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极品驸马 作者:萧玄武 内容简介:   命里犯桃花,拈花一笑风月无边!   胸中有杀气,顿戟一怒伏尸百万!   我是薛绍,大唐驸马。   我将要在属于武则天的时代里,打下一片大大的天下! 第一卷 宿世姻缘 第0001章 蓝田公子   大唐贞观二年,一代大帝李世民年方而立,玄武门之血殷殷未冷。那一年的某一天,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方术大师袁天罡行走于千里蜀道最险之处的朝天观,见利城内王气冲天,遂入城为武士彟之女相面,说“此儿若是女,当为天下主。”   当时的武氏之女年方五岁,做男童扮相。也正是那一年,李世民的第九个儿子李治诞生。   这就是“朝天观,望云浦”的传说。   转眼半个世纪过去,大唐年号“永隆”,李治君临天下已逾三十年,如今已是他的皇后在垂帘听政执掌朝纲——正是当年的那个武氏女。   天下人将他们并称为“二圣”,帝后同朝共治天下,称为“二圣临朝”。   李治罹重病而不堪朝务,大权尽落武后之手,一代女皇“武则天”俨然呼之欲出。   永隆二年(公元681年)的大唐帝国,疆域最广关河宁定,四海呈平民丰物阜。就如同一个男子,正处于他三十而立的黄金之年。   初春某日,阳光晴好。   京兆府治下的蓝田县里,一如往日的平静而详和。   醉仙楼身为本县最好的酒肆,依旧宾客满座酒肉飘香。今日更有三五青年才逸之士在此把酒畅欢,吟诗作赋,让众多食客引颈观望钦慕赞赏。   诗酒剑美姬,是为当下才子仕人的心仪四宝,也是时下最为畅行的风尚。有唐一代留下的诗篇,不输于华夏史上其他诸朝历代的总和。   这几名青年才俊当众吟诗比赋,虽有卖弄之嫌,但却是平民子众喜闻乐见之事。若有好句好篇出于其口,店主人还会主动免收酒钱,并求其墨宝将诗句题于酒肆的墙壁之上,当作本店的独门珍藏炫耀于人前,借以吸引更多的食客前来观瞻光临。   酒行至酣,这几名青年才子已是诗兴大发,不时有良句好篇出自其口,引得满堂宾朋一片叫好,更多的食客涌入店中。   店主人满面红光喜气洋洋,今日这趟酒钱,派得不冤!   正当店内气氛鼎盛之时,不知是谁高叫了一声“快看,薛府里又走出来一个!”   这一声号就如同一个集结令,粗布食客也好,锦衣才子也罢,一同涌到了楼台的围栏边或是干脆冲到了酒肆之外,朝醉仙楼对面不远处的“薛府”大门口张望而去。   一名婀娜女子背负一个包袱,慢慢的走出了那扇朱漆大门。   芳华绝代。   众人见到那名女子,发出了一片惊嘘之声!   “张窈窕!”   方才吟诗作赋的青年才俊当中,有一人认出了她来禁不住叫出了声,顿时眼神僵直而且非常有辱斯文的咽了一口口水。   “当真是张窈窕!!”   一片惊叹之声!   张窈窕,长于天府之国的川蜀女子,京华名妓,艳名冠绝于一时。帝都所在长安城里,无数的王公贵胄与达官显贵为之倾倒,不惜千金为博一笑而不可得。据闻,去年举明经的探花郎徐生在登科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亲身前往张窈窕的居所,邀请她共游大雁塔。   凡新登进士及弟,帝王都会请他们登临大雁塔并题名留字。渐渐的“雁塔题名”就成了流行于仕人学子当中的一种风尚,被读书人视为莫大的荣耀,其意义就相当于“鲤鱼跃龙门”。   但是张窈窕拒绝了徐探花的邀请,因为那一天她乘着一辆三花马车进了薛府,从此为蓝田公子执杯把盏床前榻后的侍奉,直到今日。   据说,张窈窕只在长安偶然见了蓝田公子一面,便自赎其身不请自来的甘愿进了薛府为妾为婢,空留无数的爱慕者幽怨的扼腕叹息。   “唉,可叹红颜命薄!”一名书生叹息了一声,执笔在酒肆的壁板上题道——“满院花飞人不到,含情欲语燕双双。”   “杜兄,小生记得此句便是出自张窈窕之口!”另有书生叹道。   “正是。”题字的书生扔笔叹息,“去年小生与徐郎花共赴京城赶考,有缘得见过张窈窕。记得当时她还指点过小生的诗作。小生对她这一佳句,印象极是深刻!”   “杜兄居然得蒙张窈窕的指点?”身边的书生食堂们都发出了惊叹之声。   在有唐一代的仕人才子当中,狎妓是为风尚;当众谈论非但不会有辱视听,还是一种时尚的标志。时下的“高等”妓女不单只是色貌出众就可入流,至少,对于琴棋书画都要样样精通。   但像张窈窕这样倾国倾城还能指点学子之诗文的,绝无仅有。   “可惜啊,似张窈窕这样的天香国色倾城名媛,也被蓝田公子扫地出门!”食客当中有人痛语叹息道,“真是煮鹤焚琴!”   众书生脸皮紧绷,又羡又妒。   “唉,这已是本月的第七个了!”另有人嫉妒的叹息,“三日前被扫地出门的那个裴姑娘,比张窈窕过之而无不及。据说其父官居六品是为一县之令,其家出身河东裴氏望族。那个裴姑娘年方二八殊容艳丽,去往她家提亲的名门贵族不知凡几,但这个裴姑娘偏就自甘为妾的跟随了蓝田公子!”   在众人的惊嘘与羡妒之中,张窈窕走出了薛府大门,拿起一支笔在薛府的院墙上题下了一首诗——   “淡淡春风花落时,不堪愁望更相思。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   然后,张窈窕泣不成声的登上一辆马车,飘然而去。   无数人想去拦下张窈窕的马车,但是终究没有人上去拦。   京城之内举目望去,甘为张窈窕敞开大门扫洒相迎的王公贵胄,不可枚举。就算现如今的张窈窕只是蓝田公子的弃妇一名,那也不是他们拦得下、养得起的。   ……   公子一称,有唐一代可不是随便叫的。非得是出身名门望族的青年男子,或是宰相王公家的子嗣才配得上这样的“尊称”。   蓝田公子,姓薛,名绍,字承誉。年方弱冠,出身河东薛氏豪族,其父薛瓘当年迎娶了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嫡女城阳公主为妻。薛绍身负豪门薛氏与李氏皇族的血脉。在大唐这个最是注重血统与门第的时代,薛绍就是一等一的天潢贵胄名门公子,是许多择婿之家可望而不可及的上品金龟婿。   饶是如此,也还罢了。   毕竟在关内这种遍地达官满城显贵的地方,像薛绍这样的贵公子数量并不在少。奈何薛绍还生了一副迷死女人不偿命的帅气外表,加上他纵擅欢场极尽风流,才华满溢挥金如土,几乎是把大唐女性对“梦中情人”的各项标准演绎到了极致,便成了无数女子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男神”。   尤其是在薛绍如今居住的蓝田县一带,无论是待字闺中的邻家少女或是已为人妇的糠糟之妻,无不闻薛绍之名而芳心荡漾。更有一说,“为妇一生而不得见薛绍一面,当为生平憾事。”   蓝田公子的豪宅之中,除了贵族之家惯有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更兼夜夜笙歌风月无边。他家中豢养的歌伎舞伶无不技艺超群天香国色,他的身边走马灯似的更换宠姬爱妾,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占据他正房的位置。   在大唐关内,“蓝田公子”这四个字几乎成了“风流”的代名词。   可是最近,陆续有了许多“张窈窕们”被蓝田公子扫地出门。几日前薛府贴出了告示,遍请远近武师前来府上献艺,如若技艺出众可以留府任用或聘为薛公子的老师,待遇可谓优厚。   大唐尚武,贵族子弟御马弯弓、配剑习武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蓝田县的仕人乡民们对此倒是不足为怪,只是眼馋那些被他扫地出门的美人儿们,空流了一地的口水。   今日此时,总是纵情于声色的蓝田公子薛绍,却大马金刀的端坐在马球场的房廊之下,正在观看一场武师的拳脚比斗。   两名武师都有祖传的武艺,远近小有名气。今日进了薛府都十分卖力,使出了看家的本领。   薛绍很安静的看着,既不叫好也不贬斥,那张迷死女人不偿命的男神脸孔上,偶尔闪过一抹以往绝对不出现的冷峻神色。   “派赏,送客。”薛绍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扔出来,两名武师垂头丧气的退了下去。   又有两名手拿长棒的武师上来对练,比先前的几个更加卖力,砰砰当当的练了一阵都把对方打得不轻了,显然是拿出了真本事。   薛绍摇头,眼神之中闪过一抹失望,“月奴,另挑几个真才实学的武师来。似这等招摇浮夸的江湖骗子,我再也不想看到。”   说罢,薛绍起身就走。   “是,公子。”月奴应诺。她就是现如今蓝田公子薛绍身边,除了火房大婶以外仅剩的一名芳龄女婢。   “江湖骗子?”两名卖力表演以致鼻青脸肿的武师不觉有些愠怒,“我二人自幼习武仡今已逾三十年,凡乡野诸县生平未逢敌手。蓝田公子如此低贬于人,是否太不识货?”   “三十年?”月奴轻吟了一声走到了这两名四十岁上下的武师面前,淡漠而带一丝冷艳妖绕,得像是已然修行千年看尽红尘的狐仙。   两名武师看着眼前这个年约十八的极美女子,不觉有些心神恍惚面红耳赤。   能在蓝田公子身边侍奉的贴身侍婢,姿色绝不可能会差,更何况她还留在了最后没有被扫地出门。眼前的这个名唤“月奴”的小女子,除了能让九成以上男子心悸神往的漂亮脸蛋,还有一副异常高挑的身段儿和饱满丰挺的美峰。看她脸孔,似有几分胡人女子的狂野英气又有汉家女子的精致婉约,生了一双美丽勾魂的深邃眸瞳,多半是个汉胡杂血的女子。   她的装束也不似豪门女子当中常见的襦裙岥搏、金钗玉环,而是一袭简约熨贴的纯白色窄袖立领胡服,腰上束一条黑色金纹的宽边蹀躞带,双峰惊艳的高耸一个徒坡下来小腹却异常的平坦,身体曲线婀娜万方。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简单的挽起。素面朝天。   “二位可是不服?”月奴背剪双手而立,声音很平静。   “是,我等不服!”两名武师高声道,“薛公子分明就是不懂武艺,却要污指我等学艺不精!”   “三招之内,二位若是能够站立不倒,月奴担保你们留下,薛公子以师礼待之。”月奴淡淡抬手往大门口一指,“或者,速离!”   “……”两名武师先是愕然,继而愤然!   “出手吧!”   电光火石两招之间,两名武师瘫倒在地。一人左臂骨折,一人手中的长棒被月奴胡服裙摆之下宛如幻影般踢出的一条修长美腿,劈为两段。   两名武师震撼的仰望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表情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月奴的表情依旧平静如水,看着他们的眼神也清冷得紧,漂亮的脸蛋儿上浮现出一抹,本不该属于她这种妙龄绝色女子的冷峻之色,说了一个字——   “请!”   两名武师仓皇爬起,片言不发拔腿就跑。   现在他们仿佛明白为什么薛绍的身边,唯独留下了这一个名叫月奴的侍婢! 第0002章 狼心如铁   傍晚时分,一大批崭新的高桌大椅运进了薛府,换下了那批檀木矮几和金丝坐榻。月奴亲自带着几名府丁在张罗。这是批新行定制的家具,全部采用上等的红木。贵重是一回事,但凡薛绍亲自过问的事情,月奴从来不敢有半分的松懈和马虎。   薛绍要求是,坐着能把腿伸直了。   月奴就觉得光把腿伸直还远远不够,所有的家具都要选用最上乘的木料,请最好的匠人来订制,不然有失蓝田公子的身份。就连家具摆设的方位也务必极尽考究,不可坏了府里的风水格局。   薛绍要求十分,她就做到十二分。一切亲历亲为,丝毫不苟。   薛绍站在回廊下看着这个年方十八九岁却出奇干练的女子,满意的微微一笑。月奴绝不是那种只会卖弄风情有如花瓶的庸脂俗粉,于是在这一次的“薛府大清洗”当中,她留下了。   “公子可曾满意?”月奴走到薛绍身前来,不卑不亢的抱拳而拜。   “很好,辛苦你了。”薛绍微笑的点点头,抬手指了指厅堂里的那些古玩字画、玉笛筝箫,说道,“这些东西太多了,叫商人来典卖一些。另外,有空你去市集采办一些刀弓猎具。远游射猎,比窝在这府里有意思多了。”   “是,公子。”月奴俏然一笑的应了诺,漂亮的脸蛋儿上浮现出一抹欣然喜意。公子终于不再一味的沉湎于酒色,这对身体有着莫大的好处。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以示赞赏,转身而去。看得出来,虽然此前的薛绍对月奴极是生疏,但月奴对我的忠诚与关爱之意,却是发自肺腑。   月奴凝望薛绍的背影,深深的呼吸。丰满的美峰以极慢的速度慢慢向上隆挺而起,又以极慢的速度慢慢回复原状。这一记深呼吸,把所有的肺活量都用上了。   芳心如鹿,俏脸微红。   这世上很少有女子能够全然抵挡薛绍的微笑魅力,就算是跟随薛绍日子不短的婢女月奴,也未必能。   夜已深,薛绍的房里还亮着灯。以往这种时候,该是有阵阵的淫声浪语从他的房间里传出,可是今天却安静得出奇。   薛绍坐在新行定制的高桌大椅旁,手拿一管柳条烤制的炭笔,在纸上专心的绘画。身边散落了一大堆被他揉成一团扔掉的废纸,整个房间里只有他在纸上笔划发出的沙沙之声。   良久以后,绘画完成。薛绍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微笑。将那张纸稿拿起来细细的看,他又伸手在纸上轻轻的抚摩,发出了一声悠远又无奈的叹息。   纸上是一份年轻女子的素描,齐耳短发柳眉弯弯,朱唇贝齿笑容甜美。旁边配了几行纳兰性德的《金缕曲》——“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她叫安小柔。   薛绍拿着这份素描躺到床上,将素描纸面放到胸前,双手搭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近些天来薛绍只有这样才能入睡,渐渐都要养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他习惯了军旅中的简单枯燥与紧张辛苦,也习惯了作为一名雇佣军的冷血残酷和危机四伏。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薛绍,而是承誉——恰好是薛绍的表字。   承誉,一个本该活在21世纪的男人。   闭上眼睛,薛绍的脑海里像幻灯片一样的浮现许多的画面,安小柔的甜美笑容,绿色军营中的生死兄弟,南美丛林里的食人巨蟒,瞄准镜里倒下的各色人等,还有那颗,洞穿安小柔额头的子弹!   那幅画面——倒在血泊里的安小柔,可能是他一生也无法甩掉的心理阴影!   安小柔,曾经是他唯一深爱的女人,初中高中都是他的同学,彼此从青涩走来,拥有一份甜美的初恋。高中毕业后两人双双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承誉却怀揣着一个军人的梦想,在大二那年去了部队当兵。之后两人分别了六年的时间,他们令人不可思议的把这份初恋坚持了下来,终于到了快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到这时为止,承誉已经在特种部队里度过了他的第五个年头,并且成为了特种基地王牌突击队的队员。   代号,“血狼”。   几年的特种军旅生涯下来,“血狼”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许多罪犯心中的死神代号。性如狼、心如铁,杀伐果断从不留情,血狼令敌闻风丧胆、咬牙切齿!   大学历史系毕业后的安小柔从事考古工作,在一次野外考古时被承誉的仇家报负所杀——狙击枪,直中眉心一枪暴头!   那时候,离承誉退伍转业只剩三天,离他和小柔的婚期,只剩三个月。   此后,除了安小柔之外早已举目无亲的承誉,没有回去继续大学的学业,而是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飘泊海外成为一名职业雇佣军。之后又一个六年的时间,他在阴暗与杀戮中度过,苦心孤诣想要找到凶手给安小柔报仇。   一次意外,却让他的灵魂穿越到了大唐,和蓝田公子薛绍融合在了一起。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生活在唐朝的男人!   没能亲手给安小柔报仇,成了他心中永恒的阴影与遗憾。   安小柔当年从事的考古工作,很多课题都是针对研究眼下这个时代。当初承誉曾经拼了命的专门学习这个时代的知识,就是为了和她多一点共同的语言、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他们甚至不止一次的一起讨论过薛绍这个人物,讨论过武则天、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这些历史传奇女性……然后,他死后的灵魂偏就来到了这个时代。   面对上天这样残忍的捉弄,薛绍只能叹息。   这些天以来薛绍过得有些如履薄冰,毕竟不能让外人看出自己已经“被调包”的破绽,于是身边亲近的女人先后都被扫地出门,唯独留下了一个此前薛绍十分疏远的月奴。   好在承誉以前曾是一名出色的特战队员,受过极其严格的“敌后伪装侦察”的训练。不管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都能驾轻就熟。   演员演得不好大不了被观众骂,承誉演得不好那是要丧命的。能够在特种部队的王牌突击队里执行那么多任务而不失败成功的活下来,并且混入雇佣兵组织里六年有余没有露出马脚,承誉早把这份“角色扮演”的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   再加上薛绍这副身体里有着两个灵魂的完美融合,今生的记忆并未完全丧失。因此这么多天下来,就连薛绍最为亲近的月奴,也没有发现什么大的破绽。就算薛绍的行为举止和癖好习惯,偶尔会显得与往日略有不同,主人家的事情也不是下人可以随意指谪的。只要薛绍宅在家里足不出户,适应一段时间后料也无妨。   夜已极深,思绪万千的薛绍仍是睡意全无。因为许多心事的压抑,此前的很多天晚上他都是喝得大醉,然后又和那些大唐美女们颠龙倒凤直到精疲力竭才能睡着。   放浪形骸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薛绍很快就开始讨厌整个薛府里的阴柔脂粉之气,活像一个娼馆妓院。那些拼命倒贴的女人在他眼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令人厌烦的泄欲工具。更何况他还能明显的感觉到,现在的这副身体因为长期沉溺于酒色,实在是内库空乏、精气亏虚。照这样下去肯定未老先衰,甚至会有可能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这也是那些女人,先后都被薛绍扫地出门的重要原因。   为了补救身体强健体魄,薛绍盘腿坐在床上练起了“八段景”。这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不传之秘,从秦朝时就开始广为流行,是华夏民族古老相传的养生功法,简单又实用,简直就是为酒色过度身体亏虚的薛绍量身定做。   还有前世从小就练的内家“形意拳”,薛绍打算,等身体有所起色再捡起来从头练过。形意拳实战效果一流,同时也和所有的内家拳一样非常重视养生。   “唯善养者无敌于天下”,前世的薛绍之所以能在进入军队后斩露头角、出类拔萃,一半归功于从小打下的武术基础和一流的身体素质。   天边露出一丝晨曦之时,有雄鸡报晓。   薛绍听到后院的马球场上,传来一阵刀剑破空的尖锐刺响和女子的娇斥之声。   薛府很大,马球场离薛绍的房间颇有距离。但是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特种听力训练和实战经历,薛绍的听力之强与警惕心之高早已远超常人。   黎明,正是当年在军队里的集结晨练之时,五公里越野开始。哪怕是离开了军队,他也一直保持这样的晨练习惯。   练了半个小时的养生八段景之后,薛绍来到了马球场边。   月奴在练剑。   剑光如匹练,杀意迸射冷冽凌厉!   这绝对不是大唐的声色肆坊之间盛行流传的“女子剑舞”,而是真正出鞘见血的杀人之剑。   薛绍留下月奴这个有着混血儿脸蛋和高挑如模特儿身材的女子,一半因为她的忠心能干,一半因为她的剑。   再漂亮的脸蛋和再好的身材,见多了也是会腻的。月奴,与众不同。   月奴正练得香汗淋漓,冷不防看到薛绍站在不远处观看,连忙收了剑势过来赔罪,“月奴该死,请公子恕罪!”   薛绍笑道:“你怎么就该死了?”   月奴抱剑而立低下头来,“月奴好些日子没有练剑了,今日忍不住练了几番。不晓却是污了公子眼目,着实该死!”   “你还是活着吧,不然谁给我担茶倒水。”薛绍淡淡的道,“再练一遍,来给我看。”   月奴不由得略微一愣,心说以往公子最是讨厌粗悍的习武女子,曾说‘女子习武就是无端的败坏那番温柔香气’。所以这两年来公子都对我极是疏远,根本不把我当作女子看待,我在府里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吃着闲饭,一个月也难得和公子见上一次面,说上一句话。若非碍着义父颜面,公子恐怕早就把我轰走了!   “愣着干什么?练!”薛绍的话打碎的月奴的沉思。   “是,公子!”   月奴不觉有些意外的惊喜与欢欣鼓舞,仗剑而起势,剑招比方才又要凌厉精悍了几分。   招招致命,精妙绝伦!   大唐是个尚武的王朝,女子开弓骑马、习武练剑并不奇怪。史书有载,当今的武皇后当年就曾多次陪伴太宗皇帝李世民骑行出猎,弯弓射雁不比那些御前卫士来得差。   薛绍双眼微眯耐心的观摩月奴练剑,虽然他没有练过这样的古武剑术,但却对她剑招之中的杀伐之气半点也不陌生。   月奴的这些剑招和“一招致敌”的现代技击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是为了杀敌而生。   薛绍暗忖,想不到月奴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比起那些蹩脚的武师来说,要强太多了!   收势。   月奴香汗淋漓,标准的美人鹅脸蛋上英气勃勃。   薛绍细细审量月奴。虽然早就过了以貌取人、为一张漂亮脸蛋而着迷的年龄,但薛绍也不得不承认,月奴的确是长得很特别,很耐看。   诚然她的五官长得很精致很漂亮,但绝不像一般女子那样的极尽柔美,面部线条颇为分明隐隐柔中带刚,大眼睛长睫毛,混血儿的深邃眸瞳如宝石般湛亮,如一汪贮满灵气的宝泉。   柳眉如剑,俏鼻樱唇肌肤如脂,漂亮和英气完美的融合在了她的脸上,截然不会落了花瓶下乘。   月奴被薛绍盯着看得芳心如鹿一番乱撞,不由得低眉下去看向了自己的脚尖。薛绍不由得笑了,女汉子害起羞来还真是别有一番生趣。难能可贵的是,月奴这个正当十八妙龄的大唐女汉子,那对儿美峰却是生得异常饱满和娇挺。前些日子打发出去的那些女子当中,就没有一个能与她相提并论的。   好吧,这或许也是她能够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虽然眼下的薛绍不过弱冠之年,但却有着一颗大叔的心。对女子身材曲线的关注程度,已是远超于漂亮的脸蛋。 第0003章 第一驸马   薛绍又叫月奴练了一轮箭术。   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箭术名列其中。尚武的大唐王朝,天下有一多半的人都曾练箭,无论男女老幼。但是能够把箭射得像月奴这么准这么快的,绝对不在多数。   薛绍开始有点喜欢上月奴这个姑娘了。十八九岁的年龄,青涩半褪妩媚初生,宛如成熟到恰到好处的水蜜桃儿,女人一生中最为美丽的黄金年华。她若在二十一世纪应该是刚上大学不久,见了当时的承誉该会要叫上一声“大叔”。   或者是,“怪大叔”。   此前贪恋美色、性情阴柔的薛绍视月奴为粗悍男子,当她当作马夫、保镖来使唤或是直接视作空气,对她极是疏远更不可能会有什么男女亲昵。   现在的薛绍,把月奴用作是私人秘书这样的得力助手。   如是看来,她还可以多一层身份——武术陪练。   骨子里都打着军人烙印的薛绍,会生出对冷兵器与古武术的热爱,会对习武的月奴有着莫名的亲近感,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   “月奴,你的武艺是谁教的?”薛绍问道。   “回公子话,是我义父教的。”月奴如实回答,心说我跟了公子两年多了,他几乎是头一次打听关于我的武艺的事情。   “他人在何处?”   “义父大人跟随长公子左右,人在济州。”   月奴口中的“长公子”,显然是指薛绍的大哥薛顗,如今的河东县侯、济州刺史。   “从明日起每天早上我与你一同练武,打磨一下筋骨。不然,我这副身体迟早要垮掉了。”薛绍说道:“今日就先练到这里。你去梳洗更衣吧,莫要着凉。”   “多谢公子!”月奴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颐指气使风流成性的蓝田公子,几时对她这个可有可无的粗悍婢女如此关心客气了?   “快去吧!”   “是,公子!”月奴抱拳而拜,壮着胆子深看了薛绍一眼,芳心纷乱脸颊菲红的疾步走了。   薛绍拿起月奴留下的宝剑,剑身湛亮映出了他的脸。   看到这张陌生又帅到天理不容的脸,薛绍心里不由得有点烦闷,真想在脸上涂上那些红绿的油彩,那才是他熟悉的模样。   “嗡——”薛绍用力挥了一下剑,摇头。   “还是虎牙军刀用得顺手!”   这时,一名府中的门子仆役小跑而来,说有客来访。   “说了不见客。”薛绍现在就想清静一段时间。   门子连忙递上来一封书笺说道:“小人倒也如实交待了,但来客说,等公子看完书笺,再决定见或不见。”   薛绍接过书信来看了看,写得不错的一笔行书,有几分书圣王羲之的风骨。这倒是不奇怪,太宗皇帝深爱书圣书法。上行下效,使得如今的大唐学子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沿习此风。   书信上说,带来了宫中听到的一些“关于薛兄”的事情。   来人名叫李仙缘,既然他敢于称呼薛绍为“薛兄”,可见以往和薛绍的交情匪浅。薛绍回忆了一下,的确是有这样的一位朋友,大小还是个官儿,太史局主管历法的九品司历。   若单论官职品衔,李仙缘要与天潢贵胄的薛绍相交,还差了那么一点。但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居,李仙缘和薛绍极是臭味相投。而且他有一个名扬天下古今皆知的大神棍族叔做金字招牌;据说这个大神棍私底下还教过李仙缘三两手。   那个大神棍曾在朝廷之上担任五品太史令,而且极受皇室重用与信任。在中国玄学史上,这位大神棍也是赫赫有名的泰斗级人物。   他名叫——李淳风。   “请他进来,正堂奉茶。”薛绍如此交待门子,心中暗道:宫里怎么会有了关于我的消息?   莫非就像是历史说的那样,薛绍快要见到太平公主了?   ……   李仙缘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是个习惯了鲜衣怒马醉卧花丛的风流人物。今日他像往常一样的踏进薛府,宝马锦衣、金冠玉带,身后还跟着一个粉面桃腮玉体婀娜的妙龄女子。   一边进府,李仙缘一边对那女子交待,“少时见了薛公子莫要失了礼数,也莫要慌张卑怯。你就想着,今晚就要与他同床共枕恩爱缠绵,那便是了。”   女子碎步跟着轻轻的点头,朱唇轻咬面泛酡红似是一副羞怯之态,可是一双烟视媚行的桃花眼之中却已是云波飘渺春情荡漾。   李仙缘看在眼里笑而不语,心说:此女风情万种深黯闺房之术,定能讨得薛公子欢心!   可是刚一踏进薛府正堂,李仙缘就一时有些愣了。以往的薛府,总是风月无边春光旖旎,金吾不禁玉漏无催。正堂大厅里,总是少不得有三五美姬在这里抚琴弄筝或是翩翩起舞,就是看到酥胸坦露醉卧金榻的天香国色,也并不奇怪。   可是今日,这若大的厅堂里只站着两个迎客的男仆,奢华夺眼的金器玉饰和美仑美奂的古墨丹青多半已然消失不见,就连温香名贵的坐榻红几,也换作了高桌几凳。   “这……是为何?”李仙缘顿时茫然,还以为进错了家门。   正在这时,薛绍带着月奴过来了,虽未大步流云,但让人感觉他身上有一股虎虎之风。   李仙缘双眼一直:以往行路如起舞的翩翩公子薛承誉,怎的与往日有些不同了,端的多了一些勃勃英气?   这一愣,都忘了打招呼。倒是薛绍主动上前,“李兄别来无恙?”   “小生失礼!”李仙缘急忙拱手而道,“托薛兄的福,小生一向安好。只是多时不来贵府,薛兄这是……”   “一时心血来潮,厌腻了以往的摆设。”薛绍淡淡的掩饰过去也没给他多问的机会,一摆手道,“李兄快请入座。月奴,奉茶。”   客随主便,李仙缘也着实不好多问了。只是每每来到薛府,总是莺红柳绿温香暖玉的,突然一下换作了这样,着实不大适应。就连坐在这新制的红木椅上,他也觉得左右别扭。   宾主分坐,茶水已奉,薛绍开门见山的道:“不知李兄专程从长安来找薛某,有何贵干?”   立在李仙缘身后的那名妙龄女子倒是心思玲珑,舒摇微步的款款走出在正堂上对着薛绍大礼拜下,“水灵儿见过薛公子。”   李仙缘颇为殷情地说道:“小生日前有幸得遇水灵儿这样一位上品美姬,今日特来献给薛兄,但求博得薛兄朝夕一乐。”   薛绍笑了一笑,心里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了。以往,生性风流的薛绍和他的小伙伴之间经常会交换姬妾来享受玩乐。在如今的大唐时代,这是贵族名流之间的一种娱乐风气,根本不足为奇。爱姬宠妾和仆人奴隶在大唐律法中的统称都叫“奴婢”,他们就像是主人家犬马牲畜一样的,可以自由买卖和交换。   李仙缘既然献上了水灵儿,薛绍出于礼貌自然是要让他在自己的爱姬之中挑选一位带回去。水灵儿跪下去的时候李仙缘就在四下张望,左右只看到月奴一个。失望之余细下一打量,这个很少露面的女子虽是素面朝天还有一些冷冰冰的仿佛不解半点风情,全然不像水灵儿那样风情万种勾人心魄,但却英姿飒爽别有一番异美情趣,能让男人第一眼就对她生出强烈的征服欲;加之她身材高挑,曲线极是婀娜尤其双峰特别饱满,只须往她胸前看上一眼,男人与生俱来的雄性冲动就再也无法抑止……薛绍身边的女人,绝不会差!   李仙缘的眼睛发亮了。   月奴面沉似水,目光如刀。全然不像一个十八妙龄的柔弱闺秀更没有奴婢下人该有的惶恐与卑怯,倒像是一个行走江湖草菅人命的女魔头,一言不合就要拔剑而出血溅三尺。   李仙缘不由得心中一咯噔:这小婢好生凌厉!   薛绍很是淡然的摆了摆手,“李兄好意,薛某心领了。似水灵儿这般的倾城美女,李兄还是留着自己慢慢享受吧!”   “啊?”水灵儿和李仙缘都有些怔住了:这是从蓝田公子薛绍嘴里说出来的话么?   “李兄不要误会。”薛绍微笑道,“薛某近日身体欠佳,听奉医嘱,正在修身养性培本固元,因此短期内不可亲近女色。非但如此,我还请了武师来教我练些武艺,强身健体。”   “哦,原来如此,是小生太过唐突了。水灵儿,还不退下!”李仙缘这才释然,初时他还以为薛绍嫌弃他带来的美姬太过丑陋入不得法眼。   月奴宛如冰山的美人脸蛋上,浮现出一抹欣慰又满足的微笑。   “你我还是说些正事吧!”薛绍再次切入正题。   “也好。”李仙缘说道,“小生昨日在宫里听到一些传闻,倒也不是什么辛秘不传之事,只是它多少跟薛兄有关,因此小生多个心眼打听了一番。”   “什么事?”   李仙缘说道:“不知薛兄可否听到一些传闻,就是当今二圣正欲给掌上明珠太平公主择婿一事?”   “略有耳闻。”薛绍心里一亮:果然如此!   “此前,二圣曾给太平公主挑选了多名驸马备选,但是,无论是异国王子还是宰相公子,无一入得了公主法眼。更有甚者,好几次要去和备选驸马见面之时,公主要么装病耍赖,要么搞怪胡闹,让场面甚是难堪。久而久之,二圣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暂将此事搁置不表。”李仙缘说道。   “李兄说了半天都没有切入正题——这些事情,跟薛某有什么关系?”薛绍知道他在刻意的卖关子、绕弯子。   “大有关系。”李仙缘微然一笑,说道,“日前,也不知哪个多事之人向二圣举荐,说现有蓝田公子会是合适的驸马人选。”   “哦?”薛绍故作惊讶。   李仙缘感觉自己提拱的情报有价值了,说得也就起劲了一些,“薛兄的大名,关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论是血统门第还是仪表人才,薛兄都该是最配得上太平公主的人——薛兄你是知道的,太平公主年方十七,她是二圣嫡亲最小的女儿,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当初吐番指名道姓要来迎娶公主,天后不舍,命人建造道观让公主假意出家,道号太平。借此,来婉拒吐番的提亲。现如今公主已然长大成人,也该到了论及婚嫁的年龄——谁要是娶了她,那就是大唐天下第一驸马!” 第0004章 帝都长安   第一驸马?   薛绍笑而不语。李仙缘说的这些,他早就烂熟于胸了。不仅仅是这些,他还知道历史上的薛绍和太平公主,在一起生活了七年并育有二子二女。   那七年,也是太平公主这位历史名媛在成年之后,唯一安份的时光。后来,薛绍因为卷入了一棕谋反大案冤死狱中。太平公主只能带着他的悲伤痛苦和薛姓的子女,改嫁他人。从此太平公主性情大变一生只为争权夺利并最终走向癫狂与灭亡,这是后话了。   “薛兄为何没有半点欢喜之意?”李仙缘好奇的道,“小生妄言,且先抛开那皇室的荣华富贵不说,太平公主可真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啊!……小生才学浅薄,一时无法用词句来形容她的美貌。只是敢于断言,在你我见过的所有女子当中,暂时还没有哪一个能够比及她一半的惊艳。”   此言一出,立在一旁的水灵儿就直撇嘴。月奴的表情依旧是与年龄身份不符的淡漠与冷艳,眼神鄙视的瞟了瞟李仙缘,然后眼观鼻,鼻观心。   “我怎么感觉,李兄今日不是来传递消息,而是来做媒人的?”薛绍似笑非笑的道。   “好吧,小生这点伎俩瞒不过薛兄。小生也就没打算要瞒。”李仙缘笑着如实说道,“实情就是,二圣听闻此事后颇为心动,先行着令太史局为公主和薛兄排了八字,又令选定一个良辰吉日,安排薛兄前往长安与公主见面。这排八字、选日子,小生有幸都参与过了。而且上峰太史令知悉小生与薛兄交厚,于是就特派小生来到蓝田县薛兄府上,一来将此事告知薛兄,二来也是做个商议。”   “既然是朝廷决定了的事情,还用得着与我商议么?”薛绍很淡定,“你就告诉我见面的日期便是。”   “这不是重点。关键在于,这次见面的地点和方式,颇为讲究。”李仙缘说道,“二圣和近臣商议后觉得,再如同以往那样大张旗鼓的安排公主和准驸马的会面,不甚妥当。太平公主早就已经厌烦了这样的局面,说不定还没见到薛兄,就已经把事情搞砸了。因此,这一次薛兄去了长安,会与太平公主私下会晤——嗯,就如同一场不经意的偶遇!”   薛绍不由得笑了。他曾记得,史书上也的确是这样记载的,太平公主与薛绍的第一次见面,的确就像是言情小说里写到了烂俗的、一场被刻意安排的“美丽邂逅”。   “我知道了。李兄不妨直接告诉我时间和地点。”   李仙缘直轮眼珠子:他怎么一点也不激动、半点也不紧张的样子?   “李兄?”   “好吧!……十日后黄道吉日有良辰,皇城大明宫东内苑,龙首池。”   薛绍站起身来,好客的微笑,“月奴,备宴款待。”   “是,公子。”   原本李仙缘还想如同以往一样,来了薛府能够尽情的享受玩乐几天,但如今的薛府里非但没有了美姬丝竹,薛绍甚至把酒都给戒了。再加上薛绍推说身体欠恙,李仙缘便不想再留在这里讨些没趣,饭罢之后就怏怏的告辞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薛绍足不出户闭门谢客,慢慢的开始调理自己这副亏空于酒色的身体。除了用温和药物进行食疗调整,主要就是体育煅炼了。八段景肯定是要早晚必练的,再就是在后院跑跑步举一举石滚,若有闲情也和月奴一起练练弓箭、骑骑马,先从简单的低运动量的开始,给身体一个适应的缓冲过程。   形意拳有“十练”,‘头身手步梢,精意气力功’,薛绍配合了养生八段景,用循序渐进、由内而外的办法,先练“精意气”为主。至于形意拳的实战套路,薛绍在前世就已经将它们和在军队里学的军警搏击术,完美融合在了一起。招式半点没有遗忘信手即可拈来,它也远比内在修为要易学易熟。   内外兼修,重养生而不输实战,这才是上乘的功夫。   月奴买来了许多的刀剑弓矢。这些21世纪比较少见的东西,让薛绍极感兴趣。   蓝田一带临近渭河水量丰富,薛绍还雇了人准备在宽敞的马球场上开挖一个游泳池。以往用来纵情声色的薛府,成了薛绍独自一人的健身会所。   数天的淬炼下来,薛绍好歹让自己这副沉湎于酒色的身体有所起色。原来的薛绍是个典型阴柔风格的“花样美男”,从外貌似体态到言谈举止都透着一股娘媚的脂粉味道。现在他与承誉的灵魂融合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当中平添了几分孔武阳刚之色,刚柔并济。   就连他朝夕相处的月奴,都隐约感觉公子越发的魅惑勾人,不敢轻易多看他一眼。十八妙龄的女子,情窦已开。薛绍偶尔不经意的一个微笑,就能让冰山美人儿一样的月奴芳心怦怦直跳,意乱情迷的像是着了魔一样。   入夜之后,薛绍便在房内用小刀雕刻安小柔的雕象。这雕刻和绘画的手艺,多年来他不知道练了多少遍方才无师自通。几个晚上下来,一个手机般大小的安小柔雕像,已是栩栩如生。薛绍的手指上也平添了几许刻刀留下的血痕。   到了第九天的清晨,月奴提醒道:“公子,明日便是朝廷给出的期限,公子该要早做准备。此前李仙缘也与公子约在今日碰面。”   “没什么好准备的。”薛绍淡淡的道,“稍后你收拾一下衣物细软随我去一趟长安便是,少时便回。”   “是,公子!”月奴不由得芳心暗喜,这么多年了,公子第一次带我外出!   在薛绍心里,怎么都没把太平公主当一回事情,他对什么“大唐第一驸马”完全提不起兴趣。在他看来,那顶多是花瓶软饭男的终极理想。而且他知道未来的几年里武则天会要改天换地登基为帝,太平公主的身边也必然是暗流汹涌冷枪暗箭。他可不想如同历史上的薛绍那样,娶个红粉骷髅快活几年然后死于非命,接下来便是老婆被人睡、钱被人花、娃被人打,见了阎王还戴上绿帽无数。   历史早已认证,大唐的公主可不是好娶的。大唐的驸马是一个绿帽收成极高、而且风险系数极高的职业。   薛绍心中早已经想好,只不过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二圣下了这样的旨意,他犯不着意气用事的抗旨找死罢了。要讨好一个女人千难万难;要让她讨厌自己,却是再也容易不过了。   所以,明日的皇城大明宫之行,在薛绍看来不过是去走个过场。   当天,薛绍乘了马车望长安而去。月奴穿戴一身玄色的胡服男装戴一顶披及胸前的黑纱宫帷帽,骑马佩剑相随。   帷帽近年开始盛行,起初是律法对宫中的命妇与使儿外出时的着装要求。即是一顶遮风避雨的桐油斗笠,帽沿垂下极长的布帘用以遮挡女子的面容与身体,不得让路上随意瞧见。大唐开国之初的武德年间,这种帽子被称为“冪旂”,帽沿长及腰部甚至垂到脚腂。永徽之后的帽沿已经只到脖颈,而且律法也不再强作要求,可见大唐民风是日渐开放。这种颇具美感的帽子也渐渐由宫中传到了民间,因此又称“宫帷帽”。月奴这样的女子戴上后配剑而行骑在马上,还真有几分武侠电影里的女侠风范。   蓝田县离长安城有数十里之遥,一路上薛绍就在车里端祥安小柔的雕像,像以往的几年那样,用回忆和思念来打发寂寞与难熬的时光。   到现在为止,薛绍不知道他来了大唐以后的未来和出路在哪里。他曾问过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如果不加思考他心中最直接的一个答案是——从军。   多年的军旅生涯,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难以割舍的军人情结。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想给小柔一份安定的生活,他是绝对不会想到退伍转业的。现在到了大唐,自己身上有了这样一层贵族的光环,再要前去应募从军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古今有别,大唐的军队肯定不和现代的军队一个模样。在那里,又能否找到同样的归宿感和存在感呢?   所以,薛绍很迷茫。   在这种迷茫的心态之下,他断然没有心思去相亲成家。无论对方是谁。   傍晚时分长安到了。在离这座历史名城还有稍有距离的地方,薛绍叫车夫将车子停在了一处高坡之上,看一看这座曾令安小柔魂牵梦绕的——天上的城市。   远远的居高临下看去,古老的帝都长安城,宛如亘古洪荒遗留下来的一处神砥,终南山下八水环绕,虎据龙盘气象磅礴。坚厚的城墙圈起户口百万的当今天下第一大城。宽逾百米的朱雀大道横贯其中,左右里坊如棋盘格局,其中车马如龙人潮如蚁,皇城禁宫坐北朝南巍巍恢宏。整座帝都就如一幅雄浑苍凉的巨幅泼墨山水画卷,却又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张扬霸气,君临天下睥睨四海!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薛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悠然的吟出了两句安小柔经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诗句,心中暗道,“小柔,你梦中的盛世帝都大唐长安城,果然就像你说的那样惊艳与震撼。”   稍后按照约定,薛绍的马车到了长安城春明门,李仙缘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以往但凡薛绍来了长安,必然有许多官绅贵族相约奉请到府上殷情招待,或三五成群招摇过市的来到酒肆莺苑里寻花作乐。西市大街上有好几家出类拔萃的酒肉声色之地,都极是欢迎薛绍这种极具名人效应的贵公子前去捧场。非但不要花费,只求薛绍在那里留下三五诗句或是抚琴弄筝卖弄一番,还会有大笔的利是奉上,就像现在请明星代言宣传广告一样。   这就是以往蓝田公子薛绍的生活,出门不带钱,归家千万贯。血统门第和这张大好皮囊,就是他发家致富的天然本钱。再加上薛绍在蓝田县拥有朝廷封授的大笔田产,这些就都成了他以往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雄厚资本。   只不过今次薛绍是奉了皇家使命而来,李仙缘也就不敢和他满城招摇了。薛绍也只想图个清净,于是一行人悄然的进了长安城,直接到了李仙缘的家中安顿下榻。   李仙缘光棍一条独自在长安讨生活,过的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他所谓的家不过是租来的一套小别院,和薛府比起来可就紧小寒酸得多了。只不过他这套不起眼的小别院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里,论其价值却未必会输给豪华的薛府多少。   难得贵客临门,李仙缘早早的准备了上好的酒食和出色的歌舞伎伶来款待薛绍。薛绍推说舟车劳顿婉拒了他的一番皮肉招待,吃过饭后早早入房歇下只等明日入宫走完那个过场。 第0005章 湖心葬诗   次日清晨,薛绍和李仙缘一同乘了马车到了皇城朱雀门,凭借宫里给出的金印令牌进了宫来。薛绍都没有太多的闲暇来欣赏这座美丽威壮的宫殿,和许多入宫上朝应职的臣工们一样,一路乘着马车进了大明宫直到下马桥下了车。   从进到皇城朱雀门直到下马桥,都走了约摸有一个小时。薛绍心中暗自惊叹,这皇城也未免太大了一点,难怪那些文臣武将们一路进宫不是骑马就是乘车,没见到几个步行的。   过了下马桥往前就是大唐的政治权力中枢、二圣临朝与百官面圣的含元殿。从这里开始就只能步行了,佩剑的臣工也必须卸剑,否则就是闯宫之罪那是要杀头的。李仙缘带着薛绍避道绕过了含元殿往东而行,穿过了东内苑来到了龙首池。   这里是一处宫中胜景,水谢楼台名草花卉一应不缺,时常有臣工劳碌之余在此休憇赏景,皇帝也有时在这里泛起龙舟宴请群臣。   李仙缘把薛绍带到了这里,就算是完成了他的使命,临行之时他叮嘱道:“薛兄就只管在这一带游玩便是。太平公主偶尔会来这里泛舟或是踏青。如果机缘巧合,便能遇上太平公主殿下了。”   薛绍听了直接无语。还以为上头早已安排好太平公主今日会来这里游玩,只等相见便是,没想到是这样一种“不靠谱”的小概率邂逅。   李仙缘仿佛是看出了薛绍的无奈,只好赔笑道:“薛兄勿怪,圣上之意必须得是顺其自然,非得是太平公主殿下自己心来潮了要来此地游玩,薛兄方能与她遇上,那样才不会令公主生疑。”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薛绍也不想多说什么。反正就当是完成一个差事好了,更没指望过皇族对他一个小不点臣民实行什么“人性化”招待。   “如果今日没能遇上公主殿下,明日,小生再陪薛兄入宫。附近的值戍卫士都已经打过招呼了,并不会为难薛兄。”李仙缘也甚是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声,“上面如此安排,小生也是爱莫能助。还请薛兄莫要怪罪。”   “李兄不必多言,请回吧!”薛绍面带微笑的道,“薛某并非是那种小肚鸡肠不明事理之人。”   “多谢薛兄宽宏大量。”李仙缘拱手拜别。   李仙缘走了,薛绍便开始了他漫无目标的“邂逅之旅”。   龙首池很大,林荫小道和楼廊亭谢数不胜数。休说是偶遇,就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也非得是指定了具体的楼台位置才行,否则都容易两两错过。   薛绍倒是半点焦急和忐忑也没有。以往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他经常在条件险恶的环境下一动不动的潜伏好几天,只为等待扣动班机的一瞬间。那种日子都熬过来了的人,自然有着超乎常人的沉着和耐心。   所以,眼下的窘境对薛绍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悠悠然的四下晃荡开来,就当是免费皇宫一日游了。   一连三天,薛绍在龙首池连太平公主的影儿都没见着。那里平常是文武臣工们休息游览的地方,闲杂人等进不得皇宫,宫中的命妇侍儿也轻易不敢离开后宫掖庭。所以,别说是太平公主,三天下来薛绍连个女人都没见到过。   连李仙缘都觉得甚是尴尬并替薛绍着急了,但薛绍仍是十分沉得住气,连一句怨言没有,依旧早出晚归像上班一样,去龙首池“守株待兔”。   月奴总是足不出户的藏在自己的房间里闭目打座调息,除非薛绍回来否则很少现身。李仙缘很是好奇,她这样年轻的漂亮女子为何总像个七八十岁的入定老僧一样,八风不动沉寂如水?除薛绍之外,她都从来不会跟谁多说一句话,更不用提给个笑脸了。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冰山美人儿,连个搭讪机会也不给!   今日阳光晴好清风习习,龙首池水岸边的杨柳迎风轻扬如翩翩起舞,花圃里的许多花儿也开了,争香斗艳烢紫嫣红。这样的景象,恰是踏青游玩的好日子。   奇怪的是,今天龙首池一带显得异常的冷清,除了偶尔有一队兵丁巡过,几乎没有见到一个文武臣工来此晃荡。薛绍不觉有些诧异,细下一想,好像昨晚聊天时听李仙缘说过,前太子李贤因“谋逆”之罪被拘审一年有余之后,终于在昨天被流放出京。据说李贤一行百余人包括妻子儿女在内,全部衣衫褴褛狼狈凄惨,凡见状之人无不悲戚莫名。   这段历史薛绍是记得十分清楚的。也就是从剪除亲生儿子李贤、清除了这个初期最大的政敌开始,天后武氏开始更大力度的把持朝政扩张势力,迈开了她通向女帝之路的步伐。   发生了前太子被流放这样的大事,朝堂之上自然是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就算不会受到影响与波及,在这样的关头又还有哪个臣工敢于跑到龙首池来聚众嬉乐,那不是摆明了非法聚众私议朝政,或是对前太子李贤的遭遇幸灾乐祸吗?   难怪今天龙首池里只有薛绍一个孤魂野鬼在游荡了。   薛绍反倒觉得落了个清静。他像前几日一样,径直朝龙首池湖心的雾月亭而去。那里有一片用太湖石雕彻而石的荷花、荷叶与莲蓬,鬼斧神工匠心独特。这许多的雕刻连成了一条浮在水面的甬道,直通建在湖心的雾月亭,大的石荷叶能够容纳三个成年人在上面卧躺。   薛绍每天都选择了在这里守株待兔。出于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他认定这一片石景不光是人迹罕至十分幽静,更是整个龙首池一带最佳的埋伏与狙击地点。藏身在这里,几乎整个龙首池都在他的观察范围之类。相比于漫无目的瞎逛制造偶遇,在这里看到了目标再去主动搭讪要明智得多了。   薛绍不紧不慢的踩着石彻甬道,往湖心雾月亭走。走到一半,他警觉的听到前方不远的一个大石莲蓬后方,传来女子低低的抽泣之声。走近几步,再又看到了披散在地上露出来的一截白色衣裙。   “至此生死两茫茫,我不见君颜,君不识我泪……”女子一边低泣一边沉吟,字字句句痛彻心菲。只见石莲后伸出一只雪白的素手拿起一块小石头,她用一张写满字的纸页将那石头包上,双手捧起,连石带纸一起沉到了湖底。   “神明有灵就请鱼传尺素,让你收到我为你写的这些诗篇……”女子越发哽咽,声音都是断续了。   这种事情若是当面撞破了,难免尴尬。薛绍驻步看了几眼正准备转身离去,石莲后的女人惊诧的站起身来,“谁?!”   薛绍一转身,正与一双泛红的泪眸四目相对。   女子面带惊惶,薛绍顿觉眼前惊艳一亮。   眼前的这名女子,着一身青色的半袖襦裙迎风而立,头戴花钗博鬓飞扬,半露的粉嫩香肩和酥胸之上搭了一条雪白的帔帛。那一张贴了赤焰花钿的玉面,已是美到令人惊诧,虽是有些梨花带雨但绝然不是黛玉葬花的那种楚楚病态,反而灵气十足透出几分睿智与凌厉。   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眼前这个惊鸿一现的女子,那就是——仙!   若要换作是一个词,那便是——清丽绝伦!   “你是何人,安敢来此?”女子娇声喝斥。   薛绍平静如秋泓,淡然道:“过路之人。”   女子眉梢微扬显露出一丝稍闪即逝的惊讶神色,匆忙别过脸去抹了泪痕,然后急急的从地上拿起一摞写满黑字的纸稿,再也不曾多看薛绍一眼,飘然的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留下一抹幽然香气。   薛绍稍稍侧了一下身给她让出一条道,凝视她的背影,暗道:她好像很害怕我看到了她伤心的样子,而且最后应该是猜到了我的来历或是想到了什么,于是有些惊慌的一言不发跑掉了。听她言语口气,像是个习惯了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人,看她的衣着打扮,应该是宫中的一名女官。   武则天被立为皇后并执政之后,陆续在宫中提拔了不少的女官留为已用。这些女官虽然不上朝但却陪在武则天的身边执掌诰令并提供谏言,都是武则天信任的心腹,她们有时甚至比朝臣更能影响到政务和朝局。   大批女官的涌现并弄潮于政坛,可以算是这个时代的一道“奇景”。   女子已经跑远,像逃一样。   “挺文艺的,还湖心葬诗、鱼传尺素。”薛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走到雾月亭坐下。   四周一片宁静,薛绍的思绪随清风而飘远,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一段他和安小柔两情相悦的旧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河堤上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薛绍扭头看到一群女子和一匹高头大黑马。马上骑乘了一名黄衣女子,其他的女子则是欢乐又带些紧张的围在那匹马的周围,好像生怕它跑快了一样。   “你们闪开、闪开!本宫的骑术精湛得紧,用不着你护着!”马上的女子摆着手娇声斥道,“这般慢吞吞的蹓跶就像个老太婆似的,哪里还有出游踏青的快意!”   “公主殿下,此马性烈非比寻常,还是小心为上!”其他的女子不肯让开苦心相劝。   “再不让开,割了你们的舌头!”马上的女子高声一斥,其他的女子顿时噤若寒蝉的惊慌退让开来。   薛绍站起了身,“公主?” 第0006章 似曾相识   马上的女子心愿得逞发出了银铃般的欢笑声,甩起缰绳喝了一声“驾”,那匹神峻雄奇的高头大马撒开四蹄就狂奔起来。   速度极快!   其他的女子顿时慌乱的追赶起来,“公主,你慢一些!”   公主显然没有料到这马的加速如此之快,启动之时就吓得惊叫了一声,然后就紧张的伏到马背上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太快了!”薛绍也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大黑马驮着公主,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河堤上疾驰,很快就跑到了石甬道附近。正在这时,一条大鱼仿佛是受了惊吓突然从河底蹿起,来了个漂亮的空中鱼跃又扑通一声落进河底,离那大黑马恰是不远。   疾驰的大黑马显然是受了一惊,咴咴的一声长嘶掉转马头就朝湖心亭冲来。突然的转向吓得马上的公主惊声大叫,身子已然朝一边歪了去险些掉下马来。   后面追赶的女子们吓得惊慌大叫,薛绍也是心头一紧,这石甬道上崎岖不平没有护拦极易落水,那马真是疯了!   马显然也是有些怕水,上了石甬道放慢了速度,但又进退不由的转不过身来,只能慌乱的左踩右踏一顿乱跳,石屑乱飞摇摇欲坠。   公主吓得哇哇大叫几次都要掉下马来。   “来人、救驾、救驾!”一群女子都吓坏了,有两人还大哭起来。   马匹很重脚力更沉,那一块的石荷叶眼看都要被踏碎了。眼看形势危急,薛绍突然启动猛冲上前,到了马前奋力一个箭步高高跃起,凌空抱着那公主就朝一旁摔飞下来,扑通一声两人落在了水里!   危急时刻,薛绍出于本能的使出了前世所学的“飞车捕俘”这门技术动作。   几乎是在同时,那匹马惨叫一声也轰然落水——石荷叶完全塌陷了!   落水之后,已经被吓懵了的公主猛呛了几口水进去,然后闭着眼睛一阵乱摸乱抓。落水之人力气奇大,若是被她抓住就再也动弹不得只能一起淹死。薛绍情急之下一掌将她拍晕,然后倒拖着她游向河岸。   河岸上的女子们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附近也有一队兵丁正在急忙跑来。薛绍游到河岸,女子和兵丁们七手八脚的将他们拉了上去。众人一看公主晕倒,顿时慌作一团,有人大声哭泣有人高叫“快请御医”,薛绍大喝一声“别吵,闪开!”   这一记雷霆大喝,当场镇住了所有人。   推开众人,薛绍蹲到公主身边准备对她进行溺水急救。刚刚蹲下身去,薛绍猛然一下怔住了!   昏迷中的公主虽是有些狼狈而且小脸儿发白,玲珑精致的五官堪称倾城绝色,美到令人窒息。但无论前世今生,薛绍都已经不再是会为了一张女人的漂亮脸蛋而神昏颠倒的初哥儿。   问题是公主的那张脸……竟然如此熟悉!   除了这身衣裳和头上的首饰发型不对,从五官到身材,甚至包括白晰粉嫩的肌肤,都和学生时代一直被称为“校花”的安小柔,有着七分神似!   那样的安小柔,在薛绍的心中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那时候,他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悄悄的在课桌下递纸条,一起骑着自行车在归家的路上辗过枯黄的秋叶,留下无数的青涩回忆……   无数的片断飞速在薛绍的脑海里闪现,表情骤变,他心中如怒涛翻涌,再也无法平静!   “你想干什么?!”   众人看到薛绍的脸上那片震惊的异样神色,极度警惕的大叫。几名军士还冲上前来不由分说的将他拉开,另外一些人则是急忙抬着公主哭叫着跑了。   薛绍被一群军士死死拖拽着无法动弹,只能瞪圆了眼睛看着公主远去的方向,急剧的呼吸胸膛剧烈的起伏。他心里有数,公主并无半点生命危险,就算没有他的急救也会很快醒来。   “哦,我想起来了,上头有交待过,你就是那个薛绍!”军士当中有人认出了他,将他松开。   “刚刚是哪位公主?”薛绍连忙问道。   “你还是不必多问了。”军士打量了他几眼,说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你也不可泄露半句出去。否则后果堪舆!”   “知道了。”薛绍应了一声。   “看在是你救了公主的份上,我们就先不为难你。”另一名军士说道,“但是,你暂时不可以离开。万一上头要追问,你须得答话——跟我们走!”   薛绍抹了一把脸上残留的水渍,沉默的点了点头。心思,却还留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脑海里不停的闪现着安小柔和公主的模样。二人虽然不是长得完全一样,气质方面也是大相径庭。但是这些年来,这个小公主还是唯一一个,让薛绍在她身上看到了安小柔的影子的人!……   众军士将薛绍带到了离此不远的龙首殿,将他软禁到了一间军士休息的房间里。因为知道薛绍的身份,这些卫士倒也是以理相待,不但是让他洗了澡取了干净的衣物来让他换上,还给他生了一堆火驱除落水后沾惹的春寒之气。再给了他一些饭食,就再也没有人来搭理他了。   薛绍呆坐在房间里很久很久,手里拿着安小柔的雕塑,脑海里却像天人交战一样的不断闪现公主和安小柔的模样,蛰伏已久的心,不禁悸然。   这么多年来,也唯有关于安小柔的一切,能够触动他的心弦。他曾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安小柔,没想到今天却看到了一个和她长得相似的女子!   ……   薛绍所在的同一座宫殿龙首殿里,太平公主已经换作了干爽的衣物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凤纹锦被,脸色却依旧有些苍白仍旧昏迷未醒。一名须发苍白的老御医正坐在她的榻边隔绢诊脉,良久之后,总算是如释重负的暗吁了一口气!   在这间房内跪着十几个的宫女宦官,全部以额地战战兢兢一动也不敢动。老御医扫了他们一眼,心中暗暗的揪了起来:今日之事,又不知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少顷,寝宫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女人。   她身着一袭青色袆衣,头饰十二花树博鬓飞扬,腰束朱锦大带悬白玉双佩,面相看来年约四十出头,生得阔面宽额蛾眉龙晴,富态丰盈稳步如山。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却不怒而威。她刚一出现,整个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要凝窒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跪伏在地的宫女太监们开始瑟瑟发抖,老御医慌忙迎上前来跪伏于地,“微臣叩见天后娘娘!”   眼前这位,即是如今大唐的皇后武氏,后世所称的武则天。原本她已年近六旬,只因驻颜有术因此显得颇为年轻。   武则天宛如天神临凡的立于堂中,扫了一眼脚下跪伏于地的那群人,左手袍袖临空一挥,身后马上跑进来一群铁甲卫士,将那些跪伏在地的太监宫女全都往外拖去。   都没有人敢出于哀号或是求饶。他们跟随公主多时,也就了解眼前这位天后娘娘的作风——不求饶,死个干脆;鬼哭狼号的大叫求饶,反而生不如死!   房间里顿时清净了,只剩下武则天和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御医。   武则天一言不发的走到了公主的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说了两个字,“如何?”   老御医就如同是听到了地狱来的催命魔咒,浑身都筛了一下糠,然后急忙错动膝盖扭转身来依旧是趴跪于地,奏道:“回天后娘娘话,公主殿下并无大碍!”   到这时,武则天一直紧绷的脸才稍稍的缓合了一些。   “详情。”依旧只有两个字。   “公主落水之后幸得有人及时将她救起,虽是呛了几口水却也不伤元气。只是春水幽寒,公主殿下稍稍受了一些寒气进去。微臣已经用过针石驱导寒气并配下了良药,只待公主服下一剂,便可完好如初并无半点异恙。”老御医额角的冷汗叭嗒嗒的流,却不敢说错了一个字。   “那她为何依旧昏迷不醒?”   “回天后娘娘话,该是救助公主落水之人将她打昏了,因此才会昏迷不醒。但,也只是暂时的。”   “嗯?!”一个重重的鼻音。   “天后息怒!”老御医慌忙以额贴地,急道,“凡溺水之人必然惊慌失措而且力大无穷,施救之人若不得起法门必有一同溺水而亡之险!想必正是出于这一层缘由……公主殿下才被打昏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武则天的声音略微柔和了一些,“平身。”   “谢天后娘娘!”老御医千恩万谢如释重负的爬起身来,膝盖疼痛无比,却只能垂手而立不敢妄动半分,眼睛都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此时,公主仍然昏迷不醒。武则天轻轻的拍她的脸蛋儿,轻声的唤:“太平、太平?”   此刻,武则天又像是一个慈母,在呼唤赖床的女儿起床用膳,连眼神都是温柔的。   拍了几下,公主还真是醒来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她看到眼前的武则天,突然一撇嘴就大哭起来:“母后,母后!”   “乖,我儿乖!没事了,没事了!”武则天心疼的伸开双臂去抱她。太平公主一边大哭一边正要起身撞进母亲的怀里,却疼得“哎哟”一声又瘫了下去。   “母后,疼!”她捂着脖子后脑那一块儿,小脸蛋儿都疼得扭曲了,眼泪叭嗒的。   武则天连忙弯下身来伸手轻轻的揉她的脖颈,还将脸贴到了她的脸上,柔声道:“不疼、不疼,为娘帮你揉揉就不疼了!”   “母后,我想起来了,呜呜呜!”太平公主伸出双臂紧紧抱着武则天的脖子,哭得伤心无比,“有人打我!有人打过我了!”   “没人打你。”武则天轻拍她的脊背柔声的劝慰,“普天之下,谁敢欺负堂堂的太平公主呢?”   “有,就是有!皇儿分明记得有一个人凶巴巴的冲过来,将皇儿一把就拽到了水里。然后就在皇儿的脖子上狠狠的打了一下!皇儿一下就昏天黑地的什么也不知道了——疼,现在可疼了!娘啊、娘,你的宝贝女儿就要变成歪脖子公主啦!”太平公主边哭边说,“母后,你赶紧替皇儿做主,杀他的头再诛他的族!!”   武则天心里莫名的一堵,脸上浮现出一抹母亲特有的溺宠又无奈的笑容:诛他的族,岂不是连你父皇也得受到牵连?   这时,在另外一间房里烤着火的薛绍,冷不防的打了一个大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暗道:这副身体常年沉湎于酒色,都有些被掏空了。被龙首池里的春水一浸,都有些着着了凉。以后得多花些时间来煅炼身体。   这一夜,大明宫里平添十几条冤魂,全是太平公主身边的宦官侍儿。   却没有一个人,再来搭理薛绍。 第0007章 歪脖公主   次日,除了宫廷卫士来给薛绍送了两餐饭,仍是没有人来理会他,仿佛整个世界都将他遗忘了。   薛绍仔细回忆了一下脑海里的关于这段历史的记忆,已经想明白一件事情——当今皇帝李治的女儿并不多,一共只有四个。有两个是由王皇后与萧淑妃所生,由于她们的母亲早年败于后宫争斗,因此受到牵连一直被关在冷宫之中不久前才出嫁。但她们被武则天勒令不得回京;另两个女儿都是武则天所生,一个尚在襁褓中就已夭折,由此还引发一段“武则天杀女”的历史公案。而李治最小的第四个女儿、唯一有可能留在皇宫里的,只能是太平公主了!   想到此层,薛绍心中一片苦笑——想不到我和太平公主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见了面!   ……安小柔,太平公主,这莫非真是天意?!   当天午后,太平公主由龙首殿移居到了后宫蓬莱殿的寝宫里。她一路哼哼唧唧的硬挺四肢歪着脖子,活像是一个被重伤到生活不能自理的植物人,在好几位宫女的搀扶之下才一步一步的挪上了卧榻躺下。   武则天在一旁看着,似笑非笑。   “哎哟,歪脖子公主好可怜啊!”太平公主夸张的歪扭着脖子还嘴歪眼斜,可怜兮兮的哼道,“母后,你下旨杀他的头了没有嘛?”   武则天拂了一下袖将闲杂人等赶出寝宫,坐到太平主人身边来柔声道:“此人虽是动手打了你是为有罪,但他救你于溺水,是为有功。论其罪,也在情有可原,又岂能杀之?否则传将出去,天下人都要说你父皇母后不知事理赏罚不明。如此,还怎么号令天下?”   “母后你就知道说一些大道理……”太平公主哭丧着脸,一字一颤的哼哼道,“反正我不会放过他的!我是一定要报仇的!”   武则天会心一笑,“那好吧,待你痊愈之后,自己去找他报仇。但有个前提,你不可误了纲常乱了礼法,更不可以行为失矩伤人性命。”   “母后,这可是你说的?”太平公主一下就弹坐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武则天抿然而笑。看着眼前这个古灵精怪又与她长得颇为相似的宝贝女儿,她仿佛看到自己当年初初入宫时青涩模样。那时的自己,还只是个倍受先帝李世民冷落的才人,整日独守寒宫,与无边的寂寞和后宫里的冷枪暗箭为伍。   “十六七岁,花儿一样的年龄……”武则天没有应答太平公主,起身朝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语吟哦,“当如牡丹一般,怒放!”   太平公主看着她母亲渐渐离去的背景,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不停的扑闪,“母后今日这是怎么了?”   时至傍晚,薛绍已经被软禁了一天一夜,仍是没个说法,既不放人也不治罪。薛绍倒是不慌,因为他知道,若大的一个皇家真要铁了心收拾谁,别说是区区的“蓝田公子”,就是当朝宰相,那也是一句话就有了罪名,一名狱吏就足够摆平。他只在心里琢磨——该要怎么面对太平公主?   按照原有的计划,薛绍是绝然不想娶什么公主、当什么驸马的,进了宫在太平公主那里寻个晦气遭她讨厌,这趟子事情多半就过去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太平公主居然和安小柔长得那么像!而且,他和太平公主的见面也是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俗套方式——英雄救美!   好吧,重点是英雄还揍了美人!   薛绍可以相像太平公主的思维逻辑,在她的“公主式三观”看来,所有人对她好、对她千依百顺、顶礼膜拜、包括为她去死,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但若有人敢于违逆她、惹她生气,那就真是千错万错了——如果还动手打了她,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由,那都活该千刀万剐!   所以,原本薛绍救了公主是有功之人该要受赏;可是现在他被软禁在此“面壁思过”,就足以见得是有人恨死了他出手打了公主——而那个恨他的人,绝不可能是教化天下的当今二圣,他们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而不分青红皂白授人以柄。那么,就只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小姑娘了。   后世有一个词名叫“公主病”,集万千宠溺的大唐太平公主理所应当就是这种病的重症患者。   总之,现在薛绍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太平公主肯定不会“放过”他。   晚饭时,来送饭的换成了一个肥胖的年轻小太监。薛绍看到他眼神闪烁当时就有所醒悟——来者不善!   “薛公子请用”。放下了饭菜,胖太监也没有急着走,还在一旁看着。   莫非还要毒死我?   薛绍心里有了这样的念头,但一思索,又觉得不至于。于是他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炖羊肚尝尝——咸!   非是一般的咸,简直就像是嚼盐一样!   薛绍当场就准备吐掉,胖太监一口道:“公子莫要失礼,这可是主上的赏赐。”   不用说,薛绍也明白小太监嘴里的“主上”是谁了。看来其他的菜式和酒水也不用尝了,定然都是恶作剧。   于是,薛绍把这块炖羊肚生吞了下去,说了声,“我饱了。”   “那可不行。主上吩咐过了,公子须得将这一份饭菜吃完,方能彰显公子的忠君体国之意。”胖太监说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存在于现今这个世界里最大的“道理”,没得商量!   薛绍二话不说,大口开吃。以往在原始丛林里野外生存的时候,老鼠獐螂也要生吞,这算什么?唯一让他有些难受的,是茶壶里装的不是茶,而是酸到让人流泪的老醋。   风卷残云一般,薛绍吃完了。胖太监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神来。   稍后待胖太监走后,薛绍把刚吃的东西又给吐了出来,然后自行找了一些淡水来漱口洗胃。他心里想道:太平公主这是摆明了要报负整我了!……毕竟是小姑娘家家,能有什么出格的手段,一起使出来吧!   蓬莱殿里,太平公主和她身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他居然真的吃完了?”太平公主的嘴变成了一个圈圈,再也合不拢来。   “回公主殿下话,他非但是吃完了,还很吃的很享受。”胖太监答道。   “此人是个妖物吗?”太平公主连眨了几下眼睛,刚要习惯性的歪一下脖子,突然一阵疼,“哎呀!疼!!”   “速叫御医!”左右急忙叫道。   “不用了。”太平公主一挥手,气呼呼的道,“本宫真是想不明白,母后为何要护着这个可恶的男子?以往,她都对我有求必应的——你们查出那人的底细了吗?”   左右连忙答话,将薛绍的来历底细大致与太平公主说了一遍。   “难怪母后护着他,原来他还是皇亲国戚……”太平公主恍然道,“本宫也仿佛记得是有这么一个亲戚,但是从来没有见过。”   小太监连忙答道:“回公主殿下话,此人自幼与家人一同被贬放外州,近几年方才回到关内居住。”   “难怪。”太平公主嘀咕了一声,摸了摸生疼的脖子,“不行,不解恨!就算母后不许伤他性命,那本宫好歹也要打歪他的脖子!——你们快出主意!”   一群太监宫女们琢磨了一阵,有个貌似机灵的小太监说了个主意,让薛绍去参加“角抵”。   角抵即是摔跤,也叫相扑,后来还流传到了日本变作他们的国粹。它和马球、蹴鞠、拔河、争渡一样,都是现在的大唐宫廷里喜闻乐见的一种体育活动。   太平公主顿眉飞色舞,“好,你们赶紧去找几个厉害的角抵相扑,打歪他的脖子!——本宫要亲临观赏!”   “公主殿下,小人亲眼见过他,不过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文弱之相,定然手无缚鸡之力。”送饭的胖太监谄媚的道,“小人甚至觉得,都不必去角抵队、相扑棚找人了,只须叫个身强体壮的宦官出手,就能手到擒来打歪他的脖子。这样,更能煞了他的威风!”   “甚好!朱唯美,那就你上吧!切记你的‘唯美’之名可是本宫取的,到时别给本宫丢脸!”太平公主拍着手儿笑嘻嘻的道,“胜了有赏,输了埋掉!”   胖太监朱唯美当场就懵掉了:我这张嘴,也生得太贱了! 第0008章 百戏竟逐   次日,薛绍被带到了西内苑。   相比于供以游览自然景观的东内苑,西内苑则是进行诸多皇家娱乐的地方,但逢节假日经常有马球比赛、拔河、角抵之类的大型体育活动举行。   薛绍孤零零的站在了角抵场上,场边摆了一圈助威庆彩的战鼓,四周还有一群兵甲卫士林立。   “拜象驯犀角抵豪,星丸霜剑花出高。六宫争况乘舆望,珠翠三千拥褚袍。”角抵,是大唐宫廷里最受欢迎的“百戏”之一,通常是一群人坦露上身的分队在台上表演,台下擂鼓助威。它有着既定的套路,而且表演的成份居多,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美国角斗。   当薛绍被告之今天要去参加角抵时,他就无奈的笑了。如若实战杀人一招制敌倒是勉勉强强,摔跤表演真不是强项。   不久后,一行人簇拥着太平公主的鸾车宝驾姗姗来迟,然后公主在赏戏台入座。因为隔得稍远,薛绍看不太清太平公主的面目表情。只见一名宦官执旗走上台上,对薛绍道:“公子今日要为公主表演角抵,务必要让公主尽兴满意。”   “我不会角抵。”薛绍如实说道。   “倒也简单。”宦官拿旗一指这台子四周,“薛公子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方法留在这台上。若被打了下去,便是输了。”   “知道了。”薛绍淡淡地答道。原本不想随便在人面前展露身手,但是被逼到了这份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但求自保、点到即止吧!   宦官扬了一下旗子,另一边走来昨天那个给薛绍送饭的胖宦官朱唯美。看他体形足有薛绍的两个大,一路走来身上的大肥肉就像波浪似的在抖。   两人对面站定后,就有人上前来将他们的上身衣物给扒了。   太平公主坐在观戏台上偷笑,“那个坏人好瘦,只有朱唯美的一半儿,若被掀翻压都要被压死了!可惜现在看不清他面目,估计他都要哭了!嘻嘻!——赶紧开始吧!”   “小人朱唯美奉公主之命与公子角抵,得罪了!”朱唯美倒是挺注意礼数。   薛绍冷笑,“我觉得你叫猪八戒比较合适。”   旗子一划,比赛开始了。   胖太监朱唯美挥舞双臂,抖得一身的肥肉像波浪一样的颤动,嘴里还在“吼吼”的怪叫向薛绍示威。   薛绍只是站定了淡淡的看着他,感觉挺好笑——这个卵蛋都没有了的太监,吓唬谁呢?   “哟嗬——”伴随着一声怪腔的尖叫,朱唯美一下跳到了薛绍的面前,弯腰下身左手扣肩右手拧腰,就要对他来个侧身抱摔。   岂料,薛绍非但没有还手连躲闪都没有,像根铁枪一样定定的站着,任凭他如何使劲,纹丝不动。   薛绍感觉有些无奈,我居然会有一天要跟太监打架!……虽然现在这副身体和前世的无法相提并论,但要对付一个痴肥的死太监,还是绰绰有余了。   “呃?”朱唯美迷茫了,他仰头看了看比他瘦了一半的薛绍,连连轮着眼珠子。   薛绍一把拎住他的耳朵将他扯起来,像旋陀螺一样的抡了个圈。朱唯美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摇摇晃晃的打了个转,好一阵天昏地暗眼冒金星。   围观的军士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太平公主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哟,那个坏人好大的力气呀!”   朱唯美呜呼哀哉的叫了一阵,疼得发抖。想到太平公主说的输了就要埋了他,只能是豁出去了。他凄厉的号叫了一声,像一头刚被剁了尾巴的肥猪,视死如归的朝薛绍冲撞了过去!   薛绍仍是淡定无比的站着没动,等他冲到近前猛然一个拧身躲闪,脚尖对着他的足弓轻巧一勾,大肥猪一个趔趄就直接冲到了场下,脸先着地撞出一个大字土坑。   “哈哈哈!”满场哄堂大笑鼓声大作,掌旗宦官上台来将旗子一划,“薛公子胜!”   太平公主也大笑了一场,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又把脸蛋儿板了起来,“不是说他手无缚鸡之力吗?!”   她身边一名近侍宫女也是忿然,接道:“公主殿下,该是朱唯美那个吹须拍马的肥憨连鸡都不如,只是一条吃泥巴的蚯蚓!”   “丢人现眼,气煞本宫了!”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不算,这一轮比试不算!须得再行比过!……嗯,就比蹴鞠!”   不过是嘴硬心软,太平公主毕竟没有将朱唯美埋掉。   薛绍笑而不语,心道:蓝田公子的雅号,可不是光靠血统门第和这一身皮囊博取来的。   百戏竟逐十八般武艺,随便奉陪!   以往,除了角抵相扑这一类“败坏香气”的剧烈体育活动薛绍从不亲自参与,其他的但凡跟吃喝玩乐或游戏娱乐有关的东西,薛绍无一不是出类拔萃。   “极尽风流”四个字,可不光是跟风月女人有关。现在,前世今生的两个灵魂已是完美融合,薛绍半点也不担心要比试什么宫廷蹴鞠。   很快,太平公主一行人就带着薛绍来到了蹴鞠场。   大唐的蹴鞠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带有竞争风味的“度球”,就是在场中竖起两根高高的竹竿,在空中拉起网,从较远的地方将球踢入就算得分,就像是现在的“射门”。两方竞争,谁进的球多谁就算赢。   “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度球比赛需要把球踢得很高。   另一种玩法叫“白打”,多是宫廷里的命妇女眷们玩的,说穿了就是花式踮球,看谁踢得好看。   “把那个坏人带上来,本宫要好好的瞧一瞧他!”太平公主有些气鼓鼓的道,“另要跟他说个清楚明白,他若输了便要打歪脖子!本宫向来就是明人不做暗事,哼!”   于是,薛绍被带到了太平公主面前。   再一次看到她时,薛绍的眼神就像是粘在了她的脸上,还下意识的轻唤了一声:“小柔……”   “大胆!”太平公主身边的宦官厉喝了一声。   太平公主则是被薛绍火辣辣的眼神盯到满脸通红,都红到脖子根儿了。听到宦官这样的大喝她居然也没有回过神来,而是同样直直的看着薛绍,心里就像有一头小鹿在撞,从未有过的好一阵纷乱!   四目相对,两人都像是痴住了。   太平公主身边的宫女们更没好到哪里去。这些一年到头很难见到一个男人的女子,从看清了薛绍的第一眼起,就个个眼睛发亮脸蛋儿通红,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眼前这个人仿佛是在向她们诠释——男人,也是可以长得祸国殃民的!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凝滞了。   方才被薛绍摔了个够狠大出洋相还险些被埋掉的朱唯美,恨恨的道:“公主,此人好生无礼又大胆,这是在公然犯上!”   太平公主这才回过神来,忿忿瞟了朱唯美一眼,“你这蚯蚓一般的废物,闭嘴收声!”   薛绍收敛了眼神拱了拱手,“微臣知罪。”   陛下、殿下这些词的由来,就是臣子在面对皇帝公主这些人的时候,眼睛只能看到她们脚下的台阶为止,否则就是不敬。   其他的宫女们也几乎同时吁了一口气,气氛诡异又尴尬。众太监们以为太平公主肯定要以此为由给薛绍降罪了,没想到她今天是出奇的“大度”,好像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嗯,你听着!”太平公主强作镇定的义正辞严,“现在我们比试蹴鞠,定要分个输赢!你若输了,那便……打歪你脖子!”   “好。”薛绍不由得有点好笑,“那倘若是微臣侥幸胜了这一局呢?”   “这个嘛……本宫还没想好!”太平公主好像有点不敢直视薛绍了,眼神飘忽小脸蛋儿红扑扑的。   “殿下,如果微臣侥幸胜了这一局,不妨就将殿下身边这位富态的宦官改个名字如何?”薛绍笑道,“微臣以为,朱唯美之名似乎并不大适合他。朱八戒,倒是不错!”   “朱八戒?”唐朝可没有《西游记》,太平公主略为好奇了一下,不以为然的小手儿一挥,“就依你!赶紧开始吧!”   立于身后的朱唯美肥脸儿直抽筋,可恨,公主殿下赐我的大名你居然要改!   薛绍上了球场。太平公主派出了两个宫里的“蹴鞠高手”来和薛绍比试,一个宦官和他比“度球”;另一个是宫女,和他比“白打”。   和薛绍这个以娱乐为根本的职业大纨绔比起来,那个号称高手的宦官,简直是业余得不能再业余了。几脚球下来薛绍直接完胜,太平公主更是气恼,于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到了“白打”这个比赛项目上。   因为白打的花式踮球玩法,本就是女性玩得比较多,相对也会更加擅长。太平公主本人就深迷于此。   可是太平公主这些人都没有想到,薛绍这人别无所长,但凡跟吃喝玩乐尤其是跟女人有关的东西,无一不精通。当他踮起球来的时候,所有围观之人都已是眼花缭乱大开眼界,一片喝彩声大肆响起。   “不许吵!”太平公主气呼呼的喝斥压住喝彩之声,可是过了没多大一会儿,喝彩声再次响起而且更加响亮了。   “好彩!”太平公主忍不住叫出了声来。   一群宫婢宦官惊诧的看了她一眼,慌忙转过头去。   “咳!……朱唯美,从今天起,你就叫朱八戒了!”太平公主囫囵过去,脸很红,感觉很没面子。 第0009章 改写命运   踢完球的薛绍,拱手站到了太平公主面前。   “不算,再比!”太平公主很是不服气,“投壶!比投壶!”   相比于角抵与蹴鞠,投壶显得文雅许多,就是拿一个长颈瓮摆着,隔了一段距离用箭支往里面投。谁投进得多谁就算胜。   这一门手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薛绍都是绝顶高手。单就前世来说他练过飞刀,十米开外一刀刺喉不在话下,这区区的投壶对他来说也太小儿科了。   “这次本宫亲自跟你比!你若输了,狠狠打歪你脖子!”太平公主忿忿的道,感觉不够解意,于是还加上了一句狠话,“你若能赢,本宫封你官职!”   薛绍笑而想道,这回还出筹码了。官职?我喜欢!管你是不是信口开河,赢了再说。   于是比试的结果毫无悬念,薛绍胜。   “不算!今日本宫身体不适!”刚比完太平公主又耍赖皮了,“本宫要和你对弈!”   三盘下来,公主侥幸赢了一盘,实际上还是薛绍怕小公主的面子上不好,有意让了她。   “……”下完棋,太平公主已然无语凝噎直咬嘴唇,一狠心说道:“比、比生孩子!这下你终归是要输了!”   比生孩子?   宦官宫女们已是憋笑憋到内伤,薛绍笑而不语。就算你是女人一年也顶多生一个,运气好能是个双胞胎;我可是雄性播种机,给我一群女人,我就能创造一个民族!   “你笑得好讨厌!——不玩了,摆驾回宫!!”太平公主气乎乎的扭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瞪薛绍,“你等着,本宫明日再行和你比过,定要胜了你!”   “恭送公主殿下回宫!”薛绍在后面长声的道。   “气死本宫了!”太平公主坐上凤鸾宝驾,指着身边的宦官宫女们骂,“都怪你们,一个个的全都没用!”   “公主殿下请恕罪!”吓坏了一群人全都跪倒在地。   “好啦、好啦——回宫!”太平公主和她母亲一样的抚了一下袖,貌似威严而且十分生气,脸上却泛起一抹狡黠的笑容,悄声自语道,“倒也挺好玩儿!”   薛绍依旧被几名宫廷卫士带回了龙首殿。这一番折腾下来,现在已是黄昏。   吃罢了饭,薛绍站在窗前安静的看着这一片雄伟瑰丽的宫殿。   谁能想像,这样恢宏磅礴的王朝、这样神峻奇美的宫殿,会在若干年后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掩埋在冰冷的黄土之下?后人仅能凭借考古发堀的残桓断壁和零星的文献记载,来考证这个令人神往的时代。   薛绍仔细的回忆自己对这段历史的了解,毫无疑问接下来的几十年将是属于武则史的时代。这位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将要革李唐之命建立女皇大周朝,登鼎治世。   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姓皇族将被武则天杀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包括此前积极拥护李氏皇族的旧有门阀贵族,也将遭到大清洗。   河东薛氏豪族,正在此例。   历史上,她女儿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也在此例!   史书上记载的薛绍之死互不统一说法很多,有的说他参与了他兄长策划的谋反,因而下狱被处死;有的说他没谋反,只是无辜受冤屈死狱中。其实薛绍是否参与了谋反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李姓皇族的外戚,他是薛氏贵族的重要成员,武则天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儿在她当上皇帝之后,还拥有一个跟隶属于李家阵营的丈夫!   所以,哪怕薛绍是武则天唯一女儿深爱的丈夫,哪怕他没有犯任何错误,哪怕他是有史以来最称职的驸马——他也必须死!   在政治利益面前,亲情根本不堪一击;武则天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下手;女婿,又算什么东西?   想到了这些,薛绍的眉头深深皱起,上天既然安排我来到这个时代成为薛绍,就必然有他的理由,但绝不会让我等着被武则天一刀拿下!   其实,就算我躲过了太平公主不娶她,也难保将来能在武则天的政治大清洗中幸免于难。因为我是李家皇戚,因为我是河东薛氏族人,这都是武则天女皇之路上的绊脚石。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躲,是躲不掉了。那就只能……逆流而上寻求一条新的出路,从而改变命运!   那我薛绍的出路,又将在哪里?   无论如何,绝不会是在太平公主的香闺之中、春榻之上,这一点历史上的那位短命薛驸马已经论证过了。不管太平公主如何爱他,不管武则天如何看重太平公主这个唯一的女儿,薛绍也只能死得妥妥的!   薛绍眯起了眼睛。   每逢认真思考或是动了杀机,他总会这样像一头即将要捕食的猎豹那样,眯起眼睛。   “目前看来,我的出路唯有——从戎!”薛绍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史书有载“李勣之后无良将”,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这天底下最缺的就是武将,军队当中将有极大的权力真空和施展空间。这么大的一片空白我不去顶缺,难道要我削尖了脑袋挤到朝堂之上,去和那些奸滑似鬼的腹黑政治家们勾心斗角?斗不斗得过是一回事,史载武则天当政的一些年里,走马灯似的换了将近八十个宰相,居历史之最!   “伴君如伴虎”和特务政治被这个女人演绎到了极致;武则天当家的朝廷之上在很多年里弥漫一片白色恐怖,远比枪林弹雨的战场要危险得多。   因此,就算抛开兴趣与理想不谈,我薛绍的出路也只有一条,从戎!   枪竿子里出政权,自己保护自己,才是唯一可行的王道!   思及此处,薛绍的嘴角略微向上一挑,沉寂如水的脸上露出一抹妖异又冷冽的微笑……历史上的薛绍之所有被人记住,无非是因为他是太平公主的驸马。现在,这一切都可以改变了。   这是一段崭新的历史,薛绍与太平公主的故事,绝对不会是以往的版本!   多年的军旅与佣兵生涯,历经生死无数,薛绍早已将生死荣华这些都看得很淡。可是如今面对这神话般的宫殿、植入这段梦幻般的历史当中,面临一个崭新而充凶险与挑战的未来,他蛰伏已久一颗男儿雄心,仿佛在渐渐的复苏觉醒。   史海钩沉,风云变幻。历史,总是少数强势的人物在书写。   “我,为什么不能?!”   ……   回到了蓬莱殿的太平公主趴在床上饭也不吃,踢着两个脚丫愁眉苦脸,双手还在用力的掐枕头。   料理完一天国事的武则天在探望了卧病在床的皇帝李治之后,又来看她的宝贝女儿。见她如此模样,武则天已是会心一笑。   太平公主则像是见到了大救星,“母后,你总算是来了!快帮皇儿支个招,我明日定要胜他!”   武则天难得的“嗬嗬”笑了两声,抚着她满头的油亮青丝悠然道:“为娘已经赦他出宫了。”   很显然,白天的事情她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啊?这如何是好!”太平公主一下就急了,“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   “若不放他,该以何样的名目继续将他拘押呢?”武则天说道,“适可而止。”   太平公主嘟起了嘴,“我不服气。我被他平白的打了一顿,就这样算了么?”   “那就寻个过错,将他贬废了吧!”武则天好像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那……那要是贬废了,我就更没有亲自报仇的机会了。也不是太好。”太平公主嘟着嘴儿气鼓鼓的道,心里却是没来由的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那该如何是好?”武则天笑问道,“就算不贬废,他应该也会回到蓝田县去,不会再来宫里了。”   “那我岂不是见不到他了?”太平公主下意识的低低惊诧了一句,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子好一阵扑闪扑闪,灵机一动说道:“母后,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   “何事?”   “就是今天我与薛绍比试的时候,一不小心夸下了海口说……”太平公主吐了一下舌头,小心翼翼的道,“他若能胜,我便许他宫职。”   “你这孩儿好不胡闹!”武则天的语气顿时严厉起来,“他身无寸功,岂能轻许官职?如此传将出去,如何服众?!”   太平公主怯怯的瑟缩起来,轻轻的拉了拉武则天的袍袖,“娘啊,孩儿知道错了!但是公主金口已开,如若不能兑现,岂不有损皇家的信誉和威严?再说,再说……他先前曾经救我溺水,是不是也可算作功劳一件?”   “如此说来,他打你的事情已然一笔勾销了?”武则天笑得意味深长。   太平公主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到她母亲笑得如此诡谲,仿佛有了一点中计的感觉……母后好像是在故意诱逗于我,让我主动放下这段仇隙?   “如何?”武则天追问道。   “那就……算了吧!我是公主理当宽宏大量,暂时、我只是说暂时,就不与他计较了!”太平公主故意气鼓鼓的说完这句,为了加强语气又添了一个“哼”!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武则天摇头而笑,宠溺的轻拍她的脊背,“你呀!就和为娘当年一样。”   ……   夜幕降临时,薛绍走出了皇宫。   回首望去,一片灯火阑珊。宫闱森森,高高的宫门与城墙,就像是两个世界的分水岭。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转身大步走了。 第0010章 宿世姻缘   夜色已深,李仙缘家中。   月奴一身纯黑的夜行劲装,戴上黑纱宫闱帽,仗剑在手,迈出了房间。   李仙缘正在院子里焦急的来回踱步,嘴里嘀咕,“怎的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月奴冷冷的瞟了李仙缘一眼,大步流云的往门外走。   “月奴姑娘要去何处?”李仙缘看她装束奇异,急忙上前拦住。   “与你无干,闪开。”月奴的声音低沉肃杀,一双美丽的眸瞳宛如冬日结出的冰晶。   李仙缘从来就不笨,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早已明白了七八分,慌忙一把拉住月奴的衣袖,“月奴姑娘,使不得、使不得!”   月奴猛一扬手,李仙缘一个趔趄倒退几步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疼得哎哟一声。   月奴抬脚就走,李仙缘真是急了,连滚带爬的扑上来死死抱住月奴的脚,“月奴姑娘,这可千万使不得!皇城禁内兵甲林立,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高手如云防范森严!你这样擅闯进去那是必死无疑!”   “在我看来,也无非是闲庭信步!”月奴奋力踢脚,李仙缘死死抱着不放,被她拖着倒行了几步。   “月奴姑娘稍安勿躁,小生已经卜过卦了,薛公子有惊无除,今晚必然归来!”李仙缘急切地叫道,“月奴姑娘这样莽撞的闯进宫里,非但帮不了薛公子,反而会害了他的!”   “卜卦?”月奴宛如宝石般的美丽眸瞳略微一眯,奋力一踢脚,“松手!”   李仙缘被她一脚踢开。月奴双膝一弯宛如弹簧般朝前跨出一大步,人已在三丈开外。   李仙缘双眼斗然瞪大,绝好身手!   三步两蹿,月奴已经站在了李仙缘家院的墙头,两条修长的美腿绷直的站在高处,宛如铁枪插在墙头之上。夜风拂过,月奴的宫纱闱帽随风轻扬。月色之下,她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暗夜魔神,神秘而肃杀。   好美的身姿啊!……李仙缘心中叹了一声,又急忙惊叫道:“月奴姑娘,千万不可造次!!”   月奴冷冷的看着李仙缘,“不管是谁,都不能为难了我家公子!”   “这……”李仙缘浑身一记寒颤,如果是皇家呢,你也敢拔而相向血溅三尺吗?   倩影如魅飘然一闪,月奴消失在墙头。   李仙缘瞪大了眼睛躺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弹,浑身冰凉,感觉就像是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快要被人砍头用刑的感觉。   一番惊悸之后,李仙缘拿出龟壳铜钱神慌意乱的卜了一卦。   “大凶、大凶!”李仙缘拍额惨叫起来。   正叫这一声时,薛绍提步走到了院内在那儿笑道:“多大的胸?”   “薛兄你回来了?”李仙缘急忙冲出房门来,左右一看,只有薛绍一个人,顿时就急了。   “你慌张什么?”薛绍微皱了一下眉头。   “大事不好了,薛兄!”李仙缘急道,“月奴姑娘方才带剑出门,去皇宫寻你了!”   薛绍略微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半炷香之前!”李仙缘急道,“小生方才卜了一卦,大凶之兆啊!月奴姑娘此去多半有去无回,还有可能连累你我!”   薛绍并未惊惶失措,微然一笑道:“你最好是另卜一卦。”   “……啊?”李仙缘惶然一愣,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半点惊慌都没有?   薛绍不急不忙的走进屋里,看到桌上摆着那些龟壳铜钱,拿到手上随意的把玩了一下,笑道,“李兄,你这半调子神棍,准也不准?”   “这个……呵,呵呵!”李仙缘有点尴尬的笑了起来,“说实话,有时准,有时不准。但若有了血引,再待小生焚香沐浴祷求祖师之后,必然会准!”   “血引?”   李仙缘正了正脸色,“师门绝技,需得求卦之人的鲜血。”   薛绍笑了笑,“你方才为月奴卜的卦,可见没有她的血引。因此,必然不准。”   “唔……倒是,有可能!”李仙缘嘿嘿的干笑,表情比较尴尬。   “叭”的一声,薛绍一掌拍到桌上,一枚茶盖顿作齑粉,他的手掌也被划破了两道小口,鲜血流出。   “薛兄,你这是!……”李仙缘惊骇不已,堂堂的蓝田公子几时变得如此粗悍了?以往若是被绣花针扎了一下,也是要疼得呲牙咧齿的!   “闲来无事,不如就请李兄给我卜一卦好了。”薛绍若无其事的摊出手,鲜血长流。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他非但半点不操心月奴,还有心思找我问卦?!……李仙缘狠是怔了一怔,忙道,“待小生取了血引,再行沐浴更衣,焚香上祷!”   稍后。   薛绍端着一杯茶悠然慢饮,眉宇微沉。心里虽是有一点担忧,可是表情很是平静。   月奴的胆子,比想像的大。皇宫禁苑那种地方,不是等闲之地。但是通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薛绍发现,月奴虽然年方十八,但却识大体、知轻重,有着超乎她的年龄与性别的沉稳与睿智。   前世在军旅与地下世界里混了那么久,历经万千阅人无数,薛绍相信自己有这份识人的眼力。他理由相信,月奴一定能安然无恙的回来!   李仙缘煞有介事的沐浴更衣、焚香上祷的折腾了一阵,郑重其事的搬出一个古旧发亮的矮几,铺上一层写满符文的黄绢,用一鼎紫铜炉燃起一瓮檀香,双手平铺于几案之上,认真问道:“小生这就给薛兄卜上一卦,问个吉凶!”   “谁说我要问吉凶了?”薛绍淡淡的道,“我问姻缘。”   李仙缘的表情一僵,“姻……缘?”   “怎么,有问题吗?”   李仙缘的表情就像是吃进了一个臭虫那样的尴尬又难看,挠了挠头,“没问题,但请稍候!”   说罢,他又跑去重新沐浴更衣、焚香上祷了。   薛绍哑然失笑,半调子神棍,真能装腔作势!   李仙缘再度坐到神案前时,月奴刚好一只脚踏进了房内。   “公子,你要的谷雨紫笋。”她提着一盒茶叶,满面春风的走到薛绍身边跪坐下来,双手递上盒子来。   “茶饼?”李仙缘愕然,“月奴姑娘你不是夜闯皇宫去了,怎的又去了集市?”薛绍笑而不语。   月奴淡淡的道:“半道上我就遇到了公子,公子差我去买茶。有何置疑?”“原来如此!”李仙缘长吁了一口气,“你们主仆二人合着伙来要吓唬我!……好了,开始卜卦,请二位安静!”   薛绍凝眸深看了月奴一眼,主仆二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的各自微然一笑。   默契。   薛绍越来越喜欢月奴这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了。   李仙缘闭目凝神念念有词,摇晃龟壳抖动铜钱算起卦来。几番折腾之后,他一脸严峻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如何?”薛绍问道。   李仙缘一抬头瞪着薛绍,一字一顿的道:“宿世姻缘!”   “请详解。”   李仙缘长吐了一口气,“简而言之,薛兄将来的正房夫人,是前世就已注定的姻缘。”   “继续说。”薛绍的心中略微一动:安小柔,太平公主?   “早在前世,你们二人就已缘定三生。”李仙缘双眉紧锁的很认真,“但是前世那一回你们俩有缘无份。只待到了今生,才能真正修成正果。但是……”   “前世?”薛绍不禁笑了,“但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李仙缘摇了摇头,“小生修为太浅,怕被天谴遭受无妄之灾。薛兄请见谅!”   “你若不说,必遭眼前之灾。”薛绍淡淡的道,“月奴,掐死他。”   月奴杏眸一寒,李仙缘马上吓得惊弹起来,“我说、我说!”   月奴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   薛绍笑道:“好了,别吓唬他。快说吧!”   “薛兄和尊夫人在这一世必然相遇,或许也能修得正果。但是……”李仙缘双眉紧拧表情严肃,“你们二人必要经历无数的坎坷与磨难。薛兄要做的事情,远不止娶一房夫人那么简单;你们二人要承受和面对的,也远不止一棕婚姻那么轻松。”   “别故弄玄虚了,赶紧要的说。”薛绍道。   “好吧!……在遇到尊夫人之前,薛兄你是拈花一笑风月无边,咨意人生飘然如仙。”李仙缘说道,“但是薛兄至从遇到尊夫人,人生就会彻底发生改变。而且薛兄的这一棕姻缘之中透着一股血光凶唳之气,它就像是一头嗜血的野兽,要以血肉人命为食!薛兄要想与尊夫人修得正果,估计得要去做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李仙缘深吸了一口气,“顿戟一怒,伏尸百万!”   薛绍不以为然的嗬嗬笑了起来,“那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顿戟一怒伏尸百万?”   月奴也声音一沉,“此语,诛心!”   “小生真的只能说这么多了。”李仙缘慌慌张张的收起龟壳铜钱起身就走。   “你这神棍,装腔作势!”薛绍倒是无所谓,虽然他这些东西听起来很玄妙也挺有意思,但完全犯不着为之噤若寒蝉惶恐不安。 第0011章 官分清浊   对于多年行走在生死边缘、并且转瞬间跨越了千年鸿沟的薛绍来说,生死都已看透,所谓的“命运的安排不可更改”这种事情更是一纸荒堂言。我命有由我不由天,这才是他一惯信奉的座佑之铭。   “小生先去沐浴更衣,少时……哎呀!”   一声惨叫,李仙缘慌乱之下踢到了门槛,五体投地摔翻在地。额头直接撞上了一个摆放花盆的高几,待他落地那个花盆就掉了下来,直接砸中他的后脑勺。   “天机……不可……泄露!”   李仙缘晕了过去。   薛绍不由得愣了一下神:真有这么邪门?   “公子,休要听他胡说八道,何来这许多的磨难!”月奴没好气的道,“不管是谁敢要为难公子,月奴必要取他项上人头!”   薛绍摇头笑了笑,“我们先把那个遭了天谴的半调子神棍抬起来,扔到床上去吧!”   料理妥当后,月奴局促的垂手立于一旁,低着头,一副准备挨训的表情。   薛绍淡淡的道:“皇宫里好玩吗?”   月奴突然一下就单膝跪倒在地,“月奴鲁莽,请公子治罪!”   薛绍双手捧住她的柔肩将她扶起来。月奴身材高挑仅比薛绍稍矮,两人脸对着脸形成一个暖昧的贴面相拥姿势。   月奴顿时双颊菲红低下了美人螓首,大气都不敢喘,更不用说正眼去瞧薛绍。   “月奴,我知道你忠心耿耿,一心向我。”薛绍说道,“但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月奴抬起头来眨了眨她那双宝石一般的混血儿深邃美眸,眼神之中灵气奕奕,“月奴明白了!公子是在教导月奴,凡事需得低调谨慎,不可张扬跋扈!”   “孺子可教。”薛绍微然一笑,点头赞许,“夺命的鹰、食人的虎,从来都不会张扬跋扈的耀武扬威,只有等死的老鼠和兔子,才喜欢上蹿下跳。”   “月奴惭愧!以后定会谨慎藏拙!”月奴羞惭的红了脸,低下头。   “聪明。”薛绍微笑的点点头,轻吁了一口气,“月奴,现在你就是我身边最为信任与得力之人了,莫要让我失望!”   “公子,我!……”月奴凝眸看向薛绍,一时语塞不知做何措辞,眼神之中似有万般意味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不必说了。”薛绍微然一笑,“我明白。”   ……   后半夜里,李仙缘才算悠悠醒来,薛绍和月奴都留在他这个光棍的房间里照顾。   “醒了?”薛绍笑道,“饿吗,喝点肉粥吧?”   “没胃口……”李仙缘哼哼唧唧的躺着,有气无力。   “那吃一点时鲜的水果润润肠胃?”   “吃不下……”   薛绍坐到了他身边,“要不,我给你安排两个漂亮姑娘来暖床?”   “先扶、扶我起来。”   薛绍双手捉住他的衣襟将他一把提起,然后往他后背塞了个大枕头,“好了,别要死要活的。医师给你看过了并无大碍!——我跟你说件事情,你给些建议。”   “说,说吧。”李仙缘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要喝粥。”   “贱人!”薛绍将一碗粥塞到他手里,说道,“我想寻个职事来做,不想再整天游手好闲了。”   “职事?”李仙缘拿着粥碗意外的怔了一怔,“薛兄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薛绍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说道:“总之,这是我深思熟虑以后的想法。我不想一辈子混吃等死碌碌无为。”   “不对呀!”李仙缘急忙道,“眼下薛兄不正有一份顶天的职事等着去做么,因何还要另谋他就?”   “什么职事?”   “做驸马啊!”   薛绍双手一摊,“那我还不如混吃等死碌碌无为。”   李仙缘连轮了几下眼珠子,无语以对。其实他心里也有数,娶公主做驸马,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未必就是件多么光鲜和值得炫耀的事情。尤其是一些望姓门阀和仕族名门的人,对于和李姓皇室结亲,更有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是大唐的公主绝对不好娶。所以,蓝田公子薛绍有这样的心态,李仙缘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那薛兄心里,可有什么打算?”李仙缘很自然的问道。   薛绍答道:“我想从戎。”   “啊?”李仙缘像是听到了天书一样,嗤的一声就笑了,“薛兄,你可安好?”   “什么意思?”   李仙缘将粥碗放下,一本正经的道:“薛兄想要步入仕途,一点也不难。但官也有‘清浊’之分——你可是身负皇室血脉,更兼出身于河东薛氏大族、西祖一脉。似你这般高贵的出身,岂能自甘堕落去从戎,落入‘浊流’的下乘?”   薛绍这才恍然。   没错,在眼下的仕绅贵族们看来,就算是为官,也得分个“清浊”。清官大概是指文官一类,浊官,自然就是武将了。虽然大唐的社会风气是尚武的,武将的社会地位也并不低。但是在仕族圈子、尤其是社会地位显赫的老牌贵族们看来,当个浊官却是件挺丢人的事情——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句俗语(大意)就是从现在开始流传开来的。   薛绍出身于河东薛氏大族,而薛氏一族又有两个主要的分枝,分别称为西祖和南祖。   其中南祖一脉是名将薛安都之后,他的后代里出了不少将才,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现如今大唐天下鼎鼎有名的战神——薛仁贵!   但是话说回来,薛仁贵在功成名就之前,那可是穷得饭都吃不上了。那时候除了姓氏,他跟贵族还能扯上什么关系?   虽一姓之中,高下悬隔。   如果能有选择,相信薛仁贵当年也不会甘心去应募从军,至少不是从一个白衣小卒干起。   现如今,西祖一脉最为旺盛而且清官辈出,像薛绍的大哥薛顗那样高居刺史之位的封疆大吏可不止一个,就是在朝堂中枢为官的也是不少,最为著名的当属中书令薛元超,当朝宰辅。   李仙缘见薛绍没了言语,连忙劝道:“小生以为,此等大事,薛兄不妨和族中的长老、还有令兄去商议一下。”   薛绍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但这不代表他认可了李仙缘的意见。在他看来,什么血统门第、清官浊官,都是浮云,他只想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而不是由世俗的价值观和他人的眼光,来决定自己的未来。   反过来一想,李仙缘算卦说那一通“宿世姻缘”的话,很有为婚事推波助澜的嫌疑。看来他这个“婚姻介绍人”很有可能是得过武则天的面授机宜,算得上是一个安插在我身边的“盯梢眼线”。   所以有些话,还是不当着李仙缘说的好。有些事,该瞒的还得瞒着他。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入夜后,薛绍躺在床上端祥安小柔的雕像,心中思绪万千。原本,薛绍以为这一次的长安之行只是走个无聊的过场,发生的事情也可以说只是个闹剧。但是太平公主的出现,无形之中已经影响到了他,而且还不止一点半点。   至少现在,他曾经迷茫如死灰的心境,已经不再安宁!   夜色如荼,寂静。   薛绍隐约发觉院中有人,然后听到一个细微的声响,“咕咚”。   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水里。   薛绍轻盈的翻身下床走到窗边一看,月奴正从院子的井眼边走开。   “月奴,到我房里来。”薛绍隔着窗户唤了一声。   月奴略微一惊,“是!……”   薛绍点燃了油灯,月奴推门而入侍立在旁,“公子有何吩咐?”   薛绍深看了她两眼,这个十八妙龄的女子,身材真是超一流。若在21世纪她足以轻松步入名模行列,娇挺的美峰最是突出,那双美腿修长而且绷直浑圆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要去做个腿模丝毫不为过。大概因为是汉胡混血而且自幼习武,她的漂亮与妩媚之中透着一丝天然的野性与冷峻,气质清冷殊艳与绝大多数的大唐女子都不相同,有着一份远胜于实际年龄的沉寂与稳重。   但是此刻,她的神色间却是略有一些慌张。   或许在任何人面前,月奴也会淡定得像是天下万物都与她无关。唯独面对薛绍,她无法隐藏任何秘密。   或者说,她不愿意去隐藏。   “你方才把什么东西扔到了井里?”薛绍问道。   “……”月奴咬了咬嘴唇,低下头,沉默。   薛绍微皱了一下眉头。多年的特战军旅生涯,早让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旁人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难以逃过他的眼睛。近年从西方心理学当中流行开来的“微表情”观察,也曾是他的一门必修之课,而且早已练到精熟。   月奴脸上的微表情告诉薛绍,她方才干了一件应该可以算作“惊天动地”的大事。   薛绍站起身来,走到月奴的身边,在她耳边细语道:“跟我也不能说吗?”   “公子……你赐我一死吧!”月奴突然说道。别过了脸去,不敢正视薛绍。   “看着我。”   “是……”月奴壮起胆子来看着薛绍。   四目相对,月奴顿时心乱如麻脸上菲红一片,眼神也飘忽起来。   “听着,月奴。”薛绍淡淡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更不可能,杀你。”   “公子,我……”月奴心中悸然一荡,眼圈突然就红了,欲言又止。   “说吧!”   “我、我方才把太平公主头上的金钗,扔到了井里!”月奴鼓起勇气说道。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绷着脸,咬着嘴唇。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这丫头,的确胆大!   孤身一人去往皇宫里走了一遭,还把太平公主的头上金钗给取了来! 第0012章 天后召见   薛绍平静的看着月奴。这个一向清冷而沉稳的女汉子表情很紧张,如同犯下了滔天之罪的死囚在等着上法场。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月奴仿佛是豁出去了,咬咬牙说道:“月奴进宫的时候就在心中计议已定,如若有人伤害了公子,那月奴就必须要让他百倍奉还——无论他是谁!”   薛绍差点就要吸进一口凉气,“然后呢?”   “结果月奴听到了太平公主的几个侍婢私下的对话……”月奴仍是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停顿了一下,说道,“虽然皇宫里放了公子回来,可是太平公主这几天一直在刁难公子。月奴气不过了就想给她一个教训……于是,将她的头上金钗取了来!”   “抢,还是偷?”薛绍平声静气的问。   “取!”   “你是在跟我咬文嚼字?”薛绍既好气又好笑,“说,如何拿到手的!”   “太平公主于回廊间穿行而过,月奴倒勾于房梁之上,神不知鬼不觉,拔了她头上金钗!”   “无人发觉?”   “无人!”   牛!   薛绍不得不在心里大赞了一声。皇宫禁内的戒备,那是何等的森严;太平公主的身边,从来都是宫娥宦官成群,其中不乏高手护卫。   月奴这是有点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风范了!   不过,薛绍的脸板得很硬,“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许做。”   “是,月奴知错了!”月奴双膝跪倒下来,双手递上一把匕首,“请公子赐罪!”   薛绍平静的接过匕首拔出来看了一眼,暗光奕奕,透着一股幽寒之气。   神物自晦,好刀!   月奴死死闭着眼睛,引颈受戮。   “你错在哪里?”   “月奴不该夜闯皇宫,冒犯公主!”   “错了。”   月奴愕然的睁开眼睛,看着薛绍。   薛绍轻叹了一声,将匕首插回鞘中,放回月奴的手上,“你不该这样犯险轻生。如若有个差池,我还到哪里去找第二个月奴?”   “……”月奴的漂亮脸蛋儿轻轻的一颤,眼圈再红,眼泪就已经到了眼眶边上。   “起来。”薛绍微笑,扶她起身。   两颗豆大的眼泪,从月奴弧线优美的脸颊边悄然滑落。   “今日之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薛绍轻声道,“以后,你须知收敛。”   月奴强忍眼泪的哽咽,“从今往后,月奴生死只在公子一念之间!”   “傻话。”薛绍嗬嗬的笑,伸手抹了一下她脸上的泪花,“何来许多的生离死别。听着月奴,你已经签了卖身契,是要伺候我一辈子的。”   “是……!!”   “回去吧,早点歇息。”   夜色愈深。   薛绍躺在床上心中暗自想道:大唐时代的人,三观明显有别于21世纪。像月奴这样的人,在21世纪差不多早已绝迹无踪。诚然月奴的“思想境界”不可能高到哪里去,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截然谈不上。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为了我!   就连天地君亲师,对她来说都是浮云。如果这次我在皇宫里当真受了什么大的委屈,估计月奴取来的就不是一个金钗那么简单了!   薛绍左右一琢磨,月奴的性格里还真有一点军人的风范,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意志刚强杀伐果断,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她的义父该是什么样的高人,又是怎么把月奴调教成这样了的?   黎明拂晓之时,李仙缘这个微末小官就早早的去了宫里应职。像他这一类九品的小官,若非祖上或是身后有达官显贵撑着门面,到了皇宫机要中枢那种遍地高官的地方,随便碰到一个人也得点头哈腰。   京官难为,若非有着雄厚的基础和背景,再或者得天独厚深蒙圣宠,再大的官也得夹着尾巴做人。所以李仙缘非常羡慕薛绍,他不仅身负高贵血脉而且身后有一个显赫的河东薛氏大族作为根基和底气,嫡系当中更有一个做刺史的亲兄长。这在李仙缘看来就是纵横官场无往不利的大本钱,仿佛薛绍天生就该是要做官的。   吃罢了早饭,薛绍正准备带上月奴一起去看看在历史上闻名暇耳的,长安西市。   那一场相亲不经意的变成了一场闹剧,昨日离宫之时上头又没有吩咐,所以薛绍既不进宫也不离京,等候上头来了命令再作区处,这应该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一主一仆刚要出门,看到一行宫中的车马落到了李仙缘的家门外。李仙缘从前引路,看到薛绍就一个劲的使眼色。毫无疑问,这是宫中来了使者。   “天后口谕,宣薛绍进宫面圣。”来传话的是个宫中的宦官,言简意赅的既不热情也不冷漠,例行公事的说完后就请薛绍上车,“薛公子,请吧!”   “在家等着,我去去就来。”薛绍回头看着月奴,眼神仿佛在说这次召见我的是武皇后,你不会对她头上的金钗也有兴趣吧?   月奴的俏脸微然一红露出一丝愧色,抱拳而拜,“公子宽心且去,月奴在此谨候,绝不擅离一步!”   “乖。”薛绍微然一笑,登上了马车。   一个“乖”字,让月奴满面飞霞,深呼吸。傲然的美峰以极慢的速度慢慢隆起,又以极慢的速度慢慢回复了原状。   这几乎是她的绝活儿了。   李仙缘不由得怔了一怔,他们这一对儿主仆在打什么哑谜?……月奴,当真是雄伟异常啊!   马车走了许久,薛绍很有耐心的不急不躁。他知道,今天或许就是他在大唐这一世人生的某个转折点。不管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就从这一次入宫起,或许,薛绍的人生就再也无法撇开太平公主。   既来之则安之,那些年的军旅生涯里生死都已经历了无数次,经历过的女人也不在少数,还能怕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么?   剑者双刃,或许太平公主的身边是不会太平,但也意味着有许多的机会。砒霜尚可入药,如果能够巧加利用太平公主的力量,要实现自己“逆天改命”的愿望或许更加容易一点。   现在的薛绍身体里的这个灵魂,可不像时下大唐的许多贵族那样假清高、活受罪。身为一名职业军人,单刀直入的用最简单最实用的方法,谋求最大的利益与最后的成功,是他一向行为准则。   如若非要换个习惯的贬意的说法,那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马车在下马桥停下,薛绍步行来到了大明宫宣政殿前。   当今皇帝李治近年来身体不适早已不政朝务,天后武氏代行诏令常年坐镇宣政殿处理国家大事,有如一国之君。   “薛公子,请随我来。”宦官从前引路,两旁兵甲林立。宫殿辉煌威严庄重,让人进入这里就忍不住要屏息凝神小心翼翼。所谓龙威煌煌,从每一个细节都能体现出现。   可是薛绍完全安之若素。前世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考验,任何人在他看多的瞄准镜的眼睛看来,都只有敌我和生死的区别。他人的人生不管是高贵还是低贱,都是一颗子弹所能彻底改变与终结的。   他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思维。因此现在就算是“附身”在了薛绍身上,生活在了一个等级森严的新环境中,就算是面对皇帝给他下跪了,心中仍是只有一视同仁的淡漠。   御书房,武则天凭案而坐正在处理一些来自河东与河北的灾害奏折。近来天下多事,太子废立大赦天下,谁知道马上就是两河之地黄河泛滥、灾损严重。伴之而来的就是蝗灾与饥荒。传言灾难之地已经有人易子相食,其状凄惨恐怖。   民间已有谣言嚣起,说这是当今圣上失德、于东宫太子一事上处理不公,所遭致的天谴。   众所周知天子李治早已不理朝政,全是武皇后在垂帘听政。这些谣言当然是把矛头直指于她。如果不能尽快的救灾抚民,谣言还将进一步扩大。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哪怕武皇后已然执掌朝堂喉舌、党羽遍布天下,也不能不顾忌到人心的可怕。   武则天眉头微拧凤颜带霜,很显然心情并不十分美丽。   “启奏天后娘娘,薛绍到了。”近侍宫人小心的道。   武皇后没有搭理,聚精会神眉头不展。近侍宫人不敢再奏,小心翼翼站到了一旁。   过了良久,武则天看完了手中的折子才悠然道,“何事?”   “薛绍到了。”   武则天仿佛想起了这回事,“叫他进来。”   薛绍走进了御书房,目不斜视站立于御案前,拱手而立,“微臣薛绍,参见天后娘娘。”   除非是在朝会庙堂的那种正式场合之中,大唐的礼仪倒是并不繁琐,奴化的现象也没有明清时代的明显,见了皇族和上官未必就一定要下跪。   武则天生了一对不怒而威的龙睛,居高临下的看了薛绍一眼,突然感觉之前胸中所压的那一股抑郁之气至少淡去了一半。   男人喜欢看美女,常用“秀色可餐”来形容一名漂亮女子带来的视觉享受。出于异性相吸的原则,女人又何尝不喜欢看帅哥,同样是一种赏心悦目。   武则天早就遗忘了少女怀春、青涩懵懂的那种感觉,从来就不会以貌取人的去评定一个人的才学品德。可是这不妨碍她对英俊男子的一番审美情趣。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武则天也概莫能免。她对薛绍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真乃天人仪表龙凤之姿,怪不得太平见了他就心如撞鹿念念不忘……豆寇年华的少女,又如何能抗拒此等美男子的吸引呢?’武则天心中暗忖。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还不露声色的略微点了一下头。   薛绍不卑不亢的低眉顺目立于御陛之下,却将武后脸上稍闪即逝的这一抹微表情失之于眼底,挺好,这是个好的开始! 第0013章 一官半职   虽然武则天现在还没有成为那个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但已是天下皆知的二圣之一并且实际执掌了大唐朝廷的最高权柄。只不过眼下审视薛绍,她就像是许多女孩儿的母亲一样,用的是一种“未来岳母”的心态与眼神。   单从外表来讲,薛绍无疑很让武则天满意。但这个时代的女子、尤其是出身高贵的豪门女子选择夫家,首先看重的不是外表,而是男方的门第与血统。武则天要给自己的掌上明珠太平公主择婿,非但不能免俗而且更为挑剔。   河东薛氏历来是李姓皇族的传统联姻家族,再加上薛绍的母亲就曾是李姓皇族的嫡亲公主,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薛姓年轻帅哥,在武则天和许多人看来,简直就是专为“娶公主”而生。   当然,光有血统门第和出色外表是远远不够的,武则天从来就是一个“实干家”,她绝不会全凭一些道听途说的传言和虚妄的东西就定下宝贝女儿的终生,否则就不会有前面那么多的落选驸马了。   今天的召见,差不多就相当于是武则天这个未来丈母娘,给薛绍来的一个面试和政审。此前,也不知道有多少和薛绍一样出身高贵、外表出众更兼才学过人的“准驸马”,被这位挑剔又严苛的未来丈母娘给淘汰了。   “薛绍,你日前在龙首池救公主于溺水,立下殊功,理当赏赐。”武则天出“考题”了。她的声音是很平静很威严的那种“官方口吻”仿佛不带一丝个人情感,说道,“你自行说来,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薛绍明白,身为执掌权柄、日理万机的天后,要如何封赏一个微功之人都犯不着亲自来操刀。眼下这个问题,无疑是在考察备选女婿的“三观”。   “回天后娘娘,微臣想要一官半职。”薛绍的回答也是相当的简洁,不加任何思索。   武则天不由得眉梢略微一扬。   薛绍的回答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按理来说,九成九的文武官员都会对这种赐赏当面的客气推诿一番,说上一通“忠君报国份内之事”的客气话,然后以一种受之有愧的姿态,不得不接受赐予的奖赏。   更少会有人当真主动开口,索要奖赏的名目。   武则天顿时对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多了几分好奇,言道:“你想要何等的官职?”   薛绍很平静地说道:“微臣想要策马扬鞭,为大唐保境安民尽诛来犯之敌;或披坚执锐值守京都宫掖,尽效犬马之劳。”   求任武官。   武则天的心里,顿时感觉到一阵欣慰的愉悦。   理由很简单,现在的达官显贵、名门公子,谁会愿意去从戎仕武?那非但是不太入流的浊官,还是个既辛苦又有风险的搏命差事。就算是稍稍轻松与安全的皇城御林军也是要操练勤岗的。很少有贵公子愿意舍弃了安逸的生活与光明的仕途,来挑这种苦差事做。   从这一点上看,薛绍不是个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之人,而且务实刻苦胸怀志向。   武则天再一次不露声色的稍稍点了一下头,心中赞了一个字,好!   如果薛绍当真和九成九的臣工一样客气推诿,或是索要一个清闲官职,武则天还真会有些认为薛绍落了世俗轻媚的下乘,从而将他视作等闲。   武则天这个史上著名的特立独行的实干派女政治家,之所以能在男权的世界里脱颖而出成为史上唯一的女皇,得益于她最大的行为准则——典型的商人式“唯利是图、务实避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切以利益最大化为标准!   她这种价值观与行为准则与时下的很多仕人贵族都不相同,在“首重德行”的儒家思想教化根深蒂固的封建时代,可算是一朵另类奇葩。再加上她的妇人身份,自然而然的就为历朝历代的士大夫所不屑、不耻和不容。所以,九成以上的官方史书都是尽其全力的给武则天抹黑,甚至不惜歪曲史实。   但是武则天的这种三观和行为准则,与薛绍向来尊奉的军人式行事风格,不谋而合了!   “薛绍,本宫没有想到你会有从戎之志。”武则天继续平静的道,“告诉本宫,为什么?”   薛绍拱了一下手,回道:“回天后娘娘话,其实微臣早有此志。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微臣以为身为男儿,当有满腔热血一世豪情,唯置身军旅之中方可尽情挥洒!”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倒是好句!”武则天听闻此言不禁泛起一丝促狭的笑意,不置可否。   薛绍自己也有点想笑,一不留神就剽窃了一句诗圣杜甫的诗句,他现在应该都还没有出生……好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壮则壮矣,但是薛绍你有没有想过,你出身贵胄岂能从戎?”武则天道,“河东薛氏一族尤其是西祖一脉,家学璀璨门风严谨,良臣辈出宛若星辰。远的不说,令兄薛顗贵为河东县侯、官拜济州刺史,岂能容忍你这嫡亲的弟弟去从戎落了浊官的下乘?”   薛绍苦笑,拱了拱手:“天后娘娘所言甚是,这也正是微臣一直有从戎之志,却无法讨诸于行动的掣肘。微臣久闻天后娘娘慧眼独烛任人唯贤,因为才斗胆肯请天后娘娘替微臣做主,成全微臣跨入戎武之途!”   武则天这下真是有点乐了,哭笑不得的乐。   “薛绍,你好不大胆!”武则天道,“你竟敢利用本宫来做挡箭牌?”   薛绍连忙一拱手,“微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都已经这样做了!”武则天声调仍是平静,喜怒不形于色,“你要自主从戎,许多谨守家学门风的薛姓族老当然不会同意,令兄也会强烈反对。但若是本宫封授给你的一介武官之职,那么许多薛姓的族老和你的兄长也都奈何你不得。纵然有所腹诽怨怼,也就只会冲着本宫来了,不是吗?”   “咦……天后娘娘所言,不无道理!”薛绍做惶恐状连忙一拱手,“微臣思虑不周连累到了天后娘娘,微臣有罪!微臣不做这官了!”   武则天越发感觉有些逗趣。此人有趣,若不能从戎,便不做官了!虽有几分傻气,却不失赤子真挚与热血慷慨!……这样的男子,在国戚贵族当中,殊属难得!   薛绍低眉顺目的拱手而立,心说武大妈保养得真好,算年龄她已经是年近六旬的老太太了,外貌上看来却像是四十出头的贵妇人,还保留着不怒而威的上位者尊容一点垂垂老矣的迹象都没有,真是个驻颜有术的奇葩!   武则天静静的思索了片刻。   活到今天、站到了这样的高度,武则天很清楚一件事情,她个人的好恶与意愿早就不重要了,更多的时候不得不考虑一些外在的环境与因素。在武则天的眼里,一个能够配得上太平的男人,首先得是太平公主喜欢的,此外光有出身、血统、外表都是远远不够的,学问、德行、操守和才能,也都在她严格考察的范畴之内。   当然皇族的联姻从来就不会缺少了政治利益的勾联。就目前而言,武则天想用太平公主的婚姻来改善和加强她与李氏皇族之间的关系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当属情理之中。当然更重要的是,皇帝李治也有此意。帝甥娶公主,算是李唐的一个旧俗。   毕竟现在还是李家的天下,皇帝李治仍旧在位。武则天虽然已经执掌了朝廷的权柄,但只要李治一天不死,就永远都是她无法逾越的天堑。   从诸多方面来考虑,武则天都认为眼前的这个薛绍仿佛是个挺合适的备选驸马,非但自己满意,皇帝陛下也会满意。   但是,就算武则天自己挺赞赏薛绍的从戎之志,也不能应允他的武官之请。姑且不论那些薛姓族人的闲言碎语,皇帝李治的那一关她就会有可能过不了——怎能让朕的外甥、太平的驸马成了一介浊官?   当然,太平公主“赌官”的事儿也不能视而不见。她的宝贝女儿那点心思武则天哪里能不明白,无非就是想让薛绍时常留在长安,更多的与之相伴。   所以,这官还是要封的!   好一番权衡思量之后,武则天说道:“薛绍,既然你意在仕途,就封你检校光禄寺太官令一职。下去吧!”   未来丈母娘的面试政审宣告暂时告一段落,武则天好像没打算要给薛绍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薛绍谢了恩退出御书房,心里不禁有点迷茫,这个光禄寺太官令是干什么的,司职几品?“检校”二字的意思我倒是明白,那意思就是我被封了一个,在其位不必谋其事的候补官、闲饭官了!   武官没求到,求来一闲官!   尽管如此,薛绍的心情仍是不错。   因为,薛绍分明感觉到了武则天对他“从戎之志”的认可与赞赏。留下了这样的“第一印象”应该是个不错的铺垫与伏笔,这远比“检校太官令”这个官职本身要来得值钱和重要的多。   今天,可算是大有收获。   都说君心难测,可是后世那么多的专家学者花了上千年的时间研究武则天的一切。薛绍不过是捡个现成,针对武则天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来了个见招拆招。   结果显示,专家和学者偶尔也会有靠谱的时候。 第0014章 愿赌服输   离开御书房下到一半龙尾道时,薛绍出于习惯的职业警惕,发现稍远处的龙尾道尽头处有几个诡异的人影在躲躲闪闪,而附近的兵甲卫士则对这群鬼鬼祟祟的家伙视而不见。   从理论上来讲,这应该是奇葩的宝贝女儿——小奇葩,太平公主来了!   “太平公主今天又想整什么妖蛾子了?……这个小奇葩还当真去给我求来了一份官职,摆明了就是春心萌动了嘛!”薛绍不觉有些无奈的哑然失笑。想不到我一个心理年龄已是三十岁的大叔,曾经刀头舔血的特战队员、杀人如麻的雇佣兵,传说中的兵王“血狼”——也会有被小萝莉逆袭的一天!   装作没有发觉,薛绍走到阶梯的末端往转角拐去,两个带着鬼怪面具的小姑娘突然一下跳起来大叫一声“嗷!!”   薛绍夸张的一个惊弹跳了起来,“鬼呀!”   “咯咯咯,吓到了吧,吓到了吧!”太平公主在后面得意洋洋的拍手大笑,声音清脆像是悦耳的风铃。   “噢,原来是公主殿下。”薛绍拍了拍胸口表示被吓坏了,连忙拱手拜了一拜,“微臣见过殿下。”   “哼!”太平公主既傲慢又有点得意的冷哼了一声,在一群小太监和宫女们的簇拥之下走到薛绍面前来,排场不小神气活现,“本宫答应你的事儿,可是都办到了,未曾爽约哦!”   “公主殿下一诺千金,微臣佩服并且感铭肺腑。”薛绍微笑,知道她是指的“赌官”一事。   太平公主故作严肃而绷起的小脸蛋儿上闪过一抹红韵,嘻嘻,你不是很嚣张的嘛,你也知道谢恩哪?咱们的帐还没有算完呢,我还是要打歪你的脖子,哼!   薛绍的眼睛往她脸上一瞟,小姑娘家家的那点儿心事都写在脸上,都不用观察什么微表情了,一目了然。   薛绍心中赧然。太平公主从小在宫闱之中长大,年龄不大也还没有经历什么人情世故,还真是处于含苞欲放、懵懂青涩的年华。现在的太平公主,还不是历史上那个叱咤风云、舞弄乾坤的著名权妇。就算她已经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也无法改变她目前仍旧单纯与幼稚的本色。   “薛绍你听着,本宫与你的比斗还没完呢!”太平公主在薛绍身边踱着步子,举手投足之间都在模仿她的母亲,这或许会让她看起来更有威严和霸气。她很骄傲地说道:“你现在就跟我走,我们须得再行比过!你若输了,嘿嘿!”   “好吧,微臣懂的。”薛绍笑道,“打歪脖子嘛!”   “算你识相,哼!”太平公主小脸蛋儿一扬,气势汹汹的朝前走。   两个小太监左右跟在薛绍身后,像是保镖又像是劫持。   薛绍笑而不语,跟着太平公主走了过去。   一行人倒也没有走远,就到了离宣政殿不远处的御花园里,左右都有宫廷侍卫,太平公主带着一群宫女宦官在一个赏花亭里摆开了阵势。   薛绍走进去参罢了礼,太平公主邪邪的狞笑看着薛绍,嘿嘿,今天定要胜了你,否则本宫一世英名岂非毁于一旦?   “今日我们赌玩,樗蒲。”太平公主美滋滋的指着两副棋子儿。   “微臣不擅此道。”薛绍看她那个贼兮兮的表情就知道,棋子儿肯定是做过手脚,不然哪会笑得这么得意又鬼鬼祟祟呢?   “那就比这个!”太平公主眉飞色舞的,“开始!”   樗蒲是一种博彩,大约就是牌九和飞行棋的祖宗。由于最初的投子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由于棋子是五枚,又称五木之戏。规则其实挺简单,旗子一面涂白一面涂黑,各有不同花饰。一把掷出如果是全黑则是最高彩,称为“卢”,四黑一白的称为“雉”,次于卢,其余四种称为杂彩各有“枭”或“犊”之类的专有称号。   这么简单的玩艺儿,身为职业大纨绔的薛绍怎么会不擅此道?哄她开心而已了。   主臣有别,太平公主用了自己的一副投子。她胸有成竹美滋滋的一掷,身边的宫女宦官们就喝起彩来,“卢也!卢也!公主殿下好生厉害!”   “哈哈,你怕了吧!”太平公主得意地笑道。   薛绍绷脸拧眉的面露窘色摇了摇头,拿起自己的投子在手里拈了半晌,迟迟不敢投出。   太平公主看着他这副为难的样子真是心头一阵暗爽,哼哼,今日定要讨回场面,一连被他赢了好多回,我这个公主真是威风扫地呀!   “快掷呀,你倒是快掷呀!”宫女们小人得志的替主子摇旗呐喊,一并来催薛绍。   薛绍一把撒出,也掷了个卢。   “喔!”众人惊讶了一声。   薛绍拱手笑道:“微臣侥幸,能与公主打个平手。”   “……再来!”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坏人居然如此好运!   再一掷,公主殿下又掷了个卢,再次引发一片喝彩。太平公主双手都叉到了腰上,“这下你终归是要输了吧!”   既然太平公主如此想赢,好吧,有输有赢,方可为继嘛!……薛绍的脸色仿佛更难看了,全神贯注像是倾尽了一切本事,一撒手,掷出个四黑一白的稚。“哈哈,赢了、赢了!”太平公主乐得大笑起来。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帮儿宫女太监们大张旗鼓的恭贺,就像是太平公主打了个大胜仗,平定了一个国家凯旋归来一样。   “力战而败”的薛绍,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哎,微臣输了,甘愿受罚。”   太平公主眉飞色舞高兴得不行,连日来赌在胸口的一口怨气都像是发泄了出来,“嘻嘻,那就打歪你的脖子哦!”   “嗯,公主殿下,请动手吧……”薛绍闭上了眼睛,一副愿赌服输引颈就戮的样子,表情很是惶恐。   “嗬咦——!!”太平公主扬起了手,作势要亲自去打,手停到半空,“不行,本宫会打得手疼——你,你来!”   她一指旁边那个,曾经和薛绍摔跤输了还被改了大名的胖宦官朱八戒。   “小人遵命。”朱八戒正好对薛绍有一肚子气还差点被埋掉,撸起袖管就走到了薛绍旁边,高高的扬起了手。   薛绍暗笑,赶紧吧,打完了好结束这一茬儿换别的戏码,就你们这花拳绣腿还能打伤我啊,别开玩笑了!   “咦……等、等一下!”太平公主突然叫了停。   朱八戒正要下手生生的收势定住,滑稽的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公主殿下有何旨意?”   “你,过来,过来。”太平公主有点贼兮兮的将朱八戒叫到一旁,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你下手轻一点儿,轻一点儿,知道吗?”   “是……”朱八戒只能应诺,肥嘟嘟的脑门儿上差点划出几条黑线……轻一点儿,又如何打歪他脖子?   “不对,还是重一点儿,重一点儿!”太平公主拧着小眉头眨着眼睛一副用心思考的神情,“打轻了太便宜他了,脖子歪不了哦!”   “是……”朱八戒的脸皮儿直抽筋,公主殿下您这朝令夕改的,让小人如何是好?   “算了,还是本宫亲自来!”太平公主像是下了决心一样,大摇大摆的走到薛绍面前。   薛绍看着她微笑。   “不许笑!”太平公主的脸蛋儿一红,这个家伙笑得蛮好看的啊,但是又很坏坏的样子真讨厌,他为何一点都不惧怕本宫呢?   “是。”薛绍视死如归的闭上眼睛,“公主殿下,请动手吧!”   “本、本宫,真的打了噢!”太平公主扬起了小手儿。   “请公主赐打。”薛绍忍着笑。   “嗬、嗬!”太平公主装腔作势的叫了两声要吓薛绍,旁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憋着。   薛绍的脖子一耸一耸的使劲皱眉头,好像的确很怕的样子。   太平公主心里一阵暗爽,嘿嘿,怕了吧、怕了吧!   “嗬”了好几声太平公主迟迟没有打下来,薛绍眯开一只眼睛,“公主殿下为何迟迟不下手?”   “哼,本宫的事情还由得你来管嘛?你只管站好了便是!”   “好。”   “我打了噢!”太平公主很嚣张的样子,小粉拳儿还在瞄准薛绍的脖子,像是在练射箭一样还眯着眼睛瞄准。   “打、打吧!”薛绍咽着口水,仿佛真的很害怕。   小粉拳儿高高扬起,太监宫女们都瞪大了眼睛屏气凝神。   迟迟没有打下来,差点憋死一群太监宫女。   小粉拳儿又放下了,一群人长吁一口气,像是潜水了爬起来的样子。   薛绍眯开眼睛,“公主殿下为何又不下手?”   太平公主看着自己的小粉拳儿,“本宫若是打了,你是不是就不陪本宫玩了?”   “……”薛绍赧然无语,笑道,“公主殿下若有差谴,微臣只当奉陪。”   “只当?”太平公主悻悻的撇了撇嘴,“本宫看你,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哼,不好玩儿!不打啦,摆驾回宫!”   众人愕然,这小姑奶奶这是突然发的哪门子脾气? 第0015章 真心很疼   宦官宫女们连忙给薛绍递眼色,你赶紧哄一哄公主殿下啊!   “公主殿下,微臣没有此意。”薛绍拱了下手,淡然笑道,“公主殿下若有兴致,微臣愿陪殿下前去骑行射猎。”   薛绍自己倒是想玩这一出了。来了大唐,烈马长刀引犬射猎,不失为一大快意之事。这在21世纪都是享受不到的。   “射猎?!”太平公主一下心花怒放,太好了、太好了!从小到大我都只看到父皇和皇兄他们深爱此道,每逢射猎他们都是兴高采烈的但是从来不让我去参与!   “你说的哦,那我打了!嗬!”太平公主一记小粉拳就打了过来,轻飘飘的砸到了薛绍的脖子上。   “哎……哎哟,哎哟!!”薛绍捂着脖子叫起疼,当真歪着脖子直不起腰来。   “啊,疼吗,疼吗?”太平公主斗然心惊,慌乱的叫起来,“哎呀,你的脖子真的歪了、歪了!就像本宫前几日一样的!”   “疼、真疼!”薛绍捂着脖子苦兮兮的样子,“公主殿下练得好拳法,微臣这脖子当真是歪了,定然数日不得康愈。”   “真的疼呀?真的很疼吗?”太平公主凑得很近去看薛绍的脖子,心中感觉有些怪异,我不是应该很解气的嘛,为何会有些难过呢?……我干嘛真的去打他呀!   “真心很疼……”薛绍疼得呲牙咧齿的。   “御医!御医!”太平公主叫了起来,“你们几个还愣着作甚,赶紧宣叫御医呀!”   ……   宫中礼法森严男眷不可久留,“重伤”的薛绍被太平公主派人护送离开了皇宫,还真的派了御医前来救治。要不是怵于母后的天威,自责不已的太平公主都想跟着溜出宫来,亲眼看着御医给薛绍治病。   六十三岁的赵秉诚在皇宫里把“御医”这份风险值超高的职业干了二十八年,至今还能成功喘气并且四肢健全,靠的不仅仅是出色的医术,还有一流的察言观色与见风使舵的本事。   太平公主派来护送薛绍归家的侍婢与宦官,随身带来了一大堆的滋补药材。诸如东马鹿茸,天山雪莲,御品黄精……仿佛薛绍不是被太平公主的一记小粉拳所伤,而是罹患重症卧床不起的老药罐子。   这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太平公主对薛绍是何用心了。   全神贯注无比投入的给薛绍查诊了半晌后,赵秉诚十分郑重的从他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红木医药箱里,取出一个精致似珍玩的羊脂玉瓶,说道:“薛公子,这是老夫祖传的正骨通络之良药,如今就来给你治伤。”   “多谢赵御医。”薛绍想笑,这老人家也真能装腔作势。以他的职业水准不可能查不出,我根本就没事。   玉瓶打开,辛辣的药油味道顿时贯满房室,倒是不难闻。这种药水在大唐时兴许罕见至少不是寻常人家能够用得起,但对薛绍而言就再也寻常不过——不就是类似红花油的那种东西嘛,舒筋活络化淤正骨,有伤治伤没伤活血。   赵秉诚奉若奇珍的用手指沾了一丁点,涂到了薛绍的脖子上由轻到重慢慢开始按揉。薛绍很配合的躺在床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表示疼痛的哼叫,药油的劲道还可以,薛绍就当是享受盲人按摩颈椎保养了。   良久以后,赵秉诚都满头大汗了,宝贝一样的药油也用去了大半瓶,小心翼翼地问道:“薛公子感觉如何?”   薛绍没有回答,赵秉诚侧头一看……呃,居然睡着了?   “薛公子?”赵秉诚小声的唤。   薛绍做迷糊状的清醒过来,惊道:“哎呀,这脖子居然不疼了!赵御医,你的医术真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啊!”   屋里的其他人月奴、李仙缘和太平公主派来的一宫婢一宦官,都是松了一口气。   “薛公子过奖了,老夫也是全凭这瓶药油和些许独到的按摩手法。”赵秉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也不知道是按摩累出来的还是被薛绍的话羞臊出来的,“恭喜公子康复如初,那老夫也能向公主殿下回话了。”   “多谢赵御医!”薛绍跳下床来摇头晃脑的活动了一下,满副康复如初的欣喜。   赵秉诚带着药童背着药箱美滋滋的回宫里覆命了。赵秉诚这个老狐狸手到病除的治好了薛绍这只小狐狸,不难想像,太平公主绝不可能亏待了他。   老狐狸和小狐狸的如意算盘,都可算是打得漂亮。   “薛公子既已康愈,我等也好回宫向公主殿下覆命了!”太平公主派来的宫婢和宦官一同来拜别。   “有劳二位了。”薛绍很客气的与他们拱手拜别,“月奴,送客。”   “是,公子。”月奴深知薛绍之意,便将这二人请到一处,派给他们不少的赏钱。   宫婢和宦官欢喜而去。   都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越是这种不起眼的小角色,越要小心对待。他们或许没有什么权力和能耐,但是在太平公主的耳边吹个阴风煽个鬼火还是能够做到的。反过来,要让他们帮着说几句好话,也会是受益无穷。   宰相门房七品官,说的就是这种道理。   终于打发了这些人,薛绍略吁了一口气,坐下来喝杯茶。   李仙缘在一旁拿着那些珍贵的药材欣赏,啧啧称奇,“休说药材,就是这盛装药材的盒子,也是上等的珍玩,价值不菲啊!”   “李兄若是喜欢,那就都送给你了。”薛绍随口道。   “免了、免了!”李仙缘乍乎乎的将药盒放下,“这是太平公主送给你的定情之物,小生岂敢染指?”   “你言下之意是我病得不轻,所以太平公主送药定情?”薛绍冷笑。   “嘿嘿,薛兄言重了,玩笑,玩笑而已!”李仙缘讪讪的笑着坐到薛绍对面,试探的问道,“今日宫中招了薛兄去觐见,不知所为何事?怎的薛兄一回来,就连脖子都歪了?”   话音刚落,月奴送客回来踏进了厅堂。   薛绍不动声色的淡然道:“天后赐予我官职,我高兴之下撞上了梁柱,公主命人前来予我治伤。”   李仙缘和月奴一时都没法想个明白,薛绍这句话的信息量仿佛是太大了一点。   “别琢磨了。反正我现在很好,还当了官!”薛绍说道。   “好吧……”李仙缘点点头,“不知薛兄所拜何职?”   “检校光禄寺太官令。”薛绍皱了皱眉头,“这是何样官职?”   李仙缘的表情僵硬了片刻,神色间有点尴尬,有点嫉妒,抓耳挠腮的苦笑了一声道:“光禄寺太官令,官衔从七品下,是在朝廷举行重大祭祀与宴会的时候,负责打理祭品与安排百官膳食的官员……既然是检校官,除非是在职的太官令出现空缺或者调离,否则薛兄就不必每日去应职就班。