾若闪电,纠缠不定,熊熊火光中,两道人影越来越淡。突然间,剑光一亮,明三秋厉声大喝,火光忽又一暗,云殊仿佛一叶纸鸢抛出丈余,重重摔下,挣扎不起。明三秋肩井处长剑入半,身后露出明晃晃一截剑尖。 明三秋反手拔出长剑,血如泉涌,殷透半边衣衫。明三秋目视剑锋,苦笑道:“公羊羽啊公羊羽,我破得了你的掌法,却破不了你的剑法。厉害,厉害!”身子一晃,以剑拄地,单膝跪在地上,鲜血顺着剑锋淌下在木台上聚成小小一摊。 梁萧忍不住低声道:“明先生,你我今生无缘聚饮,黄泉路上,梁萧当与你把盏对坐痛饮三百大杯,少喝一杯便不是好汉。”明三秋望他笑道:“说话算话,不要忘了。”梁萧点头道:“死也不忘。”明三秋笑道:“好个死也不忘。”两人相视一笑,明三秋挺身站起,剑交左手,朗声道:“还有谁来赐教?”众人见状,无不骇然。贺陀罗微微笑道:“好本事,我来领教领教。”此话一出,众人不以为然,明三秋身受重伤,贺陀罗此时出手分明要拣便宜。他堂堂宗师,如此做派未免太过无耻,纵然南朝群雄也都面露不屑,忽听忽赤因呵呵笑道:“汉人说得好:‘杀鸡焉能用牛刀’,何必宗师出手,忽赤因便能结果他。”说罢满脸堆笑,举步上前。 明三秋见他逼近,心想:“此人气力奇大,出手势必猛不可当,万不能令他主攻。”长剑一斜正要抢攻,忽听秦伯符冷冷道:“明老弟,这一阵交与秦某如何?”明三秋诧然回头,忽见秦伯符不知何时上了木台,凝然而立。秦伯符瞧了梁萧一眼,叹道:“我也不知是对是错,看你送命,终非我愿,但从今日之后,无论你是死是活,秦某与你再无干系。”梁萧只觉嗓子一哽,眼角泛起泪光。 花无媸一皱眉,扬声锐喝:“伯符,你也要步明三秋的后尘吗?”秦伯符默不作声,双掌飘飘拍向忽赤因。忽赤因嘿然一笑,两拳抵住,二人身形微晃,足下木台顿时碎裂。秦伯符双目陡张,厉声叫道:“好贼子,还说不是小黑魅功?”忽赤因面带诡笑,并不反驳。 二人忽进忽退,拳法并无多少花巧,一招一式却都极尽刚猛。顷刻间,四面火把被劲风打灭大半。天机宫诸人均知秦伯符的厉害,眼看忽赤因不落下风无不心生诧异。 斗到间深处,忽赤因尖声怪笑,笑声凄厉听得众人头皮发麻。霎息间,木台上卷起一道狂飚,寥寥数枚火把同时一暗,只见黑影幢幢,起落不定,啊呀一声惨呼响起,忽又归于寂然。忽听秦伯符喝道:“妖孽,尔敢!”火把又是一亮,众人一瞧,无不惊怒,忽赤因抱着一人,嘴里死死咬着那人颈项,那人一身汉装,正是前来结盟的武人之一。忽赤因抱着那人狂奔,他的身子原本狼夯,此时却似缩小一半,蹿高伏低形同鬼魅。秦伯符空着双手也追他不上,不由连声怒吼。二人流光掠影般绕着木台转了一圈,忽赤因随手一抛,手中那人吧嗒堕地。众人围上一看,那人颈上血肉模糊,面皮蜡黄,早已气绝了。群豪纷纷怒叫,拔出兵刃向忽赤因拥去,只碍于秦伯符与他争斗,一时不便抢上。 忽赤因饮罢人血,精神大涨,身子一舒,呼呼两掌挥出。秦伯符气为之闭,倒退两步,心想传言果然不差,习练‘小黑魅功’的妖人,每吸一人鲜血,功力便增长数成。他凝神应对,径取守势,忽赤因步步抢攻,忽地发声怪笑,跃在半空,掌如飞来山岳向秦伯符飘飘压来。秦伯符抬手一挡,足下木台轰然坍塌,他只觉心口发热几欲吐血,忽赤因双掌如风连环拍落。 二人各以神力相拼,掌力相交,笃笃作响。对过第九掌,秦伯符内息一滞,情知牵动痼疾不由暗自叫苦。只见忽赤因第十掌拍到,只好勉力挡出。四掌相接,秦伯符喉头微甜,噌噌噌连退六步,一跤坐倒在地,口中鲜血涌了出来。花清渊急忙纵上,取出一支青玉瓶,倒出药丸给他服下。 忽赤因收了掌,志得意满,长笑道:“巨灵玄功,不过尔尔。”群雄正欲冲上厮并,忽见他目中精芒暴突,扫视过来,气势均是一馁,心中悲愤莫名,就当此时,忽听远处有人朗笑道:“巨灵玄功不过如此,大金刚神力却又如何?”声若洪钟,震响当场。忽赤因脸色微变,放眼望去,只见北边两名僧人大步赶来,为首一人魁伟异常,正是九如,身后一人中等身材,却是花生。 赵昺害怕云殊发现自己,早先缩成一团不敢作声,这时瞧见花生,忍不住探头叫道:“光头叔叔。”花生听他叫唤,哎呀一声,三两步蹿入天机宫诸人之间,众人纷纷阻挡,哪知小和尚活似一尾泥鳅滑溜异常,东一扭,西一摆,拳打脚踢尽皆落空。他一步抢到赵昺跟前,修谷在旁挥掌拍出,花生身形忽矮让过来拳,肩头从下方耸起顶在修谷肘下,修谷只觉大力涌来,惊叫着倒飞出去,正撞着来援的童铸,两人滚作一团。花生顺手揽过赵昺,大袖一挥接下花清渊一掌,呵呵笑道:“不送了!”借势蹿出人群,转回九如身边。 花无媸见花生欲来便来,欲去便去,视天机宫一众高手如无物,深感大失脸面,冷笑道:“九如和尚,你教的好徒弟!”九如拈须笑道:“不敢,不敢。”忽赤因鼻间哼了一声,高叫:“你便是九如吗?我在西方就听过你的名声。好,你来,咱们较量较量。” 九如并不理会,看了梁萧一眼,笑道:“小子,和尚听说此间聚会顺道瞧瞧,你怎么也在这里啊?”梁萧摇头苦笑,不知从何说起。赵昺指着天机宫众人,大声道:“他们不要脸,合起来偷袭叔叔!”云殊已听到赵昺声音,心中生出疑心,这时看清容貌更是心神大震:“圣上怎么到了这里?是了,定是被梁萧那厮挟持而来,只怪我一时大意未能瞧见。” 花生见梁萧四肢被缚,血流满面,不由无明火起,叫道:“梁萧,谁打了你,俺给你出气?”忽赤因见九如师徒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勃然怒道:“小和尚,我自与你师父说话,你多嘴什么?”花生正自生气,圆眼一瞪顶嘴道:“俺自与梁萧说话,你多嘴什么?”忽赤因大怒,狠狠瞪他,赵昺想起他吸食人血的模样心里害怕,在花生耳边低声道:“光头叔叔,他咬人脖子,是个大大的坏人。”花生一点头,将赵昺交给九如,纵身跳上台去,大步走向梁萧。 忽赤因伸臂一拦,冷笑道:“小和尚,你做什么?”花生道:“俺要救梁萧,你让开些。”伸手在忽赤因小腹上一推。忽赤因有意卖弄也不格挡,气贯全身好似铜浇铁铸。哪知花生一推不动,猝然加劲,忽赤因但觉巨力迭起,一重接着一重,一重胜似一重,不由身子一晃倒退两步。他呆了呆,叫道:“小贼秃你好!”一拳直奔花生面门,花生一旋身,挥拳击他腰胁,忽赤因矮身出腿横扫,花生大喝一声也随之出腿,双腿一交,忽赤因又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心中大凛,呼呼两拳击向花生胸口。 一时间,二人你来我往,斗成一处,西方群豪扯起嗓门,都给忽赤因打气,台下宋人恼恨忽赤因残杀同胞,只盼他败落,纷纷替花生助威。呼喊声中,台上二人斗得越发激烈,只见一个高大魁伟,状若擎天巨神;一个矮小敦实,仿佛矮脚罗汉,身量看似悬殊,拳脚相加,却不分高下。忽赤因出手虽快,花生却每每后发先至逼得他束手束脚。片刻间,忽赤因到木台边上,他情急大吼,故伎重施,一掌扫灭火把,又将一名南朝武人抓在手里,未及吸血,身后风响,肩上挨了重重一拳,喉头发甜,血没吸成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他无奈之下,纵身狂奔,怎料花生使出“三十二身相”,一晃身,抢到他身前,一招“马王飞蹄”踹向忽赤因小腹。忽赤因躲避不开,只得抛起怀中武人,腾出双手封挡,不料花生虚虚实实,左手一探,早将那名南方武人轻轻巧巧夺过丢在一旁。那人自鬼门关走了一遭,站在当场阵阵发抖,忽觉裤裆冰凉,低头一看,已经吓出尿来。 忽赤因被花生处处进逼,脸上无光,忽地发声厉吼,又抓一人,想要吸血长力,但他快一分,花生也快一分,他每抓一人,花生立时夺回。反复再三,忽赤因被小和尚逼得团团乱转,心中怒极,索性不再吸血,全力出掌。转瞬间,二人各凭神力,笃笃笃连交十掌,声如沉雷闷响,势如巨象相搏。 忽赤因气力每衰必当吸血补充,此刻遭遇强敌消耗既大,又无血可吸,二十掌一过渐感力怯。花生则敌强一分,我强一分,“大金刚神力”自给自足,不假外求,一时拳风呼呼,越斗越勇。 二人此消彼长又斗数合,忽赤因出手稍缓,花生看出破绽,忽地探手扣住他左臂肘弯的“曲池”穴,向外用力一扭。忽赤因运劲回夺,花生顺势从他右胁下钻过去,手成虎爪扣住忽赤因的“至阳”穴,劲透五指,忽赤因浑身瘫软,偌大身躯被花生高高托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旋得三旋,花生喝一声:“下去吧!”直蹿到木台下去。忽赤昏头胀脑,摔了个唇破牙断,满口是血,半个脑袋尽都肿了。九如拄杖旁观冷冷笑道:“小黑魅功也不过尔尔!” 南方群豪恨极了这吸血怪物,见此情形哄然叫好,若非碍于云殊面子早就一拥而上。胡人们慌手慌脚抢了上来,将忽赤因拖回医治。 花生掼走忽赤因,纵身向梁萧抢到,忽觉劲风掠来,却是贺陀罗到了。花生不及抵挡,忽听九如笑道:“臭毒蛇,咱俩亲近亲近。”手中木棒若怪蟒出洞,嗖地探出。贺陀罗只得放了花生,掣出般若锋反手一截。九如手中木棒搭上般若锋顺势旋转,贺陀罗虎口发热,兵刃几乎脱手,当即拳势忽转,击向九如怀中赵昺。九如闪身让开,啧啧笑道:“贺臭蛇,你这手段还是如此下作?”贺陀罗阴沉着脸,右手舞开般若锋,左拳却尽向赵昺身上招呼。 花生见贺陀罗被师父缠住,转身蹿到梁萧身前,抓住“囚龙锁”运劲一拧,那紫黑铁锁竟纹丝不动。花生一愣,方要运劲再拧,忽听背后细响,似有物事破空而来,只得放开枷锁,信手一捞,但觉入手轻飘,摊开手掌,却是一枚细长松针。 九如一棒迫开贺陀罗,目视黑松林笑道:“老穷酸,你来就来了,何必遮遮掩掩,哈,莫非怕老婆不成?”松林中飒然一响,公羊羽鹑衣敝履飘然走出,冷笑道:“老贼秃,你只顾卖弄嘴舌,不怕入拔舌地狱么?”他身形一晃落到木台之上。花无媸见他出现,面色顿转苍白,双眼盯着丈夫似要将他刺穿。花清渊望着父亲也是手足无措。云殊正自束手无策,忽见公羊羽亲来精神一振,叫道:“师父。”公羊羽冷哼一声,昂头望天,并不理会。 九如笑道:“老穷酸说得妙,这就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是和尚大慈大悲,哀怜世人的写照。善哉,知我者,穷酸也。”公羊羽啐了一口,冷笑道:“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九如笑道:“穷酸你不要掉文。和尚只是问你,你到底帮着哪边?”公羊羽冷笑道:“总之不会帮你。”九如道:“依和尚看,你们杀了梁萧也是于事无补。留着他却有许多好处。”公羊羽略一沉默,徐徐说道:“若是寻常错失却也罢了,但聚九州之铁也难铸此一错,不杀此子无以谢天下。” 九如大头连摇,说道:“不然,大宋奸佞当道,国势不振,大敌当前,却让三尺小儿登上帝位,号令群臣。反之忽必烈为人干练,内有聪睿之臣,外有虎狼之师。不比其他,比比国君的能耐,两国强弱不问可知。诚所谓:‘鹰隼之侧岂容燕雀安眠’。元人固然贪得无厌,但大宋败亡也不乏咎由自取。倘若将一国之亡归咎于一人身上,未免太过牵强了些。”群豪听得这话虽觉不忿,但想起宋室衰微暗弱的情形也不由大感沮丧。 公羊羽摆手道:“老和尚,你用出世人的嘴说当世人的话,未免大错特错。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锄暴扶弱,方才不违侠义本色。倘有强人当街欺凌妇孺,你也袖手旁观,只说是:‘谁教她等如此孱弱’么?”九如道:“两国相争不同市井争斗……”公羊羽不待他说完接口便说:“事有轻重,但其理相同。朝廷虽然腐朽,万千百姓又有何辜?元人蛮夷小邦,依仗强弓快马逞一时之能,但本性贪蛮,肆于征伐,不明仁义之道,不通治乱之法。圣人道‘刚不可久’、‘坚强处下’,马上取天下,岂能于马上治之乎?我汉室虽遭外患,国脉断绝,却仍有黎民千万,豪杰无数,纵然败亡在前,只要人心不死、道义犹存,便如神鸟凤凰,自焚于香木之中,重生于灰烬之外,岂是区区燕雀之辈、任人主宰?君不闻:楚虽三户,也必亡秦么?”南朝群豪听到此处,只觉痛快淋漓,哄叫如雷:“楚虽三户,也必亡秦。” 当年秦灭六国,楚人心怀怨恨,说道:“楚虽三户,亡秦者必楚”。事后一语成谶,灭亡暴秦的刘邦、项羽均是楚人。 九如冷笑一声,说道:“这世间便是太多大丈夫、大豪杰,扯虎皮当大旗,砍来杀去以致纷争不休。好,就如你老穷酸所言,你当年又为何发下那样的毒誓,说什么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根指头?”公羊羽双眉一挑,冷冷道:“当年奸臣当路,昏君无道,害我家破人亡。不才武功有成,也曾动过报复的毒念,欲凭一人一剑,将那些昏君佞臣、满门良贱杀个干干净净。”这番话惊世骇俗,听得人人背脊生寒,均想:“倘使如此,可是古今未有的大血案了!” 公羊羽声音转沉,接着说道:“也凑巧,我行刺路上,遇上蒙宋两国交兵。不才心想:先不说蒙古觊觎,国势濒危,我弑君杀臣,倘若朝中无人承袭大宝生出内乱,岂不予外敌可乘之机?再说,昏君佞臣固然一百个该杀,但家中老幼却无辜,杀之有悖情理。我心中虽有这般考虑,但却自知性情偏激,一旦动手,必定一发不可收拾。思来想去,终于按捺仇念,发下毒誓:即便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个指头。哼,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恋于私仇,不顾大局。殊不知,当初不被这毒誓困着,我三尺青锋出鞘,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 众人听了这话尽是默然,云殊心想:“我始终埋怨师父不顾大节,没想到竟是这等缘由?”心中茫然一片,忘了孰是孰非。 九如洪声笑道:“老穷酸,难道你一生从未错过?人谁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嘿,罢了,你有你的道理,和尚有和尚的念头。如今大宋已亡,你也不必顾及誓言,咱俩抄家伙说话,瞧你的剑管用,还是和尚的棒子厉害。”说罢木棒一顿,白须飞扬。公羊羽微微冷笑,挽起长衫,袖手凝立。 忽听贺陀罗笑道:“公羊先生,老贼秃多管闲事,不自量力,不如你我联手,给他点教训。”公羊羽瞥他一眼,冷冷道:“西域竖子,无耻蛮夷,凭你也配与老夫联手?”贺陀罗脸上一阵青白,忽地打个哈哈,冷笑道:“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来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望着云殊道:“是么?”云殊一怔,低声道:“是!”公羊羽厉声道:“你这叫饮鸩止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大宋徽宗联金灭辽,辽亡之后却被金兵攻破汴梁。宋理宗联蒙破金,落得半壁河山也无法保住,你还想重蹈覆辙么?”云殊额上汗出如浆,心中虽然不服,嘴上却不敢反驳。忽听花无媸冷笑道:“好迂腐的见识,合纵连横之道,自古有之。那些蠢皇帝不会用,咱们未必就不能用。”公羊羽皱眉道:“我教训徒弟,与你何干?”花无媸道:“他与慕容有婚姻之约,便是我花家的人,他要做什么,老身自会替他担待。” 公羊羽眉间闪过一丝讶色,沉默一下,冷笑道:“随你的便。”他把袖一拂,不耐道,“老和尚,打不打?”九如笑道:“不打也罢,瞧你两口子斗嘴亲热,倒也别有兴味。”公羊羽双目精光迸出,两大高手凝神相对一触即发,忽听梁萧道:“且慢。”二人回头望去,却见他由花生扶着缓缓站起,但花生费尽气力,也拧不开那道“囚龙锁”,急得小和尚抓耳挠腮。 梁萧对九如拱手道:“大师为我出头,梁萧感激不尽。但大丈夫立世,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为梁萧微贱之躯损及大师佛体,梁萧九泉之下万难安心。” 九如盯他半晌,叹道:“你拿定了么?”梁萧道:“心意已决,还望成全。”九如仍不死心,又道:“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虽有滔天罪孽,但佛法广大、尽可化解。你不如弃绝红尘入我门下,洗尽平生罪孽,不再履足人世。”此言一出,公羊羽微微一怔,手捋颌下长须,低眉沉吟不决。 梁萧叹道:“大师心意梁萧领了,但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梁萧做便做了绝不逃避!”这两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群豪均想:“这人作恶多端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九如不由暗叹。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此辈一旦出家便非尘世中人,只须不再作恶,无论官府江湖大都不再追究。梁萧当真出家为僧,以公羊羽的身份气度,自也不便找他麻烦。但若梁萧一心了断恩仇不肯出家,九如纵有无量神通也化解不开这段恩怨了。 贺陀罗眼珠一眼拍手笑道:“说得好,为人做事就应死不悔改。做了便做了,后悔的不算好汉。”九如听他阴阳怪气趁机挑拨,心中有气,吹起胡须道:“老和尚就不算好汉?哼,向年心软放你一马,至今想来,真他妈后悔之极。来来来,今日若不分个死活,决不罢休。”不待贺陀罗答话一棒挥出,将肚皮里的鸟气尽都撒在贺陀罗身上。贺陀罗心中暗骂,使般若锋接住。 公羊羽盯着梁萧,面冷如冰,花生瞧得不对,一步抢在梁萧身前张臂拦住。梁萧叹道:“兄弟,不关你事,你让开吧。”花生摇了摇头,闷声道:“一朝是兄弟,终身是兄弟,那天你不丢下俺,俺今天晚上也不丢下你。”那日去天王寺之前,梁萧说的话花生俱都牢记在心,此时不假思索说了出来。梁萧听得心热如火,嗓子一时哽住了。 花生望着公羊羽,粗声粗气地道:“读书的,你想碰俺兄弟,先要胜过俺。”双拳一合推向公羊羽,拳到半途却又停住,说道,“俺拳头重,你若害怕,立马投降,看你长得斯文,碰伤了你,俺心里也不痛快。” 公羊羽听他絮絮叨叨口气却很诚恳,微微一笑,说道:“你尽力打,穷酸决不还手,打中了我算你本事。”花生哼了一声,心想这读书的胡吹大气,想着伸手推出正要运劲,公羊羽忽地向后大大跨了一步,花生一掌推空,微微一怔,发声大喝,捏拳再送,直抵公羊羽胸脯,哪知拳劲方吐,公羊羽又退一步,于毫发间卸开他的拳劲。 花生心中惊怒,拳出连环,公羊羽却心如明镜,料敌先机,每每在花生拳脚将到未到之际避开。花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出拳虽快,却总是无法中敌。二人一进一退,转眼间,绕着木台转了十来个圈子。花生拳拳用力却招招落空,胸口渐感胀懑,每出一拳,胀懑就添上一分。出到三十拳时,他身子一晃,面红耳赤,醉酒似地走了两步,托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群豪见此情形全都哗然,花生早先力败忽赤因威风八面,哪知公羊羽一招未发便将小和尚逼得内息岔乱,口吐鲜血,这份能耐,当真近乎天人了。 梁萧见公羊羽以料敌之法挫败花生,心中骇然,涌身一扑横在花生身前,但苦于手足被锁,一跤摔倒,脸上伤口迸裂,鲜血势如泉涌。公羊羽冷眼旁观,忽道:“很好,你小子不是东西却还有点义气。老夫也不假手他人亲自取你性命!”袖中精光一闪,掣出青螭剑来,铮铮数声,将“囚龙锁”挑成数段。 梁萧站起身来一眼扫去,群豪无不虎视眈眈,心知今日难逃一死,回头望去,花晓霜依在车旁,满脸泪痕,眼中充满深深关切。不觉昂起头来,扬声道:“好。”气凝双掌正要出招,忽听花晓霜道:“老先生,你还记得我么?”公羊羽看她一眼,摇头叹道:“小丫头,你不用说啦,这次我决不饶他。” 花晓霜惨然笑道:“我不求你饶他性命,我只求与他面对着面,说一句知心话儿。”公羊羽摆手道:“不成,你小丫头哭哭啼啼,把老夫心肠哭软那就再也杀不了人。”花无媸冷不丁说道:“原来你不仅是伪君子,还是胆小鬼么?” 公羊羽勃然变色,招手道:“好,小丫头,你过来。”花晓霜道:“妈妈制住我穴道我过不来。”公羊羽凤眼生威射在凌霜君脸上,凌霜君心头打了个突。公羊羽冷声道:“你放了她。”花无媸冷笑道:“你说放开便放,哪有那么容易?”她一心与公羊羽赌气,公羊羽说东,她偏要说西,公羊羽说西,她又自向东了,反正处处抬杠也不管有理无理。谁料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已将花晓霜抓在手中,一旋身,掌出如风,与修谷、左元、明三叠各对一掌,那三人胸口如压巨石各自后退一步。 花无媸自侍女手中抢过一口宝剑,厉声道:“清渊!”花清渊一愣,拔剑出鞘却不刺出。“太乙分光剑”非得二人同施才具威力,花无媸一人使剑,公羊羽浑不在意,形如大鸟,当空掠了个“之”字,绕过她的剑锋转回台上。他这一来一去,似出入无人之境,花无媸惊怒交迸,发出号令,天机宫诸人应声抢上,各站一角,将公羊羽围在阵心。 公羊羽斜眼一瞅,冷笑道:“花无媸,凭这区区九转八卦阵,也能困得住老夫么?”花无媸粉面凝霜,自忖道:“老穷酸允文允武,这阵势当然困他不住。但若如此作罢,又岂非便宜了他?”想着瞥了花清渊一眼,见他望着公羊羽,眼神茫然,不由暗叹一口气:“可恨清渊性子软弱,终不敢与他爹翻脸。” 公羊羽神色一敛,对花晓霜道:“丫头,有言在先,你说话太多我可不答应。”他怕花晓霜说多了,自己心肠一软又如崂山一样放过梁萧。花晓霜转眼望着梁萧,梁萧也望着她,四目相对,少女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留下两行清亮的泪痕,公羊羽瞧得不耐,掉头道:“婆婆妈妈做什么,有话快说。” 花晓霜伸袖抹了泪,强笑道:“萧哥哥,你还记得阿姨去的那天你答应我什么话?”梁萧黯然点头。花晓霜抬眼望天,天上弦月如钩暗淡无光,她幽幽说道:“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萧哥哥,无论你在哪儿,我的心都似这天上的月儿,时时照着你,片刻也不会挪开。”众人闻言,均想:“这女孩儿情根深种,倒也可怜,唉,只怪梁萧这厮罪孽太重,怨不得我们。” 梁萧瞧了瞧那弯弦月,心想黄泉路上,不知是否还有明月相伴。正想着,忽觉眼前微眩,双腿发软,顿时心头一惊:“糟糕,谁下了毒?”正要用功逼毒,忽听扑通扑通,撞击声不绝,定神一望,天机宫众人全数倒地。公羊羽一手抚额,足下踉跄,瞪着花晓霜,脸上流露古怪神气。 梁萧正在吃惊,花晓霜忽地一挣脱出公羊羽掌握,奔上来将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口中,用力将他一推,喘息道:“快走……”原来,她趁说话之际,悄悄放出“神仙倒”,“神仙倒”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药,无色无嗅药效惊人,众人一时不觉,纷纷中招。 梁萧解药入口头脑一清,握住花晓霜纤手,叫道:“你也走!”花晓霜惨笑道:“我不能走,我要救醒奶奶他们。”梁萧一愣,花晓霜抽出手来眼中满是泪光,凄然道:“你要走得远远的,记着我的话,别再回来。”梁萧怔了怔挪不开步子,只在此时,忽听九如一声怒吼,梁萧侧目望去大吃一惊,敢情两人沉浸于离情别绪,那边南方豪杰均已倒地。九如步履踉跄被贺陀罗逼得左右遮拦,险象环生。 第五十一章 浊世滔滔 花晓霜一瞧症状,失声叫道:“神仙倒!”梁萧诧道:“晓霜,你做的吗?”花晓霜也觉惊讶,摇头道:“我没对他们下药,再说……”一指忽赤因等人:“他们怎么还站着?” 忽有一个胡人哈哈笑道:“贤师侄当真与我同出一门,连迷药都用的一样。”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的汉话,花晓霜正自诧异,那人在脸上一抓,手上多了一张金黄须眉的人皮面具,看他面目,正是“笑阎王”常宁,他混在人群中,趁众人关注台上伺机下药,将数百南方豪杰一齐迷倒。 忽听贺陀罗发声怪笑,般若锋舞成斗大一团向九如当头落下,眼看就要手刃这生平强敌,忽觉背后风起,来势惊人。贺陀罗不敢大意,一掌反拍荡开一块大石。梁萧将石块掷出,掠过五丈之遥,一掌拍向贺陀罗。 贺陀罗足下一旋正要抵挡,梁萧双掌忽分,左掌呼的一声将般若锋荡开,右掌变爪,扣住九如手臂将他带了过来,九如长吸一口气,盘坐地上,运功逼毒。 顷刻间,梁、贺二人身影交错,般若锋掠过梁萧肩头带起一溜血光,梁萧掌缘扫中贺陀罗的右臂。贺陀罗痛彻心肺挫退两步,一条手臂几乎失去知觉。忽赤因看出利害,呼哨一声,众胡人一拥而上将梁萧围在中间。梁萧见其纵跃姿态,情知来的均是好手,加上贺陀罗与忽赤因,自己今夜决无胜算,不知为何,他当此危境胸中了无怯意,一手按腰,纵声长笑。 贺陀罗手臂酸痛难消,他无必胜把握决不轻易出手,眼看梁萧大笑,他也只是暗自调息。云殊虽也中了迷药,但他内力深厚,一时尚未昏厥,咬牙道:“贺陀罗……你这算什么?你发过毒誓,要助我中兴汉室……” 贺陀罗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婊子无情,商人无义’。咱色目人做生意,那就是利字当头,敢问是跟着蒙古人有利,还是跟着你们这些亡了国的南蛮子有利?”云殊羞愤交加,喝道:“好贼子……”一口气上不来,吐出两口鲜血昏厥过去。 贺陀罗心中得意哈哈大笑,忽听梁萧喝道:“好个利字当头!贺陀罗,你且看看,我这一掌有利还是无利?”左掌一扬,“滔天炁”汹涌激荡,来如沧海成空,贺陀罗为他气势所夺,神色微变,双掌奋力送出,不料梁萧掌到半途向右一带,忽变作“涡旋劲”。这六大奇劲是他还返陆地后所创,贺陀罗不知巧妙,拳劲顿被带偏,落到左近的三个胡人身上,那三人有幸身当两大绝顶高手联袂一击,不及哼上半声便即了账。 忽赤因见状,纵身跳起,挥棍砸向梁萧背脊。梁萧旋身一转,左掌仍是“滔天炁”,右掌变作“陷空力”,掌棍相交,忽赤因虎口流血,铜棍被两道截然相反的内劲大力一扯,变作一根曲尺脱手飞起。梁萧不待铜棍蹿高,左掌变“陷空力”,右掌变“涡旋劲”,铜棍凌空一折忽地扫向贺陀罗。 贺陀罗见梁萧转身应敌,正欲偷袭九如,忽见铜棍扫来,只好回身将铜棍一拳激回,梁萧并不硬接,左掌内吸,右掌外旋,铜棍借势一转正与两名扑来的胡人撞上,那二人被铜棍拦腰扫中,筋摧骨断,双双毙命。 两合之间,梁萧连毙五人,群胡魂飞胆裂,齐发一声喊,向后跳开数尺。九如瞧得痛快,叫声:“好掌法。”解下葫芦抛给梁萧,“如此掌法,当以烈酒壮之。”梁萧接过葫芦拔塞一气饮尽,赞道:“好酒。”群胡见他藐睨四方,脸上均有怒色,忽有一人一跛一跛地蹿将出来,双袖一抖,射出无数银丸打向梁萧后背。 九如见梁萧似若不觉,急要招呼,忽见他眸子里奇光一转,掉过头来,噗的一声,口中酒水喷得满天都是,仿佛下一阵急雨。银丸与酒珠一撞,敌不过“鲸息功”的真力纷纷回转,较之来势还要迅疾。胡人躲闪不及,银丸击中全身,蓝焰腾腾燃烧。他凄厉嚎叫,双手撕扯衣衫,那蓝焰燃烧奇快,眨眼衣衫焚尽,毒火烧入皮肉。梁萧见他面皮烧破,竟又露出一张脸来,仔细一看却是火真人。 火真人与常宁同时躲在胡人队中,他手足均残恨透梁萧,见他饮酒,只当有机可趁撒出“幽冥毒火”暗算,不料竟被梁萧神功迫回。只瞧他手舞足蹈,号叫狂呼,顷刻化作一团火光,跳动数下,扑倒在地,骨肉燃烧殆尽只剩一堆飞灰,经风一吹,徐徐散去。群胡见这毒火霸道至斯,一时噤若寒蝉。 梁萧一口酒喷死火真人,将空葫芦一掷,笑道:“还有七个?”他知道让群胡腾出手来,南朝群豪无一得免,双臂呼地一抡,内劲如霆飞电走,扫向群胡。 花晓霜见梁萧独当强敌,一时心儿狂跳,焦急万分。忽听公羊羽道:“小丫头,你给我解药老夫既往不咎,否则臭小子迟早没命!”花晓霜想了想,说道:“放了你也好,但你须得答应,不……不与他为难。”公羊羽怒道:“你敢胁迫老夫?”花晓霜抿着嘴唇,心里好不矛盾,既想放了公羊羽让他退敌,又怕他对梁萧不利,取舍之间委实难断。踌躇间,忽听公羊羽叫道:“留心。” 花晓霜只觉右侧风起,身子略偏,一枚金针击中手臂,微感麻痹。转眼望去,常宁狞笑扑来,花晓霜当下使出“暗香拳法”,双拳一拨一撩,常宁不料她中了“凝血针”还能动弹,措手不及,竟被花晓霜狠狠摔了一个筋斗,唇破血流,爬起怒道:“小娘皮,摔你爹么?”公羊羽脸色一寒,喝道:“姓常的,你骂谁?”常宁被他一瞪心中微怯,冷笑道:“公羊老儿,今儿可轮不得你嚣张,待会儿老子自当好好炮制你。”公羊羽气得头发上指,心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水遭虾戏,老穷酸一生傲视天下,难不成要受辱于这奸险小人?” 这时间,花晓霜忽地嗅到一丝异香如兰似麝,但少嗅数息便觉心中烦恶,忽听常宁拍手笑道:“倒也!倒也!”花晓霜脑中灵光一闪,叫道:“鬼麝魔兰?”常宁被她叫破毒药不觉一怔,花晓霜趁机欺上双拳挥出。常宁武功平平躲过左拳,鼻梁却被花晓霜的右拳击中,只觉眼鼻酸楚,双泪齐流。 公羊羽由衷赞道:“小丫头,这一拳打得好。”常宁又惊又怒,左手一挥,洒出一蓬红粉,花晓霜后退数步,衣衫上仍是沾了少许。常宁伸手从腰间抓起一个盒子,揭开盒盖,嗡的一声,盒中蹿出百十只色泽乌黑、大如拇指的怪蜂,势如一团乌云罩向花晓霜头顶。 花晓霜熟读《神农典》,知道这怪蜂名叫“尸蜂”,蛰人无救,抑且身坚体硬,飞走迅疾,生来最爱吸食“血雨花”,故而驱蜂伤人之前,须将血雨花粉沾在敌人身上。花晓霜虽知其理,去掉花粉却已不及,况且尸蜂乱飞只恐伤及旁人,当下暗运“转阴易阳术”挥掌拍出,这些日子她得梁萧相助修为渐长,无须人畜为媒也能将“九阴毒”逼出体外。九阴毒性质奇特,乃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尸蜂与她掌风一触,扑簌簌僵死一地。 常宁始料不及,不由手忙脚乱又抛出几样毒药。但花晓霜乃九阴之体万毒不侵。常宁毒药无效,一时发急,正要使出拳脚,忽觉背后劲风压来,一时躲闪不及被重物撞上背脊,喉头发甜,吐出一大口鲜血。他回头望去,那物乃是一名死尸,褐发深目,口中鲜血长流。 常宁一颗心扑地跳起,转眼望去,不过片刻工夫,场上只剩下五人。贺陀罗、忽赤因与三个胡人高手围着梁萧团团乱转。梁萧浑身是血,却如出柙疯虎,一转身又毙一人,信手抓住向他大力掷来。常宁心胆欲裂,仓皇避过,他本是见风转舵之徒,见势不妙拔腿便逃,三纵两跳,一道烟走得不见踪影。 梁萧心挂晓霜,连掷两具尸体欲将常宁击毙,但他受伤不轻,内力衰减,急切间只能伤敌不足以取他性命,见其遁走,暗叫可惜。他略一分神,后心已吃了忽赤因一记重手,梁萧吞下涌起的鲜血,旋风般转过身子,双掌一沉一绞,咔嚓声响,忽赤因缩手不及双臂齐断。 贺陀罗惊怒交迸,猱身扑上,般若锋精光一闪正中梁萧大腿。梁萧放过忽赤因屈指倏弹,当的一声,般若锋被“滴水劲”荡开三尺,跟着左手如电抓向贺陀罗心口。贺陀罗翻身疾退,胸口却为指风拂中,好一阵窒闷难消。他心中震惊得无法可想,暗想换作往日,这小子未必胜得过自己,今日以寡敌众,却连折九名一流好手,真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敌。 梁萧一招逼退贺陀罗,腿上剧痛传来,不由一跤坐倒。贺陀罗见状心喜纵身扑来。梁萧无法起身,却被逼出浑身潜力,他端坐不动,双掌绕身,掌力吞吐,又将贺陀罗迫退。贺陀罗厉啸连连,旋风般绕他奔走,手中般若锋寒光闪烁夺人心神,不料梁萧左一掌,右一掌,出手并非奇快,掌力却势如汪洋。贺陀罗连转十余圈仍未看见破绽,不由焦躁起来:“洒家称雄西方,竟斗不下一个重伤之人,传将出去,岂不叫人耻笑?”谁知越是焦躁越难得手。 花晓霜见梁萧遍体鳞伤,不觉心如刀绞,一咬牙,掏出解药,想给公羊羽服下。贺陀罗遥遥看见,忽地使出“虚空动”,一晃数丈抢到她身后,一拳飞出。梁萧无力起身,徒自怒喝却无法救援。 花晓霜但觉劲风袭体,不由身向前倾,忽然肩头一紧被人抓住,向前拖了四尺。贺陀罗拳风落空,激得尘土四溅,抬眼一瞧,公羊羽昂然而起,不觉吃了一惊,手足齐动似欲前奔。公羊羽正要拆解,怎料贺陀罗身子一躬,忽地变进为退向着松林蹿去。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竟会脚底抹油,一跌足正要追赶,忽见九如振衣而起,大喝一声:“臭毒蛇,哪里走?”迈开大步追赶上去,刹那间,两人一前一后,势如流星赶月,钻进黑松老林,须臾不见踪影。原来,公羊羽、九如内力深湛,趁着梁萧拖住贺陀罗,全力逼出迷药,此时各自功行圆满。 忽赤因与剩下的两名胡人见状,纷纷拔腿便逃,公羊羽青螭剑握在掌心,纵上前去刺倒两名胡人,眼看忽赤因脚步如飞已在十丈开外,当即大喝一声,软剑化作一道电光脱手而出,正中忽赤因后背,嗡的一声,将他钉死在地。 公羊羽拔出剑来回望梁萧,一言不发。梁萧心想此时交手,恐怕自己三剑也接不下。他惨然一笑,左掌在上,右掌在下,默默护住胸腹。公羊羽剑尖微颤,发出一声嗡鸣,不料人影一闪,花晓霜扑上前来,抱住他的手腕,急道:“萧哥哥,你快走!”她犹恐不足,张开小口,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公羊羽似欲挣开,但终究长叹一声,垂下手去。 梁萧的泪水如两道清泉,化开脸上血迹,点点滴落在地。他呆了一阵,转身扶起明三秋,目光一转,凝注花清渊道:“天机宫今日所赐,梁萧决不敢忘,多则十年,少则八载,必当登门奉还。”花清渊等人正以内力抗拒药性,闻言均是一惊,公羊羽双眉陡立正要说话,却见梁萧一瘸一拐,已然走得远了。 花晓霜望着梁萧背影消失,心神一弛,浑身虚脱,靠着公羊羽瘫软在地。 忽见九如大步转回,转眼一瞧,不见梁萧尸体,方才放心,问道:“那小子呢?”公羊羽冷笑道:“放他走了。你追的人呢?”九如冷冷道:“和尚心挂此间,暂且放他一次。”公羊羽哼了一声瞪着花晓霜道:“小丫头,你遂了心愿,快将地上的人救醒。”花晓霜掏出解药却双腿发软无力站起,公羊羽只得亲自施救。须臾解药用尽,所幸常宁所用的也是“神仙倒”,九如在丧命的胡人身上搜出几瓶解药给众人服下。 花无媸恼羞成怒,冲花晓霜冷笑道:“你拜吴常青为师,就学会了使毒吗?哼,好大本事,看来天机宫这座小庙养不了你这尊大菩萨了,从今往后,你所作所为都与天机宫再无干系。”花晓霜低头不语,花清渊夫妇虽怜女儿为情所苦,但以下犯上终究理亏,是以也不敢多言,只盼花无媸怒气平息再与她祖孙开解。 群豪中毒却未昏厥,前后的事却都瞧得明明白白,心中只觉无趣。东西之盟落得如此下场,众人心灰意冷,均向云殊辞行。云殊心中惭愧无颜挽留。不消半个时辰,数百豪杰星散四方再无一个留下。云殊心中怨苦,不禁落下泪来,天机宫众人瞧在眼里无不叹息。花慕容面冷心软,想要劝慰他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听公羊羽缓缓说道:“哭什么?汉高祖有白登之辱,曹孟德有割须之恨,古今豪杰都难免困窘,唯有锲而不舍方能成就大功。你这般哭,能哭死胡虏,振兴华夏么?”云殊一惊,匆忙收泪,公羊羽摇头叹道:“你误信奸人几乎害了大家,这的确不对,但与梁萧一比,也只算小过。梁萧失了大节,错恨难返。故而小错难免,大关节上一定要把持得住。”云殊连连称是。 九如啐道:“放屁放屁,又臭又空。”公羊羽只是冷笑,心中却记挂梁萧临走时抛下的话:“那小子如今已经厉害,十年后不知如何了得?届时若要寻仇,天机宫中,只恐无人抵挡得住。”想着暗暗发愁。 到了天亮,众人寻一处小镇住下。公羊羽来得晚,不知云殊与明三秋动手始末,当即问起,云殊照实说了。公羊羽将他叫到僻静处,替他运功疗伤。九如不愿与诸人同住,自与花生出去化缘。花晓霜独处其中,因为花无媸余怒未消,宫中诸人也都不便与她说话。 花晓霜闷闷不乐,想起梁萧重伤在身更添忧愁,转入厢房躺了一会儿,始终无法入眠。呆了一阵又起身出房,却见凌霜君搂着花镜圆,低声哄他睡觉,花清渊也在一旁抚摸婴儿小脸,眉间露出慈爱笑意。 花晓霜瞧了片刻,心中没得一酸:“爹妈有了弟弟,我已是多余之人,留在这里真是无趣。”她看了一会儿,举步出门,凌霜君忍不住叫道:“霜儿,你去哪里?”花晓霜不及答话,忽听花无媸冷冷道:“她用毒那么厉害,哪里去不得?”花晓霜鼻间酸楚也不回头,来到户外,瞧得白痴儿正懒懒地晒着太阳,看见主人,一颠颠跑了过来。花晓霜将它搂住,想起梁萧又不觉落下眼泪。金灵儿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钻进她的怀里,猴儿通灵,见她落泪,便拿毛茸茸的小脑袋给她蹭去泪水。花晓霜不好拂它之意,只得叹一口气收泪站起。 她漫无目的沿大路走了七八步,忽听低低呻吟,当下快走几步,遥见前方拐角处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捂着心口愁眉不展。花晓霜困窘之中不失医者天性,上前道:“老人家,你哪里不舒服?”那老妪道:“心痛得厉害。”花晓霜拉起她的右手正要把脉,忽见那段手腕光洁如玉,不觉惊道:“你……”话未出口,腰上一麻,身子顿时软倒。只听老妪咯咯一笑,笑声清脆异常。金灵儿见主人被擒,吱的一声,伸爪便掏老妪胸口,老妪骂声“小畜生”,一挥手将它扫了个筋斗,滚了一转便不动弹,这时又忽觉疼痛,低头一看,白痴儿死咬住自己足踝,她心头怒起,一脚踹在白痴儿头上,那狗儿头开脑裂当即毙命。 花晓霜看在眼里,芳心欲碎,泪如泉涌。忽听耳边风响,老妪抓着她发足狂奔,不一会儿已到汉水边上。 老妪眼看无人追来,停下身形,拧了花晓霜面颊一把,拍开她的哑穴,咯咯笑道:“小贱人,你到底落到我手里了。”花晓霜正觉她声音耳熟,忽见老妪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如花俏面,花晓霜失声叫道:“韩凝紫……”韩凝紫笑道:“亏你还认得我?”忽地手起掌落,重重抽了她一记耳光,花晓霜口鼻间顿时鲜血长流。 韩凝紫面色忽转狰狞,咬牙道:“凌霜君那贱人与那负心汉子竟敢如此亲热,哼,把他们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她一边骂,一边掐住花晓霜的脖子。花晓霜一阵气紧,耳中嗡嗡作响,隐约听得韩凝紫恨声道:“老娘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气。”话音未落,小腹吃了重重一脚。花晓霜只觉五腑六脏挤在一处,喉头发甜吐了一大口鲜血,转眼又昏过去。 梁萧抱着明三秋走了一程,寻一处寺庙住下。他随花晓霜行医日久,略通医道,按药理配了几剂药物,外敷内服。过了七八日,二人伤势渐好,彼此谈论学问,大感投契。明三秋笑道:“梁兄弟,你我当日在灵台交手,何尝想到今日?世事难料,莫过于此!” 又过月余,二人伤势痊愈。这一日,天光甚好,梁萧沿寺中回廊散步,忽见粉壁上镶了一面铜镜,料是寺中僧人整饰衣冠之处,他对镜自照,脸上刀疤宛然,心知这疤痕太深,恐是除不去了,即便除去了脸上的伤痕,心上的伤痕却是一生一世也除不去的。想着倍感凄凉,又行数步,忽见壁上墨迹斑斑题了数行小字:“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业何处,黄州惠州詹州。” 梁萧将这诗默念数遍,心想:“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而我平生功业又在哪里?是天机宫,是襄阳,还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蓦然间,只觉于国于家一事无成,顿生出茫然之感。他怔忡片刻,转回禅房,向明三秋道:“明兄,月余相聚,小弟受益匪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时此地,就此别过。”明三秋不舍道:“你去寻霜小姐么?”梁萧道:“我去寻她,势必又有一场争斗,还是不去为好。” 明三秋奇道:“那你当日为何放下硬话,以十年为期向天机宫寻仇?”梁萧苦笑道:“花晓霜背弃父母亲人,拼死救我,必受责罚。我这么一说,他们顾忌于我必不敢待她太薄。”明三秋沉吟道:“那么老弟有何打算?”梁萧道:“小弟也不知道,唯有走一步瞧一步,来日有缘,与明兄重会于江湖之上,必当把酒言欢,再叙别情。”说罢长身一揖,径向北去。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见,始才一声叹息向东南去了。 梁萧平生身不由主,俱随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无牵挂,却又心生茫然。如此漫无目的地走了二十余日,遥见前方拥来无数难民,一问才知黄河决堤。他登高望去,遍地黄水乱注,万顷良田尽成泽国,数十万灾民星散蚁聚,挣扎呼号,哀鸿一片。 茫然中,忽听远远有人哀声歌道:“山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曾是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歌声苍凉顿挫刺得梁萧心头隐痛,回头看去,只见万民哀号,却不见了歌者的踪影,不由心想:“唱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若无所作为,岂非永受苦楚?” 他打定主意,问明方向,召集了几十个难民,直趋河监衙门趁夜闯入。那河监正与同僚听歌看舞,宾主欢洽,瞧见梁萧,不由大呼小叫。几个家奴上前都被梁萧踢翻,众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过,一个个都被按住捆了。梁萧上座,叫过河监,询问为何不理汛情。那河监颤声应道:“仲夏水满,难免决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西边海都犯境,东边又与高丽、日本交战,南方还要攻打安南、占城;朝廷处处兴兵,哪里能够兼顾水情?如今无粮无饷怎么治水?况且今年水势来得猛烈,千里长堤处处可危,下官……下官也不知从何治起了。” 梁萧道:“据我所知,这周遭百里有九座粮仓,大可开仓放粮召集河工治水。”河监面如土色,双手乱摆道:“那是军粮,放不得。”梁萧微微冷笑,命一干难民将众官守着,自往行省治所,将行省长官从小妾的被窝里揪了出来,命其发令开仓,那长官吓得魂不附体,说道:“那是供给西北战场的军粮,如果放了,下官人头不保。”梁萧将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这颗人头还是不保,总之都是不保,倘若治水有功还可将功补罪。” 他连哄带吓,嘴舌与武力并用,那长官熬不住只得签令放粮。梁萧将行省长官与河监捆成一团,下在监里,日夜看守。自己冒称钦差,坐镇行省衙门,他气派特大,蒙古话说得流利无比,往年带兵之时又谙熟官府掌故,众官虽疑,却也不敢妄言。 梁萧开仓放粮,少许赈济灾民,大部用来征召河工,七日之中,召集民工六万。梁萧审明涝势,图画山河,将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筑堤坝,或是制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冲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彻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长,真是算无遗策,不出半月之功,便将洪水泛滥之势遏住。一月期满,河水尽平,逃难灾民重归故里。此时元廷也渐渐听到风声派人来探。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长官与河监扬长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气冲天,急遣人马缉拿,但徒自扰乱乡里,却无梁萧踪迹。忽必烈得知河患消弭,龙心大悦,对开仓放粮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称赞一番。那二人惊喜交迸,将治水功劳全都揽在身上,对被擒受辱、缉捕梁萧之事只字不提。 梁萧脱身之后,望着汤汤河水想这月余经历,寻思道:“这条河裹挟泥沙,奔涌而下。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泛滥,如此循环不休,如何是个了时。晓霜为人治病,常说‘正本清源’,治河未尝不应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只怕要去大河源头探个究竟。” 想到此处,他顺着黄河西行。这一日,历经潼关,抵达长安附近,忽地忆起故人,辗转到了华山脚下,一问乡里,才知赵家、杨家、王家的遗眷尽被李庭接到大都赡养。梁萧心中悲喜,信步来到山南小屋,却见绿竹森森,清泉潺湲,一轮小水车在屋前哗啦啦转个不停。他推门入内,却见床被依旧,桌椅宛然,墙上却已布满细细蛛丝。 梁萧从木桌上拿起一只竹鸟,这竹鸟是他做给阿雪的玩物,搁置已久布满灰尘,泪眼模糊中,仿佛又见那个圆脸的少女在远处拈针缝衣,可伸手拂去,却又空无一物。梁萧将竹鸟贴在脸上,泪水顺颊滑落沾满了枯黄的鸟翼。 好半晌,他才举步出门,将那竹鸟调好机括,伸出手掌,那鸟儿扑地蹿上天去。梁萧怅望良久,忽地叹了口气,不待竹鸟落地,寂然向西走去。 花晓霜醒来时,只觉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剧痛稍稍缓解。她勉力张眼瞧去,却见一个山坡四面古木森然。忽听韩凝紫笑道:“你知道这是哪里?”花晓霜转眼望她,茫然摇头。 韩凝紫道:“这里叫做百丈山。梁萧曾驻兵于此,以一千铁骑大破十万宋军,威风得很呢。”她提及梁萧,花晓霜精神稍振,举目望去,襄阳城楼隐隐约约在天边勾勒出细小的线影。不防韩凝紫揪住她的头发,抽她两记耳光,咯咯笑道:“这是替莺莺打的,梁萧那小贼朝三暮四,竟敢抛下我那师侄,勾搭上你这个小浪蹄子。哼,你当还能见着那小贼么?告诉你吧,我已派人给花清渊和凌霜君送信,让他们来此见我。我不仅要让他们死无葬生之地,还要他们尝尝丧女之痛。你信不信?他们若敢不来,我便把你卖到窑子里去,让普天下的臭男人都来疼爱凌霜君的宝贝女儿。”说罢又是一阵狂笑。 花晓霜原本心丧若死,听了这话却不由打了个哆嗦,心想:“落到那步田地,真是生不如死。她叫来爸爸妈妈,必要用我胁迫他们,我又岂能害了他们。”略一默然,忽道,“韩凝紫,你本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暗算伤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韩凝紫脸色一变,厉声道:“小贱人,你说什么?”狠狠抽了花晓霜两个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梁萧那小贼弄诡,凭你这点微末伎俩又岂是我的对手?”花晓霜道:“我是微末伎俩,你连我都打不过,岂不是微末中的微末?” 韩凝紫的脸上青气一现,抬起掌来却又停在半空。花晓霜这两句话点中了她心底的要害,想当初,韩凝紫自觉容貌本事远胜凌霜君数倍,可那一无是处的贱人却霸占了心爱之人。此恨可比天高,输给谁也不打紧,输给这对母女一分一毫那也万万不能。 一刹那,她转了几个念头,拍开花晓霜穴道,冷冷道:“好,咱们再比一次,看你还有什么法子胜我?”后退数步,美目生寒。花晓霜默默起身,忽地抬手拍向头顶。韩凝紫岂容她轻易丧命,飞身抢上,左手勾她腕脉,右手食指点向她胸口要穴。 花晓霜伤势沉重,身手迟钝,更不料韩凝紫来势如此之快,瞬间手腕被扣。她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顶向韩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的一招“踏雪寻梅”。韩凝紫暗自冷笑,嘴里叫声“好”,使出飘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双臂一圈,将花晓霜的右臂缠住,喝声“断”。 她那日输给花晓霜,事后反复揣摩,只觉“暗香拳法”处处克制“飘雪神掌”,急切难以破解,不过花晓霜的内力低微,如以擒拿手与之纠缠,可令其空有拳术,无力施展。 花晓霜只觉右臂剧痛,想起“暗香拳”中有一路叫做“折梅手”的擒拿手法,使了出来,抖手转腕。韩凝紫一不留神几乎被她挣脱,不觉心生狂怒:“小丫头浑身是伤,怎还拿她不住?”怒哼一声,运转“冰河玄功”侵入花晓霜右臂。 花晓霜只觉冷流灌入,不假思索,施展“转阴易阳术”,阴脉入,阳脉出,“冰河神功”本是纯阴内功,在九大阳脉中一转,顷刻化为乌有。 韩凝紫连催真力,均如石沉大海,花晓霜苍白的面孔隐透红光,似乎内息充盈。韩凝紫暗生惊惧:“数月不见,小丫头内功大进了么?”她生平自负,决不相信这小丫头胜得过自己数十年修为,当下右手微缩将花晓霜左掌沾住,双掌内力此起彼伏向花晓霜连绵攻来。 花晓霜却不管对方如何变化,内劲涌来,便左掌导入,右掌攻出,右掌导入,左掌攻出,转阴易阳,将韩凝紫惊涛骇浪似的攻势一一化解。相持了一炷香的工夫,花晓霜鬓生微汗,面色白里透红,艳若三春桃花;韩凝紫的脸色越见苍白,眉间透出一丝死黑之气。她忽地闷哼一声,双掌后撤,倒退数步。花晓霜见她脸色发青,眉尖颤抖,似在抵御极大痛苦。正觉诧异,韩凝紫忽地厉声尖叫:“小贱人,你对我用毒?” 花晓霜恍然大悟,适才她被迫用上“转阴易阳术”,无意中将“九阴毒”度了过去。韩凝紫不知不觉着了道儿,痛苦之余,怒不可遏,抽出一柄短剑,扑上来一通乱刺。花晓霜一边避让,一边叫道:“你……你先别动,我教你怎样逼毒。” 韩凝紫压根儿不信,只当她有意讥讽,出手越发狠辣。不出两合,花晓霜的小臂中了一剑,血透衫袖,眼见韩凝紫势若疯狂,情知再不逃走势必死于剑下。她先前存了死念不过迫于无奈,但有一线生机自不会轻易就死,当即捂了伤口跑下山坡。韩凝紫正待追赶,忽觉头晕目眩,浑身发冷,禁不住一跤跌倒。她心知再不抗拒,毒入五脏,其势难救,当下盘膝运功,不敢挪动半分。这九阴奇毒本是她一手造就,今日亲受其祸,也是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了。 韩凝紫所练“冰河玄功”本为纯阴一路,与九阴毒秉性相同,一旦运功,只会助长其势,根本无法解毒。她周身忽痒忽痛,乍冷还寒,诸般古怪滋味一起涌来,花晓霜生平所受的九阴毒脉之苦,她此刻也一一领受。韩凝紫将花晓霜怨入骨髓,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而后称快。 她咬牙切齿一阵,扶着树木,蹒跚走到山脚,只见郊野空旷,不见仇人踪影,正在烦恼,来路上出现两道人影,正是花清渊与凌霜君。夫妻二人,一个长袍广袖、丰神如玉,一个碧裳螺髻、清丽脱俗,两人并肩而行宛然一对璧人。 韩凝紫望着两人走近,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熬,浑身血液时凝时沸,眼眶又酸又热。忽见花清渊在丈外止,也呆呆盯着她,眼神似喜似悲,凌霜君却咬着嘴唇,眼中喷出两道火舌。 三人默然对视,过了良久,花清渊叹了口气,幽幽道:“紫儿,多年不见,你憔悴多了!”二女都不料他沉默许久竟然说出这句话来,均是微微一呆,韩凝紫情难自禁,冲口而出:“你……你也变了好多……” 凌霜君气得身子发抖,一顿足,转身便走,花清渊吃了一惊,慌忙将她挽住,问道:“你去哪里?”凌霜君怒道:“你都不把晓霜放在心上,我还管她做什么?”花清渊一怔,苦笑道:“我怎么不把晓霜放在心上?”凌霜君死死盯着他,咬牙道:“你见了这毒妇,不问女儿下落,偏与她卿卿我我,当我是透明人儿吗?我这辈子见过的冷血汉子,以你花清渊为最。” 花清渊脸色发白,无言以对。他一见韩凝紫,全然不由自主说出那句话来,明知不对可也难以抑止。凌霜君见他呆怔模样,知他心中抱愧,更觉委屈,禁不住啜泣起来。花清渊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向韩凝紫道:“紫儿……咳……韩姑娘,小女无辜,负你的是我,你若放了小女,花清渊任你处置。” 韩凝紫与他久别重逢,原本神飞意驰,忘乎所以,忽见他抚慰凌霜君的温柔样子,又不禁妒火重燃,脸色青白不定,轻轻笑道:“韩姑娘,韩姑娘……”她低呼数声,语中微微哽咽。花清渊见她神色怪异,忍不住唤道:“韩……凝紫,晓霜到底……”韩凝紫柳眉倒竖,忽地喝道:“韩凝紫是你叫的吗?”她望着凌霜君,冷笑道,“你的宝贝女儿,早被我砍成十八块,丢到汉江中喂鱼去了。” 花清渊倒退一步,脸上全无血色。凌霜君见韩凝紫独自一人,便已猜到女儿遇害,一听这话,二十年的仇恨涌上心来,挣开花清渊,纵身扑将上去。韩凝紫挥剑相迎,转眼间,这对情敌斗在一起。 论及武功,韩凝紫高出凌霜君不少,但她身中“九阴毒”,举动迟缓,拆了二十来招,被凌霜君一掌打在胸前。韩凝紫步履踉跄,几乎跌倒。凌霜君重创仇敌,且惊且喜,正要抢上结果对方,眼前人影忽闪,花清渊将韩凝紫扶在手里。凌霜君如堕冰窟,呆了一呆,凄然道:“好,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花清渊,你这一生,是护定了这毒妇么?” 花清渊神色数变,转眼望去,韩凝紫面色委顿,口边鲜血流淌,一时间,怎也狠不下心肠对她动手,只得道:“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话没说完,忽听一声怒哼,掉头望去,花无媸一脸怒容,公羊羽、九如、云殊与花生各站一隅,这才想起早先约好,自己与凌霜君前方诱敌,四大高手伺机夺人。 公羊羽踏上一步,厉声道:“韩凝紫,你方才的话可当真?”韩凝紫没有亲眼见过穷儒,但公羊羽这身行头一望可知。她自知难逃公道,动了倔强念头,冷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我亲手杀死那小贱人,你没瞧见这剑上的血迹吗?”花清渊夺过短剑一看,剑脊上血迹未干,顿时心头一空,望着韩凝紫仿佛痴了一样。 公羊羽呆了呆,忽地纵声厉啸,身形一晃,手起掌落,向韩凝紫当头拍落。花清渊见得掌来,不由抬掌格挡,父子二人掌力一交,花清渊左膝一软,跪倒在地,脸上涌起一股紫气。公羊羽怔了怔,撤掌叹道:“罢了,我不管了。”花无媸眉眼通红,恨声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哼,你也不配管他。”公羊羽苦笑道:“你说得是,我当真不配。”卷起大袖,退在一旁。花无媸上前一步,逼视花清渊道:“你还要护着她吗?”花清渊只觉脑中乱哄哄的,挽着韩凝紫始终不忍放开。 九如长叹道:“悠悠苍天,不佑善人。花晓霜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却终究不得善终。唉,罢了罢了,世间事多是如此。花生,走吧!”花生愣了一下,忽地两眼瞪圆,大声说道:“师父,你说晓霜死了?”九如瞧着徒弟,暗暗叹息,点头道:“不错!” 花生呱得一声,跳起三尺,指着九如鼻尖怒道:“老和尚骗俺!晓霜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九如道:“她也是血肉之躯,怎么不会死?”花生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狠狠踱了两步,大摇其头,连声说:“不对不对,别人会死,晓霜那样的好人,怎么会死呢?梁萧不会死,晓霜也不会死。”在他心中,怎也不信晓霜死了,环眼睁得老大,瞪在九如脸上,模样十分忿怒。韩凝紫冷笑道:“我亲手杀的,还不对么?” 花生怒道:“你骗俺,俺不信!”韩凝紫道:“你不信么,可以看剑上……”话未说完,花生大喝一声,一拳挥来,花清渊出手抵挡,但“大金刚神力”有撼天动地之威,花清渊心有旁骛,顿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花无媸皱眉道:“九如和尚,天机宫的事自有天机宫处置,你们师徒凭什么插手?”九如冷笑一声,叫道:“花生,走吧。别人的家事咱们少管为妙。”花生一愣住手,忽一跌足向远处狂奔而去。九如望他背影,摇了摇头,叹道:“老穷酸,就此别过。”公羊羽与他斗嘴心中却很敬重,也合十作礼:“恕不远送。”九如长叹一声,木棒点地,人已在数丈之外了。 花无媸盯着花清渊,涩声说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护定这毒妇么?”花清渊的眉尖连连颤动,忽一咬牙,大声道:“不错,我花清渊既无流水公之武功,也无元茂公之奇学,更没有你的精明算计。我……我是天机宫古往今来,第一个无能无用之人。” 花无媸不料他说出这番话,微觉怔忡。忽听花清渊又说:“从小到大,看着先人遗迹,我就打心底鄙夷自己,故而从不敢拂逆母亲。你逼我娶霜君,我没违拗,你要我做宫主,我没推诿,你要我暗算梁萧,我也照做,你让我冷落晓霜另生镜圆,我一一照办……” 花无媸冷冷道:“你说这些干什么,难道是我错了?”花清渊惨笑一笑,说道:“母亲算无遗策,怎么会错?千错万错,错在孩儿,只怪我没胆量,也没本事。有时候,我真羡慕梁萧,他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纵有千百不是也胜过我花清渊万倍。”花无媸的脸色一片惨白,涩声道:“是啊,我管束你太紧,你真该大大恨我才是!” 花清渊摇了摇头,叹道:“孩儿岂敢怨恨母亲。当年元茂公早逝,天机宫大厦危倾,母亲独力支撑受过许多委屈,若无过人决断,哪有今日之局。”公羊羽叹道:“是了,是我的错,从小到大,我都没能好好教你,若你有我一身武功花流水又算什么?”花清渊摇头道:“也不怪父亲,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性子潇洒,若被缚于天机宫内也太委屈。”自从公羊羽夫妻反目,花清渊第一次父子相称,公羊羽百感交集,瞧了花无媸一眼,心中忽有几分惭愧。 花清渊转过头来,幽幽叹道:“霜君,我生平最对不起你。可情之一物无法理喻,我虽百无一用,但由始至终,心中只容得下一人。今日重见紫儿,我才明白,当年与她相别之际,花清渊这颗心便已留在她那里,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取回了!”他语气力持平静,凌霜君却是泪如雨落。她内心中对花清渊爱之甚深,明知他心不在己,但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听了这番话,她心中不胜绝望,知道自己永远败给了韩凝紫,再也挽不回这个男子的心意了。 花清渊举目望天,眼里泪光闪动,他悠悠叹了口气,说道:“我一错再错,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对不起梁萧,更对不起晓霜。花清渊本是不祥之身,一切冤孽,由我而起,一切过失,由我承当。只盼诸位看我份上,饶恕凝紫……”说到这儿,忽地掉转剑锋,抹向脖子。这一下十分突兀,众人只觉热血上冲,脑海一片空白。 眼见血溅五步,花清渊手臂乍紧,被人拦住,转眼看去,韩凝紫笑靥如花,眉生春色,眼中透出不尽温柔。花清渊心生恍惚,似乎又回到二人热恋之时,不觉轻轻叹道:“紫儿,你何苦拦我?”语声呢喃,温柔之极。 韩凝紫叹了口气,将头枕在他臂上,幽幽说道:“你以前是笨蛋,现在还是。”花清渊苦笑道:“我一向都笨,你都知道的,如今除了一死,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救你。”韩凝紫定定望着他,缓缓道:“我杀了你女儿,你不恨我吗?”花清渊叹道:“我不负你,岂有今日?” 韩凝紫抓过短剑,握在手里,叹道:“我真的好恨,若她是我的女儿该多好。”说着轻轻一叹,“渊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好好答我。”花清渊道:“你说。”韩凝紫道:“你方才说,你的心始终留在我这里,是真的,还是只为哄我?”花清渊冲口说道:“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韩凝紫心满意足,展眉而笑。自分别以来,花清渊再也没有见过这张笑脸,一时瞧得痴了。韩凝紫叹道:“渊哥,你还记得那天我离开天机宫,去天山找师姐时,你对我念过的那首小令么?”花清渊露出追忆之色,忽地轻声吟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念到这儿,忽觉韩凝紫身子抖震,眉间闪过一丝痛苦,花清渊低头看去,登时魂飞魄散。只见一把短剑插入韩凝紫的心口,直没自柄,花清渊失声尖叫:“紫儿,紫儿……”韩凝紫强忍痛楚,死死扣住花清渊手臂,喘息道:“紫……紫儿把心还给你,从今往后,你……你好好待你的妻女……”她眼中神光涣散,话未说完便已气绝。 剧变迭出,众人心摇神驰,全都看呆了。