但是职责之内的事情,薛兄也是有权过问并发号施令的。”   说白了,检校就是“候补”与“代理”的意思。   “唉,晦气!”薛绍感觉有点哭笑不得,堂堂的特种兵王堕落了,沦落为搞后勤、管食堂的炊事班长了!   “薛兄你既然还有嫌弃?”李仙缘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知天下间有多少的学子,寒窗十年也无法登科及第迈入仕途?就算是历代的科考三甲那些人当中,也不乏时运不济一辈子把九品官做到头的!……你这平白就得了一个七品官职,奈何还要挑三捡四?”   “你想要?给你好了。”薛绍漫不经心的道。   李仙缘的心里一堵,恨得牙痒痒,“小生倒是想!……我这九品司历可是都干了两年多了!”   月奴在一旁欢喜的笑了,上前一步抱拳道:“贺喜公子得授官职步入仕途,从此青云直上不可限量!”   “哦,对,恭喜、恭喜!”李仙缘笑哈哈的道。   “你们就别挖苦我了。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我这官职是怎么来的么?”薛绍苦笑的指了指自己的脸,“卖着脸、借着裙带才混这么个七品芝麻官儿,有什么好光荣的?”   “那也是薛兄你的本事啊,怎就不见别的男人有这样的机遇?”李仙缘重叹了一声道,“下次我再投胎的时候,定要像薛兄一样选准了人家,顺带也让爹娘把我生得再好看一点。”   薛绍又好气又好笑,“月奴,成全他吧,送他投胎去!”   “啊,别别别!”李仙缘连忙摆手求饶,笑眯眯的道,“薛兄升了官,按例当摆烧尾宴。不知薛兄,打算如何张罗?”   烧尾宴,是现如今盛行在帝都长安的一种特殊宴会。凡仕人新官上任或是官员升迁了,都会宴请亲朋同僚前来相贺。“烧尾”的说法来历颇有意思,一说是老虎变成人形时要烧断其尾,喻指摆宴之人是猛虎所化,将来“虎虎生风”前途不可限量;二是羊入新群要烧焦旧尾才能被羊群接纳,这个用意就更简单了——新官上任要进入官场的圈子,这是摆宴之人走出的仕途第一步;第三层用意更为明了,据说鲤鱼跃龙门之时,要经由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 第0016章 公主之病   李仙缘这一提醒,薛绍也想到了烧尾宴这回事情。从今天起自己就算是跨进官场、步入仕途了。以往蓝田公子只是个皇亲国戚的贵族,在世人的眼中拥有高贵的血统与门第,却跟官职、权力扯不上什么关系,说白了就是个皇权寄生虫、封建大地主。   一旦有了官职,身份可就截然不同了。如果说贵族和门阀是围绕团结在皇权周围的土壤与根基,那么“官”就是稳固皇权与代表皇权治理天下的国家机器!   “这么说,我现在已是七品官了?”薛绍笑道,“李仙缘,你这个九品小司历,去给我添杯茶来!”   月奴噗哧就笑了。   李仙缘尴尬的直咧嘴,摇拳求饶,“薛兄莫要再逗我玩了。说正经的,烧尾宴甚是重要,薛兄还是早做打算。至少先要弄清楚,须得宴请哪些人来前来赴宴?”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容我思量。”   烧尾宴将要请哪些人,这还真是内有文章,极有讲究。这是薛绍步入仕途之后的第一次结人缘、铺门路,也就相当于是谋同盟、找靠山、选阵营,对以后一生的仕途都将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   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前太子李贤刚刚被流放,新太子李显入主东宫不到半年。武则天志在高远峥嵘已露,朝堂之上出现了许多的权力真空正当用人之际,官场之上风云变幻暗流汹涌,机会与危机同在!   薛绍能把“烧尾宴”办成一个什么模样,意义可就深远去了。以往的薛绍虽然名声在外,但生活的圈子大多限于贵族与欢场,交友所涉不过是一些个膏梁子弟、纨绔二代,再不就是风月欢场上的一些老鸨龟奴、妓子嫖客,最多还有几个附庸风雅卖弄诗琴的风流书生。   既然是烧尾宴,当然不难专请一批鲜衣怒马混吃等死的膏梁纨绔,更不可能把哪个妓子哪个伶优叫来凑热闹。   薛绍仔细一琢磨,纵横欢场艳名远播的蓝田公子,在官场之上还真是半点人脉和根基也没有。就连那些在朝为官的薛姓族人,以往都没有什么往来。   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黎明,享受了黄金睡眠的薛绍早早的就起了床,在院子里修炼“八段景”。这种养生功法最有助于养精蓄锐、益气培元。修炼方式简单又实用,站着可以练、坐着可以练,躺在床上也可以练,但是贵在持之以恒方才见诸成效。   李仙缘打着哈欠早早的出门去应职上班,见到薛绍在院子里练功不由得有些惊奇,“薛兄你还真是练上功夫了?……哦,养生八段景!”   八段景从秦朝时就开始广为流传,儒道释三家都对其颇为推祟,身为半调子道家神棍的李仙缘一眼就认了出来,倒也不奇怪。   “莫要吵我。”薛绍悠然自得慢条斯礼的练着功,“托天俯地理三焦,背后七颠百病消……”   “好,小生去也!”李仙缘嗬嗬的笑了两声,“薛兄莫要忘记,今日你还要去吏部领取官凭告身,去光禄寺任职入官。”   “多谢提醒。”薛绍心说,就算我忘记了也肯定会有来逮着我去的。要不是左右人等拦着,小奇葩太平公主昨天就想跟着溜出宫来的;她今天不派人来叫我进宫,那才有鬼了!   奇怪,今天怎么不见月奴来练功,大清早的去了哪里?   薛绍正嘀咕着,月奴从户外回来手上提着一个木质的食盒,远远的就能闻到沁香的鸡汤味道。   “公子,我回来了。”月奴这个冰美人的笑容,很少像现在这样甜美,她道,“李仙缘家里厨具都不齐全,我在外面给公子熬了一瓮鹿茸鸡汤,趁热正好喝!”   “你大清早的,就出门干这事了?”薛绍笑道,“太平公主送的鹿茸,倒是派上了用场,但就怕我虚不受补。”   “公子不必担心。”月奴说道,“我只取了少许鹿茸,另加了一些党参和几味温良药材进去调和药膳,这汤恰能适合公子饮用,不会躁补过急。”   医武不分家,薛绍前世从小修炼形意拳,对中医医理与针灸、穴位和养生治伤都有所了解。很显然,自幼习武的月奴对药材与食疗这些也都不陌生。   关键是,鸡汤真的炖得很香。   “来,一起吃。”薛绍练完了八段景,正好吃早餐的点,闻到香味不由得食指大动。   “我来伺候公子用膳便可……尊卑有别,月奴蔫敢与公子同瓮饮食?”   薛绍呵呵的笑,“月奴,私下里不必如此生分。赶紧拿碗来!这鸡汤可是真香,我饿了!”   “是,公子!”   月奴仍是不肯和薛绍同时用餐坚持从旁伺候,薛绍也就不再勉强于她,喝了几碗鲜美的药膳鸡汤又吃了两个芝麻胡饼,美味又饱腹。大唐虽然没有后世那些品样繁多的调品味,但胜在一切纯天然。药材也好老母鸡也罢,都是正宗得不能再正宗了。加上月奴的手艺也着实不错,薛绍吃得很痛快。   看到薛绍吃得这么香甜,月奴原本还有一点担心自己厨艺不佳的忐忑心情终于放松下来……这两个时辰的功夫,总算没有白废!   “我饱了。”薛绍有点不顾男神形象的拍着肚子打了个嗝,“剩下的鸡汤全归你,把它吃光!”   月奴噗哧就笑了,“公子,还剩大半瓮的鸡汤,月奴如何吃得下去?……再说了,这药膳方子是专为男子调配的。益气填精固本培元,月奴一介女流,不太适合。”   “哈哈!”薛绍笑了,敢情月奴也是觉得我纵欲过度阳虚体弱了,光靠修身养性和修炼八段景还远远不够,得靠食疗补回来!   月奴一下就臊红了脸,“公子,月奴并非他意……”   “那是何意?”   “我……”毕竟是个未曾出阁的姑娘家,月奴不知如何启齿了。   薛绍也就不调侃她了,笑道:“月奴,你倒是懂得许多医理。医武不分家,想必也是你义父教你的吧?”   “正是。”说到义父,月奴的神色小有一点飞扬起来,“义父他老人家曾是少林武僧,一身功夫笑傲天下罕有人敌,在医术上也有极高造诣。可惜月奴愚笨,连义父一成本事也没学到。”   “少林武僧?”薛绍不由得有些好奇,于是问道:“少林的功夫大多是阳刚一路,你一介小女子是怎么修炼的?他都教了你一些什么功夫?”   “义父是武学之奇才,他将一些男子修炼的少林功夫自行修改与创新之后,再行教给我这个女子。”月奴说道,“我跟随义父身边十三年,最初是练的柔骨内壮之功法,此后练得最多的就是腿上功夫和轻身功夫,诸如蛇行术、纵蹿术、陆地飞行术、飞檐走壁法和壁虎游墙术。义父说女子力弱不利练拳,于是就教了我一套达摩剑法用以御敌防身!”   薛绍听完就下意识的看向月奴的一双黄金分割的长腿,怪不得长得又直又长浑圆紧绷的一丝肥肉也没有,她的一身功夫大约有七成是练在腿上了。至于那套达摩剑法则是早就只识过了,凌厉!   天下武功源出少林,月奴义父能能教出这么多的少林绝技,可见不是个等闲人物。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结识一下。   “难怪太平公主的头上金钗,都被你信手拈来了。”薛绍打趣地笑道,“月奴,你若去做个女飞贼,这天底下能逮到你的人恐怕不多了。”   “公子莫要如此取笑月奴……”月奴的脸一下就红了,惭愧的低下头,“我就只要留在公子身边照顾伺候,此生再无他念。只求公子莫要嫌弃,别把月奴赶走就行。”   “傻话。把你轰走了我到哪里喝这样的鸡汤去?”薛绍笑呵呵的道,“你赶紧去吃早饭,这芝麻胡饼可是真香,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是,公子!”月奴欣然应诺。   “另外,从今天起我们就不住在李仙缘家里了。”薛绍略显神秘的微然一笑,“饭后你收拾一下,我们走人。”   “公子,我们要回蓝田了吗?”   “不。你先吃饭去,稍后我自有安排。”   稍后,月奴在收拾行礼,薛绍取纸笔给李仙缘留了一封字条言说告辞,却没有交待自己的去向。   少顷,主仆二人出了门,薛绍步行,月奴依旧戴上了宫帷帽牵着一匹马,却叫随行而来的车夫返回一趟蓝田县,去把家里的老管家陈兴华接到长安来,就说公子有重要之事面授机宜。   掩上院门,主仆二人刚刚走到里坊的一个拐角,另一头就出现了一匹紫闱金络的马车。一看这车的制式,便知是皇宫里出来的。二人驻步看了一眼,金络车在李仙缘家门口停住,落下来一男一女。   准确的说,是一女子一太监。   “公子,那不是昨日宫中派来的宦官与使儿么?”月奴道。   “走!”薛绍扬一扬手大步向前。   公主病,得治!   不可事事如她心愿,随叫随到、千依百顺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如若今生真的无法撇开太平公主,那么,就必须将她好好的调教一番!——不然,怎么做薛家的小媳妇?   主仆二人避开了他们,从里坊的另一条道走了。   至此月奴心中已算明白,公子急于离开李仙缘家里,分明就是要躲着太平公主! 第0017章 我要买房   漫步于里坊之间,薛绍想要好好的看一看这座古城长安。热衷于这段历史的考古专家安小柔不止一次的给他描述大唐长安的雄伟与磅礴,那样的心驰神往。如今到了城里亲眼可见了,怎能不细品一番?   “公子,请乘马!”月奴牵着马缰道。   “不用了。”薛绍悠然的道,“我这副身子骨就是欠活动,走走也好。”   月奴见薛绍神情自若心情颇佳,也就不勉强坚持了。牵着马落后他两步,静静的跟在身后。   薛绍感觉有点不习惯,扭头回看她一眼,“为何离我这么远?”   “月奴岂敢与公子齐头并进?”月奴小声道。   “何来这许多的繁文褥节?”薛绍有点不耐烦的道,“上前两步,与我边走边聊。难得如此悠闲的时光四处走走看看,身边有美人儿相陪却离我甚远,岂不是大煞风景?”   美人儿?   月奴芳心骤乱脸一下就红了,神情极是尴尬的上前了两步,局促不安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身为一枚女汉纸,怎么能这么害羞呢?薛绍有点哭笑不得,此前的薛绍一直冷落她,跟了有两年怕是都没说过几句话。罢了,时间长她慢慢就会习惯了。   主仆二人,往西市而去,一路走走看看,薛绍也算饱了一回眼福。这可比参观那些后人仿建的“古城风景区”有趣多了。   大唐的长安帝都,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恢弘磅礴!   整座城,如同一个四方的棋盘,东西宽约二十里,南北纵横十八里,围边有高达六七米的坚厚城墙围拢起来。这样巨大的城市规模,就是拿到现在的大都市来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皇城与宫城据于北方,凭终南山龙首而建。一条宽达一百五十米的大街,出皇城以南的朱雀门直通长安城的明德门,将整个长安城一贯而穿一分为二,名唤“朱雀门大街”。   以朱雀街为轴心,长安城另有东西大街十四条,南北大街十一条,将整座城池划分得严井有条宛如围棋棋盘的格局。各个“格子”皆有围墙圈围,称为“坊”。每坊各有名称,住着不同等级与职业的居民,如同现在的“小区”。   每坊之间的街道宽达四十到六十米之间。光是这小区街道拿到现在的大都市去比,都是不落下风。   长安,当得起“壮阔”二字。   眼前这座城池身为大唐的京都,便是现如今东亚大陆的政治经济与文化核心,汇天下名流,聚人间精粹。东西二市驰名宇内,凡天下珍玩皆可在此寻觅踪迹。   尤其是西市,便是现如今天下第一集市。商埠之活跃、货品之丰富,令人喟叹称奇。   薛绍与月奴主仆二人徒步而行,到了西市已是正午时分,正当打尖吃饭。若大的西市被街道划为“九格”,每格皆有不同的商业用途,有贩金制银“金肆”,有吃喝玩乐的“酒肆”,其他各有贩布卖米、买马卖刀、小吃家俱的市集,一应俱全。一般的交易店铺都不算太大,颇有一点现在集贸批发市场的味道,除了门店所有的商家都另有商号与仓库,若有大棕的买卖便到商号与仓库进行交易。   西市这里,最多的就是“邸店”。   所谓邸店,就是给往来商人存放货物、进行交易并提供住宿饮食的地方,有点“中介交易所”的味道。很多的中介人居中活动,为往来的商旅货物寻找买家或者卖家,从中抽取差价赢利,名唤“牙人”。   “月奴,今日我们就找家邸店住下。”薛绍说道,“少时饭后你去活动一下,找个办事妥当的牙人来见我。”   “公子莫非想经商?”月奴不禁有些惊愕。   大唐再如何开明与包容也毕竟是个阶级社会,“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唐律之中都有明文规定,“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也就是说当官的有爵位的不可以去经商,商人的后代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当官,连从军的资格都没有。虽说本朝的商人因为武后是出身商家之故社会地位已经显有提高,朝廷也一直在鼓励促进商业发展,但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世规俗念是一下无法改变。   贵族名流、官宦之家去躬身经商,那会被人耻笑的!   “不。”薛绍微然一笑,“我要,买房!”   在风月之地名声显赫的蓝田公子,到了商肆这边却没几个人认识他。这倒是让薛绍落了个清静,也正是他跑到邸店这种“不入流”的地方来歇脚的重要原因。如果蓝田公子跑到酒肆现个身,保不齐就要被那些妓院、酒店的人内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起来。那可就真是焦头烂额了。   主仆二人找了家颇具规模的邸店住下,简单的用过了饭菜,便有牙人主动来伺候。薛绍就把买房的要求交待给了月奴,让她去张罗周旋。   邸店这里买卖货物的居多,交易房产的可就少了。长安这里寸土寸金,想要买房置宅谈何容易?光说房价,就有直追如21世纪的天朝帝都之意。就算偶有人家要出售宅院,也不是一般人敢于问津买得起的。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个跟白居易有关的挺有名的历史典故,就是在说长安物价之不菲。   因此,邸店这里握有房源信息的牙人,并不多。往来走了七八拨牙人,皆是无功而返。   薛绍也不着急,索性在邸店的小房里歇息打盹睡个午觉。方才入睡不久,却听闻户外月奴轻拍房门唤道:“公子,有牙人来绍介房屋了!”   薛绍翻身而起扯了个哈欠,略略整了一下衣服,“请他进来。”   月奴推门而入,“请!”   “多谢!”门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   “女子?”薛绍略感意外的朝门口一看,正与一个女子四目相对。   这女子的皮肤特别白晰,如同抛光打磨过的玉石。柳眉弯弯明眸善睐,俏鼻樱唇生了一副标准的美人儿鹅蛋脸。无论是以唐人的审美或是21世纪之人的眼光来说,眼前这名女子,都可称得上是一个出色的美人儿。   商人惯着白衣,眼下她就穿一身纯白色的圆领窄袖、束腰长摆的胡服男装,未结发髫头发只是简单的束起扎了一根簪子,尤其显得干练而潇洒,颇有几分职场白领的风范。年纪大约和月奴不相上下。   女子进屋后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如同扫描仪一样飞快的在薛绍身上扫了一眼,没有过多的寒暄客套也没有犯花痴,只是面带微笑不卑不亢的拱手道,“小女子虞红叶,是此间邸店的掌柜。郎君仿似有些面生,不知从何而来,如何称呼?”   郎君,即是大唐口语之中对年轻男子的普遍称呼,相当于现在的“帅哥”。与之对应的女子称呼,则是“娘”或“娘子”。无论生熟或是老幼,女人皆可如此称呼——当朝皇后武氏早年在服侍太宗皇帝时就被他取了个小字叫“媚”,武媚娘之名由此而来。   “京兆蓝田人氏,承誉。”薛绍把自己的表字、也是前世的名字报了上去,拱手回了一礼,“有劳虞掌柜亲自接待了。”   “原来是承郎君,幸会。不知郎君在长安置宅所为何用?”红叶公事公办干练直爽的微笑道,“并非红叶着意打听郎君的私密。唯有问清用途,才好挑选房宅。”   薛绍微然一笑,“如此说来,虞掌柜的手中倒是握有不少房源?”   “不多。但正好满足郎君所需。”虞红叶答得滴水不漏。   “我买来闲居。”薛绍答道,“不求奢华招摇,但求清静宽敞。”   “大隐于朝小隐于野而中隐于市,契合儒家中庸之道。郎君好风采!”虞红叶展颜一笑,“红叶知道,该给郎君绍介哪处房屋了。”   “哦,说来听听?”薛绍被勾起了一点好奇心。   “百闻不如一见。就请郎君随某一行,就地观看再作定论。”虞红叶颇有男子风范的自称为“某”,且先发制人的拱手一拜,“郎君,请!”   薛绍嗬嗬一笑,“好!娘子,请!”   月奴深看了那女子几眼,心说这个年轻女子见了我家公子,居然不卑不亢也不改颜色,倒是少见。   薛绍却觉得,那女子年纪轻轻但是绝对够精明,肯定早就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混成人精了。她一点也不急于跟我谈价钱直接就带我先去看房,显然,她是半点也不担心我买不起,也不怕我瞧不上。   换句话说,区区的几句交谈,我薛某人的底气和来路,她就已经在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的精湛眼力和行事的果敢利落,皆属不凡。另外,大唐的女子一般都不取大名,只有小名或者乳名。现如今贵为皇后的武氏,都只有一个李世民帮她取的“媚娘”的小名,“武曌”则是她登基为帝以后自己给自己取的。虞红叶,这显然是她为了便于经商而自取的名字。   虞红叶安排了两辆马车,她与薛绍各乘一辆,月奴骑马,一行人望长安东南角而去。出了西市横穿朱雀大街,走了有小半天,到了青龙坊停下。   青龙坊毗邻曲江坊,曲江坊就挨着长安城墙,再走可就快要出长安城,这里已经可以算作是长安城东南一隅的郊区了。   这一带地势较高内有山丘林立,山下有水环绕而过,由此也就有了一片水田。早年隋文帝建都之时嫌弃这里地势太高冲撞了城北的龙气,因此才叫人深挖曲江建造芙蓉园。从此,曲江池与芙蓉园成为了皇家游玩的园林,僧侣民众也时常来此踏青游玩。   青龙坊离曲江池极近,登丘可眺芙蓉园里的皇厥宫殿。青龙坊与曲江坊,就是长安城的一处“旅游胜地”,就如同现在的高档度假村。   因此,地方虽然偏僻,房价必然不便宜。 第0018章 诡异新居   “郎君且看,那里便是芙蓉园。”虞红叶抬手朝东南而指,“房屋就在青龙坊以内,有曲江穿坊而过。龙行水,虎从风。郎君居于水兴之地,如若为官定能青云直上,若图功名定能鱼跃龙门。水亦主财,郎君就是下躬经商也可一本万利呀!”   “承你吉言!”薛绍呵呵直笑。这个小女子当真会做生意,其实这地方已经很偏僻,去最近的东市喝一顿酒都得骑马跑上大半个小时,但又房价不菲。被她舌灿莲花的一说,却似有万般好处。   “郎君,请!”   虞红叶带着薛绍一行人进了青龙坊,停在一处庄院门口,拿钥匙打开了大铜锁,推门而入。   与城内其他各坊的居民房不同,这处庄院很大。高墙大院朱门大户,此前定是富贵人家的住宅。进门就看到一栋大瓦房,不新不旧斗拱飞檐,典型的唐式建筑,颇显大气。   整个庄院以大门和瓦房的正厅为中轴呈对衬分布,庭院内左种杨柳右植花草,进深三重院落。迎面看到的大瓦房那是待客主事的正厅,二重院落才是主人的寝居之处居于整座庄院的核心,一栋两层的木楼,同样的斗拱飞檐铺就了蓝色的琉璃瓦。内里第三层则是客房偏院,与户廊平行的侧屋则是仆婢与妾室的居所。   除三进院落与宅前的花圃庭院之外,后方还有一大片富贵人家惯爱的马球场。只是房屋荒废无人居住,这片球场如今长满了一片野草。   里外三层的院落,主屋正宅与侧屋廊坊紧密相连混然一体,屋顶错落而有致显得层次分明井井有条。随处可见流苏纹、火焰纹及天外飞仙等富丽丰满的装饰图案,给整座古朴而淡雅的庄院平添了几许灵动的艺术韵味。   由此可以见得,这间宅屋以前的主人品味不低,而且非富即贵。   “公子,这间大宅必然价值不菲!”月奴小声的感叹道。   “看看再说。”薛绍无所谓的道。   虞红叶陪着薛绍在宅院里仔细观光了一回,自信满满的微笑道:“郎君可曾满意?”   “长安之地寸土寸金,如此庞大的一处庄院,我未必能买得起。”薛绍说道,“我若答说不满意,便是我不实诚。但我若说满意,这栋豪宅怕是就要卖得更贵了。你叫我如何回答?”   “郎君真是个直意爽快之人!”虞红叶一点也不尴尬,神秘的婉尔一笑,背剪双手像一个老夫子那样的踱起了步子,悠然道,“不如这样吧!——郎君且先在这里住下来,时日不论。什么时候决定买了,郎君再找我来商谈价钱;什么时候觉得不喜欢了,随时搬走,我分文不取。”   月奴在一旁听到她这番言语不由得眉头略微一拧,心中生出许多的警惕来。暗说这个叫虞红叶的女子真会做生意,他让公子先住进来,等住得习惯了不愿意搬走,她再趁机索要高价!   “那我要是既不买也不搬走,一直死乞白赖的住在这里呢?那岂非是租金都不必付了?”薛绍笑道,“你也同意吗?”   “同意。”虞红叶微微一笑,“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力,郎君定然不是那种贪图蝇头小利之人——闲话休絮,郎君打算何时搬进来?”   月奴上前一小步准备插上一言,生生的忍住了……公子在谈正事,何来我说话的份?   薛绍转头看了月奴一眼,“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公子,月奴只想说,这天下间从来就没有白占的便宜。”月奴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的瞟了虞红叶一眼,淡淡道,“长安之地一房难求,此宅虽然地处荒僻但近山傍水格局甚佳,正是许多达官贵人孜孜以求的富丽山庄,绝对是有价无市。但看马球场上的野草长势,这庄院空了至少有三月之久无人居住,如今又这样百般利诱的想要卖给公子。月奴认为,此宅必然有其诡异之处!”   薛绍听完不由得一笑,转头看向虞红叶,“你认为呢?”   “我认为,这位姑娘言之有理。”虞红叶半点慌乱也没有,婉尔一笑道,“实际上,有九成九的人都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因此对此宅敬而远之。有时候想想,红叶觉得好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月奴微眯了一下眼睛,冷冷的盯着眼前这个行为诡异的商人女子。   “这就好比一件稀世的珍宝遗落在了人潮熙攘的大街上,过往的行人尽皆视而不见。”虞红叶面带微笑的道,“前面的人错过,因为他们不识货;后面的人错过,因为他们看到前面的人没有弯腰去捡,所以也就臆断那件珍宝只是别人随意丢弃的废弃之物,一文不值。”   说到这里虞红叶停顿了一下,婉尔一笑看向薛绍,“这世间许多的珍宝,就是因为遭遇了太多不识货的人和太多盲目跟从的人,从而沦为了平庸。”   月奴有点愠恼的剜了虞红叶一眼,你是在拐着弯骂我是个没眼光、不识货的平庸之辈吗?   薛绍微笑,“你这样看着我,是在期待我是一个识货的人?”   “是的。”虞红叶微然一笑道,“郎君第一眼给我的感觉,就不是那种平凡庸碌之人,定有自己的眼光与主见。”   “这个马屁拍得不错,我很喜欢。”薛绍笑道,“不得不承认,你真的很会做生意。但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   “怎么说?”   “我打算在这里先住上一段时间,然后趁这段时间寻找更加合适的住处。”薛绍说道,“到时候我再搬出去,你认为这样可行吗?”   “非常可行。”虞红叶丝毫不以为意的淡然一笑,说道,“如果是我,我也会想这么做。到时郎君若有差谴,红叶一样会不遗余力的帮郎君寻找新的住宅。总之,一直要到郎君满意为止!”   “有意思。”薛绍说道,“月奴,准备搬家!”   月奴略微一惊,但薛绍既然已经下令,她不再多说,深看了虞红叶一眼后她应了诺,“是,公子!”   虞红叶拍了下巴掌,“来人,将东西搬来!”   “是,掌柜!”几名随行而来的车夫杂役应了声,很快搬来几大包随马车一路运来的东西。   “郎君,这里有两套全新的床褥棉被,奢华贵丽谈不上,但绝对暖和与舒适。”虞红叶说道,“天色渐晚,郎君就不必车马劳顿的赶回邸店住宿了。今晚,就可以入住此宅下榻。小女子让手下这些人先把卧室收拾打扫一番,茶水沐汤一应足备。郎君权且住下再说,意下如何?”   “你还真是想得周到。你这样的人,不发财都没天理了。”薛绍不由得笑道,“好吧,我先住进来再说!”   “日后郎君若要搬家或是购置家私、装簧新宅,一切尽管吩咐。”虞红叶如同男子那样抱拳推手一拜,“红叶竭为效劳,定让郎君满意!”   “有劳虞掌柜!”薛绍回了一礼,尽管心里还有许多的疑惑,但也犯不着跟虞红叶婆婆妈妈的问个没完。   一栋房子而已,她不怕亏本贱卖,我还怕占了便宜吗?薛绍淡然处之的如此认为。   虞红叶的手下人办事很利索,很快就将二进院的主宅打扫了一个干净,方便薛绍今晚入住。   长安的皇城与宫城坐北朝南,因此长安的民居房屋都是坐东朝西,不可冲撞了帝王龙气。薛绍选了二楼东头的一间房作为自己的房间。   房内有几样简单的家具。月奴亲自进去收拾打扫,前主人睡过的床公子是肯定不能睡的,改日再要去买新床。今天她便理好了睡榻铺好了被褥,将就先睡一晚。   收拾停当后,虞红叶前来辞别,“一切简陋,只好委屈郎君暂且住下了。从明天起,红叶每天都会派一个人来联络。郎君若有差谴,只管开口!”   “好说。”   “告辞!”   虞红叶带着她的手下人,驾着马车走了。   薛绍看着一脸狐疑的月奴有点好笑,“你好像有很多的疑问?”   “公子,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月奴憋了好久,终于可以说出来了,“这栋宅子和蓝田薛府差不多大。但若论价值,至少是两倍!……如此奢贵的一处住宅,那个虞红叶何以判定公子能够买下,以至于她能如此放心的先让公子住进来再说?”   薛绍笑道:“你都当着虞红叶的面叫了我好几声‘公子’了。她就算不知道我的确切底细,也多半猜到了我的家世来路。”   “呃……”月奴连忙捂了一下嘴俏脸儿一红,“月奴疏忽,真是该打!”   “商人的眼光和嗅觉,历来都是最为灵敏的。就算你不说漏嘴,她也能发觉。”薛绍说道,“那个虞红叶虽然年纪轻轻,但聪明过人思维敏捷,行事干练口才出众,显然是在商场之上摸爬滚打已久,查颜观色的功夫非比等闲。”   “月奴惭愧!”月奴羞愧的低下了头。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不必惭愧。”薛绍笑道,“我敢打赌,她没有你这样的警觉与身手。”   月奴斗然眼睛一亮,“公子,方才打扫房间之时,月奴有所发现!”   “说来听听?”   “这处宅子,恐怕……”月奴的脸色有点略微发白的难看,生怕说错话,因此生生的停住了。   “不干净,闹鬼,对吗?”薛绍淡然笑道。 第0019章 凶宅魅影   月奴惶然一惊,“公子早就知道了?!”   “和你一样,进了宅子里我才知道的。”薛绍满不在乎的道,“虽然经过了事后的清理,但是宅子四处仍然留下了不少的痕迹。这里曾经,不止一次的做过驱魔镇魂的道场法事。”   细心谨慎观察入微,这是一名特战队员的基本要求与入门功课。要是这一点眼力都没有,前世的薛绍恐怕早就死过一万次了。   “对,月奴也发现了!”月奴略有一点紧张的道,“正堂、主宅和别院的许多地方,都有烟火薰烤的痕迹,肯定是燃烧黄纸之后留下来的!在马球场的杂草丛中,月奴也发现了没被清理干净的纸钱和香烛残梗……那个虞红叶好不可恶,将这样一处死过人、还闹鬼的宅子,卖给公子!”   “长安是一座历时数百年的古城,兵乱都发生了无数次,哪处地方没有死过人?”薛绍不以为意的道,“至于闹鬼……月奴你见过鬼吗?”   “没有……”月奴虽然习武而且胆大,但毕竟是生活在大唐时代的人,还是个姑娘家。说起这个,还是多少有一点心里犯怵。   “那我们,就捉个鬼来玩一玩吧!”   “啊?!”月奴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公子,这……”   薛绍笑道:“这里景色宜人环境幽静,我很是喜欢。不管它是闹鬼还是闹贼,总之,我在这里住定了!……月奴,你若是害怕,就回蓝田去!”   月奴深呼吸,娇挺的美峰慢慢的隆起,又慢慢的回落,“月奴不怕!!公子在哪里,月奴就定要跟到哪里!休说是闹鬼,就是上天入地月奴也定要跟在公子左右!”   薛绍看着她的丰满美胸,波动拳,这可是绝活儿!   月奴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又不好躲闪,于是避开薛绍的视线,低下了头。   薛绍微然一笑走到窗边,看着远方的雾色山丘与朦胧的芙蓉园,说道:“天色渐晚,早点歇息。记得关好门窗。”   关好门窗?……月奴嘴上说不怕,仍不由得汗毛直竖。   “你慌什么?我只是看这天色觉得,今晚可能会有雷雨大风。”薛绍道。   月奴轻吁了一口气,“月奴知道了!公子也请早点歇息!”   夜间,果然春雷滚滚,下起了一场大雨。   太平公主所住的大明宫蓬莱殿里,也是一片电闪雷鸣!   “朱八戒,你竟如此无能,真是一条吃泥巴的蚯蚓!”太平公主指着胖宦官的鼻子骂,“本宫早该把你埋掉了!”   “公主殿下千万息怒。小人一条贱命死不足惜,殿下气坏了身子却是得不偿失啊!”朱八戒两条大腿都在哆嗦了,仍旧壮着胆子来哄太平公主。   “那个薛绍也是当真可恶,答应过本宫要去射猎的,居然躲了起来!”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你们当真寻了一天,也不见他的人影?”   “回殿下话,小人岂敢怠慢?当真是在长安城里寻了一天,就连李仙缘也不知他的去向。”朱八戒小心翼翼地答道,“薛公子在李仙缘家中留书一封就走了。长安之大,要找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哪!”   太平公主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转,突然诡奇的笑了起来,“有一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兵分两路,一路去蓝田寻人,一路堵在光禄寺府衙门口守株待兔!我就不信了,薛绍受了官职还会不去上任的!”   “如此妙计,公主殿下果然睿智过人、英明神武!”朱八戒连忙笑眯眯的拍起了马屁,“可是小人若是找到了薛公子,该用何样明目去跟薛公子说,让他进宫来面见公主呢?”   “呃!……”太平公主不由得愣了一愣,是呀,此前还可以用探望伤病为由,现在我该要以何样名目让他来见我?我堂堂的公主,漫天遍野的去找个男人进宫来陪我玩儿,传将出去可不好听呀!   朱八戒耐心的等着,可不敢催。   “就说……”太平公主踱着步子拍着小脑门儿,眼睛湛亮湛亮的寻思了一阵,嘻嘻一笑,“就说本宫要去射猎,召他引马相随——此前他自己答应过的!”   朱八戒顿时眉开眼笑,“公主殿下当真睿智,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噢,那你投一个给本宫看看!”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   “呃……”朱八戒轮了几下眼睛,趴到了地上四肢和脸都贴着地,“公主殿下请看,小人投得好是不好?”   “公主殿下?”   “……咦,人呢?”   朱八戒抬头一看,太平公主早就走了,就剩一群小宫婢和小宦官在那里嘻嘻哈哈的怪笑。   ……   “咔嚓嚓——”   闪电撕破夜空,瓢泼大雨。   薛绍小练了几手形意拳,对比于前世的那副身体,显得有些脚底虚浮下盘不稳,明显是纵欲过度导致有些亏虚。   按照中医与古武的观点,精、气、神为人之三宝。精为生气之源,气为养神之所,神乃生命之主宰。精足则气足,气足则神充,神充则阳刚外溢;若精枯则气竭,气竭则神无,神无则命休。形意拳就十分注重“养精”,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由内而外的强壮体魄,增强体质。   虽然薛绍绝对不是那种把男欢女爱视作洪水猛兽的封建老夫子,但出于健康与生命安全的考虑,眼下也不得不清心节欲了。他习惯了前世的那一身腱子肉,虽然不像健身房里提炼出来的青蛙肉那样具有观赏性,但是匀称强健而且充满永不枯竭的体能与惊人的爆发力。   趁现在还只有二十岁,练!   薛绍住进这座偏远幽静的庄院里,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这里够僻静不会有太多人的打扰,依山傍水空气好有益健康而且适合野外煅炼。身体是一切的本钱,薛绍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初步的健身计划,就像当初入伍后在新兵连一样的先来个体能特训。   拯救身体强健体魄,刻不容缓。   练了一轮八段绵之后,薛绍正准备躺下入睡,冷不丁的听到户外传来一个“叭嗒”的脆响,像是树枝被踩折了的声音。   窗外雷雨交加,可是薛绍凭借出众的听力洞察到了这一声响动。心下一想,月奴睡在第三进的别院里,大半夜里不至于跑到这里来。   莫非闹贼?   一个翻身,薛绍像狸猫一样的翻身而起摸到窗边,透过纸糊的窗户缝隙朝楼下观望。   一个闪电破空而过,将整个漆黑的雨夜照亮了几分。倾盘大雨,主宅二进院的天井里,杨柳树的树枝疯狂飘飞,如同群魔乱舞。   没有什么发现。   这雷电交加暴雨倾盘的,若大的古宅里一片冷清寂寥寒意森森,若是换作胆小之人,还真会有些胆战心惊。   薛绍前世在军队里的时候,为了煅炼胆量什么训练没有经历过,后来成了雇佣兵经历的凶险与恐怖更是数不胜数,夜宿坟场都是小儿科了。眼下此景,当然是不以为意。   观察了一阵没有什么发现,薛绍正准备离开,又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惊雷滚滚而下。   二进院的长廊拐角之处,闪现出一道白色的人影,往三进院别院而去!   薛绍习惯性的双眼一眯,还真有人!   莫非是什么采花大盗,冲着月奴去的?   虽然薛绍对月奴的身手有信心,但要是那贼人使上“下迷药”这类的旁门左道,万一真的伤到了月奴可不好!   无声无息的溜出房来,薛绍像是回到了前世一样,化身一个隐藏在黑夜中的幽灵,悄悄的朝三进院而去。   迅速,轻盈,静默无声,潜伏侦察这门功夫薛绍早就练到了炉火纯青。虽然现在这副身体还不是特别的强健,但要执行这种简单的“任务”,也是游刃有余。   薛绍很快跟上了那条白影,它走得很平稳,但是并不快。夜色之中看得不是太清楚,只知道白影好像还打着一把伞,将肩部以上都遮挡着。   白影已经走到了月奴所住的仆房附近,房里熄了灯,月奴应该是早就睡下了。白影似乎知道那屋里住了人,于是小心翼翼的拐了个弯,从廊道的另一边慢慢走过,朝马球场的方向而去。   薛绍有点好奇,看来这个白影还对宅院的分布挺熟悉,也不是冲着月奴来的——那它是想干什么?   为了一探究竟,薛绍悄无声息的跟着那条白影,穿过了三进院的天井,来到了后院马球场边。   白影站在马球场的观战席回廊下站住了。打着一把伞,定定的看着回廊边的一堵墙,一动不动。   薛绍更是好奇,大半夜的闯进来一个人,顶风冒雨的盯着一板墙看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细响,薛绍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缩身一藏,躲进了黑暗之中,屏息凝神,全神贯注。   伪装隐藏,这门技术可是特战队员的基本功。薛绍现在缩在墙角极暗之处、一般人的视线很难注意的地方,浑身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毫无生命特征本身就是墙的一部分。 第0020章 墙中之鬼   片刻之后,回廊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轻盈如野猫的身影,同样是摸着墙角悄无声息的来,目标,好像是也是那个白影。   薛绍不由得暗自一笑,习武之人目明耳聪,月奴的警惕性果然蛮高,她也跟出来了!   就和薛绍一样,月奴同样没有打草惊蛇,或许她还有一点点的害怕。毕竟大半夜的雷电风雨交加,家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全身白衣来历不明的人,任谁都会三分胆寒,更何况还是一个非“无神论者”的年轻女子。   月奴远远的就停了下来,静观其变。   “哧——啦”!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那个白影仿佛还被吓了一吓,手中打的一把油纸雨伞晃动了几下。   紧接着,滚滚春雷落了下来,整个大地仿佛都在震动。   就在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白影死死盯住的那板墙上,像放投影一样的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影象——好像是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跪在地上,双手朝天举起高仰着脖子,像是在痛苦的呐喊!   没有声音,影像持续的时间也极短,差不多只有两秒钟。   薛绍顿时瞪大了眼睛——还真的闹鬼了吗?!   “啊!——”白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但很快捂住了嘴。   “女人?”薛绍更加吃惊。   藏在不远处的月奴估计也是吓了个够呛,如同一阵疾风飞快的闪走。身如飘絮的几个起落,她踏着房梁屋檐轻盈如狸猫,跳到了薛绍所住的主宅二楼卧室门前,狂喘粗气神情恐惧,果断的拔剑而出当起了门神。   “恶鬼凶灵,休想伤到我家公子!”   与此同时白影手里的油纸伞吓得仓皇掉落,她惊慌失措急忙将伞捡起转身要跑,脚下湿滑一个趔趄,惊叫一声就朝前摔倒下来。   薛绍如同一匹扑食的猎豹猛然蹿出,在那条白影倒地的瞬间将她稳稳托住。   白影的额头双眼,正对着回廊扶手的一处尖突之处,相隔不过一寸之远!   电光火石之之间,白影仿佛是吓懵了,全身绷紧如同拉紧了的弓弦,眼睛几乎要瞪得爆出眼眶来,连呼吸都凝滞了。   薛绍只觉得怀里一阵温香暖玉的,双手还握住了一对丰满又柔软的肉肉。下意识的捏了一捏。   大唐女子可不会戴上加衬了厚实海绵的胸罩,货真价实,手感绝对一流。   薛绍阅女无数的这一双手,早已把撩拨女人的技艺练到炉火纯青。   “嘤……”白影发出了一记浑然不觉的娇羞呻吟,吐气如兰身子一软,全然落在了薛绍的怀里。   薛绍双臂一用力将怀中之人完全抱起,站直。   “白影”先被闹鬼吓了个够呛再又仓皇摔跤,电光火石之间被人救住抱起,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仓促了,她的脑子里像是完全空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乎连呼吸都要忘了,瞪大了一双宝石般的美眸怔怔的看着薛绍,像是刚满月的小猫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样,好奇中带着迷茫,好奇中带着恐惧。   脸上,一片吓坏了的煞白。   薛绍无比绅士的微然一笑,“虞姑娘,你没事吧?”   “承、承郎君,怎么是你?”虞红叶恍然回过神来,眼睛仍是瞪得很大。说完这句方才醒悟,脸刷的一下变作通红。   “请放我下来!”   “小心。”薛绍将她放下。   虞红叶双脚触地,惊吓之后腿脚发软险些再次摔倒。薛绍伸手一扶,虞红叶却下意识的双手往胸前一护。薛绍不禁心中暗笑,只是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   “夜寒雨湿,虞姑娘不妨到我婢女的房间里来坐一坐,喝杯姜茶驱驱寒气,定一定心神。”薛绍微笑道,“顺便,承某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虞姑娘!”   “好……吧!”虞红叶无可奈何的应了一声,终究是瞒不下去了。   二人结伴往月奴的房间而走。走到一半月奴从天而降落在二人面前,再度把虞红叶吓得惊惶大叫一把扑进了薛绍的怀里。   “公子,你怎么……虞掌柜?”月奴看到他们二人拥作一团,很惊诧。   薛绍脸一板,紧紧抱着虞红叶,“姑娘莫怕!——月奴,你大半夜的突然一下跳出来,是想吓死人吗?”   手感真赞。虞红叶拥有一副传说中的女人最高境界的身材——看起来瘦,摸起来有肉!   “月奴该死!”月奴慌忙跪下来,心说我可没见到公子你被吓坏啊,反而是在美美的怀抱佳人!   片刻之后。   连受惊吓的虞红叶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缩着身子坐在月奴的床榻之上,身上披着一床棉被,仍在轻微的瑟瑟发抖,眼神也有点发直。   月奴站在一旁咬着唇拧着眉双手紧紧拽着手里的剑,表情严肃到肃杀,脸也略有一点发白。   只有薛绍像个没事人一样悠然的坐在一旁的大椅上,茶盖子刮着茶杯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嗞嗞的喝着茶水。   “嘭——嚓嚓!”   闪电裂空,惊雷滚滚!   两个女子都不约而同的发出轻微颤抖,虞红叶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   “别慌,有本大仙在此,任何妖魔邪祟也伤你们不得!”薛绍慢条斯礼的放下茶杯,大义凛然的道。   大仙?   虞红叶与月奴相视苦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那种会捉鬼的道人神汉呢!   不过听了薛绍这一句话,她们心中都没来由的塌实了不少。出于人类的天性,一旦面临危险,女人总会不由自主的希望有个男人在身边提供保护。就算是武艺高强的女汉子月奴,也概莫能外。   薛绍站起了身来慢慢走到虞红叶身边,说道:“虞姑娘,你深更半夜偷偷的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被鬼吓?”   虞红叶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郎君莫要口不择言,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你还嫌我吓得不够吗?”   月奴胆子也算是很大的了,此时也不由得浑身一阵汗毛倒竖,小心的道:“公子,那是何方妖魔鬼怪?”   薛绍凝眉正色道:“以我的经验来判断,那是一只——”   话说一半,他故意卖关子停住。两个女子都瞪大了眼睛,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墙中鬼!”   “啊!”   薛绍随口编造的一个词,效果却是很不错,把两名女子都吓得一齐惊叫了一声。   “公子你当真认得?你何时有了这样的修为?”月奴惊讶的道。   薛绍神秘兮兮的微微一笑,很有大尾巴狼风范的来回踱了两步,“你难道不知我朋友众多涉猎广泛?在我的朋友当中,什么样的奇人异士都有。闲来无事学一些奇门遁甲阴阳术数,也不足为奇嘛!”   “公子当真懂得这等法门?”虞红叶惊讶的脱口而出。   听她这叫出“公子”月奴方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吐了吐舌头,我真是粗心,又当着虞红叶叫“公子”了!   薛绍不以为意微笑道:“这墙中之鬼定是蒙冤而死,因此阴魂不散附在那墙中。但凡雷雨交加阴气浓郁之时,就现身出来泄吐阴冤之气!如若不出所料的话,那人该是此前的屋主。虞姑娘,我说的对也不对?”   “对极、对极!公子当真是高人!”虞红叶惊诧无比的瞪大眼睛,“此前我还请了许多声名远扬的道人和高僧先后在此做了法事,都未能将这冤灵驱逐或者降伏!不知公子能否……”   “你让我驱鬼?”薛绍不由得笑了。这就高人了?要是这点分析推理能力也没有,我还活个什么劲!   虞红叶满怀惊奇甚至带着一丝崇拜的点了点头。   月奴也惊奇不已的看着薛绍,仿佛第一天刚刚认识他一样。   薛绍“呵呵”的一笑,慢条斯礼的踱了几步走回大椅上坐下,拿起茶杯来慢慢的饮。   “公子若能驱鬼……”虞红叶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此宅半价售与公子!”   “成交。”   虞红叶一时愕然,怎么有点上当了的感觉?   薛绍笑眯眯的放下了茶盏,说道:“但是,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除非虞姑娘如实相告,否则,这宅子就是白送给我,我也不会出手驱鬼!”   “公子请讲!”   “好。”薛绍笑眯眯的道,“第一个问题,虞姑娘是否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来历了?”   “没错,我的确知道。”虞红叶并不否认,如实道,“虽然邸店里的伙计不认得公子尊颜,红叶却是有幸远远的见过公子一两次。蓝田公子薛承誉的大名,如雷贯耳。公子不认得红叶,红叶却认得公子。这应该不奇怪吧?”   “是不奇怪。”薛绍不以为意的笑了一笑,继续道,“今晚雷雨大作,你不露声色的悄悄潜进府里,究竟所为何事?”   虞红叶面露一丝惭愧之色,略显尴尬的笑了一笑,说道:“说来惭愧!原本红叶以为,请了和尚道士做过法事之后,那墙中鬼就不会再作祟了。逢巧公子刚刚入住就遇上电闪雷鸣。红叶放心不下怕吓到了公子与月奴姑娘,因此壮着胆子偷偷跑进府里一观。初时还好,那墙中鬼并未现身。正当红叶稍稍放心准备离开之时,岂料它就……”   “于是你吓坏了?”薛绍笑道。   虞红叶的俏脸儿微然一红,下意识的避开了薛绍的视线。吓坏自然是吓坏了,但你的手却摸在了我的……   偏偏薛绍还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的,这让虞红叶的心里不禁暗暗有些羞恼。   月奴想起那面墙上的诡异图像也有些心有余悸,深呼吸,胸前波澜起伏。 第0021章 公子捉鬼   薛绍看到两名女子都吓得不轻了,挺有一种邪恶的成就感,呵呵的笑了两声,“虞姑娘,你可知道那墙中鬼,生前是何人?”   虞红叶被问得娇躯微微一颤,“薛公子不是可以通灵么,奈何还要问我?”   “通灵和驱鬼是两回事。”薛绍的言语表情就像是一名教授在讲课一样,专业又严肃,“如果不问清那墙中鬼的来历,我也是无从下手。”   “好吧……我告诉你!”虞红叶喝了一口茶,用深呼吸来壮胆,“其实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毕竟,那是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十几年前?月奴不由得感觉得身上一阵阴冷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臂,真想凑到了榻上和虞红叶挤到了一起,再披上了那床棉被。   “有本大仙在,不用怕!”薛绍信誓旦旦的道。   虞红叶壮着胆子,小声说道:“薛公子可曾听说过,十几年前龙朔宰相上官仪之事?”   “略有耳闻。”薛绍点了点头。   上官仪,当初安小柔经常和他一起讨论这个人。龙朔年间他成为高宗李治的宰相,因仇视武皇后嚣张跋扈把持朝政,于是劝谏李治废后。当时李治也同意了,就由上官仪草拟废后诏书。结果事泄,武皇后向李治苦苦哀求,李治又心软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由此,始作甬者倡导废后的上官仪,后果就可想而知了。宰相做了没两年,他和他儿子几乎满门被诛落了个无比凄惨的下场。   不过,上官仪之所以能被一些后人津津乐道,更大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这场政治风波,而是因为他的孙女!   上官仪的这个孙女在家族事发之时还十分年幼,因此只是被抓进宫里配没掖庭,成了一名奴婢使儿。谁也没有想到在之后的一千多年里,这个复姓上官的奇女子再也没有被人们所遗忘,她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史话评书与诗文集著之中。   她就是——上官婉儿!   “此处宅子最初曾是上官仪修建的,后来传给了他的儿子上官庭芝。”虞红叶说道,“上官仪父子被诛之后,这处宅第被罚没朝廷所有。马上朝廷将它赐给一名卓有战功的将军,岂料那将军住进来之后发现屋中闹鬼,于是急忙甩卖转手……由此十几年来,这栋宅子很少有人敢住被转手了无数次,价钱却是越卖越便宜。于是我就,将它盘下了!”   “你满以为请了道士和尚做了法事,赶走了恶灵就可以大赚一笔?”薛绍呵呵地笑道,“没想到,那墙中鬼偏就赖着不走了是吧?”   虞红叶略有一点紧张又尴尬的点了点头,“既然薛公子有这门绝技,看来就是这宅子既定的主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赚钱做生意!”月奴没好气的道。   “薛公子若是不买,红叶自然不会强求。若要另寻他处,红叶必当效劳!”虞红叶自知有点理亏,讪讪的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薛绍呵呵地笑道:“如你所言,这宅子从上官庭芝被抄家之日起,就开始闹鬼了是吗?”   “是的。”   薛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个墙中鬼,可能就是上官庭芝了。”   虞红叶顿时筛糠,“不、不会吧?!他都死了十几年了!”   “我是说,可能。”薛绍淡然地笑道。   “请公子三思!”月奴也觉一阵周身发寒,急忙抱拳道,“此处凶宅,公子万不可入住!就算不被厉鬼所伤,阴气太盛也可伤人魂魄或是霉了运程!”   “无妨。别人怕了,我却未必。”薛绍不以为意地笑道,“天亮之后你二人去市集买些应用之物来。记住,千万不可声张,不可对任何外人道说我要驱鬼之事。否则,那可就不灵了!”   天亮之后,大雨稍停。两名女子满腹疑惑、心惊胆战的乘了马车,去市集上买薛绍要的那些东西,顺便也要采办一些柴米油盐和家中的闲杂东西。   薛绍独自一人,站在了马球场边的那块墙壁之前。   一片红色的土砖泥墙,普普通通,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之处。薛绍伸手在墙上用力抹了一把,手上沾上了一些红色的泥灰。   “这有什么可怕的?”薛绍冷笑。   ……   “二百零一!”   “二百零二……呼、呼!”   月奴与虞红叶回来的时候,双双看到薛绍趴在马球场边的廊台下,呼哧哧的做着俯卧撑。   “嘘,不要吵!”虞红叶小心的道,“说不定薛公子是在进行驱鬼前的准备动作!”   “……”月奴没有说话,但也点了点头。   跳大神这类的事情,她们总归是见过。那些巫婆神汉的动作可稀奇可夸张了。相比之下,薛绍趴在地上做俯卧撑算是“低调”的。   “月奴姑娘,你跟随薛公子多久了?”虞红叶闲来攀谈。   “两年。”月奴答得既不冷漠也不热情。   虽然月奴对虞红叶这个行为古怪的商女颇多戒备,但昨晚也算是“共患难”了一场,加上年龄相若彼此之间颇多话题。相处了半日,也算有了几分融洽。   “二百零七!”   “呼呼……三百零八!”   月奴性情耿直,“公子,该是二百零八!”   “啊,不行了、不行了!”薛绍一下瘫到了地上,“还不快扶我起来!”   二女连忙上前手忙脚乱的将薛绍从地上扒拉起来。   薛绍只觉一阵头昏眼花双臂发麻抽筋,脸上更是涨得通红。   “薛公子,你没事吧!”虞红叶不由得有点慌急,“大白天的,那墙中鬼也敢出来伤人吗?”   “公子我们还是不驱鬼了吧?”月奴担忧的道,“大不了换一处地方来住!”   “我没事……”薛绍了一阵儿粗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甩了甩胳膊,“叫你们买的东西,买来了吗?”   “买来了!”   “挺好。放在这里,月奴去安排午饭吧!”薛绍说道。   “我去帮忙。”虞红叶很识趣的一同走了,心说但凡有“这方面”本事的人都有忌讳,我还是不要围观的好。   薛绍笑了笑,又叹息了一声。这副身体真是够虚的,才做了两百个俯卧撑就不行了。我已经打磨了身体这么多天,现在这体格比起常人来或许还算可以——但我以前做俯卧撑,那都是以“小时”而论的!   必须要加强煅炼!   趁着月奴和虞红叶准备午饭的空当,薛绍手脚麻利的用她们买来的材料做了一个挺大的布偶,布偶表层涂了一层姜黄水染料。然后调了一瓮碱水,将布偶立在那面“闹鬼”的墙前面,再把月奴买来的弓箭箭头泡进了那碱水之中。   一切就算准备妥当了。   少时过后二女准备好了午餐,三人草草的吃过,然后就聚在了马球场的那一堵墙边。   二女全神贯注的略显紧张,看薛绍将要如何捉鬼。   薛绍老神在在的站在那面墙前,闭着眼睛念念有辞,“南无阿米豆腐,东无阿米豆腐,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齐天大圣三打白骨精……”   二女隔得稍远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薛绍神神叨叨的念的一些啥,估计应该是他的“独门口诀”了。   随后,薛绍烧了一张自己随手乱画的黄纸扔进那碱水之中,一切就算准备妥当了。   “好,首战告捷!”薛绍拍了拍手,“我已经将上官庭芝的冤魂捉拿归案囚于这布偶之中。月奴,拿起箭来,射它!”   月奴惊讶的挑起了眉梢面露一丝难色,“公子,月奴不懂法术!”   “放心,箭矢已经涂上了我的神符之水!”薛绍自信满满的微笑道,“你箭术精准,必然行的!”   虞红叶已是一副吓到了呆萌的样子,瞪大了眼睛一眨都不眨,“月奴,你就听薛公子的,赶、赶紧射吧!”   “说得倒是轻松,要不你来?”月奴没好气的闷哼了一声,骑虎难下的拿起了弓箭站得稍远对着那布偶,嘴上不说害怕,箭尖却略微有点抖。   “月奴,你可是习武之人,居然如此胆小!”   “公子,我射!”   “嗖——”   一箭飞出,箭矢插在了布偶之上。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布偶……流血见红了!   “啊!!!”虞红叶吓得大声惊叫。   月奴飞快的扔了弓箭拔剑而出,如临大敌的一挺身拦在了薛绍面前,“公子小心!”   “慌什么!”薛绍轻轻的拍了拍月奴的肩膀示意她把剑放下,“有本大仙在此坐镇,万事莫慌!”   虞红叶已是瑟瑟发抖的躲在了薛绍的背后,偷偷伸出半张脸来瞅着那个布偶,结结巴巴的道,“薛、薛公子,那个布偶流了血,是、是不是,就是已经杀死冤魂了?”   “还没有。”   “啊!!!”这一下,二女一同惊叫出声来。   “都叫你们别慌了。”薛绍背剪着手,十分大尾巴狼的踱了几步,像个大将军指挥作战一样的猛一挥手,“月奴,继续!”   “是……”月奴小脸儿有点发白了,拿起弓箭的时候手哆嗦的更厉害了,“公子,你站远一些!月奴手抖,怕误伤了你!”   “你不会站得近一点吗?”   月奴绷着脸咬着牙,死活不肯把那一句“月奴害怕”说出口来。   薛绍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站得稍远了一些,“好了,射!”   “嗖嗖嗖——”   月奴壮着胆子连射了三箭,还都中了。如同之前一样,全都见了血! 第0022章 贵族风范   两个女人的脸都吓白了。   “可以了!”薛绍笑眯眯的走到布偶边,拿起一个画着他自己也看不懂的奇纹怪符的瓷饭碗,高高举起,神模神样的大声吼道,“上官庭芝,你已身受重疮,还不躲到本座的法器里来,等着魂飞魄散吗?”   “什么,你竟敢怀疑本座的修为?好,就让你见识一下本座的法器厉害——我叫你三声,你敢答应吗?”   月奴和虞红叶这一对落难姐妹惊愕不已,瞬间抛弃了前嫌肩并肩的挤在了一起,无比紧张的瞪着薛绍和那个布偶——冤鬼真的会说话吗?   “上官庭芝!”薛绍真的喊了。   “唔……”还真的有人答应,而且是男声。   “说、说话了!说话了!”月奴和虞红叶这下真的吓坏了,慌忙抱在了一起死死的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   薛绍连喊三声,连着有男人的模糊声音答了三声。   看到那两个女人吓得魂不附体,薛绍心里很有一种邪恶的快感,嗯,还行,当初出于任务需要特别练习的“腹语”这门技术,没有完全落下。虽然换了身体,但简单的音符还是能够发得出来的!   “收!!”大喝一声,薛绍拍着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瓷饭碗,“打完收工!”   月奴和虞红叶紧紧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像是一对儿刚刚被一阵狂雨冰雹摧残了的小麻雀。   “好、好了吗?”   薛绍举着那个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再打个响指,“我都已经将他超渡了!”   “这、这样就行了?”虞红叶惊诧无比的道,“薛公子,你这是道家的法门还是佛门的修为?好生奇怪啊!”   “咳!……我是佛道合壁,天下无敌!”薛绍把那个碗递给月奴,“拿去洗洗干净,还能吃饭的!”   “公子,这可是你的法器!”月奴的手直哆嗦,不敢接这碗。   事实证明,女汉子再胆大,也终究是怕鬼的。   “拿着!”薛绍将碗往月奴手里一塞,“修炼到了我这样的程度,飞花摘叶皆是法宝,无妨无妨!”   月奴的脖颈上都冷汗直流,一双素手瑟瑟发抖,仿佛手里就抓着上官庭芝的冤魂。   “好了,接下来我们再铲了这块寄生冤魂的阴墙!”薛绍拿起一把铁锹对着墙上的红色墙粉就一顿猛铲,就当是煅炼体能了。   “公子,不如我来吧?”月奴哪里会让薛绍做这种事情。   “只能是我来!”薛绍一本正经的道,“你有法力吗?”   “……没有!”   “那你收拾房间去!”薛绍说道,“虞姑娘,麻烦你去帮我请一些杂役来,我要对这宅子进行一番修缮和整理。”   “乐意效劳。”虞红叶拱了拱手,心有余悸的看着布偶和那面墙,“薛公子,当真没有问题了么?”   “当然。”薛绍板起了脸,“你是信不过我吗?可别忘了,以后要住在这里的是我自己!我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红叶不敢!若能降伏了恶灵,当然是最好!”虞红叶略略吁了一口气,满怀奇异与崇拜的深看了薛绍两眼,抱一抱拳,“红叶这就去帮薛公子招募杂役!”   “有劳!”   虞红叶走了。   月奴紧张兮兮托着那个碗,寸步不敢离。现在她感觉,非但不是自己要保护公子,而是需要公子来保护她才是。若是离他远了,万一再要撞到什么冤魂恶灵,如何是好?   薛绍看到月奴这样子,不由得一阵好笑。   其实今天发生的事情,无非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化学与物理现象而已。岂不说薛绍前世曾是一名理科生、大学选择的是生物化工专业,后来他身为一名特战队员,也不是身手好、枪法准就可以的,还要学习许多实际应用的数学、物理与化学知识。再加上那么多年的走南闯北,薛绍什么样的江湖骗术没见过,什么样的奇闻轶事没听说过?   布偶流血,不过是简单的化学反应,中学的课本上都能学到的“酸碱指示剂”的作用。这都算不上是特战队员的专长,是个21世纪的中学生都能懂。   墙上留有影象,是一种比较特殊少见的“大自然录影机”现象,但也不难解释。这面墙上刷着红色的涂料含有大料的四氧化三铁,雷雨夜闪电放了电能下来,让这面墙充当了“录影带”的作用,刚好将某人跪地疾呼的样子给“录”了下来。至于那影象是不是上官庭芝,就真的是只有鬼才知道了。   然后,以后但逢雷雨之夜空气之中弥漫了电能,这个影象就有可能像放映电影一样的,再度出现。   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不高,四氧化三铁的含量、电场与磁场的强度、空气的湿度都要恰到好处,人体本身也带有电场与磁场……一切看似不可能的巧合,形成了这面墙上的特殊影象,如同闹鬼!   这样的事情薛绍曾经不止一次的听说过,据说故宫里就曾有过一群宫女在墙上走过,他了解过其中的原理,当然是见怪不怪了。只需铲了这面墙上的红泥再重新粉刷一次,破坏了原有的四氧化三铁含量,定然能把“闹鬼”根绝!   之所以装腔做势的吓唬了这两个小姑娘一回,薛绍一是图个好玩,二是房子直接打了五折,也算是值回蓝田公子的出场费了!   ……   午时左右,虞红叶率领一批身强体壮的杂役和匠人,浩浩荡荡的杀到了薛绍的新家。   搬家从来都是非常麻烦的事情,修葺墙院整理屋瓦、洒扫卫生添置物件,大小的事情多如牛毛十分琐碎。不过这些事情都用不着薛绍亲自去过问了,月奴本来就很能干现在还多了虞红叶这个精明利落的生意人竭力相助,薛绍顶多是偶尔的“指手画脚”提一些自己的要求,比如在马球场上添置了练箭术的靶垛、前世在军队里练体能要用的独木桥和垂直障碍物这种东西。   包括虞红叶在内,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去看那一面被铲得坑坑洼洼了的红墙。   于是薛绍索性把虞红叶带到了这里,“虞姑娘,我们该谈一谈价钱了。”   站在这一面红墙面前,虞红叶当然知道薛绍的意思。她强作镇定的婉尔笑了一笑,说道:“薛公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红叶向来雷厉风行不喜欢绕圈子。诚然这处房宅是有一些异恙,但你不可否认,这是一座极好的庄院吧?”   “你直接开价。”薛绍比虞红叶还要单刀直入的直接。   “一换一。”   “怎么说?”   虞红叶说道:“我想拿此宅,跟薛公子在蓝田的府第交换。”   薛绍不由得一笑,“看来你是早有打算。”   “不瞒公子,确实如此。”虞红叶并不隐瞒,直言道,“据我所知,薛公子在蓝田的府第无论是规模与辉煌都不输此宅。但若论价值,此宅的卖价至少是两倍有余。当然我们有言在先,此宅我愿半价卖与公子。红叶虽是一介女流,但向来是言出必行一诺千金!……薛公子以为如何?”   薛绍不由得笑了。这个女人绝对是个做生意的高手。如果光是从地段、面积与豪华程度来比较两栋房子的市值,眼前这栋长安豪宅当然抵得上两个蓝田县的薛府,可能还不止。但是,这栋宅子因为“闹鬼”几经转手,已经大大贬值;相反,出于“名人效应”,蓝田的薛府虽然地处偏僻,但却是远近小有名气的一处风流去处,其潜在价值岂是一般民宅可比?   一换一,虞红叶甩掉手上一颗日渐贬值的烫手山竽,接手一个颇有升值空间的“名人故居”,其实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薛绍微然笑了一笑,“成交。”   虞红叶虽然竭力装作沉静,但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惊愕与喜出望外的“微表情”,没能逃过薛绍那双阅人无数火眼金睛一般的毒眼。   “薛公子,你要不要多考虑一下?”虞红叶甚至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早已做好了准备要进行一番长篇大论的讨价还价。万没想到,他居然答应得如此干脆!   “不必了。”薛绍淡然道,“我不是生意人,赚或者赔,对我来说不重要。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尽快迁居长安。你若赚了,是你的本事;你若赔了,是你无能。”   “……薛公子,果然好风采!”虞红叶不由得有点对薛绍刮目相看,食禄之家不与下人争利,这才是名门贵公子该有的风范!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是很多时候舍得“吃亏”并且吃得漂亮,那就真是一门学问了!   “过奖。”薛绍淡然一笑,“我举家来迁人生地不熟,大小的事情还要麻烦虞姑娘多多帮衬。”   虞红叶不由得深看了薛绍两眼,原来,蓝田公子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轻佻浮浪;相反,他给我一种深如古井、静巍如山的深邃与伟岸之感!……真是个妙人!   “薛公子乔迁之事,全都包在红叶身上了!事无大小,红叶必然竭力做到尽善尽美,让公子满意!”   “那就有劳虞姑娘了。”薛绍不由得释然一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尽快在长安安顿下来并且摆起烧尾宴、正式步入仕途,这才是我如今最在意的事情。摆宴不难,新官上任也不难,但如果在长安连个像样的落脚之处都没有,出门怎么跟那些当官的打招呼?——李仙缘这个九品小官,还打肿了充胖子的租了一套价值不菲的院落呢!   时风如此,薛绍目前还不能免俗。相比于当务之急,买卖房屋的一点差价已是不足挂齿——实际上这都已经是半价买入了,还待如何? 第0023章 捕风捉影   真要细算下来,薛绍买房的这一笔生意其实是双赢。虞红叶把烂在手里的“鬼屋”脱了手而且换回一套颇有赚头的蓝田公子故居。薛绍有了一处上佳的长安房产,还从此多了一个对本地无比熟悉、十分精明强干的“准管家”帮忙打点所有的搬迁琐事,这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何况,虞红叶是个美女。   虽然在大唐世人的眼光看来,虞红叶这个商女想要结交身份高贵的蓝田公子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的攀龙附凤,但薛绍却在她的身上看到了21世纪职场女性的影子。这个干练洒脱绝不花瓶的漂亮女子,给薛绍的印象还算不错。以后,说不定就还有很多地方要用上她。   更何况,她手感也还挺不错的!   府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薛绍骑上一匹马独自出了家门,直奔李仙缘家。时辰掐得恰到好处,到他家时正当天晚,李仙缘刚刚回到家里。   “薛兄这两日去了哪里,害我好找?”李仙缘迎到他惊讶的道,“太平公主也正四处派人寻你,你可知道?”   “我可不会掐指一算卜卦问仙,于是刚刚才知道。”薛绍笑了一笑,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李司历,给本官上茶!”   九品司历,李仙缘的官职。唐人惯以所授官职相称呼,大多数的时候是为了表示尊重。   但是李仙缘分明就觉得薛绍是在调侃他,给他倒了一杯茶来没好气的道,“薛太官,请慢用!”   “嗯,李兄还算贤慧。”薛绍嗬嗬的笑,慢条斯礼的喝起了茶。   “薛兄你今日就是专程来取笑我的吗?”李仙缘往门外瞟了两眼,“月奴姑娘怎的没有跟着你?”   “她有别的事情要办。”薛绍放下茶盏,说道,“我已决定举家迁往长安,从此定居于此,今日就是打点居所去了。”   “哦?”李仙缘多少有点意外和惊讶,“薛兄何以如此突然的下了决定?”   “人往高处走。”薛绍淡然道,“整日窝在蓝田县那个小地方风花雪月混吃等死,也该有个尽头。等我的新居所安顿好了,我就准备摆个烧尾宴。”   李仙缘一下来了兴趣,“不知薛兄准备宴请哪些人?”   薛绍轻拧了一下眉头,“近日我左思右想,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以为,眼下我必须、且只能,请我们薛姓本家的一些人,来参与我的烧尾宴!”   “……”李仙缘听后眨着眼睛沉思了片刻,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薛绍笑道:“何样的道理?”   “还须问我?”   “我今日特意前来,就是听一听你的意见的。”   难得薛绍如此看重又给面子,李仙缘也就不矫情了,说道:“如果我是薛兄,我大概也只会请薛姓本家之人赴宴。时下,前太子李贤刚则被贬废,朝廷之上一片风声鹤唳,私下聚众本就不妥。再者,薛兄虽然初入仕途,但许多人对薛兄却是早有耳闻并不陌生。薛兄若是只请张三,李四必然心中忿忿;若是只请李四,张三必然暗生不悦,当然也不能把满朝文武都给请来!——那么薛兄只请薛姓本家的几个人,便是无妨了,谁也没有话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初来乍道,我可不想落下一个厚此薄彼的名声,从入仕的第一天起就得罪人。”薛绍接过话来,说道,“怪只怪我姓薛,薛家人生来就树大招风。”   “凡事,皆是有利亦有弊。”李仙缘说道,“薛兄虽然入仕容易,但却比一般的为官之人多了一些忌讳。”   薛绍不以为意的笑了一笑,说道:“现如今河东薛氏大旺,在朝为官、在军为将和封疆大吏都不少。我不可能将他们所有人都请来,薛某自忖,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思来想去,我觉得有两位薛姓族老我是必须要去请上一请的!”   “薛兄所言,莫非是当朝宰相中书令薛元超,和户部侍郎薛克构?”李仙缘道。   “对。”薛绍点头,“此二人位高权重,都是我的父辈族伯。虽然薛某不巴望他们的提携与照顾,但至少要给他们几分颜面。”   李仙缘沉默了片刻,面露一丝难色的摇了摇头,“怕是难于请到。”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请不请在我;来不来,在他们。”   “言之有理!”   “另有两人,我必须要请到!”薛绍突然话锋一转。   “谁?”   “他们是一对亲兄弟,薛仁贵之子,薛讷与薛楚玉!”薛绍道,“据悉这二人都在长安,你可知他二人各在何处所居何职?”   李仙缘有些纳闷,“薛氏南祖这一脉曾经良将辈出大兴大旺,但至从十年前薛仁贵败走大非川,已然没落。现如今薛仁贵贬斥于象州穷山恶水之地,薛讷不过区区一长安城门郎,薛楚玉在皇家御率羽林卫中的官职更是卑微,兄弟二人同为浊官小将……薛兄为何定要请他们到场?”   “世人皆好锦上添花,薛某独爱雪中送炭。”薛绍微笑道,“薛元超与薛克构这些大人物能来则是最好,不来则不强求;薛讷兄弟俩,我是非请不可!”   李仙缘深看了薛绍两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薛兄仍是心向军武?”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薛兄,小生觉得你想法太奇怪了!”李仙缘有点不解的道,“薛兄你不缺钱财不缺女人,连血统和门第都是凤毛麟角的人中极贵。要赢得这样的一副富贵是天下无数人的梦想,你却一出生就拥有这些。就算是不娶公主,你也大可以鲜衣怒马的安享一世荣华富贵,为何还要……立志从戎?”   “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日子,我已经厌烦了。那种感觉,空虚到腐朽。”薛绍仍是呵呵的一笑随口答道。心说,难道你想要我给你讲解一下未来几十年的历史走向,从而分析一番我“立志从戎”的动机?   李仙缘不笨,眼看薛绍避重就轻也就不再追问了。   二人置茶闲聊了片刻李仙缘正准备更换新茶,有人来拍门,“李郎君可曾在家?”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是我府上的陈管家来了。”薛绍道。   李仙缘起身准备去应门,“你叫他来的?”   “不叨扰了,我这便和陈管家一起走。”薛绍也起了身来。   李仙缘点了点头,“太平公主那处,你准备如何区处?”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薛绍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李仙缘不好再多言,心说以往的蓝田公子总是得过且过浑浑噩噩,如今却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他今日来这里好像不是专程找我,而是为了等这个陈管家,竟把时间掐得如此精准。烧尾宴的宴客人选他早已思虑清晰,太平公主一事他更像是智珠在握……奇哉怪也,他何时长出了一颗这么清醒的脑子?   薛绍在他脸上扫了一眼,笑道:“李兄莫非对我恋恋不舍?”   “小生可没有龙阳之癖!”李仙缘浑身一寒苦笑起来,“薛兄好走,不送、不送!”   薛绍哈哈的笑了两声,“倘若公主催人来找你打听我的消息,你如实回答便是。”   “好。”李仙缘应了声,却猜不透他葫芦里究竟埋的什么药,这是要和太平公主玩捉迷藏吗?   “告辞。”   薛绍出了院门,薛府管家陈兴华立于门前,见了薛绍拱手就拜,“原来公子在此!不知公子急唤老朽前来所为何事?”   陈兴华年五十有余,生得精瘦,谨小慎为而且精善于理财,专给大户人家经营管理钱财租佃之类。不久前薛绍“炒掉”了原来的大管家而把他请来,一是图他远近的名气,二是,生人好办事免得露了什么破绽。就和谴散了那许多的姬妾一样的用意。   “即日起我将定居于长安,蓝田旧宅我已决议变卖。但有账目收支全得由你来打点。个中详情,自有月奴跟你交待。”薛绍言简意赅的道,“现在跟我走,去新宅。”   “是,公子。”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了,身为下人纵有千般疑虑,也不好多问。陈兴华来时日短,尚未摸清这位蓝田公子的脾性,当下只能言听计从依命办事。   这正是薛绍要的效果。   大小的事情都必须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按步就班,把一切不可控因素尽量降到最低,这几乎已经是薛绍的习惯。或许是在军旅当中生活时间太长的缘故,他的性格当中已经有了这种“一丝不苟”的严谨烙印。   薛绍骑马陈兴华上车,主仆前后错马而行。   陈兴华坐在马车里觉得甚是不妥,哪有主人骑马我乘车的道理,他更不应该亲自在此等我,派个下人前来或是留下书信一封不就妥当了吗?   陈兴华自然想不到,现在的蓝田公子刚刚爱上了“骑马”这项新运动,在这里等他也是“顺便”为之。薛绍此行的主要的目的不过是想在李仙缘那里现个身,好让太平公主“捕风捉影”一番。   当了那么多年的特种兵,薛绍早就习惯了一件事情——尽量摸清敌人的行踪和思维同时最大程度的隐藏自己。特种作战的精髓都已经渗透到了他生活当中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第0024章 巧舌如簧   薛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被他改了名的宦官“朱八戒”就跑到了李仙缘的家里。原本他是奉命去了一趟蓝田得悉薛绍并未归家,回来后抱着侥幸心里在进宫之跑到李仙缘家里来碰碰运气。得知薛绍前脚刚走,他直拍大腿。讯问了一番后,急忙跑回宫中去向太平公主覆命。   “置宅搬家?”太平公主得闻薛绍的消息之后,很是感觉莫名其妙,“他还真是不务正业!”   朱八戒有点迷茫,但是转念一想,公主英明,薛绍的“正业”就该是陪太平公主玩乐才对嘛!   身边的宫婢使儿也有一点替太平公主打抱不平了,“公主殿下,那薛绍好不托大,居然三番两次的躲着公主!”   “他为何躲我?”一言挑起了太平公主的火气儿来,“难道本宫生相丑陋很是吓人吗?”   “公主殿下貌若天仙,能让天下的男子都神昏颠倒!”宦官宫婢们连忙拍起了马屁,可不能惹得这位小姑奶奶发了脾气。   太平公主早就对身边这些人的露骨恭维免疫了,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不行,我得当面找薛绍问个清楚,他奈何要躲我?真正是岂有此理!”   “殿下,不如明日派些个御林军将那薛绍捉来?”   “馊主意!”太平公主年纪虽小但不代表她笨,恨恨骂道,“御林军可不是干这等事情的,你想让本宫挨上母后的臭骂是么?”   一群宦官宫婢再也不敢吭声,太平公主向来是嘴硬心软,但万一惹到了天后娘娘那可就不是挨骂那么简单了。   “哼,他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他!”太平公主银牙儿一咬,恨恨道,“可有查明他搬到哪坊哪处了?”   朱八戒怯怯的道:“殿下,这个……就连李仙缘也不知道!”   太平公主越加忿然,好你个薛绍,还真的成心躲着本宫!……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了!   ……   回到家里,薛绍把搬家的事情交待给了陈兴华,让他去全权处理。月奴虽然能干又细致,但毕竟隔行如隔山,一些账目和契约上的事情还须得陈兴华这个大管家去和虞红叶相商办理。月奴更多的是负责照顾薛绍的饮食起居。   天色渐晚,月奴打来热水,给薛绍洗脚。   最初薛绍不是太习惯这样的待遇,刚开始为了掩人耳目于是入境随俗的没有拒绝。后来让月奴洗了两次脚,薛绍还喜欢上了。   月奴会武识医,洗脚的时候按一按穴位很是舒服而且有益于气血畅行,这对薛绍的身体来说颇有好处。   “月奴,近几日你和陈兴华张罗一下,尽快完成搬家,那些厨子杂役也都早一些招来,各有用处。”薛绍一边享受着足浴,一边闭目养神的悠然说道,“车马人力有什么需要张罗的,就去找虞红叶。不必与她客气。”   “知道了,公子。”月奴全神贯注的按着脚,力道大小恰到好处。   “明日,我得入宫一趟。”薛绍笑道,“堂堂的太官令,也该去上任了。”   “公子,检校官不必每日点卯应职吧?”月奴说道,“不然的话这住处也太远了,天没亮就得出门,未免太过辛苦!”   “不用。领了官凭告身就算完事,吃饷不干活儿的闲官。”薛绍微自笑了一笑,月奴还真是无时无处不在关心着我。   “那敢情好。”月奴释然的微笑,竟像是得了个天大的便宜一样,美滋滋的。   难得女汉纸笑得这么温存,薛绍倒有点心猿意马的想恩宠她一番了。但一想还是莫要开戒了的好,目前应当修身养性固本培元,清心寡欲为上。   怪只怪以前的薛绍于床榻之间太过肆滥严重透支,都快要玩废了这副身体。再不补救,定然未老先衰阳寿不盛。薛绍可不想为图一时之快,而枉自断送了自己。   古有云,二八佳人体如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光说月奴这身材,就已是个顶尖尤物。常言道食髓而知味,薛绍现在还真有点担心会把一身骨头枯在她身上了。   想着这些,薛绍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奇的笑意。   月奴身为习武之人洞察向来敏锐将其看在眼中,不由得俏脸绯红不敢再仰头直视,芳心如鹿的纷乱想道:公子方才为何笑得如此怪异,那笑容之中仿佛还透着一丝妖异和……淫荡?   次日清晨,薛绍练过八段绵吃罢了早饭,骑着马儿去往皇城。因是新官上任,还颇费了一番口舌方才进到光禄寺太官署。吏部早有任命公文下达,只等薛绍来办理官凭告身。大唐的官凭告身可不是白领的,尤其是新授的官职或是升官换了“部门”,得交了一笔不菲的朱胶绫轴钱,俗称“官告费”,很多新入仕的人交不起这比钱。   手续倒是不甚繁琐,大约小半个时辰就算完了。   小小的七品检校官无足轻重,如若站在皇城朱雀门的门楼之上扔块板砖下去,随便砸中一个人就有可能是个五品以上大员。因此,薛绍的“走马上任”冷冷清清,想不低调都不行。   办完了手续离开署衙之时,薛绍却被一名宫中的婢女使儿堵住了。   主子后台硬,婢女的架子也就大,见了薛绍就没好气的道:“薛公子,你好不识趣!答应了公主殿下要去射猎的,三天两头不见人!你可知道,公主已是凤颜大怒?”   “那就有劳姑娘带路,让薛某当面去向太平公主殿下,陪个不是了。”薛绍呵呵的笑,玩失踪,也得适可而止。万一真的惹怒了那个不讲道理的小女孩子,给我穿上小鞋可就有得凄惨了。   “哼,还不随我前来!”小宫婢神气活现的飞了个小白眼儿,一摇三晃的上了马车。   薛绍骑马跟随。   太平公主正在西内苑,看一群太监宫女拔河。场地上两方人马大喊大叫的热火朝天,太平公主的小脸色却是有些愁眉不展,一手支颐懒懒的坐在大椅上,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公主殿下,奴婢把薛绍找来了!”   太平公主闻言就坐直了,漂亮的脸蛋儿上像有一朵阳光绽放开来,瞬间眉开眼笑,但马上又将小脸色儿一沉,“哼!这个坏人,终究是落在了本宫手上!”   朱八戒连忙上前,谄媚的道:“公主殿下,今日该要如何整治这个坏人才好?”   太平公主俏脸儿一板,气乎乎的道:“看你如此痴肥笨重,就害他挖个大坑把你埋掉好了!”   朱八戒慌忙退下,“小的多嘴,罪该万死!”   薛绍站到了太平公主的面前,瞟一眼她的神色,板着一张小臭脸,愠中带喜欲说还休,拱了一手道:“微臣薛绍,见过公主殿下。”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太平公主既不叫免礼也不正视薛绍,别过脸去冷哼哼的拽起了学问。   “公主殿下,莫非是在数落微臣?”薛绍似笑非笑的道。   “你以为呢?”太平公主学着她母亲的样子,用鼻子发着冷哼之音,这样或许会很威严,应该就能镇住眼前这个不讲信用的坏人了。   “那公主真是冤枉微臣了。”薛绍不急不忙的道,“微臣可是记得,从未在公主殿下面前,做过失信之事。”   “你还狡辩?”太平公主正过脸来,很想凶巴巴的瞪上薛绍两眼,可是与他的眼神一触,又没来由的脸蛋儿一红将心软下心来。于是,原本预想之中的厉声斥责变成了嘟嚷的抱怨,“你可是答应过本宫,要陪本宫去射猎的!”   “公主殿下容秉。”薛绍微笑道,“微臣确实记得亲口许诺过,要陪公主殿下去射猎,但当时并未约定时日。因此,那算不上是失信吧?”   “……”太平公主略微怔了一怔,好像是这样子,于是无语。心说,这个坏人真是太狡猾了!你为何就不解释一番,这两日为何偏要躲着本宫?你难道不知道,本宫一直都在担心你的脖颈伤势吗?   薛绍拱了拱手,继续微笑道:“微臣得蒙公主恩典新授官职,今后便是一名京官了,如若继续偏居于蓝田小县想必多有不便。于是微臣近两日花了一番力气去搬家,只因这些俗事繁忙,因此无暇他顾。不出几日,微臣就能安定下来并从此定居于长安。公主殿若想射猎,微臣随时可以奉陪。”   太平公主闻言略微一喜,“如此说来,你并未忘却了之前的许诺?往后你若定居长安了,本宫可以随时召你一同前去射猎?”   “公主有召,微臣定当奉命。”薛绍拱手道,“微臣一介检校官职其实并无多少公务要办,若非是为了便于时常听奉公主之召唤……微臣也就不必搬这个家了。”   太平公主闻言俏脸绯红,心里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原来他是为我搬的家呀!   “亏得你还有着半点良心,本宫就暂且不予怪罪于你了。”太平公主心中虽喜,嘴上却不能软了去。从小听蒙母亲的教诲,她不能在下臣和宫人面前堕失了一个公主的威严,于是道,“本宫现在就想去射猎,如何?”   旁边的小宫女儿们忍不住偷偷的窃笑起来,瞧这薛公子真是巧舌如簧说出来的话儿就像抹了蜜一样,一下就把公主殿下哄得笑容满面了。如此也好,公主开怀我等的日子也便好过了。   薛公子,你再加把劲多哄哄公主! 第0025章 目的达到   太平公主满怀期待的看着薛绍,他当真会应允陪同本宫前去射猎吗?还是,仅仅是哄我开心而已?   薛绍微然一笑,拱手道:“殿下,若要射猎须得准备充分。大明宫后方的皇家禁苑结连终南山脉,方圆广袤丛林茂密,其中或许就有虎豹豺狼这等猛兽。公主若是想去射猎,须得多带甲士以为护卫,并事先将猎物圈围、阻止猛兽入侵。这大小的事情若是没有三五日时间,是无法准备妥当的。”   “你竟了解得如此清楚?”太平公主略微有点惊讶,“本宫虽然从未去过禁苑射猎,但时常听到父皇与皇兄们议及此事。听来,倒和你说的差不了多少。”   薛绍呵呵的笑,这些我当然是从史书、从安小柔那里了解到的。   “公主殿下若是真想去禁苑射猎,还须得征同皇帝陛下与天后娘娘的同意。”薛绍说道,“若无二圣钧命之恩准并拨于甲士护卫,微臣纵然是有心相陪也是万万不敢擅作造次的。”   “此事好办,我去求得母后同意便是!”太平公主已被勾起莫大的兴趣,很自然的就顺着薛绍的思路在走了,心情美丽的嫣然笑道,“薛绍,着你五日后陪伴本宫前去猎射,你可不许再行爽约噢!”   “微臣向来守信。此前从未爽约,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薛绍拱手微笑道。   太平公主不由得心花怒放,小手儿在大椅扶手上拍了一拍,信誓旦旦道:“如此,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薛绍正色的拱手,又道:“公主殿下,微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太平公主的心情更加美丽起来,这个坏人好像从都不怵怕本宫、也从未提及任何要求。今日他却会开口对本宫有所请求,真是难得。   薛绍道:“微臣有一同族兄弟,现于羽林卫当职,姓薛名楚玉,乃是名将薛仁贵之子。微臣久闻薛楚玉武艺精良弓马娴熟深得薛仁贵之真传,若去禁苑射猎,此人大可随行助兴。以他的武艺造化,到时定然收获颇丰,公主殿下必能更加尽兴。”   “薛楚玉?”太平公主念叨了一声,“本宫记下他的名字了。如若母后恩准本宫前去禁苑射猎,必有此人从旁相随!”   “谢公主殿下。”薛绍拱手拜谢。   今天的目的,达到了。   “五日后辰时初刻,大明宫,玄武门。”太平公主眼神深深的看着薛绍,“你可不许忘记了!”   “微臣,定当准时赴约。”   看到薛绍答应得如此斩钉截铁,太平公主的心情不由得一片大好,早忘记了初时的怏怏不乐,“本宫赐你一席,来陪本宫一同欣赏拔河!”   “公主殿下请恕罪。”薛绍拱手一拜,不可事事遂她心意,不然“调教”从何谈起?于是道:“微臣为了尽快安顿好家生,以便五日后能够准时赴约陪伴公主殿下前去射猎,微臣还得回家好生操持一番。还请公主殿下准许微臣先行告退。”   太平公主方才心情美丽了一点又被拒绝,不觉有些懊恼,“那些许的家务小事,还需得你亲自操持吗?你府里就没个管家下人不成?”   薛绍笑道:“微臣虽有三两帮随,但远不如公主殿下想像的那样人多势众。下人办事不力,诸多事务还需得微臣亲自操持。比如说,微臣的烧尾宴该要如何来办,需得要宴请哪些宾朋,就需得微臣亲历亲为,如此方显诚意。”   “烧尾宴?”太平公主一听又动了好奇心,“本宫早已多次听闻,大臣将军们如若升官左迁了,便要摆起烧尾宴来宴请同僚以示庆贺,本宫却从未有幸参与过。薛绍,你敢请本宫去参加你的烧尾宴吗?”   敢?   太平公主的这个用词,让薛绍和在场的宦官宫女们都觉有些逗趣。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贵客,若能大驾光临微臣的烧尾宴,微臣当然是受宠若惊。”薛绍道,“只怕寒舍简陋饮食粗鄙,到时将要委屈了殿下。”   你也会受宠若惊?   太平公主心里美了一美,滴溜溜的转了转眼睛,笑容之中添了一丝诡奇神色,“本宫,需得考虑一下!”   “微臣静候佳音。”薛绍不喜不忧的拱手而拜。   “既然你有要事在身,本宫也就不留你了。”太平公主好似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你且去吧!”   “微臣告退。”薛绍也不多言,拜别之后转身而走,大步流云头也不回。   马球场中的拔河正进行得热火朝天,可是太平公主全然无心欣赏,一双眼睛就盯着薛绍离去的方向,视线越过了热闹的马球场,眼神就像是粘在薛绍的后背上,一直目送他走出了宫墙的转角。   “殿下,薛公子已然走远了。”贴身侍婢小声的道。   “本宫看到了,要你来说吗?”太平公主倒也不怕在自己的心腹面前难为情,心情美丽的巧倩一笑,“你说——为何本宫一见到薛绍,心情就会变得特别好呢?本宫方才分明愁眉不展的,往日里最爱的拔河也提不起兴致来;现在却觉得看什么都顺眼了。这是何故?”   “大抵是因为,薛公子长得特别好看。”贴身侍婢笑嘻嘻地答道。   “是吗?”太平公主连眨了几下眼睛,一双略带稚气的漂亮大眼睛里,灵气奕奕,“那他见了本宫,会否心情变好?”   也是难为太平公主了,在皇宫里长到这么大刚刚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除了自己的父皇和皇兄,就没怎么见过两条腿的大活男人。   “奴婢分明看到,薛公子离去之时面带笑容步履轻盈,想来是心情颇佳。”贴身侍婢拐着弯的拍起了马屁,这话可比直接称赞“公主殿下貌若天仙”管用多了。   太平公主果然喜笑颜开,“赏!”   ……   薛绍出了宫,骑上马直接去了西市,当然不是去花街柳巷寻欢买醉,而是去了马肆。   大唐尚武,民间不禁兵器准养马匹,二者经常是同在一处贩卖。   过几日就要去打猎,薛绍总得置一身合适的行头。横刀汉剑这些倒是漂亮,但是目前薛绍完全用不趁手;弓,以往喜好风流的薛绍倒是练过,但论其水平不过中等,比起一般的军队士卒来说或许都有差距,至少是比不上月奴。   既然早已立志从戎,薛绍打算趁这次应付打猎的机会,现行打造一套自己能够用得趁手的兵器。   马肆占了西市的很大一块,有很多卖马的商户,远远就能闻到浓厚的马粪与料草气味。这里有许多的胡人做生意,最多的就是来自于关陇一带的突厥、铁勒与回纥人。各式的语言与民族服装在这里交相辉映,偶尔还能看到碧眼高鼻大胡子的西域昭武九姓胡人和来自于遥远大食的阿拉伯人。   大唐实兴开放的国策,对各民族的宗教信仰都予以承认和肯定,对他们的服装、语言、文化和生活习惯都保持尊重的态度。长安这里常年聚集了大量的胡人定居,如果能够取得大唐的“居民资格”穿上大汉民族的服装,对诸国胡人来说将是莫大的荣耀。很多前来大唐求学、经商甚至代表国家来担任使者的外国人,都孜孜以求的想要定居长安——这比现在谋求一张美国绿卡还要困难,并且光荣。   薛绍先在卖马的商家马厩里逛了一圈,还真的见到了传说中的、来自于西域大宛古国的汗血宝马。不过他没有买,太贵了身上带的钱远远不够。一匹汗血宝马卖到二百两黄金,就算是对薛绍这样的贵族来说,也是不菲的价钱。   如今的大唐以开元通宝制式的铜钱作为交易货币,因为铸币成本过高加上近年来经济飞涨、胡商外贸兴旺导致铜钱大量外流,铜钱变得供不应求。于是也用绢帛或盐作为中间物,实兴以物易物。作为贵金属的金银虽然不直接参与流通,但也具有货币功能。就目前的长安来说,一两银子可抵一贯(一千文)铜钱,一两黄金可抵七两白银。   一匹大宛马卖到二百金,那就是一千四百贯,换作开元通宝是一百四十万枚,得拖好几车!   长安物价本就较贵,粮肆标价“斗米十文”,大唐的一斗米约有十二斤,折算下来一个铜板相当于三元左右人民币的购买力。   大唐时代的名马就像是现在的名车一样,薛绍牵着一匹价值六七十贯的突厥三花马招摇过市,已经算是够“拉风”的了。毕竟马匹是军用物资,大唐虽然准许民间养马,但薛绍所骑的这种突厥良马更多的是出现在军队里。一匹大宛马卖到一百四十万钱,相当于四百多万人民币——这还不是纯种的汗血宝马。   有句话拿到这里来说也算相宜,不到长安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去西市不知道自己有多穷。逛了一圈马肆下来,薛绍真心觉得——原来我是个穷人! 第0026章 神仙哥哥   在马肆过了一回眼瘾后,薛绍逛进了一家武器铺。刀剑弓匕,这些不受管制的兵器全都有。   武器铺的店主人四十多岁,微胖,三绺长髯穿一身白衣。看到薛绍入店一瞟他那样行头装扮,店主人将伙计一把扒拉开,亲自迎了上来拱手长拜,“贵客盈门,小店有失远迎。”   “主人家客气了。”   “不知道郎君想要何样的兵器?”店主人取下一把琉璃装饰的佩剑递了上来,心想这样的饰剑应该是符合眼前这位青年郎君的身份,说道:“这是敝店的镇店之宝,郎君且看,如何?”   薛绍接过来看了一眼,漂亮倒是漂亮,多半是书生仕子拿来做装饰用的。大唐天下佩剑的书生没有八成也有一半,朝臣大员和达官显贵也个个佩剑,这是一种风尚。   “不堪用。”薛绍将剑还回给店主人。   “再看此刀。”店主人将一把刀鞘装点为金灿色的横刀递上来。   薛绍看了一眼,很漂亮也挺实用。如今大唐的铸刀工艺已是独步天下,横刀更是唐刀中的精粹,后来传至日本,被他们将刀身改弯变成了“日本刀”引为国粹。步骑两用的横刀原本是直的,刀身狭长湛亮像是一件艺术品,是大唐将士人手必须的装配。   但是薛绍家里已经有了好几把横刀了,月奴此前兑了字画古玩买来的。   “我不缺此物。”薛绍再将横刀还回给了店主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我要定制这三种独门兵刃。”   店主人拿起图纸看了一眼,不由得拧眉,“小的像是飞刀,大的形状甚是怪异,有点像楼兰弯刀,但又不全像。这另一样……却是从未见过!”   薛绍想笑,21世纪天朝特种部队所用的虎牙军刀和三棱军刺,你见过才有鬼了!   “飞刀要十套,其他各两枚。务必要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艺。你开价吧,要多少钱?”薛绍道。   “郎君几时要用?”店主人知道是来大生意了,激动又小心的问道。   “今日。最迟明日。”   “那不可能!”店主人连忙大摇其头,“最少三天!东西虽然小,但却因为是新样式现定做的物件,须得反复的回炉与打磨。小店至前隋年间就一直在长安做生意了,历三世而不倒,靠的是信誉。若不能让郎君满意,便是砸了小店的招牌!”   “那就三天。”薛绍再拿出一张图纸来给他,“另外,我还要定制一把这样的兵器。”   “弩?”店主人看了图纸,当场脸色一变,“郎君莫要说笑,小店做的是正经生意!”   大唐尚武民间不禁兵器,但也只限“刀剑弓匕短矛”,诸如弩、甲、马槊和陌刀这样的“重兵器”,却是严禁管制的。   两三米长的大陌刀是唐刀的一种,威力赫然。大唐的陌刀步兵面对胡人的骑兵,一大陌刀下去人马辟易砍作几截,这样的兵器怎么可能让民间私铸?   单兵用的弩相对于弓更容易射得准。要把弓术练到出众少不得要些年头,弩却不用,就是个良家妇人也能用弩射杀强壮的男人。因此,弩也是管制兵器只有军队专用。   大唐律法明文规定,每私藏一张弩,流放一年到两年。   薛绍也不跟他废话,拿出一块金饼直接放到了他柜台上的小铜称上,提起来一称,刚好一两。   “这是定金。”薛绍道,“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一块。如若满意,另有打赏!”   大手笔!   店主人的眼睛岂止是发亮,简直都瞪圆了。这一块金饼子就够得上七千钱,都足够买下号称“镇店之宝”的饰剑三把有余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   拿起那块金饼子,店主人狠咽唾沫的小声道,“郎君切莫要泄露出去才好,不然小店着实担待不起!”   “三天后的这个时候,我亲自来取货!”薛绍说罢就扬长而去。   店主人连忙就朝后门走,对伙计道,“你看好店门,我现在就去私坊。这位豪客的兵器丝毫马虎不得,需得我亲自监工!”   出了武器铺子正当日中,薛绍觉得肚子有点饿。旁边不远就有一个茶竂卖些茶水和糕点馒头,薛绍过去拴好马要了一盘大肉馒头一碗羊骨老汤,随意的吃些,但求填饱肚子就行。   生活上的饮食衣着这种细节,习惯了军旅生活的薛绍并不讲究。但是店主人和旁边的食客看到这样的一位衣着光鲜的贵公子,牵着一匹上好的三花马跑到了小茶寮里来吃午饭,却着实有些惊奇不时有人斜眼看他。   薛绍淡然处之,心说谁规定了骑马穿锦衣的公子哥儿就必须要去豪华酒肆里用餐?我这叫行为艺术,你们不懂!   片刻后,茶竂外走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补巴加补巴的青灰色右衽长衫直接搭到了脚背上,显然是大人的衣物修改来的并不大合身,套在身上她瘦瘦的身条儿上飘飘荡荡的。她的头发有些凌乱,气色焦黄嘴唇干裂,一双大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怀里抱着一个老旧斑驳的琵琶,瑟瑟发抖的走到了茶寮的中间。   “各位叔叔阿伯,婶婶大姐。小女子不是乞丐,只是前来长安投亲却未有寻到人家,花光了盘缠回不得乡去。”小女孩子的胆子很小,说的这套话都像是大人教她的,她拨动了一下琵琶弦边说边在发抖,接着道,“小女子身无所长,只会弹得一手琵琶。今日就在宝地献丑了,只求好心人能够赏个馒头吃!”   茶寮里并不大,来这里吃饭的要么是马肆里的商人脚夫,要么是路过的普通人家。什么地方都有富人和穷人,长安也不例外。升斗小民们自己不富大抵也是见多了这样的行乞小丐,因此见怪不怪懒于搭理,店主人也并不驱赶。   小女孩儿紧张兮兮的拨动琴弦弹奏了起来,说实话弹得并不十分动听,曲调晦涩而零乱,显然她并不是太熟练。   薛绍吃完了第四个馒头,小女孩儿刚好弹完了一曲。众食客直接把她当作了空气一般的无视了。   “各位好心的叔叔阿伯、婶婶大姐,求求你们赏口吃的吧!”小女孩子细心细气的哀求。   店主人上前来道,“小店本小利微,养不起这许多每日前来行乞的人。你还是到别处试试吧,莫要吵到我的客人。”   小女孩子一下跪倒下来,泪雨涟涟的哭诉起来:“好心人,求求你们发一发善心,赏我两个馒头吧,我娘就快要饿死了!”   “快走吧、快走吧!”店主人轻拍小姑娘的后背,好似也有点狠不下心来轰她走。   小姑娘抱住店主人的大腿,“主人家你行行好吧,我以后每天来给你洗碗扫地擦桌子行吗?求求你打赏两个馒头,我娘真的快饿死了!”   薛绍敲了一下桌子,“小姑娘,你过来。”   小女孩儿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膝盖擦着地面爬行了过来使劲的给薛绍磕头,“求求你了,赏我两个馒头吧!”   额头撞得砰砰作响。   “起来。”薛绍连忙将她扶住,抹了抹她额头上的砖灰,好在没有受伤。他对店主人道,“主人家,包十个大肉馒头来给这位小姑娘,一并算到我的账上。”   “嗳,好嘞!”店主人马上应了诺,欢天喜地的包了十个馒头来塞到小女孩儿怀里,“还不快谢过这位郎君大善人!”   小女孩儿感激涕零的跪了下来,又要磕头,“多谢神仙哥哥!多谢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薛绍将她的额头托住,不禁笑了,“这是哪处的俚语称呼?”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郎君哥哥就像是画上的神仙一样,长得好看又大慈大悲!”小女孩儿眨着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给神仙哥哥磕头!”   “好了,快起来。”薛绍笑呵呵的将她扶起,细下一打量,小姑娘其实长得挺眉清目秀的,若是生在大户人家,好吃好喝的营养到位再加以打扮,将来不失为一个美人胚子。   “神仙哥哥,你真是个好人!”小姑娘眼泪汪汪的看着薛绍,鞠躬行大礼,“好人有好报,以后我和我娘每日都为神仙哥哥祈福!”   小姑娘挺淳朴挺乖巧的,薛绍心中略生一股怜悯与疼爱之情。拿起钱袋倒出一叠儿铜板来,约有三十余个,叠成了一摞儿放到小姑娘身前的桌子上,“拿着当盘缠,和你娘一起回乡去吧!”   这三十余个铜板,可不是开元通宝,而是大唐王朝近年新发行的一种铜板货币,名叫“乾封泉宝”,一枚可抵十文钱。   “我不是小乞丐,我、我不要钱,我只要馒头回去给我娘吃!”小女孩儿双手抱着琵琶和馒头,连连摇头。   旁边的食客发出了一片低声的惊哗,惊异的看着薛绍纷纷议道:“真是个好心的郎君啊!如今像他这般的富贵人家可是不多了!”   “这小姑娘还真不是乞丐,乖巧孝顺,怪可怜的!”   “拿上,快走吧!”薛绍将钱塞到她的小手儿上,“不是说你娘已经很饿了吗?别再耽搁了。”   “傻孩子,你今天遇到活菩萨了,赶紧收下这些钱,带你娘一起回乡去吧!”店主人笑眯眯的帮劝。   小女孩儿当场泪如决堤,扑通又跪了下来,“给神仙哥哥磕头!” 第0027章 血色獠牙   小姑娘千恩万谢的走了。食客们啧啧称赞,薛绍一笑置之。喝完了一碗热乎乎的羊骨老汤,薛绍结了账骑马走人。   出了马肆离开西市转道延康坊,薛绍骑着马正准备加速,远远看到四个青壮男子鬼鬼祟祟的小跑前行,一边交头结耳。   在特战行业混了那么多年,薛绍的“危机意识”远比一般人强了百倍,扫一眼便可知道,这四个青壮男子没打算去干好事。   原本薛绍并不想多管闲事,但他马上发现四个男子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瘦小的小姑娘在仓皇的逃跑,一路掉下了两个馒头,怀里抱着一个琵琶。   薛绍不由得眉宇一沉,这四个壮汉在追那个弹琵琶的小姑娘?!   可怜那小姑娘哪里跑得过四个青壮的男子,三两步就被追上了。   “钱!拿来!!”其中一个壮汉沉声怒吼并动手去抢。   小姑娘吓得呜呜直哭,“别抢、别抢,这是我娘要吃的馒头!”   哭求无用,四个大汉不由分说的瓣开小姑娘的手将钱抢了个干净,琵琶掉到了地上,馒头也滚落了一地。   小姑娘无助的哭泣,爬到地上去捡馒头。   “兄弟们,这小丫头虽然瘦小但生得眉清目秀的,应该尚未破瓜啊!”其中一个男子嘿嘿一笑,众人会意,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倒拖着小姑娘,往里坊间的胡同旮旯阴暗角落而去。   薛绍策马跑过来跟着拐进了那个小旮旯,沉喝一声:“住手!”   四个壮汉被吓了一弹齐齐扭头一看,见到一个锦衣贵公子骑着高头大马。   看那身板体型定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四个壮汉顿时放下了心来,各自吁了一口气。   小姑娘当场大哭起来,“神仙哥哥,他们糟蹋了馒头,我娘要被饿死了!”   薛绍不由得心中略微一疼,眼看着就要被这四个畜生凌辱了,却还惦记着馒头!   “兄弟们,肥羊撞刀口了!”当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壮汉盯着薛绍和他的马匹,眼冒精光,“这可是上好的突厥三花马,牵到马肆去至少能卖五十贯!”   络腮胡子显然是他们的首领,这话一说出来,其他三人一并扔了小姑娘,腰间一摸手上都拽起了斧头刀子,前后左右的将薛绍包围了起来,“下马,饶你不死!”   “马给你们,放过这个小姑娘。”薛绍不急不忙的下了马,小姑娘急忙跑到薛绍身边藏着,浑身发抖。   看到薛绍这么识相,四个男子更加有恃无恐。   薛绍对小姑娘道:“你快走吧!”   “神仙哥哥,我怕……他们是坏人,他们要拿斧子伤你!”小姑娘怯怯的小声道。   “不怕。他们不会伤我的。”薛绍拍了拍她的肩膀,对那四人道,“你们无非是求财。我说话算数,马给你们,卖了钱去平康坊任凭挥霍,那里多的是风情万种的女人等着伺候你们。你们就不要再为难这个小姑娘了。”   “好!看你如此上道,我们放这小娘们走!”络腮胡子沉吼一声,“还不滚!”   小姑娘吓得浑身直筛糠。   薛绍连劝带推,“快走、快走!千万不要回头!”   小姑娘犹豫又惊怕的跑出了弄堂小旮旯,捡起之前掉落的琵琶,又捡了几个沾了泥土水浆的馒头,回头担心又害怕的看着薛绍,泪雨婆娑可怜巴巴的撇着小嘴儿。   “再不走,我可生气了!”薛绍大喝了一声。   小姑娘这才心惊胆战的急忙奔去。   “好了,小娘们儿已经滚了。”络腮胡子扬着一把自行打造的尺许长刀指着薛绍的鼻尖,“把你身上的钱货通通交出来!”   “我需要考虑一下。”薛绍云淡风清的应了一句,环顾一眼,地处僻静四下无人。   小姑娘渐渐跑远。   很好,这样就不会吓到她了!   “少废话!我等兄弟身上背负着十几条人命,不愁多你一条!”络腮胡子沉声厉喝,一扬刀,其他三人就准备上前。   薛绍猛然双眼一眯,眼中精光绽闪!   瞬间,四个男人同时感觉到周身一寒,空气都似乎变得压抑与阴沉了几分。   薛绍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惊人的煞气,只有杀过人、舔过血、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身上才会有那种恐怖气息,让眼前这四个横行市井的流氓打从心眼里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彻骨恐惧!   “我考虑清楚了。”薛绍的声音平静而冷酷,仿佛不带一丝感情,“你们几个,还是死了的好。”   “混账!”四个流氓惊吼。   话音未落,薛绍出手了。   擒贼擒王,首先其冲的是那个拿刀指着薛绍的络腮胡子。手起掌落,络腮胡子根本反应不过来被薛绍切中手腕,咔嚓一声脆响手腕骨碎刀子脱手。   薛绍一把接住刀子,快如闪电的反手对着络腮胡子因惊诧而张大的嘴里,猛然一戳!   直入没柄,从脑后穿出!   电光火石,前后一秒钟,络腮胡子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轰然倒塌在地。   “啊!!”剩下的三个流氓惊呼一声,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刀斧并起朝薛绍砍来。   薛绍反身一个鞭腿,后发而先至的踢中了一个流氓的脖颈,咔嚓嚓的碎响如同折断了干蔗一般,那个流氓猛然栽倒在地一头撞上了青石地板,头胪破裂脑浆迸出!   同样,不到一秒钟。   剩下的两人当场傻了眼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只在本能的驱使下挥动刀斧来砍薛绍。   薛绍一闪身躲过一斧,错身的一瞬间左肘肘尖对着那人的太阳穴一个怒冲撞击,那人闷哼一声躺地就开始猛烈抽搐。几乎是在出肘的同一瞬间,薛绍右手化掌切中了最后一人的喉尖,他当场倒地与先前那人脸对着脸的躺在了一起。   很快,这二人一同狂翻白眼嘴里喷起了白沫,如同遭受了高压电击一样在猛烈的抽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多年的军旅与佣兵生涯让薛绍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出手,就绝对不让敌人还有机会爬起来对着他的后背开枪。   重重喘了一口粗气,薛绍有点气血翻涌的感觉手也在轻微的发抖。纵然是心境不会因为这种层度的格斗和杀戮而发生太多变化,但这副身体显然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站在四具尸体的中间,看着它们慢慢归于宁静,“血狼”再一次嗅到鲜血的味道,感受到敌人生命的剥离,心中泛起那股熟悉而残酷的杀戮快意。   他微微眯着眼睛,舌头在牙唇之间滑动了一圈,如同扑食得手了的饿狼在舔舐带血的獠牙,啐了一口吐在了络腮胡子的脸上。   那张脸因为极度的惊恐而表情扭曲眼睛瞪得很巨大,嘴里插着一个刀柄,刀身切碎了他的牙床碎落几颗牙齿,落在的鲜血汩汩的嘴里。   这样的人渣,死了也应该被唾弃。   呼吸渐渐平稳,表情渐渐沉寂,薛绍眯起的眼睛渐渐恢复正常,脸上泛起了诡异而冷厉的微笑。   像一个艺术家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一样,他睛静静的扫视了四具尸体一眼,骑上马整了整衣冠,从容缓步的走出了胡同旮旯。   “身手,真的是弱了不少。”   沿着小姑娘留下的脚印,薛绍找到了一座桥边,听到桥下传出嘤嘤的哭声。   “娘,你醒醒啊!醒来吃馒头了!”   “娘,你快醒一醒,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薛绍下了马,从河岸边跳进桥下的桥洞。看到小姑娘正趴在一个衣衫破蔽的妇人身上号淘大哭。桥洞里铺着一丛乱草与破衣败絮,有几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缺碗烂盆,除此之外,只剩一个破旧的琵琶。   薛绍蹲到小姑娘身边,看了一眼那个妇人,面色黑灰眼眶深陷,嘴唇紧闭瘦得皮包骨头。薛绍探了一下她的脖颈,体温略存,但是已经没了脉膊。   “你娘已经去了。”   “我不要!……娘啊,不要丢下我!!”小姑娘摇着她娘的尸体放声的哭号,手忙脚乱的撕去了弄脏的馒头皮儿,扯了一块带馅的馒头,用力要掰开那妇人的嘴,要往她嘴里塞。   “娘,你吃馒头,吃馒头!”   “吃饱了,我们好回家”   “……呜呜,娘!!”   薛绍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你家住何方,还有什么亲人?”   “我家在岳州,我就只有我娘这一个亲人了,呜呜!”   岳州,如今的岳阳洞庭湖一带。   这对孤儿寡母,还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薛绍轻叹了一声,静静的站在一旁不说话。小姑娘扑在妇人的身体上,哭了个天昏地暗,几乎晕厥。   薛绍待她发泄得差不多了,依旧蹲下来柔声道:“跟我走吧,以后就留在我的府里生活。”   小姑娘惊讶的看向薛绍,怯怯的道:“那我娘呢?”   “亡人为大,入土为安。我会叫人来收殓她,备上棺裹好生安葬。”   “给神仙哥哥磕头!”小姑娘又大哭起来,膝盖在地上一挫一拧,转身就给薛绍拼命的磕头,砰砰作响。   “好了,不必如此。”薛绍道,“正好我府里有个丫环孤身一人,你去和她做个伴也好。”   “给神仙哥哥磕头!”小女孩儿仿佛别的话都不会说了,呜呜的哭泣磕头。   “好了别磕了,额头都要流血了。”薛绍一把按住她,摇头笑了一笑,“你在此守着你娘的尸身稍等片刻,我去叫人来帮忙,安顿棺裹盛殓你的母亲。”   “……给神仙哥哥磕头!”   薛绍骑马重返西市跑到虞红叶的邸店,刚好她在这里。将事情一交待,虞红叶二话不说亲自带着六七个身强体壮的伙计,推了车儿来到桥边,另有两人分头去买来了棺材。   人多力量大,妇人的尸身很快就被盛殓了起来,拖到了青龙坊的一户道观里操办丧事。   大唐崇道,李家尊奉老子为先祖。人死了能到道观里操办一场丧事,在外人看来那死去的流浪妇人真是积了福祉了。   至于那四个伏诛之人,想必也是在官府的辑捕名册之内,就让官府慢慢去料理好了,薛绍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   丧事安排妥当之时,天色已然渐黑。虞红叶一直车前马后尽心尽力的帮忙操持,这时也有些累了,坐在了灵堂外的屋檐坐廊上揉了揉腿。   “辛苦你了,虞姑娘。”薛绍走过来,微笑道,“今天真是多亏有你伸出援手,你真是能干又善良。”   “别夸我。商人唯利是图,我也是为了赚些辛苦钱。”虞红叶嫣然一笑道,“想不到,堂堂的蓝田公子还这般的悲天悯人侠骨心肠,倒让红叶开了一回眼界。”   “换句话说,你以前一直觉得我是个十足的恶棍?”   “红叶不敢!”   薛绍笑了起来,“我敢断言,但凡那人嘴里说‘不敢’的时候,心里其实就是在那样想。”   虞红叶抿然而笑,话锋一转,“你真打算将那小姑娘收进府里?”   “嗯,让她给月奴做个伴挡。”   “据我所知,蓝田公子府里一向是美女如云风月无边,奈何如今只剩了一个月奴?”虞红叶问道。   薛绍呵呵的一笑,诡密的扬了一下眉梢,“我说实话,你敢听吗?”   “有何不敢?”虞红叶挺好奇。   薛绍神秘地笑道:“原因就是,我好像和你有了一个共同的爱好。”   虞红叶更加好奇,“什么爱好?”   “男人。英俊的男人。” 第0028章 独家买卖   两日后,晴。   薛府的下人已经从蓝田迁了过来,府里多了厨子、马夫、杂役和洗衣烧水的老妈子等六七个人。   晨炼过后吃罢了早饭,薛绍坐在主宅的书房里看一本《永徽律疏》,这是辅佐了两代天子的大唐名相长孙无忌编撰的一本律法著作,正是如今大唐刑律诉讼的法律依据,后世也称之为《唐律疏议》。   现如今只要有官府有断狱的地方就有一本《永徽律疏》,也有许多书生仕人专精钻研这本律法书籍以备应试科举之一的“明法科”,将来可以从事法律工作,譬如大理寺、刑部、县衙法曹的官员。   薛绍看这本律法书籍,主要目的是为了了解现在的“行为法则”,以便更能适应现今的生活环境。大唐的律法,说白了就是全力维护统治阶级与特权阶级的封建法典。比如说,男主人杀了家里的小妾,最多流放个几年,甚至缴纳一点罚金就可以免罪;而家里的丫环或是小妾要是敢打骂了主人,只要主人告发,轻则流放重则绞首;官员犯罪,可以用官职功劳来抵罪;奴婢犯罪,罪加一等!   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生存法则。唯一相同的是,没有哪里有着真正的公平可言。   薛绍每天都会花一点时间来看书,除了增加对这个时代的认识、更好的适应环境,另一个用意就是煅炼“速记”。   以前在特种部队时,速记也是一门必修功课。一张A4的纸上写满了前言不搭后语的杂乱字句或者是理科数据,需得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全部背颂下来。另有快速心算,也是同样必修的课程。这样能够训练出特战队员敏锐的观察能力与分析判断能力,如果是执行潜伏或者窃取情报的任务,这两项能力就更能彰显作用了。   人们印象中的特种兵就像是肌肉长到了脑子里的怪兽,除了能打就是能打。其实,敏锐的思维和发达的大脑才是他们最厉害的武器。   如果二者同样练到了出类拔萃,那就是薛绍的前世代号——“血狼”这种级别的“兵王之王”了。   今天的进展还算不错,薛绍已经差不多背下了三卷《永徽律疏》。大脑需要休息不可一下操之过急,正当掩卷之时,月奴在门外道:“公子,月奴回来了。”   “进来。”   月奴推门而入,身后跟着那个小姑娘,进门就跪,“给神仙哥哥磕头!”   “起来吧,不必多礼。”薛绍道,“月奴,丧事已然料理妥当了吗?”   “回公子话,她母亲已然入土为安,一切都料理妥当了。”月奴答道。   薛绍点了点头,“小姑娘,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月奴连忙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快告诉公子,你姓什名谁,都会些什么?”   看得出来,月奴倒是挺喜欢这个新来的伴档小姑娘。   “回公子话……”小姑娘学着月奴的腔调,搓着衣角小心翼翼的道,“我、我没有大名,我娘叫我幺儿,我除了弹琵琶,什么也不会!”   “妖儿?”薛绍不禁笑了一笑。   “幺”同妖音。“幺儿”,是荆楚一带对家中排行最小的儿女的昵称。别地方的人一般都会听成“妖儿”。   “原来是一只小妖怪!”月奴摸着妖儿的脑袋笑。   薛绍微然一笑,“你会吃饭吗?”   “会、我会!……”小姑娘有点紧张的连连点头。   薛绍呵呵的笑,“我这样的土豪,就是家里的粮食多的吃不完。你来帮个忙吧!”   月奴噗哧就笑了,“好了,公子收下你了。快谢恩。”   “给神仙哥哥磕头!”   月奴笑道:“妖儿姑娘,你为何要叫公子神仙哥哥?”   “因为公子长得像画儿上的神仙一样好看,大慈大悲好心肠!”妖儿一本正经地答道。   月奴笑得更乐了。   “好了妖儿,起来吧,别有事没事的就磕头。丧事操办下来,你定然困累之极了。”薛绍微笑道,“月奴,带她去梳洗更衣吃顿好饭,然后让她休息。以后就让她和你搭伴了。”   “谢谢公子!”月奴倒是高兴,“妖儿,我们走吧!”   “谢谢神仙哥哥!”   “对了,公子!”月奴临走时又道,“虞红叶方才也与我们一同来了,正在正堂之上和陈管家商议一些事情。她说,有事想要求见公子。”   “知道了。”薛绍心说,正好我也有事要找她。   稍后薛绍下了楼来到前宅正堂,虞红叶和陈兴华刚刚谈完了事情,原来是将买卖契约给签好了,新宅的宅契也已经办好。这两个人都算是理财专家,办事效率还挺高的。   “虞姑娘找我有事?”薛绍收下了契约书,问道。   “红叶是专程来向薛公子道谢的。”虞红叶满面笑容的拱手道,“承蒙关照,促成了红叶做成这一笔大生意。”   “只是可惜了,没有你预想之中的赚得多。”薛绍呵呵地笑道,“半价抛售,心疼了吧?”   “实话实说,没有。”虞红叶樱嘴儿一抿,巧俏地笑道,“原本我就是打算提个高价,再被公子砍到这个价钱出售的。红叶向来只赚良心钱,从未想过一夜暴富。”   “你倒是实诚。”薛绍道,“就不怕我现在毁约,或是背底里骂你奸商?”   “薛公子高风亮节不与下人争利,绝不会这样做的。”虞红叶笑道,“若非如此,红叶蔫敢实话实说?”   “你别说,我还真的在乎。”薛绍撇了撇嘴,苦笑一声道,“日前在西市的马肆里逛了一圈,我发现,原来我是真穷。”   “薛公子莫要说笑。”虞红叶道,“久闻蓝田公子大名,出门不带钱归家千万贯,你也会缺钱?”   “那种钱无异于卖笑卖身,我不想再赚了。”薛绍摇了摇头,“其实我的家底并不厚实。十年前我们一家还在流放之地苦苦挣扎,等到父母双亡我们几兄弟才和二老的灵柩一起被朝廷召回来。所谓皇亲国戚,早已是徒有虚名。近年皇上顾念旧情给了我们一些封赏,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原来,个中还有这样的隐情……”虞红叶异讶的点了点头。在如今这样的一个时代里,皇家贵族们的事情,不是她这种升斗小米所能了解到的。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如你所知,现在我虽然有点名气,但都是轻浮虚名。以我的身份和家底在蓝田县来说兴许还算个人物,但要是到了长安京城里,就真的不算什么了。这里寸土寸金、遍地达官显贵。我一个徒有虚名的皇亲国戚、检校七品的芝麻太官令,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人,连一匹大宛马都不敢去问津。”   虞红叶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智光流转略微一亮,“薛公子是想发财赚钱?”   “说得具体一点,我想经商。”   虞红叶惊讶的挑了一下柳眉,“薛公子莫要说笑。你堂堂的天潢贵胄、朝廷命官,岂能经商?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天下人没那么闲,整天耻笑这个,耻笑那个的。”薛绍笑眯眯的道,“我是不方便亲自出面经商,但不是还有你么?”   虞红叶略微一惊,“薛公子是想提携红叶发财?”   “应该说是,合作双赢,一起发财!”薛绍道。   虞红叶还真是有点喜出望外了。   哪朝哪代发了大财的商人,是离开了当官的?虽然“士农工商”四大社会阶层摆在那里,商人的社会地位向来不高。但是钱,却是一个好东西。就连皇帝,也不能离开了钱!   由此,官商勾结这样的事情,历来就是屡见不鲜。   不过,虞红叶惊喜归惊喜,却没有得意忘形,她按捺住心绪,冷静的道:“薛公子或许还不知道,红叶资历尚浅家底微薄,只是接掌了先父留下的一家破敝砥店,带着一群难兄难弟做了牙人,一天到晚的跑腿伺候人从中赚些辛苦钱。长安之地,像我家这样的邸店至少有三百家。红叶的小店子,顶多只能算是中流一类。”   “你是想问,我为何选中你?”薛绍笑道。   “是的。”虞红叶看着薛绍,眼神深深,似有一丝奇异的神采。   薛绍呵呵的笑,“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嘛!”   虞红叶想起了两天前薛绍说的那个让她寒毛竖了半天的冷笑话,噗哧一下就笑了。   “好吧,薛公子打算,如何合作?”虞红叶忍住笑,问道。   “很简单,我出谋划策你负责经营,我们一同出资垫作本钱,然后制造一批世人从未见过的新物什。”薛绍神秘的一笑,“做独家的买卖,赚最大的钱!”   “何样新物什?”虞红叶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天底下,没有比“独行”垄断更赚钱的买卖了,比如说大唐官府专卖的盐铁,比如说21世纪的移动通讯行业。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薛绍卖起了关子,我也还需要时间来琢磨嘛!   “好,红叶静候佳音!”虞红叶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只是不知,该要多少本钱?”   “多多益善。”   “那红叶尽快将蓝田的宅子出手。”虞红叶嫣然一笑,“多谢薛公子照顾成全。红叶这一次,还是能够赚上一笔的。”   “这是你应得的。”薛绍呵呵的笑,“你很聪明又很努力,发财是应该的。”   “承公子吉言,红叶三生有幸!”   稍后虞红叶拜辞而走,老管家陈兴华上了前来对薛绍道:“公子,这虞红叶机敏过人、精明强干,老朽做了三十年的账房,未有见过有谁把账算得像她那样清楚明白又迅速精准的,真是个奇女子!”   “所以,千万不要小了看女人。”薛绍似笑非笑的道,我就从来不小看女人。上了战场,我眼里只有生死与敌我,从来就没有性别和年龄这样的概念。或许是习惯了这样的思维,生活当中我也从来不会小看女人。   尤其是两种女人绝对不能小看,一种是敢上酒桌的。有些女人体内有一种特殊的化学酶能够迅速的分解酒精,喝酒如喝水,那是天生的酒神;还有一种是敢上战场的,有一种女魔头杀人如麻比男人过之而无不及,比如在曾经在一场战斗当中,亲手狙击了309个纳粹匪徒的女神枪手,帕夫利琴科!   商场如战场。   虞红叶这么年轻就带着一群男人,在号称天下第一集市的西市混饭吃了,还能从我薛某人的手上把钱赚走——她能是等闲之辈吗? 第0029章 独门绝技   搬迁伊始百废待兴,薛绍的家里一片忙碌。好在手下这些仆役都算能干,曾是薛绍“千挑万选”的大裁员之后留下来的几个精英,再加上有陈兴华这个能干又负责的管家理事,一些家务事并不用薛绍过多的操心。   薛绍也不出门,就在家里读书练武,修身养性煅炼身体。他和月奴在后院练了半日的骑术与箭术,又进行了一些力量与体能的训练,渐渐感觉,这副身体在逐渐的恢复生机,日渐变得强壮。   毕竟是二十岁的年轻人,生机蓬勃的年岁。最近薛绍一直在养精蓄锐固本培元的保养,加上药膳的调理与修习八段绵、形意拳,并逐渐的增加了体能训练,总算有所收效。   学无长幼,能者为先。薛绍很谦虚的向月奴讨教起了箭术、马术与武术。虽然“血狼”的实战能力拿到这个时代来说也可以称得上是“变态”,但是薛绍认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古代武术自有它的独到之处,原本薛绍在前世就从小习练形意拳,对此颇有心德。再加上马术和箭艺这些在大唐时代颇为重要的技能,恰好就是薛绍的弱项,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好老师,为何不学呢?   月奴摇身一变成了公子的亲密陪练,她的受宠若惊是显而易见的。只要薛绍有所问求,月奴必然悉心解答毫无保留的尽心传授。当然,她同时也从薛绍那里学不少的东西,虽然她想不通公子为何会这么多“绝技”,但一想,公子交友极多涉猎极广,连捉鬼都会这又算什么?也就释然了。   一来二去,主仆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与融洽。薛绍把月奴当作了自己的心腹和影子,月奴则把薛绍视作了……自己的一切!   日暮西沉之时,薛绍与月奴各自大汗淋漓的从马球场上下来。方才最后练了一轮体能,薛绍自行定制的那批悬索、独木桥、障碍墙与攀越楼之类的专有设施派上了用场。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成功越过所有的障碍,中途还有举石锁、穿针线、背一段书这样的奇葩任务,可是半点也不轻松,对智商、体能、速度、敏捷、弹跳、爆发力等等身体的各方面素质都是一个很大的综合考验。   从小习武、轻功尤其出色的月奴,身体素质非是一般的出色。就目前而言,除了背书她居然完成得一点不比薛绍差。   薛绍感觉压力不小,这要是让以前的战友知道了,他们肯定都会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不过薛绍也知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比起一个月前刚来大唐那会儿,现在这身体已经像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健康强壮了。月奴可是十几年的武功底子摆在那里,但是假以时日,要远远的胜过她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主仆二人有说有笑的从马球场走过三进院,途经月奴的房间,月奴道:“公子,我去叫醒妖儿,该要吃饭了。”   “嗯。”薛绍应了一声自顾前行。   月奴推门而入,马上惊叫了一声,“咦,人呢?”   薛绍回头走进她房间,只见到桌上放着一面破旧的琵琶,“人去哪里了?”   “不知道呀!”月奴挺惊讶,“我让她和我同住一屋,走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睡得好好的!”   “找一找。”   月奴马上满房间的找了起来,打开一个衣柜,发现妖儿蜷缩在里面,抱着膝盖耷着头,睡得正熟。   月奴愕然,“公子,找到了……”   薛绍走过来一看,顿时无语。   “妖儿、妖儿。”月奴轻轻拍打她,唤道。   叫了好几声小姑娘才清醒过来,看来是累到了极致睡得极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月奴和薛绍,妖儿一骨碌从衣柜里爬出来,“给神仙哥哥磕头!”   “好了,不用。”薛绍连忙将她扶住,“你为何不睡床上,要睡在衣柜里?”   “我……”妖儿怯怯的眨巴着眼睛,低下头,不敢说。   “说吧,妖儿。”月奴柔声的道,“是我的床睡得不舒服吗?”   “不是,月奴姐姐的床很舒服,就是太干净了。我怕我身上太脏,弄脏了月奴姐姐的被褥。”妖儿小声的道。   薛绍和月奴各吁了一口气,又同是心生怜悯。   “妖儿,你不脏,你很干净。你洗过澡去过虱子了,身上穿的也是新的干净衣裳呢!”月奴双手抚着妖儿柔弱的肩膀轻声说道。因为月奴的身材很是高挑,与瘦小的妖儿站在一起,看上去倒像是妖儿的长辈了。   “我不敢,我怕弄乱了月奴姐姐的床,我睡衣柜里就好了。”妖儿小声的怯怯道,“衣柜里很舒服的,没有冷风吹进来,比桥洞里舒服多了!”   “唉……”月奴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上前拉住妖儿的小手,“过来,坐下。”   “在神仙哥哥面前,我不能坐!”妖儿惶恐不安的道,“我、我还是站着,或者跪着吧!”   “傻孩子,让你坐,你就坐吧!”薛绍稍用了两分暗力,将她按得坐在了一张舒适宽大的红木椅上,自己也搬了一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   妖儿耸起双肩、小手儿紧握、瘦小的身体也蜷缩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薛绍,眼睛湛亮如同初生的小猫,懵懂好奇中透着不安与胆怯。   薛绍拉着她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轻轻的抚摩,“妖儿,你很怕我吗?”   “不怕,神仙哥哥是好人。”妖儿果断答道,“我要弹琵琶给神仙哥哥听!”   “咳,现在不用!”薛绍暗笑,你那琵琶真弹得不怎么样,另道,“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里?或者是不习惯,心里害怕?”   妖儿犹豫停顿了片刻,咬着嘴唇,轻轻的点了点头。   薛绍呵呵的一笑,“妖儿,你信得我过吗?”   “信得过!”妖儿认真的点头,表情和眼神都无比真挚。   “那接下来,我说什么你都照做,好吗?”薛绍的声音很轻柔。   “好!”妖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声音虽是稚嫩又细小,但语气可称得上是“斩钉截铁”!   “月奴,关上门窗,取一根丝线系在一枚铜钱上,交给我。”薛绍吩咐道。   月奴马上办妥,将东西交给薛绍。然后薛绍让她站到了一边去,切不可发出任何声音。   “妖儿,现在你往后躺下去,背靠着大椅,肩膀不要用力气,双手搭在扶手上也不要用一丝的力气,全身都不要用力气,什么也不要想,慢慢的呼吸,好吗?”薛绍的声音变得轻柔又缓慢。   妖儿照做了。   “看着这枚铜钱。”薛绍将铜钱悬在她的眼前,慢慢的左右摇晃,“眼睛盯着铜钱的钱眼。”   “只管盯着看,不要说话,心里也不要想任何东西。”薛绍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柔。   妖儿如言照做。不久,她的眼皮打起架来。   “现在,你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身边有盛开的野花,旁边有缓慢流过的小溪,阳光很温暖。你很喜欢这里,觉得很舒服。慢慢的,你觉得自己越来越困,越来越想睡觉……”   妖儿很安静的躺在大椅上,之前有些拧起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表情变得很柔和,嘴角漾起了一丝笑容。   “你感觉你的身体很轻,很轻……你的手臂,慢慢的就会飘起来,飘起来。”   薛绍的声音无比的柔和,如同有魔力一样,声声传入妖儿的脑海之中。她的一条瘦弱的手臂在薛绍勾着衣袖轻微的牵引之下,慢慢的抬了起来,定住不动。   催眠成功了。   薛绍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至从来了大唐,几乎忽略了这门手艺。   环境很安宁,妖儿很信任薛绍,心思也很简单,小孩子的想像力总是很丰富、戒心很低再或者她的智商很高,所以很容易就被催眠了——这些,都是成功催眠的一些要素。   薛绍正准备再给妖儿发出指令,不经意的用眼角余光看到月奴仰面躺在床上睡着了,也没盖个被褥。   呃,还真是殃及池鱼,女汉子居然也被我催眠了?!   定了定神,薛绍开始向妖儿灌输“潜意识”,用温柔又缓合的声音说道:“我从一数到十,数完之后我会打一个响指,然后你就会沉沉的睡下去,很放松很舒服的睡下去。”   “一,二……”   数到十的时候,薛绍的右手姆指与食指交错一弹,“啵”的一声响。   这一声响至关重要,在心理学上叫做“心锚”,就是打开潜意识之门的钥匙。日常生活中我们也经常见到“心锚”。通俗来说,就是引发某种条件反射的东西。比如说听说“酸辣汤”就会有人下意识的咽口水,这个酸辣汤就是一种“心锚”。   眼下,妖儿的潜意识之门已经被打开了。薛绍开始灌输——   “你慢慢就会忘记以前伤心的事情,你不再害怕,不再难过;你会很喜欢神仙哥哥带给你的这个新家,你会很喜欢月奴姐姐,很喜欢和她一起住。这里的人都是好人,他们都很喜欢你。”   “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   两个女子都沉沉的睡着了,薛绍各取了一床被褥给她们盖上。 第0030章 有血有肉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薛绍再说道:“现在我从一数到十,听到我打个响指的声音,你就会醒过来。刚刚发生的事情你都会不记得了,只记得美美的睡了一觉。”   “一,二,三……”   “啵!”   两个女子同时清醒过来。   “咦呀,我怎么会睡着了?”月奴惊讶的翻身而起,“我、我身上怎么还盖了被子?公子……”   妖儿的反应稍慢,她睁开眼睛迷茫又懵懂的四下一看,见到了薛绍,马上就咧着小嘴儿露出一对小虎牙,脸上如同阳光绽放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神仙哥哥!”   看到她笑得这么释然又开怀,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妖儿乖!以后你就和月奴姐姐同住一房,睡在床上,不要睡在衣柜里了,知道吗?”   “知道了!”妖儿欢喜的点头,“我很喜欢月奴姐姐,姐姐是好人!……月奴姐姐,我弹琵琶给你听吧!”   薛绍不禁笑了起来,又来了!   月奴惊讶的走过来,嘴巴都变成了一个圆圈惊讶的合不拢来,“公、公子,方才我们是怎么回事?我就盯着那个铜钱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扯哈欠,然后就躺下去……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不记得了!”   “没什么,你可能是太累太困了,所以就睡着了。”薛绍笑呵呵的道,“睡得舒服吗?”   “好舒服啊!”月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感觉就像是睡了一整夜连梦都没有做。方才在马球上我分明累极了的,现在感觉一点都不困累,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   黄金睡眠的效果嘛!   人的睡眠分为几个阶段,真正能够补充“精气神”的只有深度睡眠,也称为黄金睡眠。一个成年人,每天只需要两小时的“黄金睡眠”就足够了!   “那就好。”薛绍笑眯眯的往门外走,“收拾一下,准备吃饭了!”   “是,公子!”   薛绍走出了房间,手里掂着那枚铜钱,心情也挺不错。   催眠,可以算是薛绍的“独门绝技”,可就不是每个特种兵都会的了。如果要追根溯源的话……这一切,都要从安小柔之死算起!   前世的时候薛绍身为一名特种队员,长时间生活在紧张与高压的环境之中,再加上经历真正的战争与杀戮,很容易就患上“战后心理综合症”,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英文缩写简称为“PTSD”。   有几类人容易患上PTSD,比如儿童时代遭受过非人虐待,经历过战争、暴力、性侵、地震海啸与车祸,或者亲眼目睹至亲至爱之人在眼前惨死,等等。   当时薛绍在特种部队服役时,就必须要经常接受心理治疗缓解压力。安小柔被暗杀之时就在离他不到三米远的距离……薛绍从此患上了严重的PTSD,只要发作,就会产生无法控制的暴力冲动,或是偏执的患上某种瘾癖——有些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在回归生活之后都会吸毒或者酗酒,很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后来的几年佣兵生涯中,薛绍接受了很多的催眠心理治疗。常言道久病是良医,薛绍渐渐的开始熟悉催眠,并对催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和两个女性催眠师成了床上的“好朋友”,颇费了一番工夫从她们那里学了这门手艺来。   其实他当时学习催眠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能够经常进行自我催眠改善睡眠质量、缓解压力、治疗PTSD,同时也是为了“反催眠”以免被敌人用上这一招,从而暴露自己被人所害。几年的苦练与实践下来,催眠这门手艺薛绍倒是练得比较精熟了。   如今拿到大唐朝代来试了一下居然也能成功,薛绍多少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外惊喜。这门手艺在现在这个时代,绝对是“独家专利”,如果练精了用好了,说不定能够发挥许多意想不到的用处。   薛绍一边吃饭,一边预想着下一个实验对象。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太平公主——这丫头年纪小,心志单纯想像力又丰富,再加上智力应该也不低,如果能够让她对我产生信任,多试几次应该能够将她催眠。   催眠了干什么?薛绍想着想着觉得自己有点邪恶了。   话说回来,薛绍觉得“催眠”这种事情最好是保密不可张扬,万一被别人当作邪恶的“厌胜之术”,说不定就要被吊起来给烧死掉,那可就大不妙了。   厌胜之术,一般来说就是打小人、诅咒之类的方术巫术。其实,贴门神、画桃符、焚香祷求平安这些也属厌胜之术,只不过一般说起“厌胜”二字,人们就下意识的想到邪恶的诅咒。   想当年,薛绍的母亲城阳公主,就是因为卷进了皇宫里的“厌胜”案件而举家被流放,直到十年前夫妻双双亡故,灵柩才被送回长安——也就是说,他们被流放之后到死也没有再回长安。   父母双亡的那一年,薛绍十岁。   皇帝李治对着妹妹和妹夫的灵柩大哭了一场,赏了一批金银田产给薛家后人,还把薛绍的大哥薛顗封为河东县侯与济州刺史,算是对亲妹子一家人的补偿。   田产就在蓝田县一带,薛顗外出为官,家业留给薛绍,这便成就了后来的“蓝田公子”。   城阳公主可是太宗皇帝的嫡女,长孙皇后所生,当今皇帝李治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卷进了厌胜之案尚且是这个待遇,可见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厌胜之术”是何等的忌惮与憎恨。   所以薛绍,不得不谨慎从事。催眠这手绝活儿,绝对不可轻易外露。   晚饭过后,薛绍在府里随意的走走散一散步,不经意的又走到了月奴的房间这里来。刚捡回来的小丫头妖儿,身世可怜又单纯善良,倒是挺让薛绍惦记的。从军那么多年,又在佣兵行业里摸爬滚打了很长时间,很多的时候薛绍都以为自己已经是一头真正的冷血恶狼。那天遇到妖儿,心中一块柔软的地方不经意的被她触动,这让薛绍感觉原来我还是有血有肉的。   月奴的房间门关着。薛绍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来应门的是妖儿。她见到薛绍就展颜而笑,笑得无比舒畅,“神仙哥哥!”   “乖!”薛绍笑呵呵的摸了摸她的头。妖儿很瘦小很羸弱,十二岁了仍像个小孩子一样,此前肯定是因为营养不良而影响到了发育。   “月奴呢?”   “月奴姐姐睡着喽!”妖儿笑嘻嘻的摊开双手,手上托着一枚丝线穿着的铜钱,“是我把她弄得睡着的!”   薛绍愕然吃了一惊,“你……你如何做到的?”   妖儿被吓了一跳,马上缩起了肩膀睁大了眼睛,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麻雀缩成一团,怯怯的道:“我就像神仙哥哥做的那样,让月奴姐姐躺好了然后让她看着这枚铜钱,晃了几下,她说困,就睡了。”   薛绍顿时一拍脑壳,不是吧,这么容易就学会,怎么可能!……催眠师需要扎实的心理学基础、需要经过严格与系统的学习才可以的,我当时可是费了好大几年的苦工夫才算略有小成!   这才十二岁的妖儿,不过是看过一回,怎么可能就学会?!   薛绍走到床边一看,月奴还真是睡得极香极沉。她可是刚刚经历了一个小时黄金睡眠的,怎么可能又困了?   “月奴,月奴。”薛绍轻唤了几声,居然没反应。   “月奴姐姐,听到我数三声再拍一下巴掌,你就要醒来,因为神仙哥哥来啦!”妖儿稚嫩的声音在薛绍身后响起,“一、二、三!”   “啪!”   月奴瞬间睁开眼睛,惊讶道:“我怎么又睡着?……啊,公子来了!”   月奴连忙爬下床来,不停的赔罪。   薛绍当场瞠目结舌,我当时对妖儿催眠可是下达了“遗忘”指令的,居然失败了?妖儿居然拥有这么强的学习能力和轻松就能感染别人的强大精神力,还能抗拒我的催眠指令,难道她是个大脑异于常人的……天才吗?   为了不吓到妖儿,薛绍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坐下,把妖儿叫到一边,心平气和如同闲聊一般地说道:“妖儿,你识字吗?”   “神仙哥哥,我从小就学认字呢!”妖儿天真无邪笑嘻嘻的道,“我外公曾是学馆里的算术博士,他教我认字还教我算术。不过他老人家两年前过世了,后来就没有人教过我了。”   算术博士,即是教数学的老师。大唐的所有州县都有设立官办学馆,老师被称为博士或者助教,也算是吃公粮的士人一类。   薛绍笑呵呵的道:“闲来无事,你背一段书或者一两篇诗作来给我听听?”   “好呀!”妖儿天真又干脆的应道,“神仙哥哥想听一段呢?我会背《论语》、《孝经》和《诗经》噢!”   月奴噗哧一下就笑了,“妖儿,在公子面前,不许吹牛!”   “月奴姐姐,我没吹牛!”妖儿有点委屈的认真说道,“我真的能背!我十岁的时候就能背了!”   薛绍更加惊愕,因为妖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吹牛。在大唐的学府里妖儿说的这三本书都是“官方指定教材”。论语和孝经是所有学子的必修之课,另有大、中、小三类经书让不同层次的学子选修。妖儿所说的诗经,属于中经。   要学通这三本书,成年的学子都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如果要全篇的背下来,那就……称得上玄幻了! 第0031章 天生妖孽   眼见为实。   妖儿当着薛绍和月奴的面,分别把《论语》里的一些篇章和《诗经》里的一些段落背颂了一些。   月奴目瞪口呆,“不会吧?”   薛绍当然也很惊讶,笑眯眯的道:“妖儿,你背这些书花了多长时间?从几岁开始?”   “我不记得了……”妖儿有点愣愣的道,“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外公就喜欢抱着我背诗给我听。我一听,就记住了。后来我外公就教我读书,教我算术。好多时候,他说一遍我就能记住了。”   “说一遍你就能记住?”薛绍很不可思议。   “是呀!”妖儿认真真的点头。   月奴无比惊讶,“我不信!”   “我真的可以噢,月奴姐姐!”妖儿一本正经的道,“那一日在道观里给我母亲办丧事的时候,道士们念的经文我全都给背下来了!”   薛绍和月奴面面相觑!   “不信我现在就背那些经文给你们听噢!”妖儿嘟着小嘴儿说道,被人“不信任”她好像还有点不开心了。   月奴连忙摆手,“别,晦气!”   “妖儿,你读过《永徽律疏》吗?”薛绍问道。   妖儿迷茫的摇头,“我都没有听说过呢!”   “月奴,去我书房,将那本书取来!”   “是,公子!”   现炒现卖,薛绍让妖儿把那本厚厚的《永徽律疏》随手从中间翻开读了几页。薛绍同时练起了“速记”,用自己常规的阅读速度和妖儿一起把这页书读完了。   