花清渊痛不欲生,搂定韩凝紫放声痛哭。众人虽觉韩凝紫恶毒狡诈,作恶多端,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有此一举,便如凌霜君也觉心中一空,再也提不起恨意。天机宫诸人均已赶来,前后瞧得明白,花慕容鼻间酸楚,轻声念道:“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云殊知她心意,不由将她柔荑紧紧握住,暗下决心:“从今往后,我要一心对待慕容,决不再三心二意,做出害人害己的事。” 花清渊先失女儿,又失至爱,这一哭昏天黑地,直哭到没了气力。凌霜君将他扶起,花清渊才平复下来,对花无媸道:“人死万事空,紫儿已死,容我将她就地掩埋。” 花无媸木然道:“从今往后,凡事你自己作主,不必再问我了。”花清渊也不多说,赤手掘坑,将韩凝紫放入,落土之际,他长久凝视爱人遗容,终于叹息一声,推土掩埋,刻木为碑,原写“旧侣韩凝紫之墓”,但想了想,终将旧侣二字抹去。 他默默落泪一阵,方才站起,公羊羽忽道:“清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韩凝紫临终时让你好好对待妻女,莫非霜儿还在人间?”云殊摇头道:“不然,如果花晓霜未死,韩凝紫何必自绝?”公羊羽冷哼一声,心想:“你懂什么?情之一物,原本就不可理喻,韩凝紫不死,她与清渊这段纠葛如何解脱?”忽又想起生平孽缘,不觉喟然长叹。 众人议论一番,决定分散搜寻,搜了一日,终是一无所获。正要返回,忽见前方路上何嵩阳带了一干南方豪杰走了过来,个个鼻青脸肿,云殊忍不住叫道:“何兄,怎会如此?圣上呢?”何嵩阳苦着脸道:“我们带着圣上原地驻守,不料小贼秃气冲冲折回来,不问青红抱了圣上便走,我们奋力阻拦却被他一顿好揍。”云殊听说花生夺走赵昺,心中大怒,顾不得风度,破口大骂贼秃。 公羊羽冷冷道:“骂也无用,那孩子年幼,让他去了也罢。再说小和尚武功甚高,别说他们,你不受伤,也未必胜得了他。”云殊不以为然,沉默不语。公羊羽看他一眼,冷笑道:“你不必不服,你胜不了小和尚,更胜不了梁萧,那人武功之强,尤胜萧千绝壮年。将来他若寻仇,你须得日夜苦练,方可抵御一二。” 他看似教训徒弟,实则提醒天机宫众人。众人想起梁萧临别所言均是愁上心来:“梁萧与花晓霜情深爱重,晓霜若在,他就算前来也不敢无理,如今晓霜生死不明,以那人的性子,结果实在难料。” 何嵩阳慨然道:“云公子不必挂心,那厮为南武林的公敌,只要他踪迹一现,我们势必齐心协力叫他骨肉成泥。”公羊羽冷笑道:“人多有个屁用?亿万宋人,还不败在元人手里?”众人被他揭了疮疤,羞怒之色溢于言表,公羊羽又是一声冷笑,拔足便走,云殊方欲出口招呼,他已去得远了。 梁萧风餐露宿溯大河而上,越往西行,气候越是苦寒,瀚海千里,渺无人烟,巨大盐湖时时可见,黄河水由浊变清,河道由宽而窄,土著言语梁萧渐难明白,唯有凭借手势沟通。 这一日,他越过积石山,河水更见细小,人畜已能徒步涉过,情知距源头不远,疾行数日抵达一座大山之下,只见山脊为冰川覆盖,雪白刺眼,梁萧询问土著得知此山名为“巴颜喀拉”,他稍事歇息,登山而上,翻过一面岩壁,汩汩细泉从山顶泻下汇聚成溪,溪水裹挟无数碎冰,撞击声高低起伏、若合符节。 梁萧心知此处就是大河之源,他摘下羊皮浑脱,饮尽囊中青稞酒顺手抛入水中。那皮囊在冰块间磕磕绊绊向东漂去,梁萧心中感慨:“人说河源为流觞之地,想下游水势滔天,何等厉害,此处却不足以漂起酒囊。”看了一会儿,他突发奇想,“黄河水以如此细流化为滔滔洪水,其中的道理化入内功,岂非大妙。”想到此处,若有所悟。 他在河源处坐到日落方才下山,忽见大山南麓,方圆百里内星芒烂漫,莫可逼视。梁萧大感惊奇,极目远眺,瞧出光芒出自数百泓泉水,沮洳散涣,灿若列星,汇聚一处,流入黄河。梁萧恍然而悟:“这里该是地理志中所说的‘星宿海’了,乍眼一观,果如满天星斗散落人间,古人诚不欺我也。” 看到这儿,他心中生出疑惑,坐在一块山石上,皱眉沉思:“我少时在天机宫读《山海经》,《大荒西经》有言:‘昆仑之丘,河水出焉’,黄河之源,当为昆仑山,又说道:‘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赤水为黄河,以古人之见,黄河理应出于昆仑山,‘巴颜喀拉’山势低小,怎及昆仑山接日月、负青天的气象?再说这星宿海又从何而来?《海内西经》有道:‘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西南又入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如此看来,昆仑应在积石山西北,郦道元《水经注》说:‘河自蒲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又道:‘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按地理图所载,葱岭、蒲昌距此千里,难道说,黄河源头远在西北,而后河水潜行地下一千余里再从星宿海冒出么?” 想到这里,梁萧大觉不可思议,他天性好奇,心中既有疑惑,若不探个究竟,委实无以自解,凝思半晌,决意前往西北,寻找传说中的昆仑山。 他所带干粮耗尽,就地打了一头野羊烤熟吃了,在岩洞中歇了一宿,次日启程向北。沿途戈壁沉沙,烈日炎炎,走了约摸十余日渐有水草迹象,苍穹尽头,白云深处,依稀刻画出大山轮廓,簇簇雪峰高入云表,冰雪耀日,光华灿然。 又行一日,大山躯干宛然在目,横贯东西,苍苍莽莽,势如雪浴飞龙,夭矫惊腾。山顶冰川消融,纵横蜿蜒,在原野上聚成大小海子,波光蔚然,水气弥漫,迎日一照,流光泛彩。 梁萧不觉襟怀疏朗:“怎道化外之地竟有如此气象?中土山水虽众,与之相较,都不免流于拘谨了!”正自揽风赏景,忽觉地皮微震,西方天空隐有闷雷之声。他循声望去,烟尘嚣张,凝成长长灰线,由细变粗滚滚而来。 梁萧吃了一惊:“此地也有战事?”左右一瞧,千里草海无处可藏,只得抢上一处缓丘。灰线渐渐逼近,却是无数野马,鬃毛飞扬,奋蹄狂奔。马群后一箭之地,数百牧人奋力甩着套索,声嘶力竭,呼喝不已。 忽听西南方传来蹄声,出现了数百骑人马,从前包抄过来。这迂回包抄本是草原牧民惯用的围猎之术,用到妙处,围猎队伍八方齐至叫猎物无处可逃。 野马群被斜刺里一冲,顿生溃乱。突然间,马群中蹿出一匹浑身火红的野马,骨骼粗大,较之寻常野马高出一头,鬃毛奇长几乎盖住马首。这红马迎风长嘶一声,声音十分悠扬。马群闻声,旋风般向北疾驰。忽见北方烟尘大起,数百余骑士迎面驰来。那红马又是奋蹄长嘶,野马群忽又转向冲梁萧这方涌来。 梁萧惯经战阵并不将马群放在心上,只是暗觉奇怪:“按说东南方也该有人堵截,莫非接引有误?”念头才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望去,数十骑人马出现在后方,他正想来人太少,旋即又悟出其中的微妙:“是了,这支人马在那里并非堵截,而是出于惊吓,如此再三惊扰,马群势必溃乱,那时擒捉野马,就十分容易了。” 果如梁萧所料,东南人马一出,马群阵势大乱。那头火红野马咴的一声又蹿将出来,纵声长鸣。马群好似战士听到号角,忽地齐头并进向东方冲刺。梁萧不由喝了声彩:“马中之王,当真了得!”野马也懂批亢捣虚,东方诸人均是错愕不已,眼瞧数千野马奔腾而至,一时纷纷走避。独有一名红衣女郎夷然不惧,纵马突入马群,套索左右抽打,野马一被抽中,吃痛让开。梁萧见那女子套索挥舞间隐有软鞭招术,不由暗暗称奇。 那女子东一穿、西一钻辟出一条路来,逼近红马,翻身落上马背,众骑士哄然欢叫。梁萧心道:“擒敌先擒王,这招使得利落,这女子似乎通晓中土武功。” 红马桀骜不驯,能令万千同类俯首帖耳又岂容人类骑乘,顿时上纵下跳,左抛右摔,举动极为暴烈。红衣女紧紧拽住马鬃伏在马背,初时还能把持,不过片刻便觉力怯,身子如一张纸鸢被抛得满天飞舞。 忽然间,红马四蹄一攒,身躯回旋,女子尖声骇呼,身如掷丸飞星向着野马群里落去。此刻万马奔腾,落入乱蹄之下,真是有死无生。众骑手无不失声惊叫,忽见人影闪动,梁萧一蹿一纵将女子平空搂在怀里,跟着身形折转落在一匹野马背上。低头一瞧,红衣女不过二八韶龄,杏眼凝碧,极为美丽。 少女惊魂未定,气息急促,檀口间吐出淡淡奶香,忽听她叽里咕噜极快地说了两句。梁萧不解,少女发急,手指红马又说两句。梁萧这才听了出来,少女的话里夹杂许多突厥语。向年钦察营中也有突厥战士,梁萧为了统率方便跟着学过一些,想了想,问道:“你要我抓住那匹红马?”少女连连点头,梁萧叹道:“物各有主,何必强求?”少女急得小嘴一扁,猛地哭道:“我们追了一个多月,抓不住它,就全完啦……” 梁萧环顾四周,骑士们疲态尽显,断然无力再度设围,又听少女哭得伤心,心头一软,叹道:“我且试试!”说完将她撂在一匹野马背上,自己挥鞭纵马向红马迫近。红马吃过一回苦头,一见人来,奋蹄突出马群,蹄不沾地将梁萧抛落两箭之地。 梁萧起了好胜之心,纵下马来衔尾紧追,其时东风正厉,吹得他衣袂飘飘,势如滑行草上。众骑士瞠目结舌,呆呆瞧着一人一马浮光掠影般奔到地平线处,忽地消失不见。 逐出二十余里,红野马越奔越快,梁萧渐被抛落,暗赞:“此马神骏绝伦,几乎比得上莺莺的胭脂马了!”他俯身抓起一块硬泥捏下一枚小丸,以“滴水劲”射出击在红马后腿关节,泥丸嗤的一声化为轻烟一团。这一下力道虽轻,却叫红马后腿软麻,跛了一跛。梁萧趁势奔近,手中泥丸去如连珠,不伤红马筋骨,只令它蹄软筋麻,有力难施,去势渐渐迟缓。 半桶羊奶工夫,梁萧抢近马尾伸手拈住,一个筋斗翻上马背。红马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挣扎。梁萧施展轻身功夫,任它上下起落。红马见势不妙,撒蹄狂奔,梁萧左臂勒住马颈,伸袖盖住马眼。红马眼前一团漆黑,唯有闭眼瞎撞,狂奔了半个时辰,终于无法可想,驻足服输。 第五十二章 大哉昆仑 这边马王离群,马群顿生溃乱。众人趁机捕捉,奈何追逐已久,人倦马乏,野马的性子又极为剽悍,堵截数次,马群溃围而出,正在焦急,忽见东北方一团红光冉冉飘来。 梁萧乘马赶至,一拍马颈,红马纵蹄长嘶,野马群哄然奔回,在它前方聚成一团。众骑士围了上来,梁萧用突厥语叫道:“马王在此,不必用强。”众骑士见他骑乘红马,个个面露惊容,哄然叫道:“阿忽伦尔,阿忽伦尔……” 梁萧不解其意,不想多问,只向那少女叫道:“你们回哪儿去?”少女双颊泪珠未干,听他一问,不禁破涕为笑,遥指西边:“去那儿!”梁萧轻提马鬃,红马会意,呼啦啦向西驰去。野马以它马首是瞻,一时万马奔腾又向西方驰去,众骑手喜不自胜,纷纷尾随其后。 行了约摸百里,人马皆乏,一名骑手赶上来请求休息。梁萧勒马停住,不一阵,数十骑拥上来,骑士纷纷下马,为首的是名胡人老者,着一袭描金短衫,头戴阔大皮帽,额宽鼻挺,身躯高大。左边是那红衫少女,右旁是一个唇有短髭的英俊青年,背挺如枪,双目平视前方。 老者微一欠身,用突厥语说:“我是这里的族长欧伦依。年轻人,你说突厥话,是突厥人吗?”梁萧道:“我不是突厥人,你们呢?是突厥人吗?”短髭青年面露不屑,冷冷道:“我们是精绝人!”梁萧奇道:“精绝人?没听说过,这又是什么地方?” 那青年听得不入耳,哼了一声,冷冷不答。欧伦依微笑道:“这里毗邻西昆仑,说起来,精绝故国破灭很久了,我们在昆仑山下已经流浪了四百多年。年轻人,你从哪儿来?蒙古还是汉地?”他见多识广,自梁萧容貌举止大致猜出了他的来历。 梁萧心想:“无论蒙古汉人,都不会拿我当族人,天下虽大,却无我立锥之地了!”当下叹道,“我一介浪人,无国也无家。”欧伦依见他不肯相告,只得又说:“那么敢问大名?”梁萧心道:“说出名字,无异自认出身?”想了想,叹道:“你叫我西昆仑吧!” 精绝人不论贤愚,都听出此人言不由衷,原本见他降服马群心生佩服,均想与他结交,忽见他遮遮掩掩,心中好感尽消。只有欧伦依看出梁萧似有隐衷,点头笑道:“好,西昆仑,多谢你收服马群,你要什么酬劳,尽管说吧!” 梁萧摇头道:“我不要酬劳。”听了这话,人人面露诧色。欧伦依哈哈笑道:“那么,如不介意,请你去我们的营地,喝一碗甘甜的美酒,瞧一瞧精绝姑娘的舞姿吧!”梁萧见他言语恳切,不便推辞,拱手笑道:“但听吩咐!”众人欢然大笑。欧伦依手指短髭青年道:“这是我的侄孙捷苏,精绝人中最骁勇的战士。”捷苏略略点头算是招呼。 欧伦依又指那名红衫少女道:“这是我孙女……”少女不待他说完,接口说道:“我叫风怜,精绝人中最美的姑娘。”众人笑成一团,梁萧也不觉莞尔。 风怜盯着红马,眼中流出敬畏神气,说道:“西昆仑,你能降服阿忽伦尔,很了不起啊!”梁萧皱眉道:“阿忽伦尔?”风怜道:“精绝语中,阿忽伦尔就是浴火流星,也叫火流星。”梁萧赞道:“火流星,好名儿。”风怜轻哼一声,撅嘴道:“先前不失手,驯服它的一定是我!”明亮的大眼在火流星身上转来转去,好不羡慕。 梁萧一拍红马颈脖,笑道:“风怜,你喜欢火流星,我把它送给你吧!”话一出口,人人失色,风怜如处梦中,未及答话。欧伦依挥手止住她,正色说道:“西昆仑,你知晓阿忽伦尔的宝贵,就不会轻易许下诺言。阿忽伦尔是昆仑山下万马之神,不仅脚程第一而且十分神异,它所过之处,带走了所有精壮的马匹。你知道么,这些野马,多曾是牧马人驯服的坐骑,人们常说,一匹阿忽伦尔,抵得过昆仑山下所有的马群。” 梁萧摆手道:“正因宝贵,是以最喜爱它的人才配与它为伴。何况大丈夫一诺千金,决无收回之理。”火流星得他示意挨到风怜身边,伸出鼻孔嗅她秀发。风怜伸手轻抚它的鬃毛,再瞧梁萧一眼,眉眼微微泛红,轻声说道:“多谢……”不待梁萧答话,纵身跨上火流星,一道烟试马去了。众人瞧她红衣红马,飞逝如电,名驹美人,相得益彰,仿佛草原之上飘起一团烈焰,惊艳之余,齐齐喝采。 梁萧凝望风怜背影,心头浮起另一个乘马的少女影子,胸中剧痛,叹了口气,回头望去,忽见捷苏狠狠瞪视自己,眼里大有敌意。梁萧心中恍然,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歇息片刻,精绝人奉上野味美酒,众人正当饥饿,当下狼吞虎咽,饱餐一顿。梁萧沉默寡言,众人也不便多问。风怜坐得不远时时拿眼瞧他,一旦梁萧转眼回望,她又低下头去,雪白的脖子上泛起一抹嫣红。 吃饱喝足,众人启程西行,停停走走,行了数日,遥见前方溪谷出现许多雪白帐篷,精绝人望见家园,不禁齐声欢呼。 早有快马通报,精绝男子乘马自营地冲出与同胞欢然相拥,他们清一色黑发碧眼,剽悍瘦削。妇女们也拥到帐外,多为年少女郎,个个腿长腰细,丰腴白皙。风怜乘火流星飞驰上去,翻身下马,与女伴拥在一处,唧唧咯咯,说笑不停。 欧伦依挥鞭遥指冲梁萧笑道:“西昆仑,你瞧,小月亮堕进星子里啦!”梁萧见那些女郎虽也美丽,但与风怜一比尽皆失色。众女四面围着她,真如众星捧月,一时莞尔,心道:“小妮子自称精绝族最美的姑娘,倒也不是胡吹大气。” 众人拥马入营,却见营中青烟袅袅,每座帐篷上都描画一把小剑,帐前立了一个冶铁大炉,许多兵器黑沉沉的,兀自搁在打铁砧上。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上来,躬身道:“族长,恭喜你成功归来。”他目光落在火流星的身上,面露讶色。欧伦依笑道:“全亏西昆仑帮助,咱们的功劳么,连一粒草籽也比不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在梁萧身上,女人们交头接耳,风怜早已快嘴快舌说出了来龙去脉。 梁萧微感窘迫,拱手道:“大家出了许多力,我只是多些运气。”欧伦依笑道:“是啊,做得多不如做得巧。孩儿们很辛苦,但少了些儿运气。”捷苏等一众战士正觉沮丧,听了这话稍稍振奋。欧伦依又指那名中年男子:“西昆仑,我与你引介,这是我儿子铁哲。” 梁萧与铁哲相对作礼,欧伦依又问:“铁哲,咱们不在,可有大事?”铁哲道:“安吉纳的突厥马贼来犯过,没近营盘就被咱们打退了。”欧伦依浓眉一皱,怒哼道:“这笔账将来再算。” 梁萧仔细打量铁哲,只见他衣衫残破,手背多有灼痕,乍一瞧,不似一族副长倒似冶铁匠人。铁哲沉默少言,向众人微一欠身自去张罗酒肉。众人入帐,席地围坐,风怜端了一壶葡萄酒给梁萧斟满,低声道:“西昆仑,阿爸是个没嘴的酒壶,不会说话,你别怪他。” 梁萧不解道:“我怪他做什么?再说了,不爱说话的人,通常都有本事。”风怜喜道:“对呀,他是勇敢的战士,还是最灵巧的工匠。”忽见捷苏死死盯着这边,秀眉一皱,转身去了。 这次围猎,精绝人获得三千多匹雄壮骏马,更得到昆仑马神火流星,欢喜之情无以言表。当晚燃起篝火,杀羊烹牛,大开盛宴。一时酒肉飘香,光影凌乱,男男女女纵情歌舞、不饮自醉。族中长老轮番敬酒,梁萧酒到即干,决不推辞,也不知喝了多少碗酒,耳边歌声渐渐模糊,眼中人影恍惚错乱,终于趴在案上,一下子醉了过去。 醒来时,四周弥漫香草气息,梁萧隐约觉察有人用浸湿的毛巾给自己抹脸,一转念,惊觉自己躺在一张毡被上,张开眼睛,正瞧见风怜白里透红的娇靥。风怜见他张眼,欢然笑道:“你醒啦。” 梁萧支起身子,苦笑道:“惭愧。”风怜忙按住他道:“你快躺下来,别乱动。”伸手端了一杯羊奶,递到他嘴边。梁萧喝下羊奶,默运内功,驱走酒意,遥闻鼓乐之声,便道:“宴会还没散吗?”风怜笑着点头:“你醒得真快,我当你要睡上三天三夜呢!嗯哪,你喝了好多酒,醉得像团烂泥……”说到这里,她抿嘴笑道,“喝醉了还哭鼻子,不害臊么?” 梁萧一怔,醉后的事他一概不知,听起来似乎出了丑,不由苦笑,却听风怜道:“你哭得好厉害,每个人都听见了。爷爷亲自把你扶到这儿来。他说,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不比我这个小丫头,在众人面前哭会很难堪。他还说,你……你有许多伤心事,你的眼中,那忧郁比草原上最大的海子还深。”她情不自禁,伸手碰触梁萧脸上那道疤痕,又仿佛烫了手,一碰即收,满面羞红。 梁萧别过头去,淡淡说道:“我没事了,你出去吧!”风怜默然片刻,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出帐子。梁萧待她出去才直起身来,望着摇曳灯火,心头恍兮惚兮,想起诸多往事。 忽听帐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听得出一个是风怜,一个是捷苏,二人精绝语说得快极,梁萧听不明白,忽听风怜尖声大叫。梁萧一跃而起,掀帘而出,却见不远处,捷苏似乎喝醉了酒,双臂箍住风怜,鼻息粗重,眼光灼热,风怜竭力挣扎,尖声叫骂不已。 梁萧冷冷道:“放开她!”他嗓音不高,自具威严。捷苏为他气势所迫,双臂略略放松,风怜趁机挣脱在他胸口狠狠打了一拳,捂了脸飞奔而去。捷苏退了两步,按着肩头,死死瞪着梁萧,梁萧目光并不相让,沉声道:“你若喜欢她,就不该强逼她。”捷苏握紧拳头,怒道:“这是精绝人的事,你凭什么来管?风怜是我的,谁也夺不走。”梁萧见他怨毒神情,冷冷一笑,正要转身入帐,忽听远处传来号角,凄厉刺耳,响彻夜空。捷苏脸色微变,撒腿奔向集会处。 梁萧心知有事随在捷苏身后,尚未走近,就听欧伦依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安吉纳,你这条蒙古人的狗,你来这里干吗?你不怕精绝的战士将你碎尸万段吗?” 梁萧从人缝中望去,欧伦依坐在上首,下方站着四个身着绣花长袍的色目人,为首一人高高瘦瘦,目光阴沉,听欧伦依说完,咧嘴笑道:“欧伦依,你真比发情的儿马还要莽撞!你杀了我,海都汗能放过你吗?今天我是窝阔台汗国的使节,奉命向大汗的仆人征收贡物。” 捷苏不待欧伦依说完,高叫道:“精绝人从来不是海都的仆人,也不会向你的大汗纳贡称臣。”安吉纳冷笑道:“蠢东西,你自以为挡得住花斑豹的铁骑吗?”捷苏登时踏上一步,欧伦依挥手制止,对安吉纳道:“好吧,你先说,海都他要什么?”安吉纳笑道:“他要三千匹最快的骏马,一千个精壮的工匠,三百个美丽的姑娘,嘿,还要精绝族最锋利的宝剑。” 场中仿佛炸了锅,发出震天的怒吼声,所有的精绝男子都拔出马刀。安吉纳却安之若素,笑道:“大汗说了,要么交纳贡物,要么交战,欧伦依你任选一样。”精绝人呵斥声大作,震得四面帐篷瑟瑟发抖。欧伦依一挥手,众人忽又噤声。欧伦依缓缓道:“安吉纳。”安吉纳嘻嘻笑道:“怎么啦?欧伦依,你想明白了吗?” 欧伦依点了点头,字斟句酌地道:“你告诉海都,欧伦依不会交出一匹骏马,也不会给他一把刀剑,更不会献上半个姑娘。精绝人只有战士,没有仆人。”精绝人应声叫道:“对,只有战士,没有仆人。” 安吉纳脸色铁青,厉声叫道:“大汗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昆仑山也会化为灰烬。精绝人,一旦开战,无论你们上天入地,都将无处可逃。”欧伦依腾地站起,目光凛冽,厉声道:“滚吧,趁精绝人的怒火还未燃烧起来,安吉纳你快逃命吧!”他白须四散,雄壮躯干仿佛身后耸峙的昆仑大山。 安吉纳为他一喝,不禁退了半步,一咬牙,拂袖便走,忽听有人叫道:“慢着!”只见捷苏一手按刀拦住去路,安吉纳冷冷道:“你要做什么?”捷苏道:“安吉纳,我们围猎野马时,你偷袭过我们的营地吗?”安吉纳冷笑道:“那又怎样?”捷苏脸一沉,喝道:“拔刀吧!” 安吉纳冷笑不语,捷苏又跨上一步,马刀带起一股疾风,咻地劈出,安吉纳不料他真敢动手,仓惶后退,身旁三名手下拔刀护卫,捷苏刀锋一侧,铮铮数响,对方两把钢刀尽被截断。捷苏举刀横推,血花四绽,两颗人头张口怒目跳在半空。剩下一人身子低矮绕到捷苏身后,暴喝一声挥刀猛斩,捷苏头也不回,斜下反肘,当的一声,刀柄撞在那人刀侧,那人虎口一麻,钢刀嗖地弹回劈中额角,登时毙命。 安吉纳怒喝一声,绰刀扑上,捷苏刀势一沉。二人刀锋相交,安吉纳的钢刀再次折断,捷苏挥刀上掠,安吉纳凄叫一声,捂着左耳腾腾腾倒退三步,指缝间血如泉涌。捷苏挑起地上半只耳朵,冷笑道:“留下你的右耳,听你大汗的教训。这只左耳,花斑豹若有本事,就让他来取吧!”安吉纳眼光怨毒,死盯着捷苏的马刀,忽地点头道:“刀法很好,但不及刀好!” 捷苏听出嘲讽,下巴微杨,傲然道:“你要换刀再斗吗?”安吉纳冷笑道:“机会多的是。”不顾耳畔血流如注,跳上一匹马,一阵风去远了。精绝人瞧他去远,发出如雷欢呼。梁萧暗自赞许:“精绝族人不多,活得挺硬气。” 欧伦依手一挥,众皆肃静,他沉思片刻,忽道:“铁哲,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铁哲摇头道:“不能战,只能逃!”众人一片哗然。捷苏不满叫道:“为什么要逃?精绝的战马能把蒙古马远远抛开,精绝的战士也不比蒙古人差!”铁哲盯着欧伦依,一言不发。 欧伦依叹道:“不错,我们的战士不比蒙古人差,但能出战的男人有多少?三千不到!还要留人照拂妇幼老弱!花斑豹的昆仑大营铁骑三万,能征惯战。真打起来,我们赢得了吗?”精绝人闻言,纷纷面露沮丧。 欧伦依道:“好了,今夜大家火速收拾,明日启程,撤往剑谷。”精绝人听到最后两字,尽皆流露出古怪神气。梁萧正自奇怪,忽听风怜低声道:“剑谷是昆仑山中一个险要地方,精绝人在那里躲过好几次大劫。” 梁萧回头望去,见她双目红肿,睫毛上挂着泪珠,不由叹道:“方才的事,别放在心上。”风怜紧咬朱唇,恨声道:“他再碰我一次,我就杀了他。”转身跨上火流星,呼啦啦向营外驰去。梁萧叫道:“你去哪儿?”风怜却不答应。梁萧见众人无暇理会这边,只怕风怜孤身遇险,牵过一匹骏马随后赶上。二人一前一后,在月光下驰骋。风怜见梁萧跟来,按辔徐行。梁萧催马赶上,默然相随。 两人并辔驰了一阵,前方出现一座小丘,月正当空,在丘顶泻了一层明亮的银砂。风怜上了小丘,落马坐下,梁萧将马留在山下,走上丘顶,说道:“明日就要启程,不去收拾行装吗?”风怜小嘴一撅,冷冷道:“有姊妹们张罗,才不用我操心。”梁萧笑道:“原来你是个不爱做事的懒女孩儿。”风怜急道:“才不是,我三岁就帮阿妈挤牛奶,照顾小羊羔儿。精绝人中,我羊毛剪得最快,衣衫也织得最好。我只是不想留在那儿,就怕呆上一刻,捷苏又来啰唆。” 梁萧沉默时许,叹道:“我瞧他武艺很好,也有英雄气概。”风怜怒道:“你还帮他说话?”梁萧笑了笑,仰天说道:“今天月色很好。”风怜白他一眼,嗔道:“你这个大滑头。哼,他再敢那样对我,我一定杀了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银亮的小匕首在梁萧眼前比划。 梁萧向后一缩,奇道:“这是什么?”风怜见他假意流露惊惶,忍俊不禁,笑道:“这是我们精绝女子守护贞洁的东西,要么刺死污辱你的敌人,要么刺死自己。”梁萧道:“那我还是躲远些。”风怜奇道:“你又没对我无礼,为什么要躲远些?”梁萧见她神色间全无矫饰,不禁忖道:“这女孩儿心性无瑕,出乎天然,我可不能再图口舌之快。”笑了笑,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静坐,瞧着一钩残月、满天星斗,耳边微风飒飒,清凉如水,一时身心俱寂。好半晌,梁萧叹道:“男欢女爱也不可强求,你不爱捷苏就该对他说明白。”风怜扁嘴道:“他比牛还笨,听不懂人话。”转眼望着梁萧,不知为何,心中升起莫名情愫,一时双颊发烫,心跳转沉。乱迷间,忽见梁萧直起身来,神色专注,侧耳倾听,半晌道:“人数不少啊。”风怜奇道:“什么人?”梁萧道:“大约是蒙古人。” 风怜一惊,梁萧皱眉道:“但愿我猜得不对,要么可不妙了。”他跳上马背,疾驰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不一阵,远处蹄声渐响,梁萧乘马自暗夜中钻了出来飞至丘下,高叫:“蒙古骑兵,快回去!”话没说完,坐下骏马一颠,瘫然在地,腿腹之间插了数支羽箭。 风怜花容失色,飞也似跨上火流星将梁萧援上马背,梁萧揽住她纤纤细腰振缰疾行。火流星奋蹄狂奔,顷刻抛下追兵,箭一般冲入精绝大营。众人正在收拾行装,听得消息不觉目瞪口呆。 捷苏叫道:“决无可能,蒙古人若要进攻,怎么会派使者过来?”梁萧道:“兵不厌诈!这是蒙古的惯用伎俩,先派使者麻痹敌手,而后趁夜奔袭,无往不胜。”捷苏还要辩驳,欧伦依大手一挥,决然道:“西昆仑说得对,捷苏,你召集人马挡他一阵,老弱妇孺,全随我退上北坡。” 蒙古大军行踪泄漏,索性大张旗鼓,举火行军,数千只火把汹涌而来,烛得天地皆白。捷苏仓促统军出击,还没逼近,蒙古人箭矢密集,精绝战士纷纷落马,捷苏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退回山坡,近千战士折损一半。蒙古人初战告捷,气势如虹,一路喊杀过来,欧伦依指挥众人在坡上支起铁盾,盾后设弓箭手,以弓箭射住阵脚,蒙古骑兵冲杀数次,均被击退。 两军相持一夜,山坡上下死尸枕藉。黎明时分,曙光初现,铁哲见蒙军显露疲态,下令精绝骑兵换上铁盔铁甲,骑上马,马身也披铁甲。欧伦依挥鞭一指,两千铁骑呼啸而下,蒙古人举弓相射,射中精钢甲胄,箭镞尽折,铁哲仗着弓强矛利将蒙古军阵冲崩一角,直透阵心,数千蒙古军将其团团围住,铁哲率军穿梭不定,反复冲击,却如滚水穿冰,融开一层,还有一层,两军彼此绞杀,一时难分胜负。 激战半个时辰,捷苏又聚集二百精骑冲下山坡,与铁哲内外夹击,蒙古骑兵抵挡不住,军阵渐渐溃乱,欧伦依喜上眉梢,欢叫道:“孩子们胜啦!”精绝人齐声高呼,给战士助威打气。 梁萧伫立在马欧伦依身后,眼看血流遍地,耳听人马惨嘶,不知为何,只有说不出的厌恶,但觉蒙古人胜了也无可悲之处,精绝人占了上风也不值得欢喜,只想:“无论谁胜谁败,不过在长草间留下几堆白骨,千百年之后,这些尸骨还能分出敌友么?”想到这儿,万念俱灰。 东方烟尘忽起,原野尽头出现一队人马,其势不下万人,衣甲鲜明,赫然蒙军装束。精绝人在坡上瞧见,欢声稀落,呆若木鸡。蒙军见援军抵达,士气大振,重又扎住阵脚。 欧伦依闭眼时许,忽地睁开道:“精绝人,事到如今,还能退却吗?”众人一愣,齐叫:“不能!”欧伦依扯散如雪白发,将长矛高举过顶,厉声叫道:“投降者终身受尽屈辱,奋战者死也永享自由。精绝人,无论男女,不管老少,但凡骑马引弓,全都随我来!”他促马突出奔下山坡,手起矛落将一名蒙古骑兵搠于马下。 精绝人见老族长亲自出战,敌忾之心大起,不论白发老者,还是稚嫩少年,挽起弓矛纷纷驰下山坡,一时碧血横飞,战事更趋惨烈。蒙古援军尚未奔近,忽地兵分两路,两翼包抄而来,分明是要截断精绝骑兵的退路。风怜见状,召集二百个会骑马射箭的年轻女子结成一支女军。女孩儿们跨上战马,望着血腥战场,个别胆量小的,低声啜泣起来,这哭声仿佛瘟疫传染奇快,刹那间,老弱妇孺相拥而哭,响遍山坡。风怜想要呵斥,话未出口,嗓子早已哑了,转眼看向梁萧,见他两眼望天,无动于衷,不觉心中冷透:“我当他是个了不起的好汉,不想事到临头,却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想到此处,狠狠一抹眼泪,正要促马冲下,忽听梁萧叹道:“风怜,你留下!” 风怜不及转念已被拽下马来,梁萧翻身跨上火流星,向众人道:“你们守住山坡不让蒙古人上前一步,做得到吗?”众人应声一呆,风怜见他神色有异,心中惊疑,急道:“山下呢?山下怎么办?” 梁萧眉一扬,朗声道:“交与我便是!”他凝视山下战场,又望了望身后妇孺老幼,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我梁萧百劫之身,早已活够了。”说罢抄起一张挡箭铁盾突入蒙军阵中,一名蒙军看见,不及放箭,火流星来如闪电早已奔近,梁萧迎面一盾,将他连人带马打成一团肉饼。一名百夫长见状挺矛来刺,梁萧拧住矛杆,神力迸发,那人心口如遭雷击,矛尾前心贯入,后心透出,在他身上扎了个透明窟窿,其势不止,径向前飞,梁萧马不停蹄,抢到他身后,扣住矛身,向外一抽,血雨纷飞,那百夫长软泥般瘫在马上。 梁萧人如虎猛,马似龙惊突入蒙军阵中,左挡右刺,东驰西突,手下无一合之将,势若一道火光,将蒙古大军剖成两半,直抵军阵之后,方要纵马杀回,忽见前方援军阵中帅旗高张,旗下一人精赤上身,豹头虎目,体格格外强壮,前胸后背布满金钱纹身,乍一看,便如一头蓄满精力的金钱大豹。梁萧心想:“这人就是传言中的‘花斑豹’吗?”一催马,直向帅旗冲去。 花斑豹本名阿鲁台,是窝阔台汗海都的义子,镇守昆仑南北,骁勇绝伦,能生裂熊罴,自号昆仑山下第一条好汉。此公有一桩怪癖,无论春夏秋冬,打仗与否,从来不着片甲寸缕,只露出遍体豹纹,故而人称“花斑豹”。他虽然不披衣甲,可身经百战,斩将夺旗,从未伤过。此时瞧得梁萧透阵而来,甚感骇异,喝令放箭。梁萧盾牌挥舞,将乱箭一一荡开。火流星脚力惊人,蒙军一轮箭罢,第二支箭还没上弦,它已冲到帅旗下方。 花斑豹不料对手来得如此迅疾,心中大为吃惊。他久经战阵,面对强敌,夷然不惧,绰起大刀,如风劈出。梁萧举盾一挡,铁盾敌不住花斑豹势大力沉分成两片。花斑豹趁势下推,斩向对手头颈。梁萧眼疾手快,将刀杆攥住,两人发力一拧,刀杆咔嚓折成两段。花斑豹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半个身子全都麻痹,忽地眼前一花,咽喉剧痛,早被梁萧一矛贯穿。梁萧大喝一声,将这蒙古大将挑在矛上,高高举了起来。 主帅一合丧命,蒙人三军震怖。梁萧摇动长矛,杀入敌阵,花斑豹的尸身上布满豹纹,挂在矛尖上分外惹眼。蒙古人三军夺气,精绝人则士气倍增,交锋数合,蒙军吹起收兵号角向后缓缓退却,梁萧一马当先赶上冲杀。火流星遇上战阵,兴奋嘶鸣,马群得闻鸣声,不论伤疲残跛纷纷紧随其后,竟然不须精绝骑手驾御。 梁萧本是无敌统帅,火流星又有号令万马的奇能,一人一马配合无间,统领精绝铁骑,势若掣电行云,追亡逐北,杀得蒙古大军伏尸三百余里,两万骑兵几乎全军覆没。 花晓霜下了百丈山,逃进一座山谷,只怕韩凝紫寻来,便寻一个岩洞藏身。她此时内伤外创,咳了一阵血,昏沉沉睡了过去。时至夜半,冷风吹来将她冻醒,但觉身子僵冷,情知阴毒发作,勉力盘坐起来,以“转阴易阳术”抵御。直到次日午时,身子始才转暖,她扶着岩壁踱出洞外,只见山谷幽僻,遍长百草,便自野草中拈出几味药草,或抹伤口,或咀嚼吞下。 入夜时分,阴毒再度发作,花晓霜继续运功抵挡,这么反反复复,挣扎了不知几日,伤势终究好转,真气渐趋充盈。 这日清晨,她从梦中惊醒,身子痛楚大减,便走出洞外爬上东面山坡,眺望一轮旭日,看了一会儿,忽想起崂山之时,沧海茫茫,红日跃波,花香满衣,翠绿拂面,如今情景仿佛,人事已然全非,不由黯然神伤流下泪来。 直至红日高升她才走下山坡,遥见旷野苍苍,心中不胜茫然:“若是回去,从今往后,我再也出不了天机宫,再也不能给人瞧病,也再见不到他了……”她懵懵懂懂走了一日,前方乱葬岗赫然在目,原来她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文靖、玉翎合葬之地,小岗上茅屋依旧,坡上野草适为新雨洗过,翠意逼人。 花晓霜遥见柴扉半掩,不觉心跳加剧,走上山坡,推开柴扉,屋内空空如也,再无一个人影。她眼眶一热,傍着木榻坐下,一阵绝望涌上心头,不由伏在榻上低低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迷糊睡去,睡到半夜忽地惊醒。但听柴门吱吱呀呀随风响个不停,一缕细细的芦管飘来,如怨如诉,分外凄凉。花晓霜推门而出,只见坟前坐了一名黑衣老者,发如霜雪,在晚风中猎猎乱舞。 那人应声回头,花晓霜一眼看清,惊退两步,失声叫道:“是你,你的头发……”一时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来人正是萧千绝,他满头黑发已成雪白,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闻声放下芦管,冷冷道:“有什么奇怪?小丫头,再过数十年,你也一个样!” 花晓霜没料数月不见,这一代魔君居然苍老如斯,一时惧恨之意大减,怜悯之情暗生,叹道:“萧先生,夜寒风冷,你还是进屋坐吧!”萧千绝冷哼一声,问道:“梁萧呢?”花晓霜凄然一笑,摇头说:“我也不知。” 萧千绝沉默半晌,忽道:“小丫头,老夫问你一句话,你如实答我。”花晓霜道:“请说。”萧千绝抬头望天,幽幽说道:“倘若……倘若老夫不杀梁文靖,翎儿与冷儿会死么?”花晓霜摇头道:“不会。”萧千绝怒哼道:“胡说!”花晓霜一惊,却见萧千绝叹了口气,又将芦管吹了起来,曲调满是幽幽恨意,远远传了出去。 花晓霜心想他在这里,梁萧回来可是糟糕。她朝思暮想,只盼见着梁萧,这时又隐隐盼他不要来此,一时倚门而望,心中不胜矛盾。 须臾天明,萧千绝不再吹奏芦管,只是闭眼枯坐。花晓霜始终凝视山下,忽见远方出现数条人影,她心头一急,奔出两步,大声叫道:“喂,别过来。” 萧千绝猜出她的心意,暗自冷笑:“蠢材,如果真是那小子,你这一喊,岂不来得更快?”那几人听得叫声,其中一人身法如电,数起数落已到山顶,银衫白发,竟是贺陀罗。 花晓霜不料来的是他,不禁微微一怔。贺陀罗哈哈笑道:“巧得很,女大夫也在?”他嘴里说笑,目光扫向四周,萧千绝背对着他,头发尽白,贺陀罗一时未能认出,只见梁萧不在,心神稍定,笑道:“女大夫,你与梁萧秤不离砣,怎么分开啦?是了,小情人闹别扭了么?你独自一人想必寂寞,洒家陪陪你如何?”不待花晓霜答应,伸手按向她的肩头。 花晓霜倒退一步,使招“梅雪争春”,拍向贺陀罗小臂“阳溪”穴,贺陀罗一声阴笑,欲施辣手,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慢着。”贺陀罗一皱眉,负手退开。花晓霜听得耳熟,定睛望去,骆明绮快步走上山坡,常宁紧随其后,哈里斯则拄了一条假腿,一瘸一跛,愁眉苦脸。 花晓霜喜道:“婆婆!”骆明绮瞧见她,橘皮似的老脸上微露笑意,跟着怒道:“梁萧那臭小子呢?”花晓霜摇头道:“他……他不在。”骆明绮叉腰怒骂:“那个王八羔子,烧了老身的蚩尤林,还敢在山壁上留下名号。哼!岂有此理?老身此次出山,要与他算一算这笔帐!”常宁笑道:“不错,师叔,这小丫头也不是好人,您给我的‘尸蜂’,全都被她毁了。”骆明绮脸色一沉,斥道:“几个尸蜂算什么?你伤了她,老身与你没完。”常宁马屁拍到马腿上,心下暗恼,干笑两声。 花晓霜眼看骆明绮与这些恶徒作成一路,正想劝说,骆明绮抢先问道:“乖女,你将《神农典》读完了么?”花晓霜点头道:“还有许多不明处尚须婆婆指点。”骆明绮得了传人,喜乐不尽,连连搓手:“那狐狸精呢?可被你毒死了吗?”花晓霜连忙摇头,骆明绮不以为意,笑道:“你不用着急,婆婆此番出山必然为你出气,那小子识趣还罢,若是对你不好,婆婆将他一并宰了。”花晓霜心头剧跳,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 骆明绮白她一眼,冷冷道:“还是没出息!” 常宁按捺时许,忍不住说道:“师叔,你怎将宝典传与一个女子?”骆明绮怒道:“那又怎么样?师叔我也是女子,也没见比谁差了!哼,我不但要传她《神农典》,还要将别的本事一并传她,让她压倒先贤,成为一代医学宗师,哼哼,气死那些沽名钓誉的臭男人。”常宁神色微变,拱手笑道:“师叔衣钵得传,可喜可贺。”骆明绮瞥他一眼,微笑道:“你嘴儿再甜些,哄得师叔我开心,也许再传你两样本事。”常宁笑道:“还望师叔成全。”骆明绮笑道:“好说好说!” 话音未落,忽听传来一声冷哼,贺陀罗但觉耳熟,转眼望去,脸色微变,干笑道:“萧兄大驾早临,洒家竟未知觉,失敬得紧。”萧千绝头也不回,冷冷道:“一群贼鸟唧唧喳喳叫人不得清净。贺陀罗,今天老夫不跟你计较,给我滚得远远去吧!”贺陀罗眼珠一转,笑道:“拣日不如撞日,相逢不如偶遇,今时此地,咱们不妨做个了断。” 萧千绝沉默一声站起身来,森然道:“你一心求死,老夫不出手超度岂非不仁。”贺陀罗面露诡笑,凝立不动。萧千绝目光一寒正要上前,眉间忽地掠过一丝诧色,身形一晃,忽地欺向骆明绮。贺陀罗横身挡住,二人凌空一交,萧千绝踉跄后退,苍白的脸上腾起一抹血红,怒视骆明绮道:“你是谁,胆敢用毒伤人?” 骆明绮冷笑道:“那又如何?萧老怪,你号称黑水滔滔,荡尽天下,事到临头却敌不过老身一根手指头。嘿,五行散的滋味如何?方今天下无敌者,当是我骆明绮才是。”她一举制住当世高手,心中得意洋洋,不由纵声狂笑。萧千绝五脏奇痛,自恨大意轻敌,他将心神系于贺陀罗一身,不料骆明绮下毒暗算,如有防备,骆明绮岂有出手机会。 贺陀罗深知良机难得,长笑一声,挥拳扑上。萧千绝原本胜他一筹,此刻分心逼毒,大打折扣,十招不到,着贺陀罗掌风扫中,口角溢出缕缕血丝。骆明绮冷笑道:“贺陀罗,别将他打死了!他中了五行散还能与你交手,内力实在深厚,留给老身,我拿他试毒。”贺陀罗笑道:“悉听尊便。”出招略缓,立意生擒萧千绝。 花晓霜深知两方均非好人,但若任由骆明绮拿人试毒,却又大违医者本心,只恨自己武功低微,口齿笨拙,自保尚且不足,更遑论挫锐解纷了。正自焦急,忽听有人大叫:“晓霜,晓霜!”花晓霜回头一望,花生背着赵昺向这方飞掠而来,转眼掠上山坡,脸上挂满惊喜。 两人劫后重逢,花晓霜百感交集,眉眼一红,叹道:“花生,你怎么来啦?”花生高叫:“真的是你?俺不是做梦?”正说着,赵昺伸出小拳头敲他一记,花生奇道:“小娃娃,你打俺干吗?”赵昺哼哼道:“你知道我打你,那就不是做梦。”花生一愣,摸头笑道:“对,不是做梦,哈哈,不是做梦。晓霜,他们都说你死了,俺死也不信,找了你好几天,都快急死啦!小娃娃说你也许在这儿,俺就一路寻过来啦。”他手舞足蹈,欣喜欲狂。花晓霜心中感动,不由含泪微笑。 花生欢喜一阵,目光投向斗场,只见萧千绝站在当地东摇西晃,仿佛风中之荷,贺陀罗绕他东奔西走,觅机伤敌,奈何萧千绝武功惊人,虽中剧毒,仍是少有破绽,贺陀罗急切间无法得手,足下越奔越快,双掌如风递出。二人四掌相接,声音密如爆豆。萧千绝每接一掌,足下便陷落数分,片时间,双足陷落近尺。贺陀罗恍然有悟,笑道:“好个立地生根。”原来萧千绝抵挡不住,便以落地生根之法,将贺陀罗的掌力导入脚下,此时被贺陀罗瞧破,不由暗暗叫苦。 花生不识萧千绝,却识得贺陀罗,心想这厮是个大大的坏人,老先生头发都白了还被他欺负,实在叫人生气。想着也不多说,冲上去就是两拳。 贺陀罗凝神蓄势,欲与雷霆一击,不防花生忽来架梁,只好转身格挡。萧千绝全凭一股意志支撑,一得外助,心神陡分,毒力直冲上来,不由坐倒在地。他余威犹在,常宁等人站在一边,无人胆敢上前。 贺陀罗与花生交手数次,知他虚实,拆了数招,内劲忽缩,花生受他气机牵引,一拳捣入,贺陀罗闪身避过,扣住他的脉门。花生半身酸麻,急欲挣扎,贺陀罗忽地右手探出,一把锁住他咽喉,目透凶光,厉声道:“小秃驴多管闲事,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花生将大金刚神力运足也敌不住贺陀罗的手劲,他面红耳赤,呼吸渐紧。花晓霜急道:“婆婆,你好心救救他!”骆明绮瞅她一眼,怒道:“我不救。”花晓霜一愣,问道:“为什么?”骆明绮小眼一瞪,顿足骂道:“女娃儿不懂事,臭小子对你再不好,你也不必找个和尚来凑数。” 花晓霜哭笑不得,忙道:“婆婆你误会了,花生与我只是朋友。”骆明绮面色稍缓,问道:“当真?”花晓霜连连点头。骆明绮这才哼了一声,叫道:“贺陀罗,你放了他吧。”贺陀罗对她十分忌惮,手劲略松将花生放下。小和尚捂着脖子大喘粗气,贺陀罗冷笑道:“看毒罗刹面子,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害我儿丢了一条腿,我也要废你一手一足。” 花晓霜惊道:“丢了一手一足,那还怎么生活?”骆明绮面色一沉,厉声道:“贺陀罗,我叫你放人便放,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贺陀罗双眉一扬,面涌青气,冷笑道:“毒罗刹,我再三容让,你就不能给些脸面么?”骆明绮眉头一皱,常宁忙陪笑道:“师叔,常言说得好: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别人家的恩怨,咱们还是少管为妙。”骆明绮微一点头,不及说话忽听花晓霜冷冷道:“好个以直报怨,你害死我师父,算不算怨仇?若要以直报怨,我该不该向你报仇?”她跨上一步,目中透出愤怒。 常宁笑容一僵,眼看骆明绮神气有异,忙道:“小丫头你胡说什么?我可没害死那个臭胖子!”花晓霜道:“你没杀师父,他却因你而死,如果有人弄瞎你的眼睛,刺穿你的双耳,再砍掉你的右手,你还肯不肯活?”常宁心中咯噔一下,忽见骆明绮目有怒意,急忙断喝:“小丫头,你信口雌黄!师叔,你信她还是信我?” 骆明绮打量他时许,忽地摇头道:“我信女娃儿。”常宁一愣,骆明绮目光炯炯,射在他脸上,缓缓道:“老身知道,你一向妒忌常青,当年你乱了他的三焦,害了他一生,别人不知道,师叔我还不知么?”常宁一时面如死灰,骆明绮瞧着他,又叹一口气道:“我当你小时糊涂,年长一些或许悔悟,唉,如此看来,师叔我想错了。” 常宁深知骆明绮性子乖戾,行事只在好恶之间,手指一动,自己势必生不如死,只惊得牙关得得作响,扑通跪倒,颤声道:“师叔,宁儿一时糊涂,现今想来,好生后悔。” 骆明绮听他自称宁儿,想起若干往事,心头微微一软,叹道:“你是师兄的亲生儿子,常青却是孤儿。你母亲随人私奔,你爹心中有气对你管教疏慢,对常青却十分钟爱,难怪你会恨他。唉,弄到这个田地,师叔也很痛心。”常宁将头磕得砰砰直响,连道:“师叔饶命,师叔饶命。”脸上涕泪交流哭得无法收拾。 骆明绮的心中十分矛盾,她单恋师兄“妙手佛心”,“妙手佛心”却只得常宁这个儿子,如果杀了,师兄必然绝后,倘若不杀,吴常青九泉之下也难安心。她心念百转,对师兄之情终究占了上风,按住杀机,长长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搀常宁,忽觉一阵眩晕,不由厉声道:“孽畜,你对我用毒?”常宁身子一缩,早已贴地滚出。 骆明绮与毒为伍,体质异乎常人,中毒之余仍能动弹,手指一挥,欲施反击,不料背后风响,无俦巨力落到背心,竟已着了贺陀罗一记重手。贺陀罗怕她下毒反噬,这一掌蓄势而发,骆明绮跌出三丈有余,口中鲜血狂涌。 花晓霜惊叫一声扑上前去,只见骆明绮筋骨尽碎已然气绝,一双小眼兀自大睁。花晓霜想她为人乖戾,却对自己好得出奇,刹那间,泪水一点一滴落在骆明绮脸上。哭了时许,她拭去泪水,伸手合上骆明绮的双眼。 贺陀罗与常宁联手击毙骆明绮,但惧她临死反击,故而不敢近前。至此才信骆明绮已死,常宁奋身跳出,掏出一把匕首刺向花晓霜后颈。花晓霜听到风声,侧身避开,常宁收势不及,刺中骆明绮尸身,抬脚踢开,厉声道:“小娘皮,将《神农典》交出来。”贺陀罗还醒过来:“是了,常宁这厮见利忘义,如果学会用毒的本事,洒家岂非为他所制?”慌忙纵身跳出,也想抢夺《神农典》。 常宁心中焦躁,一匕刺向少女心口。花晓霜转身让过,脚下绊了一下倒在骆明绮尸身上,触手处摸到一个瓷瓶,眼见常宁挥匕扑来,顺手抓起瓷瓶向他猛掷过去。常宁一掌挥出将瓷瓶打得粉碎,内中药粉飞散,扑得他满头满脸。 常宁身子一颤,啊哟一声丢开匕首,双手捂面,扑通跪在地上。贺陀罗使“虚空动”刚刚赶到,见这情形忙不迭又跳开老远。只见常宁嘶声哀号,浑身连连抽搐,眼耳口鼻纷纷迸开,身上肌肤寸裂流出黑色脓血。 花晓霜惊诧不已,细瞧瓷瓶碎片,其中杂着一张发黄标签,字迹细若蚊足:“二十五份五行散”。花晓霜一愣,只听常宁口齿含混,嘶声叫道:“啊哟……乖师侄……救我……乖师侄……不……好姑娘……姑奶奶,女祖宗,救我,救我……” 花晓霜呆了呆,摇头叹道:“这是二十五份的五行散,无药可救,我……我也没法子。”她不忍再看别过头去。常宁痛苦难熬,听了此话,绝望之余咬牙怒骂:“臭婊子,小娘皮,啊哟……老子将你……啊哟……把你……啊哟……臭婊子,女人都是臭婊子,我妈是婊子……啊哟……妈……救我,救我……啊哟……”哀号声凄厉万分,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常宁声气渐弱,四肢胸腹先后溃烂,连皮带骨化作一滩黑水,四面流淌渗入泥土。 众人瞧得心惊胆寒。贺陀罗眼珠一转,抢到花生身前,正要一掌拍落以绝后患,忽听花晓霜道:“贺陀罗,你还要不要活?”贺陀罗听她口气迥异平时,微微一怔,冷笑道:“此话怎讲?”花晓霜淡淡地说:“你方才不知觉间中了我的‘天残地灭摧心断肠大悲散’,你胆敢碰花生半根汗毛,便只得半个时辰寿命。” 贺陀罗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目不转睛盯着晓霜,手掌却停在花生头上。哈里斯冷眼旁观,忽道:“宗师,我看这小娘皮在骗你。”贺陀罗两眼一翻,怒道:“你懂个屁!”哈里斯吓得一个哆嗦退到一旁,默然不语。 贺陀罗见花晓霜神色淡定,了无怯意,不觉想起这少女已得毒罗刹真传。骆明绮方才以无形无象之毒制住萧千绝,乃是他亲眼所见,再想自己方才为常宁惨象所慑,确有片刻失神,花晓霜如果出手暗算,并非没有可趁之机。他生平贪生惧死,越想越怕,心头擂起鼓来,干笑道:“女大夫,你好会骗人啊?” 花晓霜淡淡一笑,说道:“你不信,不妨试一试,你先杀了花生,再给他抵命!”贺陀罗心下大怒:“此等生死大事岂有试一试的道理?”他见花晓霜把握十足,不觉又信了几分,心中暗暗焦急:“那毒药号称天残地灭,摧心断肠,发作起来必定厉害,只怕较之常宁所中之毒也不遑多让。”他不知“五行散”已是天下第一的毒药,一想到常宁死前惨状便觉心头发毛,不知不觉将手掌从花生头上移开。忽听哈里斯冷冷道:“宗师,你何不运功试试。” 一语点醒梦中人,贺陀罗运气一查,并无不适,不禁眼露凶光,冷笑道:“女大夫,你还真会骗人。” 花晓霜不退反进,跨上一步道:“这毒药与众不同,寻常运气岂能探出?你若不怕,不妨将中脉真气正行两次,逆运两次。”贺陀罗将信将疑,运气一试,忽觉丹田一阵刺痛,额上冷汗直冒。他惊恐之余,瞪了哈里斯一眼,暗骂:“臭小子,洒家一念之差,几乎被你断送了性命。”再瞧晓霜,见她面色木然颇有几分冷俏。 贺陀罗越瞧越心寒,眼珠一转,忽地笑道:“女大夫,你厉害,你说怎么办?”花晓霜道:“你放了花生,我给你解药。” 贺陀罗凝思片刻,终归性命要紧,慨然道:“好,洒家信你一次。”拍开花生穴道,抛了过来,心中暗暗立誓:“拿到解药,我叫你生死两难。” 花生退到花晓霜身边,花晓霜扶着他肩,身子微微一晃。花生慌忙扶住她道:“晓霜,你怎么啦?”花晓霜脸色苍白,低声道:“你别说话,扶着我便是。”贺陀罗不耐道:“女大夫,不要拖延,快给洒家解药。” 花晓霜长吐了一口气,歉然道:“贺先生,你其实并未中毒,我为救花生,只好骗你一骗!”她生平从未用过诈术,这么力持镇定,几乎耗尽心力,事情一过,只觉冷汗淋漓,双腿阵阵发软。 贺陀罗哪里肯信,怒道:“岂有此理,你耍赖么?洒家方才行功,气海分明有异。”花晓霜叹道:“真气忽正忽逆,若无消解之法势必伤及丹田,这是内功根本之理。你两正两逆,气海当然会刺痛不已。” 贺陀罗恍然大悟,继而气急败坏:“洒家鬼迷心窍,竟着了这小丫头的道儿!”一时面皮泛青,杀机流露。花生见势不对,一步抢上。贺陀罗冷笑道:“小秃驴滚开些,苦头没吃尽么?”花生一呆,想到自己打不过他,心中大急,低眉扁嘴,几乎哭了出来。 忽听萧千绝冷笑道:“小丫头愚不可及,方才贺臭蛇要解药,你给他便是,五行散也好,断肠散也行,给了再说别的。”贺陀罗微一冷笑,心道:“被这两个小家伙缠住,却忘了这个大敌。”回过头来,忽见萧千绝缓缓站起,脸上气色灰败,显然余毒未清,当下心中一定,笑道:“萧兄好硬朗,你自身难保,还要多管闲事?” 萧千绝冷冷道:“那又怎样?”贺陀罗笑道:“好说,这一次洒家不须帮手,再领教萧兄的高招。”他笃定萧千绝奇毒未解,故而放出此言。萧千绝冷冷一笑,说道:“何必老夫动手。”向花生一招手,“小和尚,你过来。”花生望了花晓霜一眼,花晓霜微微点头,花生这才走到萧千绝近前。 贺陀罗道:“要联手么?好啊,洒家一并接下。”萧千绝摇头道:“老夫说不动手,就不动手,贺陀罗,你信不信,我就地指点小和尚两招便能叫你栽个筋斗。”贺陀罗脸色一沉,冷冷道:“萧老怪,你瞧不起人?”萧千绝不动声色,淡淡说道:“贺陀罗,你怕什么?” 事关武林身份、江湖地位,不容贺陀罗退缩,只好说道:“指点就指点,萧老怪,你要多少时辰?”萧千绝道:“对付你,半个时辰就够了!” 贺陀罗怒极反笑,抚掌道:“好啊,洒家拭目以待!”萧千绝冷冷一笑,冲赵昺招手道:“小娃儿,你也过来。”赵昺依言过去。萧千绝俯腰拈了两枚粘土捏成小丸,低低咳嗽一声,缓缓道:“你俩用这泥丸来打弹子玩耍。” 花生摸着光头,不胜惊奇,可他性子随便,无可无不可,萧千绝这么一说,他也立马照做。贺陀罗冷眼旁观,心中十分不解:“真是儿戏,萧老怪弄什么玄虚?” 萧千绝在地上一左一右掘了两个小孔,相距丈余,说道:“左边是和尚,右边是小娃儿,谁将泥丸打入对方孔中,就算谁赢!”他对赵昺道:“小娃儿,你先来。”赵昺孩童心性,一涉玩耍,精神大振,瞄了一瞄,屈指轻轻一推,将花生的泥丸碰得靠近孔洞。轮到花生,他屈指一弹,泥丸笔直射出与赵昺的泥丸一撞,自家泥丸没破,赵昺的泥丸却被击得粉碎。 花生歉然道:“小娃娃,对不住。”萧千绝又捏一个泥丸,花生再试,这次却将自家泥丸弹破,赵昺嘻嘻直笑。花生十分羞窘,大声说:“不算,不算。”又捏一个泥丸,一指弹出,两个泥丸一撞居然粘在一起,花生环眼圆瞪,望着泥丸,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萧千绝轻咳一声,说道:“小和尚,你这劲使得太直了。”伸指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弧,说道:“打这泥丸,不宜走弓弦路,劲力太直太快,易发难收。你要学着走弓背路,迂回射出,快中带慢。嗯,你顺着这条线弹着试试。”花生似懂非懂,如言一试,泥丸顺着萧千绝所画弧线射出,擦中赵昺的泥丸,这一回,赵昺的泥丸没破,却被带得飞出两丈,滴溜溜一阵疾转。 花生一挠头,喜道:“俺明白啦。”又捏一个泥丸打出,这一次泥丸所行的弧线越发弯曲,一碰之下,赵昺的泥丸被激得原地飞旋,顷刻散成一堆。花生张开大嘴,愣在当场。萧千绝冷笑道:“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但刚极易折少有屈曲之妙。九如和尚参透禅机,万法不拘,自有变通之道。你修为不及汝师,劲力易发难收,无以发挥更大威力。你若明白了屈曲之道,内劲直中有曲,快中有慢,便不易被人瞧破了!”贺陀罗面色阴沉,忖道:“老怪物说得天花乱坠,小和尚听得懂么?” 萧千绝顿了一顿,又说:“时候无多,小和尚,我再传你收敛之法。”花生奇道:“什么叫收敛之法?”萧千绝道:“大金刚神力一旦出手,应无所往,威力奇大,若对手高明,故意露出破绽诱你入彀,你一击不中,对手必生凌厉反击,故而但凡出手,使一两分力须得留八九分劲,不中对手身体绝不轻易吐实。”他侃侃而谈,说得都是极精妙的拳理,听得花生连连挠头。萧千绝知他不甚明白,便道:“好吧,你再与小娃儿打弹子,且想一想,如何既不打破他的泥丸,又将泥丸送入孔里。” 花生只得与赵昺继续打弹,泥丸松软,赵昺年幼力弱,恰好能将泥丸弹出,又不会弄破,花生力大无穷,每每用力过猛,泥丸要么破碎,要么彼此粘住。萧千绝从旁瞧着,不时出语指点用劲之法。 黑水内功以变化见长,花生劲力绝强可是不知变通。萧千绝瞧他与贺陀罗动手,知他败在何处,此时他身中“五行散”之毒,无力再战,深知唯有花生能与贺陀罗相抗,无奈之余,只好破除门户之见,指点他用劲法门,虽是只言片语,却处处直指花生的缺失。得了大高手指点,花生渐渐摸透用力轻重之妙,缓急之巧,不到半个时辰,接连将赵昺的泥丸打入洞孔,泥丸丝毫无损。萧千绝点头道:“小和尚,你用上这些道理再与贺臭蛇斗一斗。” 花生心中七上八下,但知一战难免,只得挠挠光头,依言站起。贺陀罗早已不耐,更不说话,右拳摆了个小圈,嗖地击向花生面门,正是“破坏神之蛇”的精妙招数。花生挥拳迎上,拳到半途,忽地极快圈转,扑地击中贺陀罗小臂,贺陀罗手臂酸麻,拳势偏出。萧千绝点头道:“直中见曲,这招使得不坏。”花生一招得手,信心大增,双拳连绵递出,忽直忽曲,忽快忽慢,忽正忽斜,拳法飘忽不定。 斗了十余招,两人双掌相交,贺陀罗故伎重施,劲力将吐未吐,忽如毒蛇回洞向内急缩,想诱花生一拳打空,怎料花生的内劲随之一缓,凝而不散,若有无穷后招。贺陀罗心头一惊,内力向前急送,花生反向后缩,贺陀罗一拳打空,就在他旧劲方尽、新劲未生的当儿,花生拳劲暴吐,贺陀罗胸口一热,噌噌噌连退三步,白脸微微发红。萧千绝冷笑声:“贺臭蛇,这一拳滋味若何?” 贺陀罗羞怒交加,轻敌之心尽去,吸一口气纵身抢上,拳风纵横,声势骇人。花生得萧千绝指点,俨然身兼正邪之长,拳法于至大至刚之外横生奇变,无形中大合禅门机用,出拳随圆就方、变化无穷。贺陀罗欲要再使诡招,殊为不易。 拆了百十招,贺陀罗功深老辣连使狠招,再将花生拳势压住,忽叫一声:“中。”劈手一爪抓破花生衲衣,在他胸口留下五道血痕,若非花生退得迅疾,难逃开膛破肚之祸。 萧千绝眉头大皱:“小和尚年幼识浅,一时机变,难以持久,不比贺臭蛇身经百战,善能转败为胜。”此时临阵交锋,瞬息百变,萧千绝来不及指点,眼看花生连连后退,情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气:“小和尚一败,老夫立时自断心脉,绝不受辱于奸险小人。”正当心灰意冷,忽听花晓霜扬声叫道:“花生,攻他‘云门’。” 花生素来最听她的,左拳化开贺陀罗的杀手,右手二指一并一搅,夜叉探海般点向他“云门”要穴。还没刺到,贺陀罗神气古怪,身子一躬,飘退三尺,左足斗起,长枪般刺向花生下盘。花晓霜又叫:“攻‘中脘’。”花生心想:“‘中脘’穴在他胸口,若要强攻,岂不挨他踢中。”他不愿违拗花晓霜,不顾对方腿势涌身扑上,一拳击向贺陀罗‘中脘’穴。不料贺陀罗脚到半途,忙不迭收了回去,向后脱出丈余避开他的拳风。这么一来,不止花生奇怪,就连萧千绝也满心纳闷盯着花晓霜寻思:“这女娃儿恁地高明?老夫瞧不出的地方,她也瞧出来了?” 花晓霜眉头微皱凝视贺陀罗,双手掐算,口中急如珠炮,不断报出穴道名称。花生依言出手,无往不利,贺陀罗束手束脚,心中惊怒莫名:“这小娘皮怎么看出了我的罩眼?” 原来,贺陀罗少时武功未成,贪淫好色损及真元,于内力运转中生出了一个极大的罩眼,贸然来中原扬威,先后败给萧千绝与九如。他逃回西域,痛定思痛,戒色戒淫,发奋练功,竭力弥补罩眼,尽管略有小成可也无法恢复如初。他苦思良久想出一个法子,将这罩眼练得循三脉七轮运行,纵为高手看破,罩眼循脉而走,稍纵即逝也叫人无从把握。 可他命乖运蹇,此来中原偏偏遇上了花晓霜。花晓霜身兼《青杏卷》、《神农典》、《紫府元宗》三家之长,融会贯通于医学一道,可说旷古凌今,天下一人,凡人但有隐疾,她观色望气一瞧便知。世上内功,起初都为强身健体,无不依循脉理,自也逃不过花晓霜的神眼。她见贺陀罗举动,便知他内功大有缺陷,但那罩眼循脉而行,变化难测,花晓霜本也难以瞧出。然而当日大海孤舟之中,贺陀罗为求长生之道,曾与她议论过天竺医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花晓霜痴迷医道,但有所闻无不铭记,事后加以钻研,尽皆融入中土医学。忽见花生落了下风,情急之下,凭借胸中所学,算出贺陀罗罩眼运行途径,冒险一试,果然一举凑功。 贺陀罗处处受制,恼怒万分,忽地掣出般若锋来,萧千绝讥讽道:“贺臭蛇了不起啊,打不过就操家伙了吗?”贺陀罗充耳不闻,他兵刃在手,胆气陡增,可惜大势已去,花晓霜对他气脉运行了然于胸,一眼不瞧也能随口说出穴道。花生听得烂熟,出手越发迅猛,花晓霜一字方吐,他的拳头离那穴道便已不及寸许。贺陀罗纵有般若锋之利,也是左右遮拦,顾此失彼。 花生一路拳法使得顺畅,气势如虹,只攻不守,将大金刚神力的妙处使得淋漓尽致。二人翻翻滚滚,又拆百招,花生忽地一声大喝,一拳击中贺陀罗的“璇玑”穴,贺陀罗身子一震出手略缓,只听花晓霜叫道:“极泉。”话才出口,花生第二拳已击中“极泉”穴。贺陀罗倒退五步,口角淌血,花生猱身上前,双拳连珠迸发,前后三拳,拳拳着肉,贺陀罗惨叫一声,身子抛出数丈连转两转,重重跌坐在地,鼻口之间血如泉涌。 花生见状,一时愣住,忽听花晓霜叹道:“花生,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已胜了,放他去吧!”此言深合花生本心,向贺陀罗唱个喏道:“老先生,你不逼俺,俺也不会打你。今后你走路,俺过桥,咱们各走一边,两不相瞧。”把袖一甩,转回花晓霜身旁。花晓霜点头道:“花生,你这话说得很好。”花生得她夸奖,比胜了贺陀罗还要欢喜,摸着光头,呵呵傻笑。 萧千绝皱眉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行事须得斩草除根,今日放过贺臭蛇,来日后患无穷。”花晓霜叹道:“他经脉断了三处,已成一个废人,就算想作恶也有心无力了。”转身对哈里斯说,“你带他去吧,望你父子改恶从善,否则冥冥之中必有天谴。”她神色淡定,语气从容,此时说出别有一种威严。哈里斯噤若寒蝉,扶起贺陀罗,一瘸一拐地匆匆去了。 花晓霜又走到萧千绝身前,说道:“老先生,只盼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要与萧哥哥为难。”萧千绝冷冷道:“你若是施恩,这解药老夫不吃也罢。”花晓霜略一默然,将解药搁在石上淡淡说道:“你再与萧哥哥交手,休怪我出言帮他。” 萧千绝冷笑道:“要帮便帮,老夫不放在心上。”抓起解药服下,长身而起,慢慢走下乱葬岗消失在道旁树林。 花生掘了一个坑将骆明绮葬下,花晓霜拜了三拜,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山冈上归于冷清,柴扉随风而动,声如愁人叹息。花晓霜目视小屋,忽地明白,梁萧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瞧不见他的眼神,听不见他说笑,吃不上他做的饭菜,穿不上他缝补的衣裳,想着想着,泪水潸然。花生莫名其妙,搓着手团团乱转,说道:“晓霜,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赵昺踢他一脚,骂道:“笨光头,阿姨想叔叔啦。”说着也觉伤心,小嘴一扁,大哭起来。 花晓霜伸袖抹泪,摸了摸赵昺头顶,对花生说道:“你别在意,我心中不快活,哭一会儿便好。”想了一想,又道,“花生,我曾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下心愿,要四方行医化解萧哥哥的罪孽。唉,此事原本与你无关,你带着赵昺去寻你师父吧。”花生顿足道:“怎么与俺无关?你一个人行医,好孤单呢!你去哪儿,俺也去哪儿。”赵昺也落泪道:“霜阿姨,你不要昺儿了么?” 花晓霜呆愣时许叹一口气,默默向岗下走去,突然之间,她的心中再无惊惶,也无疑惑,静如沉渊,自信超然。屡屡的劫难,叫这身罹绝症的弱女子坚强起来,就这么挟着一身独步古今的医术,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娉娉袅袅走向茫茫江湖。 花生望着她的背影,忽觉有些陌生,直到赵昺催促方才将他背起,大声叫嚷:“晓霜,等等俺,晓霜,等等俺。”甩开大袖,一颠一颠地追了上去。 三人形影远去,萧千绝从树林中踱了出来,心想:“除了家师与耶律楚材,老夫从未受人恩惠,而今一日之间,小和尚相助在先,女娃儿解毒在后,救命大恩,无以为报。两个小娃儿本事不弱,但心慈手软,怎敌得过世间险恶,老夫不妨随在后面、暗中护持。”他生平极重恩怨,仇者睚眦必偿,恩者涌泉相报,主意一定,迈开步子远远跟在三人之后。 第五十三章 人命至重 精绝骑兵杀至红日平西方才回师。此战侥幸获胜,精绝人损兵折将死伤过半,尽管凯旋,人人均无喜色。风怜随留守族人迎上来,强要做出笑脸,但终于忍耐不住,扑进铁哲怀里大声痛哭。 欧伦依下令收殓族人遗骸。族人们在山谷中掘出一个个剑形浅坑,将族人尸身摆成剑形,额头贴了草叶剪成的小剑,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掩埋。梁萧暗奇,问道:“这葬礼有何含义?”风怜道:“精绝族以剑为神,死后也向往与神剑为伴。”梁萧猛可想起,精绝的帐篷、盔甲上均刻有剑形标记,不由生疑,问道:“但为何精绝人都是用刀却无人用剑。”风怜道:“剑为神明,只有一把,但爷爷说,精绝族中没有配使它的人。” 梁萧本想问神剑何在,忽见一名老者抱着一副盔甲走上来,颤声道:“西昆仑,这副盔甲是我亲手锻造送给我的儿子阿古,只要铁甲覆盖的地方,最锋利的长矛也无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射中了他的眼睛……”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将盔甲推到梁萧怀里,道,“我把它送给你,愿剑神佑你平安。”梁萧无奈收下,其他人陆续过来送上马刀、长矛,均是死者遗物,梁萧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积成一堆,正自凄然,忽听远处传来小孩柔嫩的哭声,转眼望去,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张着嘴迎风哭泣。风怜落泪道:“她的爸爸战死了,妈妈也中箭去了。” 梁萧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儿给她戴上,可是草木狼藉,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他只好摘下一根草茎,随手编了一匹小马递给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扑进他的怀中痛哭。梁萧心如刀割,仰望满天星斗,寻思:“人与人为何总是自相残杀,难道天下之大,就没有消弭战争的法子么?”他百思难解,心中越发痛苦。 欧伦依与铁哲商议已定,召集众人道:“我们打败了花斑豹,海都不会甘心,他有铁骑十万,我们无力抵御,只能明日前往剑谷。”众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别亲人坟冢,牵羊赶牛,向西北而行。梁萧与铁哲率军断后,铁哲沉默少言,梁萧心事重重,两人并行无语,一路上十分沉闷。 走了二十余日,也不知穿过多少山谷,翻过多少山梁,这一日,忽见远处一座白塔直指云天,精绝人不分老幼,齐声欢叫:“剑塔!剑塔!”欧伦依遥望白塔,感慨道:“一百年啦,没想到我们还是回来了。” 转过山坳,只见一条铁索大桥悬在千尺断崖上,桥北是一条峡谷,中有河水汹涌流出,抵达断崖,化瀑落下。 众人纷纷下马,牵马步行,铁索锈迹斑斑依然坚固如初,人马行走其上,也无些微晃动,足见当年造桥的大匠手段高强。穿过峡谷,一个巨谷横亘眼前,四面青峰翠嶂,高低参差,流瀑飞落,在谷心汇成湖泊。梁萧瞧得神逸思飞:“人道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用在这里才算贴切。” 精绝人在湖边草地上搭建帐篷安顿下来。抵达安全之地,众人分外高兴,是夜大开盛会,男女老幼来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载歌载舞。梁萧推脱不过,被风怜拉去喝酒,只听诸般乐器吹打一阵,场中一静,梁萧侧目望去,铁哲满脸严肃越众而出,众人一呆,欢呼起来。风怜拧住梁萧,欢喜道:“阿爹要唱歌呢!阿妈去世后,他从没唱过歌!” 铁哲立在场心,高大的身躯映衬白塔,仰望星空,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声如雄鹰在空中盘旋,高扬低飞,撼人心魄,梁萧不觉赞道:“好嗓子。” 铁哲所唱的曲子雄浑高昂,充满穆穆敬意,似在称颂某人。精绝人神色肃穆,不少人压低声音随他哼唱。铁哲所唱的是精绝古曲,言辞佶曲梁萧全不明白,只听铁哲唱到“昆仑”二字,歌声一扬,冲天而起。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梁萧投来。梁萧一时愕然,忽见铁哲冲这方微微欠身,缓缓退入人群。精绝人齐声欢呼,乐器又响亮起来,曲调活泼流丽,明快动人。风怜忽地起身,步入场中,众人鼓掌欢笑。 风怜嫣然而笑,纤腰一拧应节起舞,她左旋右转,急蹴环行,舞至急处几乎足不点地,仿佛飞蓬翩转,回雪飘摇,奔轮不及,旋风犹迟。瞧得众人眼花缭乱,一叠声喝起采来。梁萧瞧得舒服,心想:“这该是我妈说过的‘胡旋舞’了,千旋万绕,名不虚传。”一想起母亲,忽又意兴阑珊,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正要抽身离开,忽见风怜一阵风舞了过来,眸中水光莹莹,牵住他的衣袖。梁萧一怔,场上忽地安静下来,人人盯着二人神色十分怪异。风怜俏脸通红,酥胸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呆着做什么?与我跳呀!” 梁萧本欲推辞,但见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随着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响起三两声欢呼,瞬间又低落下去。梁萧但觉气氛有异,停下脚步,忽见捷苏钢牙紧咬腾地站起。风怜一咬牙,催促梁萧道:“快呀。” 梁萧已觉出不妥,犹豫间,忽听捷苏叫道:“慢着!”他手提两柄马刀,大步走来,将一柄掷于梁萧脚下,朗声道:“西昆仑,我向你挑战!”一时众皆哗然。 原来,精绝族有择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应,一曲舞罢便可择地幽会结为夫妇。梁萧猜到几分,微微皱眉。只听风怜怒道:“捷苏,花斑豹号称昆仑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一矛,你打得过他吗?”捷苏咬了咬牙,惨笑道:“没了你,我宁愿死在他的刀下。” 场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风来吹得呼呼作响。欧伦依也不觉站起身来,但是捷苏身为战士,依精绝风俗,战士挑战不得阻拦,欧伦依有心无力,露出焦灼神色。众人尽知梁萧骁勇无敌,捷苏刀法虽强,却也相差太远,风怜见捷苏如此固执,莲足一顿,气得眼中流出泪来。 梁萧默然片刻,俯身拾起马刀。一时间,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风怜秀眉微颤,欲言又止。捷苏死死攥住马刀,虎目微微泛红,直勾勾盯着梁萧。梁萧凝视马刀,忽地叹道:“你为爱人而战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输了。”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呆住,风怜娇躯一时僵直,目光涣散开去。梁萧将马刀嗖地掷入土中,飘然转身去了。 远离人群,梁萧攀上一处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这山势起伏难平。忽听身后传来足音,梁萧并不回头,苦笑道:“欧伦依族长,你也来了?” 欧伦依笑了笑,抛给他一个酒囊,两人对饮片刻,欧伦依忽地唱起歌来,歌声洪亮,正是铁哲唱过的曲子。欧伦依唱罢,笑道:“西昆仑,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梁萧摇头说:“听不明白。” 欧伦依一笑,说道:“用汉话说来,便是: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这一番话用汉语说来,字正腔圆,一咏三叹。 梁萧苦笑一下,叹道:“族长早已猜到了么?”欧伦依拍手笑道:“你是汉人吧?”梁萧摇头道:“也不算。”欧伦依皱眉道:“还是没猜对?”梁萧饮一口酒,叹道:“是蒙是汉,管他作甚?只要把我当作友人,那便够了。” 欧伦依笑道:“听你一说,老夫矫情了。”顿了一顿,叹道,“西昆仑,你为何不与捷苏交手,不战而退可是极大的耻辱。”梁萧漫不经意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欧伦依叹道:“话是如此,只委屈了风怜那孩子,我看得出,她是真心爱你。”梁萧摆手道:“我心有所属,不能误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辈,寥寥数语便知对方心意,欧伦依长长一叹,再不多言。 二人对着山风,默默喝了阵酒,欧伦依忽道:“西昆仑,老夫想好了,要为你铸一把剑。”梁萧一怔,想起风怜说过的话,忙道:“万不敢当?”欧伦依笑道:“你当得起,比起穷儒公羊羽,你更当得起。”梁萧奇道:“族长认识公羊先生?”欧伦依叹道:“你果然与他有些关联。唉,想起来,中土顶尖儿的人物就那么几位,寻常的也调教不出你这样的高手。老夫穷尽半生,铸剑六柄,铸一剑,断一剑,而今只剩一柄‘青螭’,就在公羊羽手里。” 梁萧惊道:“铸一剑,断一剑,莫非您是……”欧伦依不待他说完,接口笑道:“伦依二字,在精绝古语中作‘神龙’解,我当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贤欧冶子,妄号欧龙子。”梁萧肃然起敬:“晚辈早有所闻,欧前辈铸剑之术,无双无对。”欧龙子笑道:“也不与你谦逊,我自认第二,谅也无人敢认第一。只不过这二十年来,我再未铸过一剑,或许技艺已荒疏了。”梁萧道:“这是为何?莫非‘青螭’剑登峰造极再也无法超越?” 欧龙子摇头道:“剑各有主,若无剑主,铸出神剑也是枉然。剑为有灵之物,人铸剑,剑亦择人,无剑之神气,岂能驾驭我精绝族的神剑?”他望着梁萧,微微笑道,“你身上剑气浓烈,我倒看得出来。”梁萧被他盯得大不自在。忽听欧龙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说道:“没料到,哈哈,我欧龙子垂暮之年还能遇上配使‘天罚剑’的人杰。”梁萧奇道:“天罚剑?”欧龙子道:“不错,天罚天罚,代天行罚,世上恶人无数,杀之不尽,须以恶人颈血,祭我利剑神锋。” 梁萧听得心头一颤,却听欧龙子又道:“自明日起,我与铁哲将在剑塔铸剑。不过,精绝一族以剑为神,新神一出,旧神当灭,你须得用这把‘天罚’断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萧摇头道:“望前辈三思,只恐晚辈力有未逮!”欧龙子笑道:“我这双眼珠子不仅会相剑,更会相人,我说你行,那便不错。”他寻到剑主,心中欢欣莫名,忽地纵声长笑,阔步走下山去。 梁萧望着欧龙子的背影怔忡良久,心生寒意:“我罪孽滔天,哪儿配代天行罚?刀剑造出,只为杀戮,欧前辈说我剑气浓烈,莫非是指我一身杀孽、两手血腥么?”一瞬间,他心中苦涩难言,对自身起了莫名厌恶,恨不能纵下山崖一了百了,可抬头一望,明月清圆,光华温柔亮白。他对那明月凝望片刻,忽地死念尽消,走下山去,将剑谷抛在身后,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处走了二十余日,牧草渐渐稀少,商人骑骆驼,操回回语。梁萧询问行商才知此处已是伊儿汗国。伊儿汗国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灭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员辽阔,东至尼泊尔,西及大马士革。 梁萧苦行数月抵达马拉加,时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泻落,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梁萧浑身漉湿,脚下泥水哗啦作响,乍一抬眼,极远处的高塔浑圆及天,依稀在雨中耸立。 梁萧叩开塔门,通告姓名。门卫见他衣衫破败,大是狐疑,嘀咕了两句,关上大门。过得一阵,梁萧正觉不耐,忽听脚步声响,大门轰然中开,兰娅披着一袭纱衣奔了出来,看见梁萧,眼里满是惊喜。梁萧也想一笑,可心口发堵,怎么也笑不出来。对视许久,兰娅眉眼泛红,走进雨里,涩声道:“你才来么?”梁萧听出责备之意,不觉一愣,忽听兰娅哭出声来:“老师去世啦,他已经死啦。” 天上雷霆迸发,乌云翻滚,大雨如注,梁萧望着兰娅,一腔热情也随这瓢泼大雨一点一滴地逝去。 兰娅哭得有气没力,缓缓抬起头来,忽见梁萧脸色苍白,摸摸他手,其冷如冰,不觉心头一慌,抹泪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摇了摇头,猛可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梦中醒来,仿佛置身洪炉烧得浑身难受,双眼肿胀无法挣开,偶尔觉出一片凉意沁在身上,耳边人声低小,似乎说什么“冰块”之语。 梁萧挣扎片刻清醒了一些,运气走了两个大周天,一时汗出如浆,不消片时身体渐渐冷却,忽觉有人按着自己心口,睁眼望去,只见一个金发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着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梁萧心头一动,低眉一瞧不禁大惊失色,敢情他身无片缕躺在一张绣榻上面。梁萧慌忙捂住下身挣了起来。少女见他突然坐起也吓了一跳,跟着喜道:“你到底醒了?” 梁萧窘道:“怎么会这样?”少女笑道:“你病倒了,浑身比火还烫,幸亏兰娅大人从大汗那里讨来冰块,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萧若有所悟,前些日子他自恃内功,餐风饮露,眠沙卧雪,从不顾惜身子,但这寒暑天成终非人力所及,况且他内心抑郁,邪气自然趁虚而入。 沉吟片刻,梁萧问道:“兰娅呢?”少女笑道:“兰娅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倦极了,我来替她一会儿。”她忽地诡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萧忙道:“我这模样怎好让他瞧见?”少女笑道:“这有什么?这三天我们天天瞧的!” 梁萧脸上微微发烫,低声问道:“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吗?”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楼下。”梁萧道:“你把衣服与我,我自去洗来。”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脏又臭,早就扔啦。”梁萧无奈,只得道:“你拿几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儿有男人衣服。” 梁萧大病初愈,脑子不免糊涂,无奈之余,只得扯了一块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边带路,一边咯咯说笑。一时间,走廊两侧探出许多人头。马加拉天文台是伊儿汗国贤哲聚居之地,这时出门观看的都是闻名遐迩的学者,望见梁萧无不莞尔。有人笑道:“安吉尔,你这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 梁萧听了这话才知受了少女捉弄,一时羞怒交迸,恨不得钻地而入。他进退两难,只得在众贤哲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进浴室。安吉尔回头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萧沉着脸说:“不用,姑娘请自便。”少女嘻嘻一笑,径自去了。 梁萧胡乱洗了一通,稍事振作。不一阵,有侍从送来衣裳,梁萧穿上,一出浴室就见金发少女候在门前,笑道:“兰娅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萧按捺怒气,冷冷道:“相烦姑娘带路。”少女歪头看了看他,笑道:“兰娅大人说得对,你是好人,我这么捉弄你,你也不生气。”这么一说,梁萧纵使生气也只好作罢。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一间厅房,地上铺满波斯地毯,搁满水果肉食。兰娅静静独坐,衣衫素净,肌肤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动。她见梁萧脸色红润料已康复,不觉笑道:“我的使女安吉尔是法兰克人,被我宠坏了,就爱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别在意。” 梁萧皱了皱眉,侧目看去,金发少女从门外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飞快缩了回去。屋中二人对视半晌神色十分古怪,兰娅忽地忍耐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梁萧心想自己允称古灵精怪,惯于作弄他人,今日却在一个异族小姑娘手下栽了筋斗,想来滑稽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年余光景,他几乎从未开怀笑过,这一笑,郁积之气去了大半,嗅见烤肉香味,顿觉饥火中烧,绰起一把小银弯刀,割开烤得焦烂的羊腿,一阵狼吞虎咽。 兰娅瞧他吃得贪婪,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倾,轻声道:“你走来的么?”梁萧点了点头。兰娅叹道:“干吗那样苛待自己?嗯,阿雪呢,她怎么没来?”梁萧手中弯刀一顿,涩然道:“她过世啦!”兰娅秀目圆睁,纤手捏紧了膝上的袍子,厅房寂静如死,唯有安吉尔的笑声轻烟般袅袅远去。 兰娅还过神来,盯着梁萧,迟疑道:“你的脸?”梁萧淡然道:“被仇家划的。”兰娅心口隐隐作痛不便多问,叹息道:“不管怎样,你来了,就很好!老师临去时留下了一道题,你若有兴致,不妨一解。” 梁萧自负算学一道,除了纳速拉丁天下再无抗手,怎奈迟了一步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心中沮丧自不消说,听得这话起身问道:“什么题?”兰娅瞧他神态急切,不觉笑道:“你还是烈火样的性子,也罢,随我来吧。”是时天色向晚,通天塔中甚是晦暗,兰娅掌起如豆灯火领着梁萧沿圆梯上行,进入一间宽大的圆厅。兰娅点燃壁灯,房中明白如昼,向壁处架设一座天平,高及一人,左方搁一块大石,以致天平左倾。天平本是回回星学者炼金时所用器械,如此巨大者却十分鲜见。天平后两扇石门闭合严密,上面刻了一行回文。兰娅遥指回文:“那是题目!” 梁萧低声念道:“天平左边有大石一方,镌刻生命之痕,勿得移动;房中砝码,挑选一块,置于右方托盘,务使左右均衡。”梁萧本以为纳速拉丁一代智者,出题相难必为高明算题,谁知竟是如此题目,一时望着石壁愣在当场。 兰娅肃然道:“梁萧,这是一道锁钥之题,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后方的石门就会打开。”梁萧道:“打开石门做什么?”兰娅反问:“你来马拉加又是为什么?”梁萧苦笑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战,但纳速拉丁已经不在人间了。”兰娅低头半晌,眉眼微微泛红,叹道:“既然如此,你更须解开此题。只不过,砝码选错一次你便输了。” 梁萧见她目光闪烁,言语古怪,心中大为诧异:“纳速拉丁已死还能向谁讨教学问?”踌躇时许,举步上前,那方大石削痕犹新,刻有一行回回文字:“我之生命”。墙角摆放各种砝码,大小百枚,质料无一相似,除了金、银、铜、铁、锡,还有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块大石都刻有回文,或是“国家”,或是“族类”,或是‘财富’,或是‘胜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梁萧看得入神,忽听兰娅道:“你看!”梁萧回头一瞧,她的掌心多了一盏玻璃沙漏,兰娅将沙漏转过,微微一笑,说道:“而今开始计时,若不能在沙漏尽时得出答案,也算你输。” 梁萧心思敏捷,若论运筹方圆,穷天极地,弹指立就,不在话下。怎料纳速拉丁不论算术,却留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怪题。梁萧微感气恼,但瞧沙粒泻得飞快,不敢怠慢,摒除杂念,寻思:“砝码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阵,砝码份量才是关键。但眼下砝码众多,质料各异,这一盏沙漏时光如何称得出份量?”恍然间,他明白了此题的厉害,额头微微渗出冷汗,梁萧为人倔拗,若非道末途穷绝不轻易认输,于是蹲下身子在砝码中反复拣选,揣摩份量。 沙漏一泻如注,瞬间逝去大半。梁萧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烦乱,抛下手中一枚白石砝码站起身来,抱肘沉思,但觉如此拣选,等到沙漏泻尽也难寻出足量砝码。这场斗智,自己怕是输了。他想了又想,叹了口气,回望兰娅,待要认输,忽见她大张美目,微启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叹息。梁萧正要开口,一个念头闪过心头,他浑身一震,定眼望着兰娅。兰娅见他目射奇光,心头一怯不禁倒退一步,突然之间,梁萧走上前来,兰娅身子一轻被他搂在怀里。 兰娅惊叫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但与这男子胸膛一碰便觉四肢绵软,有气无力,手中沙漏坠地跌成无数碎片。梁萧抱起兰娅,大踏步走到天平前方,将她放入托盘,天平倾转过来,左右持平,格的一声,前方石门嘎吱敞开。 梁萧瞧着门洞,叹道:“原来如此!”兰娅惊奇不胜,问道:“梁萧,你怎么猜出来的?老师说你一定猜不出来?”梁萧苦笑一下,叹道:“换作两年之前,我决计猜不出来。不过,适才我在砝码中拣选,砝码上面刻有许多字迹,但唯独少了一样,那就是生命。”兰娅道:“那已经刻在石块上了。” 梁萧摇头道:“中土有一句话,叫做‘人命关天’。家国易亡,财富易逝,一代王者也会成为冢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无穷尽。”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只有生命,才配与生命匹敌,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你了……”兰娅连连点头。梁萧说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涩声说道:“也许尊师想说的是,如果人们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这世上将仇怨消弭,永无战争。” 兰娅盯着他微微出神,忽地叹道:“梁萧,你赢了!”她直起身子,手指石门,“那里是安拉永恒的宝库,汇集了先哲们的智慧。”梁萧定睛望去,门中摆放一排排书架,迎面飘来羊皮卷的气息。 兰娅望着门中,敬畏道:“老师说过,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学习它们。梁萧,你解开了锁钥之题,不妨进去瞧瞧,挑战先哲,解答他们的难题。”梁萧内心一阵恍然,苦笑道:“兰娅,尊师不但学问出众而且胸襟过人,梁萧与他缘吝一面,可谓抱憾终生。”兰娅苦笑道:“这也是他临终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萧幽幽一叹,望着黑黝黝的门洞,一时不由痴了。 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他研读先哲遗著,东西之学豁然贯通。兰娅得见梁萧,心意已足,朝夕看顾,不忍相离。有时入夜,梁萧登上塔顶看罢天上星斗,便向东方眺望,一望一夜,直到启明星起,他才带着一身露水回来。兰娅心中奇怪,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一晃过去三年。这一日,晨曦初露,兰娅照例捧了早点,推开石门,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字字入石半寸:“光阴寸箭,一发三载。吾性拙驽,穷先人之智,耿耿依旧,落魄西行,以求解脱。朝夕得君眷顾,惶惶无以为报。人生聚散,譬如朝露,洒泪相别,望君珍重,梁萧再三顿首,不知所言。” 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兰娅怔怔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了粉碎。 梁萧折道向南,行走月余望见大海,迎面的海岛上一座灯塔高入云端,累经战火,破败不堪。他凭海临风,望塔兴叹,生出兴废难知之感。 灯塔残破,不耐细看,梁萧渡过红海,几日后深入戈壁,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于沙海之间,四面凄风惨惨,狂沙袭人。梁萧拣了一块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却是一个圆脸细眉的女子,他痴痴凝望石像,将其置于塔前,任由风吹流沙将之慢慢湮没。 在埃及住了数月,梁萧乘船出海,经过罗得斯岛,不知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这里的海面与中土不同,平静少风,千余战船百桨起落,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的镜面上蜿蜒爬行。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直到战事平息才又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却见一片废墟,折断的大理石柱恍若战死的巨人,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落日正如火球西沉,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群;一个吟游者怀抱唯吟我,边走边唱,歌声悠扬。梁萧聆听良久,直待歌声消失,一阵失落涌上心头,不觉长叹一声,一振青衫走向更远的西方。 韶华掷梭,日月飞箭,弹指间又过七年。 烈日当空,沙海无垠,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风儿时大时小,卷起缕缕细纱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那汉子牵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暗自发愁。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扯开革囊,咕嘟嘟大口喝酒。 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叫道:“卢贝阿,少喝些!咱们被困住啦!知道吗?被困住啦!”少年一抹嘴,闷声道:“喝了这口,再也不喝啦!”随手将酒囊丢上驼背,怎料一没搁稳,啪嗒掉在地上,囊中的红酒一泻而出,瞬息渗入沙里。 褐发汉子眼中喷火,吼道:“该死的小鬼。”卢贝阿脸色发白转身便逃。褐发汉子怒骂一声,拔出一把弯刀撒腿追赶,嘴里叫道:“你逃,小鬼你逃?”沙地松软,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褐发汉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锋架上他白嫩的脖子。卢贝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顶两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张嘴抢水。”卢贝阿痛得龇牙,但见他口气虽狠,眼中的怒火却已淡了,便笑道:“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闷死才叫难过。”褐发汉子哼了一声,刀插入鞘,冷冷道:“冒失鬼,再犯错,我一刀……”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卢贝阿吐舌笑道:“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 褐发汉子冷笑道:“不砍你脑袋,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卢贝阿面红过耳,啐了一口,褐发汉子瞟他一眼,笑道:“那么一来,索菲亚可要守活寡啦!”边说边瞟卢贝阿的下身,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叫道:“混蛋!闭嘴!” 褐发汉子嘎嘎怪笑,忽地咦了一声,手指远处:“卢贝阿,你瞧。”卢贝阿闷头生气,怒冲冲道:“瞧个鬼。”偷眼一瞧,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卢贝阿奇道:“那是……”话没说完,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低声道:“是沙盗!” 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卢贝阿一颗心突突乱跳,涩声道:“只来一个,怕他什么?”褐发汉子怒道:“别废话。”卢贝阿屏住呼吸伏在骆驼后面死盯来人。 那人越逼越近,却是一个身披银狐坎肩的灰袍汉子,低头弯腰,脚踩一件古怪器械,状似雪橇,中有杠杆相连,外有铁皮包裹,两侧有细长铁管,被那人双手握着,向后一扳,铁皮便骨碌碌一转,带得铁橇蹿出丈余。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怪物,一时心子狂跳,掌心渗出许多汗水。 汉子双手扳动铁管,乍起乍落,衣发飘飞,宛似流沙飘行,不多时到了骆驼之前,直起身来。卢贝阿定眼细看,来人修眉凤眼,顾盼神飞,双颊浓髥如墨,下面隐约藏了一道疤痕。 卢贝阿看得发呆,忽觉身畔飒然,褐发汉子弯刀破风直劈那人面门。灰衣人似乎没料到骆驼后伏有人手,咦了一声,身子稍侧,褐发汉子一刀劈空匆忙横刀旋斩。那人却不理会,大大踏出一步,褐发汉子再度斩空,忙一掉头,忽见灰衣人拾起卢贝阿弄丢的酒囊,嗅了嗅,咕噜噜喝起囊中的残酒来。 褐发汉子心中骇异,挺刀前扑,忽来一把弯刀,当的一声将刀格住。褐发汉子怒从心起,叱道:“卢贝阿,你又犯傻了吗?”卢贝阿脸一红,摇头道:“我瞧他不像沙盗啊!”褐发汉子怒道:“你懂个屁。”二人这边争执,灰衣人却只顾饮酒,褐发汉子也觉疑惑,弯刀慢慢垂了下来。 灰衣人鲸吞牛饮喝光酒水,把酒囊一扔,笑道:“还有吗?”褐发汉子道:“没了。”灰衣人转眼瞧他,笑道:“听口音,你们是从热那亚来的?”他初时说的回回语,这时已变为拉丁语。 褐发汉子一愣,冲口而出:“没错,我们是热那亚的商人,去中国做生意,途中遇了盗贼,伙伴们都被冲散啦。好了,这里没酒,你快快走吧。”卢贝阿忽地插嘴:“塔波罗你撒谎,咱们还有三袋酒,够喝两天……” 塔波罗不料他拆穿自家谎话,一时气结,恨不得奋起老拳狠狠揍他一顿。此时困于大漠,饮水贵于黄金,为了点滴水浆害人性命那也不足为怪。灰衣人来路蹊跷,一旦心存歹念可是大大不妙,塔波罗一边喝骂,一边紧攥刀柄偷瞧灰衣人的动静。 灰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叫塔波罗么?我拿水换酒,你答不答应?”塔波罗见他衣衫平坦,铁撬空空,并无藏水之地,冷笑道:“这沙漠里哪会有水?你骗人吧?”灰衣人道:“圣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吗?上帝怎会背弃他的仆人?”塔波罗肃然道:“你也信奉我主?”一时心生亲近。 灰衣人笑了笑,看看日头,又瞧了瞧脚下的阴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挖出一个深坑,而后探手入怀取出一束线香,捻动食中二指,红光闪处,轻烟袅袅。灰衣人将线香插入坑中,脱下狐皮坎肩盖住坑口,不令烟雾渗出。 二人见他举止古怪均感好奇。塔波罗见多识广,心中疑窦丛生:“这人举止怪异,莫不是哪儿来的异教徒?这些古怪举动是他杀人前的仪式吗?”一时越想越惊,背脊冷汗渗出。 踌躇间,远方沙堆上升起了细细白烟。灰衣人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几步赶到冒烟处,双手便如两把小铲在沙中掘起坑来,不一阵,他停下挖坑,放入革囊,似在汲水。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将革囊交给卢贝阿,笑道:“沉一下便能喝了。” 卢贝阿但觉入手沉实,微一摇晃传来汩汩水声,不禁喜道:“是水,是水!”塔波罗劈手夺过革囊,凑近一嗅,湿气扑鼻,不由瞪眼叫道:“你……你是魔法师?”灰衣人摇头笑道:“这不是魔法,只是中国人的一点儿小把戏。那边还有水,你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 塔波罗被他道破心曲,颊上发烧。卢贝阿年少轻率,二话不说,抓起几个空革囊抢到坑前,只见坑内一汪泥水杂着沙子不断渗出,他汲了些许,坑底又冒出许多,似乎永不枯竭。卢贝阿灌满革囊欢喜折回。塔波罗接过水囊喝了两口,这才深信不疑,从骆驼上取了一囊酒,递给灰衣人道:“生意人说话算数,咱们以水换酒。”灰衣人笑了笑,接过便饮。 卢贝阿心头佩服,翘起大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过……你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吗?”灰衣人笑而不语,只是喝酒,过了一会儿,一袋酒尽才缓缓说,“出去不难,你们拿什么谢我?” 塔波罗暗服其能,应声笑道:“你带我们出了沙漠,我把货物分你三成!”灰衣人淡淡说道:“我要你的货物做什么?你给我酒喝,我给你带路。”塔波罗不料如此便宜,生怕对方翻悔,忙道:“一言为定。” 灰衣人也不多说,解下酒囊边走边喝。那二人吆喝驼马跟在后面,脚下忽浅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响。灰衣人步子极大,落足处却悄没声息,他时不时掐指望天,走了半个时辰,天气向晚,由热转冷,狂风锐如利箭,夹杂沙尘,凄厉如啸。夜空澄净无翳,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黑色琉璃,月亮嵌在其中,圆大光洁,映得沙海微微泛蓝,宛如深沉梦幻。 卢贝阿手牵骆驼一步一陷,眼看灰衣人三步一饮,一袋酒转眼见底,忍不住问道:“先生,你是东方来的旅行家吗?”灰衣人嗯了一声。卢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这酒是报达人酿的,不算地道,我家乡的红酒才叫好。”灰衣人笑道:“热那亚我去过,酒好,小牛肉也挺鲜美。不过,大漠里饮酒的滋味却非别处可及!”卢贝阿一拍额头,恍然道:“是啊,饥饿时吃黑面包比饱足时吃小牛肉快活。沙漠里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顾说话,足下绊了一跤,一头栽进沙里,抬头看时,一个骷髅头龇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窝与他对视。少年背脊发凉,惊惧之余又生恼怒,出脚将骸骨踢出老远,他出了这口气,拍手啐道:“让你绊我。” 灰衣人冷眼瞧着,心想:“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间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纪却要与这骸骨为伴了。人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行商苦楚又有几人知道?在这沙海之中又埋了多少商人骸骨?” 他想起几许往事,神色黯然,仰天叹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辛稼轩的词是好的,人却迂腐了,一醉方休岂不痛快得多。” 卢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说什么?”灰衣人淡淡说道:“随便唠叨几句。是了,卢贝阿,你小小年纪,干吗背井离乡来做行商的勾当?”卢贝阿面皮一红,忸怩道:“我……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很有钱,我配不上她。”灰衣人皱眉道:“此来万里迢迢,路途艰险,在家中做些生意岂不更加稳妥?”卢贝阿道:“家里赚大钱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灰衣人心想这一来一去,累月经年,那女孩子正当华年,未必待到这少年回去。他心中寻思,嘴里不忍说破,叹了口气,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渐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几丛稀疏草茎。两个行商见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欣喜欲狂,塔波罗扑通跪倒对天长笑,双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卢贝阿欢喜得大翻筋斗嗷嗷怪叫。 灰衣人笑而不语,看二人欢喜过去,说道:“此处向东北走,当是水草丰美之地,所谓聚散无常,咱们就此别过。”正要抽身离去,塔波罗已一步抢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们性命,叫我们如何报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礼,灰衣人大袖一拂,塔波罗只觉一只无形巨手将自己托住,怎么也跪不下去。 灰衣人屡显奇迹让人见怪不怪,饶是这样,塔波罗仍觉不安:“这人真会魔法?他是上帝的仆人还是异教的魔鬼?”正自惴惴不安,忽听灰衣人笑道:“说过了,你给酒,我带路,一来一往,公平之至,你我两不相欠,何须多礼?”塔波罗自知三袋红酒不过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关,二者之间遑论公平?但见对方落落不羁,也不好俗套,称谢一番直起身来。 卢贝阿少年心性,与灰衣人相处一晚,见他气度恢弘心生亲近,想到便要分别,眼中酸楚,低头不语。灰衣人瞧出来了,心想这孩子重情重义却是我辈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转身,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侧目望去,远处山丘上冒出一头黄狼,衬着惨白落月,怪眼中透出无比乖戾。卢贝阿呆了呆,倒退两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灰衣人眉头一皱,忽见塔波罗面白如纸,张嘴瞪眼,死死盯着黄狼,仿佛化为一尊石像。灰衣人心中诧异,拾起一枚细石,欲要射出,忽见黄狼转过身,一溜烟跑了。塔波罗身子一软坐倒在地,牙关得得直响:“来了……恶魔来了……”卢贝阿也扑在地上,浑身发抖。 灰衣人奇道:“什么恶魔?”塔波罗沮丧道:“就是杀死咱们同伴的魔鬼。从撒尔马罕城出发,我们有三百多人,哪知半途中遇上狼……”灰衣人道:“那么多人,还怕几个畜生?” 塔波罗哆嗦一下,摇头道:“来得太多了,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来了几千几万。恶狼一群一群扑上来,人、马、骆驼,见什么吃什么。我带卢贝阿逃进沙漠才算抛下它们,卢贝阿的堂叔却不知死活……”他咽了一口唾沫,费力道,“没料到它们还是来了。”卢贝阿跳起来,咬牙道:“跟它们拼啦!” 灰衣人沉吟一下,笑了笑说道:“刚才不过一头狼,何苦怕成那样?”塔波罗连声道:“难说,狼虽一头未必不是探子。”灰衣人道:“狼又不是人,哪儿来这么多规矩?”塔波罗双眉一沉,压低嗓子道:“你有所不知,听说狼群的头领是一个人。”灰衣人皱眉道:“有这等事?人狼有别,如何共处?”塔波罗说道:“听说那人将灵魂卖给了魔鬼,得到驾驭狼群的本事,专一打劫客商,残杀生灵。”灰衣人摇头道:“传说未必可信。这样吧,咱们同行一程彼此多个照应。”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这人来历古怪可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摆脱危机。”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渐丰。日中时分,忽见前方出现一拨人马,塔波罗看清来人,喜上眉梢,高叫:“弗雷德,弗雷德!”卢贝阿也满脸惊喜,招手道:“堂叔,堂叔。”那边一骑人马如风奔来,马上骑士髥须火红,腰粗背阔,额头布着三道爪痕鲜红刺眼,他跳下马来,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搂住卢贝阿,眼里流出泪来,叫道:“我以为你们死啦,以为你们死啦……”叔侄二人劫后重逢抱头痛哭。 哭过一阵,各叙别情,弗雷德沮丧道:“我是阿莫老爹带着逃出来的,不过货物大半丢了。”塔波罗安慰道:“货物丢了不打紧,人死就不能复生了。”弗雷德点头称是,这时一行人马开过来,弗雷德指着一个老者道:“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要不是他,咱们都活不了。”塔波罗一眼望去,那老者缠着花布头巾,面色红润,白髥如雪,个子短小,精神却很矍铄。再瞧一旁,不过寥寥十人,想及出发之际,伙伴数百,驼马千数,相形之下好不伤感。 难过一阵,塔波罗打起精神,将灰衣人引荐给对方,众人听说这人在沙漠里掘出水来都感惊奇。阿莫盯了灰衣人一会儿,插嘴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是汉人道士的秘法,你从哪儿知道的?”他以汉语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衣人目光一闪,笑道:“运气罢了,并不是什么地方都能掘出水来。” 阿莫听他避实就虚,不悦道:“那么敢问大名?”灰衣人笑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阿莫打量他一阵,紧紧皱起眉头。 众人攀谈一阵,发觉虽然丢了货物,但是紧要的珍宝都是贴身携带并未丢失,顿时商议到了中土,合伙变卖宝物周转数年,等到攒足本钱再购买大宗货物运回西方。弗雷德说得高兴,重重一拍塔波罗的肩膀:“老弟,你说得对,货物丢了不打紧,有本领的商人,能把一个金币变成一百万个。”众人大笑,气氛热切起来。 塔波罗笑道:“我有一个堂兄叫做马可波罗,他在中土经商,认识许多鞑旦大官、大商人,咱们去投靠他必不会错。”众人大喜,纷纷叫好,阿莫却冷哼一声,说道:“你们开心得早了吧,这里还是天狼子的地盘。保得了性命才说得上做生意。” 这话好似一桶冰水浇冷了众商人一腔热血,他们彼此呆望默默不语。灰衣人忽道:“天狼子是谁?”阿莫沉着脸不答,跨上骆驼去了,其他人默然尾随。塔波罗侧过头对灰衣人轻声道:“天狼子就是御狼人,对这名字大伙儿都很忌讳。”灰衣人点了点头,心想:“‘天狼子’是汉人字号,莫非这凶人来自中土?”左思右想却想不出这号人物。 众人一路行去,陆续遭遇逃出狼吻的同伴,时至日暮,商队增至五十人。日头落尽,众人围坐一团燃起篝火,说到早先际遇无不凄惶。许多人失了亲友,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凄厉诡异,月色也似暗了一下。场上死寂一片,塔波罗手搭凉棚极目瞧去,一个犬形黑影在远方一闪而没。再瞧众人,个个脸色惨白,全无血色,唯独灰衣人闻如未闻,含笑饮酒。正惊疑,忽听弗雷德在耳畔低声道:“塔波罗,咱们逃不掉啦,它还跟着……” 塔波罗一掉头,只见弗雷德的大胡子抖个不停,眼里满是绝望。弗雷德狠狠咽了口唾沫,又说:“塔波罗,我若死了,请你照顾卢贝阿,他年纪小,人也不大机灵……”塔波罗点头道:“我死了,你也替我带信给表兄。”两人四目相对,大手紧紧相握,但觉对方的掌心湿漉漉的尽是汗水。 灰衣人忽道:“这天狼子是什么来历?”众人听了这个名字,面皮一绷露出惧色。阿莫轻咳一声,拿根棍子拨弄数下让篝火明亮起来,这才缓缓说:“有人说它是狼,有人说它是人,还有人说它是半狼半人。”灰衣人道:“如此众说纷纭,想必这怪物肆虐已久了。” 火光之中,阿莫的脸色青白不定,淡淡说道:“也不算太久,蒙古人鼎盛之时,这条道路很是太平,头顶一只金盘走上一年也不打紧。十多年前,黄金家族内乱,诸王不满大元皇帝忽必烈用武力夺取汗位,便打起仗来。连年交战弄得草原荒烟千里,白骨累累,无数人家破人亡,饿死的饿死,没饿死的就做了马贼。” 灰衣人皱眉道:“天狼子是那时出现的?”阿莫道:“不错,因为战事频仍故而盗贼蜂起。说起来,天狼子也是盗贼之一,只不过他独来独往,行事格外凶残。别的马贼,比如天山十二禽,也很厉害。” 一个商人插嘴道:“阿莫老爹,再往前走便近天山了,就算避开天狼子,又怎么应付那十二只恶鸟呢?”众人眉头微皱,甚是发愁。阿莫摆手道:“说这话晚啦,天狼子在后面,回头路是走不了的。向着天山走还有几分活路。天山十二禽狠毒是狠毒,说到残忍好杀还是及不上天狼子。”众人进退维谷,一个个闷声不吭。 灰衣人不解道:“狼性残忍,如何与人共处?”阿莫拧起灰白眉头,拈须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咳,这也是道听途说。听说天狼子本是人类婴孩,父母死于战乱,恰逢一头母狼丢了崽子拣到了他,将他当作崽子喂养。后来一个汉族道士经过,一时好心,将他从狼群里救了出来,带回村庄教授本事。几年过去,那孩子似也忘了狼群中的遭遇,随道人练了一身本事,生裂虎豹,直追猿猱,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猎人。唉,也是冤孽,十八岁时,这天狼子春心萌动,不经意间爱上了一个同村的少女……”说到此处,阿莫眉间微黯,轻轻咳嗽数声。他虽不说,众人却也隐约料得后来发生了什么,默默望着阿莫,场中十分安静。忽然,一声极轻极细的狼嚎从远处升起来,悠悠忽忽,久久不绝,众人只觉颈背发麻,都向篝火凑近了一些。 阿莫抬起头望着天上缺月,叹了口气道:“可惜虎豹凶猛却不会采摘清晨的蔷薇;天狼子生擒熊罴却捕捉不了女孩子的芳心。他爱那少女,时时向她赠送猎物,那少女却喜欢上一个富家子弟。更糟糕的是,她的父母贪图天狼子的本事,从不拒绝他送来的猎物。故而天狼子总也蒙在鼓里,欢喜不尽,岂疑有它。直到那天夜里,他打猎回来,忽然发现那少女和情人在山谷中野合。天狼子愤怒之极,当场便想杀死二人,紧要关头,他的师父赶来。老道士出手阻拦,天狼子斗不过师父,一气之下逃进深山。少女与情人被人撞破,次日便互下聘礼,月后成亲。那男子本是当地望族,新婚之夜,方圆百里的人家都来道贺,载歌载舞,火光烛天,就在大家欢喜沉醉之时,深山中却传来狼嚎之声,初时一声两声此起彼落,渐渐嚎叫一片,嘿,也不知来了多少野狼……” 说到这里,众商人想起那夜被劫的情形无不打了个寒战,阿莫顿了顿,又道:“人们还在奇怪,狼群已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喝醉的猎人不及开弓就被咬断手腕,男人们还没拔出弯刀已被撕破喉咙。最后,活着的人聚在一起奋力抵抗。这时他们发现,天狼子站在狼群中,赤身散发,眼珠血红,发出狼一样的嚎叫。狼群闻声,奋不顾死地扑上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如小溪一样流淌。后来,新郎新娘都被捉住了,天狼子当着新郎污辱了新娘,然后,野狼纷纷扑了上去……” 阿莫说到这里,脸色阴沉,抓起酒囊,咕嘟嘟喝个不停。场上寂然时许,卢贝阿忍不住道:“那……那新郎呢?”阿莫瞧他一眼,淡淡说道:“听说疯啦,也奇怪,天狼子竟没杀他。”卢贝阿松了口气道:“还好!”灰衣人冷冷道:“生不如死,有什么好?”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说,天狼子不仅残忍而且工于心计!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人却能隐忍一月之久,准备妥当才伺机发难,这份耐心人所难及。”众人都是点头。 灰衣人笑了笑,又说:“无论真假,老先生这故事都说得十分有趣,令人大有身临其境之感。”一个商人接口道:“阿莫老爹可是有名的故事篓子。”灰衣人笑道:“失敬失敬。”阿莫淡然道:“胡说罢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如能加把劲赶到天山脚下,便脱险了一半。” 灰衣人道:“天狼子武功高强,又有驱狼赶虎之能,一心赶尽杀绝,逃到哪儿不是一样?”一个商人摆手说道:“这位有所不知,天狼子曾在天山十二禽手下吃了大亏,从此不敢逼近天山。” 灰衣人来了兴致,笑问道:“有这种事?”商人叹道:“这个传说流传甚广,荒唐怪谲之处叫人不敢深信。”灰衣人笑道:“荒唐怪谲才有趣,兄台但说无妨。” 商人笑不出来,喝了口酒,长叹道:“听说十多年前,天狼子横行天山跟天山十二禽起了冲突。双方数次拼斗,各有损伤。后来一天夜里,天狼子聚集数千头恶狼,趁夜奇袭十二禽的老巢。谁知这一回十二禽的大首领设下了圈套,他一人一骑,将天狼子连人带狼诱入山谷。那座山谷天生奇特,两崖挂着冰川,形势险峻异常。大首领立马山顶,俟狼群入谷,点燃冰川下埋藏的火药炸毁冰川,当时雪崩数十里,仿佛天崩地裂,万千恶狼尽被葬身谷底。天狼子仅以身免,被天山十二禽追杀千里,多年来都销声匿迹。唉,大伙儿只当他曝尸荒野,不想如今魅影重现,看来老天无眼,愣是不收这个孽障。”说罢不胜颓丧。 灰衣人不由击掌赞道:“雪葬群狼一计,气魄极大,非大英雄、大豪杰不能为之,若有机缘,真想会一会这位大首领。”众人多数来自西极,头一回听到这个传说,遥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想象那大首领的英风侠气、跃马雄姿,也不禁悠然神往。卢贝阿道:“先生说得是,若能见那大首领一面,叫人死也甘心。”他转向那商人殷切问道,“你见过大首领么?” 商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苦笑道:“说什么笑话?我见了他,这颗脑袋还在脖子上吗?十二禽都是无恶不作的马贼,蒙古人数次剿灭全都奈何不了!”众人心头均是一冷,卢贝阿颓然道:“我还当他们与天狼子作对定是了不起的好汉呢。”弗雷德一拳砸地,怒道:“这叫‘狗咬狗,一嘴毛’,都不算好人。”众人想到后有恶狼,前有凶徒,一时愁上心来各自叹气。 收拾好行装,众人方要起驼动身,忽听一串銮铃响动。众人正觉诧异,忽见一人一骑翩翩驰来,那马遍体火红,鬃毛奇长,空有马鞍却无缰绳,马上坐了一名女子,红衣裹体,纤秾合度,脸上一袭轻纱,想是为了阻挡风沙。火光摇曳中可见少女身后横了一支五尺长匣,乌木镀金,十分郑重。 红马奔跑奇快,顷刻来到近前,前蹄一顿,凝立如山。众人暗中喝了声彩:“好骏的马匹!”女子目光清亮如水,扫过众人,忽地朗声道:“要过天山么?”说的是突厥语,又脆又急,不失大漠女儿的爽快。卢贝阿嘴快,大声道:“对呀。”红衣女子道:“前面有狼群,要命的往回走!” 众人心中震惊:“无怪狼群没有追来,敢情在前打了埋伏?”想着冷汗长流。阿莫强作镇定,躬身道:“多谢姑娘相告。”红衣女却不回礼,拨马便走,不料红马打了一个响鼻,转身向人群走来。红衣女子诧道:“阿忽伦尔,你又不听话了……”眼光一转落到灰衣人身上,忽地娇躯一颤,哎呀叫出声来。 红马靠近灰衣人,伸长脖子嗅他肩头。灰衣人抚摸它的鬃毛,苦笑道:“老伙计,好久不见了。”红马咴了一声,鼻子在他脸上蹭了蹭。 灰衣人抬眼望着红衣女子,叹道:“风怜,你还好么?”红衣女子浑身一震,面纱上多了几点湿痕,忽地怒道:“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她拉开面纱,娇艳的双颊上泪水纵横,“这十年来,半点儿也没好过……”身子微微一晃,忽地堕下马来。 灰衣汉子正是梁萧,风怜突然见他,乍嗔还喜,百念俱涌,一口气转不过来竟然昏了过去。梁萧一步抢上将她扶住,由她后心度入一道真气。风怜蒙眬中咳嗽数声,只觉背上暖流涌动,张眼一看,梁萧一脸关切,她心中怒气烟消倍感羞赧,匆匆闭上眼睛,低声道:“要你多事,还不放手?” 梁萧依言放手,怕她尚未复元仍是将她挽着,此时定眼细看,忽忽十年不见,少女早已长成,眉眼未语含情,朱唇轻轻颤抖,想要说话,终究哽咽,一头倒在他的肩上,呜呜呜哭出声来。梁萧心中抱愧,任她靠着痛哭。众商人见他二人故旧重逢也不便打扰。 风怜哭了许久,委屈稍减,抬头说道:“西昆仑,你知道么?我寻了你整整六年,我没一时不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梁萧怪道:“你寻我六年?有什么要紧事吗?”风怜又落下泪来,道:“阿爸临死前叫我寻你。”梁萧一震,脱口道:“铁哲先生去世了?蒙古人攻进剑谷了吗?” 风怜摇头道:“和蒙古人没干系。那一天,你不告而别,大家都很难过。第二天,爷爷叫上阿爸,两人在剑塔里铸剑,一铸便是三年。但不知为何,那柄天罚剑铸了三年始终无法成形。有一天,爷爷对阿爸说,天罚剑戾气太重,干天地鬼神之忌,须以人祭剑,始能成形。” 梁萧变色道:“以人祭剑?如何使得?”风怜惨笑道:“是呀,阿爸也这么说,又说真要如此,最好去谷外抓恶人祭剑。可爷爷说,这样徒添杀戮,戾气更重,天罚剑纵然成形也是无量凶器。他说完……说完……”风怜小嘴一扁,扑进梁萧怀里放声痛哭道:“爷爷纵身一跳,跳进了铸剑炉里……”众人闻言,无不色变。 梁萧心头翻起滔天巨浪,好半天,待风怜哭够了,才说:“你阿爸怎么去世的?”风怜泣道:“爷爷以身殉剑,天罚剑也成了形。阿爸承袭爷爷的遗愿继续铸剑。他像是发了疯,不吃不睡,昼夜锻打剑坯,足足锻了三个月,憔悴得不成样子,我看不过去,呆在剑塔里陪他。”她说到这儿,沉默半晌,方才道,“那晚,我给他送了饭,困倦极了,就在侧室里打了一会儿盹,忽听外面风雷交加,满天的电光似乎都向剑塔聚来。”风怜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地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梁萧心道:“天生雷电,莫不是神剑出世引动天怒。”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却听风怜勉强止泪,颤声道:“我当时懵懵懂懂的,只是奇怪,为何只打雷不下雨。就在这时,忽听铸剑室中一声巨响,竟把天雷声也比了下去,我跑进去一瞧……阿爸倒在地上,怀里搂着一把剑,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在剑上……西昆仑,剑……剑是铸成啦,可阿爸也不成了,第二天就断了气……临死前叮嘱我,要把天罚剑带给你,让你守护精绝族的神剑。”她一转身,捧起乌木匣子,送到梁萧面前。 梁萧心思百转,徐徐揭开箱盖,匣中盛放一柄乌鞘长剑,有柄无锷,锋长四尺,乍一瞧,与寻常宝剑无异。他随手拔剑,只觉滞涩,微一用力,鞘内怪响连声,呕哑难听。梁萧眉头一皱,长剑脱鞘而出,这一瞧,他微微吃惊,剑身红锈斑斑竟是一口锈剑。 众商人从旁看见,均感失望:“两个人的性命换了一把锈剑,太不值当了吧?”风怜看出他们的心思,美目喷火,挨个儿扫了过去。 梁萧略一沉吟,合上匣子,忽又放回马背。风怜急道:“你不肯收么?是不是嫌它锈了……”眉眼一红,似要哭出来。梁萧摇头道:“令祖父同铸之剑岂是凡品,只是区区德行浅薄配不上‘天罚’二字?你先留着,遇上配使的人转赠给他。” 风怜大觉刺耳,生气道:“这是什么话?西昆仑,天罚剑生了锈,你也生锈了吗?”梁萧叹道:“你说得是,都生锈啦!”风怜银牙一咬,拧眉道:“好啊,你不要,精绝人才不会求你,我……我走便是。”梁萧瞧她眼角细纹如丝,不复往日光润,暗想她这六年奔波也不知受了几多风霜折磨,心头一软,拦住她道,“好啦,别孩子气,我们要出发了,你也同行吧。” 风怜怒气未消,顿足道:“我才不是孩子气,火流星是你捉的,我不骑了。”气呼呼地拧过头去,梁萧无奈,翻身上马,挽住她道:“那么一块儿骑吧!”风怜略一挣扎,终究拗不过心底的情意,乖乖上马,倚在梁萧怀里,六年来,她苦苦寻这负心汉子,可是云山渺渺、人海茫茫,风怜背地里更不知淌了多少眼泪,如今终于找到,心头万钧大石落地,但觉这暗沉沉的天地忽地有了生意,行了一程,不由意倦神疲,打起盹来。 困倦半晌,忽被蹄声惊醒,风怜揉眼望去,远处奔来一彪人马。还没驰近,有人高喊道:“你们遇上狼群了吗?”阿莫应道:“遇上啦!”对面的人马散成半圆包抄过来。众商人不知所措,忽见三骑人马并骑近前,乃是三个年轻汉子,个个俊朗不凡,白缎披风里露出一段漆黑刀柄。 一名黑衣汉子朗声道:“狼群在哪儿?”众商人心中拿捏不定都不做声。汉子脸色一沉正要发作,一名红衣汉子道:“乌鸦,我瞧他们都是寻常客商,若是为难,大首领必不高兴。”黑衣汉子不悦道:“朱雀,我不过打听一二。狼群如此神出鬼没,只怕那怪物真是回来了,大首领也说了,让咱们多方打听。”朱雀道:“打听归打听,你别犯了性子,任意胡为便好。”乌鸦怒道:“当我是你吗?”另一绿衣汉子始终倨傲,这时开口说道:“我看没什么好问的,咱们去别处搜索,如能赶在他人前面收拾那怪物,大首领必定欢喜。” 朱雀不快道:“翠鸟,你太托大了!”乌鸦冷笑道:“怕是你太小心了,论武功,怪物未必敌得过咱们,况且还有二十个神弩手助阵呢。” 众人应声望去,骑士身上挂有一张四尺弩机,沉甸甸的箭袋搭在马上。阿莫拨马而出,欠身道:“三位可是天山十二禽么?”乌鸦傲然道:“是又怎样?”众商人一惊,纷纷握紧刀柄。