薛绍记忆完成之后,问道,“妖儿,你能记住了吗?要不要再读一遍?”   “不用了,我能记住了!”月奴天真无邪地笑道,“神仙哥哥,你读书好慢噢!”   “……”薛绍不禁愕然,嘴角也隐隐的抽动了几下,“那你背颂给我听!”   “是!”妖儿站得直直的,摇晃着脑袋开始背颂,“卷十九,诸盗大祀神御之物者,流二千五百里。谓供神御者,帷帐几杖亦同……”   薛绍也在内心和她一同在默念背颂,发现她居然背得一字不差!   月奴拿着书一行一字的指认看过来,居然还没有她背颂的速度快,心中惊讶万分!   待妖儿背完一整卷的永徽律疏第十九卷,薛绍和月奴的表情都已是惊诧到了极致。   妖儿看到薛绍和月奴这样的表情,有点被吓坏了,慌忙跪倒下来眼泪夺眶而出,“神仙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不要赶我走,呜呜!”   “你没有做错什么,快起来!”薛绍将她扶起来,执着她的小手柔声道,“妖儿,从明天起,我教你读书识字!但是我教给你的东西,你不可以对外人泄露!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神仙哥哥!”妖儿马上又破啼为笑了,“我每天都弹琵琶给神仙哥哥听!”   小妖孽的琵琶弹得很臭,貌似在音乐方面缺了点细胞,可能脑子真的长得比较奇怪……薛绍先是无语了一下,转头吩咐道,“月奴,今日之事,不可丝毫外泄。”   “是,公子。”月奴好奇的看着瘦弱的妖儿,心中可谓是震惊不已。   薛绍笑吟吟地说道:“妖儿,你要听话。以后除非我允许,这个铜钱你不可以再玩了,也不可以随便就把别人弄得睡着了,知道吗?除了我和月奴,不可以再让别的任何人知道这回事,记住了吗?”   “妖儿记住了!神仙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听话的!我会很听话、很听话的!”妖儿信誓旦旦的乖巧点头。   薛绍暗吁了一口长气,“妖儿”,难道还真应了这名字,是个天生智商爆表的妖孽,没长身体尽长脑子去了?……好吧,我满肚子超越这个时代的理论知识,慢慢的教一点给她试试看!   次日,薛绍从西市武器铺里把定做的兵器拿到了。总的来说铁匠的手艺还算过得去,虽然无法和后世的军工技术相提并论、不可能真的达到薛绍预想中的水准,但在这个时代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店主人还不惜本钱的用鲨皮做了刀鞘,弩的用料也很结实,按照薛绍的要求更多的采用了钢铁材质,而不是像这个时代一般的弩那样多用竹木,弩矢也是纯铁打造。飞刀、虎牙和三棱刺,都还算顺手。   薛绍大致满意,支付了剩下的一半款项还多打赏了十个乾封泉宝。店主人自然是高兴但也有些胆战心惊,反复叮嘱说“郎君切莫拿着这弩四处招摇现世,如若被人告发那可是天大的祸事了!”   薛绍不置可否的微然一笑,提起弩箱和兵器盒子大步就朝店外走。   武器铺的老板直吸凉气儿,慌忙拉住薛绍,“郎君千万留步!不如且从后门走,待小店用马车送你回家?”   “呵呵!”薛绍扔给店主人一个流行于后世网络的主流笑声,绕开他径直走出了店外,将弩箱和兵器盒子往马货上一架,骑上马扬长而去。   店主人长吁一口气,这下反倒是不怕了!   有恃,方能无恐。   商人识人的眼光向来敏锐。一般私藏了弩,按律是要被流放的,不可能不害怕。但是那位买家既然敢于扛着一把弩在长安招摇过市,那就意味着只要他没去谋反、杀人,那就半点风波也不会有。那么现在看来他不是“一般人”,很有可能是贵族,说不定还是和皇家沾亲带故的贵族。   何谓贵族?   《永徽律疏》上明明白白的引用了《礼记》的原话:“刑不上大夫”,并写明了“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也就是说,一般的法律对皇亲国戚、门阀贵族和功勋名仕等等这八类人不太实用,不能完全根据律法来对他们定刑。就算他们犯了死罪,一般的官府也都不得私自审讯定刑,必须要报知皇帝来亲自裁夺。美其名曰“重亲贤,敦故旧,尊宾贵,尚功能”。   这就是史上有名的“八议”。   大唐实兴的就是门阀贵族政治。“贵族”两个字不是白叫的,就连法律都是为之服务、积极包庇的。   那么,薛绍这样的皇戚贵族持有一把弩这样的小事,还会有人拿去报官吗?   就算报了官,又有哪个官员会将这种事情上报到皇帝那里?   就算真有这样的“事儿逼”官员干出了这样的奇葩事情,薛绍也不会真的被流放。因为他是贵族还是七品官,这些身份都可以拿来减刑,到最后不过是交一点赎铜了事——罚钱而已!   反而干出了这种奇葩事情的官员最后还讨不到好,因为他得罪的将是整个薛氏贵族和一切与薛绍交好的人。等待他的,将是一群敌人的孤立排挤和打击报复,“不识时务”的骂名也将很有可能让他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这官场,他也就不用再混下去了。   所以,历史上屡见不鲜的都是横行的权贵,却很少有“包青天”这种真正不畏权贵的铮官。偶尔有几个,也是仗着背后有皇帝这个最大的“规则掌控者”做最大的靠山。   而且,仅仅是“几个”而已。   说白了,贵族就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特权阶级。   这既是规则,也是潜规则。   ……   回到家里,薛绍急不可待的跑到马球场上,把弩箱拆开,将弩拼装起来。   这把铁弩,是店家按照薛绍绘制的现代军工弩的图纸,现行定制的。虽然这手艺比起现代军工科技来说还有差距,也不可能配备红外锚准镜,但也算不错了。   月奴正在这里练箭,一见薛绍弄出一把弩来,当场惊喜地叫道:“弩!公子,这兵器甚是好玩!”   “你玩过?”薛绍笑问道。月奴倒是半点也不怕,虽然她不是贵族,但却是贵族的家婢,这种“打擦边球”的事情她早就司空见惯了。   “月奴早前曾经跟随义父的时候玩过弩。”月奴点头道,“相比于弓,弩的射速稍慢、箭道更为平直,但是射得比弓准了很多!”   “所以军队里的弓兵都是集体攒射,只要求密度与射速一般不要求精准。弩兵,却是要射得很准才行!”薛绍准备试射,这铁臂弩还真是硬,至少要一般的军用长弓两倍的力气才可以拉开。薛绍手上套了铁皮指扣用了很大力气,才将它拉上弦。   弩身很沉至少二十斤,薛绍将它端平了瞄准,射试出去,略偏红心。   准心需要校对。   月奴跑到靶边一看,惊讶道:“公子,箭剁被铁矢射穿了!这铁弩的威力居然如此巨大!”   “必须的。”薛绍笑眯眯的道,“等我练上两日,再与你比箭就不会输了!”   月奴嘻嘻的笑,“月奴拭目以待哦!”   居然不信!   薛绍撇了撇嘴,玩弓我是肯定不如你,玩弩,可就未必了。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弩”作为一门特战武器我也是苦练过的。就算是在枪炮横行的热兵器时代,作为冷兵器的弩,在很多特殊的作战场合里却能够发挥出枪也无法取代的作用。比如说在一个充满了易燃易爆化学物质的环境里要狙击歹徒,枪弹就有引爆的风险,用弩的安全系数就高了很多。   试射了几枚之后,薛绍反复的校准了铁弩的准心。然后连续六发,每发皆中红心。   月奴惊愕不已,“公子的箭术,为何如此突飞猛进?”   薛绍冷笑,“就如同妖儿背书很快一样。”   月奴顿时赧然失笑,好吧,妖儿是小妖,公子是大妖!   接下来的两天里,薛绍几乎把弩带在身上形影不离,甚至背着它进行那些体能训练连睡觉都放在床边,目的就是要让身体尽快的适应弩。   肌肉要形成记忆需要成千上万次的反复训练,比如打篮球的人要反复练习投射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投篮手感,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把手中的剑练到无比熟悉像手臂一样伸缩自如,才能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俗称……剑人。 第0032章 并蒂琳琅   和太平公主的五日之约到期了。   皇城玄武门上的日晷精准的指到辰时初刻之时,薛绍的马刚好在玄武门前停下马蹄。虽然现在没有手表,可是出于职业的习惯薛绍早就养成了极强的时间观念,就像是脑海里有着一块永远不会停摆的钟。   可是有一个人却比薛绍更有“时间观念”,她明显是早到了。   “你怎么才来,本宫等你许久了!”太平公主劈头盖脸的道。   薛绍微然一笑,“微臣一向守时。殿下不信,可以派人去查看日晷。”   “哼!”太平公主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本宫知道你没有误时,但你就不能早一点来吗,莫非你半点都不想见到本宫?   还真是有点小孩子气,薛绍不禁心中赧然。细下打量了太平公主一眼,这小丫头恐怕也是难得出来打一次猎,真是做足了行头。她坐在凤辇之上却身着胡衣猎装、头戴男儿武弁,腰上还悬了一把漂亮的宝剑。看那架式真像是准备亲自上阵去打一场好猎。   这个二圣的掌上明珠要出行射猎,排场不可能小。随行有百余铁甲护卫,数十名宦官使儿和厨子杂役这些伺候。   早在三日前,天后就派出了大批皇宫禁军羽林军圈围猎场。三天的时间之内,他们要把尽可能多的猎物赶进猎场里,还要防范猛兽的入侵。   羽林军是李治上台之后新组建的一支军队,有左右羽林卫的两卫编制共计六千人马,专职守卫皇城禁宫,是离皇帝最近的一卫御前兵马,因此又称“御林军”。羽林军的前身追溯到最早的建唐初期,就是守备禁宫玄武门的北门营屯,号称“元从禁军”;太宗李世民将北门营屯分为左右营屯两部,号称“飞骑”;到了李治手上,又从飞骑当中挑选精锐组建了新的左右羽林卫,所领军士称为“羽林郎”。   但是,人们更习惯用“飞骑”来称呼羽林军,它独立于传统的大唐兵马十二卫之外,其中的每一个成员无不是精挑细挑的精锐中的精锐,由国家高薪俸养而且一般只招收士族子弟,很少有平民。   羽林军的主要任务是宿卫禁宫,偶尔也奉皇命出征,是皇帝的直嫡心腹部队。当然,陪公主打猎也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大唐有诗人留下诗句,“猎犬谙斜路,宫嫔识认旗。马前双兔起,宣尔羽林儿。”就是描述羽林军陪皇族打猎的情景。   薛绍之所以主动陪太平公主出来打猎,其一是自己想过一把这个瘾,其二,就是想借机结识,供职于羽林军当中的,薛楚玉。   “薛绍,本宫今日再要与你比个高低!”尚未正式出发,太平公主又出招儿发难了,“你我各领一支人马,各用不同的箭矢标记,看谁打的猎物多!”   “微臣乐意奉陪!”薛绍笑嗬嗬的道,“不知今日,公主殿下准备了什么样的彩头?”   “哼,你又想赌官吗?本宫才不上你当呢!”太平公主心直口快,“那一日与你打赌,本宫可是被母后臭骂了一顿!”   “原来如此,微臣真是惭愧!”薛绍笑眯眯的道,“不如微臣把这官职辞了吧!”   “你敢!”太平公主小脸蛋儿一板,俏生生的翻了个小白眼儿,“那可是本宫挨了一顿臭骂才换来的!”   此言一出,薛绍和近前的一些人都忍俊不禁想笑。太平公主当真是天真单纯。   “不许笑!”太平公主的脸上稍微红了一红,连忙岔转话题,“你听着!你要的那个薛楚玉,本宫替你找来了。就让他带上几名军士与你一伙!”   “谢殿下。”薛绍笑眯眯的道,“那,薛楚玉人呢?”   “把他叫来!”太平公主对左右道。   少顷过后,一骑落停到太平公主的凤辇之前,马上跳下来一员金甲红袍的青年将军,抱拳一拜,“微臣薛楚玉,参见太平公主殿下!”   薛绍打量薛楚玉一眼,年龄大约二十上下,身高大约在一米八一到一米八三之间,体魄雄健不胖不瘦,隐隐有一股雄浑阳刚之气外泄,可以想像他那一身漂亮的铠甲下面,该是长了一身结实又强壮的腱子肉。薛楚玉往那儿一站,就如同一柄精铁打造的战枪稳稳的插在了地上,颇有几分英武霸气。此外他长得也还挺帅,浓眉大眼五官周正,皮肤也挺白晰,不像一般的军士那样古铜黝黑。   “薛楚玉,本宫命你今日带上八名军士,与薛绍共组为一火,与本宫的人马比试射猎!”“火”是大唐军队里的最小编制,一火有十人。太平公主神气活现的道,“如若胜了,你与薛绍各赏好马一匹;如若输了,各罚白水三杯!”   好马一匹?薛绍顿时心花怒放,我开始有点喜欢太平公主这个败家子儿了!这天底下最有可能拥有纯种汗血宝马的地方,当然就是皇家的御苑监了!   “微臣遵命!”薛楚玉大声应诺,转身走到薛绍面前抱拳一拜,“见过薛公子!”   薛绍笑嗬嗬的回礼,“将军不必客气,我们可是同族兄弟。”   薛楚玉在皇宫当差最是懂得礼法森严,施礼之时一直看着薛绍的脚下,听闻薛绍言语略微抬了一下眼睑飞快的扫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仍是一抱拳,声音如同CCTV的播音员一样官方,“在下不敢。”   倒是有几分傲气。薛绍不以为意的抱拳回了一礼也没有多说,转头对太平公主道:“公主殿下,你的人马呢?”   太平公主嘴角儿一翘,挺骄傲的拍了拍手掌,“琳琅何在?”   一对儿身着白色猎行胡服、头戴皂罗折上巾的男装宫女,负剑背弓,从一群同样装束的宫女中间骑着马走出来到了驾前,双双落马整齐一拜——   “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众人顿时都有一点眼花的幻觉,这两个宫女怎么像是镜子里面映出来的,一模一样?不光是长相、身高和打扮一样,就连动作和说话的语速声调都完全一样!   “双凤胎?”薛绍也觉得挺有意思,这两个宫女的年纪差不多都在十七八岁,一样的体态婀娜、妩媚娇艳,像是两朵并蒂的莲花。   “薛绍,天后娘娘专程派给本宫十名射生手,本宫就用这一火射生手与你们比试!”太平公主满面春风地笑道,“这对同胞姐妹就是射生手的首领,本宫刚刚给她们新取了名字,姐姐叫琳儿、妹妹叫琅儿。你能分辨出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吗?”   薛绍微然一笑,“这有何难!”   “吹牛!”太平公主将手对着琳琅一指,“你若能分辨得出,本宫有赏!如若错了,罚你白水三杯!”   “好。”薛绍笑道,“公主殿下,微臣只肖问上一个问题,就可以分辨出她们谁长谁幼。”   “你问便是。”太平公主甚是好奇,说道,“但她们肯定不会回答。”   “那是自然。”薛绍下马走到那两名,被称为射生手“首领”的宫女面前。   射生手,就是皇宫之内专门培养的一批习武的宫女,主要用途就是在围猎之时骑马陪在皇族身边伺候,同时也参与射猎,因此必须具备过硬的弓马功夫。唐人有诗句“射生宫女宿红妆,把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描述的就是射生手宫女做男儿扮相,陪伴皇族打猎时的情景。   出于职业的敏感,薛绍早就从双胞胎琳琅的身上发现,有一股让他感觉似曾相识的熟悉气息——煞气!   毫无疑问,她们的身手绝对不弱,很有可能曾经杀人见血,杀的还不少。她们绝对不是一般的“射生手”,而是武则天派给太平公主的贴身保镖。   薛绍绕着她们姐妹二人前后转了一圈,身材真不错,臀部尤其一流,丰满、浑圆、翘挺而不肥硕,配上修长的美腿很能让绝大多数男人想入非非。   如此香臀,唯“后入式”最销魂。   薛绍在心里发表了一下感慨,然后站停在气质殊艳的双胞胎小美人儿“琳琅”的身前。   琳琅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连眼神都是略为空洞的,就如同薛绍是并不存在的空气。   显然,训练有素。   薛绍微然一笑,指着左边的那个道:“你是姐姐,对吗?”   琳琅仍是面无表情,宛如两尊冰雕美人。   但不代表,她们没有露出“微表情。”   薛绍呵呵的一笑,转身走到太平公主面前拱手一拜,“殿下,微臣大概知道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   “快说!”太平公主好奇的道,“你若猜错了,本宫可要罚你饮上三大觥!”   薛绍呵呵的笑,“公主殿下,方才微臣指认过的那一个,是妹妹琅儿!”   “呃!……”太平公主有点愕然,本宫也不知道他猜的对也不对……“琅儿,你且上前一步来!”   被薛绍指认过的那个宫女上前一步,“是,殿下。”   果然猜对了。   四周发出一片不小的惊嘘声,大家不约而同的想道,这应该是蒙混的吧?!   “殿下,看来微臣的运气还算不错!”薛绍笑呵呵的道。   “你笑得好讨厌!”太平公主气鼓鼓的好像有点儿不服气,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突然嘿嘿一笑,“本宫说了赏你,却未尝许诺赏赐为何物!——好,就赏你白水三杯!” 第0033章 傲气凌云   白水,酒也。   薛绍苦笑,“殿下,微臣身体欠恙,听奉医嘱正在服药戒酒之中……”   四周一群羽林军士和射生手人等无不冷笑,主上有赏你还挑三捡四?真是不识抬举!   “啊,你生病了?”太平公主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面露一丝忧急之色,当着众人之面又不好过分表现,于是道:“来人,将本宫的琼香蜜露取来,给薛绍满上三杯!”   薛绍拜谢,“谢公主殿下!”   事先不明情由的众军士与射生手不由得震惊当场,同时心中已是了然……太平公主对待薛绍,显然是别有用心,不可等闲而论!   薛绍喝完了三杯琼香蜜露,大概是宫里的秘方调制的花蜜饮品,香而不稠甜而不腻,温和芳醇沁入心脾,甚是解渴。   “绝好滋味,公主殿下真会享受!”薛绍赞道。   “那是自然!”太平公主闻言心情也挺不错。千穿万穿唯马屁不穿,这不就是在夸她“有品味”么?   薛绍抹了抹嘴骑回马上,笑道:“公主殿下,你让这群射生手和我们一群男人比射猎,莫非是要逼着我们以男欺女?”   “嘿嘿,你若是能胜了,再说这话不迟!”太平公主胸有成竹神秘兮兮的笑了起来,“不必多说了,赶紧出发吧!本宫都等不急了!”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除了事先圈围猎场的有数百名羽林军,太平公主的车驾前后还各有一整队(五十人)编制的羽林军铁甲护卫。居中伺候的是太平公主的宦官使儿和射生手。   琳琅骑着马,在太平公主的车辇左右紧密跟随。自始至终,薛绍没有见过她们多说过一句话,有一个多余的表情或者动作。姐妹俩眸子里的神彩都是一模一样的清冷而淡漠,只是偶尔绽出一抹机警又冷冽的厉芒。   皇宫之内,一向卧虎藏龙。   薛绍凭着职业的警觉认定,这对姐妹花的身手绝对不俗。那一日月奴入宫取走了太平公主的头上金钗,这件事情兴许就曾引起过某些轩然风波,只是宫中密而不宣。   随即,武则天就加派了琳琅来给太平公主做贴身保镖。   能够入得了朝廷中枢最高层的法眼、被天后亲自指派来给太平公主做贴身侍卫的琳琅,岂能是等闲之辈?   所以薛绍现在都有点庆幸,那一日月奴闯宫之时,没有撞到琳琅这一对双胎胞姐妹!   稍后人马进入了猎场之中,早有一处简易行辕搭建在此。太平公主进了行辕坐在了伞盖之下,畋猎开始。   古时的围猎尤其是皇家的畋猎,可不是一群人拿着弓箭骑着马,追着猎物一顿瞎射就行的,它有着严格的章法与套路。根据猎物的不同围猎的章法会有所区分,有虎围、狼围、野猎围、黄羊围、狐狸围、野兔围、野鸡围等等;不同的猎物围法规模也各不相同,有五段长围、四段长围、三段长围等等;根据围猎的性质,参与围猎的人采取的分工也各不相同,有合围、放围、轰围、整围、推围、紧围等等。   就像是进行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一样,皇家畋猎井井有条分工明细。   不过,太平公主来射猎只是图个好玩打一打野猎没有特别的讲究,因此采取了三段长围的紧围之法,在一片并不十分宽广的地域里,圈起了许多小型野兽,或许还会特意放进一批豢养的猎物进去,让两方人马争相竞射。   “薛绍,你过来一下!”太平公主在行辕伞盖下唤道。   薛绍下了马走过去,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本宫今日也是头一次出来畋猎,临行之时可是向父皇母后讨教过章程的。二圣言说,畋猎方才开始的时候将要拼比双方的骑射之能。这样吧,你把你那一火人当中骑射最厉害的两个人叫出来,我们先比一轮——射野兔!”   薛绍挺好奇,“如何比?”   “你看!”太平公主朝前一指,那里已经有几名预先出来做准备羽林军士,提着两个大笼子等候。太平公主说道:“少时本宫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笼子里的十一只野兔放出来。两队各派骑手奔入场中施以骑射,谁射中得多算谁赢!”   “好!”   薛绍应了诺回到自己那一方,薛楚玉已经挑好了八个飞骑卫士整装待命。   “薛将军,请你选两个善长骑射的卫士,与公主那一队的人上场比试。”薛绍如此道。   薛楚玉淡淡的看了薛绍一眼,回答既不冷漠也不客气,“我等皆是越骑出身。”外行之人,肯定一下听不懂薛楚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在薛绍曾经恶补过这段历史的相关知识,对大唐军队里的建制称得上是了解。不然,还真是要被薛楚玉这句话给活活呛死。   越骑,乃是大唐军队里的兵种之一。众所周知骑兵代表冷兵器时代的最高战斗力,而越骑就是大唐骑兵中的精锐,是居于金字塔顶端的高级兵种。   很显然,薛楚玉对薛绍并无多大好感,他这一句回答无疑是在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擅长骑射的越骑骑兵,不然怎么有资格被选入羽林卫?”   薛绍不以为意淡然的一笑,“那就请薛将军发号施令,点选两名将士出列比试。”   薛楚玉随手在身后的八名军士当中点了一点,“你、你,出列,准备骑射!”   “是!”两名金甲红袍的骑兵军士按马出列站在了前方。   皇家御林军的装备,自然是顶尖一流的。薛绍看这些军士骑的马,就没有一匹是比自己那匹突厥三花马差的;铠甲尽是清一色的唐十三甲之首明光甲,论其价值可不输给跨下的宝马多少。就连身上披的战袍大氅,也是上好的锦绣面料。   光是一名羽林军普通军士的这一身装备,就已是价值菲然。   薛绍不禁对那铠甲有点眼馋,还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可不是电影电视里的简陋道具能比的!   罗伞盖下的太平公主扬了扬手,她身边的号令官就敲响了大鼓,以示射猎开始。前方准备就绪的军士扯开笼子放出了野兔,它们马上就四下跑了开来。   “出击!”薛楚玉沉声一喝,布列于前方的两骑如飞似电的猛然启动,朝前飞奔而去。   对于骑兵而言,最精深的战斗技巧莫过于“骑射”。   首先,弓术就不那么好练,要在狂奔起伏的马背上松开双手骑稳,也不容易。如果要将二者合而为一,骑在狂奔的马背上双手开弓,当然更难。   所以,越骑是千里挑一的精锐骑兵。   有句成语叫“动若脱兔”就是形容灵巧与迅速的,可见兔子满地乱跑起来真心不好逮。   要在疾奔的马背上双手开弓击中奔跑中的兔子这么小的目标,那不是“绝技”是什么?   两名羽林军骑士飞奔开去,太平公主那一方却未有动静。军士以服从为天职,既然已经出击,就没有停顿犹豫的道理,跑得稍近二人一同开弓,但都落了空。   没有人笑话。   这么渺小又一阵乱跑的兔子很少有人保证一定能骑射射中,偶有失误就像远距离投篮不中一样,很正常。   两名军士也不气馁,勒马调整方位再次搭弓上箭射了出去,这次中了一只兔子。   羽林军士们开始叫好。   薛绍看得津津有味,心想要是我上场,不骑马的话光用弩射还有几分把握;如果是骑上了马那就难说了。首先我的骑术不是太过硬,其次,这弩也特别的沉。站在平地上瞄准尚且需要强大的臂力支撑,如果是在马背上,得了,休想瞄准。   薛楚玉面沉如水表情十分的淡漠,就像眼前所有的事情都与他完全无关。   薛绍就站在他身边,斜瞟了他一眼,轻笑道:“将军以为他们射得如何?”   “尚可。”薛楚玉淡淡的回答,模棱两可。   “如若薛将军亲自上场,将会怎样?”薛绍故意问道。   薛楚玉的嘴角轻微往上一扬,第一次转头深看了薛绍一眼,又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谁都能看得出来,薛楚玉很傲慢。   他的微表情告诉薛绍,他不仅傲慢,还不屑,甚至厌恶。   薛绍不以为意的呵呵笑了一声,“但凡有本事的人,都有那么几分傲气。”   薛楚玉充耳不闻,仍是平静的看着前方。   薛绍仍是微微一笑,“但真正有大本事的人,却是半分傲气也没有。”   薛楚玉浓眉一沉,扭头看着薛绍,眼神之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敌意。   薛绍还是淡然一笑,“比如说,令尊薛仁贵。”   薛楚玉的表情终于是略微变了一变,眉头轻拧深看着薛绍,“薛公子说这些话,所为何意?”   “令尊也是我的族叔。我生平仰慕他的威名,仅此而已。”薛绍淡然道。   薛楚玉正待追问一句,有军士喊了一声“射生儿出马了!”   众人一齐朝射场那一方看去。   一骑雪白,白衣白马、白金雕鞍、虎纹角弓,如一道白光飞掣而出。   仅一骑?   羽林军可是派出了两骑! 第0034章 托塔天王   白衣射生手宫女在策马疾奔当中手起弓落,刷刷刷连发三箭,三声弦响箭啸之音,接连射中了三只兔子!   “哗——”满场惊叹!   薛绍深吸了一口凉气,牛逼!比之前的羽林骑兵厉害多了!   不等众人惊叹声落定,那一白骑突然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凌空一个勒马回踏,前蹄落地之时猛然踏地,如弹簧一般再次飞掣而出,人马浑然如一体,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手骑术,堪称霸道。   刷刷刷,白衣宫女还是三箭连出,三兔受毙。   六箭射出,六兔在手!   满场欢声雷动,鼓点不绝。太平公主兴奋不已的拍着扶手大叫,“琳儿真是太厉害了!快快回来,本宫重重有赏!”   薛绍眉头微沉,琳琅果然身怀绝技!……大唐尚武,果然名不虚传。就连后宫的女流之辈,也这么厉害!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杜甫的这首诗描述的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后宫嫔妃之一“才人”的箭术,都有一点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的风采了。无巧不成书,当今天后、后世所称的武则天,也曾是太宗皇帝的才人,当初也曾陪伴太宗皇帝打猎,箭术出手亦是不凡。   与之相比,射生手琳儿的箭术,过之而无不及!   满场或惊叹或叫好,唯有薛楚玉仍是之前那副淡定到死的表情,好像完全是见怪不怪。   “将军以为,琳琅的箭术如何?”薛绍故意问道。   薛楚玉的嘴角略微向上轻轻一扬,不轻不重的吐了几个字,“止于嬉戏。”   言下之意,琳琅的箭术也就只能是玩一玩小孩子的“过家家”。   薛绍道:“将军何不露一手?”   薛楚玉目视前方,双眼微然一眯,“在下武艺得自家传,非是用在这等地方!”   将军三箭定天山,将士长歌入汉关——这句民谣说的就是薛仁贵阵前三箭射杀了铁勒族的三员大将,然后十万铁勒军一溃千里,大唐军队兵不血刃得以凯旋。   很少有正史会描述哪位将军的武艺,但是薛仁贵的武艺、尤其是他的箭术,却在正史的史册之上多处留名。有时候,正史会比演义小说还要夸张并富有戏剧性。薛仁贵戎马一生所创造的无数传奇,就是其中的典范。   如果薛楚玉的箭术当真是得到了薛仁贵的真传,那他的确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薛家的武艺是用来阵前杀敌,不是用来射猎表演、取悦于人的!   薛绍呵呵的连笑了几声,薛楚玉现在的样子,就像自己当初刚刚参军时一样。   傲气凌云,桀骜不驯。   薛楚玉看到薛绍如此发笑,好似既惊且恼,“你为何发笑?”   薛绍笑了一笑正欲回答,太平公主那一方有宦官拖长了嗓门叫道:“薛公子,公主殿下有请参驾!”   “来了。”薛绍笑着看了薛楚玉一眼,信步朝伞盖走去。   薛楚玉面无表情的眨了几下眼睛,心说,想不到我河东薛氏一族当中,“轻佻”之名早已四下远扬的蓝田公子薛绍,却有几分容人的胸襟,似与传言不符……   太平公主小胜了一阵心情颇佳,看着薛绍走过来心里就在美滋滋的想,你不是一向嚣张么,如今终于是输在本宫手上了吧!上次玩樗蒲本宫略有作弊胜之不武,这回你终归要口服心服!   “公主殿下。”薛绍走到驾前,参礼。   “薛绍,你输了哦!”太平公主满面春风的笑嘻嘻的道:“如何,可曾心服口服?”   “服。”薛绍微笑道,“射生手琳儿的箭术出类拔萃,微臣输得心服口服!微臣喝!”   “又要喝?”太平公主连眨了几下眼睛,忙道:“不行!本宫带来的琼香蜜露会被你喝光的,到时本宫口渴了喝什么去?”   众皆赧然而笑,太平公主还真是挺孩子气。   “咳,好吧!”薛绍忍笑说道,“那公主殿下,是想让微臣喝酒了?”   “酒……也不行!”太平公主一手托腮表情挺是玩味的看着薛绍,大有一点胜拳在握扬眉吐气的成就感,笑嘻嘻的道:“那就先让你欠着!本宫何时想起该要如何罚你,或是让你替本宫做些事情的时候,再行兑现!”   “可以。”薛绍笑了一笑,就让你多一些惦记好了。   “好啦,本宫拔得头筹!”太平公主兴致昂扬的将手儿一挥,颇有一点武则天挥云袖而惊天下的风韵影子,继而高声道,“接下来,逐猎!”   说罢,太平公主就坐座椅上走了下来,兴致勃勃的要去骑马。   逐猎,就是两方人马各自组队,冲进山林里追捕猎物。需要彼此的配合先把猎物惊出树林然后堵死出路圈围出来,再竟相射杀最后比拼成果。   “殿下,不可!”琳琅一同上前抱拳一拜,挡住了太平公主的去路。   “为何不可?”太平公主不满的道。   “天后娘娘早有吩咐,公主殿下不可以亲自骑马参与逐猎!”琳琅说道,“若有差池,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好不烦人!”太平公主怏怏不乐的撇了撇嘴,“本宫好不容易出来打一次猎,难不成让本宫坐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你们玩?”   琳琅齐声道:“天后钧令,奴婢不敢违抗!”   “岂有些理,尔等惧怕天后,就不怕本宫吗?”太平公主发了一顿脾气,眼珠儿又滴溜溜的转了起来显然是在想些馊主意。   “奴婢职责所在,公主殿下请恕罪!”琳琅拜倒下来。   太平公主已经将眼神落在了薛绍身上,嘻嘻一笑,“如此也罢,本宫不为难你们!天后娘娘不让本宫亲自骑马,本宫就搭乘他人的马匹,总算是碍不着了吧!”   “……”琳琅愕然无语,难不成还和太平公主争辩一番?   太平公主一见琳琅没敢反驳顿时喜上眉梢,葱葱玉指对着薛绍一指,“本宫就与薛绍同乘一驹!”   “殿下,不可!”琳琅连忙叫道。   “有何不可?!”太平公主的灵动美眸俏生生的一瞪,“尔等三番五次阻拦本宫,是想讨罪吗?”   “奴婢不敢!”琳琅连忙低下了头。   “嘻嘻!”太平公主奸情得逞的笑了起来,“薛绍,就命你与本宫同乘一驹,前去逐猎!琳琅,命你二人左右护卫!”   “是……”琳琅只得应诺。   薛绍笑了一笑,抱拳道:“微臣遵命!”   “那你还不牵马过来!”太平公主兴致勃勃,心花怒放!   薛绍把自己的三花马牵了过来,并把弩箱从马鞍上解下放到了一边。看这情况,今天是没什么机会用上这把弩了。二人同乘一驹,与其说是射猎,倒不如说是陪太平公主出游踏青打情骂俏来得准确。   “请公主殿下,上马。”薛绍牵着马说道。   “好。”太平公主兴高彩烈的走到马的旁边,仰头一看,“这马如此高大……朱八戒!”   “小人在!”朱八戒连忙跑过来,四肢着地跪在了马鞍旁边。   好机智!   薛绍看到这个大胖子就笑了起来,“八戒,最近胃口好吗?睡得可香?”   朱八戒趴在地上嘿嘿的笑,“托薛公子鸿福,一切都好!你看小人又长肉了!”   “别吵,跪稳了!”太平公主喝斥了一声,一脚踩在了朱八戒的背上,一手抓着马鞍,另一只手果断的朝薛绍伸了过来,“还不快扶着本宫!”   以往她也曾多次骑马,只是习惯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下了令。薛绍比她更自然,一伸手就握住了她的纤纤素手,微笑道:“公主殿下,请。”   太平公主生平第一次这样被陌生的成年男人握住手,指尖仿佛有一股电流传了过来,一直传到心里。她不由得芳心一乱脸上发红,身子就犹豫的停住了。   朱八戒在下面咬着牙,肥硕的大屁股一阵抖,“公、公主殿下,可曾上马了?”   “闭嘴!”太平公主总算找到一个可下之阶,借着这一骂化解了尴尬,足下一发力就踩了上去,一脚踏进马镫另一脚准备翻身跨上马鞍。或许是因为有点紧张魂不守舍,太平公主脚下略微一滑就脱离了马镫,上马的动作有所迟滞眼看就有摔下来的风险。   薛绍眼疾手快,另一只手使了个“托搭天王”的手法,对着太平公主的芳臀稳稳一托,然后平稳的往上一送,太平公主就如同飘絮一般落在了马鞍上。   “呀!”   太平公主被人在屁股上摸了一把,娇躯一弹下意识的发出了惊叫,脸上已然红作一片。   “大胆!!!”   琳琅同时拔剑出鞘,两把剑尖同时指到了薛绍的咽喉。   薛绍摊开双手,冷静而淡漠的看着她们。   太平公主本是有些羞恼,但一见琳琅都拔剑出鞘、剑尖都指着薛绍的脖子了,心中顿时慌急又惊恼,“大胆琳琅,竟敢放肆!还不快将兵器收了起来!”   “奴婢奉天后娘娘钧旨,严惩一切敢于冒犯殿下之人!如有冒失之处,还请公主殿下恕罪!”琳琅慢慢的收剑回鞘各自抱了一拳,两双眼睛仍是十足警惕的盯着薛绍,如同四把冰刃扎在他的身上。 第0035章 一吻免死   既然搬出了天后,太平公主也不好去怎么责怪琳琅了,很小声地说道:“薛绍,你不要生气噢!她们也是奉了母后的钧命要保护本宫。”   听这语气,仿佛是在赔礼。   “无妨。”薛绍淡然一笑踏镫翻身上马,双手朝前握住缰绳,很自然的就将太平公主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太平公主顿时浑身燥热紧绷缩成了一团,“不、不行,这样不行!你且下去,本宫乘坐在你的身后!”   “也好。”   薛绍便下了马,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往后挪了几寸,薛绍再一次翻身上马,为了避免自己的脚踢中公主,使了个体操鞍马“单腿摆越”的动作骑上马鞍,颇为轻盈灵巧。   “好利落!”太平公主惊讶道。   琳琅姐妹同时双眼一亮,好身手,此人居然会武!   “公主殿下请抱住微臣的腰,小心不要摔下去了。”薛绍拉着缰绳说道。   “呃……”太平公主张开了双臂,有点犹豫……不是吧,让本宫主动去抱你?   “你、你挡着本宫,本宫什么也看不见了!算了,还是你在后面,本宫在前面吧!”太平公主讪讪的道,她好像也感觉到,自己仿佛有那么一点麻烦和无理取闹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怎么听着像是老汉推车的体位……是我想太多了吗?   两人只好又换了座位。太平公主双手紧紧抓着马鞍的鞍环,大气儿也不敢喘。感觉周身都落在了一片温暖与强壮的怀抱之中,芳心如鹿一阵乱撞,再如何也按撩不得。   薛绍在她耳边道:“公主殿下,可以出发了么?”   小公主的身上,可是真香。薛绍下意识的咂了咂嘴,这可不全是脂粉之香,其中有一股天然的处女之香,近似于奶香味又不全是。   “嗯嗯……出发!”太平公主紧张兮兮,发出的声音都有点带颤。   羽林军和射生手的两火人马,一着红一着白呈“V”形奔跑开来,薛绍和太平公主这一骑落在后面。   琳琅双双上马,左右紧跟在薛绍一骑旁侧,如临大敌的紧紧相随。   马匹发蹄刚刚跑起来,太平公主就浑身绷紧了。因为双脚没有马镫可踩只是双手抓着马鞍上的鞍环,太平公主坐不太稳多少有点害怕。再加上马匹一颠簸,薛绍只能用双臂和身体将她抱得越紧,以免她摔下去。   太平公主,实际上已是完全落在了薛绍的怀里。从后面看去,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太平公主几时和男人如此亲密的接触过?鼻息间尽是闻到男人阳刚的气息,感觉到薛绍强健的双臂和结实的胸膛,太平公主的脑海里都有一点空白了,像是有点麻木了一样任由薛绍骑着马,将她带进了树林之中。   琳琅紧紧相随,半步不离。身前身后还有三四十名羽林军卫士从旁护卫。   红白两队人马已经骑着马在山林里穿行,不时发出大声的叫喊或是射响鸣镝彼此响应配合。树从里的獐鹿、野鸡、野兔这些小动物受了惊吓四下乱蹿,有不少被箭矢所杀成了猎物。   “公主殿下,请在此观战便好,不可再进入。”琳琅左右拦住薛绍一骑,抱拳道,“飞矢无眼,恐为其所伤!”   “好啦,本宫知道了!”太平公主红着脸蛋儿悻悻的道,“本宫就在此地观战便是!”   琳琅姐妹同时眨了眨眼睛,那你为何还不下马?   太平公主却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虽有点紧张尴尬但却十分固执的继续窝在薛绍的怀里,心思早就没在射猎上了。起初她绷着身子不敢轻易挪动,渐渐的大概是有些疲累了,于是小心翼翼的挪了一挪。   薛绍在她耳边小声道:“殿下,微臣下马。”   “不准……”太平公主声如蚊蚋的说了一声,脸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儿。   “是。”薛绍忍笑应了一声,双臂稍稍发力,将太平公主抱得更紧了一些。   太平公主娇躯轻微一颤,稍稍的缩了一缩身子似要躲避,却又忍不住将后背往薛绍的胸膛上靠了一靠,就像是往薛绍的怀里钻了一钻。见薛绍未有退避,她两边的嘴角儿微微一翘,芳心窃喜又略感满足的露出一抹迷醉的微笑来。   树林里的战况,可谓激烈。   红白两队,红方的薛楚玉和薛绍没有投入战斗,白队这边少了琳琅这两个主力,八对八恰好是平分秋色。羽林军是军人,天性好斗,岂会甘心输给一群宫女;射生手以此为职业,当然也不想输,于是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一时间,树林里箭矢齐飞,野兽纷纷倒地受毙。   “嗖——”   冷不防的有一枚流矢,朝太平公主射来。   薛绍眼疾手快猛然抬手一接,一枚箭矢赫然在手,离太平公主的脸不到二十公分距离!   “啊!”太平公主吓得惊叫了一声。琳琅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一片惨白,慌忙跪倒在地,“奴婢该死!”   薛绍也是暗吁了一口气,好险!   如果不是我在部队里经历了那么多的应激快速反应,站着躲避战友近距离扔来的飞刀都是家常便饭……加上这一枚流矢的速度也不是太快,否则,还当真说不好会不会伤到太平公主了!   太平公主正芳心纷乱又有些陶醉的感受薛绍的温暖怀抱,冷不防被这一箭飞来一吓,差点一下魂飞天外,吓得一时都忘了喘气,憋着气小脸蛋儿都涨得通红了,身体轻微的抽搐起来。   “公主殿下勿惊,没事了。”薛绍小声道,“飞矢无眼,我们还是退出树林为妙。”   离此不远的薛楚玉显然也发现了此番异恙,任他稳如泰山此时也无法再淡定下去,惶恐的快步上了前来单膝一跪,“微臣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公主如果出了事,琳琅当然是非死不可,薛楚玉这个驾前近卫将领,也是罪在不赦!   “何、何人敢对本宫放箭!”太平公主大喘了一口粗气儿回过神来,“来人、来人,将那放箭之人速速捉来,本宫要诛他满门!”   此言一出,薛楚玉和琳琅当场脸色大变,脖间都流出了冷汗!……放箭之人要诛灭满门,他们这些首领与将领以及随行护驾之人,岂有不究罪责之理?   “殿下息怒。”薛绍在太平公主耳边轻声道。   “都有人要弑杀本宫了,要本宫如何息怒?”太平公主显然是被吓坏了,皇家之人的跋扈本性在这等刺激之下挥洒了出来,恨恨道,“把那枚箭交予本宫来看上一眼,本宫倒想知道,何人如此大胆!”   双方射猎比试,箭矢都是做了标注的,非但是红白双方分别刷了油膝轻易就可以区分,箭矢之上都还刻有姓名,以便分拨猎物与例行封赏。   薛绍手上稍一用力,箭头折断,他将剩下的一枚没有箭头同时也没有标刻姓名的残箭,递给了太平公主。   “你!……”太平公主拿到残箭,有点惊恼的回过头来,瞪着薛绍。   薛绍微微一笑,“公主殿下,难得今日如此开怀,莫要动了血光,坏了兴致。”   两人的脸,相隔近在咫尺。薛绍说话的时候,太平公主几乎能感觉到他唇鼻间的气流。   薛绍的这话说得柔软又温和,就像是有魔力一样,将太平公主心中的惊惶与忿愤很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暖昧情愫在她情窦初开的心湖之内悠悠荡漾,层层涟漪已是叠起反复。   太平公主的表情一时凝滞了,略略紧张又有些迷茫的看着薛绍。   马前跪着薛楚玉与琳琅三人,他们可不敢在这时候仰头来看太平公主已然发怒的凤颜,所以都很迷茫……怎么突然一下没声了?   薛绍与太平公主四目相接,眼神越来越柔和,隐隐还流露出缠绵悱恻的丝丝温情,因为他脑海里不自自主的想到了安小柔,回忆起以往和安小柔静谧相处的二人世界温馨时刻……深爱,浪漫,温情,刻骨铭心!   鬼使神差的,薛绍微微往前一倾身,在太平公主的芳颜玉面之上,轻吻了一口。   太平公主浑身一个激灵颤抖,芳心大乱,慌忙扭过了头去。   深呼吸!   粗重的深呼吸!   太平公主的柔嫩娇躯,激烈的发起抖来。   薛绍也一下回过神来,我靠,一不留神,居然把太平公主当成了安小柔!   “殿下恕罪……”薛绍在太平公主耳边小声的道。   他口中吐出的轻微气流,让太平公主觉得耳根一阵发痒,竟似痒到了心里去,娇躯又是一阵发抖。   “回……行辕!”芳心大乱,太平公主也不知怎么努力,才按撩心神发出这样一个指令。   “殿下,薛楚玉与琳琅还跪在马前呢!”薛绍小声的提醒了一句,又道,“不如就赦免了他们吧,他们必然感念公主之恩德,誓死报效!否则,今后还有谁敢再陪公主出来射猎?……反正,微臣是肯定不敢了!”   “罢了!恕尔等无罪!都起来吧!”太平公主显然是被薛绍说动了,长吁了一口气下达了钧命。虽是努力装作沉寂与威严,她心中仍是有点忐忑慌乱,怎么掩饰不了这言语之间的恍惚悸荡。   薛绍略微吁了一口气,好嘛,我这倾情一吻,你们全都免于一死了!   行,也算是值回蓝田公子牺牲色相的票价了! 第0036章 这是谎话   薛绍调转马头往行辕而去,对太平公主道:“多谢公主殿下恩典,你真是心地善良,令人仰慕敬佩。”   “好啦,你休要油嘴滑舌!”太平公主被薛绍的这个并不高明且又明显露骨的马屁拍得心里美美酥然,紧张又纷乱心情的总算是放松了几分。   “谢公主殿下不杀之恩!”薛楚玉与琳琅姐妹一同站了起来,每个人的脖颈后面都已被冷汗淋湿。树林中寒风一过,他们禁不住打起了个寒颤。   方才薛绍与太平公主在马背上暖昧调情略显销魂,他们三人却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都快销魂到要命了。如果太平公主当真发怒使起公主性子,他们三个人包括那树林之中竟相射猎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今天来了这里的所有人,都得人头落地!——就像那天,陪着太平公主去龙首池游玩的宫女宦官们一样!   伴君如伴虎,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时间,薛楚玉与琳琅的心里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三人都不由自主的深看了薛绍两眼,心中况味甚是复杂……方才,分明就是他出口求情,方才免了我等一死!   “殿下,我们这就回行辕了。”薛绍若无其事的微然一笑,掉转马头朝树林外走去。   太平公主一言不发闷声骑在马上,小脑袋瓜子飞快的盘算,方才他好像是……亲了我一口?   他居然亲了本宫一口?   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的,轻薄了大唐王朝的太平公主!   好可恶的登徒浪子!   “薛绍,你好大胆!”太平公主突然大叫起来。   “怎么了?”薛绍正骑着马,很迷茫很无辜的道。   薛绍没被吓着,可把薛楚玉和琳琅给吓了一弹,差点魂不附体——难道小姑奶奶改主意了吗?   “你!……你居然还敢装作不知!”太平公主很恼火,柔弱无力的手肘儿往后朝薛绍的怀里顶了过来。   “哎呀!”薛绍惨叫一声表示非常之疼,还勒停了马捂住了肚子。   “怎么啦!!”太平公主叫得更惨更大声,“我、我又伤着你啦?”   “御医!”   “快宣御医”   “快宣御医赵秉诚!!”   ……   已经在皇宫里干了二十八年的老御医赵秉诚,又提着他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红木小药箱,出现在了薛绍的面前。至从上次他给薛绍治好了脖子之后,就深得太平公主的信赖,这一次出行射猎他被带了来,以防公主有个三病两痛随时从旁伺候。   却不料,又叫来给薛绍瞧伤了。   不过这一次,赵秉诚就没有上次那样轻松,敢于装腔作势了。因为,太平公主亲自在一旁监督!   “赵御医,薛公子伤势如何?”赵秉诚刚刚把完脉,太平公主就急急的问道。   “无甚大碍。”赵秉诚再如何老奸巨猾,也不敢当面欺瞒公主,当然也不能点破了真相,于是道,“薛公子只是受了些许皮肉之伤,待老臣用独门密制的伤药给他揉上一揉,便可无恙!”   “如此甚好……”太平公主如释负的长吁了一口气,看着薛绍,表情有点古怪的嘿嘿笑了一笑,“薛绍,你不会怀恨本宫吧?”   “哼!……”薛绍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公主的行辕帐蓬里仅有他们三人,薛绍这一冷哼,可是差点没把赵秉诚吓得魂飞天外……苍天,你竟敢对太平公主殿下吹胡子瞪眼?   谁料到太平公主就像是个邻家小媳妇一样,还偏就吃了这一招,自责又带一丝焦急的挪到了薛绍脸对着的那一方,自知理亏的嘿嘿笑道:“薛公子,你就不要生本宫的气了嘛!”   “野蛮、暴力!”薛绍再度冷哼了一声,又转过了脸去。   赵秉诚一个趔趄差点倒翻在地……这、这,反了,反了!   “嘿嘿,本宫方才是稍微的野蛮了一点,稍微的暴力了一点,本宫给你赔不是,行吗?”太平公主再度转了半个圈挪到薛绍的脸所朝的一方,讪讪地笑道,“你可是大男人,岂能跟我一介小女子斤斤计较呢?”   “那便……原谅你罢了?”薛绍一脸鄙夷的神色。   “原谅,原谅!赶紧原谅本宫!”太平公主嘻嘻直笑。   “严肃一点!”薛绍把脸一板,“不许嬉皮笑脸!”   “呃……”太平公主猝不及防的一愣,马上又佯作一怒,“你竟敢对本宫发号施令、大呼小叫?”   “微臣犯上了对吗?那公主殿下就赶紧下个令,杀了薛绍吧!”薛绍又把头扭了过去,“反正我做了鬼,也不会原谅你!”   赵秉诚真抹冷汗,老朽还是赶紧退下吧!   于是他放下了药瓶,灰溜溜的退到了帐篷外面。   琳琅急于要进到帐内,赵秉诚连忙将她二人拦住,“想死的话,你们就进去!”   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琳琅姐妹惶然一怔,两双脚生生的定在了地上。   “嘿嘿……嘿嘿!”太平公主古怪的讪笑了两声,“本宫与你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薛绍,你当真是对本宫怀恨在心了吗?”   “那是自然。”薛绍仿佛真的很生气,板着一张臭脸,“此恨绵绵无绝期,薛绍怕是永远都会记着你了!”   太平公主骤然一记深呼吸,小脸蛋儿刷的一下就红了,“你说真的?你会永远……记着我?”   薛绍看到太平公主做出这副紧张、羞涩又忐忑不安满怀期待的神情,不由得心里发笑,小丫头,真不禁逗!   “跟你一样,我随便说说而已。”薛绍漫不经心的道。   “什么?!”太平公主顿时惊愕、失望,恼羞成怒,“薛绍,你好可恨!”   “殿下,微臣做错了什么?”薛绍迷茫又无辜的看着太平公主,“难道公主殿下真的巴望着微臣,对殿下恨之入骨?”   “你!……”太平公主瞬时气结,好讨厌的男子啊,你为何这样狡猾?   “你之前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那微臣是怎么说的?”薛绍很傻很天真的眨着眼睛,满副迷茫与无辜。   “你、你说,你不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太平公主咬着嘴唇,失落又气愤的撇起了脸儿,斜睨着薛绍。   “哦。”薛绍嘴角一咧,用上了一个流行于后世、大杀器式的憨笑,“呵呵!”   “好可恶,你居然傻笑!”太平公主很恼火,“难道本宫说错了吗?”   “没有啊!”薛绍很淡定。   “那、那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的?”看来太平公主今天是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咳!”薛绍干咳了一声,表情好像十分正经,“公主殿下,你要……矜持!”   矜持?   难道本宫很丢脸很放荡吗?   太平公主恍然一愣,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表情就像是石化一般的僵硬了!   薛绍走到太平公主身边,略略拱了一下手,“公主殿下,微臣告退了。”   方才走出两步,太平公主冷喝一声,“站住!”   薛绍停住了脚,“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薛绍,本宫就那么令你讨厌吗?”太平公主的声调冷了很多。   薛绍转过身走到太平公主面前来,微然一笑,“公主殿下,是想听实话还是谎话?”   “本宫……都想听!”太平公主的嘴角儿一翘,好像很是忿然,“你先说谎话!”   果然女人都是爱听谎话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薛绍不由得笑了,“谎话就是,微臣非但不讨厌公主,还很喜欢公主!”   “真的吗?”太平公主的脸色就像是六月天一样,说变就变,马上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好,本宫恕你无罪了!”   “殿下,微臣都说了这是谎话!再说了,微臣何时又有罪了?”薛绍愕然,太平公主这脑子里面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奇葩逻辑?   “哼,不许说真话!本宫说你有罪,你就有罪!”太平公主恨恨道。   薛绍哭笑不得,“殿下明知道是假话,却又问‘真的吗’?你让微臣如何是好?”   “这个……反正,本宫……哎呀,头怎么晕了!”太平公主自己也乱了,脑子里面好迷糊好迷糊啊!   薛绍哈哈的笑了起来。   “不许笑!”太平公主羞恼不已,“你笑得好讨厌!”   “哈哈哈!”薛绍笑得更厉害了。   “你、你再笑!你再笑……”太平公主急了,“本宫就哭给你看!”   薛绍马上把脸一板,“好,微臣不笑了。”   太平公主愕然一愣,十分呆萌的连眨了几下眼睛,“你的脸色怎么变得这么快,说不笑就不笑了,如何忍住的,好神奇!”   “……跟殿下学的。”薛绍忍俊不禁的又笑起来。   “有吗?”太平公主更是好奇,笑嘻嘻的道,“你居然也会向本宫偷师学艺?”   “嗯!”薛绍一本正经的道,“公主殿下神形百变武艺高强,歪脖子拳和金刚小铁肘尤其厉害,微臣甚是仰慕,很想请求殿下教我两手。”   “你好讨厌!”太平公主一下被逗笑了,想起前事多少也有点理亏,讪讪的道,“你当真对本宫怀恨在心了吗?”   “殿下,我们又兜回这个问题了吗?”薛绍苦笑道。   “好吧,本宫不问了!”太平公主拍了一下小手,双手一摊,“反正本宫已经知道,你喜欢本宫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都不知道?”薛绍很惊愕。   “岂有此理,你竟敢赖账?”太平公主很羞愤,脸又给涨红了。 第0037章 技术活儿   薛绍很无语,很无辜,用打量火星人一眼的眼神看着太平公主,说道:“微臣没干过的事情,干嘛要承认?微臣早就事先说明了,方才那些都是假话!”   “明明是真话!”太平公主气急败坏的跺起了脚来。   “假话……”   “真话、真话!就是真话!”   “好吧,你赢了。”薛绍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真话!”   “你终于还是承认了吧!”太平公主嘿嘿的笑了起来,志得意满,畅快无比。   薛绍一脸黑线的叹了口气,感觉脑仁都疼了……太平公主这小奇葩,满脑子都是一些什么样的神逻辑,哪里逼着人说喜欢自己的?   “薛绍,你方才在马背上……”太平公主说了一半停住了,俏脸儿菲红,似喜似羞有些吞吐,“你偷偷的,亲了本宫一口!”   “有吗?”薛绍很是迷茫与无辜,“微臣怎么不记得了?”   “你居然又赖账,真是讨打!”太平公主恼羞成怒,粉拳儿高高扬起,“不怕本宫打歪你脖子吗?”   薛绍把脸一板,表情有些鄙视的斜视着太平公主,摇了摇头,“你不是太平公主。”   “什么?”太平公主愕然,“本宫就是太平公主,这还能有假?!”   “至少,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太平公主!”薛绍仍是摇头,表情很是失望。   太平公主迷茫的眨了眨眼睛,慢慢放下了小粉拳儿,“本宫……确确实实就是太平公主呀!”   “嗯,这样子还可以。”薛绍呵呵的一笑,“方才那个嚣张跋扈的太平公主,我可是一点都不喜欢。”   “……”太平公主的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既苦恼又欢喜,既失望又开心,“薛绍,你好讨厌!”   薛绍正儿八经的拱手一拜,“微臣不敢有辱公主视听,这就告退了!”   “不准!”太平公主有点小霸道的闷哼了一声,“在这里好好的陪着本宫!”   薛绍倒是没有走,倒是脸色很淡漠,还带着一丝鄙夷,也不去正眼瞧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的脸色一下就苦了起来,甩着手儿急急的嚷道:“哎呀,本宫这样子你又不喜欢了吗?……我生来就是这副样子的,薛绍,你想要我怎么样嘛!”   薛绍微微一笑,“其实公主殿下十分美丽,也十分可爱。如果不随便杀人、随便动粗、随便欺负人,那就更加受人敬重、更加招人喜爱了!”   “我可从来没有干那些事情!”太平公主信誓旦旦的道,“方才你也看到,本宫都饶他们不死了!……你可知,行刺公主那是十恶不赦之罪?”   薛绍点头微笑,“所以,虽然微臣不喜欢嚣张跋扈的太平公主,但是,却很喜欢宽宏大量的太平公主。这就是微臣想要说的真话。”   “真的吗?”太平公主展颜而笑,俏脸儿菲红,眼睛湛亮。   “真的。”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这倒是没有骗人,那一刻,薛绍的心里还真是有那么一丝动情……或许是有错把太平公主当作了安小柔的原因在内,但前提是,终归是太平公主触动了他心中的那根,荒废已久的心弦。   太平公主定定的看着薛绍的眼睛。虽然她幼不经事情窦初开,但并不代表她笨。女人都有一种直觉,与生俱来,或许她分辨不出甜言蜜语中的谎言,但却能品读出“真诚”。   太平公主的心,突然毫无征兆扑通通的跳了起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怪手,触动了她心中的某根心弦。   两根心弦,似乎发生了某种共鸣。   薛绍对着太平公主拱了拱手,“殿下,微臣该告退了。”   多了一个字,“该”。   太平公主恍惚的点了点头。孤男寡女的长时间共处一室,若在私室倒也无妨,可这里是野外行辕,帐篷外面就有上百军士和宦官使儿,太平公主也是知道一些忌讳与轻重的。   薛绍退出了帐篷外。   太平公主长吁一口气,坐了下来。双手捂着胸口好像害怕心脏从这里跳着出来,咬着嘴唇喃喃道:“他方才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琳琅看到薛绍从帐篷里退了出来,同时上前一步齐齐对着薛绍郑重抱了一拳。她们一向清冷淡漠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直挚的感激之情。   薛绍微笑点了一下头算是回了礼,提步走了。   三人都没有多说话。只是隔着一层布帘,太平公主能够听到。   琳琅姐妹俩不约而同的看着薛绍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又默契的对视了一眼,一同走进了帐篷里去。   薛绍慢慢的走向羽林军所在之地,边走边想道,当驸马真是个技术活儿!好吧,貌似今天进行的“调教”第一课,勉强还算成功!   薛楚玉等人已经扎下了行军帐篷,准备今晚在此安营扎寨。皇家畋猎一般都会有个三五日,长的十天半月也有,有的游牧皇族甚至整个冬天在野外打猎度过。   在外野营其实也是畋猎的一部分,就像现在的驴友们去郊游一样,本也就是一项娱乐。   飞骑将士给薛绍扎了一个单独的行军帐篷,马匹也已经喂过了草料。薛楚玉,亲自在帐篷前等着薛绍。   “楚玉,欠公子一条性命。”薛楚玉对着薛绍抱起拳来,正色道。   薛绍微笑回了一礼,“救人即是救己。公主若有个闪失,我也不能幸免。因此,将军不必介怀。”   薛楚玉眉宇微沉深看了薛绍两眼,说道:“公子能否,将那枚折断的箭头送给楚玉?”   “可以。”薛绍微然一笑,拿出那枚刷着朱漆的箭头递给他,“不知将军,有何用处?”   “大丈夫行于世,恩怨分明。”薛楚玉将那枚箭头握在了掌心,正色看着薛绍,突然单膝一拜,朗朗抱拳道:“薛公子救了我们全队的飞骑兄弟,救了此人满门上下——楚玉身为队正,拜谢!”   男儿膝下有黄金,对于生活在儒家教化根深蒂固的大唐时代的男儿来说,更是如此。   薛楚玉这一跪一拜,称得上慷慨凛然。   “将军不必如此,请起。”薛绍微笑道,“我说过了,真的只是救人救己,举手之劳。”   薛楚玉站起身来,微拧眉,凝眸深看着薛绍,“楚玉欠你一条性命,欠你若大的一份人情。早晚,必当偿还。公子若要索还,随时恭候。楚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薛绍轻皱了一下眉头,好吧,这个时代的人,对于“义”的理解可能与21世纪大科技时代的人不大相同。   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一饭之恩甘为结草衔环,这就是薛楚玉这一类人心目当中的——义!   “将军的好意,我领下了。”薛绍道,“现在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报恩。”   “公子请讲!”薛楚玉严肃,正色。   薛绍微笑道:“数日后,我将摆一桌烧尾宴。将军如若不弃,就请赏个脸光临寒舍,把酒一欢。”   “啊?”薛楚玉愕然,“这算哪门子报恩?”   薛绍笑道:“实不相瞒,我初入仕途,少朋寡友。将军若能光临我的烧尾宴,就是给了我莫大的面子。绍,感激之至!”   薛楚玉深呼吸了一口,“如此,楚玉必当亲临贵府,为公子举庆!”   “好。”薛绍点头微笑,又道,“令兄薛慎言,如今也同在长安为官么?”   慎言,薛讷的表字。薛绍当着薛楚玉说薛讷的表字,是为一种尊重。   薛楚玉点点头,“公子是想让家兄也一并赴宴?”   “是的。”薛绍微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既入仕途,就免不得要有人帮衬。我薛氏一族英杰辈出,朝堂之上不乏薛姓族人位鼎宰相名列三公。但是,绍并不指望去巴结讨好他们,他们也不会乐于搭理我这个声名在外的纨绔膏粱。所以,我只盼着能有三两知己、真诚好友,与我齐头并进共襄荣辱。绍,本意即是如此,现已和盘托出。将军不如思量清楚或与令兄细作商议之后,再给我一个答复。”   薛楚玉认真的看着薛绍,慢慢的点了点头,“公子好胸襟,够坦承。”   “你我,皆男儿。”薛绍绍呵呵的笑,我也曾是一介武夫嘛!   军人,耿直。和军人打交道,一五一十直来直去就是最好,否则人家就会觉得你人阴险狡诈不可深交。   “好。”薛楚玉抱了一拳,正色道,“公子这些言语,楚玉会一字不差的告知于家兄。长兄如父,楚玉一向唯家兄马首是瞻。一切,但凭家兄定夺!”   “好。”薛绍抱拳回礼,“我静候佳音!”   “公子早歇,楚玉告辞!”薛楚玉拜别而去。   薛绍深看了薛绍的背影几眼,稍稍的轻吁了一口气。心说,薛楚玉等人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我这个怂恿太平公主前来射猎的始作甬者,又何尝不是?   万没有想到今天会发生“公主遇袭”这样的突发事件。这件事情其实可大可小,如果扩散开去,又不知道该有多少人头落地。   话说回来,诚然太平公主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资深公主病患者”身上还有不少的毛病,但至少就目前来说,她的本性还是称得上是纯真善良。 第0038章 上佳战略   薛楚玉带上一火飞骑,去了公主行辕附近戒严戍卫。看着太平公主的瑰丽行辕,薛楚玉浓眉深锁细作寻思,暗忖道:关内传言蓝田公子酒色无度轻佻纨绔,今日一见,却不像传言说的那般。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太平公主迟早与他共结连理,他仰仗薛氏西祖之望、驸马之尊、皇族之便,何愁结交不到朋友。至从十年前父亲大人在大非川一役战败之后就被贬到了岭南象州,至今未归。我薛家已然家道衰落多年,再也不复当年之雄。薛绍却为何……偏偏选中了我们兄弟二人?   薛楚玉百思不得其解。   按现在的话来说,薛绍将是一支“潜力股”,他主动对官居微末的薛楚玉兄弟抛出了橄榄枝,薛楚玉没理由拒绝,那是一般人盼都盼不来的提携助力。可是薛楚玉的心里偏就扎着一根刺。   这根刺,就是行辕之中,那个集天下娇宠于一身的太平公主。   借裙带关系而上位,这在许多标榜清傲的贵族和儒生们看来,当为不耻;薛楚玉年纪轻轻傲气凌云,更有一腔天生武者的慷慨热血,更是看轻此等行径!   诚然薛绍给薛楚玉的印象不错,初一见面就施予了救命之恩,举止言谈也不像传言中的那样轻佻浮浪,胸襟器量也颇能让人折服。但这不代表,薛楚玉一下就能拔出心中的那一枚刺。   “如何是好?”薛楚玉苦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罢了,兄长一向颇有见识,一切就请兄长去定夺便是!”   夜幕降临。   太平公主的畋猎营地里,升起了许多的篝火烤制猎物。这是畋猎的既定程序之一。一天的围猎结束之后,该要比算成就论功行赏,同时分享猎物把酒言欢。不过白天发生了“公主遇袭”这样的事情,整个营地的上空都笼罩起一层阴云。虽然这件事情目前知道的人还不多,但是太平公主一直躲在行辕帐篷里不出来,领头的薛楚玉和琳琅这些人也不发号施令,众军士和射生手自然不敢私自庆宴。   本该充满欢乐气息的畋猎营地里,一片清冷。   薛绍安之若素的坐在自己的帐篷里,随意吃了一些军士送来的饭菜,秉烛读书。   读的一本贞观名相魏征与虞世南、褚亮等人合编的《群书治要》。这本书取材于六经、四史和诸子百家的前人著作,上始五帝下迄晋朝,从中引经据典,为匡正太宗皇帝李世民治世理政,而提供谏言和理论基础。   读史以明智。这部书,对于贞观之治很有意义。   薛绍读这本书的用意,在于更多的了解大唐朝代的政治体制,和人们的行为观念。虽然他从史书和安小柔那里了解了许多关系这个时代的知识,但是历史从来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对于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历史人物,一千个人有一千种不同的看法。大唐的历史流传一千多年下来,很多史实都会随时时代的迁移和人们价值观的转变,发生一些偏离。   所以,真要了解这个时代、尤其是了解如今的政治体制,薛绍就有必要多看一点对这个时代来说,意义重大的政治书籍。   除了《群书治要》,薛绍的书房里还摆着《永徽律疏》和武则天的私人智囊团北门学士等人所编撰的《臣轨》、《官僚新诫》、《乐书》和《少阳正范》等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战胜敌人,至少需要先了解敌人。薛绍一点也不相信,单凭一个颗来自于21世纪的脑子就可以在这个时代纵横捭阖无往不利,这种念头只应该存在于一些不了解历史的“空想家”的脑海里。   了解这段历史、融入这段历史并超脱于这段历史,这才是上佳的战略。   夜色渐深。   薛绍练了一遍八段绵正准备脱衣睡觉,帐外传来一个女声,“薛公子,公主殿下有请!”   “来了。”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大半夜的,小公主想干嘛?   来请薛绍的,是琳琅。一眼之间,薛绍还无法分辨她是姐姐还是妹妹,只是感觉她投过来的眼神有些异恙。   “琳琅姑娘为何如此看着我?”薛绍索性对她用上了这个“统称”。   这宫女也未在意,抱了一拳低眉颌首道:“琅儿拜谢薛公子救命之恩!”   “哦,原来你是妹妹。”薛绍笑了一笑,“举手之劳,不必挂齿——走吧!”   “公子请!”琅儿也未多说,在前引路,将薛绍带到一摊篝火边。   太平公主拿着一个木叉子在烤野兔,已经烤得焦黑,脸上也糊上了黑灰,模样甚是滑稽。   “薛绍,你来了?”太平公主看来心情不错,笑嘻嘻的举起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本宫烤了兔子,请你来吃噢!”   “呃……公主殿下确定,这是只兔子?”薛绍苦笑,这分明就是一块木炭!   “嘿嘿,是烤得难看了一点,不过也是本宫的一片心意呀!”太平公主有点难为情地笑道,“你快接着!”   “好吧!”薛绍接了过来,愁眉苦脸的看了几眼,“着实不能吃。”   “你怎能这样!”太平公主忿忿的嘟起了嘴儿,“本宫可是烤了一个时辰!”   “还是微臣给公主烤一只兔子来吃吧!”薛绍笑呵呵的道。   “那这个怎么办?”太平公主指着那一团焦炭,很是不舍的道,“本宫真的烤了一个时辰!”   贵为一国之公主,花一个时辰给别人烤只兔子,倒也难得。薛绍笑了一笑,撕开表面一层焦黑的东西,扯下一小块兔肉扔进嘴里嚼了一嚼。   这……已经不是难吃就能形容了。   “味道还不错。”薛绍笑呵呵的道,“但是微臣此前已经吃得大饱了,这只烤兔,就让微臣留着做个纪念吧!”   “好呀!”太平公主总算开怀,嘴角儿一咧就笑了起来,还露出了两个小酒窝儿。   薛绍一时有点恍惚,她笑的这个样子,尤其是那两个小酒窝,真的很像安小柔……   “你……你为何这样看着本宫?”太平公主被薛绍直直的盯着,盯得有点心如撞鹿,脸上映着篝火的火苗,越发显得红艳艳了。   “公主殿下,你很漂亮。”薛绍微笑道。   “……”太平公主愕然怔了一怔,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之感,偏过头去眼神慌乱的四下环顾,拿起一根烤肉的木叉,“你说的,给本宫烤只兔子来吃!”   “好。”薛绍呵呵直笑,太平公主害起羞来,倒也别有一番生趣。   “不许笑!”   “为何?”   “你笑得好讨厌!”   薛绍拿起串好的野兔,席地坐在了宫女们铺好的软锦坐榻之上,开始在篝火上烤。以往十多年的军旅生涯,野外生存都几乎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烧烤这门手艺,不说独步江湖至少已是轻车熟路了。   只是可惜了大唐没有辣椒,少了许多的风味。   太平公主也取了一块坐榻挨着薛绍坐了下来,一双灵动的美丽大眼睛里映着篝火的火苗,熠熠生辉。   平起平坐。宫女宦官们看在眼里却不敢多言……公主自己主动的!   对于从小在宫庭里长大的太平公主来说,瑰丽磅礴的皇宫就像是一个精致的鸟笼,她这个公主再美丽再尊贵,也只是一只被关在囚笼里的金丝雀。难得今日飞出了鸟笼来到这一片自由的沃野之中,围着篝火头顶星月,看身边一个男人烤兔子。这对许多寻常女子来说司空见惯的事情,对太平公主来说,却是一种奢侈。   更为难得的,是一种心灵的释放。皇宫之内禁令森严规则林立,就算太平公主是二圣的掌上明珠,也要受到许多的束缚。   站在什么样的高度就会看到什么样的风景,同时也就意味着无法享受到行走在平地的轻松与惬意。   “薛绍,你烤兔子的手艺倒是十分娴熟。”太平公主盯着那只渐渐流油的野兔,禁不住咂了咂嘴儿,“你以往经常出行射猎吗?”   “偶尔。”薛绍微笑道。   “你……经常和女子一起,出游踏青,远行射猎吗?”太平公主又问,这一次她转过了脸来,认真的盯着薛绍。   薛绍依旧平静如水,淡淡微笑,“偶尔。”   “你就不能多说一句话吗?”太平公主仿佛有点忿忿,“本宫知道,你、你身边定然有许多的女子围绕!”   嗬,这就吃起醋来了?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转头迎着太平公主那一对异光闪烁的乌黑眸子,“公主殿下从何而得知?”   “你别问,反正……本宫就是知道!”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转头盯着篝火,双手抱住了膝盖,好似生起了闷气。   薛绍微自笑了一笑,转动着烤兔的木叉,说道:“以往,微臣身边的确是有许多女子围绕。但是现在,没有了。”   “为何?”太平公主总算听到了,她最想听到的“八卦”话题。   “因为,我认识了太平公主。”薛绍转过脸来,微笑的看着一脸迷茫与惊喜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时失语,被薛绍这样看着,居然有点心慌意乱,于是连忙转过了脸去,“你小心一些,莫要烤糊了!”   薛绍呵呵的笑了两声,转过起木叉。   “不许笑!”   “哈哈!”   “你笑得好讨厌!” 第0039章 无需解释   许久,兔子烤熟了。   “吃吧!”薛绍将烤好的兔子递到了太平公主的面前。   香气四溢,打猎后了惊吓又与薛绍斗嘴后一直无心用膳的太平公主,已是食指大动。身为公主,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她都已经是吃腻了,唯独打来的猎物然后亲自烤制的兔子,太平公主还真是生平头一遭吃到。   “哇,好烫!”太平公主伸着小手儿摸了一下,马上缩了回去都要跳了起来。   “我来。”薛绍哈哈的笑,撕了一小块肉递到太平公主面前。   “你不烫吗?”太平公主有点心惊胆战。   “微臣皮粗肉糙,不怕烫。”薛绍笑道,“快吃吧!”   “公主不可!”琳琅双双从旁边闪了出来,“先让奴婢来试!”   “你们退下!”太平公主没好气的喝斥了一声,一拂袖就将琳琅给挥走了。   薛绍笑了一笑,将兔肉扔进了自己的嘴里。   琳琅在一旁看着,面无表情,却抱拳对薛绍拜了一拜。   “公主别怪琳琅,她们也是职责所在。”薛绍另撕了一块递给太平公主,“无毒,吃吧!”   太平公主伸手想接,又缩了回去,“本宫……怕烫!”   “来,张嘴。”薛绍将兔肉递到了她面前。   太平公主愕然……   “不吃是吧?那微臣可就不客气了!”薛绍笑哈哈的要将兔肉往自己嘴里塞。   太平公主急了,连忙双手抱住薛绍的手腕,“吃,我吃!”   就像鱼儿咬食一样,太平公主对着薛绍手上的那块兔肉咬了上去。   一口吞没,还将薛绍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要不要这么销魂?薛绍不禁滑动了一下喉节,太平公主的小嘴儿和小舌头,倒是灵活。   “好吃,本宫还要!”太平公主仿佛是尝到了甜头,神彩飞扬。   好吧,薛某人今晚要化身饲养员了。薛绍脸上的笑容好似有点难堪,饲养员没问题,问题是你能不舔我手指吗?   你这样舔来舔去,很容易舔出问题的!   琳琅像两尊门神一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愣了,然后自觉的转过了身去。近旁的宦官使儿也都识趣的转过了身或者是把头抬了起来,像精研天文的方士或者满怀诗情画意的文人墨客一样,去仰望大唐的璀璨星空了。   太平公主挨着薛绍坐在篝火边,一口接一口的吃着薛绍递过来的烤野兔,渐渐的将身子靠在了薛绍的身上,小脑袋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星月当空,夜风习习。   太平公主的心情,就像这团篝火一样在尽情的跳跃和飞舞。   “薛绍,以后你会经常这样,陪着我吗?”太平公主的声音,当得起“柔软”这两个字。   “公主有召,微臣必然如命。”薛绍将吃了一半的兔子放回火堆上烤,保温。   “我不要听到你这样的回答。”太平公主悄悄的抬起小手儿,轻轻的拉住了薛绍的衣袖。   “那微臣该要如何回答?”   “只有我们二人的时候,不许你说微臣!……我也不说本宫!”   薛绍笑了,“兔子还吃吗?”   “你休要避重就轻,回避我的问题!”太平公主仿佛有点羞恼,轻轻的拽了拽薛绍的袖子,“快说,你以后会经常这样陪着我吗?”   “会。”   “一言既出?”   “兔子要糊了!”   “你讨厌!”太平公主羞愤交加抱着薛绍的手臂使劲摇了起来。   薛绍扭头看了看太平公主,眼神落在了自己的手臂之上……什么时候,她就这样挽上了我的胳膊?   太平公主连忙松开了手,左顾右盼眼神闪烁,“这个……本宫要喝,琼香蜜露!”   薛绍嗬嗬直笑。   “不许笑!”   ……   次日,清晨。   薛绍练过了八段绵,走出帐篷。薛楚玉已经带着人集结完毕,只等太平公主起床之后下令再作行动。   发生了昨天那样的事情,围猎是否还要继续,还是个疑问。但是上头既然没有下达钧令,薛楚玉这些人就不能不做准备。   “公子早。”见到薛绍,薛楚玉上前来抱了一拳。   “将军早。”薛绍看了那些军士们一眼,说道,“军威甚壮。”   “承蒙夸奖。”薛楚玉神色平静,说道,“公子昨日所言,楚玉思之再三,今日可以给公子一个,我自己的答复。”   “请说。”薛绍饶有兴味的看着薛楚玉。   薛楚玉抱了一拳,正色道:“楚玉不知家兄是否会去公子的烧尾宴。但是楚玉,必当亲至。”   “好,欢迎之至。”薛绍也不多说,笑着抱拳回了一礼,“我会再下请贴,将具体时日告之将军。”   “楚玉期待。”薛楚玉深看了薛绍一眼,走了开去。   薛绍微然笑了一笑,薛楚玉的眼神告诉我,他对我心存芥蒂,但是又撇不下我施予过恩惠的这个情面。   其实薛绍很清楚薛楚玉心里在想什么。早在之初,他自己何尝愿意去当这个驸马?还没从蓝田县出发来长安的时候,薛绍的心里就已经想得很清楚。   但是现实玄妙有如戏剧,薛绍终究是和太平公主走到了一起。   今后会如何?没有人知道。   此时薛绍的心里只清楚一件事情,“我绝不会让太平公主与薛绍的故事,成为历史上的那个版本。”   至于旁人的眼光、议论与看法,无需过多的理会,更不必去解释。   薛绍的心里也很明白,以太平公主的特殊地位,做她的驸马就像是一把双刃之剑。随之而来的,有许多的便利与条件,也有许多的掣肘与不利。   就拿眼前来说,薛绍不过是想结交一下薛楚玉,却难免让他思前想后心存芥蒂,从而误会了本意。   裙带,在许多人看来是一种便利和优势;在另一些人看来,却是一种尴尬和不耻。   纵然薛绍坚持本心,自己可以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会不在乎。   但是,解释从来就不是薛绍的擅长,也不是他的行为习惯。   “时间,自然会证明一切。”薛绍淡然微笑的自语。   太平公主昨天在篝火边玩到很晚,日上三竿了仍未起床。营地里数百人只能是静静的等,没人敢去吵扰公主的清梦。薛绍闲来无事就邀了薛楚玉和几名羽林军士一起,在行辕外的不远处练起了弓箭。   薛绍的箭术本是平凡也无意显露他一身武艺的独到之处,鹰立如睡虎行似病,很多的时候他都秉诚着这样的宗旨。   不过他自行打造的那把铁弩,倒是让识货的薛楚玉等人好生赞叹了一回。薛楚玉也清晰的记得薛绍在马上,一把抓住飞过来的那一枚流矢。   那样的身手,绝对非比等闲!   薛楚玉当时颇有惊艳之感,但公主遇袭事大,所以他一时没作多想。回头,他自然也不好再去打听薛绍这一身武艺的来历,探人隐私未免太过不敬。   快到中午,太平公主才睡了个足饱醒过来,慵懒的翻了个身,第一句话就是,“薛绍呢?”   “殿下,薛公子正在行营外的校场之上,和薛楚玉等人练习箭术。”榻前伺候的琳琅答话道。   “大早上的练什么箭嘛,快将他叫来和本宫共进早膳!”太平公主扯了个大哈欠。   琳琅小心的道:“殿下,此时已是日中时分,该用午膳了。”   “啊?”太平公主吃了一惊,双手捂到了脸上把脸都挤扁了,“坏了、坏了,母后只许我三日游玩之期,我却平白的睡了半天过去!……快,快与本宫更衣!”   太平公主今天花了很长的时间,梳妆打扮。   或许太平公主不知道“女为悦己者容”这一说法的真正意义所在,但她实际上已经在这么做了。   以往的太平公主,在穿着上并不十分讲究。或者说,在遇到薛绍之前她都还像个孩子不明白打扮的真正意义所在,一直疏懒于打扮,最多是出于宫庭礼仪的而“被打扮”。   离开皇宫之时,太平公主和那些射生手一样,做一身猎行男子的扮相。实际上,太平公主一直喜欢身着男装,因为她觉得男装穿起来洒脱随意没有那么多的束缚。再或者就是穿一些大唐女子常穿的襦裙和多褶裙袍。   薛绍此前与太平公主初会的几次,她就穿的多褶裙袍。这种束腰高至腋下、下摆多褶而呈圆弧形的长裙,后来引至朝鲜半岛成了他们的传统民族服装。和这种裙袍一样流传到海外成为他国民族服装的,还有中华的“吴服”,是江南吴越一带的传统服饰,流传到日本后被他们称作“和服”。   大唐的服饰百变多样而色彩瑰丽,“粉胸半掩凝晴雪”的低胸女装更是封建保守时代的一朵异花奇葩。大唐诗人们貌似挺喜欢这种女装,留许了许多诸如“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花”这样的诗句。   到了宋代程朱理学开始盛行,女子服饰渐渐趋于单调与灰暗,就像她们被压抑与束缚的个性。   太平公主今日穿上的,就是这种低胸的宫庭盛装。金灿灿饰以紫罗的丝裙长摆及地,有如凤凰展翅、孔雀开屏。内里一件紫色的抹胸,酥胸半露雪白诱人。贴花钿,抹朱唇,挽帔帛,梳了个高雅玲珑的双环望仙髻饰以金钗玉坠,左右双臂各戴了一枚乳白色的玉臂环。临出帐篷之时,太平公主感觉胸口处一片瓦凉凉的似乎不大习惯,于是又在天鹅般修长而白晰的美颈之上,戴上了一幅七层珠花点缀的宝石项链,如一张华丽的小鱼网慵懒的搭在她高耸而白晰的胸脯上,最下面的一颗掉坠刚好落在小乳沟儿里,时而埋没时而跳脱,还好似有些顽皮。 第0040章 还不快跑   太平公主看着镜中的自己,小脸蛋儿有点发红。她很少穿上这样正式又性感的宫庭盛装在人前招摇,更何况这行辕外面还有许多的羽林军士。   “琳琅,本宫这样出去……妥也不妥?”   “妥。”琳琅姐妹异口同声回答了一个字。   琳琅不像太平公主身边的那些宦官和使儿,极少会对太平公主吹须拍马阿谀奉诚。正因如此,太平公主听到她们的一个“妥”字就放下了心来,信心十足的走出了帐篷。   太平公主一出现,帐篷外面的那些宦官使儿都忍不住惊叹了一声,瞪大眼睛看着太平公主。   “大胆,你们为何如此看着本宫?”太平公主感觉好像有点不自在。   “公主恕罪!”两名贴身侍婢笑嘻嘻的道,“实在是因为公主殿下太过漂亮美艳。奴婢一介女流见了,也未免动心!”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朱八戒等一群宦官也跟着附合。   “你们闭嘴!”琳琅没好气的喝道,你们这群宦官内侍跟着起什么哄!   “真的吗?”太平公主脸上微然一红,心情甚是美丽,不由得想道:那个坏人见到我这样,该会如何?   “去把薛公子请来!”   侍人们心中一动,公主昨天还是说“把薛绍叫来”,今天这说法可就不同了。   稍后薛绍来了。离公主的伞盖还有十几步距离时,薛绍远远的看到了太平公主今日这番扮相,不由得眼前一亮。   贵气逼人,仪态万方,美艳不可方物!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薛绍上前施了礼,怪大叔的眼神下意识的往她胸前一瞟,不由得暗道,想不到年仅十六七岁的太平公主稍一打扮,竟能如此惊艳。此前我一直都只关注她的长相,因为她的五官神似安小柔。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层原因单论太平公主的长相,诚然就如李仙缘说的那样,已是美到了无可比拟。我也因此而一直都忽略了她发育良好玲珑有致的绝好身材。瞧这深深的小沟儿,该是C杯有余,说不定还是D杯罩。   反应再迟钝的女性,也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男人扫过自己敏感部位的眼神,更何况太平公主一点也不笨。   被薛绍在胸前看了几眼,太平公主脸上泛起了红韵,左右有些不自在,下意识的还提了提内里的那件绣了凤纹的紫色抹胸。   薛绍差点一下笑出声来,看来太平公主并不习惯这种偏向于成熟与美艳的打扮。大唐的女子果然比较早熟,虽然太平公主的身体已经发育足够良好,但她的心里年龄,还相对比较幼稚。   “不许笑!”   “是。”薛绍如此应声,但仍是笑了起来。   “你好讨厌!”太平公主感觉更是尴尬,“琳琅,与本宫更衣!”   “公主,还是别更衣了。”薛绍微笑道,“公主做这样的打扮,甚是美丽。”   “噢,是嘛……”太平公主故作漫不经心的叨了一声,却是一阵心花怒放,也就不提更衣之事了。   “诚然如此。”薛绍认真的点头,心中却道:只是可惜了那一对儿娇挺的雪白美峰,被那件紫色的抹胸压制与束缚都快勒出痕了,虽是有些美感却不利于血液循环,也没有聚拢、托衬与保护的作用。将来生了孩子上了年纪,这样饱满的美峰是很容易下垂的。   太平公主,需要一件文胸做内衣。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动,对,她很需要文胸!大唐的女子,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喜欢穿这种低胸装的女子,都需要在没什么科技含量的抹胸和肚兜里面,加一件文胸。   既养眼,又实用。   这何尝又不是一条,生财之道?   “薛绍,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平公主看到薛绍自顾寻思眼神闪烁一个人闷着乐,不由得有些羞恼。好你个薛绍,难道见到本宫如此扮相,你就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男欢女爱之事吗?   “微臣在想,该要送一件礼物给公主殿下。”薛绍正色的拱手一拜,表情要多正人君子,就有多正人君子。   “噢?”太平公主意外的惊喜了一下,“是何样的礼物?”   “请容微臣先卖个关子。”薛绍微笑道,“这件礼物,微臣还要等几日再送给公主殿下。”   “为何?”   “关子。”   “哼!”太平公主嘟了嘟嘴儿,“本宫饿了,你来陪我共进午膳!”   “微臣遵命。”薛绍笑呵呵的道,“公主殿下真是体恤微臣,正好微臣也饿了。”   “是嘛?”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朱八戒,将膳食搬到本宫的帐蓬里来,为薛公子添置一副食几坐榻!”   等到入席之时,薛绍不由得有点惊诧。身为一名贵族,好东西不是没有吃过,但他没有想到,太平公主到了野外行猎,一餐饭也会如此讲究。   一共二十四道菜,原本都是太平公主一个人吃的,现在每道菜各分了一半给薛绍。君臣分食,这在大唐宫廷里是君王对器重臣子的一种特殊招待。   二十四道菜,至少有一半薛绍叫不出名字。太平公主便叫朱八戒像个解说员一样,一一道来:   光明虾炙,虾仁摆成了灯笼图案,和醋生吃;   红罗丁,用奶油与血块制成的冷盘;   甜雪,蜜糖慢火烧炙太例面而成,其味甜,状如雪;   小天酥,鸡肉、鹿肉剁成碎粒后拌上米糁制成;   浑羊殁忽,这一道菜最是不简单,先将鹅洗净,用五味调和好的肉、糯米饭装入鹅腔,然后宰羊,剥皮,去内脏,再将子鹅装入羊腹中,上火烤制,熟后取鹅食用;   ……   主食叫御黄王母饭,是用肉、鸡蛋、油脂调佐料的盖浇饭,有点像蛋炒饭;桌上甚至还有后世被称为世界三大奢侈美食之一的鱼子酱夹饼。   大唐的宫廷美食,技艺堪称一绝。这二十四道菜,还只是太平公主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一餐。   “薛绍,这些菜你喜欢吗?”太平公主笑吟吟的很好客的样子,“如若不喜,本宫再叫御厨去做你喜欢的!”   “菜已经够多了,根本吃不完。”薛绍苦笑,大唐的菜肴偏向于肉食与油腻,这或许也是大唐“以胖为美”的一个诱因。   “殿下,你应该吃一点素食。”薛绍道。   “为何?”太平公主撇了撇嘴,“本宫可不是吃素的!”   薛绍不禁赧然而笑,“这是为了殿下的健康和容颜。多吃水果与蔬菜,公主殿下会更加健康和美丽。吃太多油腻的肉食,容易长成一个大胖子,也容易生出许多的疾病。”   “胖一点,岂非更美?”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   薛绍摇了摇头,“适当丰满,还算可以;太过痴肥,可就不讨喜了。公主殿下如今的样子,恰到好处。殿下切莫因为贪嘴偏食,而误了这仙女般的婀娜体态。”   仙女?   太平公主心里很是美了一美,笑容马上就浮现到了脸上,喜气洋洋的小手儿一挥,“朱八戒,叫御厨添两个素菜来!叮嘱御厨,即日起本宫用膳一律不可少了素食;时常也要备些新鲜的水果,本宫随时要用!”   真是个吃货!薛绍暗笑不已。   “是,殿下!”朱八戒愣愣了应了诺,心说公主殿下今日真是着了魔了,以往皇上和皇后还有御医们,都曾多次劝过公主殿下要吃些时鲜的水果与蔬菜,奈何公主殿下从来不听,一向偏食挑食得紧。谁料薛绍三言两语,公主殿下便鬼使神差般的采纳了他的建议!   这个薛绍,难道还会了迷惑于人的妖术么?   ……   太平公主的所谓“围猎”,成了彻头彻尾的挂羊头卖狗肉。除了第一天刚来的时候表示了一下,基本上再没有动过人马和箭支围猎过野兽。更多的时候,太平公主是穿着一身儿华丽袭人的宫廷盛装,让薛绍骑马载着她在山林草场之间踏青游玩。   薛绍偶尔技痒,就用铁弩射几只鸟雀獐兔来玩。太平公主贪玩也跟着用弩射了几次却一无所获,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到了第三日的下午,天后许给太平公主的三天围猎时间已经到期。太平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不敢违逆了她母亲的意思。   羽林军和射生手在收拾营地打点行装之时,太平公主再次央求薛绍骑着马,带她到四周走一走。   二人一同骑上薛绍的那匹突厥三花马,在行辕营地四周随意漫步。   太平公主有些闷闷不乐。   “殿下怎么了?”薛绍问道。   “我不想回宫……”太平公主轻轻的拽着马鬃,咬着嘴唇怏怏的道,“回到宫里,好生无趣。没人陪我打猎,没人陪我骑马,我都见不到你了。”   薛绍笑了一笑,“来日方长,微臣已经迁居长安了。”   “反正,我就是不想现在回宫,就是不想和你分开……”太平公主说得很小声。   但刚好能让薛绍听到。   薛绍不由得笑了,神秘兮兮的在她耳边道:“公主殿下,不如我现在快马加鞭突然狂奔跑出禁苑,带你私奔而去远走天涯?”   太平公主的眼睛斗然一亮,扬起小粉拳来兴奋的喊道——   “那还不快跑!” 第0041章 巍巍磅礴   薛绍不禁愕然,我倒是忘了这丫头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不能这样逗她,不然她得当真了!   “殿下,我说说而已,你可别当真啊!”薛绍笑道。   “不许笑!”太平公主很是忿忿,手下用力的扯了一下马鬃。   三花马猛然昂了一下脖子打了个响鼻,太平公主吓了一跳,“这马好讨厌!”   “殿下就别怪罪它了。好歹它也驮着我们玩了三天。”薛绍笑道。   “就是讨厌。”太平公主心情不美丽看什么都不顺眼,碎碎念的道,“你看它,个头又矮,毛色又差,筋骨不壮,眼睛不亮,还剪了个难看的三花!本宫以往最是讨厌三花了,以后你别再骑这匹大笨马!”   大唐时兴剪马鬃做装饰以为时尚,剪成三瓣的就叫三花马。李白有一诗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那个五花马指的就是马鬃剪作了五瓣的马匹,后来成为了良马的代称。   薛绍哈哈的笑,“殿下,微臣倒是有那么两三匹马,唯独这匹还勉强能够骑出来见人,其他的都只能用作驾车或是驮马。”   “那你也不会多养几匹好马?”太平公主心情不好,越说越郁闷了。   薛绍苦笑,“殿下,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好马要么贵得吓人要么有价无市,岂是说养就能养的?”   “你是在数落本宫不懂事吗?”太平公主忿忿的道,“下马,不骑了!”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笑跳下马来,用托塔天王的标准技术动作把太平公主抱下马来。这几天来,太平公主仿佛都有点习惯,也不会特别的脸红在意了。   “琳琅,你们速去挑选两匹上好的宝马来,把薛绍的这匹大笨马换了!”太平公主心情不美丽,凶巴巴的道,“本宫以后,再也不想看到这匹大笨马!”   “殿下何必为一头牲畜而动怒?”薛绍知道她并非是真的生了这匹马的气,而是想到要回宫了心情压抑。   “本宫就是生气!就是不高兴!”太平公主翘着嘴儿皱眉头,闷闷不乐。   就像现在的许多学生一样,结束了一段假期想到要去上学,心情自然不爽;何况,太平公主这就要离开薛绍,回到那个囚笼似的皇宫里了。她的心情,怎么美丽得起来?   薛绍微然一笑,“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真的?”太平公主有点喜出望外。   “殿下莫非忘了,微臣还答应过要送你一件礼物。”薛绍微笑道,“最多三五日,微臣自会前来求见公主殿下。”   “真的吗?”太平公主脸上的苦闷神色一扫而空,马上眼睛都发亮了,“你可不许食言!”   “真的。”   “好!”太平公主喜上眉梢,“到时候你直接到大明宫龙池首附近的龙首殿来,本宫每天都会派人在那里等你!”   “一言为定。”薛绍点头微笑。要进皇宫求见公主,那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太平公主,想得倒是周到。   “那我等你噢……”太平公主的声音软了下来,小声的道。   “我会来的。”   稍后琳琅牵了两匹大马过来,一样的毛色通红,身上如同有一层火焰笼罩。见那个头,都比薛绍的三花马高了一截。骨架奇大头胪却是又尖又小,脖子修长毛皮发亮,马眼如宝石般湛亮。   难能可贵的是,这两匹马的身上还都有几块类似虎斑的花纹——这可是纯种野生马的标志。   “殿下,这是两匹西域进贡的上品纯种,汗血宝马。”琳琅姐妹抱拳道。   薛绍不由得睁大一眼睛,上品纯种?汗血宝马?……该比那天我在西市上见到的杂血大宛马贵多少倍?   这都不是价钱的问题的,问题是有钱都买不到!   “薛绍,它们归你了!”太平公主随意的摆了摆手,“这两匹马换你那匹大笨马,怎么样?”   薛绍愕然,你这不就相当于用两辆布加迪威龙,换我一辆夏利么?   “殿下,一匹够了。”   “两匹给你换起来骑。以后就用这样的高头大马来驮本宫出去玩!”   高头大马?   薛绍和琳琅差点同时额头冒出了黑线,这是纯种的、上品的、有价无市的汗血宝马好不好!   “你们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本宫?”太平公主看到一旁那些宦官宫女都准备好了车驾在等她,心情有点低落,悻悻的道,“不就是汗血宝马么,又不是没见过!”   三人都露出了一个略为尴尬的表情,好吧,是我们没见过……   薛绍牵了其中的一匹,说道:“殿下,微臣不贪心,真的一匹足矣!”   “都说了让你牵走两匹,你这人,为何如此讨厌?”太平公主忿忿的甩了一下手,朝那一方车辇走去。   薛绍呵呵的笑,摇了摇头。太平公主,仍是小孩子脾气。   无奈,薛绍只好忍痛和三花“大笨马”说了拜拜,牵上了两匹汗血宝马。   人马开动,望大明宫玄武门而去。   行进途中,太平公主不停的吩咐“走慢一点,走慢一点”,还把薛绍叫到了车辇旁边,抓紧一切时间和他多说几句话。   “殿下,我把其中一匹汗血宝马,送给薛楚玉怎么样?”薛绍说道。   “为什么?”太平公主有些不快的皱了皱眉头,“我特意送给你,你为何又要转赠他人?”   薛绍笑了一笑,小声道:“殿下莫非忘记了三日之前曾经许诺的赌约?虽然围猎没有比出个结果,但是殿下既然破格赏了我,就不能不赏薛楚玉。不然传了出去,会有人说公主殿下赏罚不明。”   “借口。”太平公主撇了撇嘴,“我知道你是何用意。反正这两匹马都送给你了,你要如何区处都是你的事情,那就随你好了。”   “谢殿下!”薛绍呵呵的笑,其实太平公主还是挺明理的,也挺聪明。她早就看出来我有意结交和照顾薛楚玉这个本家兄弟。   “不许笑!”   ……   薛绍将薛楚玉叫到一旁,指着一匹汗血宝马道:“将军,这是公主赐与你的。”   薛楚玉是识货的,因为他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或许他胸怀傲气视金钱如粪土,但是马匹对他来说却是意义非凡的无上至宝,不是金钱可以衡量。   因为他是一名大唐的骑兵,上了场战,战马或许就意味着生命。   将士三宝“兵马甲”,兵器和铠甲或许还好办,但一匹成色上好的战马对将士们来说可遇而不可求。尤其是这种纯种上品的汗血宝马,更是有价无市。当年吕布都能因为一匹赤兔马而弑父背叛,可见马匹在冷兵器时代的重要性。   “这……这宝马太珍贵了,楚玉无功不受禄!再者说了,公主遇袭楚玉护驾不力本还有罪!公主不罚已是天恩浩荡又岂能再受赏赐?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薛楚玉很是有点惶恐,不仅仅是因为受之有愧,这样的宝马,就算是当朝三品大将军也未必骑得上。   薛绍微然笑了一笑,“收下吧!”   “这……楚玉着实不敢生受!”薛楚玉都喘起了粗气,动心不已,又碍不下情面。这样贵重的礼物,如何接受得起,又如何偿还得了?   “宝马赠英雄。你是上阵杀敌的将士,配得上这样的好马。”薛绍微笑道,“我这样的纨绔子弟或者那些射生手宫女拿去骑着玩,才真是暴殄天物。至于遇袭之事……公主殿下从来就不是一个器量狭窄的人。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现在公主如此厚意,你又岂能一再推脱?”   “那……那楚玉,就愧受了!”薛楚玉犹犹豫豫接过了马缰,突然郑重一拜,“请公子代楚玉,谢过公主殿下!”   这一拜,倒有点神似于《三国演义》里面,关羽拜谢曹操赠与他赤兔马。   “好。”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以后,你还会对太平公主有那么多的成见么?   玄武门到了。   太平公主叫停车驾,迟迟不肯进宫。   薛绍策马跑到车辇附近。汗血宝马就是牛,跑起来如同飘一样,平稳而迅捷,如同一团跳动的烈火,极是引人注目。   “怎么办呢,薛绍?我要回宫了……”太平公主厥起了嘴儿,怏怏不乐的小声哼道,“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尽快。”薛绍答道,那处决于文胸的事情什么时候处理好。   “尽快是多快嘛?”太平公主撇了撇嘴,“明天行吗?”   薛绍笑了,“怕是不行,估计要等个三五天。”   “好讨厌,又说三五天,你都顺口了吗?”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头,“不行,三天!”   “好吧,三天就三天。”薛绍呵呵直笑。   “不许笑!”   ……   在一群羽林军士和宦官宫女的簇拥之下,太平公主的车辇浩浩荡荡的开进了大明宫。   薛绍骑着一身火炭似的汗血宝马,立在玄武门前目送公主车驾进了宫,高大的城门缓缓掩合而上。   隆隆声中,震落一片历史的尘埃。   大明宫的玄武门,虽然不是李世民发动政变的那个太极宫玄武门,但它在历史上也同样发生了多次政变,见证了许多震烁古今的历史时刻。   薛绍站在玄武门前,仰头看着高大的城门、巍峨的城墙和城楼之上飘扬的大唐龙旗,湛亮的金铮与牛皮蒙的巨鼓,还有身着明光甲手执大马槊的大唐士兵。   金乌西沉,残阳似血。   薛绍微皱眉头,深吸了一口气。   大明宫,巍巍磅礴;玄武门,高高在上。   我,需要一直仰视于它吗? 第0042章 后果自负   一路策马而行,薛绍绕着若大的皇城跑了半个圈,目的地却不是家之所在东南城角的青龙坊,而是要去西市。   心想、眼到、手动,这是薛绍一惯的风格。既然想要给太平公主送件文胸,就得早点动手开始打算。与之同时启动的,应该还有一个发财致富的计划。   无论任何时代,有钱能使鬼推磨都是不破的真理。更何况是律法都明说了,犯了某些罪行可以用“赎铜”脱罪的大唐时代。   钱是男儿胆,薛绍不缺钱花,但仅限于混吃等死花天酒地。今后谁也无法预料将要发生什么,有钱总不是坏事,多一手准备多一层底气,一切尽在自己掌握,总好过出了什么事再去临时抱佛脚的四处求人。   刚刚抹过皇城的宫墙转角准备踏上通往西市的大街,薛绍听到身后有人唤道:“薛兄、薛兄请留步!”   薛绍回头一看,稍远处李仙缘骑着一匹马正小跑过来,对他挥手。   薛绍勒马停住等他。   “薛兄何处寻得这样一匹神骏良驹?”李仙缘跑上前来,双眼瞪大如同探照灯一样对那匹汗血宝马来了个全身大扫描,一边念叨,“耳如撇竹麟腹虎胸,擎目如鹰龙头高举,臀负虎纹腹生逆毛,前看如鸡鸣,后看如蹲虎,立如雄狮,辟兵万里——薛兄,这是一匹千里马啊!”   “你这半吊子神棍,倒也识货。”薛绍笑道,“它叫威龙,纯种汗血宝马!”   “威龙?……薛兄莫要说笑,小生的相马之术可是师承名家,世间岂能当真有如此宝马?”李仙缘貌似有点不相信,凑近了一些在汗潺潺的马脖子上伸手一摸,抬手一看,汗液还真是黄褐之色,隐约泛红!   “当真是……有价无市的汗血宝马!!”李仙缘直吸凉气,“薛兄从哪里得来?”   “捡的。”薛绍笑道。   “那有劳薛兄,指点小生也去捡上几匹吧!”李仙缘鄙夷又气愤的直翻白眼,“小生这一世也就不用辛苦操劳的去做那九品小官了。”   “行啊!”薛绍笑道,“皇家御苑监里好像还有那么几匹,李兄赶紧去捡!成功的要诀只有一条,骑上就跑,越快越好!”   李仙缘真咧牙,“罢了、罢了!薛兄如此匆忙,是要去往何处?”   “去西市,找个人说些事情。”薛绍道,“你若没事,就跟着一起来吧!”   “好。薛兄请!”李仙缘这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小官,干完了公职就无所事事,正是求之不得。   二人并马而行,一路聊些闲话,不紧不忙走到了西市,到了虞红叶的邸店附近。远远看到,今天这邸店里仿佛很是热闹,店门口围了一大批的人挤作人山人海,店里好像还传出大声的吵骂之声,还有摔翻桌椅的声响。   “好似有人在闹事!”李仙缘道。   “我去看看,那家店主人就是我要找的人。”薛绍跳下马,“李兄在此稍候。”   “去吧,马匹交给小生看管。”   薛绍挤进人群里往里钻,还没有见到店里的实情,就听到一个嗓门极是粗重的汉子在大声吼叫,“虞红叶,你这婆娘好不识趣!明明是我店里的客人,你却要从中截道横插一手抢了过来,让他转投你的店里!如何,你还看上那个满脸胡子一身羊膻味的昭武蛮子了不成?”   “哈哈哈!”一群男人猥琐的大笑起来。   “赵老三,你不要欺人太甚!”一群男人的大笑声中,传来虞红叶并不高亢的女声,她道,“生意各自做,人家愿意改投我家小店,自有他的道理。想必是你伺候不周或是收取的牙钱太厚,红叶又未尝结识于他,更没有横插一手!全是他自愿前来!”   “胡说八道!”赵老三怒吼一声,紧接着传来“咣当”一响,好像是踢翻了桌椅,他怒道:“昔日你父亲在世之时,我等相安无事,赵某也曾敬他三分!如今你这臭婆娘接掌了家业,却不顾规矩屡屡截夺他店的熟客,我等早已忍你许久!今天你务必给个说法,否则,我们就拆了你的黑店!”   “就是,拆了她的黑店!!”一群男人跟着起哄。想必都是赵老三纠集来的一群市井流氓,或者是附近同开邸店的人。   “赵老三,诸位同行坊邻。”虞红叶大声道,“红叶从未出手截夺谁家的熟客,全是他人自愿上门,红叶岂有拒客于门外的道理?红叶至从接掌先父家业,带着一群苦难兄弟夙夜操劳,从未干过任何有违行规之事,赚的都是一点辛苦良心钱!今日你们聚众而来欺负我一介弱小女子,岂是道理?”   “老赵,这个臭婆娘出了名的牙尖嘴利,那些往来的客商都被她说得晕头转向,个个都像丢了魂似的都住进了她家店里。巧舌如簧的商人尚且如此,我等嘴拙岂能说得过她?”有人大声喊道,“休要跟她废话了,冲将进去砸个稀巴烂,也好出了这口恶气,看她以后还敢乱了规矩、抢我们饭碗!”   “兄弟们,上!”赵老三一声大吼,一群男人就往里冲。   虞红叶再如何机智终究是一介女流,当场慌了,“兄弟们,拦住他们!……赵老三,朗朗乾坤太平盛世,你们休要胡来!”   “砸!!!”   砰当当,店里乱作一团。   “住手!!”   一声雷霆大喝,宛如惊天霹雳。   近帝的几个人骇了一弹,定睛一看,有个锦衣玉带的俏公子踏进了店里来。   好些壮汉正在大肆打砸,哪里有那个耳朵去听门口的声音。薛绍这一声大喝虽是镇住了门口的一些人,里面却是仍旧很乱。   虞红叶被几个忠心的伙计挡在里面,透过纷乱的人群朝门口一看,当下愕然,薛公子?……你可千万不要被这些莾汉伤到啊!!   薛绍大步踏进店里,左右开工扒开两个人,抡圆了膀子将一个正在高举茶几将要砸下去的人一把提起往外一甩,随即来了个凌空抽射,那人惨叫一声飞身而起摔出店外。   店外围观的人吓得发出一片惊哗之声,往外退了一大圈。   这下,赵老三这一群冲进来打砸的人才算是彻底被镇住了,全都住了手站到一起,惊骇的看着薛绍。   虞红叶更是惊愕无比!   被薛绍一脚踢到了屋外的那个汉子,横躺在大街上扑腾了几下,头昏眼花干呕了一阵直抽搐,差点爬不起来。围观众人不由得惊道:“那个年轻后生好重的脚力,定是个练家!”   其实薛绍已经手下留情了,犯不着因为一点小事,而当街闹出人命。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淡淡道:“我说过了,叫你们住手。”   “你、你是何人,为何要管此间闲事?”为首一个高大壮硕的坦胸汉子,愤怒又惊诧的瞪着薛绍。   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能从薛绍的服饰气度上判断,他的来历必然不凡,再加上这一踢之威,定然是个有功夫的人。既然赵老三也是商人,眼力当然要比一般人还要好那么一点。因此,一时间他不敢再轻易造次。   薛绍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一群男人,“我是虞红叶的朋友。”   众人一下把眼光投向了被一群伙计拦在里面的虞红叶。   虞红叶推开众人走了出来,对薛绍一抱拳,“多谢郎君为红叶解围。但这是红叶的私事,郎君就不必招惹麻烦了。”   显然,虞红叶很有分寸,当众只称呼薛绍为“郎君”而没有点破他的身份。   “我这人向来不嫌麻烦。”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提步,朝赵老三等人走过去,直到走到了赵老三的面前也没有停的意思,都要和他面贴面、胸顶胸了。   四目相对,薛绍的眼神骤然一寒,杀气微露。赵老三如同触电了一样浑身一颤,后退一步踩中了身后一人的脚尖,那人也只好匆忙后退。   薛绍亦步亦趋,上前一步。   赵老三一群人推推攘攘的接连后退,有点狼狈的退出了店门。   “你、你想做甚?”赵老三既恼火又害怕地吼道。   “今日,这家店我包了。从现在起,这里是我的私人地界。”薛绍站在店门口,提脚,用脚尖在店门口三尺之外划了一条线,“赵老三,还有你们这些个刚刚闯进来闹事的人听着。如果你们还敢闯进来半步,后果后负!”   “你……休想吓唬人!”赵老三被众人推为首领,顿觉面上无光骑虎难下,强提胆气怒吼道,“某在西市混了二十多年,从未怕过谁!”   薛绍不由得笑了,“西市?”   果然是,站在山顶的人和站在山脚下的人,看着彼此都是一样的渺小。   虞红叶上前走到门口来,“你们最好是听他的。”   “凭什么?”赵老三等人见了虞红叶分外来气,其中有人叫骂道:“臭娘们,你别以为找来一个人模狗样的男人帮腔就得意忘形!我等岂是吓大的!兄弟们,就这么一个绣花枕头的废物何必惧怕,我等一拥而上揍扁他!”   薛绍眼睛一眯,盯住了方才骂人的那个家伙,抬手一指,“是你骂的?”   “郎君莫与他争!”虞红叶心里一慌伸手拉住薛绍的衣衫让他退后,心里惊叫道:坏了坏了,那人是西市里的恶霸头目,专好呈强斗狠一对铁拳怕是有千万斤的力气,凡在西市做生意的人无不惧他,被他打伤甚至打残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无妨。”薛绍淡然微笑,轻轻一甩肘将虞红叶的手斗落。同时上前半步,将虞红叶挡在了身后。   只是这半步,虞红叶分明感觉,眼前就如同有了一道岿如泰山的铜墙铁壁!   “是我怎样?老子偏就不信你的邪!”一条黑壮无比的大汉站了出来,气势汹汹走到薛绍面前至少比他高了半个头,瞪大了一对牛眼声如奔雷的怒吼道:“绣花枕头你看清楚没有,老子踩过了你划的线!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虞红叶下意识的去捂耳朵,感觉耳朵都被震得生疼!   “叭”!!   一声大响!   薛绍一个大耳刮子扇到了黑壮大汉的脸上。这个比薛绍高了半个头的黑壮大汉一头栽倒在地,当场吐出两口碎牙和一嘴污血。   “哗!!”一群人发出了惊叫,顿时骚动起来!   黑壮大汉如同负伤被激怒了的野兽,猛然弹起哇哇怪叫满嘴鲜血乱喷,扬起一个斗大的老拳对准了薛绍! 第0043章 不凡之处   人群吓得发出一片惊呼许多人开始四下躲逃,唯恐殃及池鱼。   薛绍身后的虞红叶吓坏了,浑身发抖!   “大乌牛,你别乱来!赵老三无非花了几个钱请你来闹场,我出十倍买你停手!”虞红叶也算是急中生智了。   十倍?   大乌牛的拳头猛然一停瞪向了虞红叶,看来他还真是在“为钱卖命”。   “虞姑娘,这钱我帮你省了。”薛绍不慌不忙不退不避,指着自己的脸,“大乌牛,往这儿打。赶紧。”   “作死!”大乌牛喘着粗气睁大了一对牛眼瞪着薛绍,猛然抬起钵盆大的一个拳头,拽得骨骨作响。   “啊!!”人群发出一声惊叫,许多人下意识的伸手去捂脸,像是害怕看到薛绍被大乌牛一拳打了个稀巴烂!   薛绍反而是扬起了脸来,冷笑,睁着眼睛看着大乌牛。   目光清寒!   大乌牛瞪大瞪圆了眼睛,拳头发抖,却迟迟没有打下来。   “永徽律疏卷二十一,条三零二,斗殴谓以手足击人,下手即便获罪。”薛绍不屑的摇了摇头,背剪着双手像个教书先生一样的朗诵了一起来,“条三一三,殴贵议者,主犯徒刑三年,流三千里”   “贵议”,就是指八议中的贵族。   薛绍停顿了一下,双眼略微一眯,“致伤残者,绞!”   大乌牛浑身一抖如同遭了雷击,赫然一下瞪大了眼睛露出了那种“见鬼”的神色,瞬间像是一个被放空了气的皮球蔫了下去,二话不说收起拳头扒开人群,他像一条刚刚被剁了尾巴的狗仓皇逃蹿而去。   赵老三这些人的脸色都变了,如临大敌惶恐不安。现在是傻子都知道,眼前这个公子哥儿不光是个底气十足的贵族,还是个对国家律法了如指掌的——官!   薛绍淡淡道:“从犯者,徒刑两年,流两千里。”   赵老三慌忙道:“我等可没对你动手,连拳头都未曾扬起过啊!”   都说民不与官斗,不是不想斗,而是斗不过啊!——人家当官的随便搬一条律法出来,小民就死得妥妥的了!   薛绍冷笑:“方才我已经说了,从现在起这家店是我的私人地界,不欢迎你们这些闹事的人进入。你们要是心怀不轨恶意擅闯,我便有权制裁或是交由官府严惩。需要我再背两条律法条文给你们听吗?”   “不、不用了……”赵老三等人慌忙后退,连连远离薛绍用脚尖划下的那条“三八线”。   “如此甚好。”薛绍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步抬手指着赵老三一群人,“你们都是生意人,难道不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尔等聚众前来打砸他人财物,理当获罪。现在,你们要么自去衙门领罪,要么将打坏的东西十倍赔偿,并当众向虞姑娘致歉保证永不再犯。二选其一。”   “赔、我们赔!马上就赔!虞掌柜,是我们的错!你大人大量,莫要和我们这班无理粗莽的蠢汉子一般见识,我们以后绝对不敢再造次了!”赵老三等人脸都快吓白了,七嘴八舌地喊道。   薛绍回头看了看虞红叶,“你怎么认为?”   虞红叶无奈的皱了皱眉头,对赵老三等人抱拳道:“诸位,我们大家都是同行、邻坊,此前想必都是误会。冤家易解不易结,红叶希望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好、好!”赵老三等人当然是求之不得,一群男人同是抱起拳来,“虞掌柜好气度,我等拜服了!惭愧、惭愧!”   虞红叶轻吁了一口气,抱拳,“公子,他们也没犯下大恶,不如高抬贵手就此饶了他们吧?毕竟是同行邻坊,抬头不见低头见。”   “公子?”赵老三等人傻了眼,虞红叶你个坑人娘们,为什么不早说?!   “饶可饶,赔偿一文不能少!”薛绍摆了一下手,“滚吧!”   赵老三等人如同一群受惊了的鸟兽,连滚带爬的仓皇逃散了开去。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虞红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深深的看了薛绍的侧脸几眼,眼神很复杂,心里更是百感夹杂。   再如何精明能干,虞红叶毕竟是女人。是女人,天生就会对男人的照顾与保护有所期待。   今天如果不是薛绍出现,虞红叶无法想像,接下来将要演变成什么样。   生平头一次的,虞红叶感觉到身边有一个“强大”的男人作为支撑,对女人来说居然是如此的重要!   其他的店里伙计们如释重负瘫坐下来,个个都在抹着冷汗大喘气儿。   “虞姑娘,你没事吧?”薛绍笑眯眯的,像个没事人。   “真是多亏了薛公子及时出手相肋,否则,今天的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虞红叶低眉弯腰抱起了拳,“大恩不言谢,薛公子,虞红叶又欠你一份大大的人情了。”   “举手之劳。”薛绍笑道,“其实我都没有仔细想过,英雄救美之后会不会有美人以身相许?对了,施恩不望报,古之圣贤好像是这么教导的。”   虞红叶脸一红“噗哧”一下笑了起来,连忙岔开话题,“薛公子今日是方巧路过,还是……”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薛绍往门外瞟了一眼,李仙缘那个半吊子神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薛公子还有同行之人么?”   “我出去看看。”薛绍走到了店外,看到斜对街不远处,李仙缘正牵着两匹马,在一个“铁口直断”的相卦摊边,和那个四十来岁留着长髯穿着长衫的摊主人说话。   薛绍不禁笑了起来,“这个神棍,到了哪里都不忘记老本行!”   “薛公子,那位是你朋友吗?”虞红叶站到他身边,问道。   “算是吧!”薛绍笑道,“不着调的,狐朋狗友一枚。”   这时,那个摆摊的长髯男子双手恭恭敬敬的捧上了一包东西,李仙缘半点没客气的伸手接过,牵着马转身朝店子这边走来。长髯男子对着李仙缘的后背拱手长拜,如同恭送前辈师长。   “你都干了一些什么好事?”等李仙缘走到面前,薛绍问道。   李仙缘嘿嘿的笑了一笑,掂了掂手里的一个红布包,“那人技艺不精,还学人在此摆摊算卦相面。我怕他误人子弟,于是指点了几句。他便给我封了一些酒钱当作是谢师之礼!”   “薛公子,你这位朋友还真是个妙人。”虞红叶不禁笑道,“能从江湖骗子的手里把钱骗来,不简单哪!”   “哈哈,过奖过奖!”李仙缘对着虞红叶拱手来拜,“小生李仙缘。这位姑娘好生面善,小生可曾在哪里有幸目睹过姑娘芳颜?”   “别套近乎了,她怎么会见过你这样的骗子?”薛绍鄙夷的摇头,“李仙缘,你还真是仗义啊!我在这里被一群人围殴,你不帮手却跑去骗钱了!”   “薛兄莫要说笑,就小生这细胳膊细腿儿的,顶多帮倒忙。小生远远避开,是为减少伤亡。”李仙缘讪讪的嘿嘿直笑,“再说了,要是那些市井蛮汉都能欺负到你,除非是日从西升、河水倒流了!”   虞红叶赧然失笑。   “看到没,这就是朋友!”薛绍鄙夷的冷笑了两声,再道:“虞姑娘,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谈谈。”   “红叶真是失礼怠慢了!二位,快请!”   李唐以道教为国教,但佛教也同样盛行。长安的居民当中就有许多人崇尚“过午不食”的佛陀饮食习惯。如果要请客吃饭也一般都只在中午,那样才显得够尊重。   所以,虞红叶置茶款待薛绍和李仙缘这两个当官的贵客。   茶,真正到了大唐时代才开始正式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不管是田间劳作的农夫还是皇宫之内的天子皇后都喝茶,各自的喝法不同,还渐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茶文化”。   薛绍记得很清楚偏爱喝茶的安小柔曾经像个教授一样给他上课脱盲,告诉他说,世界上第一本全面记载与研究茶的著作《茶经》,就是唐朝的“茶圣陆羽”所作。《茶经》从茶叶的起源与用途,到煮茶的技巧与茶具的选择,都有详尽的记载。可以说,世界茶文化从唐朝开始发源;《茶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切茶道的理论鼻祖。   当薛绍与李仙缘进入虞红叶的私人茶室,就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没有人会想到,虞红叶一介商女,居然会专门准备一间格调高雅、满室古香的独间用来饮茶。黄铜色蔑席铺就的地面,锦织方格的坐榻,自行设计与定做的茶几颇具匠心宛如艺术品。四面墙壁只刷桐油保留了木质的原色与纹路,正中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端端正正有如人形大小的“茶”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饰物。   将两位贵客请到茶室里安坐下来,虞红叶去更衣。   李仙缘在房内四下观瞻了一阵后,啧啧道:“想不到混迹于商肆的虞姑娘,还是个婉约精致而颇具内涵之人。”   “不然你以为呢?”薛绍微笑。   “哦,我早该想到了。”李仙缘呵呵的干笑,“能够配上蓝田公子折节相交的商女,定有不凡之处嘛!”   “闭上你那张破嘴。”   稍后虞红叶来了。她换下了平日里习惯的一身便于活动的男子胡服,穿上了一身极为传统的素色汉服。   右衽中衣和对襟襦衫,峨袍大袖长裙及地。发挽螓首素面朝天,入室之后虞红叶跪坐下来,双手舞动大袖铺展开来然后搭在身前,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上放于膝前,舒缓拜倒下来,额头触到了手前的地上。   这是大汉民族传统的“九拜之礼”当中的“稽首”,是最为恭敬的礼节。   时下,“士农工商”的观念深入人心,虞红叶一介商女要款待两位当官的人,尤其是还有薛绍这样一位贵族公子,礼仪可谓是用到了极致。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既然虞红叶搞得这么正式,薛绍与李仙缘点了点头也就算是回过礼了。   “虞姑娘不必多礼。”薛绍道,“你我当以朋友论交。”   “薛公子虚怀若古折节相交更是红叶的大恩人,红叶不敢丝毫怠慢。”施罢礼后,虞红叶面带微笑的走到茶几边来,湿巾清手,然后徐缓从容的展开了茶具。   这是薛绍第一次看到虞红叶穿女装,虽然是一身素净又传统的常见襦裙汉服,却给虞红叶添上了几分柔美与妩媚,举止言谈与一笑一颦中,又透着干练与洒脱,整个人的气质显得颇为优雅与知性。   她这样的扮相,谈不上惊艳,更不及妖娆,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舒服。   女性天然的柔美从她的一言一行与一颦一笑中自然流露,让人有一种很放松、很舒适、很恬静也很安心的感觉。置身于她的身边,仿佛有种如沐春风的轻松与惬意,毫无压力与约束之感,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身心都为之放松了下来。 第0044章 肚兜之下   居室简约古朴幽静,格调清新佳人相伴,薛绍感觉很是悠闲和放松,同时对虞红叶也多了一些新的认识。   与之相处,如沐春风。   李仙缘这个登徒浪子仿佛也感觉挺惬意,脱口而赞道:“虞姑娘淡雅如荷行容洒脱,睿智机敏俊逸内敛,实在不像是商家之女,倒像是高雅出尘的名门闺秀。”   薛绍顿时笑了,“你这人,不会说话就少两句。”   李仙缘直轮眼睛,“怎么,小生说错什么吗?”   “你这不就是在特意贬低虞姑娘的商人身份么?”薛绍笑道,“在我看来,商人倒是没什么不好。实际上,商人是这世上最机敏也最勤劳的一批人。”   “咳……虞姑娘,小生并非此意!”李仙缘尴尬的干咳了一声,“薛公子不厚道,故意贬了小生来抬高自己,还有意往小生身上泼脏水!”   薛绍哈哈的笑。   “李郎君不必在意,红叶虽是一介商女,但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虞红叶嫣然而笑,茶具已然一一摆开,居然二十四种之多。如风炉、茶釜、纸囊、木碾、茶碗等等,无一不精致非凡古意盎然。   “真没想到,虞姑娘对饮茶居然如此讲究!”李仙缘细细打量那些茶具,禁不住赞道,“这是桃木裹银的竹筴,一尺长短不差半分,上品!”   “此茶碾是用橘木为之,径三寸八分,内厚一寸边厚半寸,恰到好处!”   虞红叶微笑道:“原来李郎君也深黯茶道。”   薛绍笑道:“他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知,但无一能精。”   “咳,二位取笑了。”李仙缘干笑了两声,一眼瞟到了那几个茶碗,当下惊叹道:“此碗如玉似冰,必然产至越州瓷窑。洪瓷茶黑、寿瓷茶黄而邢瓷茶红,唯有用越瓷碗盛茶,茶水方能是青色。唯青色,才能益于茶味。虞姑娘,高手啊!”   “李郎君才是真正的行家,一眼即可认出这是越瓷来!”虞红叶也多少有点惊叹,“红叶失敬了。”   “不敢、不敢!”李仙缘干笑了几声,“如若没有薛公子在此,小生倒是敢于愧领虞姑娘的这一番赞赏。但是,小生这一点微末见识,还都是在薛公子府上学来的。若论茶道,薛公子才是个中高手。”   “原来如此。”虞红叶微笑道,“看来红叶今日是要,班门弄斧了。”   “别听他胡说。”薛绍笑道,“虞姑娘,请!”   “那我就献丑了!”   虞红叶从火盆中夹起无烟的红旺火炭,升起古鼎型的紫铜小风炉,架上铁铸的十字交床,再于交床上架放生铁所铸的三足鍑,倒入清泉开始煮水。同时取出茶饼用白厚的剡藤纸包裹起来,放在炭火的火焰五寸之上,细细蒸烤令茶叶出味而不散味。待烤至茶叶舒卷的半熟再放入茶碾中慢慢碾碎。   蒸、捣、拍、焙,穿、封、煮、饮,这数道工序一样一样的做下来,没点耐心还真是喝不了这茶。   “此茶名为碧润明月,产于硖州。”虞红叶一边制茶,一边道,“一时匆忙,红叶也无暇去购置别的茶叶了。不知二位,可否喜欢?”   薛绍和李仙缘自然是都回答了“喜欢”。其实这样饮茶,都已经超越了“茶水”本身的意义。   薛绍心想,茶圣陆羽现在应该是还没有出生。他所总结的《茶经》,有许多应该就是来源于像虞红叶这样的“茶道高手”。虞红叶当之无愧的配得上这四个字。与其说她是在煮茶,不如说她是在表演一门独特的才艺。这样的饮茶,更大的意义在于欣赏虞红叶的茶艺。她娴熟与优雅的技艺,无疑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休闲享受。   “薛公子屈尊专程来找红叶,不知有何赐教?”虞红叶一边煮茶,一边道。   薛绍道:“日前我曾许诺虞姑娘,要一同发家致富。如今,该是可以起个头了。”   李仙缘一听就来了精神,“薛兄,小生是不是可以认为,见者有份?”   “你若不插嘴打岔,或许有份。”薛绍继续道,“我有一个想法,将要新制一种衣物。如不出所料,定然走俏畅销。”   “衣物?”虞红叶和李仙缘都有点没有想到。   “没错。”薛绍神秘的笑了一笑,“具体来说,是妇人穿在抹胸与肚兜下面的衣物。”   虞红叶脸上略微一红,抹胸与肚兜……之下?   “抹胸与肚兜的下面?”李仙缘先是一愣,随即就哈哈的大笑了起来,“薛兄真是个雅人,这些年来的心血全都倾注在妇人身上了,连她们穿的贴身衣物也如此关心!”   “你闭嘴,不然没你茶喝了!”薛绍骂了他一声,继续道,“你们不必多想,这只是一门生意。世间什么样的生意都需得有人来做,不是么?”   “诚然如此。”虞红叶略显尴尬的脸上稍稍红了一红,说道,“但是薛公子,据红叶所知……抹胸与肚兜之下,该是没有衣物的。”   “嘿嘿!”李仙缘怪笑不已,还用你说,他怕是比你清楚多了!   “你给我出去,休要败坏了此间的雅意!”薛绍对着李仙缘一指,又好气又好笑。   “抱歉得紧,小生错了。”李仙缘连忙忍住笑来拱手赔罪。   “我是想叫你去取一副纸笔来。记得不要笔墨砚台,要柳条炭笔。”薛绍直摆手像轰鸭子一样,“快去。”   李仙缘直撇嘴,“公子有命,小生去便是了!”   把李仙缘这个搅局的损货和“疑似汉奸”支使开去之后,薛绍道:“虞姑娘,实不相瞒。薛某是打算先将此件内衣赠送给太平公主,作为礼物。如果不出所料,公主必然喜欢。然后,薛某打算多制一批,赠送给皇宫的命妇、侍婢这些女子。此物相当美观、保暖且实用,特别适合那些喜欢穿低胸女装的女子。”   大唐民风开放,人们思想活跃乐于接受新鲜事物。文胸,完全符合大唐人民的道德观与审美观。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大环境,薛绍大概也就不敢施行此举了。假如是放在闭关锁国封建禁锢十分严重的明清时期,薛绍此举肯定臭名远扬被人口诛笔伐。   虞红叶的表情略有一点点尴尬,但她那颗精明的商人脑袋却没有停止思量。听闻薛绍一言,她顿时心头发亮:历来皆是上行上效,若是宫中传出来的东西,无论是饮食、服饰还是嗜好、用器,无不受到百姓尤其是仕族的效仿与追捧。比如宫中盛行的帷帽,比如皇宫传出的宫庭美食,再比如太宗皇帝深爱的王羲之的书法……   “公子,红叶以为,此事可行!”虞红叶相当的果断。   薛绍抚掌一拍展颜而笑,“这就是我找你合作的原因。果断,干脆,有眼光,有魄力!”   “公子谬赞了!”虞红叶微然一笑道,“其实这天下最好做的生意,就是跟皇家沾边的生意;当然,这天下最不好做的生意,也同是跟皇家沾边的生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薛绍说道,“你放心,薛某懂得分寸,绝对不会触怒了皇家。这些内衣,最先只能在皇宫的命妇使儿这些女眷当中流传。慢慢再传入贵族,再由贵族传入民间。在此期间,我们必须大量赶货、囤货,创新款式更换各种不同的材料。务必要在第一时间抢占尽可能多的商机,无论如何我也会先把皇宫里的这一大笔生意,先拿下来。这样,就能让人们先入为主的认定,我们生产的内衣才是正品、上品和皇族御用之品。到时他人若要仿制,也只是拾人牙慧。等到他们复制出来,我们又开始做新的东西了。要想赚大钱,就必须要有敢为人先的理念和勇气。我们可以被模仿,但绝对不可以被超越!”   “薛公子好生睿智!”虞红叶不禁赞叹道,“这许多的经商秘要公子竟能了如指掌,其中有一些理念就连红叶也是生平第一次听闻,当真有醍醐灌顶之感。红叶真是太佩服薛公子了!”   薛绍笑了一笑,开玩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路吗?我可是来自于21世纪的商业社会,广告无处不在,品牌效用无穷。在如今大唐的这个时代来说,“皇族御用”当然就是最牛逼的活广告、最顶级的大品牌。   一千多年以后的经商理念,能不先进吗?   稍后李仙缘回来了,取来了一摞纸,还有几枚柳条烤制的炭笔。   趁虞红叶煮茶的这段时间,薛绍这些年来缓画安小柔素描时练出的一点手艺,派上了用场。他用炭笔画了几个胸罩,款式略有不同,各个分开的部件都单独做了缓画并配有文字说明。   越瓷碗盛的青亮茶水担到薛绍桌上时,绘画刚好完成。虞红叶拿过稿纸来看了看,脸上不由得羞涩的红了一红……他把这内衣定名叫“文胸”,好生美艳和妖娆!   虞红叶一点不笨,她可以想像,如果穿上了这样的文胸,女子在活动时就不会有那些尴尬。尤其是像她这种时常往来奔走的商女,穿抹胸太紧了,一天下来胸口勒得疼;穿肚兜太松,如若走得太快太疾胸口上下跳跃,好生尴尬丢人现眼。   如果在抹胸和肚兜下面加上这种文胸,还真是颇得妙用。   东西虽小,但可谓独具匠心思虑周全,确实是妇人们迫切需要的。尤其是那些喜好穿些低胸装的女子,若有这件文胸衬在里面,还真是妙处无穷! 第0045章 刮目相看   虞红叶虽是想到了文胸的诸般好处,但不敢当面去夸奖薛绍。   因为,好像怎么夸都不是那个味儿。薛绍毕竟是一个男人,却能替女人设计出妙用无穷的文胸。难道要虞红叶去夸他了解女人身体结构、想女人所想思女人所思、是合格贴心的妇女之友吗?   但有一件事情,虞红叶不得不问。吱唔了几下,她红着脸道:“薛公子,此衣既然是先要送给太平公主,所选材料与做工,红叶都会精益求精。只是这、这……好吧,公子标注的这个‘杯罩’,该用多大?”   “这衣服还有什么杯啊罩的?”李仙缘满头雾水,“难道要拿个杯子扣在身上吗?”   虞红叶噗哧一下就笑了,脸也更红了……他形容得倒是有几分贴切!   薛绍干咳了两声,我用“甲乙丙丁”这种传统的计量方法,代替了衡量文胸杯罩大小的“ABCD”,但是怎么跟虞红叶说呢?   “不如虞姑娘就先自己试穿,再依照你所试穿的衣服尺码,给公主定做。”薛绍尽量用“正人君子”的口吻说道,“或大,或小,或适中,多备几件。总有一件适合太平公主。”   “如此……好吧!”虞红叶佯做淡定的应了一声,但是脸蛋儿一阵接一阵的发烫,不由得想到了那天晚上摔倒之时,薛绍的手托在了她的胸前……难道他觉得我和太平公主的身材差不多,胸也差不多大?难道他也摸过太平公主了?   不能想。   越想这事儿,虞红叶越尴尬越难为情,脸红得像是笼罩了一层霞云。   李仙缘很迷茫很好奇,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迷,一个在色迷迷的使劲憋笑,一个在红着脸儿拼命害羞。这两人难道是勾搭上了,有奸情了?   “虞姑娘,此事务必保密。商机珍贵,如果泄露出去被人抢先一步,那可就亏大发了。”为了化解尴尬,薛绍正儿八经地说道,“如若可能,三天之内我要见到实物。”   虞红叶点了点头,“薛公子尽管放心,红叶必然严守机密。红叶不才,曾自幼跟随舅父大人学得一手裁缝技艺,当时还准备从事这一行业。于裁缝技艺,红叶虽不说出类拔萃,至少可以去开一个布坊衣局混口饭吃。既然是要赠送给太平公主的礼物,红叶亲自动手来做不敢有半份疏忽;三天之内,必然将贡品呈上!”   薛绍和李仙缘一同惊叹,虞红叶还会做裁缝?真是多才多艺!   ……   夜幕降临。   薛绍与李仙缘喝完了茶离开邸店的时候,声色酒肆一带正是最热闹的时分。万家灯火歌舞生平,胡姬妖娆诗歌飞扬。   大唐兼容并包大开国门,礼待各国往来之客;长安汇聚四海文明与天下奇珍,若无特殊情况很少霄禁,是一座繁华而热闹的不夜之城。   民丰物阜,风月无边。   李仙缘有点心痒痒,“薛兄,不如今日就去西市或者平康坊喝些小酒寻个宿头?”   西市当中有酒肆无数,陪酒的饮妓和表演歌舞的歌妓舞妓,导演一片活色生香。平康坊则更不必说,那是官府划定的官妓集中居住之地,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红灯区”,时下被长安人称为“风流薮泽”。大唐的学子考取进士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光顾平康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看的不是牡丹芍药,而是平康坊的漂亮美媚。   薛绍笑道:“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戒酒戒色已有多日。”   “男人若将酒色都戒了,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李仙缘怂恿道,“莫非薛兄见了太平公主就一往情深,当真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胡说八道。明明是在认识太平公主之前,我就戒了酒色。只是为了身体着想,暂时需得修身养性。”薛绍道:“现在薛某府上已经没有了美姬美酒,你还去也不去?”   “去,当然去。”李仙缘干笑了两声道,“不是还有月奴嘛!”   “想都别想。”薛绍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我已经戒了酒色,以后不会再和谁交换爱姬来玩了。月奴是我身边仅剩的得力助手并非玩物,你莫要再打主意。”   “呃?”李仙缘愣了一愣,“薛兄当真?以往你可是最好此道,小生还是被你拉下水的呢!”   薛绍哈哈的笑,“我已经上岸了,你再慢慢的游一会儿吧!”   李仙缘讪讪的道:“那虞红叶,你是否也内定了?”   薛绍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行,小生明白了。”李仙缘直撇嘴,肚子咕咕一叫,“我吃惯了晚饭,饿了。薛兄府上总该有吃的吧?”   “除了酒色,其他的管饱。”薛绍笑道。   “既然都没有了美姬……”李仙缘嫉妒的看着薛绍骑的宝马,咂了咂嘴,“那炖一锅汗血宝马的好肉,怎么样?”   “你敢吃,我就给你炖!”   “你敢炖,我就敢吃!”   二人骑着马不急不忙且聊且走,星月当空之时到了薛绍家门口。李仙缘还没下马,四下一看这大宅的位置,就啧啧的赞了起来:“山停水住负阴抱阳,白虎傍山青龙汲水,好宅!”   “我可没有师父钱给你。”薛绍笑着上前去拍门,很快仆人来打开了门,叫道公子回来了。   月奴连忙欢喜的从里面迎了出来。妖儿乖巧,入夜就早早的睡下了。   李仙缘下了马走到门口,四下看了一眼,却是眉头一皱,“这大门却开得不太好!”   “怎么了?”薛绍好奇的问道。   李仙缘的神色一下变得严肃了几分,“待小生进宅,细作察看之后再说。”   “那就请便吧!月奴,叫厨房给这位风水大师做一点好吃的。”薛绍笑了笑,风水堪舆、相面批卦这种东西,总有那么一点玄之又玄的感觉。自己不是太懂,就不可妄谈信与不信,由他折腾吧!   李仙缘进了宅里四下走动观看,宅内的格局各个角落都没有放过,一一查验了正堂前宅与薛绍的主宅、围墙、厨房和后院,甚至包括仆房和客房都没有放过,前后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还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风水罗盘等一批道具,特别认真。   薛绍不禁好笑,这神棍还来劲了。   “薛兄,建造此宅的人家,必通风水,而且称得上是个高手。”堪察完后,李仙缘认真的对薛绍道,“阳宅借风水之便,加上阴宅祖坟之利,建造此宅的住户人家一门上下皆是聪明多智,擅文章,博才学。五十年之内,当出三辈宰相!”   “哦?”薛绍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这房子是上官仪修的,然后传给他的儿子上官庭芝,然后上官仪自己去了洛阳定居。这父子二人先后还的确都是当过大唐的宰相。   至于他们的第三辈,就是上官婉儿了。   要说擅文章、博才学,上官仪曾以工于诗作而见著,称得上一代文豪。他的诗清绝隽永颇见风骨,被许多诗人效仿,以“上官体”流传于后世。而他的孙女上官婉儿将祖父的诗作风格发扬光大,成就更是不简单。   历史上的上官婉儿出了名的才思敏捷工于诗辞,她代朝廷主持风雅品评天下诗文,“称量天下士”,是整个中华文明史上都鼎鼎大名的才女。而且她执掌中枢诰令辅佐武则天多年,是现今这个时代仅逊于武则天与太平公主的一代名媛,素有无冤宰相、巾帼宰相之称!   博才学,擅文章,祖孙三辈宰相!   薛绍不由得有点对李仙缘刮目相看。   “只是可惜,屋主人建宅之时大借风水之利,依山傍水虽是取得好,却是忽略了风水可利亦可弊!”李仙缘说道,“就拿这门前的曲江水支流来说,如若水流平缓,则是一汪青龙好水;如若湍急,则成割脚之水,大不吉!加上修建此宅的主人太过心急于取水旺运,大门正对主宅犯了冲口之煞,一旦水流湍急则易犯血光之灾——修建此宅的家主人,当有绝后之危!”   薛绍再度小吃了一惊,半吊子神棍,是有两下子啊!上官一家因为上官仪参与弹劾武后而被诛,家中男丁一个没留,仅留下上官婉儿和她母亲郑氏被罚没掖庭为婢。历史上,上官婉儿最后的结局也不好,她一生没有正式嫁人也没有生子,还因一场宫庭政变而死在了唐明皇李隆基的手上。   上官家还真是“绝后”了!   “薛兄,你既然已经住了进来,小生就不能不说!”李仙缘越说越认真了,一向轻佻浮浪的表情一扫而去,满是严肃,“你这大门,必须改,不可正对主宅正厅,以免撞煞!依小生之意,你这大门理当左移三尺填高六寸,门前再立两尊九尺高的镇煞狻猊,大门两扇朱漆铜铆,门环当用狴犴兽头;门拱之上再雕刻十八座连环貔貅,辟邪开运,招财促姻缘!此外最为重要的是,薛兄所住的主宅屋顶之上,当采用‘五脊六兽’之法来镇压取运,分别加置狻猊、斗牛、獬豸、凤与押鱼的雕像!”   薛绍连眨了几下眼睛,“有必要这样大兴木木吗?”   “薛兄,你最好是信我。”李仙缘非常严肃,“也亏得是薛兄,若是一般人等,奉上千金万银小生也未必肯多说一句。此宅虽然可旺官运财富,但犯太岁冲血光,不利平安与子嗣。若不改进,居之不利啊!”   “好吧,看在你一番好意的份上,我听你的。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嘛!”薛绍不禁好笑,别说,这神棍兴许还是有两下子真本事的! 第0046章 小小妖孽   李仙缘平常总是调儿郎当没个正经,说到“老本行”的时候,这个神棍倒是兢兢业业而且十分严肃。   “薛兄,此宅聚阳,阳气大盛。薛兄本是阳刚男儿,府上应当多置女眷以调和,卧室之内不可再行摆放猛兽猛禽这些图画,也不要在墙壁之上悬挂宝剑刀弓。否则阳刚太盛,反而有损。”   薛绍笑道:“你是在拐着弯劝我,多往府里塞些美姬?”   “小生说的是认真的!薛兄不妨在卧室里贮一瓮水,养两只龟。”李仙缘继续道,“另外,此宅负阴抱阳金带环腰,虽然利在官途平步青云,但未免太过刚急容易大起大落甚至飞来横祸。凡事过犹不及,宅内肯定有聚煞之地,小生要将它找出来,镇上一镇!”   “那你先吃东西,然后再慢慢去弄吧!”薛绍如此道,看来半吊子神棍今天真是动真格的了!   吃过了一些饭菜,李仙缘拿起风水罗盘,又在宅里四周走动开来。薛绍派了两个男仆给他掌灯,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薛绍都要睡觉了,李仙缘才算妥当。   “煞口就在这墙下。”李仙缘把薛绍叫到了那日曾经“闹鬼”的墙边,说道,“薛兄不妨将此墙推倒重建,挖地六尺,待小生埋碑而镇之!”   薛绍苦笑,“你还真是不嫌麻烦啊!”   “薛兄,不过是花费些许土料工钱,你别嫌麻烦。”李仙缘苦口婆心的劝道,“若是化解得好,对薛兄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好吧,听你的!”薛绍无可奈何地笑道,“明日天亮之后,我叫人来拆墙!”   当晚,李仙缘就在薛绍家里住了下来。他倒是上心,第二天一大早薛绍方才起来和月奴一起练箭之时,李仙缘就到了后院那堵墙边,坚持说今天不赴公职了就在薛绍家里“亲临指导”,改造阳宅风水。   薛绍见他如此认真,且不说信也不信,不可枉费了人家一番好意。于是就叫管家陈兴华去请了一批泥水匠来,听由李仙缘摆布。   那一堵曾经闹鬼的墙被推倒了,仆人们听了李仙缘的话要挖地六尺,忙得不亦乐乎。这时李仙缘就亲自去弄了一块四方的青石板来,在那上面刻画了一些奇文怪符,并取了几枚铜钱,说要摆了卦象再用青石板掩埋盖住,双管齐下用以镇煞。   仆人们挖到六尺之深时,大惊说,在下面挖到一块青石板!   薛绍本来在房里看书任由李仙缘捣腾,听闻此事更加惊奇,亲自跑来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仙缘叫人将那青石板抬上来,恍然大悟的道,“建宅之人深通风水,他用青石板画纹镇煞,却不懂像小生这样摆卦加镇,于是建了围墙以镇之,那岂能奏效?如今看来,此宅最初的主人,家中十有八九已经兴出了血光之灾!”   仆人和泥水匠们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薛绍没有说话,心说李仙缘还真是蒙对了,上官仪一家已经被抄家灭斩了!   “主人家,那这围墙该要如何来建?”泥水匠们问道。   薛绍指了指李仙缘,“听他的吧!”   李仙缘正色拱手拜道:“薛兄,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是说,把围墙内移?”   “正是。”李仙缘道,“日中则昃月圆则亏,凡事不可矫枉过正。小生镇了这一口煞气,如果再在上面修建围墙,恐怕动土之时又会有所惊动。所以,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薛绍苦笑的看着若大的一圈围墙,“这可真是一个莫大的工程啊!”   “薛兄,这是一劳永逸助人利己的大好事情,何乐而不为?”李仙缘道,“此宅以后不仅利于薛兄,修建此宅的那户人家若有后人,也当从中受益否极泰来。这无疑是为薛兄积下了一笔功德!”   否极泰来?   薛绍闻言心中一动,李仙缘的意思是不是在说,上官婉儿的历史命运也会因此而改变了?   ……   搬迁之后刚刚结束了一轮“装修”的薛府,马上又砰砰当当的忙活上了,比上一次的略作修缮和整理的工程大了不少,就连薛绍住的主宅都要从屋脊瓦梁到卧房装饰来个大改动。   如此一来,烧尾宴又得延后了。吵闹喧腾,薛绍也无法在书房安心读书,于是索性带着月奴和妖儿去了附近的芙蓉园里游玩。   芙蓉园虽是皇家园林,但也对普通的百姓开放,当然那些皇族的宫厥殿堂除外。这两日,薛绍带着两个女子或走马观花或泛舟垂钓,再不就是在柳林花间煮一壶清茶品茗读书,倒也自得其乐。   李仙缘在太史局不过是个官居微末可有可无的九品司历,但因为他的族叔李淳风曾是前任太史令,在太史局和方术的“圈子里”都极具威望,因此李仙缘和官长的关系倒是处理得不错。至少请上几天假,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这几天李仙缘就赖在了薛绍府里,当起了名副其实的“监工”。他这个监工不是一般的负责,大小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亲自把关,围墙和大门的高度精确到寸,雕塑的位置和摆向需要经过罗盘的丈量,所有家具的摆放位置包括花草的种植全都有他严格的标准,可谓挑剔苛刻之极。   只是苦了那些泥水匠和家里的仆人,被李仙缘整得焦头烂额。好多汉子都私下的嚷嚷要弄个麻袋将这神棍装了起来,扔到曲江池里沉了他的底,方能解恨。   薛绍只管当着自己的甩手掌柜,才不会管这些事情。以他的理念来说,项目已经承包给了李仙缘这个项目经理,自己只要等着要结果就行了。   于是薛绍在芙蓉园里很是轻松与逍遥了两天,抽空还教妖儿学了一点数学知识,至少先将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现代数学运算符号教会了她。   妖儿果然相当的聪明。她小时候跟她那个在学馆里当“算术博士”的外公学过《九章算术》,虽然学得不是太多,但已经有了一些数学基础,《九章算术》的第一章“方田”她大概能够掌握。   方田,是跟丈量田土的面积有关,里面有关于长方形、等腰三角形等等一些几何图形的面积计算方法,还系统的讲叙了分数的运算法则。   妖儿学习了薛绍教习的阿拉伯数字表达法和现代数学符号,十分好奇又非常上心,举一反三的将整本《九章算术》来了个重新誊录,将繁复的汉字计算法全部更换成了简约方便的现代数学表达方式。计算面积时的长度单位的换算倒也简单,因为薛绍记得大唐的一尺,相当于30厘米。   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妖儿的字也写得挺漂亮。薛绍让先她习惯用鹅毛削制的点水硬笔,然后私下里慢慢的琢磨如何制作更加便于快速书写的——铅笔和钢笔。这种小东西在21世纪不值一提,到了大唐时代没有相应的配套技术,要自行制作还真是着有不小的困难。   薛绍时不时的给妖儿出几个简单的几何题来做,或是教她加减乘除的快速心算,妖儿全都解答得不错,学得津津有味。   月奴这个女汉子有着极高的武学天赋,但是对“数学”完全是一个头、两个大。每逢薛绍教月奴数学,她倒是想在一旁跟着学一点儿。但是这玩艺对她来说就像是催眠的悬丝铜钱一样,用不了五分钟她就开始头昏脑胀昏昏欲睡,于是干脆跑到稍远的地方自顾练剑或是游玩去了。   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下午时分,阳光晴好。薛绍按例在芙蓉园曲江池旁的柳林里,教妖儿学数学。   “嘻嘻,神仙哥哥,我总算是算对了!”妖儿做对了一个“求圆面积”的题目,忍不住拍手而笑,“我太高兴了!”   “不错,值得表扬!”薛绍疼爱的摸了摸她的头。是不容易,这么快就学会了运用圆周率。这种简单的公式应用与乘法计算,对于后世的学龄孩子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阿拉伯数字与现代数学符号都刚刚接触的大唐小女孩儿来说,可就是真不容易了!   “嘻嘻!我得找一些圆来测它们的直径,然后计算它们的面积!”妖儿举一反三的道,“对了,月奴姐姐的胸脯儿最圆了,我去找她!”   “回来、快回来!”薛绍哈哈大笑的拉住她,“那不好计算面积!”   “为什么呀?”妖儿眨着她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问道。   你怎么这么好奇,这么多问题呢?薛绍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说,“好吧,就算要计算,也得是计算体积。”   “神仙哥哥,何谓体积,又该如何计算?”妖儿一听说新问题就眼睛冒光,聚精会神。   薛绍想了想,拿起茶杯来指示给她看,说道:“你看这茶杯,杯底下盖住桌子的这一块儿,是一个圆,这个可以计算面积。但是杯子里装的水,立体的,就是那些水的体积!”   妖儿飞快的眨动着她乌溜溜的眼睛,“神仙哥哥,妖儿姐姐的胸脯儿真的很大很圆的哦,我一看到她的胸脯儿,就想到了我娘,想到了吃奶!……我突然好想吃奶噢,不知道月奴姐姐有没有呢,她肯不肯给我吃呢?”   薛绍很无语的抽动了一下嘴角,这小妖孽,想像力太丰富了一点吧! 第0047章 内衣模特   正当妖儿咂着嘴说得起劲的时候,月奴走过来了,“妖儿,你是在背后说我坏话吗?”   “嘻嘻,月奴姐姐你来了!”妖儿欣喜的道,“我想……”   “专心上课!”薛绍低喝一声打断了她,正了正色说道:“你明白什么是体积了吗?”   “我懂了哦!”妖儿天真无邪的笑,连连点头道,“神仙哥哥可以教我如何计算体积吗?”   “当然可以,但不是现在。一下不能学太多,要慢慢的练习和巩固,循序渐进。”薛绍点头笑道。   “好,等我学会了公式,就给月奴姐姐的胸脯计算一下体积!”妖儿笑嘻嘻的道。   “什么?”月奴一愣,随即脸一红,“你这臭丫头,真是胡说八道!”   薛绍哈哈的笑,好奇的道:“妖儿,你打算如何来测量然后再计算?”   “呃!……对哟,又不能将月奴姐姐的胸脯儿给割下来!”   月奴顿时又羞又恼,哭笑不得。   妖儿呆呆的愣住了,咬住了左手的食指飞快着眨着眼睛,不停的在月奴身上扫来扫去。她一思考就是这样的习惯动作,薛绍曾经试过纠正,但屡次失败也就由得她了。   “别这样看着我!”月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我想起来了。”妖儿突然一拍小手儿,欣喜的道,“我外公曾经给我讲过曹冲称象的故事!我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计算月奴姐姐胸脯儿的体积!”   “啊?”薛绍很是一愣,“曹冲称象?”   月奴怒了,“我有大象那么痴肥吗?”   “哈哈!别吵,听她解释!”薛绍大笑,“妖儿,你打算如何来做?”   妖儿笑嘻嘻的道:“神仙哥哥,我可用两个大碗里面盛满水,然后叫月奴姐姐弯下腰把胸脯儿完全埋进去。溢出的水用东西盛着。如果能算出溢出之水的体积,差不多就是月奴姐姐的胸脯儿的体积喽!兴许一次算得不会太准,但可以多试几次然后用除法计算一下平均值嘛!以往我外公教那些匠人制作升斗器具时,都是用的平均除算的法子!”   “……”薛绍哭笑不得的连连摇头,这绝对是个妖孽级的天才!   “神仙哥哥,我这个法子可行吗?”妖儿挺认真的道。   薛绍直挠头,“那得问你月奴姐姐答不答应。”   “月奴姐姐?”   月奴又羞又恼真是有点牙痒痒,想在妖儿屁股蛋儿上来那么几下,“我才没那么憨傻,任由你来摆布!”   “噢,那我去找别的东西去计算体积……”妖儿略略有点失望,眨了眨眼睛看向头顶,突然一指枝条上的麻雀,“神仙哥哥,为什么鸟儿能飞,而人不能飞呢?”   薛绍笑道:“这时面有很多复杂的物理学原理。等你学好了数学,我再慢慢的教你。”   妖儿继续眨眼睛,“神仙哥哥,那为什么女人能生孩子,而男人不能呢?”   “……这得更后面教!”薛绍干咳了一声,其实关于生殖这一块,我也只会实践不懂太多理论!   “神仙哥哥,为什么春暖花天夏日炎热,秋季叶落而冬季寒冷呢?”   “……”薛绍无语。   月奴直摇头,公子好可怜!   “神仙哥哥,为什么日出东升,星星只在夜晚出现,雨水会从天上落下来呢?为什么米饭一煮就熟,熟了就能吃,吃了就不会饿死呢?为什么石头就煮不烂也不能吃呢?为什么鸡蛋里面能孵出小鸡,而桃子是长在树上的呢?为什么……”   “妖儿,这些问题我们以后一个一个的慢慢来讨论。现在我有点头疼起来了,今天就先学到这里吧!”   这一刻,薛绍有点敬仰从事教师这一行业的人了。该有多坚强,才会不被许多像妖儿这样好奇的学生给打败和弄死呢?   正要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府里一名仆人来找到薛绍,说虞红叶来访有事求见。   薛绍一想,对,她是该来了。我明天也该去见太平公主了。   回到家里,府里刚刚收了工正在准备晚饭。这些干活儿的工人可就不能像士大夫一样崇尚“食不过午”了,不然得饿成孙子。李仙缘正陪着虞红叶四处观摩神棍的“丰功伟绩”,并宣扬他的那一套关于风水地气的歪理邪说。   薛绍满怀恶意的对见了美女就心怀不轨的李仙缘说,你这妖道,迟早被人放火烧死!   “红叶姐姐,你来了!我好想你哦!”妖儿见了虞红叶分外亲热一把扑进她怀里。当初正是虞红叶主持操办了妖儿母亲的葬礼,出了很多力。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也就很亲密了。   “我也想你呢,妖儿!”虞红叶很喜欢这个乖巧又聪明的丫头,给她一件新袄子,“我亲手做的,你穿上试试,喜欢吗?”   “有新衣服了,我好喜欢!”妖儿穿上了新衣服欢喜的跳了起来。   虞红叶也挺开心,对薛绍道:“妖儿至从到了你府上,一天天的开朗和活泼起来了。”   那当然,都是我屡次进行催眠心理治疗的成果啊!薛绍笑了笑,说道:“东西都弄好带来了吗?”   “带来了,还请公子过目。”   “人多眼杂,来我书房吧!”   薛绍一边走一边直摸下巴,服装设计这东西我还真不是太专业,光是拿在手上看能看出什么效果,要是有个模特试穿,估计还差不多。毕竟我以前也只见过、摸过最多是脱过文胸,还从来没有做过、更没有亲自穿过文胸啊!   虞红叶提着一个包袱进了薛绍的书房,打开一看,各式各样的文胸做了有七八个。虽然和现代女性穿的文胸还有点区别,但不得不称赞虞红叶这个女子当真是心灵手巧。她尽可能多的用了布质材料,个别需要弹性延展的地方巧妙的用布套包裹熟牛皮取代了橡胶和皮筋,托杯的小铁圈一时无法应工到位,她就用烤制加工变形之后的坚韧蔑竹来暂时替代,杯罩里面用的纯天然的棉花做了内衬以便达到收拢的效果。丝绸、棉花和苎麻这些纯天然的面料,透气、保温和吸汗的效果未必就比现在的一些化工材料差了。   难能可贵的是,她采用了大唐最为著名的江南特产的上品丝绸“缭绫”和“八蚕丝”做的包裹和表层,并且加上了精美的手工刺绣,看起来还真有点高档蕾丝的味道。   不得不承认,这些文胸既充满了现代科技的实用元素,又不失大唐风格的古典味道,还真是古今结合了!   “很好!”薛绍忍不住赞道,“就是不知道上身的效果怎么样?”   “这个……”虞红叶羞得红了脸,“不如就叫月奴姑娘试穿一下给公子看看?”   在虞红叶看来,月奴就是薛绍的贴身侍婢和“通房丫环”,彼此应该是相当“亲密”没有任何隔阂的。   薛绍不由得笑了,“你觉得这样的杯罩,月奴……她能穿得进去么?我得保证能让太平公主满意,不找一个身材与她类似的人来试穿,不看到上身的效果怎么行?”   “那怎么办?”虞红叶的脸上红作一片,眼神闪烁躲避起来。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说呢?”不就是做个内衣模特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唐的女人穿的开胸装未必就比文胸“保守”多少了。   虞红叶下意识的双手往胸前一抱,“薛公子,这、这不好吧?”   薛绍一本正经,表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很有学术风范的认真道:“虞姑娘,我们只是为了生意,你别想多了。要敢为人先嘛,你自己都不敢穿,不去切身体会文胸的利弊所在,又怎么说服别人去穿?再说了,我只是纯粹的见证和校验一下文胸的实用效果,绝对不会有别的想法。如果你觉得难为情,我把月奴叫来给个壮个胆怎么样?”   虞红叶干咽了一口口水使劲给自己打气壮胆,仍是摇了摇头,“不好。月奴姑娘如果在,我会更加尴尬!”   “那我叫妖儿来吧,她年纪小,不懂这些男女之事。”薛绍苦笑道,“你看怎么样?”   虞红叶好一阵心慌意乱,脑海里却升出了一些挺诡异的念头:蓝田公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我一介商女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我又何必矫情扭妮?那一日我都被他摸过了,再看一看又有什么关系了?再说了,又不是脱光光也不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那……好吧!”凭借着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打气,虞红叶总算鼓起了勇气,最终决定要为“事业”而献身一回。   这就对了嘛,爱拼才会赢!   薛绍暗笑不已,叫来了妖儿让她在里面陪着虞红叶,自己走出了书房站在门外等着。   没过一会儿,听到妖儿在里面笑嘻嘻的道:“红叶姐姐,你的胸脯儿好圆哦,等过一段日子我学会了新公式,我要计算一下你的体积!”   “啊?什么?”虞红叶的声音里透出无限的迷茫,明显是满头雾水。   薛绍的脸皮抽动了几下……坏了,妖儿的奇想症和嗜奶症又发作了! 第0048章 公子巧思   薛绍可以想像,虞红叶表情很快就会要窘到极致。   “嘻嘻,这件衣服好羞人!”妖儿又笑了起来,“我看到红叶姐姐的肚脐眼了!好圆的肚脐眼哦!这个可以计算面积!”   “哇,红叶姐姐穿上了这件奇怪的羞人衣服,胸脯儿更圆了,白花花的让我想到了大肉馒馒,想到了我娘、想到了吃奶!”   大肉馒馒?   薛绍一巴掌拍到了额头上,小妖孽不来还好一些!现在,虞红叶的模特工作还干得下去了?   “妖儿,不如……你先出去玩吧?”房间里的虞红叶明显也是无法淡定了,尴尬无比的道。   “噢……那我去找月奴姐姐掏蚂蚁窝玩了!”妖儿倒是听话。   门打开了,薛绍哭笑不得的摸了摸妖儿的头,“乖,去玩吧!记得不要把这里的事情跟别人说。”   “好的!我很听话的,神仙哥哥!”妖儿天真烂漫的笑着,蹦蹦跳跳的走了。   薛绍看着妖儿这样子摇了摇头,无奈又怜爱的笑了。大唐的女子早熟,十二岁嫁人的都有,著名的长孙皇后十三四岁都当娘了。妖儿也有十二岁了,可是身体发育不是太好、心智也还停留在七八岁的孩提阶段。这个小妖孽智商无敌想像力极其丰富,但身体和情商好像不怎么样。   或许上苍对待每个人,真的是公平的。   薛绍在屋外等了良久,也不好去催虞红叶。   “薛公子……你,进来吧!”虞红叶的声音里都透着犹豫和尴尬。   薛绍笑了笑,推门而入,掩上门。   屋里,虞红叶背对着薛绍站着,身上仍然穿着那一身窄袖胡服长衫,但没有系腰带,双手护在胸前。   “好了吗?”薛绍尽量平静的道。   “好、好了!”虞红叶都有点不敢转过身来,两手瑟瑟微然发抖,稍稍松开了一些衣襟。   丝滑的胡服缓慢滑落,露出一截光滑的香肩。   薛绍苦笑,你越是这样慢慢的脱,越显得暖昧诱人,容易出问题啊!   一个半遮半掩欲拒还迎的女人,远比一个见面就脱光光了躺在床上劈开双腿女人的更有魅力和吸引力,这是广大男性同胞公认的。   可是薛绍又不能去催虞红叶“你脱快一点”,那多让人误会啊!   所以,只能是无语的等着。   胡服缓慢的滑落,总算是露出了背部的文胸痕迹,然后很精准的停住了。   “薛公子请看,就是这个样子。”虞红叶慌忙的说了一句,连忙又将衣服扯了回去。   薛绍哭笑不得的直摇头,“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再说了,主要效果……是前面!”   “……”虞红叶低下了头,羞涩无比的沉默着。   “算了,我去找几个舞伎来试穿。”薛绍无奈的道。   “不用了。”说到底虞红叶是个好强的人,要是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还要薛绍花钱到外面去请那种女人回来帮忙,怎么让他信服自己有这个胆魄和能力,做好这一道生意?   胡服干净利落的滑落了下来,停在了腰部。   虞红叶的背部很白,很匀称,有着天然的润洁光泽。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曲线呈标准的纺缍形充满了女性的柔美与天然的诱惑。   那个真丝所制的刺绣文胸穿在她的身上,更添几许妖绕魅力。   薛绍走上前,细细的看了几眼,后面的小搭扣倒是处理得不错,就是不知道弹性怎么样。太紧,会影响血液循环穿久了憋得难受;太松,失去了文胸的本来用途。   于是薛绍伸出一根手指,勾起一根文胸的肩带提起来,松手,一弹!   “叭”轻微的一声弹响,虞红叶浑身都打了个颤,下意的惊叫了一声,“啊!”   “弹性还可以。”薛绍用官方的口吻说道,“转过来,让我看看。”   虞红叶双手捂在胸前,转过了身来。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薛绍的眼睛。   白。   真的很白。虞红叶的皮肤非是一般的好,近乎于牛奶色泛着天然的红韵。   “手拿开。”薛绍淡淡的道。   虞红叶深呼吸了一口,双手放下,转过了脸去,脸红到了脖子根儿,身体在轻微的发抖。   就如妖儿所说,虞红叶穿上了这件羞人的衣服,白花花的胸脯儿显得特别圆。   薛绍好像也想到了吃奶。   好吧,这或许是人类的天性。   “杯罩的大小,恰到好处。但是聚拢效果还不是太好。”薛绍拿起了另外一个文胸,来给虞红叶正儿八经的讲解,“其实可以做出多种款式,比如在两个杯罩之上再加一层八蚕丝刺绣。那样的话,似露非露,更加漂亮又诱人。”   “哦,我知、知道了!”虞红叶慌乱地答道。   “杯罩里面的边侧可以再加一点衬托物,达到更好的收拢效果。”薛绍道,“这样的话,会让胸部看起来更加丰满。”   “嗯……”虞红叶尴尬得不行了,“薛公子,我可以穿上了么?”   “穿上吧!”薛绍笑了笑,真是难为这姑娘了。   虞红叶连忙转过身去,将衣服穿了起来,腰带系上。   薛绍坐了下来,仔细的检查其他的几个文胸,在其中挑了两件认为做工还不错的,准备拿去献给太平公主。   虞红叶毕竟是个经历过商场风浪的女子,很快平复了心情。虽然脸还是红成一片,但穿上衣服以后就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紧张和尴尬。她说道:“薛公子,不如我回去再返工修改一次,做一批更好的拿去献给太平公主。”   “来不及了。”薛绍道,“我明天就要进宫去见公主。这两件,还算不错。虽然还有改进的空间,但短时间内不可求尽完美。相信,它们能让太平公主满意。”   “那暂时也只能如此了。”虞红叶道,“回去后我会将文胸反复的钻研和改进。其实红叶也觉得,文胸对于女子来说颇有实用价值。无论是田间劳作的农妇,还是喜欢穿上低胸装的华贵妇人,还有平常会要骑马出行的女子,都能用上。针对不同需要的人,红叶打算选用不同的布帛来制作,售卖的价钱自然也就有所差异。红叶希望文胸能够被大多数的女子所接受。”   “有头脑。”薛绍点头称赞,“看来我的确没有找错合伙人。”   “公子谬赞了!”虞红叶轻吁了一口气放松了许多,微笑道,“都是公子点拨得好!”   薛绍笑道:“就目前来说,文胸针对的人群是宫中的女眷和显贵的命妇,因此材料和做工务必精益求精。而且,之前的一批货物都是没钱可赚的,要免费的赠送出去。因此,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稍后你去陈兴华那里领些钱用作成本,多采购一些上好的丝绢。等太平公主收下了我的礼物,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开始向皇宫里献贡了。”   “不打紧,些许的本钱红叶还是有。”虞红叶微笑道,“公子莫非忘了,红叶方才出手了公子那一套蓝田的府第?”   “话是这样没错。但既然是合作做生意,就得亲兄弟明算账。”薛绍道,“无论是本钱还是利润,我们都要平摊。你现在既要采购材料又要辛苦制作,怎么还能让你独自承担开销?”   “平摊?”虞红叶连忙摆手,“不可、不可!红叶一介商女,得蒙公子提携已是万幸,能够赚些辛苦钱就十分满足了。到时如果赚了钱,公子抽八成,红叶只取二成!如果亏了,红叶独自承担!”   “傻,这还叫合作吗?”薛绍笑道,“别多说了,但凡所有的开销你都登记在册,我们一共分摊;以后无论是赚了钱还是赔了钱,一样的平均分摊。既然是生意,我们不妨把它们当作是条款写下来,你我双双签字以为凭据!”   “无论如何,红叶不敢与公子均摊利益!”虞红叶坚持道,“说到底,是公子想出了这个点子,还凭借自身尊重的身份请到太平公主这样的天潢贵胄代为鼓传,红叶不过是做了一些人人皆可胜任的体力活儿,不配与公子平享!……公子七成,红叶三成,足矣!”   “好吧,我占五成五,你占四成五,就这么说定了,不必再争了。”薛绍道,“账目方面的问题,你去找陈兴华相商,你们两个我都信得过。近几日,你就尽量多做一些文胸,为进献皇宫做准备。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需要大量生产与囤货了。”   “红叶知道了!”虞红叶有点欣喜和鼓舞的点头,“万事开头难,只待过了太平公主和皇宫的这一关,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办了!红叶准备下一笔本钱,多聘一些手艺好的裁缝来做帮手!”   “暂时不必。等以后赚了钱,再开作坊、养工人。”薛绍神秘的一笑,说道,“你今天回去之后,就去找几个衣局,将文胸的各个不同的零部件,在不同的衣局分开定制。相信他们的手艺都不错,就算做得不好,你也可以挑剔让他们返工重做。需要的小铁扣子和熟牛皮带子,你可以找首饰作坊和皮革作坊的人定制,他们都是熟练的工手,有模具有经验,肯定做得又快又好。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几个信得过的心腹之人,把这些零部件自行缝制拼接起来。这样的分工,远比自己亲手去做要省时省力省本钱。同时,也不用担心泄露了我们的商业机秘!”   虞红叶愕然惊喜,“公子真巧思,红叶万分佩服!”   薛绍哈哈的笑,这有什么巧思的,不就是分工协作与流水作业嘛,21世纪无数的工厂里都这么干的! 第0049章 二轮政审   薛绍拿着一个文胸仔细端详,回忆以往见过的文胸式样,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对,没有标签!   心中如此一亮,薛绍对虞红叶道:“除了这两件献给太平公主的礼物,后面你再制作的文胸务必要加上一个标签。一个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标签。”   “这个,红叶倒是想到过。”虞红叶点头道,“西市有几家生意兴旺的衣局和鞋店,在自家卖出的衣服鞋子的内衬当中都有布签标号,写着衣局的店名或是店主人的姓氏。”   “我们的文胸要特别一点,要有一个图案。”薛绍笑着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片叶子,说道,“标签的名字要简单好记,我觉得就用‘红叶’不错;另外再配上这样的一片红色的叶子作为标志,让人家一看到这个图案就想到‘红叶文胸’。多好!”   “啊?……”虞红叶愕然的怔了一怔,用我的名来做标签?   “相信我,这样做准没错!”薛绍笑道,“我们一定要做出名牌效应!相信用不到多久,红叶二字和这个图案,必将名扬天下!”   “名牌……效应?”虞红叶听着这些新鲜的词儿,心说薛公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奇思怪想?   “好吧,一切全凭公子吩咐!”   “这个红叶的图案和文字务必要精致漂亮而且打眼,必须要形成固定的式样。具体你自己多去参详参详,我只是做一个提议。”薛绍呵呵的笑,这个Logo的出现,必将有它划时代的意义!   现在先做文胸,以后还可以做内裤、丝巾、围巾、腰带、鞋子甚至是羽绒服。钮扣和拉链这些实用元素都可以古今结合,拿来大作文章;一切服饰都可以做起来,包括皇族御用品、军队专供品!   可以被模仿绝对不会被超越,走在时代的前沿才是赚大钱的节奏。“红叶”必须成为一个超级大品牌,一个比古奇、阿玛尼和耐克都要早一千多年诞生的,中国超级大品牌!   日暮西沉,月奴来书房请薛绍和虞红叶去用晚膳。   “月奴你来得正好。”虞红叶说道,“我打算亲手做两件小衣给你做礼物!”   小衣,大唐的人们对内衣的习惯称法。一套完整的汉服,有小衣、中衣和大衣之分。虞红叶倒是会做人,来的时候送了妖儿一件亲手做的袄子做礼物,就不能不送给月奴,否则可就厚此薄彼了。   “小衣?”月奴不以为意的道,“不必麻烦了吧,我有的是!”   “这种的你有吗?”虞红叶拿起一个文胸笑道。   “这是什么东西?”月奴很愣很好奇,“这难道是衣服,这莫非能穿吗?”   “你们两个谈吧,我先去吃饭了。”   薛绍不禁好笑,甲乙丙丁戊,ABCDE……好吧,一只手大概握不住月奴的一个咪咪,也无法将她的杯罩大小数得过来!   “月奴,你将衣服脱了,我需要测量一下你的……尺寸!”   “什么尺寸?……啊,你干嘛摸我胸脯?”   “如此丰盈!——月奴,相信我!你每日都要骑马练武忙上忙下的,太需要这种文胸了!”   ……   次日上午,薛绍带着两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胸,进了皇宫来到龙首殿。太平公主没有如约派人在这里等他。   而是,亲自来了。   琳琅依旧面无表情的立在太平公主的身后,如同两尊门神。   “薛郎,你来啦!”见到薛绍,太平公主禁不住满面春风神彩飞扬。不知不觉之间,称呼已是亲昵的“薛郎”而不是再直呼他的姓名。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四周还有旁人,薛绍可不能像她那样不顾礼数。   “不必多礼。”太平公主仿佛才想起来现在并非二人世界,看到薛绍手里捧的一个丝绢包裹的锦盒儿,欣喜道,“薛郎,这就是你送给本宫的礼物吗?”   “正是。”   “嘻嘻,是什么东西呢?”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本宫要先猜上一猜,是香酥的点心,还是漂亮的首饰呢?”   “都不是。”薛绍笑道,你猜得中才有鬼了,“是衣服。”   “衣服?”太平公主挺意外,也挺高兴,“那快些拿来,让本宫试穿一下!”   咳!   “公主殿下,此衣不便当众试穿。”薛绍将盒子递上,说道,“不如请公主殿下回到寝宫之后,避人耳目私下换穿。”   “哦?难道是……”太平公主脸蛋儿稍稍一红,难道他送我小衣,是抹胸还是肚兜呢?……历来,只有情郎才会给自己喜爱又亲密的女子,送这样的贴身衣物吧?   “公主殿下不必猜了,猜不中的。”薛绍神秘地笑道,“微臣希望,公主殿下能够喜欢。”   “既然是薛郎送的……”太平公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下半句说出口来,本宫自然会喜欢!   她旁边的心腹侍儿倒是好奇了,“公主殿下,既然是薛公子专程献给公主的衣服,必有其独到之处。不如公主现在就去试穿一回,如何?”   “好,本宫现在就去试穿!”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薛郎,你在这里稍等片刻哦!”   “好。”薛绍忍着笑,还好我先在里面留了纸条当作“使用说明书”,不然太平公主和这些婢女很有可能不会穿这种奇特的“小衣”!   太平公主带着几个婢女兴冲冲的躲进了龙首殿的寝宫卧房里。薛绍在外面稍等了片刻,一名陌生的宫女径直走到薛绍的面前,“薛公子,天后娘娘召见于你,命你即刻前去见驾。”   “哦?”薛绍略感意外,对一旁太平公主留下的侍婢使了个眼色让她代为说明去向,然后拱了下手,“请姑娘朝前引路!”   薛绍跟着那名宫女走了不近的一段路,来到宣政殿御书房入见武则天。   武则天会知道薛绍今天要来龙首殿,倒是一点也不奇怪。薛绍只是好奇,她这一次召见有何用意?   进了御书房参礼之后,刚巧一名年轻女子雍荣款款的从侧门走进了书房。她略略给武则天施了一礼也不正式参拜,静静的走到了武则天身边的另一副坐榻矮几边坐下。伏案,提笔,她开始在一批卷宗上写写画画。   显然这个女子和武则天不是一般的熟,应该是武则天的心腹女官,方才不过是稍稍离开了一下,然后继续回来帮武则天处理案牍公文。   薛绍看到那个女子心中略微一醒神……她不是那天,我在龙首池雾月亭见过的那个,“湖心葬诗”的女子么?   “薛绍,你为官上任已有数日,作何感想?”武则天如同闲话家常一样,拉开了话闸。   薛绍感觉有点意外,我一个检校官上任个毛啊,她干嘛要问起这一茬儿呢?肯定另有用意!   “回天后娘娘话,微臣感觉……尚可。”薛绍答了个模棱两可,也算是滴水不漏。   武则天似笑非笑,“那你的烧尾宴,筹备得如何了?”   “微臣方才举家迁到长安来定居,家中宅院都未料理妥当,因此,微臣打算过些日子再办烧尾宴。”薛绍如实答道。   这时,武则天身边的那名女官抬了抬眼睑,飞快的扫了薛绍一眼,眼神当中也不知是何等意味,然后,她又自顾去写写画画了。   薛绍被武则天这样盯着,自然不好分神去注意她,只是心中略微有点好奇。   “那你打算请哪些宾客,来参加你的烧尾宴?”武则天问道。   薛绍心中一亮,这就对了,这才是她想问的!原本臣子的一顿饭该要怎么吃,皇后哪里会有闲心去管?但是入仕烧尾宴的意义不同,它有在很大程度上体现这个官员的背景和立场。也就是说,武则天是在拐着弯,打听我的“政治立场”!   看来,今天又是一轮新的丈母娘政审。相比于上一次的“考三观”,这一次的“考立场”要重要得多,甚至可以说,还透着几分凶险!   以武则天的秉性来说,她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敢于和她做对的人——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么,她又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未来女婿,站在对立的阵营当中?   想清楚了这些,薛绍答道:“微臣初入仕途也没什么官场上的朋友,因此,只打算请几个薛姓的本家来凑个热闹,象征一下草草了事。”   “不妥。”   武则天说出的这两个字,略带鼻音语气稍重,她身边的那名女官笔下都顿了一顿。   显然,那女官的注意力也在二人的谈话之上。   “还请天后娘娘指教。”薛绍拱手道。   “你身为皇族外戚,烧尾宴怎能如此草率办理,岂不令人笑话?”武则天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她是喜是怒,“至少,得有你的兄长来给你亲自主持!”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拱手道:“天后娘娘,家兄远在济州数千里之外,担任刺史州官。律法有言,刺史县令擅离治下边界者,杖刑一百。因此,微臣不敢私自去请家兄回京!”   “你竟还熟知大唐律法。”武则天略微有点意外,上下打量薛绍一眼,说道,“你平常都看些什么样的书籍?”   薛绍如实回答,《群书治要》、《永徽律疏》、《臣轨》和《官僚新诫》、《少阳正范》,等等这些。   其中有一半的书籍,是出自武则天的手笔! 第0050章 黑山老妖   听薛绍说了这些,武则天既没夸奖也没有贬损,只是淡淡的道:“想不到你身为薛氏子孙,不事孔儒不治家学,反而研习律法与政论。薛绍,你当真是想在仕途之上,一展拳脚吗?”   薛绍心说废话,当然想了!难道你一直以为我的终极理想就是娶公主、当男花瓶,然后等着被你摔碎吗?   不过,这些话要是说了出来,应该会是一个提前被摔碎的下场。   “天后娘娘,微臣以为,做事情要么不做;既然做了,就务必尽力做得好一些。”薛绍如此尾婉地答道,也刚好是契合了武则天的“行为准则”而去的。   武则天仍是不置可否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淡淡道:“本宫听闻你略通武艺,可有此事?”   话题怎么切得这么快?   “是,微臣喜好武艺,略微识得一招半式。”薛绍干脆地答道。这种事情不必隐瞒了,无论是初次入宫时的角抵还是那天去射猎时的表现,都足以落入武则天无处不在耳目之中,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武则天突然道:“比薛楚玉,如何?”   “微臣花拳绣腿,肯定比不上将门虎子!”薛绍回答道,心里却有点好奇,她怎么又突然提到了薛楚玉?   “薛楚玉……”武则天意味深长的拖长了一点音调,“倒像是个人物!”   没说到自己,薛绍选择了不插言。现在还有点摸不清楚,老太太到底是个什么居心和态度,她今天的谈话方式真是有点行为艺术。   “太平好不贪玩,居然央求本宫带她一同前去,参加你的烧尾宴。”武则天突然说道。   “哦?”好像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薛绍这次挺意外的小吃了一惊,那小姑奶奶还真能闹腾!   “烧尾宴历来只是同僚相庆,岂有皇后携公主到场的道理?本宫已然拒绝她了。正因为听说了,本宫也就随意过问了一句,你不必多想。”武则天的言语表情好像轻松了一些,说道,“既然你初入仕途,就需得一个稳妥的引路之人。令兄薛顗为官多年老道持重,又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来主持你的烧尾宴了。需要宴请哪些宾客,你也可以多听他的意见。”   “天后娘娘点拨得极是。”薛绍拱了拱手,心说我总算是稍稍弄明白一点了。这位老太太都成人精了,她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旁敲侧击说了半天绕了若大的弯子,她是想一次性的把我们兄弟俩、包括薛楚玉兄弟俩、甚至我们整个薛家的立场都给弄个清楚!   武则天将头一偏看向身边的那名女官,“婉儿,起草一份制令,召济州刺史薛顗,即刻动身赴京面圣!”   帝王的命令称为“制”、“敕”“诏”或者“旨”,天后临朝称制,意思就是暂时代替帝王的名义来发布命令。   “是,天后娘娘!”   薛绍双眼一眯,上官婉儿!!   “薛绍,你兄长不日即将到京。到时,你便可以开始操办烧尾宴。”武则天道,“近些日子,你不妨先去拜访一下你的薛族长辈。这也是礼数。”   薛绍拱手,“微臣即刻着手去办。”   “你可以退下了。”   “微臣告退!”   退出了御书房,薛绍连着苦笑了好几声。跟武则天这位奇葩老太太聊天实在是太费脑力了,她机锋不露绵里藏针,时时挖坑步步设伏,一不小心就要在她面前露馅。   要比智力、比伪装、比见识还有真人PK比武力,薛绍都不怵了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太太。唯有比“阴险”拼“政治智慧”这一项,薛绍觉得还真是差了她一筹。武则天十四岁进宫,年轻的时候各种表现就已经够传奇够“妖孽”的了,她在全天底下最阴暗最复杂最凶险的地方扎挣拼搏了四十多年,当年的妖孽都已经修炼成了黑山老妖!   她历经风浪百劫余生奇迹般的幸存下来并且混到了今天的地步,凭的是脑子、智谋和那股子狠劲!   这就像养蛊一样,武则天可是硬生生的干掉了无数的对手才活到今天,她的“毒性”显然已是强到了令人发指!   抹了一把冷汗,薛绍暗说古人或许有太多的地方不如现代人,但是“政治智慧”这一项,他们真是不输给现在人。要与“黑山老妖”博弈而不落下风,我还真是有很多很多的东西要学,还要经过很多的考验和磨练才行!   “薛郎!”一声清脆的呼唤从稍远处传来。   薛绍想得正入神,听到这一声下意识的全身一绷眼神骤然一眯,做出了一个临战应激反应,定睛一看不远处的龙尾道下方,是黑山老妖的女儿、黑山小妖在叫他。   薛绍吁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拜托能不叫“薛郎”吗?乍一听起来像是我以前的代号“血狼”,这个代号简直就是我的一个“心锚”!   太平公主在一群宦官使儿的跟随之下,提着裙裾有点焦急的朝龙尾道上奔来,气喘吁吁,“薛郎,我母后把你宣进书房,都说了一些什么呢?”   “大概问了一下烧尾宴的事情。”薛绍微笑道,“黑……公主殿下为何如此紧张?”   “黑公主?”   “臣口误!”   “本宫……没有紧张呀!”太平公主故作轻松的眨巴着眼睛左顾右盼,“就是好奇,我随便问问!”   薛绍一看她这表情心里就大致明白,这对黑山母女私下里肯定有过什么“秘密协定”,太平公主大概知道她母亲今天会召见我。所谈之事,对太平公主来说应该还比较重要。   薛绍回头琢磨了一下,貌似今天谈话的时候并没有怎么提到太平公主,黑山老妖顶多提了一下她拒绝了太平公主要去烧尾宴的事情。   “薛郎,我要骑马!”太平公主眉飞色舞,笑嘻嘻的道。   女上位吗?……难道我又想多了?   薛绍笑了笑看着太平公主,“公主殿下,微臣与你打个商量如何?”   “你说!”   “殿下可以不称呼我叫——薛郎吗?”   太平公主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凝固了,“是不是,我还不配这样叫你?”   郎君,算是如今一个挺普遍的称呼。但如果是单个的“郎”,如果是从年轻的女子嘴里喊出来,就别有一番亲昵和爱慕的意味了。   “并非此意。”薛绍看到太平公主变了脸色,微笑道,“我只是有一点,听不大习惯。”   “那我偏要这样叫你,听多了你就习惯了!”太平公主嘴角儿一撇,“薛郎、薛郎、薛郎薛郎……”   连着喊了有十几声,她一口气差点没接上。   “你赢了,骑马去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宣政殿,杀回了龙首池。   托搭天王式,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骑上了高头大马。薛绍翻身骑上去将太平公主护在怀中,“公主,我送你的衣服穿上了吗?”   “你好讨厌噢!”太平公主的脸蛋儿一红,忿忿道:“那样的衣服如何能穿,羞死人了!”   “穿在里面的怕什么,旁人又无法看到?”薛绍一听她这样说,完了,穷忙活了,她居然不喜欢没有穿!   “那件古怪的衣服,当真是要穿在……抹胸与肚兜之下么?”太平公主有点羞于启齿的感觉,脸蛋儿越发红了,“那有什么用嘛,不是多此一举吗?”   “你要是不穿就算了,还问这么多干什么呢?”薛绍做失望状的叹了一口气,“真是白费我一番心血了,你还给我吧!”   “不还、不还!谁说我不穿了?”太平公主有点急了,“莫、莫非还要本宫,当众掀开来与你看吗?”   薛绍一想,好像有道理,大唐的女子虽然开放,但犯不着这样奔放。   双臂略微一紧一夹,薛绍还真是感觉到了太平公主穿在胡服和抹胸下面的那件文胸,咪咪的触感也似乎更挺了。   “你、你好讨厌,好浮浪哦!”太平公主羞急的低骂了起来,拍打薛绍的手臂。   “驾!”   高头大马奔驰了起来,薛绍得让太平公主切实的体会到“文胸”的实用价值——骑在马上颠簸起来咪咪也不会上下乱跳,多好啊!   一群宦官使儿像那天公主落水时一样,在后面发足狂奔,“薛公子,你慢一些,慢一些!”   唯有琳琅很淡定的站在原地没有追。双双抱着剑面定定的站在原地,连表情和姿势都一模一样。她们仿佛,对薛绍的身手很是有信心,完全不担心接下来会出什么事。   “嘻嘻,薛郎,我好开心噢!”迎着疾风,太平公主满心欢喜的大声道。   不就是挂了这么多年的空档终于穿上胸罩了么,值得这么开心?薛绍在心里好笑。   “你以后每天都进宫来陪我骑马,好不好?”太平公主说道。   薛绍讪笑,“你方才不是还在大骂我讨厌、浮浪吗?”   “……我,说说而已嘛!”太平公主一时辞穷。   “文胸喜欢吗?”薛绍笑眯眯的问道。   太平公主娇憨的窃笑,羞答答的低声道:“你送的,我自然喜欢。”   薛绍一听这话汗毛都竖了一竖,娇滴滴的好像有点过头了,明显不对劲儿!今天总感觉太平公主对我格外的“亲热”,几天没见非但没有疏远,仿佛距离还更近了。   这是为什么呢?   莫非……黑山老妖已经动了真格准备招我为驸马,太平公主知道内情,于是就已经把我当作是她的丈夫来看待了?   心头猛然一亮,薛绍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我怎么这么笨!这个时代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早已双亡,当然就是长兄如父,婚事将由我大哥来操持。   黑山老妖已经让上官婉儿下了一封诰令,把我大哥从济州召回来,这么说我和太平公主的婚事已经……正式提上了日程? 第0051章 冰冻三尺   陪太平公主在龙首池玩乐了一阵,太平公主玩得有些累了,拉着薛绍坐在雾月亭里歇息,一起喝着琼香蜜露吃些点心。   薛绍脑子里想着一些事,显得有些心不在蔫。   太平公主见到薛绍有些闷闷不乐,担忧的道:“薛郎,你可是身体不适,或是别有心事?”   “没有。”薛绍微然笑了一笑。   “别骗我了,我可不笨。”太平公主拂了一下袖让下人退远,小声道,“是不是我母后为难你了?”   “真的没有。”薛绍微笑道,“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太平公主略显苦恼的抿了抿嘴,“薛郎,为何我总感觉你对我心怀戒意,若即若离?是不是我不够好,让你讨厌?”   “公主殿下,我没有。”薛绍无奈的笑了一笑,“只是,毕竟主臣有别。”   “哎!……”一向天真活泼的太平公主像个老夫子一样的,幽然长叹了一声,说道:“我就知道,是这个原因。”   “怎么了?”   “薛郎,难道生在皇家也是我的错么?”太平公主的声音,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轻声道,“其实我很渴望像那些寻常女子一样的,爱哭就哭想笑就笑,能够自由自在的在野外游玩踏青,能有真正知心的好朋友,能够遇到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男子,彼此纯粹的相爱,然后成亲,生子,一辈子就这样简单的过下去。”   薛绍略微有点愕然,这实在不像是以往认识的那个太平公主,说出来的话。   “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谬?”太平公主淡淡的笑了一笑,“世人都道皇家好,荣华富贵坐拥天下,我却并不留恋这些。我只想早日离开这座皇宫,去过属于我的生活。平静,安宁,踏实,幸福,对我来说就已经足矣!”   薛绍沉默,倾听。   “那一次和你出去打猎,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太平公主眼神深深的看着薛绍,“你知道为什么吗?”   薛绍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因为“喜欢”这么简单。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笑容当中居然有几分复杂的神色。   看到她这个笑容,薛绍下意识的就想到了高坐在宣政殿里的那个黑山老妖。太平公主这一抹笑容,真的很有她的神韵。   “因为,我离开了母后的视线。”   薛绍不由得略微有点吃惊。   “你很惊讶?”   “诚然。”   太平公主略带警惕的四下看了一眼,离他们最近的琳琅都站在那一日被马踩碎之后,重新铸起的石荷叶边。   可见,就算她是公主,有些话她也不敢说得让别人听到。   “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母后。”太平公主如话家常的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我安排好了的。以前小的时候,只要离开了母后一天,我就会哇哇大哭不吃不喝闹得后宫里天翻地覆,因为我根本离不开她,我已经无法想像离开她以后,该要如何生活。”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太平公主和她母亲之间的感情,应该还是蛮深的。无论历史上的后来她们这对母女之间发生过什么,至少就眼前来看,武则天把太平公主视为掌上明珠,太平公主对她的母亲有着深深的依恋。   她们既是皇后与公主,也是血亲的母女。   “可是后来,我渐渐的不想呆在母后的身边了,我不喜欢每件事情都被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想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我想拥有自己的生活。”太平公主秀眉微颦,苦恼而无助的看着薛绍,“薛郎,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难道我开始讨厌我的母亲了吗?”   “不是。”薛绍微笑,说道,“人长大了,都会有自己的主见,这很正常。”   “是这样吗?”太平公主眨了眨那双灵动而乌黑的大眼睛,仿佛若有所思。   薛绍肯定的点头,青春叛逆期,每个人都会经历。   “薛郎,你有朋友吗?”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薛绍略微点了点头,“好像有。但不多。”   “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太平公主清澈的眼神当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忧伤,“我好羡慕宫外的人,他们可以四处结交朋友。有朋友的感觉一定很奇妙。”   薛绍微笑,“当然。人活在世上除了珍贵的亲情和爱情,也需要友情。”   “可是我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不配拥有友情……”太平公主轻轻的抿了抿嘴,表情似乎更加忧伤,“无论是谁,只要知道了我是太平公主,就会用另类的眼光来看我。他们要么心存敬畏,要么心怀企图。总之,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能够不把我当作太平公主,而把我当一位朋友。”   薛绍说道:“可能是因为你从小长于宫中,很少接触到外界的缘故。宫里,除了皇族就是宦官使婢,再不就是你父皇的妃子命妇。因为主臣有别身份的差异,他们是挺难和你交朋友。”   “是呀!就连你也说……主臣有别!”太平公主再度幽幽的轻叹了一声,“薛郎,现在你知道我那几天出去与你射猎,为何那么开心了么?”   “大概知道。”薛绍笑了一笑,“离开了皇宫,策马于野外,让你暂时忘记你的身份,没有了许多的束缚。”   “我从未感受过那样的自由。就像是一只离开了牢笼的鸟儿,飞到了蓝天之上!”太平公主轻轻的摇了摇头,“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太过短暂,我马又回到了宫里。今天虽然也骑了马,我也很开心,但只要身在这个皇宫里,我就无法抛开我的身份,抛开那些森严的皇家礼法与宫中规矩。我无法真正的释然和开怀。再看到你也闷闷不乐……薛郎,其实我很不开心!”   “抱歉,是我的错。”薛绍苦笑了一声,“我心里想着一些杂事。”   “可以跟我说吗?”太平公主很认真的问道,然后满怀期待的看着薛绍。   薛绍想了一想,太平公主倒是挺渴望能够有个“知己”,对我也够坦承的。刚刚她说的那些话,很有可能对她母亲都没有说过。   但是我心里想的这些事情,又怎么能跟她说?难道要我告诉她,为了以后不被你母亲弄死,为了改变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和结局,我得去做很多的事情?我得凭一己之力去改变眼下的这段历史?   看到太平公主这样真诚又渴望的眼神,薛绍又不忍心去骗她,于是,苦笑。   “薛郎……”太平公主轻唤了一声,伸出双手,很自然的将薛绍的一个手掌握住了,“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的表情。你很苦恼,却不肯说。是不是因为我是公主,你就不能说?”   薛绍稍稍用力回握了她一下,微笑不语。   “你可以不把我当作太平公主吗?”太平公主轻声的道。   薛绍呵呵的一笑,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不许笑!”   薛绍仍是呵呵的笑,毕竟是没有说出口。   “我不勉强你了。”太平公主慢慢的松开了薛绍的手,表情略有一点失望。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能勉强。心与心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深浅和信任程度,就如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薛绍早就懂得了这样的道理。   现在,太平公主仿佛也懂得了这个道理。   “薛郎,不出八个月,我就将拥有自己的府第,我就要搬到宫外去住了。”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哦?”薛绍略微感觉有点意外,“八个月?”   “母后已经派人去给我修建府第,限期八个月完成。”太平公主平静地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他听出了太平公主的话外之音,并非是武则天突然准许了她的宝贝女儿搬出去单独住,而是……太平公主要嫁人了!   嫁了人的太平公主,自然不可能再住在宫里。   太平公主站了起来,默默的朝石甬道走去,轻轻的默念,“八个月……”薛绍也站了起来,诧异的看着一反常态的小公主。这一刻,她仿佛比以往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八个月……”   薛绍皱了下眉头,她究竟想说什么?   “八个月的时间里,我能让你喜欢上我么?”太平公主突然转过身来,隔了有六步之远,双眸之中如同贮满了一汪清泉,水汪汪,灵气奕奕。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这样的问题,如何回答?……言下之意,太平公主认为我现在并不喜欢她?   “你送的衣服很漂亮也很好用,我很喜欢。”说罢,太平公主转身朝前走去。琳琅和一群宦官使儿前赴后拥,一群人渐行渐远。   这一次,太平公主没有再嘱咐“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之类的话语。   薛绍终于知道,原来太平公主并不像她看起来的那样幼稚与单纯,她很聪明,她心里的想法很多,她一点都不笨,她成年了,她都可以嫁人生子了!   她对我满怀期待,将心事和盘托出;我却一直有所保留,像她认识的“其他人”一样只把她当作是太平公主,而不是一个需要友情和爱情的,女孩儿。   我今天,似乎有点伤了她的心…… 第0052章 麒德庆功   不经意的闹出了一点不愉快,实属预料之外。但薛绍并没有特别在意。   薛绍觉得,如果眼前的历史已经改变,薛绍和太平公主不会再走到一起,那今天的事情当然是没有什么可值得在意的了。   如果今生仍是要和太平公主成为夫妻,那么彼此了解与磨合是必须的过程。无伤大雅的吵吵嘴闹一闹别扭,是增进彼此了解的最佳途径。   因为每当吵嘴的时候,往往说的是真话。太平公主,今天就对薛绍说出了许多的心声。   太平公主情窦初开少不经事,再加上是个集万千娇宠于一身、从来无人敢于忤逆的天之娇女,偶尔有点小情绪实属正常。薛绍却是一个心理年龄已经三十岁了的大叔,早已经过了因为情侣间的一点别扭而惴惴不安郁闷一整天的年龄。   给太平公主一点思考的时间和空间,待她这一点小性子使过了再去哄一哄她,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薛绍没有去追上太平公主急于赔罪哄逗,而是和她背道而行准备出皇城而去。   太平公主闷闷不乐的锁着眉头走出了一百来步,突然一下定住,猛然转过身来。   倒把她身后的宦官侍女们吓了一跳。   “薛郎……走了?”太平公主睁大了眼睛愕然的看着很远的地方,薛绍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背影。   “为什么本宫的心里,突然变得好难过?”太平公主捂着胸口,怔怔的看着远方薛绍的背影,喃喃的自语。   “公主保重!”身边的宦官使儿整齐刷刷的跪倒下来,以头贴地惶恐不安。   唯有琳琅左右站在太平公主的身边,仍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目光湛亮表情清冷,如同一对监视领空的苍鹰。   “琳琅,本宫是不是很傻?本宫好不容易和薛郎见一次面能够相处片刻,却又使起了性子抚袖而去?”太平公主迷茫的左右看了看这对娈生姐妹,呐呐的道,“本宫是不是让薛郎不开心了?他是不是以后都不会理我了?”   琳琅姐妹俩同时露出一的迷茫之色,还真是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姐妹俩心意相通,异口同声道:“回殿下话,奴婢不知!”   “本宫真是急糊涂了,居然问你们这种问题!”太平公主越发郁郁不乐,“你二人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后宫掖庭之中,连男人都没怎么见过,又哪里会懂男女情爱之事?”   “殿下英明!”姐妹俩仍是异口同声,连声调都是一样,整齐得像是一张嘴里说出来的。   “这有何英明!”太平公主忿忿的一拂袖,“身边就没有一个知事之人,全是无能之辈!”   琳琅低眉顺目拱手弯腰而拜,不声不语。   “殿下恕罪!”趴在地上的一群宦官宫女直叫苦,殿下啊殿下,你以为我们不想“懂”男女之事啊!……问题是,想懂也得有个先天条件啊!   “别跪着了,都起来吧!”太平公主扭头看了一眼薛绍远去的方向,已是没了人影。心中越加急恼与忿然,跺了跺脚,“移驾宣政殿,本宫去找天后问策!她终归是懂的!”   薛绍刚刚走出东内苑时,突然听到前方不远的含元殿附近传来三声“嘭嘭嘭”的巨大鼓响,仿佛将整座宫殿都震动了。紧接着,是一阵高亢又厚重的金角冲天响起,震荡苍穹声势喧天。   含元殿前有钟鼓楼,一则用来宫中报时所用,二则,用来宣请百官上朝或是突发大事之时,临时宣召皇城里各省各部的重朝于宣政殿面君。现在快要临近中午鼓楼却意外的响起,薛绍不禁有点好奇。   一群身着绯袍的文武大臣,成群结队的往宫内步行而去。看他们彼此相谈甚欢并没有什么紧张的神色,好像并不担心朝堂之上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   这时薛绍看到,有两名身着绿袍的官员站在不远处,于是上前拱了手问道:“二位同僚,不知朝堂之上突发何事,如此擂鼓鸣角召集大臣?”   那二人回了礼,其中一人答道:“阁下甚是面生,想必方才得授官职不久吧?”   “正是。”   那人答道:“钟鼓楼擂鼓鸣角,是为凯旋归来的出征将帅庆功,遍示群臣昭告天下。”   另一人说道:“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北上平定突厥部落的叛乱,于黑山大破敌军、敌酋泥熟匍授首,大军方才凯旋班师。二圣闻讯大喜,将裴行俭一行作战有功的将弁召入朝中授予嘉奖,并于麒德殿设宴庆功令群臣作陪!”   “原来如此,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惭愧、惭愧!”薛绍恍然大悟并且心中斗然一亮,我怎么能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裴行俭?!   那两人不约而同的上下打量薛绍,同是有点同命相怜的苦笑道:“阁下既然不知此事,想来也是未有受邀参加麒德殿的庆功宴了?”   薛绍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那是自然,否则在下又何必多此一问?”   “哎,二圣设宴,只请五品以上通贵。我等绿袍末进,只能远远的看上一看了。”   通贵,平常来说即是通达显贵之意。在大唐的官僚体系中,五品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五品以上官员可以穿红色官服,五品以下则是绿色青色一系的官袍,在面对律法和荫及子孙方面,“通贵”的意义就更加非凡,意思就是大致等同于贵族并拥有特殊的待遇了。   “二位不必叹气,早晚必成通贵!”薛绍笑呵呵的和这二人寒喧了几句然后拱手拜别,径直去了太史局。   今日来皇宫之时,承接薛府风水改造工程的“部门经理”李神棍,也与薛绍一同来了皇城。消失了多日他来官署点个卯,二人约好了一同回去。   正到太史局门口,薛绍看到李仙缘优哉游哉的正和两名同僚从里面走出来,正在那儿吹牛,说当年跟随他族叔李淳风在川蜀仙山之中如何修炼道法、如何参悟天机,云云。   “哟,李仙长这是赶着去麒德殿赴宴吧?”薛绍笑道。   李仙缘旁边的两个同僚倒也认得薛绍知道他二人交好,一同哈哈的笑了起来,“薛公子所言正是、一猜即准!李仙长可是唯一一名受邀赴宴的九品官员,了不得啊!”   李仙缘摸了摸脸,好像感觉有点烫,讪讪的道:“小生乃是方外之人,饥食仙霞渴饮天露,受不惯那麒德殿的荤腥饮食。因此虽是受邀,尤是拒绝了!”   那二人哈哈笑了一阵,先行告辞去用午膳了。   薛绍笑道:“李仙长连皇家宴席都嫌弃,想必是更加忍受不了寒舍的粗劣饮食,这就打算辟谷了?”   “咳……今日有酒吗?”   二人结伴出了皇宫,刚刚上马,李仙缘两眼冒精光的道:“薛兄,难得今日消闲何必急于归家,不如且去西市喝两杯?”   “不去!”薛绍脸一板,这个酒囊饭袋色中饿鬼,怕是有段日子没有去鬼混,熬不住了。   李仙缘一脸菜色的苦笑,“薛兄戒了酒色,害得小生也出家成了清水道人。”   以前李仙缘就是傍着薛绍这个风月场上的大名人沾光,哪些高档的酒肆莺苑消费可算不菲,不是李仙缘这个九品小官轻易能玩得起的。但只要薛绍一去,那些店家见了蓝田公子就两眼发亮,漂亮姑娘们五迷三倒,非但不会收取蓝田公子的花费,还经常能有一笔回赚。李仙缘自然跟着沾光。   “非是薛某自命清高或是不近人情。”薛绍道,“近几日我将异常忙碌,又何来空暇和心情光顾声色之地?”   李仙缘好奇的道:“薛兄有何忙碌?”   “三件大事。”薛绍轻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其一,天后下诏,命我兄长回长安面君,估计跟我的婚事和烧尾宴有关。”   “好事啊!看来薛兄真的快要当驸马了!”李仙缘喜道,“不过,这有何忙碌?”   薛绍道:“长兄如父,兄长一来很多的事情我都不好着手去办了,能不忙吗?”   “哦,薛兄是指和虞红叶协同经商一事?”李仙缘笑嘻嘻的道,“此事好办,就让小生代劳吧!”   “你省省吧,虞红叶对你没兴趣!”薛绍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道,“再者,这件事情只有我亲历亲为,任何人都无法代办。经商一事我自会紧锣密鼓的暗中进行。府里必须尽快修缮打理好了以便接待兄长入住,这件事情才是你应该帮我操持的。此外另有两件事情,才真是棘手。”   “何事?”   薛绍皱了皱眉头道:“今日天后突然过问我的烧尾宴,并让我在兄长抵京之前,先去主动拜访薛姓的族老。”   “哦?”李仙缘好奇的应了一声,“此事蹊跷。历来二圣不会过问臣子的这等琐事。薛兄可曾想到,天后此举是何用意?”   薛绍想了一想,防人之心不可无,难保李仙缘会将我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情汇报给武则天知道。不是李仙缘要当汉奸,而是他本来就是武则天派来做这个“婚姻中介人”的。以武则天的个性,肯定要对我进行多方位的监控与考察。   李仙缘固然算是我的朋友,但他也有他的立场与职责所在。天后,不是他这个九品小官敢于诓骗与得罪的。   所以一直以来,薛绍都有意识的既用着李仙缘,也防着李仙缘。   经商之事让李仙缘知道无伤大雅,武则天自己还是商人之女。至从她执政之后大肆鼓励商业,朝堂之上暗中参与行商的王公大臣不在少数。从戎之志、戒酒戒色、搬家置宅、读书练武、绝迹于烟花柳巷之地这些更是不必隐瞒,让武则天知道了反而是好事。   除此之外,一些有可能犯忌的话,还是不对他说为好,比如妄揣圣意这一类的话。   活在这个祸从口出的时代里,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0053章 微妙利害   李仙缘满怀好奇的等着薛绍的答案。   薛绍面露难色的摇了摇头,“圣意难测,我也不知道。但既然上旨已然下达,我只能着手去办。你也知道的,我一家人很多年前就被流放在外,加之我父母双亡已有十年。所谓人走茶凉,那几个位高权重的薛姓族老未必会把我看在眼里。就算是我那个贵为候爵的兄长,也只是一介外官刺史在京城之内并不闻达,在薛族之类的名望也不甚高。加之薛某此前名声不佳,我怕我会吃了他们的闭门羹!”   “薛兄所虑,不无道理……”李仙缘若有所思道,“薛兄是担心,此事如若办不妥当,天后那一处不好交待?”   “那是自然。”薛绍苦了苦脸,说道,“天后交待下来的这一点小事我都办不好的话,我还有何面目让她信任于我?再者,如若族老们给我吃了闭门羹,我反正寡谦鲜耻的不要紧,天后娘娘那边,颜面上过不去啊!”   “言之有理!”李仙缘恍然道,“二圣意欲择选薛兄尚配太平公主一事,虽然大多数的朝臣仍不知晓,但薛元超和薛克构这两个位高权重的中枢重臣,是肯定知道的。天后娘娘让薛兄先去拜访薛姓族老,大概就是想知道薛氏一族对于这一次联姻的态度。如若薛氏族老态度生硬或是给薛兄吃了闭门羹,那可就……”   薛绍直摇头,“那我薛氏一族就真会把天后得罪得不浅了,那将是一场莫大的灾难!”   “对啊……”李仙缘也仿佛意识到了这一层利害,表情变得严峻起来。   众所周知太平公主是二圣最后一个嫡亲的孩子、唯一的一个女儿,也是武后唯一一个亲自将她从小带大的孩子。二圣尤其是武后,一直都把太平公主视为天之娇女、掌上明珠。   在武后看来,谁娶了太平公主都该是天底下最大的荣耀。   可是薛族的人未必会这么想,近些年来名门望族的人对于娶公主一事,大多都是比较抵触甚至是敬而远之的。   尤其薛绍的父亲本就是驸马,因为公主卷进厌胜之祸而举家流放那么多年不得还朝,夫妻双双客死异乡,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薛姓的族老不可能会对这一次的联姻有多大兴趣。再者武后执政,朝堂之上有许多人明着不敢说,心里却是很反感的——中书令薛元超就是其中一位。他和武后的关系一直有点僵,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   武后在这时候特意让薛绍去拜访薛姓族老,说不得,有那么一层“凶险”的用意在里面。如果薛元超表现得不那么合作,那就有可能激发早就潜在的矛盾,一发不可收拾了。   薛元超身为当今薛氏一族在朝堂之上的旗帜和领袖,他一旦和武后撕破脸皮,后果可想而知——就如薛绍所说,将是一场莫大的灾难!   薛绍没有跟李仙缘多说情由,而是让他自己去琢磨其中的利害,到时他如果要向天后汇报情况,也会知道个轻重。这远比薛绍去吩咐他求他,要来得有效得多。   李仙缘这时反而有点紧张了,“那薛兄打算如何行事?”   “我必须要有个稳之又稳的方法见到薛元超和薛克构,而不是冒冒失失的跑到他们府上去碰运气。”薛绍说道,“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三件重要的事情了。”   李仙缘有些满头雾水的感觉,“第二件事情都还没有解决,怎么又来了第三件?”   “第三件事情,就是我必须找到一个足够有份量的人,把我引荐给那两位族老。”薛绍道。   李仙缘眼睛一亮,“薛兄睿智!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他们不念及同族血亲,也该给那个引荐之人一点颜面——可问题是,找谁引荐呢?”   “裴行俭。”   李仙缘双眼一睁,随即苦笑,“那薛兄还不如直接去那两位族老的府上,碰运气!”   “怎么说?”薛绍问道。   “薛兄初入官场,不知朝堂之上的微妙利害。小生就为薛兄稍作讲解。”李仙缘倒也耐心,说道,“裴薛柳三家并称‘河东三姓’同为当世豪门,如今尤以裴薛二族最为旺盛。朝堂之上,裴薛两族既齐头并劲也暗中较劲。现如今的中枢宰阁政事堂里,有中书令薛元超、同中书门下三品裴炎、侍中郝处俊和尚书左仆射刘仁轨,堪称当朝四大宰辅。”   “郝处俊素与天后不和日渐失威,朝野皆知。刘仁轨早年平灭百济军功著卓颇受二圣信任,但他出身寒微文治失缺而且年岁已是极高,根本不足以比肩薛元超和裴炎。如此一来,朝堂之上便呈现出薛裴‘二相相争’的局面。裴行俭乃是裴炎的族兄,文治武功非比等闲,近来飞升蹿起令人刮目相看。这次黑山大捷凯旋归来,裴行俭定获嘉奖与重用,出将入相是迟早的事情。”   “如此,朝堂之上很有可能出现‘二裴一薛’的局面。薛元超将要落到下风。”李仙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当此之时,薛兄如果去请裴行俭代为引荐,小生估计薛元超可能会要……吐血而亡!”   “言之有理,薛某险些唐突了。”薛绍点了点头,虽然自己在史书上了解了许多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但朝堂时局当中的一些微妙的东西,的确只有“局中人”方才能够切身体会。别说,半吊子神棍这官虽然做得不大但毕竟是一名在皇城里就职的京官,他的这一番讲解还是很到位也很有参考价值的。   但是薛绍,仍有自己的想法。   “就算不引荐,我也必须要结识裴行俭。”薛绍说道,“就算薛裴两族暗中较劲,那也与我薛绍无干。反正那些个薛氏族老没把我当族人,这些年来从来没和我有过任何往来。”   “薛兄,不可。”李仙缘苦口婆心劝道,“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是姓薛。这等时候要去结交裴行俭,会被族人视为出格。恐怕,于你不利!”   “笑话,哪来那么多的门户之见?”薛绍道,“前些日子我还刚刚把一个河东裴家的姑娘送回家呢,那该如何说?”   “呃……”李仙缘愕然一怔,随即嘿嘿的怪笑:“如此说来,薛兄和裴家还多少有点沾亲带故了?”   “至少是混了个脸熟。”薛绍也呵呵的笑了两声,“反正,就算得不到薛元超的认可,我也一定要结识裴行俭!”   “就因为裴行俭掌兵?”   “你总算开窍了!”   李仙缘恍然大悟,“如此,小生总算是明白了。薛兄认为,薛氏的族老必然对你有所成见,如此,还不如结好裴行俭?”   “对。”薛绍点头,“你也知道,我一直心向军武。薛元超、薛克构和裴炎那样的当世大儒、宰相名臣,满肚子儒家学问、锦绣文章,我再花三十年去苦读诗书也未必能和他们聊得投机。虽然裴行俭也是一代儒帅满腹经纶,但他毕竟是带兵之人。为将者胸怀宽广性情豁达没那么多书生意气、门户之见。我要与之相交,反而容易得多!”   李仙缘听了薛绍说的那些话,双眉微皱寻思了片刻,缓缓的点了点头。   薛绍瞟了他一眼,赶紧把我说的这些话去向天后汇报,赶紧!你要不说,我跟你急!   其实这其中有一层重要的用意薛绍没有跟李仙缘说,也不可能跟任何人说。   薛绍记得史书有载,薛元超在高宗李治过世、武后正式全掌朝政之后,他就以年老体弱为名辞官退隐了。无论薛元超辞官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单从他的立场来看,他这一举措就难免让人想到,他是在对武后表示不满。   因此,别看薛元超别现在贵为当今大宰辅之一,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退出这个朝堂大舞台,还有可能被武则天所忌恨——摆明了就是一只垃圾股。   在一支即将暴跌的宰相垃圾股,和一支即将堀起的帝王潜力股之间做个选择,脑子没抽风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如果非要站在私心的立场上做个比较,未来丈母娘和老婆一并加起来,还比不上一个连长相都不知道、从来没有互通往来的族叔吗?   于是,薛绍不动声色的给李仙缘传递了一个信息——我跟薛元超不来电!与之相比,我倒宁愿去亲近裴行俭!   “那薛兄打算如何去拜访薛氏族老?”李仙缘复又问道。他仿佛比薛绍更关心这件事情了。   究其原因倒也简单,薛绍不想薛氏一族得罪武后,李仙缘也不想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薛氏一族惨了薛绍可能会跟着惨、要是吹了这门婚事就更是大不妙——到时李仙缘这个九品小官,还到哪里去傍薛绍这种好哥们去?   所以,李仙缘一直都在积极的撮合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婚事。薛绍要是成了驸马,他这个蓝田公子的老朋友和“婚姻中介人”还不等于就是从此抱上了大腿?   薛绍闷哼了一声,“既然裴行俭不能作为引荐人,那我只好出狠招了!”   “什、什么狠招?”李仙缘突然有点紧张起来,薛兄你可别乱来啊!   “我要找一个,天不怕地不怕,连二圣也要让她三分的狠角色,和我一起去拜访薛氏的族老!”薛绍恨恨的道。   “啊?”李仙缘没回神的恍然一愣,“薛兄,太宗皇帝已经龙驭殡天多年了,如今正和长孙皇后一同在昭陵元宫里面静静的躺着呢!”   “憨货!我是说,太平公主!”薛绍没好气的骂了起来,“就算薛元超和薛克构再不待见我,也不敢拒太平公主于门外而不见吧?”   “呃!”李仙缘愕然,“这的确是……太狠了一点!”   “说说而已。”薛绍哈哈的大笑起来,“我与太平公主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关系也还不是特别密切,哪能这时候带她一起去拜会薛氏族老?——放心,我另有办法!”   “薛兄,你!……”李仙缘的表情很无语很羞愤,简直就是在被活活的调戏嘛! 第0054章 传家之宝   太平公主心事重重的跑到宣政殿,远远听到含元殿那边的鼓角之声,小眉头一皱,莫非朝中发生了大事?   她跑到御书房一看,天后已然不在这里,只剩上官婉儿和另两名女官和宦官在这里整理一些书笔文案。   众人见了太平公主,连忙上前来参拜。   “婉儿,我母后呢?”太平公主问道。   上官婉儿低眉顺目的躬身施礼,“回公主殿下话,天后娘娘陪皇帝陛下一同去了麒德殿,宴请黑山大捷凯旋归来的裴行俭等一干将士。”   “噢!”太平公主悻悻的应了一声,居然扑了个空!   “公主殿下可有事情吩咐?”上官婉儿轻声的问道。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看了上官婉儿两眼,心说我母后数次当着我的面儿夸上官婉儿聪明,她以一介奴婢之身坐到了我母后身边来成了贴身女官,倒也的确是挺神奇的!   无论哪朝哪代,皇帝的后宫这个“小社会”里从来就不比外界平静,草菅人命、污秽淫靡、自相残杀、黑暗血腥,这似乎已是历史公认的。大唐的后宫建制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一是皇帝皇后与公主宠妃们住的“内宫”,太监们住的内侍省,和后宫的主体——殿中省。   就像一个等级相当森严的金字塔。   殿中省,仿造朝廷的尚书省六部而建立了“六尚局”,如尚宫局、尚食局、尚药局等等。每局各有分工明确的下辖四司,习惯称为“六局二十四司”。   内宫、殿中和内侍省加起来有数千人、多的时候上万人。居于这个小社会最底层的,当然就是宦官和宫女这一类贱籍奴婢。“奴婢”二字,在大唐时代来说几乎是相当于牲畜,基本上没有多少人权可言。尤其是后宫里的奴婢,死了都难得有人挖坑去埋。   上官婉儿当年因为祖父上官仪弹劾武皇后一事,尚在襁褓之中就和她母亲一起被罚没成贱籍奴婢,在掖庭接受“劳动改造”。但她奇迹般的在掖庭里活了下来,而且天资聪颖下笔成文,一次机缘巧合被武皇后发现了她的“异材”,从此免去奴婢之身一跃而成为女使,并成为皇后的贴身女官。   女使就是差派到宫外去跑腿办事的外官,官不大,在整个后宫来说有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但上官婉儿这个女使却是皇后的贴身女官,许多的圣旨制诰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天后甚至时常让她代为批示朝臣奏折——这样的女使,恐怕一般的妃子和宰相都惹不起!   上官婉儿的这一段经历,就像是一夜之间从泥淖之中飞到了彩云之上,在后宫之中已然成为一段传奇。这远比寒门学子一跃成为高官宠臣都还要神奇和励志,简直就是“生命的奇迹”!   “除上官婉儿外,余等全都退下!”太平公主下令,心说既然母后都夸上官婉儿聪明,她又与我年龄相若,我何不问一问她呢?   “是……”宫人尽皆退散。   “婉儿,本宫要问你一些问题。”太平公主端端的坐了下来,气度非凡颇有她母亲的几许神韵。   上官婉儿谦恭的侍立于旁,“请公主示下。”   “嗯……”太平公主眨着眼睛略作寻思,“告诉本宫,你可曾真正的喜欢过一个人?”   上官婉儿神不改色,“没有。”   “你竟敢欺骗本宫?”太平公主突然一下提高了声调。   上官婉儿慌忙弯腰拱手,“奴婢不敢!”   “奴婢?”太平公主轻哼了一声,“婉儿,你非但不是奴婢还是女官,还是一个连我父皇的嫔妃都怵你三分的女官,你比那些王公大臣都更受我母后的宠信——是否正因如此,你便不把我这公主放在眼里,敢于信口雌黄的随意欺骗了?”   “奴……婉儿万万不敢!!”上官婉儿慌忙跪倒下来,以额贴地十分惊慌。   主臣有别就如同天堑鸿沟不可逾越,上官婉儿再如何受宠得势,也终究不敢在太平公主面前有半点的放肆和托大。要是连这点觉悟也没有,上官婉儿绝不可能在后宫里活到今天,还堂而皇之的成为了天后的贴身女官。   “哼!”太平公主再度闷哼了一声,小手儿在矮几上一拍,“还敢欺瞒!——你的那点桃粉秘事,还以为本宫真不知道吗?”   上官婉儿浑身一颤这下真是被吓到了,冷汗直流低声急道:“公主殿下千万小声,隔墙有耳,莫要传将出去让外人知晓,否则婉儿百死莫赎!”   “原来你也是懂得害怕的。”太平公主看到上官婉儿这副惶恐不安的样子,稍稍满意的暗暗一笑,“起来罢!——现在本宫再问你话,你需得真心回话!”   “谢公主殿下!公主只管来问,婉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上官婉儿堪堪的爬起身来,娇美如花的脸蛋儿上布满了惶恐,鬓角有冷汗涔涔而溢。   “还是此前那个问题。”太平公主侧目看着上官婉儿,“你可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   “……”上官婉儿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轻轻的点了点头,“有。”   太平公主仿佛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奇怪,也没有问她喜欢的那人是谁,而是急恼的道:“那你快些告诉本宫,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我又该如何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欢我?为何喜欢一个人有时会很开心,有时又会很不苦恼?为何明明很想念,见了面却又三句不投机我还因此而十分生气?为何我生气之后又会很伤心、很害怕?我好想现在就跑去见他,又怕他生气了不想理我……本宫,究竟该如何是好?”   上官婉儿眨了眨她那双智光流转的奕奕美眸,愕然。   “你倒是快说呀!”太平公主急急的催道。   “殿下,此等事情似乎不大适合在御书房中讨论。事关殿下的私密,若被他人听了去,多有不妥。”上官婉儿乖巧恭顺的拱手拜道,“不如挑个僻静之地,婉儿再给殿下细下说来?”   “好!”太平公主倒是爽快,“就去龙首池、雾月亭!”   上官婉儿略微一怔,雾月亭?……莫非那一日我偶遇薛绍时被他撞破的私密之事,太平公主已然知晓?   ……   薛绍与李仙缘回到府中,茶饭早已备好。二人入宴边吃边聊,专聊了一些关于薛元超的事情。   虽然薛绍对眼下这个时代的大事件、大人物多少能记得一些,但他这颗脑子里面毕竟没有长一个“百度”,许多细节却是无法了然如胸。于是薛绍有意在李仙缘这里多打听了一些薛元超的子嗣与亲属情况,心中琢磨的那一条计策,渐渐就有了具体的实施办法。   匆匆饭罢之后,李仙缘还在那里美滋滋的喝着酒,薛绍已然回了自己的书房,开始翻箱倒柜。   月奴急忙前来伺候,“公子要寻物件何不吩咐月奴?”   “我有一贴名有叫《虞摹兰亭序》收藏到哪里了?”薛绍问道。   “公子稍候,月奴这就取来!”女汉子挽起了袖子,轻而易举的搬开了两个贴墙而立的沉重大箱子。   这两口大箱子是近几日搬家时刚刚挪进来的还未及收拾摆放,里面全是装着一些薛绍以往收藏的书籍画贴和玉器古玩。   在两个大箱子后方,月奴几拨几弄打开了一个墙上的隐蔽暗阁,从中间取出了一个古朴厚实的竹筒,内装一精致画轴,说道:“此贴乃是先明府君留下的家传之宝,珍贵无比,月奴不敢怠慢因此叫能工巧匠在书房之内掏筑了一个铁质的机关暗阁,专门收藏此贴。因今日方才完成,月奴不及秉告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明府君”简称明府,是大唐对县令的尊称,也称呼尊贵的长辈和神明。   “你做得很好,何罪之有?”薛绍将画轴装回了竹筒里,在手里掂了一掂,“这一贴《虞摹兰亭序》的确是珍贵无比,乃是本朝最受太宗皇帝器重的著名书法大家虞世南,临摹的王羲之的兰亭序。据闻真正的《兰亭序》已经被太宗皇帝带进了昭陵陪葬,那这一贴《虞摹兰亭序》的真迹,可就称得上是当世珍宝了!……我那身为落魄驸马和贬废公主的先父先母仙去之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给我,唯独留下了这一贴字画还算值钱,可算作是传家之宝!”   值钱?   月奴有点忐忑的看着薛绍,“公子今日特意将此贴取出,所为何用?”   “放心,我还没那么败家。此时将它搬请出来,当然是大有用处!”薛绍笑了一笑将画轴交给月奴,“带上它,随我出门一趟。”   “是,公子!”月奴小心翼翼的接过画轴,不再多问。   薛绍去了膳食厅,李仙缘仍在美滋滋的独酌痛饮,摇头晃脑的还在吟诗,活脱脱一个自得其乐的酒囊饭袋。   “李仙长,我有要事需得出门一趟。你只管在此好吃好喝便是。”薛绍笑道,“但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劳烦你去帮我个忙!”   “薛兄有事……只、只管吩咐!”李仙缘喝得舌头都有点大了。   “近日我必须要与裴行俭有一场偶遇。听清楚,是偶遇!因此不能在皇城内,也不能在他家中,更不能在军队营盘里。”薛绍说道,“你帮我安排。”   “啊?”李仙缘本来有点喝高了眼神有些涣散,但这一下眼神瞬间又发直了,“小生一介九品司历,如何去安排裴行俭的行踪?休说是裴行俭了,这皇城之内的一个扫地的小宦官,小生也安排不了啊!”   “叭嗒”一声响。   薛绍扔了一片金饼在李仙缘的面前,“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一块。管叫你在平康坊能够逍逍快活一阵子!”   李仙缘双眼之中精光爆闪,飞起一爪将金饼收入囊中,“愿为薛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0055章 天下文宗   残阳斜照,倦鸟归林。龙首池里的一汪碧水,被柔柔春风所吹皱。   “本宫听得头都疼了!”太平公主苦恼的皱着小眉头儿,“婉儿,情爱之事为何如此复杂难懂?一会儿如蜜甘甜,一会儿又如煎似熬!人莫非是生来就是要犯贱的么,明明如此痛苦,还纷纷趋之若鹜?”   “公主殿下,追求情爱,是人之天性。”上官婉儿侃侃地答道,“其实,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份独属于自己的情爱,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方能品评,外人都不足以体会。旁人的经验与观点,也并非完全就能适合于自己。”   “那本宫与你说了这大半天,都要口干舌躁了,岂非是白说?”太平公主更是郁闷了。   上官婉儿低眉颌首,“婉儿无能,未能帮到殿下!”   “……”太平公主皱着眉头咬了咬牙,“你便直接告诉本宫,今日不欢而散之后,我是否应该主动去找他呢?”   “这……”上官婉儿为难的犹豫了片刻,说道,“这等事情,没有什么应该与不应该。公主殿下觉得值得,就可以去做;如若觉得不值得,就不必去做。当然,前提是天后娘娘会准许。”   “说了等于没说嘛!”太平公主不满的轻哼了一声,“婉儿,本宫对你和盘托出倚你为心腹,你为何时时有所保留,不肯对本宫直言相告?”   “殿下误会了。”上官婉儿答道,“实在是,情爱之事没有道理可言,更没有对错可言。因此婉儿也不敢断言,如何做是对、如何做是错。这天底下,怕是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明断情爱之中的是非对错。向来只有……爱,或者不爱!”   “哦?”太平公主眼睛一亮,“情爱之中没有是非对错,只有爱或者不爱?”   “婉儿愚见,便是如此认为的!”上官婉儿答道。   太平公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如此,本宫决定了!——出宫,去找薛绍!”上官婉儿低眉颌首而拜,不置可否。   太平公主诡奇的一笑,“本宫要挑个合适的时机去请奏母后,并且,让你陪我同去!”   “……”上官婉儿再度愕然,我可是天后的贴身女官,却要陪你出宫去……谈情说爱么?   “你怕天后不允?”   上官婉儿点点头。   “嘿,本宫自有妙计!”太平公主神秘而自信的笑了起来,智珠在握。   ……   夜幕悄然降临。   薛绍与月奴远远的在一座府第之前翻身下马,正巧看到那府门大开,一辆马车驶入了府内。   “公子,时辰刚好,他回来了。”月奴道。   “很好。”薛绍微然一笑点了点头,心说薛元超之子薛曜身为朝廷五品正谏大夫,干的是监督帝王言行、匡正帝王得失的严肃工作,首要的职业操守就是自己品行端正,要有一身正气。再加上他有薛元超这个极重家教的严父在上,薛曜每日勤谨于公务之余必然早早归家,绝对不会在外面花天酒地的鬼混。   这一对父子都是出了名的为人师表,品行庄严。   “我去登门求见,你在此等候。”薛绍略整了一下衣冠,拿着竹筒画轴朝大门走去。   “是,公子。”月奴牵着马应了一声,颇为不屑的瞟了瞟那大门和围墙两眼,心说公子为何要屈尊携礼来拜访这个同宗的酸儒?那区区的大门和围墙岂能拦得住人?还不如让月奴将那老夫子生擒而来,再让他乖乖答话呢!   薛绍突然停步走回到月奴面前,“切忌不得无礼造次!”   “呃!……是!”月奴的脖子都缩了一缩,心中慌道莫非公子能够听到他人心声?……啊,我居然忘了公子是有神通之人,连鬼怪都可降伏呢!   薛绍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你那脸上的微表情也太明显了!   他上前敲门,少顷就有门吏来应。   “郎君夤夜来访,不知有何赐教?”门吏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眼看去却半点不像一般的仆人,而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儒雅长者。   “请长者代为通传,就说汾阴薛绍,特意前来拜访族兄薛大夫。”薛绍拱手拜道,“汾阴”是郡望,河东薛氏望族的发源与聚居之地。   “屈折公子稍等片刻,老朽这就前去通报。”一提汾阴,男子就算是不认识薛绍也心中明白了几分,于是口称公子甚是儒雅谦恭的拜了一礼,转身离去。   常言道什么样的主人就养出什么样的狗,这话虽然不中听,却是话粗理不糙。单从这门吏的举止言谈来看,薛曜定然是个知风雅、重礼节的人。   河东汾阴薛氏一族,尤其是西祖一房,用后人的语来形容那是“礼乐流范、轩冕显荣”,意思就是门风严谨、家学昌盛,历朝历代都有名臣名仕源源辈出。   门风严谨与崇尚儒学铸就了许多仕族豪门的人文气象,也正是他们“代有人才出”的家族底蕴。河东薛氏就是一个极重风门、家学传世的大仕族,族内出了许多扬名当今、闻名于史的大文豪与大学者。   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河东三凤”。   从明朝起,但凡儿童启蒙开智都会读一本启蒙读物《幼学琼林》,其中就有一句是这样说的——“荀氏兄弟,得八龙之佳誉;河东伯仲,有三凤之美名”。   那“三凤”就是指成名于隋唐时期的薛氏三位大学者——薛收,薛德音与薛元敬。   其中薛收是三凤之首,乃是前隋名仕薛道衡之子。薛收早年曾在李世民的天策府担任记室参军,是李世民的十八学士智囊团成员之一。他为李世民出谋划策立下了许多奇功,文学才华也是名扬天下。如果不是因为年仅三十三岁就英年早逝夭折了,薛收的成就未必会低于房玄龄和魏征这几位贞观功臣。   薛收,正是薛元超的父亲。   薛元超以他才华盖世名扬天下的父亲为榜样,刻苦治学勤谨为官,如今已是朝廷仰仗的宰辅重臣、享誉宇内的一代鸿儒。他还举荐了许多德才兼备的寒门学子为朝廷所重用,堪称桃李芬芳、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士人学子尊他为——“天下文宗”!   有薛收这样一位祖父、薛元超这样一位父亲,薛绍不难想像薛曜的为人品性是个什么样子了。   片刻过后,府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方才应门的男子,另一人则是个三四十岁的儒雅文士,步态从容不急不缓,脸上的带着微微的笑容,既不生疏也不亲热,走到了门口来对薛绍拱手一拜,“承誉大驾光临,在下不及远迎,还望恕罪!”   “大夫言重。”薛绍一板一眼的回了礼,“绍不请自来,若有唐突冒失之处,还请莫怪。”   “你我族亲兄弟,不必以官爵论交。”薛曜微然一笑,“承誉,请!”   “族兄,请!”   书香豪门、官宦之家,难免礼仪繁琐。   薛绍和薛曜好生寒暄了一阵后,方才拿出那个竹筒取出贴轴来,说道:“实不相瞒,小弟藏有一贴,据说是当年虞世南奉太宗皇帝之命,临募的一贴兰亭序。如今世上赝品纷纷,小弟才疏学浅无法辩识,因此特意前来肯请族兄,代为鉴定。”   “哦?”薛曜一听这话,一直八风不动的神色略微有了一些起伏,“承誉所言,莫非是《虞摹兰亭序》?”   “正是。”   “取来我看!”   薛绍看他这副急不可待的样子,顿时心里笑了。像薛元超与薛曜这样的正人君子、道德楷模,既不会趋炎附势,也不会为财帛美色而动心。唯有投其所好,才能与之接近。   这对父子,都对书法有着痴迷的爱好。   至晋朝开始,王羲之的书法“王字”成为主流,太宗皇帝更是竭力将它推到巅峰。所谓“上若有好、下必甚蔫”,大唐的士大夫十有九成都习练并痴迷王羲之的书法。   虞世南,则是本朝最有王羲之风骨的大书法家,同时,他还是李世民的书法老师。虞世南去世之后,褚遂良凭着一笔“近似”虞世南的书法成了李世民的心腹近臣,继而成长为一代名相。而褚遂良则是薛曜的舅公——他还能不为虞世南的真迹而动心吗?   薛曜无比郑重小心翼翼的摊开了字贴,神情肃重而虔诚,宛如是在朝拜神明一般,细细的品鉴了许久,他深呼吸了一口,“承誉,此贴极有可能是虞世南的真迹!”   “当真?”薛绍作惊喜状。   “应该是错不了。”事关重大,薛曜也没有一口将话说满,思量了片刻之后,他又道,“家父曾收藏有虞世南的几篇手稿真迹。他老人家,定能明辨直伪!”   薛绍不由得笑了,你也太配合了吧!……当然,这在预料之中。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权威的明辨此贴的真伪,定然是“天下文宗”薛元超!   “不如,我将此贴留于族兄此处,待令尊大人有空了,再看上一眼?”薛绍试探地说道。   “不可、不可!”薛曜连连摆手,“此贴若是真迹,当属传世之宝、万金难求!”   薛绍笑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小弟既然能把此贴拿出来专请族兄鉴别,无非就是仰慕族兄的才学见识和品行德操。至于令尊大人,天下文宗为当世儒生之表率,绍更没理由多虑了!”   “话虽如此,此贴,万不可收!”薛曜很坚持,正色摆手。   “哎,那小弟……”薛绍苦笑,“只好另请高明了!”   “承誉且慢!”薛曜面露一丝疑惑之色,“承誉为何只字不提,去请家父亲自鉴别呢?”   薛绍讪讪的苦笑了两声,“小弟不守门风不治家学,恐令尊不喜拒之于门外。因此……”   “承誉,你多虑了。”薛曜的呵呵笑了两声,“若得方便,现在就请你与我一同前往家父府上,走上一趟吧!”   薛绍心中暗自一笑,居然比我还心急了!   一贴字画而已,送你行吗? 第0056章 为天下雄   稍后,薛曜乘马车而出府,薛绍骑了马从旁跟随,月奴从后跟得稍远。   行走了片刻,薛曜突然叫停马车并且下了车来。   “族兄为何突然叫停车马?”薛绍也只好下了马来。   薛曜拱手一长拜显然是在赔礼,一脸愧色的道:“方才我一时情急,竟然忘了一件事情。今日我曾在麒德殿上偶遇家父,见他老人家气色不佳,询问之下方才得知,他老人家罹患风寒已有多日。若非是陛下专程设宴款请功臣裴行俭,家父理应在家卧病歇息。此时天色已晚……你看……”   薛绍淡然一笑,拱手回了一礼,“既然如此,薛绍不敢前去叨扰了。”   “实在报歉!”   “无妨,小弟改日再来便是!”   又是一阵寒暄,薛曜再登马车调头回家去了。   薛绍摇头笑了笑,无聊。   月奴走到薛绍身边来,一脸愤愤之色,“公子,此人着实可恶!”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笑,“想看更为可恶之人吗?”   “在哪里?”月奴义愤填膺。   “藏一藏,稍后就能看到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薛曜的马车去而复返,沿原路往薛元超家中而去。   月奴咬牙切齿真是脸儿都气白了,“公子,月奴当真看到了更为可恶之人!”   薛绍呵呵的笑,摇了摇头。岂不论薛曜的“正人君子”之名是否浪得虚名,他这个谎却是说得不大高明,也着实猥琐了一点。就从这一小小的举动就可以推测,这对父子私下里没少议论我,当然绝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好评,无非是骂我如何的不守门风轻佻浮浪、不治家学不学无术。   当然,他们父子也肯定早就知道,我将有可能被择选为太平公主的驸马。   薛元超的父亲曾是李世民的近臣,薛元超以父为楷模一直都在坚定的拥护李家皇室,对于武则天弄权是相当的反感。由此恨乌及乌的讨厌上武则天最为宠溺女儿的太平公主,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薛元超本就不喜欢我薛绍这个人,再加上我可能要成为太平公主的驸马——他能待见我吗?   这么一说,薛曜倒是个心机不重的厚道人。他见画动心一时忘情,既不想当面得罪我,又怕违逆了父亲大人的意思,因此玩了一出“半道折返”。然而他心里又实在太过惦记那副字贴,于是又急乎乎的跑回去见薛元超了。   “公子,月、月奴真是气极了!”月奴咬牙切齿的将手里的宝剑一扬,“我想杀了他!”   “胡闹!”薛绍脸一板,“那可是我同宗兄弟!”   “公子恕罪!”月奴抱剑拱手,一双柳眉犀利的飞扬起来,本就英气勃勃的脸上溢起了一层杀气,“公子天潢贵胄,奈何要如此屈尊去结好这等满肚子古怪心肠的酸儒?月奴想不通!月奴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怨气!”   “你以为我愿意吗?”薛绍都翻起了白眼,心说要不是武则天用心深远出这馊主意,我八辈子不想去这种人家串门儿,光是那拜来拜去的就够让我蛋疼的了!   “待月奴上前,一剑戳他两个透明窟窿!”月奴握着剑的手,都骨骨作响了。   “混账!”薛绍喝骂。   “月奴该死!”月奴慌忙单膝一跪“公子教诲……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那也不能一直睡、一直病啊!”薛绍顿时就笑了,“既然是族兄,两个窟窿怎么够——至少得四个!”   “是!”月奴刷的一下就蹭了起来,像是百米赛场上的运动健儿听到了发令枪响。   “回来!”月奴一把将她死死拽住,哈哈的笑,“憨姑娘,这么不禁逗!”   “呃!……”月奴哭笑不得又急恼不已,涨红了脸蛋儿直跺脚,“公子,究竟该要如何是好?”   薛绍笑道:“当街杀人是肯定不行的,何况还是族兄,彼此更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既然对方如此蔑视于我,我们也就给他个难堪,以牙还牙,怎么样?”   “甚好!”   “上马!”   薛曜这个儒雅之人所乘的马车向来都是从容缓步,哪里跑得过孔武之人的跨下宝驹。当他停车落在薛元超门口之时,赫然见到薛绍就立在他眼前。   “呃!……”薛曜像是触电了一样浑身一弹双眼瞪大,瞬间那表情就像是生吞了一只臭虫一样的那么尴尬和难看。   “族兄,这么巧啊!”薛绍负手而立,笑吟吟的道。   “咳……”薛曜一时都不知如何回话了,自然也是无可搪塞,只好硬着头皮苦笑一声,“承誉,请吧!”   薛绍,终究还是踏进了当朝宰辅、薛氏领袖薛元超家的大门。   月奴抱剑斜倚在院墙之侧藏身于一片阴暗之中,一双眸子如同暗夜觅食的夜鹰熠熠闪亮,嘴角上叼着一枚狗尾巴草,冷冰冰的美人脸蛋绷得紧紧的。   “啐!”   一口将狗尾巴草吐掉,月奴极是不屑的闷哼一声,“酸儒!若非公子约束,今夜便要杀你全家!”   薛曜将薛绍请到了正堂客厅里坐下奉茶,自己先行入内,去主宅延请父亲。   薛元超年近六旬,家学渊远一生勤谨,三岁丧父九岁袭爵伴读东宫弱冠为官,数次被贬宦海起伏直到今天已是贵为当朝宰辅,他的一生可谓历经沧桑,养了一副沉稳如山威严内敛的大家风范。   听薛曜说明来意,薛元超喜怒不形于色的深看了他两眼。   薛曜慌忙跪倒在地,“孩儿寡智无能,竟落下如此难堪!辱及门风,请父亲大人赐罪!”   “回家之后,面壁达旦。明日此时,将悔过陈情书亲手交来!”   “是!父亲大人!”薛曜以额贴地屁股高高的蹶起,诚惶诚恐。   薛元超一抚袖,背剪双手提步朝客厅走去。薛曜匆忙从地上爬起,拍了拍泥灰,快步跟上。   薛绍坐在正客堂厅里喝了半盏茶,薛元超父子来了。   薛元超老归老,精神倒是很健旺,一身气度颇能彰显儒家中庸之意,既不张扬亦不含蓄,既不奔放也不猥琐,当得起“恰到好处”这四个字。   “族侄薛绍,拜见叔父大人!”薛绍上前,以子侄礼参拜。   “免礼,坐。”薛元超自行上前在主位坐下,薛曜这个朝堂之上的五品通贵大员,略微欠身目前不斜视的侍立在他父亲身旁,就如同一名仆婢似的谦卑。   这种人家规矩繁琐,不是让你坐就真的能坐的。   所以薛绍站在堂中,挺守规矩的目视薛元超的脚下,拱手拜道:“小侄近日偶得一贴,斗胆,敢请族叔鉴定一二。”   既然对方不想多说废话刻意保持距离,薛绍也就不绕弯子直接表明了来意。   “取来。”薛元超将手一扬,薛曜连忙小心翼翼的双手将字贴奉上。   薛元超双眼微眯看了片刻,“真迹。”   薛曜虽是惶恐,眉宇间露出一丝喜意。薛元超冷看他一眼,薛曜慌忙低下了头去。   “小侄愿将此贴,献于族叔。”薛绍突然说道。   这下,父子俩的眼神都同时略微变了一变。虽然这变化极度细微,但至少是没有逃过薛绍的眼睛。   关心则乱,谁也无可避免。这对父子再如何装腔作势,心里终究是很在意这副字贴的。   “无功不受禄,你拿回去吧!”薛元超淡淡的道。   “小侄愿将此贴献上,实则是有个不情之请。”薛绍继续道。   “既然是不情之请,更是不必说了。”薛元超端起了茶碗来,“曜儿,送客!”   薛曜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小心翼翼收起字贴送回薛绍手中,“承誉,请吧!”   薛绍接过字贴,微然一笑,“世上从来不缺千里马,缺的,只是伯乐。”   薛元超双眼略微一眯,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一抹冷笑,千里马,就你?   薛绍将字贴举了起来细细的端详,“既然这匹千里马被他的伯乐所嫌弃,那还不如就此烟消云散,总好过将来明珠暗投、遇人不淑!”   什么?   薛家父子有些愕然的看向薛绍。   “嗞——啦!”   薛绍双手一挥,将《虞摹兰亭序》一撕为半!   “你!……”   这下,纵然是快要修炼到了仙家心境,薛元超也是无法淡定了。   他嚯然站起,双目如炬的瞪着薛绍。   薛曜的脸则是快要白了,张大了一张嘴说不出话来,仿佛能塞进好几个煮熟的鸡蛋。   “嗞啦”!   “嗞啦”!   “嗞啦”!……   一声声,如同是撕在了薛氏父子的心头,眼看着就要滴血了。   薛绍仍是面带微笑,仿佛撕的不是一篇价值连城的传世名作,而是一张擦屁股的草纸。   这一世历经沧桑,薛元超早已将忍耐的功夫修炼到了极致。他深呼吸别过脸去不想再看薛绍,手一挥,“还不送客!”   薛绍很是淡然的拍了拍手,“族叔勿催,小侄马上就走。族兄,可否借小弟文房四宝一用?”   “……好吧!”薛曜看着地上的碎片,深是遗憾的摇头重叹了一声,就从一旁的书阁取来了笔墨纸砚。   薛绍一手负背,一手执笔,斜眼瞟了瞟薛元超,老头子真能忍,明明已经气得快要三尸神炸跳了,还能不动如松。   提笔,薛绍在那白花花的上好萱纸上写下了一行字,放下笔,吹了吹墨迹,对折叠好。   薛氏父子一直静静的看着他。   薛绍捧着这一贴纸双手捧到薛元超面前,略一低头,平声静气道:“族叔既然不喜欢虞世南的真迹,那就请收下小侄这一贴拙作吧!”   薛元超一手剪背一手捻了捻胡须,眼神冰凉神情淡漠,完全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二十年之内,此贴必然要比《虞摹兰亭序》更为值钱!”薛绍双手往前一抛,也不管那薛元超接是不接。   薛元超下意识的一伸手将它接住,老眉一扬,“竖子,狂悖!”   薛绍不以为意的微然一笑,退后一步拱手一拜,“小侄无礼冒犯了!……告辞!”   转身就走,大步流云。   薛元超手一抖,原本对折的那张纸贴铺展开来,露出一行称不是上名家风范、但是绝对铁钩银划、驰骋贲张的字。   一向是临泰山之崩而不改色的当朝宰辅薛元超,终究是变了脸色。   七个大字——   “薛子当为天下雄”! 第0057章 儒将之雄   夜色如墨。   薛绍走出薛元超的宰相府第,表情少有的带着一些沉肃与冷峻。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这世上没人会心甘情愿的去承受他人的轻视与嘲弄,薛绍也不例外。只是每个人的表现与发泄方式会有所不同。   薛绍前世进入军队以前,二十岁不到的年龄,像一头刚刚长齐了爪牙的幼虎,遇到不爽的事情就会怒发冲冠勃然反击。后来参了军受到部队的纪律管制与各种教育,尤其是进入特部部队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渐渐喜怒不形于色。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这八个字已经渐渐的融入他的性格之中。   但鹰不会总是昏昏欲睡,虎也不能老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于是今天在薛元超的面前,鹰睁开了他锐利的眼睛,虎发出了下山时的咆哮。   薛绍觉得,也只有薛元超这种级别的“对手”,才配让他亮出自己真正的锐气。   是的,锐气。   有句俗话叫做,莫欺少年穷。   一个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可以无钱无势一无所有,但唯独不能丧失了锐气!   月奴见到薛绍走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公子,如何?”   “挺好。”薛绍淡然的笑了笑,“事情都处理完毕了,回家吧!”   “公子,你的字贴呢?”月奴显然是对这个薛家的“传家之宝”特别的关注。   “我暂时存放在薛元超那里了。无妨,他日再行来取。”薛绍翻身骑上了马,“走!”   “……是!”月奴不敢再多问,乖乖骑上马和薛绍返家而去。   薛元超府里,正堂客厅之中。   父子二人左看看地上那一摊碎纸,右看看薛绍留下的那一贴字,良久无语。   “薛子当为天下雄。”薛元超轻吟了一句,语调平静,不怒不诤。   “父亲大人,现下如何是好?”薛曜小声的问道,“我们显然是,已经得罪他了。”   “你身为朝廷正谏大夫,连帝王都应不怕得罪,还怕得罪他吗?”薛元超道。   薛曜苦笑,“父亲大人,此一事,彼一事。薛绍以礼而来、有意结交,我们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于礼不合。毕竟是同宗同族,往日又无冤仇,孩儿不禁心怀愧意。”   薛元超不置可否的保持沉默,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薛曜为人忠厚老实没有太多心机,在朝堂之上做的也是正谏大夫,行为立场从来都是保持着严格的中立。朝堂之上的一些微妙利害他不是太懂;或者说,就算他懂也从来不会介入深陷。   薛元超在步步杀机的朝堂之上混了这么多年,早已是心细如发见微知著。从来没有互通往来的薛绍贸然来访,表面看来只是一次很平常的同宗族人之间的拜访,但其中隐瞒之深意和凶险味道,薛元超岂能嗅不出来?   但是,就算明知道开罪了薛绍会有可能引来一场凶祸,薛元超也一定会拒之于千里之外。   因为在薛元超看来,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要比顶上乌纱、甚至项上人头都要来得珍贵。   比如身为一名士大夫的气节;再比如,心中高悬的那一面李唐龙旗!   如果就因为薛绍将要迎娶武后最为溺爱的公主成为当今驸马,就对他百般阿谀与奉诚,那薛元超就不是那个被天下读书人尊为“天下文宗”的薛元超了。   “将这一幅字装裱起来,悬于老夫的书房正壁之上。”薛元超将薛绍留下的那一贴字递给自己的儿子。   “啊?”薛曜愕然无比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大人,薛绍如此无礼挑衅,你这是……”   “老夫的胸怀之中若是连一个弱冠狂生都容纳不下,又何德何能忝居相位,容纳大唐之天下万物?”薛元超不以为意的淡然笑了一笑,笑容很是玩味,“久闻蓝田公子的雅号,以不守门风不治家学而扬名族内。老夫是曾一度深为不耻。但今日一见,却又觉得,此人有趣。”   “有……趣?”薛曜声调都变得古怪了,一向铁面无私严厉非常的父亲大人今天这是怎么了,都已经被人掳了虎须、气到快要吐血了,还这般谈笑自若的反过来夸赞人家?   “曜儿,这《虞摹兰亭序》,你撕得下手吗?”薛元超突然问道。   “绝不可能!”薛曜看着地上的一片碎纸,简直痛心疾首。   “为父也不能。”薛元超轻抚须髯,“《虞摹兰亭序》如此珍贵,薛绍却视作等闲。那只能证明他志不在此,根本就没把一副《虞摹兰亭序》放在眼里。他的志趣,或许真有过人之处。”   “啊?”薛曜再度愕然,“败家”也算过人之处?   “你敢逆我之意,与我斥面相争吗?”薛元超又道。   “孩儿打死不敢!”薛曜连忙低下头去。   “薛姓举族之内,可曾有过这样的人?”   “未曾!”   “现如今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学闱之内士子无数,你可有见过这样的人?”   “没有!”   “这或许,又是薛绍的另一个过人之处。”薛元超转头看向那七个字,“薛子当为天下雄,如果二十年之内此贴当真比《虞摹兰亭序》更为值钱了,若不装裱起来好生收藏,岂不可惜?”   “父亲大人,这不过是薛绍受辱之后的一番狂悖泄愤之言,岂能当真?”薛曜忙道。   “那更要装裱起来,好生收藏了。”薛元超轻抚须髯面带微笑,“世人都该为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承担责任。如果薛绍做不到,那这一贴字就是他的终身之耻辱!今日他在老夫面前的放肆与无礼,他日,将要百倍退还到自己的身上!”   “呃!……”薛曜这下仿佛才算明白了,父亲大人的心胸器量和远见卓识,绝非自己能够衡量与揣摩。   “孩儿惭愧!”   “曜儿,若论治学文章,你不输他人。若论胸襟智巧,你的确应该惭愧。”薛元超半点没客气地说道,“以你的资质和性情,谨守门风没问题,弘扬文章也算擅长,但你若能将这五品正谏大夫做到个善终,为父已是心满意足。”   “孩儿资质鲁钝,让父亲大人失望了!”薛曜羞愧的跪倒了下来,以额贴地。   “将那些碎纸收拾一番,寻个高手匠人修补装裱起来,由你亲自拿去送还给薛绍。记住,不可半句提及,老夫方才与你说的这些话。”薛元超突然道。   “啊?”薛曜今天几度惊讶,父亲大人此举何意?……我、我是不是真的很愚钝,完全猜不到他老人家心里想的是什么?   “去吧,照办就是!”薛元超不再多说,抚袖而去。   “孩儿遵命!……恭送父亲大人!”   ……   薛绍回到家里,发现李仙缘已经不在了。不用猜,那个憋了很久的酒色之徒刚刚有了钱,肯定去了平康坊寻花问柳。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定然十分忙碌,许多的事情要做。薛绍做了一下计划,明日就去拜访户部侍郎薛克构。   相比于薛元超这个当朝宰辅中书令,薛克构的份量轻了不少。当然,那也要看是跟谁比的。   很多时候,大唐的官位品衔不能代表官员实力的真正含金量,所领的“职事”才是关键。户部侍郎官阶正四品下,品衔不是特别高,但手上的权力不可谓不大——相当于现在的国家财政部副部长。   从李仙缘那里了解来的信息分析,薛克构这个性情温和的小老头儿可比薛元超这个天下文宗好相处多了。至于能不能请来出席烧尾宴,那都另说。   结识裴行俭,才是薛绍计划中的重中之重。   对于他,薛绍的印象十分深刻。原因倒也简单,史称裴行俭为“儒将之雄”,是大唐军神李靖的第三代传人,也是最后一位传人。此前身为一名职业军人又受到安小柔的诸多影响,薛绍想不对他充满兴趣,也难。   薛绍仔细回忆了一下裴行俭的一生,真是堪称传奇。如果直接拿来写书拍电影,都不用添油加醋的想故事情节了。   裴行俭出身河东三晋名门闻喜裴氏。如今“薛裴柳”号称河东三姓,又有“薛韦裴柳”的关中四姓之称。不管怎么排比,裴姓都是不折不扣的当世豪门。   裴行俭的父亲是隋唐之交的大名人裴仁基,他的兄长裴行俨是一名超级猛将号称万人敌,也就是隋唐第三条好汉裴元庆的原型。但他们都被王世充所杀,当时裴氏洛阳一脉几乎被灭族。   裴行俭身负血海深仇长大成人,青年时代举明经而入仕成为一名大唐的文官,一笔书法几乎与虞世南和褚遂良齐名。不久他结识了李靖的嫡传门生苏定方,从他那里继承了李靖的兵法,从此文武双修堪称惊才绝艳!   原本裴行俭这样的人才理当在这个时代里大放异彩,至少可以和李勣平分秋色日月同辉。可他嘴不严实,因为和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人议论李治废立皇后之事,被扔到了西域边疆,一去就是十几年。不过裴行俭的神奇也正在此处,他一个被贬出长安到边疆去吃沙子的六品“废官”,在任所上干出了非常卓越的政绩,居然做到了三品安西都护的位置,总管大唐在西域的半壁江山,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后来裴行俭回朝任职担任吏部侍郎,搞出了一套新的官员选拔与考核制度,被历朝历代继承延用了一千多年,堪称是中国“人力资源管理”的鼻祖!   一般人在政绩、吏治上干出了这么多的事情,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代名臣了。可是裴行俭还嫌不够过瘾——李靖的兵法可不能白学!   四年前西域叛乱,裴行俭恰巧担任使者从这里路过,故地重游。一听到消息,孤家寡人一个的裴行俭就地招了一千多青壮起家,并以打猎为名邀请了一批信得过的西域部落酋长们带兵前来赴约,很快拉起一支两万多人的队伍。他用诡战之法迅雷不及掩耳将叛乱头子给拿下,然后又用贼首的令箭骗来了其他的反叛部落的头领,一并拿下。剩下的几群小杂鱼,望风而降。   这简直就是现代特种作战——斩首行动的典型战例和先驱鼻祖!   原本是从西域路过打酱油的孤家寡人一个,裴行俭兵不血刃的将一场即将袭卷西域、破败大唐半壁江山的异族大叛乱,就给无声无息的摆平了。   历史,有时候的确是比小说和电影还要夸张和意淫。   从此,儒将之雄裴行俭,威震当代、名垂青史。   在薛绍看来,自己要想步入戎武之途,裴行俭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引路人”。当然,这么高端的引路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请得到的。   首先,至少得要吸引到他的注意力。   于是薛绍打算,送一份极其特殊的礼物,给裴行俭。 第0058章 蓝田秘码   ……   夜已深沉,薛绍仍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月奴打来打三盆热水给薛绍洗脚,见他仍未睡下忍不住劝道:“夜色已深,公子何不早歇?若有事情忙碌,也可明日再办。毕竟身体要紧。”   “你去睡吧,不用洗了。我这脚都要被你搓掉皮了。”薛绍笔下未停。   “是。”月奴见薛绍正忙不敢多作叨扰,很乖巧的应了一声然后弯身下腰来给他穿袜穿鞋。   薛绍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月奴虽是个武艺高强的女汉子,但做起这些事情来却心细如发温柔倍至,我好像都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伺候与照顾。   “公子早歇,月奴告退。”月奴担着洗脚水往房外退去。   “月奴。”   “公子可有吩咐?”   “谢谢你。”薛绍微笑。   月奴周身都略微颤了一颤,连忙低下头来,“月奴不敢!月奴是贱籍奴婢,伺候公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凡大唐天下之人,皆有“良贱”之分。良籍包括士农工商这样的百姓子民,贱籍就是罪犯、奴婢、妓女、乞丐和曲艺杂伎这一类。律法规定良贱之间彼此不可以通婚联姻。有钱了养几个妓女玩一玩可以,不可以娶作正妻、哪怕是做妾都不行,否则就等着被检举治罪吧!   就连贱籍奴婢给主人家生的孩子,都脱不了贱籍!   薛绍微然笑了一笑,“改日我给衙门说一声免了你的贱籍,让你归作良人。”   “公子恕罪!”月奴大惊,连忙放下水盆跪倒下来,“月奴再也不敢放肆莽撞了,求公子不要把我赶走!”   “谁说要赶你走了?”薛绍笑道“难道免去贱籍你还不开心?”   “开心固然是开心的,但月奴只想留在公子身边!天下虽大,但月奴哪里也不想去!”月奴仰起头来,惊讶又欢喜还带着一丝迷茫的看着薛绍。   “你愿意留下当然好,总之我是不会赶你走的。”薛绍淡然一笑,“免去贱籍之后,你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了,莫非不好吗?”   “多谢公子垂怜成全!”月奴的眼圈都一下红了,连忙在地上磕起头来,“月奴愿意跟随公子一世,左右伺候!”   “好了,起来吧,回去歇息。”薛绍淡然道。   “多谢公子!”月奴再又磕了几个头,方才起身拿起水盆,幽幽的深看了薛绍好几眼,俏脸儿一片菲红,轻手轻脚的悄然而去。   在大唐的社会形态中,良贱二籍有如天堑鸿沟,不是那么容易逾越的。贱籍的奴婢从本质上讲都不能算是“人”,可以被主人家任意的买卖交换和打骂,有如牲畜一般。所以,薛绍说免去月奴的贱籍,无异于赐予了她挺直腰竿重新做人的机会,她从此可以受到法律的保护、可以自由自在的去经营自己的家业、名正言顺的去嫁人生子了。   “免去贱籍归作良人”这样的事情可不容易办到,不是主人家说同意了就能行的。官府那边的“资格审查”相当的严格和繁琐,由良籍打成贱籍容易,由贱转良那是难上加难。要是没有一点身份和人脉,还真是办不成。   但薛绍是贵族,他的一句话已经足以改变月奴和她的子孙后代的人生。   “这就是权力的威力与美妙所在。”薛绍的嘴角略微向上轻轻一扬,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继续书写。   他手边摆着一本《玉篇》做参考书,相当于是一本汉字字典,其中收录了一万六千多个汉字,算是《说文解字》的加强版。参照《玉篇》,薛绍正在誊写的一本手札。   手札的每一页有九列,每一列九个字,绝不重复,而且每一页都编有页码。这样一来,每个字从页码到列数、字序都对应准确的座标,全部用阿拉伯数字来表示。比如“人”字录在第一页第七列的第五个字,它对应的座标用数字代码来表达就是175。   薛绍将一些时常要用的字都编录了进去,比如一二三四五,将帅兵马敌,旗米粮胜负,这些字眼。   是的,薛绍在编制一套大唐版的“莫尔斯电码”秘码本。   虽然电报这东西在21世纪已经完全被淘汰和取代,但是拿到大唐来应用,却仍是高科技。薛绍一时无法发明创造出“电报机”,但是编译出一套独特的秘码还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军队从来不能缺少了往来的信息传递,否则指挥作战从何谈起?但为了谨防敌军截获军事信报,古代的军队里都会用到“军事秘码”以免泄露军事机密。   如今的大唐军队里,或者说在近现代之前的中国军队里,用的都是一种极为简陋的“军事秘码”。在出征之前,将帅们先商量好了用一首没有重复字的诗作,来代表不同的意思。如“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句,众人约好用“水”字代表“增援粮草”的意思。那么到了战时前线,某部队要补充粮草了就会写一封很隐晦的家信,向后方求援,比如写成“家中发了大水兄长速速归来”,然后在这个“水”字的上面加盖一个图章,就表示“请求增援粮草”。   这样做,传递信息的目的也算是勉强能够达到,但是能够传递的信息可就少之又少了。如果被截获,很容易被人一眼认穿这是一封加密了的“军事密信”,破译的难度也不高。   但如果是采用薛绍的这种办法,告诉敌人这是军事密信也没关系,想对送信的使者进行严刑拷打,也不可能审出个子丑寅卯——他没有秘码本对照啊!   就算秘码本被敌人抢走了,也没关系。可以有多个秘码本更换备用,字序完全不同。   而且,这样的“九九”式摩尔斯秘码,可以应用到很多的领域,比如用作商业用途。现在大唐还没有银行或者钱庄,以后如果有了,用这样的高端加密技术制作的“银票”还有谁能伪造或者冒领?   这套秘码甚至可以用最古老的方法来传递信息,比如说擂鼓、号角。尤其是在深入敌后进行地下活动的时候,手指在桌上敲来敲去、或是火光忽灭忽闪甚至眼睛眨来眨去,除了精通这套秘码的人,谁能破译?   大唐版的“九九式摩尔斯电码”,实在是大有用武之地!   薛绍一边誊写一边暗自好笑,当年在部队里的“加密与破译”这一门功课真没白学,那些高科技的电子加秘技术姑且不论,晋商票号的加秘技术、二战时期独领风骚的摩尔斯电码甚至包括洪门切口这样的江湖黑话,拿到大唐来因地制宜的加以灵活改编,全都能派上用场。   这么高端的“加密技术”,身为聪明人和军事大家的裴行俭能看不出它的价值,能不动心?   这就是薛绍要送给裴行俭的,特殊礼物。   “没莫尔斯什么事了。就给这套新的加密技术命名为——蓝田秘码!”薛绍脸上的微笑之中满是自信和诙谐。   天亮后,薛绍照例练了八段绵和形意拳,准备去洗漱吃饭时,看到妖儿在仆房的天井里和两个洗衣大妈凑在一起,“嘿哟嘿哟”挥着小棒槌在那里洗衣服。   “我不是说了,不让妖儿做这些事情吗?”薛绍走过去说道,“她又瘦又小身体也不好,府里几时还缺了她这么一个劳力?”   “公子恕罪!”洗衣大妈慌忙道,“奴家也曾苦劝过了,妖儿姑娘却是不听,她非要抢着做这些事情,拦也拦不住!”   妖儿连忙放下洗衣槌跪到薛绍面前来,“给神仙哥哥磕头!”   “起来,青石坚硬满地是水,跪什么跪。”薛绍将她拉起来,“妖儿,我交待的事情你为何不听,你跑来洗什么衣服?”   “我……”妖儿站了起来,有点害怕可怜巴巴的眨巴着眼睛,“我只是一个贱籍流民,我不能整日白吃白喝的,我应该多做一些事情!”   “我不是让你好好读书吗?你把书念好、把我教你的那些东西学好就行,将来大有用处的,远胜于每日去洗一万件衣服!”薛绍微笑的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膀,“吃过早饭之后到我书房来,我有新鲜的东西要教给你!”   “是,神仙哥哥!”妖儿一听有新鲜的东西学顿时咧嘴就笑,露出一对儿小虎牙。   吃过了早饭,薛绍把管家陈兴华叫到了书房,亲笔写下了一封书信盖上了自己的私印,对陈兴华说道:“你拿上我的名贴和这封信去蓝田县衙跑一趟,给月奴和妖儿各办一档良人户籍来。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你只管去打点。”   薛绍自知在长安还算不上是什么人物,京城的衙门门槛也很高,办起事来恐怕不那么容易。   “公子是要免去她们的贱籍赐作良人?”陈兴华惊诧的瞪大了眼睛。这样的事情对薛绍来说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可是对低下层的人来说简直难于登天!   “是的。”薛绍道,“你顺便再去查验一下我在那边的田产情况。现在正到了春耕的时分,那些佃农该要动起来了。”   “老朽这就动身前往蓝田县。”陈兴华毕恭毕敬的接过名贴等物。   “有劳陈先生了。记住,她们的姓氏都是‘安’姓,安然无恙的安。名字你就看着取好了。”薛绍道,“去吧,顺便帮我把妖儿叫来。”   “是,公子。”陈兴华挺好奇,为什么是姓“安”呢?   薛绍面带微笑的拿起茶来小饮了一口,月奴和妖儿,是我来了这个世界以后遇到的最有“亲密感”的人,她们不应该是贱籍奴婢。   稍后妖儿来了,“给神仙哥哥……”   “别跪,过来。”薛绍笑眯眯将她唤到书桌边,把秘码本摊开,“这些字都认识吗?”   妖儿看了一阵,笑嘻嘻眨巴着一对亮闪闪的大眼睛直点头,“神仙哥哥,我都认得噢!”   “很好。”薛绍揉了揉她的头发,“最短的时间内将它们全部背下来,连位置也不可以记错!不然,打你屁股!” 第0059章 母女连心   临近午饭时分,太平公主亲自捧着一个黄绢包裹的小锦盒,在琳琅率领的一群宦官宫女的陪同之下,满面春风脚步轻盈的走上了宣政殿的龙尾道。   今日阳光甚是晴好,太平公主的心情就和这阳光一样明媚。她不停的在心中暗暗赞赏自己,笼络上官婉儿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就算不去过问一些辛秘政事,至少可以随时从她那里打听到母后的心情如何!   今日朝会之上,武则天干了两件大事。一是罢去了老对手郝处俊的“门下侍中”之位转授太子少保一个虚职,让这位老宰相吃闲饭去了。郝处俊历来极其反感皇后弄权,早前李治身体不适有意逊位让皇后正式执掌朝纲,就是郝处俊给劝免的。   第二件事情,就是提拔了同中书门下三品裴炎为侍中,顶替了郝处俊。   在大唐“三省六部”的中枢建制当中,中书省的最高长官是中书令,门下省的最高长官是侍中,二者同为中枢宰相,而且都是三品官衔。“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意思是“相当于拥有了三品中书令和侍中的宰相权力”,它本身并不是衔职,专用来授予品衔不够或者挂着高品虚职的官员,让他们得已进入宰相议政的政事堂参与理政,用来辅佐宰相同时也分割宰相的权力。   裴炎此前曾是郝处俊的副手,担任门下省四品黄门侍郎,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之后就有了和侍中郝处俊一样参知政事的宰相权力。他这些年来屡受提拔与重用,其中或多或少都有武则天的手笔。如今武则天更是下了一记狠手,拔除了屡屡与她做对的郝处俊而将裴炎提拔为门下侍中,让他正式成为了能和中书令薛元超比肩的巨头之一。   薛元超和郝处俊向来都是反对皇后的,现在皇后对裴炎有这么大的知遇提携之恩,摆明就是要在朝堂之上培植自己最亲信又最得力的心腹党羽。   太平公主并不特别在意朝堂之上的这些政治博弈,她只需要知道母后今日夙愿得偿那便行了!——“以往郝处俊处处都和我母后作对,如今总算倒台下野,母后定然凤颜大悦!我去求她赦我出宫游玩,定能得允!”   走到御书房门口,太平公主就听到了里间传出她母亲的笑声,“婉儿,你这首诗作得很好,理当收入朝廷诗集之中!待以后得了空闲,本宫许你前去主持宫中诗会,由你来品评那些朝中的大儒和名扬天下的才子们的诗作,若得良品佳作便收录起来编为诗集,让它们遍传天下、留芳后世!”   “婉儿跪谢天后娘娘鸿恩!”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上官婉儿果然深受我母亲宠信!   “母后,皇儿特来拜见母后啦!”太平公主兴冲冲的走进了御书房。   武则天的心情正好也没有计较太平公主未经通传就擅闯进来,呵呵直笑,“太平来了,好!”   “母后,这是皇儿送给你的礼物!”太平公主笑嘻嘻的将黄绢包裹的锦盒送上。   “难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娘忘却了吗?”武则天接过盒子,还挺异讶。   “嘻嘻,今天是……”太平公主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儿,“玉皇上帝万寿!”   李家崇道,玉皇上帝的生日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宫中节日。   “胡说八道!”武则天笑骂了一声,“玉皇上帝万寿之日是正月初九,早就过了,你以为娘老糊涂了吗?”   “娘,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嘛!”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你赶紧拆开来看嘛,这可是女儿的一番心意!”   “好!难得我儿有这一番心意,岂能辜负?”武则天笑呵呵的,慈爱之意溢于言表。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件金灿灿的……文胸!   “这是何物?”武则天显然是不认识,很诧异。   “嘻嘻!”太平公主笑得古灵精怪,“娘,这是孩儿亲自为娘做的一件小衣!孩儿还给它取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叫文胸!”   “你做的?小衣?”武则天的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意,“休要瞒我,你几时学会这样的女红手艺了?看这独特的细密针角,必然是出自尚衣局的匠人之手!”   “咳、咳!”太平公主很尴尬的干咳了两声,嘿嘿直笑,“娘,你先别管是谁做的,你姑且试一试嘛!”   “这……如何穿?”武则天不禁皱起了眉头。   “就穿在肚兜或者抹胸之下!”太平公主说罢,拉开了自己的紫色抹胸露出白花花的丰挺胸脯儿和文胸的丝边,“娘你看,我就是这样穿的呢!”   武则天细下一看,顿时面露一丝惊奇之色。她也是女人,哪能不知道女人的“美”该要如何展现。以往她还真没觉得太平公主的胸脯长得有多么出众,毕竟她还只是待字闺中的十六七岁的女儿家,不如那些嫁了人生了娃的妇人那样丰满和娇挺。   可是今日……绝对刮目相看!   “左右,更衣!”   御书房里都是一些武则天的心腹侍女和宦官,倒也不用避讳。她当即就将文胸穿上了,再依次穿上了抹胸、中衣和皇后冕服。   “娘,你好漂亮啊!”太平公主夸张的惊叫起来,“你这一下就年轻了二十多岁呢!你看、你看!”   “为娘看到了。”武则天看着镜子当中的自己,还真是有点惊奇。   再如何保养得法,武则天毕竟也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纵然面部看起来年轻,但以往丰满而傲挺的胸脯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已然有些下垂和松驰。世人皆有爱美之心,何况是女人,何况是母仪天下的大唐第一女人?   武则天伸手摸向自己的丰盈饱满的突起胸部,轻轻的按了一按,脸上浮现出一抹年轻时才会有的,那一种独属于“女人”的笑容。   “娘,这文胸甚好吧?”太平公主笑嘻嘻的凑在武则天身边。   武则天点了点头,“我儿何时有了这样的巧思?”   言下之意,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你亲手做的,你没这手艺——创意倒是不错!   太平公主嘿嘿地笑道:“娘,实不相瞒,我身上穿的这件文胸是薛郎送给我的!然后我再参照原样,让尚衣局的人依照母后的凤体量身定制的!”   “薛郎?……薛绍?”武则天先是微微一惊,随即促狭地笑道,“呵,他都给你送小衣了?”   “娘……娘!!”太平公主羞涩不已的脸蛋儿发红,摇着母亲的衣袖撒起娇来,“你不要取笑孩儿嘛!”   “哈哈!”武则天朗声大笑。   许久没有看到母后这样开怀大笑了……太平公主心里一嘀咕,笑嘻嘻的道:“娘,孩儿有个不情之请!”   “说。”   太平公主道:“春光明媚百花斗艳,想那芙蓉园里的景致必然最美,孩儿想去踏青游玩!”   “你不是刚刚从皇林禁苑狩猎回来吗?”武则天正了正脸色,“太平,我听闻你近日甚是疏懒,既不好好学画,也不用功练琴,就知道四处游玩!”   “母后……我可是堂堂的公主,画什么画、弹什么琴嘛!”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小心翼翼的道。   “因为你先是一名女子,再是一位公主!”武则天正色道,“你看那些王公大臣家的女儿,谁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身为公主若是连她们都不如,传将出去岂不令人笑话,有辱皇家的尊严?”   “母后,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学的!我去了芙蓉园,我会每天都好好练琴的!”太平公主情真意切信誓旦旦的道,“母后,你就准许了孩儿的请求吧!”   武则天宠溺的摇头笑了笑,“好吧,就准了你!——但是,须得等几天再去。”   “为什么?”太平公主惊讶又不满的睁圆了眼睛。   “因为薛绍近几日必然十分的忙碌。你去找他,不是让他左右为难吗?”武则天笑道。   呃!   太平公主很羞惭很没面子的缩了一下脖子,然后恨恨的瞪了旁边的上官婉儿两眼,叛徒!告密的叛徒!   “别瞪她,她可是什么都没有说。”武则天再度摇头笑了笑,宠溺的摸了摸太平公主的脸蛋儿,“你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母女连心,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清楚吗?等个三五日,为娘再准你去芙蓉园游玩。”   “又是三五日,为何你们都喜欢这样说?”太平公主撇着嘴直轮眼珠儿,竖起三根指头,“三天!”   “半月。”   “好吧、好吧,三五日就三五日!”太平公主无可奈何地叫道,“母后,能让上官婉儿与我一同前去吗?我想跟她……切磋诗文!”   武则天赧然而笑,“好吧,就看在你今日一番孝心的份上,都依了你!”   ……   薛府里的风水改造工程仍未结束。吃过了午饭薛绍带着妖儿一起去芙蓉园誊录和背颂“蓝田密码”,准备稍晚一点等朝臣下班回家了,再去拜访薛克构。正要出门时,李仙缘回来了,骑着马都摇摇晃晃晕晕乎乎的,显然是醉得不行了。   薛绍忙叫两名仆人将他从马上扛了下来,李仙缘迷迷糊糊的看着薛绍,哼道:“薛兄,你……你可知朝中发生了大事?”   “什么事?”薛绍好奇问道。   “郝处俊的门下侍中之位,被裴炎所取代了!”李仙缘呼哧哧的喘着粗气。   薛绍眉头一拧,武则天趁着李治患病的这段日子,迅速果断的拔除了李党死忠郝处俊而提拔起心腹裴炎,这下她在朝堂上的势力更加强大了!……现如今不管朝堂之上发生什么,我都只能是一名纯粹的看客!   李仙缘摇头晃脑的又道:“昨夜小生看到了一处奇景,说出来,绝对要比这件朝堂大事更为惊人!”   “还有更惊人的?”薛绍更加好奇了。 第0060章 酒色之徒   “绝对惊人!”李仙缘信誓旦旦地说道,“昨夜平康坊,有个怪人花费重金前去捧场张窈窕,却与她坐着下了一夜的双……双陆棋!你、你说,那人该是有多么无能、多么无聊、多么无耻!”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薛绍直摇头,这货真是醉得不行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张窈窕?不就是我前不久轰出去的那个女人嘛,看来她又回了长安重操旧业了!   “小生怎么可能不知道?”李仙缘双眼一瞪,义愤填膺,“小生打横了坐在他二人的棋桌旁边,活活的看了一整宿!”   “你更无聊!”薛绍哭笑不得的怒骂。   “嘿、嘿嘿!”李仙缘一阵傻笑,“小生恨不过了就那人说,张窈窕也不过是蓝田公子一名弃妇而已!……于是那人差点就疯掉了,非要跑来拜访一下大名鼎鼎的蓝田公子!”   “你也太无聊了吧,居然还给我招这种破生意上门?”薛绍恨得牙痒痒,真想一把将这个酒囊饭袋掐死才好。   “嘿、嘿嘿!薛、薛兄,你以往和他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然小生岂敢把他招来?他、他已经来了,刚刚还跟在后面的!”李仙缘朝后方一指,却不见人,“哟?莫非是醉到憨死半道上摔下了马去?……薛兄,快、快派人去找寻,莫要让他被野狗给叼去了!”   “……”薛绍无语之极,摆摆手叫两个仆人赶紧去找找。心里直后悔,真不该把这个酒囊饭袋招进家里来搞什么风水改造工程。这下好,好不容易摆脱了纨绔膏梁的生活圈子,现在又被人像牛皮糖一样的粘上了。   李仙缘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仆给扛走了,薛绍叫他们把李仙缘扔进澡池狠狠的洗一洗让他醒醒酒,再给他换身衣服让他好好的睡一觉。   既然是“有客”来访,薛绍也就不便出门了。他叫月奴带着妖儿先去了芙蓉园柳树林,监督她好好的摘录和背颂蓝田秘码。   等了一会儿,出去找人的两个仆人回来了,牵回了一匹马,马鞍上像挂麻袋一样的架着一个身着仕子长衫的书生,正在鼾声大作。   “把他弄下来,扛去和李仙缘一并处理。”薛绍被他身上臭烘烘的酒气熏得直摇头,都懒得上前去看是哪路神仙了。   那人被从马背上弄下来倒是醒了,轮着惺松的睡眼瞟到了薛绍,双手推开仆人,把腰上悬的一把宝剑左挪右撸挂正了一些,整了整零乱的衣冠,冲着薛绍弯腰拱手拜了下来,“吴兴姚元崇,见过薛公子。”   姚元崇一拜下来没站稳一跤就摔了下去。左右仆人急忙将他扶起。   “姚元崇?”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动,上前几步看个真切,好家伙,这都摔到鼻青脸肿了,脸上还糊着很多的泥灰。就他现在这模样,别说是仅仅一面之缘的“相识”,怕是连他亲娘也一下认他不出来。   “怎、怎么,薛公子当真是贵人多健忘,这就不记得姚某了?”姚元崇摇摇晃晃的站不稳,“三个月前,姚某曾和薛公子一起在平康坊狎妓同醉了一场,醒来时公子的脸上还盖着女人的肚兜呢!”   “行,你别说了。”薛绍连忙上前将他扶稳,再不扶稳又要摔倒了,苦笑的直摇头,“有什么还是等醒酒以后再聊吧!——来人,扶他去沐浴歇息,好生伺候!”   “是,公子。”两名仆人将姚元崇左右扛起,他头一耷,又打起了呼噜。   “这得是喝了多少酒啊!”薛绍直摇头。   但是姚元崇这个人,还真是让薛绍的心里一亮!   姚元崇自称是吴兴人,这可是一个著名的郡望。吴兴姚氏是舜帝的后代,在南北朝时期出了许多的名臣大将。虽然现在吴兴姚氏远比不上汾阴薛氏和闻喜裴氏,但是历史上的吴兴姚氏在大唐时代曾经达到鼎盛,因为出了一个著名的宰相——姚崇。   历史上的姚崇,原名就叫姚元崇。到了唐玄宗开元年间他为了避讳年号,才改名为——姚崇。   历史上,从武则天末期到唐玄宗开元之治这段最为动荡的时期,姚元崇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尤其对大唐史上最辉煌的时代“开元盛世”有着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有“救时宰相”之称。   后人有称大唐三百年间“前称房杜、后称姚宋”,房杜是指贞观名相房玄龄和杜如晦,后者就是指开元名相姚崇和宋暻!   不过,历史上的姚元崇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角色。   就如同薛绍今天看到他的样子,他可不是薛元超那一类打小就根正苗红行端影正的大儒名仕。年轻的时候姚元崇虽然也有才学但更爱练武,因为他本就出身在一个武将家庭。除此之外和大多数的青年仕子一样,美酒和美女是他的至爱,走马章台醉卧花丛那是常事。   要不然,又怎么会和蓝田公子有了“一面之缘”?   稍后薛绍留在府里照看了一会儿,直到两个酒色之徒全都像死猪一样的睡下了,方才去了芙蓉园柳树林。   走到附近,薛绍听到“咚咚”的木鱼声,抬眼一看,月奴正一边看着密码本一边拿着一个小木鱼在那里敲。妖儿则是背对着月奴离了有三四米远,在那里听。   “哎呀,敲错了,重来、重来!”月奴喊道。   “嘻嘻,月奴姐姐,你好笨哦!”妖儿阴阳怪气地笑道。   “臭丫头,小心我撕了你的破嘴,用心听着!”月奴又重新敲了起来。   薛绍不禁觉得好玩,这两人还真的练起了密码听译,于是也停了下来跟着一起听一听。   因为是简化的摩尔斯电码,所以没有长短音之分。月奴倒是敲得认真,虽然慢了一点,但薛绍隔得稍远也大抵能听个明白。她敲了五个字反复的敲了多遍——妖儿是呆子。   “月奴姐姐是呆子!”妖儿咯咯笑着喊了出来。   “臭丫头,看我不打你!”月奴扔了木鱼就去追打妖儿,妖儿咯咯大笑的满树林乱跑起来。   薛绍笑呵呵的走过去拿起小木鱼,不得不赞叹甚至称奇,妖儿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妖孽!学东西实是太快、太快了!   “神仙哥哥救命呀,月奴姐姐要打我!”妖儿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   “别闹了,都坐下。”薛绍笑道,“妖儿,刚才月奴只敲了五个字,你却听了四五遍才听出来,实在是太慢了。”   “噢……那我再用心的、狠狠的练习!”妖儿惶恐不安的点点头,马上不敢笑闹了。   “月奴,这个蓝田密码你也必须掌握!”薛绍道。   “啊?”月奴一听,顿时眼睛都直了……苍天啊,不如让我去单挑千军万马!   薛绍把脸一板,“啊什么啊,这点东西都学不会,你还有脸跟着我吗?”   “是,公子,我一定好好学,用心学!”月奴苦着脸,想哭的心思都有了。   妖儿嘿嘿的坏笑。   “臭丫头,幸灾乐祸!”月奴恨恨的低骂。   “妖儿,你也别笑。”薛绍正色道,“你身体太瘦弱了,从明天起,每天早起跟着月奴练习武艺,强身健身!”   “呜……我知道了!”妖儿的脸也苦了起来。   月奴眉飞色舞,“看我怎么整你!”   “你们两个,务必要将这套蓝田秘码掌握到最熟练的境地,从今天起,每天都要勤加练习,而且不能外传。”薛绍道,“务必要熟练到用眨眼、敲桌子这一类的方式也能顺利的传递和读取信息。要让那些代码完全的印在你们的脑子里,不用思考就能信手拈来!”   “是……”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月奴,你不妨让妖儿给你用催眠的方式,增强对代码的记忆。这样,或许能够事半功倍!”   “好耶!”妖儿高兴的跳了起来,“我又可以玩那个丝线铜钱了!”   “得意什么!你要是敢捉弄我,练武的时候我就整哭你!”妖儿忿忿的直翻白眼。   “好了,现在我们来一起完善和熟悉这套,蓝田秘码!”   三人在柳林里学习了一两个时辰,月奴已是头昏眼花都有一点快要吐了的感觉,薛绍才带着她们两个回到家里。   那两个醉鬼还在呼呼大睡,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醒过来了。薛绍交待了月奴让她守着家门,自己独自一人去拜访薛克构。   作为出身薛氏一族的高官,薛克构本身也是一名极有名望的大学者。与薛元超相比,他的官职要低去不少性情也随和许多,一向人缘不错。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薛族之内,薛克构都是一个颇受称道的温厚长者。   薛绍先在西市买了两盒好茶叶,准备进献给薛克构。虽说他这样的大儒高官一般都会崇尚两袖清风,但是礼多人不怪,薛绍身为同族晚辈送两盒茶叶算不得多么出格。   薛绍顺道去找了虞红叶。   虞红叶正带着几个女红手艺出众的女子,在赶制文胸。得闻薛绍来访连忙亲自出迎。   薛绍很自然的去查看了一下虞红叶的手工作坊,看来她们的工作进展还算不错,已经有了一批质量不错的成品文胸。   “虞姑娘,真是辛苦你了。不过,我今天来找你是另有事情。”薛绍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薛公子有事,只管吩咐就是。”虞红叶拱手拜言。   薛绍微笑道:“我想请虞姑娘姑带上你那一套茶具,与我一同前去拜访户部侍郎,薛克构。”   虞红叶的一手茶艺,堪称不俗;而薛克构最大的嗜好,就是饮茶。 第0061章 径渭分明   虞红叶听闻薛绍的来意,略微惊讶的眨了眨眼睛,“红叶自然是乐意为公子效劳;但红叶一介商女,不大方便前去造访户部侍郎那样的当朝重臣吧?”   “薛克构是我的族伯,为人谦和温雅很好相处。而且,他最好饮茶。”薛绍微笑道,“所以,只好委屈虞姑娘假扮成我的侍婢了。”   “这有何委屈?”虞红叶嫣然一笑道,“公子天潢贵胄,红叶就是想做公子的侍婢,还求之不得呢!”   “当真?”薛绍促狭的笑了起来。   “……”虞红叶一时赧然,我随口一说,你怎么就能当真了呢?   “看来你不是真心的。”薛绍直摇头,“你逗我玩呢!”   “红叶不敢!”   薛绍正色道:“那你赶紧签一纸卖身楔,从此做我的户婢吧!”   “……”虞红叶哑然失笑,拱了拱手道,“公子稍候,待红叶前去更衣。”   “好。”薛绍呵呵的笑,和虞红叶这样聪明又大方的女子在一起,感觉总是很轻松,随口开个玩笑也不必有任何的顾忌。   稍后二人结伴一同造访薛克构的府第,薛克构正好在家。而且,今天还另有一人前来造访。   来的这人也是一名薛姓子弟,姓薛名稷,字嗣通。   要不说薛氏一族就是“礼乐流范、轩冕显荣”。薛绍这一辈当中也出了不少有名的才子学者,薛元超之子薛曜算是一位,而眼前这位薛稷则是过之而无不及。   薛稷的年纪与薛绍不相上下,知名度也不输与蓝田公子。当然,薛绍是以风流倜傥而闻名;而薛稷,则是以他的才学而著称。现如今长安就流传着一句话“买褚得薛,不失其节”。意思就是,求购褚遂良的书法真迹却得到了薛稷的作品,也算是不丢人了!   薛稷的外公,是大名鼎鼎的魏征。   魏征为官一世两袖清风,唯独收藏了许多虞世南和褚遂良的书法真迹。这些东西传到了薛稷这一辈,可就被发扬光大了。薛稷就以这些墨宝为蓝本对照勤学苦练,现如今他的一笔书法已经尽得虞、褚的真髓。   后人把薛稷和虞世南、褚遂良以及史上著名的楷书大师欧阳询一起,并称为“初唐四大家”。   而且,薛稷还是薛元超的亲侄子。   可以想见,虽然年轻的薛稷如今尚未入仕,但他的将来必然前途无量。   薛绍拜上了名贴之后很快被请进了府里,他带着虞红叶一同来到正堂客厅,见到一名青年正坐在一旁十分专注的潜心作画,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端坐在主位之上。   薛绍刚要上前拜礼,小老头竖起手指在嘴边“嘘”的示意他噤声,并招手让他过去。   薛绍走过去拱手拜了一拜,小老头儿招招手带他一同走到了那名作画的青年旁边,静静的观赏。   那青年的神情十分专注,仿佛完全没有留意身边的任何变化。下笔有如行云流水,画中之物是仙鹤。   薛绍细看了几眼,还真是栩栩如生神乎其技,堪称传统国画中的精品。   史书有载,初唐四大家之一的薛稷不仅书法超神,画技也是独领风骚。他擅长描画风水景致,尤其擅长画鹤。   如今看来,的确是名不虚传。   薛绍再打量了一下薛稷的面貌,俊逸儒雅从容洒脱,绝对当得起“帅哥”二字。   薛绍不禁心中暗笑,我薛氏一族的遗传基因是挺不错的!   二人静静的站在一旁欣赏了片刻,薛克构又笑眯眯的冲薛绍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   虽然没有一句交谈,但是薛克构的言谈举止都让薛绍感觉到和蔼与亲切。   薛绍拱手而笑的谢过,就在薛克构的下首、薛稷的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对廊外招了招手,将虞红叶唤了进来。   虞红叶脱了鞋穿着袜子,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的走进来,俯地长拜行了大礼,然后就在一旁静静的开始煮茶。   开始薛克构还不知道薛绍是何用意,甚至老脸红了一红……老夫一把年纪了,就不必你进献美姬了吧?   但一看到虞红叶开始展现她娴熟又优雅的茶艺,薛克构的一双老眼就发亮了,笑容可掬抚髯点头的连连称赞。   自始至终,堂中没人说话。只听到薛稷作画之时偶尔发出的搁笔磨墨之声,和虞红叶的茶炉里发出的煮水咕咕之响。   薛绍安静的坐等。   许久,虞红叶的茶煮好了。   “好茶!”薛稷闻到茶香斗然笔下一停,抬头看了一眼堂中,愕然道,“这……这不是承誉兄吗,何时来的?”   薛克构哈哈的笑:“嗣通作画太过专注,我等都不忍心打扰于你。”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嗣通继续吧,就当我们不存在好了。红叶,上茶!”   “那小生就失礼了。”薛稷点了一下头,继续专注于他的画作。   “给老夫多加三成的盐!”薛克构舔了舔嘴说道。   虞红叶弯腰点头的应过,给薛克构的那杯茶里多添了一些盐,然后进献上去。   薛绍不禁笑了,怪不得老人家常说一句“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唐人饮茶的习惯比较奇怪喜欢往茶里加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姜片、桔皮、胡椒,加盐算是比较“高端”的了。   薛克构品了一口,面露喜色连着点了三下头,还对虞红叶竖起了大姆指。   虞红叶陆续再给薛稷和薛绍奉了茶,然后就跪坐在了一旁安静的伺候火炉与茶水去了。   薛绍喝了一口,很香很纯的茶水什么也没有任何添加。不由得微然一笑,虞红叶倒是细心,记性也不错。   薛克构喝完了茶,意犹未竟的咂了咂嘴,笑眯眯的对着虞红叶扬起了杯子。   薛绍不禁赧然,薛克构还真是个贪茶的老顽童。虞红叶也有些笑了,马上又给他奉上了一碗。   过了许久,薛克构都喝了六杯茶、上了两回茅侧了,薛稷的画才算完成。薛克构捧起画来细细欣赏,毫不掩饰他的称赞与欢喜之情,“哈哈,老夫总算是求得嗣通的墨宝了!老夫要将它好好和装裱收藏起来,当作家传之宝!”   “小侄献丑了。”薛稷很谦虚的拱手而拜,又对薛绍拜了一礼,“方才小生多有失礼,还望承誉海涵!”   “嗣通不必客气,你我,乃是兄弟。”薛绍微笑的与之回礼。   薛克构小心翼翼的收起了那幅画,然后坐定下来三人继续品茶。   “不知承誉前来,所为何事?”薛克构开门见山的问道。   “小侄初入仕途定居长安,特意前来拜访族伯。”薛绍也不绕弯子,说道,“今后,还要多多仰仗族伯的照顾与提携。”   “哦,老夫想起来了!”薛克构点了点头,“老夫适才听闻,你已经是检校七品太官令了,对吗?”   “正是。”   薛稷一听,笑而拱手道:“小生恭贺承誉兄步入仕途!”   “岂止是步入仕途。”薛克构笑眯眯的道,“承誉,可能还要娶公主、当驸马呢!”   “哦?”薛稷惊讶的扬了扬眉梢,再度拱手,“那更要恭喜承誉兄了!”   “惭愧、惭愧!”薛绍摆了摆手苦笑道,“薛绍不学无术,也就只能凭借这样的法子混个闲官来当了。”   “呵呵!承誉若能迎娶太平公主,那对我薛氏一族来说也是一件重要的大事。”薛克构抚了抚须髯,“不知令兄是否已经知情?”   “天后娘娘已然下旨,召家兄回长安面圣。”薛绍答道。   “嗯……”薛克构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如此,你的烧尾宴也该等你的兄长抵京之后再行操办。”   薛绍一听这语气,看来他还主动对我的烧尾宴上心了,于是道:“小侄今日前来,就是专程延请族伯到时出席小侄的烧尾宴。还请族伯莫要推辞!”   “哦?好啊!”薛克构很爽快的就答应了,呵呵地笑道,“老夫别无所求,哪有好茶,哪里就有老夫!——这名女子是你的侍姬吧,真是煮得一口好茶啊!”   “小女子红叶,拜见薛相公!”虞红叶很乖巧的施礼拜道。   “相公”这个词,在大唐朝代只能是用来称呼宰相级别的高官。虞红叶不露痕迹的就拍了薛克构一个马屁。   薛克构哈哈的大笑:“老夫可不是什么宰相!……这女子煮得一口好茶又如此伶俐乖巧,承誉,你真是御人有术啊!”   “族伯若是喜欢,小侄愿将此女献与族伯,朝夕伺候。”薛绍面带微笑的淡然说道。   虞红叶一听,顿时心里猛的一咯噔……你、你说什么?   “不可、不可!”薛克构连忙摇头加摆手,哈哈的笑,“老夫已是风烛残年,岂能夺人所爱?承誉好意,老夫心领了!今后若得空闲,早晚要到承誉府上讨杯好茶来喝,老夫已是心满意足!”   “小侄寒舍,随时恭候族伯的大驾光临!”薛绍拱了拱手,侧目看了虞红叶一眼,只见她低着个头一副尴尬不已十分羞窘的表情,甚是好玩。   薛绍不禁心中暗笑,我知道薛克构不会要,才随便说说的做了个空口人情,你紧张什么?   “嗣通,你与承誉是同族同辈的兄弟,他的烧尾宴,你也当去。”薛克构一点没客气地说道。   “谨遵族伯吩咐。”薛稷很礼貌的拱手长拜。   薛绍拱手道:“族伯不说,绍也是一定要请到嗣通前来的。”   “届时,小生就将叨扰了。”薛稷回拜。   寒暄闲聊一阵后,天色已晚,薛绍带上虞红叶告辞而去。   今天薛克构的表现,多少有点出乎薛绍的意料之外,他居然十分主动的提出要参加薛绍的烧尾宴,顺便还捎上了一个薛稷,同时他也并不避讳的谈起了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婚事。看得出来他的态度与薛元超径渭分明——他挺支持这门婚事。   毕竟,仕族与皇家的联姻,向来就是维持与壮大仕族的一个重要途径。现今的天子只有一个嫡亲的公主了,若能嫁到薛族,当然是莫大的恩荣,也将带来莫大的好处。   并非是薛元超想不到这一点,而是他的身份和所站的位置与薛克构不同。他的父亲薛收身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薛元超就只能和他父亲保持一样的鲜明又坚定的立场——否则,堂堂的天下文宗薛元超,岂不是成了无君无父之辈?   与之相比,薛克构不过是个四品“小官”也没有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顾虑,他更有理由偏向于关注这一场婚事将给薛族带来的好处。   于是,两个人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   想到这些,薛绍不禁摇头笑了笑,这一场婚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已经牵扯出了许多人关于利益、立场、派系和理念的斗争。   今后,还将越演越烈。 第0062章 祖坟冒烟   薛绍骑马虞红叶乘车,二人到了西市街口就将分道扬镳。   虞红叶下了车来立于旁道拱手拜道:“红叶拜别薛公子。