阿莫赔笑道:“‘天山十二禽’个个以禽为号,果然不假。”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商队遇上狼群,死伤惨重。如今恶狼四伏,进退不得,祈望三位大侠指点迷津。” 翠鸟冷然道:“我们要追踪狼群,没有闲工夫……”朱雀打断他道:“他们既是客商,理应护送到轮台。”乌鸦不悦道:“你又多管闲事。”朱雀冷冷道:“你忘了大首领的话吗?”乌鸦血涌面颊,怒道:“我哪里忘了?要送便送……”话音未落,一声狼嚎拔起,悠长凄厉,令人心头烦恶。 三人神色大变,齐声叫道:“天狼啸月。”拨转马头,不顾而去。朱雀驰出一程,又带七名弩手折回来,说道:“前途危险,我送你们一程!”众商人大有难色,心想你来送也未必不危险,欲要拒绝可又不敢贸然开口。 梁萧忽道:“敢问天狼啸月是什么?”朱雀瞥他一眼,淡淡说道:“那是天狼子独有的啸声!”众人听得天狼子就在左近都是脸色煞白。风怜瞧朱雀爱理不理,心中有气,冷笑道:“天山十二禽也是无恶不作的马贼,怎会假装善心护送起客商来了?”朱雀脸色一变,大声说:“天山十二禽虽是马贼但亦有道,一不肆虐百姓,二不染指寻常客商,蒙古人奈何不了咱们便大泼污水,诋毁咱们的名声。不愿在下护送的大可自便。”梁萧见他争得面红耳赤不禁心中犯疑。众客商更加不知所措,倒是阿莫镇定,振缰而行,众人无奈,只得尾随。 风怜不忿道:“西昆仑,自便就自便,咱们走。”梁萧道:“我答应照顾他们,不可半途而废。”风怜向朱雀一努嘴:“不是有他护送么?”梁萧道:“天山十二禽名声不佳,叫人无法放心。”风怜白他一眼:“你呀,一点也不爽快。”叹了口气,身子微仰,倚入梁萧怀里,柔声道,“可是不知为什么啊,我心里就是放你不下……” 梁萧聪明十倍也寻不出话儿应付,只好做个闷嘴葫芦。默默走了一程,前方忽又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刺耳,中人欲呕,一声叫罢,便听无数狼嚎声齐相应和。朱雀脸色微变,鞭马驰出。梁萧向风怜道:“咱们也去瞧瞧。”纵马上前,火流星脚程卓绝,顷刻赶到朱雀身旁,朱雀冲口叫道:“好马!我出一百两金子买它。”风怜冷笑道:“你做梦么?别说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也不卖!”朱雀脸一沉,眸子仍盯着火流星,梁萧瞧他目光贪婪不由微微皱眉。 行出二十余里,地上狼粪渐多。朱雀脸色越发阴沉,忽见前方长草里红光闪动,朱雀定睛一瞧,忽地神色惨变,纵马冲上。风怜兀自张望却被梁萧捂住双眼,低声道:“别瞧,就留在马上。”翻身下马,掠上前去,却见朱雀伏在两具尸首上咬牙切齿。看那尸首衣衫,正是乌鸦、翠鸟。二人连人带马骨肉支离,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四周搁着五六具狼尸,其中一头背上还插了半截断刃。 梁萧环顾四周,转身掠出,他去势飘忽,在草上一纵一跃,了无踪迹。朱雀大为骇异,不觉站起身来,风怜见梁萧去了,夹马便追,忽见眼前红影一闪,朱雀横身拦在马前。风怜勒马怒道:“你做什么?”朱雀双眼似要滴血,厉声道:“将马给我!”忽地纵起,半空中双掌一翻,风怜便觉寒气扑面,忙叫:“阿忽伦尔……”火流星应声拧腰,斜斜蹿出,朱雀一扑落空,急转身时,只见火流星去若矫龙,已在十丈之外。 风怜奔出一程,眼看无人追赶才停下来舒了口气,轻声道:“乖马儿,又多亏你啦。”她流浪七年能够安然无事,大半因为火流星脚程了得。这时抬眼望去,四野空旷,冷风幽幽,拂得草丛瑟瑟作响,她胸口一阵发堵,大声叫道:“西昆仑,你在哪儿?西昆仑,你……”叫到第二声,再也说不下去,想到与这冤家才见一面,又失了他的踪迹,不由芳心寸断,脑海空空,不知不觉眼泪落了下来,正要放声痛哭,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势如惊雷滚滚,悠长不绝,连波迭浪般冲开长草在大草原上纵横奔腾。 风怜听出是梁萧的啸声,芳心突突乱跳,驰出里许,忽见远处散落许多残肢断臂、断箭破弩,死者均是“乌鸦”手下的神弩手,血肉狼藉,已将大片草地染红。梁萧立在长草间,迎风长啸,激得茫茫四野回响不绝,风怜犹未近前便觉头晕目眩,匆匆勒住马匹。忽听得东北方悠悠然升起一声狼嚎,利锥般穿透耳鼓,正是“天狼啸月”。一时间,两般啸声各不相让,一似洪涛倒海,一如怪蛇钻云,竟在高天迥地间斗起法来。突然间,梁萧纵身跃出,向着狼嚎处飞奔过去。 风怜恍然大悟:“西昆仑发出啸声,是向天狼子挑战?”想到梁萧要与那大凶人决一雌雄,她不禁精神一振,只一转念,梁萧早已去如鸿鹄、人影俱无,风怜忙不迭纵马赶出。 天狼子啸至半途,忽地止声,梁萧足下稍缓,双耳微微耸动。忽然又听西南方狼嚎再起,不觉心中吃惊:“这怪物脚程好快,一瞬间便去了十里之外?”他遇上生平劲敌,抖擞精神又向西奔,不料西面啸了不足半炷香工夫又是一顿,梁萧心下奇怪,足下却不稍停。可是不出十里,狼嚎又自东方响起,梁萧惊疑不定,足下再转,奔向东方,谁想狼嚎声仿佛有意戏弄,忽东忽西,时南时北,起落之间,渐渐去远。梁萧停下步子,岿然而立,任由长风西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风怜飞马赶到滚落下来,急道:“西昆仑,你骑火流星追他!”梁萧摇头道:“此人轻功在我之上,其他功夫也必了得。况且还有狼群助阵,即便赶上也难言胜。”风怜略一默然,轻声道:“你怕我本领不济,碍了手脚么?”梁萧被她猜中心思,笑笑不答。风怜心生激动,双颊绯红,笑道:“不论如何,你心里为我着想,我很欢喜。” 梁萧不愿多说,叹道:“罢了,先回去。”风怜扁嘴道:“回去做什么,瞅了那些马贼就生气。”她气冲冲地将朱雀夺马的事说了一遍。梁萧沉吟道:“他夺马也非出于歹意,而是要借火流星的脚力追赶天狼子。”风怜气道:“你还帮他说话,无端抢人马匹就是坏人!”梁萧道:“率然定人善恶,有失偏颇,一念之差往往铸成大错……”眼见风怜眉间带嗔,苦笑道,“好,你说如何就如何。”风怜低头一笑,忽道:“西昆仑,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萧侧眼看她,风怜咬了咬嘴唇,秀目泛红,轻声说道:“我要你……我要你从今以后,不许丢下我,方才我好怕,怕你又像上次一样,不明不白走了……”她心中委屈,话没说完,泪水已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梁萧本不愿风怜涉险,方才独自追赶天狼子,不想却令她陷入险境,看她幽怨神情,不觉心生愧疚,说道:“好,我答应你。”风怜破涕为笑,跳上来搂住梁萧脖子,欢喜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梁萧话一出口,就已后悔,被她一搂更不自在,借口让她乘马代步,将她扶上马背,自己步行相随。 一人一马在草原上并排飞驰,火流星纵蹄在前,梁萧步履闲闲并不落下。风怜得他承诺,喜不自胜,谈笑不禁。梁萧心不在焉,随口敷衍。他自负轻功了得,今日败给天狼子颇有几分失落,想到早先听其啸声,此人并不十分厉害,没料到轻功如此高明,忖到这里,他心念忽动,咦了一声,风怜怪道:“怎么啦?”梁萧拍了拍额头,笑道:“我想到一桩蹊跷事儿……”说着脸色忽变,飞身抢出,前方草从中又躺了一具死尸,红衫白披,正是朱雀。 尸身尚且完好,梁萧察看一阵,眉间凝霜,站起身来。风怜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响,一转眼,南边驰来四十余骑,为首一名娇俏女子,衣衫白缎做底,描绣七彩鸟羽。彩衣女于骏马急奔间跳下马来,一伏一纵便到了梁萧身前,一见朱雀尸身,脸色大变,骈指若剑刺向梁萧心口。 梁萧不防她突然施袭,一扬眉,飘退丈余。彩衣女的指风落到地上,泥土似被无形棍棒插中,缓缓凹陷形成一个小孔。风怜怒道:“你为何打人?”彩裳女子却不理她,秀目大张,死死瞪着梁萧。 一名青衣女子飞马赶来,扬声叫道:“彩凤姐姐,怎么啦?”彩衣女涩声道:“青鸾,你……你先瞧朱雀!”青衣女子跳下马来,一摸朱雀肌肤,脸色惨变,反手撕开他的衣衫,背心肌肤上赫然多了五个淡青指印,不禁失声叫道:“天狼功!” 彩凤面色惨厉如女鬼,盯着梁萧恨恨道:“你杀了朱雀?”梁萧还没答话,风怜已抢着说:“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到时,这个挨千刀的臭马贼早就死啦!”精绝人世代与突厥马贼为敌,风怜对马贼一流深恶痛绝,因而出语很不客气。彩凤怒极反笑,素手一挥,众骑士纷纷下马,手中弩机指定二人。 第五十四章 故人相逢 梁萧认得这弩机名叫“八臂神弩”,发到快时,如同四人八臂一起操控。想着身子前倾,足下贴草滑出,逼近彩凤,五指箕张,飘忽抓落。彩凤未及转念,肩头一麻已被拿住。这一扑一抓动若雷霆,众骑士强弩满张也来不及发出一镞半矢,个个瞪眼持弩,傻在当场。 梁萧笑道:“各位听我一言。”彩凤羞愤难当,厉声道:“别听他说,大家不用管我,快快发弩。”青鸾好生为难,迟疑道:“姐姐,这可怎么使得?”彩凤怒道:“你不听话么?”梁萧微一冷笑,目光落到众人身后,忽地面有讶色,脱口道:“阿莫老爹,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 风怜循他目光瞧去,阿莫斜靠一匹黑马,神色委顿,手裹白布,半个身子血迹斑斑。 阿莫惨笑道:“其他人么?死啦,全都死啦。”梁萧变色道:“你说什么?”阿莫涩声道:“你刚一走,狼群就来了,不是这两位姑娘,我也给狼填了肚皮。” 梁萧只觉脑中轰的一响,卢贝阿的笑脸闪过眼前:“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有钱,我配不上她……”“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稚气的话儿犹在耳边,梁萧左拳越握越紧,锋锐的指甲陷入掌心。 忽听阿莫喃喃道:“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么他死了你还活着?”众人闻言,无不露出悲愤神气。梁萧眉头一皱,忽道:“风怜,你乘马先走。”风怜摇头道:“西昆仑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梁萧无奈,扫视对手,自忖取胜不难,可是一旦出手,误会势必越来越深。他性子骄傲,虽被误会也不愿出言辩解。 僵持间,忽听北方传来铁哨声,一连三响宛若九天凤鸣。青鸾喜道:“大首领!”也自腰间取出一枚铁哨,应了两声。梁萧暗自凛然:“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领能与天狼子争衡,必是顶尖儿的高手,不料西陲荒凉,竟有恁多高人?”只听北方蹄声如雷,驰来一彪人马,约摸百人,梁萧抬眼望去,双眉一颤,扣住彩凤的手掌不禁松了。彩凤不及细想,一矮身脱出梁萧手底,拧转纤腰,连环六指点中梁萧胸口大穴。风怜从旁瞧见花容失色,一挽马鞭向彩凤劈头抽落。 彩凤怕梁萧临死反噬,不敢停留,低头避开长鞭,倒掠数丈,瞧着梁萧冷冷道:“你中了六记‘梭罗指’还能活吗?”风怜丢开马鞭抓住梁萧手掌,急道:“你……”梁萧一摆手,挥袖在胸前一掸,布屑纷落,胸衣上露出六个指头大小的圆孔,他笑了笑,淡淡说道:“漠漠广寒,指间梭罗!你小小年纪能将‘梭罗指’练到如此地步,倒也难得。”他嗓音低沉,中气充足,全无受伤迹象。彩凤的脸上血色尽失,她天资奇高,十五岁开始习练“梭罗指”,如今一指点出,满杯清水凝结成冰,不料梁萧连中六指毫发无伤,不由大感惊恐,厉声下令:“放箭!” 弩机频响,利箭纷出。梁萧抓起风怜向后飞退并将风怜马鞭夺过,贯入“涡旋劲”在身前抡出一个圆圈,软鞭破空,隐然有风雷异响,弩箭触及鞭风纷纷失了准头。 梁萧手中鞭花狂舞,足下逝如惊鸿,众人半盒弩箭还未放完,他已脱出百步之外。梁萧见这彩衣女如此狠毒,微感气恼,挥鞭卷住一支利箭随手挥出,那箭去似电光,快过弩机所发。彩凤惊觉劲风扑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惊得闭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颊边斜飞而起,咻的一声蹿入高天。 只听马嘶声起,一匹白马飞驰而来,四蹄腾空,马背上绿影一闪,那支弩箭已被来人裹在袖里,白马飘忽落地,一骤一驰已到近前。 众人精神一振,哄然叫喊:“大首领。”风怜自梁萧肩头望去,那大首领绿裳紧身,外披翠缎披风,头戴了一张鲜翠欲滴的柳笠,细长的柳条低低垂下,缥缈如烟遮住面目。 风怜的心中讶异极了:“这大首领威震天山南北,怎么……怎么是个女子?”定睛再瞧,那人体态婀娜,女儿身再也分明不过,风怜不觉心跳加快:“她一个女儿家,娇娇弱弱却能驰骋大漠,号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虽多,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马儿也好骏,几乎比得上阿忽伦尔了。”忽听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颇为烦躁。风怜不知何故,轻抚马鬃细声安慰,但火流星躁动如故,浑身筋肉鼓涨勃勃欲发。 彩凤张开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马前,颤声道:“彩凤见过大首领。”绿衣女轻哼一声,说道:“你平日倒会逞能!怎么小小一支箭就把凤凰吓成鸡了?”翠袖一挥,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没至尾,只余一个小孔。风怜见了,更觉佩服。 彩凤羞得俏脸涨红抬不起头来。忽听绿衣女又说:“我让你搜索狼群,你怎么胡乱与人斗殴?”彩凤瞪了梁萧一眼,恨声道:“大首领,朱雀死在他手里,他是天狼子一党。”绿衣女瞧了梁萧一眼,摇头道:“不对!”彩凤急道:“怎么不对,他与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却活着。” 青鸾接口道:“大首领,据我察看,朱雀背后中掌,分明是遭了暗算。”绿衣女嗯了一声,淡淡说道:“你把经过半点不漏说与我听。”青鸾叫过阿莫,阿莫便将如何与朱雀三人相遇,乌鸦、翠鸟如何追赶天狼子,朱雀如何护送客商,如何又听到狼嚎,如何又与梁萧并辔前往,前后无遗,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 绿衣女默然凝立,细柳遮面,瞧不出她的表情,唯见她双肩微颤,似乎心绪激动,过了良久,才慢慢说道:“一日中折了三人,看来那孽畜有备而来,只恐不止他一人,还有厉害帮手。”彩凤接口道:“大首领明断,帮手就是这个灰衣汉子,此人助纣为虐尤为可恨。”绿衣女冷冷道:“彩凤,我知道你和朱雀两情相笃故而报仇心切,只是……这人决计不会是凶手。”彩凤急得面红耳赤,顶嘴道:“大首领,您说这话有什么道理?”绿衣女也不多说,掉转马头向来路奔去,众人无奈收拾尸体,纷纷上马。 彩凤又气又急,呆若木鸡,忽见梁萧神色犹疑,跨上一步,叫了声:“莺莺。”声音不大,绿衣女却浑身一颤,勒住马匹,轻声说:“你……你还记得我么?”梁萧心中一阵苦涩,幽幽叹道:“我死也忘不了你的!” 绿衣女正是柳莺莺,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适逢蒙古诸王交战,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横行,牧民们饱受荼毒。柳莺莺气愤不过,收留了许多孤儿传授武艺,挑出佼佼者结成“天山十二禽”,专与官军、马贼作对。她武功既高,人又聪明多智,陆续削平数十股凶恶马匪,大败天狼子将其逐离天山,还不时袭扰蒙古王公的商队,十年之中,做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蒙古大军几度围剿,均没摸着她半个影子,只好烧杀掳掠一番,诈称是“天山十二禽”所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齐,日久骄横,惹来许多非议,大违柳莺莺的初衷。这一次,她听说天狼子卷土重来,率众来迎,怎料遇上了梁萧。 二人十年一别,余情难断,彼此对视,胸中均是风起浪涌。旁人瞧在眼里都觉讶异。风怜看着二人,心中掠过一丝茫然。默然许久,忽听梁萧道:“这些年,你还好么?”柳莺莺转过头去,淡然道:“梁萧,你没伤彩凤,我很承你的情。” 风怜瞥了梁萧一眼,心想原来他叫梁萧,西昆仑这个名字不过是骗人的化名。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酸意:“为何这女子知道他的真名,西昆仑却从没与我说过……” 梁萧叹了口气,又道:“莺莺……”柳莺莺不待他多说,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带水。相见不如不见,多见不如少见……”说到这儿,嗓音忽变嘶哑,突然纵马扬鞭,率众飞驰而去。 梁萧望着柳莺莺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否应该追上,忽听火流星发出一声长嘶,撒蹄向柳莺莺去处狂奔,风怜慌忙搂住马颈,翻身跨上,急道:“阿忽伦尔,你上哪儿去?”火流星只顾埋头狂奔,激得逆风怒啸。梁萧甚是惊讶,忙展轻功追赶上去。 片刻间,火流星赶上柳莺莺一行,彩凤有气无处发,瞧得风怜赶来,喝道:“你来做什么?”抓过一支长矛兜头便刺,风怜大惊却又勒马不住,只得奋起右臂挡住头脸。这时她眼角灰影一闪,梁萧抢到,转手一拨,彩凤虎口流血,长矛跳起数丈,梁萧喝道:“好歹毒的婆娘?”一伸手将彩凤拽下马来,擎在手里作势欲掷,彩凤心中骇然,失声尖叫。 柳莺莺见属下受辱,不禁兜转马头,喝道:“梁萧,你做什么?”彩凤原本惊惧,听柳莺莺一喝顿觉有了依靠,哇的哭出声来。梁萧一呆又将彩凤放下,柳莺莺瞧着风怜,心中狐疑:“彩凤刺这女子,梁萧却怒成这样,他二人是什么关系?”忽觉坐下胭脂马纵了起来,一声长嘶如裂金石,嘶声未绝,火流星也纵跃而起,扬蹄摆尾,发声应和。 梁萧叫道:“好家伙,这两匹马儿想比个高低。”柳莺莺心想:“这匹大红马非同寻常,怕是胭脂的敌手。”她心里有气,勒住胭脂马冷冷说道:“比什么?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马儿与我有什么相干?” 梁萧被她一顿抢白,大感无趣,伸手在火流星颈上一按,火流星敌不住他的神功,四肢撑地再难跃起。它野性一起难以收拾,挣得满嘴白沫。梁萧心中不忍,抚着它的鬃毛叹道:“好马儿,别生气,人家不肯与你赛跑,咱们何苦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柳莺莺见他单凭一臂镇住这匹稀世烈驹,心中又惊又喜,一听这话,忽又大怒喝道:“梁萧,你嘴里放干净一些。”天山众人也纷纷怒骂。 梁萧话一出口也觉不雅,面皮微微一热。柳莺莺见他尴尬神气,忽地忆起少年时节,自己与他浪迹天涯、轻薄斗口的旖旎风光,心头泛起一丝甜蜜,痴痴想了一阵,止住众人喝骂,说道:“咱们还有正事,不用理会他。”不瞧梁萧,拍马便走。 梁萧一怔放手,火流星又蹿上去傍着胭脂奔跑,不时挨挨撞撞试图挑衅,风怜使尽气力也驾驭不住。胭脂驯化已久,没有柳莺莺号令,不敢妄动,唯有竭力闪避。其他人瞧得气愤,又骂了起来,只碍于梁萧武功,不敢动手教训。 柳莺莺被火流星扰得心烦意乱,大声叫道:“梁萧,马儿你自己管好些。”梁萧冷笑一声,忽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马儿与你有什么相干?”柳莺莺一呆,颤声道:“说得好,你与我从来没有什么相干。”梁萧听她嗓音有异,微感歉疚,叹道:“莺莺,我……”柳莺莺不待他说完拍马便走。火流星撒开四蹄,紧追不舍。 彩凤与他人密议:“大伙儿催马,把这大胡子抛到爪哇国去。”众人纷纷打马狂奔,行了一程,回头一瞧,梁萧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纷纷咋舌:“这厮到底是人是鬼?” 又奔一程,柳莺莺缓下马来,她虽不说话,同来的却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彩凤、青鸾、黄鹂、云雀,一个个气量狭窄、口齿伶俐,以彩凤为首,少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梁萧,一会儿讥他胡子太多,一会儿又嘲他脸上留有刀疤。梁萧泰然处之,风怜听不过去,开口与她们争辩,但对方人多口利,风怜分辩不过,气得泪花儿乱转,举目看去,柳莺莺低头前行,也不知想些什么。 到了午后,众人下马用饭,彩凤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饭食。风怜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面饼里递给梁萧。梁萧接过,咬了一口,忽觉有异,掉头一看,两道森冷目光透过柳条射来。 梁萧心想:“我对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应该。”想着叹了口气,正要埋头吃饼,忽听脚步声响,举目一看,柳莺莺径直走来,梁萧见她眼神异常,不由起身道:“莺莺……” 柳莺莺一言不发,伸手从背上取下一个锦囊,抽出一张早已枯败的柳笠,双手一搓,柳笠化为飞灰四散飘洒。梁萧口唇翕动,终究没有说话。柳莺莺掉头走回,盘膝坐下,一动不动。 梁萧盯着地上粉末,心烦意乱,抬头望天,忽见东北方飞来十多只鸟雀。他通晓兵法,精擅风角鸟占之术,看这鸟雀来得惊乱,心念一动,冲口说道:“东北方有杀气!”柳莺莺哼了一声,彩凤却冷笑道:“胡说八道,你当自己是神仙吗?”话音方落,东北方升起两声尖利的铁哨,同时一支火箭蹿上高空,啪地散成橘黄火光。 柳莺莺腾地站来,锐声叫道:“黑鹰求援!”她跃上马背向火箭起处冲去,衣袂飘飘仿佛一朵绿云。众人均是瞧了梁萧一眼,神色惊疑,也纷纷上马追随柳莺莺而去。 梁萧正要跟上,忽听风怜道:“西昆仑,你上哪儿去?”梁萧道:“她们遇上大敌,我怎能不加援手?”风怜略一默然,低声道:“大首领她……她是你的情人么?”梁萧略一默然,叹道:“过去是。”但觉身后悄无声息,回头望去,风怜两眼迷离,脸上泪痕斑斑。 梁萧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几句,忽见风怜脸色发白后退一步,捂着脸跳上马背,催赶火流星向西奔去。梁萧望她背影,叹了口气,施展轻功奔向东北。 不久望见柳莺莺身影,梁萧随众登上一座浅丘。举目望去,前方原野上狼头耸动,其势不下千头,狼嚎此起彼伏,惊心动魄。狼阵中围了四十多人,众人坐骑多被咬伤,纷纷舍马步战,其中一名黑衣汉子手持一对鹰嘴刀,刀光一闪便有狼头滚落。梁萧心想:“此人就是黑鹰么?” 柳莺莺见梁萧赶来,心中纷乱如麻,可是情势危迫一时无暇计较。梁萧凝望时许,忽道:“狼阵趋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为何不见有人?”梁萧道:“换了是我,有两个法子足以藏身,一是混入人群、暗中调度……”彩凤怒道:“你说什么?黑鹰会是天狼子的走狗?”众人应声怒目相向。 梁萧不及辩解,忽听柳莺莺喝道:“下马,上弩”。众人弃了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浅丘,箭镞对准狼阵。柳莺莺将鞭一挥,乱箭齐出,数十头恶狼立时毙命。 狼群忽地躁动起来,东一团,西一撮,三三两两逃出弩机射程。柳莺莺见状,正要喝令上马追击,忽见群狼在远处结成两团,一左一右,兜了一个大圈子,好似两道浊流向众人后方绕来。众人转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从前扑至。柳莺莺下令结成圆阵,弩箭外向,只见狼群忽东忽西,叫人难以测度,众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须臾一盒弩箭射尽,众人不及上弩,狼群齐声嚎叫狂奔扑来。天山众人只好丢下弩机,拔刀相迎,一时人声叱咤,狼群哀嚎,人与狼殊死相搏,斗成一团。 梁萧摇头道:“擒贼先擒王,不找出首脑,狼群终究难灭。”忽听阿莫涩声道:“这么说,老阿莫倒想瞧瞧西昆仑擒贼擒王的手段。”梁萧回头望去,老头手按伤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说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观望,看我逼那天狼子出来。” 他迈开大步,走下浅丘,两头恶狼欺他空手,迎面便扑。梁萧身形一错,双手抓住二狼颈皮,两头恶狼凌空扑腾,无处着力。这时一头黄狼扑来,梁萧将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内收,两头狼首尾相接黏在一起,任由如何挣扎也是无法分开。 梁萧身形飘忽穿行于群狼之间,凡有狼来如法炮制。不一时,他两手各粘了五头恶狼,张牙舞爪,狰狞异常,好似两串活狼结成的长鞭。狼群似乎听了招呼,纷纷向梁萧扑来。梁萧笑道:“来得好。”“滔天炁”注入狼鞭,左右挥舞,仿佛雷霆扫过。一时血肉横飞,哀嚎不断,梁萧的身边狼尸枕籍、不可计数。 梁萧深入狼群吸引群狼攻势,柳莺莺趁机下令发箭,狼群内外交困,倒毙无算。突然间,一声长嚎自狼群中响起,群狼夹起尾巴掉头便逃。梁萧笑道:“哪里走?”手中狼鞭一抖,一左一右向嚎声起处掷去,猛可间,一头白眼巨狼人立而起,前爪连挥,拨开狼尸。 梁萧动如闪电,劈手抓向巨狼头顶,嗤的一声,他的手中多了一张狼皮。地上一个人滚出丈外翻身站起,只见他微微佝偻,浑身精赤,毛发黑漆漆地盖住面孔。他盯着梁萧,发声尖啸,遍体毛发根根竖起。 柳莺莺不由叫道:“当心,这是天狼功,毛发也能伤人……”梁萧闻如未闻,两眼定定瞧着手中的狼皮,柳莺莺心中有气:“我何苦为他担忧?这厮不知好歹,死了更好!”忽听梁萧仰天大笑,众人都觉奇怪,彩凤努嘴道:“大胡子疯了吗?一张狼皮有什么好笑?”天狼子也觉莫名其妙,躬腰探爪,呆呆瞪视梁萧。 梁萧笑罢,朗声道:“天狼子,你避开我一爪也算有点本事。如果全力相搏,你斗得过我吗?”天狼子仍是眼珠乱转,一言不发。梁萧笑道:“不敢答么?好,你接我三掌,我饶你不死。” 他这话咄咄逼人,天狼子怪啸一声,浑身毛发耸起。梁萧纹丝不动,长吸一口气,张口喷出。天狼子只觉劲风扑面,口鼻窒息,浑身毛发向后飘飞。他惊骇欲绝向后蹿出。梁萧喝道:“还没完呢!”手臂抡转,正要出掌,忽听柳莺莺叫道:“且慢!”梁萧势子一顿,问道:“怎么?” 天狼子趁机退到丈外,肌肤微微发麻,饶是他凶残绝伦也不由心生怯意:“他一口气将我吹成这样,倘使出掌,我还有命么?”双眼左顾右盼,萌生退却心思。 柳莺莺飘然上前,冷冷道:“他杀了我三名属下,这笔账先得算一算。”梁萧皱眉道:“你要出手?”柳莺莺不耐道:“这一阵,你让不让?”梁萧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深知劝也无用,叹道:“也罢,你当心。”袖手退到一边。 柳莺莺见他说到“当心”二字,眉梢眼角,关切之色绝非伪饰,不由胸中一酸,黯然时许,她长吸一口气压住心底波澜,扬声说道:“天狼子,你我斗了多年,今日也该做个了断!我问你,朱雀是你杀的么?” 天狼子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齿。柳莺莺冷冷道:“我却忘了你是个哑口畜生,不会说人话。”莲步轻移,飘然拍出六掌,梁萧识得这招“冰花六出”,较之当年,柳莺莺双掌交换间隙带上了“梭罗指”的功夫,招式绵密,防不胜防。天狼子不敢硬接,形如狸猫向左蹿开。 柳莺莺一声娇喝,使招“冰河倒悬”,纵出丈余,掌劲重重,向天狼子罩落。天狼子对她掌上寒劲十分忌惮,一蜷身,闪电般又滚出丈余。柳莺莺一掌拍空,拧腰旋身,衣带当风,飘然点出七指。天狼子躲闪不及肩头挨了一指,嗷嗷大叫,翻身跃出数尺。尚未停下,忽又蹿上,扑跌纵跃,掏抓挠拿,口间嚎声不绝,身法快得出奇,恍若一道闪电绕着柳莺莺转了三匝,嗤啦一声,柳莺莺的翠色水袖被他一抓而裂,露出欺霜赛雪的一段小臂,众人骇然齐呼。天狼子一招得手,厉声长嚎以壮声势。 梁萧瞧出天狼子这路拳法出自野狼,凶狠怪诞,出招奇突,但相较之下,最难对付的还是他周身的毛发,这些毛发注入“天狼功”,根根锐若针芒。梁萧臻达乘光照旷之境,自然了无所惧,柳莺莺内力未臻绝顶,时时躲避毛发,故而落了下风。 两人再拆数招,柳莺莺右掌拍出迫开天狼子毛发,左拳一晃直击他的面门。天狼子头向后仰,张开大嘴向她的粉拳咬去。“天狼拳”本有一个“咬”字诀,这一咬快逾闪电,人群中惊呼声起,黑鹰一挺双刀正要扑上,忽听天狼子惨哼一声,踉跄倒退数步,满口鲜血长流,眼中露出怪讶神气,突然间,他张开大嘴,噗地吐出一堆碎石,其中赫然有三枚血淋淋的断牙。众人一怔,不由哄然大笑。 原来,柳莺莺俯身之际,暗将一枚卵石攥在掌心,诱得天狼子张口来咬,顺手将石块搁在他齿间,她有妙手空空之技,这一握一送,鬼神莫测,天狼子齿断血流,登时吃了大亏。梁萧不禁笑道:“好一招‘断狼牙’,下一招该是‘刺狼眼’了吧!”柳莺莺一招得手飘退数步,迎风俏立,闻言冷笑道:“卖弄嘴舌,多管闲事!” 天狼子断了牙齿,凶性不减反增,双眼血红,怒号一声猛扑过来。柳莺莺双足微撑,翻身纵起。天狼子见她腰际露出破绽,心头一喜,身一纵、头一低,根根黑发冲天而出,好似软针怪蛇刺向柳莺莺腰腹。 众人不及喊叫,柳莺莺叫一声“好”,忽地摘下柳笠,瞧着天狼子毛发来势凌空罩落。柳笠三尺方圆,恰如一张软盾将天狼子的毛发全数挡下。天狼子不及转念,柳莺莺又喝一声“着”,十成“冰河玄功”注入柳笠,笠沿的柳条水分饱满,随她真气所及,凝水成冰,尖枪般刺中天狼子的面颊。 天狼子厉声惨嚎从天跌落,翻滚数匝,始才掀掉柳笠,踉跄站起。他满脸血肉模糊,双眼鲜血如注。天狼子眼前一团漆黑,不由得惊恐失措,嗷嗷乱叫,拳挥足踢以防柳莺莺上前。狼群听到嚎声,纷纷聚在他四周相护。柳莺莺一拧纤腰,宛如飞天仙子凌空飘出丈余,只因柳笠已失,她的绝世容光一览无遗,一别十年,伊人美艳如故,眉间却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众人见她并不追击均感迷惑,忽听梁萧叹道:“杀一眼盲之人非是豪杰所为,放他去吧!”柳莺莺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头望去,莹莹秀目之中透出幽愁暗恨。 天狼子应声错愕,停下手脚,侧耳倾听下文,冷不防一头灰狼从他身后无声蹿起,一口咬住他的后颈。天狼子吃痛,厉吼一声,反手将其撕成两片,狼血喷洒,染得他遍体猩红。突然间,又有三头黄狼纵起,两头咬他手臂,另一头扑向他的咽喉。 换作平日,百十头野狼也休想近他身边,此时天狼子双目俱盲,知觉混乱,咽喉竟被黄狼一撕而破,他只觉喉间一空,浑身力气随着热血一泻而出。两头苍狼趁势跃起将他扑倒在地。群狼平日为其驱使,饱受荼毒,均是怀恨在心,见状纷纷扑上,只听一阵嗷嗷嚎叫,天狼子被撕成粉碎。 这一轮变化十分突兀,众人还过神来纷纷发出弩箭,狼群或死或伤,幸存者蹿入草原深处。众人驱散狼群,望见天狼子的残骸,均想此人与狼为伍,终归是人非狼,稍一失势便为群狼所趁。 柳莺莺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死了,这件事仍有破绽。”梁萧微微一笑,说道:“不错,此天狼非彼天狼。”柳莺莺奇道:“此话怎讲?”梁萧淡淡说道:“这人只不过披了一张狼皮,有的狼却披了一张人皮!”他转过身子直视山坡上的阿莫,笑容一敛,沉声说:“阿莫老爹,你说是么?” 阿莫一愕,失笑道:“西昆仑你说啥?小老儿听不明白。”梁萧笑道:“你明白得很,我一出手就能逼出你的底细!”阿莫淡淡道:“小老儿武艺平平,阁下却是一代高人,要打要杀,小老儿岂敢抵抗?”柳莺莺也皱眉说:“梁萧,你先说道理!”梁萧瞧她一眼,叹道:“好,我说三个道理叫他心服。”他盯着阿莫,缓缓道,“其一,你向我说过,天狼子的师父是一个道士。”阿莫叹道:“我也说过,道听途说,不能当真。”梁萧抬头望天,笑道:“那么,你从何知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的道家秘术,莫非你的师父也是道士?” 阿莫冷冷道:“这个秘术,阁下不也知道么?”他这话连消带打,十分厉害。梁萧笑道:“好,这一条算你过关。再说其二,你道我为何断定天狼子并非一人?”阿莫笑道:“阁下说笑了,小老儿卤笨,怎会知道这些?” 梁萧摇头道:“你不卤笨,卤笨的是我。我早该猜到这其中的诈术。我发出啸声向天狼子挑战,结果比斗轻功居然输了。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辈出,可一照面,这天狼子武功尚可,却也不是区区对手。是以我私心揣测,当初发出‘天狼啸月’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我追东边,西边那人发啸,我往西赶,东边的又发啸声,以致我东西奔命,被你二人从容遁走。” 阿莫笑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梁萧冷冷一笑,又道:“不错,这两点虽令我生疑却还不足以断定。”他扳下第三个指头,“可惜,你一心嫁祸于我,弄巧成拙。今早你见我与朱雀离队便尾随其后,让你的同伙发出嚎叫引我离开,而后上前与朱雀相见。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为二,大意之下被你从后施袭,一举击杀。不过,你离队之事,商队人尽皆知,若我返回,势必疑到你的身上。你使诈将我诱开再绕道返回,召来狼群将商队杀了个干净。”说到这里,梁萧长长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你诈作被狼咬伤,找上彩凤等人。你早将朱雀尸首搁在必经之途,估摸我发现朱雀尸首便引彩凤前来,小丫头自以为是,几乎儿便中了你的奸计。”彩凤听得脸涨通红,欲要驳斥,却被柳莺莺瞪了一眼,将话吞了回去。 阿莫摇头道:“汉人有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这些话都是猜测,又算哪门子道理?”梁萧眉间掠过一丝嘲意,笑道:“你说的是,这三个道理都是猜测,定不了你的罪过。不过,你百密一疏,留下一个破绽,如今想赖也赖不掉。”阿莫笑道:“小老儿愿闻其详。”梁萧打量他一眼,笑道:“阿莫老爹,你可还记得,你以‘天狼功’击杀朱雀之时,刻意在他后心留下了五个青色指印吗?” 阿莫脸色微变,梁萧收起笑容,扬声道:“阿莫,朱雀的尸身就在你身后的马背上,你敢将手指和他背上的指痕印证一番吗?”刹那间,百余双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场上寂然无声。阿莫的面肌微微抽动,忽地错退半步,双眉向下一耷,笑道:“西昆仑,算你厉害!不过你要杀我却也别想。”梁萧笑道:“不妨试试。”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这一刀下去,看你怎么杀我?”梁萧眉头微皱。阿莫狞笑道:“你猜得不错,老子才是天狼子,地上那个不过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来调教的替身!”他一转眼,狠狠瞪着柳莺莺,“你手下那些鸟男女是我杀的,要报仇么?哈,那是休想!” 众人不料他宁可自尽,想到难以手刃此人均是气愤难平。正当此时,忽见一骑人马奔来,来势奇快,顷刻逼近山丘。梁萧吃了一惊,高叫道:“风怜,别过来!” 来人正是风怜,早先她伤心失意,夹马狂奔,眼见梁萧并未跟来,心知他随柳莺莺去了,一时心生绝望,呆坐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梁萧说过天狼子十分厉害,不由担起心来,忍不住折了回来。她赶到山丘下方,忽听梁萧叫喊,正自莫名所以,忽觉头顶风响,一道黑影当头压来,她伸臂一格,手腕剧痛,如加铁箍,方要挣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梁萧武功虽高可也鞭长莫及。阿莫绝处逢生,纵声笑道:“西昆仑,老天不长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梁萧一皱眉,缓缓道:“你放了她,今日我放你一马。”阿莫冷笑道:“你当我蠢猪么?不过,我有一个疑惑倒要向你请教!” 梁萧浓眉一挑,却听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队,原想伪装常人,暗中算计‘天山十二禽’。不过瞧你显露武功又改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拨,让你双方厮并。”他瞧了柳莺莺一眼,“只不过,为何你一见了她便再三隐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 梁萧看了柳莺莺一眼,叹道:“她与我本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样。”柳莺莺娇躯一震,呆呆望着梁萧,眼里浮起一抹泪光。风怜望着二人,心中凄楚:“无怪西昆仑爱她,她美若天仙,才智过人。我和她一比,不过是个又丑又笨的小丫头……”一时万念俱灰,忘了身在何处。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叹道:“我只当天下人人奸险,女子水性杨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甘愿与狼为伍。没料到今日却输给了信任二字。哈,西昆仑,你说得对,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么,我也曾披着狼皮做人,后来发现,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骗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也不用牙齿。哈哈,名马美人老子暂且受用,西昆仑,草枯草长,后会有期。”说完纵声狂笑,众人悲愤异常纷纷破口大骂,梁萧却面沉如水,目光冷冷如刀。 阿莫和他目光一刀,心中冰冷,低头望去,风怜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不觉心中得意:“小丫头长得不错,又很听话。”他收了匕首,一拍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众人正自束手无策,柳莺莺目光一闪,唤过胭脂,在它背上一拍,胭脂会意,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嘶声中满是挑衅。火流星应声回头,鬃毛怒张,阿莫还未转过念头,火流星怒气冲天,直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啸傲昆仑山下,万马臣服;胭脂横行天山南北,也未逢敌手;二马相遇,本有一争。只是胭脂被柳莺莺约束住了一味忍让,火流星百般挑斗无果也只好作罢,忽听胭脂邀战,正是求之不得。这红马性子一发,除了梁萧无人约束得住,阿莫连连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势。 手忙脚乱间,梁萧飘身抢到马前。火流星一惊,纵蹄而起。阿莫挥掌劈落,梁萧怕误伤风怜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马腹下穿过。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闪,刺向风怜颈项,这时间,忽听梁萧一声大喝,眼角紫电一闪而过。阿莫只觉肩头一凉,匕首到了风怜颈边再也刺不下去,他随即飞了起来,往下一看,两条人腿好端端地跨在马上。阿莫转念未及,眼前天旋地转,身子如葫芦般滚入乱草,扭动两下,便已寂然。 梁萧见风怜危殆,情急间从火流星臀后拔出“天罚剑”,运足内劲扫出,切断阿莫执匕的右臂,剑锋顺势斜下将这一代凶人挥成两段。他出剑太快,天罚剑又锋利得邪乎,剑过人体,直如风过虚空,阿莫肢残胸断也未立刻感觉痛楚。 一时大寇得诛,梁萧心生讶异。适才他劲透剑身,剑上铁锈变成紫色,烂若云霞,隐现星文。他虽知此剑必有神异,何以有此变化却是想之不透,试着再催内力,锈剑晦暗如故。梁萧百思不解,还剑如匣,将风怜抱下马来。经过这番变故,风怜呆如木偶,到了梁萧怀里方才哭出声来。 梁萧心中怜惜,正想安慰。忽听马蹄声响,一回头,只见柳莺莺催马绝尘向北驰去。他心头一沉,便道:“黑鹰,你代我照看这位姑娘。”黑鹰一愣,梁萧将风怜推到他身边,纵身跃上火流星,拍马向柳莺莺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与胭脂较个高下,早已憋足劲头,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攒空,好比昊天龙行。不一时,望见柳莺莺人马背影。女子回头看见,挥鞭催马。一时间,两匹神驹奋起神威,前后追逐,火流星既难逼近,胭脂也无法将它抛下。追逐半晌,梁萧骤然提气,一起一落,跃上胭脂,柳莺莺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马,却被梁萧搂住腰肢,叹道:“莺莺,你误会了。” 柳莺莺怒道:“你抱她那么亲热,还有脸说我误会?”梁萧微微苦笑,遥见苍烟淡远,湖水含碧,便说:“好俊的去处,咱们去坐坐。”柳莺莺冷冷道:“我干吗要去?”梁萧也不多说,抖动缰绳来到湖边,强拉柳莺莺下马。 柳莺莺余怒未消,别过身子不理不睬。梁萧苦笑坐下,默默望了远处一阵,叹道:“我在西方呆了几年,本想终老彼方,但想着你和晓霜还是忍不住回来。”柳莺莺轻哼一声,冷冷道:“你有了晓霜,就不该还念着我。” 梁萧与柳莺莺阔别已久,心中千言万语,本想一吐为快,一听这话,满心的话变成一声叹息。他神色一黯,起身上马,忽听柳莺莺冷冷道:“你去见晓霜妹子么?”梁萧沉默时许,低声说:“她身罹绝症,这些年不知是否好些?这次前去中原,瞧她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柳莺莺细眉一挑,问道:“我走了之后,出了什么变故?”梁萧叹道:“所谓云烟过眼,不提也罢。” 柳莺莺默默坐下,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拨出阵阵涟漪,她凝望湖水,忽道:“你这笨蛋嘴里不说,倒愿意憋在心里?哼,也罢,我问你,那个叫风怜的女子是怎么回事?”梁萧双眉一扬,大声说:“莺莺,你还提那孩子便是瞧不起人。” 柳莺莺冷笑道:“我就瞧不起你!那孩子?哼,那孩子对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来。”梁萧不觉一呆,又听柳莺莺说:“你过来。”梁萧呆呆愣愣,柳莺莺怒道:“来不来?”梁萧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下,柳莺莺也不正眼瞧他,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坐这里。” 梁萧略微迟疑靠上前去。柳莺莺忽道:“你闭上眼。”梁萧不敢违拗,闭上双眼,忽觉一双纤手搭上肩头,将他的头搂入女子怀中,软玉温香,在在袭人,梁萧心慌意乱,挣扎欲起,忽觉脖子一凉,张眼看去,柳莺莺将匕首搭在他的颈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动,割断你这臭贼的脖子。”梁萧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杀了我干什么?”柳莺莺道:“宰了喂狗。”梁萧叹道:“你好狠。” 柳莺莺怒道:“少废话,我叫你闭眼,你干吗睁开?”梁萧喏喏闭眼,他肉眼虽闭,心眼犹开,觉出柳莺莺将匕首蘸了水给他刮起胡须,边刮边骂:“邋遢鬼,这把胡子能当扫帚使啦,无怪那些小丫头也敢嘲笑你!哼,还有这身衣服,臭也臭死了,这次被我瞧见,你若不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衫,休想离开我半步。”梁萧听了这话,心中酸痛,几乎淌下泪来,一时紧闭双目,始终一声不吭。 刮完胡须,柳莺莺伸出纤指轻轻抚过他颊上疤痕,叹了口气,却没多问。梁萧偷偷张眼从下方瞧去,柳莺莺凝注湖面,双颊发出淡淡柔光。湖水旷远,尽头处白日西匿,云空瓦蓝,一片远山低小含着淡淡烟气。柔风贴地扫过,拂过草尖,宛若歌吟,惊起两团明黄色的鸟儿,盘旋两圈,各奔东西。 过了许久,梁萧听到动静,直起身子,只见暮霭中飘来一片火光。柳莺莺拢了拢秀发,淡淡地说道:“不用看,孩儿们来了!这里是回村的必经之路。”梁萧看她惆怅神色,不禁悲从中来,再一瞧,火流星扭头摆尾正与胭脂顶撞,不由骂道:“这个野小子,没有胭脂一半听话。”柳莺莺白他一眼,骂道:“物似主人形。”梁萧笑道:“女诸葛,你这回却猜错了,这马儿可不是我的。”柳莺莺奇道:“是那女孩子的么?瞧不出她武功平平竟能降服这匹神驹?” 梁萧摇了摇头,将昆仑山下捕马赠马的事说了。柳莺莺叹道:“你呀,总是行事莽撞,不计后果。你送马给她的时候,这女孩子就对你动了真情。” 一行人擎着火把,迤逦而来,风怜也在队中,神情怨苦,愁眉不舒。柳莺莺落落大方与梁萧并肩而立。黑鹰翻身下马,歉然道:“大首领,坐骑被狼咬坏了,找马费了不少时辰。”柳莺莺道:“不打紧。黑鹰,这位是梁萧,我在中土时的旧识,武学深湛。你不妨向他多多讨教。”黑鹰一怔,拱手为礼。梁萧心下明白,柳莺莺想要自己传授下属武功。也不推辞,还礼道:“讨教不敢当,切磋一二当是生平快事。”众人见他言语谦和,心生亲近,只有彩凤嫌隙不减,听了这话,冷哼一声。 众人在湖边歇息一晚,凌晨出发。柳莺莺见风怜形神恍惚,心中不忍,拍马赶到梁萧身边,低声说:“不论你心意如何,对这女孩子总得有个交代。”梁萧道:“我话已挑明,只怕劝慰太过又生误会。”柳莺莺沉吟道:“女人间好说话,你不介意,我跟她说说。”梁萧笑道:“求之不得。”柳莺莺白他一眼,说道:“高兴什么?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早晚都得还我!”梁萧笑道:“一定还,一定还。” 行了一程,遥见茅舍井然,却是一处村落,背依北坡,春水绕村而过。原本春寒未尽,只因四面环山,地气暖和,村内外早已花繁树茂,蜂蝶竞飞。 柳莺莺手指村落,笑道:“梁萧,你瞧,那就是我的小禽村了!”梁萧赞道:“谷幽山静,林深水曲,真是隐士韬晦之所。”柳莺莺微笑道:“我本来住在瑶池,风光尤佳。后来蒙古人入山搜捕,只好来到这里。却好,一住三年,再没挪过窝儿!”梁萧心中一酸,望着柳莺莺如花笑靥,心想:“她一个女儿家,屡屡对抗强敌大寇,其间不知历经了多少险风恶浪。” 众人将死难同伴葬在村落北坡。十年来,“天山十二禽”迭经凶险从未折损一个,如今一日之间便有三人亡故,余者伤心无已,均是哭声一片。彩凤与朱雀本是爱侣,而今长空折翼,孤雁独飞,更是悲不自胜。惟有柳莺莺见惯生死,心性通达,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莫要自苦太甚,想来朱雀儿九泉之下也不想见你这样。”彩凤竭力忍泪,终究无法忍住,叫声“大首领”,扑入柳莺莺怀里痛哭。 悲悼一番,傍晚回村,小禽村有一眼温泉,柳莺莺心思灵巧,将泉水分流,化一为十,汇入十个石砌小池,上面盖上小屋,男女各别。众人数日来追南逐北,十分辛苦,此刻得了闲暇,均至泉中沐浴。梁萧浸了半个时辰,倍觉爽利,换了衣衫,来到聚义大厅。 大厅为杉木搭造,排列整齐,粗而不陋。男子们早已抵达,正在厅中议论恶斗天狼子的情形,说起痛杀恶狼凶人,激动不已,说到死难兄弟,又是悲愤难禁,忽瞧得梁萧进来,纷纷起身施礼。 宾主落座,寒暄一阵,自然说到武功。众人问起,梁萧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说话间,忽听一阵笑语,柳莺莺手拉风怜走了进来,她换了一件鹅黄衫子,青丝尤湿,双颊被温泉热气熏过,嫣红未褪,娇艳无比。梁萧见她对风怜举动亲昵,不觉心中讶异。 柳莺莺牵着风怜,施施然坐在上首。不多久,女将们鱼贯而入奉上酒肉。她们许久不来,却是去准备饭食。摆好杯箸,一个十四五岁的圆脸少女捧了酒壶,依次斟酒,酒液色作青碧,异香扑鼻。不久斟到梁萧身前,梁萧见她细眉大眼,与阿雪有些神似,不觉心头微动,多瞧了她几眼。 圆脸少女面皮嫩薄,被他目光凝注,顿时红透耳根,指尖一乱,酒水洒在桌上。她着了慌,伸袖去抹。柳莺莺笑道:“啊哟,雪雁这小妮子动春心呢!”圆脸少女臊了个大红脸,十分不依,搁下酒壶,钻进柳莺莺怀里咯吱她。柳莺莺咯咯直笑,摆手道:“好啦,雪雁儿,算我错啦,当我没说好不好?”雪雁这才罢手。 梁萧见她二人脱略行迹,微感好奇。柳莺莺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对敌时我做他们的大元帅、大将军,回到这里,他们便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了。”她抚着雪雁的脸蛋,“好啦,别腻我怀里了,叫人瞧着笑话。”雪雁在“十二禽”里年纪最幼,柳莺莺对她宠爱有加,此次迎敌天狼子也不忍带上,将她留在村子里面。 梁萧看在眼里,心生感慨:“莺莺纵横西域,属下众多,又能苦中作乐,宽解心怀。晓霜心忧世上生死,却被幽闭在天机宫内,这十多年来必然万分难过。”想到这里,东归之心更加迫切,叹了口气,举酒饮了一口,但觉入口清甜,回味深长,不禁赞道:“好酒,可有来历?”柳莺莺道:“这是黑马奶酒。” 梁萧注目细看,沉吟道:“我以往喝过的马奶酒色泽浑白,滋味甘酸,还有一股膻味。这酒不仅颜色青碧,而且甘甜适口,绝无异味!”柳莺莺笑道:“白马奶酒滤除奶质时只搅动了几个时辰,黑马奶要反复搅动七八天,将酒中奶质滤尽才能色泽泛青,绝无异味。”梁萧动容道:“搅动七八天可要无比耐心。” 柳莺莺在雪雁脸蛋上拧了一把,笑道:“我可没那穷耐心,都是雪雁儿一手酿的。”雪雁把头一低,红透耳根。梁萧没料到这羞怯无比的女孩儿酿得一手好酒,拱手笑道:“原来是女杜康,佩服佩服。”雪雁怕见生人,瞟了梁萧一眼,双颊更红。柳莺莺瞅他一眼,笑道:“我这些小弟弟、小妹妹可不似你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他们个个都有一样厉害本事。”她一一指点道,“黑鹰儿是第一流的猎手,他相中的野兽,凶恶也好,狡猾也罢,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梁萧赞道:“果然鹰眼如炬!”举酒便干,黑鹰爽朗一笑也举酒相陪。柳莺莺又道:“青鸾儿会莳花,村边的花草都是她一手栽培。”梁萧笑道:“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又尽一杯,女孩儿最爱听人奉承,青鸾听他一赞,大为欢喜,与他的嫌隙无影无踪。柳莺莺又道:“彩凤儿是咱们这儿的天孙织女,针线上的功夫,天山脚下无双无对。”梁萧笑道:“妙手天成,彩凤姑娘这身衣裳也是自个儿绣的吧。”彩凤却不领情,扭头哼了一声,冷冷道:“虚情假意,言不由衷。” 柳莺莺随口引介,黄鹂善歌,云雀善舞,鸳鸯却是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铁鸳,长于建筑,女子叫做阿鸯,最会调弄脂粉。柳莺莺说到鸳鸯二人,神色一黯,叹道:“朱雀儿、乌鸦儿和翠鸟儿也各有绝技,可惜无法与你引见了。”众人俱是凄然。 梁萧正要劝慰,柳莺莺摇头道:“你不必多说,生若春花,死如秋叶,我也想通啦。只不过,这几人虽各有本事,却没有一个会铸刀剑的。”她拉起风怜,笑道,“我问过风怜,她是精绝人,精绝人铸剑锻刀,西域知名。现如今‘天山十二禽’仅剩九人,再多一人就能凑成十个。梁萧,我让风怜做‘天山十禽’之一,你答应不答应?”她望着梁萧,似笑非笑,梁萧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皱了皱眉,笑道:“她答应就好,何必要我作主?” 柳莺莺道:“好说!”转眼瞧着风怜,风怜默默点头。柳莺莺又笑道:“不过,我这几个弟妹都是出了名的厉害,风怜武功不济,入了伙势必要受欺辱。”梁萧瞧了彩凤一眼,嘴上不答,心中称是,又听柳莺莺说道:“故而我想让她拜一个厉害师父,即便风怜一时武功未成,有了这个师父,也叫人不敢轻辱。”梁萧奇道:“是谁?”柳莺莺冷笑道:“还会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梁萧吃了一惊,腾身站起,柳莺莺对风怜使个眼色,风怜移步上前,屈膝拜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梁萧失惊道:“这可如何使得?”正要搀扶,忽听柳莺莺道:“怎么使不得,难不成辱没了你梁萧?”梁萧恍然明白:“是了,风怜如果做了我的弟子,师徒有份,她再也不能与我有男女之私。难为莺莺竟想出这么一条绝计!”当下叹了口气,袖手任风怜拜了三拜方才将她扶起。风怜始终低头,心中悲多于喜,泪水到底流了下来。 柳莺莺暗暗叹息,这条拜师计并非由她定下,而是风怜自己的主意,当初她告诉风怜许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风怜听了,虽答应斩断情丝,却要拜梁萧为师。柳莺莺知她痴心难改,但以之自况,又是颇为同情,不忍逼她太过。眼看师徒之礼已成,柳莺莺举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个小妹子,梁萧你也收了一个大徒弟,你我须得尽饮此杯。”梁萧摇头道:“这辈份乱得一塌胡涂。”柳莺莺白他一眼,道:“咱们各交各的,你想占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众人大笑。 只因同伴新丧,众人嘴里不说,心头阴霾未散,难以尽兴,略略喝了两杯,各自回房休息。 梁萧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往柳莺莺住处告辞。柳莺莺住在一座两进小院,四面遍植杨柳。梁萧到了院门外,见彩凤坐在门首石阶,对着日光在一截水绿缎子上绣花,瞧见是他,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梁萧还未答话,彩凤咬着细线,牙缝中冷冷迸出声来:“大首领说了,若是叙旧,你不妨进去坐坐,若是告辞,那就不必了。”爱理不理,又低下头去。 梁萧怅立半晌,心道:“相见不如不见,如此倒也干净。”再不多说,转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转过山坳,忽觉胸中一恸,掉头望去,山边的树林里似有绿影闪过。梁萧呆呆望着山林深处,四周寂然一片,只有山风掠过头顶呜呜作响。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还过神来,幽幽一叹,掉头向东走去。 第五十五章 黄河九曲 刚出山口,便见风怜牵了火流星,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见他来,顿时眉开眼笑,脆生生叫道:“师父,您一个人走么?”梁萧深感意外,唔了一声。风怜小嘴一撅将天罚剑横在马前,说道:“你要走,也该带上这个。”梁萧道:“这是你族神剑,我岂能染指。”风怜哼了一声,道:“你使这把剑杀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 梁萧一愣,无从辩驳。风怜又道:“师父,你是天下有数的大高手,说话算不算数?”梁萧道:“天下有数不敢当,说话一定算数。”风怜道:“你答应做我师父,教我武功是不是?”梁萧道:“我要去中土办事,过些时候回来教你。”风怜挺胸翘首,看着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过你。”梁萧皱眉道:“为什么?”风怜道:“当日你那样狠心,说走就走。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随你去中原。” 梁萧沉吟不语,风怜瞧着他,心儿扑扑直跳,只怕他说个不字。过了半晌,忽听梁萧叹道:“你定要跟来,我也不拦你!”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风怜芳心狂喜,匆匆拍马跟上。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梁萧买了一匹驽马和风怜并辔而行。师徒二人朝行暮宿,到了休憩之时,梁萧便教授风怜武功。风怜天资不算绝顶,但至为好强,梁萧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学勤练直到梁萧点头才罢。梁萧洞明阴阳,功参造化,胸中所学,一瓢半勺也够常人受用不尽,何况他对风怜满怀歉疚,有心补偿,是以倾囊以授,格外耐心。 关山路遥,戴月披星,两人走走停停,这一日抵达黄河岸边。梁萧久别中土,忍不住纵马上了高坡,揽辔南望,但见山峦连绵,云掩长河,其实东风正恶,浊浪滔天,落在河堤上,迸珠溅玉。 梁萧心有所动,遥指河水道:“风怜你瞧,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黄河之上,一个船夫就能驾驭小山一样的巨舰,再大的风浪也无法撼动;世人不用驱牛赶马,可用‘火’力驱赶大车;大鹏一样的机械也会制造出来,载了人畜,扶摇直上九天……”他说到这里,见风怜神色迷惑,不由叹道,“风怜,为师生平有三样本事:第一是算术机关、格物致理之学;第二是运筹帷幄、云侵孤虚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头一样艰深奥哲,你怕是学不了的。第二样乱世祸国,大可不学。是以我虽名分上是你师父,却也唯有那点微末功夫能够勉强教一教你。” 风怜微笑道:“师父你过谦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别人的功夫岂不比针眼儿还小?”梁萧道:“又胡说了,任是哪门武功练到绝顶都有可取之处,你别要学了点儿本事,就敢小觑天下英雄。”风怜翘起鼻子,冷笑说:“你又作脸作色么?哼,做师父就了不起吗?我有你一半厉害,天底下谁也不怕!” 梁萧摇了摇头,无言以答。一路上,他也曾几度摆出师尊架势,欲要管束管束这个女弟子,哪知每到紧要关头,风怜便撒娇弄痴,顶嘴蒙混,梁萧被她三言两语一说,端的没了脾气,空负师父之名却无半点尊长威严,好在他对这师徒虚名不甚在意,争辩几句也任她去了。 风怜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询问,梁萧无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梁萧说着说着,豪兴焕发,大言水利:在何处筑坝,在何处分流,在何处架设水车,又在何处开渠灌溉,说到得意之处,大有图画山川、疏理天下的气概。风怜自与梁萧结识,从未见他流露出这般风采,瞧那眉眼神气,不觉痴醉,至于那些高谈阔论,当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二人边说边走,风怜忽指河岸边一座宝塔,问道:“师父,那是什么塔?”梁萧道:“那是开封铁塔,号称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梁,昔日冠盖神州,繁华不尽。