夜路坎坷,公子不如小心慢行。”   薛绍笑了笑,“虞姑娘,你不会生我的气了吧?”   虞红叶眨了眨眼睛,“红叶为何生气?”   “我刚才不是说,要把你献给小老头儿?”薛绍笑道。   虞红叶婉尔一笑,“公子多虑了,红叶还没有那么小器。”   “看来你倒是不介意啊!”薛绍摸了摸下巴,调侃地笑道,“依我看,薛克构还是稍稍的老了一点。我这一款的不错,青春正盛十分般配!”   “公子就莫要再拿红叶来说笑了。”虞红叶不以为意的淡然一笑。   薛绍笑呵呵的道:“今天有劳虞姑娘了,改日再行谢过。”   “公子,请。”虞红叶拱手拜道。   “虞姑娘,请。”薛绍拱手回了一礼,拍马奔去。   虞红叶微微拧眉深看了薛绍的背影几眼,嘴角儿轻轻一扬露出一抹意味复杂的微笑,颌首笑了一笑,翩然登车而去。   临近府第,薛绍远远看到月奴站在门外踮着脚尖朝路口盼望,看到马匹她就欢快的迎了上来。仿佛薛绍是离家多年远行万里,好不容易才回了家一趟。   薛绍心中不由得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暖意——回家的感觉,被人期盼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公子,你回来了!”月奴满面春风的迎上来,接过薛绍的马缰,“薛克构没有像昨日那酸儒一样的为难公子吧?”   “没有,他是个很慈祥也很可爱的小老头儿。”薛绍笑了一笑,“那两个酒鬼醒了没有?”   “醒了。月奴叫厨子给他们安顿了饭菜,他们吃完之后正坐在前庭的花圃间闲聊呢!”月奴答道。   薛绍踏进了大门,入眼就看到李仙缘和姚元崇坐在前庭的花圃石桌边,正谈笑生欢。   “二位好雅兴啊,居然还在花前月下。”薛绍笑着走了过去。   李仙缘这个老油条不以为意的嘿嘿直笑。   姚元崇连忙站起了身来,对薛绍拱手长拜,“元崇醉酒无状,叨扰失礼,还忘薛公子恕罪!”   “姚兄不必客气,请坐。”薛绍笑呵呵的坐在了石桌边,自己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说道,“方才二位聊的什么,好像很开心、很投机?”   “无非是些风花雪月之事罢了。”李仙缘笑道,“我二人同是羡慕薛兄艳福无边。”   “你这样的货色,活该一辈子把九品官做到头。”薛绍没好气的指谪了他一通,转头又对姚元崇说道,“薛某久闻姚兄文武全才,为何不图个出身,谋个官职呢?请恕薛某直言,走马章台醉卧花丛虽然快意,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男人大丈夫,还是要有所建树的。”   “姚兄看到没,小生说得没错吧!”李仙缘笑道,“鼎鼎大名的蓝田公子,当真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姚元崇笑了一笑,拱手欠身道:“薛兄所言即是。其实,姚某不是没想过图个功名出身。但是,现如今的朝堂之上、官场之中,怕是没有姚某的立锥之地。”   “怎么说?”薛绍好奇的问道。   姚元崇略微笑了一笑,因为脸上还有青肿,因此笑容显得颇为古怪,他说道:“其中颇有缘由。有些话,姚某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绍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里四面开敞的有些话不方便说出来。于是他站起了身来,“天寒夜露,就请二位到我书房来叙话吧!”   “好!”   三人来到薛绍的书房里分宾主坐下,月奴重新添置了新茶然后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姚元崇说道:“姚某不才,也曾读了一些诗书,练了一些武艺。如今而立之年仍是一事无成,每日寻花问柳醉生梦死,实非姚某所想。”   “姚兄居然已经三十而立?真是看不出来!”薛绍不由得感叹,姚元崇看起来显得很年轻。   李仙缘并起二指对着姚元崇一指,“妖道,采阴补阳!”   三人一起大笑。   姚元崇笑道:“李兄莫要说笑,姚某生平从来不信什么妖魔鬼神,更不修道也不信佛。”   他这一说薛绍倒是想起来了,毛主席都曾经评价姚元崇是伟大的唯物论者、大政治家。这样的宰相,在古代是很少见的。   “不用理他,且说正题。”薛绍倒是对姚元崇此刻心里的想法,挺感兴趣。   姚元崇喝了一口茶,说道:“凡君王用人无非三类,一用贤、二用能,三用忠。”   “不如详解。”薛绍道。   姚元崇点点头,“第三者不必多说,凡为人臣者,忠君爱国是为首要。但有些忠臣却是一味的曲意奉诚只为讨好君王,他们最擅于揣摩君王心意,一切与君王同气同声,或是凭着一技之长谋得圣宠。”   薛绍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姚元崇说的这个“忠”是个中性词,包含了真正的忠臣和“伪忠臣”。   伪忠臣这一类人历史上比比皆是,比如宋朝凭借蹴鞠而高居相位的高俅,比如历史上的武则天曾经用过的那些面首和酷吏,都是君王因为一己爱憎或是特殊需求而让他们执掌了重权。   君王也是人,有私心和好恶并不奇怪。但如果因此而轻易的赋予了权力,很有可能给一个王朝带来灾难,甚至成为一个时代的悲剧。   姚元崇继续说道:“姚某浅见,贤臣说的就是那种道德高尚、声名显赫、才华盖世、学问精深或者诗文出众的一类臣子。就算他们在治国理政上并无非凡的能耐与高超的建树,君王也必须要让他们立于朝堂之上,以为臣民表率。”   李仙缘嘿嘿的一笑,“显然,你我三人都不在此一类。”   三个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姚元崇继续道:“能臣,说的就是务实避虚擅长治国理政的那一类臣子,或者是独擅于某一领域的人才,比如行军打仗所向无敌的将军,善长审案断狱的刑官,或是像李兄这样的身怀奇术洞悉天机的人。”   “就不用这样刻意编排小生了吧?”李仙缘直翻白眼。   姚元崇呵呵的笑了两声,“这一类人,于国于民大有用处。但他们在道德文章方面,是远比不上第一类‘贤臣’的。自从汉武罢除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历朝历代皆是以儒治国。儒家首重德行。所以,历朝历代的很多能臣往往都要遭受到许多的诟病,或是被身居高位的贤臣打压排挤。除非乱世,能臣方能大展身手一显峥嵘。但是等到乱世平定,能臣又很有可能会要遭殃。比如,留候韩信。”   “高论。”薛绍点头赞许,“治世用贤,乱世用能,说得不错。如果是忠、贤、能三者兼备的极品良臣,史上可就比较少见了。”   李仙缘笑嘻嘻的道:“如此说来,姚兄是自诩奇才能臣。如今太平盛世,姚兄没有用武之地了?”   “李兄取笑了!”姚元崇呵呵的笑了两声,“如今的朝堂之上,尽是豪门大族执掌权柄;官场之内,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于是一片和光同尘。姚某虽是出身仕族大姓,但父辈却是浊流武将官品低微,而且家父仙逝多年家道已然中落,因此姚某并没有祖上荫庇可享。就算是从科考入仕,姚某顶上无人,也难以得到重用。因此,与其做个随波逐流可有可无的小官,还不如自由自在来得洒脱清净。”   薛绍点了点头,“姚兄真是胸怀奇志,宁愿落得个白身,也不愿和光同尘充当一介俗吏。”   “小生就是一介俗吏。”李仙缘不满的左右瞟了瞟他们二人,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你们能不当着和尚骂秃驴吗?   “李兄身负异才大隐于朝,又何必装腔作势?”姚元崇笑道。   薛绍一本正经的点头,“诚然如此。”   “好吧,小生不说话了。”李仙缘气鼓鼓的喝茶去了。   “姚兄,薛某愚见,你还是应该入仕。”薛绍说道,“诚然如你所说,朝堂之上尽是豪门大族在掌权,官场之内一片和光同尘。但是我们没有必要因此偏激而耿耿于怀,除非我们真的有能力去改变它。否则在此之前,我们只能改变自己,先去适应它。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于逆境中崛起,才是真正的能人。”   姚元崇听得很认真,不由得眼前一亮,“天行健,于逆境崛起……薛公子的话,让姚某有醍醐灌顶之感!”   “时下,大唐虽然也有科举,但却是走了偏锋。”薛绍说道,“许多有出身、有门路的学子,先向朝中的大臣硕儒投了行卷,只要递出的诗作文章尚可入眼,暗中已经是榜上有名,只要不出意外,等着考试一完就能被朝廷录用。寒门学子想要和这一类人竞争,无异于痴人说梦。另有许多人哪怕不学无术,只因父辈是四五品以上的通贵高官,就能享受家门荫庇而入仕就官。朝堂之上官场之内,有许多这样的‘恩荫’。这样一来,豪门仕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日渐壮大。寒门士子,的确是很难斩露头角。”   说到这里,薛绍笑了一笑,“我河东薛氏,就是这样的仕族。如今薛族大旺,担任大小官职的人不可胜数。其中,不乏像我这种欺男霸女作恶多端的纨绔膏梁。”   李仙缘和姚元崇都笑了。   “薛公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谓见识远博心胸宽广,姚某敬佩!”姚元崇拱手拜了一拜,说道,“如此,薛兄也就不难理解,姚某为何不肯做官了。”   “因为你不是那种读死书的人,你没有祖上恩荫和名师门第,也没有诗文盖世、才华横溢的名声。如今这样的世道你很难出头,以你的个性也不愿意和光同尘随波逐流。你这样的人才,如果生逢乱世那必然是大有成就。”薛绍心想,史上评价你不就是“救时宰相”么?   “知我者,薛兄也!”姚元崇眼睛一亮拱手拜道,“姚某与薛公子,真是相见恨晚!”   “不晚。”薛绍微然一笑,“现在这个日子,正好。”   姚元崇有些不解,“此话怎讲?”   李仙缘啧啧的道:“姚兄,你撞大运了!你难道还听不出来,薛公子打算提携你一把?”   薛绍笑呵呵的道:“姚兄,你去参加今年的春闱科考吧!我把你的文章推荐给我的族伯户部侍郎薛克构。让你也投个行卷,成为他的门生!”   “这!……这让姚某,如何生受得起?”姚元崇十分的意外和惊讶。   “大丈夫不拘小节,姚兄你就快快拜谢薛公子的知遇之恩吧!”李仙缘伸出双手抓住姚元崇的双腕让他拱手来拜,哈哈地笑道,“小生掐指一算,姚兄的祖坟之上一片霞云笼罩,已是冒了青烟了!” 第0063章 人各有志   当夜,姚元崇就找薛绍把书房借来一用,彻夜未眠的埋头于笔墨尽情挥毫,写下了一篇数千字的文章。既不是“黄河远上白云间”那样的诗句,也不是子曰非也那样的儒家经典论述,而是一篇针对如今大唐社会各个阶层与角落中存在的大小时弊,而提出的论证观点与解决办法。   次日黎明天色初亮,李仙缘早早的起了床准备去皇宫应职,见到姚元崇拿着一篇纸稿在二进院的院子里回来的踱步。   “姚兄彻夜未眠?”李仙缘上前道。   姚元崇笑着点了点头,“薛公子高义,许我去投行卷。春闱科考的日子不远了,姚某连夜写好了一篇文章。现在却在犹豫,是否应该把文章拿给薛公子?”   “这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你还用得着犹豫吗?”李仙缘好奇的眨了眨眼睛,“姚兄能否把文章给小生看看?”   “李兄请看。”姚元崇并不避讳直接把文章给了他。   李仙缘拿起文章看了一阵,脸皮儿都抽起了筋来了,把文章一合,说道:“姚兄,有句话叫做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你以一介白身写出这样的东西,让那些在职的官僚怎么想?……好吧,就算本朝广开言路书生也可议政。但你还在文中议论仕族豪门把持庙堂和地方权柄的弊端,建议朝堂公正科考以优良取仕——你这是要搬起石头,先给薛公子和薛克构他们来一下吗?”   姚元崇缩了缩脖子,表情尴尬的咧嘴苦笑了两声,“所以姚某才犹豫啊!”   李仙缘挠了挠脸,直摇头。心说看来姚元崇没打算借着薛绍这根高枝混个官职就算大功告成。如果这篇文章能够被薛克构看中,那他才会甘心去做薛克构的门生;如果能被朝廷采纳,他才会甘心去做这个官!   姚元崇这个人,真是孤傲得紧哪!   “不行,重新写过!”李仙缘拿出了“官”的威风,板着一张臭脸把纸稿折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怀兜里,拍了拍胸脯,“你这不是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吗?你这不是要辜负薛公子的一番好意吗?”   “李兄,请你把文章还我!”姚元崇可怜巴巴的伸出手。   “不给!你去好好写两首诗辞赋篇交给薛公子,去把行卷给投了!”李仙缘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姚兄你听我说,不作死就不会死!你要大刀阔斧的有所作为,也等你具备条件了再去谋划啊!现在这种时候,你瞎折腾什么?”   说罢,李仙缘一甩手,大摇大摆的就走了。   “喂、喂!李兄!……”姚元崇连忙去追。   薛绍站在自己的卧房窗户边,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外面的这一幕直发笑。   这两个放荡不羁的损友,其实还都称得上是“妙人”。   李仙缘虽然是一个贪财好色又爱吹牛胡说的“屌丝歪才”,但他在玄学方面还是很有造诣的。而且薛绍觉得,李仙缘这个混蛋精得跟鬼似的,但平常很能装傻很能藏拙。   姚元崇则是一块正材,但不是根正苗红的那一种。如果是一般的人得到了贵族的青睐提拔,早就欢天喜地的跪倒在地抱大腿了。可是他偏就不愿曲意奉诚。   那篇文章薛绍虽然没有看到,但从他二人的交谈中可以猜到一二,其中甚至有对薛族不利的东西。   薛绍觉得,如果我要站在私心的角度上讲,这个姚元崇真是“不识抬举”;这或许,就是姚元崇以前一直不肯为官、或者说无法入仕的原因——哪个大臣硕儒愿意收下这种不识抬举又不安份的门生呢?   但如果站在公心的角度上来说,姚元崇还的确是在为国家着想,想干一番真正的事业。但是姚元崇现在毕竟还不在“体制”之中,他的一些想法未免有些天真——别说是姚元崇了,就算是大唐的几代帝王,也不是想解决门阀对政治的陇断,那就能解决的!再者,假如哪一天在他姚元崇的带领之下吴兴姚氏也成为大仕族了,他又将如何呢?   理想与现实之间,往往有着巨大的差距。历史的演变与时代的造就,自有他的内在自然规律。所以薛绍对姚元崇的政见和主张倒是并不担心和敌视。不过反过来一想,大臣硕儒不会收姚元崇,但有一种人会收。   治世帝王。   李仙缘这个“汉奸”,今天肯定是要进宫去见天后汇报一些关于“准驸马”的情况了。那篇文章被他揣进了兜里,稍后会不会出现在天后的御案上呢?   薛绍决定,不干预这件事情了。   如果李仙缘不把文章递上去,薛绍当然就没有必要去点破。水至清则无鱼,“难得糊涂”也适用于朋友之间的相处。   如果李仙缘把文章递了上去,最好。   因为现在的天后要想成为将来的武则天,她就必须要破除现有的势力格局、打破仕族门阀对权力的垄断——历史上的武则天重开科考并且发明了用“蒙头糊名”的形式隐藏考生的姓名来进行匿名考试,甚至开创了史无前例的武举科考,就是想要广纳贤才多从寒门取仕。   目的是否达到了先不说,至少武则天有这个政治需要。虽然现在武则天现在还无法做到这些,但她肯定早就意识到了姚元崇所提的这些问题——连布衣姚元崇都能想到这些问题,身为国家执政的天后能想不到吗?   如果看到这篇与她心意暗合的文章,武则天肯定会心中大悦。以武则天一惯的行为准则和用人思路来说,将来姚元崇或许就能收获重用。   薛绍像个没事人一样的去了马球场煅炼身体,看到妖儿正蹶着小屁股蛋子,在那里两腿瑟瑟发抖的蹲马步。月奴则是在一旁练剑,冷嗖嗖的瞟着妖儿以防她偷懒。   薛绍走过去笑道:“妖儿,感觉怎么样?”   “腿、腿好疼,屁股也疼了!我、我蹲不住了,我想坐下来!”妖儿可怜巴巴的哼道。   “不可以。”月奴没好气的斥了一声,点燃了一根香插到了妖儿的屁股下面,凶巴巴的道,“你要是敢坐下来,就烫花你的屁股!”   “呜呜,神仙哥哥,月奴姐姐她欺负我!”妖儿哭诉着告状。   薛绍笑着摸了摸妖儿的头,“月奴也是为了你的身体好。不过,还是循序渐进吧,一下不要练太狠,不然容易伤到了。”   月奴点头,“公子放心,月奴心中有数。”   “呜呜,你就是要报负我!”妖儿撇着嘴哭诉道,“你恨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咬了你的胸脯!”   月奴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臭丫头,你想作死吗?”   薛绍大笑了几声,跑去练体能了。   姚元崇终究是没把文章从李仙缘那里抢回来。   灰头土脸的晃荡到了马球场这边,姚元崇远远看到薛绍正在那里跑步。挠头,皱眉,走来走去,纠结了好一阵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最后,姚元崇还是跑回了书房里绞尽脑汁搜罗枯肠的写下了两首诗。   煅炼洗漱完毕之后,薛绍请姚元崇来一起吃早餐,姚元崇将诗作拿给了薛绍。   薛绍看了看,说实话是挺一般的,至少比他学生时代背过的那些李白杜甫等人的诗作差了不止一筹。   “好,我收下了。姚兄自己去好好的准备春闱考试。”薛绍也没有多说。   姚元崇的脸色很尴尬,“这个……薛公子,不如还是不投这行卷了吧?姚某的才学如何,自己心中有数。作诗比赋,还真不是姚某所长。”   “我看挺好的,你就不必妄自菲薄了。”薛绍无所谓的笑了笑,心说有什么关系呢?很多投行卷的人还叫他人捉刀代笔呢!除非你是真想成为名扬天才的诗人才子,否则,就是走个形式。   说穿了,行卷投的不是诗赋文章,投的是背景门第和人脉关系。   姚元崇直挠头,咧牙,苦笑,“姚某……实在是太惭愧了!”   “英雄莫问出处,没什么好惭愧的。如果姚兄真有才能,将来做出了政绩自然能够让人信服。”薛绍道,“汉朝的卫青还出身奴隶呢,要不是她姐姐卫子夫碰巧被汉武帝看上了,卫青能有机会成为一代名将吗?”   “唉!”姚元崇苦笑了两声,拱手对薛绍拜道,“那姚某,就愧领薛公子的大恩了!”   “客气。”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你我可是一被子的朋友啊!”   “呃?”姚元崇愣了一愣。   薛绍笑道:“同盖过一床被子嘛!”   “哈哈!薛公子真是风趣!”姚元崇的脸臊得直发烫,心说我还没有盖过张窈窕的被子呢,只是和她下了一夜的双陆棋!……咳、咳!   皇城,宣政殿御书房里。   武则天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嘴角轻轻微扬露出一抹诡奇的微笑,“你是说,薛绍并不指望攀附他的族老前辈,却想去亲近裴行俭?”   站在堂中的李仙缘拧眉摇了摇头,“微臣只能是将薛公子的原话转述给天后娘娘来听。具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微臣就不得而知了。”   “你的嘴巴倒是很严实。”武则天似笑非笑。   “不不,微臣把听到的全说了,不敢有半点隐瞒!”李仙缘慌忙道,“但微臣总不能将一些凭空的猜测,拿来秉报给天后娘娘啊!那岂不是混淆视听又卖友求荣?”   “这话倒是在理。”武则天轻轻的点了点头,拿起御案上的一篇文章朝李仙缘一扔,“将这篇文章拿回去,交给薛绍。不必让他知道,本宫看过了。”   “是。”李仙缘捡起文章,拱手而拜。   武则天停顿了一下,说道:“裴行俭伉俪恩爱。他的夫人库狄氏爱吃鱼,尤其是裴行俭亲手钓来的鱼。”   李仙缘眼睛一亮,“微臣知道了。”   “下去吧!”   李仙缘退了出去。   武则天表情玩味的笑了一笑,对身边道:“婉儿,这个薛绍为什么一门心事想要从戎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上官婉儿低眉顺目的道:“天后娘娘,婉儿只能说,人各有志。”   武则天“嗬”了一声,“有趣。” 第0064章 曲江垂钓   春雨迷濛有如妙笔,给芙蓉园的楼台宫厥涂上了一层宛如淡墨的新色。曲江池水微波荡漾似有清烟弥漫,堤岸上杨柳扶风形如佳人漫舞。   曲江池,芙蓉园,春日赏百花夏季观垂柳,秋夜赏明月冬季品雪晴,一年四季美景醉人。   池中的鲈鱼,更是一味佳肴。在食不厌精的唐人菜谱上,“南鱼北羊”最是珍贵,对鱼的吃法则是最为讲究,除了常见的煎蒸烤煮,还吃生鱼片。白居易就有诗句“鱼鲙芥酱调,水葵盐豉絮”,用来形容把鱼切成了丝鲙再沾了芥末来吃。在大唐的宫廷菜肴中,鱼鲙丝也是一道重要的名菜,而且要厨师手执双刀在席间现场表演,“无声细下飞碎雪”,鱼片要切得像雪花一样的细薄,技艺之精湛和娴熟令人叹为观止。   关中两京的鲜鱼不如南方水乡那么多产,自然更加珍贵。曲江池皇家园林里倒是养了不少的鲈鱼,但不允许渔民前来捕捞,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人拿着钓竿来曲江池垂钓。   当然,绝对不可能是平民。   细雨淅沥,薛绍打着一把油纸伞,手执一根绿油油的竹钓竿拎着一个马札(小矮凳子),脚下的人字木屐踩在石桥上咯噔、咯噔的作响。   听着木屐的声音,薛绍心中不禁有点感慨。许多原本属于大唐的东西,比如横刀,和服,建筑,文字,生鱼片甚至三省六部的建制,包括这种人字木屐先后都传到了日本被他们学习和模仿并完好的保留了下来。在我们华夏的大地上却反而少见,甚至被大多数的人遗忘了。以至于有人看到贴花钿、点朱唇、穿木屐、梳仙髻的大唐仕女扮相,还以为那是在模仿日本人。   薛绍摇头笑了笑,我们总是善于阉割和遗忘自己的传统文化,同时又会把别人从我们这里学去的东西当作异域精萃来欣赏。   这很讽刺,也很无奈。   妖儿戴着一顶很大的斗笠像是一根筷子顶着一个茶碗,赤着一双脚丫儿,左手提着鞋右手拎着一个小木筒走在薛绍的前面,一蹦一跳,用她带着几分稚气的干净嗓音吟诵着一首白居易的诗篇——“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薛绍呵呵的轻笑,妖儿是江南人,所以我教她这首诗。不以图名谋利为目的的剽窃,应该不算特别恶俗吧!   透过迷濛的细雨,薛绍看到石桥尽头的前端与柳堤相接的拐角处,有两个身影。一个魁梧而高大穿着一身蓑衣站立着,打着一把伞;另一人身着灰色布衣蹲在伞下,身前有一根绿色的竹竿横在水面之上。   薛绍微然一笑,半吊子神棍总算干了一件靠谱的事情,今天裴行俭还真的来这里钓鱼了。   妖儿欢快的走在前面,薛绍从容缓步的走得慢了一些,妖儿瘦小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只看到一顶与她身材不合的大斗笠,听到她在反复的吟诵那首诗。   薛绍告诉她,这首诗描述的江南水乡的景致。于是,从小在洞庭湖畔长大的妖儿,就一直将它挂在嘴边了。   妖儿走到了石桥的尽头停下步子等薛绍,那两个人都扭头来看着她。蹲着的那个站还起了身来,对妖儿道:“小姑娘,这首诗是你作的吗?”   声音略显苍老,却通透且雄浑。   妖儿抬手朝薛绍一指,“是神仙哥哥教我的!”   “神仙?”那二人都朝薛绍一看。   薛绍打着伞慢慢的走过来,“妖儿,不得无礼。”   “噢!”妖儿连忙放下手中的鞋子和小木桶,还摘下了斗笠,拱手对着桥下的两人拜了一拜,“回长者话,这首诗作是我家神仙哥哥教给我的!”   “呵呵,真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桥下的两个人都笑了。   薛绍走得近了一些,桥下的两人都看着他。薛绍双手拿着东西,微笑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初次见面,点头之交。既不谄媚也不失礼,恰到好处。   桥下的两人也都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   薛绍看到,穿蓑衣的高个子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貌不惊人,安静到木讷,腰上悬的不是富丽光鲜的书生饰剑,而是一把茶色木鞘、麻布裹柄的老旧横刀。   这把刀就像他的人一样,朴素而简单,但绝对是一把杀人饮血的快刀。   他的气质,让薛绍感觉似曾相识,让他想起了以前在特种部队里的战友。   伞下的那名老者,灰发灰须笑容可掬,穿一身边缘毛糙卷曲的灰色布衣,脚下一双沾了许多江泥的搭耳草鞋。但是,但凡稍有眼力的人都不会把他视作一个平民家的老头子。用后人的话来形容,眼前这位老者“将才文雄,凛然英风”。就算他站在一群比他高大健硕的人当中,就凭这卓尔非凡的气度,必然鹤立鸡群。   儒将之雄,裴行俭。   薛绍踩着木屐“咯噔、咯噔”的从堤岸上走过,在离裴行俭约有二十米的地方停下,选了一块较大的石头搁放马札坐了下去,上饵,抛钩,开始垂钓。妖儿把小水桶放到了薛绍的身边,好奇的用树枝去捅小瓦瓮里的蚯蚓玩,时不时的发出几声咯吱的大笑。   裴行俭和那个青年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一站一蹲安静的垂钓,如同江岸边的两尊石塑,与周遭的环境融作了浑然一体。   钓鱼是一个很需要耐心的活儿,沉不住气的人是肯定不会喜欢的。   薛绍向来就沉得住气,裴行俭显然也是。   活泼好动的妖儿显然对钓鱼提不起什么兴趣,她玩了一阵蚯蚓就光着脚丫儿去江边踩泥巴了。薛绍吩咐几声让她小心不要落水,妖儿咯吱吱的笑,一边吟念着“日出江花红胜火”,一边朝裴行俭那边玩了过去。   薛绍微然一笑,裴行俭应该会喜欢妖儿,至少不会将她轰走。裴行俭的元配夫人和子女早年全都过世了,现在的夫人是续弦,生的几个儿子都还很年幼。   他曾经有女儿,但现在没有了。   妖儿提着裤管踩着稀泥玩到了裴行俭那边,笑嘻嘻的看着裴行俭。   裴行俭手里拿着一根钓竿,扭过了头来也笑眯眯的看着妖儿。   “老者,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妖儿咧着嘴儿笑道,“他就像你一样的老,胡须很长是灰白色的,脸上的皮也都皱起来了,总是笑眯眯的样子。”   “哦,是吗?”裴行俭抚了抚胡须呵呵的笑,“那你外公,他人呢?”   “两年前就死啦!”   裴行俭身边的那青年表情一滞,随即苦笑。裴行俭则是哈哈的笑,“哎呀,看来我这糟老头子也活不了多久喽!”   妖儿笑嘻嘻的走到裴行俭身边,低头看了看他的鱼桶,咯吱吱的笑,“这是鲈鱼吗?好小噢!”   “很小吗?”裴行俭笑道,“这都有一筷子长了,算是大的了!”   “太小了。”妖儿摊开她的双臂,认真的道,“我们那里的渔民打鱼,经常打起这么大、这么大的鱼!”   “哈哈,真的吗?”裴行俭再度大笑,笑声爽朗又苍劲,“小姑娘,你是哪里人哪?”   “我是岳州人。”妖儿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有八百里云梦泽,里面有好多好多的大鱼!”   “哦,那就难怪了。”裴行俭笑呵呵的点点头,慈爱之情溢于言表,说道,“你刚才吟的那首诗是在忆说江南吗,很不错嘛!”   “那当然。神仙哥哥教我的!”妖儿眉飞色舞,无比自豪。   裴行俭呵呵的笑了两声,“你自己会作诗吗?”   “不会,我只会背诵。”妖儿摇了摇头,“我可以背很多很多的书!”   “那你背一点来给我听一听可以吗?”裴行俭笑道,“你若背得好,我就给你买糖吃。”   “我有呢!”妖儿说罢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拿出几枚桔黄色的芝麻松子糖,翘起兰花指儿蹑着两枚手指拿起一颗,笑嘻嘻的道,“月奴姐姐给我买的,可好吃了!”   “嗬嗬,你还随身带着松子糖呢!”裴行俭笑得更乐了。   “我给你吃,你背书给我听好吗?”妖儿笑嘻嘻的往前一递。   那青年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拦,裴行俭瞟他一眼,青年连忙退下,低眉顺目的站着就像他从来也没有动过一样。   “好啊,我这老头子好多年都没有吃过糖喽!”裴行俭笑呵呵的把嘴伸了过来,一口将那颗芝麻松子糖吞了过去。   “咯咯!”妖儿大笑,“你的口水都弄到我手上了!”   “哈哈哈!”裴行俭放声的大笑,夸张的用力咬着糖吧唧作响,“好吃,好吃!”   薛绍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不由得微然一笑,谁能想像得到眼前这个在小女孩儿的嘴上贪婪咬糖的老头儿,是一个挥袖间白骨满疆场的儒将之雄呢?   “你吃了我的糖,要背书给我听噢!”那一边妖儿在说道。   “好啊!”裴行俭拍着腿哈哈的笑,“那我背几篇论语给你听,怎么样?”   “论语有什么稀奇的呀,我八岁的时候就全部能背了!”妖儿拿了一颗芝麻松子糖放进嘴里,吮着手指咂着嘴儿,“学而时习之,不亦糖糖乎?有朋至远方来,不亦糖糖乎?”   “什么,不亦糖糖乎?”裴行俭愕然又好笑。   “这都不懂呀!”妖儿像一个学馆里的老博士那样,扬着手指一板一眼的认真讲解道,“吃糖最开心了,所以叫——不亦糖糖乎!” 第0065章 着实厉害   裴行俭和那青年“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显然,他们不是那种古板教条的老夫子,不然肯定要吹胡子瞪眼的大骂妖儿滥改儒家经典了。   薛绍也笑了,妖儿真是越来越耿直了,怕是受了月奴的影响。她这样的耍起宝来,对裴行俭的杀伤力可就太大了一点。   “《离骚》你会吗?”妖儿一点儿不在意他们的大笑,一边吮着手指吃着松子糖一边说道,“不如你就背这个给我听吧,因为我是楚人!”   薛绍笑着摇了摇头,用脚下的木屐在大石头上敲击了起来。嗒嗒嗒,嗒嗒嗒,声音清脆传得悠远。妖儿一听到这声音,表情一下变得认真又凝重起来,站了起来认真的听着,聚精会神。   裴行俭和那个青年很好奇的看着她,“这是怎么了?”   妖儿听了一会儿,吐了吐舌头,连忙站直了身体正儿八经的对着裴行俭拱手拜了下来,“尊长恕罪,小女子方才太过失礼了!”   “咦?”裴行俭好奇的看向薛绍那边,他自然也听到了木屐发出的敲击声。   妖儿怯怯的回头看了薛绍一眼,伸出指头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道:“神仙哥哥在骂我呢,他用木屐敲来四个字——目无尊长!”   裴行俭和那青年愕然对视了一眼。   惊诧!   大唐的军队里有鼓点号角,金铙旗帜,哪怕是没有从过军的人都知道,这些都是军队用来传播信息的工具。   可是,这些传递办法都是简单粗糙而且固定不变的,比如擂鼓冲锋鸣金后退。裴行俭还真没见过有什么办法,能够把具体的“字”通过敲击的办法来传递!   嗒嗒嗒,嗒嗒嗒,薛绍的木屐在继续敲击石头。   妖儿嘻嘻的一笑,又拱手拜了一记,说道:“小女子不学无术,尊长千万不要怪罪!应该是——不亦乐乎!”   “这也是那位神仙哥哥敲过来的字?”裴行俭惊讶的问道。   “是呀!”妖儿乖巧的点头,“四个字,不亦乐乎!”   “尚书,这不可能吧!”寡言少语的青年,终于是开口说了一句话。   “尚书?”妖儿眨了眨眼睛,表情当中流露出一丝惧意,“好像是官名噢!很大的官!”   “不是不是,他在叫我叔叔呢!”裴行俭笑眯眯的挥了挥手,示意妖儿蹲到他身边来,说道:“小姑娘,你怎么知道那位神仙哥哥的敲击,代表的是什么字呢?”   “不能说。”妖儿一本正经的道,“不然神仙哥哥会打我屁股的!”   裴行俭哑然失笑,“这是那位神仙哥哥想出的办法吗?”   “对呀!神仙哥哥可聪明了!他教我好多好多的东西!”妖儿说道,“他教我吟诗,学算术,练武,还有这种蓝田秘码,可好玩了!”   “蓝田秘码?!”裴行俭和那青年异口同声的低声惊道。   “对呀!”妖儿笑嘻嘻的点头,“他还教了我一种特别好玩的丝线铜……”   说到一半,妖儿慌忙捂住嘴,面露惊慌之色。   嗒嗒嗒,嗒嗒嗒……   “不好了,神仙哥哥生气了,我要回去啦!”妖儿急忙站起来,冲裴行俭弯腰拱手的拜了下来,“拜别尊长。”   裴行俭一脸笑容的点了点头,又饶有兴味的看了稍远处的薛绍一眼,说道:“小姑娘,你明天还来吗?”   “我要是来,你就背《离骚》给我听吗?”妖儿说道。   “好,一字不漏的全部背给你听!”裴行俭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军队里发号施令一样。   “嘻嘻,一言为定!”妖儿欢喜的点头,“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的外公,我可喜欢我外公了!如果神仙哥哥明天再来钓鱼,我就央求他带我一起来,我给你糖糖吃!”   “好,一言为定!”裴行俭呵呵直笑,“能有糖糖吃,不亦糖糖乎?”   “嘻嘻,我走啦!”   提着裤管踩着稀泥,妖儿回到了薛绍的身边,嘿嘿的笑,“神仙哥哥,你别生气好吗?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薛绍笑了一笑,“那位老人家约你明天再来吗?”   “是呀!我想听他背《离骚》给我听!”妖儿认真地说道,“我外公当年最喜欢《离骚》了。我虽然也能背,但有好多好多不懂的地方。我想向他请教呢!”   薛绍不禁好笑,你倒是自来熟,也不问人家是谁,花一颗糖就要请他做你的便宜老师——那可是当朝身兼文武三品双职的礼部尚书和检校右卫大将军、刚刚带着十几万军队打了胜仗回来的大唐元帅!   “神仙哥哥,我们明天再来钓鱼,好不好嘛?”妖儿眨巴着乌黑圆溜的一对儿大眼睛,小声的央求道。   薛绍摸了摸下巴,笑道:“好是好,但你得负责挖蚯蚓。”   “好耶!”妖儿欢喜的咯吱笑了起来,“我叫月奴姐姐帮我一起挖,她力气好大的,一会儿就挖好了!”   “月奴才不会帮你干这种事情。”   “她要是不帮忙,等她被丝线铜钱弄得睡着了,我就咬她的胸脯!……白花花圆乎乎的,像刚出锅的大肉馒馒!”   另一边,打伞的青年也蹲了下来,在裴行俭耳边说道:“尚书,这个小童儿方才听到木屐的敲击声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甚至是哪几个字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莫非是他二人事先商量好了的?”   裴行俭手执钓竿平静的看着水面,淡淡道:“她没说谎。”   青年的表情略微滞了一滞,默然的点头。   有件事情别人或许不大知道,但青年跟随裴行俭身边多时,他是肯定知道的。那就是,裴行俭洞悉阴阳、精通相面识人之术。有这样的阴阳奇术傍身,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小童儿还有可能骗得过裴行俭么?   裴行俭最为著名的一次预言,当属给王勃相面批命。   王勃是著名的神童,六岁就能下笔成文,十岁通六经,十六岁被当今陛下召入禁中对策而深受赏识被封为散朝郎,并成为前太子李贤的伴读。   就在王勃名扬天下被世人所称道的时候,裴行俭却说王勃轻浮急躁卖弄夸耀,非但做不到大官,还会早早夭亡不得善终。   果然,年仅十八岁的王勃因为一篇轻佻讽刺的文章激怒了皇帝李治,被逐出李贤的王府。过了四年他才好不容易混到一个远州参军,却又杀人犯法,运气好遇到天下大赦才捡了一条性命,他父亲却因为而受到连累被贬了官。   五年前,年仅二十七岁的王勃,意外溺水而亡。   除了对王勃的这一次“铁口直断”,裴行俭还给许多将军大臣相过面,大多都是隐而不言或是密而不传,但无一不应验。这些年来,由裴行俭举荐提拔的文官武将已是数不胜数,许多人已是官至五品通贵以上。   裴行俭的“阴阳识人”之能,或许不像他的文治武功那样著名,但却是一件无往不利的“秘密武器”。   “如果用那样的击敲之法,传递军中的信息,当如何?”裴行俭突然说道。   青年的眉头略微紧了一紧,“军中向来有鼓角旗语或是快马斥侯往来传递消息。鼓角简明,但所能传递的信息不多,而且容易被敌军认穿;旗语繁琐,视线以外不可得知;斥侯倒是能够精准的传递消息与命令,但容易因为斥侯的个人安危或是马匹的优劣快慢而误事。”   “战场讯息瞬间万变,如果有一个精密而迅捷的方法来传递军情与命令,大军的指挥就能更加得心应手。各军行动迅速敏捷有如人的四肢一样收发自如,那样,无疑将胜算大增!”裴行俭微微的皱了皱眉头,“还有,方才那个小童儿当着我们两个大人的面接受讯息而不被识破,而且那个信息的传递居然能够精准到每一个字!如果我们的军情传递也用上这样的技巧,那就根本不用担心军情泄露了。想出这个法子的人——着实厉害!”   青年的表情微然一变,“着实厉害”这四个字,可是很少从裴尚书的嘴里说出来的。   “要不末将去把那青年郎君请来一叙?”青年道。   裴行俭微笑的摆了摆手,“暂时不必。”   “是。”   裴行俭抚了抚须髯,意味深长的眉梢轻扬微微笑了一笑,突然双手抓竿奋力一提,竹竿一下就被拉弯了,柔韧的钓竿尖头猛然往水底一沉!   “上钩了!大的,一条大的!”   傍晚时,雨停了。   妖儿提着鞋子扛着竹钓竿,欢天喜地的赤脚小跑在曲江池柳堤岸上,“有鱼吃喽,有鱼吃喽!”   薛绍踩着木屐嘎噔、嘎噔的走在后面,呵呵的笑,看了一眼手里提的水桶,收获真不错,六条鲈鱼,平均一斤左右。   裴行俭钓得更多,还有一条四五斤的大鲈鱼,于是早早的满载而归了。   薛绍心想,我务必要赶在我大哥来长安正式和二圣商谈婚事之前,和裴行俭搭上关系。最好是,在烧尾宴的时候请到裴行俭到场。另外,如果婚事真的谈了下来,在成亲之前,我务必要出去打上一仗混一点军功在身,先入为主的塑造起一个“将军功臣”的形象,而不是吃软饭的花瓶男。   否则把婚一结,“驸马”的身份将是一个极大的桎梏,我再要去干这些事情,可就非常的不方便了。   时间紧迫啊! 第0066章 应运而生   月奴叫火房大婶烧好了一大锅热水,站到了前宅正堂的屋檐下,翘首而望。   “天色将晚,公子出去钓鱼也该回来了。”   正堂里,李仙缘和姚元崇正在对席而坐下围棋。月奴往屋里瞟了一眼,既不冷漠也不热情,面无表情。   以往的薛府里总有许多的纨绔膏梁搞得一片乌烟瘴气,一连半个月的醉生梦死花天酒地那都是司空见惯。相比之下,如今有两个人安静的坐着下棋,真算得上是高雅而清净了。   不过月奴很不喜欢那个李仙缘,总是夸夸其谈还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好几次想要一剑捅他个透明窟窿。   “我说姚兄,你这行卷也弄得太草陋了吧?”李仙缘一边下着棋,一边说道,“别人投行卷,都是把自己的多篇诗赋整理而成诗集,用上好的萱纸卷轴工整誊写,字词之间还须得多种避讳。此外,还要另附书信拜贴一封,以显诚意与谦恭。你倒好,草草的写了两首诗就算完了?”   姚元崇捏着一枚棋子定在了棋盘的上空,苦笑,“姚某平日里很少作诗写赋,到哪里去编那诗集?”   “落子、落子!君子岂能举棋不定!”   姚元崇被他一催,匆忙一子落了下去。   李仙缘嘿嘿直笑,“你输了!”   “李兄太奸诈了,这是故意乱我心神啊!”姚元崇很忿然。   这时妖儿撒着脚丫朝正堂跑了过来,“我们回来啦!有鱼吃喽!神仙哥哥钓了好多的鱼!”   薛绍刚刚走到了府门外。   “你给我站住!”月奴对妖儿大喝一声,直皱眉头,“满地稀泥你乱跑什么,看看你,脸上都是泥了!快跟我去洗洗!”   “噢!”妖儿应了声,把鱼竿、鞋子、斗笠都放好,正要一脚踏上台阶,月奴一把提住妖儿的腰带,托着她的腰一抛一扔,妖儿像只小鸡一样被抛得飞了起来。月奴双手凌空使了个九天揽月将她抱住,扛在了肩膀上按住再也动弹不得。   “满脚是泥,到处乱踩!”   “呜呜,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妖儿踢着脚丫一阵惨叫。   “别吵,泥巴童儿!”月奴扛着妖儿,大步就走。   屋里的李仙缘和姚元崇眼睛都直了,太神勇了!   薛绍提着鱼桶走了过来,坐在了屋檐下准备换鞋,“二位聊些什么呢?”   “正聊起姚兄的行卷之事。”李仙缘说道,“小生觉得才两首诗,实在太寒酸了。不如就让小刀来捉刀代笔,给姚兄添上两首吧!”   “就你?”薛绍和姚元崇一同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瞧不起人吗?”李仙缘脸色一正,清咳了一声作沉思状,良久,点点头,“听着!”   “天上下了雨,地下好多水;出门钓鱼去,回来一身泥!”李仙缘啧啧的道,“怎么样,文采斐然吧!”   薛绍和姚元崇都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月奴担着一盆水走了过来,在薛绍面前跪坐而下,“请为公子浴足!”   “好。”薛绍脱了木屐踩进水盆里,水温刚好。下雨天的赤着脚出去走了一圈回来,泡一泡还真是舒服。   “哎呀,触景有感,小生再来一首!”李仙缘啧啧的道,“公子两腿泥,美人一盆水。素手轻且柔,郎情妾有意!”   “哈哈哈!”   月奴脸上一红,恨恨的剜了李仙缘一眼,再胡说八道,一剑戳死你!   李仙缘被她瞪得浑身一寒,“嘿嘿,小生献丑了!”   “你那丑,还是少献一点为妙。”薛绍笑道,“不学无术的九品俗吏,我都不知道你这官是怎么混来的!”   “开玩笑,小生可是举明经考上的!”李仙缘脸色一正,说道,“帖经墨义,岂是等闲!”   “原来李兄还是举明经入仕,失敬、失敬啊!”姚元崇拱手拜了拜,笑道,“本朝科考最重进士与明经。进士着重于诗赋文章,明经着重于贴经墨义。姚某,也只能去考明经科了。”   贴经墨义,是指明经的考试方式。   贴经,就像是现在考试当中的“完形填空”,将经书当中的某一段遮住只露出三五个字,然后让考生将这一段补写完整。   墨义,就像是“名词解释”,比如“学而时习之不亦糖糖乎”这一段论语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典故,一一说明解释清楚。   当然,举明经也不代表完全不看重诗赋,至少可以当作是“特长加分”。   这样的考试规则,在现在的高考也仍在沿用。不知道是否称得上是“国粹”。   薛绍走进去和他们二人坐在了一起,说道:“贴经墨义应该算是简单的吧,本朝有许多臣子都是举明经。我听说进士科才是真的难,进士及策以后的身言书判都不是一般人能通过的!时下不是有一说,叫做三十年老明经,五十年少进士么?”   “对啊!进士科极难!”李仙缘深有感慨的道,“考生就算是进士及策脱颖而出了,还要经由吏部进行身言书判的严格选官。首先是要检验书法是否遒美,这是书;判文章是否出众,这是判。二者优秀还要看体貌是否雄伟端正,言辞是否得体辩正,这是身与言。身言书判之后,还要考察考生有何特长,再由吏部的官员决定授予什么样的官职。当然,就算到了这一步,这官也不是想授就能授的。吏部要上报到尚书仆射那里,仆射首肯了还要转由门下省反复的审核。嘿嘿,任你才华盖世文章风流,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要是讨不了尚书宰相们的欢心,一辈子别想得授官职——呶,小生就认识好几个进士及策的人,十几年了还没混到官职呢,现在都在那些王公大臣将军们的府里充当幕僚,混一口闲饭来吃。”   姚元崇摇头苦笑,“所以,除非是皇帝陛下直接下旨封的官职,或是出身高门仕族的学子,再或者是生来就该做官的恩荫,否则很难得到官职。姚某出身吴兴姚氏尚且难以谋到官职,就不用提那些寒门士子了。”   薛绍呵呵的笑,“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这七品太官令,似乎挺值钱啊!”   李仙缘直翻白眼,“哼!”   姚元崇呵呵的笑,“以薛公子的血统门第和见识胸怀,本就该要做官。”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本朝的科举取仕完全掌控在少数的大官宰相手中。长期以来,大官宰相门生无数桃李满天下,人脉四处分布势力盘根错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得了提携之恩的门生官员嘴里喊着忠君爱国,实际上命运却掌握在那些大官宰相们的手中。由此,帝王的权力和威信大大的被削弱。宰相专权,因此屡见不鲜。”   姚元崇眼睛一亮,“想不到薛兄入仕不过短短数日,就早早的想到这一层!”   薛绍呵呵直笑,我想到个毛,我一天官都还没有当过。以前伟大的“历史学家”安小柔老师整天在我耳边跟我说这些,我就算是一块石头也应该记住了几句啊!   李仙缘左右看了看他们二人,“你们还一拍即合了?”   “对啊,我们都是治世良臣,你只是一介俗吏!”薛绍笑道。   “好吧,既然如此,俗吏决定卖友求荣了!”李仙缘将姚元崇写的那一篇文章拿了出来递给薛绍,说道:“你自己看看吧,姚兄想要革仕族之命!”   姚元崇脸色一窘,简直无地自容。   薛绍拿过卷子来看了两眼,呵呵的笑了一笑,“其实意识到这些问题的人,绝对不止姚兄一个人。但是这些问题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所谓积累难返,也不是一两天、一两个人就能解决的。皇帝要罢除一个宰相都得要大动干戈,事后还难免要引起朝野震荡、好一番伤筋动骨,何况是我们这些人想要从根源上去解决问题呢?”   “对啊!”李仙缘压低了一点声音,“武后好几年前就恨死郝处俊了,这是朝野尽知的事情,但直到今天才将他彻底扳倒!——再说远一点,贞观托孤大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权倾朝野那么多年,当今陛下心里能痛快吗?但还不是忍了十多年!世人都以为天子无所不能,以为一封敕令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其实根本不然,他们也是有着很多顾忌、很多掣肘的!——天子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针眼大的俗吏?……好吧,针眼大的良臣和士子?”   薛绍点了点头,“所以,现在二圣开始封授一些人充任同中书门下三品,用来分割三公、中书令、侍中和尚书仆射这些宰相们的权力,分薄他们的人脉和根基,从而加强君王对朝政的掌控能力。姚兄,你提的这些问题不是没有人看到。实际上,二圣都已经着手在办了。不信你看着,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同中书门下三品这样的官员竖立在朝堂之上。”   姚元崇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是姚某坐井观天,夜郎自大了。”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薛绍微笑道,“你难道没有看到,你想要做的事情,也正是二圣现在想做的事情吗?天时地利人和,你正好顺势而起。”   李仙缘嘿嘿一笑,“所以,姚兄你还是很前途的!好好的把行卷投了,好好的春闱应试考个好成绩。将来,必有作为!”   薛绍心中一亮,李仙缘多半已经把姚元崇的这篇文章给天后看过了。瞧他笑得那副贱兮兮的奸人嘴脸,肯定是早就心中有数,知道姚元崇这样的人正是二圣现在需要的人。   这就叫“应运而生”。   将来姚元崇要是得了势,还能忘记他吗?这个半吊子神棍,绝对是个抱大腿的高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姚元崇正色的对着薛绍和李仙缘拜了拜,“姚某,真是茅塞顿开了!这些年来一直闭门造车的想当然,真是惭愧啊!看来,还是要先深入了解,才能权衡利弊因时制宜!”   薛绍点头笑了笑,“照我看来,你还真是需要更加深入的去了解官场实情。如果能从县一级的官吏做起,不失为一件好事。”   “能为县官,姚某是求之不得!”姚元崇正色道,“官虽小,但却能为百姓干些实事。从最低层的小官实践做起,脚踏实地方能步步为营!”   薛绍点头微然一笑,“我去试试!” 第0067章 性命担保   说干就干,是薛绍一惯的风格。骑上威龙宝马出了家门,薛绍直奔西市先去找了虞红叶,准备带上她和她的茶具一起,再去拜访薛克构。   从来都是一个好汉三个帮,更何况是要在官场上混。薛绍可不指望那一棕八字还没一撇的皇婚能给他带来一切;人,还是要靠自己。今天帮助和提携了姚元崇,不管明天他混到什么样的程度,总会对自己有好处。哪怕是他到死一事无成,也算是多个朋友多条路。   春天不播种,秋天哪来的收获。   薛绍到了虞红叶的手工作坊,她们的工作进展十分迅速。虞红叶做事十分的认真,每一个文胸细小到每一个部件,她全都亲历亲为的认真检查,反复斟酌。   西市那地方汇集天下财货,聚集了无数的商人在这里摸爬滚打,一个比一个精明,每个人都是奔着钱来的。所以,想要多赚一个铜板都得像经历一场战争一样精打细算绞尽脑汁。   虞红叶再精明再能干,终究是家底微薄的一介女流,想要脱颖而出笑傲群伦,谈何容易。更可况商场之上除了暗底里的竞争还有明面上的争斗,上一次若不是薛绍及时出现阻止一群人的围攻,她的店子恐怕都要从西市除名了。   如今有了薛绍的穿针引线能够做上皇家的生意,对虞红叶来说可算是人生命运的一个重大机遇和转折点。因此她对这一趟生意是无比的看重,不仅仅是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更倾注了几乎全部的心血。   每个人的人生当中都会遇到许多的机会,少数人把握住了于是成功了。大多数的人坐视机会悄悄溜走,从而沦为了平庸。   薛绍觉得,虞红叶应该会是前者。   “多少个了?”薛绍问。   “到明日早上,将凑足两百整数。”虞红叶说道,“肩带和腰带都有牛皮弹筋和松动活结易于调整,不同胖瘦的人大概都是能穿。主要是针对不同的杯罩区分了尺寸。红叶多番考证,将乙杯和丙杯做得最多,甲杯与丁杯次之。也有极少量……丁杯以上的。”   这虞红叶真是聪明,还会做市场调查了。薛绍呵呵的笑,“丁杯以上,专程给月奴这样的人做的么?”   “红叶要拿两个文胸去月奴亲自试了,才知道合不合适。”虞红叶的脸上稍稍一红,婉尔一笑,“请公子稍候,待红叶前去更衣再陪公子去拜访薛侍郎!”   “好。”   稍后二人到了薛克构的府上。老头儿一见到薛绍和虞红叶就哈哈的笑了,“来得好啊,老夫正好茶瘾犯了!至从那一日喝了红叶姑娘煮的茶,老夫再喝自己府里的茶可就不是个滋味了呀!”   “能为族伯效劳,也是小侄的荣幸!”薛绍笑呵呵的拱手来拜。   “坐、快坐!”   二人分坐堂中,虞红叶从旁煮茶。   薛绍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族伯,小侄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好,你说。”薛克构倒也干脆。无事不登三宝殿,他都当了几十年的官了,哪能猜想不到。   “小侄有一位朋友,出身吴兴姚氏,三十上下的年纪,满腹经纶一表人才。”薛绍说道,“原本他无意仕途,但小侄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干实事的人才,因此主动劝说他参加今年的春闱科考,入仕为官。因此,小侄逼着他写了一份行卷,想投在族伯的门下。”   “嗬嗬,哪有逼着人参考入仕的道理!”薛克构抚着须髯大笑起来,“吴兴姚氏,倒是名门大姓。他叫什么名字?”   “姚元崇,字元之。”   薛克构点了点头,把手一伸,“行卷拿来。”   薛绍笑呵呵的将姚元崇的那两首歪诗递了上去,“一时匆忙,这行卷有些简陋了。族伯勿怪!”   “你啊!……哈哈!”薛克构不以为意的哈哈直笑,摊开卷子来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诗作很是一般哪!”   “是。”薛绍点头,“他是个干实事的能臣,不是以文采诗赋见长。正因如此,小侄才特意托请族伯来帮忙打点。”   “老夫倒是和吏部尚书魏玄同有那么一点交情,多少能够帮上一点忙。”薛克构说道,“但是科考取仕也不是一个吏部尚书就能说了算的,上面还有尚书左仆射刘仁轨。虽然刘仁轨韬光养晦正在极立的推辞仆射一职,尚书省的事务他也很少去经管,但是更上面一点还有门下侍中裴炎哪,他可是风头正盛!”   薛绍微然笑了一笑,“族伯只管把姚元崇举荐上去便是。左仆射和侍中那边,应该不会有太大意见的。”   薛克构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早就精得像鬼一样了,他哪能听不出薛绍话里的意思呢?   现在裴炎在天后的提拔之下强势崛起,尤其是在春闱科考在即的这种节骨眼上,一举取代了郝处俊接掌门下省成为侍中宰相,天后的用意也就相当明显了,就是要让裴炎趁这机会广结人脉、多收门生,从而壮大实力稳固位置。   薛绍既然敢于在这种节骨眼上把姚元崇推荐上来,自然有他的道理。虽然他还没有正式和太平公主成婚,但是通过太平公主给天后捎上一两句话肯定是没问题的。说不定,这个姚元崇早就在天后心里“榜上有名”了。   如今薛绍假借他薛克构的手把姚元崇推荐上去,还真是看得起他、让他白捡一个为朝廷举贤的美名并给姚元崇做下这一份人情。他日姚元崇如果飞黄腾达,肯定忘不了对他对有提携知遇之恩的薛克构啊!   既顺了天后的心意,又收获了薛绍与姚元崇的人情,这对薛克购来说无疑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对双方来说,更是双赢。   薛克构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既然是承誉举荐而来的朋友,老夫当然不能拒绝了。行卷我收下了,早晚会把姚元崇举荐上去。不过老夫毕竟不是吏部和门下省的官儿,到时候姚元崇考得怎么样,还得看他自己的才学。”   “多谢族伯成全!”薛绍拱手而拜,“族伯能够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其他的,就看姚元崇自己的造化了!”   “好,好!”薛克构抚髯长笑,“承誉身为国戚贵族,能为朝廷举荐人才,这样很好。你放心,老夫会竭力推荐这个姚元崇的。”   “多谢族伯!”薛绍拱手再拜,“依小侄愚见,姚元崇是个干实事的人,能让他从县一级的小官做起积累经验,则是最好。”   “呵呵,看来承誉对这个姚元崇是颇为器重啊!”薛克构点头笑了笑,“好,老夫尽量去帮忙说项,争取帮他谋求一个父母县官的实职!但老夫毕竟不是实际掌权,最终他能得到什么样的官职,老夫也就不敢完全担保了。”   “多谢族伯!”   虞红叶煮好了茶,给二人分别呈上。   “真是好茶啊!清香冽口,盐味也恰到好处!”薛克构喝了一口,赞不绝口,“承誉,你这侍姬真是长了一颗玲珑巧心,这么快就精准的把握了老夫的口味咸淡!”   “薛相公过誉了,奴家实不敢当。”虞红叶连忙拜谢。   “哈哈,嘴儿也甜,非要叫我相公!”薛克构笑了两声,转而说道,“承誉,上次有薛稷在这里,老夫有些话不太方便说。”   薛绍道:“族伯有何训诫,今日不妨直说。红叶是我心腹。”   “嗯。”薛克构点了点头,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说道,“我汾阴薛氏乃是河东大姓,历来家学昌盛名臣辈出,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数百年来薛族不断壮大,至南北朝到大唐开国达到鼎盛,乃是一等一的名门贵族。李唐以军武起身于关陇而得天下,虽为皇族但是李姓在世人的眼中并不高贵,远逊于关中的薛韦裴柳和山东的崔李郑王这些传统的贵族大姓。当年太宗皇帝下旨编修氏族志,最初关陇李姓被排在了第四等姓氏。太宗大怒,强令把关陇李姓排在了第一。尽管如此,也一时无法改变世人心中约定俗成的看法与印象。因此,大唐三代天子只能不断的和大仕族联姻,来提高李姓皇族在世人眼中的形象与地位。”   “我汾阴薛氏,就是李姓皇族最为看重的联姻贵族之一。”薛克构抚了抚须髯,悠然长叹一声道,“其实,在我们这些重视儒学与礼法的真正贵族看来,起身于关陇汉胡杂居之地的李姓皇族,又是在马背上夺取的天下……”   薛克构说到一半打住了,毕竟有些话是犯忌的。   薛绍点了点头以示明白他的话外之音——意思就是,李姓皇族的人多少还带着一点“胡人习气”,并不特别重视礼法。他们的一些行为习惯,在许多传承了几百年儒学教化的贵族们看来,是很粗陋很下流的。   比如说,太宗皇帝当年搞出的玄武门之变,杀弟弑兄逼父,这种事情在儒家贵族看来绝对是道德败坏到了极点的大不肖;李世民杀了他亲弟弟李元吉,然后又娶了他弟弟的老婆杨妃,更是乱伦。   另外,李姓皇族的人深受胡风所染在男女之事上显得颇为随便,母女共侍一夫的事情都不少见,这在许多饱读诗书深受儒家教化的贵族老夫子们看来,更是“胡性未泯、荒蛮未脱”的野蛮表现。   所以,很多传统的贵族大姓认为李姓皇族粗俗野蛮没文化,根本不乐意与李姓皇族联姻,但又拗不过一纸皇命只能屈而从之。而且,李唐的公主多半都是飞扬跋扈不敬公婆、枉顾礼法不守家风的,更不别提什么守妇道了。像高阳公主那样偷和尚又参与谋反的前车之鉴都有。   “娶公主”这在历朝历代许多人看来是光耀门楣飞黄腾达的好事,在薛族这样的显赫贵族看来,却是很委屈又很胆颤的一件事情。   薛克构双眉紧拧的低声说了一句:“承誉,你若是真成了驸马,以后须得多加收敛小心尤其要守好门户,千万不要惹祸上身!时下不是有句俗语么——娶妻得公主,平地买官府啊!”   言下之意,娶了大唐的公主过门儿,就是把官府摆在了家里,随时可能摊上官司麻烦。   薛绍不以为意的淡然一笑,“族伯尽管放心。如果这棕婚事真的落实了下来,小侄敢用性命担保——太平公主绝对不同于其他的大唐公主,她一定会是薛家的好媳妇!”   性命担保?   薛克构瞪圆了眼睛,愕然。 第0068章 文武双修   半夜里,淅沥沥的春雨又落了下来。轻扬的雨水洒落在大明宫宫殿的琉璃瓦上,如宫廷音乐之婉转清柔。   可是这在太平公主听来,却是要多烦人就有多烦人。   “可恨,又下雨了!”太平公主看着窗外,恨得牙痒痒,“本宫苦练书法和琴艺饱受了五六天的煎熬,臂酸脖子疼手都要破皮了,好不容易才让母后满意准许我去芙蓉园踏青游玩。却不料在这节骨眼上又下起了连绵春雨,真是太扫兴了!”   朱八戒小心翼翼的凑上来,低声道:“公主殿下,小人听闻芙蓉园曲江池在下雨的时候,景色也是颇为美丽的。”   “你懂什么,若是下雨连马都骑不了!”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儿怏怏的道。   朱八戒小声道:“公主殿下如果和薛公子高坐在皇厥楼台之上,煮上一壶清茶弹上一曲琵琶欣赏一番曲江池的雨景,或于绵绵细雨中泛舟游湖,或能亲手钓上两尾曲江池中的鲈鱼来片作鱼鲙沾以芥酱享用,想来也是颇有一番雅意情趣啊!”   “咦,你这痴憨倒是难得聪明了一回!”太平公主转愠为喜嫣然一笑,云袖一挥,“好,无论明日是否下雨,本宫都要去芙蓉园游玩!”   “公主殿下,是否要事先知会薛公子一声?”朱八戒小心翼翼的道。   “不必了!你去传令于上官婉儿便可!”太平公主不假思索的道,心说要是让那个坏人知道我是特意去找他的,他还不得意忘形到极致呀?……真是太坏了,那一日口角分别之后,他居然一直不来找我!   “小人遵命!”   ……   离开薛克构的府第正要回家走在半道上时,正遇上一场雨,下得还不小。   虞红叶连忙卷起车帘道:“薛公子,不如你来乘车我来骑马!”   “不用了。我这威龙宝马性情野烈,我怕你驾驭不了。”薛绍从马鞍上取下了一件时常备好的雨衣,摊了开来穿在身上,“如此便可!反正也不远,很快就到家了!”   说罢,薛绍就拍马前行而去。   虞红叶看了两眼,薛绍穿上的可不是寻常可见的避雨蓑衣,而是一种桐油所浸的丝绢制成的雨衣,名叫“琥珀衫”。眼下丝绢都可以充任货币,这种琥珀衫当然就昂贵得紧。而且这雨衣披在身上骑马迎着风雨跑了起来,非但不显得狼狈臃肿,反而飘然如仙极是潇洒。   虞红叶凝眸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薛绍,轻咬朱唇脸上略略发烫。   “人中龙凤……”   薛绍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回头一看,美人卷珠帘,一向爽快利落如男儿的虞红叶,露出了罕有的娇羞女儿之态。   四目相对,虞红叶慌忙将车帘放下,双手捂胸,心如撞鹿。   薛绍哈哈的一笑,“驾!”   虞红叶越发心慌意乱。   临到岔路分别时,虞红叶镇定心神宛如平常的告诉薛绍说,她明天将会带上制好的那批文胸到薛绍府上去。一来要给薛府的女眷都送上一些礼物,二来,也好未雨稠穋以备薛绍随时拿去进献给太平公主。   薛绍一想,和太平公主闹了那次小别扭之后也有五六天没见面,是时候去见一见她了。等明日去见过了裴行俭,就去宫里找太平公主,把这批文胸献上。   二人分道,各自回家。   姚元崇正在正堂之上等着薛绍回来,见了面就拱手弯腰的长拜,“姚某拜别薛公子,就请辞去。”   “姚兄为何要走,莫非是府里的仆婢招待不周?”薛绍瞟了一眼旁边的月奴。   月奴紧张的瞪圆眼睛,连忙摇头。   “不不,薛兄十分热情好客,府里也照顾得无微不至,俨然宾至如归。”姚元崇说道,“只是春闱在即,姚某也该收心沉敛了。因此,姚某打算去租一个僻静的院子,好好的温几天书。”   “我这里不是挺安静的吗?茶饭上手,衣服有人洗,还有现成的书房可以给你用。姚兄只管安心备考。”薛绍道。   “不不,连日打扰姚某实在心有不安,绝计不好再逗留下去了。”姚元崇坚持道,“如若他日姚某能够登科及第,到时再来宴请薛兄小聚!”   李仙缘在一旁嘿嘿的笑,“薛公子,你就别留他了。他要赶着去张窈窕那里,请人家指点诗文以备科考呢!”   “咳!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姚元崇尴尬的直摆手,“姚某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小住几日,让自己的心神彻底的沉寂下来。”   “这样也好,那我就不勉强留你了。”薛绍点头微笑,“薛克构那边我已经帮你打点好了,有空你可以去登门拜访一下。然后,只管放心去应付春闱考试。”   “好。”姚元崇深吸了一口气,拱手弯腰正拜下来,“姚元崇,拜谢薛公子的举荐提携之大恩。”   “姚兄不必多礼。”   李仙缘走了过来,贼兮兮的将薛绍请到一边避开了姚元崇,小声道:“薛公子,你答应小生的还有一两黄金呢?”   “你还真是说得出口啊!”薛绍很鄙夷的瞪着他。   “嘿嘿,你们都说了我是一介俗吏嘛!俗吏自然是贪财好色又寡廉鲜耻的。”   李仙缘怪笑连连,“如今姚元崇既要租房买书又要春闱应试,学子考官之间总是少不得会有一些诗文宴会往来,考上之后也要多方打点、领取官凭、摆宴庆贺,这些都要花不少钱。姚元崇不过是恰巧途经长安身上没带多少钱。所以小生想要资助姚元崇去应试科举,但是小生又财力不济,所以嘛……”   “难得你这俗吏还有点仗义疏财的良心。”薛绍笑着点了点头,李仙缘毕竟是过来人,对这些细节了解得比我多,也想得比我周全。   “那,薛公子就赶紧掏钱吧!”李仙缘贱兮兮的笑着伸出了手来。   薛绍摇头笑了笑,扔给他两片小金饼,“算我一份。”   “薛公子,真有孟尝之风啊!”李仙缘竖起姆指来赞。   “少拍这种便宜马屁!”薛绍没好气的道,“姚元崇个性清傲,估计不会直接接受我们的钱财资助。你去想办法让他收下或是从旁帮他打点。总之,交给你了。”   “包在小生身上。”李仙缘拱了拱手,“小生现在就与他一同去了,先将他安顿下来。等雨停了,小生再来薛兄府上打理风水建造的事情。”   “行,去吧!”   二人一同拜别而去,薛绍叫府里的车把式驾车相送,以免雨淋之苦。   姚元崇坐在车里,感慨不已,“上次见到薛公子,好像不是这番景相。这一回略为深交之后姚某方才发觉,原来出身显赫的薛公子是这样的仗义豁达胸襟如海,更有渊搏的见识和独到的眼光。他虽是比姚某年轻了十岁,但风采气度比之姚某更加沉稳理智,时时让姚某有一种智珠在握、高屋建瓴之感。薛公子不过弱冠之年就有了这样的器识,假以时日他必成气候啊!”   “姚兄这一趟,走得不冤吧?”李仙缘嘿嘿直笑,“小生早就说了,薛公子绝对值得你一见!”   “没错。”姚元崇认真的道,“但绝不是因为李兄之前所说的,张窈窕的缘故!”   李仙缘嘿嘿的又笑,“要不,我们今晚再去张窈窕那里……下两盘棋?”   “抵死不再去了!”   送走了两位朋友,薛绍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摆放整齐的大量书籍其中还不乏颇有收藏价值的一批竹筒古书,薛绍不由得有点好笑。   以往出身于河东薛氏的蓝田公子,虽然不喜欢读书,但好歹也是个“礼乐流范轩冕显荣”的仕族弟子,于是不惜重金收买了许多的书籍摆在书房里充门面,假装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化人,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偶尔有几篇“诗作”留在酒肆花楼那种地方骗钱,也是早就请人捉刀代表写好然后背在了心中。要他亲自作出几句“日出江花红胜火”那样的诗句,是打死也不可能的。   大唐时代的书可不便宜。蓝田公子的这些藏书,却便宜了现在的薛绍。   将来如果想要逆天改命并有所成就,从戎可以算是一条路径,但是归根到底元帅将军的根基也是在朝堂之上,那就少不得要和许多的鸿儒文仕打交道。要是自己胸无点墨没有半点学问和文采,别说与其深交了,估计还会像“暴发户”一样被人打从心眼里鄙视和唾弃。   大唐虽然尚武,但还真没有哪个只会冲锋陷阵的“纯武夫”标秉了一个时代的。李靖、李勣、苏定方和裴行俭,都是上马可治军下马可治民。反过来,当初追随李世民打天下的秦琼、尉迟恭和程知节这样的猛将,在偃武修文的贞观文治时代很快就退出了权力核心和历史舞台。   大唐,是一个大气磅礴、将星闪耀的恢宏时代;儒帅,则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如此说来,“文武双修”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知道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读一读四书五经了也去参加一次春闱科考,会是怎么样?”薛绍想到这一层越发觉得有趣,“有个功名出身,再和那些科考出身的大臣们相交相处,是不是容易一点了?这毕竟是一个属于仕大夫的文治时代,不是天下大乱诸候并起的战国乱世。依靠枪杆子倒是可以站得住脚,但估计很难打出一片真正的天下。”   “凭我前世十几年的文化功底和速记心算的技能,再加上今生的血统门第与……贴经墨义、身言书判,要去拿一个大唐的‘文凭’是不是太容易了一点?”   月奴正巧担着一盆水走了进来,“请为公子浴足。”   薛绍拿着一本《春秋》,脸上尽是古怪的笑容,“月奴,你说要是我也去参加一次春闱科考,会是怎样?”   “啊?”月奴很是一愣,大摇其头,“公子还是快快坐下,洗脚吧!”   “难道这问题还没有洗脚重要?还是你根本就不认为我能考得上?”薛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月奴眨着眼睛很认真的思考了片刻,严肃的点了点头,“想必是极难的。”   薛绍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真想把这湿漉漉的42码大脚,印在月奴那张漂亮的混血儿脸蛋上。   这女汉子,也太耿直了吧! 第0069章 尊卑有分   次日清晨雨水停稍,薛绍在马球场上练弩。本就重达二十多斤的铁弩下面,挂了两块厚实的土砖,薛绍端着弩一动不动的瞄准,全身绷紧如弓弦,腮边一层层的汗水滚滚而下身上也快要湿透了。   前世他就是这样练的枪,也是这样练的军用弩。一来可以煅练毅力和体力,二来,有利于身体的肌肉能够尽快的形成适应性记忆。这些,都是射击的基本功。   世上是有妖儿这种妖孽级的天才,但毕竟是亿万分之一。薛绍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除了千百次的锤炼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就算他现在拥有许多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和能力,那也是前世三十年学习与历练的厚积薄发。   月奴在一旁练着箭,刷刷刷例无虚发。妖儿蹶着小屁股蛋子蹲着一个蹩脚的马步,小肚腿不停的发抖,两腿之间有一根燃着的香,撇着嘴在那里自言自语的低声碎碎念,“今天没有糖,今天没有糖,呜呜,腿好疼……呜呜,今天没有糖!”   薛绍开始还没有听清楚,后来听清不禁笑了起来一下就泄了力气,土砖也掉到了地上。   小妖孽昨天答应了裴行俭今天要给他糖吃的,可不能失信了。   “月奴,骑马去跑一趟,给这贪嘴的小吃货买一包芝麻松子糖来。”薛绍笑道,“顺便,你可以去一趟虞红叶那里。她好像有礼物要送给你。”   “是,公子。”月奴应了声放下弓箭,走到妖儿面前双手一插腰,恨恨道,“小吃货,就知道害人!”   “嘿嘿,多谢神仙哥哥!多谢月奴姐姐!”妖儿咧开嘴甜甜的笑了,露出一对小虎牙来。   “就知道耍宝卖乖!”月奴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晚上再敢咬我,一辈子别想吃糖了!”   “噢!”妖儿可怜兮兮的撇了撇嘴儿,“那、那我就舔舔行吗?”   薛绍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月奴,你再顺便给她带两个白花花的大肉馒头回来吧!”   月奴的脸臊得一片通红,一把拎到了妖儿的脸上,一扭,“我真想一把掐死你!”   “啊呀呀,疼疼疼!”   月奴出门没有多大一会儿,就下起了雨。吃过了早饭,薛绍带着妖儿在书房里读了一会儿书,温习蓝田秘码。   妖儿跪坐在薛绍的高大桌椅旁边,一直有点心不在蔫,贼兮兮的瞟着窗外盯着府第门口,就盼着月奴回来。   “爪子,伸出来!”薛绍厉声。   妖儿吓得跪直了身体,乖乖伸出双手。   薛绍拿戒尺在她的小手儿上啪啪的轻打了两下,“心不在蔫!”   “呜,我知道错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妖儿顿时双眼放光。薛绍摇头笑了笑,“去吧!”   “多谢神仙哥哥!”妖儿飞快的爬起来提脚就跑,噔噔噔的下了楼正迎到月奴朝这里走来。   “月奴姐姐你回来了!……哇,你身上怎么全湿了?”   “废话,这么大雨!”月奴没好气的道,“拿去吧,小吃货!”   “多谢月奴姐姐!”妖儿欢喜的接过了荷叶包囊。   月奴进了书房来,“公子,月奴回来了。原本虞红叶是要与我一同前来的,但是下了雨她怕弄湿了货物,于是决定等雨小一些了再来,她让我提前告之公子一声,莫要久等。”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就不再等一会儿呢?”   “我不怕,习惯了!”月奴满不在乎的道。   薛绍抬头看了月奴一眼,头发身上全湿了,本就有些紧身的胡服粘在了身上,露出雪白的肌肤和喷火诱人的身体曲线。胸部仿佛是更大更挺了,还可以看到粉红色的文胸痕迹。   “穿上合适吗?”薛绍笑问道。   “啊?……挺、挺好的!就、就是感觉有一点点夹肉,不是特别习惯!”月奴下意识的双肩缩了一缩,胸部显得更大更挺了。   夹肉?主要是你那儿肉太多了。薛绍笑了。   看到他这样的笑容,月奴脸上红成了一片,“公子,月奴先去……更衣!”   薛绍笑呵呵的,“快去吧,别着凉了。”   “是……”月奴下意识的双手捂到了拦胸,退了出去。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妖儿大哭的声音。   “怎么回事?”薛绍连忙走下了楼来。   妖儿坐在楼梯边抱着一团湿糊糊的东西,哭得十分伤心,“呜呜,呜!——大肉馒馒全都变成了面糊糊了!”   月奴双手抱在胸前,在一旁哭笑不得,“这么大的雨,我有什么办法?”   “多谢月奴姐姐……我只是觉得好可惜!呜呜!大肉馒馒!”妖儿哭得更伤心了,就像那天扑在母亲的尸身边一样,“我娘带我从岳州老家来长安寻亲,才过了江盘缠就被人偷了,我们一路乞讨来的!我娘做梦都想吃一个大肉馒馒,可是到死了也没有吃到,呜呜!”   薛绍蹲到妖儿身边,摸了摸她的头,从干爽的木盒子里拿出一枚芝麻松子糖来放到了她的嘴里。   “呜呜……好甜的糖糖!呜呜,娘,我想我娘!好可惜的大肉馒馒!要是早一点把大肉馒馒带回去,我娘就不会饿死了!”妖儿一边泪眼滂沱的大哭,一边又舔着糖。   “这……怎么弄呢?”薛绍很头大,听她哭得很难过,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可偏又没耽误了吃糖。   “有什么好哭的?你娘至少养了你十二年,你还给她送了终让她入土为安。”月奴突然冷冷的道,“我当年还只有一岁多的时候,我的爹娘和亲人就全被人杀了,我都不知道我爹娘和什么模样!”   妖儿果然瞬间止住了哭泣,好奇又惊怕的看着月奴。   薛绍略微一怔,“那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月奴嘴角略微一扬,露出一抹严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微笑,“反正是我义父从死人堆里把我扒出来的,当时我旁边全是我家人的尸体。那一夜正好是中秋月圆,于是义父给我取名为月奴,从此我就跟着他,其他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薛绍点了点头,“去换衣服吧。通知厨子,让他赶紧去做一大锅大肉馒头。以后,府里每天早上都用这个当早餐。”   “是。”月奴点了点头,凶巴巴的瞪了妖儿一眼,“公子,你不要太惯着她了,会惯坏的。”   薛绍呵呵的笑,揉了揉妖儿的头发,“女儿,要富养。就是要惯着。”   女儿?   月奴愕然怔了一怔,默默的走了。   妖儿虽是没有号淘大哭了,仍是撇着嘴止不住在流泪,眼睛一片通红。   薛绍给她抹了抹眼泪,“乖,别哭了。不是有糖吃了么?”   “我想我娘……”   薛绍微笑道:“你爹呢?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我一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爹,是我外公和我娘把我带大的,我都没有姓氏,她们都叫我小野种……”妖儿撇着嘴,小眉毛也变成了八字型,伤心的道,“我外公去世以后,我娘说带我来长安找我爹,可是没有找到,我娘也饿死了!……呜呜,我以后再也没有亲人了!”   看来妖儿是个私生女……   薛绍轻轻的叹了一声,“我不是你的亲人吗?还有月奴姐姐,她不是你的亲人吗?”   “是!神仙哥哥和月奴姐姐,就像真正的亲人一样!……呜呜!”妖儿哭得更厉害了,伸出了双臂,“神仙哥哥,你可以抱抱我吗?”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将妖儿抱在怀里,然后将她抱了起来走上楼去,拍着她的背,“不哭不哭!等会儿我还要带你去见那个小老头儿呢,你不是说他很像你外公吗?你还要跟他学《离骚》的!”   “噢,对哟!”妖儿一下睁圆了眼睛,瞬间不哭了,“我忘了挖蚯蚓!”   薛绍将她放下来,佯怒,脸一板,“那还不快去!”   “好,我去、我马上去!”妖儿一边抹眼泪儿,一边撒腿就跑,“我去找月奴姐姐,让她带我去挖蚯蚓!”   薛绍摇头笑了起来,还真是个心思极为简单的小萝莉啊!   下午,薛绍带着妖儿走过那条小石桥,依旧打着油纸雨伞,依旧木屐踩着石桥咯噔作响。   妖儿今天没有吟诗,而是抱着一包热乎乎的肉包子急急的走在前面,大斗笠一摇一晃的几次差点掉下来。   裴行俭和那个青年,老早就在昨天那地方垂钓了。依旧是一站一坐,像两尊石塑。   “两位尊长,我来啦!”妖儿还隔得挺远就喊了起来,“我今天请你们吃大肉馒馒!”   “大肉馒馒?”裴行俭不由得呵呵一笑,“江泥湿滑,去将她抱下来。”   “是。”青年应了声,将雨伞递给裴行俭走到江岸边,将妖儿抱到了裴行俭身边。   “给你吃!”妖儿拿一个馒头递到裴行俭面前,咧着嘴笑,笑得很甜很甜,“神仙哥哥可疼我了,他专门叫人给我做的大肉馒馒,可好吃了!”   裴行俭伸手接过馒头,呵呵直笑,“有朋至远方来,不亦馒馒乎?”   “咯咯!是的、是的!”妖儿放声的大笑,也递给青年一个,“你也吃一个!”   “多谢。”   薛绍走到了河堤边,“妖儿,不得放肆无礼。”   “是。”妖儿乖巧的应了声,笑嘻嘻的道,“你们快吃嘛!要趁热吃才更香!我把它抱在怀里一路跑来的,就怕它了凉了不好吃呢!”   “好,好,我吃!”裴行俭转头深看了薛绍一眼,笑呵呵的吃起了包子。   这两人三两口就全都吃完了,风卷残云一般。   “皮薄馅多油而不腻,好吃、好吃!”裴行俭赞不绝口。   妖儿咯吱吱的大笑,“你们吃得好快哟!”   “我们都曾经从过军。”裴行俭笑眯眯的道,“在军队里的人呀,吃东西都是很快的,所以就养成了习惯喽!”   “原来如此。”妖儿认真的点点头,“老者,你今天可以背《离骚》给我听吗?”   “当然可以。”裴行俭笑呵呵的点头,“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老者请说。”   裴行俭转头看向一侧,薛绍已经在昨天的位置垂下了钓钩。   “待老夫背完了《离骚》,你去将你家神仙哥哥请来陪老夫一起钓鱼,如何?”裴行俭道。   妖儿眨了眨眼睛,认真的摇了摇头,“不可以。”   裴行俭很诧异,“为什么?”   “因为礼不下庶人!”妖儿郑重其事的道,“老者是江边钓鱼的渔夫,神仙哥哥是贵族的公子,尊卑有分,只能是你主动过去,不可以叫神仙哥哥过来的!”   “哈哈哈!”   裴行俭、那个青年还有薛绍,全都一起笑了起来。   裴行俭拍着大腿哈哈的大笑,“好,好,待老夫背完了离骚,就去拜见神仙公子!” 第0070章 公主驾到   薛绍当然不会像妖儿说的那样,等着裴行俭去“拜见”他。   礼不下庶人。但是,如果出身闻喜裴氏、人称儒将之雄、身兼文武三品的裴行俭也算是“庶人”的话,那天下就没有仕大夫和贵族可言了。   薛绍起了鱼竿提着小马札走到了裴行俭面前,点头微笑,“小婢失礼,长者勿怪。”   裴行俭站起了身来笑呵呵的道:“相请不如偶遇,就请公子和老夫一同垂钓吧!”   “多谢!”   薛绍在离裴行俭三步之外的地方下钩,垂钓。   有薛绍在旁边,妖儿可就不敢那么放肆了,乖乖的蹲在了一边玩蚯蚓去了。   “不知公子高姓,郡望何处?”裴行俭问道。   薛绍放下鱼竿拱了拱手,“在下,汾阴薛绍。”   裴行俭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可是站在一旁的那个青年眼神稍微变了一变。   纵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薛绍,但是“汾阴”这个郡望,现如今天下没有人不知道。   “这么说,你就是二圣钦定的那个备选驸马喽?”裴行俭笑呵呵的道。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一切还没有定论。”   “河东薛氏,家世昌盛名仕辈出啊!”裴行俭手执鱼竿双眼微眯的看着微波潋艳的水面,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地说道,“老夫与令尊薛驸马,当年也算略有交情。”   “哦?”这倒是出乎薛绍预料的之外,他拱了下手,“既是先父的友人,便是在下的长辈了。”   “呜……原来长者不是渔夫,倒是当大官的人!”妖儿有点害怕的瑟缩起来,藏在了薛绍的身边,瞪圆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怯怯的看着裴行俭。   “哈哈!小姑娘,你别害怕!”裴行俭笑道,“我现在只是一个江边垂钓的老头儿,一会儿还要教你离骚呢!”   “我可不敢,神仙哥哥会骂我的!”妖儿撇了撇嘴小声的道。   “求学是好事,公子为何要骂你呢?”裴行俭笑眯眯的道,“更何况咱们可是早就说好了的,老夫既然吃你的糖又吃了大肉馒头,岂能白吃一气啊?”   “哈哈!”三人都笑了起来。   妖儿小声的怯怯的道:“神仙哥哥,可以吗?”   “当然可以。”薛绍微笑道,“长者学识渊博,连我也想请他赐教一二。他老人家肯主动教你《离骚》,当属你的福份。”   妖儿眨了眨眼睛,“那、那不如让长者教授神仙哥哥好了,神仙哥哥再教给我!那样,我们两个人不是都学会了吗?”   “哈哈!这小丫头真是聪明得紧哪!”裴行俭抚髯大笑起来。   “妖儿,你去那一边玩泥巴好了!”薛绍摇头笑了笑。   “噢!”妖儿乖巧的走了。   “小婢无礼,长者勿怪。”薛绍道。   裴行俭看着稍远处妖儿纤步的背影,笑呵呵的道:“老夫有些年头没有见过这么天真可爱又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了。真是喜欢得紧哪!”   旁边那青年道:“既然明公喜欢,不如将这小婢买过来?”   明公,大唐时代的官员对上峰长官的一个较为普遍的尊称。青年显然很有分寸很守规矩,没有说出裴行俭的官职和身份。   “君子岂能夺人所爱?”裴行俭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   “是。”青年谦恭的应了一声,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薛绍听出来了,这一老一少是在唱双簧,无非就是想让我主动让出妖儿。看来裴行俭还真是挺喜欢妖儿。   “实不相瞒,妖儿只是我收养来的一个流民孤儿。”薛绍说道,“但是我已经将她转为良籍了”   既然是良民,当然就不能被肆意的买卖与送人了。薛绍这算是提出了婉拒,也不会让对方感觉特别难堪。   “流民孤儿?”裴行俭略感兴趣,“她有何来历?”   薛绍便将妖儿的来历简要的说了说,当然,没提自己出手杀了四个流氓的事情,也没提妖儿非凡的学习与记忆能力。   “想不到这么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却有这样凄苦的身世。”裴行俭轻抚须髯的点了点头,“归作良人,做得很对啊!薛公子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举手之劳。”薛绍微然笑了一笑。   “对了,昨日公子和妖儿用一种敲击木屐的方法来传递信息,老夫看了觉得颇为好玩与惊奇。”裴行俭切入了正题,“不知薛公子,可否赐教?”   “赐教不敢当,长者有问,在下必然知无不言。”薛绍淡然的微笑道,“其实,这只是我闲来无聊了逗妖儿玩的一个小游戏。”   小游戏?……裴行俭和青年的脸色好像窘了一窘。   薛绍用妖儿逗玩蚯蚓的那根小树枝,在河边泥软的沙泥上画出了一些格子,一边讲解道:“长者请看,我就用这样的方法将不同的字录入这些九九方格之中……”   裴行俭和那青年都围在了薛绍的身边,十分好奇且认真的听薛绍讲解“蓝田秘密”。   裴行俭可是大聪明人,薛绍也算是讲解得十分的透彻。听他一说完,裴行俭就双眼发亮的连连点头,“薛公子巧思,真令老夫佩服!”   薛绍扔掉了小树枝拍了拍手,笑道:“长者莫非是想将这一套蓝田秘码的编译方法,用于军事信息的传递?”   裴行俭和那青年对视一眼,表情当中都露出了一丝异讶。   “薛公子好眼力。”裴行俭道,“老夫失礼,还没有向公子通传姓名。薛公子何以得知我二人是武夫?”   “就凭他腰上那把刀。”薛绍微笑,“那应该是一把上过阵杀过敌,饮血无数的杀人快刀!”   青年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刀柄,双眼略微一眯,“好眼力。”   裴行俭则是不以为意笑呵呵的点头,“老夫,闻喜裴行俭。”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裴尚书,在下失敬了!”薛绍拱手来拜。   “不必多礼。”裴行俭笑呵呵的道,“你我二人既然是相遇在曲江滨岸,就当彼此都是江边垂钓的渔夫好了!”   那青年忙道:“尚书真能说笑,渔夫可是贱籍之人啊!”   裴行俭和薛绍则是不以为意的哈哈直笑。青年很纳闷,这有什么好笑的?一个皇亲国戚一个当朝三品,冒充贱籍渔夫很好玩吗?   薛绍很想告诉他,渔夫如果冒充仕族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但仕族偶尔冒充一下渔夫,还真是挺好玩的!   “薛公子既然看出了老夫的用意,老夫也就不隐瞒了。”裴行俭道,“不知薛公子可否将这一套‘蓝田秘码’倾囊相授?老夫求之若渴!”   “些许雕虫小技,尚书若是看得起,在下一定和盘托出,如实相告。”薛绍道,“如果此法能用于军事,能给我大唐的军队带来一点益处,在下是求之不得。军威则国强,国强则民安,军队可是我们所有人的守护神哪!”   裴行俭眼睛一亮,“薛公子不愧是出身于名门大族的赤子,心系社稷忠心为国。老夫佩服!”   “哪里。”薛绍笑道,“我一向不学无术纨绔轻佻,为国为民是绝对谈不上的。顶多只能算是——心系军武。”   “哦?”裴行俭很诧异,“薛公子天潢贵胄出身书香门第,怎会心系军武?”   薛绍呵呵的笑,“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   月奴费了好大功夫穿上了一件文胸,再穿上了束身的胡服,感觉有点不太习惯,不停的在胸口和腋下这些地方摸来掖去。   虞红叶在一旁看着吃吃的偷笑。   “你贼笑什么?”月奴点羞愤,脸有点红,“好似,还是紧了一点!”   “只能说,你的胸太大了!”虞红叶幸灾乐祸地笑道,“还好我此前专门给你量过尺寸。虽然穿上了会感觉稍有一点紧,但穿两天就习惯了。”   “那我穿两天试试。”月奴在自己胸前拍了几下,又跳了几下,胸前好一阵波涛汹涌。   虞红叶掩着嘴,笑得东倒西歪。   月奴也嘿嘿的笑,“是不错!以往为免行动不便我总是用抹胸把胸部紧紧的缠着,一天下来胸口涨闷得紧,有时睡下了都疼。这文胸很好,既不会勒着人,也不会胡乱跳动的丢人现眼!”   “而且呀,看起来更大了!”虞红叶暖昧地笑道,“这天底下,估计没男人能够抵挡得住月奴姑娘的销魂身段儿了!”   “胡说八道!”月奴好似有点难堪,红着脸瞪了虞红叶两眼,“难道男人都只盯着女人胸前的两团肉吗?”   虞红叶笑得更乐了,拍着手大笑不绝,“我就奇怪了,都是吃一样米长大的人,月奴你的胸怎么会这么大?”   “我怎么知道,你以为我愿意吗?”月奴很无辜很羞愤的把脸一板,“很多人都说我长得有几分像胡人,兴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兴许?”虞红叶好奇的眨了眨眼睛,“难道你还能不知道你父母是谁?”   月奴脸上的神色黯淡了几分,坐了下来正准备和虞红叶聊上一聊,一名府里的仆人来说道:“月奴姑娘,有客来访。”   薛府里一向是管家陈兴华打理日常事务。陈兴华奉命去了蓝田办事不在府中,自然是以薛绍最信任的贴身侍婢月奴为尊了。   “你在我房里坐一会儿,等公子回来见了他再走。”月奴道,“我先去接待一下客人。”   “你去忙吧!”   月奴到了前宅,入眼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儒雅文士站在正堂之中,挺眼熟。   朝廷五品正谏大夫,薛绍的族兄,薛曜。   “酸儒!”月奴一见到他就没好气的在心里骂了一句,见他手上拿着一个竹制的筒轴,心想他应该是来送还那一副《虞摹兰亭序》的来了。   月奴一脚刚刚踏上阶沿,府门口停下飞快的一骑落下一名铁甲军士来,大声唱诺道:“太平公主殿下驾到,臣府速速准备出迎!” 第0071章 军国大事   薛曜愕然的一愣,转头看到月奴,又看了看府门口,已经有一队羽林军士左右分列跑了进来形成仪仗与护卫。   “公主怎么来了?”   “我怎么知道?”月奴的反应可就比薛曜冷淡多了,转身就朝院里走去,招呼府里的仆役们前来迎驾。   薛曜苦笑了一声,看来我在这里并不太受欢迎呀!既然是遇到了公主,没有回避的道理,我也去迎驾吧!   毕竟是出了皇宫抛头露面了,皇家威仪不可不重视,太平公主今日出行可比那一天去禁苑射猎要正规多了。前后铁甲开道护卫,旌旗障牌森然林立。天后还赐给她的宝贝女儿乘了一辆锦络金根车,这可是皇后的日常用车。金根车两侧,左有上官婉儿随车侍行,右有琳琅带剑护卫。   这么大的排场从宫里走出来招摇过市横穿整个长安城到了青龙坊里,沿途围观的百姓无数。太平公主坐在车里没有现身,人们只见到那马车旁边的上官婉儿就已是惊为天人,琳琅这一对双生儿也极是夺人眼球。   长安城里,一时轰动。   太平公主穿一身宫廷盛装雍荣无比的端坐在凤辇之中,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薛郎,我今日打出这么大的牌场来你府上找你,应该算是给你赚足了颜面吧?   “太平公主殿下驾到——”黄门侍儿站在薛府的大门口,高声喊道。   薛府里的仆人们跪倒一片以额贴地,薛曜跪在最前。月奴则是拱手而拜,站在薛曜的旁边。   薛曜不时的侧目瞟一瞟月奴,心说我一个五品大夫都跪迎了,你一个奴婢怎么还站着呢?   月奴视而不见,眼观鼻鼻观心,要多淡定就有多淡定。   皇家威仪为重,太平公主并未下车,随侍的女使上官婉儿先行进了府来。抬眼一看,薛绍并不在其中,那个站着的婢子倒是颇有几分打眼。   薛曜已是跪得稳稳,伏地而奏道:“臣,正谏大夫薛曜,拜见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还在凤辇之上,等着薛绍前去迎请。”上官婉儿深看了薛曜两眼,“薛大夫,你怎么在这里?”   “呃?……”薛曜愣了一愣,抬头一看,就算是个极具修为与涵养的大儒,薛曜也顿觉眼前惊艳一亮,表情极不自然的凝固了一瞬。   上官婉儿虽然已经给武则天做了两年的“贴身秘书”了,但是很少外派离开内廷。因此,能够认识上官婉儿的朝臣还真是只在少数。   “我在问你话。”上官婉儿的语气很平淡。但真不像是一个连品衔都没有女使在同五品大员在说话,倒有几分当朝宰辅训话的风范。   薛曜虽是不认得上官婉儿,但久闻天后身边有那么几个心腹的女使,那可是丝毫怠慢不得——女使外派,可就是直接代表的二圣了!   “臣也是来拜会薛承誉的,碰巧,遇到了公主鸾驾!”薛曜跪伏了下去,不敢再直视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的眉头略微一皱,“那薛公子人呢?”   “臣不知!”   四平八稳端坐在凤辇里的太平公主顿进心里一堵,什么,薛绍不在家?!   上官婉儿转头看向一旁拱手而立的月奴,“你是何人?”   “我是薛公子家里的户婢。”月奴淡然答道。   上官婉儿略皱了一下眉头,小小的一名门户奴婢,见了皇族居然不跪,也并无半分的惶恐和畏惧之意。   “你家公子去了哪里?”   月奴仍是平静得紧,“主人家的事情,我一个奴婢如何知道?”   哼,就算知道也不告诉你们!公子可是出去办大事的,公主又能怎样?公子的正事天下最大,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被你们这些不务正业的女人给耽搁了!   上官婉儿深呼吸了一口,这户婢好生跋扈,五品大夫回话也没你这么冲!……什么样的主人,养出什么样的户婢。莫非那薛绍,也是个极度飞扬跋扈之人?   “婉儿,薛绍人呢?”身后传来太平公主的声音,已经透着几分不悦了。   上官婉儿连忙回到凤辇边,“公主殿下勿急,待婉儿查问清楚。”   “气煞本宫了!”太平公主小声的恨道,“本宫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出得一趟宫来,专程来找他,他却不在家里!”   “殿下,所谓不知者无罪。薛公子并不知道公主殿下今日要来啊!”上官婉儿小心翼翼的道。   太平公主咬了咬嘴唇,“都是这群愚笨的奴婢办事不力!”   凤辇外随侍的宫女宦官慌忙跪倒在地,“奴婢有罪,请公主殿下息怒!”   朱八戒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屁股高高蹶起,心里直叫苦,我昨日不是提醒过殿下要提前通知薛公子的么,是你说不要的……   “事到如今,责怪这群奴婢也是无用。”上官婉儿轻声道,“公主殿下不如先去芙蓉园安顿下来,留婉儿在此查问薛公子的去向,或是待他归来之后,再领他去参见公主。”   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头,“本宫倒想去他府上看一看。”   “如此也可。”上官婉儿道,“只是,公主贵为殿下主上,岂有坐等臣子的道理?”   “无妨,我只是进去随便看看。”太平公主说道,“他若在这时回来了,则是最好;若是没能回来,再将你留下来等他。”   “谨遵公主吩咐!”上官婉儿拱手拜了一拜,“左右侍辇,侍奉公主下车。飞骑三班肃戒、乐工奏《白雪》之曲,红毯铺道障扇司仪,内侍点起薰香,婢儿鲜花播洒!一应人等休得怠慢,奉我命速速开办!”   “是——”众人整齐应诺,全都动了起来。   太平公主透过紫色的纱质车闱深看了上官婉儿两眼,上官婉儿果然八面玲珑聪明干练,怪不得我母后都喜欢用她,的确是个顺手能干之人!   ……   万众瞩目的薛府里忙了个不亦乐乎,薛绍却在河边悠闲的钓鱼,和裴行俭聊得也还挺投机。   话题,被薛绍有意的引向了军武。   裴行俭仿佛对薛绍这个出身贵胄但却热衷于军武而且颇多奇异见解的年轻公子挺感兴趣,尤其对那一套蓝田秘码心驰神往,不停的讨教。   薛绍给他讲解了一番,顺坡下驴地说道:“明日我便将自己编译好的蓝田密码本,取来献与裴尚书。但是,尚书不妨自行再编译一次,字迹的位置不可与我相同。军情重大,不可留下半分泄露的隐患!”   “呵呵,不忙急、不忙急。”裴行俭笑呵呵的道,“公子的这一套东西,甚是玄奥,老夫得要花些时间来好生学习。光是那些奇异的数字,就够得上让老夫揣摩数日的了!”   薛绍不由得笑了,的确是隔行如隔山,要裴行俭一个受了几十年大唐文化教育的古代人,突然学习现代的数学与秘码学,的确是勉为其难了一点。   “不如这样。”薛绍道,“改日裴尚书如果出征,不妨把我带上。在下虽然不学无术也不懂什么兵法武艺,但好歹能够做个中军文书,专门管理往来的军情传递。”   “哦?”裴行俭深感意外的深看了薛绍两眼,“公子贵为天潢贵胄,眼下又是官居七品好不悠闲,更有太平公主的婚约羁绊,为何要受这出征之苦?”   薛绍心里一嘀咕,好吧,第一次算剽窃,第二次就只能算是引用了!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薛绍摇了摇头,表情颇为严肃,“纸醉金迷也好声色犬马也罢,就连集天下之娇宠于一身的太平公主,都不是在下生平所求!……纵横沙场建功立业,才不枉男儿此生!”   “公子,豪气干云哪!”裴行俭只是呵呵的一笑,“只不过,此等事情并非老夫一人就能说了算。再者你也看到了,老夫现在自己都在每日垂钓打发时光,行军出征,无从谈起啊!”   裴行俭这话,可谓是言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裴行俭是不是想说,他虽然是打了胜仗回来,但是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功臣待遇”,反而是受了朝堂的排挤只能避开那些纷争,于是每天躲到曲江池来钓鱼了呢?   大唐王朝最是重视军功,在战场上打出了成绩的将军,出将入相的屡见不鲜。远一点的有李靖和李勣这些人,近一点的有刘仁轨。按理说,原本就功勋卓著威望隆重并且身兼文武三品的裴行俭,打了这次胜仗回来也应该要入阁拜相了。但是听他这口气,好像是在暗指朝堂不会再轻易许他兵权,他要想再次带兵出征,都有点困难了?   “尚书乃是当朝武功第一人,何愁没机会再次带兵上阵呢?”薛绍尾婉的道,“北方格局纷乱,尚书虽然黑山大捷斩获了敌酋,但在下估计,不用多久,北方必然复叛。到时朝廷之上,自然还是要对尚书委以重任的!”   裴行俭突然赫然一下转过头来,双眼一睁瞪着薛绍,“军国大事,岂容私下妄议?!”   “在下不过是坐谈客的一句无心之语,尚书何必如此紧张?莫非尚书心中所想,与我不谋而合?”薛绍轻松的微笑道。   “……”裴行俭一时无语以对,深吸了一口气悠然的长长叹出,眉头紧拧,脸上平添许多的忧郁和严肃。   薛绍暗自一笑,裴行俭哪能不知道北方根本就还没有彻底的平定?但是朝廷急忙就让他班师回朝了,说不定就是忌惮他拥兵在外尾大不掉,或是立下的功劳太大将来不好驾驭,于是将他半道招回。   回朝之后裴行俭自然是要交回兵权,这就像是一只老虎没了爪牙,还能有什么威力?朝廷倒是像模像样的在麒德殿给他庆了个功,却并未委以重任拜他为宰相。堂堂的三军统帅、文武三品的朝堂大员,居然跑来钓鱼了,真是有够讽刺的!   “薛公子,非常人。”裴行俭双眼微眯的看着水面的浮标,悠然说道。   “尚书说笑了。我只是随口一胡夸,只当戏言,尚书不必放在心上。”薛绍道。   “北方的确是……大不宁啊!”裴行俭长叹,摇头,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薛公子不在军武也不在朝堂,却能一语中的,绝非常人所能及!”   薛绍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没有答话,心说我非但知道北方会再次兴起战事,还知道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强大的突厥汗国在北方草原上崭新崛起,从而鼓动以往臣服于大唐的周边各国与各个部落,开始一系列的针对大唐的争斗,延绵数十年不止不休!   女皇武则天的时代即将到来,江山易鼎天下纷乱,内忧外患烽烟四起,这无疑是一个能让武夫大放异彩的时代!   所以我——立志从戎! 第0072章 一番赤诚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是百姓人家都懂的道理。做了几十年官的裴行俭,当然不会刚一见面就和薛绍在政治与军事的问题上做推心置腑的深谈。   妖儿玩了一阵泥巴跑回来,裴行俭笑呵呵的和她讲解《离骚》去了。   薛绍安之若素的自顾钓鱼也不心急。毕竟是头次相会,不能指望裴行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对我完全的信任,更不能指望他现在就做出什么样的担保或是答复。   另外,裴行俭自己的处境,好像也并不是太妙。他言辞含糊的跟我说“带兵困难”这种话,用意可谓颇深。一来有可能是在委婉的绝拒我,二来,他明知道我现在和太平公主“走得较近”,是否会有那么一层用意,他也想让我通过太平公主,在天后那里替他美言几句呢?   想到这里,薛绍心中猛然一亮——我怎么能忘记了当年裴行俭在西域混了十几年的事情呢?当时他就是因为和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人议论皇后的废立问题,而被贬到西域去吃沙子的。   当时,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是极立反对皇帝李治,废除原来的王皇后而立武氏为新皇后的。也正是这一次重大的政治交锋,导致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两个把持朝政的大权臣的轰然倒台。   从此,皇帝李治才真正开始亲政!   从某种意义上讲,裴行俭的立场是和长孙无忌这些人一致的,是和二圣有些对立的,他和武皇后的关系应该更僵!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裴行俭在西域一蹲就是那么多年,为什么他的文治武功这么出色却一直未能拜相,为什么他带兵在外朝廷极不放心半道就将他召了回来,为什么他这个文武三品的大员在立功回来之后,却只能在曲江边钓鱼玩泥巴了!   薛绍的心里,突然豁然开朗!——天后可不希望她的老对手裴行俭,坐大!   看到裴行俭在那里乐呵呵的逗妖儿玩,像个私塾的老学究一样给她讲解《离骚》,薛绍突然觉得,这老头子的心里其实就像是明镜一样。他或许早就猜测到了我的来意和意图,于是顺水推舟向我传达了一些他在朝堂之上“遭受排挤”的信息。他既防着我但又并不拒绝与我亲近,无非是怕拒我千里之外从而更加开罪了天后;或是希望通过我和太平公主的这条线递上美言几句,从而缓解他和天后之间的紧张关系!   如此说来,裴行俭倒也有地方用得上我薛绍!   这算是一拍即合,还是狼狈为奸呢?   薛绍摇头笑了笑,官场上的人,个个贼精都不是省油的灯。   想在官场上拥有真正的朋友,怕是极难。   唯有利益,才是永恒!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裴行俭的声音抑扬顿挫,好像还挺陶醉。   妖儿的声音则是脆生生的,“老者,美人之迟暮有何深意呢?”   “这个嘛……”裴行俭还愣了一愣,“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妖儿固执的道。   “现在我就是告诉你,你也不会真的明白其中的深意呀!”裴行俭哈哈的笑,“等到了年纪,就算是没有人告诉你,你也会懂了!”   “你赖皮!”妖儿有点忿忿,“说好的我有不懂的你都告诉我,现在却又左右的推搪!我不给糖糖你吃了!”   “哈哈哈!”薛绍和裴行俭还有那个青年都一起大笑起来。   笑声很爽朗,很放肆。   就如同,大家的心里都如同妖儿一样的清澈,从未沾惹过半粒尘埃。   ……   月奴心不甘情不愿的打开了薛绍的卧房,琳琅先闪了进去,两双眼睛如同高科技扫描仪在房内来了个飞快的全面大扫描,然后如同门神一样侍立在门内两侧。   “殿下,可以入内。”   月奴冷冷的瞟了这对双胎胞一眼,装模作样,中看不中用。如果我是刺客,你们还能担保太平公主的安全吗?   琳琅的洞察力极是敏锐,瞬间捕捉到了月奴神色间的一丝细微的戾意,姐妹俩双双对月奴一瞪,手中握剑一紧拇指朝剑柄一顶,两个人都如同即将出鞘的剑!   瞬间,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剑拔弩张!   上官婉儿极是机警连忙将太平公主拦住,“殿下且慢!”   “怎么了?”太平公主很诧异。   月奴很有恶作剧成就感的咧嘴一笑,然后走出了房外,“殿下请便,奴婢只在房外伺候。”   琳琅各自轻吁了一口气收敛下来,分别警惕又愠恼的剜了月奴一眼,这婢子颇有几分乖戾,身手想必也是不凡!   同类之间,总是特别能够嗅出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上官婉儿在掖庭那种地方长大,能够成功的活到今天,她对危险的嗅觉与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是超然一流。左右看了看琳琅和月奴,她的心中已是大致明白——月奴很是反感有人进入薛公子的房间;而琳琅,更加反感有人敌视太平公主!   这三个身怀武艺的婢子,暗中已是较起了劲!……万一她们真的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伤到太平公主,如何是好?   上官婉儿连忙在太平公主耳边轻声道:“殿下,薛公子不在家,如此贸然的进入他的卧室,唯恐不妥……”   “看看而已,有何不妥?”太平公主大不以为然的道,“难不成本宫还会去偷薛公子的东西吗?”   上官婉儿真是哭笑不得,警惕的看了两眼门外的月奴,见她神色自若并没有什么乖戾的表现,总算略略放心,“如此,公主请吧!”   月奴不由得深看了上官婉儿两眼,太平公主的身边还是有能人的,这个叫婉儿的女子真是精明伶俐、心细如发!   太平公主走进了薛绍的房间,极是好奇的四下张望,尤其多看了薛绍的床铺几眼,心说,那就是他平日里睡的床哦,不知道会不会有他身上的味道呢?……此前一起骑马的时候我曾闻到过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味道,好特别!   “咦,这是什么?”太平公主看到薛绍的床前矮几上放着一个木质的雕刻,好奇的伸手去拿。   “公主殿下,请不要动公子的东西!”月奴在外面说道。   她的声音可谓冰冷,透着一股警示甚至是威胁的味道。   “放肆!”琳琅同时拔剑出鞘,指向了月奴。   月奴很淡定的冷冷一笑,拿剑指我?要不是担心伤了公子和太平公主之间的和气,信不信我现在就拆了你们这对木偶摆设!   太平公主闻声回头一看,眉头皱了一皱,常言道打狗尚且欺主,这个月奴既然是薛绍的贴身户婢,看起来又极是忠心耿耿,欺凌了她或是伤到了她,岂非是要伤了薛绍的颜面?   “琳琅,收起兵器。我们是来做客,不是来寻仇的!”太平公主下令道。   琳琅各自冷冷的瞟了瞟月奴,双双收起剑来,“殿下,天后曾言皇族是天下之主,无来‘做客’一说!这天下都是皇家的,殿下看上了什么东西,只管拿去!奴婢担保,无人阻拦!”   月奴顿时杏眸一寒,有种你试试?!   “你们这三个大胆的奴婢,竟敢在公主面前如此放肆!”上官婉儿怒斥道,“该当何罪!”   “那奴婢退下了。”毕竟不能得罪了太平公主以免误了公子大事,月奴不屑的瞟了瞟琳琅,信步走下楼去。   琳琅双双抱拳,“殿下恕罪!”   “罢了,你们也是忠心护主。”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头,“婉儿,这个叫月奴的婢子好像极是反感于我。难道她和薛绍的关系,非比寻常的亲密吗?”   上官婉儿淡然答道:“殿下,我看那婢子倒不是在刻意的针对殿下你。而是,但凡一切有可能丝毫冒犯到薛公子的人,她都视作敌人。就如同,琳琅对待公主殿下一样。”   “她倒也忠心耿耿……”太平公主自己都有些感觉,自己说出的这句话仿佛有一点酸酸的味道。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好在那婢子还识得几分大体,不敢真的开罪了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随意的摆了摆手,显然没那心思真的去和一个奴婢多作计较。她伸手拿起那个床头边上的木雕看了一眼,顿时面露惊讶之色,“咦?!”   上官婉儿好奇的凑近看了一眼,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殿下,这分明是……”   太平公主的嘴角儿微微一扬,脸上平添几许满足而温暖的笑容,“归我了!”   上官婉儿抿嘴而笑,轻声道,“殿下,看来薛公子心里,对你极是爱慕和思念哪!这雕像栩栩如生就摆在他的床头,旁边还放着刻刀,想必是他亲手雕刻的。”   “只是这头发,不大像我。”太平公主端详着小塑像,好奇的眨了眨眼睛。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公主你看,这雕像的身上隐约可以见到殷殷的血迹,想必是薛公子雕刻木橡的时候还伤到了手。这一刀一刀的可是真不容易呀,头发细微当然是最难雕琢的了,若有一些差异也属情理之中。毕竟,薛公子不是真正的木工手艺人。”   太平公主听着这些话,心里都感觉有些隐隐生疼了。她睁圆了眼睛看着那些细微的小血痕,轻声道:“婉儿,薛郎如此真心待我,我突然有些自责和内疚起来。”   “为什么?”上官婉儿倒是挺好奇。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眉头微皱,轻轻的抚摩那雕像,“因为此前我曾以为,我只是在一厢情愿。没想到,他会这样的惦念于我……”   上官婉儿有些愕然,这有什么好自责和内疚的?   太平公主转过头来看着上官婉儿,认真的一字一顿地说道,“婉儿,我不应该怀疑和错怪薛郎的!”   “我这样做,就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赤诚!” 第0073章 故地重游   夕阳斜照,已是黄昏。   薛绍与裴行俭各自收起了鱼竿准备回家,彼此都钓了几条肥美的鲈鱼,收获可算不错。   “裴尚书,明日若得空闲,我会再来此地垂钓。”薛绍主动拱手拜别,“尚书想要的蓝田秘码,我会带来。”   “真是有劳薛公子了。”裴行俭笑呵呵的点了点头,“你我就此别过吧,明日再会!”   “再会!”   妖儿笑嘻嘻的挥着小手儿,“长者,再会!”   裴行俭哈哈的笑了几声,颇为爽朗。和那个青年结伴而去。   薛绍揉了揉妖儿的头发,“走了,回家!”   “神仙哥哥,尚书是官名吗?”   “是的。”   “多大的官呢?”   薛绍笑了一笑,“比我的大很多。”   妖儿异讶的眨了眨眼睛,“那他为什么要每天跑来钓鱼呢?大官是不可以钓鱼的,这是贱籍的渔夫干的事情!”   “我不是也钓了吗?”薛绍笑道。   “神仙哥哥可以的!神仙哥哥做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是神仙哥哥!”妖儿提起小马札和鱼桶欢快的小跑起来,“今天又有鱼吃喽!”   薛绍迷茫的眨了眨眼睛,这都是些什么思维逻辑?   薛府里。   太平公主的鸾驾声势浩大的开走了,上官婉儿、薛曜和月奴一同在门口送别。出于礼数,月奴将这二人都请回了客堂里置茶以待。   “薛大夫是要等到薛公子回来吗?”上官婉儿问道。   “是的。”薛曜目不斜视的简短回答了一句,既不谄媚也无卑亢。君子德性不可为美色所动,坐怀不乱柳下惠是他这种人追求的最高境界。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薛曜一直拿在手上的那个竹筒,本来出于好奇还想问上一问,见他如此古板沉闷,索性箴口不言了。   两个人各坐一方,悄无声息的喝茶。月奴更加安静的站在一侧,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若大的客厅里,静得诡异,仿佛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晰。   上官婉儿感觉很是憋闷,索性站了起来对月奴道:“月奴姑娘,你可以陪我在贵府走走看看吗?”   “可以。”月奴平声静气的答了一句,“请。”   “多谢。”上官婉儿轻轻点头微然一笑。   月奴眨了眨眼睛,这个漂亮又干练的女子离了太平公主身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此前她的行事比男子还要干净利落雷厉风行,喝斥逞威跋扈十足。现在却是如此的温雅清柔,笑容清甜让人如沐春风,连我这个女子多看了她两眼,也隐隐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真有一番出尘仙子的超然风采!   “月奴姑娘,我们走吧!”上官婉儿微笑的走到月奴身边,很自然的伸出手臂,挽住了月奴的胳膊肘儿。   月奴稍感意外的愣了一愣,回了她一个笑容,“请!”   此前些许的不快和隔阂,仿佛就在上官婉儿的这一挽之间,烟消云散。月奴不禁心中惊诧,这个女子真是至柔如水,太会迎奉人心了!我想,就算是与她有着深仇大恨的人,面对她时也会恨不起来了!   二女就像是多年挚交的好友一样,轻言谈笑的在薛府里漫步走了起来,留下薛曜一个人闷坐在若大的厅堂里,大眼瞪小眼、小眼瞪茶杯,度秒如年。   “月奴姑娘,你可知这大宅的来历?”上官婉儿闲话家常一般地说道。   “知道啊!”月奴道,“公子从一个西市牙人的手上买来的。”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我是说,最初的来历。是何人修建了它?”   “哦……我知道!”月奴想起了那天闹鬼驱鬼之事,神色变得紧张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莫非你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   “……”月奴咬了咬牙,“此宅闹鬼的事情?”   上官婉儿不以为意的微然一笑,“略有耳闻。”   “那就难怪你会问起了!”月奴睁圆了眼睛,心有余悸的道,“我曾听公子和那个牙人说起,此宅曾是龙朔宰相上官仪所建,然后传给了他的儿子上官庭芝。后来上官一家被朝廷抄没,这宅子从此就闹鬼了!”   上官婉儿的身体颤了一颤,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惨白,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月奴惊讶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上官婉儿勉强的笑了一笑。   “你别怕!”月奴凑到她耳边小声的道,“原本公子有吩咐我不该说出去的,但是为了不吓到你,我还是告诉你吧!但你千万别传出去,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什么事情?”上官婉儿好奇的道。   月奴警惕的四下看了看,面露难色的犹豫了一下,“算了,我还是不说了。不然……公子会骂我的!”   上官婉儿释然的微笑,“那便不说了。”   月奴皱了皱眉头,“说,是肯定不能说的了。公子有命我不敢违抗。但是……你不用害怕!这宅子,现在已经不闹鬼了!”   “为什么?”上官婉儿突然一下瞪大了眼睛。   “……我不能说啊!”月奴连忙摇头。   上官婉儿的表情僵硬了,脸上流露出失落、伤心、害怕交织在一起的神情,喃喃道:“莫非已经有人,将那鬼怪捉了起来?”   “……”月奴愕然,这可是你自己猜中的,我没有说啊!   上官婉儿何等聪明之人,月奴虽然箴口不言,但她的表情已经证明了上官婉儿所猜无差!   月奴虽然不笨,但是比起从小在掖庭里“吃阴谋”长大的上官婉儿来说,心智城府可就差得太远了。   上官婉儿深呼吸了一口,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月奴,你可知我的姓名?”   月奴好奇又迷茫的摇了摇头,“我只听到公主唤你‘婉儿’。”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我复姓上官,名婉儿!”   “啊?”月奴愕然一怔,“原来你就是……”   “没错。是我。”   “……”月奴瞪大了眼睛死盯着上官婉儿看了有半晌,点了点头,“那你今日算是,故地重游了?”   上官婉儿淡然的笑了一笑,“我尚在襁褓之中就被抓进了掖廷罚为奴婢。虽然我知道这里是上官家的祖宅,但是,我对这里一点记忆也没有。”   “那你肯定是知道……”月奴表情有点尴尬,抬手朝马球场的方向指了一指。   “我知道。”上官婉儿轻轻的点头,“有人说,那可能是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其实,就算真的见到了,我也未必能认识。”   “哎……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月奴深有感触的长叹了一声,“就算我爹娘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也认不出来。不过,他们肯定是不可能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上官婉儿手上稍稍用力,挽着月奴的胳膊紧了一些。月奴颇有女汉子风范的拍了拍上官婉儿的手,微然一笑以示安慰,上官婉儿回之微微一笑。   同是自幼父母双亡不知双亲模样,同是从小为奴侥幸活到今天,又同是摆脱了奴婢的身份各自有了人生的转机……两人之间这相视一笑,大有同病相怜或是惺惺相惜之意。   月奴的心里,很自然的对上官婉儿生出了许多的亲近好感。   上官婉儿好不容易走出了黑暗凶险的后宫走到外面的世界来透一口气,并遇到了这样一个同命相怜的同龄女子,也颇有庆幸之感。更何况,月奴是薛绍的贴身侍婢,薛绍很有可能成为太平公主的驸马,而太平公主是天后唯一宠溺的人……如果能和月奴成为“朋友”,对上官婉儿来说当然是有益无弊的好事。   或许是在宫里挣扎打磨了这么多年,做这种事情都是轻车熟路不需要加以任何的思考了,上官婉儿收发自如的就轻松拉近了她和月奴之间的距离。   二女正在花圃间聊得投机,妖儿闯进了府里来,“回来喽、回来喽!今天又有鱼吃喽!”   “小吃货回来了,那公子肯定也就回来了!”月奴顿时面露笑容,“上官姑娘,请正堂稍坐,我去请公子来与你相会。”   “正堂有那个薛大夫在,我左右不自在。”上官婉儿说道,“不如我就在这二进院的花圃间随意走走看看吧,你请薛公子先接待了薛大夫,我再去与之叙话。反正我也不着急。”   “那可就委屈你了哦?”   “无妨,快去吧!”   薛绍拿着一根钓竿走进府门,早早就看到了有客人的马车停在马厩旁,知道有客来访。往正堂上一看,薛曜正站在檐下拱着手,“承誉,在下冒昧而来,还望恕罪!”   “原来是族兄来了,小弟真是失礼!”薛绍放下鱼竿迎了上去。   月奴走来一看,倒也免去了自己一番口舌,于是只管在一旁伺候茶水了。   “承誉真是好兴致,还外出垂钓了!”宾主分座后,薛曜笑呵呵的道。   薛绍笑了笑,“小弟一介闲官无所事事,于是找些闲散事情来做,让族兄取笑了。”   “我今日前来,就是特意将此字贴送回。承誉请过目。”薛曜将竹筒递上。   薛绍一看,那字贴不是被我撕了么,难道专程跑来把竹筒子还我?   月奴将竹筒接下,递给了薛绍。   薛绍笑了一笑,“族兄这是……买椟还珠?”   “承誉何不拆开来一看?”薛曜抚髯微笑道。   薛绍就将那竹筒拆了开来从中取出一贴字贴,很明显是重新裱糊粘贴过了,加了一层厚厚的背纸。不得不说,修裱的手艺很不错。如果不是特别认真,很难看出这字贴是被撕裂过了。   可是月奴的眼力从来不差,她当场就变了脸色,“公子,这字贴被撕毁过了!”   “我知道。”薛绍看了一眼,很是淡然的将字贴收卷了起来,“我撕的。”   “啊!!!”月奴惊叫了一声,这下真是宛如石化的,浑身都僵硬了。 第0074章 美人如玉   月奴这一惊叫,倒把薛曜吓了一弹,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薛绍脸色略微一沉,“成何体统!”   “公子恕罪,我……”月奴瞪大眼睛看着那字贴,眼神表情就像是在目前送亲人离世一样。   “拿去,收起来。”薛绍将竹筒往她面前一递。   “是。”月奴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竹筒,转身往门外走。临出厅堂时回头冷瞟了薛曜一眼,双眼之中如同放出了铺天盖地的冰刀,要将他碎尸万段一般。   薛曜禁不住浑身一寒愕然的目送月奴离去,这小婢好生凶戾,我何时得罪过她了?   “族兄恕罪。是我管束无方,手下人太不懂事了。”薛绍道。   “无妨、无妨。”薛曜挺是大方的呵呵一笑,说道,“今日我来,一为送还字贴,二为……登门致歉!”   “哦?”薛绍显得有点惊讶,然后笑了一笑,“致歉的话,从何说起?”   “那一日……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过失礼,太不近人情了。”薛曜拱起手来,满怀歉意的道,“多有冒犯,承誉胸怀大器,莫要与我一般见识才好。”   其实那天“冒犯”了薛绍的是薛元超,薛曜顶多撒了个不太高明的谎让人有点鄙视而已。但是“子不论父过”,薛曜总不能在背后把自己的老爹数落一阵。   何况,他也不敢!   薛绍不以为然的呵呵直笑,“族兄这话真是无从说起,倒是小弟出言莽撞行为乖张冒犯了令尊才是。按理说,理当是我登门致歉!族兄以德报怨,倒显得小弟器量狭窄不会为人了,惭愧、惭愧!”   薛曜略略吁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对那天的事情耿耿于怀……如此说来,父亲大人没有看错他。这个薛绍并非是传言中的那样轻佻和浮浪,至少是有着几分胸襟器量的!   薛绍面带微笑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薛曜的微表情,心中不禁好笑。那天薛元超可是坚决果断毫不留情的就把我拒在千里之外了,今天他儿子又来送还字贴并且登门致歉。他们这对父子本该是一体,但是薛元超与我交恶、薛曜与我交好,真是有够滑稽!   薛绍心想,薛元超之所以那样不近人情拒我于千里之外,一方面是因为我以往名声不好,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和天后溺爱的女儿太平公主搅到了一起,他怎么会给我好脸色看呢?   但我毕竟是薛家人,将来我如果做了驸马又能裨益和壮大整个薛氏大族,这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如今薛元超心里的想法肯定是相当复杂,他既是李唐的宰相忠臣与天下文宗道德楷模,又是薛姓的族老领袖,他既不能我交好从而背负起向天后献媚的名声,又没理由和整个薛氏大族的利益站到对立面。   “承誉,我就不多作打扰了。”薛曜拱手道,“你还另外有客人,赶紧去招呼吧!”   薛绍回了礼,“多有怠慢,族兄千万不要介怀!改日,小弟再行登门拜访!”   “好,在下随时恭候承誉大驾光临!”   薛曜告辞而走。   薛绍亲自将他送到府门口请他登车,挥手道别。   马车渐行渐远,薛绍摇头笑了一笑,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清高的人,至少朝堂之上绝对不会有。   一代文宗薛元超,也不例外!   明面上薛元超很硬气很清高,宁死不愿丧失了李唐宰相与天下文宗的名节;但又悄悄派了个憨厚耿直的儿子来讲和致歉,言下之意仿佛是想告诉我,他身份特殊出于大局考虑不得不和我划清界线,但是私底下又对我并无恶意与成见。   事先埋下了这“一解释一道歉”的伏笔,假如我薛绍将来真的做了驸马飞黄腾达了,薛元超就算不指望我会“以德报怨”的去孝敬他这个族老长辈,至少也应该会善待负荆请罪的薛曜嘛!   薛元超再有权力、名望再高,终究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迟早就要走下权力舞台、让人盖棺论定。今天的这一举措,薛元超既竖立了自己身前的清名,又不会妨碍到薛族的利益,更是给薛曜这些嫡系子孙的将来安排了活路、甚至准备了一条可以抱上的大腿。   一举多得的如意算盘,好精深的心机啊!   “当朝宰辅,果然不是吃素的!”薛绍自语了一句摇头笑了一笑,走回了宅院。   之初钓鱼回来进院的时候,薛绍出于职业的习惯早就在四周发现了许多特别的痕迹,比如散落四周没有清理掉的花瓣和院子里留下的地毯铺过的痕迹。只是当时忙于应酬薛曜没有特别在意。   现在薛绍再一观察,应该是有人大打排场的来过我府上了。可是我搬家过来没有多久没几个人知道我的住处,能打这么大排场来找我的人,估计也就只有太平公主了!   小公主居然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势凶猛嘛!   薛绍不以为意的笑了一笑走回正堂,一看,月奴居然没有回来。薛曜不是说我还“另外有客人”要招待么,那怎么没在待客正堂,莫非还要跟我玩躲猫猫?   “来人!”薛绍唤道。   一名男仆上前应诺,“公子有何吩咐?”   ……   月奴躲在薛绍的书房里,抱着那个残缺的字贴狠狠的心疼了好一阵,就差掉眼泪了。想着公子那边可能还要人伺候上官婉儿也在院子里等着,月奴只好将字贴装进竹筒小心翼翼的放进了机关之中出了房来,正见到府里的一名男仆来二进院寻她。   “月奴,公子在找你并有请贵客去正堂相会!”   “知道了。”月奴走到上官婉儿面前,勉强的笑了一笑,“上官姑娘,公子有请!”   “月奴你没事吧,怎的眼睛都红了?”上官婉儿挺关心的问道。   “我……我心疼死了!”月奴是个耿直之人,一脸愁苦的低声道,“公子居然把一贴家传的字贴给撕了!那可是家传之宝啊,公子怎会撕得下手的呢?”   “哦?”上官婉儿挺是好奇,“却是何故?”   “公子的事情我不敢多问,但是我猜,肯定跟薛元超那一对酸儒父子有关!”月奴咬牙切齿的恨恨道。   薛元超?!   上官婉儿心中一醒神但并未多问,心想莫非正如李仙缘所说,薛绍与薛元超还真是“很不对味”?……天后娘娘肯定会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深感兴趣!   二女到了前宅正堂,上官婉儿方才踏进屋里,薛绍就感觉整个房间里仿佛都亮堂了几分。   美人如玉,灿若珠华!   “原来是上官大人光临寒舍,真是多有怠慢了,死罪、死罪!”薛绍面带微笑的拱手而道。   上官婉儿听他这么一说,当场就笑了。   就冲“大人”这两个字,她就应该笑。   因为现如今“大人”一般只用来称呼自己的父亲或者是父族的尊贵长辈,在官场上用得极少,最多是在书面用语上用来称呼王公贵族或是宰辅重臣,易经上说“三九之初利见大人”,就是这个用意。   时下朝堂之上的人都知道天后启用了一批女官,她们虽然不参政不上朝,但日夜跟随在天后身边深受信赖与倚重,除了打理天后的生活、执掌诰令文书以外,天后经常会针就一些政务咨询和听取她们的意见,甚至直接让她们批示处理一些奏章。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女官简直比当朝宰相还要牛气,时常有人戏称她们是“无冤宰相”、“巾帼宰相”。   而上官婉儿,就是她们当中的翘楚!   薛绍仅用了“大人”这两个字,就一下拍足了上官婉儿的马屁——当然,可不是把她认作了亲爹,而是把她比作了王公宰相。而且,“大人”这个称呼一般只用于书面用语,薛绍当着上官婉儿的面这么叫,既显得幽默又不失尊重,既表达了亲近又不会显得谄媚——可谓是把这个词用到“精妙”的境界!   上官婉儿巧笑嫣然的款款回了一礼,“薛公子莫要取笑于我。想我一介奴婢出身万般庆幸才归作了良人,又如何当得起薛公子口中说出的‘大人’二字?”   月奴可不懂官场上的这些弯弯绕绕,更不懂什么易经,于是她惊愕的愣了一愣:公子今日种种异举究竟是怎么了,莫非还想认上官婉儿这个女子……做义父?   “上官大人请坐吧!”薛绍笑容可掬的道,“月奴,你今天莫非是撞邪了么,要么神色无状冲撞贵客,要么傻不兮兮的杵在这里,都不会上茶伺候了?”   月奴恍然一怔,“公子恕罪,月奴这就上茶!”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公子不必客气,月奴姑娘你也不必忙碌了。我只是给公主殿下捎一段话来,说完就走。”   真的是“说完就走”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很多的话要跟我说。比如那天湖心葬诗的事,比如这上官祖宅的事!   薛绍只是微笑的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这待客之茶还是必须要上的。月奴,要不你来坐着,我去沏茶?”   “月奴当真该死,这就去了!”月奴自己都觉得有点过份了,连拍了自己的脑门儿几下,羞愧不已的急忙走了。   上官婉儿摇头笑了一笑,“你们这一对主仆,当真有趣!”   “何以见得?”薛绍坐了下来,以手示意请上官婉儿坐下。   这摆明是要留客了。   上官婉儿也就不再矫情,款款坐了下来,说道:“名为主仆,我却感觉……你们更像是至亲之人。”   薛绍眼睑一抬看向上官婉儿,脸上浮现出一抹狡黠又带暖昧的笑容,“上官大人这是话里有话啊!莫非,是在替太平公主刺探军情?” 第0075章 达成同盟   上官婉儿的嘴角轻轻一抿,眉梢微微一扬,一双湛亮而灵动的美眸中透出几许笑意。   一个字,媚!   薛绍不由得深看了她两眼,能用眼睛来“笑”的女人,从来都是妩媚多情而且冰雪聪明的。上官婉儿虽然和太平公主的年龄十分相近,单论相貌也是各擅半场难分伯仲。但是上官婉儿这一双能笑的眼睛,却昭示了她阅历的丰富与内心世界的成熟。   毕竟,十七岁的年龄就能拥有成熟妩媚之丰韵的女人,绝对不多。   “薛公子若要将婉儿视作探子,那也未尝不可。”上官婉儿巧笑倩兮,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   “哦?”薛绍稍有一点意外地笑道,“那我可就得时时处处的防着你了!”   上官婉儿淡然一笑,“我若不承认我是探子,薛公子莫非就不防着我了吗?”   “言之有理。”薛绍笑道,“上官大人可是天后的心腹。万一把我一些不堪的事情报告给了天后,那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听起来,仿佛是这样的。”上官婉儿颇有几分戏谑的微微一笑,“所以,薛公子还是防着一点的好。”   “上官大人不要吓唬我,我很胆小的。”薛绍笑眯眯的道,“我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可就全指望着上官大人了。”   上官婉儿不动声色的浅浅一笑,“这话,该是婉儿来说才是。”   薛绍一听这话,乐了。   看来她很是担心我把她“湖心葬诗”的事情给说出去。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么?——她是为那个刚刚被贬废了的前太子李贤葬的诗,为李贤流的泪!   李贤被贬废,受到牵连的大小官员可是不在少数。朝堂之上官场之内,都因为李贤之故刮起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清洗!   上官婉儿身为天后的贴身女官,私下对李贤生出了情愫并敢于事后如此哀怨的去悼念李贤,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韪的顶风作案——那不是作死是什么?   她有了这样的一个大把柄抓在了我的手上,内心肯定是惶恐不安的。于是她半真半假的号称要抓我把柄以示相互钳制,然后又摆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弱者姿态,借用我的原话委婉的说“下半生荣华富贵全指望着我”,无疑是在向我示好并且求饶。   那是不是应该纳一个“投名状”,才能让我真的信任你呢?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其实,我正有许多疑问之处,想要向上官大人请教。”   “公子不妨示下。如果是力所能及之内的事情,婉儿必当效劳。”上官婉儿平静的道。   薛绍点了点头,上官婉儿太聪明了,她心里很清楚她自身的价值所在。我要请教的问题就是当朝宰相和太平公主也无法回答我,唯有她这个天后的贴身女官能够做到!——这便是,她敢于向我示好和求饶的底气!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有一点好奇。”薛绍尽量说得轻松,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你说,如果我真的铁了心要从戎,天后娘娘会怎么看?”   既不问朝政军务也不问关乎皇家隐私的禁中密语,只是出于人之常情的去打听一下“未来岳母”对自己行为的看法,就算传了出去也是无伤大雅。   薛绍这一回,可算是问得巧妙。   上官婉儿听了以后沉吟了片刻不由得诡谲一笑,明亮的眸子当中闪出几许异样的神彩,薛绍,你好狡猾!   “怎么,薛某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东西?”薛绍笑呵呵的摆了摆手,“那便不说了吧!”   上官婉儿眨了眨眼睛,说道:“婉儿似曾听闻,裴行俭的夫人,爱吃鱼。”   薛绍一听,哈哈的就笑了!   她这一句如同闲话家常一般的轻飘飘的话语里面,实则包含了海量的信息!   第一,天后与裴行俭的夫人肯定很熟,平常没少交往!那也就意味着,天后既是在防着裴行俭,又有可能动用了人情攻势在拉笼着裴行俭!   第二,我是受了李仙缘的指引,才特意去曲江池去裴行俭“偶遇”的;起初我还以为这是李仙缘自己去调查得来的结果,现在看来,肯定是天后告诉他的。那么——李仙缘的“汉奸”身份可以坐实了!   第三,既然天后主动提动了线索,那也就意味着,她并不反对我接触裴行俭,也并不反对我的从戎之志了!   聪明!   上官婉儿绝对是个政治觉悟极高、嘴巴相当严实而且八面玲珑的聪明人!   高手!   仅仅是一句话,上官婉儿就交上了一份相当丰厚的“投名状”,这可比那些提起大刀去砍下十几个人头的武林高手,要高明多了!   月奴担着茶进了大厅来,正看到薛绍在那里哈哈的大笑,不由得惊了,“公子,你没事吧?”   “我若有事,也是被你给气出来的。”薛绍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还不上茶!”   “是……”月奴自责又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分别给上官婉儿和薛绍摆上了茶水。   “月奴姑娘该是汉胡混血吧?”上官婉儿轻言道,“这脸庞真是生得精致又妖娆,身段更是让人着迷。饶是我一介女子多看了月奴姑娘几眼,也要忍不住怦然心动啊!”   月奴脸上一红,不知如何回话。   薛绍呵呵直笑,“上官大人,你就不用拐弯抹角的打听了,我跟你明说了吧!我府里有一半的事情是由月奴在操持,我的生活起居也全靠她打理;重点是,她一身好武艺还是我的保镖护卫。她是我心腹臂膀,并非侍妾爱姬。”   月奴一听,顿时愕然,原来上官婉儿是这层用意……我为何就听不出来呢?莫非我真的很笨?   上官婉儿半掩朱唇吃吃的两声,“婉儿身为太平公主殿下的探子,也是职责所在嘛,公子与姑娘莫要怪罪才好!”   薛绍呵呵的笑,“月奴,你可要好好的巴结这位上官大人。你可知,你的小命都握在她的手上啊!”   “啊?”月奴诧异的眨了眨眼睛,惊异的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明眸一亮婉尔一笑,伸手捉住了月奴手轻轻的拍了拍,“别听薛公子吓唬你,没有的事!”   “噢……”月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薛绍笑而不语,我今天若不将这些话点破,还真是难保月奴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这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是善妒的,何况是情窦初开而且从小娇生惯养早已是跋扈成性的太平公主?若是让她知道月奴是我的侍姬床伴,或是让天后知道了……呵呵!   所以,眼下这一番交谈看似轻描淡写有如玩笑调侃,实则,暗藏杀机!   伴君如伴虎,古来如此。   “月奴,改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一下你的武艺。”上官婉儿拉着月奴的手,并且分出了自己的一半坐榻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微笑道,“我历来最是仰慕习武的女子,飒爽英姿非我等所能比拟。”   “好啊!”月奴显然是没有意识到个中的凶险,爽快的道,“你是喜欢看耍剑还是骑射?我最擅长的是腿功!”   “都好!”上官婉儿巧笑嫣然,“若得机缘,我还想向你讨教学习两招呢,就当是强身健身也好嘛!”   月奴很爽快的点头,“好呀!”   薛绍呵呵的笑了两声算是对上官婉儿示以“感激”的答复,她这样当着我的面主动和月奴亲近,无疑就是在暗示她不会去天后和太平公主那里“告发”月奴。   这算是达成同盟了么?   “闲话多时,婉儿倒是差点忘却了此行的使命!”上官婉儿说道,“婉儿奉天后娘娘之命,随侍太平公主殿下前往芙蓉园游玩。途经青龙坊时,殿下本想顺道来薛公子府上走动走动,即不料公子恰巧不在家。于是殿下将婉儿留下代为传话。”   薛绍微笑,“公主传来什么话?”   “倒也简单。”上官婉儿双眸之中闪出几许暖昧的神彩,嫣然一笑,“四个字——速来侍奉!”   薛绍神情狐疑的抬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已是快要黑了。   大半夜的,我也要跑去“侍奉”太平公主吗?……不带这么潜规则的吧!   上官婉儿看到薛绍这样的古怪表情,兰花玉指半掩朱唇吃吃的笑了,“公子,去是不去?”   “看你这表情神态……好像有点危险哪!”薛绍干笑了两声,“我还是明天再去拜会公主殿下吧?”   “如若公主殿下凤颜大怒呢?”   薛绍呵呵的笑,“没事,我习惯了!”   上官婉儿愕然一怔,凤颜一怒人头落地,这可是后宫里千万人贴在心头上的一纸天条!   习惯了?   这话还真是只有你敢说得出来!   ……   芙蓉园皇家宫厥怡心殿里,太平公主慵懒的泡在飘满了花瓣的大浴池里,氤氲的热汽与荡漾的水波之中,娇挺的酥胸若隐若现,如同羊脂般粉嫩的皮肤折射灯烛的光芒暖昧而迷离。   泼弄温水玩着花瓣,太平公主眨着眼睛仿佛若有所思。   琳琅姐妹俩各披了一身朦胧半透的乳白色薄纱内衫,跪在澡池边为她浇水洗拭。   “你们说,上官婉儿为何还不回来呢?”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奴婢不知。”琳琅异口同声答道。   “你们说,薛公子是否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是。”   “那上官婉儿是否漂亮婀娜妩媚多情?”   “是。”   太平公主蓦然俏脸儿一扬瞪向琳琅,“那你们还愣着?!”   “是!奴婢马上差人去将上官婉儿叫回来!”   太平公主这才满意的翘起了嘴角儿,脸上的笑容那是灿烂又写意。   哼!   薛郎,只能是本宫一个人的! 第0076章 这是秘方   朱八戒骑着一匹驴子急冲冲的跑到薛绍府上的时候,上官婉儿正准备登上马车,由月奴护送回去。   看到肥硕的朱八戒从并不高壮的驴子上爬下来,薛绍不禁笑了,“好身手!”   “让薛公子见笑了,我一个低贱宦人只能骑驴不敢骑马呀!”朱八戒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弯腰下身的给薛绍拜礼。   “你来有什么事情?”薛绍问道。   朱八戒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的车子,嘿嘿的笑,“没事、没事!就是奉了殿下之命特意来看看,公子可曾回府了?”   薛绍看他这诡谲的表情心中已是了然,看来朱八戒还专程冲着上官婉儿来的,可以想像太平公主还挺不放心让上官婉儿这样的美人儿,和我在一起单独呆得太久。   倒是人之常情。恋爱中的小男女,谁不是这样?   朱八戒施完礼直起腰来,嘴里“嘶”的一声直吸凉气儿,伸手捂住了腰臀。   “怎么,骑个驴你还扭伤了?”薛绍笑问道。   “不是……”朱八戒咧着嘴苦笑,小声道:“小的办事不力,被公主殿下罚了几下鞭笞。”   “来人,给这位朱公公取一瓶药油来。”薛绍吩咐起来。   府里的仆人马上应诺去了。薛绍与月奴都好练武,有个跌打扭伤是常事。月奴有一剂从他义父那里得来的少林密方,自行酿造了一种药油专治跌打,效用十分神奇。   “哎哟,这可如何敢当呀!”朱八戒有点受宠若惊,又给薛绍拜了下来。   薛绍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犯了什么错呀,公主要罚你?”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伺候公主出宫游玩时,小人一时粗心忘了捎上胰子。到了芙蓉园下榻之后公主殿下要沐浴却没有桂花胰子,于是挨了罚。”朱八戒眯着眼睛笑嘻嘻的道,“没事,都习惯了!”   胰子?不就是肥皂嘛!   薛绍的心里一亮,这东西我府上倒是有,我洗澡的时候也用。平常没怎么注意,听朱八戒说起“胰子”这个名词我倒是想起来了。在大唐这个时代,肥皂可是一种奢侈品,不是一般的人家用得起的。因为要制作大唐时代的肥皂得用上“猪胰子”,这种材料毕竟不多因此“胰子”的产量极其稀少。物以稀为贵,“胰子”一般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   但我可是理科生、还学过两年生物化工啊,“皂化反应”的实验那是中学生都能掌握的。要制作肥皂对我来说,是不是太容易了一点?……而且,根本不需要猪胰子嘛!   少时府里的仆人将药油取了来,交给了朱八戒。   朱八戒千恩万谢了一阵,小声道:“公子何不早一点去侍奉公主殿下?殿下对公子可是……相当的思念呢!”   薛绍哈哈的笑,这个朱八戒,倒也深黯“投桃报李”的人情世故。   “你不妨秉报公主,就说,我也十分的想念公主。本待连夜前去拜访,但我忙于给公主殿下准备一份神秘礼物,因此按捺下来只能是明天再去。”薛绍神秘的微微一笑,说道,“可别说是我让你托的话,得是你自己费尽心思打探得知的,知道吗?”   “薛公子真是个好人哪,八戒感铭肺腑!”朱八戒千恩万谢的跪拜下来,“他日公子若有差谴,八戒万死不辞!”   刚刚被挨了罚皮肉难受是小事,这以后要是被主子厌恶上了朱八戒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内侍省里宦官上千,太平公主要找个人代替他甚至是埋了他都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现在让他献上一条能让太平公主开心的消息,对薛绍和太平公主来说只是一个打情骂俏的小段子。可是对朱八戒来说,或许就关乎到下半辈子的生死荣辱了!   “去吧!”   “拜别公子!”   薛绍面带微笑的信步走向厨房,有段日子没有玩过化学实验了,今天练一下手艺!   刚走到二进院经过仆房时,虞红叶从月奴的房间里走出来,立于廊边参拜,“拜见薛公子!”   “咦,你什么时候来的?”薛绍有点愕然,“月奴怎么都没有告诉我?那姑娘,真是越来越憨了!”   “红叶已经来了多时。”虞红叶微笑道,“只因公子忙碌,红叶央求月奴姑娘莫要打扰公子。反正红叶也没什么大事,现在见到公子,也是正好。”   “哦,你是来送东西的。”薛绍想起来了。   “正是,公子不妨请来一观。”虞红叶抬手指了指月奴的房间里,放着两口大箱子。   薛绍进去看了看,两百个文胸,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真是晃花人眼香艳无边。   全部纯做工制作,每一个针脚都是相当的精致细密;用料全是昂贵的江南上品缭绫与八蚕丝,这样的真丝文胸就是拿到21世纪,也将是奢侈品级别的!   “非常好。”薛绍赞口不绝口,“真是辛苦你了!送来的时机刚刚好,我明日就要去见太平公主!”   虞红叶如释重负的暗吁了一口气,“公子满意,红叶也就稍稍放心了。”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你放心,我绝对要让文胸风靡长安,风靡天下!”薛绍自信满满的微然一笑,话锋一转,说道,“今日你来这一趟又枯等了这么久,也算是不冤。跟我来,我今天另外教你一手生财致富的手段,比这文胸来钱要更快!”   “哦?”虞红叶眼睛一亮,“需要用到什么样的物件,红叶马上去置办!”   “什么都不用。”薛绍微然一笑,“只需要你睁大一双眼睛看着!”   薛绍带上虞红叶,叫上了厨子和两名办事精细又利索的仆人,一同来到厨房。薛府这种“仓禀实”的大户人家别的可能不多,柴米油盐的储备绝对要十分充足。薛绍叫下人们从厨房里搬出两大瓮猪油,一整缸的食盐,还有几桶灶炕里烧出来的草木灰和府里施工用的石灰水。   这些东西,就是用来制作肥皂的主要材料了。   众人完全不解薛绍是何用意,薛绍当然也不会跟他们解释。他叫仆人搬来两口新的大铁锅反复洗了个干净,在天井里现搭了两口土灶架了起来。然后升起了火在一口大锅里熔融猪油,另一口大锅里用滤净的井水泡化草木灰并加入了一些石灰,反复的过滤去尽渣滓再进行加热得到了“草木石灰混合剂”,便得到了碱水溶液。虽然纯度并不太高,但用来做肥皂已是绰绰有余,又不是什么精密的化学实验。   融化的猪油和草木灰混合剂被混在了一起,得用火慢炖慢煮挺长一段时间,以便让它们充分的发生化学反应。   大锅里煮上了,猪油的香味飘满了整个薛府。薛绍将下人都轰走了,亲自拿着一根搅棍在锅里慢吞吞的搅拌。   “公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呢?”虞红叶直到现在,才发表疑问。   “大半夜的,饿了。”薛绍笑眯眯的道,“我们炖一锅月奴来吃,怎么样?”   “啊?”虞红叶狠是一愣。   “呃……”刚刚转过回廊走到天井边的月奴听到了,整个人都愣了。   “既然都回来了,还不来帮忙?”薛绍瞟了一眼月奴,笑道。   “是,公子。”月奴应了诺走过来,心里挺惊讶:公子的身体日渐强健,这视听感识也就一天比一天的更加灵敏了!   “还有什么要做的吗,我也来帮忙!”虞红叶自然也不好偷懒。   “有。”薛绍道,“你去取纸笔来,把这其中的每一个步骤都详细的记录下来。还有一些相当重要的要点与技巧,我口述你也记录下来。”   “好!”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呢?”月奴一边搅着棍子一边好奇的问。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薛绍笑道。   月奴脖子一缩,“月奴不好吃,酸的!……还、还是吃妖儿吧!”   “你倒是挺仗义。就不怕妖儿咬你吗?”   “她敢!”月奴脸上一红,恨恨的低声骂咧,“我拧死她!”   虞红叶取来了纸笔,薛绍详细的叙说了这一项发明的各个细小步骤和各种原材料的配用比例,虞红叶详尽的记录了下来。不时发问,薛绍都一一解答明白。   长夜漫漫,薛绍索性叫人取来了茶具,让虞红叶施展才艺泡了茶来喝。清风习习明月当空,两个美人陪着说笑闲叙,这时间倒是不难打发。   许久,夜色都深了。大锅里的混合物总算煮到了合适的程度,薛绍叫人将大锅搬了下来放置于一旁不再加热。并且,将早先调配好的饱合浓盐水,倒入了大锅之中。   渐渐就有一层固体从混合剂中析出,硬脂肪酸纳——这玩艺儿,可不就是肥皂的主体了。   隔行如隔山,这些化学原理对薛绍来说简单得就像是九九乘法表一样,可是对大唐时代的人来说,哪怕是虞红叶这样的聪明人,到现在也还完全是一头雾水。   过了一段时间大量的硬脂肪酸纳解析了出来形成了一团软合的凝状固体,漂浮在水面之上。薛绍拿来作画的颜料和以往蓝田公子爱用的香料(古代的香水),各取了点滴少许添加到了硬脂肪酸纳当中调制颜色和增加香味。然后将它从锅里撇了出来用滤净的温水做了冲洗去除反应不完全的一些多余化学物质,然后放到了干净的脸盆中让它自然冷却。   “胰子?!”月奴惊诧的叫了出来,她在薛府里见多了这东西,却到这时才将它认了出来。   “没错。”薛绍微然一笑,“虞姑娘,都记住了吗?”   “这……好像没有用到猪胰子呀!”虞红叶很惊讶。   “完全不需要。”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所以,这是秘方!赚大钱的秘方!” 第0077章 四花四城   虞红叶何等聪明的人,顿时双眼发亮,“这猪油、食盐、草灰和石灰都是寻常可见而且十分廉价的物什,唯有香料的成本稍贵但用量也不多。既然不需要猪胰子做引子那便可以随时随地的大量造作了,成本也是相当的低廉呀!”   “当然。”薛绍微笑道,“月奴,我平日里用的胰子卖多少钱一块?”   “视不同质地和香味卖到二三十文钱一块,可贵了,也就只有公子才配得上用它!”月奴惊叹道,“但是刚才我们用这些简单又便宜的东西就做出了这么大一盆的胰子,那要是拿去卖,能赚不少钱哪!”   “你看,憨姑娘都学会做生意了。”薛绍呵呵直笑,“虞姑娘,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这个法子,真是太好了!”虞红叶欣喜的道,“我要赶紧请人去多做一些模具材料、采办不同颜色的染剂与不同味道的香料,以便大量生产各种不同的胰子。这么低廉的成本,我就是卖三四文钱一块也能大赚呀!”   “最初不能卖得太便宜,比市面上的便宜个四五文钱就已经很厉害了,我担保没有谁还能卖得过你。”薛绍呵呵直笑,“别忘了,‘红叶’可是皇族御用的高端品牌。我说过了,你时刻都要注重‘品牌意识’;同时也别忘记保守商业机密!”   “好,谨遵公子吩咐!……这胰子虽小,但可真是暴利啊!”虞红叶满面红光欣喜异常,“恰如公子所言,红叶今日这一趟来得真是不冤,光是这一门煮胰子的手艺,就够让红叶受用一生了!”   “做人要有理想,岂能满足于区区一块胰子?”薛绍微然笑道,“再者,我们不能再叫它胰子,得换个名称才能显示出皇族御用之物的与众不同,就叫香皂!——红叶香皂!”   “……好吧!”虞红叶婉儿一笑,只得应了下来。又道:“此等秘方,公子从何而得知?古往今来能人智士无数,却也无人想出过这样的奇妙法子,红叶真是太惊叹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一寻思,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右手并起双指朝上空一指。   “从天而来?”虞红叶愕然。   月奴连忙道:“大半夜的,你还是莫要问了!”   虞红叶恍然大悟连忙箴口不言,俏脸儿都有一点绷紧了……我怎能忘了薛公子身怀奇门遁甲、通灵驱鬼之异能?!   薛绍真想哈哈的捧腹大笑,这两个小妞儿平常都很聪明,但一旦涉及到“鬼神”的话题就都会变得无比敬畏和惶恐起来。   这两副呆萌的样子,真是太好玩了!   夜已深,薛绍就留了虞红叶在府里过夜,和月奴、妖儿同睡一房。   月奴照例来给薛绍洗脚,薛绍把那盆肥皂弄到了卧房里,却找不到那个雕像和刻刀了,于是问月奴将它们收到了哪里去。   月奴有点惶惶的道:“公子,此前太平公主进过你房间。怕是……”   薛绍不由得愣了愣,这下可就好玩了,太平公主一定以为我雕的是她的模样!   “月奴该死!”月奴连忙跪了下来,以额贴地。弄丢了公子的东西,便是护主不力。在她看来,罪莫大蔫。   薛绍无奈的笑了一笑,“好好活着,给我洗脚!”   “……是!”   好在这肥皂远比木头易于雕琢,薛绍临时用飞刀来做了替代品,用刚做好的肥皂雕出了四朵牡丹。这些年来的手艺没有白练,四朵粉红的牡丹晶莹剔透惟妙惟肖,有如艺术品一般。   牡丹原本被统称为“芍药”,就从现在开始正式有了牡丹之名。武则天最爱这花将它在两京之地、尤其是皇宫的御花园中大力种植。上行下效,牡丹从此有了“国色天香花中之王”的美誉,已是大唐之国花!   太平公主,应该会喜欢。   ……   月奴这个女汉子可不像寻常人家的闺秀,她不爱睡榻,爱睡床,而且偏执的喜欢很大的床。搬来长安之后府里定制一些家具时,月奴罕有的动用了一点“公子宠婢”的私权,专请木工匠人给她打了一张几乎能填满半间卧室的大床。   今日看来此举真是英明——因为她和虞红叶还有妖儿三个人挤在这一张床上睡下来,仍是显得相当富绰。   妖儿睡在中间,天一黑就睡到香喷喷的流口水是她一惯的作风。虞红叶和月奴相继回来上了床,她都浑然不觉。实际上,现在就是有人把她抱出去给卖了,她都要睡到足饱了才肯罢休。   虞红叶和月奴睡在同一头,两个女人一躺下来就脸对着脸聊起了大白天的那种时候不会去聊的话题。可见,女人的八卦天性和卧谈会的光荣传统,早在唐朝就已是蔚然成风。   “月奴,你怎的没和公子一起睡呢?”虞红叶笑嘻嘻的问道。   “我一个奴婢……一个低贱又粗悍的奴婢!”月奴撇了撇嘴儿,说到这里就给打住了。因为她自己都觉得,话里仿佛有些酸酸的味道。   “嘻嘻!”虞红叶怪笑,“我却觉得,公子仿佛挺喜欢你呢!他不是还答应了要让你归作良人吗?到时候你不就有机会做他的妾室啦!”   “做你个头!……依我看,是你自己有这番心思吧?”月奴逮住空隙就吹响了反击的号角,嘿嘿的直笑,“那你还犹豫什么,趁今晚赶紧去献身哪!公子最近修身养性固本培元,可是有段日子没有亲近女色了!你若此时赶去献身成功的可能性极大,真是绝好的机会呀!”   “呀,你这不知羞的小妇人竟能说出这样荒淫的话来!”虞红叶脸上红作一片,吃吃的笑骂,“想必你都幻想过无数次要与公子同床共枕了吧?”   “胡说,分明是你夜夜春梦!”   “就你!就你!”   两个女人咯吱吱的笑乐打闹,脸都快凑到了一起。   睡在脚头的妖儿仿佛是被惊醒了一些,将手伸出被子来手指儿挠了挠鼻孔,迷迷糊糊的哼道:“大肉馒馒……我要吃奶!……呜,大肉馒馒!”   虞红叶和妖儿嘻嘻哈哈的笑成了一团。   “快,你的胸这么大,快去喂奶!”虞红叶一阵坏笑。   月奴大怒,“你这娘们儿,我又没有嫁人生子哪来的奶水?……还敢掐我,看我不扒光你衣服!”   ……   清暖练武的时候,薛绍见月奴精神萎靡的一脸菜色,还以为她生病或是来大姨妈了,让她去休息却又说不用。   “她们两个掐了一夜的馒馒,吵死了,把我都吵醒了!”妖儿厥着屁股蛋儿蹲着马步,很愤懑而且很狗腿的告起状来。   “掐了一夜的……馒馒?”薛绍眨巴着眼睛努力的脑补,那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呢?   “呀呀呀!”妖儿发出了凄怨的惨叫。   月奴的两只手都掐在了妖儿的脸上,“你这细作,我早该灭了你的口!”   吃过了早饭薛绍早早的出了门,直奔芙蓉园皇家宫厥怡心殿。有羽林军在此守备,薛楚玉倒是没有跟来。通报之后,薛绍由一名宫女领了进了殿中。   奇迹一般的,太平公主今天居然没有睡到日上三竿,而且大清早就打扮得光鲜照人了,仿佛专程就在等着薛绍。   今天对她来说,仿佛是个特别重要的大日子。   “臣薛绍,参见公主殿下。”薛绍到了太平公主面前,左右都有人在礼仪不可废。   “免礼。”太平公主仿佛有些急不可待,在薛绍刚进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就瞟着他手上捧着的那个漂亮的沉香木盒子。   “薛郎,你手中捧的什么?”   薛绍微然一笑,“是臣进献给公主殿下的礼物。”   “取来。”   琳琅之一上前接过了薛绍手中的盒子,细细校验一番确定没有机关暗器之后,才将它在太平公主的面前打开。   “好漂亮!”见惯了各种奇珍异宝的太平公主脱口就赞,问道,“薛郎,这是用何样的材质雕成的?”   “香皂。”   “什么?”   “也就是胰子!”   太平公主好奇的眨了眨眼睛,“那你为何要叫它香皂呢?”   薛绍微微一笑,“因为这是臣亲手做了,专给殿下来用的。天下人用它都叫胰子;但既然是公主专用的,必须与众不同。所以微臣给它取了一个新的名字——香皂!”   “香皂,倒也好听。真是你亲手做的吗?”太平公主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微臣岂敢欺瞒殿下?”薛绍微笑。   “薛郎,你真是好能干!”太平公主的声音里透出了惊异,这种事情在她这个连女红都做不利索的人看来,简直近乎于神奇!   太平公主身边的人也惊讶的盯着那几朵漂亮的牡丹雕塑,胰子对公主来说未免太过廉价,这雕刻的手艺相比于皇宫里的顶级匠人也并不显得高超。但是,就算有人赠与太平公主四座城池,也难以博她这一笑;这四朵胰子雕成的牡丹花,却已经让她心花怒放!   “薛郎,难得你如此有心,我该如何回馈于你呢?”太平公主宛如喃喃自语,她盯着那几个牡丹雕像,眼神里都透出了几许痴迷,仿佛这真是天底下最完美的艺术品。   薛绍想说,既然香皂是用来洗澡的,不如我们来个鸳鸯浴吧!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殿下,臣还有东西要送你。”   “今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呢,你居然给本宫准备了这么多的礼物?”太平公主连忙叫琳琅小心翼翼的将牡丹收了起来。看这架式,她是不大可能拿这几块胰子去洗澡了。   “是我们,小别重逢的好日子。”薛绍微笑道。   太平公主的脸蛋儿上瞬时爬起一朵飞霞来,眼神之中平添几许温柔情愫……朱八戒没有欺骗本宫,那个木偶人儿也没有欺骗本宫,薛郎果然还是惦念着我的!   “殿下为何不问,臣还为殿下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薛绍道。   太平公主婉儿一笑,“现在来问,为时不晚吧?”   “臣,为公主殿下准备了——人情!”   “人情?”太平公主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显然是有些意外和愕然不解。   “没错。”薛绍神秘的微然一笑,“一大波……人情!” 第0078章 主动代言   朱八戒带人将两口大箱子抬了进来,当众打开,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阵五颜六色,好不妖娆。   认识这文胸的人可不多,太平公主见了不由得脸上一红,“薛郎,你这是……”   你这是想让我每天换一件来穿吗?   薛绍呵呵的笑,说道:“殿下,臣说了,这些是拿来给殿下做人情的。”   “言下何意?”太平公主不解。   薛绍道:“殿下不妨将这些文胸赏赐给你身边的这些女官和宫女,赠送给宫里宫外的命妇。”   命妇都是有“品衔”的女人,有内外之分。内命妇是指皇帝的嫔妃和六局的女官。外命妇则是指那些公卿大官的正房夫人和嫡母。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小嘴儿一厥,“不行!”   “为什么?”薛绍好奇的问道。   “因为……”太平公主停顿了一下,脸上仿佛感觉有一点点臊热,“因为只有尊贵的大唐皇后和公主,才可以穿文胸!”   薛绍哈哈的笑,“殿下,常言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是美观又实用的好东西,公主何不让它造福于人呢?如此一来天下女子都将感念公主之恩德,后世的女子也将记得公主的美名,这难道不是好事?”   好像有点道理……太平公主诡谲的抿嘴一笑,“薛郎,你想赚大钱吗?”   “啊?”薛绍意外的愣了一愣。   太平公主嘻嘻的笑了起来,“这世上应该没人会嫌钱多吧?就连我父皇都曾想过要将御苑监的马粪拿到宫外去卖钱呢,结果被大臣劝阻了,说天子岂能卖粪?你说好不好笑!”   薛绍不由得嘴角都抽搐了两下,难道太平公主也想和我争一杯羹吃?   “从来都是上行下效,但凡皇族御用的东西,仕族与子民必然效仿与追随,很快就蔚然成风。”太平公主小有自豪的微笑道,“本宫如果当真将这两箱子文胸赏赐了出去,用不了多久它必然风靡天下!——薛郎,我说得有道理吗?”   “非常有道理。”薛绍笑呵呵的点了点头,“但是,殿下莫非也缺钱花吗?”“一直都缺,以后会更缺。”太平公主神秘地笑道,“虽然这天下都是我李家的,但是二圣要花钱也不能随便动用国库,只能从自己的私缗当中支取,这满后宫成千上万人都是二圣私下掏钱养着的,我也不例外。既然花的是父皇与母后的私缗不是我自己的钱,我总会有些畏手畏脚。后宫的每一笔开销都有详细的登记和严格的管制,就算我是公主,想要钱也须得经由我母后批示再由殿中省尚宫局来拨付;所领的钱花到了哪些地方,一笔笔也须得记录下来详细上报。若是花得不妥天后也会责怪于我——你说,我缺不缺钱花?”   “原来如此……”薛绍恍然大悟的眨了眨眼睛,后宫里的经济体制原来是这样。好吧,原来太平公主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富二代,也会有经济上的约束和困扰!   “以后我还将搬到宫外去住,虽然天后会给些赏赐让我衣食无忧,但我从此就要自己谋生了,你说我到时候是不是更加缺钱?”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我可不想坐吃山空,所以……我一直都在偷偷的赚钱、攒钱!”   “公主殿下要赚钱,岂不是太容易了一点?”薛绍好奇的问道。   “恰好相反,很难!”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说道:“因为我上面有父皇与母后,未出嫁的公主除了食邑、田产与赏赐之外是不能再攒有私财的,否则就是不孝;那些大臣也会盯着我,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我私下敛财就会四处宣扬,甚至会给二圣上谏大力劝阻与抨击。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能小题大作——有一次我叫人偷偷将一些我不喜欢的珠花拿到西市去卖,被一个御史给撞破了,他居然在朝堂之上数落了半个时辰。二圣还只能忍气吞气的受着最后还当众夸赏了他。回到后宫,母后就将我臭骂了一顿!”   薛绍哈哈的笑了起来,看来皇族的人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们坐拥天下的同时也被天下人所监督,被更高的道德条款所束缚。尤其是李家皇族有着李世民传下来的“以身作责从谏如流”的光荣传统,皇家的行为受到的监督与约束就更多了。   薛绍这时仿佛也想起来了,史书上好像有过记载太平公主贩卖丝绸的大船曾经阻塞江河,生涯后期的“镇国太平公主”更是富可敌国。她能有这么强的“经济意识”应该是从小受到了她母亲的薰陶。   现如今,私底下偷偷从事商业的王公大臣也有不少。大唐的商业环境相对以往朝代已经大为宽松,人们对“商人”的意识看法也有了一些转变。当然,这跟武皇后出身于商人之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许笑!”看到薛绍笑得这么戏谑,太平公主仿佛有些忿忿。   “既然有着这么多的不便,殿下怎么还要顶风作案的想赚钱呢?”薛绍笑道。   “什么叫顶风作案,说得如此难听!”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我愿意吗?……但凡要花钱都要伸手去找父母讨要,换作是你,你乐意吗?这钱,还得是自己的钱才花得安心又舒坦!”   “这是真理。”薛绍哈哈的大笑。   太平公主眉飞色舞,“薛郎,不如我们就趁这文胸大赚一笔吧!”   薛绍心想,说不定李仙缘那个“汉奸”早就将我私下营商的事情向天后汇报过了,太平公主能知道一些内情并不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和她利益分摊,如果有她主动代言来当这个“商业推手”当然是事半功倍!   “薛郎?”   “好!”薛绍一口答应了下来,微笑道,“那臣就去替公主殿下张罗了。赚了钱,必然如数奉交给殿下!”   “不用。”太平公主的嘴角儿轻微往上一扬,露出一抹温情而带着羞涩的笑容,“全部归你。”   薛绍意外的眨了眨眼睛,“这不妥当。”   “必然妥当。”   “为什么?”   太平公主神秘兮兮的婉尔一笑,“我也卖关子!”   薛绍赧然而笑,小公主学东西倒是挺快,这么快就把我的招术用上了……看这情形,太平公主是多半知道我私下营商的事情了,而且知道天后对此并不反对。否则,她也就不会主动参与了。   赚的钱全归我?……呵呵,言下之意是不是将来成了亲,那就是一家人不分彼此了?   “来人。”太平公主突然唤道。   “请殿下吩咐。”   太平公主道:“本宫要在这怡心殿里,宴请长安三品以上外命妇。明日午宴,速去准备!”   “是……”   薛绍呵呵的笑了起来,太平公主办起事情来还真是雷厉风行,颇有她母亲的风范。二圣在麒德殿设宴庆功,尚且是邀请在京五品以上的通贵官员;太平公主设宴却只请三品以上外命妇,“范儿”可是真不小啊!   “薛郎,你陪我去游曲江吧?”太平公主笑容甜美,显然是心情美丽。   薛绍看了看外面,“天在下雨啊!”   “那岂非是更有一番诗情画意?”太平公主的声音很是低柔,脸上红朴朴的。   薛绍有些为难了,我下午还约了裴行俭一起钓鱼呢!   “薛郎可是有难处?”太平公主的心思可谓细腻,一下就发现了。   “实不相瞒,我下午约了人办些事情。”薛绍直言道,“因此,今天恐怕是不太方便陪伴殿下太久了。”   太平公主轻轻的皱了一下眉头,“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比较重要。”   “我可以知道吗?”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比起最初相见的时候,太平公主显然已是有所改变,都知道用“疑问句”而不是直接对我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了。   想了一想,薛绍说道:“其实我是约了裴行俭。”   “裴行俭?”太平公主好像有点意外和不悦,轻轻的皱了皱眉头,“你倒是宁愿去见一个小老头儿,也不愿意陪我吗?”   “殿下,你若早些通知一声,我事先也就不会与裴行俭相约了。”薛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如同我答应过殿下的事情也必然会办到一样,我不能爽了裴行俭的约!”   太平公主咬着嘴唇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那好吧……”   小公主的确是跟以往不太一样,没那么骄横跋扈不通人情了!……薛绍挺欣慰的点了点头,微笑,“多谢殿下体谅!”   “但是现在离下午还有许多时间!”太平公主婉尔一笑,“你陪我玩双陆棋好吗?然后我们一起用过午膳了你再走!”   “好。”   “叫婉儿来记筹!”   双陆棋起源于波斯(如今的伊朗一带),传入中原后颇受欢迎,成了皇宫“百戏”之一。这种棋的玩法还挺复杂,需得有人从旁计算分数,称为“记筹”。   棋盘摆上,太平公主与薛绍坐了个对方如同两个指挥兵马作战的统帅,上官婉儿奉命坐在一旁计筹,另一侧有宫女煮茶侍奉。   皇宫里用的茶具,可就真是高档与奢华之极了,金壶银筷玉碗越瓷,无一不是上品珍宝。   太平公主心情愉悦兴致也是颇佳,玩得兴起眼睛都有些发亮了。薛绍耐心的陪着太平公主下棋,不经意的多看了一旁的上官婉儿几眼。她今天穿了一身奢华艳丽的宫廷盛装,酥胸饱满玉体婀娜,妩媚妖娆之极!   太平公主玩得高兴又专心,上官婉儿也很是收敛与安份,只是偶尔不露痕迹的回给薛绍一个微微笑容。   薛绍不禁心中好笑,我怎么好像有了一点“偷情”的感觉呢? 第0079章 一臂之力   上官婉儿从旁记筹见太平公主占了优势,夸道:“殿下棋艺精湛,后宫罕有人敌。薛公子,你可要小心了哦!”   “婉儿,你可不要泄露我方军情!”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小有一点得意。   薛绍笑道:“怎么下个双陆棋,殿下还视作打仗一样的认真呢?”   上官婉儿不失时机的接道:“薛公子可能有所不知,殿下一向喜爱戎武呢!”   “哦,有吗?”薛绍倒是真有点意外了。   “这很奇怪吗?”太平公主笑道,“我以往经常穿着铠甲戴上武弁,挥舞横刀和盾牌领着一群舞伎跳起《秦王破阵乐》的大军舞呢!我还叫手下的宦官与宫女扮成两方军队,指挥过他们打仗呢!另外,我不是还和你一起去射箭打猎过吗?”   薛绍哈哈的笑了,“想不到殿下还真是有尚武的习好!”   “我李家起身于尚武的关陇贵族,我祖父太宗皇帝陛下横扫千军所向无敌!”太平公主颇为自豪的道,“我既然是大唐李家的女儿,就必须是个尚武的公主!”   薛绍微然一笑,“巧了,我也尚武!”   太平公主不无钦赏的看向薛绍,“我倒是记得,你颇有一些身手!”   是指“托塔天王式”吗?   薛绍笑了笑,“闲来无事,我确实请些武师教过我一招半式。但武艺练到再好也只是匹夫之勇,最多只是十人之敌、百人之敌。我倒是要当一名万人敌的将军!”   “将军?”太平公主眼睛发亮展颜而笑,“将军好!”   上官婉儿在一旁半掩朱唇的吃吃笑了起来。   “不许笑!”   “是……”   薛绍见她们二人这一笑一斥,显然是“将军”这个词的背后肯定有些故事。   “殿下,将军怎么就好了呢?”薛绍故意问道。   “将军……当然好啦!”太平公主的表情仿佛有些不大自然,脸上也是微微酡红,“将军威武,雄壮,大气!我若生为男儿,必要当个将军!”   薛绍呵呵直笑,“其实我今日约了裴行俭,就是想要从他那里学一些军事兵法,将来好做个将军!”   “哦?”太平公主惊讶的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当真想做将军吗?”   “莫非殿下以为我,叶公好龙?”   太平公主的脸上臊得有些发烫,“哼,你是在暗骂本宫吗?”   “我可没有。”   “你就有!”太平公主忿忿的嘟了嘟嘴儿,“我若生为男儿,哼……必然是一员天朝上将!”   薛绍哈哈的大笑,可惜,你偏就少了一些零件!   “不许笑!”   上官婉儿在一旁,一直将薛绍与太平公主的每一言每一行收之于眼底,这时插上一言道:“殿下,既然薛公子真有从戎之心,殿下何不助其一臂之力呢?”   “哦?”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难不成又让本宫去天后那里替他求官?不可、不可!上次就被骂过了!”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说道:“殿下不是要宴请在京三品以上外命妇么?想必裴行俭的夫人也会要来。婉儿有闻裴行俭伉俪情深,殿下何不转托裴夫人之口让她去替薛公子说项,让裴尚书收了薛公子做门生,将一身兵法倾囊相授?”   薛绍一听,真想跳起来抱着上官婉儿猛亲两口,这种话我早就想说了却一直不方便说,上官婉儿这个“新盟友”真是心思细密、超级靠谱啊!   “如此可行吗?”太平公主仿佛也是被说动了,微皱眉头思考了片刻,沉吟道,“裴行俭乃是当今第一名将,他的兵法传至李卫公一身本事非同小可,但却从未听说他有收过门生。裴行俭会愿意吗?……再者,我父皇和母后,又会否同意呢?”   “殿下,乞退左右……”上官婉儿低声道。   太平公主手一挥,包括琳琅在内所有宦官侍儿全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他们三个。   “你作何见解?”太平公主问道。   上官婉儿轻声道:“其实至从英国公李勣故去之后,二圣一直希望有一个人能够顶上英国公的位置。同时,也希望有人能够继承裴行俭的兵法韬略。而这一个人,最好是能让二圣彻底放心的!”   太平公主和薛绍一听,同时恍然大悟!   上官婉儿,不愧是天后的贴身女官、机要秘书。他只用了一句话,就隐晦的点明了许多的事情——   当年武皇后能够成功的打败王皇后被扶正,李世民留下的军国托孤大臣李勣可是帮了大忙的。那时,裴行俭却是和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这两个当朝权臣同在一个阵营,坚决反对“废王立武”。后来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被清除,裴行俭比他们两个还先被扔到了西域,在那里足足吃了十几年的边疆沙子。   因此,就算裴行俭的军事才能不在李勣之下,但也不可能像李勣那样成为二圣真正的股肱和倚仗。直到李勣死了十多年,裴行俭也没有在军事上被派上过真正的大用场。直到几年前裴行俭“意外”的在西域摆平了一场大叛乱,他这个礼部尚书才被加授了一个“检校”右卫大将军渐渐执掌了一些军事。   裴行俭是苏定方的门生,苏定方又是李靖的嫡传弟子。李靖素有军神之称,他的嫡传门生无不是当世乃至千古名将。   裴行俭的军事才能,毋庸置疑。这也正是二圣对裴行俭既用且防的原因——本事大,但忠心立场值得怀疑啊!万一裴行俭凭着卓越的军事才能闹出什么动静,如何是好?   所以,正如上官婉儿所说,如果能有一个“心腹之人”够继承裴行俭的兵法,二圣一定非常高兴。先不说学了那兵法能否就真的“所向无敌”,重点是“李靖门生”这一块金字招牌,就足以在军队里享有无上的荣誉与威望。   二圣赋权再加上金字招牌,号令三军那是迟早的事情。   ……   此时薛绍就在想,如果哪天我真的天遂人愿在戎武一途上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上官婉儿,绝对功不可没!   “薛郎,你当真想学兵法吗?”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薛绍认真的点点头。   太平公主的眉头稍稍皱起,脸上的轻松笑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凝重与严肃表情,“我没有把握说服裴行俭的夫人,也没有把握说服我的母后。但是……我定会一试!”   显然,太平公主也意识到了这事情当中的微妙利害!   “多谢殿下!”薛绍拱手拜了一记。心想,现在太平公主年纪还小并且深居后宫之中有二圣的严密呵护,她既没必要也不乐意参与到那些争斗与阴谋之中。   但是这不代表,她不懂!   对于朝堂争斗与阴谋阳谋上官婉儿显然懂得很多,因为她若不懂就有可能早就死掉了,更别提坐到今天的位置;太平公主从小跟在“黑山老妖”的身边由她亲自抚养长大,耳濡目染的饱受熏陶,她想不懂也难!   一个从小主动精研,一个自幼被动学习。于是历史上的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都成了赫赫有名的叱咤权妇!   ……   下了棋,吃了饭,薛绍告辞而去。太平公主虽是依依不舍,却也没有强留。   “婉儿,我这么做对吗?”太平公主看着薛绍的背影,喃喃问道。   “殿下是指放他回去,还是针对他从戎之事?”上官婉儿轻声的问道。   “都是。”   “都对。”   太平公主转眸看着上官婉儿,好奇的眨了眨眼睛,“既然如此,你何不爽快点直接就回答我?”   “那是因为,婉儿不想敷衍了殿下。必须先要知道殿下何所问,婉儿才会有所答。”上官婉儿低眉顺目地答道。   “婉儿,你真的很聪明。”太平公主看着上官婉儿的脸,说道。   上官婉儿慌忙跪倒在地,“婉儿只想忠心侍主,别无二心!无论婉儿聪明或是愚笨,皆为主上所生、皆为主上所用!”   “这很好。”太平公主满意的微然一笑,“起来吧!”   “谢殿下!”上官婉儿站起身来,恭敬立于一旁。   太平公主寻思了片刻,说道:“你说,本宫若去游说裴行俭夫妇收下薛郎做门生,有几成胜算?”   “……不到三成!”上官婉儿如实说道。   “若是换作游说天后,请她出面达成此事呢?”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表情更是堪忧。   “其实本宫也知道,这件事情十分难办。”太平公主轻轻的皱了皱眉头,“表面看来只是收个学生;实际上,牵扯的事情太多了!……我毕竟只是一个未出嫁的公主,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的朝政。突然一下要去办这样的事情,还真是感觉有些心里没底!”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你可有计策?”   “如果是裴行俭主动要收薛公子为门生呢?”上官婉儿道。   “如何办到?”太平公主问道。   上官婉儿轻声道:“公主莫要小看了薛公子,他既然敢于主动去接触裴行俭,定然有他的道理与把握。公主要做的就是助他一臂之力,而不是大包大揽的完全替他操办。婉儿打个比方,如果公主真的去请天后出面强行下令,婉儿估计会适得其反激起裴行俭的反感与抗拒,反倒帮了薛公子的倒忙。其实摆明了说,薛公子真正要从裴行俭那里得到的,并非是写在纸上的那些白纸黑字的兵法,而是一个‘李靖传人’的响亮称号!”   太平公主若有所思缓缓的点了点头,突然眼睛一亮嘴角儿一扬,“本宫,好像有办法了!” 第0080章 非凡之物   裴行俭将手中的青竹鱼竿一甩一抛,姿势动作颇为熟练与轻巧。鱼钩在空中划了解个漂亮的弧线,飘然落水。   抛下钩,裴行俭在小马札上坐了下来。旁边依旧有那个青年打着伞。   “尚书,那薛绍仿佛是要失约了。”青年道。   裴行俭淡然道,“不会。”   “何以见得?”   “此人器识非凡绝非轻佻之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夫料定他必来!”裴行俭说道。   青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自从尚书归朝之后,宫中屡次宴请夫人;今日又得了太平公主的请柬,相约夫人明日芙蓉园怡心殿赴宴。尚书,那莫非是薛绍的意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裴行俭不以为意的淡然一笑,“何必庸人自扰,只管钓鱼吧!”   “是……”   裴行俭突然一下拉起鱼竿,竿尖弯沉有鱼上钩。   “哈哈,看来今日运气颇好啊!”   “尚书,这是条大的!”   二人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一条四斤来重的大鲈鱼收入囊中,这时石桥边传来一个干净又清脆的女童声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裴行俭呵呵的笑,“来了!”   青年抬头往桥边一看,“这小姑娘煞是可爱!”   妖儿依旧戴着一顶大斗笠赤着一双脚,欢快的跑在薛绍的前面。   微雨淅沥,一方山水如淡墨画卷。四野里一片寂静,妖儿的声音如同轻盈的鸟儿在曲江池的上空飘舞飞扬。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青年挠了挠头,“尚书,她嘴里都念的一些什么啊?”   裴行俭呵呵的笑,“你呀,真该多读一点书,比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不如!”   青年木讷的脸上现出了一些尴尬的神色,“我能认得几个斗大的汉字,在靺鞨一族当中已经算是很有学问的了。汉学博大精深,太难学了!”   “不学无术,还自以为荣!”裴行俭没好气的斥骂,“妖儿方才吟讼的是《诗经小雅》里的篇章。依老夫看,她当你的老师绝对没有问题!”   “尚书教训得是……”青年臊得一脸通红。   “二位尊长,我来喽!”妖儿笑嘻嘻的跑到堤岸边,青年连忙上前将她抱了下来。   裴行俭笑呵呵的拿出一个盒子,“来,今日老夫请你吃糖!”   妖儿顿时双眼发亮,“呀,这是江南的桂花饴糖!”   “老夫知道你是南方人,所以特意买来江南的糖,喜欢吗?”裴行俭笑呵呵的道。   “我要吃、我要吃!”妖儿欢呼雀跃。   薛绍走下了河堤,“妖儿,你可曾谢过裴公了?”   “噢,对哟!”妖儿连忙拜了下来,“多谢裴公赐糖!”   “哈哈,真是个可爱的丫头!”裴行俭连声大笑,亲自打开小木盒子取出两颗桂花饴糖来塞进了妖儿的嘴里,“甜吗?”   “唔,唔,好甜!”妖儿嘴里塞了个满满,欢喜的连连点头。   薛绍笑呵呵的摸了摸妖儿的头,“去玩吧,别跑太远,小心不要落水。”   “我会游泳哦!我能游好远的!”妖儿笑嘻嘻的收下了裴行俭给的一盒儿饴糖,倒也没忘了给三个大人每人分一颗,然后四下玩乐去了。   “尚书,这就是我编译的蓝田秘码本,请过目。”薛绍将本子给了裴行俭。   “多谢薛公子!”裴行俭郑重的接了过来,翻开认真的看了几页,若有所思的点头道,“用这样的加密办法来传递军情,的确是比以往的军情驰报要稳妥得多了。纵横是被敌军截获,也不必担心泄露军机——大善!”   “若能让它在军事上发挥一点用处,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欣慰了。”薛绍微笑道。   裴行俭拍了拍那个本子,“好,老夫收下了!但是,如果当真要在军队里用这种方法来传递军情,光是有薛公子和老夫两个人学会,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得要事先专门培养一批人学会这种秘码的编译之法。老夫准备启奏圣上,让兵部择选合适的人才来学习此法。等到了出征之时再带上这些人充当行军书令史掌管往来的军情递报,同时还得准备多种密码本。如此,方才妥当!”   薛绍点头笑了一笑,“尚书所言甚是。”   裴行俭微然一笑,说道:“如果圣上恩准了老夫此请,到时候教授密码的事情,还得是由你来操持啊!”   “我?”薛绍笑道,“我只是一介检校太官令的闲官,如何去办此事?”   裴行俭不动声色,但眼中闪过一抹精亮的微光,说道:“似薛公子这样身怀异才的青年才俊,理当有个更为合适的职事方能为国家所用,为朝廷建功。老夫会在奏启圣上时说明这套秘码的来历。同时,老夫会在圣上面前请为薛公子另行择选一个合适的职事。太官令?嗬嗬!——老夫怎么看薛公子,也实在不像是一个打理柴米油盐的庸碌之人哪!”   薛绍,心花怒放!   苦心孤诣的一番经营与投资,总算是有了一些收获!   “如此,薛某就拜谢裴尚书了!”薛绍拱手来拜。   “呵呵,老夫身为六部尚书之一,不遗余力的为朝廷举荐人才也是应当。薛公子器识非凡胸怀异才,他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裴行俭抚髯长笑。   “承蒙尚书吉言!”薛绍笑道,“薛某曾经听闻,尚书有一手相面识人的异术,所言无不精准应验。时下为官之人都盼着能让尚书指点迷津,却又害怕尚书说出不好的预言。薛某今日能够得蒙尚书这样的金石玉言,实在高兴!”   裴行俭拍着大腿哈哈的笑,“那都是传闻,不足为信、不足为信!人生一世起落无常,还是得要自己勤谨奋发啊!”   “谨记尚书良言!”薛绍笑呵呵的拱手而拜。   裴行俭意味深长的点头微笑,“薛公子出身高贵却能虚怀若谷,才华横溢更兼器识非凡。这样的青年才俊,如今真是罕见了!”   ……   上官婉儿奉太平公主之命回了皇宫站在秘书省的衙门入口处,徘徊,犹豫,面带忧急之色。   “这件事情,委实难办!”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秀眉紧颦。   秘书省收藏保管朝廷一切重要与机密的诏令文书与典册图籍、负责编修重要的法典书籍与国史文书,并下领太史局掌管历法、天候、水文与地理。是一个极其重要与机密的机构,历来都是由帝王亲信的人担任秘书监执掌秘书省。   现如今的秘书监便是天后娘娘的亲侄儿,周国公武承嗣。   上官婉儿想到这个人,就禁不住眉头皱得越紧。   别人或许不知道,上官婉儿哪能不知道情?武承嗣这个人无甚才学而且德行不佳,若非是攀着天后娘娘这根高枝,原本只在岭南流放之地苟延残喘的武承嗣,怎么可能做到三品大员秘书监,并且继承了天后之先父武士彟的周国公爵位?   用“一夜暴富的破落户”来形容武承嗣,再也恰当不过。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对天后吹须拍马阿谀奉诚,背着天后在其他人面前却是一惯趾高气扬耀武扬武。   可是今天太平公主偏就派了上官婉儿来找武承嗣求一件东西,并且求的还是一件“非凡之物”,上官婉儿的心里不得不上下打鼓。按理说,身为天后的贴身女官,她应该把这件事情报告给天后娘娘知道。可是太平公主觉得天后若是知道了必然不会同意,因此特意要瞒着。如果上官婉儿去向天后汇报,那不等于就是出卖了太平公主吗?!   上官婉儿是真为难了!——我固然要效忠于天后,可太平公主也不是我敢于背叛和得罪得起的啊!再加上武承嗣这个人又相当不好说话……这真是一项天大的苦差事!   权衡利弊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后,上官婉儿轻咬银牙闷哼一声,“只好这样了!”   她踏进了秘书省。   武承嗣是天后同父异母之兄长武元庆的儿子。早在天后成为皇后之前,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对待天后母女几人十分刻薄。于是天后上位之后将她的两个哥哥都给贬官举家流放了。后来出于壮大亲族力量的政治需要,天后必须要找人来继承武家的血脉与她父亲的爵禄,于是就便宜了武承嗣。   三十出头的武承嗣其貌不扬,早年曾在流放之地吃尽苦头,因此面貌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要显得老成,再加上读书不多不识风雅,绝对和风流倜傥沾不上半点关系。   但是武承嗣一向固执的认为,自己是相当的风流倜傥。   得知上官婉儿来访,武承嗣喜上眉梢眼冒精光,“上官婉儿可是我姑姑的心腹女官,职辈虽低但身份利害,更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大美人儿啊!”   于是,贵为国公、官拜三品的武承嗣,亲自出迎如同见了天后一样的殷情小心主动来拜,腰都快要弯成了九十度,“恭迎上官姑娘。”   “周国公折煞婉儿了。”上官婉儿慌忙回礼,“万不敢受。”   “上官姑娘是天后女使,代表的天后娘娘。”武承嗣满面笑容的殷切道,“我参拜上官姑娘,那就是参拜天后娘娘啊!”   说罢,又是一个九十度拜了下来。   上官婉儿眉头一皱,媚俗! 第0081章 木秀于林   当武承嗣得知上官婉儿的真实来意之后,非但那点花花心思瞬间宣告阵亡,还被吓了一大跳!   上官婉儿说得很轻松,太平公主想从秘书省借几本书来看。   能收进“秘书省”的书绝非等闲,大半关乎于国家机密。可是太平公主要看的书,却是机密中的绝密——李靖兵法!   “上官姑娘,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武承嗣神情紧张的说到这里,停了。   上官婉儿平静的看着他,继续呀,在我面前好好的展示一下你的才学。   武承嗣偏就死死的卡在了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脸皮儿都在抽筋,《孙子兵法》开篇的那几句话我以前不是能背的嘛……   “咳!”武承嗣尴尬的干笑了两声,赔着笑脸说道,“上官姑娘,李靖兵法非同小可。早年太宗皇帝曾命李靖将兵法传授给侯君集,侯君集却向太宗皇帝报怨说,李靖所授兵法不全大有保留,那是对陛下不敬。李靖却说,我传授给侯君集的兵法,已经足够他保境安民护国安邦了。我若教得太多,他日侯君集若怀二心举兵而反,谁能敌之?后来,侯君集果然反了……”   上官婉儿不动声色的眨了眨眼睛,你继续。   武承嗣的表情更尴尬了,“后来太宗皇帝与李卫公纵论兵法,留下了《太宗与李卫公问对》传世。此后李卫公将兵法悉数传给了李勣与苏定方。此二人都成了军国大臣护国良将。后来苏定方又收下了裴行俭为门生……”   上官婉儿像一个相当合格的倾听者,很有耐心而且面带微笑,你继续。   “反正上官姑娘也不是外人,我挑明了说吧!”武承嗣苦恼的双手一击掌,“上官姑娘身为天后娘娘的心腹,哪能不知天后一直对裴行俭深为忌惮呢?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裴行俭继承了李卫公的兵法,一身本事非比寻常本朝无人可及?他若心怀二志翻云覆雨,那将是大唐莫大的灾难啊!”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然后呢?”   “李靖兵法,实则是天大的凶器,绝对不可私自外泄!”武承嗣把脸一板,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除非看到二圣手敕,否则,秘书省绝对不能将兵法传出!”   “如此,婉儿就回去向公主殿下覆命了。”上官婉儿轻描淡写的道。   “上官姑娘,你打算……如何回报?”武承嗣有点紧张的小声问道。   上官婉儿用同样公事公办的腔调说道:“如实回报。”   “还请上官姑娘多多解释啊!”武承嗣有些焦恼起来。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周国公,婉儿只是一个跑腿的女使,奉命前来办差,如若回报只有两个说法——成,或者不成。如果婉儿在太平公主面前替周国公解释,公主殿下就将怀疑婉儿究竟是她的人,还是周国公的人?如此背主不忠,婉儿必将性命不保。所以,周国公如果想要解释,还是当面去和殿下说吧!婉儿,实在是爱莫能助!”   “……”武承嗣咬紧了牙,看那表情真像是要跳起来一把掐死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不敢出卖太平公主,武承嗣又哪敢得罪太平公主呢?   非但不敢得罪,武承嗣还有一门花花心思。朝野皆知二圣在给太平公主择选驸马,武承嗣身为太平公主的表哥,表哥娶表妹亲上又加亲……如果能够娶上太平公主,对武承嗣来说简直就是上了天堂啊!   这件事情,武承嗣曾经委婉的向天后提过,天后也同样委婉的拒绝了他。   当时,上官婉儿可是在场的!   太平公主,自然也是知道的!   上官婉儿把包袱扔过来,让武承嗣觉得非常之难办和恼火——答应借书吧,二圣追究下来,吃不了兜着走;不答应吧,太平公主说不定就要翻脸!   “不如这样。”武承嗣急中生智,“我先去请示天后娘娘!”   “请周国公三思。”上官婉儿面带微笑的看着武承嗣,料到你会这样!   武承嗣一听上官婉儿这话心里就明白了过来,太平公主必然是想瞒着天后的。他直拍脑门儿焦躁不安的来回踱起了步子,我若向天后汇报,不就等于是出卖了太平公主么?……不妥、不妥!   上官婉儿这下可就不急不忙了,烫手的山竽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   “公主殿下怎会突然想要看李靖兵法呢?”武承嗣纠结又恼火的问道。   “公主的事情,婉儿一个跑腿的使女怎敢多问?”上官婉儿淡淡地答道。   武承嗣郁闷得真咧牙,这该如何是好?   上官婉儿很耐心的在一旁等着。   武承嗣心里直琢磨,李靖兵法固然非同小可,但说到底这天下都是李家的,何况是几本兵书?我便偷偷的将书拿去给太平公主看上一眼,再又偷偷的放回来,神不知鬼不觉,料也无妨。太平公主若是知道我担负着天大的干系献书与她,必然对我刮目相看!   能在太平公主那里做下人情博取好感,可是比什么都强啊!   “上官姑娘,请随我来!”武承嗣下了决心,就算天后怪罪下来,我终归罪不至死,最多削了我的秘书监之职!——好,我就拿这三品秘书监,去豪赌一把!   “周国公,请。”上官婉儿心里乐了,果然不出太平公主所料!武承嗣这个大草包,色胆包天利令智昏!   武承嗣亲自带上官婉儿来到秘书监的禁阁,叫来四名保管钥匙的心腹属官让他们分别打开了一个暗阁四道大锁,再从暗阁中取出一个木匣子,上面贴着一张封条。武承嗣拿起盒子手有点抖,上官婉儿也暗吸了一口凉气,这还是贞观朝贴上的封条!   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把奇大的钥匙。武承嗣拿着钥匙来到了一间密闭的厚砖藏书阁前,打开了一个人头大的巨锁拉开一道铁门,里面摆着一口箱子,箱子上面压着一把剑。   箱子上再有封条,“皇帝禁旨,国难乃开”!   封条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的亲笔手书;那把剑,则是他曾经征战天下时佩用过的,大唐天子剑!   站在这箱子面前,就像是面对一头洪荒时代被封印的亘古魔兽,武承嗣和上官婉儿都被吓得有些呆住了!   ……   薛绍钓完鱼回家,心情非是一般的美丽。   裴行俭这样的人向来一言九鼎,绝对不会轻易的去许诺他人。既然他主动说了会要请示圣上给薛绍更换“工作岗位”,那就绝对不是在吓唬人。   大唐从开国武德年间起就有成例,令京官五品以上或者各州刺史,每年向朝廷举荐一个人才,称为“举人自代”。因此,就算裴行俭没有被拜为宰相不在中枢理事也没有参政议政之权,但他好歹是三品尚书,给朝廷举荐人才的权力还是有的。   更何况,这一次他举荐的这个人,还和二圣的关系很不一般。   薛绍心里清楚,裴行俭有意举荐我,虽然是有看得起我的意思在,但同时也是在主动缓合他和二圣的关系。他知道二圣有意选我为驸马,并且我是皇帝的外甥。二圣如果主动提拔重用我,会有“任人唯亲”的嫌疑,毕竟我此前既没有考取功名也没有道德文章流传于世,更没有半点功劳于朝廷。就算是考虑父辈“恩荫”,我大哥薛顗已是五品刺史与河东县候,怎么也轮不到我。   裴行俭向来就有“慧眼识人、唯才是举”的美名在外,能够得到裴行俭的举荐的人才,就如同是拥有了ISO9002认证,那当然是底气十足倍儿有面子的事情了!因此,裴行俭出面举荐于我,既能杜绝了众人的闲话又遂了二圣的心意,尤其能让天后心中暗爽!——天后当然愿意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有才能的人、至少是“听起来”有才能的人!   薛绍心想,别看身兼文武三品、号称当朝第一名将的裴行俭表面风光,但他这个官还真是做得不容易。才华盖世文武双全,却不能得到君王真正的信任甚至饱受猜忌。古往今来无数事例已经证明,帝王心术讲究的是一个“平衡”,要的是臣子之间相互辅助精诚合作又相互竞争相互制衡,那样帝王才能居中驾驭和掌握全局。一旦君王觉得手下的哪个臣子没人可以去和他竞争制衡了,那个臣子也就危险了。   正应了那句老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本事太大无人比肩,绝非好事。当年李靖每打一次胜仗就都要被弹劾一次,晚年甚至闭门不出完全不问朝政了,并且写下兵法著作全部交给了朝廷,还先后将本事传给了侯君集、苏定方和李勣,好让太宗皇帝李世民相信他不是天下无双,正是这个道理。   薛绍觉得,裴行俭被真该学一学李靖,把一身兵法和本事都教给我,最好是再多收几个门生!   府里的厨子刚刚把收拾好的鲈鱼上了蒸屉,朱八戒就骑着他的小毛驴兴冲冲的跑到了薛绍府上。   “薛公子,公主殿下有请!”   薛绍哈哈的笑,“八戒,你的鼻子果然生得长嘛,闻到了我府里的鲈鱼香吗?稍安勿躁,吃了晚饭我们再走!”   “公子还是别吃了,赶紧去吧!”朱八戒忙道,“公主殿下专为公子准备了一席‘准烧尾宴’,正等公子过去一起享用呢!”   “准烧尾宴?”薛绍诧异,“什么玩艺儿?”   朱八戒笑眯眯的道:“公主殿下对公子的事情可算是上心了。殿下说了,公子的烧尾宴非同小可,千万不能草率。于是殿下命御厨张罗了一席大宴,先为公子的烧尾宴做个预验,将来也好依样置办!”   薛绍不禁愕然,这吃饭还兴排练哪? 第0082章 一力承担   薛绍到了怡心殿的偏殿膳阁,远远就看到一群的宫女宦官在鱼贯出入,一盆盆的菜肴不停被送进阁内。   进去之后薛绍第一眼看到太平公主站在阁堂的正中央,正在挥动云袖指挥那些宫女宦官。   “动作快一点,薛公子就要来了!”   “那边,玉露团和甜雪一起放在那边!”   “片鱼脍的御厨呢,更衣这么久?去催!”   “这是本宫要吃的天花毕罗,放上去!”   ……   太平公主指挥若定威风凛凛,很有几分大将军的风范。整个偏殿膳阁内整齐的摆放了二三十张食几,每副食几上摆了至少有三道菜。   简直是半点也不输给一个大型的婚礼宴会现场!   “殿下,你这是……”薛绍走进去都有点无语了。   “薛郎,你来啦?”太平公主喜笑颜开,云袖一挥朝堂中一指,“怎么样,本宫亲自操持的烧尾宴,不错吧!”   “好是好,但就是太奢侈了。”薛绍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殿下今天还请了别的客人么?”   “没有呀,就我们两个!”   “那也太过铺张浪费了!”   太平公主嘻嘻的笑,摒退侍从招了招手示意薛绍跟她走,二人漫步在一片食几与宫廷美食之中。   食香味俱全,无一不是上品珍肴。   “薛郎,今天这里有七十八道菜,你看有哪些是你喜欢或者认为适合的。等到了你要办烧尾宴的时候只管说菜名就行,我叫御厨替你操持。”太平公主有点神秘的低声道,“你放心,母后从小就严格督导我民以食为天还有粒粒皆辛苦,我是从来不会浪费膳食的!”   “那这些菜,你打算怎么处理?”薛绍挺好奇。   太平公主神秘兮兮地笑道:“其实,我是一个穷公主。”   薛绍眨了眨眼睛,“殿下仿佛是在答非所问?”   “你听我说完,就知道我为何如此回答你了。”太平公主说道,“常言道无钱寸步难行,在后宫里也是一样的,甚至更加明显。就拿我身边的宦官朱八戒来说,他以前只是一个在内侍省打杂的小阉人,至从到了我身边就做了内侍宦官,有了俸料给养。你想,如果他不花钱去打点他上面的关节,这样的美差轮得到他吗?另外,他若是被罚了鞭怠,要是没有一点人面关系或是钱财铺使,人家就能把他往死里打。逢年过节,上头的管事他都要花钱去送礼孝敬;当然,下面的小宦人和小宫女也必须要孝敬他——后宫里,财可通神、财即是命!”   “听起来很有道理。”薛绍点点头。   “我身为公主,也必须得要时时处处做人情。我的那些奴婢,非但要养着、还得要哄着!我时常的打赏他们给他们好处。否则他们就有可能阳奉阴违对我不忠心,办起事不尽心尽力,甚至有可能被别人收买。所以,我的食邑田产和二圣的赏赐,大半都赏给了他们。”太平公主说道,“我的吃穿用度全由宫里度支,包括这些膳食在内都不用我自己花钱——所以,我每顿饭都会要许多的菜。吃不完的,我就赏赐给他们!”   薛绍呵呵直笑,“殿下好机智啊!”   “嘿嘿!”太平公主窃笑了两声,“赏赐的菜肴有一些他们自己吃掉了,另有一些他们会偷偷的拿到宫外的酒肆去卖钱。正宗的宫廷膳食和御酒,必然是要被高价哄抢的。卖的钱他们就会自己分掉。至于怎么分,就不关我的事了。这些事情我从小就知道;但是,我从来都装作不知道!……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薛绍恍然的点了点头,要不说皇家的人天生就是政治家呢,从小耳濡目染的见多了阴谋阳谋,也从小就在学习御人的权术!   “我母后就经常跟我说起,她当年进宫时的种种遭遇。”太平公主挺感慨的叹息了一声,“薛郎,你无法想像我母后当年的日子有多凄惨。别说是那些受宠的有孩子的嫔妃要欺负她、不把她当人看了,就连那些主上强势的宫女和宦官也敢把我母后当奴婢一样的对待!太宗皇帝陛下驾崩后,我母后还去做了几年尼姑!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光阴,我母后全在后宫的阴暗凶险与感业寺的寂寞清苦中虚耗了!……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把我换作是我母后,我能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来吗?我会不会早就被人害死了?或者是无法忍受那种无边无际的凄苦与寂寞而自尽了?”   薛绍轻皱了一下眉头,“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天后,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说得对!”太平公主喜笑颜开,“我觉得我娘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她能有今天,全凭自己的抗争与努力才有了无数的奇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薛绍呵呵的笑,这还用你来告诉我?不管后人对你母亲如何褒贬,至少“了不起”这三个字,她是绝对配得上的!!   “咦,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了呢?”太平公主用她纤纤玉指拍了拍嘴唇,“背后议论我母后是不对的,是大不敬!不说了、不说了!”   “好,那便不说了!”薛绍笑道,“何时开宴,我饿了!”   “就现在!”太平公主满面笑容的道,“你快挑吧,想吃哪几道菜就叫掌膳来伺候!”   “好。”薛绍在一片美食当中挑了五六个菜出来,荤素搭配。太平公主也挑了几样自己喜爱的美食,倒是没忘了薛绍的建议也挑了两样素菜。掌膳女官将这几道菜各自呈到了二人的食几上,然后跪坐于旁伺候饮食。   薛绍与太平公主分主臣之位而坐下开膳,现片鱼脍与调汤卤的御厨来了两名,就在堂中当场表演起快刀片鱼的绝技。道道寒光如幻影飞闪,片片鱼脍如琼雪落入盘中,整整齐齐都不需要再动手去摆放了。银筷夹起这样的飞雪鱼片沾一些芥末调和的上好卤汁放入嘴中。   绝品美味,无法形容!   薛绍心中感叹不已,这可比我前世吃过的各种日本生鱼片,都好吃了一百倍不止。这难道就是山寨和正宗之间的差距?   “薛郎,既然你不饮酒,那我敬你一杯琼香蜜露吧!”太平公主举起了杯子。   “应该是我来敬殿下才对。”薛绍微笑道,“殿下,请!”   二人方才饮下一口,门房来报说上官婉儿回来了。与之同来的还有周国公武承嗣。   薛绍心中一凛,武承嗣?……这人可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大角儿!   “他怎么来了?”太平公主面露一丝不悦,“我不就是在秘书省借了几本书么,还犯得着亲自送来表功吗?”   “借书?”薛绍好奇的问了一声。   太平公主展颜一笑,笑得还有几分神秘,小声道:“我专程给你借的!”   “给我?”薛绍更好奇了,笑道:“我虽然不学无术,但书房里还真是不缺书。殿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嘿嘿,这几本书,你的书房里绝对没有!天下间,也唯有大唐朝廷的秘书省里才有!”太平公主笑得神秘又有些自豪。   “什么书?”   “李靖兵法!”   薛绍一时有些愕然,兵法这东西到了21世纪可能算不得什么,网上随便找个乱跳弹框小广告的电子书站就能下载到一大堆。可是这玩艺儿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是“兵者凶器”,一般人是绝对接触不到的,可比陌刀和弩这种东西的管制要严了百部不止!   如果还是本朝军神李靖留下来的兵法,简直就相当于是21世纪的核武一类的“大杀器”了!   “殿下,这似乎有点不妥当吧?”薛绍说道,“据我所知,李靖的兵法著作曾被太宗皇帝封藏于秘书省,从此再未现世。李靖教授门生都只用口叙,就连李勣和裴行俭也没有见过这些兵书!”   “所以,我才一定要取来给你看!”刚刚还在开怀嬉笑有如怀春少女的太平公主,神色间突然平添了一抹“黑山老妖”的神韵,变得诡谲、神秘而且透出几分霸道!   “为什么?”薛绍惊讶又不解的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我一个皇族外戚七品闲官,没事去读李靖兵法……这可比萨达姆玩大杀器,还要作死一百倍不止了!   “你不是想当将军么?”太平公主神采飞扬,眼神都更加湛亮了几分,“李靖兵法的传人会是最好的将军,就像裴行俭那样!——不,你会比裴行俭更加出色!”   薛绍从来就不笨。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   深吸了一口气,薛绍眉头轻拧眼神深深的看着太平公主,心里的滋味变得复杂起来,寻思道:私下妄动李靖兵法的凶险与利害之处,太平公主必然知道。尽管如此,她仍然担起干系给我拿来这些兵书让我读,目的就是帮我靠拢裴行俭,助我踏上戎武之途!   “殿下,多谢你的美意成全。臣……十分感谢!”薛绍凝视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迎着薛绍的眼神,芳心如鹿玉面泛红,轻声道:“我觉得,我总该为你做点什么。原本我可以给你官爵名利,但我知道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就算你勉强收下了,你也不会真的开心。”   “殿下,多谢!”薛绍深呼吸了一口,“但是李靖兵法可以说是当今天下第一凶险禁物。殿下还是……”   太平公主突然一挥袖打断了薛绍的话,“你就说,你是否真的想要从戎?”   “想!”   “那你便读了这兵书!就当是本宫逼你读的!你若不读,我就马上赐你毒酒!”太平公主眉宇一沉,原本温婉如玉且略显稚嫩的脸庞上,徒增几股纵横英气,硬镪镪的说道——“你只管读书。除此之外,纵然是天大的干系,自有太平公主来一力承担!” 第0083章 极大羞辱   武承嗣站在怡心殿外等了多时,倒也不急不忙。他将那个装着兵书的青布包袱放在自己脚尖前,不许任何人去碰一下。然后,他开始认真的整理自己的衣冠,还拿出一把小梳子小心翼翼的梳理了一下寸许长的八字须。   男儿无须不美,大唐男子都蓄须。   上官婉儿站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纵然这么多年来她已经练就了极强的忍耐力,此刻也禁不住秀眉微皱露出一丝细微的鄙夷表情,沐猴而冠!   “上官姑娘,孤的仪容,如何?”武承嗣挺认真的问上官婉儿,努力的做出威严与高大的神情。   大唐的国公是可以自称为“孤”,但这是一个比较狂妄自大的表现,就连大唐的皇帝在许多非正式场合,更多的也只是自称为“我”。因此很少真正有哪个国公会自称为孤,尤其是面对一个没有品衔的年轻漂亮女子。这远比一个家产亿万的阔少在一个乞丐面前炫富要来得轻佻与恶俗得多。   “周国公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上官婉儿回以职业的微笑与职业的口吻,心说你再如何梳理打扮,终究只是个一夜暴富的低贱根骨与庸俗气象,绝没有薛绍身上那种真正属于贵族的卓尔器识与超然风雅!   “呵呵,是嘛!”武承嗣还挺高兴。   一名宦官从里面走出来,“周国公,太平公主殿下有请!”   “好。”武承嗣从地上抱起那个青布包袱,小心翼翼双手担平了走进怡心殿,如同抱着一件价值连城而且易碎的艺术品。   上官婉儿站在原地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交了差不必再与他站在一起了!   “臣,武承嗣参见公主殿下!”武承嗣入殿后低头纳拜。   太平公主朗声道:“周国公免礼,看座。”   左右宦官给武承嗣取来坐榻放武承嗣身前,伸手要去接武承嗣怀里的那个布包,武承嗣一甩头将宦官轰开,满面笑容的看向太平公主正欲开口说话,一眼瞅到了坐在一旁的薛绍,顿时感觉心里猛然一堵!……此人是谁?为何堂而皇之的端在于客席与公主共宴,还是二人单独用膳再无旁人?   小白脸、臭皮囊,纨绔子弟、不肖膏梁、男儿无丑相,长得好有什么了不起?   一股酸水在武承嗣的心里如同井喷一样爆发了出来,突然就成泛滥之势!   薛绍淡然看着他,微微一笑还对他拱了下手。   武承嗣没好气的双眼一眯,笑什么笑,孤与你不熟!!   太平公主看到武承嗣的表情,忍不住嘿嘿的低低窃笑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周国公为何不坐呢?”   “臣……有事禀报!”武承嗣收敛了神情,弯腰下身拱手往前一送,“殿下要的书,臣冒死取来了!请殿下过目!”   “噢,有劳周国公了。”太平公主随意的挥了下手,“取来,放下吧!我有空了就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   武承嗣的眼睛都直了,再一次把上前来取包袱的小宦官轰了开去,郑重其事的道:“殿下,此书乃是秘书省第一禁书,干系重大非比小可!殿下千万不要轻易示以外人或是遗失了!否则,臣万死难辞其咎啊!”   “何必如此紧张?”太平公主漫不经心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本宫身为李家的嫡公主,还担待不起几本书吗?”   “呃……”武承嗣这下真是被堵了个够呛,只好乖乖的将书交给了小宦官,目送小宦官将书搬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放下,感觉就像是被他摘走了自己身上的某个器官一样。   “周国公,坐。”太平公主伸手拍了拍包袱,婉尔一笑,“你辛苦了,本宫赐你一席入宴用膳!”   “多谢殿下!”武承嗣这才坐了下来,恰是与薛绍隔着中庭坐了个对脸。   薛绍云淡风清,武承嗣冷面寒霜。   左右宦官给武承嗣取来了食几与餐具酒具等物,却没有直接上菜。主臣有别,臣子受赐入宴吃的东西,得由主上来赏赐。国公也好三品大员也罢,终究还是臣。于是掌膳女官上前来问太平公主,“殿下,该赐周国公哪味膳食?”   武承嗣下意识的看向薛绍身前的两条食几,上面摆了五六个大菜,不由得心里又一阵犯酸,这小白脸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受赐这么多御菜!一般的王公大臣陪主上用膳,一几三菜算是挺高的恩宠了!   “周国公,本宫听闻你喜欢吃鸡肉。”太平公主随手一指,“就赐你吃个鸡吧!”   薛绍差点一口菜汤就喷了出来,鸡……什么?   “谢殿下!”武承嗣拱手来拜,心想,还有呢?   “给周国公上酒。”太平公主说完这句,好像就没有再理武承嗣的意思了,笑容满面的对薛绍道,“薛郎,本宫敬你!”   “谢殿下。”薛绍举杯,与太平公主喝下了一杯琼香蜜露。   武承嗣的脸都涨红了,真想跳起来一把掐死薛绍!   掌膳将一盆鸡取了来,给武承嗣添上了酒。武承嗣忍着怨气强挤笑容,举杯对太平公主道:“殿下,臣敬你!”   “好。”太平公主举起杯儿来,笑嘻嘻的道,“不过本宫喝的不是酒呀,周国公不会介意吧?”   你说呢?!   武承嗣的脸再度涨红,主动被人敬酒而用他物代之,是大不敬!酒局上的男人最要面子,何况一个国公?   “臣哪能介意呢!”武承嗣笑呵呵的举杯,“臣先干为敬!”   “周国公好酒量,再给满上!”太平公主说了这一声,又转脸朝向了薛绍,笑得一脸的温馨与甜蜜,柔声道,“薛郎,吃完饭我们去骑马好吗?”   薛绍微笑道:“殿下,天色渐晚又在下雨,这时候去骑马恐有差池,还是莫要去了。”   “我不嘛!我就要骑马!”太平公主小嘴儿一厥撒起娇来,“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薛绍满头黑线哭笑不得,你是故意要在武承嗣面前恶意卖萌吗?按常理来说,武承嗣好歹亲自给你送来了兵书,你至少表面上应该对他客气一点,为什么还要故意刺激和羞辱他呢?   武承嗣握着筷子的手都在抖了,一旁的掌膳女官给他倒酒都吓得有点手下不稳,酒水溢出了杯子洒了一桌淋到了武承嗣的官袍上。   “混账!!”武承嗣再也抑止不住了,勃然大怒的吼了起来。   “周国公恕罪!!”掌膳女官吓得跪倒在地以额贴地。   “怎么了?”太平公主被吓了一跳,面露愠色的看向武承嗣,居然敢对我的侍儿如此咆哮,是想打狗欺主吗?!   “殿下,臣吃饱了!”武承嗣站起身来,拱手对太平公主拜道。   太平公主的双眼略微眯了一眯,“那要兜一点回去吗?”   武承嗣这下慌了,连忙一抖袍跪倒下来,“臣失态无状,请殿下恕罪!”   薛绍在一旁笑而不语,很明显,太平公主今天就是要故意给武承嗣来个下马威!   原因?   或许简单,或许复杂。总之太平公主很不喜欢也很看不起武承嗣,这是显然的!   “周国公无罪呀!”太平公主轻松地说道,“本宫只是担心周国公没有吃饱。”“臣确实饱了,多谢殿下挂怀!”   “哦,那你退下吧!”太平公主淡淡的道。   武承嗣怔了一怔,目带寒意的斜瞟了薛绍一眼,拱手拜道:“殿下,臣不能退下!”   “你还有事吗?”太平公主放下了筷子,有点不悦的道。   “臣有不得已的苦衷!”武承嗣拱手拜道:“这几本兵书关乎军国大事,牵系社稷安危。臣绝不能放任将它们随意处置。殿下要看书,臣就在一旁伺候。殿下看完了,臣还是要将它们取回秘书省妥善封存的。”   “不就是几本书嘛?”太平公主不满的道,“改日本宫自会去秉明二圣的,怪罪不到你的头上,放心吧!”   “臣不是对公主放心不下,而是对别的一些人……”武承嗣瞟了瞟薛绍,冷哼了一声说道,“公主有命,臣万死不辞,为此也不怕二圣怪罪。但是臣既然是大唐的臣子,就不得不为军国凶吉与社稷安宁来多作考虑。”   “你怎么没完没了?”太平公主不高兴了,“难道本宫半夜睡在香闺里看书,你也要在一旁盯着吗?”   “臣不敢。”武承嗣拱手道,“但臣可以守在门外以确保除了殿下以外,再没有别的人能看到这本书!而且,此书绝对不可以离开秘书省太久。明日辰时之前臣必须要将它们送回去,否则被别的臣僚发现了,大不妙!”   “你!……”太平公主一时气结。   薛绍和太平公主对视了一眼,二人心里都已明白,很显然武承嗣是在存心报负,他很有可能看出了是谁真正要读这几本兵书!   “殿下恕罪!”武承嗣拱手而拜言语铿锵,挺像是一个据理力争的忠直铮臣,“臣今日就算是身首异处,也不敢拿军国凶吉与社稷安宁来开玩笑!这几本兵书,时刻不能离了臣的视线!否则,臣宁愿血溅当场,以死勋职!”   “好了好了,不必那样夸大其辞!”太平公主忿忿的挥了一下袍袖,“你就抱着这几本书在偏殿候着吧!待本宫用完了膳,再来读书!”   “是……”武承嗣冷冷的暗瞟了薛绍两眼,抱起小宦官交来的书,大步走了。   薛绍摇头笑了笑,“殿下,武承嗣与你与有仇么?”   “有。”太平公主答得果然。   “什么仇?”薛绍好奇的问道。   太平公主秀眉一沉银牙一咬,面露羞愤之色恨恨的道:“就算他现在贵为国公官拜三品,归根到底只是我李家的一介家奴。再加上生相难看、鄙陋媚俗,却还痴心妄想要做我的驸马——你说,这难道不是对本宫的极大羞辱吗?!”   做驸马?!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殿下,英明!” 第0084章 同仇敌忾   太平公主听到薛绍这一句“殿下英明”,顿时心花怒放!   心心相印同仇敌忾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   “薛郎,其实我知道我今天这样对待武承嗣,有失厚道,有些过火。”太平公主柔声的道,“但是我必须要绝他邪念,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觊觎之心也绝对不可以存在于他的心中!……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薛绍点头微笑,你刻意当着他的面和我那么亲热,我还能不明白吗?恋爱中的小女生,都喜欢用这一招。安小柔当年就用过不只一次,我为此还和人干过几架。没想到来了唐朝也遇到这样的事情,以后武承嗣定然要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武承嗣器识短小心胸狭隘,今日事后我怕他会为难你。”太平公主微微皱了皱眉头,露出一丝愧疚的神色,“但是你放心,我会竭力保你的!今日之祸是我闯下的,我会主动承担一切后果,你不必担心!”   “呵呵!”   薛绍笑了,就算没有发生今天的事情,我和武承嗣交恶成仇也是迟早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历史上的武承嗣野心勃勃觊觎东宫想要继承武则天的皇位,一生都以积极铲除拥护李唐的皇族、外戚、忠臣和仕族为己任。汾阴薛氏历来就是李唐的强力拥护者之一,就算不娶太平公主我与武承嗣也迟早是天敌!等到女皇登鼎治世,她最心爱的女儿太平公主的身上就将拥有雄厚的政治资本。娶太平公主,将会成为武承嗣最强烈的政治需求之一!   就算是站在纯粹的男人角度来讲,太平公主是个美人,一个能让天下九成以上的男人夜不能寐孜孜以求的绝色大美人。   既然已有情份,岂容他人染指?!   “你为何憨笑?”太平公主嘟起了嘴儿,有些担忧有些不满的轻声道,“你是不是想说,我今天办得有些过火了?”   薛绍微然一笑,“殿下,我是一个男人。”   “哦?”太平公主一时没回过神来,迷茫的眨了眨眼睛。   薛绍拿起杯子浅尝了一口蜜水,淡然微笑道:“对一个男人来说,最大的私仇莫过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脸蛋儿变得红朴朴的,眼睛也湛亮起来。   “所以,无论你怎么对待武承嗣,我都不会觉得过火;不管今后他要怎么对我,只管放马过来!”薛绍微微一笑举起杯子,对太平公主道,“殿下,我敬你。”   太平公主拿起酒杯,心神悸漾纤纤玉手仿佛都有些轻微发抖,轻咬嘴唇眼神深深的看着薛绍,一时千言万语顶到了喉咙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殿下,请。”薛绍微笑举杯。   “……好。”   一餐饭吃下来,太平公主居然没有再说一句话。她甚至有些难以直面薛绍轻松的微笑与淡然的目光。   一个公主,在臣子面前变得有些局促不起来,她感觉很丢人、很尴尬!   武承嗣还抱着那一堆书,在偏殿等着。   两人吃完了饭,就在怡心殿殿外的殿廊间走了一走。   “薛郎,武承嗣想必是看穿了我的意图,再加上已经对你有了敌意,这兵书他肯定会严防死守。”太平公主有些担忧的道,“我们想要把它私留,怕是不大可能了。想让他再次拿出来,估计也是不大可能。他毕竟是国公和秘书监,还是我母后的亲侄儿。我总不能真的从他手上去强抢这兵书。他说明天就要把书放回去,仅仅是一夜的时间……你能读下多少?”   薛绍微然一笑,“那得看他,带了多少书来。”   太平公主不禁愕然,“难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至少可以一试。”薛绍答了个模棱两可,说道,“反正武承嗣已经看穿了我们的意图,也就不必掩饰了。时间紧迫,我这就去读那兵书。能读多少,算多少!”   “好!”   “另外,我想殿下派上官婉儿去我府上,把我一名小婢接来。”薛绍神秘的一笑,“我读书,习惯了她在一旁伺候笔墨茶水。否则,根本读不进去!”   “小婢?”太平公主的神色间平添一丝酸味儿与警惕味道。   “她呀,还只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孩子。”薛绍呵呵的笑,将妖儿的来历简单的和太平公主说了一说。   妖儿这样一个童稚未脱的小女孩儿,自然对一个公主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好可怜的小女孩儿啊!”太平公主听完之后非但没了醋意反而还动了恻隐之心,面带笑容的看着薛绍,“薛郎,你是个正直而有爱心的伟岸男子!”   “是吗?”薛绍哈哈的大笑。   “讨厌,不许笑!”   薛绍写了张纸条交给上官婉儿让她去接妖儿。月奴这个“管家婆”可不好对付,要是没有薛绍的亲笔书信、再加上她与上官婉儿关系不错,怕是极难有人能从她手上把妖儿给弄出府来。这一对经常打闹的冤家小姐妹,有时候就像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月奴虽然经常会“欺负”妖儿,但实际上她是很疼妖儿并且护起短来也是相当之跋扈的。   稍后上官婉儿把妖儿带来了,牵着她朝太平公主与薛绍走来。面对雄奇瑰丽的宫殿,妖儿缩着脖子瞪圆了眼睛,浑身瑟瑟发抖。上官婉儿牵着她,都觉得她手心里有汗。   “妖儿,别怕。你神仙哥哥在那里呢!”上官婉儿轻声道。   妖儿紧张的点点头,都有点说不出话来。   “殿下,公子,我将妖儿带来了。”   妖儿一声不吭突然一下跪倒了下来,额头贴在地上身子发抖得厉害。   “你怎么了?”薛绍急忙问道。   “哇——”妖儿突然放声大哭,把薛绍、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这些人都吓了一跳。   “她哭什么?”太平公主惊讶道。   薛绍蹲到妖儿身边拍拍她的背,“妖儿,你干嘛这么紧张,还要大哭呢?”   “我、我……”妖儿一抽一抽的哽咽,“我害怕!”   “难道本宫长得很可怖很吓人吗?”太平公主很郁闷。   妖儿瑟缩的藏在薛绍身后,露出半边脸来用一只眼睛怯怯的看着太平公主,不敢说话,泪流不止。   “妖儿,你今天是怎么了?”薛绍轻言细语道,“你平常很有礼貌的!”   “我、我……”妖儿很是有些胆战心惊,小声道,“我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我害怕!我不想死!”   三个人都笑了。   太平公主笑得尤其乐,“傻姑娘,无缘无故的本宫为何要赐你死呢?别哭了,别害怕,赶紧去伺候薛公子读书吧!”   “我……”妖儿壮起胆子,舔了舔嘴唇,“我饿了!”   在场的人,集体头上要冒黑线。   薛绍哭笑不得的直摇头,“你没吃晚饭吗?”   “婉儿过去的时候,公子府上正要开饭。妖儿姑娘确实还没有吃饭。”上官婉儿吃吃地笑道。   太平公主都乐得不行了,“那里有满屋子好吃的,但凡你挑中的本宫就都赐给你,去吃个大饱吧!”   “公主殿下……有、有大肉馒馒吗?”   ……   太平公主专门叫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就让薛绍和妖儿在这里读书。她对武承嗣说本宫今日累了需得早点歇息,就让他二人代为读书明日再讲解给本宫听!   武承嗣明知道这是借口,也不好当面去置疑公主,否则就真是要撕破脸了。他心想不过是区区一晚上的时间,薛绍能把晦涩难懂的李靖兵法读懂几句?想要带走或是私抄,那是绝不可能!   于是,武承嗣索性“认栽”并亲自留在了客房里亲自监督薛绍读书。就连房门外伺候的宫女宦官也不可以进来,茶水都由他来转递。   薛绍懒得搭理他,和妖儿一起开始猛读兵书!!   上官婉儿告诉薛绍和太平公主,其实李靖的兵法有一整箱子,有《望江南》、《六军镜》、《玉帐经》、《兵心》等等多部。武承嗣并没有全部拿来,只取了其中一部《六军镜》。   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这个武承嗣当真狡猾无耻,他还留着其他的一些兵书想要再多卖几次人情吗?   薛绍倒是无所谓,兵不在多在于运用得法,这是特战行业的基本理念;书不贪多,在于触类旁通活学活用。   一部《六军镜》就足有厚厚的六本之多,而且字字珠玑、晦涩难懂。只能是运用速记之法先强行记下来,回去之后再行誊录成书,慢慢去读去理会了。   这些话,当然也是对妖儿叮嘱过了。   两人坐在书案边翻着大部头的兵书,聚精会神拼命记忆。除了偶尔的翻书声音,几乎再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武承嗣不许他们用笔,更不可能让他们把哪一页撕下来夹带而走,因此离在近旁瞪大眼睛盯着他们。   像一个监考老师。   “嘎嘣”,突然一声脆响从妖儿嘴里传出来,薛绍和武承嗣都看向了她。   “神仙哥哥,吃糖!”妖儿拿一粒糖递了过来。   薛绍会心一笑接过糖来放进了嘴里,摸了摸她的头,“专心”。   “你要吃吗?”妖儿拿一颗糖递向了武承嗣。   “拿开!”武承嗣没好气的低斥了一声,“我堂堂的国公,还吃这般贱物吗?”   “哼,我不喜欢你!”妖儿不屑的撇了撇嘴,不理睬他了。   “……”武承嗣的脸涨成了猪肝一样的颜色,这天下都要乱了吗,一个贱婢居然敢如此跟我说话?!   真是岂有此理!! 第0085章 不与争吠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妖儿像一只小猫蜷在薛绍的脚边,鼻息间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沉沉的睡着了。她每天入夜即睡养成了习惯,勉强支撑读完了一本书坐都坐不稳了,薛绍便让她睡了下来。   速记本就极费脑力,再加上熬夜,一般的成年人都撑不住何况是妖儿一个小姑娘。   不过这对薛绍来说,基本上不算是什么考验。记得那时候参选特种部队时经历的“地狱周”,七天的总睡眠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还有无数的炼狱式折磨与考验。后来的军旅生涯里,几天几夜不睡觉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中执行任务,更是家常便饭。   相比之下,现在坐在这里安静的看书有吃有喝还有人陪,几乎可以算是一种享受了。   武承嗣枯坐在一旁无所事事,都要闲淡出鸟来了,简直就像是坐牢一样的苦闷。再一想到自己冒着生死之危拿来的兵书,居然被太平公主拿来便宜这个小白脸,武承嗣就忍不住妒火中烧。再一看到薛绍总是那副云淡风清从容不迫的“鸟样”,武承嗣不止一百次的想要亲手干掉他!   在老子面前,装什么贵族!   薛绍偶尔会不经意的瞟一眼武承嗣,总能迎到他充满憎恨甚至是恶毒的眼神。不予理会,继续读书。   “我受不了了!”武承嗣终于按捺不住拍腿站起来,开始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并有意在薛绍面前晃来晃去惊扰他桌上的烛光导致光影摇曳,干扰薛绍的视线。   薛绍瞟了他一眼,孰视无睹的继续专心读书。   “来人,取围棋来!”武承嗣跑到了门外叫道。   薛绍冷笑,上蹿下跳瞎折腾!   武承嗣将棋盘往薛绍身边一放,笑得很和善的样子,“薛公子,长夜漫漫枯寂难熬,不如我们对弈吧!”   “薛某,要专心读书。”   “这一点颜面也不给?”   薛绍笑了一笑,“好吧,周国公,请!”   各执黑白,开杀。   分心二事,虽然会对读书的效率产生一点影响,这对薛绍来说不算什么难事。速记与心算的训练能够同时有效的煅炼左右双脑,不然特种战士到了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既要保证安全又要执行机密任务,从何谈起?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种只在武侠小里的出现的“技能”,对薛绍来说早已是一种本能。   于是,薛绍一手捧书一手执棋,应付得从容不迫。   武承嗣冷笑不已,让你装!看你还能专心读书!   棋行过半二人杀了个难解难分,薛绍故意卖了个破绽让武承嗣赢了这局,也好摆脱他的纠缠。   “哈哈哈!薛公子,你这棋艺有待提高啊!”武承嗣开心的大笑。   倒把妖儿给吓醒了。她迷迷糊糊的爬起来满是怨愤的盯着武承嗣,看那样子是想冲上去挠花他的脸。   “我讨厌你!”   妖儿最恨的事情,无非是别人抢她的东西吃,再就是睡觉被人吵醒。别说是武承嗣,就算是月奴大早上将她拍醒了让她去煅炼身体,她也是要碎碎念的报怨半天的。   “嘁,你个小贱婢,孤懒得睬你!”武承嗣冷笑了一声,“薛公子,我们继续吧!”   妖儿抹了两把惺松的睡眼,恨恨道:“你没见到神仙哥哥在看书吗,还扯着他下棋,真讨厌!”   “你个贱婢,太过放肆!”武承嗣恼了。   “周国公何必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我们继续下棋吧!”薛绍摸了摸妖儿的头,“乖,去洗把脸,回来读书。”   “噢!……”妖儿爬起身来往屋外走,到了门口对着武承嗣的后背瞪眼撇嘴吐舌头,“丑八怪!讨厌的人!”   “你!……”武承嗣气煞了,爬起来就要去追打妖儿。   薛绍一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淡然微笑道:“周国公,到你下棋了。”   武承嗣顿时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个千钧之力的铁钳给夹住了,奋力抽拔也拔不出来。   愕然!   武承嗣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一副文弱之相的小白脸,却有这么大的力气!!   “请。”薛绍松开了武承嗣笑呵呵的对着棋盘中一指,又把眼睛挪到了书本上。   武承嗣的心里本能的有些略略犯怵,莫非这人深藏不露有一身武功?……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了!否则他若是在这密室里一把将我掐死,可就太不划算了!   于是二人继续下棋。   妖儿洗了脸回来了,顺便还带回了一盏松玉桂花糕来,也不知道她从谁那里弄来的。   “神仙哥哥,饿了吧,吃糕!”妖儿拿起一块糕来递到薛绍的嘴边。   熬夜到现在还真是有点饿了,薛绍笑呵呵的吃了一块,味道很不错。   武承嗣瞟了他二人一眼,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他晚上在膳食阁里堵气没有吃东西,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于是伸手就来拿。   妖儿一把将食盏抱进怀里,“不给你吃!这是我的!”   “……”武承嗣的脸都要绿了!   薛绍忍着笑,“妖儿,不得无礼!”   “噢!”妖儿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食盏,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身前,瓣了半块松玉桂花糕来递给武承嗣,“呶,给你吃!”   半块!!   “拿开!!”武承嗣真想跳起来当场掐死妖儿!   “哼,不吃就不吃,我还嫌少呢!”妖儿满不在乎的自己吃下了半块糕点,读书去了。   武承嗣深呼吸了一口,脸上已经是一片酱紫色,我堂堂的国公,居然被他二人连番羞辱!真是气煞我也!   薛绍瞟了瞟武承嗣,他的怒火都快要把胡子烧焦了。   薛绍淡然一笑,无所谓,天敌就是天敌。如果不是你死我活,就不叫天敌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操心得罪了他、或是激怒了他?   继续下棋,直到天明。   薛绍已经看完了四本书,妖儿看完了她的第二本。还有时间,保险起见薛绍把妖儿那两本也大致翻看了一遍。   在此期间,薛绍连输了八局棋给武承嗣。   武承嗣总算是找回了一点尊严,看到窗外天明,他哈哈大笑的拍腿而起,“时间到了,孤要把书带回去了。”   “多谢周公国。”薛绍淡然的微笑,还对他拱手拜了一拜。   “不用谢孤。若不是看在太平公主的面上,别说是李靖兵法,就是一页草纸,孤也不会给你!”武承嗣冷笑,一把从妖儿手里将一本书抢了过来,砸进了包袱里。   “哼,讨厌的人!”妖儿不屑的撇嘴。   薛绍呵呵的笑了笑,不置一辞。   “你的棋,真该好好练一练。”武承嗣抱起包袱往外走,鄙夷的摇头冷笑,“孤都觉得,胜之不武!”   薛绍笑着拱了拱手,“周国公一路好走。”   “哧!”武承嗣冷笑了一声,扬长而去。   妖儿盯着武承嗣的背影直吐舌头,“这个人好讨厌!”   薛绍笑呵呵的摸妖儿的头,“你看的书都牢牢记住了吗?”   “保证一字不差!”   “好。”薛绍道,“回家后好好睡一觉,醒来后把你记下的东西,都抄写誊录下来。”   “是!”   薛绍叫人去请上官婉儿,让她送妖儿回家。   上官婉儿到了房间里牵上妖儿的手,笑道:“薛公子适才输了八局棋给武承嗣?”   “没错。”薛绍微笑,“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上官婉儿笑道:“他一路出去逢人便说,婉儿岂能不知?”   薛绍哈哈的大笑。   “麒麟不与土犬争吠,薛公子,好风雅!”上官婉儿拱手拜了拜,“婉儿钦佩!”   “哈哈!”薛绍大笑,“这话我听得舒服!”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只不过,武承嗣为人阴鸷而狠毒,向来是睚眦必报。公子以后,还需得多加小心。”   “多谢姑娘提醒,我会小心的。”   “婉儿告辞。”   薛绍走出了怡心殿在殿前的绿树草丛中散散步,伸手踢脚的活动活动,呼吸一点晨间的新鲜空气。隔得稍远听到有剑啸呼斥的声音,薛绍走出几步看到花圃间有人在练剑。   琳琅姐妹。   剑如飞花,幻影如仙。两个身段儿窈窕的年轻美人儿在花丛绿叶之间翩跹如舞,如一道闪亮的风景。   不过,薛绍看出了那一片旖旎风光之中的森森寒意。   相比于月奴那一手源自少林的达摩剑法,琳琅的剑法显得更加细密柔韧如绵里藏针。前者走的刚猛凌厉的路线,后者则是典型的阴柔诡奇而且讲求两个人的配合。   琳琅姐妹这一对双胞胎,或者真能心意相通。看她们二人舞剑,就如同是一个人的两条手臂那样,搭配得天衣无缝行云流水。   二女练过几招看到了稍远处的薛绍,一同收势走了过来,抱剑而拜,“见过薛公子。”   “好剑法。”薛绍微然一笑,“公主可曾起床了?”   “公主一般都要睡到已牌时分。”   那就是要睡到中午了。薛绍摇头笑了笑,“那看来我怕是等不到公主殿下起床了。她中午还要宴请外命妇,更没有我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家了。待公主起了床来,麻烦你二位帮我通报一声,就说薛绍告辞回府了。”   “是。”琳琅整齐的抱了一下拳,答得简短利落。   薛绍点了点头转过身正准备走,琳琅二人突然走到薛绍的身前,将他拦住了! 第0086章 歹人奸计   薛绍知道她二人不会有恶意,于是站定了微笑道:“怎么了?”   琳琅姐妹俩对着薛绍跪了下来,也不说话,伏跪于地稽首大拜。   “不必如此,起来吧!”薛绍摇头笑了笑,这两人应该是在正式答谢当初在禁苑射猎时的,救命之恩。   “我姐妹二人,欠公子两条性命。”琳琅同声道,“他日,必有回报!”   “你们好好的保护公主就可以了。”薛绍微然笑了一笑,“我该走了,再会。”   “恭送公子!”琳琅跪在地上,直到薛绍走远了方才站起来。   姐妹俩同时看着前方薛绍远去的背影,如同跟自己说话一样——   “他是真正的贵族。”   “只有他才配得上公主。”   “武承嗣是小人。”   “小人会要害人。”   “不如我们一起暗中相助公子?”   “正合我意!”   薛绍回了家里先洗了个澡然后就躺下睡觉,准备补回了精神再来誊写《六军镜》。   ……   武承嗣把兵书藏回了秘书省,一腔怒火与怨气死活按捺不下,在官署里寻人过错骂了一阵仍是不解气,便差人将自己的叔伯兄弟武三思给叫了来,一起商议对策。   武三思是武承嗣的亲叔叔武元庆的儿子,兄弟俩人一同被天后从外地招回继承武家血脉并委以高官厚禄,武承嗣直接继承了周国公官拜秘书监,而武三思则是官拜从三品右卫将军,兄弟俩同时一夜暴富由枝头麻雀变作了天上凤凰。   想起自己这个堂弟,武承嗣还多少有一点嫉妒——就和那薛绍一样,武三思年轻而且英俊,喜好风流而且会吟诗作赋。要不是长幼有序的缘故,武三思多半会比武承嗣更受天后的宠信与重用。   一根藤上两颗瓜却被人厚此薄比,兄弟俩人私下里有些竞争和攀比是再所难免。但是如今面对“共同的敌人”,武承嗣觉得自家的兄弟还是值得信任与合作的。   武三思来了秘书省,听武承嗣说完了昨晚之事,当下也是忿然,“那薛绍虽然是李家的外戚贵族,但他父母早已双亡、兄长也不过是个外官刺史,区区一个破落户竟然如此嚣张?!”   “可不!气煞我也!”武承嗣怒气四射,“绝不能让他娶了太平公主!今时今日他就如此嚣张了,改天等他做了驸马,还有我等兄弟出头之日吗?”   “对啊,千万不能让他娶了公主!”武三思附合道,“那岂不是坏了兄长好事、坏了我武家大事!!”   “太平公主……必须是我的!”武承嗣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当今二圣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女儿,从小受尽万千宠爱更是姑母的心尖之肉,谁娶她都将一飞冲天无可比拟!”   武三思眯着眼睛嘿嘿的笑,“更何况,太平公主还是个绝色美人儿呀!小弟是曾见过一两次,那脸蛋儿、那身段儿,让小弟都忍不住心头火起……”   “闭嘴!”武承嗣没好气的喝斥了一声,“那是你该议论的吗?”   “大哥责怪的对,是小弟鲁莽了。太平公主迟早该是小弟的嫂嫂呀!”武三思笑嘻嘻的拱手来拜。   “别废话了,想法子,务必整死薛绍!”武承嗣咬牙道,“就算整不死他,也必须弄废了他的婚事!”   武三思摸着下巴寻思了片刻,诡谲的嘿嘿一笑,“大哥,小弟日前在平康坊玩乐之时,曾经听闻坊间在流传一首诗作。”   “你就知道吃喝嫖赌!”武承嗣没好气的斥骂,“我在与你商量正事,你没来由的说这些干什么?”   “大哥稍安勿躁,听小弟说完嘛!”武三思不急不忙,笑眯眯的道,“那首诗作在声色之地广为流传,据说是京华名妓张窈窕写给薛绍的……情诗!”   “哦?”武承嗣一听这个,来了精神,“这里面有何文章可作?”   “淡淡春风花落时,不堪愁望更相思。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武承嗣摇头晃脑的吟诵起来,“大哥你听,多么的缠绵悱恻、欲语还休啊!”   “我对诗赋这种东西,完全不感兴趣!”武承嗣有些羞愤的瞪了他一眼,“说正题!”   “嘿嘿,大哥不要心浮气躁嘛!”武三思拍着手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笑道,“如果我们想办法,让太平公主知道张窈窕和薛绍的事情,你说,会有什么结果呢?”   “那又如何?”武承嗣不解的道,“男人拈花惹草狎妓风流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张窈窕不过是一个妓女,她能兴起什么风浪?”   “所以说,大哥你不解风情,不懂女人之心。”武三思嘿嘿直笑。   “你有必要这样挖苦我吗?继续说正事吧!”武承嗣没好气的瞪了武三思几眼,越加的羞愤和气闷。   “爱恋中的男女,都是非常小心眼,而且嫉妒心极强的。”武三思说道,“尤其是太平公主,天之骄女而且年纪又小,她绝对忍受不了薛绍还有其他的女人。”   “我看未必。”武承嗣撇了撇嘴,“李家人对男女之事,一向很看得开!”   “大哥,如果让你知道你的爱姬和别的男人睡过了,你当如何?”   “那是两码事!!”   “大哥,息怒、息怒!小弟只是打个比方!”武三思连忙呵呵的赔着干笑,“小弟听闻,今日太平公主在怡心殿宴请京官三品以上外命妇,要是有人在这时候把张窈窕的这首诗作献上,然后当众将薛绍的这一段风流韵事说了开去,一个帝国公主与一介娼妇同爱一人共侍一夫,小弟估计……”   武承嗣双眼放亮猛一击掌,“如此,则可行!!”   ……   怡心殿午宴行进过半,在场虽然全是一些妇人但也不乏酒量好的,彼此推杯换盏倒也欢快。再加上太平公主将两箱子文胸赏赐了下去,一群妇人试穿了文胸嘻嘻哈哈的笑闹成一团,席间的气氛很是欢愉。   太平公主高坐在正席不时有人向她敬酒道谢,心情也还不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妇人们开始接手相传一张纸笺而且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的还下意识的瞟一瞟太平公主,神色颇为诡异。   “婉儿,去看看。”太平公主查觉到了异常。   上官婉儿下到席间将命妇们竟相传递的一张纸稿找到,打听了一番,顿时脸色紧绷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   “婉儿,还不回话?”太平公主看到上官婉儿神色异常,更是怀疑。   上官婉儿只好硬着头皮,将纸稿交给了太平公主。   “淡淡春风花落时,不堪愁望更相思。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这诗写得不错嘛,何人所作?”太平公主读了一遍,夸赞起来。   原本,这样的宴会上有些诗作传抄与问世,是很正常的事情。诗作如果得受到了主上的欣赏还会有赏赐。可是太平公主这一问,席下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太平公主更加狐疑,声音一沉,“婉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官婉儿头疼不已,低声道:“殿下,不如请移偏殿,私下再说?”   “就在这里说!”太平公主恼火的拍起了桌子,“莫非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满堂更是静作了一片,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针掉到了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上官婉儿苦恼的皱起了眉头,频频示以太平公主眼色。   太平公主越加恼火,“再若不说,将你杖责出去!”   “是……”上官婉儿心中重叹了一声,如此一来,便是中了歹人奸计啊!   原本上官婉儿还想将太平公主请到僻静处向她解释分析一番,但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上官婉儿也不好公然为薛绍开脱或是说情。众目睽睽无奈之下,她只好将这首诗作的来历向太平公主说了清楚。   太平公主听完后,没有发怒也没有声张,只是脸色变成了一片煞白,两个拳头在衣衫下面紧紧握住,指甲都快要把自己掐出血来!   满堂的命妇都看着她,眼神各异,有担忧,有惊讶,也有不怀好意的鄙视与嘲讽——大唐的公主,居然和一个娼妇共侍一夫吗?   这些眼神,就如同一把把的利刃刺在了太平公主的心上!   滴血!……   “本宫突感身体不适,诸位只管饮宴,本宫下去稍作歇息。婉儿,你留在这代为本宫招待!”说完这句,太平公主就起身快步走了。   在场所有人都目送太平公主离去,没人敢说一句话。   琳琅快步跟上太平公主离开了膳食阁,看到她越走越快,并且嘴里不停的在念叨——   “我要杀了她……”   “我要杀了她……”   “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琳琅!!”太平公主突然一记大喝。   “奴婢在!”琳琅双双上前。   太平公主站定,瞪圆了眼睛大喘气,胸脯都在剧烈的起伏,“速去平康坊找到一个叫张窈窕的妓女,不必多问一剑杀了,回来重重有赏!”   “是!”   唯命是从,是琳琅唯一该做的事情。至于太平公主为何突然要杀张窈窕这样一个妓女,不是她们该过问的事情!   太平公主提着裙裾几乎像是逃命一样的冲进了自己的寝宫,一头扑在自己的睡榻上呜呜的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到最后几乎是号淘大哭,歇斯底里!   “薛郎,你为何要与卑贱而肮脏的妓女有染?”   “你仅仅亲过我一次,我将那一个亲吻视作今生最珍贵、最伟大的礼物!”   “可是你却和张窈窕如此那般……你都亲过她多少次了?”   “现在众所皆知,我太平公主爱上了一个,曾经被张窈窕这个妓女爱过的男人!!”   “薛郎,你可知……我的心都要碎了!!” 第0087章 如有来世   白天的平康坊,虽然不像晚上那样香艳旑旎风月无边,但也不乏热闹。大唐的妓女有官妓和私妓之分。官妓有官府的统一造册和收税管理,她们虽然是贱籍之人但也是“纳税子民”可以享受法律的保护。有些当红的妓女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颇受王公贵族的青睐。   像张窈窕这种配得上“京华名妓”级别的,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消费得起了。想要得到她的垂青,首先除了要有足够的财力,还得是她能看得顺眼!   今日张窈窕就在自己精致的小别院里,宴请三个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唐人狎妓,床第间的欢娱并非是全部,尤其是和张窈窕这样才华横溢的名妓相处,更多的是追求一种风雅与时尚。   三个青年诗人加上张窈窕四人,同坐在一条小溪边的花间草地之上,玩起了曲水流觞吟诗作赋。香鼎袅袅琴铮悠扬,四人非但没有衣衫不整,反而一个比一个优雅闲定。   蓦然间,小别院的门口传来妇人的大叫,“姑娘、姑娘,你们有何贵干?!”“干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张窈窕惊问道。   混得稍好的官妓都会认个老鸨当“干娘”,让她帮忙打点门户、联络生意。一般人则会称这种老鸨为……   “爆炭,何事惊慌?!”三名青年闻声都惊坐了起来,只见迎面走来两个白衣女子,漂亮婀娜倒是罢了,两人同时冷面寒霜而且手中提剑,迎面而来一股杀气逼人!   众人心里一寒同时又有了一阵眼花的错觉,两人一模一样?   “护丁、护丁!”五十来岁的老鸨惊慌的大叫了起来,几名龟奴打手模样的人提着哨棒从四周冲了过来。   “你是张窈窕?”琳琅全然无视了所有人,站在张窈窕的面前沉声问道。   “我是。”张窈窕站起身,如弱柳扶风般款款走到琳琅的面前,“二位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取你性命。”   话刚落音两把长剑出鞘,众人却听到一声“咣”的剑吟之声。   三个青年诗人都吓了大跳,“朗朗乾坤、青天白日……”   凶悍的护丁则是直接挥起哨棒就打了上来。   琳琅各出了一脚,瞬间将四五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放倒在地再也起不来身,“只杀张窈窕,余者不问!再有阻拦者,杀无赦!”   三名青年诗人,全部吓得浑身筛糠大气都不敢再喘了。   “姑娘,二位姑娘饶命啊!”老鸨哭倒在地死命磕头,“我等贱籍人家从来只是卖了性命拆了皮肉求讨一口饭吃,从来不敢开罪了谁啊!”   “干娘,不关你事,你也不必哀求了。”张窈窕安静的站在琳琅面前,直接面对着她们的剑锋淡淡的道,“三位郎君也请速速离开,莫要因我而受殃。”   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诗人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硬充好汉,仓皇的跑出了院子,又回过身来藏身于院子拱门处,探头探脑的朝里面张望。   张窈窕侧眸看了那三人一眼,垂下眼睑,轻轻的幽叹了一声,“果然是妓子无情、嫖客寡义。诗文再如何慷慨磅礴,终究只是一番书生义气!”   “闭眼。”琳琅的声音里,仿佛不带一丝感情。   张窈窕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琳琅刚要递剑上前,手中的动作整齐一滞,剑尖在她咽喉半寸前停住了。   笑?   “窈窕沦落娼门,早该一死求得解脱。”张窈窕对着剑尖,不退不避平静的道,“我看二位姑娘不像是草菅人命的江湖草莽,倒像是翻手为云的官门中人。你们应该知道,就算是死囚也有一碗断头饭可吃。”   琳琅姐妹俩仿佛不带一丝烟火气息的看着她,淡淡的道:“你没有。”   “我不需要断头饭,我只想死个明白。”张窈窕说道,“谁派你们来杀我的?”   “这不是你该问的。”琳琅的声音再度冷了下来,“闭眼,安心上路。”   张窈窕微然一笑,“是男还是女,这终归是可以说的。我听到了也无非是带到地下,与二位姑娘无碍。”   “女。”   “多谢!……既然不是他要杀我,那我可以安心上路了!”   张窈窕第三次笑了,眼圈泛红,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如果有一天你们见到了那个男人,请你们告诉他,妓子,或许也是有情的。”   “你说谁?”琳琅同时皱了一下眉头。   “一个原本我不该遇上,偏却遇上了的男人。”张窈窕再一次微笑,眼神十分柔和的看着琳琅,“你们迟早会知道,他是谁。”   琳琅姐妹错愕的对视了一眼,心里有点隐隐不安的感觉。   “如果遇上他真的只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还会相当的致命……”张窈窕深呼吸,眉头重重的一拧。   “来世,我希望还可以遇到他!”   琳琅同时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希望那时候,张窈窕不会再沦落娼门!”   琳琅同时深呼吸……怜悯,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种人的脑海中!   张窈窕闭上了眼睛,“动手吧!”   “张窈窕,安心上路!如有可能,我们会把你的话原样带到!”   剑光!   血光!   两把长剑同时穿胸刺喉而过,这样,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死去!   琳琅快如闪电的同时拔剑回鞘,我们的仁慈,最多只能到此为止。   ……   薛绍睡了一觉醒来用了些饭菜,把妖儿叫来一起坐到了书房里开始誉写《六军镜》。前段时间薛绍颇费了一番精力磨制“钢笔”笔尖,失败多次之后总算略有小成。虽然这笔尖不是高端合金远没有后世的那么好用,但总算比毛笔的书写要迅捷而快速了许多。   妖儿对钢笔充满了好奇,戳破了很多张纸之后,她总算是能把字写到可以辨认了。   薛绍写了一阵觉得手酸,只能停下来稍作歇息。他不由得感叹,我还只是默写文章就这么辛苦了,那些网络小说作者每天都要写上数千上万字,该是如何做到的?那简直是生命的奇迹啊!   他正要再度开始下笔书写,有人噔噔噔的跑上了楼来,脚步十分仓皇。听那脚步声有些沉重和拖沓绝不会是武艺不俗的月奴,该是个男人。   薛绍放下笔,房门被拍响,李仙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薛兄、薛兄,出大事了!”   “门没关,进来。”   李仙缘一头闯进来,满面惊恐,“张窈窕被人杀了!”   薛绍惊愕的一下睁大眼睛,“妖儿,你去卧房誉书。”   “噢……”妖儿拿起书笔,连忙走了。   李仙缘急忙掩上门,抓住了薛绍的袖子,“两、两个女人,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穿白衣的女人!两、两把剑,一剑刺喉,一剑穿胸!当场就死了,好多人眼睁睁的看着,没人敢拦!据围观者传出话来,她们像是官门中人!”   琳琅!   薛绍心里猛然一堵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会这样?!   李仙缘惊悚的看着薛绍,“薛兄,看来你猜道杀人者是谁?”   “你莫非就猜不到?”薛绍双眉紧拧握拳于身后,表情变得十分严峻起来。   李仙缘一掌拍到额头上,重叹一声“哎!!”   李仙缘可是一点也不笨,虽然他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如此太平盛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闯到别人家里去当众杀人的,绝非江湖匪类和地痞流氓,甚至不会是一般的权贵人家!……再者被杀的人是张窈窕,一个仅靠皮肉与诗文混饭吃的京城娼妇,又能和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   “薛兄,她……她为什么要杀一个娼妓呢?”李仙缘摊开双手,既纠结又苦恼好像还有几分痛心地叫道,“为什么?小生当真是想不通!”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薛绍摇了摇头,悠长的叹息了一声,牙关紧咬,骨骨作响。   “她犯得着和一个娼妓争风吃醋吗?”李仙缘连连摇头重声叹息,“再说了,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别再说了。尤其不要再公开去说。”薛绍淡淡的道,“除非,你想死。”   李仙缘吓得浑身一颤,“不至于吧!”   “很至于。”薛绍重新坐了下来,拿起笔,连续的深呼吸,在纸笺上开始书写。   李仙缘不禁愕然,“薛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还能坐得住?!”   “安静的写字,能让一个人的心境变得清明和冷静,从而拥有思考的能力,想出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薛绍一边沉稳的书写,一边说道,“暴怒与冲动,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临大事而有静气,薛兄好气度!”李仙缘惊道,“但是,但是——张窈窕虽是一介娼妇,但她好歹和你一夜无妻百日恩,现在就这样被杀了,你不去做点什么?”   “我若不出现,她或许还能得个全尸下葬;我这时如果去看她了,她必然尸骨无存,甚至有可能连累一家满门。”薛绍的声音渐渐平静了许多,眼睛里面却是一片湛亮!   “呃!……”李仙缘一听,好像有点道理。薛绍如果这时候跳出来悼念张窈窕或是给她收尸下葬,不就等于是赶在太平公主的气头上去当众扇她的耳光吗?那样的确会把事情推向不可收拾的深渊哪!   “那薛兄作何打算?”李仙缘急道,“这眼看着麻烦大了,她都下了这样的狠手,下一步会怎么做?”   薛绍淡淡的道:“你是觉得,她会对我动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这女人、尤其是小女人、还是皇家的小女人,生起气来那是什么道理也不讲、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的啊!”李仙缘都想拽起薛绍来跑了,你怎么还这么八风不动,都要大祸临头了! 第0088章 皇族本性   薛绍放下了笔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吐出。   “薛兄,不如……你出去避一避?”李仙缘惊慌的道。   “胡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躲?”薛绍低喝了一声,说道,“虽然我现在不方便出面悼念张窈窕,但如果这种时候躲藏起来,和鼠窃狗偷的奸贼有什么两样?……这件事情终归要有一个解决的方法,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那些流言再肆意扩散。否则,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李仙缘打了个寒颤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当然知道薛绍所说的“那些流言”是什么!   如果长安城里开始流传“太平公主与娼妇共侍一夫还因争风吃醋而杀人”这样的丑闻,无疑将大损皇家声誉……那可就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婚事,也很有可能因此告吹!   想到这里李仙缘是真的害怕了,“薛兄,这可如何是好?你赶紧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啊!”   “毫无疑问,太平公主是被人挑唆利用了。她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哪能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薛绍重叹了一声,我终究是低估了太平公主的“皇族本性”。在一般人来看,人命大于天,蝼蚁尚且偷生;但是站在她大唐公主的视角,云袖一挥人头落地,这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太平公主,绝不是头脑简单被人一哄就五迷三倒的小花痴,更不是慈悲为怀滥施人情的小圣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太平公主这个唯一的大唐嫡亲公主,从小就在阴暗凶险的后宫里耳濡目染并受武则天的言传身教,强势、霸道、冷酷、唯吾独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皇族本性已经深深的烙在了她的灵魂之中!——否则,历史上的那个叱咤风云的镇国太平公主,从而何来?   张窈窕不过是个贱籍的娼妇,却伤及了恋爱中的太平公主心中最为敏感与脆弱的那一根“少女神经”。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三尺,何况是天之骄女大唐公主?   杀一个张窈窕在太平公主看来不比赐死一个宦官宫女严重多少。气愤冲动之下的人,都容易丧失理智做出不计后果的举动,世上因此有了许多“冲动犯罪”与“过失杀人”的罪犯——何况太平公主还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综合起来,太平公主会一怒之下派人杀了张窈窕,就真是不足为奇甚至顺理成章了。这也足以见得,挑唆太平公主用出这一条毒计的人,早已经把太平公主的心思揣摩得相当透彻了。   那人的心机,该有多么的精深与歹毒?   “薛兄,你要不要去面见太平公主,去向她解释呵哄一下?”李仙缘慌张的道,“好歹也先安抚了她的怒火,让她不要再杀人啊!”   薛绍眉头一皱,“你是想说,但凡跟我有关系的女人,她都会想杀?”   “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李仙缘瞪大了眼睛,“薛兄以往有过那么多女人,要是一个个全被她杀了,可就真是越发不可收拾了!”   薛绍背剪双手走到了窗边,拧眉看着窗外的遥远青山,良久的沉默。   正如李仙缘所说,现在是张窈窕,下一个会是谁?   月奴?   妖儿?   虞红叶?   “如果太平公主真是这样的一个人,那我宁愿现在被她一剑刺死!”薛绍沉声道。   “啊?!”李仙缘彻底傻了眼。   “我说这话,意思就是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其实很聪明,等她冷静下来她会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挑唆与利用了。”薛绍转过身来平静的看着李仙缘,说道,“这一次的事情,是有人在背后恶意的挑唆与推助,杀的虽然是张窈窕,但目标却是直接指向了我,指向了我和太平公主的这棕婚事。这背后隐藏的凶险,远比一个妓女被杀要厉害得多!”   “谁?”李仙缘惊道,“谁还能和薛兄有切齿的深仇大恨,要这样陷害于你?”   “武承嗣。”薛绍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推测,只能是他。”   “为什么?”   “因为他想当驸马。”薛绍三言两语,将那天在怡心殿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跟李仙缘说了。当然,兵书的事情没说。   李仙缘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   武承嗣想当驸马,但公主只有一个,那当然只能是害死薛绍或者搅黄这门婚事了!   “薛兄,这下真的麻烦大了!”李仙缘紧张的道,“武承嗣是天后的亲侄儿,天后破格提拔重用于他,俨然将他当作了武家的继承人。他想要娶公主,倒也在情理之中……这也就难怪,他要将你置于死地了!”   薛绍牙关咬紧脸皮紧绷,脸上泛起一抹罕见的怒意,“他要怎么针对我,我都不怕。男人之间的争斗,无非是胜者王败者寇。但武承嗣用一条无辜女子的性命来栽害我,也太卑劣了!”   李仙缘感觉浑身一寒,生咽了一口唾沫没敢接话……他这回是动了真怒了!   “现在我身边已经很危险了,你还是快走吧!”薛绍突然道。   李仙缘脸色一正,“小生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义气二字还是认得!”   “那你愿意帮我吗?”薛绍道。   “我?……”李仙缘苦笑,“小生一介九品司历,能有何作为?武承嗣要捏死我,都不用亲自动根手指!”   “我当然不会要你去做那种事情了。”薛绍走到他面前,说道,“去帮我做一些,你力所能及的!”   “什么事?”   薛绍道:“你先告诉我,张窈窕的尸体现在怎么样了?”   “事发之后有人报官,万年县衙已经派人将张窈窕的尸首收进了衙门里。”李仙缘说道,“事发之时的在场人等,都被带进了衙门里问话。”   长安京兆府辖下有两个县,大致以朱雀门大街为界,东侧是万年县西则是长安县。案发的平康坊地处东市和皇城之间,属万年县管辖。   薛绍点了点头,“既然武承嗣有意要害死我,多半就会派人到市井之间散布流言,说太平公主是因妒杀人。所以,绝对不能让案件水落石出,从而坐实了那些流言!”   “这……本是事实,该要如何掩饰?”李仙缘苦恼不已。   “律法固然需要公正,但律法不外乎人情。如果真相太过凶险、影响太过恶劣,那么善意的谎言就是必须的了。”薛绍说道,“所以,不能让万年县的县衙动手去查案!”   李仙缘浑身一寒,“薛兄,你不会是想杀人灭口,或是收买县官吧?”   “我如果去干这种事情,倒不如现在直接一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来得干脆!”薛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京城之地遍地王公贵族,我相信那些京兆府衙门里做事的官员,都会懂得一个‘京官难为’的道理。如果是牵涉到了皇戚与高官的案子,他们是不敢擅作主张的去调查和审理的,一般会将案子上交给大理寺或者御史台去办。像这样的杀人案件,他们会递交大理寺。”   “想不到薛兄还熟知律法章程!”李仙缘眼睛一亮,“薛兄的意思是说,想让小生去给万年县衙的人透个口风,让他们别去调查案子,将案子上递?”   “没错。这样的事情你总该能办到吧?”薛绍说道,“大理寺的官员平常可以上朝可以接触到二圣,他们远比下面县衙的人要‘懂事’得多。一旦他们意识到了案子可能跟太平公主有关、跟皇家的声誉有关,那么,他们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   “临大事而有静气,薛兄当真睿智啊!”李仙缘连续拍着胸口,“没错、没错!千万不能让县衙的人大动干戈的去查案,稀里糊涂的把这件案子的影响力扩大了,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这件事情薛兄不方便出面,小生去办!我在万年县衙好歹也有一两个结识,这就前去悄悄透个口风!”   “还有。”   “薛兄还有什么吩咐?”   薛绍眉头微皱,沉声道:“常言道流言止于智者,就算案件的真相能够被大理寺那边压下来,但也需要有人站出来辟谣。民间的舆论和谣言,有时候也是相当致命的!”   “老虎打架,谁敢拉劝?”李仙缘苦恼的皱起眉头,“这种时候,谁又敢站出来辟谣呢?这谣,又该怎么辟呢?”   薛绍也是苦笑了一声,“你说得没错,老虎打架,没人敢去拉架——但如果是那两只老虎的虎娘呢?”   李仙缘双眼一瞪,“薛兄是说……天后?!”   “除了她,谁还能办到呢?”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归根到底,这是我和武承嗣两个人因为太平公主的缘故,整出来的一棕荒唐家务事。如果事态越演越烈,将会严重有损皇家声威。天后母仪天下,当然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所以,她一定会出面辟谣!至于怎么辟,我相信她自有办法!”   “不对啊,薛兄!”李仙缘急道,“这事不能让天后知道!否则她牵怒于你,毁了这棕婚事、甚至要杀你以谢谣言,如何是好?”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你以为武承嗣只会在市井之间散布谣言吗?他的最终目的是整死我、拆散这门婚事。如果他不去天后那里煽风点火,那才是真的不合理了!”   “……有道理!”李仙缘的脸色都有点白了,“薛兄,如果事情捅到了天后那里,那可就真是闹大了!说不定,就要大祸临头啊!”   “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眼眸之中星光奕奕,“但我这人一向不信邪,除非人头落地,否则我不会就此认命!——李兄,抓紧时间吧,如果能赶在武承嗣的前面将事情的原委真相告知天后,或许大有转机!”   “……”李仙缘愕然的沉默了片刻,“薛兄,小生一个九品小官,哪能轻易见到天后?”   “我不是请你想办法了么?你在官场上的人脉比我广,捎几句话进去给天后,应该不难吧?”薛绍耐心的相劝,也没有戳穿他。心说这种关键时刻你还敢跟我装,信不信我掐死你?   “好吧,小生去想办法!”李仙缘重重的点了点头,“薛兄也别着闲着,既然是要惊动天后,那太平公主那边就不得不下点功夫!再怎么说事情因她而起,我们这些人再如何努力,也敌不过她一个回心转意啊!”   “我知道。你去办这些事情吧!”薛绍长吁了一口气,“太平公主那边……我自有计较!”   “好,事不宜迟,小生这就去了!” 第0089章 釜底抽薪   李仙缘走了。   薛绍心中压抑的那股血恨与怒潮仿佛已经到了某个爆发的边缘。他连续的深呼吸,坐了下来继续书写《六军镜》,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认真的去思考解决眼下危机的办法。   前世那么多年的军旅与佣兵生涯,让薛绍养成了一个习惯,越是凶险与危急的环境,越能保持异常的冷静,就连思考的能力也会比平常更加的强横。用李仙缘的话来说,这叫“临大事而有静气”。   因为这个习惯,他一度被几个前世的朋友戏称为“怪胎。”其实不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如果不这样,他早已是死人。   片刻之后写了没有几行字,薛绍心中已是有了主意。抬头瞟了一眼关闭的书房门口,“进来吧!”   月奴推门进来了,在书桌前的坐榻上跪坐下来,拜倒,“公子恕罪,月奴并非有意偷听公子谈话!”   “说吧,有什么事?”薛绍淡淡的道。看到李仙缘那样惊慌的跑来,我又将妖儿都轰走了,如果这都吸引不到月奴的注意力、引起她的大警惕,那她就不是月奴了。   “月奴知道,公子遇到大麻烦了。”月奴抬起头来,混血儿的深邃眸瞳如夏夜朗星一样明亮,脸蛋儿却绷得紧紧的,“公子可有用得着月奴的地方?”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薛绍放下笔,眼中精光一绽,“那也是我现在,最想去做的事情!”   “那公子便下令吧!”月奴一抱拳,目如寒冰沉声道,“公子之事,便是月奴之事!公子之休戚与安危,便是月奴的生家性命!不管是谁,只要他敢冒犯威胁了公子,月奴誓要与之血拼到底,至死方休!!”   啪!   薛绍猛然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差点将那一句“我会亲手干掉他”脱口而出!   毕竟,“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才是他一惯的铁血作风!……可是现在环境已然改变,动手要杀一个武承嗣不比杀那几个西市流氓难多少。可是真要杀了他,薛绍身边的这些人要么从此亡命天涯要么等着一起殉葬,甚至整个薛族恐怕都要罹难!   死的人,就远不止一个张窈窕了!   薛绍这一巴掌拍下来很是猛烈,月奴惶然一惊以为薛绍是在喝斥她鲁莽,慌忙跪伏于地不敢动弹,心中更是惊诧……杀气!   好浓烈的杀气!   公子身上怎么会有如此浓烈的杀气?这种气息,我仿佛只在义父大人的身上见到过!   虽然月奴的性格远比一般的女子要开朗和坚韧,但毕竟只是个涉世不深、经历稀少的年轻女子,这时看到薛绍如此震怒仿佛还动了杀机,心里还真是有点慌了。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紧握的双拳慢慢放开,努力让自己的情绪舒缓开来……杀一人必获罪,杀万人者称雄!   武承嗣,必须死!   但绝不能是在现在用一把匹夫之刃去杀他!……唯有挥起权力这把红衣刽子刀,才能名正言顺的斩下他的狗头!   “公子息怒,月奴万万不敢莽撞!!”月奴跪伏于地,惶恐不安的道。   薛绍看了她一眼,再度轻吁一口气,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免跪,坐好。”   “月奴不敢!……只求公子息怒!”   薛绍的口吻变得更加轻松:“月奴,相比于以前你已经理智与沉稳了许多,不枉我一番劝导。我非但不怪你,还觉得挺欣慰。”   月奴这才如释重负的慢慢坐直了身体,秀眉紧皱满怀忧急的看着薛绍,“公子,我们现在该要怎么办?”   “替张窈窕收尸、平息谣言或者逃命、发怒、报仇,这些既不是当务之急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薛绍说道:“唯有,釜底抽薪!”   月奴迷茫的眨了眨眼睛,“还请公子明示?”   薛绍说道:“事件的源头,在于太平公主。解铃还须系铃人,眼前的这个残局,只有太平公主出面才能料理。但我估计她现在还在气头上,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让她冷静下来幡然醒悟。太平公主是很霸道很不讲理,但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眼下她受了他人的挑唆与刺激一时冲动犯下这个错。对于皇族的人来说,没有比‘受人利用与被人构陷’更让她愤怒的了。如果我们能将她点醒,那么她所有的仇恨都会转嫁到,挑唆利用她的那个人身上。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好办了!”   “公子睿智!”月奴眼睛一亮,“那公子要不要去面见太平公主,将事情说清楚?”   “都说了她在气头上,谁去见她都要触个大霉头。”薛绍摇头笑了一笑,“点醒不等同于劝服,我更不可能跑去摇尾乞怜求她回心转意。因此,必须是她自己醒悟、自己真的认识到了事情的曲折利害!”   “那……如何是好?”月奴很是纠结,眉头皱成了一团,“难不成,我们就在这里枯等?”   薛绍站起身来踱了几下步子,走到窗边,看到微风吹动窗棱上的一片飘零的柳叶,突然心中一亮,“家里还有冰块吗?”   “地窑里还有一些。”月奴很迷茫,“难道公子要去泼太平公主一脸冰水让她冷静?这、这恐怕还是不好吧!”   “憨姑娘!”薛绍真是哭笑不得无力吐槽,“走吧,去地窖!”   “公子要冰块,月奴去取来便是了。”   “别废话了,走吧!”   富贵人家大多会在寒冬的冰雪天气里取一些冰块保存下来,用来保鲜食物或者夏日镇汤解暑。主仆二人来到阴冷的地窖中,月奴取出一大块干净的冰块来,薛绍用刻刀开始雕琢一些东西。   “难怪公子要亲自来地窖,这要是在外面精雕细琢的,冰块很容易就化了。”月奴有点惭愧自己帮不上忙,于是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问道:“公子是要把这东西送给太平公主么?”   薛绍点点头,“稍后你把这东西拿去交给上官婉儿,请她代为转交给太平公主。记住,只能是由上官婉儿来转交!”   月奴眼睛一亮,连忙说道:“公子,月奴见那上官婉儿颇为聪明与机灵,又和公子比较投契。她应该会和我们一起来对付武承嗣吧?不如公子就请她代为劝说和点醒公主,那或许事半功倍呢?”   薛绍微微的笑一笑,月奴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她的这些道理,太简单也太想当然了!   “月奴,你告诉我——上官婉儿是谁的人?”薛绍一边雕着冰块,一边说道。   月奴眨了眨眼睛,“她是天后的心腹女官,应该算是天后的人吧!”   “那武承嗣是什么人?”   “天后的侄儿喽!”   薛绍点点头,“上官婉儿奉天后之命暂时跟在太平公主的身边效劳,看似对太平公主很忠心,和我的关系仿佛也还不错。但是眼下这件事情涉及到武承嗣,上官婉儿绝对不敢公然和我们站在一起去对付武承嗣。否则,如果天后知道了就会认为,你上官婉儿竟敢轻视与构陷我的亲侄儿,如此的厚此薄彼,你究竟是我的人,还是太平公主的人?仰或是,你与薛绍之间有何默契密谋?”   “那便是背主作窃了?!”月奴惊诧的捂了捂自己的嘴唇,她做惯了下人,当然知道‘背主作窃’会是多么该死!   “没错。”薛绍扬了扬眉梢,“哪怕上官婉儿想要帮助的人是太平公主,是天后心爱的女儿,那也不行!——背主就是背主,没有理由可讲!”   “月奴仿佛明白了一点……”月奴点了点头,“公子的意思是说,无伤大雅不触及大利害的一些小忙,上官婉儿或许会帮;但是在大事大非面前,上官婉儿只会坚守一个立场——牢牢站在天后一边?”   “若非如此,她必死无疑!”薛绍说道,“早年武德皇帝李渊杀了一个原本他一直都很信任也很重用的太原从龙大功臣刘文静,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刘文静经常或公或私的帮助秦王李世民!……帝王的心术绝对非比一般寻常之人。敢有二心对自己不忠的人,越是信任的心腹、越是能干的股肱,危害就越大——就越该杀!”   “公子,官场好可怕!”月奴心有惶惶的摇了摇头连声叹息,“都说伴君如伴虎,月奴仿佛是真的相信了!”   “上官婉儿跟随了天后这么久,她还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吗?”薛绍道“所以千万不要挑明了去说要请上官婉儿帮忙。那样她非但不敢帮忙,我们还会因此而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   “月奴心里,永远只有公子一人!”月奴突然跪倒下来,声音都透着一丝惊惶。   薛绍哑然失笑,“憨姑娘,说你憨你还骄傲起来了!”   “月奴句句发自肺腑!”月奴更慌了,急道,“公子要我生,我便生;公子要我死,月奴马上拔剑抹脖子!”   “……”薛绍摇了摇头很是无语,说道:“东西就快做好了。稍后你拿去将它交给上官婉儿。顺便,替我捎几句话给她。”   “是!……”月奴这才站了起来,好像感觉有点尴尬脸都红了,悻悻的道:“公子放心,除了公子吩咐的话月奴绝对不会多说半句多话!……月奴很笨,就怕误了公子大事!”   “谁说你笨了?”薛绍淡然道,“有些事情不去亲身经历,永远不会真的懂。不置身在局中,也永远不会真的明白……这一次张窈窕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是一次重要的经历,一场血的教训!”   薛绍停顿了一下,眼睛略微一眯看向月奴,“张窈窕的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月奴感觉浑身都寒了一寒……公子为何要这样盯着我?   “就是……”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双眉紧拧,“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张窈窕事件的发生!” 第0090章 冰冻风铃   太平公主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伤心的哭泣了多时。没人来劝无人开解,甚至没人敢去靠近公主的寝宫大门。所以她越哭越伤心,简直昏天黑地不能自已。   皇族威严不容亵渎,公主这样失声大哭是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要是有人敢在这时候不知死活的去劝慰开解撞破了她的尴尬,哪天太平公主想起来了心里一拐扭……吃了不兜着走!   高处不胜寒,越高贵的人往往越寂寞。   所以,上官婉儿和办完事情回来的琳琅都站在离寝宫大门十步开外的地方,既不敢靠近也不敢远离,等!   良久。   “琳琅可曾回来了?!”屋里传出太平公主的声音,仍是怒意未消略带哽咽。   琳琅这才上前走到门口,“奴婢已经将事情办妥,在此谨候殿下吩咐!”   “去把所有跟薛绍有过瓜葛的女人,逐一查个明白!”太平公主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歇斯底里的乖戾气息,“如若走漏了一个,你们提头来见!”   说完,太平公主就捂着嘴闷声大哭起来。   明知道得知了真相会很痛苦,偏又忍不住要去查知真相——迷失于爱海中的许多人,会如同着魔一般的同时憎恨和爱上“虐心”的滋味,就如同有人嗜好致命的毒品!   “……是!”琳琅应了诺,姐妹俩的眉头不约而同的皱了起来,薛公子对我们有救命大恩,此前杀完了张窈窕回来才知道是因为薛公子的缘故,勉强可算作是“不知者无罪”;可是现在又要去对付他的女人,听公主这口气她们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皇命大于天,虽说是奉命行事但终究是我们亲手所为,今后如何面对薛公子?   老虎打架,真不好掺合啊!   正在这时,朱八戒碎着步子小心翼翼的小跑了进来,在上官婉儿身边耳语了一阵。   琳琅转身正要走,上官婉儿伸手一拦,眼神示意她们在殿外稍等片刻,然后自己走了出去。   月奴将一个厚厚棉布包裹的盒子交给了上官婉儿,“这是公子送给殿下的东西。”   上官婉儿不动声色表情淡然的点了点头,“我会转呈。”   “公子还有两句话,命我转达给上官姑娘知道。”月奴说道。   “给我?”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头,有点警惕的道:“什么话?”   月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面带微笑的道:“公子说,佛教之铃作为法器,有惊觉、欢喜、说法之三义。另有一首风铃偈——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上官婉儿美眸连眨,感觉有点满头雾水。   “这盒子里面装的就是一副,公子亲手为太平公主殿下做的,风铃!”月奴说道。   “风铃?……”略感迷茫的皱了皱眉,当下也不好多问,于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请回去转告公子,婉儿必当竭力而为!”   “好。”月奴深看了上官婉儿两眼,虽然此前听公子说了那番道理,但有了上官婉儿这一句话,多少还是能增加一些安稳。大忙她或许不敢帮,小忙,她应该还是会尽力的!   片刻后,上官婉儿拿着那个厚厚的棉布包裹的盒子走进殿内,感觉到里面微微散发出一股异常的寒意,不由得狐疑:风铃怎会发寒?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殿下,薛公子差人送来礼物!”上官婉儿站在离公主寝宫有十步之远的地方,说道。   太平公主趴在榻上哭得正伤心,听到这话愕然一怔,礼物?……这时候,他给我送礼物?   见屋里没反应,上官婉儿给朱八戒递了个眼神。   朱八戒干惯这样的活儿,提高了嗓门大声道:“殿下,薛公子差人送来礼物!”   太监独特的尖利嗓音,向来都是极具穿透力,这一嗓子下来怕是隔了百步之远都能听到了。   还是没反应。   朱八戒猛吸一口气,“殿下……”   “别叫了!婉儿,拿进来吧!”太平公主不耐烦的道。   朱八戒吼了一半被喝停,差点一口气呛死,脸都涨红了不停咳嗽。   上官婉儿忍俊不禁轻笑了一声,拿着盒子走进了公主寝宫,小心的掩上了门。   太平公主的眼睛都哭肿了自觉十分狼狈,藏在床幔里不大好意思出来见人,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道:“放在那里吧!”   “是。”上官婉儿放下了盒子,生怕撞破了公主的尴尬没敢多看她一眼,低着头转身就准备走。   好不容易能见到个大活人,太平公主很想跟上官婉儿倾述一番又撇不下公主的颜面,因此心里很郁闷。看着她要走,心里更是没来由的一急。   “你……将它打开看看!”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是。”上官婉儿轻手轻脚的一层层剥开包裹的厚棉布,拿出一个盒子来。打开盖子,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同时,见到里面用柔软的棉絮包裹着一些经过了雕琢的冰块,形状大小各异,都有细小的红蓝线绳串着。   “何物?”太平公主坐在床幔里问道。   “婉儿……一时也不认得!”上官婉儿也有点惊讶,“像是一些冰块雕琢的小物件!”   “冰块?”太平公主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你将它拿出来看看。”   “是。”   上官婉儿端详了片刻,小心翼翼的提着一个做有标记的线头。或方或圆或大或小的冰块,全由丝线串连,上官婉儿将线头一提,所有冰棱子都跟着被拎了起来,彼此相撞,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音。   一串,冰块做的风铃!   “好漂亮啊!!”上官婉儿发出了惊叹,原来这就是“风铃”!   “声音很悦耳!”太平公主躲在床幔里,听觉优于视觉。   “殿下,薛公子真有巧思,他用这些冰块做了一串风铃!”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的抖了一下手中的风铃。声音清脆悦耳,冰块映阳光折射出斑澜的异彩,上官婉儿惊叹不已!   太平公主藏不住了,连忙爬出了帐幔来看着这一串冰冻风铃,心中的忧愤与伤痛瞬间少去了一大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美好的事物面前人的心情总是会变好一些。再加上女人、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子,总是特别钟情于浪漫。这一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好漂亮啊……”太平公主迟疑的伸出双手想要触摸风铃,又觉得它实在是太过脆弱不敢去碰,“快,将它悬挂起来!”   “是。”上官婉儿乖顺的应了声,自始至终低眉顺目没有去看太平公主的脸。   趁上官婉儿忙碌,太平公主转身偷偷的抹眼睑、揉眼睛。心里不由得有些羞恼,眼睛又红又肿,真难受!   上官婉儿取来一个用来撑挂衣物的宫架,将风铃挂了上去。   叮咚、叮咚,悦耳的声音连绵不绝,清脆沁心。听着这些动人的声音,太平公主压抑的心情好像顿时轻松了许多。   站到冰冻的风铃面前,太平公主瞪大了眼睛仔细的打量。从小见多了奇珍异宝的大唐公主,对这个冰块做的风铃充满了好奇与惊艳之感!   如今的大唐时代,还没有风铃。至少还没有这种用作装饰与娱玩的风铃。   “婉儿,你说它叫……风铃?”   “殿下,婉儿记得有些佛寺会在屋檐之下悬挂一种铃,每有风过则发出悦耳的声音,称为风铃。”上官婉儿说道。   “那种大笨铃本宫也曾见过,哪里有这个冰冻的风铃来得漂亮?”太平公主轻轻的吹了一口气,风铃晃动,发出叮咚叮咚的清脆声音。   太平公主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露出一抹欣然的微笑。   上官婉儿将太平公主这一抹笑容收之于底线,心中总算略微吁了一口气!   太平公主的心情放松不少,蓦然想起,“你说……薛郎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送我这样一副冰雕的风铃呢?”   “殿下,薛公子是个极其聪明的妙人,他这时候送来这副冰铃,婉儿觉得或许是用意深远。”上官婉儿道。   太平公主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会是何等用意?”   上官婉儿低眉顺目,轻声的道:“婉儿不敢肯定,只能姑妄一猜。”   “那你还不赶紧猜来我听?”   “是!”上官婉儿道,“铃作为佛家的法器来讲,有惊觉、欢喜、说法之三义。”   太平公主的眉头微微一皱,“惊觉?欢喜?说法?”   “是的。”上官婉儿点点头,说道,“婉儿曾记得佛经里有一首风铃偈——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太平公主很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也不是太懂佛理,只是受了天后娘娘的影响偶尔也跟着读一些佛经。这几句偈语听起来像是教人去嗔痴、化厄念、宁神志、守本心的意思。”   惊觉?   去嗔痴?   ……守本心?   太平公主的脑海里,仿佛掠过一道亮光,双眼也骤然一亮,“薛郎是想让我……冷静下来?”   “殿下睿智!”上官婉儿拱手拜了一拜,“婉儿也觉得,薛公子该是此意!”   “难道我做错了吗?难道我不该杀了张窈窕那个贱娼?”太平公主的声音倒是平静,没有此前那种乖戾了。   因此上官婉儿也才敢回答,轻声道:“殿下,清晨周国公走的时候逢人便说,他一夜之间赢了薛公子八局棋。”   太平公主轻皱了一下眉头,“不可能吧?……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婉儿当时也觉得奇怪,于是去向薛公子求证。薛公子未置可否,只是哈哈的大笑!”   “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故意输的!”太平公主亲自领教过的,自然对薛绍的棋艺极有信心。   “婉儿也这般认为。”上官婉儿轻声道,“当时婉儿就觉得,薛公子才真有贵族之风范。当时公子还曾戏言……麒麟不与土犬争吠!”   上官婉儿极其谨惕,都不敢说“麒麟不与土犬争吠”这句话是她亲口说的,而是“公子戏言”。   太平公主何等聪明的人,一听这话顿时醒悟,麒麟不与土犬争吠,凤凰又岂能与麻雀夺食?!——薛绍都不屑与武承嗣在棋艺上一争长短,我堂堂的公主又何苦与一个娼妇争风吃醋?传将出去,岂不是莫大的丑闻!我这个公主颜面无光,事因薛郎而起,他也要受到牵连!若是让我父皇与母后知道这件事情!……   愕然!!   “坏了!”太平公主突然睁大了眼睛!   上官婉儿心中长吁了一口气,公主总算了醒了! 第0091章 春秋笔法   薛绍将书桌移到了窗边,对着窗外一片幽深辽远的苍翠山景读书。手边一盏清茶冒着氤氲的热汽,铜鼎里升起袅袅的檀香,味道很是宜人。   月奴跪坐在一旁安静的伺候茶水,偶尔也拿一本书来翻着看看,但是内心仍然难免焦躁不安,根本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月奴,你的身手我毫不怀疑;但是对一名武者而言,性格与头脑才是他最强大的武器。”薛绍盯着书本,悠然说道,“越是危急的时候,越要能够沉得住气。呶,你最不喜欢的那个李神棍有句话说得好,要——临大事而有静气!”   “公子,月奴其实是在担心……”月奴咬了咬嘴唇,说道:“万一宫中震怒不等太平公主醒悟过来收拾残局,就已经给公子治下了罪来,如何是好?”   “绝对不会。”薛绍仍是盯着书本,淡淡的道:“我有何罪?”   “……”月奴眨了眨眼睛,也是哦,杀了张窈窕的是太平公主,背后挑唆的是武承嗣,公子可是什么也没有做,公子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人拿来陷害的罪名。否则,武承嗣也就不必苦心孤诣的绕着大弯,借用张窈窕来生事了!   “虽然皇家要杀谁并不需要真正的罪名,随便就能找到一堆的借口与理由。”薛绍说道:“但是眼下要害我的只是武承嗣,并不是宫中的谁。”   “那万一武承嗣要请天后来杀公子呢?”月奴担忧的道:“武承嗣可是天后的亲侄儿啊!”   薛绍看着书漫不经心的道:“那我还是皇帝陛下的亲外甥呢!——这天下,终究还是姓李!”   “公子,那上官婉儿真会帮忙吗?”月奴仍是有些担忧,小心翼翼的问道。   “会。”薛绍肯定的道:“武承嗣的目的是整死我,他才好当驸马。两相对比,上官婉儿当然更希望我成为驸马。因此,就算她不会明目张胆的帮我,多少会用一些春秋笔法来暗中相助。”   “公子……何谓,春秋笔法?”月奴缩了缩脖子,脸都臊得有点红了,低声道:“月奴不学无术,公子恕罪!”   “那你就该多读一点书!”薛绍呵呵的笑,说道:“春秋笔法是指孔子用来写史书的一种文字技巧,也叫微言大义。目的在于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左丘明总结这种笔法的要义在于‘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史官写史要求站在中立的立场上如实记述,但是历代的史官也都是人,是人就都会有自己的喜恶爱憎。于是他们经常会用这样的‘春秋笔法’来表达自己的爱憎,或是出于某种需要或是迫于某种压力,用春秋笔法来对事对人进行一些隐晦的褒贬与评价。”   “公子这么一说,月奴仿佛是明白了一些。”