可惜历经兵灾河患,凋零衰败,盛景不再了!”说着长叹一声,大有惋惜之意。风怜也觉可惜,又问:“可还剩下什么好去处么?”梁萧沉吟道:“我记得距铁塔不远有一座‘九曲阁’,毗邻河堤,大可临风把酒,看黄河九曲,浩荡奔流。”风怜喜道:“好啊,瞧瞧去。”梁萧抬头看看云色,但见密云叠起,心知大雨将至,当即答允,二人快马加鞭,望九曲阁而去。 抵达阁楼前,斜雨如丝,淅沥洒落。两人弃马上楼,方才坐定,便听一阵踢踏声传来,从楼底走上一个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里摇了一把竹扇。酒保瞧见,慌不迭叫道:“啊哟,吃白食的又来啦!”张开双臂,便要赶人。 儒生当堂一坐,笑骂:“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说老爷白吃,老爷偏不白吃。”转手从袖里掏出一锭大银,啪地扔在桌上。酒保且惊且喜,掂过真假,笑道:“贾秀才,你从哪儿偷来的?大相国寺还是何员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这银子又白又亮,怎会来路不正?王小六,屁话少说,大爷拿银子定下这桌酒席,你千万记住了。” 酒保牙缝里透出冷笑,说道:“贾秀才,日前你还欠掌柜一两六分银子,怎么算?”贾秀才刷地一声打开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懒声说道:“你没长眼么?老爷今日阔了,区区小钱,何足挂齿。”酒保平日与他胡闹惯了,闻言道:“好好,今天你权且装一回老爷,来日装孙子的时候,我再与你计较!”走出两步,儒生又招呼道:“王小六,你先给老爷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润润喉咙。” 酒保心里暗骂,悻悻下楼。风怜低声道:“师父,这人做什么的,脸皮可真厚。”梁萧心想你也瞧出他穷措大,装阔人,当下笑道:“他大约是落第秀才,功名无着却又心高气傲,不肯屈人!”他两人小声议论,忽听那贾秀才拖长声气道:“他妈的,背后说人闲话,当心嚼了舌头!哼,谁又告诉你老爷是秀才了?” 梁萧与他相距甚远,声音又小,不想这儒生耳力极好居然听见,梁萧笑道:“抱歉,敢情阁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却不是姓贾的贾。”那儒生笑道:“谁又说是真假之假?老爷就姓贾,大名上秀下才,合称贾秀才。”他嘴上笑嘻嘻,口气却很不逊,梁萧还没在意,风怜却怒目相向。 贾秀才冲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儿生得俊,不若嫁给贾某做个便宜媳妇儿!”风怜双颊涨红,握紧粉拳,梁萧却一皱眉,摆手道:“勿与这妄人计较,平白自低身份!”话音才落,又听贾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尔等蛮夷鼠辈,混同禽兽,哪儿还有什么身份?” 梁萧一愣,想起自己与风怜都是异族装束,风怜碧眼雪肤,一瞧就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国,胡汉有如寇仇,无怪此人口出不逊。只不过胡强汉弱之际,他胆敢当面辱骂胡人,倒也颇具胆色,当下笑笑,懒得理会。风怜见他不动声色,禁不住好生气闷。这时忽听身后一个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风怜更恼,回头一瞧,不远处坐了一个俊美男童,约摸十岁,头戴二龙抢珠冠,身着白缎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风怜瞧这小孩粉团也似一张小脸,偏生装扮成大人,不由心头一乐,扑哧笑出声来。小孩猜到她笑什么,小嘴一扁,眼有愠色。风怜更觉滑稽,望着梁萧偷笑。 不多时,酒保端上酒水。贾秀才接过,斟满一盏,洒在地上。这酒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叫道:“死穷酸,你疯了么?”贾秀才不理他,一敛疏狂神态,叹道:“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的忌辰。”酒保脸也绿了,手中托盘哐啷丢开,叫道:“贾秀才,你胡说什么?”贾秀才两眼一翻,喝道:“闭上你的鸟嘴,老爷请人喝酒,关你屁事?”酒保气得发抖,战声道:“你……你……死人能喝什么酒?” 贾秀才抬起脸来,长声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调沉郁,胸中似有无穷悲愤。吟罢,贾秀才喝光盏中残酒,冷笑道,“有人虽死,丹心永照,有人虽活,却不过是一具腐臭皮囊。当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载不屈,壮烈赴义;而今的读书人,个个只知卑躬屈膝于外族,贪求功名于鞑虏,没几个有骨气的东西,可耻乎,可悲也……”酒保听他口无遮拦,越说越不堪,劈手揪住贾秀才的胸衣,发急道:“你再说,我丢你下去……啊……”惨叫声中,酒保庞大身躯腾空而起直往楼下栽去。 旁人都感错愕,梁萧却知这贾秀才身怀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抛了出去,但他出手太快,寻常人看不明白。风怜也看见了,心想这无赖本事不小,又听一声惊呼,酒保身如掷丸,忽又飞上楼来,不偏不倚砸向贾秀才。贾秀才笑道:“来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拨,将他翻转过来,可楼下那人这一掷气力太大,酒保两脚着地仍是收势不住,滴溜溜冲向梁萧。他又惊又怕,大声惨叫,梁萧却不动神色,随手托住酒保的腰脊,酒保陡然止步,但觉双腿绵软,扑通坐倒,脸上早已失去血色。 贾秀才心中暗凛,这一拨借力打力本有数百斤力道,存心将梁萧撞个人仰马翻,不料这异族人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将人扶住。正自惊疑,忽听楼梯上咚咚咚巨响传来,夹杂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不一阵就见一个肥胖脑袋从楼梯口钻了出来,脸上肥肉堆积几乎不见五官,满身赘肉随他举步登楼一抖一颤,汗水淋漓。 贾秀才盯着这人,眼中露出讶色。那人径直走到他桌边,拉开一张板凳坐下,却听咔嚓一声,板凳断作两截,那人跌坐在地,幸得楼板厚实,轻响了一声将他稳稳托住。那人呼呼喘气,嘟囔道:“就坐地上,就坐地上!”贾秀才还过神来,吃惊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迸出怒意,粗声粗气地道:“贾老三,你装作不认得老子么?哼,你欠我五百两雪花银子呢,还来!” 贾秀才望他半晌,突然捂着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两条断凳,一左一右向贾秀才掷过去。贾秀才头一低,折扇左右两拨,拨得一条断凳穿窗而过落入河里,另一条撞在墙上。白老二跳起来挥掌,贾秀才后退半步,摆扇笑道:“白不吃,慢来,你这样子可打不过我。”白不吃叫道:“废话少说,还银子来。”贾秀才笑道:“白不吃,咱俩也算是结义兄弟,区区五百两银子何必些些计较。” 白不吃啐了一口,骂道:“屁的兄弟,那银子一半是借的,一半是你骗的,老子可以在银子上吃亏,却不能被人糊弄。”贾秀才眼珠乱转正谋对策,忽听楼下有人咯咯笑道:“白不吃说的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贾秀才你骗人钱财更加不对了。”黄影一闪,一个女子怀抱琵琶,俏生生站在楼心。风怜暗道:“这人轻功好俊。” 女子杏黄衫,绿襦裙,年约三旬,长相清丽,眉心一点朱砂痣平添几分英气。贾秀才不急不恼,笑道:“金翠羽,你什么时候与白不吃勾搭上了?”黄衫女子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破落户,舌头上长疮烂到你肚肠。老娘这可是持平之论。”贾秀才笑道:“好好,今儿贾某势单力薄权且认了。白不吃,咱们来赌一把,你胜了,银子我双倍还你。你若输了,五百两银子就当掉进了河里。”金翠羽道:“破落户,你又想什么鬼点子?白二哥,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 白不吃小眼连转数下,一拍大腿,叫道:“赌就赌,怎么个赌法?”金翠羽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贾秀才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笑嘻嘻说道:“我这法子至为简单,叫做‘望天打卦,落地还钱’,我将这三枚打卦的铜子抛起来,有一枚落地算我输,不落地算你输。”白不吃心想:“破落户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脸上不禁微露笑意。 金翠羽一转眼珠,笑道:“破落户,白不吃的‘拿云手’称雄关洛,你拼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你倘使将铜钱扔得远远地,他轻功不及你势必要输。”贾秀才脸色一变,白不吃恍然大悟:“错非金老四提点,几乎儿又上当了。”当即正色道:“贾老三,我加上一条,铜钱不得掷出阁楼,要么也算你输。”贾秀才耸了耸肩,说道:“好吧,瞧清楚了。”将手向上一挥,三枚铜钱激射而出,白不吃还未还过神来,嗤嗤连声,三枚铜钱尽数没入大梁。 金翠羽一呆,摇头叹道:“破落户,你够狠的。”贾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么说?”那铜钱陷入极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可他过于肥胖,这一跳只得三尺,一时恼羞成怒,抓起一张凳子望木梁打去。 金翠羽瞧见,纤指微曲,在琵琶上一拨一弹,铮的一声,指间脱出一道黄光将长凳凌空击落,黄光落地,却是一枚黄铜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击落长凳,虽借琵琶弦劲却也十分惊人。 白不吃错愕间,金翠羽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罢了。总不成为了五百两银子拆了人家的酒楼!否则神鹰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声,贾秀才刷地撑开破扇,笑道:“白不吃,说好铜钱不落地便算你输。”白不吃小眼喷火,但瞧金翠羽脸色,一顿足,叫道:“好,算我输。”气呼呼地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怀抱琵琶袅袅坐下,笑道:“关洛四杰来了三个,池老大怎么还不来?”贾秀才道:“你们也是池老大召来的?”金翠羽道:“是啊,听说神鹰使到了。”贾秀才斟了一盏酒笑道:“神鹰令三年没过黄河!这回来便来了,偏要挑这九曲阁聚头,害我这地主大大破财,真是大糟特糟。”金翠羽抿嘴轻笑道:“这话要是被神鹰使听见,更加糟了。” 贾秀才一笑,又说:“白二哥,话说回来,你怎么变了个模样?”金翠羽也关切道:“是啊,三年不见,二哥你发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发个屁福,老子这是发灾。”金翠羽讶然道:“这话怎讲?”白不吃拍了拍圆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谁肯长这个鸟样?哼,我是被人害的!”贾、金二人面面相觑,贾秀才肃容道:“你说说经过,关洛四杰一气同心,贾某拼了性命也要为你出头。” 白不吃眼里闪过一丝感动,叹道:“三年前,池老大让我筹集粮草以备将来举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张罗了两万担粮食囤在家里。谁想那年黄河大水将附近的田地一股脑儿洗了,我家门前一下子拥来许多饥民求我开仓赈济。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财,实为受了池老大托付,不能将粮食随便予人……”贾秀才正色道:“白二哥,这可不对。事有缓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难,不拘一格,开仓赈灾正是分内中事。”白不吃叹了口气,懊丧道:“现今想来,你说得半点儿不差,哥哥我当时鬼迷心窍犯了糊涂,将那群饥民一顿棍棒撵走。唉,这也罢了,你知道我素来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这个名称。当日我赶走饥民,杀鸡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来几个狐朋狗党,还寻了一票窑姐儿,在家中痛快吃喝……” 贾秀才收起折扇,冷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白老二,当时被我瞧见定要与你翻脸。”金翠羽也叹道:“不错,此举大违侠义,池老大知道,说不定要如何对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声道:“我当着你们说出,便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何况我变成如此模样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为颓唐。 贾秀才诧道:“莫非来了讨公道的高人?”白不吃点头道:“大伙儿吃喝正欢,门外突然来了三人,为首那人倒也客气,说了些好话,无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开仓济民之类。我那时酒意方浓,没将对方放在眼里,只道:‘放了粮,老子喝西北风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么都吃过,就没吃过人!’此外还说了许多浑话。那人性子却好,不管我说得如何难听,总是不急不恼,好言好语。老子听烦了,趁了酒兴上前动手,不料那人所带的帮手十分硬扎,伸手一拨,摔了我一个大跟斗……”金翠羽吃惊道:“你醉了么?” 白不吃摇头道:“哪里话?二哥我一分酒一分气力,再说那日喝得正好,还没到烂醉如泥的地步。”贾秀才摇动折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与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听说他一招落败,心中颇有不服。 白不吃道:“那时我也如此想,翻身起来踹他小腹。谁知又被拿住脚踝再摔一跤。老子不服,爬起再上,还被摔倒。这么前前后后摔了五六下,到底把我摔醒了。不过,咱们习武之人,功夫输了,一口气却不能输。我怒火上冲,从兵器架上拔了一杆大枪,心想擒贼先擒王,抖枪向为首那人刺去。不料那帮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将枪头捉住,老子使了吃奶的气力也夺不回分毫。”听到这里,贾、金二人彼此对视,脸色微微发白。 白不吃神色颓败,又道:“为首那人见状,叹了口气,说道:‘白不吃,我再问你,你愿开仓放粮么?’我赌一口气,当即拒绝。那人道:‘好,粮食是你的,我不逼你。但你殴打饥民,万万不该,此乃其一;外面哀鸿遍野,你却纵情饮乐,于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夺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样,我要罚你。’我说:‘你有种将老子杀了,要我低头,决计不能。’那人说:‘我不杀人,但听说你贪吃好货,最爱口舌之欲,我便罚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问:‘你想把我关起来?’那人笑道:‘我可没这闲工夫,三年之内若你改邪归正,我便解了你的禁制,但若你泄漏我半点行踪,以后休想见到我了。’说完招呼两个帮手径自去了。我听她说得凶狠,到底雷声大雨点小,心中鄙夷,张嘴骂了一通,又招呼众人继续喝酒吃肉。谁料第二天一早起床,忽觉筋骨酸痛,身子发胀,我前日摔伤,不以为意,又寻朋友吃喝。这么过了三五天,身子一天痛过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浑身皮肉似要爆裂开来!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条铁打的汉子,却痛得死去活来,可是寻遍大夫却无一人明白。” 白不吃说到这儿,肥脸上爬满苦涩。金翠羽道:“白二哥,莫非那人临走时动了手脚?”白不吃道:“我也奇怪,那人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一根手指,又如何算计到我呢?却说我痛得狠了,猛可想起那人的言语,忙叫下人煮了青菜萝卜来吃。说也古怪,这一吃素居然好了不少。我接连吃了三天素,疼痛全消,只是练功时的身法略嫌滞涩,临镜一照,竟然胖了许多。二位也知道,老哥我最爱吃香喝辣,怎受得了顿顿素餐。过了四五日,我又忍不住铤而走险,这回倒也无病无痛。我不知厉害,心中窃喜,就这么一顿顿酒肉吃下来,这身子骨也似吹气球一样日日见长。他妈的,不过一月工夫,我这彪形壮汉长成了一个胜似肥猪的大胖子。到这时我才明白那人话中的含义,不禁害怕起来又开始吃素。还怕三年之后那人不来解救,又被迫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唉,哥哥我吃惯了荤腥,瞧那美酒佳馔,如何割舍得下?每过十天半月总要破戒一回。这么三年过去,就成了这副模样。”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贾秀才问:“那人还没来么?”白不吃隐现愁容,说道:“或许时日未到,或许人家忘了。再说我胖成这样,还不知有救无救?”金翠羽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用这般恶毒法子折磨人,太可恨了吧?”贾秀才笑道:“我以为此计绝妙,这叫自作自受!”白不吃怒道:“贾老三,你胳膊肘往外拐么?”贾秀才恼他不肯开仓济民,有心揶揄,笑道:“诚所谓好死不如赖活,二哥你想开些。咱三个久不会面,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哈哈!”白不吃怒目相向,叫道:“破落户,你存心与我为难吗?”贾秀才笑道:“你左右胖成这样,再胖一回也无妨。九曲阁的‘黄河大鲤鱼’天下一绝,劲道嫩滑,滋味十足,今日也不能不吃的。”白不吃小眼圆瞪,呼呼直喘粗气。贾秀才向酒保一招手:“王小六。”酒保见他显过功夫,心中虽恨,嘴里却连声答应。 贾秀才笑道:“做两尾黄河大鲤鱼来,给老爷下酒。”风怜听得心痒,便道:“咱也要一尾!”话一出口,那个小童也异口同声地叫出来,风怜瞅他一眼,微微一笑。小童被她笑得小脸通红,张开泥金小扇遮住脸儿,扇面上描了一绺儿兰草,边上留了数行草书。梁萧乍见那行字迹,眼神微微一变。 酒保扫了众人一眼,冷冷道:“对不住,这两日风高浪急,没一个渔家敢下河捕鱼,这大鲤鱼么,当真没有。”贾秀才掉眼看去,河上波涛滚滚,雨脚如麻,心知酒保所言不假,不由大为扫兴。 酒保正待退下,忽听河上有人纵声唱道:“老子长在大河边,不靠地来不靠天,小小船儿浪里过,打个鱼儿趁酒钱。”歌声清壮,盖住那穿林打雨之声,颇有振聋发聩之势。梁萧循声瞧去,一叶小船在波涛间载沉载浮,船上站一个舟子,披蓑戴笠,手摇双橹,随那船儿起伏却始终不被风浪吞没。 不多时,船至楼下,舟子系好船,左手拎两尾鲤鱼,右手拿一支长篙点在岸边,双手微撑,便似燕子穿云,轻轻巧巧钻过窗户落在楼心,哈哈笑道:“你们三个来得却早。”贾秀才三人早已起身,拱手笑道:“池老大。”舟子挑开蓑衣竹笠,正是关洛四杰之首池羡鱼,他年过五旬,洵洵儒雅,双鬓已然灰白,只见他拎起两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笑道:“河上风大,寻常人下不得水,我怕没得鱼吃,扫了大伙的兴致,特意赶早到河里摸了两条。” 金翠羽咯咯笑道:“大哥心细如发,当真想得周到。”贾秀才道:“错了,该是小弟心占一卦,未卜先知,故而点了这道好菜,专等池老大的鲤鱼。”金翠羽白他一眼,啐道:“破落户,你那鬼卦,骗傻子还差不多。”贾秀才做出惊讶神气,道:“奇了,我骗过你么?”金翠羽气得脸色发白,便要嗔怒。池羡鱼伸手隔住二人,哈哈笑道:“老三,老四,我只当三年不见你俩早结连理,怎么还是这么拗气?”金翠羽脸胀通红,莲足一顿,怒道:“池老大,您可别张口就来,但凡天下的好女子,谁肯嫁给这个下贱无耻、坑蒙拐骗的破落户?”贾秀才嗤了一声,懒声懒气地道:“你也算好女子么?我看是猪鼻子插大葱——愣充大象吧!”风怜瞧得好笑,心道:“这厮别的还好,这拖得老长的腔调格外讨厌。” 果不其然,金翠羽俏脸又沉,池羡鱼摆手笑道:“怪我多嘴,你们要撒气冲为兄来吧!”他这么一说,两人不好再吵。池羡鱼见白不吃体态臃肿,一皱眉正要询问,忽听一个脆嫩的童音道:“老先生,你这鲤鱼怎么卖?”池羡鱼扭头瞧去,却是屋角里那个装束老成的小童,不觉莞尔道:“小朋友,你家大人不在么?”那小童小脸一沉,闷声道:“谁是你小朋友?哼,我瞧来不够大么?”池羡鱼一怔,哈哈大笑,两个手指上下一比,笑道:“就这么一点儿大!”小童脸色更加难看,作起恼来:“老头儿卖鱼就卖鱼,哪来这么多废话?”池羡鱼脸色微变,白不吃性子暴躁不觉怒道:“臭小鬼作死么?这样跟你爷爷说话?” 小童哂道:“他也配做我爷爷?哼,我爷爷一根指头压死你们四个!”白不吃无名火起,袖子一撸,猛然跳起。池羡鱼伸手拦住,心想:“这孩子有恃无恐莫非是高人子弟?再说我关洛四杰老大年纪,如何与小孩一般见识?”当下淡淡笑道:“小朋友,这鱼可不是拿来卖的!”小童撅嘴道:“你这人年纪老,脸皮也老,说了假话也不脸红。”池羡鱼奇道:“我怎么说假话?”小童道:“你唱着歌儿来时,不是说‘打个鱼儿趁酒钱’么?现在又说不卖,出尔反尔,不算好汉。” 池羡鱼哑然失笑,心想:“到底是小孩儿家,我随口唱曲他也当真。”但他素来豪气,面对妇孺也不肯食言,想了想道:“说是这般说,就怕你买不起。”小童小眉头一扬,伸手在腰间一摸,抓起一串明珠哗啦啦搁在桌上,明珠颗颗大过拇指,光滑莹润,发出柔和光芒。 众人没料这小小孩童身怀重宝,心中无不惊诧,白不吃贪财好货,瞧着明珠,眼珠子几乎掉了下来。小童刷地撑开泥金小扇,笑道:“这串珠子够了么?”池羡鱼长长吸了一口气,将眼珠从珠链上移开,瞅了瞅梁萧师徒,正色道:“小朋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快将珠子收起来别被坏人瞧见。”小童脖子一仰,冷笑道:“我自有主张,不劳你费心。” 池羡鱼见他小脸稚嫩,说出话来老气横秋,又好气又好笑,打趣道:“小朋友,我这鱼儿想卖时,一文两文,白送也成。不想卖时,你有明珠万斛我也不卖。”小童瞪眼不解,池羡鱼笑道:“瞧你这身打扮,想必是读书人家的孩儿,我出个对子考你一考,答得上来,我就把鱼送你,答不上来,哈哈,那就怪不得我了。”小童笑道:“对对子呀,我最拿手了。” 池羡鱼心想:“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的对子岂是你对得上来的?”略一沉吟,笑道:“前两日天气窒闷,我经过河边,瞧见一尾鲤鱼出水透气,不想岸边李子树上果子落水,正巧打在鲤鱼头上,小娃娃,我就以此为题,说个上联,叫做:‘李打鲤,鲤沉底,鲤沉李浮。’”贾秀才击掌笑道:“这个上联妙得紧,就只怕太难了些。” 那小童心道:“这对子与鲤鱼相关,合情合景,李鲤谐音,忒不好对。”小眉头蹙起,看向屋角,只见屋角搁了盆秋葵作为点缀,一只蜜蜂被雨困在屋内绕着秋葵飞舞,突然一阵疾风裹雨扑进屋来,蜜蜂被风一吹扑在地上。小童眼神一亮,脱口便道:“风吹蜂,蜂扑地,风息蜂飞。”说完时,那阵风正巧过去,蜜蜂嗡的一声又飞起来。池羡鱼一愕,拍手赞道:“妙对,妙对。”他为人豁达,认赌服输,正要递上鲤鱼却听白不吃道:“慢来!”池羡鱼诧道:“白老二,你有何话说?”白不吃道:“池老大,关洛四杰纵横一世,怎能被一个小孩儿折了威风?” 贾秀才打个哈哈,懒声道:“白老二说得是。”金翠羽虽不说话,眼中也有赞同。池羡鱼寻思道:“三位弟妹都是心高气傲之辈,我若拱手奉上鲤鱼,他们必然脸上无光。”便道:“好,你说如何?” 白不吃道:“咱是生意人,不及老大、老四儒雅多才,不过既是比文,我就考考这小孩儿的算术。”池羡鱼心想:“二弟分明故意刁难,这小孩儿对上对子不过侥幸,你理财有方,算计精到,说起算术,怎能和你相比?”碍于情分不便明说,却听那小童嘻嘻笑道:“好啊,你说题目。”白不吃瞧他气定神闲,心尖儿微微发痒,清了清嗓子道:“今有活鲤鱼七斤,草鱼二斤,总价四百二十六文钱……” 贾秀才插口道:“几斤鱼罢了,哪有这么贵?”白不吃哼道:“你懂个屁,物以稀为贵,如今河上打不着鱼自然行情见涨了。咳,闲话不说,假令现今又打了鲤鱼三斤,草鱼四斤,总共价钱二百八十文,且问,鲤鱼、草鱼每斤各要多少钱?”他一气说完,随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瞅着那小童满脸得色。小童淡淡笑了笑,说道:“这是‘直减’法,有什么难的。”白不吃手里的茶盅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童取了一把竹筷,当作算筹左右一排,道:“右鲤鱼,左草鱼,右行的七遍乘左行,然后连减右行三次,得草鱼每斤三十一文,代入右行,由此可得鲤鱼每斤五十二文。”白不吃张大嘴巴,瞧他算完,口水不知不觉从大嘴里流出来。池羡鱼不觉笑道:“好个聪俊的娃儿。不知谁做了你的爹娘,真是羡煞旁人。”白不吃抹了一把口水,怒道:“不算,不算,重新来过。”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你遇上行家了,有道是生手遇行家,千万莫惹他,丢脸一回也就够了,还是让他听我弹上一手,猜猜是什么曲目。”那小童连过两关,眉飞色舞,笑道:“请,请。” 金翠羽心头打鼓:“这小娃儿莫不是还通音律?”勉强笑笑,怀抱琵琶,正襟危坐,拨弦试音。那小童闭上双眼,摇头赞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金翠羽被这小娃娃一夸,心花怒放,掩口笑道:“你这娃儿,小小年纪就这么嘴甜舌滑,长大了还不要诓死人么?”贾秀才冷笑道:“臭美什么?小娃儿乳臭未干,他的话也能当真?” 金翠羽恨恨瞪他一眼,咬牙暗骂:“这呆子真个不解风情。”一整容色,拨动琶弦,但听初韵舒缓,清高雅旷,众人如处山隈水畔,眼前仿佛矮山陌远,细水流长;忽而弦音又矮,呢呢啾啾,起伏难定,似空山人语,遥相问答。正当众人渐入忘情之境,金翠羽摘下银簪,指如轮转,破空一划,琵琶声铮然拔起,如壮士拔剑,将军披甲,万蹄杂沓,山呼海应般扑面而来,一刹那,众人如处铁血战场,四面风声萧萧,刀枪齐鸣。不料弹到至高处,弦声忽又低沉,如江水呜咽,败马哀鸣,远方夕阳斜堕,天地如血,于肃杀中更添凄凉,这一轮琵琶声如流水般泻过,渐弹渐缓,终又变为明快清扬,于宛转江流中托起一团冰轮,这般低回流转奏了一炷香的工夫,曲终音散,不复再闻。 阁中寂然半晌,池羡鱼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三年不见,四妹这手琵琶弹得越发精彩了。”金翠羽躬身笑道:“得大哥金口一赞,小妹幸何如之。”她美目流盼,向那小孩道,“小娃娃,你听得出这是支什么曲子么?”小童始终闭目倾听,应声张眼笑道:“这是一支曲子么?” 金翠羽俏脸微变,却见小童摇头晃脑道:“这曲子共分五段,第一段调子旷雅,乃是《高山流水》,第二段人语空山,有隐者之趣,当是《渔樵问答》,第三段忽变轩昂,却是一段楚汉相争的《十面埋伏》,第四段一派萧索,为《夕阳箫鼓》之曲,至于最后一段,月照大江,自然是陈后主的《春江花月夜》了。”他说到得意处,童真流露,手舞足蹈。 金翠羽怔忡半晌,忽地叹道:“小娃娃,真有你的。”小童笑道:“你琵琶是弹得极好的,更难为你将五曲混为一曲,前后衔接,不露痕迹,只不过,技法还有瑕疵!”金翠羽听他说得老气横秋,忍不住道:“不知有何瑕疵,还请指教?”小童道:“女子弹琵琶通常腕力不济,你的轮指、滚指、弹挑并非熟极而流,关节处略有滞涩。”白不吃怒道:“我四妹的琵琶关洛无对,小鬼头你胡说什么?” 金翠羽始终凝眉细听,闻言道:“二哥莫恼,这孩子说得一点不假。”白不吃一愣,却见金翠羽挽起衣袖,露出如雪皓腕,掌腕交接处赫然有一道细长红痕,金翠羽道:“小妹这只手掌两年前被人斩断过!”众人闻言一惊,池羡鱼道:“何以如此?”白不吃一跳而起,叫道:“妈拉巴子,谁这么大的胆子。”贾秀才抿嘴不言,眼里却掠过一丝煞气。 金翠羽道:“两年前,我在西凉道上卖唱,遇上了凉州二鬼。”白不吃怒道:“好啊,又是那几个鬼崽子么?”金翠羽道:“正是,凉州七鬼被咱们宰了五个,只剩大鬼三鬼。这两个畜生洗荡了一个庄子,杀人越货不说,还在淫辱庄中妇女。我既然遇上,焉能袖手旁观?”贾秀才忽然嘀咕道:“大鬼、三鬼武功很好啊!”金翠羽俏脸一沉,喝道:“锄强扶弱本是侠者本分,别说大鬼、三鬼,遇上梁萧那等大魔头,老娘也不会退缩半分。” 风怜猛可听到梁萧二字,心头一跳,忍不住瞧了师父一眼,却见他神色淡定,低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风怜心中犯疑,按捺性子张耳聆听。 贾秀才赧然道:“四妹说得是,但你孤身犯险却又如何胜出?”金翠羽白他一眼,道:“我占了突袭的便宜,用‘五音箭’射死了三鬼,却没伤着大鬼。那厮倒也厉害,一口劈风刀使得水泼不进,边斗边说些下流话乱我心神,我和他苦斗了五十余合,一个疏失,被他将右手斩了下来。那厮一刀得手,使招‘风卷残云’,转刀向我颈上绕来……”贾秀才忍不住打断她道:“后来如何?”金翠羽嗔怒道:“还能如何,总不成把我劈了,你瞧清楚了,老娘是人还是鬼?” 贾秀才摸了摸头,打个哈哈道:“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金翠羽啐了一口,正色说道:“正当危急,我忽听嗖的风响,一枚石子从耳轮边掠过,当的一声将那口劈风刀撞出老远。大鬼虎口流血退了五步,他也机灵,知道来了高人,撒腿就跑,不料又是一枚石子飞来击中他的背心,大鬼顿时扑倒。我赶上前去,见那贼子只是闭了穴道,心想除恶务尽,二话不说,奋起琵琶将他的脑袋敲得稀烂。” 池羡鱼拍手赞道:“痛快,痛快,从此西凉道上多了几分安宁。”金翠羽点头微笑,说道:“我宰了大鬼,转身来瞧,却见身后站了三人,当下施礼作谢,哪知其中一人摇头叹道:‘姐姐的手段狠辣了些,为何定要你死我活呢?’我但觉这话迂腐,颇是不以为然。这时另一人抢上前来,拾起我那只断手道:‘我与你接上。’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伸手便将我血脉封住,而后取出小针细线,三下两下就将我这断手续上了,前前后后,我只觉手臂麻木无觉,丝毫不觉疼痛。那人续好手腕又抹了一些药,给我一张药方吩咐我如何内服外敷。我也不敢怠慢,便依他吩咐找地方调养了三月工夫,手腕和好如初,再过半年又能弹奏琵琶,唉,但如小娃娃所说,这只手终归不及从前活便,弹到关节处,总是有一两分滞涩。” 小童插口道:“断手能续,那人的医术很了不起啊!”众人纷纷点头。白不吃想了想,问道:“老四,那三人什么模样?”金翠羽叹道:“三位恩公不许我泄漏行迹,还请二哥见谅。”白不吃道:“那给你接手腕的是男是女,这总能说吧?”金翠羽迟疑一下,道:“是男的,年纪很轻。”白不吃皱起眉头,嘀咕道:“那倒不像。”贾秀才道:“怎么不像?”白不吃只是摇头却不做声。 风怜听得有趣,回顾梁萧,见他望着窗外出神,便道:“师父,世上竟有这等医术,真是神奇!”梁萧淡然道:“断手能续不算什么,天下还有更厉害的医术呢!”风怜笑道:“总不成将砍掉的脑袋也续上去吧?”梁萧怔了怔,莞尔道:“那可不行。”风怜嘻嘻一笑,吐吐舌头,却听金翠羽又道:“小娃娃真了不起,连这点滞涩处也能听出来,真是家学渊源,我金翠羽心服口服。大哥,这鲤鱼你给他吧!” 贾秀才忽道,“且慢!容区区先打一卦,瞧瞧这鲤鱼给他吉不吉利?”金翠羽不悦道:“破落户,你又弄什么玄虚?”贾秀才掏出三枚铜钱笑道:“易书有云:‘凶吉者,言乎失得也’,动土造房也要瞧瞧时辰吧?”当下将铜钱撒在桌上,瞧了一眼,失惊道,“啊哟,姤卦,卦辞有云:‘包无鱼,起凶,无鱼之凶,远民也’,也就是说,咱们没了鱼大大不妙,故而这鲤鱼不送为好。” 金翠羽心知肚明,贾秀才常年在大相国寺摆摊算命,这三枚铜钱到他手里,阴阳反覆,随心所欲,要扔出什么卦象就是什么卦象,好说歹说,总能叫主顾掏钱。这姤卦自也是他有意扔出来的。金翠羽正想拆穿这套把戏,忽听小童笑道:“既是姤卦,那么还有一句卦辞你记不记得?”贾秀才一愣,道:“什么?”小童道:“有云:‘九二,包有鱼,无咎,不利宾’,那便是说,你留着鲤鱼,自己没事,却对宾客大大不利。” 贾秀才不禁赞道:“好伶俐的小家伙!但我们兄妹聚会,哪有什么客人?”小童笑道:“没有么?那我问你,神鹰使算不算客人?”四人神色陡变,却见小童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块玉佩,雪白晶莹,状若苍鹰。 关洛四杰同时站起,失声叫道:“神鹰令。”小童笑道:“你们不送鲤鱼,对我这神鹰使可是大大的不利!”四杰面面相顾,一脸惊容。他们来此聚会,确是蒙“神鹰使”所召,但万万想不到,“神鹰使”竟是个孩子。 小童笑容不改从四人脸上扫过,说道:“三年前你们加入神鹰盟怎生说的?‘黄河一夫’池羡鱼自愿召集两河豪杰,而今怎么样了?”池羡鱼面有惭色,道:“那些绿林中人各怀异心,难以号令。”小童道:“那么,‘变铜成金’白不吃筹集粮饷又是如何?”白不吃额上冒汗,嗫嚅道:“两年前黄河发大水,粮食尽都捐了。”池羡鱼听得一惊,还不及细加询问,那小童又道:“那么‘卦中千秋’贾秀才搜集线报也该劳而无功吧?”贾秀才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区区一向懒散,做这种辛苦事儿力不从心,所谓‘量才为用’,使者不如再派我一个好玩儿的勾当……”池羡鱼不禁叱道:“老三,不得无礼。”小童冷冷一笑,又道:“那么‘马上琵琶’金翠羽张罗马匹却又如何?”金翠羽脸色发白,道:“这个……我当时手腕受损误了那一笔买马的生意。” 小童撑开泥金小扇,摇头道:“盟主对你们十分赏识,常说关洛四杰是北武林中一等一的豪杰,而今三年过去却是一事无成。”白不吃面红耳赤,连珠炮似地叫了起来:“如今是鞑子的天下,要想起事哪有这么容易?何况我……”话未说完,只听池羡鱼雷霆般一声大喝:“住口。”白不吃被他一喝,猛然惊醒,缄口不言。 池羡鱼目光如电射到梁萧身上,冷声道:“这位朋友,我们有事相商,请你下楼去,酒资饭钱,池某一概负担。”梁萧笑了笑,举杯浅酌却不起身。白不吃恼起来,怒道:“臭胡儿,我大哥让你滚开。”一步抢上,向梁萧劈胸抓去。贾秀才心知梁萧不可易与,叫道:“白老二,不可造次……”但白不吃身形虽然臃肿,“拿云手”却是独步关中,贾秀才话才出口,他已抓到梁萧肩头,忽见梁萧沉肩抬手,大袖翻起搭在白不吃手上,飘飘一拂,笑道:“接着吧。”白不吃只觉一股旋劲涌来,身不由主,陀螺般向贾秀才撞去。 贾秀才早先曾用这个法子戏弄酒保,梁萧这时如法炮制,只是将酒保变作了白不吃。贾秀才见状,不慌不忙,笑眯眯地使一招“呵欠连天”,吸了口气,身形后仰。这是他生平绝学“懒人拳”里的招术,有四两拨千斤的妙用,本想借以消去白不吃的来势,哪知白不吃肥胖沉重,远非酒保可比,这一撞更带上了梁萧的“涡旋劲”,着实非同小可。 贾秀才刚刚接实,便觉一腔子热血直冲喉头,心知不妙,忙叫:“池老大!”变招“懒汉推磨”,双臂一搓将白不吃转向池羡鱼。 池羡鱼马步陡沉,双掌前后推出。他的“缺月掌力”取法明月亏盈,右掌如缺月亏蚀,以虚劲接引化去白不吃身上的旋劲,左掌若圆月满盈,以实劲抵住他后心,这般虚实互易,反复数次,白不吃只觉身子忽轻忽重,脚下忽高忽低,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腿虚软,坐在地上,肥脸好比酱爆猪肝。 梁萧一袖压住三大高手,伸手在桌上一按,飘然落到小童身前。金翠羽厉声娇叱,轮指勾动琴弦引起五支小箭,铮铮铮鱼贯射出。这五箭叫作“五音箭”,依宫、商、角、徵、羽五音发出,快慢不一,方位莫测。 梁萧却不回头,左手反转,五指连弹,每一指俱都弹中箭身,只听得得之声不绝,“五音箭”风车般掉了个头,飕飕飕向金翠羽反射回去。金翠羽心中凛然,手上却不慌不忙,抡起琵琶,铮然数响,又将五支小箭挂回弦上。梁萧见她接箭手法如此精妙,心头喝了声彩,右手毫不怠慢,仍是抓向小童。小童年纪虽小,却也不慌,左掌一挥,右手食中二指从下方穿出点向梁萧脉门。梁萧笑道:“穿花蝶影手?”小童被他叫破武功,心神一乱,忽地手腕疼痛已被死死扣住。 关洛四杰见神鹰使被擒,无不惊怒,贾秀才纵身抢出,使招“日上三竿”直击梁萧面门,梁萧方要拆解,贾秀才身子右偏,变招“懒妇绣花”,毛手毛脚直掏梁萧腰眼。 梁萧瞧他拳法有趣,微感好奇,右手抓起小童,左手与他拆解。顷刻间,贾秀才连使“步履踉跄”、“昏天黑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偏来倒去,俱是“懒人拳”中的妙招,看似疏懒,实则似拙还巧、杀机暗藏。转眼间,两人拆到第五招上,贾秀才使一招“醉踢南山”伸腿扫出,梁萧左掌斜挂,贾秀才立足不稳向后跌出。梁萧身形略转,探臂如风抓他腰际,贾秀才慌忙使招“懒人脱衣”,身子一蜷贴地蹿出,只听哧溜一声,贾秀才一身儒袍被梁萧抓在手里,梁萧但觉入手滑滑腻腻,低头一瞧,手心里满是污垢,大感烦恶,将衣袍丢在一旁。 贾秀才翻身站起,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刷地撑开折扇,哈哈笑道:“臭贼子,哈哈,老子的衣服可是宝贝,哈哈,摸一把赚十斤老泥……哈哈……”他一迭声笑得面红耳赤,可又始终停不下来,他虽躲过梁萧一抓,却被指风拂中了腰上的笑穴。 池羡鱼为人磊落不肯恃多为胜,见贾秀才败落才朗声道:“阁下好功夫,池某前来领教。”一个箭步蹿上去,呼呼拍出两掌。梁萧但觉掌风扑面也挥掌迎上,顺手一带,引得池羡鱼两掌交错粘在一处。池羡鱼大喝一声,使出“缺月掌力”,左掌实出,右掌虚引,哪知左掌内劲吐出却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一瞬间,大得出奇的内劲涌出梁萧掌心,撞向他的右掌。池羡鱼右掌正自空虚,被这无俦内劲一撞,身子一晃,面涨通红,慌忙双掌虚实互易,左虚右实。但梁萧也用上了碧海惊涛掌中的“生灭道”,以虚当其实,以实冲其虚。霎时间,池羡鱼被那掌劲连撞三次,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紫。其他三人瞧出不对,不由齐声叫道:“池老大。”但他们都知池羡鱼的脾气,空自着急却不敢上前相助。 梁萧见池羡鱼面色涨紫,眉间透出一股黑气,心知再过片刻,这人不死即伤,心想:“这四人均是豪侠,我伤了他们大不妥当。”掌力骤缩,池羡鱼噔噔噔连退三步,白不吃一步抢上将他稳稳扶住。 小童对着梁萧拳打足踢,大叫:“刀疤脸,把我放开。”他人小拳轻,落到梁萧身上全无动静。梁萧对脸上刀痕颇为忌讳,心头怒起,劈手夺过他的泥金小扇,冷笑道:“你姓花?”小童一愣,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梁萧道:“瞧了‘穿花蝶影手’我还不知道?何况除了天机宫,哪儿养得出你这小怪胎?”那小童怒啐道:“你才是怪胎呢。” 梁萧撑开那把泥金小扇,瞅着那行草书,念道:“花香满庭,慈父渊赠爱子镜圆。”他合上泥金小扇,冷冷道,“花清渊是你爸爸,你叫做花镜圆吧?”小童小脸通红,叫道:“是又怎么样呢?不关你的事!”梁萧心想:“这孩儿果真是晓霜的幼弟,当日我被他爸爸使诈擒住,瞧过这小子一次,那时他尚在襁褓,而今这么大了?” 花镜圆正作恼,忽见梁萧的目光柔和起来,不禁一呆,只听梁萧幽幽叹了口气,软语道:“镜圆,你姐姐还好么?”花镜圆皱眉道:“我姐姐?我哪有姐姐?”梁萧身子剧震,心中没得一乱:“是了,当年晓霜冒天下之大不违拼死救我,势必激怒花无媸。老太婆一贯狠毒,当年将晓霜逼出天机宫,这次说不定将她幽禁起来,不许她和爸妈、幼弟相见,甚至不让花镜圆知道她这个姐姐。这十多年中,也不知晓霜经受多少苦楚……”花镜圆瞧得梁萧的面色渐转苍白,目光森冷,宛如电光,饶是他胆大妄为也不觉害怕起来,突然间,梁萧长声厉笑,怦然一声大响,将身旁的木桌拍得粉碎。 花镜圆哪儿受过这种惊吓,忍不住扁了扁嘴,眼里淌下泪来。风怜忙道:“师父,你吓着他了。”伸手将花镜圆揽过,掏出手巾给他拭泪,花镜圆有人怜惜,止不住地往外淌泪。梁萧一怔,苦笑道:“可别让他逃了。”风怜茫然不解,问道:“他一个孩子,你抓他做什么?”梁萧道:“你别多问,他不是寻常孩子。” 池羡鱼调息已毕站了起来,铁青着脸道:“今日‘关洛四杰’一败涂地,还请阁下留下万儿来,也叫咱们栽得明白!”风怜接口道:“你问我师父啊?他是‘西方巍巍,大哉昆仑’!”四杰一愣,不解其意,梁萧眉头一拧,说道:“风怜,不要乱说。”转身向四杰道,“四位倘若有暇,不妨转告天机宫主花清渊,花镜圆在我梁萧手里,他若要儿子,便让花晓霜来开封铁塔见我。” 他话没说完,关洛四杰脸色已然发白。十年前,梁萧震怖一时,当时关洛四杰犹未结义便已听说过他的恶名,天下侠义之士说起梁萧二字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寝其皮。换作往日,四人明知不是对手也要以死相拼,但眼下花镜圆落入敌手,四人心有忌惮,兀自恼恨却不敢妄动。 梁萧说完,拂袖转身下楼牵马去了,风怜向店小二讨了一把描花纸伞,抱着花镜圆随在后面。白不吃瞧二人背影消失,跌足道:“池老大,难道就这么算了?”池羡鱼沉吟道:“这大魔头绝迹十余年,今日竟然出现在此,只怕天下从此多事。三弟,你门庭广阔,设法将消息报与天机宫;四妹,你火速乘马渡过黄河,去江西总坛求见云大侠,这魔头是他的夙敌,你千万让他有个提防;二弟,你身子不便,就留在开封监视此獠动静。”白不吃急道:“老大你呢?” 池羡鱼拈须叹道:“为兄要将消息散将出去,招引四方好手。这魔头大奸大恶,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大家齐心协力,定叫他不能生离中原。”白不吃一拍大腿,喜道:“池老大高见。”贾秀才默然片刻,忽道:“池老大,恕小弟多嘴,这梁萧恶名虽著,但气度不凡,不似传说中那么不堪。”池羡鱼冷笑道:“但凡大奸大恶之辈,必有过人的气度。”贾秀才叹道:“老大所言甚是,唉,此等人物,偏要弃善从恶,可惜,可叹!”四人商量已毕,各行其是。 第五十六章 龙奔万里 到了铁塔下,花镜圆兀自呜咽,双眼红肿得活似两个核桃。风怜笑道:“小不点儿,我当你挺硬气的,原来这样爱哭,到底还是小孩子。”花镜圆把泪一抹,怒道:“你休要瞧不起人,我才不是小孩子。”风怜抚摸着他的头,道:“做小孩不好么?脸上老气横秋的,一点也不好玩。”花镜圆哼了一声,撅嘴生气。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随梁萧进了铁塔,片刻功夫升到塔顶,只见下方城郭井然,尽收眼底,黄河远去,飘然若带。梁萧自顾盘膝打坐。风怜向外瞧了片刻,神朗气清,对花镜圆道:“小不点儿……”花镜圆怒道:“我才不是小不点儿。你大我几岁就了不起吗?”风怜咯咯直笑,伸出纤纤二指在他小脸上拧了一把,说道:“哪有你这样雪白粉嫩的大男人?”花镜圆不禁语塞,小脚一跺,道:“你瞧不起人。”恨恨坐在地上。 风怜傍着他坐下,笑道:“小不点儿,你别害怕,我师父不是坏人。”花镜圆道:“那干吗抓我来这里?”风怜瞅了梁萧一眼,心中也很疑惑,半晌说:“我也不知,小不点儿,你是离家出走么?”花镜圆瞅她一眼,冷冷道:“你胡猜么?”风怜道:“我小时候跟爸妈斗气也离家出走过,但饿了两天就忍不住回家啦。”风怜最喜欢小孩子,见花镜圆有趣,便千方百计逗他开心。 花镜圆被她笑嘻嘻看着,不禁面皮发烫。他是花家嫡孙,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长辈们宠爱有加,更得侍女忠仆全意抬举,从没哪个女子跟他这样促膝谈心,连这等出走未遂的往事也跟他说起。花镜圆聪明早慧,心性不同寻常,听了这几句话,对风怜油然生出几分好感,想了想说:“我家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大山谷里,叫人气闷得紧。上个月,秦伯伯受姑爹之托出谷办事,我想要跟着他,但爹妈不让,可奶奶最疼我,被我纠缠不过就说让我出门历练一下,长长见识。爸爸最听她话的,不好再说什么了。可奶奶要闭关修练,没空陪我出来,恰好姑婆婆和姑公公来谷里玩,姑公公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学高手,比这个刀疤脸厉害多啦……” 风怜听他趁机贬低梁萧,不悦道:“我师父更厉害的功夫你还没见识过呢!”花镜圆哼了一声,小脸上多有不屑。风怜越发恼火,欲要辩驳却听他又道:“后来姑公公向奶奶拍胸脯,说带我出来必然平安。奶奶知他本事很大就放心啦,谁知出了门,秦伯伯和姑婆婆把我看得很紧,这不让做,那不让做,都说我是小孩。哼,他们也不过大我个几十岁,就这么瞧不起人。我偏要做出事来叫他们不敢小觑我。” 风怜莞尔道:“你要做什么事情,说来听听。”花镜圆板起小脸,正色道:“我要号召河北豪杰结成义军,打败元人鞑子,恢复大宋江山。”话一出口,风怜扑哧便笑出声来,梁萧尽管闭着眼也皱起眉来,神气古怪。 风怜笑得打跌,喘着气道:“就你么?小不点儿,哎哟,笑死我了!”花镜圆脸儿涨得通红,怒道:“你……你瞧不起我!”风怜见他羞怒交迸,眼角似要淌泪,心头一软,忍住笑道:“好啦,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嗯,你再说说,怎么结成义军,打败鞑子?”花镜圆却拧过头去,气呼呼地道:“我才不说,你嘴里不笑,心里却笑!” 风怜瞧他早先大言炎炎,这会儿又孩气十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枯坐了一会儿,见他怒气消了才又逗他开口,花镜圆到底是小孩子,心思活跃禁不住挑逗,三言两语又跟风怜攀谈起来,但组建义军一事,任凭风怜如何询问他也绝口不提。 风怜听说花镜圆来自江南,便絮絮问到江南风景,花镜圆原也见识不多,只是从书本之中、长辈口里知道些许,但他心气高傲,不肯被人小觑,当下纵极想象,无中生有,将江南风景杜撰一番。他年纪虽小,但口才颇佳,风怜听得心生向往,说道:“师父,中土竟有这么好的地方,咱们来了要玩耍个够才好。” 梁萧去过江南,知道花镜圆底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小娃儿胡吹大气,真该好好揍一顿屁股。”当下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风怜见他神气冷淡,不禁疑神疑鬼:“莫非我不经意触犯了他,惹他气恼?”一时心中忐忑,托了腮怔怔出神,花镜圆说到高兴处,没了听众,也觉无趣。 骤雨渐歇,只见残露凝珠垂于檐下,又听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沉寂间,塔下一阵喧哗,有人高叫:“白不吃,那狗贼就在上面么?”花镜圆探头瞧去,塔下围了百十人望着塔顶指点。白不吃身躯庞大,在其中分外显眼,只听他说道:“我瞧得清楚,梁萧那狗贼就在上面,跟他姘头坐在一处。”风怜羞怒已极,大骂道:“大肥猪,你不要血口喷人!”白不吃哼了一声,嚷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小娘皮跟那狗贼厮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话未说完,一点青光闪过,正中白不吃面门,白不吃啊哟一声,口中流血吐出一颗门牙来。 花镜圆回头看去,见梁萧原样坐着,不禁心中好奇,猜想他一动未动又如何伤了对方。群豪怒气冲天破口大骂。骂声中,只见从人群里走出一人,国字脸,锉刀眉,身躯魁梧,望着塔顶扬声道:“梁萧,当日你在伏牛山杀我父亲,可还记得么?”梁萧道:“阁下是谁?”那汉子道:“蔡州陈鼎。” 梁萧那日在伏牛山杀人甚多,哪知有什么姓陈的好手,思忖间,又听陈鼎道:“杀人偿命,姓梁的,你若有胆,便下得铁塔与我决个生死。”声如金铁交击,豪气迫人。群豪纷纷翘起拇指,赞道:“好汉子。” 梁萧默然半晌,叹道:“你非我敌手,不要白白送命。”陈鼎高叫:“那又如何?人生在世谁无一死。陈某宁做死鬼,不做懦夫,哼,姓梁的,你不敢下来是么?好,我上来会你。”迈开大步,走向塔门,走出不到十步,忽听嗤嗤两下,陈鼎双腿骤麻,屈膝跪倒。这两记暗器来势奇快,陈鼎分明听得响声却也不及让开。群雄纷纷抢上,忽听叫声大起,靠近塔门的人纷纷倒地。 花镜圆始才看清,那暗器并非铁莲子、飞蝗石,却是梁萧从地砖上随手捻起的碎屑,不觉心里发怵:“砖屑轻微,不经风吹,但一过梁萧手指便逾越百尺,毫厘不差地击中对手穴道,这份内劲准头,天机宫中只怕无人能及。”思忖间,忽见陈鼎双手撑地,咬牙瞪眼向塔门缓缓爬近,额上青筋暴出,样貌十分狰狞。花镜圆见他如此神气,心头微觉害怕。 梁萧手指轻挥射出两粒砖屑,击中陈鼎双肘要穴。陈鼎四肢俱软趴在地上,情知报仇无望,心中悲不可抑,伏地大哭起来。风怜看得不忍,说道:“师父,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你让他上来有话好说。”梁萧摇头道:“世上也有许多解不开的怨仇。这人性情刚直,为父报仇不死不休。我有事未了不能束手就毙,但若直面交手我不全力以赴,又未免辜负了他一片孝心。”说罢叹道,“如他所言,我就做个不敢出头的懦夫吧!”风怜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塔下的武人越聚越多,联手向塔里猛冲,但梁萧坐镇塔顶,正是要借此地利叫众人无法围攻。群豪冲突数次都被他一一逼退。渐渐时已入夜,凄风挟了冷雨,紧一阵疏一阵地刮了起来。群豪入不得塔,只好退到一边的树林前避雨,嘴里兀自叫骂。这帮人出生草莽,不乏粗鄙轻佻之辈,骂了一阵不免涉及男女之事,口齿渐渐不堪。只听白不吃道:“老子在这里淋雨挨风,那狗贼倒是安逸快活,却不知他这会儿怎生摆布那个小娘皮?”另一人轻笑道:“那还用说,你白老二想得到的,他想得出来,你想不到的,他只怕也想到了,就看这个上,那个下,这个下,那个上,不消几个回合,扑通一声,哈哈,大伙儿猜猜怎么着?”旁人凑趣道:“怎么着?”那人嘿嘿笑道:“就看那娘们儿用力太猛,将那狗贼一家伙颠下塔来,摔他个七零八落,呜呼哀哉啦!”众人纷纷狎笑起来。 白不吃笑道:“罗大纲你这张鸟嘴,亏你奶奶的想得出这招。嘿,不过,那娘儿们可是个胡儿,皮肤白得跟奶似的,身子高挑,情如烈火,真来那么一下也未可知。”众人又笑。罗大纲笑道:“不错不错。可咱们千方百计要取那狗贼性命,倘若到头来却被一个雌儿拔了头筹,那也忒没脸。哈哈,那狗贼倘若这么一死,也算是扬名千古,遗臭万年,怕只怕咱们提前说破,叫他多了个提防……” 花镜圆对这下流言语不甚了了,只觉得风怜瑟瑟发抖,禁不住牵她手道:“姐姐你冷么?”风怜咬牙不语,伸手捏断一块檐瓦,忽地奋力掷出,罗大纲正说到口滑,忽听风声急来,慌忙抡起钢刀格挡,只听一声大响,钢刀脱手飞出林中,罗大纲龇牙咧嘴握着虎口,指缝间流出血来。 风怜没料到自己随手一掷威力强劲至斯,也觉诧异。回望梁萧,见他含笑点头,风怜胆气倍增,向塔下高叫:“谁再胡言乱语,姑奶奶打烂他的狗嘴。”塔下静了一静,群豪骂声又起,这一回更是猥亵下流。风怜气极,抓起檐瓦,没头没脑地向塔下掷去,她这些日子随梁萧苦练内功已有小成,虽不能收发自如,但手劲奇大又是居高临下,一时间,只听塔下痛叫声迭起。群豪扶着伤者狼狈后退,直到风怜再也掷打不着。 花镜圆看得有趣捂嘴偷笑,忽听夜风中送来一阵鸣金溅玉似的马蹄声,顷刻到了塔前,忽听一人叫道:“梁萧在么?”花镜圆喜道:“秦伯伯!”梁萧陡然睁开双目,拂袖起身,长笑道:“秦天王,久违了!”这一声用上内功,雄浑悠长,直如虎啸龙吟,大半个开封古城都能听见。群豪正要重开骂局,被这叫声一镇,各各噤声,一时悄然。 秦伯符朗声道:“梁萧,你也算是一世之雄,与小孩儿为难,不嫌害臊吗?”梁萧道:“我但求亲见晓霜一面,别无他想。”秦伯符哼了一声,说道:“既要求见姐姐,为什么又拿弟弟做人质?”梁萧道:“那又如何?难不成要我硬闯天机宫吗?”他顿了一顿,又道,“天王风采气度素来令我敬服。当年百丈坪上,阁下援手之德,梁萧也是铭感于心。如今天机宫与我恩断义绝,誓不并立,花无媸心机深沉,诡计百出,若不使出这个法子,只怕我今生今世也见不着晓霜一面。倘若晓霜亲来,身子无恙,我梁萧对天立誓,不但交回花镜圆,而且从此远走西域,终生不履中土!” 风怜听柳莺莺说起过往事,知道梁萧此次返回中原全为这个花晓霜。风怜千方百计随他前来,一半固是余情难了,另一半却也为了瞧瞧那花晓霜的样貌。她心底总是存有几分侥幸,忖想柳莺莺人才武功举世无匹,梁萧倘若倾心于她,自己倒也死心,那花晓霜却未必就有这份姿容才具。风怜自忖使些手段未始不能和她争个高低。故而听得梁萧这番言语,胸中酸溜溜的,好生不是滋味。 忽听一声清啸,塔下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不走塔门,双手勾着塔外飞檐,一起一落,顷刻掠上六层。 风怜吃了一惊,她手中恰有一块檐瓦,想也不想,大力掷出。那黑影却不躲闪,右掌一翻,那檐瓦嗖地原路返转,势大力沉,快了一倍不止。风怜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应付,但听耳边嗤的一声,檐瓦四分五裂落在脚前。回头一瞧,梁萧袖手而立,淡然道:“让他上来。”话音方落,一股惊风挟着雨点从窗外扑将进来,风怜眼前一花,房中多了一个黑袍黄面的瘦削老者,花镜圆欢然道:“秦伯伯,你好啊!”老者瞪他一眼,怒道:“好个屁?你偷了神鹰令瞎跑还有脸叫我?”花镜圆羞恼交迸,悻悻低下头去。 梁萧躬身施礼道:“多年不见,秦天王的武功愈发精纯了。”秦伯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皱眉道:“你倒是贵人多劳苍老了许多。”梁萧苦笑道:“不才落泊经年,自然老得快些。”花镜圆见二人相对唏嘘,不似敌人倒像朋友,心下甚奇,问道:“秦伯伯,你认识他么?他是谁呀?他说我有个姐姐,怎么没听爹妈说过?”他连珠炮似地将心底的疑问说出来,但秦伯符恼他盗走“神鹰令”,四处招摇引来天大麻烦,只白他一眼并不回答,对梁萧说道:“无论如何,你拿这小孩儿当人质大大不对。” 梁萧微微一笑,说道:“秦天王不必多言是非。晓霜不来,我绝不会放人。”秦伯符浓眉拧起,口唇微微翕动,过得半晌,缓缓道:“如此看来,唯有一战了。”梁萧叹道:“秦天王,若非得已,我不愿和你动手。”秦伯符把袖一拂,怒道:“这些子都是废话。你若当真好心,就把孩子还我。” 梁萧见他言辞决绝不禁心生疑窦,笑道:“天王这是何苦?只须晓霜亲至,我不仅立时放人,抑且负荆请罪,绝无二言……”秦伯符双眉一挑,喝道:“那么闲话少说,接掌吧。”双掌一错拍向梁萧。梁萧微微一笑,双掌并出。四掌相接均无声息,突然之间,秦伯符身子一晃倒退两步,黄脸上腾起一抹火红,吐了一口气,身子鼓涨起来,好似长大一倍,双足倒踩九宫,步履滞涩。 原来秦伯符一招不胜,竟将“巨灵玄功”运到十足,如今双方身处斗室,一旦用上全力,三招两式,立分生死。梁萧心上疑云大起,高叫:“且慢,秦天王,我若要凭恃武力,早已闯入天机宫,何须拿这小孩儿做人质?”秦伯符望着他默不作声,双袖依旧鼓荡,但目光闪烁已不如适才凌厉。 二人对峙片刻,忽听一声长啸划破长空,夹杂天上霹雳甚是震人心魄。对敌二人均是一呆,秦伯符目有喜色。只听啸声渐响,苍劲悠长,恰似一条怒龙摇头弄尾地奔腾而来,初时尚在数里开外,片时已至塔下,忽高忽低,扶摇而起,瞬间逼近塔顶。 梁萧峻声道:“风怜,看住孩子。”风怜见他神色凝重,迥异平时,一怔道:“好!”话音未落,一团白影从楼梯口蹿将出来,梁萧马步陡沉,右掌圈转,使上“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滔天炁”则从左掌吐出,这一圈一吐寓攻于守,威力绝大。白影与他一撞,满室狂风顿起。风怜只觉劲气扑来站立不住,背脊紧紧靠在墙上。 二人交手快不可言,走马灯般拆到二十招上下。白衣人怪叫道:“小子功夫不错。”忽地拳脚并施,逼得梁萧倒退三步,梁萧定住身形,掌法一疾又将他逼回原地。 秦伯符见两人来来往往绕室激斗,难分高下,心念一转,高声道:“释岛主费神了,秦某先走一步。”那人笑道:“妙极,老子闲得筋酸骨软,今晚正要大大地费神,啊哟……”他说话分心,被梁萧指尖拂在肘上,酸麻难禁,叫出声来。 白衣人正是释天风,他和凌水月受花无媸之托,带着花镜圆到江湖上游历,谁知小东西古灵精怪,到了河南地界,趁众人不备,竟然偷了秦伯符的神鹰令擅自逃了。众人分头追赶,花镜圆年纪小,心眼多,沿途布下疑阵,几个老江湖始料未及竟然追错了方向。秦伯符最早还醒,赶回开封时却听说花镜圆被梁萧擒了,他震惊之余,催马赶来。释天风夫妇也随后赶到,释天风性情急躁,一得消息就施展轻功,抛下妻子,一道烟奔来,二话不说便与梁萧动手。他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转遍天下难寻对手,当真把此老闲出病来。适逢梁萧修练多年,登堂入奥,老头儿一见便觉欢喜,存心打个痛快。 秦伯符心知二人急切中难分胜负,抢上一步,从风怜怀里将花镜圆夺过。风怜欲要阻挡,可是满室劲气纵横,逼得她动弹不得。梁萧见状,大喝一声,左掌“涡旋劲”变“滔天炁”,右掌“陷空力”变“阴阳流”,而后五指乍分化为“滴水劲”,再与左掌一交,依循数理变为“生灭道”。他这一招间化生“碧海惊涛掌”六大奇劲,释天风手忙脚乱,连被逼退数步。梁萧足下一转蹿到窗前,一掌向秦伯符拍去。秦伯符自知不敌,抱起花镜圆,哗啦一声撞破圆窗,从塔顶飞跃而下。 花镜圆还未还过神来已经身在半空,正欲叫喊,一股强风扑面而来让他出声不得,斜雨刮面则令他无从睁眼,唯听得风声在耳,呼呼响过。群豪见秦伯符飞将军一样从天而落,又惊又喜,发了声喊,纷纷抢到塔下接应。 秦伯符只觉大地飞速逼近,塔下一干人等面目逐渐清晰。眼看落地,他猛地伸出一手抓向一角飞檐,想要借以消去些许坠势,哪知头顶风声一紧,一声大喝如惊雷劈落:“回来!”秦伯符手臂一热,花镜圆已被夺去,他身不由主向下跌落,地上四名好手同时抢上奋力将他托住。秦伯符抬眼一看,梁萧右手搂着花镜圆,左手四指挂在飞檐之上,便似败叶将落,飘飘荡荡。秦伯符定了定神,突觉肘间剧痛,伸手一摸,竟已脱了臼。 梁萧震断秦伯符手臂,夺走花镜圆,神机诡变不过刹那之间。他勾住飞檐方要纵起,忽觉头顶风响,心知释天风到了,不由暗暗叫苦,此刻他落在下方,交手定然吃亏,倘若落入群豪围中,众寡悬殊,一场血战势所难免。正自转念,眼前白影一闪,忽见释天风一手挂住飞檐,笑嘻嘻地道:“照啊,小子,站着打不过瘾,咱们吊着再打。”说罢骄指点向梁萧心口。梁萧见他不肯多占便宜,心中佩服,身子一摆,翻上铁塔三层,笑道:“吊着打,小子甘拜下风。”释天风如影随行也到了三层,叫道:“站着打爷爷也是天下无敌。”梁萧道:“那可未必。”释天风两眼连翻,怪叫道:“不服的,你把小娃儿放下,咱俩比比。”梁萧笑道:“你想赚我放人,那是白费心机。”二人嘴里说话,手脚却不稍停,踩着宝塔咫尺飞檐,你追我赶,疾若闪电。 塔下群豪瞧着二人履险相斗,尽皆失神,更无一人留意雨线渐粗,仿佛千万根细箭。秦伯符心忧花镜圆,叫道:“释岛主,当心圆儿。”释天风斗兴正浓,任他怎生叫喊都是充耳不闻,与梁萧勾搭纵跃,一味向上攀升。 天色一时越发凄惨,暗云翻滚,沉如铅铁。开封铁塔本就是黑铁之色,越往高去,越是融入夜色,失去轮廓。二人渐升渐高,渐被夜色吞没,白惨惨的电光破云而出,便似从二人之间划过。秦伯符瞧得揪心,正欲设法上塔,忽听身后有人道:“秦总管,还是不要上去的好。” 秦伯符回头瞧去,凌水月撑了一把纸伞飘然走来。秦伯符施礼道:“释夫人,你来得正好。”凌水月拿住秦伯符那条断臂给他接好,埋怨道:“你也是久经风浪的人物,怎么乱了分寸,自己有伤也不顾惜。”秦伯符苦笑道:“释夫人见笑了。花家迭经变故,而今只有这根独苗,这次带他出来,不才担了天大干系,倘若有个闪失,秦某自尽以谢也难辞其疚。还望释夫人召回释岛主,以免误伤了少主。” 凌水月摇头道:“拙夫这些年武功越发精强,灵鳌岛又悬于海外,对手无觅。好容易遇上这个对手,怕是万万不会放过。唉,还有一件丑事,秦总管也必耳闻:拙夫当年习练‘仙猬功’,心智全失。虽得晓霜神医妙手,但终究未竟全功,拙夫心智时好时坏,七分清楚,三分糊涂。他这会子正在兴头上,咱们扰了他的兴致,恐怕适得其反,若惹得他发起癫来,我也奈何不得。”秦伯符听得这话不禁面有忧色。 凌水月笑道:“秦总管别担心,老身担保镜圆无恙。拙夫心智未失,出手自有分寸。镜圆又是晓霜的亲弟弟,梁萧也决不会让他受损。”白不吃从旁听到,叫道:“那姓粱的狗贼阴狠恶毒,哪有这么好心……”忽见凌水月冷冷瞧来,她虽是白发萧然,这一瞥之间却是自具威仪,饶是白不吃粗横惯了,也不觉一时语塞。 秦伯符叹道:“释夫人大约还不太清楚梁萧的为人。他性情偏执,总以一己好恶了断世情。当年他为一人之怒倾城亡国便是明证。唉,如今他定要晓霜亲来才能放人,那又如何能够?若被他知道真相……”他忧心忡忡,摇了摇头,“后果不堪设想!”凌水月也觉事情棘手,敛眉沉吟,一筹莫展。 铁塔上二人迫近塔顶,飞檐渐狭,窄处不及旋踵。抑且雨水淋下,瓦上琉璃倍加溜滑。梁萧怀抱一人,且为只手应敌,面对释天风这等高手越发局促,唯有绕着塔身飞奔。释天风身法迅若鬼魅,时时探出长臂要从梁萧怀里夺人。梁萧本欲将人交给风怜,苦于逼迫太紧,始终不得其便。 又转一周,梁萧心念一转,叫道:“给你。”伸手间,忽将花镜圆送出,释天风想也不想便将孩子接过。不防梁萧一转身,三拳两脚将他逼得慌手慌脚,释天风哇哇怪叫道:“臭小子赖皮,分明是你的人,干吗偏要塞给我?”梁萧笑道:“释岛主不是抢着要么?给了你还要抱怨!这样吧,释岛主真要和不才分个高低,不妨将这个孩子交给我那女徒儿,咱们以之为注,大打一场。” 这提议大合释天风心意,忙道:“就这么说定,谁反悔谁是乌龟。”说到“龟”字,一扬手将花镜圆丢进塔里。风怜伸手接住,但见花镜圆小脸白里透青,歪着小嘴,身子抖个不停,心知他这一回起起落落受了很大惊吓,再想到这是梁萧一手造成,更生愧疚,叹了口气将他搂入怀里,柔声道:“别怕,现在没事啦!”花镜圆略一呆滞,哇地哭出声来。 风怜从行李中取出汗巾给他拭去雨水,又给他除去湿衣湿裤,将他裹在毡被里。花镜圆为花家一脉单传,从小养尊处优,何曾遭受今日这般惊吓,一时噤若寒蝉,任由风怜摆布。只待裹好毡被暖和了些,才略略缓过精神,忆起方才风怜给自己换衣的情形,顿觉一股别样情愫充满全身,双颊阵阵发烫。他忍不住偷眼瞧去,风怜凝视窗外,面上挂满忧虑。 花镜圆但觉四周湿冷漆黑,心生怯意,禁不住将身子挪了挪靠近风怜。风怜似有所觉,回眸道:“还冷么?”花镜圆慌忙摇头,心头暖乎乎的,身子便似就要融化。 风怜叹道:“我师父那样对你,真叫人过意不去。但他这样做必有道理,你可别怪他。”花镜圆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胸中涌起一股酸意,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刀疤脸太可恶,你可比他好上十倍,瞧你面上,我就暂且不跟他计较。”风怜抚着他头,叹道:“真是孩子话。”花镜圆脸色一变,大声道:“我才不是孩子。”风怜笑道:“是啊,你是大孩子,不是小娃娃了,但终归还是孩子。” 花镜圆又气又急,适要争辩,忽见风怜竖起食指,又指了指窗口。花镜圆立时噤声,转头一瞧,忽地一道劲风夹雨扑来打在脸上,又冷又湿,他眯眼望去,窗外两道人影宛若电光火影,隐没无端,天上虽然大雨如注,可一落在二人身上,均被鼓荡真气弹开。花镜圆想起这场比斗与自己的干系,心头一紧,凝神细看。 梁、释二人心无旁骛,出手再不留情,在塔上兔起鹘落,倾力激斗。幸得铁塔四周飞檐乃是前代大匠精心构造,坚牢无比,虽经二人不断踩踏却也承受得住。 斗到约摸五十合,释天风久战无功使出“仙猬功”,真气透穴而出,锐风纵横,无处不在。梁萧与之拆了数招,但觉飞檐狭小,“碧海惊涛掌”大开大阖颇有些施展不开,当即招式一变,使出西游途中所创的“星罗散手”来。这一路武功源自当年的“天行剑法”,十年来,梁萧武功数术俱各精进,便弃剑用掌,将诸天斗数化入掌指之间,一扫呆板生硬,长拳短打一经使开,放乎穹庐,收之太微,飘逸处似星芒闪忽,森严处如北斗阵列,瞬间扳回劣势,与“仙猬功”斗了个旗鼓相当。 又斗半晌,梁萧将“星罗散手”使得性发,招术越变越奇,渐已不拘泥于天象,指掌间山奔海立,沙起雷行。要知道他西游十年,一身算学越发精微,其间依凭数理,自悟自创,练出许多前所未有的绝学,天象地理,万物变化,无所不包,无所不具,藐藐然已臻大成,便是天机宫历代大贤也难望其项背。释天风虽是灵鳌岛百年不遇的奇才,遇上如此对手也觉十分为难,此公老而弥辣,遇强越强,敌手越强他越觉兴奋,斗到快意处,撮口长啸盖住风雷啸响,听得塔下众人魂摇神驰,几乎站立不住。 两人斗到两百招上下,梁萧穷神知化,数理万方。释天风渐觉难以抵挡,忽地绕塔疾走,梁萧正欲追赶,忽见释天风在铁塔对面十指吞吐,指劲却弯曲曲绕过塔身无声射来。这指劲转弯之技委实出人意料,梁萧措手不及,肩上中了一指,火辣辣地疼痛无比。忽觉释天风指劲又至,梁萧匆忙让过,一掌拍出,掌力当空划了个弧形,半途转折,绕塔疾走击向释天风。释天风惊咦一声,连出两指击散掌劲,高叫:“好小子,你也会这招?” 释天风的“仙猬功”又称“无相神针”,既名无相,曲直如意,变化由心。梁萧这屈曲掌力却是出自“星罗散手”,名叫“天弧掌力”,意即天上之弧。当年他在埃及大漠中瞧过一场百年罕见的流星雨,流星慧尾在夜空中划出道道光弧,梁萧神为之夺,由此悟出这种怪异掌劲,列入“星罗散手”。 如此一来,两人武功相若,均是占不得便宜,只好一前一后绕塔狂奔,各出指掌,虽未面对,但内劲来去,全无征兆,其势更为凶险。 斗了十余招,梁萧的“天弧掌力”到底不及“无相神针”幻奇,渐落下风。释天风觑得亲切,连出数指,逼得梁萧手脚慌乱,然后逆向回奔,右掌拍出。梁萧左掌迎上,两掌一交,梁萧忽地用上“陷空力”,将释天风掌力粘住。释天风算计精当,不待他使出“涡旋劲”便卸开自身掌劲,腰身一弓,百十道锐风破穴而出射向梁萧。 二人面面相对,梁萧左掌正与释天风右掌纠缠不清,突然百道劲气迎面射到,当真无法可想。释天风瞧得劲气中的,胜券在握,想到自己打败如此高手,得意莫名,大喝一声:“下去!”喝声猛厉,数里皆闻。一声未落,忽见梁萧身形后仰,似欲栽倒忽又直起腰来,释天风还未明白发生何事,便觉右掌处一股绝强内劲汹涌而入,他方才那招“百针齐发”倾尽内力,体内正自空虚,加之右掌已被粘牢无法摆脱,顿被那股劲力侵入掌心,瞬间封住三条经脉,释天风半身酸软,只一晃,便从塔顶栽落下去。 换作他人,连中百道“无相神针”只有输光当尽的份儿,但梁萧当年探究黄河河源,遥望“星宿海”,悟出了一门内功名为“汇涓成河”,取法百川归流,成河入海之意,能将同时侵入体内的几股真气化入经脉,再汇成一股真气逼出体外。他初时创出这门内功不过自娱消遣,从没想到当真用来克敌制胜,毕竟遇上高手,以血肉之躯硬挡对方掌风指劲太过凶险,况且梁萧武功已高,自负当世无人同时以数十道真气击中自身。谁知释天风不仅百针齐发而且劲力分散,伤敌有余,致命不足。就在锐劲入体的一瞬,梁萧不及多想,行险使出这招“汇涓成河”,将百余道细锐内劲纳入“手太阴肺经”,放将出来。释天风防备全无,顿然吃了大亏。 凌水月听到丈夫喝声当他取胜,谁料释天风栽下塔来,顿时失声惊呼。便在此时,忽见梁萧一探身捉住释天风的足踝,喝一声“起!”将他拽上塔檐,反身钻入塔窗。风怜见他得胜,心中忧喜难分。瞅了瞅花镜圆,见他小脸惨白,大眼中泪水滚来滚去。风怜心中怜惜,拍拍他头,安慰道:“别怕。”花镜圆揪住她的衣角,拼命忍住泪水。 凌水月和秦伯符情急关心也都上了楼来。凌水月未及开口,梁萧笑道:“释夫人不必忧心,释岛主只是被封穴道。”伸手欲要解开释天风的禁制,忽听释天风大喝一声:“慢着。”忽地一个鲤鱼打挺,腾地站了起来。梁萧没料他这么快便冲开禁制,不由笑道:“前辈内功精湛,佩服佩服。”释天风两眼圆瞪,怒道:“方才是我大意,咱们再比过。”梁萧道:“岛主早先说过,倘若说话不算便是什么?”释天风道:“乌龟就乌龟,我灵鳌岛的功夫一半是从乌龟那里学来的,叫做乌龟也不冤枉。”原来灵鳌岛的始祖最喜乌龟、刺猬,由二者生息之中分别创出“蛰龙眠”和“仙猬功”,奠定了灵鳌岛武学的根基,是以释天风有此一说。 梁萧不料他堂堂宗师如此混赖,一时气结道:“再斗一场,岛主笃定能胜么?”释天风面皮一热,自忖梁萧武功与自己不相伯仲,侥幸胜了还罢,再输一场可就永世不能翻身了,搔头想想,说道:“好罢,武功权且算作平手,咱们再比轻功。”梁萧分明胜出却被他说成平手,端的哭笑不得。凌水月和秦伯符见状,均想由着释天风胡搅蛮缠或能扳回一城也说不定,也都静观其变。 梁萧抬眼望着塔顶,忽地冷笑道:“释岛主,你自在灵鳌岛享福,何苦来架这个梁子?惹下我这个对头,怕是对你灵鳌岛没有好处。”释天风一怔,啐道:“呸呸,胡吹大气,了不起么?”凌水月却眉头大皱,寻思梁萧武功甚高,释天风倘若胡闹太过,岂不是平白给灵鳌岛树下一个空前强敌。略一沉吟,说道:“老头子,罢了,输赢有道,你这么混赖岂不叫人笑话?”释天风素来惧内,听她一说,哑口无言。梁萧瞥了凌水月一眼,心想这老太婆先不作声,非得我疾言厉色她才肯开口。 凌水月又道:“梁萧,老身向你讨个情儿……”梁萧摇头道:“不必了,花晓霜不来,我绝不放人。”凌水月被他堵住话头颇感狼狈,忽听释天风大声道:“霜丫头怎么能来?她……”凌水月、秦伯符又惊又急,凌水月叱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释天风惨遭河东狮吼,忙将话吞进肚里,挠了挠头,大为迷惑。 梁萧观颜察色,心中疑窦丛生:“晓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被囚禁,不能出宫?还是重病在身,难以成行……”他左右猜测,一时心乱如麻:“这事颇有蹊跷,怕只怕我在这里耽搁一日,晓霜便多受一日痛苦。好!你们不让她来,我便直捣天机宫,用花镜圆做人质,一个换一个。”心意已决,转向释天风,微微笑道,“释岛主方才说要比轻功,可是当真?”释天风精神陡振,笑道:“比轻功你笃定要输。”梁萧一点头,道:“好,就比轻功。”释天风忽得意外之喜,叫道:“不混赖么?”梁萧道:“岛主事后不混赖,想也无人混赖!不过,比法须由我定。”释天风兴致勃勃,探身问道:“怎么个比法?” 梁萧道:“比脚力,自此出发,谁先到天机宫便算谁赢。”除了释天风,众人无不吃了一惊。凌水月插口道:“这么远……”梁萧不待她说完,抢着道:“若我输了,孩子给释岛主;倘若岛主输了,不得再插手我与天机宫的梁子。”他也知释天风乃是生平强敌,自己此番胜得侥幸,若不能叫他心服,届时天机宫之行徒增变数。莫如再胜一场,叫他无话可说,退出纷争,自己也好专心与天机宫诸大高手周旋。 释天风并无主见,掉头望着妻子,凌水月寻思道:“天风轻功无对。梁萧舍长取短,正合我意。只不过,长途奔走太过费力,天风年事已高,梁萧却当盛年,追逐已久,难言胜败。但眼下别无他法,说不得,只好担些风险。”当即微微颔首,释天风心上一喜,转头笑道:“粱小子,就这么说定。”凌水月道:“今晚大家也都累了,明朝出发如何?”梁萧点头应允。 定下赌约,释天风三人下了铁塔,秦伯符将群豪遣散了,一行人就在“九曲阁”住下。梁萧在塔顶盘膝打坐,涵养精力。次日凌晨,雨歇天青,东方微白,梁萧用过干粮,下了铁塔,风怜也带上花镜圆,跨了火流星在塔下相候。 稍待片刻,释天风夫妇与天机宫诸人也都到了。众人相见更无多话,乘船渡过黄河。踏上河岸,两大高手拔足便走,端端逝如惊电,瞬间只见两个小点。凌水月见二人并驾齐驱难分高下,心中微凛,取胜的把握又减了几分。 风怜见状,催马赶上。诸人早已定下调虎离山之计,欲趁梁萧被释天风缠住抢下花镜圆,谁料火流星不待众人出手,早已泼剌剌一阵疾跑,奔出数十丈外。众人大惊,拍马紧追,但火流星何等脚力,片刻人马无踪只余袅袅轻尘。凌水月和秦伯符相顾骇然,均想:“这梁萧算无遗策,说不定这次比斗轻功也有必胜之法。” 风怜赶出一程迫近前方二人,释天风听到蹄声,回头笑道:“这匹马跑得挺快,莫要被它追上了?”说着加快脚程,梁萧见风怜赶来再无顾虑,催动内力咬住释天风不放。 二人一马沿路飞奔。释、梁二人均已知晓对方虚实,情知来日方长,短途难分胜败,是以饿了同吃,倦了就睡,遇上风雨也各自觅地躲避,并不十分紧急。忽忽行了七八日光景,长江滚滚,已然在望。 抵达江岸,风怜要看江上风景,众人便停步歇息。梁萧极目眺望,但见遥山耸翠,远水翻银,船舶往返,鸥鹭齐飞。想起当年那场血染大江的鏖战,宋元两军无数生灵埋骨江底,而今眼目下却已不见了血火满江、尸骨断流的影子,便似那场争夺天下的大战不过南柯一梦,须臾成空,唯有这条长江逝水无语东流。 伤怀之际,忽听释天风嘟囔道:“晦气晦气,两个小崽子啰里啰唆,这些穷山恶水有什么好瞧的?”梁萧回头望去,风怜骑在马上和花镜圆指点江山,纵情说笑。释天风则背着双手,踱来踱去,一脸不耐。梁萧心道:“此老精力矍铄,奔走已久也不见疲惫,过江之后恐怕还有一场好比。” 释天风踱了半晌,不由着恼,嚷道:“不等了。你们不走,我先过江去。”瞧得附近有船停靠,跑过去抽了一根竹篙,折了一段,飞身踏上,使出“乘风蹈海”的轻功在江面上滑出两丈。风怜惊道:“师父,不好,这老头儿本事太大,咱们快寻船过江。” 梁萧含笑不语,心想用这法子过江不难,但步人后尘算不得本事。他一转念,取来两根竹篙握在双手,左手竹篙一撑,篙身忽屈忽直将他凌空送出三丈。梁萧右手竹篙探出,嗖地插入江水,竹节虚心,浮力甚大,乍沉又浮,梁萧借力一个筋斗又纵出五丈,右手竹篙忽又探出,竹篙沉浮之间再将他送出三丈。两根竹篙此起彼落,远远望去,梁萧就似一只长腿鹭鸶,在茫茫大江上恣意行走。释天风回头一瞧,不禁脱口叫道:“梁小子,好手段!” 二人各逞神通,横渡长江,江上船夫、渔翁瞧得傻眼,只望那两人飞逝如电,你追我赶。梁萧手中竹篙使得性发,忽地后发先至从释天风头顶掠过,左篙一撑,当先落到南岸。释天风尚在江中,见状面色灰败,嚷道:“罢了,小子,算老夫折了一阵。哼,你既然上岸,干吗不先走一步?”说话声中也飞身上岸。 梁萧笑道:“我徒儿还没过江呢!再说释岛主一根竹篙便能渡江,不才却用了两根,可说占了便宜,高下之别,明眼人一瞧便知。”这一顿马屁拍得释天风心花怒放,拈须笑道:“说得是,小子你武功不坏,见识更妙,这么一说,老夫确是厉害那么一些儿。”他一时高兴,边说边拍梁萧肩头。梁萧知他性子随便,瞧他伸手拍来也泰然受之。 不一阵,风怜二人乘渡船过来,见岸上二人谈笑欢洽都觉惊奇,只听释天风大声道:“说起来,方才你手里两根竹竿,行动远为方便,若在江心使招枪法给我两篙,老夫躲闪之间脚下慌乱,非得扑通一声落水不可。故而这胜负之数还需仔细推敲。”梁萧笑道:“不然,倘若释岛主折下竹节当作暗器,按镖法给我两记,我这两根竹竿势必折断,岂不也是扑通一声落水无疑么?” 花镜圆听得好笑,接口唱道:“老乌龟,大乌龟,扑通扑通落下水。”释天风脑子糊涂,这骂人话儿却还分得清楚,当即两眼一瞪,说道:“我抓过你就这么一掷,包管你也扑通一声,变成一个活脱脱的小乌龟。”花镜圆瞧他眉眼凶狠,心里害怕,吐了吐舌头躲在风怜身后。 一过长江,路途便已过半,两人各自加快脚程。释天风虽然年迈,但天赋异禀,气息悠长,较之少年人不遑多让,而梁萧无论内功外功,都是如日中天,一时旗鼓相当,谁也拉不下谁。 又行数日,众人抵达钱塘江畔。梁萧驻足江边,挽起衣衫,向着浩浩江水拜了三拜。众人不解其意都觉诧异,释天风多嘴询问,梁萧却神色惨淡,一言不发。释天风挠头半晌,猛可醒悟道:“好哇,梁小子你向江神默祷助你取胜是不是?”梁萧还未答话,却见释天风面向着东方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唱了个诺,不由怪道:“释岛主这是做什么?”释天风嘿然不语。梁萧眉头一皱,正要作罢,释天风见他不加追问反而憋不住了,说道:“梁小子,我给你说,方才老夫向东海海神许愿,倘若此番胜出,定以乌牛白马答谢,嘿嘿,你那江神不过芝麻大小个官儿,怎比得上海神的官大?”言下摇头晃脑,甚为得意。 梁萧不觉苦笑,心道:“你心中唯有胜负,哪知道生离死别之苦。说起来,阿雪生时并不杰出,死后怕也做不得钱塘江神,顶多是个孤苦伶仃的小鬼。”想着胸中一酸,几乎儿当众落下泪来。 入夜时分,众人觅地休息,梁萧叫过风怜:“此去天机宫必有一场恶战,我对头甚多,全身而退很不容易。倘使我有不测,你也毋须难过,骑了火流星赶快逃命。这几日,我将生平武功编成口诀,自今晚传授与你,但能领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风怜眼中泪水滚动,颤声道:“师父,咱们不若将镜圆还给老头儿回西方去吧。”梁萧脸色一沉,说道:“你要违抗师命么?”风怜从没见他如此严厉,一时低了头,泪水夺眶而出。梁萧硬起心肠,道出心法口诀,逐句讲解,直待三更时分,师徒俩方才各自歇息。 这么白日里赌斗轻功,夜里传授口诀,三日光阴转瞬即过,括苍山遥遥在望。前一日,梁萧本已超出十丈,哪知午时不到又被释天风迎头赶上,不由暗自作恼,自忖十年苦练竟还胜不过一个古稀老者,早知如此就该昼夜兼程,倚仗年富力强将这老人拖垮。倘使这般不胜不败,拖至天机宫内对自己十分不利。一念及此,便笑道:“释岛主,咱们就在山前分个胜负如何?”释天风道:“怎么说?”梁萧指着远处一株秀出于林的大桧树道:“以那株桧树为限,谁先到就算谁赢。”释天风笑道:“好。”喝声未落,如风掠出。梁萧足下一紧,紧紧跟上。 两人快似浮光掠影,顷刻离大桧树不足十丈。梁萧眼看平肩并驰,忽地挥掌拍向释天风。释天风咦了一声回掌迎敌,足下稍缓,不防梁萧掌力一缩趁机抢出丈外。释天风哇哇怒叫,十指挥弹,“无相神针”铺天盖地射了出来。梁萧不过虚招使诈,释天风却招招狠辣,梁萧只得转身抵挡。 一时两人拳来脚往,总不让对方轻易上前。正斗得激烈,身边红光一闪,风怜乘了火流星奔至桧树前,跳下马来笑道:“师父、释岛主,你们都别争啦,最先到的是我!”两人一愕,齐齐停住拳脚。花镜圆也笑道:“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次比斗轻功,你们谁都没胜,白白送个便宜给我们。”他拉紧风怜的手,眉开眼笑,紧紧挨她站着。 梁萧皱眉道:“风怜,别要胡闹。”风怜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才不是胡闹。你说了,以这株桧树为限,谁先到就算谁赢,不是么?”梁萧道:“此次比斗只限我和释岛主,谁让你来掺和?”风怜冷笑道:“你们两个自负轻功了得却输给了我这小女子,还有脸再比么?”她恣意狡辩,梁萧未及答话,释天风早已暴跳如雷,叫道:“小丫头,谁输给你了?你要不是骑了马早就被我抛到几千里外去了。”风怜见他气势凶猛,心头微怯,花镜圆却撅嘴道:“姑公公你说得不对,书上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聪明人就要会利用外物,你们有马不骑,有船不坐,偏要两条腿跑路,岂不是天大的蠢材么?” 释天风怒道:“小羔子胡说八道,老子一巴掌打烂你的嘴。”说罢又瞪了风怜一眼,“你说我输了,好啊,咱们比划比划,看谁厉害?”话未说完,一掌便向风怜拍到,梁萧横身挡住,掌势一带,将释天风的掌力卸开。释天风两眼翻白,叫道:“还要打么?”梁萧冷笑道:“释岛主,说话归说话,但要出手欺辱我徒儿,不才势难袖手旁观。”释天风一拍手,哈哈笑道:“好,老夫先打倒你,再来修理你的赖皮徒弟。”梁萧哼了一声,冷然道:“释岛主大可试试。” 风怜看见他二人又起争执,忙道:“师父、释岛主,你们都是当世高手,愿赌服输,既然我先抵达树下,凡事都须由我作主。”梁萧虽不满她所为,但释天风既对风怜不利,他自又转到风怜一方,接口道:“不错,小娃儿适才说得极是。君子善假于物,你虽胜得取巧,却也赢得聪明。有什么话只管说,我一定给你撑腰。”风怜大喜,笑道:“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释岛主既然输了,就应该如约退出纷争,不再纠缠我师父。” 释天风脸一黑便要发作,忽听花镜圆道:“姑公公,奶奶常说你武功天下第一呢!”释天风听得心头一喜,忘了生气,咧嘴笑道:“花无媸那婆娘真这么说?”花镜圆点头道:“不过,我这次回去之后便要告诉奶奶,说你武功不算天下第一,耍赖才是天下第一,打架输了要赖,轻功输了又要赖,是个大大的老赖皮。”释天风一蹦三尺,怒道:“放你小乌龟的大臭屁……”正要开骂忽而忖道:“不对,花无媸那婆娘最疼小乌龟,小乌龟说话无有不听,倘使小乌龟这么加油添醋一说,天机宫再传到江湖上,不止老子声名扫地,灵鳌岛上下也没脸见人了。”想着颇为踌躇,忽一顿脚,咬牙道:“罢了,事情我答应,但这个输老子万万不认。” 风怜笑道:“不认输无关紧要,答应这件事就好。第二件事么,师父你输了,是不是该如约将阿圆交给释岛主?”梁萧一愕。风怜拉住他衣袖,低声道:“师父,你是大英雄大豪杰,拿小孩子当人质,叫他爸爸妈妈担心难过本就不对。”梁萧默立许久,忽地叹了口气,拉过花镜圆交到释天风手里,释天风诧道:“梁小子,你当真答应把人给我?”梁萧冷冷道:“岛主答应得,梁某为何答应不得?”释天风怔了怔,哈哈笑道:“说得是。”拉了花镜圆便要动身。花镜圆急道:“姑公公,等一下。”释天风皱眉道:“小娃儿还有什么话说?”花镜圆瞪着梁萧道:“我知道你嘴里服了心里却不高兴,我走了以后,你不许怪罪风怜姐姐。否则,哼,我饶你不过。” 梁萧皱眉道:“你有几多斤两,敢来胁迫我?”花镜圆脖子一梗,大声道:“我现今打不过你,但我长大了一定盖过你。”风怜见他这么为自己出头,心中大为感动。 梁萧打量花镜圆片刻,点头道:“你年纪不大,志气却不小,好,冲你这句话,我不怪罪于她。”花镜圆皱起小鼻子,哼了一声,转眼瞧着风怜,想到离别在即,眼圈顿时红了。释天风将他抱起,嘻嘻笑道:“梁小子,后会有期。”展开轻功,往括苍山一道烟去了。 梁萧转过身来默然而行,风怜低头跟了一程,忍不住道:“师父,你若不欢喜,打我骂我都行,别要这般不说话,憋死人啦!”梁萧见她眉眼红红,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由叹道:“你做得很对,我干吗打你骂你,我只是痛恨自己罢了。”他见风怜神色惊讶,便道,“如今想来,我拿花镜圆作质,确是意气用事,只为我一人心安,全不为他人作想。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我还是脱不了这任性妄为的脾性。”风怜喜道:“这么说你不怨怪我啦?” 梁萧道:“今日之事,其错在我。你能不避责罚逼我放人,甚有胆识。这世上,不论做学文还是习武,要想超迈前人、卓然成家,都须得有这份胆识气度。高手相争,末流者比试招式机巧,次者拼斗内力深浅,而真正顶儿尖儿的人物,比的却是气度胸襟。你根基甚浅,智谋稍逊,按理学不好我的武功,但你自幼长于昆仑山下,天高地迥,潇洒不拘,这份气度襟怀,寻常武人都难望其项背!” 风怜见他不但不骂,还大大夸奖自己一番,喜极忘形,笑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气度胸襟,只是打心眼里便没把你当师父。”梁萧不觉莞尔,心想放眼天下,只怕没几个人能说出这等话,这女孩儿当真胡闹。 风怜又道:“说到气度胸襟,释天风神神道道,又有什么个气度?”梁萧道:“话不可如此说,释岛主执著于胜负,为求一胜不断砥砺自身,得一敌手更是如获至宝。如此执著武学之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此外他患过失忆之症,常处半梦半醒之间,正合无法无相之妙诣,诙谐无方,难以匹敌。” 风怜笑道:“敢情他是误打误闯成了高人。师父,那你还去不去天机宫?”梁萧道:“去是要去的。我本欲光明正大闯进去。但手无人质也只好趁夜潜入了。”风怜奇道:“天机宫的人真那么厉害?”梁萧道:“未必厉害,只是当真动手却有些道不出的尴尬。” 师徒二人正自谈论,忽见迎面走来两人,其中一人远远叫道:“是梁老弟么?”梁萧认出来人竟是明三秋,他身后随了一名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年,额高口方,乍看有些木讷。 梁萧得见知己,心头一喜,笑道:“三秋兄,别来无恙?”明三秋抢上数步一把将他抱住,上下打量一番,大笑道:“老弟,为兄生怕晚来一步,凭空错过。”梁萧奇道:“明兄如何得知小弟在此?”明三秋环顾四周,说道:“说来话长,梁兄弟,咱们寻个安生地方再说不迟!” 梁萧心头疑惑,点头应允。四人寻了一处清净茶社坐定,互作引介,明三秋指着那青衣少年道:“这位是我的徒弟,姓朱名世杰,钻研算学,略有小成。”梁萧见明三秋谈笑间颇有得色,知他对这弟子明贬实褒,也暗暗替他高兴,笑道:“三秋兄得此佳弟子,可喜可贺。”又向朱世杰拱手道:“朱世兄请了。”朱世杰面红耳赤几乎将手中的杯盏打翻,慌忙起身道:“世……世杰久仰梁先生大名,得……得蒙一见,幸何如之?待……待会儿定……定要好好请教……”他吞吞吐吐,颇见羞赧。 明三秋苦笑道:“梁老弟勿怪。这孩子心思敏捷,但木讷寡言不擅与人交往,一天之中也说不了两句话,今日只因对你景仰已久,方才说了这么多,也算是大大破例了。”梁萧笑道:“哪里话,所谓智者不言,大音希声。朱世兄内秀外拙,正有古君子之风!”明三秋一愕,哈哈大笑,朱世杰则满脸激动望着梁萧,大有知己之感。风怜瞧他眉眼死板,一举一动处处透着局促,不觉忖道:“这木头人儿倘若一天到晚不说话,谁嫁给他,岂不要被生生闷死么?” 明三秋又道:“梁兄弟,这些年你上哪里去了?为兄时刻留意却始终没你消息。”梁萧说道:“小弟去了西方。”明三秋眼神一亮,问道:“听说西方有厉害数家,可是当真?”朱世杰听了这话,身子前倾,目光炯炯盯着梁萧。风怜见他眼中神采焕然,迥异先时,不觉甚是诧异。 梁萧啜了一口茶道:“那里千多年前倒是贤哲辈出,算学精妙较中土犹有过之。而今人心不古,世道浇漓,西人崇信耶氏大神,算学机关都被斥为异端。公卿百姓大多愚钝懵懂,迷信全知全能之偶像,早已不知道算学为何物了。”明三秋捋须叹道:“可惜我本想走一遭的,听你一说,不去也罢!”朱世杰眼神也是一黯。对坐半晌,明三秋忽道:“梁老弟,听说你擒了花无媸的孙子要到天机宫寻仇?”梁萧叹道:“三秋兄从何得知?” 明三秋苦笑道:“江湖上消息灵通,况且此次云殊连发十二道神鹰令,晓喻武林。如今许多好手都在来此的路上。我也是听到消息,昼夜兼程从扬州赶来知会你。梁老弟,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暂避锋芒,方为上策。” 梁萧未料自己一发牵动中原武林,更料不到云殊手段如此迅烈。沉思半晌,始道:“三秋兄义气深重,梁萧五内俱感。但我此番若不见上晓霜一面,着实无法甘心。三秋兄你也知道晓霜的痼疾,一过十年,叫人挂念……”他说到这里,忽见明三秋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感伤,梁萧何等聪明,瞬间觉出有异,迟疑道:“三秋兄,莫非你知道晓霜的近况?” 明三秋苦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明某也不愿以实相告。”梁萧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正色道:“晓霜到底怎么了?三秋兄,你……你千万不可瞒我。”明三秋只觉他手劲奇大,不觉皱眉道:“梁老弟,你要冷静从事,要么我宁可不说。”梁萧一怔,收回手掌,按住身前茶碗,努力定住心神,缓缓道:“三秋兄说得是,还请直言相告。” 明三秋叹了口气,说道:“我虽脱离天机宫,但宫中故旧尚多,这些年多有往来。据他们所言,十多年前,霜小姐不幸遭逢韩凝紫,在汉水边遇害。事后那女魔头眼看难逃公道也挥剑自尽。梁老弟,你须得想开些,有道是:‘酒贱常嫌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世间事原本悲苦者多,欢乐者少。况且事隔多年,伤心也是无用,莫如节哀顺便,自解为好……”说到这里,忽见梁萧面色青灰,嘴唇微颤,眼中茫茫然一片,不由心头一惊,岔开话道,“梁老弟,如蒙不弃,为兄陪你喝上几杯。”说罢招呼小二上酒。风怜见梁萧这般模样,胸中也感酸楚,握住他手,但觉入手冰凉,忍不住道:“师父,别太伤心……” 梁萧身子一颤,甩开她手,摇头道:“对不住,我心里乱得紧,告……告罪,失陪则个……”他语无伦次说了这几句拔足便走,抬手之时,掌下那只茶碗竟已深陷桌内与桌面齐平。 梁萧动身奇快,奔出数丈,众人才还过神来,风怜叫道:“师父!你上哪儿去?”追出茶社,只见他奔走如飞,顷刻只剩一点灰色,风怜催赶火流星追到山前,却见林蔼苍茫,哪里还有梁萧的影子。 第五十七章 和谐之道 梁萧发疯似的狂奔,脑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双腿忽地虚软,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知觉一点一滴地浮了上来,又感到先时那种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雾茫茫一片,胸口鼓涨难言似要爆裂开来。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秦伯符宁可拼死一战也不肯让花晓霜与自己相见,为什么凌水月不肯让释天风提到晓霜,为什么云殊又如临大敌,只因为花晓霜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心怀恐惧,不知道他悲怒之余又会干出什么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阵柔风拂过他的头顶,梁萧抬起泪眼,但觉四面夏花烂漫,阳光妩媚。鸟语啾啁,泉水流泻,溶溶池沼,映出无心白云。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宁祥和,自己身处其间益发突兀不堪,似乎与这天这地格格不入,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独者更加孤独。刹那间,他的心头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老天爷厌弃了我么?” 种种往事从心头流过:孩童之时,上天假手萧千绝拆散了他的父母;在天机宫苦学算数,破解天机十算却又解不出最后一算;而后一场大战害死阿雪;先让他母子重逢偏又让他亲手杀死母亲;而如今更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人。就算到此地步,老天爷还不肯罢休,当他痛苦失意之时,天地间偏偏生机勃发,便似一群无耻的看客,幸灾乐祸,弹冠相庆。 梁萧越看越怒,忽地跳了起来,运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劲,天弧掌力,鲸息功……但凡能够使出的功夫全都使了出来,掌力指劲一道接一道地冲上天空又在空气中悠悠散去。 发了千余掌,梁萧筋疲力尽扑倒在山坡上,心头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学又如何?纵然武功冠盖古今也救不了亲友爱人,纵然算尽天地的奥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运。”他忽地心灰意冷,将头深深扎进泥土,泪水纵横,将土壤点点濡湿。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来时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梁萧头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烧,他爬到溪边喝了点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走进一处密林,林中浓阴蔽日,幽暗无光,枯死的老树比比皆是,蝙蝠在树间飞来飞去,毒蛇盘绕树梢,咝咝吐信。 梁萧走了几步,双腿没了前进的气力,靠着一棵枯树坐下来,败叶飘落头上也不知拂去。没过多久,往事一幕幕又从心底浮起,他力图不去思考,但越是躲避,那景象越发清晰。梁萧只觉脑子里似有一把大锯,嘎吱嘎吱不断拖动,他不由抱头伏地,不绝呻吟。这一瞬间,他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迷蒙中,指尖忽地触到一段硬硬的东西,抬眼看去却是一截枯枝。 梁萧心头一动,不自觉握紧枯枝,随手在苍碧的苔藓上写下一道算题,顷刻间解完一题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题,这般自问自答,他的心智被艰深的算题吸引,竟尔暂且忘了痛苦。 如此这般,梁萧不分昼夜沉浸于算题之中,不让心灵有丝毫空闲。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写满算式,写了又抹,抹了再写,饿了,便抓身边的苔藓菌类充饥,渴了,便舔一舔枯叶上的露水。不知不觉,他将心中对天公的怨怒付诸笔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题:或是搅乱历法,让日月逆行、星宿错位;或是乱设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于浑天之内将直者变弧,圆者变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规。自古以来,世人深以为然的天地至理尽在他笔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团。原本他身为当世第一数家,也知纸上谈兵于事无补,但此时满腔孤愤无处宣泄,偏要逆天行事,穷极思虑,挑战苍天。 枝桠间影移光转,微暗还明,不知不觉变幻了三次。梁萧这时算完一题心头微动,回头观看前算,忽地目瞪口呆。原来,他发觉不论题目如何颠倒错乱,但要得出结果,所用的算法都须简捷优美,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和谐自然;不论他怎样抗拒天地,算到最后,算法总不免归于和谐。怔忡良久,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算学取法于天地也归于天地,算学之和谐就是天地之和谐,天地法则虽能一变再变,但其中的和谐却是恒久不移的。 想到这里,梁萧只觉浑身虚软,搁下手中枯枝,几乎失去了一切斗志,昏昏默默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轰然震响:“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之行无知无觉,溶溶泄泄,和谐自然,何论什么善恶?你梁萧不过一介微贱之躯,立身于天地之间与微尘无异,所谓半生坎坷不过是天地运行之一瞬,你自以为苍天弄人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刹那间,梁萧的心灵生出极大变化,耳闻目见,只觉即便这死气沉沉的阴森老林也突然有了无穷意趣。他甚至听见了蝙蝠捕猎时的叫声,毒蛇交尾时的异响;他分明看见繁茂的树枝间到处是败叶枯枝,隐现颓机,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长出细小的嫩芽,蕴藉生意。就在此时此地,生与死,盛与衰,循环不绝,处处透着无上和谐。 沉思默想间,梁萧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觉生平爱恨纠缠、恩怨交织都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和谐运行,一味哀伤难解,于天地无碍,也不过是自伤自怜。一念及此,他终于长长吐了口气,抛开各种思虑,背靠大树,吐纳呼吸。过得许久,他恢复了些许精力,慢慢站起来走出林子,但见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灭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一时瑰丽如金。 他在山间默默走了一程,忽觉身后劲风陡起,反手一抄,将七颗铁弹子一并捞在手里,回头望去,远处站了两人,均是汉人装束,其中一个白脸汉子拿着一张银铸弹弓,脸色惨白,双手发颤。 梁萧皱眉道:“二位是谁,为何背后伤人?”两人对视一眼,那白脸汉子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背后伤人也没什么不妥,姓梁的,我认得你。你灭我故国,杀我同胞,血性男儿尽可得而诛之。既然失手,那么杀剐听便,皱一下眉头便不算好汉。”他方才这手“七星联珠”,一发七弹,打上下三路,鲜少有人能够避开,谁料暗中出手也被梁萧随手接住,他深知遇上如此强敌势必无幸,是以放出豪言,即便身死也要落个硬气。 梁萧淡然道:“说得好,果然是背后伤人的好汉。”白脸汉子被他一语道出自相矛盾之处,面皮一热。另一豹髯汉子忽道:“梁萧,你瞧这是什么?”摊开手掌却是一串羊脂玉珠。梁萧不由神色微变,这串玉珠浑圆莹润,正是昆仑山出产的美玉,他与风怜相处日久,识得是她贴身之物,梁萧心头一颤:“糟糕,我只顾自己伤心,怎么把她忘了?” 豹髯汉子见梁萧神色,冷笑道:“你认清楚了么?珠串的主人已被秦天王拿住了!哼,有胆量的,去天机宫一会天下英雄!”白面汉子也道:“对,咱们奉命前来寻你告与此事,但若咱俩午时不回,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梁萧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为脱身,所谓午时不回多是诈术。但他此刻无心计较,想了想挥手道:“你们留下珠串,回去告诉主事的人,辰巳之交,梁萧来天机宫拜会。” 那二人面有喜色,交纳珠串正要离开。忽听梁萧道:“使弹弓的,你叫什么名号?”白脸汉子一愣,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罗浮山‘银弹落月’张青岩是也。”梁萧冷笑道:“银弹落月,名号倒也中听!”张青岩听出他言下之意:名号中听,本事却未必中用,不由甚感羞怒。忽听梁萧道:“银弹落月,这弹子还你。”一挥手,七颗铁弹鱼贯射出。张青岩伸手欲接,谁料那串铁弹犹如一条小蛇,半空中嗖地一扭从他手底滑过,哧啦啦一阵响,尽数钻进他盛放暗器的鹿皮袋里。 这一手算计精准,神乎其技,那二人望着鹿皮袋面无人色。梁萧悟通“谐之道”,牛刀小试,微觉满意,当下抛下二人,大步去了。 走了一段路,梁萧发觉自己这几日始终留在括苍山未曾远离,便打了一只山鸡,裹泥烤熟,就着山泉吃了。吃喝已毕,他调息了一个时辰,辰时将到,迈步向天机宫走去。不一会儿,遥见怨侣双峰隔水相对。梁萧胸中一痛:“山水如故,人事全非,怨侣双峰尚存,世间情人安在?”想起少年时听花慕容念过的那首古诗,不由得暗自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梁萧的一颗心随那诗韵古调低回婉转,久久难平:“牛郎织女纵是堪悲堪怜犹能隔水相望,而我不远万里重返中土,欲要瞧上晓霜一眼,却已不可再得了。”想到此处,泪眼迷离,但怕附近潜伏对头,被仇家瞧见怯懦姿态徒增羞辱,当下抹去泪水,走到东峰之前,将身数纵,上到峰顶,峡中长风西来,激得他衣发飒飒作响。梁萧向着东方,忽地划然长啸,啸声逆风远送,引得群山回响,经久不绝。 片时工夫,便见一叶千里船自上游飘下,“池鹤”叶钊立身船首,手把两支龙角驶至怨侣峰下,停舟叫道:“叶钊奉宫主之命特来相迎,阁下请上船吧。”梁萧见他神气冷淡,黯然道:“不才再蒙叶公引渡,幸何如之!” 叶钊听了这话猛可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正是自己将那小小顽童一手渡至天机宫中,而今人移事改,恍若幻梦。正自嗟叹,忽见梁萧挽起长衫,自怨侣峰顶笔直纵下,不由大吃一惊,脱口道:“使不得!” 梁萧来势不止,半空中一展大袖拂了三拂,劲若有质,拍得水面涟漪四起,劲气反激回来,又将他稳稳托住。三袖拂罢,梁萧已轻飘飘地落在船尾,千里船半点晃动也无。叶钊暗暗喝彩,心中好不惋惜:“此人空负不世神功,却没用在正途。”摇了摇头,旋即调转船头,叹道,“梁萧,你此番前来还算光明正大。”梁萧道:“天机宫光明正大,我自也光明正大。”言下之意:光明正大,俱都光明正大,若是使奸弄诡,那也奉陪到底。叶钊听出弦外之音,沉吟道:“此去前途多变,只怕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梁萧听出他的告诫之意,默不作声,盘膝坐下。叶钊见他心意已决,不胜喟然,当即逆流而上,经六龙瀑,过彩贝峡,不一时便至小镜湖。梁萧举目望去,天机三轮转动如故,崖上两行巨字仍是气象万千,只是栖月谷口多了一座巨大木台,势如长舌伸入湖里。百根合抱巨木深入湖水将台面牢牢撑住,台上稀稀落落站了两百来人,均是武人装束。叶钊扬声道:“梁萧,这座落水擂台正是为君而设!” 梁萧暗自苦笑,撩起袍子将身一纵,燕子抄水般掠过数丈湖面登上木台。众豪杰已然约好要煞一煞他的威风,他前脚踏上便听众人齐声暴喝,声若响雷,震得谷应山鸣。 梁萧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惧过,闻声只是笑笑,目光投向人群,一眼看见风怜,她碧眼雪肤,立身人群尤为显眼,花镜圆靠在她身旁,手牵风怜衣角,意态亲密。风怜见了他,狂喜叫道:“师父!”梁萧双眉陡挑,峻声道:“可受了欺负?”风怜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 梁萧心头略定,正待细询,忽听一声怪笑,释天风从人群中蹿了出来,一拳直捣梁萧面门,笑道:“梁小子,几天不见送你个见面礼儿。”梁萧伸袖一拂扫中他的手腕,释天风拳头偏出,胸口微露破绽。释天风一惊,不待梁萧出手相攻便后跃丈余,双眼瞪着梁萧,怪叫:“奇怪,大大的奇怪。” 梁萧这一拂用上了“谐之道”,故而释天风只觉几日不见,对手又似高明几分,不由喜道:“再来。”说罢纵身欲上。风怜急道:“释天风,你又耍赖么?”释天风怒道:“女人家就是斤斤计较,耍赖便耍赖,何必定要加个又字?”风怜冷笑道:“谁叫你男人家记性不好。你再纠缠我师父,我就把你的丑事逐一抖出来,叫你在江湖上没脸。”释天风怒道:“打你小丫头的臭嘴,我有什么丑事?哼,你说,我有什么丑事?”吹胡子瞪眼,极尽威胁,风怜心里害怕不敢开口。凌水月却有顾忌,插口道:“老头子,你乱叫什么,还不退开!”释天风见妻子发话,只得哼了一声,悻悻退下。 忽听人群躁动,一行人自石阵中鱼贯而出走上木台,花清渊在前,后面随着童铸、秦伯符、杨路,明三叠。这几年间,白鹤左元、丹顶鹤修谷先后物故,池鹤叶钊撑船,不在其间。 花清渊走到近前,只见他已是两鬓如霜,额上眉间皱纹深刻,眸子含忧,不复当年精神。梁萧望着他不觉生出悲来:“不过十余年光景,他竟老成这样?”见其父,更思其女,不觉胸口一热,冲口叫道:“花大……”忽又惊觉,将“叔”字硬生生咬在齿间,拱手低头,涩声道:“花大宫主,别来无恙?” 花清渊也双手微抬,本欲上前扶他,听了这话,终又无力垂下,长叹道:“梁萧,你真不该来!”梁萧道:“师徒有亲,不得不来。”言讫忽有所觉,侧目望去,花无媸不知何时已到人群之后,负手默立,她养颜有术,十年风霜也未在脸上刻下多少痕迹。花慕容则立在一旁,较之云英未嫁时丰腴许多,雨润红姿更添娇艳,怀抱一个稚幼童儿,肌肤雪白,嫩弱堪怜。 场上沉寂时许,花清渊缓缓道:“梁萧,你这次前来有何打算?”梁萧不料他问得如此委婉,怔了征道:“别无他求,但请放了小徒。”花清渊一怔,忖度此人素来狡黠难缠,哪有这般轻易放手,迟疑片刻,面露疑色,摇头道:“你别诳我,晓霜的事过错在我。若有怨怪,只管冲着我来。” 秦伯符正色道:“宫主,此话不妥。对着天下豪杰,宫主的过错便是天机宫的过错,若要怨怪,咱们都脱不得干系。何况晓霜之事,要怪也怪韩凝紫,怎能怪你?”花清渊神色一黯,道:“可……”秦伯符知他想说什么,接口说道:“你与晓霜本是父女,血浓于水,梁萧大可怨怪天下之人,却独独不能怨怪于你。”花清渊无言以对。 梁萧见众人误会已深,只得道:“花宫主,我当真别无他念,只请放了小徒。”众人只是冷笑,均想此人行事不择手段。如今谁知他心中念头。 梁萧瞧众人脸色,心知难以善了,一时皱起眉头,忽听人群中有人叫道:“姓梁的狗贼,你何必这么多废话?有能耐的,自己抢人回去啊!”梁萧听来耳熟,放眼望去,贾秀才混在人群中大呼小叫。池羡鱼立身在旁,拈须冷笑,只不见金翠羽和白不吃的踪影。 梁萧眉尖一挑,笑道:“贾兄主意大妙,恭谨不如从命。”身形骤晃已到风怜身前,群豪惊声怒叱,纵身欲扑,眼前又是一花,却见梁萧挽着风怜转回原地,除了身侧多了一人,足下便似从未动过。他这一来一去势如天马行空,除了寥寥几人,无人看清他怎么出手。 群豪惊惧,场上一寂。池羡鱼瞧得气氛不对,朗声道:“诸位莫慌,这台子三面环水,贼子本领再大也休想遁走。咱们人多势众,一人给他一刀一剑便叫他难防。”众人点头称是,气势却已弱了。 贾秀才摇起破扇,嘻嘻笑道:“池老大说得是,这叫做前当猛虎,后有雷池,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进一步必成丧家之犬,退一步则变落水之狗,更好痛打。哈哈,除非它背生双翅飞过去,不过狗插双翅便叫不得狗了。”释天风奇道:“不叫狗,那叫什么?”贾秀才笑道:“释岛主问得好,狗生双翅当然叫做飞狗了。”众人哄然一笑,气势又复高涨。 梁萧眼见一水茫茫,无舟无楫,心想自己脱身不难,如果带上风怜却有许多不便。思忖间,忽听风怜低声道:“师父,其实……我是故意让他们拿住的。”梁萧奇道:“这话怎讲?”风怜脸一红,低头道:“那天你匆忙走了,我骑马追赶也没赶上。我怕你想不开,又急又怕。后来我见秦伯符和释夫人乘马过来,便想他们人多势众,若要找你容易许多,是以上前挑衅,故意让他们捉住,告诉他们你已知花小姐的消息,进括苍山去了。他们听了怕得要死,严加防范不说,还派了许多人手寻你。”说到这里,她看了花镜圆一眼,花镜圆也正瞧着她,风怜微笑道:“也多亏圆儿说项,这里人待我都挺客气。”梁萧听她一说,忍不住瞧了花镜圆一眼,哪知这小家伙却狠狠回瞪,眼中大有敌意。 风怜见梁萧怔然不语,心头七上八下,怯道:“师父,你怪我么?”梁萧道:“怪你做什么,可既然来了就难以轻易离开了,你怕不怕?”风怜轻咬朱唇,道:“我不怕,大不了一起死!”说着双眼凝视梁萧,透出温柔情意。梁萧听了这话,傲气陡生,冷笑道:“风怜,不许提这个死字。他们要想杀我师徒怕也不易!”末一句直若刀剑相击,众人听在耳里无不心惊动容。 梁萧说完这句,语气又转温柔,对风怜道:“剑和马呢?”风怜一指秦伯符道:“剑在他背上,马在天机宫里。”梁萧见秦伯符的肩头露出半截剑柄,扬声道:“秦天王,你背上的宝剑还请物归原主!” 秦伯符双眼一转,心生疑惑:“他们如此看重此剑,难道这宝剑有甚奇特?梁萧武功已高,不可让他如虎添翼。”当下手捋长须,只是冷笑。“天罚剑”在风怜心中重逾性命,见状粉拳紧握,怒道:“痨病鬼,你想赖我剑么?哼,不还剑来,我把你胡子拔光!”众人瞧她生气之时,粉面上只得三分怒意,另七分却是娇憨,全都嘻嘻笑了起来。 风怜只道他们笑自己不自量力,羞怒难当,只觉一把火从心尖上烧了起来,烧得耳根也滚热发烫,正想拼死夺剑,忽听梁萧淡淡说道:“风怜你退开!我为守剑之人,神剑落入他手当由为师取回。”风怜双目一亮,喜道:“师父,你……你肯收下剑了?” 梁萧默默点头,风怜心知他当着众人应允,绝无反悔之理,不禁眼开口笑,再一想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又不觉泪涌双目,点点珠泪挂在那张笑靥之上,便如春花初绽、含露犹香。 梁萧却没留意她那些小小心思,迈上一步冲秦伯符拱手道:“秦天王小心,不才取剑来了!”群豪见他夺剑之前竟出声招呼,气焰嚣张已极,顿时嘘声大作。 秦伯符深知梁萧本领,并不当他口出大言,冷然道:“妙得紧,你只管来取!”解下天罚剑丢在台上,一足踏上。他本意是不愿宝剑碍着手脚。风怜却是怒从心起,喝道:“痨病鬼,你再踩宝剑,我……我将来也把你踩在脚底,叫你翻不了身。”秦伯符全副心神系在梁萧身上,闻言并不理会。 天机宫众人都觉如果被梁萧夺走宝剑,大失颜面。突然之间,童铸、杨路、明三叠各上一步立在秦伯符前方左右,花清渊微一迟疑也移到秦伯符背后,如此一来便结成一座五行奇阵。要知这五人均是天机宫第一流的高手,这五行阵一成,足以抵挡天下任何强敌。 释天风瞧得不悦道:“五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梁萧笑道:“那也无妨。”身子微躬,恭声道:“得罪了!”忽地趋进丈余,童铸,杨路四掌齐出。梁萧身子斜转落到二人身侧。童铸、杨路掌力落空,匆忙转身防御,梁萧仍不出招又是一转,身子撞向秦伯符与明三叠,二人方要出掌,梁萧再度旋身避过。群豪见他一味躲闪似是落了下风,纷纷鼓噪起来,大声出言讥讽。 梁萧广袖低垂,一步数转,只不出手攻敌,但所到之处却尽指五行阵的破绽。结阵五人不敢怠慢,唯有随他转动。不知不觉,五人几个转身已然面面相对。梁萧看得清楚,陡然纵起,连劈四掌,几乎同时击向童、杨、秦、明四人。四人但觉劲风袭来好比巨石压身,各自奋起功力,挥掌抵御。不料这当儿梁萧掌力烟消,身影俱无,四人身子一轻,浑身功力已被梁萧逼出,收束不住。童、杨、明三人三双肉掌几乎不分先后拍向秦伯符。秦伯符如何挡得住三人合力一击,掌力交接便觉一股腥气直冲喉头,双膝发软,几欲坐倒在地。那三人被“巨灵玄功”一阻,也各自退了一步,胸闷异常。 花清渊低呼一声,一个箭步抢出,举手扶住秦伯符,取了丹药给他服下。梁萧此时无人阻挡,飘然掠上,将天罚剑捞入手中,秦伯符急道:“糟了,宝剑!”花清渊摇头叹道:“秦兄,虚名何足道哉,身子才是要紧!”头也不回,运掌抵在秦伯符后心,源源度入真气。秦伯符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梁萧听了这话,心中暗叫惭愧。 忽听有人纵声笑道:“精彩,精彩!出掌诱敌毫厘无差,脱身夺剑间不容发,十年一别,尊驾的功夫越见高明了。”梁萧转眼望去人群中足不点地走出两人,头戴小帽,长髯及胸,梁萧但觉二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其中一人笑道:“尊驾不认得老衲了么?”拿去小帽,露出一个光头,继而扯掉髥须,一张肥脸堆满笑意,竟是狮心尊者,另一人也脱帽去须,双颊瘦削严厉,却是龙牙上人。 群豪一片哗然,梁萧也觉奇怪:“他们来这里做什么?”狮心尊者细眼眯起,仔细打量梁萧,笑道:“阁下既是梁萧平章,也是闯入大天王寺的假面人吧?”梁萧适才引此击彼挫败五大高手,与当年在大天王寺中不发一招、慑服降魔九部如出一辙。 梁萧见狮心尊者瞧出端倪便不再掩饰,点头道:“尊者慧眼。当年在大天王寺中,梁某为是非之身不便表露真容。”龙牙上人得他亲口承认,双目透出灼灼精芒,狮心尊者冲他使个眼色,笑道:“老衲理会得,原来假面人便是梁平章,梁平章就是假面人,难怪均是了得……”话音未落,忽听“银弓落月”张青岩厉声叫道:“你们两个乔装打扮有什么阴险勾当?” 狮心笑而未答,龙牙已重重一哼,冷笑道:“老爷们说话,你乱吠什么?”张青岩大怒,欲要回骂,却听身旁那豹髯汉子道:“张兄且慢,这两个人我认识。”张青岩一怔,却听豹髯汉子恨声道:“这两人是西域喇嘛,瘦的叫龙牙,胖的叫狮心。近年来一直在江南为恶,四处挖人坟茔,窃取珠宝,更纵容弟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群豪闻言,无不愤激,纷纷破口大骂。龙牙、狮心了无愧色,嘴角挂着轻蔑笑意。 张青岩越发气恼,朗声道:“李英,你拿得准么?”李英愤然道:“怎么拿不准?我的几个师叔师兄,因为路见不平和这瘦喇嘛的弟子大战一场……”张青岩急道:“结果呢?”李英脸色涨紫,嗓子一低:“结果,结果咱们伤了四个,那……那瘦喇嘛还没出手……” 张青岩话没听全,扯起弹弓一发七弹,嗖嗖嗖向狮心尊者打去。狮心尊者足不抬,手不动,含笑望着梁萧。龙牙却陡然抢上,劈空三抓将七枚铁弹一咕脑抓在手里,张青岩不料一日之中,生平绝技两度失手,不觉呆在当场。 龙牙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嘿的一声,两掌合拢,指缝中红光殷殷,白气蒸腾,须臾间,他两手突分,人群中惊呼大起,敢情七枚铁丸竟被他熔铸成一颗大逾儿拳的殷红铁球。梁萧微微皱眉,心想十年不见,这喇嘛的“大圆满心髓”越发精纯了。 龙牙心中得意,傲然四顾,却听释天风笑道:“这熔铁成球也不算本事。”龙牙脾性暴烈,闻言怒哼一声道:“倒要见识见识释岛主的本事。”将手一挥,烧红的铁球呼的向释天风飞去。 释天风见那铁球炎风四溢,来势奇缓,分明蕴含极大劲力,当下微微一笑,轻轻伸出食指顶在铁球下方。铁球登时停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转不已,众人登时大声喝彩。 龙牙脸色铁青,冷笑道:“释岛主还会变戏法吗?”释天风笑道:“好啊,老秃驴,老子再变个戏法给你瞧瞧。”龙牙听他出言不逊,顿时双眉陡立,目有怒意。忽见释天风握住铁球,双掌一搓,将铁球搓成一根铁棍,而后手握两端,左右用力,铁棍拉长变细,直待双臂伸直再将细铁棍居中对折,左右拉伸,好似这铁球铁棍一到他手就变成了粉球面团,可以随意捏塑。狮心、龙牙瞧在眼里,双双变色。 这么折叠拉伸反复十次,偌大铁球被拉成一根根细长铁丝。释天风住手笑道:“瘦秃驴,我这灵鳌岛的拉面功夫如何?”龙牙还未答话,凌水月啐道:“你的就你的,什么叫做灵鳌岛的拉面功夫?”释天风赔笑道:“夫人教训得是,名声要紧,别让旁人把咱们当成开面馆的伙计。”凌水月白他一眼,说道:“这还差不多。” 常人瞧释天风做得容易,武学高手却深知其中难处,铁球到底不比面团,最难得的是要将铁丝拉成一般粗细,抑且根根不断,不但要极深厚的内功,手上的劲道更须奇巧无方。不仅狮心、龙牙惊惧,梁萧也由衷赞道:“释岛主这个本事,梁萧自愧不如。”释天风哈哈笑道:“小子别忙服输,老夫的本事不止于此!”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细铁丝对折一回,左右用力,但听嘣嘣连声,细铁丝断了大半。敢情人力有时而穷,铁丝细到极处,经不住释天风逞能,一拉之下纷纷断绝。 狮心尊者见状,大笑道:“这就是释岛主的本事么?”释天风死盯着断丝,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气呼呼地一掷,大生闷气。狮心尊者微微一笑,向梁萧作礼道:“梁萧平章……”梁萧打断他道:“尊者叫我梁萧便是。”狮心尊者笑道:“哪里哪里,平章人虽不在,军中余威犹存。将军的旧部土土哈、李庭连破蒙古诸王,军功之盛一时无两,强如窝阔台汗海都,一闻土土哈之名,也是望风而遁,不敢与敌!” 梁萧淡然道:“过去的事再也休提,梁萧一介草民,不足尊者一哂。”狮心尊者笑道:“哪里话,平章武功天下无敌,狮心素来佩服,圣上自来求贤若渴,平章若肯回头,前途依然不可限量!”说到此处,他细眼歪斜,向群豪一瞥,高声道,“至于这些南朝余孽,无德无能,敢与平章为难,全都不知死活。我师兄弟虽然武功低微也是心中义愤。嘿,今日与平章为难,便是与我师兄弟为难。平章大人,拣日不如撞日,咱们不如放开手脚,就地大杀一场,杀他个血染湖水、尸横遍地,也叫这些逆贼余孽知道我大元朝的厉害。”狮心深知梁萧陷身困境,若无外力相助,决难退走,自己加以援手,便如天降甘霖,梁萧万无拒绝之理。此人威名素著,朝野皆知,自己若能将其收服,已是莫大功劳,若再借他之手重创这些南朝余孽,更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群豪越听越惊,梁萧一个已是棘手,若与这两个番僧联手,后果堪虞。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梁萧身上。 凌水月也想:“梁萧攀上这两个番僧,事情可是大大不妙,但老头子许了诺言,又连败两场,倘若违诺出手,灵鳌岛数百年的威风势必堕了。何况梁萧有恩于我,老身不能过份偏袒天机宫一方。”心中两难,分外犹豫。风怜却想:“这两个和尚不是好人,却是大好臂助,只不知师父心意如何?”转眼望去,梁萧神色淡然,不见喜怒。龙牙脾性火爆,不耐道:“梁将军,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何必犹豫?”梁萧淡淡说道:“犹豫什么,我不过好笑罢了!”狮心皱眉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梁萧微微一笑,说道:“想我梁某再是不堪,又岂会与盗墓淫贼为伍?龙牙、狮心,尔等也太小瞧人了吧!” 此言一出,木台为之一静,花清渊心头如释重负:“我到底没看错,这孩子纵然大节有亏,小节上却决不含糊。”当即撇下心事,全心给秦伯符疗伤。 狮心、龙牙一肥一瘦两张脸涨如猪血,四眼大张,死盯梁萧。贾秀才忽地越众而出,破扇指点二人,嘻嘻笑道:“妙哉妙哉,梁萧与尔等为伍当然不妥,他是人,尔等便是狗是猪,他若是猪是狗,尔等就是猪狗不如……”龙牙脸色一变,重重哼了一声,足下木板忽地出现一道焦痕,疾若蛇行向贾秀才脚下爬去。梁萧瞥见,叫道:“当心。” 贾秀才正说得高兴,忽觉脚上灼痛,低头一瞧,鞋袜裤脚火苗乱窜。他吃了一惊,慌忙纵起,可那道焦痕跟踪而至,贾秀才犹未落地,焦痕早先到他脚底,只两个起落,贾秀才衣裤尽燃成了一个火人。众人瞧他手舞足蹈,满身火光,俱都惊呆了。池羡鱼情急关心,箭步蹿上,伸手拿住贾秀才胳膊,只觉一股热流直涌过来,衣袖顿时燃了,他顾不得许多,抓起贾秀才几步抢到台边,哗啦一声将他浸入湖里,直待得烟尽火熄方才提上岸来。贾秀才衣衫俱破,毛发焦枯,满身灼伤处处,当真十分狼狈。 池羡鱼放下贾秀才,两手叉腰,怒道:“上人好手段,池羡鱼还要请教。”龙牙望天冷笑,足下又多了一道焦痕向池羡鱼延伸过去。 池羡鱼虽知这道焦痕古怪,却想不出应付之法,可大言已出,绝无退缩之理。正觉惶惑,眼前人影一晃,花清渊袖手站在前方,温言道:“池兄,这点儿雕虫小技,花某先挡一阵。贾兄弟伤得不轻,你带他下去医治。”这番话既给池羡鱼台阶可下,又将担子轻轻接下。池羡鱼衷心感激,只瞧那道焦痕来势一缓,如活蛇般扭动数下便在花清渊身前两丈停住。 花清渊微微笑道:“上人的‘大圆满心髓’神通了得,怎却勘不破悠悠世情?”龙牙上人被他瞧破根底,心头一凛,闷声道:“花宫主见识了得,但不知武功如何?”两人语带机锋,漫然问答,足心却不断涌出内力,遥相攻守。 “大圆满心髓”乃是密宗绝学,汲收烈日精华为己所用,高明者往往身具无俦阳劲。不少高僧圆寂之前都会召集门下弟子,催动阳劲自焚己身,烧得尸骨无存,故而世称“虹化”。龙牙的“大圆满心髓”练至八重,叫人无端焚烧,大非难事。花清渊见这喇嘛内功奇特,池羡鱼万难与敌,情急间挺身而出,他武功本高,这十年更有精进,比龙牙只高不低,只是性情冲淡,不为已甚,虽占上风,也只将阳劲阻住,望他知难而退。 狮心尊者见状,暗暗运气,将内力逼出足心,与龙牙的“大圆满心髓”合成一股,急向花清渊攻去。