月奴说道,“在平常的为人处世与言谈举止当中,春秋笔法的引申还真是随处可见。比方说,假如有人要问我公子和武承嗣这两个人分别长得什么模样,月奴就会说——公子玉树临风,武承嗣獐头鼠目!”   薛绍放下书本,转头对月奴微然一笑,“有悟性!”   “……”月奴看到薛绍脸上的那一抹轻松的微笑不由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原本慌急而悬空的一颗心突然就变得安宁与踏实了。   她心中不禁暗暗惊道,以往公子微微一笑曾令许多女子心猿意马;到了这种危急的时候,她的微笑却让我的灵魂都感觉到安全与宁定!   一笑可夺心,一笑能安魂!   “在我与武承嗣之间,上官婉儿必然倾向于我。她是个博学多才而且心窍玲珑的女子,只要她的言语之间用好了春秋笔法,同样聪明而睿智的太平公主定能幡然醒悟。”薛绍说道,“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判断,我才叫你把东西交给了上官婉儿并转达了那些话过去。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用不了多久必然可以见到成效。月奴,你信吗?”   “我信公子!”月奴斩钉截铁的道。   薛绍微然一笑,拿起了书本,“那么,安心读书。”   “是!”月奴长吁了一口气,神色松驰的拿起了一本《左氏春秋》,“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读书,不能给公子丢人!”   ……   怡心殿中。   “婉儿,那首诗是从谁手中传出来的?”太平公主突然厉声问道。   上官婉儿低眉顺目地答道:“殿下,当时赴宴的外命妇极多,先是有人口耳相传,然后有好事之人将它写了下来。最初出自谁手,想必已是查无可查。”   太平公主一咬牙一眯眼,不用查我也知道,源头定是那武承嗣!……可恶,居然用这等卑劣的手段来惑乱本宫、激愤本宫、利用本宫去杀了张窈窕,害我落入如此窘境、还妄图拆散我与薛绍!   武承嗣,你该杀!!!   上官婉儿低眉顺目的站着,目不斜视。但她分明感觉到太平公主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强烈的恨意与怨念,甚至还有浓厚的杀机!   “快,将琳琅唤回来!”上官婉儿急忙道,连忙又补充一句,“叫朱八戒去办,你赶紧回来,我还有事须得与你商议!”   “是。”上官婉儿匆匆跑了出去。   琳琅就在殿外不远外藏着,得了消息都各自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直抹冷汗!   上官婉儿走了回来,看到太平公主在那里神情凝重的摆弄那个冰冻风铃,于是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太平公主的身后。   上官婉儿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楚皇家人的心思。他们一出生就拥有太多,所以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特别懂得珍惜;他们要得到什么东西都比较容易,因此也就习惯了抛弃,甚至不介意亲手去毁掉一些,自己曾经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和感情!   远有玄武门之血、近有李贤之流放,这不都是证明吗?……皇族本性,可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所以,不管接下来太平公主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上官婉儿都不会感觉到特别的惊奇。   叮咚!   叮咚……叮咚!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冰冻风铃断断续续的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太平公主一动不动秀眉紧皱的盯着它,看到串串细密的水珠慢慢滴落。   “叭嗒”!   终于有一块冰跌落到了地上,碎成几截留下一摊水渍。   太平公主从脸蛋儿到身体再到心里,仿佛都颤动了一下。看着那一摊水渍和碎冰,太平公主恍惚有了一种错觉……多像是我刚刚碎去的那颗心啊!   “婉儿,它融化了……”太平公主怔怔的盯着冰冻风铃,喃喃的道。   “殿下,现在气候温暖,冰块的确容易融化。”上官婉儿轻声道。   太平公主就像是魔障了一样,痴痴的看着冰冻风铃,偶尔吹一口气让它发出一些声音,如同梦呓一般的轻声道:“他明知道冰块是会融化的,为什么还要用它来做这个风铃送给我?玉玦、瓷器哪怕是金铁,不都可以做吗?……他莫非不知道,我看到他送的这串风铃在我眼前融化了,我会伤心,我会难过?”   上官婉儿的眼中飞闪而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凑近了一些轻声道:“殿下,婉儿以为薛公子刻意要用冰块来做这串风铃,恰是有所深意。”   “你说。”太平公主淡淡的问道。   “婉尔愚见,这冰块雕琢的风铃美丽而优雅到迷人,能让人对它一见钟喜爱非常。可是它终究敌不过自然之力,会要融化、会要碎落。”上官婉儿柔声的道,“这世上许多的东西,都像这风铃一样的美好而脆弱。比如一个人的生命,不管他曾经多么的辉煌与伟大,终究会有落幕之时;比如一个美人的容颜,再如何倾国倾城她也终有一天会要韶华老去;再比如一段美好的爱情……”   太平公主感觉心里都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拧眉侧眸看着上官婉儿,“说下去。”   “无论多么美好的爱情,不管它是怎样开始,但无一例外都是以不同形式的分离而作为结束!”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自己仿佛也有一点触景生情,轻声道,“越是美好,就越容易失去。我想,这或许就是薛公子想说的。”   “既然如此,我又能怎样?”   “珍惜。”   这两个字,就像是两记大锤敲在了太平公主的心房之上——珍惜?!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上官婉儿,仿佛想要从上官婉儿的脸色与眼神之中,读出她内心深处的一切想法!她刚刚说的这些话,与其说是在劝导于我,倒不如说是她自己刻骨铭心的领悟!   上官婉儿情窦初开之时遇上了我那英俊干练的皇兄李贤,可她是我母后的女官是后宫的人、归根到底属于我父皇,怎么可能和我皇兄两情相悦?因此她只能一直将这些心思深藏于心中。不等她鼓起勇气向我皇兄吐露爱慕之意,我皇兄就已经被废去太子之位而且流放到了千里之外,从此天涯永隔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相比于她……我的确是应该珍惜!!   上官婉儿转过了脸去,悄然抹了一下眼睑。   太平公主不再逼视于她,深呼吸,连续的深呼吸。   她久久悬着的那颗心,渐渐的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胸腔里,心中默念一句——“原来,我真是错了……” 第0092章 绝对权力   片刻的寂静之后。   “婉儿,现在长安城里是不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太平公主双眉紧皱的问道。   “婉儿未曾去过城里。但估计,应该是……”   太平公主羞恼又悔恨的拍了一下手,“奸人从中挑唆,本宫居然一时不查……”   话说到这里打住了。身为主上,岂能轻易在臣下面前认错示软?   上官婉儿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只是低眉顺目的站着。   “婉儿,你足智多谋,于今之计本宫该要如何是好?”太平公主急切问道。   上官婉儿轻皱了一下眉头,“殿下,此事婉儿不便谋划。”   “为什么?”太平公主挺惊讶。   上官婉儿面露难色的迟疑了一下,轻声说了八个字,“卑不谋尊,疏不间亲。”   臣子从来不敢随便参与谋划皇族的家事,否则怎么都是得罪人,夹在中间极难为人。眼下薛绍这个帝甥、天后的侄儿武承嗣和太平公主三个人,因为婚姻之事闹将了起来,别说是上官婉儿,就是当朝宰相也不敢擅自干预。   “……”太平公主恍然大悟,轻轻的点了点头心说上官婉儿毕竟是我母后的人,我也就不为难她了。不过,她必然早就想到了一切的前因后果与曲折利害。   是旁观者清,还是她特别聪明?   她嘴上虽说‘卑不谋尊疏不间亲’意在表明中立的立场,但她却又隐隐像是在帮衬着薛绍,刚才又旁征博引甚至现身说法的一直在劝我,言语之间大有“春秋笔法”的味道。不难看出,相比之下她终究还是讨厌武承嗣而心里向着我和薛郎的!   这个上官婉儿,年纪轻轻却是八面玲珑、机智过人!难怪我母后对她如此的信任与器重!   “左右,与本宫更衣!即刻准备起驾!”太平公主也没点破上官婉儿,只是突然下令道。   “殿下将要摆驾何处?”   “薛府!!”   上官婉儿终于是长吁了一口大气,薛公子,婉儿尽力了!剩下的,交给你!   ……   天快黑了掌起了灯,薛绍仍在安静的誊写《六军镜》。虽然努力不去想那些事努力的让自己的心神镇定,但他心里终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宁静。   冰山之下,暗流汹涌!   前世,他总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用超强的个人手段,直截了当的去解决许多的问题。现在站在了薛绍的位置,在一般人面前蓝田公子贵不可言高不可攀,偶尔打个擦边球、玩个欺男霸女或许还算惬意。但这一次的事情让薛绍充分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游走在“体制边缘”的寄生虫,一旦面对真正的权力,“贵族”二字就如同一块毫无用处的遮羞布!   薛绍几乎体会到了,历史上的那个花瓶薛驸马将要饿死在狱中之时的,那种心情!   “绝对权力”!   薛绍双眉紧拧,在一张空白的誉书萱纸上写下了这四个大字!   如果此刻我手中能够拥有“绝对权力”这一把杀人利剑,桌上摆的也就不会是这一堆残废书纸,而是武承嗣的项上狗头!!!   安静坐在一旁看书的月奴突然感觉一阵压抑,感觉整个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一些。她担忧的看着薛绍后背,却不敢多言多问。心想,张窈窕的事情换作是任何一个稍有血性的男人,都不可能做到心如芷水。别说是当事之人,就连我一个旁观的女子也因张窈窕的无辜受戗而悲悯不已,出于义愤更想杀武承嗣而后快!   月奴的顿时忐忑起来……公子绝不是那种毫无血性的软弱男人,现在他的心里一定特别不好受,只是一直在忍着没有发泄出来罢了!   薛绍深呼吸,放下了笔。   “饿了,吃饭去。”   “……好!”   主仆二人方才走到楼下,听到府门口传来一个尖利而极具穿透性的大嗓门——“太平公主殿下驾到,臣府速速出迎接驾!”   “她居然主动上门来了?”月奴一下就瞪大了眼睛,“公子,怎么办?”   “迎接呗。”   “万一她来者不善呢?”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来者不善就不会亲自来,更不会有人在我门口大喊接驾了。”   “那月奴回避了。”月奴面露愧色的点了点头,难道我真的很憨,这都想不到?   薛绍往前宅走去。   不等他走到门口,太平公主已经带着上官婉儿与琳琅闯进了府里,什么鲜花铺道礼乐为奏全都免了,步伐堪称风风火火。   “臣薛绍……”   “不必了!”太平公主一挥袖打断他的话,“找个地方,本宫要与你单独说话!”   薛绍凝视太平公主的眼睛,她的眼神之中充满了热切、焦虑、自责与愧疚。   “书房。”   二人来到二进院,上楼进书房。整个二进院里被肃清,所有人等一概没有靠近,包括琳琅。   太平公主先一脚进了书房,薛绍进去后转身掩门,双手还没有从门框上放下,太平公主从后面一把将薛绍紧紧的抱住了。   “薛郎,对不起!”   薛绍皱了皱眉头,在她的手上轻轻的拍了拍,“松开。坐下说。”   “我不要!”太平公主执拗的紧紧抱着薛绍,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一松手薛绍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我要生气了。”薛绍淡淡的道。   太平公主只好松开了手,悻悻的坐到了坐榻上。低着头撇着嘴,脸颊菲红,没有抬头去看薛绍。   “殿下,请用茶。”薛绍很“客气”的,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   “不喝。”太平公主碰了个狠狠的软钉子心里好一阵堵,低着头咬着嘴唇像是赌气,又像是一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局促又不安。   “殿下想说点什么?”薛绍很是淡然的自己慢慢喝着茶。   太平公主的眉头皱作了一团,仰头看向薛绍,“现在怎么办?”   “你说呢?”   “我不知道才问你……”太平公主抬了一下眼睑飞快的瞟了薛绍一眼,鼓着腮帮低着头,做足了‘可怜小女人求原谅求安慰’的神情。   “解铃还须系铃人。”薛绍平静的道。   “你就直接说吧,我该做些什么,才能挽救现在的局面?”太平公主皱着眉头表情也比较凝重,这让她看起来显得比刚才“老成”了许多。   薛绍放下茶杯,“殿下要挽救局面,至少得要搞清楚,眼下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还能是什么样?”太平公主撇了撇嘴把视线从薛绍脸上挪开,别着脸,仿佛是不敢正视薛绍的眼神,低声道,“无非就是有人想要拆散我们,还想要致你于死地!我不会放过他的!”   “这叫因果,不是局面。”薛绍摇头苦苦的笑了一笑,“现在的局面是,我们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二圣!”   “还不是一个意思……”太平公主鼓着腮帮、撇着嘴、耷着脸,像是一个刚刚被人抢了糖葫芦的小孩子,又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在被严厉教育的小萝莉,委屈无奈又可怜兮兮。   薛绍皱了皱眉头,“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当然有了……”太平公主可怜巴巴的轻轻应了一声,从两人对坐的矮几下悄悄伸出一只手,用手指尖儿轻轻的勾了勾薛绍的衣袖。   “干嘛?”薛绍低头一看,顿时无语,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卖萌?   “薛郎,我知道错了……”太平公主嘟着嘴低着头,低声的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薛绍直咧牙,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副德性?   “薛郎,我知道错了……”太平公主像复读机一样重复这一句,低声的、怯怯的道,“你可以原谅我吗?”   “……”薛绍无奈又无语,叹息了一声,“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才是最紧要的。”   “对我来说,你是否原谅我,才是天下第一紧要的大事。”太平公主耷着头斜着眼睛瞟着薛绍,说话的声音也怪怪的,像是感冒了的人发出的浓厚鼻音。   “你……严肃一点!”薛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快说,你否原谅我?”   “……”薛绍恨了个牙痒痒,“你别扮鬼脸、做怪样,先一起商量来解决问题!”   “你是否原谅我?”   “这次的事情可大可小其中暗藏杀机,我们得想办法渡过这段危机,这是当务之急!”   “你是否原谅我?”   “好吧!……”薛绍拍了两下额头只能是妥协了,在这种事情上跟女人、尤其是还是个小女人反复的争执,好像没多大可能成为赢家,于是道,“我姑且先原谅你。”   “多谢薛郎,你真是宽宏大量!”太平公主的脸色就像是川剧大变脸一样瞬间变了个样,快语说道,“其实眼下危机也好解决。我知道,这是有人在故意挑唆刺激于我并在暗中推波助澜,长安城里肯定会谣言四起议论纷纷,迟早还会有人将这件事情捅到二圣那里。但你放心,二圣向来最是疼我,虽然这次我犯下了大错会影响到皇家声誉,但所幸本宫已经及时悬崖勒马知错就改了。我这就回宫向二圣请罪,并请母后出面帮忙遮掩与解决这件事情!”   薛绍眉头紧拧的盯着太平公主,“那死人,能否复活?”   太平公主一下被薛绍那句话给呛住了,咬了咬嘴唇,“薛郎,你方才都说已经原谅我了。”   “我是原谅你了。但死者呢?”薛绍几乎是瞪着太平公主,义正辞严的道,“你这是草菅人命!”   太平公主几乎是将脖子都缩了起来,眉毛也撇成了一个八字,小声道:“难不成你想让我去给她抵命?” 第0093章 善莫大蔫   这家伙,还耍起了赖!   薛绍沉声道:“没人敢叫一个公主去给谁抵命。是,你一个公主赐死一个贱籍的娼妇是不算什么大事。但你以后如果一直这样,我薛绍还敢靠近你吗?……靠近你,是否就意味着我只能一心侍奉你,其他的事情全都不能做了?是否以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都要一一的追究和制裁?是否对你来说,我这个男人就只是你的一件物品与玩物,绝对不容他人染指?是否我从此就只能当一头被圈养的牲畜,不能再拥有人的正常生活?”   “不是这样的!”太平公主急忙争辩道,“薛郎,你在我心里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又怎么会特别生气、特别伤心、特别愤怒,从而气急之下做出了糊涂的事情呢?”   “我理解你那种心情。”薛绍长吁了一口气语气平静了一些,说道:“如果是让我知道你和别的男人有染,我也会受不了我也会杀人的。但是……”   “你说什么?”太平公主突然打断薛绍,定定的看着他。   “你明明是已经听清楚了。”薛绍没好气的道。   “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太平公主挤眼弄眼。   “这时候你还嬉皮笑脸的!”薛绍真是觉得有点头大,真没想到太平公主还会擅长搞怪卖萌,只好道,“我说——如果让我知道你和别的男人有染,我也会受不了!我也会杀人的!”   “真的吗?”太平公主突然喜上眉梢一拍巴掌,“那我去亲武承嗣一口,你马上去宰了他吧!”   “你!……”薛绍双眼一瞪彻底无语了,真他妈都是些什么奇葩逻辑!!   “薛郎息怒、薛郎息怒!”太平公主见到薛绍当真生气,不由得有点慌,连忙摆手道:“我胡说的,我瞎扯的!打死我也不会去亲武承嗣的!别说是亲了,我看到他都觉得恶心!”   “行了!”薛绍扭过头去长吁了一口气,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个奇葩活宝?   “薛郎,不要生气嘛!我真的知道错了,都是我的不对……方才也只是我一时无心的戏言,我就是太恨那武承嗣了!卑鄙小人,下作无耻!”太平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挪了挪身子凑到了薛绍的身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轻轻的摇,还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幽幽的道:“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你就原谅我一次嘛!毕竟我年纪还小,我不懂事,我从小生活在宫里不太明白世俗的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和规则。你要耐心一点慢慢的教我嘛,好吗?”   听到这些话,薛绍只能是无奈的长叹了一声。张窈窕死者已矣,不能复生。如果太平公主真是在诚心悔悟并能从此痛改前非,不失为一件大善之事,不幸中的大幸!   “如果你没有口是心非,那张窈窕的死,也算是有所价值了。”薛绍凝眉看着太平公主,认真地说道,“你是公主,你生来高贵无人可及。但其实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人命大于天。每个人他不光是属于自己,还属于许多其他的人。我举个例子,如果哪天我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人一刀杀了,你作何感想?”   “我!……”太平公主愕然一下瞪大眼睛,无语以对。   “现在你可以理解,张窈窕的亲朋爱侣这些人的感受了?”薛绍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是有权凭借手中的权势与尊贵的地位来欺压他人、随意的决定他人的荣辱生死。人们当面都会怕你、敬你、服从你,但是背底里会要骂你、戳你的脊梁骨,甚至等到你落难之时就会要落井下石的来报负你,青史丹书也将饶你不得,必然让你遗臭万年!——所以,我希望你以后能够一个以德服人的宽仁公主,那要远比一个仗势欺人的霸道公主要更加受人尊敬,也更加可爱!”   太平公主咬着嘴唇,轻轻的点了点头,“我以后一定慎言慎行,不再那么任性胡为草菅人命了。薛郎,你要相信我,也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慢慢的适应和改变嘛!……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鱼!”   “什么?”薛绍愕然一下瞪向太平公主。   “不不,我说错了!是善莫大蔫!”太平公主连忙掩嘴吃吃的笑了两声,马上又强颜正色的道:“我今天从午宴时分一直哭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有吃,我都快饿死了。所以刚才就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用膳,想到了我爱吃的大鱼鲙丝嘛……”   说着太平公主就咽了两口口水,小肚腩还“咕咕”的叫了两声。   “当真哭了半天吗?”薛绍扭头看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撇着嘴连连点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睑,“你看,眼睛都肿了。”   薛绍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差点把那一句“我来帮你揉揉”说出口来。转念一想,这家伙太能耍宝卖萌、插科打诨的岔开话题了!   于是薛绍把脸板了一板,“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跟二圣解释和求情?”   太平公主撇着脸眨着眼睛做出一副很可怜很无辜的样子,讪讪的道:“我母后向来对我最是宠溺但要求也最是严格,如果我犯了错,她会很气、也会罚我的。尤其是我犯的错辱及了皇家声威、亵渎了皇家尊严的时候,她最是生气与恼怒,定然饶我不得。这次的事情还跟你有关,我担心她会一怒之下将我禁足从此不再让我与你见面。还有可能将你寻个过错远远的贬废,甚至有可能……”   薛绍点了点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武则天是个什么样行事风格。别说是我一个没成亲的准驸马,就是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惹恼了她,也没个好下场!   太平公主继续低声的道:“母后心如明镜,她肯定能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是武承嗣在作怪。武承嗣是她的亲侄子刚刚继承了武家的爵位与血脉,可以说,武承嗣虽然无才无德但代表的是武家,是我母后立在朝堂之上的一张颜面与一条臂膀。我欺负武承嗣不要紧,因为我是大唐的公主、是她的亲生女儿。但是要在你和武承嗣之间做个选择……我母后肯定还是会偏向于武承嗣的!”   “所以呢?”薛绍听她这一番话,心说太平公主虽然年幼而且冲动,但不代表她真的不懂事!   “所以,我只能去搬请我父皇了!”太平公主说道,“对我父皇而言,你是城阳公主的儿子、是他老人家的外甥,你当然要比武承嗣亲多了!还有,我父皇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武承嗣。若非碍着母后的颜面,怎会让他担任三品秘书监这样重要的官职?此前武承嗣曾经向我母后求亲想娶我当驸马,我母后也曾动了心去劝说过父皇。但我父皇绝对不同意、差点都要发怒了!这样,我母后才不得不婉拒了武承嗣!——这次的事情,我会如实向父皇禀告!相信他老人家一定会帮我们的!至于母后那边,我就只好软磨硬泡的认错哀求喽!”   “好,就依你说的办。”薛绍点了点头,“最好是,让我有机会见一见皇帝陛下。我怕是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   “好,包在我身上!”太平公主信誓旦旦。   至此,薛绍方才轻吁了一口气。心说,归根到底这次的事件只是“皇族家事”,我和武承嗣都是外戚。但亲疏之间也有个差别,我与皇帝亲,而武承嗣与皇后亲。中间夹着一个太平公主。最终二圣该会如何处理,太平公主的态度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眼下解决了“太平公主的心态”这个根源的、核心的问题,其他的也就不难处理了。   太平公主这也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嘟着嘴哼道:“我饿!”   “鱼汤吃吗?我从曲江池里钓来的鲈鱼。”薛绍一边说道一边起身。   “吃!”太平公主喜笑颜开,“薛郎亲手钓的鱼,必然好吃!”   “公主还兴拍臣子马屁的吗?”薛绍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萝莉卖萌,横行天下;公主耍宝,谁能招架?   “嘿嘿!”太平公主掩嘴窃笑。   薛绍推开窗户对外面喊道:“月奴,叫厨子炖一锅鱼汤来,再弄一碗御黄王母饭!”   “是,公子!”   薛绍走回来坐下,太平公主挪动膝盖凑过来紧紧挨着他坐下,撇着嘴儿可怜兮兮的指着自己的眼睛,“呶,眼睛还是肿的,肿的呢!”   薛绍无奈的摇头笑了一笑,“我给你揉揉吧!”   眼保健操,看来应该挺适合太平公主的。   “噢!”太平公主欢喜的应了一声,一拧身就直接躺了下来头枕着薛绍的大腿,闭上双眼笑嘻嘻的道,“揉吧!”   薛绍看着太平公主高高耸起的雪白胸脯眨了眨眼睛,这文胸的聚拢效果是不错嘛,躺下了还能这么挺!……话说,这真是揉眼睛的姿势吗? 第0094章 打狗欺主   薛绍按着太平公主的太阳穴,给她刮一刮眼眶用来驱散眼睑的淤肿。太平公主安静的躺着,脸上一直挂着一丝安静又温馨的笑容。   兴许是这大半天来一直都伤心又压抑,心神放松下来之后,太平公主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薛绍便停了手,准备抽身起来给她取一床被子盖上。刚要抽身,太平公主习惯性的一个翻身掀过来,手掌往脸旁一压,然后脸蛋儿枕在了手掌上,睡得更香。   薛绍的表情一滞,爪子、爪子!   太平公主的手掌,不偏不倚压在了薛绍的……裆部。   美人如玉,吐气如兰。   薛绍分明感觉到一股热汽袭到了裆部。二十岁的年轻男人,气血何等的方刚劲烈。再加上薛绍禁色断欲已有多日,被太平公主这样不以意的一挑逗,居然很快就气血冲涌,变得雄赳赳、气昂昂。   太平公主的小手儿,俨然是要压它不住了。   “好讨厌,干嘛拿东西戳我?”睡迷糊了的太平公主忿忿的嘟嚷了一句,伸手一抓,然后顺势一拧、一扯,好像要把那个“讨厌”的东西给扔走。   那个能屈能伸的东西自然是扯不掉也扔不走,但是某些毛发可就遭殃了!   嗷!……   薛绍的脸差一点就要绿了,一巴掌拍到了太平公主香臀之上!   “啪”!   手感不错,弹性一流!   不过这一巴掌下手还真是不轻,太平公主惊叫一声恍然苏醒双手一撑坐了起来,瞪圆了眼睛像一只受了猛兽惊吓的非州瞪羚盯着薛绍,“你为何打我?”   她这一撑半个身子的力道都加在了手上,薛绍更加痛苦了!   “快、快撒手!”薛绍的表情很窘。   “呀!”太平公主惊叫一声这才连忙松开了手。   “咝、咝……”薛绍屁股一挪转过了身去,双手捂着裆部呲牙咧嘴,痛苦不堪哭笑不得,真想对着太平公主的小翘臀上再狠狠的来几下,不留下几个血腥残酷的红手印,她不知道男人的厉害,不知道夫为妻纲!   啊,疼!……   太平公主揉了揉眼睛仍是有些小迷糊,看着薛绍诡异又滑稽的动作,心里是一阵犯窘又犯乐……嘿嘿!你不是一惯云淡风清又高层建翎的样子么,你也有今天呀?   “薛郎,你没事吧?”   “……有事!”   “快转过来,让我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能看!”   “嘻嘻!”太平公主掩着嘴儿怪笑起来,马上一下想到刚刚这手捂过他那里,又急忙放了下来。盯着那只手,她心里感觉十分的怪异,脸上也臊得红成了一片。   “你还笑得出来……”薛绍又窘又恼,额头上都有汗了。   “当真弄疼你了呀?”太平公主小声的问道。   “废话!”   “要不我把御医赵秉诚叫来?”   “不用了!”薛绍的额头上都要冒黑线了,你还嫌我不够窘吗?   “嘻嘻!”太平公主又怪笑起来,“薛郎,你不要生气嘛,我不是故意的!”   “生气谈不上!”薛绍咝咝的吸着凉气儿,“但还不许我疼啊?”   太平公主这下是“哈哈”的大笑,“薛郎,薛郎,你就让我看看嘛!伤成什么样儿了?”   “不能看!”   “我偏要!”太平公主伸手来扳薛绍的肩膀,“转过来嘛,让我看看!”   薛绍很无语,“要看也行,你把屁股厥起来先让我踢几脚!”   “我敢蹶,你敢踢吗?”太平公主掩着嘴儿吃吃的笑。   “蹶!”薛绍恨得牙痒痒。   “……不蹶!那样子也太羞人了!”太平公主耍起了赖仍是用力去扳薛绍但怎么也扳不动,于是挪到了薛绍面前,指着薛绍大笑,“嘿嘿,你这脸怎么都黑了?”   “很快就要绿了!”薛绍哭笑不得的瞪了太平公主一眼,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好啦、好啦,本宫一时无心之失,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要耿耿于怀嘛!”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要不,本宫也给你揉揉?”   “……”薛绍的表情都僵住了,只剩眉梢在一弹一弹。   揉?   揉你个魂!   信不信我办了你?!   “噢,男女有别,本宫还是不揉了吧!”太平公主掩着嘴儿吃吃的怪笑,恶作剧的成功快感,让她一阵心中暗爽。   薛绍无可奈何的喷了一阵凉气儿,整了整衣冠。   “别闹了!坐好!”   “噢!”太平公主倒是听话,乖乖的坐回了自己的榻上,仍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嘿嘿怪笑。   没多久厨房将饭菜弄好了。太平公主赖着不肯动,薛绍便叫月奴将鱼汤和御黄王母饭取到了书房来,弄了一条餐几让她在这里用膳。   月奴伺候罢了方才退出去掩上门,太平公主就道:“薛郎,这个叫月奴的户婢是汉胡混血的吧?模样当真好看,身段儿也好!”   薛绍斜睨着太平公主,“怎么,你想让她变成第二个张窈窕?”   “不、不!我没这意思!”太平公主连忙摆手,噘起嘴儿撇着眉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薛郎,我只是和你闲聊嘛,你不要总是去提那件让我们不开心的事情了,好不好?”   “好,你吃饭吧!”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月奴是个可怜人。她还只有一岁多的时候,全家死于兵乱。我兄长身边的一位家臣将她从死人堆里捡了出来,从此收养为义女。那一日正当月圆之夜,于是给她取名为月奴。”   “这么可怜啊……”太平公主尝了一点王母饭筷子含在嘴边,眨巴着眼睛轻声道,“薛郎,你府里只有月奴和妖儿这两名女婢了吗?”   薛绍拧了拧眉头,“不然,你以为呢?”   “不、不!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打听!”太平公主连忙放下筷子,又噘起嘴来做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连连摆手道,“我只是随便问问!我知道贵族大户的家里多有几名丫鬟户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我改天就去买她十个八个的户婢回来?”薛绍冷笑。   “不行!”   “你刚还说正常的事情?”   “呃!……”太平公主表情僵硬的眨了眨眼睛,“嘿嘿”的干笑了两声,“你要户婢,我给你!掖庭当中多的是年轻貌美闲来无事的宫女!”   “啊?”薛绍愕然,哪有女人给自己的男友送炮友的?   “嘿嘿!”太平公主又拿起了筷子,眉飞色舞,“本宫其实是个开明的女子。男子风流是很正常的事情,本宫可以理解!但是——我就是受不了被人隐瞒与欺骗!我更不希望听到,你和平康坊的贱籍娼妇的风流韵事四下传扬!”   薛绍的双眼略微一眯,“所以,就有人瞅准了你的这个心态,专拿张窈窕来刺激你。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以前是有过很多不同的女子。但对方偏就选中了一个在平康坊谋生的张窈窕,而不是那种高门大户的良家闺秀。可见对方的心思,十分的精深与歹毒啊!”   “哦?”太平公主的筷子凌空一滞,秀眉略微一皱,“武承嗣,不像是这么聪明的人。”   “所以他背后一定有人给他出主意。”薛绍道,“那个人的心机,比武承嗣深多了。既然他挑唆了你,肯定就会在长安市井当中散播流言,也会把事情捅到二圣那里。这样的丑闻一旦大肆扩散开来,我们两个以后,也就别想再见面了。”   “啪”!   太平公主突然将筷子按到了食几上,一下站了起来,“看来时间紧迫,我得马上回宫面见二圣!”   “也不急于一碗饭的时间。”薛绍看着她说道。   “不行,夜长梦多!”太平公主十分坚决,“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拆散我们!”   薛绍也站了起来,双眼略微一眯,“那如果是天后娘娘娘,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呢?”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秀眉紧颦来回了踱起了步子,神态颇为焦急。   薛绍让他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一次的事件本身,或许容易解决。但一些细节上如果处理得不好,这次事件带来的遗症,可就不那么乐观了。”   太平公主骤然停下步子转头看着薛绍,表情凝重眼神犀利,像极了武则天!   “薛郎,你是说我在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千万不能冒犯了我母后的尊颜?千万不可与武家正面竖敌?”太平公主道。   薛绍点头,心中暗暗欣慰,别看太平公主小,可她真不笨。尤其是跟“政治”有关的东西,她远比一般人要敏感与理智得多。   “我知道了。”太平公主神情凝重的缓缓点头,“那我就只认错、只求饶,不去指认与攻击武承嗣。”   “好。”薛绍点了点头,我总算和太平公主之间有了一点默契。   或许现在太平公主可以将皇帝李治搬出来,压住天后收拾武承嗣。但是李治一直身体不好也没有几年好活了,如今的朝廷大权已经实际掌握在武则天的手中。武承嗣虽然无才无德,但他是武家的继承人,是天后的一张脸、一条臂膀。如果这一次我与太平公主因为张窈窕一事,直接搬出皇帝来狠狠的制裁了武承嗣,无异于伸手去打了武则天的脸,并公然竖敌于整个武家!   我与武承嗣之间会因为太平公主的缘故有些私仇,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非常正常,想必武则天也不会特别在意。今后的一个时代都将属于武则天,如果因为这些私仇而与武则天彻底决裂,那也太不划算了!   “但我绝对不会放过武承嗣的!”太平公主几乎是咬牙切齿。   “这也是我想说的。”薛绍双眼一眯,说道,“来日方长,走着瞧!”   “哼!”太平公主略显稚嫩的漂亮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戾气杀机,“我们和武承嗣之间的梁子,算是从此结下了!迟早一天,我们一定要把他给收拾掉!”   我们?   我喜欢这个词!   “好。”薛绍点了点头,但是说到底这是男人之间的恩怨。我与武承嗣是天敌,早晚必要分出个死活,只能有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   “薛郎!”太平公主突然看向薛绍,眼神无比的真挚与热切。   “什么事?”薛绍问。   “这次的事情虽然闹得很尴尬、很不愉快。但是我觉得,这未尝不是对我们的一个考验与试炼!”太平公主说道,“我想,我会更加坚定的和要你在一起!我不容许任何人拆散我们!还有……我们需要有自己的实力,不能一直抑仗他人的鼻息、更不可以一直任人欺凌!”   “说得好!”薛绍深呼吸了一口眼神一沉,她总算能和我想到一起了!   “我马上回宫面见二圣。既然你要见我父皇,那就留在府里静候,随时准备入宫面圣。”太平公主也深呼吸了一口,眼神深深看着薛绍,“我父皇,也是应该要召见你了!” 第0095章 自己买单   太平公主急匆匆的走了,留下了一瓮没动的鱼汤和一碗只沾了下筷子的御黄王母饭,还在那里冒着热汽。   结果,这两味美食倒是便宜了李仙缘。   这家伙早就到了薛府,看到府里的阵势挺大一直躲在外面,直到太平公主走了他才大摇大摆的进来。   “这是别人吃过的,你也不嫌弃?”薛绍鄙夷的看着他。   “别想骗我,这分明就是没人吃过的!”李仙缘显然是饿坏了,毫不在乎的狼吞虎咽。   薛绍呵呵的笑了两声,耐心的等他吃了个饱才问道:“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李仙缘放下筷子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没饿死!”   “答非所问。”   李仙缘干笑了两声,说道:“其实,当小生看到太平公主来了薛兄府上,小生这心里就安稳了一大半了。你放心,你交待的事情我都办妥了。这一天下来小生差点就跑断了两条腿,先是去了万年县衙,三言两语他们就乖乖的把案件上报给大理寺了。而且万年县令非常识相,他派人在外面抓了两个煽风点火嚼舌根的造谣之人,一并交给了大理寺去处理。”   “很好。”薛绍点头,看来京城县衙的人远比我想像的还要更“聪明”一点。   “至于天后那边,小生能做的事情就不多了。”李仙缘撇了撇嘴,说道,“小生毕竟只是一介九品小官,人微言轻。”   “好,你也尽力了。”薛绍也就给他留了面子,不再追问细节。就和上官婉儿一样的道理,李仙缘就算是见了武则天,也顶多只能站在中立的立场之上“如实上报”一些他“应该”知道的事情,现在主要就看太平公主如何周旋。   就让她努力去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买单,这样或许能让她尽快的“长大”!   ……   太平公主一路催行车马,以极快的速度跑回了皇宫,叫开大明宫玄武门的大门进了宫来,直奔含冰殿。   至从武氏当了皇后的这些年来基本上都是“独享专宠”,皇帝李治很多时候都是和皇后一起住在蓬莱殿里。但近一两年来李治身体欠佳,于是住到了大明后宫的深处、僻静幽清的含冰殿来养病。除了朔望大朝或是重要的场合出现一下,其他的时候满朝臣子想要见到李治一面,都有些困难。   但这难不到太平公主,天下皆知她是二圣最为宠爱的宝贝女儿,后宫就是她自己的家里,当然是横行无阻。   通传之后太平公主将要进入含冰殿见她父皇,临走时特意停了一下脚步,回头对上官婉儿道:“婉儿,你与我的内侍一同在此等候本宫!”   “是。”上官婉儿低眉顺目前的拱手应诺。   太平公主这才独自一人,走进了含冰殿。   上官婉儿轻吁了一口气,太平公主好细的心,她就生怕我先去见了天后!   太平公主在含冰殿里逗留了很久,上官婉儿等人只能在殿外耐心的等着。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太平公主才出来,上官婉儿看她神色很是疲累眼睛也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但是神采飞扬气色不错。   “殿下一整天没怎么吃过东西,又如此的奔波操劳,可别累坏了身子!”上官婉儿关切的道。   “无妨。”太平公主长吁了一口气,“想必此刻我母后都已经安睡,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了。本宫今晚就下榻仙居殿,明日再去拜会母后!……婉儿,你也去吧,本宫这里暂时不用你伺候了!”   “是。”上官婉儿应了诺,心想如此看来太平公主已是胸有成竹,都不急于去见天后了!……说来也怪,至从认识了薛绍,太平公主的改变很大。以前她更像是一个不愔世事的小女孩儿,现在这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显得精明干练而有魄力,隐约有了许多天后的神韵和风采!   到了仙居殿,上官婉儿就辞别太平公主,准备去蓬莱殿天后寝宫过夜。原本上官婉儿这样的低级女官是要住在掖庭的,但天后特许她陪居于蓬莱殿,早晚要她从旁伺候。   临行之时太平公主没有吩咐上官婉儿见了天后该要如何回话,只道:“婉儿,本宫希望可以和你成为……朋友。”   “殿下错爱,令婉儿惶恐!”上官婉儿深揖长拜。   太平公主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枚珠花金钗塞到上官婉儿的手上,按着她的手指让她将钗子握紧,笑吟吟地说道:“你这么漂亮,应该要多作打扮。本宫看这钗子很是适合你,就送你了!”   “多谢殿下赏赐!”上官婉儿不敢拒绝,惶恐不安的再度深揖长拜。   “朱八戒,你带两个人点灯护送,夜路坎坷务必小心伺候!去吧!”   “婉儿告辞!”   目送上官婉儿走远,太平公主方才长吁了一口气,双袖上下挥舞,“饿死了!本宫要用膳!!”   ……   清晨时分,薛绍一如往常的早起健身。现在他逐渐的加大了运动量,体能的增长速度十分可观。早些日子在进行障碍穿越练习时,月奴尚且能够胜过薛绍几分,现在已是落后他不少了。那把铁弩也用得越加顺手,薛绍开始增加骑射的训练。多次实践后他觉得,这把弩虽然做工扎实但太过笨重而且不易于连发。应该对其再进行一些局部改装减轻手臂的负担并提高射击速率。   至于火器,薛绍觉得这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大杀器。在自己对它有足够的掌控之力前,暂时还是不要让它问世为好。就如同一只猛兽,如果自己都无力驾驭于它,随意的释放出来岂非是害人害己?   除非有一支自己能够驾驭的军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绝密兵工厂,否则薛绍绝不打算滥用火器。而要做到这两点,都需要——权力!   权力!   这一次的张窈窕事件,让薛绍越发感觉到权力的重要与致命,从戎的愿望也更加迫切!   薛绍心中暗自思忖,朝堂之上高官林立,京城之内显贵无数。留在长安做个七品闲官无异于在夹缝中苟活,能生存下来就不错了更别提有所建树。就算是做了驸马,也是空有地位没有实权,反而树大招风——这不,还没有当上驸马呢,就被人下套了!   大唐最重军功,凭借战争而获得实权、争取上位才是最快的捷径!现在是和平时代,大唐的战事不多。但我记得历史上,裴行俭第一次北伐黑山大捷回来之后没多久,北方突厥部落就再次反叛,然后朝廷不得不再次启用裴行俭去北伐——我一定要想办法搭上这个‘顺风车’,跟裴行俭一起去北伐!   ……   御书房内,武则天耐心的听上官婉儿汇报关于张窈窕一案的前因后果及一切相关细节。   在武则天面前,上官婉儿就不敢耍什么“春秋笔法”了,她虽然没有提薛绍与武承嗣之间的私人冲突,但用绝对中立的口吻说了太平公主找武承嗣借书并当面奚落了武承嗣这两件事情,并从怡心殿宴会上发现张窈窕诗作直到太平公主急于赶回皇宫,但凡她“亲眼所见”的事情全都做了详尽的汇报。   不过,上官婉儿终究是留下一个心眼,没敢说太平公主昨夜已经去见过皇帝陛下,只说进了皇宫她就与太平公主分手,后面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太平借的什么书?”武则天心细如发,刻意问起此层。   “李靖兵法之《六军镜》。”上官婉儿只得如实回答。   “糊涂!”武则天怒斥一声,“李靖兵法岂同小可,你为何不阻止?为何不早报?”   上官婉儿扑通跪了下来,“天后息怒!婉儿奉天后之命前侍奉公主殿下!公主有命即是天后之命,婉儿不敢不从、不敢二心!”   武则天一听这话甚是在理,上官婉儿一介女使不过是跑了跑腿,她的确拗不过、也不敢开罪和出卖了太平公主。于是也没深究,只道:“她借那兵法,是拿去给薛绍看的?”   “是。”   “他看了多久?可有誊抄?”   “薛公子看了一宿。”上官婉儿如实答道,“婉儿不知详情,只知道自始至终有周国公亲自从旁监督。”   武则天这才略略放心,只是一宿,想来也记不住几句。就算他死记硬背的记住了一些,料也无妨。《孙子兵法》这些书籍在世间广为流传,并未见得有几人因此而成了大兵家。   “天后娘娘,婉儿知道的,都已如实回报了。”上官婉儿跪伏于地轻声道。   “嗯……起来吧!”听完上官婉儿的这一番话,武则天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喜怒未形于色,脸上的表情可谓淡漠。这两天来,她陆续听许多人说起了张窈窕被杀一事,说法各有细微的差异。这些年来,她早已经习惯了听取手下臣子各种汇报,然后通过自我分析和判断,从中去伪存真查明事实的真相。   现在看来,上官婉儿与李仙缘的说法基本能够统一。太平公主是受了他人别有用心的挑唆从而冲动杀人!……虽然他们二人都没有直接指明,但不能分析得出这个暗中挑唆之人,十有八九就是武承嗣!   原本一个娼妇被杀的小案子,根本不足以惊动朝廷,下面的县衙着手处理即可。可是这件案子关乎太平公主、关乎皇家的声誉,那可就不是一件小案了。今天大理寺卿已经私下向她奏秉此事,说大理寺已经从万年县衙那里接手此案,该要如何处理,有请二圣裁夺。   一块烫手的山竽,扔到了武则天的手上。   近日国家多事,武则天每天日理万机本已是焦头烂额。现在还要亲自料理一棕娼妇被杀之案、给自己的女儿和侄儿拉架、并要给太平公主“擦屁股”,武则天心里的烦闷和愠恼可想而知。   这两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   武则天心里暗骂了一声,厉声道:“去将太平唤来!”   “是……”内侍得了号令,连忙去执行。   不等内侍走到御书房门口,太平公主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迎头就拜倒在武则天的御案之前,“皇儿拜见母后!……皇儿特来请罪,请母后制裁!” 第0096章 皇帝李治   武则天见到太平公主跪在了眼前,倒是没有急于发怒斥责,而是平静的道:“你有何罪?”   声音沉肃,不怒而威。   “皇儿一时冲动,错手误杀了一名……平康坊的娼妇!”太平公主跪在地上,摆出了标准的可怜造型,耷着脸噘着嘴撇着眉毛,怯怯的道。   武则天闷哼一声,“你说得到是轻巧!”   “母后,皇儿已经知错了……这不,皇儿都没有继续在外游玩,马上就主动前来认错了!”太平公主可怜巴巴的小声道。   “认错就算完了吗?”武则天沉声道。   “那、那难不成,还让皇儿给一个贱籍娼妇去抵命哪?”太平公主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的道。   “……”武则天有点无语,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说,你为何杀她?”   “因为她此前与薛郎有染!”太平公主一五一十的答得。   “糊涂!”武则天这下真有点生气了,厉斥道,“你贵为大唐公主,居然去和一名娼妇争风吃醋,岂不是把皇家的脸都丢尽了?!”   “母后,皇儿已经知道错了!”太平公主撇着脸苦兮兮的求饶,看那表情,俨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将要哭了。   “我以往如何教导于你的,你全都抛到了脑后吗?!”武则天越说越生气了,声色俱厉的道,“太平,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求母后责罚便是,皇儿全都认了!”太平公主说着,乖乖的匍匐到了地上,一副痛心疾首老实认罚的乖乖女模样。   太平居然也开始跟我玩心眼了?   这是武则天心里的第一反应,我自己亲手带大的女儿是个什么心性,我还能不知道吗?以往但凡做错了任何事情,她都会巧言辩解或是把责任推脱给手下的宦官宫女,让她们代为受过。但她今天既没有归咎于薛绍也没有指谪武承嗣,而是大包大揽的将事件的过错全都算到了自己头上并且极力请罪,显然是想把薛绍从中择出来并刻意隐瞒薛绍与武承嗣之间的冲突,以免我牵怒于薛绍!   如此说来,她倒是识得几分大体了!   一时间,武则天心里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欣慰。   该生气的是,自己亲手带了十六年的女儿,会为了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跟自己耍花样;欣慰的是,女儿终究是长大了一些,懂事了一些。   或许,真是女大不中留……   “母后……”太平公主的怯怯呼唤,打破了武则天的沉思。   “那便罚你禁足,半年之内不得出宫!”武则天沉声道,“此外,不得再与薛绍往来!”   “母后饶命!”太平公主苦兮兮的叫了起来,“薛郎又未尝做错什么事情,奈何要牵累于他?”   “牵累?”武则天冷笑一声,“我可没有治他的罪!”   “……”太平公主苦着脸无言以对,怯怯的小声道,“母后不让我与他见面,可比治了他的罪还要更狠!”   “胡说!”武则天厉斥一声,“那薛绍分明私德不昌行为不俭,你才与他结识几日,就酿出了这般的丑闻!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母后……薛郎以前是挺风流的,但现在没有了。”太平公主苦着脸,跪着不肯动,“一切都是孩儿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当真没有做错什么!”   “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你下去吧!”   “求母后开恩!”太平公主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心中不禁忧恼万分……此前我答应过薛郎,但凡出了什么事情都有我一力承担,没成想借本书当真就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武则天恼火的一抚袖,“左右,将公主叉将出去!”   站在武则天身后的上官婉儿脸色略微一寒,想不到天后居然如此果决,想必也是想趁机毁了太平公主与薛绍的婚事……看来她心里终究还是存着一丝幻想,想让武家的子侄娶了公主的!   “殿下,小奴得罪了!”左右宦官正要动手,忽然门口传来一声长诺——   “皇帝陛下驾到!”   武则天的脸色略微一变暗瞪了太平公主两眼,连忙从座位上起身迎到门口,“臣妾恭迎陛下!……陛下龙体欠安,怎的不在含冰殿好生歇养,却跑到宣政殿来了?”   五十出头的李治,身体富态腿脚不便拄了一根拐仗,左右还有身强体壮的宦官搀扶,脸上有病态的潮红眼睛也不是太好,声音当中透出几许虚弱,却在呵呵的笑,“连日阴雨难得今日放晴,朕偶觉身体有所好转,于是特来看看皇后——咦,那不是太平嘛,因何跪在地上?”   太平公主乖巧的上前,“皇儿拜见父皇陛下!”   “乖、乖!”李治呵呵笑冲着太平公主伸手,“来,让朕看看!朕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宝贝女儿了!”   “皇儿请父皇陛下安康!”太平公主乖巧的凑到了李治身边挽着他的胳膊肘儿,笑嘻嘻的道,“皇儿也甚是想念父皇呢!”   武则天在一旁冷眼旁观,心说你们父女俩还合起伙来在我面前作戏了!   “朕,要与皇后公主说些家常。你们,都退下吧!”李治坐下来后把拐杖往旁边一搁,下令道。   宫人依令全都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你们过来,坐。”   武则天与太平公主在李治左右坐了下来。   “我这眼睛是不大好使了,但耳朵倒是还行。我还只上了一半的龙尾道,就听到了皇后的咆哮声。”李治的声音有些低沉与无力,不急不徐的道,“太平,你又犯了什么大错,惹得你母后如此大怒?”   “父皇,是我的错,母后责罚得应该!”太平公主怯怯的小声道。   武则天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是在以退为进的卖乖吗?   “究竟什么事?”李治有点不耐烦的问道。   太平公主只好将事情掐头去尾简明扼要的说了说,最后强调“母后不许我与薛郎见面了”。   不等李治开言,武则天接过话来说道:“陛下,那薛绍轻佻浮浪纨绔不羁,不治家学不守门风,臣妾担心太平与他相处太多,会被带坏呀!”   “媚娘啊!呵呵!”没有外人在场,李治习惯的叫起了武则天的小字,还轻松自如的笑了起来,“你说现如今这世道,种地的农夫多收了三五斗麦黍还想多讨一房小妾呢,何况是皇族外戚?像薛绍这种年龄的贵族子弟如果不风流,要么是没本事、要么是不解风情、再不就是身体有恙。凡此三种,都不足以让太平与之接近。再说了,我已经从多方查知,薛绍自从结识太平之后已经大为收敛,再也没有光顾过声色之地而且开始修身养性、读书练武了。年轻人浪子回头勇于精进,这是好事啊,证明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懂得责任与担待的男人了。此前种种又何必过份计较,谁还不是从年少轻狂过来的呢?”   武则天无言以对。其实今天当她看到李治出现在这里,心中就已经有数——陛下历来就主张要将太平要嫁给关内望族而绝非武家的人,他今天就是专程冲着太平和薛绍这档子事来的。   归根到底,皇帝李治的心里也是有着世俗的“门第观念”,认为只有传统的大姓仕族才是真正的贵族,而武氏门第寒微、武家的男人根本就配不上太平!……再者,陛下多少有一点忌惮武家的势力今后太过壮大,因此执意不肯让唯一嫡亲的太平公主再嫁到武家!   这多少让武则天有些耿耿于怀!   所以,在外人看来二圣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已是形同一体,他们一同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夫妻感情已是极其深厚,皇帝陛下对皇后的信任与倚仗超乎了任何人,早前他甚至有意逊位让皇后直接临朝执政——但实际上,二圣之间也是有着一些分岐与明争暗斗的!   这些,都不足以为外人道之——但二圣的宝贝女儿是一定心知肚明的!   所以,太平就在这节骨眼上把皇帝李治搬了出来。这倒是并不出乎武则天的意料之外,而且武则天心中有数,就算真要“废掉”太平与薛绍之间的婚姻之可能,迟早还是要有皇帝陛下的首肯。早一点把话说开说透,未必是坏事!   “媚娘,你认为我说得有道理吗?”李治笑容可掬,言语之间也没有摆什么皇帝的架子,真就像是闲话家常一般。   武则天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陛下所言,不无道理。”   “不如这样吧!”李治拍了一下大腿,“你我口说无凭,不如就将薛绍叫来当面问个是非黑白。我有些年头没见过这个外甥了,今日也好当面考较他一回,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倘若他真是个轻佻浮浪不学无术的废物儿郎,就依你的意思,再也不许太平和见面,你看如何?”   李治都把话说到到了这份上,武则天自然也不好再多言,只好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太平公主乖乖的坐在一旁没有插过一言,这时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暗暗替薛绍捏了一把冷汗,薛郎啊薛郎,我能做的就这些了。拿出你的浑身解数来,这一关你无论如何也要闯过去啊!   ……   薛绍带着妖儿一起坐在书房里,安静的誊写《六军镜》。天气放晴,薛府的风水工程再度上马,又忙活了起来。   一切宛如平常。   一名宫中的内侍突然驾临薛府,宣薛绍入宫觐见。就和那一日到李仙缘家中来宣薛绍入宫的内侍宦官是同一人,就连派来的马车和说的话都是一样:“薛公子,请吧!”   薛绍二话不说,登车而去。   薛府的人忐忑不已,月奴几乎就要带剑与薛绍一同入宫。李仙缘好歹将月奴劝住,取那一副沾过薛绍“血引”的龟壳铜钱现场卜了一挂,笑嘻嘻的道:“月奴姑娘勿惊,薛公子此去或许是塞翁失马,蔫知非祸!”   “少跟我咬文嚼字故弄玄虚,你就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月奴冷冷的道,“快说,不然揍你!”   李仙缘的脸皮直抽筋,缩起脖子怯怯的道:“或许好事……或许……!”   “江湖骗子,果真讨打!!” 第0097章 禁中对策   薛绍到了宣政殿御书房外,内侍便进去通报了。他看到上官婉儿立在那里表情分外的严肃,眼神之中有几分示警的味道。   今日之局,看来多少有几分凶险。   薛绍对着上官婉儿微微的笑了一笑,入内见驾。   “臣薛绍,参见皇帝陛下,参见天后娘娘,参见公主殿下!”薛绍一一礼拜。   “赐座。”李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   “谢陛下!”薛绍飞快的瞟了他一眼,的确是一脸病容气色不是太好。   李治眯着眼睛细细的打量了薛绍几眼也不表态,只是摸着一旁太平公主的小手儿拍了几下,呵呵直笑。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至少从第一印象和外貌上来讲,李治对薛绍挺满意。   “陛下,你问吧!”武则天面无表情,声音也很平静。   “好!”李治点点头,“薛绍,朕要考你一个问题。”   薛绍心里略微一紧,拱了下手,“陛下请讲。”   “近日有大臣向朕进献了一套特殊的秘码,十分的诡奇精妙。你若能破解,则证明你当真有所才学。”李治慢悠悠的抚着长须,意味深长地笑道。   武则天与太平公主都挺愕然,“秘码?”   李治神秘的摆摆手,“你们勿急——薛绍,你可敢一试?”   “臣愿意一试!”薛绍心中一亮——想不到裴行俭这么快就把蓝田秘码献了上去,如此看来,太平公主还真是搬请救兵成功了,李治明显是在当托儿要帮我啊!   “好。”李治神秘的笑了一笑点点头,就近拿起御案上的毛笔分别在两张纸上各写下了一行字,将其中一张交给了武则天说道,“皇后,你来问!”   “是,陛下。”武则天摊开了纸,莫名其妙的皱了下眉头,开口道,“薛绍,本宫问你,七七三,六四五,三一四,五五七,是什么意思?”   薛绍几乎是不假思索,拱手道:“大唐万寿!”   武则天的表情惊讶的略微一变,太平公主好奇又焦急的凑过头来一看,顿时惊道:“咦,他怎么知道的?”   没错,李治交给武则天的那张纸上,除了一串数字,下面还有“大唐万寿”这四个字!   “陛下,他如何做到的?”武则天也惊讶的问道。   “呵呵,是不是很神奇?”李治很有长脸的感觉,不无得意的抚髯而笑,“薛绍,朕再问你,八一三,三三七,四五六,一七九是什么意思?”   薛绍吸了一口气,对着武则天拱手长拜,“天后圣明!”   “嗯?”武则天甚觉诡异的皱了一下眉头,感觉更是莫名其妙。   李治哈哈的大笑,将手中另一张纸递给武则天,“呶,你看吧!”   那一张纸摊开,果然是李治刚刚念的那一串数字和“天后圣明”四个大字!   “如此神奇?”太平公主和武则天异口同声的惊讶道。   “微臣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薛绍拱手拜道。   “呵呵,看来裴行俭没有欺君,这套蓝田秘码,当真是薛绍所创!”李治点头而笑。   “蓝田秘码?裴行俭?……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武则天越加狐疑了。   李治深看了薛绍两眼,转头对武则天道:“昨日朕闲来无事,差人将裴行俭召入禁中找他下了两盘棋。裴行俭向朕进献了这一套蓝田秘码,他说,如果用这一套新的秘码取代原有的诗文暗合之法来进行军事驰报的传递,将极大的有力于军情保密和军队的指挥。而这套秘码的创始者,就是薛绍!”   说罢,李治从自己怀里拿出了那一本《蓝田秘码》,递给了武则天。   武则天好奇的翻开看了几页,说道:“陛下,臣妾满头雾水,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头绪!”   “哈哈!”李治大笑,“所以说,这是‘密码’!如果不将其中的蹊跷之处告诉你,你休想看懂!——如此你便可以想像,如果大唐军队的军情用这种方式来传递,该是多么的稳妥!”   武则天反复的翻看《蓝田秘码》狐疑的斜瞟了薛绍几眼,除非我亲自验证,否则我还真是不大相信薛绍有此等的奇巧智慧,居然能让裴行俭都对他大加赞赏……莫非,他事先已经通过太平早与陛下商议好了?   “薛绍,你现在官拜何职?”李治突然问道。   薛绍平声静气的拱手答道:“回陛下,微臣现今忝居检校太官令一职。”   “检校太官令?那可是打理宫中膳食的七品闲官哪!”李治转头对武则天说道,“裴行俭向朕举荐薛绍担任一个干实事的职事官,让他去培养一批书令史来学习这套蓝田秘密的编译与传递之法。皇后,你意下如何?”   武则天的嘴角微微一扬,“陛下且慢。不如让臣妾再来反考薛绍一回?”   “好。”李治无所谓的点点头,你是怀疑我与薛绍串通吗?你只管去考好了!   “薛绍,本宫问你——”武则天轻拧了一下眉头,说道,“陛下万岁,这四个字该要如何用蓝田密码来编译?”   这四个字太常用太简单了,全在前三页!   薛绍微微一笑,拱手道:“回天后娘娘话,陛下万岁四字对应的蓝田密码分别是二一一,一三六,三一四,一三八。”   “如何证实你所言不虚?”武则天马上发问。   这女人,真是太精明了!薛绍仍是拱手微笑,“天后不妨将密码本拿给微臣来当场指认讲解一番。”   “好!”武则天也是兴趣大起,也非要当场求个水落石出。   李治只在一旁抚髯而笑,前面的两次问答根本就没有作弊,朕对薛绍完全有信心!   花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薛绍简单给在场的三人讲解了一番“蓝田密码”的编译规则。李治是早就听裴行俭讲解过一回了,因此见怪不怪;武则天与太平公主可都是绝顶的聪明人,听薛绍一说,很快就发觉了其中的精妙所在!   “好玩!真好玩!”太平公主惊喜的叫了出来,“薛郎,你太聪明了!”   “无状!”武则天低斥了一声。   太平公主吐了下舌头缩了回去,躲在武则天的背后对薛绍抛来“鼓励与赞赏”的小魅眼。   “皇后,如何?”李治笑眯眯的问道。   武则天不得不点头了,“是挺不错,可堪一用!”   “其实裴行俭来向朕举荐薛绍的时候,朕的心里也是有些犹豫的。”李治说道,“薛绍毕竟是外戚,如果我们破格的提拔重用于他,恐有人不服。因此,朕才特意要亲自考一考薛绍,看他是否真有此等才学!如今看来,名副其实啊!”   “陛下,请恕臣妾直言!”武则天平静的道,“诚然这蓝田秘码是很精妙,但当今朝廷举人用人之方略,无外乎文治武功与道德文章。如今仅凭一套秘密就破格重用于薛绍,臣妾唯恐……仍是有人不服!”   薛绍心中冷笑了一声,听这口气,你是想要继续考我?   “那依皇后之意呢?”李治平静的问道。   武则天寻思了片刻,微然一笑道:“陛下,既然今日在场没有外人,不妨就将话给摊开了说。陛下要授予薛绍任何官职,臣妾都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如果陛下要将薛绍择为太平的驸马,臣妾就不得不多多的考较他的为人品德与文才武略了!毕竟,太平是臣妾一手亲自带大的宝贝女儿,也是大唐天下最为高贵的公主。陛下以为,臣妾的想法是否妥当?”   “妥当。”李治点点头,“我们两个只有太平这一个宝贝女儿,当然不能随便就嫁了!”   太平公主的脸一下就红了,低下了头去。毕竟,这是第一次当众将话说破。   薛绍微皱了一下眉头,武则天好深的心机,她这摆明是在上纲上线了,想要借用‘选驸马’的名义来对我进行多重标准的严苛要求。这一名目,就连皇帝李治也提不出什么异议——接下来,她恐怕是要借题发挥对我进行一番“严考”了!   “既然陛下也认为妥当,那么择日不如撞日,臣妾今日就好生考一考薛绍,就当是禁中对策!”武则天一转眸看向薛绍,平静的道,“薛绍,你可敢应策?”   禁中对策?   薛绍眉头一拧深吸了一口气,拱手正拜,“臣,应策!”   科举取仕算什么,禁中对策才是天下最“高等”的考试!关键是,禁中对策及第了是能升官的!当初十几岁的王勃被召入禁中对策及高第,就被授予七品散朝郎!——眼下我的这场禁中对策就像是一场豪赌,赢了能升官,输了当然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很好。”武则天点了点头深看了薛绍两眼,说道,“那一日本宫召见于你,记得你曾说过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你说你想从戎?”   “是。”   武则天不带褒贬的略微一笑,“难道你的毕生志向,只是做一介徒逞匹夫之勇的武夫?”   “不是!”   “好。”武则天仰起脸来斜睨着薛绍,“那今日就当着我们三人之面,说一说你的志向!”   薛绍抱了一下拳,正色道:“臣的志向是——出将入相,护国安邦!”   “有志气!”李治脱口而赞。   太平公主芳心如鹿,眉飞色舞!……自古美人爱英雄,哪个少女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横扫千军风靡万千的英雄人物?   只有武则天仍是不冷不热的微笑,不为所动,淡淡的道:“出将入相?很好。现在,你就分别以将军在外征战与宰相上朝面圣为命题,半炷香的时间之内,各作出一首诗来!”   “啊?”李治父女同时发出了低低的惊愕之声,这!……这也太突然、太苛刻了吧!   薛绍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黑山老妖,果然够黑!你不如也让我作个《七步诗》算了!   “母后,这也太难了……”太平公主怯怯的小声道。   武则天脸一板回头瞪了太平公主一眼,“我也是为你好!难道你想嫁一个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么?”   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儿不敢多言了,万般担忧的看着薛绍。   李治的心里也紧了一紧,考较蓝田秘码,朕知道薛绍没有问题!万没想到皇后居然提出如此苛刻的考题……薛绍,朕虽是有心偏袒于你、有心成全你与太平,但君无戏言话已经抛在了前面,现在是由皇后来考验未来驸马!   眼下,你只能是靠自己了啊! 第0098章 醉翁之意   武则天好整以暇的看着薛绍,轻轻的挥了挥手,“太平,取纸笔给他吧!”   “是……”太平公主悻悻的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从一旁的御案之上拿了文房四宝递到薛绍身前的矮几上,神色之间满是担忧,甚至是惊怕!   眼下武则天的用意,在场三人都是心知肚明。这一场考试如果薛绍通过不了,别说是得予重用,就是和太平公主的婚事恐怕也要告吹了。天后是太平公主的母亲,她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给太平公主选择一个有才学的驸马!   太平公主放下砚台时,手都有些抖。   “上品端砚,难得一见。”薛绍对着太平公主微然一笑,莫慌!   太平公主的芳心扑通通一阵乱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如果你早有诗文传世或是打过仗、当过宰相我还能有点信心。偏偏很多人都说你一向不治家学不事孔儒,你也从来没有打过仗、更没有当过宰相。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作出这样两首风格迥异的诗作,也太不可能了吧!   李治呵呵的笑,“沉得住气,还挺识货!——薛绍,你的诗作若能让朕满意,朕就赐你一台御用端砚!”   “谢陛下!”   太平公主满怀忐忑的坐了回去,薛绍执笔开写。   一边写,薛绍一边在心里碎碎念……哼,这回真是怨不得我了,都是黑山老妖给逼的!   于是,一首卢纶的《塞下曲》提前半个世纪问世了——“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稜中。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写完,搁笔,薛绍吹了吹墨汁将诗作献上。   太平公主一家三口凑在了一起细细观摩,同时惊呆了!   “好个大雪满弓刀,朕喜欢!好!——薛绍,朕赐你御品端砚一台!”李治爽朗的哈哈大笑,诚然是有出于对这首边塞诗作的欢喜之意,更多的是觉得长脸!——朕的外甥,没给朕丢脸哪!   “谢陛下隆恩!”薛绍拱手而拜。   端砚问世于大唐,流传千年下来已是中国四大名砚之首,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千金难求的至宝,后世的收藏家更是趋之若鹜。如果是皇族御用的端砚,就更是价值不菲了!   所以,皇帝李治的这一笔随口赏赐看似不起眼,实则堪比绢帛百匹!   “莫非他早有腹稿?”武则天狐疑的皱了皱眉头,说道,“薛绍,你这首塞下曲之中都有哪些典故?”   薛绍拱了拱手,微笑答道:“回天后娘娘话,臣还没有带过兵、没有打过仗,因此只能从根据一些传说来加以发挥。微臣诗中的典故,是大汉飞将军李广夜半射虎与边疆杀敌!”   “好,非常好!”李治赞不绝口。   “好棒!薛郎好棒!!”太平公主拍着手几乎是在欢呼雀跃,“父皇,母后,这首诗作就交给儿臣来保留吧?儿臣要将它收编到朝廷诗集之中!”   薛绍的头上差点冒出了几条黑线……这不好吧?!   武则天顺手就将诗文纸笺递给了太平公主,淡淡道:“薛绍,想不到你确有几分诗文才气与豪气干云的名将风雅。现在,我命你另写一首叙说边关将士征战之苦的诗作来!”   太平公主差点就跳了起来,母后你怎能这样过份苛责,明明说好的只是每样一首嘛,怎的又临时加题?   李治也皱了下眉头略显不愉的瞟了武则天一眼,过分!   “陛下,臣妾自有道理。”武则天显然是看出了李治的不快,拱手而道。   李治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怀疑薛绍早前就将这样的一首诗背在了心中,仍是不相信此诗是薛绍所作!   “薛绍,你意下如何?”李治有些担忧的问,可不能真的让皇后把薛绍给“考死”了!如果他拒绝,朕就帮腔说项!   薛绍仍是微然一笑,拱手拜了一拜,“天后有命,臣自当遵从!”   说罢,执起笔来!   太平公主一家三口,在同一瞬间整齐划一的扬起了眉梢——你还真敢?!   刷刷刷,薛绍笔下不停,一边写一边在心里哭笑不得,难道就从今天开始,大唐的天空之下将要多了一个名叫薛绍的大诗人?   于是,陈陶的《陇西行》也提前了一百多年,光荣现世了——“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搁笔,吹墨,薛绍将诗作献上。   这一下,太平公主一家三口全都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不要!”太平公主突然叫了起来,“我不要薛郎从戎!”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李治抚髯悠然长叹,“可怜、可叹!壮哉、悲哉!”   武则天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字的盯着诗作在看,几乎没有功夫去理会薛绍了,只是随意的摆了一下手,“还有一首,你继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好句,好句啊!!”   薛绍无可奈何的摇头笑了一笑,心中纠结不已……看来今天是要将剽窃进行到底了!下一首什么题目来着?哦,出将入相,说宰相上朝的!   薛绍提笔,却迟迟没有下笔……这首诗,恐怕是万千诗作当中我熟悉的了。因为打从我与安小柔认识开始,她就最喜欢这首诗。学生时代她就喜欢将这首诗写在课本上,写得到处都是;后来的许多年里,她更是时常挂在嘴边!   我就是忘记了自己的姓名,恐怕也不会忘记了这首诗!   王维的那一首《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写完后,薛绍双眉轻拧久久的凝视这首诗,诗题被他直接改作了《早朝大明宫》。   这首诗本就是描述朝臣上朝时的情景,“绛帻鸡人”是指清晨之时站在皇城门楼上发声传令的门吏,仙掌即是帝王出行时打在身后的障扇,‘须裁五色诏’意指大臣为帝王拟定诏书,其他另有许多细节写实与典故提及……但这一句“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却是对大唐盛世最辉煌的写照,大气恢宏壮气磅礴,当为千古之绝唱,流芳之万年!!   薛绍突然发自内心的感觉到了一种敬畏之心,对这首诗作的敬畏,对王维之才情的敬畏,对眼下这段大唐历史的敬畏!   一时出神,薛绍犹豫了片刻没有将诗作献上。   “薛郎,你可是写完了?快呈上来呀!”太平公主催促道。看得出来,有了前面的两首诗,她对薛绍的第三首已是充满了信心!   薛绍只好将诗作献了上去,如释重负的想道……这下该完了吧?   太平公主一家三口挤作了一团争抢着看这首诗,李治看完放声哈哈的大笑,“皇后,如何?朕的外甥,如何!”   李治的兴奋与自豪之情,完全溢于言表丝毫不掩饰!   武则天哪能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分明就是在说,朕的外甥比起你的侄儿来怎么样?   武则天着实有些惊叹于薛绍的文才,脸也的确有点火辣辣的……在我的侄儿当中,武三思或许能作出两三句子,但跟薛绍比起来可就真是差远了。武承嗣?他能把别人的诗给读顺就不错了!让他去做秘书监就是想让他借机多读几本书,但是,他非但没有读书反而还玩忽职守!……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们若是多有一些真才实学,我何至于今日在陛下面前如此的理亏辞穷?   “太好了,这首诗真是太好了!”太平公主兴奋不已地叫道,“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父皇、母后,这难道不就是万国来朝、天下四海都匍匐在二圣脚下的辉煌情景?真是气壮山河,动人肺腑!儿臣一定要将这首诗作收入朝廷诗集之中,让它传扬天下、流芳后世!”   薛绍真想一巴掌拍到额头上,又来了!   “安静。”武则天沉声道:“你身为公主竟然如此狂喜无状,成何体统?”   “是……”太平公主这才收敛下来,小心翼翼的折好了三首诗笺,漂亮的脸蛋儿上泛起一片红光,既自豪又安心——薛郎这下算是通过母后的考试了吧!   “诗,倒是做得不错。”武则天仍是平静,淡淡的道,“但你既然志在从戎,可曾读过兵法书籍?”   还来?李治和太平公主同时愣了。   薛绍也是心中和头皮一起发紧——没完没了?   “嗯?”武则天发出了一个稍重的鼻间。   “臣……略懂一二!”薛绍只能如此回答,谁知道黑山老妖又要耍什么花样,不能将话说得太满!   “念在你并没有真正从过军更没有上过战场,我不会考得太过分。”武则天神秘的微然一笑,“如你所知,本宫也从来没有从过军上过战场。那么我们纸上谈兵!”   薛绍苦笑的拱手,“还请天后娘娘出题!”   李治频频给武则天递眼色,示意她适可而止。武则天全当是没有看到了,平声静气地问道:“薛绍你听着,如果我军以众击寡,大体的作战方略该是怎样?反之如果以寡敌众,又该如何谋划?”   李治和太平公主父女俩面面相觑,如果考些诗文,大家都还能做个鉴赏评判。考兵法这鬼东西……除非《孙子兵法》等类似的兵书当中有原样的论述,否则,薛绍该要怎么答才算是合了天后的心意,才算是答对了?   “母后,你这问题也太刁钻了……”太平公主实在忍不住了,撇着嘴儿忿忿的道,言下之意就算是当驸马也不用考兵法吧?这也太离谱了!   “你懂什么!”武则天没好气的斥了一声,似笑非笑的淡淡看着薛绍,“薛绍,回答本宫的问题。”   “是……”薛绍拱手应了一诺,心里却有点犹豫。   问题本身,并不难。   首先,这两日薛绍誊写的《六军镜》当中就有原封原样的答案;而且,薛绍是来自于21世纪的大学生,平常看电影电视与小说都见识了无数类似的战例;而且他还是现代军事思想武装起来的职业军人,如果连这基本的作战原理都不懂了,岂不是笑掉大牙?   但薛绍分明感觉到,黑山老妖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她又给我挖了什么坑,等着我去跳? 第0099章 二圣暗战   看到薛绍在犹豫未答,太平公主与李治都暗暗心焦替薛绍捏了一把冷汗。太平公主藏在武则天的身后,悄悄的拿手指勾住李治散落在一旁的衣袍轻轻的扯了一扯,苦着脸哀求李治帮忙解围。   “对了,正好薛绍也在这里,朕有些话要讲。”李治开腔说话了,“反正也没有外人,朕就直说了——这一次太平闹出的事情,已然伤及皇家声誉,在民间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太平,薛绍,你二人今后务必多加收敛,沉稳做人谨慎处事。今后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朕决不轻饶!”   “微臣遵命!”薛绍拱手而拜。   太平公主也走到了堂中跪倒在薛绍的身旁,“儿臣知错!儿臣今后必然不敢再犯!”   李治的语调可谓威厉,但弦外之音其实是已经宽宥太平公主与薛绍“无罪”了。他最后那一句话当中的“今后如果再有”这些字眼,当真是用足了春秋笔法在武则天的面前玩起了文字游戏。   皇帝金口已开,武则天自然是无话可说。而且她还有点郁闷……我还在考薛绍呢,陛下为何要横插一笔岔开了话题?   李治突然话锋一转,声色俱厉,“太平固然是犯下了大错,但她毕竟年幼懵懂不愔人心之险恶,冲动之下才有失格之举。想那背后挑唆推波助澜之人,才是真正的包藏祸心恶毒下作!皇后,你务必要派得力之人将那背后的歹人纠查出来!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狗胆包天敢于构陷公主、祸及皇家声誉!”   “是,陛下!”武则天拱手应了诺,同时心里猛然一紧!听陛下这口气他肯定早就清楚背后之人是武承嗣了!……都是那不争气的东西若来的祸事!现在把柄都直接握在了陛下手中,别说是让太平改嫁武家,能让不争气的东西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构陷公主、诋毁皇家,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十恶不赦之罪!   太平公主乖乖的跪在地上没敢起身,却悄悄的侧过脸儿来对薛绍暗抛魅眼并在贼兮兮的悄悄怪笑,那表情仿佛是在说——我父皇很给力吧?!   薛绍表情淡然的颌首坐着,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心中说道:没想到二圣之间也会这样暗斗较劲!真是高手过招,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却是杀机四伏,片刻间管叫高官落马、人头落地!   “朕久疏朝政身体也一直不见大的好转,朝中大小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劳烦皇后多加操持。太平的这件事情需得稳妥处理,今后也要防微杜渐。”李治平声静气的耍起了官腔作为结束语,直接把大包袱与选择权都交给了武则天。   “是,陛下。”武则天拱手应了诺,感觉不好再对薛绍逼考下去了。陛下摆明了是要袒护薛绍、极立促成他与太平在一起。我若对薛绍咄咄相逼,陛下该就要拿武承嗣开刀了!   薛绍飞快的瞟了武则天一眼读她脸上的微表情,显然她此刻颇为愠恼与纠结!薛绍心想,如果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当然可以免祸甚至还有可能加官,但难说会不会让武则天从此对我心生忌恨——陛下为了保我,竟然威胁了她、都用潜台词扬言要去灭掉武承嗣了!   李治是皇帝,看起来是一条不错的粗大腿;但他身体这么差显然是没多久好活了。他一死,武则天就将摆脱最大的一层束缚,从此真正独断乾坤!   赢大势者才是真赢家,绝不能在这种时候与武则天结下仇隙!   看来黑山老妖挖的这个坑,还是要跳的!   于是,薛绍主动拱手道:“陛下,天后,微臣可以回答天后娘娘方才所提的问题了么?”   “哦?”这一下,李治与武则天同时惊讶了一声。   太平公主愕然的坐直了身体,转过头来惊异的瞪着薛绍……薛郎你疯了吧?我父皇都这样保你了,你已经不用再应答了!难道你还嫌我母后对你的刁难不够?   李治和武则天夫妻两的表情都变得有些玩味起来,李治是尴尬的苦笑,武则天则是抿然而笑,那表情仿佛是在说:陛下你看,这愣小子不领你的情!   “你……答吧!”李治拍了一下大腿,看那神情,倒是想将这一巴掌拍到薛绍的脑壳顶上。   “是。”薛绍拱手拜了一拜,朗朗地答道,“天后娘娘所问的是,以众击寡与以寡敌众,该要如何用兵?微臣也曾略读兵书,记得兵法有云‘用众则进止,用寡则务隘’。”   李治惊讶的睁圆了眼睛把头往前伸了一伸,好奇的盯着薛绍,“爱卿不如详解?”   就这一个“爱卿”的称呼,武则天与太平公主都分明感觉,皇帝对薛绍又多了几分亲近与赞赏。   武则天也面露一丝惊愕,他还真是答出来了?   “是,陛下。”薛绍拱手拜了一拜,说道:“臣未尝带兵,只能是从兵书当中领略用兵之法,只配纸上谈兵。臣记得《司马法·用众》第五篇当中所记‘用众进止’,意思是如果我众敌寡,首先要注意地理环境,不可以在险阻的地方作战,要在平易宽广之地作战。此外,作为将领必须对麾下的军队指挥自如,闻鼓而进鸣金而退,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因时制宜的对敌军展开包围歼击或掩杀追击或适时休战穷寇不追。一切收发在于为将者一心一念之间!”   “好。”李治点头而赞,略显阴晦的眼神之中闪出一道惊艳的亮光,再道,“那用寡则务隘呢?”   “陛下,用寡则务隘就是反‘用众’之道而行之。”薛绍拱手而道,“如果敌众我寡,则更加要注意地理环境,千万不可以与敌军在平易宽广之地正面交锋,要选取那些深山草丛或是地势险要的关隘与之对抗,另要利用天时尽量在黄昏黑夜或是大雪大雾这种时候,用伏兵、奇兵、截道、断粮这样的诡战之法,与数倍于我的敌军周旋并寄望于取胜!”   “哈哈!说得好!”   李治抚髯大笑,“虽是纸上谈兵,也足以见得爱卿确有真才实学、懂得灵活变通!……皇后,这秘码考了、诗文考了再加上兵法都考了,你还想再考点别的什么吗?”   “陛下,臣妾不用再考了。”武则天不动声色的拱了拱手,说道,“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臣妾实在不敢相信名扬关内的蓝田公子薛绍,竟有如此惊艳的才华!臣妾恭贺陛下,今日收获此等异才!”   “天后谬赞,臣不敢当。”薛绍可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黑山老妖突然夸得这么露骨,是何居心?   李治呵呵直笑,太长脸了!薛绍太争气了!   “薛绍,本宫记得曾经问过你,都读了哪些书籍。当时你答了《少阳正范》与《永徽律疏》这些名目。”武则天平静的道,“今日看来,你平常也没少读兵书嘛!说说看,你都读了哪些兵书?”   她这话一说出来,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心里同时一弹,果然出招了——直接剑指《六军镜》!   看来,是无法隐瞒了!   “臣,粗略的读过《孙子兵法》、《司马法》与……《六军镜》!”薛绍犹豫了一下,如实说道:“用进则进止用寡则务隘在《六军镜》当中几乎有原句,书中对于众战与寡战都有着非常详细的战例论述,并且根据麾下兵种的不同与季节时令的差异对战争的各种影响与应变,都做出了详尽的叙述。”   “六军镜?”李治惊叹了一声,“这可是李卫公所著的兵法,朕记得它与其他的卫公著作一起,都被先皇陛下封存在秘书省的禁阁之中,世间绝无流传,你是如何是看到的?”   武则天也略感吃惊的皱了下眉头,才看了一夜,他居然能记得如此清楚,并且能用自己的言语将晦涩难懂的兵法灵活的转述出来,可见他是真的将书中奥义领会到了!——如此过目不忘悟性超常,还真是有点不简单!   太平公主见薛绍都“主动招认”了,知道今天是休想再隐瞒下去,于是慌忙抢道:“陛下,儿臣有罪!”   “你有何罪?”李治有点诧异。   “是儿臣对武承嗣用以威逼利诱,让他从秘书省当中取出了《六军镜》,然后儿臣再逼着薛郎读的这本书……他若不读,儿臣就要赐他毒酒来喝!”太平公主耷着头怯怯的小声说道,两双眼睛左右不停的在李治与武则天的脸上瞟来瞟去。   “胡闹!”李治怒喝一声,把太平公主吓了一大跳!   太平公主慌忙跪倒在地,“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臣知罪!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薛绍也只能是拜了下来。   武则天在一旁不动如山面无表情,心说,陛下现在你总该知道武承嗣为何要对薛绍发难了吧?都是这不懂事的太平给逼的啊!……武承嗣原本就想做驸马,陛下不同意但不代表他就真的死了心。他这次铤而走险拿出《六军镜》无非是想在太平那里献个殷情,没想到太平却将兵书拿去便宜了薛绍,二人联合起来没少奚落与折辱武承嗣,这样的事情哪个男人能够忍得?   现在薛绍等三人都明白天后为何刻意问起“兵法”了,原来是绕着弯的在给武承嗣洗底求饶!   归根到底,这件事情是因太平公主而起,也的确是太平公主先做得不对。皇帝如果真要借机制裁了武承嗣,大有偏袒太平与薛绍之嫌,皇后与武家的人自然不能心服!   所以《六军镜》的事情一捅出来李治就感觉,他此前说的那一通“威胁将要收拾武承嗣”的话,就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父皇,儿臣愿受责罚,一切都是儿臣的错!父皇不要动怒,龙体要紧!”太平公主跪在地上,嘤嘤的哭泣了起来。   听到太平公主这一哭,原本将要怒发冲冠的李治一下又心软了起来,长叹了一声连连摇头,“罢了,这些儿女家事本该是皇后职责之内的事情,朕不想再多问了。皇后,全都交给你了!朕偶感不适,回含冰殿歇息!——左右,起驾!”   “恭送陛下!”   薛绍拱手长揖,眼角的余光瞟了瞟李治沉笨蹒跚的身影,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现在我大概明白武则天是怎样“倒转阴阳”的凌驾到了李治之上,并用各种蚕食鲸吞的手段一步一步的窃取了大唐的最高权力!   或许李治并不糊涂也并非昏庸;但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 第0100章 投桃报李   李治走了,武则天暗暗的轻吁了一口气。   侧眸深看了端坐在那里的薛绍两眼,武则天的心里感觉有一点怪异,这个年轻的男子,究竟是资质愚笨不解陛下之意,还是故意阵前倒戈助我扳回了此局?……陛下对太平的婚事态度鲜明且强硬,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想让太平嫁入武家,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不太近乎实际的幻想。有则大喜,无则不悲。但陛下今天居然隐约是对武承嗣亮起了屠刀,看似就要下狠手来遏制武家的势力膨胀,这着实让我感觉到了一些心惊肉跳!……武承嗣可是我父亲血脉与爵位的继续人,是我在朝堂之上竖起的一面武家的旗帜,是我嫡系力量的中流砥柱!武承嗣构陷公主的把柄被陛下抓在了手里,只要陛下伺机发力,武家就要遭受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让我奇怪的是,薛绍不是应该最恨武承嗣么,为何到了我将要完败认输的时候,他却主动的说出了“借书”一事从而给武承嗣寻了一个开脱?   这不合理!   思忖片刻,武则天骤然眼睛一亮,莫非薛绍是在有意化干戈为玉帛?……如此,他倒是相当的识得大体!难怪太平今天态度反常,想必也是薛绍教的!   太平公主仍然跪在地上嘤嘤的哭泣,李治的勃然大怒与拂袖而去看来真是将她吓坏了。武则天走到她身边,弯腰下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太平,别哭了。来,和为娘坐到一起来。”   “噢……”太平公主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已是哭得像花猫一样,飞快的瞥了薛绍一眼就连忙别过了脸去,显然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丢人的样子。   母女俩坐到一起,太平公主偎在武则天的怀里,仍是带着哭腔幽幽的道:“母后,我真的知道错了!这次的事情,全是我的错,一切全都归咎于我好了!”   武则天心中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叹息,你们两个还没有成亲呢,就一个鼻孔出气了吗?真是女大不留啊!   她不置可否的轻轻拍了拍太平公主的背,“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能成天躲在为娘的怀里哭泣?后堂有一些新进贡的西域香料与扬州水粉,你去梳洗收拾一番,莫要失了一位公主的仪表与尊严。”   “是,母后。”太平公主知道天后这是有意支开她想和薛绍单独说些话,于是乖巧的应诺起身,深深的看了薛绍两眼,飘然而去。   薛绍自始至终平声静气的坐着,目不斜视,气定神闲。   “你还真是,临大事而有静气。”武则天突然开口道。   “微臣……其实是惶恐而不敢妄作言行。”薛绍拱手而道。   武则天的嘴角微微一扬,似笑非笑表情玩味,“《六军镜》你背下了多少?”   “……”薛绍轻皱了一下眉头,犹豫了片刻。   “难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武则天突然道。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薛绍懒得隐瞒了,拱手道:“臣如果特别用心,记忆力就会比一般人强一点。”   武则天不置可否,抬手对着御陛旁边的书架一指,说道,“最下一层的那个书柜阁子,你去将它打开,将里面的盒子取出来。”   “是。”薛绍不知武则天是何用意,依言照做打开了那一格书柜,从里面取出个木盒子,放到了武则天面前然后坐回原位。   武则天将那木盒子对薛绍面前轻轻的推了一推,“赐予你了。”   “天后娘娘,这是……”   “打开看了,不就知道?”   薛绍将木盒子搬到自己身前,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部——《六军镜》!   “天后,这……”薛绍有点意外。   武则天平声静气的道:“窃读禁书,按律你是当死之人。但陛下听闻此事之后只是责骂了太平却没有治罪于你,可见陛下并不反对你读了兵书并对你颇为偏爱。本宫也觉得你或许真是个可造之才,因此本宫今日就正式将这套兵书赐予你。从此以后,普天之下就只有你薛绍读过《六军镜》,从此《六军镜》也由你保管。如若泄露了出去,唯你是问!”   “臣,拜谢天后娘娘鸿恩!”薛绍拱手长拜,心中长吁了一口气!我以德报怨的替武承嗣开脱了一回并且帮助武则天扳回了一次危局,她马上就给我还了一份大人情,虽有顺水推舟之嫌,但却是让我名正言顺的继承了《六军镜》!——她果然是典型的商人式行为准则,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利益互换彼此双赢!   “免礼。”武则天平静的道,“兵书是死的战争是活的,孙子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赵括纸上谈兵误军误国,你切莫学他。《六军镜》你需得用心研读,如有不懂之处可向裴行俭讨教。裴行俭是李卫公的嫡传门生,现在你继承了《六军镜》也可算是李卫公的隔代弟子便也是裴行俭的同门。裴行俭既然把你举荐给了陛下,可见他对你颇为器重与赏识,想必不会拒绝与你这个同门一起切磋兵法。”   “是。”薛绍沉声应诺,心花怒放!   同门切磋——武则天这一手真是使得漂亮!既给了我充分的理由去向裴行俭靠拢,也给了裴行俭足够的台阶来下,让他完全不用再顾忌什么门户之见、更不用顾忌外人的闲言碎语说他委曲求全的献媚于天后了!   武则天意味深长的道:“裴行俭是大唐当世第一名将,文武全才出类拔萃,是个非常了不起的英杰,你要谦虚勤谨跟着他多学多练。如能继承裴行俭的一身才学并将其发扬光大,便不枉陛下对你的一番偏爱……也不枉费本宫斗胆违逆了祖制,破格将《六军镜》赠赐于你!”   “臣,必当竭尽全力!!”薛绍郑重应诺,心中再度一喜:武则天的前面那些话都是官腔,最后一句才是关键——她希望我能继承裴行俭的衣钵!或许,这也是二圣长期以来的政治需求,也一直是裴行俭的心病——二圣不希望裴行俭在军方一枝独秀无人继承、比肩与制衡,裴行俭自己又何尝愿意?!   “太平年幼而且从小在深宫长大,不愔人情不解世故,有时难免任性胡为。你是出身礼乐之家书香门第的成年男子,以后须得对她多加劝正与疏导。”武则天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就是“岳母”的口吻了,语气温和其中甚至透出几许亲切的味道,“这次事件,归根到底是因为太平对你的爱慕而起,草菅人命当街杀人是最不应该,以后绝对不可再犯!否则本宫可就当作是你劝正疏导不力甚至暗中怂恿参与谋划,从而连你一并责罚了!”   “臣,记下了。”薛绍颌首而答道。   武则天凝视薛绍密切留意他的神态表情,不由得赞许的轻轻点了点头,闻喜不亢闻过不卑,的确是临大事而有静气,这才是成大事之人该有的根骨与器识——薛绍,当真配得上太平!武承嗣?……哎!   “本宫,不希望再看到你们二人与武承嗣之间,再有任何的冲突。”武则天突然道,“对陛下与本宫而言,手背手心都是肉。你们岂能同室操戈?”   “是。”薛绍拱下了手,言下之意武则天终于把我认作“自己人”了吗?居然还把我这个“准驸马”放在了和太平公主、武承嗣同样的亲密位置,摆明就是在收买人心嘛!   “方才陛下说了检校太官令这个官职并不适合你,另有裴行俭举荐你去教授一些书令史学习蓝田秘码,以备他日行军之需。”武则天话锋一转,说道,“君无戏言,如此,你的检校太官令就不必做了,等着另授官职吧!”   “谢天后娘娘知遇提拔之恩!”薛绍拱手再拜,她这次没有跟我许诺具体的职位,听这口气是要让我担任“实职”,那具体就得要看有哪些职事官有空缺了!   武则天面带微笑的点点头,谢我?这薛绍是挺懂事!   正在这时,一名宦官双手捧着一卷黄藤纸轴进了御书房来,“天后娘娘,陛下手敕!”   手敕是皇帝用来发布命令的书面文件一种,可以随时随事的下发,用途广泛用法也很灵活。   武则天眉宇略微一沉,从宦官手中接过黄藤纸书写的皇帝手敕看了一眼,“知道了。我会按陛下的意思妥善料理。”   宦官马上就告辞走了。   “太平!”武则天突然高声一唤。   “儿臣在!”太平公主马上从后门外转了进来,看来她多半是一直藏身在门外不远处了。   “你父皇下来手敕,要罚没你一百户食邑!”武则天的声音很是威厉。   “啊?”太平公主惊叫一声眼睛都瞪圆了,“我一共就三百五十户食邑,要削去我一百户?!”   “莫非你不知错、不认罚?”武则天沉声道。   “儿臣知错,儿臣认罚便是了……”太平公主撇着脸儿可怜兮兮地答道,说完就一扭头瞪向薛绍,低声的碎碎念,“都是你害的!以后我就真是个大穷人了,你得负责供我钱花!”   薛绍窘得脖子一缩,头上差点冒出一排黑线,皇帝各打五十大板而已,你就不用当着你娘的面恶意卖萌了吧?   武则天虽是装作没有听到,却也差点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心中却道:既然陛下都已经大义灭亲的重罚了太平,我又岂能厚此薄彼的偏袒武承嗣让他免于惩罚?……还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便宜都让薛绍这小子给捡了! 第0101章 千牛备身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薛绍才稍稍的暗吁了一口气。   太平公主仍在那里郁闷的碎碎念,“我是穷人了,呜呜,我是穷人了!……一会儿是歪脖子公主,一会儿又变成大穷人,至从遇上你我就没摊上好事!薛绍你这个扫把星,你赔我食邑来!”   薛绍咧了咧牙根本无语以对,卖萌适可而止行吗?   武则天终于是没忍住笑了两声,“太平,不可胡言!”   “娘,我不开心!我不开心!”   李治不在武则天又笑了,太平公主便使出了拿手的绝活儿——撒娇耍宝。   她噘着嘴儿一摇三晃的跺着脚,凑到了武则天身边,小手儿一伸,“我想看看父皇的手敕!”   “难道我还会骗你吗?”武则天忍俊不禁的将李治的手敕给了她。   薛绍不禁赧然而笑,太平公主的耍宝卖萌之水准绝对是大师级的,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大唐律法明文规定,公主食邑“实封”不得超过三百五十户,二圣对太平公主的宠遇从她一出生就开始,所以她所受的封邑很早就已经达到了极致。   严格来说太平公主所受的三百五十户食邑只能称之为“汤沐邑”,因为她只能抽取赋税、征用劳役,没有真正的户民管理权与生杀之大权——大唐境内可不容许诸候国的出现!   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如今的大唐帝国为了保证国家户口已经极少“实封”食邑,一般都是折算成禄俸来发放。太平公主的三百五十户食邑是她主要的收入来源,更是她这个帝国大公主的招牌与颜面,这一下就被削去了三分之一,她是有足够的理由伤心又郁闷。   但是,以太平公主的敏锐与聪明哪能想不到,她父皇之所以雷霆大怒的拂袖而去,其实不是因为有人看了《六军镜》,否则武则天无论如何不敢再把《六军镜》正式赐予薛绍;李治也不是真要把怒火撒向自己的女儿——当爹的教训女儿还用得着拐着弯的“补发手敕”背着来吗?   李治真正的目的,是要杀鸡儆猴——震摄武承嗣、震摄武则天从而震摄整个武家!   他之所以用上了“补发手敕”这种手段,无非是因为“面斥不雅”,顾着武则天的面子没有当众发作罢了!   没有哪个帝王会真会甘心让出手中的权力而去做一个傀儡。这些年来武则天的势力不断壮大,如果说李治完全心安理得,那绝对是骗人的鬼话。只不过以往武则天还只是一个孤家寡人,李治可不是穿越者,他当然不会知道不久的未来会出现中华历史上的唯一女皇!在他看来,自己的皇后再如何得势,也终究只是一个成不了大事的“妇人”、只能是一辈子替李家服务!   可是最近几年武则天陆续把她娘家的人一个个的拉到了身边,无论良莠尽皆授以高官厚禄予以提拔重用,朝臣仕人颇有微辞,李治的心里肯定也不是那么痛快和安稳。因此,与其说李治这份手敕削的是太平公主的食邑,还不如说对武家势力的一个震摄与弹压!武则天这么精明的人又和李治做了三十年夫妻彼此知根知底,她肯定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平息皇帝李治心里的那一股邪火。   所以,太平公主分明是在恶意卖萌,她表现得越委屈越受伤,武则天估计就会把武承嗣罚得越狠!——并且,这已经完全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了,都怪不到别的人头上!   薛绍分明注意到,太平公主看完了手敕脸上飞闪而过一抹狡黠与惊喜的暗笑,但马上嘴儿一撇眉毛也拱成了一个标准的“八”字,哭丧着脸十分郁闷的哼道:“我不干啦!难不成是拿我的百户食邑,去换了薛绍的一个六品职事官吗?”   薛绍略微一怔,什么意思?   “这是两码事,你休要胡说!”武则天看了薛绍一眼把手敕拿了回来,说道,“本朝早有成例,凡仕人召入禁中与帝王‘对策及第’者,可因才授官。今日陛下与本宫一同考了薛绍许多场次无一不是出众卓绝,可判他及了高第。他得到这个六品职事官,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与才学,与你的食邑有何相干?”   六品职事官?   薛绍心中暗自一喜,不错嘛,未来岳父并没有因为我的“临阵倒戈”而忌恨我,他应该是看出了我也是迫于无奈;他肯定也不希望我和太平公主,真的与天后及整个武家交恶结仇!……这个病体沉重看似黯弱的大唐皇帝,其实心里就像明镜一样嘛!   “我不管!反正我就知道,我被削了食邑而扫把星却要被加官!”太平公主忿忿然的碎碎念,拽着武则天宽大的皇后冕服大袖,摇来摇去。   “那你待怎样?”武则天仿佛也和薛绍一样,被恶意卖萌的太平公主弄得有点无可奈何了。   “哼哼,扫把星!”太平公主不怀好意的瞥着薛绍,忿忿道,“上次打歪我脖子,便宜他得了个七品太官令;这次拿了我一百户食邑,才官加一品!……母后,你的宝贝女儿的食邑和颜面就那么不值钱吗?”   这下武则天和薛绍这下算是听明白了——明贬暗褒,太平公主这分明就是在讨价还价嘛!   “这话你去跟你父皇说!”武则天很是无语的甩了一下手臂将袖子挣脱掉了,正襟危坐。   “不嘛、我不嘛!”太平公主这回是双手拽住了武则天的宽袍大袖,笑嘻嘻的伸出一个巴掌来反复的摇晃,“五品?五品怎么样?——五品通贵,这才配得上薛绍的身份嘛!”   “君、无、戏、言!!”武则天一字一顿的沉声道。   “好嘛,六品就六品……那我想想,六品京官当中有哪些是特别威风、特别气派的!”太平公主飞快的转着眼珠子,陷入了天马行空的思考。   武则天简直都要哭笑不得了,“威风?气派?……薛绍具体所授何职,还须得本宫与宰相及吏部要员商议了,根据职位的空缺才能决定下来!”   薛绍实在忍不住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冷汗……太平公主,你以为这朝廷的官职是摆在菜市场的猪肉白菜和生猛海鲜吗,还可以任由你来挑三捡四?   “哈哈,我知道了!”太平公主突然欣喜的大笑,“母后,我知道有一个六品官职非但一定有空缺,还特别的适合薛绍的身份!”   武则天与薛绍同时拧了一下眉头,“什么官职?”   “千牛备身!”   听她这么一说,武则天深以为然的眼睛一亮,薛绍也心中一喜——她总算干了一件靠谱的事情!   “千牛”一词来源于《庄子》,说庖丁解牛数量过千而刀刃仍像是新磨出来的一样。依此典故,帝王有了一种防身的御刀叫做“千牛刀”。而千牛备身,就是执掌千牛御刀贴身保护皇帝的特殊武官。   大唐的千牛备身就像是现在的“中南海保镖”,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担任的。首先得是三品以上文武大员或四品清官的恩荫后人,出身四品浊官家庭的都不行,这就意味着千牛备身的成员一定是政治过硬、出身高贵、从小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   其次,千牛备身的外貌光是端正都不行,非得是要达到了“英俊”的程度、体形必须高大匀称,还只能是年轻人。这很容易理解,经常要陪伴帝王出入各种场合的贴身保镖,丑八怪和老头儿怎么行?   再者,武艺身手一定要够好,作为皇帝的保镖,这一点是最起码的!   所以,千牛备身虽然只是六品武官,但因为是在皇帝身边当差、当选的条件又如此苛刻,它是个不被列入“浊官”的异类。时下的王公宰相们都希望自己的子侄能够以千牛备身来起家,这非但是莫大的荣耀,很大程度上也意味着将来前途无量——能让帝王安心托付生命的心腹保镖、各方面素质又相当出众的年轻人,当然远比一般人要更容易辉煌腾达!   “千牛备身……”武则天意味深长的吟哦这个词,问道,“薛绍,你可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官职?”   “知道、知道!”太平公主连忙抢着替薛绍回答,还不停的给薛绍挤眉弄眼,示意他一定要积极争取。   “你收声,没问你!”武则天没好气的道。   “臣知道。”薛绍平声静气的拱手道:“千牛备身,是皇帝陛下的贴身护卫。”   “本朝在龙朔年间将原来的左右千牛府改为左右奉宸卫,每卫各设正六品千牛备身十二名,持千牛御刀作为陛下的贴身近卫;另有六品‘备身左右’十二名,守备御前戒备朝班;再有备身卫士一百名、主仗卫士一百五十名。”武则天说道,“千牛备身直接牵系天子安危,虽然只是六品武官,但却是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方可担任——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薛绍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的沉气道,“能!”   太平公主顿时眉飞色舞拍起了手,小声道:“薛郎出身高贵英俊潇洒,文武全才卓尔不凡,天底下没人能比薛郎更适合担任千牛备身!”   薛绍的额头上再次黑线直冒……你这幕后推手也干得太露骨、太现形了吧?   武则天着实无语的赧然而笑,点了点头,“既然你如此信心百倍,本宫会慎重考虑的。”   “谢天后娘娘!”薛绍拱手拜谢。   太平公主欣喜的跑到了薛绍的身边,郑重其事的对着武则天来了个稽首大拜,“皇儿拜谢母后!……如若薛郎能够得授千牛备身的官职,皇儿的百户食邑也就失得不冤啦!求母后一定要成全!皇儿给母后行大礼啦!”   武则天摇头直笑,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你们退下吧,去将婉儿及内侍人等唤来。”武则天拂了一下袖子,深看了薛绍两眼,说道:“薛绍,莫让本宫失望了!”   “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薛绍拱手正拜。   “本宫,拭目以待!”武则天满意的点了点头,“去吧!”   薛绍没有露骨的说“孝忠天后”,武则天则说了一句“拭目以待”,这一问一答都是模棱两可,但都心照不宣!   “母后,我们走啦!”   太平公主欣喜不已的跳了起来,拉着薛绍的袖子就往外跑,“快来、快来!我有一万句话要与你说!……御赐端砚和书籍就让朱八戒来给你搬,你快跟我走嘛!”   “咦,你一个大男人,为何走得比我还要慢?!” 第0102章 指天发誓   太平公主与薛绍前拉后拽的走出御书房,上官婉儿与朱八戒以及一群宫女内侍们看到他们这样,全都愕然!   上官婉儿是长长的吁出一口久久压抑在胸中的闷气:原本我还深为担忧怕你们闯不过此劫,现在看来我大可放心了!……我与薛公子默契投缘,却与武承嗣左右看不对眼——太平公主和薛公子联姻,怎么也好过武承嗣来做驸马啊!   “婉儿,天后叫你去伺候。”太平公主在上官婉儿身边停了一下,神秘的扬了扬眉毛,“待事情罢了,你来找我。”   “是,殿下。”上官婉儿微笑应诺。   薛绍对她点头微笑了一下,以示感激。在这一次的事件当中,上官婉儿虽然没有明目张胆的帮助我来对付武承嗣,但她的那些“春秋笔法”在暗中起到的推波助澜的巨大作用,绝对是不可估量的。   这就是宰相房门七品官的厉害之处,薛绍与太平公主,都意识到了上官婉儿的重要性。   “婉儿告辞。”上官婉儿低眉顺目的微然一笑,颌首施礼。   薛绍与上官婉儿同时微笑的点了点头。三人之间心照不宣,就像是一个默契的“小型联盟”。   “薛郎,来!”太平公主拉着薛绍又要跑。   “去哪里?”薛绍拽着太平公主的手怕她摔倒,“龙尾道陡峭,你小心一点。”   “快一点嘛!快走!你一个大男人,莫非还怕我吃了你?”   薛绍被太平公主连拉带拽的拉到了皇宫南衙的殿中省,直奔尚衣局。   “来这里做什么?”薛绍挺好奇。殿中省尚衣局,是专门给皇族和朝廷官员定作各种服装的。   “当然是给你量身裁衣呀!”太平公主乐兮兮地笑道,“你可知千牛备身的官服与武弁军服有多漂亮?你可知我最喜欢的就是千牛备身的武弁军服?你可知我父皇与母后看到我定制的一套千牛备身的武弁军服,然后就……呃!”   太平公主说到这里突然一下打住,瞪圆眼睛捂着嘴,一副“说漏了嘴”的表情。   “怎么样?”薛绍笑问道。   “不许笑!”太平公主很羞愤。   “说嘛!”薛绍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情,说出来让我分享一下!”   “不说!”太平公主嘟起嘴,翻白眼。   “你若不说,我便走了。”薛绍一提脚。   “别……我说!”太平公主急忙将薛绍一把扯住,笑嘻嘻的低声道,“那先说好,你可别传出去?”   “那当然。”薛绍笑道,“我的口风一向最紧了。”   “那好吧,我告诉你!”太平公主的脸蛋儿红了一红,凑近了一些低声道,“早些时候我叫尚衣局的人,给我定制了一套千牛备身的武弁军服,我就成天穿着它到处招摇,还跳舞给我父皇与母后来看。我父皇与母后见到了就说,你一个公主为何要定制一套武弁军服呢?我就回答说……等我有了驸马,就将千牛备身的武弁军服赐予驸马吧,我最喜欢英武的男儿穿上这种衣服了!”   “哈哈!”薛绍大笑,“然后二圣就知道你春心萌动,开始给你择选驸马了?”   “好讨厌!都说了不许笑!”   “好,我不笑!——哈哈哈!”   “不许笑!不许笑!……再笑我就生气了!”   ……   既然是公主大驾光临,尚衣局最大的宫官尚衣奉御亲自来接待了。太平公主叫他派来了尚衣局最好的几个裁缝给薛绍量了身材尺寸,反复叮嘱说,务必要用最好的布料、最好的刺绣来做薛绍的千牛备身的朝服与武弁军服。顺便,就还给薛绍多做了几套春秋常服。   这时薛绍才知道,原来太平公主还有“服装设计”的小嗜好。她虽然从来没有亲手动过针线,但是眼界够高欣赏水平在这个时代来说绝对是顶尖拔萃,许多宫中命妇都穿着她亲手设计的宫廷盛装,并引以为傲。   按律来说千牛备身官职六品,当穿绿色官袍。但是太平公主给它们加了许多精美的花钿刺绣,使得千牛备身的官服与军服华美异常千瑰宝丽。   十六七岁的太平公主显然是典型的“外貌”党,喜欢帅哥追求华美是在情理之中。   偏偏太平公主的这些服装改进,还就成了千牛备身的服装定制。若是年轻英俊的美男子把这服装往身上一穿,俨然就是一个大唐朝代的“时尚先锋”!   由此,千牛备身就像是皇宫里的一道男色风景,那叫一个养眼!走出了皇宫也是一块顶级的金字招牌,人们隔得老远就能认得出来——呶,那就是皇帝陛下的贴身卫士,千牛备身!   在王公宰相与达官显贵们看来,千牛备身是他们的子侄后辈的最佳出身;而在一般的仕人子民们看来,那简直就是时尚与帅哥的代名词!   “薛郎,你简直太适合千牛备身的服饰了,哈哈!”太平公主颇为自豪而且欢喜异常,不顾形象的大笑。   “朝廷还没有正式任命,殿下就带我来定制官服,这也太高调了吧!”薛绍的额头之上黑线直冒,时尚先锋?招摇过市?这不是我一惯的风格啊!   “相信我,这个任命一定会很快下达的!”太平公主无比自信,把薛绍拉到了一边悄悄的小声道,“父皇都削了我一百户食邑了,如果母后和那些宰相尚书还不封你这个官职,那除非是……”   那除非是他们想和皇帝撕破脸?   薛绍知道她的潜台词,只是微微的点头笑了笑,“好了,不必说了。”   “薛郎,我好开心!”太平公主的脸蛋儿红朴朴的,仰起头来眼睛湛湛发亮的看着薛绍,柔声道:“我们今天喝两杯酒,庆祝一下好吗?”   庆祝?   薛绍微笑,轻轻的摇了摇头。   “你的病还没有好吗?”太平公主轻声道:“不喝酒也没关系,我们以茶代酒便可!”   “不是。”薛绍面带微笑的,轻声道:“你难道忘了在这次事件当中,有一个人死了?不去祭奠也就罢了,如果还庆祝,岂是良善厚道之举?”   “……”太平公主顿时愕然,欣喜的表情也了黯淡了几分,幽幽的道:“归根到底,你还是要怪我……你当真很喜欢张窈窕吗?”   “没有。如果我当真喜欢她,就不会将她从府里赶出去了。”薛绍淡然道,“只不过一夜夫妻百日恩,张窈窕主动垂青于我,对我只有付出也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现在她死了,我却升了官……我这个六品官职,还真像是张窈窕的一条性命换来的!”   “你千万别这么说。”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头,“你的六品官职是‘禁中对策及高第’,皇帝陛下亲手下敕封授的。我与天后都曾亲眼见证。”   薛绍轻叹了一声点点头,“那终归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是我做得不对……现在,你想要我怎么弥补?”   “不用你弥补。”薛绍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也弥补不了张窈窕什么了。我只想,去做一些该做的事情。”   “什么事?”   “让她,入土为安!”薛绍转头看着太平公主,“你同意吗?”   “甚好。”太平公主面带愧色的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但这件事情我不方便出面,你去办吧!……改日若有机会,我再到她坟前烧一炷香。”   封建礼制,君不祭臣、夫不祭妻。   大臣死了,皇族尚且不用去吊唁和祭奠,太平公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算是难得。   “殿下,烧不烧那一炷香,都不打紧。”薛绍微微拧眉,凝视着太平公主,“我只希望,以后不要再有第二个张窈窕。”   “我指天发誓!”太平公主指天竖起二指,正色道:“保证,绝不再有!”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吁出,点了点头,“如此,才真是善莫大蔫!”   ……   太平公主不再坚持饮宴,薛绍将御赐端砚与《六军镜》挎上马鞍,骑着威龙回了家里。   他刚刚下马还没有进门,府里的仆僮就惊喜的大叫,“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薛绍斥了一声将马缰交给仆僮,迎面就看到月奴飞奔而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则是跟着李仙缘与虞红叶。   虞红叶也来了?   “公子,你、你……没事吧?”月奴跑上前来,瞪大眼睛惶恐不安的看着薛绍。   “月奴,习武之人胆大心细,你怎能如此慌张?”   “月奴知错!”月奴咬了咬嘴唇,眼神无比的热切似有千言万语,轻声道:“月奴实在是太担心公子了,因此言语莽撞行为失据,还请公子恕罪!”   “我很好,不必担心。”薛绍微然一笑,指了指马鞍,“去将马鞍上的东西取下来,小心搬到我的书房去,务必谨慎保管!”   “是,公子!”月奴心头的一颗大石总算落地,欣然一笑长吁了一口气,方才还闷闷不乐萎靡不振的现在仿佛就有了一身的力气,袖管一撸就忙活去了。   “薛兄,情况如何?”李仙缘上前来问道。   虞红叶落后李仙缘一步,对薛绍微笑的拱了下手没有说话,十分低调的守着一个商人的身份。   薛绍没有回答李仙缘,对虞红叶微笑道:“虞姑娘怎么来了?”   “市井之中谣言蜚起,红叶担心公子安危,因此特意来看望公子。”虞红叶拱手道,“如今看到公子无恙,红叶也就安心了。”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这次事件让我卷入了一个凶险的事非漩涡之中,虞红叶却能不避嫌疑的亲自来我府上探望,倒是仗义!   “薛兄,情况到底如何?”李仙缘急巴巴的道,“你倒是快说呀,可别急死小生了!”   薛绍大笑,“若能将你急死,则是最好!世间便能少一神棍祸害,天下女子也能多一分安稳!”   “呃!……”李仙缘尴尬又羞愤的涨红了脸,干笑了几声,说道:“薛兄都有心情拿小生来取笑了,可见已是安然无恙。如此,小生也就放心了!” 第0103章 屈尊折贵   往皇宫里跑了个往返误了饭点,薛绍有些饥肠辘辘,便叫月奴去安排膳食。虞红叶说顺便带来了她刚刚自行制作的一批胰子,有请薛绍过目。趁着等饭的工夫,薛绍便叫虞红叶将东西取来一看。   各种颜色与不同香味的胰子做成了不同形状,堪称琳琅满目。   李仙缘分外好奇,现取了一盆温水来试着洗了洗手,欢喜的道:“好东西啊,这可是薛兄这样的富贵人家才能用得起的胰子,小生今日便也奢侈了一回!”   “李郎君如果喜欢,红叶愿意馈赠百枚以供取用。”虞红叶微笑道。   “百枚?”李仙缘愕然睁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这东西要卖到二三十文钱一块,百枚就是一笔巨款了,小生不敢生受!”   “想不到你这浪荡神棍也会有谦虚拒绝的时候。”薛绍笑了起来,李仙缘固然不知道,我们这种胰子的成本可能还不到一文钱一枚。   “过奖、过奖!”李仙缘摸了摸发烫的脸,嘿嘿的笑:“小生平常是比较贪财,但还没有厚颜到要去白占一位姑娘的便宜!……咳,虞姑娘你别误会,此便宜,非彼便宜!”   虞红叶的脸一红,“李郎君,你不解释仿佛还好一点……”   薛绍摆了摆手,“李兄,虞姑娘送给你,你就收下吧!你也知道我正与虞姑娘联合经商,这批胰子就当是我请你办事的报酬。”   “报酬?”李仙缘好奇的眨了眨眼睛,“薛兄又有事情吩咐了吗?”   “是有。”薛绍道,“既然你精通风水堪舆,就劳烦去找一方上好的阴宅。”   “阴宅?”李仙缘愕然,“给谁用?”   薛绍轻吁请一口气,“张窈窕。”   李仙缘与虞红叶都吃了一惊,“张窈窕?薛公子要为她收尸下葬?”   “是的。”   “薛兄,不妥!”李仙缘慌忙道,“现在长安城里流言蜚语传得正猛,说是太平公主因为争风吃醋而杀了张窈窕!你在这时候出面给张窈窕收尸下葬,不是正应了谣言,让心怀叵测之人大有文章可做吗?”   “谣言很快就会止歇。再说了就算它不止歇,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薛绍淡然道,“我必须给她收尸下葬。不管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她又因我而死,我不能坐视不理。”   “薛兄,就算抛开利害不说,这仍是不妥!”李仙缘道,“尊卑有分良贱有别,张窈窕一介娼妇……”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薛绍冷冷的瞟了他一眼,“如果你不愿意帮忙,我另外找人就是了。”   “薛兄不必如此,小生也是一番好意提醒!但既然薛兄坚持,小生定当效命!”李仙缘叹息了一声,“哎,真是红颜命薄!小生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张窈窕的垂青,但好歹与她有过数面之缘。我会给她挑一处上好的阴宅归宿,保准让她来世有个好的命运。薛公子都能屈尊折贵去给张窈窕收尸下葬,小生也就献上故人的一片心意吧!”   虞红叶深有感触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古有云‘肉食者鄙’,世间能有几个高宦王侯能像薛公子这样悲天悯人一视同仁,垂怜于一介贱籍娼妇?……薛公子,李郎君,红叶说一句本不该说的刻薄话语,原本平康坊的娼妇向来都是死便死了,如果能有好心人在乱葬岗挖个坑埋掉不致于葬身于野兽之腹,对她们而言已是不错的归宿。其实,就算是富贵人家没有嫁作正妻并且母以子贵的女子去世了,也都只能在荒郊野外草草薄葬。现在,以薛公子之高贵去替张窈窕收尸下葬,还有李郎君替她择选阴宅入土为安。如果张窈窕在天有灵,她当会瞑目安息!”   “但愿如此吧!”薛绍默然的点了点头,心说张窈窕因我而死,我去给她收尸下葬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本以为是在情理之中,不料他们会觉得我是屈尊折贵了,是无比的伟光正……大唐真是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人们的灵魂当中都打上了尊卑的烙印。   既然如此,那我更要去做了。既能替张窈窕尽到一份心意,想必又能赢取一些人心、改善以往形象。这看似屈尊折贵,实则一举多得!   “薛公子,虞姑娘所言尽皆实情。”李仙缘小声劝道,“不如这件事情,就让小生出面去帮你包办了吧?小生虽然是个官,但也是个方术之士,因此不怕那些闲言碎语。”   薛绍皱了皱眉头,“我言即出,驷马难追。”   “……好吧!”李仙缘默然的点了点头,“小生会留意大理寺那边的动静。若得方便了,自会回来通知薛兄。”   “好,那就有劳你了!”   饭罢之后,李仙缘便告辞而去,说是还要去监督和陪伴姚元崇读书。这神棍倒是细心,没有将张窈窕的事情告诉姚元崇这个潜心温书的宅男,以免乱了他的心神。临走时李仙缘说,薛府里的风水改造再花上三两日就可以完工了,后面的事情没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等大理寺那边关于张窈窕的案子有了定论,他再来薛府报信。   薛绍觉得,虽然李仙缘是有一些轻浮孟浪看起来很不靠谱,但他其实还是挺能干的。自己身边缺的就是这种人。以后有机会要多网罗一点这样的人才在身边,多结交一点这种能干实事的朋友。   虞红叶说有账目要汇报有事情要请教,薛绍便将她带到了书房。   回府之后薛绍一直没有见到妖儿,原来是在书房里誊书睡着了。她趴在书几上脸蛋儿压着书纸,口水流出了一摊弄湿了纸上的字迹,沾了一脸的墨水,模样甚是滑稽。   虞红叶赧然失笑,上前拍了拍妖儿。   妖儿惊弹一下坐了起来,慌忙的飞快念道,“黄帝受符再拜,于是设九宫、置八门、布三奇六仪、为阴阳二遁。凡一千八百局,名曰:天乙遁甲式!”   虞红叶愕然,“薛公子,她念的什么?”   薛绍笑了起来,大喝一声,“妖儿,醒来!”   “啊!……”妖儿恍然一怔瞪大了眼睛看向薛绍,连轮了几下眼睛,“神仙哥哥,原来是你噢!……我刚刚梦到裴公逼我背书,我却背不出来,他就要打我的板子,可把我吓坏了!”   虞红叶噗哧笑了,“就是你刚刚背的这几句‘天乙遁甲式’吗?”   “对呀,《六军镜》之奇门遁甲篇!”妖儿认真真的点头。   “六军镜?奇门遁甲?”虞红叶挺好奇。   妖儿慌忙一巴掌捂到自己嘴上,瞪大了眼睛惊恐的看着薛绍。   薛绍摇头笑了笑,“妖儿,你以后再要是口风不紧,我就真要打你屁股了!”   “神仙哥哥,我知道错了!”妖儿脸一撇,眼泪瞬间就涌到了眼眶边,可怜兮兮的伸出双手来,“你打我板子好了!”   “我不打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薛绍笑了笑,说道,“这书你也不用誊写了。”   “呜呜……”妖儿这下真的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磕头,“神仙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会好好誊书的,再也不打瞌睡了!”   “别哭,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薛绍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我都有了正本,还用得着誊写吗?”   “啊,真的?”妖儿瞬间不哭了,眼泪还顺着眼眶在往下流,却是小嘴儿一咧露出一对虎牙又笑了起来,“那我可以看吗?……那个奇门遁甲篇太好玩了!我想学!”   “以后再说!……你先下去!”薛绍着实无语,妖儿这一哭一笑只在瞬间就能来个大反串,真是个奇葩中的奇葩!   “噢,那我去厨房找大肉馒馒吃,我肚子好饿!”妖儿抹了眼泪笑嘻嘻的爬起来,“红叶姐姐,那我先去喽!今晚你又跟我们一起睡好不好?你放心,我不会咬你的!”   “……回头,再说吧!”虞红叶的脸都红了,尴尬无比。   妖儿总算是走了,薛绍和虞红叶差点整齐的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薛公子,这是最近的一些账目。因为陈管家不在,只好请你亲自过目了。”虞红叶将一本账簿递了上来。   薛绍接过来随便翻了几页便将它合上了,微笑道:“账目上的事情我绝对信得过你,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干便是了。需要用钱或是有什么要我出力的地方吗?”   “不用。”虞红叶道,“最近我又联系了多家衣局布坊也多雇了一些信得过的人,帮忙赶制文胸。另外,我租了一处僻静的农舍开了三十八口大灶开始大量生产胰子,想必很快就可以开始售卖。只是有个问题红叶有些拿捏不稳——我们的胰子该要如何贩卖?如果我们卖得和市价一样,很难与那些老店相抗衡;卖得比市价便宜,又必然引起同行憎怒,这可是行商之人的大忌……那一日我的小店就被邸店的同行打上了门来,薛公子也曾亲眼看到了。红叶至今,仍是有些心有余悸!”   “我告诉你一个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法子——带你的同行一起赚钱。”薛绍说道,“你就不用亲自去贩卖了,这既需要租用门店又需要另外增加大批人力,短时间内不好操办,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就去主动联系那些卖胰子的老店好了,以低于他们的进货价格或是成本价格,把胰子批发给他们。相信他们不会拒财不收。至于他们后来再能赚到多少,那就是他们自己的本事了。你只需要牢牢的掌握生产胰子的密方、管好你的作坊、经营好‘红叶’这个品牌。做好这三件核心之事,你不必事事都去亲历亲为,自然会有滚滚财源主动对你扑面而来!”   “公子赐教,让红叶茅塞顿开!”虞红叶眼睛发亮,欣然道,“这样一来,红叶既不会遭人馋妒又布施了恩惠结下了人缘,以后,他们一定会争着抢着从我这里进货,争着抢着……替我们赚钱!”   “聪明。”薛绍点头微笑,“商人无利不起早,你分利给他们,他们就替你卖命——这就叫,合作双赢!”   “合作双赢……红叶又增长见识了!”虞红叶拱手来拜,“公子真是博学睿智,当为红叶之师君!”   薛绍诡笑的眨了眨眼睛,我真有这么博学多才高大光明吗,最近怎么老有人要认我当老师? 第0104章 大理寺丞   薛绍在家里宅了三天,坐看长安城里云波诡谲,暗流汹涌。   这天半夜里李仙缘敲开薛绍的家门,说大理寺出了公文告示遍示全城,称张窈窕死于“江湖仇杀”,雇凶杀人的幕后黑手已然落网。   那几个在长安城里煽风点火散布谣言、疑似武承嗣所派之爪牙的家伙被割了舌头,然后推到东市街口,当街就给腰斩了。万年县衙的人将死囚的尸首拖在柴草板车上遍示各坊,辑捕盗贼的不良帅带着衙役差人们四处张贴讣告文书,给此案来了一个最后的盖棺论定。   这一下,长安城里再也没人敢于议论张窈窕一事了。只剩几个心慕张窈窕的书生发出一些哀叹之声,酒后写些诗句来怀念于她。不管百姓子民对于张窈窕一案的官方说法是信,还是不信,这件事情都这样尘埃落定了。   历来,百姓对于很多的事情都是无法知道真正的真相的,官方的权威说法往往都是震聋发聩一力压百巧,轻松就能辗碎流传在人们中间的那些猜测和小道消息。   在如今这个没有电子网络、信息传递不够发达的时代里,就算是死伤千万的重大战争与改朝换代的宫廷政变,这些重大事件的真相与细节都能被扭曲和改写,张窈窕一介娼妇之死,又算得了什么?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与上位者来书写,这就是话语权的威力!   “薛兄,这件事情,看来就这样过去了。”李仙缘长长的吁气,说道,“张窈窕生前是个可怜人,原本她是出身川蜀一带的官宦人家,但她父亲被贬官下狱而亡,她被罚没为贱籍奴婢后来又沦落娼门。如果不是因为家道中落而遭逢这样的离乱,以她的姿色和才气必然成为一方名媛,嫁个达官显贵谋个上品夫人,不是难事。小生听闻市井之间有传言,说张窈窕临终有言‘窈窕沦落娼门,早该一死求得解脱’,另外……”   薛绍微皱了一下眉头,“另外什么?”   李仙缘说道:“另外,张窈窕还和杀她的人说了一通遗言,外人却是没有听得清楚。好像有些话,还是转达给‘某个男人’的。”   “知道了。死者已矣,不必过多议论。”薛绍轻皱了一下眉头,“你选好阴宅了吗?”   “终南山下,玄云观旁。小生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只待明日带人过去动土。”李仙缘道,“大理寺已经放榜,让张窈窕的家人亲属去将她的尸身领回去下葬。她哪里还有亲人,东市的那几具尸首也吓坏了生前伺候张窈窕的那些爆炭和院奴,他们应付了衙门的盘问之后就仓皇逃命早没了影踪。以往张窈窕身边总是不缺书生仕子和风流豪客——这些人从来只对活着的张窈窕感兴趣,现如今张窈窕已是一具粉红骷髅,那些人哪会为她破财收尸甚至惹祸上身?因此,大理寺放榜已经有一整天,张窈窕的尸身仍是静静的躺在大理寺的停尸间里,围观看热闹的不少,肯去替她收尸的,还真是没有。”   “……”薛绍陷入了无语的沉默。   “薛兄,你不用这样自责。”李仙缘连忙劝道,“明日去将她收了尸让她入土为安,你也可以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只是感叹,人生一世就如草木一晖,生死祸福皆是无常。”薛绍淡淡道,“明天你先带人去终南山打理好坟地,就近选在玄云观给她做两天水陆道场。一应花销都算在我的头上。另外,找人给她立块碑吧!”   “立碑?”李仙缘愕然的怔了一怔,向来没有夭折女子单独立碑的说法,何况是一介贱籍娼妇。   “只管去办吧!”薛绍微皱了一下眉头。   “……好吧!”   次日清晨薛绍带上月奴和几名健壮的家奴,先在西市买了一副结实的大棺材,用驴车拖了停在皇城西侧的顺义门外。薛绍留他们在这里等候,自己从顺义门进了皇城南衙便到大理寺的门前。   衙门刚刚开门,从里面走出几名佩刀把门的公人,薛绍上前撕了贴在衙门口的讣告。   “你要给张窈窕收尸?”公人上下打量薛绍,一袭白衣如初雪无尘,气度风雅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于是抱了拳小心问道,“郎君是张窈窕的什么人?”   “朋友。”   “好吧,郎君随我前来。”公人将薛绍带进了大理寺,领到一进厅堂前拱手道:“郎君先去今日当职的寺丞办些手款,之后小人再带郎君去领了尸首。”   “多谢。”薛绍略整了一下衣冠走进这一进厅堂。   厅堂不大内里陈设也十分简单像个问案的公堂,只是左右没有水火衙役而是镇着两尊形如猛虎的狴犴石雕。最里面有一处案几坐榻,屏风上的图案是口衔宝剑的怒目睚眦。   狴犴神兽威风凛凛,相传它急公好义仗义执言,明辩是非、秉公而断;睚眦则是性格刚烈好勇擅斗,是克煞一切邪恶的化身。看这间大理寺丞的办公衙堂的摆设,但凡有人走进这里都会有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   薛绍左右看了看却是不见人,也不知那大理寺丞去了哪里。   大理寺是大唐国家的“最高法院”,负责调查与审理重大的刑狱案件,也对地方的断狱诉讼进行复核审核。“大理寺丞”官居六品是具体分管大理寺各项事务的“最高法官”。   薛绍耐心的等了等,片刻之后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五十上下身材魁梧的富态男子,胡须有一尺来长,穿一身绿色官袍系银色腰带,头戴獬豸法冠,步履稳重眼神锐利,神态举止颇为从容干练。   “阁下何人,所为何来?”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薛绍,问道。   薛绍拱了一下手,“在下汾阴薛绍,揭了讣告专为张窈窕收尸而来。”   中年男子神色未变,但薛绍分明注意到他的眼角略微眯眸瞳之中闪过一道厉芒,眉梢也轻轻的扬了一扬,显然,他对这件案子的始末情由应该是心中有数。   “原来是薛公子。”中年男子对薛绍拱手回了一礼,“本官狄仁杰,是今日当职的大理寺丞。既然薛公子是来给张窈窕收尸的,那就有请薛公子来做个签押。”   狄仁杰?   薛绍连眨了几下眼睛,差点脱口而出‘大人,元芳呢?’   “薛公子,请。”狄仁杰做了个手势,示意薛绍入座。   “多谢狄公。”薛绍笑了一笑,在狄仁杰的公案边坐了下来。   狄仁杰好奇的眨了眨眼睛,“薛公子因何发笑?”   “久闻狄公断案如神嫉恶如仇,朝野民间推崇倍至,都说狄公是刚正廉明执法不阿的神探。”薛绍说道,“薛某久仰狄公圣名,今日亲眼得见足慰平生,于是欣然一笑。”   狄仁杰听完非但不喜,反而的双眉紧拧的闷吁了一口气,“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狄某,时常也会办些糊涂案子。日夜思之,良心不安哪!”   薛绍知道他是意指张窈窕这件案子,于是道:“案件的真相只有一个,但有些真相揭露出来,将会害死更多的人。公道自在人心,律法也不外乎人情。死者已矣亡人为大,现在,我只想让张窈窕尽快的入土为安。”   “薛公子所言在理。”狄仁杰叹息了一声,凝神深看了薛绍一眼,说道:“本官有过许多设想,还曾派人四处找寻张窈窕的亲朋好友来替她收尸,但却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薛公子亲自来给张窈窕收尸。”   “份内之事。”   “薛公子,是个心存良善的性情中人。”狄仁杰说罢拿出一纸文案来递给薛绍,“请公子在此签印画押,本官再派人手将张窈窕的尸身交还。”   “多谢。”   签押之后,狄仁杰叫来几名公人去了停尸间把张窈窕的尸身用一卷草席收卷起来,盖了一层尸布用板车拖起从后门而出到了顺义门外,交给了薛绍的家奴用棺材将其收殓好了,便准备载到终南山玄云观去办葬事。   关注张窈窕的案子的人本来就不少,今日皇城顺义门前出现了几个人拖一口棺材已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围观。看到大理寺公人运了一具尸首出来装进棺材,围观的人群发出了一片惊哗,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   为免引起不必要的议论与围堵,狄仁杰便亲自带了七八个公人沿途护送,直到薛绍一行人等出了长安。   “多谢狄公仗义护行,薛某改日必定登门致谢。现在我们已出长安,狄公留步请回吧!”薛绍拱手拜别。   “本官与薛公子同去,送她一程吧!”狄仁杰长叹了一声,幽然道,“张窈窕这件案子虽然不是狄某亲手所办,但狄某感觉……很遗憾!”   薛绍点了点头,“那就请吧!”   狄仁杰深看了张窈窕的棺材两眼,饶有深意的道:“张窈窕虽是一介娼妇,但她的死背后牵系甚多。薛公子,不妨多加小心……走吧!”   说罢,狄仁杰就拍马前行了,一路招呼那七八个大理寺的公人前后开道。   薛绍心中顿时醒神,狄仁杰一介朝廷命官根本犯不着出席张窈窕的殡葬——难道他是担心有人对我不利,要在沿途保护于我? 第0105章 你来葬我   一路上狄仁杰未与薛绍多作闲谈。出了长安城,薛府的家奴就前后张打起魂幡抛洒起纸钱,到了终南山脚下便有李仙缘带着两名中年的道姑在此接应。一行人沿路上山,两名道姑摇起招魂铃念诵一些道家经文,把这一出殡葬做足了功夫。   刚刚上了终南山不久,月奴拍马走到薛绍身边小声道:“公子,有人一路尾随我们。”   薛绍早就发现了,是几名女子一路跟着离开长安城上了终南山。于是道,“有狄公带着官门公人在此,料也无妨。你不必造次。”   “是,公子。”月奴拱手拜了拜,策马跟在薛绍身边。一双精亮的眸子透过宫闱帽的黑纱密切的观望四周,如同一只戒备领空的苍鹰。   狄仁杰看了月奴两眼,说道:“薛公子身边,卧虎藏龙。这位姑娘,身手必然不凡。”   薛绍微微一笑,“狄公好眼力。”   “薛公子这是要将张窈窕,送到玄云观去办葬事吗?”狄仁杰问道。   薛绍好奇的眨了眨眼睛,“终南山上道观林立,狄公何以得知就是玄云观?”   狄仁杰呵呵的笑了笑,“那两名道姑的襟袍上各绣了一朵紫色流云,想必该是玄云观的人。”   “狄公果然观察入微。”薛绍点头,“没错,是玄云观。”   狄仁杰拧了下眉头,“薛公子,不如换个地方。”   狄仁杰的声音不大刚好薛绍一个人听到,好奇道:“为什么?”   狄仁杰招了一下手示意薛绍借步说话,二人策马走到道旁,狄仁杰小声道:“玄云观,是武家的人去年出资修建的。”   “哦?哪个武家人?”薛绍不由得怔了一怔,还真是冤家路窄!   “中书舍人,武攸宁。”狄仁杰低声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狄某也是碰巧听人说起过一回。至于他为何修了这道观,就无从得知了。”   中书舍人官拜五品,算是帝王的“机要秘书”。但凡要朝廷要发布什么重要诏令,都由其中一名中书舍人负责起草,另外五名中书舍人分别要在诏令上签字发表意见——称为“五花判事”。   “中书舍人武攸宁?”薛绍皱了皱眉,“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见都没见过,更不知他有何来历。”   狄仁杰轻抚了一下长须,意味深长道:“武攸宁的祖父武士让,与天后的先父是亲兄弟,武攸宁便是天后的堂侄。在诸多武家子侄当中,武攸宁算是有些才学的,一直颇受天后器重委以重用……他与武承嗣,一直交从甚密!”   薛绍双眼一眯,狄仁杰的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显然他是知道张窈窕一案的所有幕后真相,这是出于一番善意在提醒我,谨防又与武承嗣起了什么冲突。   薛绍心忖,狄仁杰的神断与清善之名一同流芳于后世,成为中华史上鼎鼎大名的清官能臣之表率。他虽然是在武周一朝作为武则天的宰相而标秉史册,但从政治立场上来讲,他一直都是坚定的“李唐拥护者”,为此没少受酷吏折磨,为官一生也是宦海起伏——现在他虽然才只是一个六品大理丞,但言语之间就像上官婉儿一样颇富春秋笔法,显然是对武家子侄颇为抵触,却对我这个李氏皇族的外戚颇为亲近。   “多谢狄公善意提醒。”薛绍拱了拱手,说道,“但我的友人已经事先安排妥当,更有道姑下山远迎一路相随操持殡仪,不好再半道改易。想来只是办个葬事而已,不用做何避讳。再说了,就算我避讳了,想害我的人终究是能寻到别的空子。与其惶惶避之不可终日,倒不如泰然处之,以不变应万变。薛某,未尝真会怕了谁!”   “薛公子果真气度超然坦荡磊落,狄某钦佩!”狄仁杰拱手回礼,四下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今日朝会之上,周国公武承嗣被免去了秘书监一职从而赋闲,只保留了爵位与食禄。右卫将军武三思也被免去本职转授闲官。薛公子,不妨多加留意。”   “多谢狄公!”薛绍拱手再拜,原来他一直都是想提醒我小心武承嗣与武三思的打击报负!……张窈窕的案子不过是一根导火索,二圣之间恐怕早就有了一些磨擦与分岐。李治一个不高兴,武则天立马就把原本想要重用的两个亲侄儿的官都给扒了。狄仁杰是个明眼人,他恐怕早就意识到了这一层,所以他才说“张窈窕一死的背后牵系甚广”。   “薛公子不必客气。”狄仁杰拱手回礼,淡然道,“日前狄某曾与裴尚书在南衙偶遇聊作片刻闲谈,裴尚书言及薛公子赞不绝口,说薛公子风雅卓绝器识非凡,是名门贵胄当中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今日,薛公子以贵胄之尊而亲为一娼妇发丧,不畏流言不惧肖小,狄某甚是敬佩,裴公果不欺我!”   “过誉了。我只是做了一些我认为该做的事情。”薛绍微微一笑,看来我替张窈窕收尸发丧一举,还真能收取一些名声。   只不过,狄仁杰这番夸赞的话应该只是一些“官腔”,他是在假借裴行俭之口来表明他“拥护李唐”的立场,并有意试探我的立场!……在他看来我既是李唐公主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外甥、又和裴行俭“关系密切”,理当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我初入仕途正愁少朋寡友,狄仁杰不失为一个可以拉拢的对象。   于是薛绍说道:“在下愚见,狄公精忠体国才智非凡,有王佐宰相之材,屈居六品大理丞,还真是有些屈才了。”   “不,不。”狄仁杰摆了摆手,正色道,“狄某才疏学浅资历浅薄,初任京官就能担任大理丞这样一个重要的官职,犹恐不能胜任。再者,大理丞执刑律而断狱讼,辨黑白而正视听,惩恶扬善为民请命,能干不少实事。对于大理丞这个官职,狄某是深爱且深敬!”   “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狄公勤谨务实,在下钦佩。”薛绍微微一笑,没错,狄仁杰应该就是这样的性格。   历史上的狄仁杰忠心耿耿精明能干,同一时代比他贤能的人,还真是不多。但他一生宦海起伏到了晚年将近七旬才真正担任宰相之职,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他的李唐立场在女皇时代并不十分让人放心,二是他的背后没有“薛裴”这样的大仕族作为出身与靠山,再者就是他这个清廉刚正、不事权贵的性格了。   倔老头儿!薛绍呵呵的笑,心里暗骂了一声。   狄仁杰好奇又迷茫的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他怎么又看着我笑,难道是我衣冠不整?   二人没再深谈,随灵柩上了终南山。   半山腰的山林密处有个并不十分显眼的道观,后临山崖云蒸霞蔚似有仙鹤异禽往来飞临,环境幽雅草木清幽,颇有一番柳暗花明世外仙居的飘然风范。   李仙缘说,他在这道观的后山择了一块沐日月之菁华、食道观之香火的风水宝地,作为张窈窕的阴宅。