他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登峰造极,较之龙牙还要厉害。花清渊只觉对方劲力骤增,难以抵挡,那道焦痕一摆一扭、一寸一尺地爬将过来,额头顿时渗出细密汗珠。 梁萧心想:“这两个喇嘛以二敌一,厚颜无耻,我出手取胜不难,但臭喇嘛纵然可恶,却打着助我的旗号,我不受他们恩惠也不好出手对付。”正觉为难,忽见花无媸穿过人群,飘然来到近前,漫不经意地立在花清渊身后。焦痕蠕动一下忽又停住。梁萧心中一定:“是了,天机宫能人众多,何须我来出头?” 双方僵持半晌,狮心尊者忽地笑道:“中原当真无人了,白白站了几百条汉子却要一个女子出头。”花无媸淡淡说道:“那又怎样,尊者瞧不起女人么?尊者练的是‘慈悲广度佛母神功’,当知我佛如来也是女子所生!”狮心尊者面肌微一抽搐,笑道:“岂敢岂敢,尊驾武功见识更胜须眉,故而才令区区凭生感慨。想当初,伯颜丞相兵至临安,宋朝大军举国投降,端的是‘十万大军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他最后两句以内力发出,十分响亮。只因事实如此,花无媸一时语塞。群雄更是愤怒,但想单打独斗却无人是这二人的对手。释天风又囿于诺言无法出手,只气得哇哇怒叫。 忽听得一个声音从湖上传来:“谁道大宋更无男儿?”声如平地惊雷,欺山凌谷,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群豪喜上眉梢,同声高呼:“云大侠!”狮心尊者心头一凛,回头望去,十余只小舟从彩贝峡中跳了出来,为首船头凝立一人,须眉似画,衣冠胜雪,肩头五色剑穗在山风中抖得笔直。 群豪又呼一声:“云大侠!”呼声中,舟船来若飞箭,距木台不及六丈。云殊足下一顿,船尾翘起三尺,众人只觉狂风扑面,抬眼间,云殊已至木台上方。 龙牙见云殊人未抵岸,声威先是夺人,有心挫他威风,不待他落地,闷声抢出,一掌拍了出去。众人未料他一代高僧竟施偷袭,叫喊未及,忽听云殊大喝一声,双掌疾吐。刹那间,狂风如啸,灼浪逼人,龙牙一声大叫,足不沾地便已跌出丈余。 云殊身子微晃,喝道:“贼和尚,再接我一掌。”身若旋风飙出,一掌拍向龙牙胸前。龙牙无可闪避,挥掌相迎,但觉对方掌如山来,自身百骸欲散,仰天跌出三丈,兀自站立不住,连转两转,脸色阵红阵白,还没站稳,又听云殊一声骤喝:“第三掌。”声未歇,掌已至,较之先前两掌更加凌厉。 龙牙无奈聚起残力拼死挡出,四掌相交,发出闷雷似的一声巨响。龙牙手舞足蹈越过众人头顶,哗啦一声栽进湖里。他早先已把“大圆满心髓”运到十足,此时身子灼如火炭,不但搅得水花四溅,抑且蒸起大团水气。 龙牙适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谁料三掌便被震落湖中,群豪痛快莫名,欢声雷动。狮心尊者更是惊骇欲绝,一咬牙,趁着龙牙上人落水、云殊背朝自己的当儿,合身扑上,两道掌风利若刀戟劈向云殊的背脊。 云殊知觉敏锐,狮心尊者掌风未到他已转身,左拳如勾压住狮心右腕,右掌对上狮心左掌,忽地拳掌相错,右推左拉,正反两股劲力均是大得惊人。但听咔嚓一声,狮心尊者倒退三步,面色青灰如泥,一条右臂死蛇般垂了下来。 云殊却不趁胜追击,凝立如山,目视狮心,喝道:“谁道大宋更无男儿?”他三掌震飞龙牙,半招卸下狮心右臂,此时雷霆一喝,狮心尊者身子忽震,双目陡张,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释天风双眼发亮,高叫:“你是老穷酸的弟子么?功夫不坏,来,让我指点你两招!”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凌水月一把将他拽住,怒道:“老头子,莫要搅了人家的正事。”她瞧云殊威势,心底微微生怯,唯恐释天风当众丢人。释天风被她拽住,不情不愿地退了一边。 哗啦一声水响,龙牙从水下钻了出来,将身一摇,大喝道:“小子莫狂,老衲还没输呢!”原来他那三次退得迅疾,消去云殊大半掌势,是以并未重伤,自忖还能再战。众人见他嘴硬,全都笑了起来,贾秀才趁机调笑:“各位可否听过一个笑话?”旁人道:“什么笑话?” 贾秀才将折扇刷地展开,那扇子被火烧过,焦黑破烂,他也不顾好不好看,摇扇笑道:“话说从前有个人在岸边看佛经,有头猪却在水中游泳。”风怜奇道:“猪也能游泳?”贾秀才道:“天下怪事多了,人嘴里能放屁,猪干吗就不能游泳?”旁边人嗤嗤偷笑,风怜恍然悟到贾秀才又在变着法儿骂人,撅起小嘴,怒哼一声。 贾秀才又道:“猪游了一会儿,瞧那人念念有词就爬上岸来指着佛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人如实答道:‘这个叫书!’那猪又指着书上的两个字问:‘那这两个弯弯曲曲的又是什么东西?’那人道:‘这个么,念做老衲,就是自称我的意思。’呵,大伙儿且猜猜猪怎么说?”众人十九猜到,有人故意问道:“怎么说?” 贾秀才哈哈笑道:“那头猪愣了半晌,突道:‘奇怪,为何偏你有书,老衲却没输呢?’”众人哄然大笑,有人大声道:“猪头猪脑的,有书没书还不是一样?”龙牙脸色青红不定,狠瞪着贾秀才,心想这贼厮鸟落到老衲手上,保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风怜冷笑一声,说道:“贾秀才你只会骂人猪狗,瞧你自个儿的模样,倒像是一头烫了毛的死猪。”众人一瞧,贾秀才须发焦枯,浑身精湿,除了略显瘦削,真有一些烫毛猪的风采,好事者偷笑了起来。龙牙上人瞧了风怜一眼,心中暗怀感激。 贾秀才却镇定自若,摇扇笑道:“姑娘你有所不知,猪在《易经》中为遯,遯卦有云:‘好遯,君子吉,小人否。’也就是说,猪也有好坏之分,我这等好猪能叫好人吉利,恶人遭殃,惩恶扬善,功莫大焉,至于那些不认输的,统统都是坏猪……”他歪解卦辞,正当兴头,忽地敛眉一惊,向花清渊等人团团作了个揖,哈哈笑道,“鲁班门前弄大斧,天机宫前谈易书,小生无意冒渎大贤,惭愧惭愧。” 风怜见他滑稽模样也不禁咯咯笑了起来:“看起来,你这头好猪端的皮粗肉厚,烫也烫不死的。”贾秀才拱手笑道:“姑娘过誉,贾某生受了。”风怜道:“诸皮之中唯脸皮最厚。”贾秀才面色不改,打个哈哈,晃头道:“知我者,姑娘哉。”风怜拿他没法,只得恨恨住口。 其他船只也尽都到了,船上所载均是昂然大汉,共二十八人,何嵩阳、靳文均在其中,清一色身着白衣,但与云殊不同,这些汉子额上都缠了一抹朱红丝带。狮心尊者自行接上断臂,运气数匝,疼痛稍减,忽见众人额上红带,心头一动,冷笑道:“尊驾姓云,可是江西红带军首领,云殊云大侠。”云殊道:“不错!” 狮心、龙牙均是一凛,红带军纵横江西两广,屡与元廷为敌,元廷万分头痛,几度围剿都是损兵折将,无有寸功。 狮心、龙牙对视一眼,均想:“此人乃天下第一大寇,今日咱们陷身此地,左右难活,若能将此人格杀也算够本。”陡然起了搏命之心。狮心尊者高叫:“云大侠,适才我师兄弟二人多有轻敌之念以致败绩,如今更请一战,云大侠应允么?” 云殊冷冷道:“请!”狮心尊者脸色阴沉,一掌缓出拍向云殊左胁,云殊还未抵挡,龙牙上人一个箭步抢到,掌风如炙袭他右胁。众人又惊又怒,齐叫道:“臭秃驴,二打一,不害臊么?”花清渊高声道:“云兄弟,我来助你。”举步欲上。忽听云殊笑道:“还请宫主稳坐,看云某怎生破敌?”说话声中,双掌分出激起两道劲风,将狮心、龙牙一并接下。狮心、龙牙起先确有轻敌之心,此时全神贯注联手对敌,果然威力大增。 狮心、龙牙攻得甚急,云殊拳掌也快得出奇,他自创“惊影迭形拳”,几抵神微之境,拳意追影,影到拳至,由旁观者看来,他一拳方出,后拳早已追上第一拳的影子,斗到急时,形影相迭,来去如潮,也不知有多少个云殊在场内奔走。 三人以快打快,转眼拆了五六十招。狮心、龙牙掌法使开,一个热浪冲天,一个冷气森森,云殊犹如置身冰火炼炉,当下运功抵御,渐渐地右半身殷红如血,左半身却透出青碧之色。群豪瞧他久战不下,忽生异相,俱都担起心事。忽听云殊发声长啸,反手摘下宝剑,剑不出鞘刺中龙牙小腹。龙牙痛哼一声,跌坐在地。狮心悚然一惊,方欲纵身后退,忽见云殊挥剑劈来,慌忙挥掌格挡。肉掌与剑鞘相交,咔嚓一声,狮心掌骨碎裂,痛彻心肺,未及惨呼,云殊剑花挽出刺中他的“膻中”穴,狮心青郁郁的脸上泛起一抹殷红,人如醉酒,踉跄后退,喉间咯咯数响,忽地两眼一翻,仰天栽倒,背脊撞上木台发出怦然大响。 靳文见状,飞抢上来,举剑削往二僧颈项,忽听云殊道:“他二人武功已废,不足为害。他们说大宋更无男儿,便送他二人出去让世人瞧瞧,我大宋有无男儿?”众人哄然大笑,云殊一拂袖,凝视地上二僧,凛然道:“都给我滚吧!”龙牙伤势稍轻,挣扎起来,扶着狮心,踉跄上了小船,顺水去了。 梁萧瞧得皱眉,心想此举太过意气用事,这两个番僧为何来此本就成谜,怎能图一时痛快轻易放其离开。但云殊这一阵胜得酣畅淋漓,威震异邦,大长中原武人的志气。群豪心中唯有痛快二字,哪儿还顾得上其他。梁萧正自疑虑,忽见云殊转身盯来,眼中寒意摄人。二人目光相交似有火光迸出,云殊慢慢开口:“一过十年,足下安然无恙,云某真有不胜之喜!”他口中道喜,脸上却冷冷冰冰,殊无喜色。 梁萧淡然道:“尊驾尚在人间,梁某岂敢先亡?不过尊驾来得甚巧,再晚一分半分怕就见不着我了。”云殊笑道:“突发战事,云某一时脱不得身,故而才请大伙儿前来陪你一阵。天幸赶得及时,倘若你死在他人剑下,云某岂非抱憾终生?”梁萧微微一笑,一拍剑道:“闲话少说,你们一齐上来还是车轮战法?”云殊摇头道:“云某既然来了,群殴烂打、车轮战法统统不用。”梁萧道:“那便是单打独斗了?”云殊扬声道:“不错,十余年心愿只愿今朝得偿。” 直到此时,两人各自气定神闲,全不似仇敌相见,却如故友重逢,唯有深知二人仇怨者才能听出话中的杀气。 梁萧点头道:“这么说,既分胜负又决生死了?”云殊凝色道:“不错,既分胜负,又决生死!”花慕容听得这话,心弦一颤,失声叫道:“云郎!”云殊雄躯一震,回头望去,正瞧见娇妻弱子,花慕容娇靥上布满惊悸,怀中小孩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瞧着云殊,忽地脆生生叫了声:“爸爸!” 云殊听得这声,眉尖一颤。这些年他出生入死奔波于复国大业,与妻子聚少离多,而今久别相逢又要与宿仇一决生死,若是自己败亡,妻子女儿又会怎样?一念及此,不觉心乱如麻,但这犹豫不过刹那间事,云殊长吸一口气,心想还没交手岂可自乱心旌。一咬牙将目光从妻儿身上挪开。花慕容瞧他容色,已自了然,不觉凄然一笑将孩子交到仆妇手里,纤指按上腰间剑柄。 梁萧沉吟道:“梁某败了,万事俱休。倘若侥幸胜了,又该如何?”云殊道:“若你胜了,自然无人阻你离开!”此言一出,议论声嗡然响起。靳文上前一步,高叫:“师叔何必与他啰唆,乱刃齐下,还怕此獠不死么?”云殊摇头道:“武林之中不比疆场杀敌,以众凌寡,不算好汉!”靳文面有惭色,低头道:“师叔教训得是!” 云殊游目顾视群豪,朗声道:“但若云某败亡,还请诸位信守然诺,不得留难此人,即使报仇也待将来。”众人见他神色凝重,均是生出悲壮之情。梁萧也不觉点头:“此人这份豪气倒也远胜当初。” 云殊手按剑柄拔出剑来,剑身光亮清澈,隐闪赤芒,云殊手拈剑锋,沉声道:“此剑久经杀戮,刃间有血光涌动,宛若火光,故名炎龙。在云某手里已斩三千三百九十四人,足下是第三千三百九十五个。”梁萧笑道:“九五乃是至尊之数,不才若能授首却也幸甚。但不知,那三千三百九十四人中,又有几个恶人,几个好人?” 云殊面色微变,沉吟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免错杀无辜。”梁萧点头道:“这话足见坦荡。”说着拔出天罚剑来,众人瞧得是把锈剑,均是大笑。风怜羞怒道:“有什么好笑?宝剑又不是女孩子,要那么好看干吗?”众人笑声更响。贾秀才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女孩子丑些犹能做老婆生孩子,剑若是锈了可是要命的事情。”云殊也道:“剑不合用,大可换过。”梁萧摇头道:“不必。”他神色凝定,手抚长剑,慢声道:“草木为剑也可伤人,何况此剑乃是天下第一剑,铸成以来仅杀一人。”说到最后两句,声若殷雷滚滚,竟将场中哄笑一时盖住。 云殊脸色微微一变,冷冷道:“天下第一剑?哼,不打诳语么?”梁萧道:“绝非诳语!”云殊点头道:“好,阁下请了!”梁萧身形微躬,长剑斜指道:“请!”请字出口,双剑已交。这二人俱为当代剑道奇才,这一出手各抢先机,一轮快剑使得如光流影散,瞧得人眼花缭乱,几乎喘不过气来。 疾风般缠斗数合,梁萧只觉云殊出剑飘忽百变,无迹可循,不但瞧不出“八大剑道”的影子,至乎“归藏”之意也被化去,剑来剑去,全然看不出先天易理的影子。梁萧越斗越惊:“此人剑术之强,已仿佛当年穷儒公羊,只是太过狠辣了些。” 云殊这些年纵横沙场、杀人无数。元廷为了除他,不断派出奸细刺客,蒙汉高手。他这一路剑法实是于战场中出生入死锤炼而来,一旦展开,剑下难有十合之将,但与梁萧斗到这里,也觉迷惑:“这厮当年武功已自了得,急切间胜不得他也罢了。但他此时所使剑招明明依循先天易理,偏又浑若天成,叫人看得明白却也破解不了。”两人各怀心思,剑招渐渐生出诡奇变化,忽快忽慢,快时迅若风雷,如颠如狂,慢时剑锋飘若柳絮,如带千钧。 这般时快时慢,乍看安稳,但在高手眼中却比快剑抢攻惊险十分。要知快剑抢攻不过一逞气力之勇、应变之速。此刻不仅斗力,抑且大斗智谋。招式变缓或是因为虚招诱敌,或是因为观敌虚实,蓄力蓄势。便如雷雨之前,先有狂风乱起再有乌云聚合,然后雷鸣电闪,最后才是大雨滂沱。天地施威尚且蓄势而行,何况凡俗武功。是以二人出剑越慢,越是深思熟虑,不出剑则已,出则必是杀招。二人都是当世罕有的大高手,深明此理,一人放慢,对手自也心生顾虑,不敢随心所欲施展快剑,以免显露破绽。 释天风被夫人逼着旁观,颇感失落。但他天性嗜武,瞧到精妙处不由得眉飞色舞,大呼小叫,不时挥拳出脚,推演双方变化,评判二人得失。他旁观者清倒也时时切中弊端,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场上二人耳中听得清楚,却苦于对手变招太快太奇,取胜之机稍纵即逝。 风怜瞧得焦急,靠近释天风问道:“释岛主,你说,谁的胜机更多一些?”释天风道:“难说,梁小子剑法极好,姓云的也不差,公羊穷酸教出这样的徒弟真是叫人羡慕。”他说话之时,双眼兀自不离斗场,两个食指当作宝剑缠来绕去,不断推敲变化。 风怜大感失望,撅嘴道:“这里的武功就数你最好,你若说不上来还有谁能说得上来?”释天风听了这话,大喜道:“小丫头说话大有见地,老夫的武功当然最好。”风怜眼珠一转,问道:“释岛主,你和姓云的打,谁更厉害一些?”释天风想也不想,冲口便道:“那还用说,自然老夫厉害!”风怜笑道:“好啊,这么说师父笃定胜了?”释天风奇道:“这话怎讲?”风怜道:“在开封铁塔,师父胜了你半招自然比你厉害,如今你又比姓云的厉害,这么推断起来,岂不是师父比姓云的更加厉害?” 释天风挠头道:“这个,这个……”他输给梁萧是铁板钉钉,赖之不脱,胜过云殊却是信口胡吹,从没试过。风怜不待他多想,一口气追问:“难道释岛主胡吹大气,原本就不及姓云的?”释天风不由怒道:“放屁!”他骂得不雅,风怜却不以为杵,嘻嘻笑道:“既然释岛主不是吹牛,那师父就笃定胜了。”释天风心想小丫头言之有理,梁萧胜了自己半招,他败给云殊,自己岂不也跟着败了。他一时着急,高叫道:“不错,梁小子必胜无疑,姓云的输字当头。” 此地除了梁、云二人,就数释天风武功最高,他一出口,旁观的群豪无不担起心事。释天风说罢当即付诸行动,出言尽挑云殊破绽。一时之间,就好比梁萧的武功加上了释天风的见识,两大高手合斗云殊一个,云殊渐感吃紧,渐处下风。 花无媸瞥了风怜一眼,心想有其师必有其徒,这小丫头好不狡狯。当下微微一笑,说道:“释岛主稍歇,老身想与你打个赌?”释天风好奇道:“赌什么?”花无媸笑道:“我们猜猜场上斗剑二人谁会胜出?”释天风笑道:“好啊,赌赢了有什么好处?” 花无媸笑道:“老身赢了,还请释岛主指点我这孙儿一套厉害武功。”释天风笑道:“这个容易。我赢了又如何?”花无媸笑道:“释岛主赢了么,老身让你看一遍我天机宫的《太乙分光剑谱》如何?” 释天风大喜过望,冲口而出:“此话当真?”要知“太乙分光剑”为天机宫镇宫绝技,已臻武道绝诣,当年花无媸与公羊羽用这套剑法双剑合璧,杀得萧千绝大败而逃。释天风嗜武如命,几次来到天机宫都为借剑谱一观,可是任由他软磨硬泡,花无媸只是婉拒,不料今日口齿松动,叫他如何不喜。 花无媸淡然道:“当着天下英雄,老身岂能说话不算?”释天风喜不自胜,拍手道:“好啊,老夫赌了。”花无媸笑道:“释岛主快人快语。场中二人,你我各猜一人如何?”释天风道:“好,你赌云殊胜么?” 花无媸摇头道:“不对,我猜梁萧胜!”众人应声吃惊:“云殊是她爱婿,她怎地却赌敌人获胜?”释天风不假思索,张口便道:“好啊,老夫便赌云殊胜。”话一出口,又觉别扭,挠头道,“哎哟,不对不对,我方才还说梁萧胜的。” 花无媸脸一沉,正色道:“释岛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咱们绝无二言。如此说定,倘若梁萧胜了,岛主便教圆儿武功;若小婿侥幸胜出,老身立马交出《太乙分光剑谱》。”释天风拧起眉头,心想梁萧胜了,自己赌输不算,还得花费工夫教那小混蛋武艺。倘若云殊胜了,就能看到梦寐以求的剑谱,想来十分划算。 他主意一变,目视斗场道:“云小子这一剑使差了,若是刺‘神阙’穴,梁小子必然不妙,嗯,好,上刺‘下陵’,对,下刺‘天泉’。”口吻一改先时,俨然指点起云殊的剑法来。 凌水月忍不住瞅了花无媸一眼,心想:“花家妹子心思端的机巧,几句话便迫得老头子变了心意。”到此地步,她也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唯有壁上观望。 风怜越听越觉不对,怒道:“释岛主,你好偏心。”释天风诈作不闻,嘴里自顾唠叨。风怜一顿足,举掌劈向释天风,释天风头也不回,伸出一指点中风怜的“五枢”穴,风怜的身子动弹不得,骂人又觉嗓子干涩,一句话还没出口,眼泪扑簌簌先流下来。 花镜圆见状,忽地闷声蹿上,冲着释天风捶打。释天风让开两拳,瞪眼道:“小混蛋,你也来打我?”众人都觉奇怪,花镜圆小脸紧绷仍是挥拳乱打,释天风只好弹出一道劲风将他点倒。花无媸最疼这个孙儿,慌忙上前解穴,但释天风的“无相神针”何等厉害,花无媸连试几种手法都是无效,不禁怒道:“释天风,你干吗伤我圆儿?” 释天风瞅她一眼,心道:“是了,这小娃娃故意捣乱,好叫梁萧取胜,逼我教他功夫。哼,花无媸帮腔,那也是怕老夫胜了瞧了她的剑谱,嘿,你祖孙俩一条心,老夫怎能上当?”笑了笑并不理会,不断出语相助云殊。 花无媸气头一过也寻思:“如今比剑要紧,万不能得罪此人。但他点了圆儿穴道也不能这般算了,日后有暇再与这老混蛋算账。”眼看花镜圆流出泪来,只当他中了指劲难受,不觉心痛欲碎紧紧抱着孙子,眼鼻一阵酸楚。 云殊得了释天风言语,渐渐扳回劣势,炎龙剑泼风一般将梁萧压住。梁萧所受压力越大,心思益发专注,长剑守得滴水不漏,云殊纵有释天风相助,遽然间也难将他击破。二人剑气纵横又斗了十余合,梁萧心念微动,忽地觉出云殊剑法中有一丝不谐,虽然稍纵即逝可也分外明晰。梁萧悟通“谐之道”,灵觉敏锐,不仅自身出招力求和谐圆通,而且对手出剑稍有不谐便能知觉。 再斗数合,云殊剑招中的不谐再次闪现,抑且瞬间出现两次。梁萧恍然大悟,不论多强的高手,剑使得久了,精力松懈,剑招中也必然出现不谐。就好比算数之时,算式不谐便会结果错误,剑招中若有不谐也势必影响气势,流露败机。 梁萧看破这一点,掌中运剑,心中默察,渐渐觉出云殊剑法中更多的不谐之处,有的清楚,有的细微,但用心体察,均是不难把握。陡然间,他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奇妙境界,云殊的剑法再也不是无迹可循。梁萧欣喜之余,又是唏嘘,深感人力有时而穷,终不及宇宙浩大浑成。 想到此处,梁萧依循云殊剑招,依“谐之道”刺出一剑,挑中云殊剑身,铮然声响,云殊剑势一乱,他大吃一惊飘身后退。梁萧纵身赶上,两人长剑相交,云殊剑势又乱,不得已施展身法,再度后退。片刻间,梁萧连出五剑,云殊便退了五次,转眼退到木台边上。众人但见情势急转直下无不惊诧,以释天风之能也是张大嘴巴,不知从何说起。 身后已是湖水,云殊退无可退,忽地剑法转疾再次祭出快剑,处处抢占先机。梁萧凝立不动,长剑绕身,忽前忽后。云殊则如一道电光,人剑合一只在他身周盘绕。只听铮铮声不绝,长剑连番交击,云殊长剑屡被梁萧挑开,处处受制,气势大减。但受制越多,剑法中的不谐也暴露越多,此消彼长,梁萧出剑越发随心所欲,云殊纵然剑如狂风,剑招却已破绽百出。但除了几个顶尖高手,群雄均没瞧出其中奥妙,只见云殊逼近梁萧,便即鼓噪叫好。 叫得半晌,云殊圈子越绕越大,初时五尺方圆渐渐扩到一丈,兀自狂奔不休似乎无法自主。群豪武功再差,至此也瞧出高下,鼓噪声渐渐低落,只瞧得梁萧出剑悠然自得,斗到性发,索性闭眼出剑,此时他心思敏锐非常,不以目视也能听出云殊剑风中的任何不谐之处,应声发剑,无有不中。众人见此奇景,全都惊得呆住了。 贾秀才眼珠乱转,忽地叫道:“梁萧,有能耐的敢塞上双耳么?”梁萧笑道:“有何不敢?”右手长剑拆解云殊剑招,左手撕下衣角塞住双耳。但纵令眼不见,耳不闻,他以神遇敌也能感知云殊剑意中的不谐,剑出如神,叫云殊占不得半点便宜。贾秀才瞧得心生佩服,一时竟然忘了仇恨,叹道:“姓梁的,了不起。”池羡鱼不禁怒道:“老三,你胡说什么?”贾秀才忙道:“大哥教训得是,小弟看入神了。” 斗到此时,云殊早该弃剑认输,但这一战不只关乎他自身荣辱,更负有天下之望,不觉心想:“若论斗剑,我已一败涂地,但今日乃是赌斗生死,大不了一死罢了。”一咬牙,剑意愈发癫狂,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梁萧心中也很矛盾,如今占尽上风,刺杀云殊易如反掌,但想他一死,世间又多一对孤儿寡母,但若云殊不死,势必又会纠缠不休。自己生死事小,风怜却是无辜,云殊疾恶如仇,未必放过这个后患。况且他心中对云殊也怀几分敬意,不忍让他败得太过难堪,是以径取守势,只盼他知难而退。谁料云殊不但不愿认输,招式愈发狠毒。梁萧拆了数招,心知若不将此人逼入绝境,今日绝难脱身。想到这儿,暗叹一口气,喝道:“看我大直剑!”天罚剑直直劈落,气势一往无前正中炎龙剑身,铮然声响,“炎龙剑”应声而断。众人吃了一惊,方信“天下第一剑”并非虚言。风怜见“天罚”显威,欣喜万分,虽然动弹不得也是大声叫好。 云殊虎口迸血,手握断剑踉跄后退,梁萧变一招“双弧斩”,长剑居空划了两个半弧,分斩云殊胸间面门。云殊身子一躬,倒纵丈余。花清渊急道:“云殊接剑!”奋力掷过一把剑来,云殊正欲伸手去接,不料梁萧使一招“螺旋刺”,抖着剑花刺来,呛啷一声,已将来剑挑飞。这连环三剑都是梁萧从数术中淬炼而出,合以“谐之道”,威力绝大。 “螺旋刺”原本取法螺旋线之理,天罚剑自小而大挽出数个剑花,一眨眼已将云殊套入其中,剑风森冷在他脸上掠来掠去,逼得云殊汗毛陡竖。梁萧喝道:“还不认输?”云殊咬牙不语,并掌拍出,梁萧使出“周圆剑”,剑脊圈转压住云殊双腕,轻飘飘地贴着他的手臂向他颈项削来。云殊心中暗叹:“罢了。”不知为何,死念一起,他的心中好似放下了一块万斤巨石,浑身竟有说不出的轻快。 梁萧这招“周圆剑”并非杀着,否则剑锋直落,云殊早已双腕齐断,不料剑意未绝,云殊竟束手待死,一时微感意外,是以长剑停在半空,不知应否削下。这时身后锐风忽起,若有兵刃刺来。梁萧趁机反手出剑挑中那人剑身,回头一看,花慕容倒退两步,俏脸苍白,眸子清亮冰冷,好似一泓秋水。 云殊见妻子出手,微一愣神,脱口道:“慕容,你做什么?”花慕容凄然一笑,说道:“做什么?难道什么也不做,眼瞧你死么?”云殊摇头道:“我与他约定在先,你这么做岂不是叫我食言而肥?这男人间的事情,你女人家不要多管!”花慕容咬了咬下唇,大声道:“女人?女人就不是人吗?女人就不知爱恨了吗?不错,什么复国大计、江湖道义,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可以没有丈夫,女儿不能没有父亲!” 云殊心头一颤,忍不住侧目望去,但见女儿被仆妇搂着,似乎刚刚哭过,小脸上还挂着泪珠,见他望来,便叫一声:“爸爸。”云殊心往下沉。那小女孩叫过云殊,又望着花慕容道:“妈妈,抱抱。”小嘴一撇又似要哭。 花慕容一颗心如被铅刀旋割,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她自幼失去父亲,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又爱又恨,虽然母亲不让众人提及父亲的名字,她却极想知道,那个名动天下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天她在苏州郊外救下云殊,得知他是公羊羽的弟子,十分好奇,不时向他询问父亲的情形,相处日久,不知不觉竟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尽皆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她也知云殊另有心爱之人,他对自己看似很好,实则看重的是天机宫的奇技异能、敌国财富,他心中只有复国大计,没给儿女私情留下什么余地。即便如此,她仍旧让母亲答应了婚事,可就在那时,他却不告而别去了南方。这一去,时间久得令她几乎绝望。后来云殊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大病了一场。她看得出来,他身上的某个地方已然死了,不但因为复国无望,更因为他再也得不到真正喜欢的人。她什么也没说,一改娇纵脾气,温柔地看顾着他。那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哭了起来,那一瞬间,她忽地明白,怀里的这个男子外表犹如钢铁,内心却脆弱得像个孩子,而就是这颗心,却偏要担负起那明知不可为之的重任。那个夜里,她将自己交给了他。成亲后,云殊极少在家总是在外奔波。她心里明白,与国家大义相比,自己这小小女子根本不算什么,是以也没什么怨言。后来有了女儿,让她多了很多安慰,但也更怕失去丈夫,从不信佛的她悄悄地拜起了菩萨。有一次,云殊受了很重的伤回宫疗养,她忍不住劝他别再去了,他顿时发起了脾气,不顾伤势当夜走了。她哭了一晚,第二天又托秦伯符去照看他。多少年来,她总是默默忍受,直到此时此刻。 花慕容心念一转,仿佛过了十年光阴,忽地银牙紧咬,展剑刺向梁萧。梁萧进退两难,花慕容长剑既来也唯有举剑抵挡。忽听花无媸叫道:“清渊。”花清渊应了一声,“太阿剑”拔出鞘来,迎风一指刺到梁萧面门,梁萧不愿和他交手,长剑下指,飘然后退。 花慕容回头唤道:“哥哥。”花清渊对她微微一笑,眼神暖如阳春,忽地屈指弹剑,朗声道:“慕容,好了么?”花慕容心热如火,叫道:“太乙分光!”兄妹二人双剑交击发出一声悠长清吟,剑光流散向梁萧分心刺来。 梁萧的心中一阵凄凉,当年他为学“太乙分光剑”来到天机宫,千辛万苦推演“天机十算”,而今剑法没学成,反倒成了这路剑法的靶子,真是世间莫大的讽刺。“太乙分光剑”已破武道绝境,当年萧千绝极盛之时也未能接下百招,此时一经使来果然不枝不蔓,流畅无伦,若以人比之,好比绝代佳人,纤秾合度,余赘全无。 兄妹俩这一合上手,剑上威力添了何止数倍,一轮急攻迫得梁萧连连倒退。群豪惊喜莫名,迭声喝起采来。那两人剑法刚柔互易,阴阳倒置,剑上劲力大得惊人,刷刷数剑将梁萧逼到木台边缘。释天风瞧得入神,不禁脱口道:“久闻‘太乙分光剑’为天下武学樊笼,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风怜瞧得焦急,问道:“这话怎么说?”释天风道:“也就是说,天底下不论多强的功夫,遇上这套剑法也都是笼子里的猛兽,爪牙无所施展。”想到方才梁、云斗剑,梁萧胜出,自己再也无缘一窥剑谱,不由得伤感起来。 风怜哼了一声,说道:“我才不信,我师父也很厉害。”释天风叹道:“梁小子自然厉害,方才打败云殊时的剑法,神乎其技,老夫也未必对付得了。”风怜道:“好呀,老头儿,你终于承认敌不过我师父了。”释天风脸色发黑,怒道:“我什么时候认了?”风怜冷笑道:“不承认就不承认,总而言之,管他什么樊笼,鸟笼,我师父一个打两个也不会输。”释天风摇头道:“难说,这路剑法取法太极变化,不仅是两个人那么简单,依我看,这路剑法有两合:第一为剑合,便是说剑招配合,变化精妙。第二是气合,这个可了不得。你看,花丫头早先内力平平,如今却堪比一流高手,缘由便在于气机变化。因为男女二人所用内功不同,阴阳之气彼此交流,太极生两仪,初时也只算得两人;待得两气回流,两仪生四象,就有了四人的内力,而后四象生八卦,无异于以一身化四,两个人身具八个人的内力,倘若让他们八卦推衍,复归混沌太极,那时剑上劲力之强,绝非人力能够比拟。” 风怜听得脸色发白,呆了呆,大声道:“释岛主,怎么才能让他们变不出那个混蛋太极呢?”她有意放大嗓音好叫梁萧听见。释天风怒啐一口道:“是混沌太极,不是混蛋太极。哼,老夫倘若知道怎么破解,这剑法便不叫天下武学的樊笼了。说起来,老穷酸和花无媸那两颗心子,一个八窍,一个九窍才能想出这种鬼门道。”说到最末一句,口气中颇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风怜越听越怕,忽见梁萧仅余一足踏在木台边缘,长剑急舞,花氏兄妹攻得甚急,歌诀也不及吟诵,但无论怎样出剑,始终不能将梁萧逼落水中。风怜心想:“师父必定不会输的,定能想出巧妙法子。”心念未绝,忽听梁萧一声长啸,抖手刺出数剑将花氏兄妹逼退数步。 释天风失惊道:“是了,老夫算掉了一合。”风怜见梁萧大举反攻,不禁问道:“什么合?”释天风道:“便是‘意合’,使剑二人须得心意相合才能发挥绝大威力。他兄妹顺畅时犹能齐心合力,一遇阻碍便各有所想,乱了方寸。” 风怜见梁萧占了上风,心中喜乐,拍手笑道:“对呀,这就叫做末流者比招式,二流者比内功,第一流的高手比得乃是气度胸襟。”她把梁萧的话原样搬出,释天风大觉入耳,心生感叹:“小丫头年纪不大,却能说出这等道理。不错,第一流的武功也要第一流的人物来使。” 梁萧虽被“太乙分光剑”压制一时,但他深信无论什么功夫,使得久了都不免流露不谐之处,只须紧守慢挡,以待其弊。果不其然,斗了半晌,对方渐生不谐,梁萧伺机出剑,不时扰乱,迫得花氏兄妹唯有两仪生出四象,始终达不到四象生八卦的地步,更不用说复归混沌、结成太极剑圈了。此消彼长,两人剑法不谐处越来越多,梁萧的剑法越来越强,斗了一会儿,忽喝一声:“着。”天罚剑抖手一挑,花慕容长剑脱手,嗖地向远处落去。 这时人影一闪,花无媸凌空接下长剑,叱道:“慕容且退。”一闪身,抢到花慕容身前将梁萧接下。母子连心,“太乙分光剑”威力陡增,一时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又将梁萧剑光压住。梁萧渐入佳境,心性通明,拆了七八招便已瞧出端倪:这对母子虽然知音解意,配合甚洽,但性情却不甚相得。花无媸秉性阴柔,心机深沉,是故剑意绵绵不尽总是留有余力。花清渊冲淡优容,当攻不攻,当守不守,剑上少了一股所当披靡的霸气。是以二人剑法均偏阴柔,无以互补,御敌有余,取胜不足。梁萧瞧出这一不谐,退让数招,立施反击,刷刷数剑便将花氏母子结成的太极剑圈一举击破,重新打回八卦之形。 释天风叹道:“空有不世剑法却发挥不出,真是叫人气闷。”风怜心中得意,笑道:“你气闷不打紧,我看得舒服就好。” 这时山光如酒、日已西斜,晚风悠悠在湖上吹起如皱涟漪,忽听石阵中传来清朗吟声:“莫听穿林打雨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五十八章 一剑横天 众人掉头望去,石阵中悠然行出一人,斗笠蓑衣,大袖飘飘。天机宫众人忽见有陌生人从“两仪幻尘阵”中走出,都感惊疑。秦伯符喝道:“什么人胆敢擅自闯宫?”那人笑道:“我不过随便瞧瞧,天机宫的人就是小气。”云殊听得耳熟,心念一闪,脱口叫道:“师父么?”那人轻轻一笑,摘去斗笠,乌须长眉,逸兴遄飞,不是公羊羽是谁? 秦伯符心想:“原来是公羊先生,难怪能在石阵中来去自如。只是他怎地不从湖上来却从天机宫里出来。”云殊上前两步,一膝跪倒,叫道:“师父!想死徒儿啦……”师徒两人一别十年,云殊话未说完已自哽咽。公羊羽眉头一皱,摇头道:“还是这么不争气。” 云殊闻言,只得忍住悲戚,说道:“师父,你怎么来了?”公羊羽冷冷道:“我不来,你收拾得了吗?”云殊不禁面红如血,大感惭愧。花慕容见了公羊羽,心中波澜顿生,移步上前,低声道:“爸爸,你来了么?”公羊羽点点头,轻叹道:“慕容,你还好吧?”花慕容手捻衣角,默然不语。 梁萧重现中原,消息传遍江湖,公羊羽无心听到,又听说花镜圆落入他手,饶是此老性情乖戾也忍不住匆匆赶来。但他不愿被天机宫察觉,是以趁夜潜入,藏身“两仪幻尘阵”中。他久别此地,在石阵中待得久了不禁起了怀旧之思,趁宫内众人外出等候梁萧,入宫闲逛。 睹视旧居,公羊羽回想以前种种,不胜唏嘘,走着走着来到向日书房,但见房中陈设如故,笔砚宛然,往日所爱书籍一本未动,桌椅几凳格外精洁,再看年少时写下的诗词楹联,也是历历如新。公羊羽一路看下去,心中不觉痴了,到最后,在树林中寻了个幽僻处坐了下来。 多年来他走过千山万水,遍寻不着了情的踪迹,而今岁月蹉跎,年事渐高,胸中那份如炽情感也渐渐淡去,此时独自静坐,沉恨细思,只觉自己毕生一任性情,空负虚名,对妻儿却亏欠太多,倾尽余生也偿还不尽,唯有抱愧长眠地底。他想来想去,生出不胜之悲。如此恍惚已久,不觉时光已逝,抬头看时,已是黄昏。他想天机宫高手尽出,人多势众,当下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出了石阵,正好瞧见花无媸母子联剑对敌。 公羊羽细观斗场不禁拧起眉头。释天风见他,不禁唤道:“老穷酸,你来得好啊,老夫满天下找你练手,有心不如碰巧,咱们这就切磋切磋。”公羊羽目视斗场并不理会。释天风顿足上前,凌水月拉住他道:“公羊先生有要事,你别烦他。”释天风道:“我跟他切磋武艺,也是要事。”凌水月脸色一沉,瞪眼怒视,释天风顿生畏怯,缩头缩脑地退到她身边。 花无媸母子听见公羊羽来到,心神都是一乱,剑法露出破绽。梁萧眼见又来一个强敌,忽使一路“浑天三弦剑”,天罚剑大开大阖,抖起数个老大剑花,纵横交错,正斜互连,剑花里夹杂直劈斜刺之术,顿将花无媸母子逼得接连后退。公羊羽瞧到这里,忽地动步,拂袖将花清渊带到一旁,叹道:“这一阵让我来吧。” 风怜怒道:“不要脸,说好单打独斗,现在又是二打一,又是车轮战……”还要措辞再骂,忽见公羊羽袖中吐出一道青虹,清光流动,分明是口宝剑。她心念忽动,急道:“师父,这是青螭剑,新剑已铸,旧剑当亡,快将它砍断了。”她从小听祖父说过青螭剑的模样,是以一眼认出。 梁萧听得这话,猛可想起欧龙子说过的话。铸一剑,断一剑是精绝族的族规,也是守剑者必遵的约定,当下不再迟疑,忽向花无媸急攻两剑,公羊羽挥剑来救,梁萧倒转剑锋,天罚剑闪过一道紫芒,忽地缠住青螭,两剑相交,叮的一声,青螭剑断了三寸长一截。 青螭剑锋利冠绝天下,今日忽被截断,公羊羽不由大吃一惊,猛然省悟道:“梁萧,这剑是欧龙子新铸的?”梁萧道:“不错。”说话间,两人兀自快剑急攻,公羊羽此次小心翼翼,断剑屈曲如蛇,再也不与天罚剑相交,口中道:“欧龙子可还好吗?”风怜见了青螭剑,已知公羊羽是前代守剑之人,心中敬意油然而生,听他一问,含泪答道:“爷爷以身殉剑,已经去世了。” 公羊羽飘退数尺,错愕道:“你是他孙女?”风怜点了点头。花无媸见公羊羽停手,独剑难支,也只得退在一旁。公羊羽沉默片刻,对梁萧道:“这剑叫什么名字?”梁萧道:“天罚。”公羊羽又沉思片刻,仰天叹道:“欧兄求仁得仁,可敬可叹!不过他铸成此剑却选了你做守剑之人,真叫人想不明白。天罚天罚,代天罚罪,却不知欧兄之意是让你罚人还是罚己。”说着眉间颇有嘲意。 梁萧沉吟道:“既罚自己,也罚他人。”公羊羽笑道:“这话答得好。”与花无媸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明白,这对头剑法通神,掌上更有无双神剑,今日若将他放走,实在后患无穷。他二人果决善断,虽然彼此怨恨半生,但一遇如此强敌又生出敌忾同仇之意,公羊羽朗声吟道:“天清地浊!”花无媸应道:“乾坤定矣!”两人并肩出剑,刷刷刺向梁萧。 梁萧无法可想只好挥剑抵挡。刚接数剑便觉不妙,这对怨侣携手,威力超乎想象,一转眼,二人连攻十余剑,梁萧竟没还得一招。却不知公羊羽和花无媸同感奇怪,他二人已有数十年未曾一起练剑,不料此时联剑合击,竟然神明意会,得心应手较之往昔犹有胜之。 梁萧一边退让,一边默察不谐之处,却是一无所获,只觉这二人招式变化相宜,神气交融无阻。公羊羽斗得性发,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光,与花无媸琴瑟相偕、同创剑法的光景,那时的眉梢眼角记忆犹新,他忍不住瞧了花无媸一眼,心中感慨万千:“端没料到,我二人还有联手对敌的一天!”花无媸看他眼神,也知他心中所想,心头不禁一酸,不知为何,此人对她那等决绝,她对此人却难以忘怀,宫中公羊羽所留的楹联诗词一无所变,书房陈设也仍如故往,每日她总会去那里小坐半晌,追思往昔,不胜伤感,有时候午夜惊回,心中也尽是他的影子,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爱他,还是恨他,爱恨交缠,叫人苦恼。思忖间,忽听公羊羽朗声道:“雷风相薄。”花无媸心旌动摇,应声道:“水火不射。”四象生变,八卦相荡,剑法更趋凌厉。 梁萧越斗越惊,心想:“按理说,这对恩怨夫妻最该南辕北辙才是,怎会使出如此浑然无极、上达天道的剑法?”忽听公羊羽一声疾喝:“阴阳化生。”花无媸应道:“太极成矣。”剑法圆转,太极剑圈结成,梁萧如陷汪洋大海,唯有苦苦支撑。 花清渊瞧到这里,禁不住热泪盈眶,回头顾望,花慕容也已泪流满面,他明白妹子心意,握住她的纤手将她揽入怀里,花慕容肩头颤抖,低声抽泣。他兄妹自幼便有一个心愿,便是指望父母重归于好,谁想竟在如此情形下得偿所愿。他二人深明剑理,情知若非父母心心相印,决难将“太乙分光剑”使到这个地步,花清渊不由想道:“若非梁萧,恐怕也无今日。”心中油然生出感激,扬声叫道:“爸爸、娘亲,将此人降伏即可,不要伤他性命。” 公羊羽笑道:“好说,梁萧,你服不服输?”梁萧已陷绝境,仅是二人无俦剑风已叫人喘不过气来,更不要说那无上剑意了。听了这话,胸中却生出一股傲气:“我梁萧死则死矣,又何须他人垂怜?”想到这里,忽地纵身疾走,公羊羽夫妇全副精神锁在他身上,双剑如磁石一般紧紧吸在他身后。梁萧奔到刻画“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的那行巨字下方,纵身跃起,落在“空”字顶端一点,足下如钉岩石,剑尖斜指上苍,喝道:“一剑横天百世空。” 群豪闻言一凛,梁萧言下之意分明自矜天下无敌,众人心虽不甘却是无话反驳。公羊羽见梁萧一反常态,出语挑衅,猜出他想借地势取胜,当下笑道:“臭小子,你这叫癞蛤蟆打呵欠……”花无媸冷冷接道:“胡吹大气。”说话声中,二人如影随形,两把长剑好似合成一柄,凌空刺出。梁萧勉力抵挡两合,退到“皆”字上,公羊羽后发先至,抢到“皆”字右边匕旁,口中长笑道:“王图霸业皆有终。”喝声中,梁萧且战且退,退到左方“匕”旁,花无媸则占住下方“日”字。三人各据一方,斗得数合,梁萧遮拦不住,纵上“者”字,扬声道:“生者长哭死者笑。” 公羊羽长剑探出在花无媸剑上一挑,花无媸借力纵起,身如飞燕,在崖壁上划了个弧,绕过梁萧落在“据”字上,喝道:“退据无门难重重。”长剑择高而击,与公羊羽上下交攻。如此一来,梁萧当真是“退据无门”,只好长剑在“者”字上一点,学花无媸模样,贴着崖壁绕到“可”字上抢占地利。 释天风功聚耳目,专注观战,连三人所吟诗句也不放过,忽地拧眉道:“梁小子放屁,生者长哭死者笑?死者呜乎哀哉才该大哭特哭。”风怜欲要辩驳却又寻不出道理。花镜圆久不说话,这时忽道:“你自己不懂却来怪别人,这叫做:死,无臣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释天风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春秋难免的?” 花镜圆道:“这是庄子的话,意思是:人一死,再无尊卑之别、衰老之患,逍遥快活之处,做皇帝也比不上。活着的人却要奔波劳碌,伤春悲秋,哀天顿地,怎比得上死者的快乐呢?”释天风哼声道:“放屁放屁,小混蛋哪学来的歪理,活着学武打架,喝酒唱歌那才叫快活。不服的,你叫个死人来跟老夫比划比划?” 花镜圆冷笑道:“好呀,我问你,你学不到武功,打不过别人,难道就很高兴吗?”释天风一怔,想自己毕生学武,武功不济输给别人时内心深受煎熬;武功好了又发觉人上有人,嫉妒不已;就算当真天下无敌,但若无架可打也必定寂寞苦闷。思来想去,忽地爽然若失,瞅了花镜圆一眼,心想小家伙懂得如此深奥之理,真是奇了奇了。 他瞅花镜圆,小家伙却瞧着风怜,风怜正自发怔,心想:“师父这句话大有厌世之意,想是那晓霜姑娘去了,他心灰意冷,觉得生不如死。今日如能脱身,怎生才能想个法儿替他开解?”她满怀忧虑,全不觉身边那个小小孩童已然流下眼泪。 崖上三人踏着巨字不断攀升,横竖曲折、点撇勾捺均成战场。崖高千尺,令人望之帽脱,只瞧那三人越攀越高、身形渐小,每落上一方巨字,便口占诗句,将巨字嵌入句中。诵到十来句时,崖壁上三个小影轻摇轻晃,仿佛身入云中、倚天而斗。 贾秀才心生感慨,叹道:“池老大,这场论剑,我贾秀才以前没见过,将来怕也瞧不到了。”池羡鱼也点头道:“三弟说得是,倘若只论武功,敌友双方都是旷古凌今,足见风流。”其他人嘴上不说,闻言也暗暗称是。 梁萧使尽解数,踏上“竖尽来劫”的竖字,也无可趁之机,再往上去,崖壁泛青,滑不留足,只得喝道:“白云端头竖大旗。”以明始终,然后逆着寒风将身纵起,袖袍高涨,势如一杆凛凛大旗,贴着峭壁飘落,下堕之时,不时挥剑搭上凸石借以消势。公羊羽和花无媸见状也齐身纵落,半空中长剑互挑,呛啷啷消去下坠之势,落水之时,坠势随之消尽,竟没激起半点浪花。群雄见两人在水面上下起伏,心中奇怪,定眼细看,原来两人踩着湖中两根铜铸杠杆。这些杠杆连接“天机三轮”和“两仪幻尘阵”,成百上千犹如蛟龙纠缠。 梁萧不似两人彼此借力,是以先发后至,落水时双剑明晃晃刺来,梁萧抵挡不及,踩着杠杆退到“天璇轮”下,足踏轮叶,升到高处笑道:“二位前辈,敢来这里赐教么?”“天机三轮”是天机宫动力之源,为巨瀑冲击,终年转动,梁萧如此做法,是要将公羊夫妇引至轮上,借巨轮旋转扰乱二人剑法。 公羊羽猜出梁萧主意,心道:“此子心思机巧,尤胜武功。”当下拈须笑道:“这题目出得奇妙,老夫若不接下岂不坏了大伙的兴致。”他与花无媸激斗虽久,但阴阳交融,气机回流,非但不觉倦怠,而且精力渐长,当下并肩携手纵上“天璇”轮,与梁萧斗在一起。三大巨轮本为世间奇迹,三人踏轮激斗,不只是变数倍增,抑且雄奇之处也是古今所无。台上众人既感眼界大开又觉忧心忡忡,花氏兄妹犹为发愁:“梁萧一味游斗,爹娘剑法纵然神妙,但年岁已高,若有三长两短岂不叫人终身抱憾。” 花镜圆瞧风怜始终平静,憋了许久,忍不住问道:“风怜姐姐,你不为你师父担忧么?”风怜默然不答,心想:“师父武功盖世,无论怎么凶险,他总能寻到应付法子。即便当真胜不了,他死了,我也不活,总不叫他孤零零、冷清清地走在黄泉道上。”心念已决,目视梁萧的身形,脸上露出温柔笑意。 三道剑光翻翻滚滚,自“天璇轮”卷到居中的“天枢轮”,又从“天枢轮”卷到“天机轮”。梁萧渐感技穷,不论巨轮旋转还是瀑布冲刷,公羊羽和花无媸两把剑和谐天然,毫无可趁之机,尤为可怕的是,自己正当壮年,气血充沛也罢了,这两个古稀老人斗了许久,竟也脸泛异光,神采飞扬。他苦斗半日,所遇尽是当世高手,斗到此时,内力运转渐缓,生出衰竭之兆,一时越觉心灰:“我已穷尽智力,世间既有如此武功叫人无话可说。更何况这剑法纵然厉害也是两人施为,我全无臂助,只凭一把长剑撑到如此地步,料也无人胆敢小瞧于我!”想到此处,脑海忽地电光划过,喃喃自语道:“既有长剑在手何为全无臂助?” 公羊羽见他口唇翕动,但耳间水声如雷听不明白。他与梁萧斗到此时,爱才之心早已压过家国仇怨,但觉此人才智武功均可照耀千古,自己二人如将这一代奇才歼于剑底,委实可惜,是以占尽上风却不忍遽下杀手,当下笑道:“梁萧,你要认输不是?你只须弃剑,咱们就此作罢。”他这话以内力道出,压住瀑布巨响,花无媸听了这话也暗自点头,她对梁萧本无切身仇恨,只不过耽于大义,被迫迎战。 梁萧却如中魇一般,闻如未闻,兀自挥剑腾挪。公羊羽瞧他神气古怪,颇感讶异,将前言又说了一遍,梁萧还是不答。公羊羽不觉心中有气,寻思:“若不将这小子彻底折服,今日断无了局。”他心念一动,花无媸立时洞明,双剑神妙莫测,一上一下夹住天罚剑身,同时力绞,欲叫梁萧长剑脱手。风怜远远瞧见,心头一紧,未及惊呼,忽见梁萧身轻如羽,随着天罚剑滴溜溜转了两周,不但消去对方劲力,抑且穿过对方两剑缝隙,纵剑直刺,迫得公羊羽夫妇撤开双剑。 梁萧一招得手,心中亮堂:“天罚剑为精绝之神,两代剑师性命所系,好比欧龙子父子与我并肩作战。我却将它当作兵器死物,真是对两位前辈莫大的不敬!”他悟通关窍,对天默祷,“欧大师,铁哲大师,二位英灵在上,请助梁萧退敌。” 祈祷已罢,他高叫一声:“太乙分光剑算什么?且看我人剑相御的手段。”声传湖上,群山皆响,梁萧话一出口,长剑歪斜左刺,公羊羽挥剑挡住,花无媸斜刺里赶上,刺向梁萧膝间的“伏兔”穴。谁料梁萧长剑刺出的一刹那,身子如被狂风吹起向右飘出,呼的一掌直扫花无媸面门,一时间,也说不清是梁萧使动了天罚剑,还是天罚剑带动了梁萧。 花无媸长剑圆转,自下撩起扫向梁萧手腕。但梁萧出掌之际,天罚剑已受牵引闪电折回,嗡的一声斩向花无媸的长剑。花无媸再多十柄宝剑,也不敢硬挡天罚剑的神锋,无奈纵身后退。梁萧却不追赶,掌剑顺势偏转,齐向公羊羽攻去。公羊羽怕坏了双剑和谐之妙,不敢纠缠,也随花无媸后退。 梁萧一招逼退两大强敌,抢上一步,故伎重施,忽而以人运剑,忽而天罚剑变成主人,梁萧成了它手中兵刃,使到精妙处,至乎长剑脱手,剑如飞蛇行天,人如白云翻舞,人与剑时分时合,变化奇绝。 释天风见梁萧招法奇变,一时双目大张,瞧了一阵,摇头叹道:“好一个人剑相御。”风怜瞧不出究竟,着急道:“什么叫人剑相御?”释天风道:“自古剑法练到绝处,不过以人御剑,梁小子不但以人御剑,而且以剑御人,人与剑互引互动,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原本他一人一剑,势单力薄,在老穷酸夫妻联手之下,决计讨不得好去。而如今人剑相御,便如凭空多出一位得力帮手。‘太乙分光剑’之所以厉害,只因其阴阳造化、生生不息。如今梁小子人剑同心,也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遇上生生不息,胜负之数可是难说。”众人听他一说,均感惊奇。 风怜歪头想了想,笑道:“我明白了,师父并不把天罚剑当作剑。”忽觉手足能动,敢情时刻一到,释天风封住的穴道自然解了。释天风皱眉道:“女娃儿说话古怪,不当作剑,难道当作人?”风怜道:“那是当然。”心想师父必是将天罚剑当作了爸爸爷爷,与他们在天之灵并肩作战。想到这儿,眼圈儿倏红,泪水迷蒙双眼。此时梁萧将“人剑相御”使到得意处,“天罚剑”泛起离合紫光,剑上的锈斑尽都变成星文霞彩,奇丽绝伦,遥遥看去势如一道长长紫电。众人不由啧啧称奇。风怜生于铸剑世家,对这奇象也道不明白。 忽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传来:“善哉善哉,梁萧创出如此神技,真为武学放一异彩!”风怜回头望去,不知何时,人群中多了一个须眉皆白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支木棒,嘴角微带笑意。释天风哈哈笑道:“九如你这老秃驴鬼鬼祟祟,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给我打个招呼。”凌水月白他一眼,合十笑道:“未迎大师佛驾,真乃罪过,拙夫有口无心,胡言乱语,还望大师见谅。” 九如笑道:“无事献殷勤,必有图谋,释夫人你越客气,和尚越不安。”他说得直白,凌水月不禁脸上一红,说道:“大师法眼无差,老身确有所图。”九如笑道:“请讲。”凌水月道:“这三人斗剑目前旗鼓相当,但人力有限,总会分出胜负。依老身之见,冤家宜解不宜结,任谁伤损皆是不好。还请大师与拙夫联手将三人分开,大师与梁萧有旧必能说服他解开心结,远扬他处。若是公羊羽和花家妹子不允么……”她忽然住口,笑而不语。 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了,倘若此间有人不允,合和尚与梁萧二人之力,压服群雄未必能够,但要走脱却是绰绰有余。”众人闻言,均是一凛。凌水月叹道:“不错,而今此法最善。” 九如一瞧斗剑处,笑道:“释夫人言之成理,和尚正为挫锐解纷而来。”他白眉一耸,笑道,“释岛主,上吧。”释天风嘻嘻一笑,道:“好!”忽地一拳,直奔九如而来。 九如早有防备,挡下这拳,骂道:“老乌龟,你又发癫了?”释天风拳脚密如雨点,口中却笑道:“扰人打架就好比夺人口食,没得折了寿数。这场比斗古今少有,怎能被你老秃驴搅了?常言说得好:‘兵对兵,将对将,玉皇大帝对阎王。’那边主将逞威,这边咱们做偏将的也该另辟战场。”说话中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不敢大意,将木棒插在一旁,挥拳抵挡。 凌水月气急骂道:“死老头子,你张着两眼怎就不看看风色?”释天风几度被妻子阻拦,无法出手殴斗,早已憋得心痒,好容易找到籍口出手,如何收敛得住,任凭凌水月斥骂,他只是装聋作哑。 正斗得不可开交,忽见两艘小船一前一后从彩贝峡里出来,前方一船忽地加快近了木台,只听船上传来一声大喝,一道人影如鬼如魅抢到相斗二人之间,挥手一拳,势大力沉,迫得释天风倒退两步,定睛看去,来者却是一个年轻和尚,身材敦实,圆脸上一双环眼灼灼逼人。 和尚一拳既出,后着绵绵而至,与释天风斗在一起,九如反被撇开。释天风与他拆解数招,喜道:“小秃驴好本领。”他有架可打,有对可放,不论对手是谁都是欢迎之至,当即打叠精神,与那和尚拳来脚往,斗了个难解难分。 众人眼看又冒出个年纪轻轻的大高手,心中都觉惊讶,只见来船抵岸,船上跳下一个精壮汉子、一个怀抱琵琶的黄衫女子。池羡鱼识得黄衫女子正是金翠羽,不由奇道:“四妹,你来了么……唔……这位是……”那精壮汉子接口笑道:“池老大,你认不出小弟了?”池羡鱼恍然道:“啊,白老二,你怎么就瘦下来了?”白不吃呵呵直笑,面有得色。 贾秀才瞪眼道:“白不吃,你是面团捏的么?说胖就胖,说瘦就瘦!”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不是面团,只不过有人神通广大把他这大活人当面团捏了一回。”池羡鱼和贾秀才同声道:“是谁?”金翠羽美目流转,顾望湖上,众人随她目光看去,后面一艘船也已近了,由池鹤叶钊掌舵,须臾靠近木台,当先走下一双女道士,年长的鬓发苍然,面容清秀,一个约摸三旬,眉眼秀丽。 贾秀才问道:“白老二,莫不是这两位道长?”白不吃摇头道:“不是。”此时船上又走下一个俊秀少年,身着儒衫,仪态都雅。贾秀才皱眉道:“这人年纪太小却也不像。”金翠羽冷笑道:“有志不在年高,如你这般懒散无聊,活上百岁也是枉然。”贾秀才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看人家年少英俊,是不是?但就你这把年纪,你瞧得上人家,人家可未必瞧得上你。”金翠羽气得俏脸发白,出手如电,啪的一声,贾秀才脸上多了五个指印,贾秀才却嘻嘻直笑,手中折扇轻摇,就似这巴掌从没打过。 正自斗口,忽见叶钊扶着一位女子,恭谨下船,那女子称不上绝色,但眉眼温柔,不失清雅,淡蓝布衣洗得发白,朴素整洁。贾秀才瞧见她,不知为何胸口一热,心想:“就是她,就是她了。”天机宫众人见了这个女子,个个面露惊疑之色。 那女子抬眼扫过场上,轻轻一笑,扬声道:“大家都住手吧!”声如乳莺初啼,十分娇柔。年轻和尚闻声,收拳飘退三尺,合十道:“老先生,不打了吧!”释天风怪眼一翻,怒道:“小秃驴这是什么话?我问你,饭吃到一半能否不吃?屁放到一半能否不放?”和尚挠挠头,道:“饭吃到一半,不吃尚可,屁放到一半不放,岂不憋死人了?” 众人见他武功高得出奇,说话却傻里傻气,又觉吃惊,又是好笑。释天风笑道:“小秃驴知道就好,打架如同放屁,打到一半不打,岂不憋死人了?”说罢一拳送出,那和尚只得出手抵挡。九如始终笑眯眯地立在一旁,既不相帮,也不劝阻。 忽听“天机轮”处传来一声长啸,梁萧脱出太极剑圈,身化流光向这方驰来。公羊羽夫妇两把长剑如影随形,紧追不舍。梁萧抢上木台,忽地一掌拍向释天风,释天风背腹受敌只得跳开,却见梁萧不顾身后利剑,将天罚剑就地一插,张开双臂,将那年轻和尚搂住,大笑道:“花生,哈哈,好花生。”一边大笑,一边将和尚绣球似的抛上半空,接住又抛,抛了再接,一次高过一次,花生手脚乱挥,惊得哇哇大叫:“梁萧,梁萧,你要摔死俺吗?” 梁萧这才让他落地,哈哈大笑,花生也是心中激动,抓抓光头,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呵呵憨笑。梁萧转眼望去,拱手道:“了情道长!”欲要下拜,年长女道士慌忙将他扶住:“勿要多礼。”梁萧起身,又对那年少女冠微微一笑:“哑儿道长美了许多。”哑儿白他一眼,眼角却含笑意。了情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又胡闹了,赞出家人怎能用一个美字。 梁萧笑了笑,又向那儒衫少年道:“你是昺儿?”那少年眉眼微红,拱手道:“梁叔叔安好?”梁萧见十年光景,小小孩童已长成谦谦君子,不由欣慰难言,目光一转落到蓝衫女子身上,忽地身子微微一震。蓝衫女子眉眼里笑意流动,梁萧嘴唇一颤,话没出口,两行眼泪已夺眶而出,但觉双膝酥软,扑通跪倒在女子脚前号啕大哭起来。他适才一人一剑,力压群雄,从头至尾也没流露半点怯态,此时却哀不自禁,大放悲声,让众人好生惊愕。蓝衫女子眼圈儿微红,将他扶起道:“萧哥哥……我……”梁萧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晓霜……我当你死啦……我当你死啦……” 花晓霜这些年历尽艰辛,性子变得十分坚韧,此时也禁不住流下泪来,说道:“萧哥哥,都怪我不好,我怕家里阻我行医,是以隐姓埋名不叫他们知晓。”梁萧哭到此时,心情慢慢舒展,收起眼泪,忽听花清渊幽幽叹道:“霜儿,你……你这么做,太叫人伤心了。”话未说完,声音已自哽咽了。 梁萧一时惊觉,放开晓霜双手,回过身来面对公羊羽夫妇,高声道:“二位还要再斗么?”夫妇俩面面相觑,花晓霜踏上一步,躬身道:“爷爷、奶奶,还请瞧霜儿的面子,别再斗了。”公羊羽捋须不语,花无媸却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了情稽首笑道:“恭喜公羊先生,恭喜花姐姐,贤伉俪这路剑法心心相印,想来宿怨已消了。”公羊羽一怔道:“慧心,你……”了情接口道:“贫道了情,先生莫叫错啦。而今贫道心结已解,既然敢来,便不怕面对往事。唉,世事难料,说起来,咱们谁又没有错过?梁萧纵然错了,但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她嘴里说着,目光却向公羊羽投去。 二人对视半晌,公羊羽心中升起一阵凄凉,这一刻,在了情眼中,他再也看不见林慧心的影子,这位昔日恋人当真勘破情关,恩怨情仇尽皆了了。刹那间,公羊羽只觉半生苦恋俱都付诸流水,不由心灰意冷,叹道:“云殊,你过来。”云殊上前,公羊羽抬起手中软剑道:“这柄青螭剑是精绝族的神剑,欧龙子托我守护,是以没有传你,如今天罚既出,青螭算是废了,不过,此剑短了三寸,锋利依然罕有,你好好护持,莫要辜负了它。” 云殊惊退道:“如何使得,师父留着防身才好。”公羊羽摆手道:“今日一战,足慰平生。从今往后,老夫再无动剑的兴致!”他道出“封剑”之意,众人均是一惊。云殊不敢再推,只得接过宝剑。 花无媸冷冷旁观,忽地转身向石阵走去,了情扬声道:“姐姐且留步,了情有话要说。”足不点地赶了上去,与花无媸并肩走入石阵。哑儿见师父追上昔日情敌,怕她吃亏急要跟上,花慕容忙道:“小道长,这石阵古怪,我带你进去吧。”哑儿也听过天机石阵的奥妙,不敢违抗,随在花慕容身后。 公羊羽叹了口气,正欲转身,花清渊忽地横身拦住,拱手道:“爸爸慢走。”公羊羽皱眉道:“怎么?”花清渊道:“数十年来,清渊都没能一尽孝道,这次爸爸来了,无论如何还请盘桓几日。”说罢眼眶泛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公羊羽叹了口气,将他扶起,黯然道:“该是我对你不住,多年来都没能照看过你。” 他此话一出,无异直面认错,知他性情者都觉讶异。云殊喜道:“师父若肯留下,徒儿也当多留几日请教武功。”公羊羽冷冷道:“请教什么?你还用我教么?”他明骂实褒,脾性依然乖僻,云殊唯有诺诺连声。 释天风笑道:“是啊,老穷酸你不走,老秃驴也来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当好好聚聚,比武拼酒,醉他个三天三夜。”九如笑道:“你要讨好老穷酸,何必把和尚拖进去,和尚敬谢不敏。”释天风笑道:“老秃驴小气,你想想,如今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咱们这些老家伙再不加把劲合创几样厉害功夫,岂非尽被比了下去。” 九如笑道:“老乌龟,天人有道,不服老可不行。”凌水月笑叹道:“大师别听拙夫胡言乱语,不过你们三位难得一聚,聊聊天、喝喝酒也是好的。”九如点头道:“释夫人此言大善,和尚恭敬不如从命。”释天风笑道:“还是老婆厉害,无怪我总是怕你。”他口无遮拦,当众说出惧内之事,凌水月不由面皮一热,低声骂道:“你这个老不修的。” 花清渊留住父亲,心头快慰,向群豪道:“诸位英雄,小女既然无碍,过节也就了啦。不才祖训在身,难以尽延各位入宫聚饮。我已命人在东北七星谷备下牛酒,还请诸位赏脸一顾。”这场打斗草草收场,群豪失望者多,欢喜者少,纷纷客套几句,悻悻去了。 花清渊注视花晓霜:“霜儿,你也去见见你娘,自你失踪之后,她身子始终不好。”花晓霜细眉一挑,露出惊色,侧目望去,梁萧正与赵昺低声说话,便道:“萧哥哥,我要入宫看看母亲,你要跟来么?” 梁萧得知赵昺果如少时所言未学武功,专攻医术,心中不胜感慨,听了花晓霜之言,摇头道:“我不去了。”花晓霜一点头握住他手,手指轻颤,在他掌心写道:“明早在落雁峰下等我。” 二人四目相对,梁萧心中怅然若失,举目望去,风怜与花镜圆说了几句,抬头道:“师父,镜圆邀我入宫玩两天,顺道将阿忽伦尔带出来。”她说话之时,目光却投在花晓霜身上,神色甚是凄婉。 花晓霜讶然道:“梁萧,她是你徒弟?”梁萧脸一热,正欲分辩,花晓霜已上前拉住风怜的手笑道:“你长得可真美,嗯,我送你一样物事。”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红珠道:“这是我炼的一颗‘牟尼珠’,能辟毒虫,也能解毒,不大好看却还中用,你若不嫌弃就当是见面礼吧。”她爱屋及乌,对风怜也十分温和。 风怜眉眼一红,低声道:“多谢师母……”声音虽小,花晓霜却听得双颊泛红,不敢再瞧梁萧,拉着风怜匆匆入谷。九如与释天风夫妇并肩跟上,公羊羽走了两步,忽地掉头道:“梁萧,你说这一场斗下去谁能胜出?”梁萧道:“早十年,先生必胜无疑,晚十年,小子或能胜出。今日胜负么,当看运气!”公羊羽哼了一声,说道:“什么早十年,晚十年,你是说我老了?”梁萧道:“前辈直问,晚辈也直答。” 公羊羽手捋长须,抬眼凝视一轮夕阳,忽地吟道,“谁道人间再无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吟罢纵声长笑,震林荡谷,宿鸟惊飞,笑声未尽已消失在石阵之内。 花生见九如也去了,便道:“梁萧,俺好久没见师父,要陪他说说话。”梁萧笑道:“你自去便是,何必跟我说。”脸上强笑,心情却更见沉重。花生欢欢喜喜,跟在九如身旁消失在石阵深处。 云殊始终望着赵昺,待得众人走尽,上前道:“若云某双眼未拙,这位当是圣上吧。”赵昺怔了怔,他久随晓霜、花生,性情朴直,不善作伪,只得道:“云大将军,做皇帝的赵昺早已死在崖山,如今的赵昺只是一个区区郎中罢了。” 云殊扑通跪倒,流泪道:“圣上,真是你么?”赵昺手足无措,赶忙扶住他道:“云将军万勿如此,你屡兴义师,我都知道。只是……我才能疏浅,不能相助,实在万分抱歉。”云殊固执不起,道:“下臣有许多事欲禀圣上,还请圣上随我入宫,容下臣一一禀明。”赵昺皱眉道:“云将军快快起来……”云殊接口道:“圣上不答应,下臣便不起来。”赵昺知他为兴复故国费尽心机,想要拒绝又觉于心不忍,不由眼巴巴地望着梁萧求助。梁萧摇头道:“你已长大成人,凡事自己作主。”赵昺点了点头,对云殊道:“云将军,皇帝我是不做,但我随你入宫,你有话直说,我听着便是。”云殊心想入宫便好,本人慢慢开导于你,欢喜起来,挽着赵昺入谷去了。 不多时,人已散尽,木台上只剩梁萧一个。太阳早已落山,暮霭沉沉,湖水凄清,空中弥漫着沁人心腹的冷意。梁萧呆立片刻,取了一块木板,施轻功掠过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顶云生雾绕,山脚对着湖水长满野生桑梓,桑叶阔大,望之如云。 梁萧在树下坐了一阵又烦躁起来,起身踱步,心想:“晓霜这一去不知还能来否?花无媸诡计多端,心肠又狠,未必不会拦她出宫。虽说风怜也入谷去了,晓霜若不来,我借口见风怜或能闯入宫去,但我说过不进谷,出尔反尔,徒惹人笑……”胡乱想了一阵,他坐下来背靠大树欲要入睡,但心绪起伏没有丝毫睡意,遥听见七星谷中传来鼓乐声,心知群豪正在欢饮,两相映照越发孤寂起来。 梁萧抬眼望天,天上星子明亮,历历犹如白石。他无数次看这星空,每次都感觉不同,此刻的星光迷蒙模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过了一会儿,喧哗声平息下来,晚风微凉,一阵阵拂起他的衣发。梁萧不由起身踱步,而后又坐下来观望群星,可过不多久便又厌了,站起来回走动。 起初长夜漫漫,一刻半晌都似经年累月,可是一过午夜,星汉流西,时光又变得十分迅快。过了一阵,启明星显露出来,梁萧想到黎明将至,忽又生出说不出的惧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让这长夜永不过去。可他越想挽留,天也亮得越快,星光渐暗,东天破晓,彤云中,一弧白光若隐若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突然,他隐约听到湖上传来轻微的响声,心头一喜奔到湖边,却见黑漆漆死寂一片,不由心头一灰:“她不会来了么?”这念头刚刚生出又被他极快地压了下去:“天这样黑,她哪会来呢?梁萧啊,你也太性急了些。” 他对着黑沉沉的湖水呆立了一会儿,复又绕至树下,背着旭日盘坐。四周静悄悄的,梁萧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树枝、树叶的影子分明起来,万物复苏,山谷中传来雀儿的啼声。他不敢去瞧湖上,惟有耳朵始终张着,听到偶尔传来鱼儿戏水的声音。 天已大亮,光明遍地,白亮亮的十分耀眼。梁萧忍不住跳将起来,眺望湖水,湖上空荡荡的只有两对燕子飞过,双尾其明如剪,飞羽仿佛薄薄的金片,双双钻入湖上的白雾。梁萧抱着头,颓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时快到了,她还不来,大约再不会来了。晓霜不会爽约,她不来,那便是被阻着拦着再也来不了。”双眼没得一酸,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隐隐感到自己再也进不得天机宫了,这一湖一阵便如宇宙洪荒,将自己和花晓霜永远地分开了。 就在他行将绝望之际,忽听湖上水响,伴着一阵歌声:“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歌声娇柔动听。梁萧一怔,慢慢抬起头来,但见日光和煦,雾霭淡淡,湖水其碧如蓝,一叶小舟从雾气中飘了过来。花晓霜含笑俏立船尾,手摇兰桨又唱道:“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梁萧当年行医时也曾读过《诗经》,记得这是一首《隰桑》,说的是一个女子看到爱人站在桑树地里喜乐无比的感受。梁萧听得痴了,不禁和道:“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着念着,神魂摇荡,竟连小舟靠岸也忘了相迎。 花晓霜拴好小船,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袅袅走来。她已换过衣衫,蓝衫垂膝,白襦系腰,头上一块白亮细绸围住发髻,乍一瞧便如一个娇俏村姑。见了梁萧,不禁笑道:“萧哥哥,我来晚了些,你饿坏了吧。”将食盒放下,打开盒盖,菜香扑鼻。梁萧没由来心头发紧,嗫嚅道:“晓霜,你这是做啥,我……我不饿,你干吗麻烦自己?” 花晓霜笑道:“才不麻烦,你昨晚没睡好吧?”梁萧奇道:“你……你怎么知道?”花晓霜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气色便已知了。”梁萧大窘,抱过食盒吃了一阵,忽见花晓霜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面皮一红,说道:“你瞧着我干吗?”花晓霜笑道:“萧哥哥,我若这样瞧你一辈子,你怕不怕?”梁萧一愣,忽地搁下木筷,失笑道:“晓霜,十年不见,你也变机灵啦?也会牙尖嘴利地戏弄人了。”花晓霜莞尔道:“不是我变机灵了,而是萧哥哥你变傻了,呆头呆脑活似一个大笨伯。”梁萧跳起来,笑道:“好呀,你骂我!”丢开食盒,搂着晓霜疯转起来。花晓霜不防他狂性大发,忙叫:“萧哥哥,别转啦,我病发了,头都晕了。”梁萧醒悟道:“该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毛手毛脚要给她度过真气,花晓霜却抓住他的手,轻轻一笑,咬住嘴唇低声道:“萧哥哥你真笨,我骗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 梁萧一呆,倒退两步,继而心涌狂喜,竟忘了怪她骗人,猛地挽住她手,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方道:“不骗人么?”花晓霜含笑道:“这次不骗人。”梁萧不觉莞尔。 二人心中喜乐,挽着手在山谷中徜徉。走了一阵,忽见一眼寒潭,清莹秀澈,善可鉴人。花晓霜临水自顾,忽见鬓间已有几缕白发,心头不觉一痛。梁萧猜到她的心思,眼看繁花正茂,便摘下一朵紫色大花别在她的鬓间。花晓霜偎入梁萧怀里,忽地轻声抽泣起来,梁萧将她搂着,黯然无语。花晓霜哭了半晌抬起头来,抹泪道:“萧哥哥,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梁萧道:“那是自然,我死也不和你分开了。”这几句话在二人心中设想过千百遍,事到临头却毫无阻滞,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一时间,二人两手紧握,四目相对,彼此心意交融,不言自明了。 花晓霜沉默半晌,又叹道:“萧哥哥,这些年来,我空自多了许多白发却是一无所成,真叫人泄气。”梁萧皱眉道:“这些年你走遍天下,活人无数,怎会一无所成?”花晓霜道:“你算算,即便我一天救十个人,一年也才救三千多人,十年也救不到三万个,何况一天多半救不了十人的。有些病更是我治不了的,当年向观音大士许下的愿心一半都没做到。”说罢不胜气馁。 梁萧沉吟道:“常言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一人本领再大终也有限。晓霜,你教过昺儿医术,何不大开痒序再教导一干得力徒弟,徒弟再教徒孙,徒孙再传徒弟,长此以往,代代不穷,所救病人何止亿万?”花晓霜怔了怔,喜道:“萧哥哥说得是,过些日,咱们就盖所房子,找些聪明孩子好好教导。”梁萧笑道:“盖好学堂,门前还须写副对联。”花晓霜笑道:“什么对联?” 梁萧一本正经道:“右联么,就叫做‘莲足踩扁鹊’;左联么,则是‘粉拳揍华佗’。”花晓霜白他一眼,佯怒道:“好呀,你不敬先贤不说,还把我比成当街撒野的泼妇了。”梁萧笑道:“别忙嗔怪,还有横批呢。”花晓霜奇道:“哦,好歹说来听听。”梁萧深深看她一眼,叹道:“那便是‘阎王服输’了。”二人不觉相视而笑。 笑了一阵,梁萧又道:“有了门联,门神也不可少。正好我和花生一边一个,哪个学生不听教的就踢他屁股。”花晓霜嗔道:“胡闹,小孩子哪挨得住你的拳脚?再说萧哥哥你本事天大,怎好来给我看门,庙小不敢容神,敬谢不敏了。”梁萧摇头道:“我的本事不过屠龙之术,无所用之。”花晓霜见他说话时眼中掠过一抹痛色,心中也不由难过,忽道:“萧哥哥,我学医是为治病救人,你学算学武又为什么呢?”梁萧想了想,道:“倘若容我胡说我倒有四个心愿。”花晓霜奇道:“什么心愿?” 梁萧仰首望天,缓缓说道:“叫世上怨恨烟消,要天下再无恶人,令黄河不再泛滥,让人间永无战争。”花晓霜心想叫黄河不再泛滥尚可一试,其他三个心愿却是没法完成了。她眉间一黯,却听梁萧笑道:“晓霜,我说了是胡说,你别当真?”花晓霜强笑一笑,岔开话道:“萧哥哥,落雁峰顶有座聚仙台,眼界开阔,大可一览括苍山胜景,咱们去瞧瞧好么?”梁萧含笑应允。 二人并肩上山,一路上苍松倒挂,流瀑湍飞,道旁奇花异草览之不尽。将到山顶,远远瞧见一角红亭,花晓霜笑道:“那便是聚仙台了。”话音未落,忽听亭中传来琴箫合鸣之声,琴声华彩,如牡丹盛放,珠玉满堂;箫声却是冲淡平和,好比林泉漱石,不着人间烟火之气。 梁萧怅然道:“不巧,先有人来了。”花晓霜在他耳边低声道:“弹琴的是奶奶,奏箫的是我师父,她们是从另一条路上来的。”她吐气如兰,梁萧只觉面颊酥麻,不禁莞尔,心想花无媸与了情竟会琴箫合奏,也不知公羊羽听了作何感想。却听花晓霜又道:“萧哥哥,咱们还上去吗?”梁萧摇头道:“聚仙台上高人聚会,我这后生小子凑什么热闹?”花晓霜知他心结难解不愿与众人相见,当即依从。 但听琴箫相应,甚为和谐,过了一阵,曲终韵绝,只听花无媸笑道:“诸位听我与了情道长奏得如何?”了情叹道:“惭愧,惭愧,花姐姐琴技无双,了情献拙了。” 九如笑道:“倘若两人都奏得一般精湛,倒未必中听。方才这一曲,能短能长,能刚能柔,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公羊羽叹道:“老和尚评得精当,如此琴箫和响,方得天趣。”说着叹了口气,若有所憾。话音未落,便听释天风打了个呵欠,嚷道:“去他妈的天趣地趣,听得老夫两眼眯眯。这吹的吹,弹的弹,咿呀呀难听之极,还不如下山找个娘姨,唱支小曲来得正经。” 山顶上静了一静,凌水月气急道:“老头子你真是村,没得丢尽了我的脸。”释天风哼哼道:“老夫会打架,不会听曲,你们几个不必拿牛眼瞪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寻梁萧切磋武功去。” 梁萧听到这话,慌忙抱着花晓霜纵起数丈,抓住一块凸石挂在崖壁上。只见释天风急如狂风,从下方山道经过,拐了个弯儿,一道烟下山去了。梁萧瞧他去远,大大松了口气,花晓霜低笑道:“昨夜亏得师父说项,奶奶、爷爷言归于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梁萧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动,晚年却屈于伦常。看起来,无论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终究经不住岁月催迫。想着不胜慨叹,说道:“晓霜,我猜想你爷爷奶奶之所以不睦,并非为了别的,只因相知太深。”花晓霜奇道:“怎么说?”梁萧道:“他们两人心思敏锐,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剑法,叫我无法取胜。不过,人心总是有善有恶,他俩既深知对方的好处,也深知对方的坏处,好的不说,坏处多了不免引起争端。偏他二人都很自负,明知对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这较之彼此误会还要令人恼怒,久而久之势必闹出岔子。” 花晓霜想了想,笑道:“还好萧哥哥聪明,我却笨得紧。”梁萧摇头道:“你才不笨,但你总能委屈自己容让我的性子。”花晓霜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将军却纡尊降贵陪我到处行医。”想着偎入梁萧怀里,心中惬意已极。 忽见一道人影从山下飞驰而来,梁萧瞧那身法只当是释天风转回,近了一看却是云殊。云殊神色惶急,全没留心四周急奔上山,高叫:“师父、师娘,各位前辈,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悦道:“慌什么,天塌下来有长汉顶着。”云殊惭道:“是!徒儿方才得到消息,镇南王脱欢率领数万兵马开入括苍山,直望天机宫来了。”众人均是一惊,凌水月道:“云贤侄,莫不是讹传?”云殊叹道:“绝非讹传,鞑子来势之快,迅雷不及掩耳。”山顶上一阵默然,花无媸道:“无妨,‘两仪幻尘阵’精微奥妙,便有十万雄兵也休想攻破。”云殊应了一声,内心却隐觉不安,但何处不妥却又说不明白。 大军压境,众人无心赏玩景致,匆匆下山。梁萧待众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见花晓霜蛾眉深锁,便道:“我们也去罢。”花晓霜迟疑道:“萧哥哥,你见了他们不免又受屈辱!”梁萧道:“事到如今哪管什么屈辱不屈辱?”两人下到山脚,但见彩贝峡两侧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号,元军来来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战船。梁萧暗觉吃惊:“这些兵马来得好快!”转眼望去,群豪面带忧色立在栖月谷口观望。天机宫建成以来,防御消极,并无弩炮防守,元人若从彩贝峡顶吊下战船,便可直抵栖月谷了。 梁萧与花晓霜乘小舟抵至谷口,众人大敌当前,见了二人也无心计较。花无媸瞧着元军忙碌,喃喃道:“元人轻车熟路,章法严密,处处针对我宫地势,莫非谷里出了奸细?”众人面面相觑,皆感迷惑。 梁萧忽道:“若我料得不差,并非内奸,而是多年前的叛徒。”花无媸双肩微震,侧目道:“你说明归?”梁萧点头道:“明归投入脱欢手底,但不知为何今日始才动手?”云殊道:“缘由再明白不过。蒙古诸王始终与元廷交战,鞑子无法南顾。而今诸王被土土哈击败,鞑子腾出手来,第一件事便是对付南方义军。只是奇怪,鞑子皇帝何以知道天机宫便是义军的首府?”说罢皱眉沉吟。 梁萧冷然道:“那有什么稀奇?你图一时之快放走那两个番僧,他们出去,元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再说他们混得进来,他人自也混得进来。只怕此间虚实对方早就探得清楚。”云殊面色涨紫正想辩驳,却听释天风高声道:“你们两个说来说去顶个屁用?且看老子夺一艘战船回来,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他说动就动,凌水月未及阻拦他已施出“乘风蹈海”,起落如风逼近元军战船,元军大惊失色,一迭声发起喊来。 释天风正要纵上船头,一阵箭雨从峡口上方射来,他大喝一声,挥掌扫落箭矢,但真气微微一泄,身子落回水中。霎时间又是一波箭雨射来,释天风双掌齐飞,勉强挡开,脚下却已踩虚没入水中。箭雨再至,释天风双足落水,平衡已失,手忙脚乱间大腿中了一箭。眼看元军箭矢不绝,正觉难当,后襟忽地一紧被人向后拖出数尺,抬眼看去却是梁萧。 第五十九章 月照大江 梁萧左手抓着释天风,右手舞剑拨打箭枝,一时也腾不出手来抛掷木板。眼看难以支撑,花生将擂台木板扳断一块,运足“大金刚神力”,喝一声:“去!”那木板贴着湖面飞转,瞬间落到梁萧身后,梁萧翻身纵上,花生第二块木板又已掷来,这么乍起乍落,花生掷到第十六块木板时,梁萧已携释天风返回台上。凌水月眼中喜现泪光,连声道:“梁公子,生受你了。”扶起释天风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气痛难当,方要骂上两句,眼泪却已落了下来。 释天风正觉丢了面子,忽又见她流泪,不禁烦躁道:“老太婆,你哭什么,不就挨了一箭么?离肠子远得很!”凌水月气道:“死老头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让我多活几年么?”释天风瞧她泪水涟涟,真情流露,只得嘟囔几句再无它言。 这一回未挫元军威风,反倒折了一个绝顶高手。群豪正自气馁,忽见元军阵中驶出一条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将,头戴铁盔,身着便袍,高叫:“梁萧,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两个士卒摇橹如飞,片刻已至湖心。 梁萧眉头微皱,了情道:“梁萧,此事蹊跷,只怕内有阴谋,还是不去为妙。”九如道:“管他什么阴谋阳谋。梁萧,机会难得,此人送上门来,就抓他作质,迫使元人退兵。”梁萧思索一阵,回头道:“晓霜,我去去就来。”花晓霜点头道:“小心一些。”两人深深对视一眼,梁萧转身荡起小船驶到湖心。两船相靠,一个元兵拿钩挠将船固在一起。 较之当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髥须却浓密许多,顾盼间目光逼人。两人对视片刻,土土哈手指船头:“坐。”梁萧颔首。两人相对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马奶酒,道:“请!”梁萧接过,拔塞便喝。 两人默不作声,连尽四袋马奶酒,土土哈忽将空皮囊掷入湖中,笑道:“梁萧,你若要抓我做人质现在最好不过!”梁萧摇头道:“你先说来意。”土土哈叹了口气道:“梁萧,三狗儿、杨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你只管放心。”梁萧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与叛王们交战,被叛王大军围困,兵尽粮绝,自刎而死。”梁萧眉头一颤,半晌道:“他马革裹尸也算了了夙愿。” 两人相对无言,土土哈抓过两袋马奶酒,抛给梁萧一袋,两人仰天饮尽。两边人马听不见二人说话,只瞧他们不断喝酒,心中都很疑惑。 顷刻间,二人又尽三袋烈酒,土土哈朗声道:“叙旧已毕,且说正事。”梁萧道:“请说。”土土哈道:“天机宫为江南义军巢穴,镇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则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则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断,非有数万精兵无法攻破。” 梁萧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归?”土土哈道:“不错,他如今是镇南王的军师。西北诸王已败,窝阔台汗海都遣使称臣。圣上此时命我南来,便是要协助镇南王肃清南朝余孽。”梁萧冷然道:“阁下威震宇内,彪炳当世,当真可喜可贺。”土土哈听出他话中讥嘲,苦笑道:“梁萧,你别取笑。说到沙场对垒,我远不及你。但此次经明先生筹谋,镇南王与我有备而来,天机宫破在旦夕。抑且狮心龙牙说了,云殊等人都在此间,是以今日一战,势所难免。” 梁萧默然许久,忽而叹道:“土土哈,你的汉话流利了许多。”土土哈不防他说出这句,微微一怔,说道:“梁萧,我并非说笑,早则今夜,迟则明天,天机宫必遭攻破。多年来,我为圣上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只要你一句话,土土哈愿以所有功劳富贵换取你的性命。” 梁萧摆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这身本事大抵来自天机宫。人生天地间,饮水思源,不可忘本。天机宫有难,梁萧自当拼死力战,与之偕亡,岂有苟存独活之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如掷金石。 土土哈久久无语,半晌起身道:“好,梁萧,你要拿我作质,只管动手。”身后两名士兵应声一惊,呛地拔出钢刀,土土哈举起手来,沉声道:“不得动手。”二人一呆,钢刀复又退入鞘中。 梁萧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礼见我,我自当以兄弟之礼待你。”挥袖震断钩挠,朗声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土土哈雄躯一震,虎目中泪光闪动,躬身抱手,涩声道:“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二人均是果决之辈,话一说尽,各自撑船返回己阵。 梁萧登上木台,释天风顿足怒道:“梁萧,你怎么不把人抓回来?”众人均是脸色疑惑。梁萧摇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甚为抱歉。但我既然回来,自当与诸位同生共死守护天机宫!”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与鞑子商量好了,回来做奸细,想把天机宫卖了……”话未说完,云殊忽地厉声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觉怔忡。云殊两眼望天,沉声道:“文儿,你记住了。他虽是强仇大敌却不是奸险小人,这等卑鄙之事,别人纵然会做,他却做不出来。”他嘴里这般说,却自始至终没瞧梁萧一眼。 云殊一言既出,旁人自无多话。靳文恨恨瞧了梁萧一眼,悻悻退下。梁萧也不料云殊会出言为自己开脱,心中满不是滋味。公羊羽点头道:“不错,大敌当前,别中了鞑子的离间计。”梁萧不觉苦笑,寻思道:“或许真是离间计也说不定,但他人无情,我决不能无义。况且土土哈说得不错,今日一战,势所难免,抓他也没甚用处。” 众人静静观望,不一时,只听战鼓雷动,元军战船纷纷驰出峡口向栖月谷驶来,船头士卒扯满强弓硬弩,箭镞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花无媸忽道:“清渊,你率宫中弟子拆去这座木台,而后藏身石阵,守好入口,其他人随我退入宫中。”花清渊应命,待得拆去木台,元军已然逼近放箭,众人只得退入石阵。 在宫中守候片刻,众人均有愁容,云殊忽道:“师母,依照兵法,天机宫一旦谷口被战船封锁,后无退路,怕是一处死地。”花无媸摇头道:“无妨,即便明归居中引路,但我谷内尚有枢纽,鞑子倘若入阵,我操纵枢纽,改变阵法走向,叫他们欲进不得,欲出不能,生生饿死在阵中。谷内存有二十年粮草,种有菜蔬,养了牲畜,咱们就和鞑子比比耐性。”云殊叹了口气道:“但如师母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里,谷外元军呼声如雷,遥遥传入谷内,众人无人能够合眼,全都静静聆听。枯坐到次日凌晨,花清渊遣人来报,只说元军仍未入阵。花无媸眉间隐现焦虑,负着手踱来踱去。其余人俱都沉默,就连释天风也觉出气氛有异,不好大声叫嚷。 辰时左右,忽听元军发一声喊,跟着一声巨响好似晴天霹雳。众人一跃而起,梁萧、云殊同声叫道:“来了!”花无媸停下步子,面若寒冰,身子发起抖来,公羊羽缓缓起身握住她手。 片刻间又是一声巨响,不一时,连响三次,最后一声格外震耳,似有什么随之倒塌。忽见叶钊一道烟奔入厅中,面无人色,颤声道:“不好了,鞑子用火炮将‘天璇’轮击毁了。”花无媸身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呆滞,脸上失去血色。 云殊腾地站起,断然道:“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奋力出击。”手臂一挥,喝道,“是好汉的都跟我来!”群豪哄然应诺,随之奔出,诸大高手也紧随其后。释天风不顾伤痛也要跟上,好歹被凌水月劝住。 群豪出了石阵,只见元军将战船排成一列,瞧见众人出谷,乱箭射来。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齐声大喝,奋力冲上。元军发出硬弩火箭,劲急绝伦,铁盾也是一击而裂。一时间,群豪惨呼大起。梁萧、云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高手勇冒矢石,冲近战船。九如师徒手持巨木,奋起神威,左右横扫,所到之处,战船无不粉碎。公羊羽师徒双剑齐出,纵横军中,无人可当。梁萧手持天罚剑,直透敌阵,奔到铁铸火炮前,掌心紫电乍闪,金铁交鸣,一剑之威将铁炮连着炮手齐齐斩断。他毁了一炮,旋风般绕过箭雨蹿上另一战船,天罚剑荡开人群,紫光迸出又毁一炮。 不一时,梁萧将五门铁炮尽数摧毁,只听身后惨呼大起,回头一望,群豪死伤遍地,鲜血染红湖水。公羊羽身中一箭由云殊护着且战且退,九如师徒仗着兵刃粗重将近岸处的战船尽皆捣毁,但元军战船不断从彩贝峡驶出,散成一圈,隔水发箭,劲箭如雨,好似不休不歇。九如一边挥舞巨木,一边高叫:“梁萧,退了罢。”梁萧暗叹一声,纵身跃下战船,顺势一剑划落,剑锋所及将战船劈为两段。继而奋力杀出重围,踏水上岸,护着伤者退入石阵。 回到宫中一点人数,居然死了三成,剩下的也大多带伤。公羊羽和花生俱都中箭,公羊羽伤势尤重,但他性子倔傲,纵然血染衣衫,也是神气不改。花晓霜与赵昺忙拿来伤药给众人裹伤救治。 释天风呆得气闷,远远瞧见公羊羽,不觉笑道:“老穷酸,你也挨箭了?妙极,妙极。”凌水月怒道:“老头子,这时候你还说这些浑话。”释天风怒道:“你还说我,若让老子去了,保管杀得鞑子屁滚尿流,老穷酸武功虽然不济,有老子看着,也不至于伤得这么厉害。”公羊羽听得恼火,冷冷道:“姓释的,你只会说嘴,方才怎地没见你的影子?哼,灵鳌岛的高手都是缩乌龟壳的高手么?” 这话好似火上浇油,释天风跳将起来,高声道:“他妈的,我想在这儿闲待么?好啊,我挨箭儿,你也挨箭儿,咱俩扯了个直,谁也不占便宜。来来来,就此大战三百回合,不迎战的就是乌龟。”公羊羽一拂袖,冷笑道:“奉陪到底。”凌水月见梁萧就在近旁,忙道:“梁公子,帮个忙。”梁萧摇头苦笑,仗剑隔在二人之间。释天风道:“梁小子,你要帮哪个?”梁萧道:“我谁也不帮,大敌当前,二位前辈何必争这些闲气。” 释天风生平只认输赢,自忖眼下伤重敌不过梁萧,怒哼一声,气呼呼地坐在一旁。公羊羽见他退了也不再相迫,但觉伤口疼痛,当下坐到一边调息。 到了未时,元军重新调来火炮,也不靠岸,只是隔水轰击天枢、天机轮。梁萧连冲三次均被箭雨迫退。 申酉时分,巨响声中,天枢轮终于颓倒。天机宫诸人遥遥望见不禁泪如雨下,花无媸也一失镇定,放声痛哭:“祖先四百年心血毁于一旦,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还有何脸面苟活世上?”众人听了,各各惨然。 沉默半晌,云殊忽道:“天机三轮一破,‘两仪幻尘阵’威力大减,元军有明归指引,入宫便已不难,而今之计当是如何突围。”公羊羽冷笑道:“还有什么计谋,元人守住峡口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凌水月叹道:“只要突围,一切好办,我儿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钱塘江口,咱们突围以后乘船出海,鞑子也没奈何。”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许久终无定论。远处炮声震耳,元军炮石依旧不断轰击天际轮,花无媸已止住哭泣,咬着嘴唇,脸色阴沉。 梁萧始终一言不发,沉思许久,忽向花无媸一拱手道:“花前辈,若我猜得不错,这宫中另有出路!”花无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渊的眉头却是一颤。众人本已绝望,闻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无媸身上。 花无媸冷冷道:“天机宫四面环山,哪有什么出路?”梁萧道:“天机宫历代智者辈出,绝不会没人想到今日局面。这宫中一定留了退路。”花无媸木然不语。花清渊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母亲……”花无媸厉声截断他道:“清渊,你记得创宫先祖的训诫么?”花清渊微微一震,低头道:“记得,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花无媸神色稍缓,颔首道:“你记得就好。四百年来,我花家始终守护这亿万藏书不曾丢失一卷,今日事到临头,唯有拼死护书,绝不能半途而逃?”话说到此,众人俱都明白。宫中确有出路,但花无媸明了死志,宁可战死也要守护宫中藏书。许多绿林豪杰不由心中动摇,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书,何必拉我们陪葬?”此言一出,有人出声赞同,也有人怒声呵斥,大骂此人没志气。那人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守着这些书卷也没多大用处,还不如留下有用之身,与鞑子慢慢周旋。”群豪心中暗暗称是,斥骂声渐渐稀落了。 花无媸冷哼一声,阴阴说道:“鞑子是你们引来的,就想这么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扫过众人,忽地停在梁萧脸上,恨声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灭亡,我天机宫也不会出世,引火烧身。”梁萧一时语塞,心想:“我攻城破阵的确用了天机宫的本事,若不给世人一个交代,他们实在说不过去。”花无媸哼了一声,目光一转又落到云殊身上,厉声道:“还有你,若不是你一味与元人为敌,哪有今日之局?”云殊低头无语。 花无媸眼看天机宫亡在眉睫,心意大变,但觉天下人人可恨,忽地发出一声尖笑,笑声凄厉,令众人心生寒意。花无媸一声笑罢,咬着一口细白牙齿,恨声道:“今日既然来了,谁也别想逃走,全都给我留在这里。”此话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阵骚动,有人怒道:“花无媸,你这话算什么?我们买的是云大侠的面子,又不是你天机宫的面子。你凭什么让我们留下等死?”花无媸冷笑道:“那条秘道只有老身知道,你们杀了我也休想出去。” 群豪大怒,纷纷鼓噪起来。天机宫子弟挡在花无媸身前,双方势成僵持。凌水月皱眉道:“花家妹子,就算别人不好,我夫妇二人总没开罪你吧?”花无媸冷道:“那又怎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怪姐姐来得不是时候。” 凌水月苦笑道:“你说得好。既然来了,我也不后悔。何况我和天风俱已年迈,死不足惜。不过你的孙儿呢?他年纪幼小,也要跟着陪葬不成?”花无媸身子微颤,瞧了花镜圆一眼,心肠一硬,高声道:“他年纪再小也是天机宫弟子,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此话一出,天机弟子热血尽沸,禁不住齐声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肃杀之气弥漫谷中。 忽听一声巨响,天机轮终被击毁。众人心神一凛,纷纷握紧兵刃,群豪中有人叫道:“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大伙儿并肩子上,抓住这老虔婆,逼她说出秘道。”不少人应声起哄,花无媸只是冷笑。 白不吃忽地怒起来,涨红了脸,指着起哄的人骂道:“操你祖宗,你们好歹也是个鸟汉子,死便死了,有什么好怕的?他妈的,白某怎会与你们这些孬种为伍。”贾秀才朗声道:“白二哥说的是,当初咱们来救援天机宫便是存了必死之心,怎地事到临头却恁地没种。”金翠羽也道:“不错,你们对梁萧时的豪气去哪儿了?以众凌寡个个都是好汉,遇上鞑子人多,连我这个娘儿们都不如了吗?”池羡鱼也踏上一步,道:“你们要与天机宫动手,除非从姓池的身上踏过去。”云殊立在池羡鱼身边,淡然道:“加上云某一个。”一时间,群豪分作两群,看似壁垒分明,实则人人心中都很矛盾。 此时间,遥听得元军的喊杀声,众人俱都明白,元军已经开始闯阵。“两仪幻尘阵”一旦无法转动,威力将会大减,加上明归指引,元军破阵只是早晚间事。 梁萧眉头一皱,忽道:“所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委实荒谬绝伦。”花无媸怒哼一声,道:“你怕死便怕死,不要辱我天机宫的祖训。”梁萧叹道:“正因你食古不化所以空守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却不明白天机宫的精神。”花无媸怒道:“我在天机宫呆了数十年还不如你明白么?”梁萧摇头道:“你呆上一百年也是枉然!我问你,你算得出天机十算吗?算得出元外之元吗?”说到算学之精,梁萧已是天下第一人,花无媸听了这话,顿时无语。 梁萧目视众人,缓缓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世间书籍都是人写出来的,何况若无善学善解之人,纵有亿万书卷也与废纸无异。”他望着花无媸,目中精芒闪动,“书不在了又如何?天机宫不在了又如何?但使人还活着,天机宫的智慧便不会失传。” 花无媸一生守护天机宫,这个道理却从没想过,听到此处不觉口唇微张,一时痴了。公羊羽这时叹了口气,说道:“无媸,梁萧说得有理,人在书在,人不亡,则书不亡。”花无媸扁了扁嘴,心弦陡然崩断,靠在他肩头放声痛哭。 元军喊声越来越响。“苍鹤”杨路半身是血,带着两支羽箭跌跌撞撞奔了过来,急道:“鞑子快通过石阵了。”梁萧双眉一挑,沉声道:“先挡一阵。”提剑奔出。云殊等人也紧随其后。 花无媸神色数变,忽地咬牙道:“随我来。”带着众人走到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前,搬开一块大石,露出一节异常粗大的铁柄,柄上生满铁锈。花无媸将铁柄拉出来对九如道:“相烦大师神力。”九如走上前来扳动铁柄,转了数匝,便听嘎吱声响,石壁向上升起,露出一座三丈方圆的千斤铁闸。九如将铁柄再转数匝,千斤闸也轰然升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寒风从中扑出,阴森森地砭人肌骨,洞中一级级石阶向上延伸,也不知通向哪里。 花无媸苦笑道:“这个秘道通往谷外,是家父元茂公暗中建造,当初我还认为他谨小慎微,如今想来,家父才是不拘成法,深谋远虑!”她回顾众人道:“各位请吧!”公羊羽皱眉道:“你不走么?”花无媸惨笑道:“我不留下来怎对得起列祖列宗。”话未说完,公羊羽和花清渊不约而同,一左一右,忽地点中她的穴道。花无媸不防丈夫儿子同时算计,不由惊怒叫骂。 花清渊躬身一揖,苦笑道:“母亲得罪了,你年事已高,即便留下也当是孩儿。”公羊羽两眼一翻,怒道:“放屁,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 花清渊额上汗出,嗫嚅道:“可是……”公羊羽截口道:“我做你老子,还是你做我老子?立马召集所有男子女眷,统统离开。”花清渊本无主见,公羊羽又气势逼人,只得匆匆应命,召集众人去了。 此时“两仪幻尘阵”前已成修罗屠场,元军士卒不断从石阵中涌出,箭似飞蝗,刀枪如林。梁萧四周尸体越积越多,同伴越来越少,以他百战之身也杀得手软。正当此时,忽听身后花清渊高叫:“梁萧,云殊,大伙儿都撤了,你们也快退吧。” 群豪听了纷纷后退,元军穷追不舍。众人且走且斗,不消片刻,已到秘道之外。花清渊指挥天机宫弟子以弩箭守在秘道两侧接引群豪。梁萧见状,忽施反击,直蹈敌阵,斩了两名百夫长,将眼前敌人杀散,正欲退回秘道,忽听花慕容惊叫:“云郎。”回头望去,云殊肩背腿上各中两箭,被数百名元军围在阵心,四周同伴早已死尽,云殊独剑迎敌,身法渐渐滞涩。 花慕容惊骇欲绝,提剑冲出秘道。花清渊想要阻拦,忽见梁萧纵身赶至,抓住花慕容肩头,柔劲涌出,花慕容不由自主向秘道倒飞回去,她心中惊怒,厉声喝道:“好呀,姓梁的你落井下石么?”梁萧听惯了詈骂,一时懒得辩驳,挥剑冲入阵中直抵云殊身后。云殊已杀得红眼,发髻纷乱,瞧得眼前人影晃动,不顾敌我,举剑便刺,梁萧挥剑挡住,喝道:“是我。”云殊神志一清,怔然道:“是你?”梁萧点头道:“并肩杀出去。”云殊心神一阵恍然,全不料今生今世竟会与这生平第一大仇人联手对敌。 元军越来越多,弓弩手结成阵势,羽箭纷纷射来,梁萧刺倒一人夺过一把单刀,见云殊魂不守舍,大喝道:“呆什么?我守,你攻!”云殊还过神来,只见梁萧左刀右剑,抡得好似两轮满月,将射来弩箭纷纷荡开,刹那间,他豪气顿生,长啸一声,纵剑杀出,两人背靠着背,云殊挥剑开路,梁萧则阻挡弩箭,一正一反,如影随形,片时间已离秘道不远。此时花清渊敌不住元军的强弓硬弩,向秘道内缓缓退却。 厮斗间,忽听远处惨呼连连,梁萧举目望去,却见远处五个天机宫弟子在树林边被一队元军围住,这一瞥的功夫又倒了两个,余下三人苦苦支撑。云殊振剑欲上,但觉创口鲜血疾涌。梁萧略一沉吟,忽道:“云殊,你先退吧!”云殊冷笑道:“你有胆气,我就没种么?”梁萧苦笑道:“你有妻儿,我却没有。” 云殊不觉回眸望去,花慕容眼中含泪,脸上满是焦虑,再回头时,梁萧已越过众人奔向那三名天机宫弟子。云殊胸口一热,正要随上,忽见花慕容、花生、九如齐齐杀出,上前迎接。此时元军潮水般绕过梁萧向秘道大门奔来。云殊心知守住秘道紧要,一咬牙,转身刺倒数名元军,与众人合在一处,将数百名元军杀散,守在秘道口处。 梁萧赶到时,三名弟子只剩两人,回头看时,元军封住退路,箭如潮涌,将秘道口众人射得抬不起头来,一队铁甲步兵手持利刃,居中突出扑向秘道口。再过片刻,秘道就有失守之虞。 一刹那,梁萧的心中已有决断,他抓起一名弟子,大喝一声,猛力一抛,那弟子腾云驾雾似的飞过人群头顶落到秘道前方,花生飞步抢上将那弟子接住。九如则挥棒击打箭矢,师徒联手,一进一退,快逾闪电。梁萧又抓住剩下那名弟子如法炮制,这次却是了情与云殊奔出,一个接人,一个挡箭,转眼又将那名弟子救了回去。 梁萧回头一望,再无被困之人。风怜手持盾牌,迎着箭雨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叫:“师父,快些回来。”花晓霜在人群之后,瞪大眼睛望着梁萧,面色苍白如纸。梁萧眉头一耸,挥剑劈翻两人,长吸一口气,扬声道:“云殊,放闸!” 众人均是一怔,忽听梁萧又喝一声:“云殊,放闸!”这时秘道前方已聚了千余元军,喊声震天,一部围攻梁萧,一部发箭射入秘道,众人抵挡不及,有人中箭叫出声来。云殊望着梁萧,脸色惨白,一只手按上闸阀,这闸阀拉下,千斤闸落地,外面再也休想打开。风怜一边叫唤梁萧,一边回望,不由尖声叫道:“姓云的,你敢落井下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花生也叫道:“别放闸,梁萧,俺……来帮你。”低头便想冲出,却被一阵箭雨逼回,刹那间,花生忽觉一只纤手颤抖着搭上肩膀,回头望去,花晓霜满脸都是泪水,双唇微微颤动。此时间,花生才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晓霜的身上。 梁萧又喝一声:“放闸。”声音里透出无比焦虑,此时他身边四面八方都是元军,流矢乱飞,刀枪并举。花晓霜望着梁萧,双颊白得近乎透明,她的身子晃了一下,艰难地转过头,哑声道:“姑父,请放闸。”风怜怒道:“师娘,你疯了吗?师父还没回来,臭女人,你……你根本不是我师娘,好啊,你们都不管他,我去救他。”正欲奔出,鼻间忽地嗅到一股异香,只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花生一惊,急道:“晓霜,你……”花晓霜几乎虚脱,全靠花生支撑,只觉那声音细微难辨,好似来自天外而不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放闸!” 云殊双眼一闭,伸手拉下闸阀,千斤闸轰然落下,随着一阵嗤嗤的细响,将无数箭矢隔在外面。花晓霜呆呆地瞧着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闸底,心中的光亮也随之泯灭,唯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拥上来,将她徐徐吞没殆尽。 梁萧眼看闸落,心头再无牵挂,人剑相御,出没无端,在楼台巷道间与元军游斗,天罚剑饱吸人血,散发出妖异紫芒。 不一时,一伙元军抬着撞木奔向千斤闸门,梁萧逆着箭雨奔到撞木近前,人剑如一将撞木劈成三截。元军纷纷叫骂发箭,梁萧躲闪不及,肩背交处中了一箭,痛入骨髓。他咬牙杀出重围退上灵台,将二十八个浑天仪踢落台下,砸得元军嗷嗷惨叫。斗了片刻,元军攻上灵台,梁萧纵身跳落,翻翻滚滚,辗转杀过“冲虚楼”、“春秋庐”,在“药王亭”又吃了一箭,气力渐衰。梁萧心中明白,自己多支撑片刻,余人就可逃得更远,是以拼死苦战。 斗到午时,梁萧连毙大将,始终不让元军有暇破闸。他纵然无敌于天下,以一敌万也是勉强,只瞧元军越来越多,渐渐气力难支。正斗得艰苦,忽听东方传来一声长啸,元军阵势一乱,梁萧趁机脱出重围,举目望去,不胜惊疑,忽见萧千绝黑衣飘飘冲开一条血路,一路杀到近前。 萧千绝瞧见梁萧,扬声便叫:“小丫头和小和尚呢?”梁萧一转念,明白他说的是花晓霜与花生,当下道:“都走了。”萧千绝眉头一皱,道:“谷中只你一个?”梁萧道:“不错。”说话声中,两人汇合一处,可是对望一眼无话可说。 萧千绝一言不发,转身只顾伤人,他手无兵器,要么空手杀敌,要么夺取他人兵刃,任何兵器到他身边均成夺命凶器,所向全无一合之将。梁萧心中万分纳闷,不知这大仇人为何此时出现,又为什么一见面就问晓霜花生,可是顽敌四伏,一时无暇多言。 两人默默杀出一程,前方一队元军挺枪扑来,两人正待抵挡,冷不防后方飞来一蓬箭雨。梁萧觉出箭来,正要反剑扫落,怎料两处伤口牵扯剧痛,转身稍稍迟缓,箭镞迫在眉睫,这时眼角处黑影一闪,萧千绝横身掠出,轻轻一掌将他送出三尺来远。 梁萧险死还生,掉头望去,萧千绝紧抿嘴唇,目光游移不定。两个元军挺枪扑来,萧千绝转身扬手,抓住双枪反送回去,那两人哼也未哼,登时倒地毙命。 他这一转身,梁萧赫然看见他背后插了两支羽箭,心头急往下沉。萧千绝身被重创,使出这一招已很勉强,毙过二人禁不住步履踉跄。忽地一记流矢射来,正正贯穿他的左胸。他眼前一眩,不由倒退三步,几个士兵抡刀挺枪趁势向他杀来。 刀枪未到,紫芒星闪,天罚剑横天划来,三个元军登时了账,其他人发一声喊,纷纷狼狈逃开。梁萧一跃而上扶起萧千绝,且战且退,退到一边的“天元阁”上。这所阁楼是他向年学算之地,地处天机宫中心,高达九层,窗开八面,楼道逼仄陡峭,十分易守难攻。 两人居高临下,元军急切间不敢冲上,只向阁中放箭。一直退到顶层,羽箭才难射到。萧千绝坐了下来,闭上双眼微微喘气。梁萧望着他,心中百味杂陈,万不料自己孤危独绝的时候,与自己并肩杀敌的竟会是萧千绝,更不料生死关头,老魔头居然舍身相救,代他挡下夺命羽箭。 一刹那,无数念头涌上心头,梁萧望着这个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心中恍兮惚兮,不禁痴了。 萧千绝忽一抬头,口角淌血,目视梁萧道:“小丫头与小和尚真走了吗?”梁萧默默点头。萧千绝双目一亮,傲然道:“好得很,老夫欠他俩一条命,今日到底还了。哼,老夫生平恩怨两清,从不欠人。”说罢目中威棱毕露,纵声长笑。 萧千绝为人极重恩怨,当日被花生和晓霜所救,之后一直遥遥跟随二人。花晓霜三人多年来闯荡江湖,安然行善,全赖萧千绝暗中护持,将恶事凶事尽都包办。后来花晓霜遇上了情师徒,又听到梁萧的消息,结伴南来到了括苍山前。萧千绝不便相随,觅地饮酒,谁知不过一日,又听说元军攻打天机宫。萧千绝杀入宫中欲助花晓霜、花生二人脱身,孰料遇上了梁萧。 方才他见梁萧难逃箭射,本可袖手旁观以求自保,谁知紧要关头仍是挺身而上,事后想来,也觉莫名其妙。他得知恩人脱险,心中快慰,笑了两声,气息稍弱,脸色越发灰败,瞅了梁萧一眼,淡淡说道:“小子,你不是恨我得很吗?如今要杀老夫十分容易,干吗还不动手?” 梁萧默默注视萧千绝,老魔头双目如炬,生死在即也不退让。突然之间,梁萧怨恨烟消,心中只余悲悯,叹道:“罢了,萧千绝,我不杀你了。” 萧千绝冷笑道:“让你杀你不杀,你这小子倒也古怪!”梁萧冷冷道:“你老怪物做事又何尝不古怪?”萧千绝八字眉向下一垂,点头道:“说得好,我是老怪物,你是小怪物。”梁萧点头道:“不错,你是老怪物,我是小怪物。” 萧千绝一愣,看了梁萧一眼,忽地纵声大笑,笑声未歇,他双目陡张,拔出胸前羽箭忽地挥手掷出。这时一名元军正从窗外走廊边冒出头来,这一箭正正刺穿他的胸口,将他带得飞下阁楼,长箭穿胸而过,劲急不减,嗡的一声又将楼下一名千夫长钉死在地。元军齐发一声喊,惊得纷纷退下阁楼。 萧千绝掷出这天雷霹雳似的一箭,放声长笑,只笑了半声,脖子一歪,盘坐而逝。 元军密层层地围住阁楼,均为萧千绝临终一箭所慑,一时无人胆敢上楼。忽见一顶八人大轿分开众人,急急赶来。轿上跳下一人,盔甲镶金错银,极尽华贵。一名千夫长匆忙上前,跪道:“镇南王,梁萧与一名反贼藏在楼顶,居高顽抗,还请王爷下令。” 脱欢额上青筋暴突,此次损兵折将却没逮住一个俘虏,他惊怒欲狂,深感对朝廷无以交代,盯了天元阁一眼,恨声道:“放火烧楼,逼他们下来。”千夫长迟疑道:“可是,明先生说了,不许用火。”脱欢瞪他一眼,冷笑道:“他是镇南王,还是我是镇南王?” 千夫长心头打了个突,匆匆发令放火,刹那间,火箭如蝗向天元阁射去。不一阵,天元阁火光熊熊,烧得毕剥作响。 火烧得正盛,忽有一道人影越过人群飞掠而来,黄衫白须,正是明归。他奔到脱欢身前,惊道:“大王,为何放火烧楼?”原来明归守在石阵,指挥诸军出入,望见天元阁火起,大吃一惊,匆忙赶来。 脱欢正在恼怒,闻言怒道:“本王做事要你多说?哼,一个逆贼也没拿住,你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诸军听令,将这劳什子天机宫烧个精光,出出本王这口鸟气。”明归大惊,不及阻拦,又见千箭齐发射向其他房宇,火借风势,天机宫烧成了一片火海。 明归看着冲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来处心积虑要从花无媸手中夺回天机宫,甚至不惜委身外族、引兵攻打,谁料到头来所有心血付之一炬。他又心痛,又愤怒,望着冲天烈焰,心头也似被火烧灼。 明归一咬牙,跪拜下来,沉声道:“大王,还看明归多年追随的份上,速速下令灭火,救出屋内图书。”脱欢冷冷道:“本王决断的事从来不改。你好好指挥军队去,烧几座房子,几本图书有什么了不起的……”正说着,忽见明归抬起头来,眼里迸射凶光,不觉惊道:“你做什么?” 他惶急起来抽身想要后退,明归早已跳起,双掌齐出,正正击中他的胸口。这一掌全力发出,将脱欢的肋骨打塌了大半,脱欢口吐鲜血,俯下身子欲要拔剑,却被明归抓住头颅,向右一拧,脱欢喉骨碎裂,哼也未哼就委顿在地。 明归击毙脱欢,众军无不愕然,继而刀枪齐上。明归大吼一声,挥掌拨打,片时间,连毙十名元军,可背上也中了一箭,深入肺腑。他奋起神威,挥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蹿了数步,忽觉后心锐痛,一根长矛刺入后心,明归回掌击断矛身,头也不回,发疯似的向“天元阁”扑去,尚未奔到便已伤重不支,一头扑倒在地。 明归早已觉不出疼痛,两眼也被鲜血迷糊,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一个女孩儿脆生生的嗓音:“明归哥哥,你又在天元阁看书么?嗯,我问你,咱们为何要守护这些书呢?”“小媸,是你啊?这些书么,都是祖先们用性命保下来的。爸爸说过了,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还是明家,但使活着一天便要誓死守好这些书……” “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明归的神志一清,奋力挣扎起来向天元阁走了两步,双手虚抓,似要将火光拨开从中拿出什么。此时间,他的身边呼声大作,刀枪如雪花飘落,明归一个趔趄,顿被湮没在下方。 远处响起一串马蹄声,土土哈骑着战马迤逦而来。一名百夫长面如土色,上前涩声道:“大将军,明归阴谋弑主,镇南王已殉国了!小人护驾不力,还望大将军责罚。”土土哈冷冷瞧了脱欢的尸体一眼,并不说话,抬眼望着天元阁,烈火明亮,只一阵的功夫已然烧到阁顶。 忽然间,只听阁楼上有人高声歌道:“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歌声雄浑高旷,一刹那,众军眼中都似有了幻觉,在熊熊火光中瞧见一座大山,绵亘东西,巍峨异常。 唱罢此曲,那人一声长笑,冲天而起,土土哈端坐马上,凝如磐石,徐徐高举右手。 笑声忽歇,一道离离紫电飞泻而下。土土哈眼中闪过一抹痛色,钢牙一咬,手臂挥落。一时间,千箭齐发,密如飞蝗。 出乎众人意料,梁萧避开箭雨,反身钻入火焰,炎炎大火,竟成绝妙屏障,火势冲天,无人敢于冲进阁楼。梁萧算计精准,天罚剑一路向下,斩梁断柱,摧枯拉朽,天元阁受力应力的所在尽被截断,顷刻间摇摇欲坠,活是浴火的怪物,发出吱呀呀的悲鸣。 梁萧身子落地,一掌送出拍中一根立柱。天元阁早已岌岌可危,只听一声巨响,整栋阁楼应手倒塌,势如天崩雷动,披火带风直向西北方压下。楼下的元军躲闪不及,一时死伤惨重,梁萧借此声威向前猛冲,剑光与火光相乱,断是难分彼此。 纵如土土哈也没料到他出此奇计,他正当其锋,侥幸逃脱性命却被一根火木击中战马,摔落马下,浑身欲裂,仓促间不及发令,眼望梁萧分江辟海,一口气突出数里,直奔栖月谷口而去。 土土哈猛可明白了梁萧的居心,挣扎起来下令追击,可已迟了一步,梁萧几个起落钻入了天机石阵。 明归一死,元军中再也没了深谙石阵的能人,这一座石阵是华夏智慧所聚,纵无天机三轮,依然厉害无比。梁萧一入石阵,如鱼得水,每一尊石像都成了他的帮手,随他破敌,任他躲藏,宫内的元军无人指点,一旦入阵,纷纷陷身其中,想要找出梁萧好比大海捞针。 梁萧借着阵势神出鬼没、杀伤无数,他算定元军精锐进宫,阵外的元军势必虚弱。不待更多元军追来,他翻翻滚滚一气杀出石阵。到了阵外,背上又中一箭,所幸未中要害。他咬牙苦战抢到一叶小船,逼迫船夫顺流向下,到了彩贝峡口,元军矢石乱下,小船惨被打翻。梁萧藏身船下,船底反成盾牌,上方矢石击中船底,要么嵌入,要么弹开。有人乘船逼近,均被他由下戳穿船底。 梁萧历经巨鲸之劫,水性天下无双,换在平时必能安然脱险,此刻身中数箭,更有许多刀枪创口,一入水中,创口鲜血涌出,渐渐头晕眼花,后力不济。 这么苦苦支撑出了彩贝峡,经过六龙瀑,一抬眼,怨侣双峰遥遥在望。他心知穿过这两座山峰藏入深山大壑,当可从容脱身,谁知潜到岸边,忽见前方甲杖鲜明,站立一支人马。 梁萧心中一凉,一口水灌入口鼻,几乎窒息沉没。他鼓起余勇,跳出水面,冲入元军阵中。一阵箭雨射来,梁萧挑开数箭,忽觉胸口一凉,一支冷箭穿胸而过。他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只觉身子空虚,血肉消泯,眼前金星乱迸,四肢无比软弱。奇怪的是,这一刻,他的脑海空明出奇,许多人影一闪而过,父亲、母亲、阿雪、柳莺莺、花晓霜……人人冲他微笑,似乎伸手可及。 梁萧拄剑于地,耳边的喊杀声呼啸而过。他想要起身可已没了力气,想要发笑但已发不出声音。他感觉四面刀枪拥来,耳边传来惊怒的叫骂。一股疾风扫过响起金铁交鸣,惨叫、悲泣、人体与钝物相击……声音模糊起来,仿佛一阵轻风,渐渐离他远去。莫名的解脱涌上心头,梁萧倒了下去,失去意识的一瞬,他似乎听见有人呼喊,像花生,也像云殊……是谁也好,接下来,他再也听不见了。 残阳落尽,寒烟沉沉,钱塘江浩荡流入大海。入海口扬起几张白帆,各自绣了一头金色鼍龙,苍烟落照间,平添了几分血色。 花晓霜站在岸边,定定望着远处,身后站着天机宫的女眷弟子。 过了许久,暮霭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花晓霜心头一紧,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得。只见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花生满身是血,双手横抱一人,蹒跚走在前面,云殊手持长剑,一瘸一拐地跟在一旁,九如、释天风、公羊羽、花清渊、秦伯符默然相随。 花晓霜欲要上前,可又挪不动步子,想要流泪,却早已没了泪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将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花晓霜俯下身子,抱起那个熟悉的男子,抚摸那张冰冷的脸,十年来,她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这张脸。她真想这又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只见不尽长夜,什么都没发生。 花晓霜抬眼望去,花生伏倒在地,哀哀哭了起来,一拳一拳敲打泥地。花晓霜见他哭过多次,可是从没见他哭得如此悲恸。赵昺也跪在地上,龇牙咧嘴,满脸是泪。云殊望着天,他在瞧什么呢?爷爷低头盯着地上,又有什么好看?九如大师好平静,脸上瞧不出一丝喜怒;释岛主的样子真奇怪呢,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时间,花晓霜仿佛置身事外,除了怀里的人儿,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干系。 女眷纷纷啜泣,可都竭力压抑不敢大放悲声,只有风怜僵直站立,眼光怨毒,一个个扫过众人,似要把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 花晓霜的手从梁萧的脸上一点一点往下滑去,抚过嘴唇,抚过颈项,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干了眼泪,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来。或许,今后她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哭,也不知道什么是笑,就和怀里的这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她的手指向下滑着,停在梁萧的心口上,突然间,她震了一下。她给千万人把过脉,天下没有哪个大夫的手指比她更巧更灵。她分明感觉得到,梁萧的心脉深处还有一点暖意,似断还续,绵绵若存。 花晓霜如梦方醒,失声叫道:“萧哥哥,我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萧,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着河岸,她摇摇晃晃,越奔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救活你,救活你……”众人听得一呆,哗然而惊,纷纷发足随她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花生从地上抬起头来,江口的海船早已不知去向。四面万籁俱寂,只有岸边的衰草丛里偶尔传来寒蛩鸣声。 九如喝了一口酒,叹道:“你清醒了么?”花生摇头道:“师父,俺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总之心里难受。”他默然半晌,问道,“梁萧呢,他活着还是死了?”九如笑了笑,说道:“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万事皆空,活着呢,你难道要跟着人家夫妻过一辈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泪来,说道:“师父,俺心里好苦,为啥世上总有那么多辛苦?俺若不长大该多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白天喝酒,晚上睡觉。看不到流泪,看不到死人,什么都看不到。” 九如看他一眼,叹道:“痴儿,你在红尘中厮混了十多个春秋,还不明白么?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时,众生百态,光怪陆离,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时,哪有什么芸芸众生?哪有什么大千世界?不过是荡荡虚空罢了,或许,连虚空也没有的。” 花生悚然一惊,刹那间,十多年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一闪而没。他怔忡时许,慢慢起身,仰望那一轮满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九如看他神色,站起身来,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说道:“喜似悲来悲还喜,流着眼泪笑嘻嘻,菩提树下呆和尚,雨过山青搓老泥。” 九如叹道:“善哉,你已入道,还未及深,和尚赠你一偈:‘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说完,他已拂袖而去,边走边自大笑,笑声中已然听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赞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远去,转过身来,将葫芦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系在腰间,抬头瞧瞧天色,木杖就地一顿,大笑道:“去!寒鸦掠过乱云去,咫尺茫茫是醉乡。笑!一笑寂寥空万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说着步履潇洒,望东而去。其时间,头顶小月一盏,洗得江水流白,几羽晚鸦漫舞云中,不知飞向何方。 附录 新版修改内容 1.开篇老儒及杜甫诗句在新版中删除,萧千绝的出场,改为了云殊寻找梁家三口,途中听到芦管声,见萧千绝独自一人坐在山头。 2.花家兄妹同使“太乙分光剑”时,吟诵的诗句删除,剑法的描述变为直接描写,力求简练快捷,不再掺杂繁琐的诗句。 3.云殊与柳莺莺分手后,方澜所唱《胡无人》诗删除。 4.“中条五宝”这五个人物及其戏份全部删除。 5.华山一节大幅修改,因“中条五宝”被删除,出场的是“天机八鹤”中的修谷和左元,追踪明归而来,恰好发现了情的踪迹。为在花无媸面前将功赎罪,所以跟了情为难,从而牵扯出了公羊羽、花无媸和了情的三角恋情。修、左二人在伏牛山见过萧千绝,被公羊羽打败后,为了报复招来了萧千[1] 绝。 6.“中条五宝”被删后,下山和赵三狗等人的再次相遇,去掉了他们与五宝的冲突,稍作转折,即是与土土哈的对决。从五宝口中描述贺陀罗的段子也被删去了。 7.教授赵三狗四人武功的人变成了梁萧。 8.钱塘之战,没有“中条五宝”,梁萧单枪匹马。 9.天机宫被毁时,萧千绝为救梁萧受伤。梁萧独自面对蒙古大军,跳下天元阁后,出奇计杀出天机宫,到了怨侣双峰下方,受伤力竭,天机宫余众回头救援,救下了梁萧。 10.文字改动最大,力求精简,比起旧版,更加流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