这家玄云道观的观主脾气十分古怪,据说她性格孤僻一向讨厌世俗闲人前来打扰,从玄云观建成之日起,两年以来她几乎就没有离开过道观,也很少抛头露面几乎没有外人见过她的真颜。   李仙缘也是凭着“同道中人”与先师李淳风的面子,颇费了一番口舌才办成了这趟差事。换作是寻常人等,道观的人是肯定不会应允的,出多少钱也不行。   家奴与公人将张窈窕的棺材卸了下来抬进道观刚刚放稳,道姑们就委婉的将所有的男子都请出了道观之外,说是观主有洁癖不容世俗男子踏足道观,只好得罪。道场法事她们自会操持得体,待下葬之时再叫几名青壮劳力来抬棺下葬即可。   “是挺孤僻。”薛绍也没在意,便叫李仙缘带路去看看他替张窈窕选的墓址。   一行人绕到玄云观的后山见到几名丁壮正在那里挖土,另有两名石匠在敲打石碑。见到李仙缘过来,石匠问道:“郎君,这石碑就快要打磨好了,敢问碑上该要如何刻写?”   “张窈窕之墓,五个字就行了。难不成还给她做个墓志铭?”李仙缘说罢就看向薛绍,“薛公子以为呢?”   薛绍想了想,张窈窕的身世经历、出身年月与家世背景,恐怕都没几个人知道得详细,一时也无从考究。好吧,有几行句子让我记忆犹新的,倒是挺像她的人生写照。   “取纸笔来。”   薛绍执笔写下了那几行句子:“我本无根草,天涯自飘零。沦落秋风里,未见葬花人。”   停笔,薛绍将写好的句子交给了匠人,让他照此原样刻到张窈窕的墓碑之上,就不用另外加字去说明,是谁题写的了。   旁边众人吟哦念诵了一遍那几句,都一阵叹息了起来。   “真是红颜薄命!”   “薛公子,性情中人!”   薛绍没有与他们应声,看着那块墓碑,在心中叹道:张窈窕,今生算我欠你;如果真有来世……你来葬我! 第0106章 云海仙踪   从长安出得城来再上了终南山,一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此时,天色已然渐晚。玄云观里扎好灵堂做起了水陆道场,有请男宾入内烧香。   薛绍领头上了一炷香,在礼单上签下了“汾阴薛绍”的大名,并给玄云观添上了一万八千香火钱算是操办葬礼的费用和谢礼,满堂念经的老道姑小女冠将经文念得更加起劲了。   财可通神是一回事,薛绍的英俊外表与高贵出身再加上这挥金如土的大手笔,着实让玄云观的道姑们惊艳了一把。但凡薛绍进进出出,身上都要落下一片火辣辣的目光,简直就像是要将他给生吞了。   食色性也,幽居世外的道姑们也懂寂寞啊!   有了薛绍领头,狄仁杰与李仙缘这两位朝廷命官都来给张窈窕上了香、签了礼。   众道姑暗相议论,这死者不是个贱籍的娼门妓子吗,怎的会有汾阴薛氏的贵公子来给她风光大葬,前来送殡的还有朝廷命官?   玄云观置办了素斋,有请宾客到后观的草堂享用,但不提供“住宿”。天色已黑夜路难行,下山怕是不那么方便了,到了长安恐怕城门也已关闭。李仙缘倒是早就做了安排,在玄云观旁边搭了几间行军帐篷,好歹可以过夜。狄仁杰这个大理丞日理万机不便在此多作停留,于是告辞而去。临行之时再次叮嘱薛绍,须得多加小心。   薛绍既来之则安之,草草吃了一些素斋便在道观后山的帐篷里安顿下来,准备明日天亮后再下山去。   因为有了狄仁杰的那些言语警醒,月奴将帐篷移得更加靠近薛绍。等薛绍入内歇息,她盘腿抱剑屏息冥神而坐,眼光六路耳听八方,密切注意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   李仙缘抱着一个汤斛来找薛绍,月奴如鬼影一般突然飘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月奴姑娘,人吓人吓死人的!”李仙缘差点把给吓了个半死。   “你一个神棍,也怕鬼吗?”月奴很不屑的直撇嘴,“这么晚了来找公子有什么事?”   李仙缘笑嘻嘻的扬了扬手里了汤斛,“玄云观里密制的上好羊酪,想吃吗?”   月奴面不改色突然一伸手将整个汤斛抢了过来,这一手近似于幽冥鬼爪的功夫再次把李仙缘吓了一弹。   用细长的银针试了一番确认无毒,月奴才将汤斛递还给李仙缘。   “你倒是挺细心。”李仙缘嘿嘿的笑了笑,拿着汤斛钻进了薛绍的帐篷。   薛绍正双手枕臂的躺着闭目养神,这时坐了起来,“李兄,有事?”   “羊酪!玄云观密法自酿的上好羊酪!”李仙缘笑嘻嘻的拿出了两个杯子来各自倒满了粘稠的白色饮品,递一杯给薛绍。   羊酪是一种羊乳制成的饮品,从西晋开始就在仕族当中非常流行,是一味称得上高档与风雅的饮料,而且不便宜。时下茶叶已经开始普及与盛行,但它还无法取代羊酪的崇高地位。   “这玄云观倒是好客。”薛绍拿起一杯浅浅的尝了一口,有什么好喝的,不就是酸奶似的东西么?妹子才喜欢!   李仙缘喝了一口,深吸一口气做心旷神怡状的长叹,“绝品!绝品!天下美食,不过羊酪尔!”   薛绍冷笑,少见多怪。万一让你喝上一口可乐,你还不号称飞升成仙了?   “咦,薛兄以往不是最喜欢羊酪的么,今日这是怎么了?”李仙缘看到薛绍那一杯都没怎么动,好奇的问道。   “你喜欢,剩下的就都归你。”薛绍有些意兴阑珊,还扯了个哈欠。   “薛兄可不要辜负了玄云观主的一番美意啊!”李仙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泛着诡笑,神色颇为暖昧。   “敢情你跟那女冠很熟啊?”薛绍冷笑,大唐的女道姑在历史上都是挺有名气的,说得不好听一点有些女冠那就是“半娼”,比如在历史上都鼎鼎有名的鱼玄机。   在宋朝的全真教出现以前,很多道士都是不出家的,也没有戒荤食之类的禁忌。大唐的李家崇道,女道士的社会地位不低,她们可以凭借这一层身份的掩护用来逃婚、躲税、避难,或是抛开了世俗的道德束缚名正言顺的和许多俗家男客交从往来建立超友谊关系。时下,就有许多的女道观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风流场所,但不是有钱就能图个风流潇洒的地方。没点学问或者门道,女冠压根儿不搭理人。   李唐皇室也有许多公主都号称修道,常年往返于各个道观却与才子诗人眉目传情暗通曲款,在史上留下了许多香艳故事。比如历史上唐玄宗李隆基的两个亲妹妹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是修道的道姑,玉真公主还和李白、孟浩然这些人有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太平公主的“太平”封号也是源自她的“道号”,不过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宫,当年她号称出家修道只是一个推脱吐蕃求婚的借口罢了。   “薛兄,这一次你说错了。”李仙缘嘿嘿的笑,“小生非但不认识玄云观主,甚至见都没有见过。小生知道你言下何意,但玄云观真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香艳地方。这个玄云观主极其神秘,从玄云观落成的那一天起,几乎就没有外界的生人见过她的真颜。据她观里的执事女冠说……观主不想沾惹了俗气!”   薛绍笑了,“她还真把自己当仙人了?”   李仙缘不以为意地笑道:“小生听到一些传闻,说玄观主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冠,真正当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有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落尘仙子。据说,当今太子殿下得闻她的大名都曾慕名上山亲临拜访,却没能见到她的面。再据说,她仿佛是真有一些神通修为,或能堪破天机预测凶吉祸福,或者驾鹤悠游徜徉云海太虚之间!”   “瞎扯淡!”薛绍不禁好笑,“好些传闻,都是你这种嚼舌的神棍瞎编出来的!”   “嘿嘿,传言或许失实,但,这个玄云观主当真神秘得勾人心魄。小生一直心里痒痒,非常想要见她一面。”李仙缘笑道。   “那你去见呗!”薛绍笑道,“以你的本事,翻梁爬墙掏孔打洞都不在话下,我对你绝对有信心!”   李仙缘伸手摸了摸脸,感觉有些火辣辣的,嘿嘿笑道:“小生好歹也是修道之人还是个科考出身的九品命官,怎能干出这等下作之事?……不过今日玄云观主破天荒的叫人送来一斛珍酿的羊酪,可见她对薛公子是颇为青睐啊!”   “胡说八道!”薛绍冷笑,“说不定那玄云观主比今日来操持葬礼的道姑还要老,那怕是合了你的胃口。君子绝不夺人所爱,你只管放心大胆的上吧!”   李仙缘表情就像是吃进了一把苍蝇一样难看,连连摆手,“罢了、罢了!小生还没有饥不择食到那样的程度!”   黎明时分天边方才露出一抹晨曦,养成了每日早起健身习惯的薛绍与月奴,早早的醒来出了帐篷。伺候了洗漱之后月奴说去道观里给公子准备早膳,稍后便可下山。   薛绍觉得大清早的这山上的空气很好,想必负氧离子含量极高很适合晨间运动。尤其是昨天见过的道观后山那一片云海,早上的景色应该不错。   于是薛绍一路小跑的到了那里。   玄云观的后山,悬崖耸峙云海翻涛,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巍峨与险峻。一轮红日方才破空而出,霞光万丈光怪陆离,将这一方怪石嶙峋的山景装扮得像是域外仙境。   “果然不虚此行!”薛绍大有心旷神怡之感,这比刻意爬山去欣赏日出,还要多了几分意外的惊喜,“李仙缘倒也挺有眼光,在这里给张窈窕寻了一处阴宅。”   看前方云波缭绕金霞缤纷,薛绍正准备往前走一些让自己置身在这片仙境之中好好的欣赏与感受一番,晨风一动霞云翻起,他看到前方悬崖边突起的一块怪石尖端有一个雪白的人影正背对着他,盘腿坐在那里有如飘浮在仙云金霞之中。   朦胧之中看不真切,隐约可见那背影发髻高悬衣袂飘飘,拂尘轻扬披云戴霞,还真像是个九天降临的大罗金仙。   终南山上道观林立,大清早会有道士在这里调息吐呐的修炼并不稀奇。薛绍见那人盘膝而坐在悬空突起的一块怪石上,万一擅自上前惊吓到他,把人家吓得掉了下去肯定不会是白日飞升的仙侠景象,而是摔成一张谁也不认识的肉饼。   所以,薛绍只是驻足看了两眼,提轻了脚步转身便走。   走出不到三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的长吟——“我本无根草,天涯自飘零。沦落秋风里,未见葬花人!”   朗朗之声悠然传来,字字如珠清晰入耳。   “女冠?”薛绍不由得心下一怔停步回头去看,只见方才盘坐在山尖的那个身影已经起了身,从烟云霞雾之中徐缓从容的朝他走来。   薛绍凝神看着那女冠走近到,不觉眼前一亮。看她面貌大约二十上下的年龄,虽然素面朝天衣着也很是朴素简单,但五官生得相当的精致,肌肤就像越窑的白瓷‘其洁如冰其温如玉’,身上穿了一袭片尘不染的白色八卦道袍,身形高挑曲线婀娜,拂尘挥洒衣袂飘舞,真像是一个不食人烟火,刚刚从王母娘娘的璠桃宴上走下来的天庭仙子!   女冠走到薛绍身前六步左右的距离停下,拂尘一扬微微颌首,对薛绍施了一个道家稽手礼,“居士在上,玄门羽客玄云子,这厢有礼了。”   受佛家的影响大唐的道教也称居士,比如崇信道教的李白就自号“青莲居士”。羽客则是修道之人的另一种雅称。   玄云子,玄云观……薛绍微然一笑回了一礼:“原来是玄云观主,幸会。俗门弟子薛绍,给仙姑还礼了。”   玄云子缓缓的抬起头来,凝视薛绍,微然一笑。   薛绍的心里条件反射般的想到了一个字——媚!   静如得道金仙,动如仙灵飘逸,笑起来却是一番天生媚骨的勾魂模样!……换作是别的大唐男子在这样的环境下遇到了她,还真有可能把她认作是修炼得道了的千年狐仙! 第0107章 缘份非浅   玄云子撩了一下拂尘走近几步在薛绍面前站定,说道:“薛公子方才是想登临云海一观,又怕惊忧到了贫道么?”   “是的。”薛绍点了点头,我可不相信你真的能飞。   “那么,现在请吧!”玄云子拿拂尘一指。   “仙姑请。”   薛绍与之并肩而行,二人的步履都是一样的从容轻缓。薛绍历经两世人生,还真没见过玄云子这样的奇异女子。她的一举一动都有着天然的轻逸与洒脱,给人一种方外之人无欲无求的清静与飘逸,仿佛她根本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而像是深居云端俯瞰众生,一眼看尽人间繁华与史沟钩沉的大智慧仙子,淡漠内敛,解脱超然。   二人并肩走上了那条突出在悬崖边的怪石,宽约两米两旁也没有护拦,脚下即是山风呼啸的万丈悬崖。稍一足失或是身边有人轻轻一推,摔了下去便是一个粉身碎骨。   二人走出数步不约而同的停住,再往前可就得要直接去投胎了。   薛绍眯起眼睛放眼看去,目力所及一片林海翻滚云蒸霞蔚,初升的太阳发出了万道金光,晨风吹扬云追雾绕。置身这一片云海奇景之中,就如同登临了天庭宫厥,入眼皆是妙不可言的奇美瑰丽。   薛绍感觉,自己的心胸都在这一刻被打开了不少,仿佛自己也成了一个俯瞰众生纵观千年的修道真人,淡看云起潮落静听风过花开,灵魂都像是出了窍正驾鹤游于太虚之间。   真正的心旷神怡!   现在,薛绍仿佛有点理解为什么玄云子会给人一种亦仙亦幻的感觉。常年置身于这样的地方入静修炼调息吐呐,纵然不会真的骑鹤飞升成仙了道,心中必然一片清明眼界也将变得开阔,整个人的性情也会显得异常的豁达与淡静。   环境与经历,造就一个人的性格与气质。   “敢问薛公子,可曾修道?”玄云子突然问道,嗓音固然清脆悦耳,但语调徐缓而通透,听起来真不像是一个妙龄的女子,倒像是一个修炼了几十年、已然看破红尘心无旁鹜的得道真仙。   薛绍微笑的摇了摇头,“在下一介俗人,资质鲁钝蒙昧未开,既无根骨也无机缘,从未尝试过要去修仙了道。”   “薛公子过谦了。”玄云子说道,“依贫道看,薛公子非但根骨奇佳,还颇富道缘。薛公子倘若修行,或可证得大道。”   “哦?”薛绍条件反射的想到了……传销。   玄云子抖了一下拂尘,说道:“贫道虽是方外之人,但也曾久闻蓝田公子之大名。原本贫道一直以为,公子只是痴迷于声色犬马的轻佻纨绔之辈,却没想到公子会为了一个凄苦的娼门女子亲自前来发丧。贫道一时好奇,于是昨日在灵堂之中就曾见过薛公子了。”   “然后呢?”薛绍淡然的微笑,堂堂的仙姑,还兴偷窥的?   “贫道见薛公子风雅超然清峻通脱,气宇之间仿似带着一股几追仙姿的烟云水气,让贫道误以为公子也是修为精深的同道中人。于是就有了方才的唐突之问。”玄云子转过脸来,面带微笑的看着薛绍,说道,“适才得知公子并未修道,贫道不由惊叹,想必俗世之间能像公子这样风骨奇异的青年才俊,已是绝无仅有。公子,真乃是人中之龙凤!”   “咳……仙姑谬赞了!”薛绍感觉有点浑身不自在,听你文皱皱的说了这么大一通怎么感觉这晨风吹得身上都变得冷嗖嗖的,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直接夸我长得帅气质好不就完了吗?   “薛公子如果以为贫道是在吹须拍马,那就真是大错特错了。”玄云子微然一笑,不以为意的淡然道,“我自幼追随家师归隐嵩山修行布道十余年,清心寡欲断绝红尘,饥食松饵渴饮山泉,夜卧藤床青灯古籍,常以辟谷导引之法引天地精华入炼玄丹以求三清上境,是真正的方外之人。贫道除师门上下以外,很少结识世俗凡客。此前我与师兄云游布道途经终南,见此处峻极于天、接壤云海,颇像我追随家师修炼隐居多年的嵩山双泉岭,于是就留了下来结草为庐划地而居,后来便有了这玄云观。”   说到这里玄云子停顿了一下,微然一笑媚意无双,“至入观以来,薛公子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俗门男客。”   “那真是薛某的荣幸。”薛绍淡然一笑,说道,“仙姑跟我说这么多,难道是想劝我修道?”   玄云子面带微笑的点点头,“薛公子如果愿意修道,我愿引荐家师与你认识。当然,薛公子出不出家那都不打紧。”   “薛某很是好奇。”薛绍皱了皱眉,“仙姑为何想要劝我修道?”   玄云子更加好奇的反问,“薛公子如此反诘,莫非以为修道还能有什么坏处?”   薛绍迷茫的眨了眨眼睛,哦,难道长得帅气质好就得要修道,这都什么逻辑?   玄云子看着薛绍的离奇神情,不由得笑了,“薛公子为何不问,家师何许人?”   “现在问,也不迟吧?”薛绍不以为然的呵呵笑道。   玄云子好似有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薛公子,你真是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   “怎么说?”   “你可知,大唐的皇帝陛下都想追随家师修炼,并当面执礼口称家师为仙人,以上师之礼待之?”玄云子说道。   薛绍眉梢一扬,“令师莫非就是——嵩山潘师正?”   玄云子面带微笑轻扬拂尘稽了一手,“正是。”   薛绍异讶的眨了眨眼睛,想不到这年纪轻轻的道姑玄云子,还是名扬天下的上清茅山派大宗师,潘师正的徒儿!   要说这潘师正,还真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大名人。据说他已年近百岁,是上清茅山教派的传人。他在嵩山双泉岭嵩阳观隐居数十年,尽其一生潜心精研道经、佛理和儒义总结出一套融合了三教教义的道家新学说。然后潘师正在嵩山广收弟子宣经弘道,并且精通养生之道炼得一手好丹。当今圣上李治一直身体不好,曾两次登临嵩山前去拜访潘师正,诚心向他讨教三洞、七精之奥义与养生之法、治国之道。一来二去不仅仅是信道的李治,就连自幼信佛的武皇后都对潘师正极为尊崇,下令敕封他为“天师”并出巨资给他修了多处道观。   上若有行,下必甚蔫。   正因为有了皇帝李治的个人崇拜与推波助澜,潘师生所传的上清茅山道学很快名躁天下,俨然快要成为华夏道教之正统;潘师正本人,也成了天下人敬仰崇拜的大唐天师!   潘师正的这个身份和社会地位,在以道教为国教的大唐帝国来说,已经是高得不得再高了。   玄云子一个云游的女道士刚刚一脚踏上终南山,半点没客气的就“划地而居”占了这块风水宝地。终南山毗临长安一直都是道观林立、佛寺无数的宗教名山,其中挂名皇家的道观与佛寺都不少。就因为玄云子是潘师正的徒儿,非但没人敢来置疑或是与她争抢这块风水宝地,马上还有朝廷命官出巨资修建道观并请她当了观主——光是潘师正的一个女徒儿,这个谱儿都已经是大得可以!   眼下薛绍却是浑浑噩噩的漫不经心、满不在乎,还真是难怪玄云子感觉有些对牛弹琴哭笑不得。   “我见薛公子一身烟云水气的飘逸风采,颇似我那几位仙风道骨的师兄,想必是根骨奇佳与玄门有着不解之缘。”玄云子说道,“公子若有兴趣不妨常来敝观稍坐,贫道愿将毕生所学与公子分享。待公子哪天想要潜心修道了,贫道再将公子引荐给家师那也不迟。”   退而求其次?   薛绍越加好笑,莫非你是想要和我“双修”?   “公子为何发笑?”玄云子面带微笑的问道,倒是不愠不恼。   “承蒙仙姑错爱,但是,薛某当真只是一介尘缘难了的俗人,满心念着酒色财气和名利官职这些东西,怕是无缘修道了。”薛绍笑道,“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人可能与玄门有着不解之缘。改天如果有机会,我引荐你们认识。”   “薛公子所指,莫非是太平公主殿下?”玄云子微笑道。   薛绍差点一下笑出来,我本来是想说李仙缘的……看来这玄云子虽然号称是方外之人,但是对外界的事情并不陌生。想来也是,潘师正都能和二圣搭上关系,他的徒儿隐居终南却关注长安之事,倒也不足为奇。   “嗯……没错!太平公主早年也曾号称出家修道,太平就是她的道号。”薛绍忍着笑,点点头。   玄云子微笑的摇了摇头,“大唐以道为国教,天下修道之人不知凡几。但真正有着一颗道心的人,却不在多数。”   “道心?”薛绍笑了笑,我仙侠小说看得不多,你别这样忽悠我。   “无量天尊。”玄云子摆了一下拂尘稽手一礼,“薛公子,时辰不早,贫道该要回观静修了。”   薛绍微笑回了一礼,“仙姑好走。”   玄云子转身飘然而去,走出没几步就长声吟道:“薛公子,你我今生缘份非浅。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薛某期待。”薛绍无所谓的笑了笑,修道人就是喜欢故弄玄虚。   好吧,这地方风景当真是不错,指不定我哪天就会来个故地重游,就算再碰到了也并不稀奇。   薛绍观光了一番正要返回,李仙缘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薛兄,薛兄,我方才仿佛是看到玄云观主了!”   “哦。”薛绍瞥了他一眼,大惊小怪。   “你、你是没看到!你无法想像她的模样,小生也无法形容!反正,绝对就是真正的仙子下凡了才有的风采!”李仙缘像是着了魔一样表情扭曲,都有些口不择言了,“传言果然不假,小生不虚此行!可惜她很快就闪身藏进了道观里,要是能和她说上两句话,那才真是三生有幸了啊!”   “没出息!”薛绍冷笑不已,要是让你知道她主动约我双修,你还不得吐血跳崖?   话说回来,她怎么就盯上了我呢? 第0108章 白衣如雪   薛绍与李仙缘回了落脚处,月奴已经备好了早膳,玄云观的厨房里给俗客准备的一些小米粥和芝麻胡饼。   一行人将就吃了一些,李仙缘说大概是薛公子添的香火钱够旺盛,玄云观的人打算给张窈窕多做几天水陆道场,下葬之日估计还要等上几天。李仙缘便自告奋勇的留在这里代为操持,“薛公子心意到了,就已是足够。不如早早的下山回去,长安那里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你呢!”   “我家里的确是还有不少事情。如你所愿,我今天会走。”薛绍鄙夷的看着他,这神棍无非就是想赖在这里,碰碰运气想要再遇到玄云子罢了!   李仙缘嘿嘿的干笑,“薛兄啊,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玄云子可是当今太子殿下,都眼馋觊觎的仙子美人儿呀!”   “行,你别说了。我懂了,我理解。”薛绍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损友就是损友!   吃罢了早饭收拾一番,薛绍正打算去玄云观上几炷香顺便和道姑们做个交待道别,不经意的看到不远处的山路上鱼贯走来一大群人,尽穿白衣,仿佛遍山翠绿之中覆盖了一片皑皑白雪。   众人都有些惊讶,凝神一看,这些人全是女子,人数约在三到四百之间。月奴很是警惕的上前打探了一番,惊讶的回报道:“公子,给那一群人领头的,就是昨日一路跟随我们上山的几名女子!”   “咳……”李仙缘的表情有点古怪的干咳了一声,小声道:“薛兄,她们好像全都是……平康坊的人!”   “难不成你都认识?”薛绍狐疑看着他,是你这神棍把这些人招惹来的吗?   李仙缘只是小声的碎碎念,“还不是以往跟着薛兄,长的一点见识?”   那群人已经走近,见到薛绍这几人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看着同样一袭白衣的薛绍。   大多是妙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领头一名高个儿的清秀女子抱着一面琵琶仿佛是她们这群人的领头,二十来岁的比她身后的大多数女子要显得沉稳老成。她将怀中的琵琶递给身边之人,上前一步款款下拜,“奴家苏小燕,拜见薛公子。”   薛绍点了下头,李仙缘上前一步道:“苏小燕,你带这些人上山来,所为何事?”   月奴一听“苏小燕”之名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就算她这个不怎么出门的女子也对苏小燕之名并不陌生,那可是艳名不在张窈窕之下的京华名妓之一。据说她弹的一手绝妙好琵琶,坊间有传言说前太子李贤都曾将她召入东宫一赏曲艺,赞她“神乎其技、当世罕有”。   “奴家和张窈窕是挚交好友,她去世了,我来送她。”苏小燕的声音不大不小似乎也没有带上什么特殊的感情,淡淡道,“与我同来的这些人,多半是平康坊里同命相怜的姐妹。薛公子,我们可以进去吊唁么?”   薛绍点点头,“当然可以。”   李仙缘皱了皱眉头,“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何必多言?”薛绍轻斥了一声,心说你还挺能演戏。如果不是你主动招惹、幕后推手,借这些女子百八十个胆儿,她们也不敢妄自上山来。   苏小燕微然一笑,说道:“李郎君,张窈窕死的时候,我们并不知情也不敢多问;她死之后,我们这种人更是不敢多说一句;于是只能是在她下葬之时,来送上一程。李郎君口出此言,莫非是以为我们这些贱籍的娼门,还需要虚情假意的沽名钓誉么?”   李仙缘干咳了一声,不回话了。   “诸位,请吧!”薛绍心中越发认定,这事儿是李仙缘挑起的了。理由和动机,当然是为我赢取声誉……这神棍,有时还挺靠谱的,他居然能猜到我的心思!   “多谢薛公子。”苏小燕弯腰下身正拜了一记,正色道,“我想张窈窕如若在天有灵,当会含笑安息。其实,我很羡慕她。我们当中的许多姐妹,也都非常的羡慕她。”   “你什么意思?”薛绍不禁皱了皱眉头。   苏小燕微然一笑,说道:“小燕时常在想,如果有人赐我一死然后将我妥善埋葬,那或许就是我今生最好的归宿。张窈窕真的很幸运,身后能有薛公子替她收尸下葬,还能长眠在这仙境一般的好地方。”   “你不要冷嘲热讽!”月奴冷斥一声。   “天地良心,小燕句句发自肺腑。”苏小燕微然一笑再对薛绍施一礼,对李仙缘、月奴等人也都纷纷施了一礼,然后慢慢朝玄云观走去。   后面跟着的所有女子也都像苏小燕一样,静默无声的依次上前,依次一丝不苟的给薛绍等人施了礼,然后徐徐走进了玄云观。   “公子,她们……”月奴很是不解,迷茫的直摇头。   李仙缘悠然的长叹了一声,“或许,真是同命相怜;又或许,她们真是很羡慕张窈窕。”   “难道她们当真觉得,死了埋掉,会比活着要好?”月奴不解的皱起眉头。   “或许,说不准……大概,这个……”李仙缘扬眉,撇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把话说清楚!”   李仙缘吓得往薛绍身后一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月奴恨得牙痒痒,要不是薛绍在场,真想把这装腔作势的李仙缘给揍一顿。   薛绍心想,大唐的男人是很风流很幸福,狎妓养娼都是件挺光荣挺时尚的事情。但是对于娼妓本人来说,她们命如草菅贱比牲畜,只是男人的附庸与玩物。如果生得漂亮又有点才艺,年轻的时候或许还好过一点,等到年老色衰,谁会负责将她们埋葬?   不少名妓都会趁年轻趁名气激流勇退,带上钱财倒贴男人就算是扫地洗衣做奴婢也是心甘情愿,无非就是想为下半生早做打算寻个安身之处。但更多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能在人老珠黄之后找个地方藏起来,黯然消失孤独终老。名妓风光背后的凄凉与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之,那些姿色平平混得不好的普通娼妓,就更不用说了。   苏小燕这些人羡慕张窈窕“得了个好死”,还真是不无道理。   时代的悲剧!   薛绍摇了摇头,话说回来哪个时代又没有这样的悲剧呢?比起慰安妇来,她们或许又算是幸运的了!   ……   那群女子陆续都走进了玄云观,那些道姑们倒是安然接待了,让她们挨个的进去上了香。   “公子,我们还要进去烧香吗?”月奴问道。   “算了,走吧!”薛绍看着李仙缘,“这里,就交给你了。”   “薛兄自顾方便,这里会有小生仔细打点。”李仙缘心照不宣,拱手而拜。   薛绍等人正准备上马离去,玄云观里突然变得很安静,传出一串清脆悦耳的琵琶声。曲乐轻柔低婉缠绵悱恻,似有说不尽的忧伤与哀思。   “应该是那苏小燕弹的吧?我见她来的时候抱了一面琵琶。”月奴惊讶道,“弹得真好……伤至肺腑、催人泪下!”   薛绍点了点头,就连不通韵律的月奴都能听出浓浓的忧伤之意,难怪苏小燕的名气那么大!   琵琶弹了不过几弦,一个清脆柔婉的女声吟唱起来——   我本无根草   天涯自飘零   沦落秋风里   不见葬花人   ……   唱得是凄凄惨惨戚戚,足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就连薛绍都感觉心里微微一颤,也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能临场发挥唱得这么有感情!   李仙缘惊愕道:“小生要去看看,是谁唱的!”   不等李仙缘跑到玄云观门口,里面一群女子跟着唱合起来,隐约还传出嘤嘤的哭泣之声。   李仙缘生生的定住,不敢进去了。   薛绍拧了拧眉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她们是出卖了肉体,但比许多出卖灵魂的人要来得高贵!”   李仙缘愕然的怔了一怔,“小生……从此再不狎妓!”   “看到她们,月奴就觉得我已是太过幸运了!”月奴幽叹了一声,说道,“她们分明身世凄楚但是每天都要强颜欢笑,怕是难得能像今日这样痛快的哭一场……现在月奴仿佛是明白,她们为何要羡慕张窈窕了!”   “你这悟性倒是挺高。”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上马扬鞭,“走了——驾!”   月奴很快拍马跟上,后面三五家奴驾着一辆车儿从后跟随,一行人逶迤下了山去,将一片哀怨的曲乐与歌声抛在了身后飘渺的终南山上。   玄云观后院凭山而建的一处悬空阁楼之中,窗户正对山南而开。玄云子立于窗前遥遥看着逐渐远去的薛绍一行人的身影,手中拂尘一扬,脸上泛起迷离的微笑。   她身后走来一名身形斫长面容俊美气质宛如世外真仙的年轻道人,稽了一手意味深长的微笑道:“师妹,你为何选中了他?”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玄云子微然一笑,表情很是玩味。   青年道人走到窗边对脚下的玄云观道场看了一眼,“三百娼门衣如雪,一曲葬花断人肠。或许,师妹的选择是对的。那个出身高贵的年轻男子,真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师兄,小妹此愿,还须得劳你施以援手。”玄云子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的看着青年道人,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乞求的神彩。   青年道人放声哈哈的大笑,“你我同门十五年,你生平第一次开口求我!”   “是,小妹在求你。”   青年道人亦将手中的拂尘一甩,缓缓走到窗边双眼微眯看着前方已经快要消失的薛绍之身影,悠然道:“天地悠悠,祸福冥冥;一抔黄土,魂灵安在?”   “师兄,小妹悟性不佳,没有你那么深的修为。”玄云子轻声道。   拂尘飞扬,青年道人呵呵地笑道,“三年前师妹在此结庐而居,贫道就知道你的用意了……终南望龙厥,通天有捷径!”   玄云子微然一笑,“师兄,师父他人家都曾说了,修道之人或出世或入世,皆是造福苍生,不必拘泥于形式。”   青年道人面带微笑的轻轻点了点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身世非凡尘缘难断,贫道也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那师兄,帮是不帮?”   “……无量天尊!” 第0109章 公主突至   上官婉儿掩上御书房的房门,忍不住将兰花指拢到唇边,吃吃的偷笑了一声。旁边的宫女和宦官都好奇的看着她,上官婉儿一挥袖,“走,全都走远一些!”   “是……”   一群人方才走出没多远,御书房里就传出了武则天的低沉怒吼,“你们这两个不肖之子,还敢跑到本宫面前来喊冤?”   武承嗣和武三思慌忙跪倒下来屁股高高的蹶起,“天后息怒!侄臣有罪,侄臣有罪!”   “哼!”武则天余怒难消的闷哼了一声,“莫非你们以为,你们那一点雕虫小技还能瞒得过谁?”   武承嗣和武三思并排趴在地上不敢搭言,两人脸对脸的看着对方眨了眨眼睛,仿佛都是在问对方——是你走漏了消息?   “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都站起来吧!”武则天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太让我失望了!   “谢天后……”兄弟俩人站了起来,灰头土脸,不敢抬头。   “眼下,你们也不要多想了。都给我好好的在家里闭门思过,不得再有任何造次!”武则天沉声喝斥道。   “是……”虽然心里有着强烈的不甘,武承嗣和武三思也只能是应了诺。   “别心有不甘。”武则天仿佛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冷嗖嗖的道,“承嗣仍是国公,三思也是三品虚衔在身。虽然削去了实职,但总好削去了肩膀上的脑袋!”   兄弟俩人吓得整齐一哆嗦,削脑袋,如此严重?!   “还不醒悟!”这四个字,几乎是从武则天的牙逢里崩出来的!   “臣明白了!”兄弟俩慌忙拱手弯腰,两人不约而同的冷汗直下……了不得!普天之下能让天后都甘心认了委屈的,那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你们这两个自作聪明的白痴,竟使出那等下作的愚蠢计谋,利用公主、构陷皇家!你们可知,那是十恶不赦之罪!”武则天压低了声音,字字沉闷,“如果这次不是薛绍以德报怨,关键时刻出手助了一臂之力,你二人的后果,不堪设想!武家的前途,毁于一旦!”   “薛绍?”武承嗣和武三思同时一怔面面相觑,“那不可能!”   “莫非你们以为,本宫是在信口雌黄?”   “臣不敢!”   “武承嗣,你不学无术还自作聪明,太令本宫失望了!”武则天脸色阴沉眉头紧拧,斥道:“你若有薛绍的半分才华与器识,本宫也有颜面在皇帝陛上面前替你争上一争。现在,你大可以死心了!今后,不许你再觊觎太平,更不许你掺合到她与薛绍之间!否则,本宫饶你不得!”   “臣知道了……”武承嗣拱着手耷下了头来,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武三思,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武则天脸一转,又对武三思斥道,“你自命不凡眼高手低,你都出了一些什么馊主意!”   “臣知罪!”武三思慌忙拜倒下来。   武则天长吁了一口气,语气舒缓了一些,“最近你二人都收敛一些,休要再整出什么荒唐之事。武家,终究还是要以你们二人为顶梁大柱。今后,你们须得长劲一点,别处处给我脸上抹黑!”   “是!”兄弟俩应了诺,这才心里暗暗放心了一些。听天后这口气,削去我们的实职不过是为了避一避眼下的风头。以后,我们还是会要再次崛起的!   “另外,别忘了这次是薛绍救了你们性命!”武则天的声音再度一沉,“你们不可再与薛绍寻衅,还必须与之修好!”   “是……”兄弟俩也只能是应了诺,心里却都感觉到一阵别扭,听这口气天后已经把薛绍当作女婿、甚至心腹了,还要我们也把他当作是“自己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武则天左右看看他二人,知道他们心里不服,说道:“在私,你们都是二圣的侄甥,一家人岂能自相阋墙?在公,你们都将是二圣的臂膀股肱,更加不能彼此攻讦!”   “臣知道了。”武承嗣和武三思同时脸色一变,天后居然想要重用薛绍?   “数日后,薛绍将办起一席烧尾宴。”武则天说道,“本宫命你二人辎礼前去恭贺,不得有误!”   “侄臣,遵命!”武承嗣和武三思同时应了诺,心里岂是一个“郁闷”了得!!   ……   上官婉儿方才离开御书房,就被太平公主差人叫了过去。   太平公主的心情仿佛非常不错,指着一堆叠放整齐的衣服说道:“婉儿你看,这些衣服多漂亮呀!”   “好像是……男子武弁军服?”上官婉儿笑道,“公主殿下,又有兴趣排演一出武曲大戏了吗?”   “不是。”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这些全是薛郎的!”   “这可是千牛备身的花钿绣服?莫非是……”上官婉儿眼睛一亮,“衣绿执象?”   衣绿执象,是指穿着六品的绿色朝服、执象牙所制的笏板上朝。原本只有五品以上通贵才能执用象牙笏板,五品以下只能用竹木笏板。从而,“执象笏”也就成了官居高位的一个代名词。但是六品的千牛备身被特许可以执用象牙笏板,“花钿绣服、衣绿执象”便就成了千牛备身这一特殊官职的耀人亮点。   “对!就是花钿绣服、衣绿执象!”太平公主心情美丽的婉尔一笑,“薛郎马上就要成为千牛备身了!三天之内,委任之事就已办妥!现在,官职任状都已经在我的手上了!”   说罢,太平公主扬起了一贴纸轴,满面春风颇为自豪。   上官婉儿也多少有些惊叹,“千牛备身的实职委任就像五品以上通贵一样,必须先有陛下亲自授意,然后五花判事中书拟旨,门下审核确认无误,再有尚书仆射首肯,最后还得由吏部、兵部以及奉宸卫的将军一同签押才能正式委任下来。这诸多步骤一层层的执行下来,正常来说,十天半月并不稀奇。如今却是三天就办下来了,想必是……殿下每日都在亲自督促吧?”   “嘿嘿!”太平公主稍稍有点难为情的窃笑了两声,小声道:“婉儿,这一次的事情,我觉得很对不起薛郎。要不是他睿智而宽容,再加上禁中对策之时展现出惊艳的才华与沉稳的气度,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现在我就想对他好一点,希望能够尽量弥补我犯下的过错,挽回他对我的成见。还有,我觉得他说的很多话都非常有道理,连我父皇和母后都称赞他有静气、有才华、有器识。以后,我将收敛以往的任性与跋扈,遇事多作思量,多听他的意见。你说——我这样做,对是不对?”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拱手拜道:“恭喜殿下!”   “我问你话呢,恭喜什么?”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道。   “婉儿恭喜殿下,是因为公主终于知道,该要如何与薛公子相处了。唯有心心相印相濡以沫,才能做一对真正的佳偶!”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更添几许暧昧之色,“再者,公主殿下兴许真是好事将近了哦!”   太平公主,心花怒放!   “走!随我去一趟薛府!”太平公主笑容满面,“我要亲自把这委任状和新衣服,送到薛郎的手里!”   “殿下,这不合适吧?”上官婉儿愕然的眨了眨眼睛,“这种事情,向来是品衔都没有的书令使或者宫中的宦官女使去做的。”   “要不然,我干嘛叫上你呢?”太平公主笑道,“本宫,只是碰巧与你顺路,顺路!”   “好吧……尚宫女使上官婉儿,听受公主差谴!”上官婉儿也笑了。   不久后,太平公主的车驾行至下马桥,正遇到武承嗣与武三思。   上官婉儿骑马跟在太平公主身边,远远看到后小声道:“殿下,前方将要遇到周国公。”   太平公主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眨了眨眼睛,“在他二人身边停一停。”   武家兄弟也看到了太平公主的车驾,只能是下了桥来立于道旁,拱手而立。   “臣,参见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撩开车帘,笑吟吟的道:“二位表兄免礼!”   武家兄弟听她叫得这么亲热,却莫名的感觉一阵心惊肉跳,“谢……殿下!”   “二位表兄这是要去哪里?”太平公主仿佛挺亲热的问道。   武承嗣的眼睛滴溜溜的一转,说道:“微臣正准备四处找人打听一下,薛公子的烧尾宴是定在哪月哪日?”   太平公主差点噗哧一下笑出来,勉强忍住,说道:“这个嘛,如果方便,本宫会替你打听打听的!”   “多谢殿下!”武承嗣拱手长拜。   “走了。”太平公主扬眉吐气的放下车帘,你二人也会有向薛郎献媚的一天?   “恭送殿下!”武家兄弟一同拜成了九十度,直到太平公主的车驾走远了,方才直起腰来。   ……   薛绍一路骑行下了终南山回到家里,风尘朴朴也有些累乏,便叫下人烧了热水,舒舒服服的泡进了澡桶里。   脸上盖着一条热毛巾正在享受热敷放松,月奴跑到浴室门口来喊道:“公子,太平公主殿下驾到!”   薛绍躺着没动,我泡得正舒服呢,还不让人洗澡了?   “就说我不在家,等我回府了再去芙蓉园见她!”   “不用你去芙蓉啦,本宫已经站在你的浴室门外了!”太平公主的声音,脆生生的响了起来。   “啊?”薛绍一把扯掉脸上敷的毛巾,还搞突然袭击?!   “你再不现身,本宫就要杀进浴室之中,将你生擒出来!” 第0110章 锦上添花   上官婉儿和琳琅、月奴这些人都自觉的退离了浴室许远。那么亲昵的打情骂俏,实在不好从旁围观。   身边没有了碍人的耳目,太平公主恶作剧的兴趣就更浓了。她一阵坏笑的拍起了浴室的木门:“薛郎,你听到没有?再不出来,本宫就要发兵讨伐你了!”   你发病吧!   薛绍很是无语的直拍脑门儿,“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本将还能怕了你不成!”   “哟,你这个光竿将军还挺硬气嘛!”太平公主咯吱的大笑,“是不是有个漂亮的美姬在替你捏肩擦背,所以你躲着不敢出来呢?”   “胡说!”   太平公主嘻嘻的笑,算你识相!   “分明是两个!”   太平公主气了个牙痒痒,使劲拍门,“坏人,你故意气我!我真的要杀进来了!开门、开门!”   薛绍冷笑,“敌人想要杀进城来,我却跑去开门——殿下,请不要污辱我的智商行吗?”   “你!……你气死我了!”太平公主直跺脚,“薛郎,你竟敢谎称不在家里!我可是公主,你这是欺君罔上!……你,你给我出来!我要治你的罪!”   薛绍把毛巾搭在了脸上,躺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有本事,你进来!”   “你出来!”   薛绍不回话了,太平公主气得张牙舞爪在门外走来走去,像一只发现了兔子洞又钻不进去的饥饿小狐狸。   “呜呜,你欺负人!”太平公主在门外干号起来,“我去告诉父皇,你欺负我!”   薛绍任是不为所动,“那你赶紧回宫告状吧,别在这里打扰我洗澡了!”   “你你你!……”太平公主气得直拍门,“我可是专程来给你报喜的!真是不知好歹!”   薛绍顿时笑了,“难道公主殿下,给我送来了漂亮的宫女吗?”   岂有此理!气死我了!   太平公主气得一脚踢在了门上,疼得哎哟叫了起来,可怜兮兮的道:“薛郎,我受伤了!”   哎,真受不了这家伙!   薛绍无奈的将毛巾从脸上扒了下来,“你去正堂坐一会儿,我一会儿就来。”   “我不嘛,我就要在这里等你。”太平公主十足小女人范儿,娇滴滴的道,“我给你带来了漂亮的新衣服,你洗完澡了正好换上!”   薛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同时也回过神来,“千牛备身的制服吗?莫非我的任官这么快就落实下来了?”   “那当然!本宫亲自出马,他们敢不尽快办妥?”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你赶紧出来,赶紧!”   “难道你要让我光屁股出来?”薛绍没好气的道。   “呃!……”太平公主愕然的眨了眨眼睛,脸蛋儿仿佛有点发烫,“那好吧,我叫朱八戒把衣服送进来,你穿好了赶紧来正堂噢!”   “行了,你快走吧!”   “那我等你噢,你快点来噢!”   薛绍迷惑的眨了眨眼睛,黑山小妖今天的态度真反常,任凭我再怎么嬉笑怒骂她也是一副小鸟依人逆来顺受的样子——难道是吃错药了?   过了一会儿朱八戒捧着一套千牛备身的军官制服进来了,武弁、腰带、袜子、和靴子都是配套的。   “小奴恭贺薛公子,荣升六品千牛备身!”朱八戒弯着腰双手将衣服呈上,笑眯眯的道:“花钿绣服,衣绿执象,真是可喜可贺啊!”   薛绍笑了笑,一边由他伺候更衣一边说道:“八戒,我怎么感觉公主今天有些怪怪的,不像平常的样子了?”   朱八戒迷茫的轮了轮眼睛,“在小奴看来,公主仍是往日的样子,不过是心情好像特别的好!……再或者,公主殿下对其他人依旧是以往的样子,却对薛公子,和以往不大一样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有什么不一样?”   朱八戒凑近了一些,小声道:“早些时候公主殿下与上官婉儿闲聊时曾经说起,今后要对薛公子更加好一些,遇事也将收敛脾性多听薛公子的意见,要和薛公子做一对心心相印的‘佳偶’呢!小奴愚见,这应该就是和以往的不同之处了吧?”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一会儿我叫月奴拿些香胰子给你。一百枚,够吗?”   “多谢薛公子赏赐!”朱八戒喜笑颜开。香胰子可是好东西啊,拿去孝敬宫中的嫔妃命妇那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薛绍穿上了那一套“花钿绣服”,朱八戒赞不绝口,几乎把他所能知道的赞美词汇都给说了个遍。薛绍自己照了照镜子,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千牛备身的花钿绣服,果然是华丽威武美观大方。穿上这套衣服,薛绍整个人都更精神了,贵气俊朗自不必说,更添了一股浑然天成的凛然威风!   穿上这一身儿走向前堂,薛绍自己府里的下人看到了都面露惊愕之色,公子,越加英武俊朗了!   太平公主正在前堂客厅里和上官婉儿闲聊,心情美丽欢声笑语不绝。薛绍一脚踏进来时,满堂居然静成了一片。   太平公主、上官婉儿、月奴、琳琅还有太平公主身边的那些侍婢全都看呆了!   “没见过活人吗?”薛绍被一群女人用这种近似花痴的眼神盯着,都感觉有点不自在了。   “咳……!”太平公主干咳了一声,笑道:“薛郎,你就是本宫见过的最英武的千牛备身,没有之一!”   其他人都闷声憋笑,只有上官婉儿说道:“公主殿下,依婉儿愚见,别人穿上千牛备身的花钿绣服,那叫人靠衣装;薛公子穿上了,却是锦上添花!”   “婉儿,难怪我母后夸你才学渊博机敏过人!”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你这马屁,真是拍得太漂亮了!”   薛绍哈哈的笑,“殿下,应该说是,上官姑娘已经把大汉民族的语言文字,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了,真是令人望尘莫及啊!”   “殿下和公子取笑了!”上官婉儿十分谦虚的颌首微笑,忍不住多看了薛绍两眼……的确是俊逸潇洒,英武不凡!   “薛郎,你看!”太平公主扬起手中的一贴卷轴,“本宫给你带什么来了?”“职事官委任状吗?”薛绍上前道。   “是的!”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凭此任状,你就可以随时去左奉宸卫走马上任!——快说,你打算给本宫派个什么样的彩头?”   按不成文的常例,升官了的人自然得要给跑腿送喜的人封点红包当彩头。   薛绍不禁好笑,“你一个公主,还好意思找臣子要彩头?”   “我不管,我就要!”太平公主神气活现的扬着手里的任状,笑嘻嘻的道,“若是彩头不能让我满意,我就把它带回宫里去,不给你了!”   上官婉儿等人在一旁赧然暗笑。   月奴也难得轻松的笑了一笑,心说,太平公主好像没有以前那样令人讨厌了,这样才有几分配得上我家公子嘛!   薛绍看着太平公主,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道:“想要什么彩头,你就直说吧!”   “不行,得是你自己主动给的,本宫又觉得满意了,那才会要!”太平公主笑嘻嘻摇着那份卷轴。   旁边的一群人笑得更厉害了。   薛绍对这个公然恶意卖萌的太平公主很是无语,于是凑到了她的耳边,低语了一句。   太平公主的脸蛋儿飞快变作通红,连忙一手将卷轴塞给了薛绍,“给你、给你!”   众人愕然,薛公子说了什么?   薛绍拿着卷轴哈哈的大笑,小样儿,跟我耍宝你还嫩了点!   薛绍看了看这一纸吏部的任状,封他为千牛备身、检校职方员外郎,加授通直散骑侍郎,这显然是一个文散官。   在大唐的官制当中,凡是九品以上的职事官必然都授散官,也称为“阶官”和“本品”,类似现在公务员的科级、处级这种行政级别。散官与所领的职官品衔不一定相同,有外州的官员做到了三品刺史,散官或许只是五品六品,因此回京之后上朝时所排的班列很靠后;相反,某些没有领到实职、手下也没有实权的大臣,因为散官的品衔高在朝堂之上的座次很靠前,代表地位十分尊崇。比如许多年老秩仕了的老宰相或是一些皇族宗室,朝廷一般都会封他们三品以上的散官,给足俸禄和面子了再让他们安心的养老。   “我不是武将么,怎么授我一个文散官?”薛绍好奇的道。   上官婉儿答道:“薛公子,千牛备身一向都是以文散官作为本品,在职千牛备身的课考与升迁都遵循在京文官的方案,上朝班列也在文官之中。所以,贵族与仕族都认定千牛备身是清官一流,许多达官显贵的后代荫生也纷纷对千牛备身一职趋之若鹜,将其视为最佳的仕途起点。通直散骑侍郎是从五品下的文散官,那样薛公子便可以执象笏而上殿了,在朝班列与俸禄待遇也视同五品通贵。”   “原来如此!”   花钿绣服衣绿执象,清官一流最佳起点,千牛备身果然是一个很有面子、很有地位的官职。   薛绍点了点头,再问道:“上官姑娘,那这个检校职方员外郎又是个什么官职?”   上官婉儿答道:“薛公子,职方员外郎是尚书兵部的下属衙门‘选院南曹’的六品职事官,负责建设与管理城隍、烽火、边镇这些军事要塞,或是负责掌管大唐天下的所有军事地理图籍与军队的往来文书与军情驰报。”   “多谢上官姑娘,我知道了。”薛绍点点头,上官婉儿不愧是天后的贴身秘书,朝廷这点事她是无所不知,简直比百度还好用。   “婉儿,你还真是对我大唐朝廷的中枢建制,了如指掌呀!”太平公主赞许道,“怪不得我母后如此的信赖于你!”   “殿下谬赞了,这些都是婉儿的本份。”上官婉儿谦恭的拱手答道。   薛绍心想,朝廷特意加授我一个兵部的代理官职,看来二圣没忘了裴行俭的举荐,他们想让我培养一批人把这个蓝田秘码正式运用于军事。 第0111章 嫡系传人   薛绍此前担任七品检校太官令,除了领取官凭告身的时候去了一趟衙门,再也没有出现过。到现在,薛绍才算是真正的踏上了仕途,步入了官场!   “薛郎,如此一来你也是身兼文武双职了哦,就跟裴行俭一样!”太平公主的表情是既欢喜又自豪,说道,“这么大喜的日子,你是不是应该设宴庆贺一番呢?”   薛绍呵呵直笑,“殿下,你这一会儿讨赏、一会儿要饭的,哪里还像一个公主啊!”   “你……”太平公主又羞又急一时无言以对,“婉儿,快帮我回话!唇枪舌剑,你最是擅长了!”   上官婉儿噗哧一笑,“殿下,婉儿不敢!”   “你看看你,至从到了我府上就一个劲的耍宝卖乖,快别闹了。堂堂的公主,让别人看笑话。”薛绍面带微笑的低声道。   “哼,我专程给你送任状和衣服来,你都不肯谢我一声,还凶我!”太平公主别过脸去假愠的低声碎碎念。   “一般是,不熟的人才谢来谢去。”薛绍微笑道。   太平公主心中略微一喜,转头看向薛绍,“那你还怪我吗?”   “每个人都会犯错,我也不例外。”薛绍淡然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还是那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蔫。”   “嗯……”太平公主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眼神深深的看着薛绍,轻声道:“薛郎,我们以后……”   “一定要当着这么多人说吗?”薛绍打断她,笑道。   太平公主四下一看脸顿时就红了,还真是有好多人都注意着他们二人。虽然这厅堂里都是一些心腹,也真够难为情的。   薛绍笑了笑说道:“殿下,我这就叫府里的厨子去备宴款待。凡殿下随行之人,都有赠礼。”   “这还差不多。”太平公主笑吟吟的点了点头,眼神温柔的看着薛绍,轻声道:“薛郎,我好久没有骑马了!宴席还需要时间准备,你载我到曲江池边骑上一程吧?”   “咦!”薛绍突然惊叫一声。   太平公主差点被吓得一弹,惊问道:“怎么啦?”   薛绍乍乎乎的道:“怎么只有衣服,不见兵器呢?明光甲、千牛御刀、千牛御弓,想必都是兵器中的极品哪,我期待已久!”   上官婉儿面带微笑,耐心地说道:“公子,等到你到左奉宸卫正式上任了,才能被授予这些兵器。千牛刀和御弓可以随身携带,但马槊与铠甲这一类是不可以私自带回家中的。”   “噢,早说嘛!”薛绍呵呵直笑,瞟了瞟小公主,她的嘴巴嘟得老长都能挂起好几个油瓶了。   “装腔作势……讨厌的人!”太平公主撇着脸斜睨着薛绍,很委屈。   薛绍暗笑,悠然道:“连日阴雨绵绵,难得天气晴朗。我的威龙宝马窝在马厩里也有些日子了,该让它出去蹓跶蹓跶,不然都要长一身的肥膘了。我想到曲江池洗马去,有人同往吗?”   “你你你……”太平公主瞪圆了眼睛指着薛绍,很羞愤。   “你就说,去不去吗?”   “去就去,我还怕你吗?”   威龙载着薛绍和太平公主狂奔在开阔无人的曲江池边,风驰电掣。琳琅姐妹各乘一驹,在后面紧紧的跟着。   “好迅猛、好刺激呀!”太平公主缩在薛绍的怀里,扑面而来的疾风与两旁飞闪而逝的景观让她紧紧闭上了眼睛,心扉却是敞了个大开,此前的一些担忧和阴影,仿佛随着耳边呼啸的疾风一同飞逝而去了。   张窈窕的事情,太平公主至今想起来仍是追悔与后怕。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她就和薛绍缘份断绝。如今还能窝在薛绍的怀里感受他的体温与呵护,太平公主既后怕又庆幸,还有一种甜蜜从她心底里荡漾开来,仿佛浸润了身心的每一处地方,蔓延到一个发梢。   “绝尘千丈身已远,尘未落时万里还。来若疾风去如电,朝暮可至彩云边!威龙、威龙,真是绝世神驹!”薛绍大声的吟诵。   太平公主大声的道:“薛郎,你好有才华!我要把刚才那首诗收进天下诗集当中,让它名扬当代,泽芳后世!”   薛绍直咧牙,又来了!……环境或许真能改变一个人,前世我在安小柔的影响下,经常会摘抄背颂一些古诗辞来玩。但至从来了大唐这个墨客云集才子风骚的大时代,我也情不自禁的对诗赋生出一些兴趣来了。   “薛郎,东都洛阳瑰丽无比极其繁华,比长安过之而无不及!”太平公主兴奋的道,“你陪我去洛阳玩些时日,可好?”   “不行,我明日就到左奉宸卫报道应职。”薛绍道,“我定居长安的时日已经不短,该干些正事了。”   “难道陪我就不是正事?”   “男人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   “我咬你!”太平公主有些羞愤的张嘴咬上了薛绍的胳膊,却没舍得用上力气。   与其说是咬,还不如说是吻。   “怕了吧、怕了吧!”太平公主挺嚣张的样子。   薛绍赧然而笑,“殿下,你这是趁机揩油啊!”   “胡说!”   薛绍突然一下勒停马匹,威龙身上的肌肉如同充气了一样团团鼓起,后蹄生生的定在了地上,前蹄一抬驮着薛绍与太平公主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人的长嘶。   “哇——”太平公主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绷成了一团完全落在了薛绍的怀里。   威龙四蹄落地,薛绍笑道:“殿下,你的骑术不行嘛,这也害怕?”   “胡说!本宫的骑术……”太平公主嘴硬想吹一下牛,一想到那天在龙首池里落水的情景,脸蛋儿一红,忍住了。   薛绍抬手指了指江堤边,“你看。”   太平公主顺着薛绍所指看过来,看到堤边有两个人在垂钓。虽是隔得稍远,但也可以看清其中有一个是魁梧的年轻人,另有一个是须发灰苍的老者。   “裴行俭吗?”太平公主问道。   “是的。”薛绍点点头。   太平公主的眼睛亮了一亮,“薛郎,这次你能当上千牛备身,多少也有裴行俭的帮助。我母后已经正式赐予你《六军镜》,那你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向裴行俭请教戎武之事了。今日既然遇到了,不如你我一同前去打个招呼,如何?”   “下马!”   二人下了马将马匹交给琳琅看管,薛绍牵着太平公主的手小心下了江堤,往裴行俭那边走去。   仍有一段距离时,裴行俭显然是注意到了这边,连忙整了衣冠带着那个高大青年朝薛绍和太平公主迎了过来,深揖拜下。   “臣,户部尚书裴行俭!”   “臣,右卫中郎将,李多祚!”   “拜见公主殿下!”   薛绍听到那青年的名字和官职还略微有点吃惊。这青年一向沉默寡言像个仆从一样的跟在裴行俭的身边,薛绍一直以为他是裴行俭府里的一名家奴,也就从来没有去打听这他的名讳——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官拜四品的将军!   太平公主雍荣大度的微微一笑,“裴公不必多礼。李将军,也请免礼!”   薛绍面带微笑的对裴行俭二人拱了拱手,“裴公,李将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托薛公子福,我二人都好。”裴行俭笑眯眯的道,“殿下与薛公子今日好雅兴,是来郊游的吗?”   不等薛绍答话,太平公主抢先一步答道:“裴公,我二人是特意来找你的。”   “哦,殿下找老臣有事吗?”裴行俭笑容可掬的问道。   “当然是来答谢裴公的举荐之恩。”太平公主既和善又不失雍容的微笑道,“所幸有了裴公的举选推荐,于是薛郎才有了禁中对策的机会。二圣一同考了薛郎,薛郎文武全才禁中对策及高第,我父皇亲手下敕,擢他为千牛备身。这一切,都是托了裴公的福呀!”   “哦,薛公子要成为千牛备身了?”裴行俭与李多祚惊讶的对视了一眼,一同拱手道:“真是可喜可贺呀!”   “全凭裴公提携,薛绍没齿难忘!”薛绍笑而回礼,心说方才这些话如果是我亲口来说,会显得谄媚或是夸耀;从太平公主的嘴里说出来,裴行俭和李多祚听了会舒服多了。   “裴公,还有一件事情,你肯定想像不到。”太平公主有点神秘的微笑道。   “哦?殿下可以说来给老臣听一听吗?”裴行俭甚是好奇的道。   “二圣将卫公兵法之《六军镜》,赐予了薛郎!”太平公主说道。   “啊?”裴行俭和李多祚同时表情略微一变,惊讶道:“六军镜?”   薛绍点点头,“正是六军镜。”   裴行俭惊讶的看着薛绍,表情凝滞的有三秒钟,随即脸上浮现出会意的微笑,轻轻的点了点头,“六军镜乃是我师祖李卫公的兵家著作,别说是我,就是先师苏定方也从未亲眼见过。”   薛绍顺势道:“如果裴公想看一看六军镜,薛某愿意拱手奉上。”   “不、不!”裴行俭连忙摆手,“六军镜乃是当朝禁书,是二圣赐予薛公子的,老夫不敢觊觎!”   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裴公是李卫公的嫡系传人,虽然没有见过六军镜,想必却对书中的内容已是烂熟于胸。如此,看一看也是无妨了。此外,薛郎虽然得授此书,但却从来没有当过将军,除非能有裴公的言传身教,否则他肯定无法真正读懂书中的内容,那岂非是平白的浪费了卫公传下的兵法,也辜负了二圣的一番期望?”   薛绍一听,乐了。太平公主这张巧嘴,还真是能说!她非但是给足了裴行俭的面子,也恰到好处的替我表达了想要求师学艺的心愿。此外,她特意说的是二圣而不是她母后,也算是顾及了裴行俭的名声、打消了他的一些顾虑。   “好、好!公主殿下所言极有道理!”裴行俭轻抚须髯呵呵直笑,“那老夫恭敬不如从命,就与薛公子做一回同窗,来一同拜读《六军镜》了!老夫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师祖的兵法真迹,也是一大幸事啊!” 第0112章 无礼不动   闲聊了片刻,薛绍便有意带公主走。可是太平公主仿佛是对垂钓来了兴趣,跑到江边看了看裴行俭的鱼竿,又看了看他的鱼桶,眼睛就发亮了。   “裴尚书,这是你钓的鲈鱼吗?”   “是啊,殿下!”裴行俭笑呵呵的道,“殿下如果喜欢,老臣愿将这一桶鲈鱼相赠!”   太平公主面露喜色。   薛绍知道太平公主非但贪玩还最爱吃鱼鲙,不等她开口,薛绍拱手道:“裴公,多有打扰,薛某这就告辞了!”   “裴尚书,多谢你的一番好意!”太平公主一听薛绍这么说,只好打消了亲自试钓一把的念头,与他一同走了。   “恭送殿下!”   上了江堤,太平公主有些悻悻的道:“薛郎,你为何要这样急着走呢?”   薛绍摆出了一副教授的姿态,字正腔圆地说道:“《礼记》有云,无礼不动,无节不作。不能诗,于礼谬;不能乐,于礼素。你是公主,裴行俭和李多祚是臣子,你与他们在野外偶遇,很多礼数不能周全。有违礼制,岂可久留?”   “哎哟,饱读诗书的薛郎开始教训我了!”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我也没想久留呀,只是想试着钓一下鱼嘛!我从来没有玩过,感觉挺好玩的!”   “你想钓鱼,改天我有时间陪你到辟静的地方钓个够。但不能抢占了裴行俭的鱼竿去玩乐。”薛绍说道。   “为什么?”太平公主怏怏的道。   薛绍说道:“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是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样子。裴行俭虽是个带兵的统帅,但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儒。你若抢了他的钓竿去玩乐或是随意接受了他送的鱼,他嘴上不说,心中定然以为你是个不知礼法的公主。我不希望你在大臣的心目当中,留下这种不好的印象。”   “想不到你还挺酸的,就像那些教我读书的老先生!”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   薛绍笑了一笑,“你我二人私下在一起,怎么样都行。但是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朝中大臣面前,我必须顾及到你的公主身份和形象。”   太平公主咯咯的笑,“薛郎,你是在炫耀你的知书达理与满腹才学吗?”   “开玩笑,这还用得着我炫耀?”薛绍正义凛然并且一脸严肃,“我汾阴薛氏崇尚儒学以诗书传世数百年,一向是家学昌盛门风严谨,礼乐流范轩冕显荣!薛某自幼……”   “嘿嘿嘿!”太平公主一阵坏笑打断了薛绍的长篇大论,“可我听说,你一向是不治家学、不守门风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太平公主咯吱吱的大笑起来,像是摇响了一串清脆的铃铛,“薛郎,薛郎,为什么你吹起牛来,脸都不红?”   “那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吹牛!”   太平公主凑得近近的盯着薛绍的脸,“我看你什么时候脸红、看你什么时候脸红?!”   薛绍呵呵的笑,“别盯了,不可能的!”   “难道你的脸皮比城墙还要厚?”   “略逊、略逊。”   太平公主笑得满副灿烂,自然而然的挽住了薛绍的胳膊。薛绍任由她挽着自己的胳膊,带着她慢慢走在了空阔无人的河堤上。琳琅二人一前一后牵着马,隔他们各有三十步的距离。   “薛郎,和你在一起好开心!你不要急着去奉宸卫应职,多陪我玩几天好吗?”   “不行。”   “为什么?”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头。   薛绍说道:“还记得你在入宫面圣,搬请陛下出手相助时,我们说过什么吗?”   “记得。”太平公主轻轻点了点头,“我们要自己强大起来,不能一味的仰仗他人的鼻息过活。”   “那么,我现在就是要去做这样的事情了。”薛绍说道,“从明天起,我才真正算是成为了一名大唐的官员,理当有所期求努力精进。要陪你玩,每天下职之后都有时间;但不能因为贪图玩乐而延误了正事。那岂非是荒废了时光,蹉跎了青春。”   “这样也可以。大不了我也不在芙蓉游玩了,我回宫去。等你每天下职之后我再来找你!”太平公主展颜一笑,煞有介事的扬起了小粉拳,“薛郎——我支持你!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薛郎胜过那武承嗣百倍不止,他都能做到三品大员,你为何就不能呢?”   薛绍呵呵的笑,笑而不语。   “不过这一次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是倒了大霉了!”太平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兴奋之色,说道:“我母后削了他二人的职事官,让他们回家面壁思过去了!而且,我今天出宫之时还遇到了他们,发生了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   薛绍问道:“什么事情?”   “我在下马桥遇到他兄弟二人,武承嗣问我,薛公子何时摆起烧尾宴?敢情,他们二人是要来捧场哦!”太平公主笑道,“分明是他们主动寻衅,然后一场争斗下来他二人完败。败了又来献媚示好。薛郎,你说好不好笑?”   “不好笑。”   “这还不好笑?”   薛绍微微一笑,说道:“这兴许是天后的意思,他二人不敢违备罢了。”   “……”太平公主略微怔了一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   薛绍说道:“对天后而言,你和武承嗣兄弟都是她的至亲。你们争斗起来,她当然是不想看到了。何况这次的事情还闹得这么尴尬,如果一味的放纵你们争斗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结局。天后及时阻止并劝和,是在情理之中。”   “我想,大概还有另一层用意吧?”太平公主微微一笑,不为自豪的道,“那就是我母后认为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想重用于你。因此她不想武承嗣兄弟与你为敌,希望你们能够团结一致为朝廷效力——换句话说,我母后把你当自己人了!”   薛绍略微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你笑得这么坏,显然是早就想到了吧?”太平公主盯着薛绍。   薛绍笑道:“我忠于二圣为朝廷效力,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哼,避重就轻!”   薛绍呵呵的笑,“你是天后最疼爱的宝贝女儿,我理所应当的就该是天后的自己人哪,难道不是吗?”   太平公主一听,不由得心花怒放,手臂挽着薛绍也更紧了一些,柔声的道:“薛郎,你兄长为何还没有抵京呢?”   薛绍一听,哈哈的大笑!   “讨厌,不许笑!”太平公主的脸一下就红了。   刚才这句话,分明就是有催婚、急嫁的味道嘛!   薛绍仍是笑声不绝,太平公主大窘,“琳琅,把马牵来!”   骑上马,太平公主羞愤的绝尘而去,不等薛绍了。   薛绍呵呵的笑了两声。   琳琅之一牵着一匹马伺候在薛绍身边,“公子请上马,奴婢步行伺候。”   “不用了,并不太远,走走也好。”薛绍看了她一眼,“琳,还是琅?”   “奴婢琅儿。”琅儿不敢直视薛绍,表情当中有惭愧之色,欲语还休的迟疑了一下,说道:“公子,我们姐妹……愧对于你。”   显然是指,杀了张窈窕一事。   薛绍不急不忙的漫步,淡然道:“忠于主事身不由己,不怪你们。”   “她临终之时有几句遗言……”   薛绍扬了一下手打断她,“逝者已矣,不说也罢。”   琅儿略微怔了一怔,默然的点了点头,心想的确是不说也罢。说了出来,恐怕又会要影响到薛公子与太平公主之间,好不容易才修复了的感情。   “公子睿智豁达,琅儿敬佩!”琅儿拱手而拜,心中多少还有一点感激。他不问,我也就不必担忧某一天会被公主殿下清算,离间他二人感情的罪名了。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心说不是我真的有多睿智有多豁达,而是……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会留下什么话!   稍后薛绍不急不忙的回到府里,宴席已经备好。太平公主坐等在前堂正厅里,见到薛绍慢慢的走回来,笑道:“克己复礼为仁,薛郎,本宫也是读过书、知礼法的!”   还跟我拽文?   薛绍仿佛是挺赞许的点了点头,“殿下窃夺我的马匹上骑上就跑,果然是知守礼法。”   “我!……我可是公主!皇族是天下之主,你的马就是我的马!”太平公主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理屈辞穷,羞愤得一下就红了脸。   薛绍笑而不语。   “不许笑!”太平公主急道:“我忍着饥饿等你回府了一同用膳,这难道不是克己吗?不是复礼吗?不是为仁吗?”   “好,是是是。”薛绍笑道,“太平公主殿下,果然是个宽厚仁德之主。”   “嗯,对,就是这样!”太平公主转颜又笑了起来,“薛郎,本宫赐你一同用膳!快走吧,我饿了!”   “不着急。臣子宴请主上正宴,当用礼乐。”薛绍认真地说道,“臣家里早就没有豢养乐伎了,让臣先去请一班乐工来,才能开宴。”   “那本宫都要饿死了!”太平公又好气又好笑,“薛郎,你今日偏要故意整我吗?一会儿是无礼不动,一会儿是君君臣臣,现在又要礼乐为奏,你没完没了吗?”   “哦,还有礼教大防,男女有别呢!”薛绍正色道。你不是要拽文吗?   “……我生气了,我不理你了!”太平公主气鼓鼓的瞪着薛绍。   薛绍一本正经的道:“臣说得可都是正理啊,殿下却要生气,莫非殿下以为知礼守礼也是错?”   “……”太平公主几乎无语凝噎,忿忿道,“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蔫!——我饿了,我要吃饭!”   “不是殿下主动发难要与我比拼学问吗,莫非这就要认输了?那也可以,殿下既然认输了,那就答应我以后认真读书,多识礼法并且遵守礼法。”薛绍笑道:“然后,就可以去吃饭了!”   “本宫没有输,为何要认输?”太平公主很不服气而且很不淑女的翻了个白眼儿。   薛绍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那臣,现在就去请乐工了!”   “你……!”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肚子里咕咕一叫,忍气吞生的道:“好吧,我以后多读圣贤书多识一些礼法,行了吗?”   薛绍正色的点了点头,“子曰……”   “佛都有火!”太平公主真是要气乐了,“再说,本宫就跟你拼了!”   “子可没有曰过这一句!不是谈儒吗,怎么突然就转到释了?”薛绍大笑,“好吧,薛子曰,可以开饭了!”   “不许笑!不许笑!”太平公无比羞愤。   薛绍哈哈的笑,最近这段时间的书没有白读呀,用古人的武器打败古人,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第0113章 孺子可教   饭罢之后天色略微阴暗下来,还下起了一场小雨。太平公主的心情仿佛也就像是这天气一样,变得不那么美丽了。   恋爱中的小男女,总会因为对方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而心情大变。太平公主也概莫能外。想起今天薛绍屡次跟她说起“礼法”,言语之中又颇含讥讽之意,太平公主的心情变得有些郁闷起来。   外面下了雨,薛绍透过窗户看了一眼,随口道:“这天一下就黑了。”   “我这就回怡心殿去!”太平公主说罢就起了身来,有些气鼓鼓的样子。   薛绍知道她是耍起了公主脾气,笑道:“殿下,我可没有催你走啊!”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礼教大防男女有别吗?”太平公主斜睨着薛绍,“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不用你留我!”   薛绍失笑,我也没说要留啊!   “不许笑!”太平公主越加忿忿,“婉儿,走了!”   薛绍当真也就没有挽留,拱起手来,“臣,恭送殿下!”   太平公主见状越发气闷,步子走得更快了,头也不回的登上马车一走了之。   薛府的人见到此景无不胆战心惊,触怒了公主,这还了得?   月奴也有些担忧,“公子,此前还好好的,怎的一下就闹成这样了?”   “无妨。”薛绍淡然地笑道,“公主嘛,又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脾气大点是正常的事情。”   “那她以往三天两头这样,公子如何消受?”月奴更是担忧了。   薛绍略微笑了一笑,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自幼就生成了这样的性格,从前的事情没有办法改变;但她现在遇到了我,潜移默化之间已经有所改变,以后只会更好!”   月奴轻轻皱了下眉头,“但愿如此!”   薛绍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恐怕是不容乐观!   李唐的公主骄横跋扈是天下皆知的。更何况太平公主又是当今二圣唯一的嫡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太子皇子见了她尚且怵让三分,想要改变她的性格与行为,谈何容易?   “事在人为。有些事情,努力去做了不一定成功;不努力,一定没机会。”薛绍淡然道,“月奴,以后记住——不管做什么事情,先要相信自己能够成功。有了这个信念,才会想方设法去完成;否则,就会给自己找无数条退却的理由,最终一事无成。”   “是,公子!”月奴正色抱拳,“月奴谨记教诲!”   ……   太平公主回到怡心殿里,心情好不烦闷。她钻进了寝宫里来回的踱步,碎碎念的道:“气死我了!太可恶了!……婉儿,婉儿你进来!”   至从武承嗣一事后,太平公主俨然已经把上官婉儿当作了心腹和闺密。此前她还有些忌讳在她面前失了公主尊荣,现在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上官婉儿应诺而来,“殿下有何吩咐?”   “婉儿,你说——薛郎他是什么意思,横竖都要挑我的不是!”太平公主忿忿的道,“本来我一番好意的给他送任状、送衣服过去,他倨傲得紧也就算了,毕竟张窈窕一事是我理亏不对,我便委曲求全由得他了。可是至从见到了裴行俭,他就没完没了的跟我说什么礼法,故意找茬儿来气我!婉儿,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   上官婉儿拱了拱手,微微一笑,说道:“殿下,其实你非但不应该生气,反而应该开心。”   “啊?”太平公主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摊着双手做不可思议状,“婉儿,我没听错吧?他都这样讥讽欺负我了,我还应该开心?”   “殿下,其实旁观者清。婉儿觉得薛公子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上官婉儿轻声道。   太平公主愕然的怔了一怔,眨了眨眼睛,“有何深意?”   上官婉儿道:“婉儿实话实说,殿下可别降罪。”   “当然不会了。”太平公主认真的道,“你只管直说,说得好我谢你,说得不好我也不会怪你。本宫说过了,我们是朋友嘛!”   “谢殿下。”上官婉儿微笑的柔声道,“其实婉儿一直都觉得,此前薛公子只是出于臣子本份,曲意迎奉于公主殿下。可是到了今天,薛公子已经把公主当作是未来的妻子了。”   “哦?”这句话对太平公主的触动可就是太大了,她心里的气愤顿时消散了大半,好奇的道,“何以见得?”   “殿下,薛公子出身汾阴薛氏,这是一个儒学传世礼乐为荣的大仕族。”上官婉儿说道,“这样的大族子弟,是最为崇尚礼法的。今日薛公子特意在公主面前频频提起礼法,莫非不是把公主当作了薛家的人来看待?”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难怪他今天在曲江堤边跟我说,私下在一起怎么样都是无妨,到了外面尤其是有朝中大臣在场时,无论如何也要顾及我的公主身份。”   “那婉儿就真是要恭喜殿下了!”上官婉儿正儿八经的拱手深拜,“薛公子能够主动在外人面前维护殿下的贤德尊荣,显然就是把殿下的名声与形象,看作是自己份内之事——这是夫妇之伦呀!”   “咦,有道理哦……”太平公主闻言心中略微一喜,此前的愤恼飞快的消散了开去。   上官婉儿又道:“方才殿下也说,薛公子说,私下在一起时怎样都可。那也就意味着,并非是薛公子不近人情非要故意刁难殿下,而是一旦殿下与公子成亲了,就难免要共同面对许多的人。比如,即将抵京来正式商谈婚事的河东县侯、薛家长公子薛顗。”   “你说得对……薛郎毕竟年长,比我懂事比我想得深远。我只顾着和他在一起娱玩开怀,他却想到了今后和长远。”太平公主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汾阴薛氏是一个鼎盛悠久的大仕族,这样的大户人家最重礼法。薛郎倒是一直都很宽容,但他兄长可就未必了。此前我父皇也曾劝诫过我,如果想让薛族的人接受我这个公主,前提就是我必须是一个颇识礼法、行为得体的贤德之妇。否则,薛族之人虽然表面上不说,但私下难免非议重重。如果这样,薛郎可就真是要左右为难了。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肯定也会因此受到很大的影响。”   “殿下睿智。”上官婉儿轻声道,“所以薛公子今日刻意提及礼法,弦外之音,就是希望殿下会是薛族的好媳妇,将来,夫妻二人能够和睦相处。”   “难道他觉得,我是个不知礼法的人?”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头。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殿下,从来都是礼多人不怪。再有俗语说,三日之新妇,举止不得自专。眼下薛公子的兄长就要来长安了,殿下多注意一些,终究不是坏事。”   “可我是公主,他们是臣子。让我委曲求全的迎奉薛家的人……我这心里,终究是有些怪怪的!”太平公主仍是皱着眉头。   “这也正是驸马的难为之处了。”上官婉儿轻声道,“按世俗伦常来说,夫为妻纲,可又有君为臣纲——公主是主、驸马是臣,这经常会让人无所适从。”   “……”太平公主郁闷的连贬了几下眼睛,“这我还真没细想过,我现在只想跟他在一起,因为我觉得特别开心。那我们将来,该要如何是好?”   上官婉儿笑道:“殿下,来日方长。殿下和薛公子的将来如何,只把握在你二人的手中。其实,只要殿下与驸马将来的感情和睦,在外如何示人、在内如何相处,都是可以私下商量的事情。”   “你说得对,我最为渴求的无非就是和他有一个好的未来。至于那些繁文褥节,实在没必要顾及太多、想得太早!”太平公主羞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婉儿……我今天好像又发脾气抚袖而去了。我这坏脾气,怎的一点都没改过来呢?”   “殿下,薛公子沉稳睿智胸怀豁达,想必是不会介怀的。”上官婉儿轻言道。   太平公主鼓起了腮帮眼睛左右乱转,“那也不至于又让我去登门致歉,向他认错吧?……我堂堂的帝国公主,屡次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他会越来越得意忘形的!”   上官婉儿噗哧一下笑了,说道:“殿下,小两口之间有个争执打闹再也正常不过了,要和解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也大可不必伤及殿下的尊严。”   “怎么和解?”   上官婉儿笑道:“薛公子不是想让殿下多读诗书、多识礼法吗?殿下派人去找薛公子借一本《礼记》来看,他定能明白殿下之意,自然也就和解了。”   “借书和解?”太平公主展颜一笑,“婉儿,你真是太聪明了,亏你想得出来!”   薛绍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明早就去皇城报道上班。朱八戒骑着毛驴又来了,说太平公主殿下回到怡心殿甚觉寡味,想借本《礼记》来读,也好消磨时光。   薛绍呵呵直笑,孺子可教!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改变太平公主的一些旧思维与坏习惯,还真得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啊!   薛绍叫月奴弄来一口箱子,把一部竹简版的《礼记》和一部手抄线装版的《永徽律疏》一起装了进去,说道:“八戒,这书很贵的!”   “呃……小人知道!小人半年的俸禄,未必买得起这两套书!”朱八戒不知道薛绍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的道。   薛绍说道:“书固然是贵,但书里的知识更加宝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自有……咳,薛承誉,知道吗?”   “啊?”朱八戒的眼睛都直了,什么意思?   “走吧、走吧!”   “是……”朱八戒连轮眼珠子,好吧,只能是原话转告给殿下,让殿下自己去琢磨了! 第0114章 军队气息   次日薛绍起了个黎明大早,将官服等物都架到了马背上,准备去皇城应职上班。   千牛备身的职事官就不是以往检校太官令这种不用上班的闲官了,就工作本身而言是作为皇帝的贴身保镖,当然是要每天应职应卯的,偶尔还要参加朝会。   临出门时薛绍叮嘱月奴,让她好好的守着门户,如果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可以到李仙缘家里找他代为传话。   “公子若得空闲,不妨多回家来。”月奴抱拳着说道。虽然没有小女儿的幽幽之态,但眼神之中却是一片依依不舍。   薛绍点头笑了一笑,“记得要照顾好妖儿,家里我就拜托你了。你二人需得认真读书好生练武,每日精进不可荒废!”   “公子放心!”   青龙坊离皇城可不近,薛绍骑马跑了好一阵才进了皇城朱雀门。   皇城朱雀门和太极宫承天门连成一轴有一条大街,称为承天门大街。凡大唐朝廷的中枢衙门,九成都对称分布在承天门大街左右。   这里地处皇城之南,因而被称为“南衙”。   目前大唐的主要兵源是府兵,凡天下府兵皆归南衙十六卫统领。近年来才建起的左奉宸卫便是十六卫之一,卫府衙门倒是好找就在殿中省旁边,那一日太平公主曾带薛绍去那里定制过军服。   不过在去卫府报道之前,薛绍还得先去一趟吏部花费一笔不菲的朱胶绫轴钱,领取新的“官凭告身”。一般来说,除非是新官上任或者是更换了工作部门,否则许多官员在更换了职事官以后,是不会去更换官凭告身的。   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东西——贵!   但是,从七品闲官到千牛备身还加授了五品散官,这已经不是更换工作部门,简直都是平步青云了。所以,那朱胶绫轴钱还是要花的。   薛绍到了吏部拿出自己的官职任状,说来换取新的官凭告身。接待他的青袍小官员看了一眼,当场肃然起敬拱手就拜,“薛将军,你的官凭告身理当由吏部尚书亲手堪发。下官这就带你去见魏尚书!”   “好,多谢!”薛绍笑而回礼,“薛将军”,这可比“薛公子”听起来舒服多了!   大唐中枢三省六部,中书省发令、门下省审核,尚书省具体执行。大唐的尚书省就像是国务院,总理天下政务与民生大事。   常言道治民先治吏,吏清则民规。吏部管理天下百官,是尚书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官拜正三品,而其他的尚书都只是从三品。   对于吏部尚书魏玄同,薛绍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并不十分陌生,因为薛克构曾经跟他谈起过。魏玄同是魏征家族的后裔,性格也与魏征有几分近似。他有一个重要的政治主张,那就是他一向反对朝廷的“荫生”制度,认为贵族子弟无论良莠得到官职都太容易了;相反,一些有才有德的寒门仕子,却是晋升无望。   这一政见,倒是与姚元崇不谋而合。因此,薛绍想要提携姚元崇一把,薛克构就刻意提起了吏部尚书魏玄同。   那名小官带着薛绍到了魏玄同的官衙,薛绍入内拜见。看了魏玄同两眼,一个六十上下的干瘦老者,脸颊干瘪了下去,精神却非常的健旺而且双眼炯炯有神,表情天生的好像就带着几分严肃。   “哦,你就是薛绍。新任千牛备身。”魏玄同打量了薛绍两眼,不褒不贬的平声静气道,“本官听说,你是禁中对策及高第,得授此官职?”   “正是。”   魏玄同不动声色,淡然道:“历来是禁中对策及第者,只授散官不与职事。千牛备身一职非同小可,身系陛下安危。你上任之后需得勤谨为勉,不得有任何失职失德之举。”   “是。”薛绍应了一声,薛克构说得没错,看来魏玄同是挺反感贵族荫生的。   魏玄同摸了摸胡须,用公事公事的口吻继续道:“凡大唐天下官吏,都要遵循‘四善二十七最’课考法来接受考核。除了三品以上大员是由陛下亲自来考核,其余的都由吏部来考核。官员每年一小考,四年一大考。九成以上官员课考成绩都在中等,得上等者凤毛麟角。近两年来京官只有一个人得过一次上等,他就是大理寺丞狄仁杰。他上任之初一年之内,审积案无数涉案一万七千余人,无一案错判无一人喊冤,他所得的也只是上等中的最末‘上下’。假如有官员得了下等,轻则会被御史调查或是降职免职,重则下狱流放甚至被斩首抄门。比如前番领军战败的萧嗣业,就被贬官流放了。”   说到这里,魏玄同顿了一顿,正色道:“若是千牛备身的课考得了下等,比一般的官员得了下等后果更加严重。这一点,本官必须事先知会于你。”   “多谢魏尚书提醒。”薛绍拱了拱手,心说他这番话算是“忠言逆耳”。千牛备身是皇帝的贴身保镖,如果课考得了“下等”那可能就意味着护驾不力、皇帝出事了!——这显然是比一般的官员得了课考下等,要严重一百倍!   官场自然有官场的规矩,由不得谁来任性胡为。“四善二十七最”课考法想必是第一条摆明了的大规则。至于还有许多其他的潜规则,日后都将一一面临了。   “把你的旧官凭交来,本官现在就替你制办新的官凭告身。”魏玄同仍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薛绍如言照做。   魏玄同取出一本红色封皮的折本,亲手开始书写。   薛绍在一旁静静的等着,待他写完并且加盖了大印,才道:“魏尚书,我这官告费该交多少?”   “不用了。”魏玄同淡然道,“千牛备身等同于五品通贵是由皇帝陛下亲敕授封,不用官告费。省下的这笔钱,你操办烧尾宴去吧!”   薛绍心中一亮,拱手道:“如若魏尚书能够大驾光临下官的烧尾宴,则幸甚!”   魏玄同仍是那副不卑不亢不怒不喜的样子,淡然道:“尚书户部的薛侍郎与本官是好友,他好像跟本官提起过这回事。”   “下官失礼惭愧,下官早该登门延请魏尚书的!”薛绍拱手道,“择日,下官定会亲临贵府呈上拜贴请谏,还请魏尚书能够屈尊降临!”   “好说。”魏玄同不露机锋,只说了这两个字。   “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拿好官凭告身退出了吏部官衙,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这个魏玄同,很能装啊!   和这些朝堂大员打交道,还真是挺费神的,一时之间很难摸透他们的心思,也猜不懂他们真实的立场与想法,只能摸石子过河。薛元超何尝不是这样子?相比之下,狄仁杰可就要耿直多了。   可能是官做得越大,人就越老奸巨猾吧!   薛绍牵着马驮着两个大包袱,到了左奉宸卫的卫府衙门前。远远就看到门前插着两竿大旗枪,有两面大旗在飘扬。门口左右各有四名卫士值戍,军服和普通大唐军士所穿的青绯阜袍明显不同,除了衣服上有一些漂亮的钿绣,战袍之上还绣有一头栩栩如生野性十足的金牛,美观大气英武不凡。   军队的地盘果然不一样,看这粗犷高大的门庭和威武雄壮的军士,一股苍劲雄壮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薛绍牵马上前,那几名军士一看到薛绍的马眼睛就亮了。再打量了他一眼,当先一人上前一步道:“军机重地,来者何人?”   薛绍拿出自己新领的官凭告身,“新任千牛备身薛绍,今日前来上任。”   众军士略微变色,当先那人看过了薛绍的官凭,神色间肃然起敬,恭恭敬敬的将官凭还给了薛绍,抱拳拜道:“原来是薛将军!备身卢思义失礼了!”   备身,虽然只比“千牛备身”少了两个字,但却只是八品的武官。薛绍这个六品的千牛身备,算是他的顶头上司。   “见过薛将军!”其他的军士们也一同抱拳来拜。   “兄弟们不必客气。”薛绍抱拳还了一礼,微笑道,“我初来乍道,时刻还得需要兄弟们的帮衬。”   “薛将军太客气了!”   卢思义一挥手,“你们两个,赶紧帮薛将军打点行礼、伺候马匹!”   “是!”   薛绍点了点头,“有劳兄弟们了。”   卢思义看着威龙宝马,羡慕的道:“薛将军,这可是有价无市的绝世良驹啊,不知薛将军,从何得来?”   薛绍笑了一笑,他这话大有一点打听我的底细的味道。倒也是人之常情,新来了一个领导,总该要弄清对方的来路与底细才行……好吧,如你们所愿!   “宫中所赐。”   “哦,原来如此……”卢思义果然脸色微变不敢再问,后面的军士也都惊了一惊。   两名军士分别扛起了包袱牵了马,卢思义道:“薛将军,就让末将请你进入卫府!”   “好,有劳。”   “将军请!”   薛绍一脚踏进行卫府的门槛,里面还真是别有洞天,异常的宽敞。入眼先是一片若大的校场,地面十分的平整硬实,想必是平日里军士们集结或是操练给踩硬了。校场两旁像是大库房,各有一批军士守备,四处可见各色的旗帜与整齐的兵器架子以及拴马的大桩,远处还有一批人在操练骑射或是练举石锁,一片呐喊叫好之声。   军队的雄浑与奔放气息十分浓郁。   薛绍感觉血管里有一股悸动在蠢蠢欲动,让他的心跳都慢慢加快起来。   没错,这就是军队的气息。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军队;却有着同样的男儿张扬与孔武阳刚! 第0115章 千牛御刀   大校场以北有一排高檐房舍,卢思义指着那里道:“将军,那里便是左奉宸卫的府衙与居舍。将军是六品备身将有一个单独的官署,那既是将军处理公职的所在,也是将军的寝居之处。”   薛绍看了看那一片房舍和自家大宅的建筑风格相近,一样的斗拱飞檐高梁大柱,多栋这样的房子连成了一大片。   “我的官署是哪间?”   卢思义答道:“薛将军要住哪间得由长史来酌情安排。卫府的内务,全由长史打点。末将这就带将军去见冯长史,他的官署在二进院,与卫府将军和中郎将的官署在一起!”   “好。”薛绍点点头。   左右奉宸卫的人员编制并不多,也没有设正三品大将军,只设了一员从三品的将军作为最高长官。将军以下,便是两名中郎将。这三个人算是薛绍的顶头上司。另有一名主管内务的从六品长史,虽然官职比薛绍低了半品但他手上的实权不小,至少是管着所有人的衣食住行和点卯签到这些事。   “薛将军来得不巧,两位中郎将都已经带着兄弟们去了宫里当差。现在只有冯长史在卫府里。”卢思义一边走一边说道。   “将军呢?”薛绍自然的问道。   卢思义笑了一笑,说道:“我们左奉宸卫的将军一直是由左卫将军、梁郡公李孝逸检校的。他老人家十天半月也难得来一趟卫府,平常都是两位中郎将在打点上下。”   李孝逸?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这个人的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他居然能身兼两卫将军之职,就连陛下的贴身卫队也交给他统领,看来是极受二圣的宠信了。   卢思义带着薛绍进行了一间官署,里面书卷如山但并不零乱,有六七个青袍绿袍的文官在伏案书写或是整理书架,一片忙碌但不忙乱的井然气象。   “冯长史可在?”   “什么事?”一位身着绿袍头戴襆头的中年文仕从书架后探出头来,打量了薛绍一眼,“这一位是……”   薛绍微笑的拱了一下手,“在下薛绍,是新来上任的千牛备身。”   “哦,是薛将军!下官失礼了!”冯长史连忙放下手里的书卷,对其他几名文官招手,一群人连忙站到了薛绍面前,整齐划一的拱手来拜,“见过薛将军!”   除了一个将军两个中郎将,左奉宸卫内部就没有人比薛绍的官职品衔更高的了。   “诸位同僚不必客气。”薛绍回礼。   “下官昨日得到上峰指令,告知卫府新任了一名千牛备身,原来就是薛将军!”冯长史笑容可掬的道,“薛将军真是凛凛一躯,龙凤之姿啊!”   “就是,就是……”其他人笑呵呵的跟着附合,就像是和薛绍认识了很久很亲热的样子。   薛绍笑了一笑,“冯长史取笑了。我初来乍道,什么也不懂。大小的事情,还得有请冯长史和各位同僚多多周全。”   “好说、好说。”冯长史笑眯眯的点头,“薛将军,就让下官先带你去你的官署看看吧,下官昨日得知消息后,马上就差人收拾好了,只等将军上任入住。”   “好,有劳。”   冯长史和卢思义一起带着薛绍,来到了方才经过的临近校场的第一进院落,打开了其中的一间大宅,说道:“这里进门是待客大厅,两旁分别是官署与书房,后面这间主宅是将军的住处,旁边另有五个偏间是将军的属下们住的。”   薛绍一笑,这么说我不是光棍司令,手下还有兵呢!   “将军请!”冯长史拿出钥匙分开打开了官署、书房与主宅的门,然后将一串钥匙交给薛绍,说道:“以后这些地方就都是薛将军的地盘了,钥匙都交给将军。千牛备身初一十五的朔望大朝必须得和京官百僚一起上朝,平日里左右奉宸卫共有二十四名千牛备身分作四班,由中郎将率领在陛下御前护卫。也就是说,若无特殊情况,薛将军每月只有七天左右的时间必须在宫中当职。其他的时候嘛……”   冯长史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卢思义在一旁给薛绍递眼色,薛绍心领神会,这个冯长史弦外之音应该是“除了必须在宫里当职的七天,其他的时候都没有什么事”。但七天之外能够做些什么,显然得要过了冯长史这一关,内务考勤就是他主管的工作之一。   县官不如现管,看来这个冯长史算是卫府里的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薛绍笑了一笑,官嘛,大家都彼此给点面子给点照顾,也就都好办事了。于是道:“我新官上任不日将摆一席烧尾宴,不知冯长史有没有时间大驾光临呢?”   “哎呀,薛将军盛情相邀,下官岂敢推搪!”冯长史面露喜色的拱手就拜,“下官必当亲至、必当亲至!”   卢思义在一旁暗笑,看薛将军骑的那匹马就能想像,能够受邀参加他的烧尾宴的人肯定都不是寻常角色。想必冯长史是早就弄清了这位新任薛将军的来历底细,瞧瞧,受邀参加一个烧尾宴他都高兴成这样了!   “到时,本将会亲自下贴延请。”薛绍拱手回礼,说道,“对了,这些房间里面都住了哪些人?”   冯长史的态度马上变了个样,殷切客气了许多,“这些房间里每房可以住两个人,五个房间十个人,刚好是一‘火’。前任千牛备身离职之后房间就都腾空了,现在能有哪些人再住进来,还得是薛将军说了算。”   “哦?”薛绍有点不解。   卢思义连忙抱拳道:“薛将军,就让末将住进来吧!”   薛绍心中一动,难道是要让我自己挑选手下?   冯长史低声道:“薛将军,你可以挑选十名本府的卫士住进来,他们就都是薛将军的亲随了。将军要去当职,就得是率领他们同去。”   “原来如此,多谢指教!”薛绍点了点头,“卢思义,那你就先住进来吧!”   “多谢薛将军!”卢思义颇为欢喜。   整个卫府有一百名备身军官、一百五十名主仗军官,另有两三百名普通的卫士,但只有一百二十人能成为千牛备身的亲随,此前卢思义就是个看大门的八品备身。   “冯长史,还有其他的同僚呢?”薛绍问道。   “今日恰是左奉宸卫当职,一位中郎将带着六名千牛备身及其麾下,去了大明宫含冰殿当职。”冯长史道,“另一位中郎将则是率领备身左右去侍奉朝班尚未回府。其他的一些同僚嘛,要么是去休了旬假,再不就在校场上练武或是在房间里休憩读书。总之不会有人公然在外四处游荡,倘若是被御史撞见可就麻烦了。”   薛绍点了点头,千牛备身只需要朔望上朝、每月有七天必须护卫皇帝左右,其他应该能有不少的私人时间,难怪那么多人羡慕这个职位。   “薛将军不如稍候,下官去叫人取来将军的一切应用之物,另外还得去请殿中省尚衣局的人来给将军量体裁衣定制军服。”冯长史挺热情的道。   “量体裁衣就不用了,军服和官服之类的,我都有了。”薛绍道,“你去把别的东西取来就行。”   “哦?……那好吧!”冯长史愣了一愣但也没多问,心说还没上任就有军服和官服了,这事儿当真新鲜!   稍后冯长史叫人取来了一大堆的东西,无非是笔墨纸砚、床褥盆碗这些日用之物,再者就是弓箭、锥刃与解绳刀这种常见的军用器械。   薛绍疑惑的道:“怎的没有铠甲和千牛御刀?”   “薛将军,铠甲只能是在当职之日由卫府军库堪发,用完了马上就要归还军库。”冯长史面露一丝难色,“至于这千牛御刀嘛,可就说来话长了。不如就让卢思义替将军慢慢详解。”   “莫非这其中还有许多说道?”薛绍更好奇了。   卢思义抱拳道:“将军有所不知,千牛御刀向来是由皇帝陛下亲手颁赐,左右奉宸卫里真正的千牛御刀向来只是各设七把,其中将军占一把两名中郎将各占一把,剩下的四把千牛御刀,将由十二名千牛备身与十二名备身左右共同来争夺。争不到的,就只能配备普通的千牛刀了——就像末将的这一种。”   说罢卢思义就将腰上所悬的刀解了下来,递给薛绍。   薛绍拔出刀来看了看,刀身湛亮锋芒毕露,但比普通的横刀要短一些、刀身要宽一些。这样的刀形利于快速拔刀适合贴身近战,的确是为保镖量身定制。   “试一下?”薛绍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感觉这千牛刀比华丽狭长的横刀更顺手更实用。   卢思义指了一下门外,“薛将军,那里有试刀石。”   薛绍提刀走出户外,对着那块棱角分明半人高的试刀石猛砍了下去,哧啦一声如同砍削的松软木头,直接将一块石头削去了拳头大的一角!   “好刀!”薛绍不禁惊叹,想不到大唐还能造出这样的极品军刀!   “薛将军,若是拿千牛御刀来砍末将的这把刀,那也就像是千牛刀砍这块试刀石一样的了。”卢思义的双眼之中一阵精光乱冒,沉声道:“将军,何不夺一把来?”   薛绍斜眼看着他,“如何夺?”   “简单。”卢思义眉梢一扬,“打败其中一个,持刀之人!” 第0116章 千牛讲武   二十四个人用淘汰制的办法去争夺四把千牛御刀,能简单?   薛绍笑了笑,如果我能夺来一把千牛御刀,那对卢思义来说我就是一个“够实力”的头儿,他也就算是跟对人了。   的确是军队里该有的气氛,人人皆有一颗好斗争胜之心!   虽然千牛背身的官品是文散官,出身、背景、才学与外形都是出类拔萃,世人都将千牛备身视为清官。但是归根到底千牛备身还是要有过硬的身手,一旦皇帝遇险,身份血统、诗赋文章和英俊潇洒是杀不退敌人的。   所以,千牛备身本质上仍是以战斗为天职的军人。再者,军队从来都是一个强者为尊世界,谁的拳头够硬、谁更爷们儿,谁就更有地位和发言权。   所以薛绍觉得,想出“争夺千牛御刀”这个办法的人,真是够聪明。以大唐之富有,不可能铸不出足够数量的千牛御刀。但是千牛有二十四位、刀却只给四把,争夺之激烈可想而知,奉宸卫的军人素质在这种淘汰制的比拼当中,自然也就上去了。   “将军,何不一试?”卢思义仿佛是比薛绍还要心急,还要兴奋。   薛绍道:“怎么试?难道我刚一来就去找同僚打一架?”   “当然不是了。”卢思义认真地说道,“奉宸卫有成例,每月都有千牛讲武会,四名执有千牛御刀的将军会接受他人的挑战。如果输了,就要让出千牛御刀。当然,只有六品的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才有挑战的资格。此外,但凡有新来的六品千牛,卫府都会专程为他举行一次讲武会。只要他有足够的实力,初来乍道就能拥有千牛御刀!——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啊!”   “无上的荣耀?”薛绍笑了一笑,反过来,那个被抢走了千牛御刀的人岂不是就“无比的耻辱”了?   那我要是连挑战都不敢,想必也要被所有人看不起!   如此说来,千牛备身看起来是个无比光鲜与悠闲的职事,但生存的压力也不小。要是没有真才实学,就算凭借祖辈的福荫和高官的门路混了进来,那日子也肯定过不下去。   “那今天会有讲武会了?”薛绍感觉自己心中蛰伏已久的豪气,仿佛是被激发了出来。   “必然会有!”卢思义听到薛绍这样问,激动的道,“将军不妨好生准备一下。”   “你告诉我怎么讲武就是了。”薛绍也有一点期待了,这样的氛围,我喜欢!   “很简单,就是近身肉搏,胜者为王!”卢思义说道,“我们是千牛卫士,不同于其他的普通军士,诸如骑术、翘关和箭术对我们来说都是末等。我们的本职是贴身保护陛下,因此,近身肉搏生死相拼才是我们最该做的事情!”   薛绍顿时就笑了,近身肉搏一直都是“血狼”的最强项。虽然现在这副身体还远远没有达到我的最理想要求,但比起刚来大唐时已经强健了很多。但相比于这个时代的武者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仍是心里没底。   现在拿千牛讲武会来做个试炼,未尝不可!   赢了,当然最好。就算是输了,也至少让我有了竞争的对象与努力的目标。假以时日,也定要赢回来!   “我,姑且一试。”薛绍说得很淡定,脸上还挂着微笑。   “薛将军,真汉子!”卢思义兴奋不已,“千牛讲武会可是一项盛事啊,有时皇帝陛下都会亲临观瞻,这可比宫中的角抵精彩了一万倍不止!”   “那倒是。”薛绍笑了笑,角抵向来是以表演为主,上次我在宫里参加过一次角抵,对手居然是朱八戒……   冯长史见薛绍对千牛讲武会有兴趣,忙道:“今日恰巧轮到本卫去宫中当值,还得要七天他们才回卫府来。薛将军不妨主动去一趟含冰殿,一来千牛备身上任之初必须先要面圣参驾,二来也好趁早拜会中郎将与诸位同僚。”   “好。”薛绍点头,“那我现在就去更衣,即刻便去大明宫含冰殿。”   “下官愿陪薛将军一同入宫!”冯长史的一双眼睛仿佛也在冒光了。   就连冯长史这种纯粹的文官说起千牛讲武也是这副兴奋的神彩,薛绍已经可以断定,左奉宸卫里的尚武与竞争的氛围还真的不是一般的浓烈。   那么千牛御刀的归属,意义就真的是非比寻常了!   “薛将军,请带末将一起去吧?”卢思义更加激动与热切期待。   薛绍淡然一笑,“你难道不是本将的亲随么?”   “多谢将军!”   稍后薛绍换上了花钿绣服,一行三人都骑了马直接往西而行在皇城西侧的安福门出了皇城,然后转道北行。   南衙位于皇城最南,含冰殿位于最北的大明宫内,如果径直北上将要穿越太极宫与大明宫这两座庞大无比的宫殿群,而且禁内不许骑马奔驰。薛绍等人绕着皇城跑了很大一圈来到大明宫玄武门,凭借冯长史的通行军令和各自的官凭告身从这里进了大明宫。   怪不得奉宸卫是七天一轮岗,要是每天都这样折返往来,那就什么事情也不用干了。   临近玄武门可就是羽林卫的地盘了。羽林卫作为皇帝的直嫡亲勋部队,成员全是雇佣军没有一个府兵,他们脱离南衙十六卫并且卫府衙门也单独设在玄武门外的壁城之中,因此有了“北衙”之称。   北衙和大明宫内随处可见一队队往来巡视的羽林军,皇帝李治所居的含冰殿外围,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相当森严。但是含冰殿以内,就全是奉宸卫的警戒地带了,任何人不得擅闯包括羽林军将领,甚至包括太平公主这样的皇族也必须先要通报。   一路经历了重重盘查,薛绍等人好不容易才到了含冰殿前。在此戍卫的奉宸卫将士自然是认得冯长史,问明来意,便进去向中郎将通报了。   “千牛备身随侍护卫皇帝左右,必然有中郎将率领。”冯长史小声的道,“薛将军切莫得罪了二位中郎将。否则,那日子就真的不好过了。”   “本府的中郎将是哪两位?”薛绍问道。   冯长史四下看了一眼,没有闲杂人等,小声道:“有句话不知道薛将军听说过没有——千牛二童,禁内杨公。飞骑玉冠,莫予争雄。”   薛绍笑了一笑,“没听说过,倒是挺顺口。”   “这是军士们编出来的歌谣,形容奉宸卫、羽林卫与后宫禁中的几位武功最厉害的高手。”冯长史说道,“千牛二童,就是指左奉宸卫的两位中郎将周季童与李仙童。此前他二人都是千牛备身,因为武艺特别出众屡次在千牛讲武会上力挫群雄,因而受到陛下的赞赏陆续被提拔为中郎将。”   “周季童,李仙童?”薛绍回忆了一下,挺陌生的名字,“他们各自有何来历?”   冯长史说道:“周季童的父亲周道务官拜三品营州都督,是大唐的封疆大吏与戍边大将。周家四世四公家门极其显赫,周道务还娶了太宗皇帝与韦贵妃所生之女‘临川公主’为妻。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封临川公主为长公主,对周氏夫妇相当的信任与器重。周季童文武全才,是周道务的第四个儿子。他凭借父辈恩荫做了千牛备身,一身功夫很是了得,三年前被陛下提拔为中郎将。”   薛绍听罢点了点头,若论出身这个周季童可不比我差多少,关键在于他的父母仍然在世而且混得都还不错。冯长史说他文武全才一身功夫很是了得,想必也不会是唬人。纨绔二代要混个闲散高官倒是不难,要做到奉宸卫中郎将,可就真得要手下有点本事才行了。   “那李仙童呢?”薛绍又问道。   “李仙童自然也不简单!”冯长史话说一半生生的打住,以目视前方低声道:“薛将军,来的那一位就是周中郎!”   薛绍抬头一看,宫殿之中走出一个身披光鲜战甲的青年将军,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岁,身材高大虎步流云,外形称得上是威武雄壮、英俊不凡,气质也很沉稳干练,颇有不怒而威的上将风范。   能做到奉宸卫中郎将成为大唐皇帝的贴身卫队长,周季童首先得有一副出众的仪表。   走到薛绍等人面前,周季童只瞟了薛绍一眼,就转头对冯长史道:“冯长史,你们来干什么?”   “周将军,这一位是新上任的千牛备身,薛绍薛将军。”冯长史道,“下官引领薛将军前来参拜陛下。”   “见过周将军。”薛绍抱了一下拳。   周季童不冷不热的看着薛绍,手按在刀柄上也没回礼,淡淡道:“回去吧,陛下正忙没空见你。”   三人都愕然一怔,如同当头被淋了一桶冷水。   薛绍眉头一拧看向周季童恰好与他四目相对,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敌意……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了?   “还不走?”周季童的声音冷了几分。   “是,下官马上就走。”冯长史连忙给薛绍递眼色,示意他快走。   薛绍皱了皱眉头,站着没动。   “薛将军,快走吧……”身后的卢思义有些担忧的小声道。   周季童见薛绍没动,下巴一抬满几乎是用鼻孔“盯”着薛绍,“你想违抗军令?” 第0117章 怕他个鸟   薛绍一听到“违抗军令”这四个字,眼睛一下就眯了起来,表情也就不那么和善了。   前世在军队里混了那么多年,薛绍太了解军队里的一些“潜规则”了。老兵欺负一下新兵,这是挺正常的事情。其实很多的团队或者说环境,比如一个班级、一支球队或者是一个办公室里,新来的人受几天孤立冷遇或者被前辈支使跑腿打杂穿一穿小鞋,都属于正常的范畴。   但是“违抗军令”这种话可就太上纲上线了,严重的都够得上军法砍头。这已经不是给冷遇穿小鞋了,周季童摆明了就是在仗势欺人、当众打脸!   所以,薛绍站着没有动。   今天要是掉头走了,身后唯一新收的亲随卢思义肯定会彻底看衰薛绍,以后在左奉宸卫里也就没有威信可言、没有好日子可过了。   “我看你今天像是喝多了。”周季童也没有发怒,依旧是用他的鼻孔对着薛绍,冷哼了一声道,“冯长史,你没有告诉他奉宸卫的规矩么?”   “下、下官,还没来得及跟薛将军说。”冯长史连忙伸手来拉薛绍,“薛将军,先走吧!有什么回头再说!”   “冯长史,不着急。”薛绍就像是一竿插在石头里的铁枪,任凭冯长史用上暗力拽了几下根本就是纹丝不动,淡淡道,“你现在告诉我规矩,也不迟。”   “这……”冯长史松了手,脸一下就黑了,表情甚至透出几分恐惧来。   卢思义倒是站着没动也没什么惊慌的神色。或许他很想亲眼见识一下,自己刚认的这个“新老大”究竟有几分成色。   “我来告诉你。”周季童不急不忙脸皮却是绷得紧紧的,眼神也很是不善,“奉宸卫是军队,军队里从来都是按军规来办事。此外,军规管不到的事情,我周某人的话,就是规矩。”   薛绍“哧”的就笑了。   周季童双眼一下瞪圆,怒视薛绍,“你居然敢笑?”   冯长史噤若寒蝉,身体都有些筛糠起来。   卢思义则是悄悄的后退了一步。   “难道我笑一笑,也归周将军管吗?”薛绍很是淡然,面带微笑。   “我说过了,在左奉宸卫里凡是军规管不到的地方,都归我周某人管。”周季童上前一步几乎是和薛绍胸顶胸、脸对脸、鼻子顶着鼻子,一字一顿道,“现在,我命令你哭!”   薛绍不退不避,嘴角略微向上轻轻一扬,“我拒绝。”   “军令如山。你今天第二次违抗了军令。”周季童冷笑一声,“冯长史,违抗军令者该当何罪?”   “这、这……”冯长史已经有点慌了。   “不用问他了,我来告诉你。”薛绍像个说书先生一样,平静地说道,“《永徽律疏》有言,凡出征在外阵前当敌,或行伍阵列之中,或于巡禁哨岗之时,有抗官长命令者处以杖刑,因违令而诒误战机、泄露军秘失职者,削官去职贬为庶民判流放两千里,刑期一年以上。屡犯或后果恶劣者,斩。”   周季童眉梢一扬眼睛睁大了一圈,明显是惊讶了。   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一手按刀慢慢的绕着薛绍走了半圈,说道:“既然你熟知律法,不如就去大理寺做个刀笔吏更为合适。放心好了,我会呈达上峰的。”   在场的另外三人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也就只配舞文弄墨耍嘴皮子,滚回去做你的文职俗吏吧!   “周将军,请恕薛某直言,你怕是没那权力。”薛绍淡淡的道,“薛某的千牛备身一职,是陛下亲手下敕授封,五花判事中书拟旨、门下宰相会审决议、尚书吏部正式任命的大唐职事官。就算薛某犯下了死罪,也只能由陛下亲自下令制裁或由御史纠察弹劾,轮不到周将军来发落。除非大唐的朝延换作是周将军自家开的,否则,周将军就别幻想要把薛某扔到大理寺,去做什么刀笔吏了。”   “你!……”周季童一下就气煞了,你是在骂我谋反吗?   这话堪称诛心,可比“违抗军令”还要更加上纲上线了!   “薛绍,你先是两次违抗军令,现在又敢顶撞官长!”周季童面对面的怒瞪薛绍,“我看你是活腻了!”   “周将军,请注意你的措辞。”薛绍仍是平静,一板一眼的道:“首先,按律来说,我现在既没有在阵前临敌也没有在行伍军府之中,更没有在应职戍卫甚至没有正式上任。周将军的无理要求我当然可以不听,那算不得违抗军令。其次,周将军威胁我活腻了,无非就是想要以上欺下滥用军法。如果周将军这么做了,接受御史弹劾与审问的,必然是周将军,而不是我。”   周季童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的隆起,脸也涨红了,双眼之中如同喷火。   但是,无言以对!   冯长史张圆了嘴巴连连眨起眼睛惊叹不已,厉害、厉害!这唇枪舌战的功夫,周季童是明显不如薛绍!更为神奇的是,薛绍居然对本朝律法了如指掌、倒背如流!   卢思义仍是不动声色,但是,他脚下刚刚退回的那一步又悄悄的迈了上来,站得离薛绍更近了。   “好,很好。”周季童拿手指点点戳戳的指着薛绍,慢慢往后面退走,“你要见陛下是吧?那就站在这里等着!”   说罢,周季童猛然一个转身,大步走了。   “呼……”冯长史与卢思义同时重吁了一口气。   薛绍呵呵的笑了两声,号称文武双全的周季童,战斗力也不过如此!   冯长史小心翼翼的道:“薛将军,我看今日是见不到陛下了,不如且回吧?”   卢思义没有吭声。   薛绍略微笑了一笑,“既来之则安之,等一会儿再说。”   “周将军在御前戍卫,他不通报,陛下怎会见你?”冯长史叹息了一声,“薛将军真不该这样得罪了周将军,这几年来左奉宸卫里还真是从来没人敢得罪了他,包括另一个中郎将李仙童李将军,也都处处逊让他三分。”   “我看,就算我不得罪他,他也未必会善待于我。”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我吃的是皇家的饭,拿的是朝廷的奉禄,既没有违法也没有犯罪更不欠他周季童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怵怕的?”   “……”冯长史无言以对,或者说是不想跟薛绍辩论下去了,只是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卢思义低声道:“薛将军,周将军整起人来可是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全府上下没人不怕他。凡是跟他处不好关系的,无论是八品备身还是六品千牛,全都得要卷铺盖走人。薛将军这以后,恐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薛绍双眉一拧,“怕他个鸟!”   卢思义的表情悚然一变,抱拳:“将军,真是条汉子!”   薛绍的嘴角轻轻的扬了一扬,未置可否。   片刻之后。   冯长史有些忐忑不安起来,“薛将军还要等多久?”   “纵然是天荒地老,也要等出个结果。”薛绍道。   “那薛公子就在这里再等一等吧,下官在卫府里还有一些公务要料理,先就告辞了。”冯长史道。   “好,冯长史去忙吧!”薛绍不以为然的道。他一个长史,根本犯不着为了一个新来的同僚而得罪上司,情理之中。   “下官告辞!”冯长史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薛绍平静的道:“卢思义,你也可以一起走。”   “我……”卢思义犹豫的吞吐了一下,咬了咬牙,“我陪将军一起等!”   薛绍点了点头,看在这句话的份上,你方才退后一步的事情就先不跟你计较。   卢思义站在薛绍的后背,心里一阵犹豫和打鼓,周季童一向对我不待见总是派我去守大门……不知道这个新来的薛绍,有没有能耐和周季童抗上一抗?   半个时辰过去了,薛绍站在那里几乎没有动过。   从含冰殿里走出一名身着胡服男装宫女来,五官漂亮体态婀娜,步伐间却不像是弱柳扶风的小女子,隐约透出几许飒爽英姿。待她出了殿门时,门口的千牛卫士将一把剑交还给她。   除当值戍卫的千牛以外,任何人不得执兵刃靠近皇帝身侧。   卢思义看着那宫女眼睛顿时放亮,脖子都朝前伸长了一些。   薛绍见到那宫女,不由得微然一笑。   这就叫,无巧不成书。   那宫女显然也是看到了站在殿前的薛绍,惊讶的怔了一怔,快步朝薛绍走来抱拳一拜,“琅儿拜见薛公子!”   “啊?”卢思义低呼一声,眼睛一下就直了。   薛绍点了点头,“你来此作甚?”   “琳琅一同伺候公主殿下前来拜见皇帝陛下,一直都在殿中伺候,此时奉殿下之命出去办些事情。”琅儿面露一丝惊讶之色,“薛公子怎会在此?”   薛绍略微笑了一笑,“你看我这一身装束,就该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了。”   “花钿绣服,却无佩刀与铠甲……”琅儿眨了眨眼睛,“薛公子是新官上任,专程来拜见陛下的么?”   “没错。”   琅儿点了点头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公子稍候,待琅儿入内禀报!”   “好。”   薛绍笑了。莫非太平公主知道我今天要来上任,因此专程在这里守株待兔?   卢思义有点傻眼了,想问却不敢开口,抓耳挠腮。   薛绍回头看了他一眼,“卢思义,以后站在我后背的时候,不要随意动作。我很讨厌那样的坏习惯。”   “末将遵命!”卢思义连忙低下头去抱拳一拜,心里一阵发慌……莫非他刚才注意到了我退后一步的事情?   薛绍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卢思义如蒙大赦,额角流下两滴冷汗也不敢“随意动作”的抬手去擦了。   过了片刻,琅儿进了一趟含冰殿里出来,但没有再朝薛绍走来,径直朝另一方走了。紧随她之后,周季童去而复返,走到了薛绍面前。   “你也就只会凭借一张嘴,一张脸来吃饭。”周季童直咄咄的盯着薛绍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   薛绍微然一笑,“偶尔也凭拳头。”   “好极了。”周季童咧嘴一笑,“你不是想见陛下么?现在请吧!”   “多谢。”薛绍不动声色抱了一拳,大步朝含冰殿内走去。   混蛋!   周季童恼火的闷哼了一声,居然敢走在我前面! 第0118章 自有应对   大步前追,周季童好歹赶在薛绍之前一脚踏进了殿内,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懂不懂规矩,候着!”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笑,站定等候。   “陛下,臣已将薛绍带到。”周季童入内参拜道。   皇帝李治未及发话,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了起来,“周将军,你怎么说话的?难道薛绍是犯人吗,你要将他‘带到’?”   “臣并非此意!臣言语欠妥,请陛下恕罪!请殿下恕罪!”周季童连忙道。   “罢了!”李治的声音。   薛绍站在殿外听到太平公主的声音,不由得乐了。听口气太平公主对周季童很是不爽,莫非以前有过节?   按理说能到奉宸卫来当差的人,都是出身官宦人家、读书明理识大体的子弟,更加明白官场上的一些规则与潜规则,随便得罪人、哪怕是得罪属下,都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可是周季童为什么一见面就摆明了跟我为敌呢,难道是跟太平公主有关系?   薛绍琢磨这些事情的时候,殿内传出宦官的高声,“宣,薛绍入丹墀面圣。”   帝王所居的宫殿门槛外一截台阶与空地,经常涂成丹朱色,因此用丹墀代称帝王所在之地。   守在门口的两名千牛备身,仔细检查了薛绍的身上确定他没有带利器,然后让他坐在门槛上脱了鞋才许进去。   薛绍步入丹墀转过两道御堂屏风,见到御陛之上坐着李治,太平公主坐在一旁捧着一本书像模像样的在认真拜读,挺像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学子。   薛绍看到她这副样子就好笑,装腔作势!   周季童一手叉腰另一手握着刀柄就站在御陛之侧,离李治很近。另有四名花钿锈服的千牛备身披甲带刀的立于殿中的梁柱之下,离得稍远。   “臣薛绍,拜见陛下!”薛绍上前礼拜。   “免礼,赐座。”李治的声音很平常,既不亲昵也不生疏。   “谢陛下。”   宦官取来一副坐榻,薛绍跪坐上去。虽然不习惯这样的坐姿,但这不是在家里,只能入境随俗了。   “薛绍,你今天走马上任千牛备身,成为朕的贴身护卫。”李治说道,“你可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陛下,臣知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薛绍拱手拜了一拜。不过是些过场的客套话,想必是不用长篇大论。   “好。那朕也就不多说了。”李治看来也没兴趣多说废话,他转头看了旁边的周季童一眼,说道,“千牛讲武的事情,你知道吧?”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臣,略知一二。”   李治轻抚须髯点了点头,“既然你是新来的千牛备身,按惯例卫府应该专程为你举行一次千牛讲武会。方才周季童也对朕说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给你举行一场千牛讲武会。你意下如何?”   李治这话一说出来,假装在专心读书的太平公主便装不下去了。她将书本放下惊诧的看着李治,虽然没有说话,但那表情明显是在表示置疑与反对。   李治对太平公主视而不见,只是平静的看着薛绍,等着他的答案。   周季童很是安静的站在李治身侧,一直都像并不存在的空气或是没有生机的土偶,保镖做得很专业。   薛绍抱了抱拳,“陛下金口已开又是卫府的成例,臣自当如命。”   “那行,周季童,你去安排。”李治随意的抬了一下手。   “是,陛下!”周季童抱了一下拳,斜睨了薛绍一眼,嘴角轻微往上挑了一挑露出一抹冷咧又透着杀机的微笑,然后大步朝外面走去。   周季童刚一走,太平公主急切的扯了一扯李治的衣袍,低声的道:“父皇,怎能让薛郎参加千牛讲武?”   “为何不能?”李治反问。   “这……”太平公主一时无言以对,焦急的眨了眨眼睛,表情当中透出许多的担忧与焦急。   薛绍平静的坐着,仿佛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   李治拿起一本书来,说道:“凡朝廷用人皆要能者在其职。千牛备身这样的职事官是最容不得滥竽充数的,千牛讲武就是千牛备身进门后的一次检验,非常有必要。太平,莫非你认为朕的安危并不重要,因而千牛讲武不用举行?”   “儿臣并非此意……”太平公主无言以对,面露愧疚与焦急之色,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委曲又担忧的看着薛绍。   薛绍视而不见,仍是平静的坐着。心想,李治这话是很在理的,他这么做也是对的。常言道“皇权不下县”,字面意思即指君王不能直接对县一级的衙门发号施令。诚然君王有着无上的权力,但是官场自有体制,各个系统各个衙门,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办事方法与规则。皇帝如果“越级”干涉下面的人办事,那破坏的就将是体制与规则,让下面的人无所适从。事无巨细连县一级的事情也去管,那帝王也将累得半死。   所以,如果不是情况特殊,皇帝一般只需要管好身边的宰相、重臣,提纲契领的打理好朝廷的中枢衙门、制定国策、发布国家政令就行了。帝国的皇帝带着格格阿哥们三天两头的跑到民间到处折腾瞎打抱不平,这种狗血桥断一般只会出现在言情戏剧里。   “薛郎,这可怎么办?”太平公主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心里一急,可就忍不住了。   “太平,你不得多言。”李治不轻不重的斥了一声,说道:“既然你敢于举荐薛绍来做这个千牛备身,他自己也言辞凿凿的在皇后面前担保过自己能够胜任,那就必须是他自己来面对这一切,不能指望任何人去帮他开脱或是承担。”   “陛下所言极是。”薛绍拱了拱手,“臣,愿在千牛讲武会上慷慨一战!或胜或败,自食其果!”   太平公主的脸蛋儿都白了一白,身子也微微的颤了一颤,“薛郎,千牛备身这些人的武艺功夫很是了得,万一伤着你……”   “你住口。”李治有点不耐烦的打断她,“既然你对薛绍如此没有信心,又何何必举荐他来做这个千牛备身?”   “陛下说的是。”薛绍微微一笑,“公主殿下不必顾虑。臣,自有应对!”   听到“自有应对”这四个字,李治一直平静淡然的表情略微变了一变,抬头看着薛绍,说道:“朕倒是听说你懂得一些武艺。但是朕身边这些千牛近卫的身手,估计不是你能想像的。薛绍,你自求多福量力而行。如果实在不行,大不了认个输。那些同僚,也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   薛绍仍是微微一笑,“陛下,臣,自有应对。”   “好,朕拭目以待。”李治也不多说了。   既然左奉宸卫里有“千牛讲武会”的成例,作为中郎将的周季童也正式提出了,那皇帝李治就没理由反对。否则,他破坏的就是左奉宸卫的规矩,损害的就是他的卫队长的权威与威信。那以后奉宸卫还怎么正常运作,周季童还会不会忠于他?   这种事情在帝王看来,是最得不尝失的。   再加上薛绍是李治的外甥和准驸马,李治如果拒绝讲武会无非就是向别人宣布“薛绍不行,我怕他受辱或是受伤”,这便是任人唯亲因私废公。这样的名声,也是帝王最不想承担的。所以,尽管李治一向很疼太平公主,也对薛绍颇有好感,但在千牛讲武会的这件事情上,他只能让周季童按例来办。   李治将手中的书本揭开一页,悠然道:“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太平,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   太平公主在一旁苦着脸看着薛绍,对李治的话完全充耳不闻了。   薛绍不觉有些婉尔,太平公主还跑来找李治求学《礼记》了。   “太平,朕在跟你说话!”   “噢……”太平公主悻悻的拿起书,絮絮叨叨的念了起来,“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   薛绍顿时笑了,分明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她根本就没把李治的问题给听进去。   李治也有点哭笑不得,把书本往书几上一扔,“罢了,你自己读吧!有不懂的,再来问朕!”   薛绍暗自笑了笑,李治这样的老师和太平公主这样的学生,还真是配绝了。虽然李治的身上也有一些帝王的威严,但总体来说还是颇为宽和的。相比之下,武则天就要威厉得多了!   话说回来,李治今天的态度跟那天在御书房里大不一样,可能是四周有这些千牛备身的缘故。那些屏风后面也坐着记录帝王一言一行的起居郎,左史记言右史记行,就算李治是帝王也不敢乱说话、乱做事。否则不好的言行记录在了史书之上,臭名昭著受世代子孙的口诛笔伐。   所以,就算是大唐的帝王,他的行为也是受到诸般约束与监督的。除非他铁了心要做个不记名声的昏君和暴君,才不用顾忌这些。   周季童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向李治回禀说他已经把千牛讲武会的事情安排妥当。午时过后左奉宸卫的人全体臣集结于北衙校场,连正在当职的也请右奉宸卫的同僚去顶替了。除了检校将军李孝逸,六把千牛御刀的持有者齐聚一堂。   “到时,任由薛绍挑选一位,来进行挑战!”周季童说道。   他这话一说出来,薛绍和李治同时皱了皱眉头,按例不是只有四把千牛御刀参与角逐的吗?中郎将是不接受挑战的!   周季童抱拳道:“陛下,其实臣一直都觉得,中郎将也应该参与到千牛讲武当中来。否则中将郎很容易骄傲自满不思精进,或许哪天中郎将比属下的武艺都要更差了,自己却还不知情。这显然不足以服众,也容易犯下失职之罪!”   李治点了点头,“周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既然是你卫府中的家事,就由你们自己去商议决定好了。”   “谢陛下!”周季童拱手拜道,“臣已经与李中郎商议过了,既然陛下允许,那就从今天起,中郎将也参与千牛讲武,将成为本卫府新的定制。”   一扭头,周季童目露寒芒的看向薛绍,“薛绍,你敢来挑战本将吗?”   薛绍全身的肌肉与韧带几乎在同时绷紧了一弹!   “薛某,恭敬不如从命!” 第0119章 我踢死你   听到薛绍这句话,太平公主猛然心惊肉跳,若非碍着李治在场,她都想一下跳起来替薛绍翻口,然后痛骂周季童一顿。   李治却是不以为然的呵呵直笑,“男儿尚武,这是好事。千牛讲武,更是宫中一大盛事。朕有些日子没有观赏千牛讲武会了,今日,到场一观。”   “陛下若能亲临,左奉宸卫将士必然欢欣鼓舞!”周季童惊喜的抱拳而拜。   太平公主深呼吸忍住内心的愤恼与焦急,“陛下,儿臣陪你同去。”   “好。”李治摆了摆手,“周季童,你去将观战台安顿好。顺便,将李孝逸与裴行俭请来,陪朕一同观战。”   “是!陛下!”周季童兴奋的抱拳一拜,“臣这就去亲自打点!午时过后,臣恭请陛下与殿下观临!”   周季童大步流云的走了。   太平公主忍不住了,连忙起身走到薛绍旁边对着李治拜倒下来,“父皇,周季童分明是公报私仇要欺负薛郎,你怎能放任不管,还有意助长他的气焰?”   “胡说!”李治沉喝了一声,“千牛讲武是左奉宸卫的成例,周季童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十八岁入伍在朕身边伺奉了有十年之久,一向忠心耿耿勤谨能干,几乎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左奉宸卫在他的带领之下,尚武成风军威壮丽,南衙十六卫与北衙之内,无人不称周季童是一个非常称职的中郎将,是一个忠君体国的能臣良将。太平,朕知你爱郎心切,但绝不能因私废公污陷忠良!”   “……”太平公主被李治这一通“高屋建瓴”的话轰得哑口无言。她下意识的瞟了瞟御陛两旁的屏风,那后面各有秉笔起居郎正在奋笔疾书,记录皇帝李治的一言一行。   于是,太平公主不敢再多说了,只是侧过了头来无比担忧的看着薛绍。   薛绍淡然道:“殿下不必忧虑。”   太平公主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了。   “真的。”薛绍微微一笑。   太平公主浑身都轻轻的颤了一颤,“薛郎,你还笑得出来?你可知千牛讲武会是何等的重大?诚然那周季童不敢当众把你杀了或是重伤,但如果众目睽睽之下你被他打倒在地,那可就……”   “颜面尽失吗?”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殿下,我现在是一名军人了。”   “军人又怎么了?”太平公主咬了咬嘴唇,军人就能不要面子了吗?   “军人,当以战斗为天职。”薛绍微笑道,“面对挑战,军人必须予以强力的反击。就算战败,也绝不能退缩;就算阵亡,也绝不能投降!”   “我!……”太平公主几乎气结,“我后悔让你成为千牛备身了!”   “胡说!”李治再度斥骂了一声,“任命薛绍成为千牛备身,是朕的意思,是朝廷的决议,那能是你的意愿吗?”   “陛下恕罪,儿臣失言!”太平公主慌忙拜下。左史记言右史记行,皇帝李治都不敢造次,何况是公主?   薛绍拱手道:“臣,谢陛下知遇提拔,谢朝廷委以重任。臣一定不辱使命,会做一个称职的千牛备身。”   “太平,你真该多学一学薛绍。身为帝国公主,你的眼量与器局能不能放大一点,怎能只盯着一人一事呢?”李治说道,“能够做到六品千牛的,都是名门望族的仕家子弟,谁不是出身高贵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个个自命不凡?但正因为有了千牛讲武,他们每一天都要刻苦练武专于精进。如若不然,他在卫府之内根本就没有立锥之地,也随时有可能被淘汰免职。奉宸卫内部尚武成风、竞争激烈,千牛将士也从来都是最精锐、最勇猛的。那些想到奉宸卫里来混个千牛出身的贵族子弟,事先也得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这份才能与身手。”   太平公主无言以对,李治的最后一句话,明显是说给她和薛绍来听的。言下之意,千牛备身一职绝对容不得滥竽充数,能行便行,不行走人。   “陛下,臣会证明自己的。”薛绍拱了拱手,淡然道。   “很好。”李治点了点头,“薛绍,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朕现在告诉你。”   薛绍好奇的眨了眨眼睛,“还请陛下明示?”   李治说道:“你可知,当年你父亲就曾是左奉宸卫将军?”   “啊?”薛绍和太平公主都同时吃了一惊。   李治悠然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时光荏苒哪,转眼十七年过去了。那是麟德元年,朕亲手下敕封你父亲驸马都尉薛瓘,为左奉宸卫将军,让他成为朕的御前禁卫大将。”   “臣,还真是不知道这件事情!”薛绍点了点头,麟德元年,那不就是我们举家被贬废房州的年份吗?如此说来我父亲的左奉宸卫将军可能屁股都没有坐热,就被罢官贬废了!   “那时候你大概只有三四岁,怎能知道这些?”李治说道,“你父亲上任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定下了‘千牛讲武’的规矩。当时,朕和皇后亲临了第一次千牛讲武会,对他此举颇为赞赏。从此,千牛讲武成为奉宸卫的成例。其他各卫偶尔也会效仿用以竖立尚武之风。但是,只有奉宸卫才有朕亲赐的千牛御刀。因此千牛讲武独一无二,是大唐军队里很多军官都想一呈威风的地方。”   太平公主喃喃的道:“想不到千牛讲武的规矩还是薛郎的父亲定下的……莫非,这就是天意?”   “所以,这世上最不应该逃避千牛讲武的人,就是薛绍。”李治说道,“太平,朕还以为你早就知道此事,才提议让薛绍担任‘千牛备身’一职。”   太平公主低下头去低声的碎碎念,“我若早知道薛绍会要参加千牛讲武,打死也不如此提议!”   “殿下!”薛绍都有一点不耐烦了,“莫非,我就一定会输?”   “呃!……”太平公主愕然,“你以为千牛备身那些人都是吃素的?那全是大唐帝国万里挑一的精锐卫士啊,中郎将更是个中的翘楚,你!……”   “殿下不必说了!”薛绍突然出声打断太平公主的话,“就算是败了,也是兵家常事。男人大丈夫,输得起才赢得起!”   太平公主恨恨的咬了咬牙狠瞪了薛绍两眼,好心当作驴肝肺,我担心你呢!   “陛下,臣现在去准备一下。”薛绍拱手拜道。   “好,去吧!”李治摆摆手,没有多言。   薛绍起身就走。   “喂!……”太平公主伸手想抓住薛绍的袖子将他拉住,一下没能拉住,薛绍大步走了出去。   太平公主焦急又郁闷的凑到了李治的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忿忿然的低声道:“父皇,都怪你!”   李治很无辜的扬起了眉毛,“这哪能怪到朕的头上?”   “哼!”太平公主警惕的瞟了瞟左右的起居郎,凑到李治耳边低声道:“要不是你此前主张让周季童做驸马,还逼着儿臣与他相处,薛郎能有今日之祸吗?”   李治略微怔了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那要是薛绍处处不如周季童,你选他做甚?”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周季童!”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再者,谁说薛郎不如周季童了?看那周季童成天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板着一张臭脸,其实就是一块大木头,根本没有薛郎半点的雅量与风趣!”   “难怪你此前连番恶作剧,把周季童整了个灰头土脸下不来台,让他丢尽了颜面。”李治呵呵的笑,“那归根到底,周季童会迁怒于薛绍,还不是因为你?”   “我我……这怎能是我的错?”太平公主苦着脸摇起李治的胳膊,“我又从来没说过喜欢周季童,是父皇你逼着我去和他相处的!”   李治呵呵直笑,“太平,其实你应该这样想。有个周季童跳出来针对薛绍,也并非坏事。男人嘛,尤其是年轻的男人,就得要好斗、就得要有一颗争心。好的对手和强大的敌人,更能有利于男人的成长。如果老是一帆风顺尽享呵护,那男人能成得了材吗?”   “反正都是你在理,我说不过你!”太平公主撇了撇嘴,闷闷的哼了一声,“反正这一次,都是你的错!”   “放肆!”李治恼火不过了沉喝一声,“你是在指谪君王吗?”   “……儿臣不敢!”太平公主瞟了瞟左右的屏风,怏怏的拱手拜了一拜,冲着李治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低声的恨恨道:“我不理你了!我找母后去!”   李治苦笑的摇了摇头,摆摆手,“去吧、去吧,带上你的《礼记》,一同去!”   “坏老头儿!”太平公主低声的嘟嚷了一句,提起裙裾飞快的溜走了。   “这……”李治哭笑不得连连摇头,“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太平公主跑出含冰殿急忙就问琳琅,“薛郎呢?”   “薛公子方才和一名卫士,往北衙校场去了。”   “走得这么快!”太平公主有点悻悻,正好看到周季童朝这边走来。   “周季童!”太平公主唤道。   “臣在。”周季童应了一声,走上前来拱手拜了一拜,“殿下有何吩咐?”   “你,你们!”太平公主抬手对身边的琳琅和宦官,以及守备在宫殿门口的卫士们指了一圈,“全都转过去!”   众人不敢违备,只好乖乖的都转过了身去。   周季童愕然的眨了眨眼睛,好像有点不好的预感。   “你给我站好!”太平公主低声的恨道。   “是……”周季童哪敢废话,只好目视前方站得标标直直。   太平公主绕走到周季童的身后,咬了咬牙提起裙裾来,抬脚就对着周季童的大腿一脚踢了上去!   坏人,我踢死你!   踢死你! 第0120章 三名亲随   薛绍与卢思义一同到了北衙校场,有许多羽林军卫士正在这里摆设鼓角、插设旗帜,搭建一处讲武台。   李治上台之后整修大明宫,为加强禁宫防御在玄武门之外增设瓮城建起重玄门,让羽林军驻守瓮城把军府衙门也设在了这里。“北衙”便成了帝王直辖御前兵马的总部。   薛绍看到那些军士当中有不同的两种衣甲,便问卢思义怎会这样?   卢思义说,那其中应该是有“千骑”的人。   原来北衙这里除了羽林军,“千骑”的军府衙门也设立于此。千骑的前身是百骑,是李世民登基后专门挑选的一百名武艺精良的世家子弟,作为他打猎与练箭的亲随与心腹。两年前武则天下令将百骑扩充为千骑,与羽林军一同戍卫大明宫。从此北衙除了羽林军,又多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御前军事力量——千骑。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羽林军的火头军送来了饭菜。卢思义和羽林军的人好像很熟,上前搭讪了几句,火头军就挺热情的给他二人各送了一顿饭菜。得知薛绍要参加千牛讲武会,还特意多加了一大碗炖羊肉给他增壮气力。   薛绍吃了个大饱,御林军的火食果然不错,这样的标准都赶得上一般的富足人家了。   没多久,讲武会的台子搭起来了。北面还搭起了观战席,因为皇帝要亲临,伞盖旗帜一片光鲜,军鼓大角林林而立。陆续有羽林军和千骑往这边集结而来,站成了整齐的班列准备观战千牛讲武,很快就聚集了上千人,个个兴致勃勃。   这还真是有点出乎薛绍的意料之外,看来他们说的千牛讲武是“宫中盛事”,半点不虚。   稍后,有一队人马整齐开到了讲武台边。看那衣甲明显比羽林军和千骑的要更加光鲜耀眼,尤其是前排的一批人个个高大帅气,身着花钿绣服与上等的明光战甲,鹤立鸡群光芒万丈,简直就像是一群走上了T台的顶级男模。   奉宸卫的人来了。   “将军,中郎将李仙童带着卫府的兄弟们都来了,那个身着赤甲赤袍的就是李中郎。”卢思义小声的说了一句,抱一抱拳,“末将也该过去了。”   卢思义小跑上前站入了班列之中,薛绍走了过去远远的打量着那个李仙童。   中郎将是四品职事官,因而李仙童的花钿绣服按五品以上官吏的制式作绯红色,一身明光战甲也是以红色基调为主饰以金黄与靛蓝,极其耀眼美观大方。光是这一副衣甲就是拉风气派得不行。   李仙童的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仪表非俗生了一对八字胡。常言道面由心生,他看起来要显得温和一点,不像周季童那样张扬刚烈。   李仙童看到薛绍走过来,笑呵呵的先拱起手来,“薛将军,久仰、久仰!”   “属下见过李将军。”薛绍抱拳回礼。   “薛将军新官上任,本将不及迎讶,还请莫怪。”李仙童笑容可掬的一派和气,说道,“得闻薛将军要参会千牛讲武,本将马上就带着卫府的兄弟们一同前来观战了。薛将军可要拿出真本事来,让我等兄弟开开眼界呀!”   薛绍笑了一笑,“薛某雕虫小技,不得不献丑了。到时李将军与兄弟们莫要笑话才好。”   李仙童哈哈的笑,抬手指了一下站好的奉宸卫班列,说道:“趁着兄弟们都在,薛将军先挑好亲随吧,稍后讲武会时,也好有人伺候薛将军。”   “好。”薛绍点了点头看向奉宸卫的班列,除了仍然守在含冰殿的周季童那些人,全府上下的备身主仗这些基层武官和普通的士卒、文职都来了,共计五百余人。   李仙童一挥手,“除文职外,你们当中已经做了亲随的,站在左边。没有做亲随的,站到右边。任由薛将军挑选。”   五百人动了起来很快分成了两班,左边一些六品牛千各带着自己的十名亲随闲散的凑在一起看起了热闹。剩下还有一半的人站成了班列,像菜市场上摆放整齐了的土豆玉米任由薛绍来挑选。   “薛将军,你自己挑吧!”李仙童笑眯眯的道。   薛绍点了点头走到右边的队例之前看着他们。我初来乍道,哪里知道这些人的底细和心思,万一我挑中了他却不乐意呢?   于是薛绍说道:“你们当中有谁想做我亲随的,上前一步。”   这话说出来,一片静悄悄的。众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在犹豫不决。   薛绍皱了皱眉头,恐怕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人都知道了我要“挑战”周季童,因而担心跟了我会竖敌于周季童。   场面很尴尬,左侧的那群人当中已经有人在不怀好意的窃笑了。   薛绍看着卢思义,提高了一些声音,“有谁想做我亲随的,上前一步!”   卢思义咬了咬牙,走出班列站在了薛绍面前,“备身卢思义,愿意追随将军!”   “好。”薛绍点了点头,“还有吗?”   没人动。   薛绍皱起了眉头,看来周季童在左奉宸卫里的威望的确是很高,我差不多已经被他们孤立了。   “我再说最后一次,有谁想做我亲随的,上前一步!”薛绍沉声道,“此时不来,以后可就难了!”   “我愿追随薛将军!”   “我也愿意!”   两名穿着普通卫士军服的青年站了出来。   全场响起一片嘲笑的喧哗之声!   卢思义脸色难看的挠了挠头,低声说道:“薛将军,千牛备身的亲随历来只要备身和主仗这样的军官,从来没人招用普通的小卒。否则,带将出去也未免太没面子了!”   听着全场的一片嘲笑之声,那两名青年脸都臊红了,又给退了回去。   “你们叫什么名字,官拜何职?”薛绍指着那两个青年大声问道。   那两名青年只好站了出来,抱拳回话道:   “末下唐真!”   “末下潘奕!”   “我等……都是白身!”   “很好,站过来。我暂时就只要你们这三名亲随了。”薛绍点了点头,背剪双手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片人,一字一顿的道,“唐真,潘奕,我担保你们不再是白身!”   全场一片哗然!   好多小卒追悔莫及想再迈出步子来,可是薛绍已经有言在先暂时不再收人。也有人冷笑不迭,这人好大的口气!   李仙童仍是笑眯眯的样子,走到了薛绍身边来说道:“薛将军,一时也不用着急,回了卫府再招亲随也不迟。讲武会就快开始了,带你的人站班入列吧!”   薛绍淡然的点了点头,“好”。   午时快到了,皇帝和周季童等人还没有过来。讲武台这里聚集了有两三千卫士。除了北面的观战席,密密麻麻全是人。   左奉宸卫的两个班列离讲武台最近,形状也最是奇怪。最前面的那个班列个个衣甲光鲜,十二个千牛备身与十二个备身左右,每人率领十人一火的亲随站成一个方阵,本该是最整齐。但是薛绍这一列只有孤零零的四个人,像是一个工整的方块被快刀削去了一截,其中还有两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小卒,显得很是突兀与刺眼。   薛绍站在排头,感觉背后有无数的目光在戳他的脊梁骨。不远处的羽林军和千骑那边也投来不少异样的目光,饱含诧异与嘲笑。   薛绍深呼吸,回头对卢思义等人道:“你们尴尬吗?”   “有点……”卢思义挺老实的苦笑答道。   唐真和潘奕的年纪都只有二十上下可能刚刚入伍不久,脸皮挺薄,两人都是一脸通红神形瑟缩,难为情的点了点头。   “抬头、挺胸、站直!”薛绍大喝,“越是被人瞧不起,就越要证明我们是最出色的!”   “是!!!”三人整齐的像绷紧的弓弦浑身一弹,站得笔直。   薛绍这一声大喝可是吼得全场一群人都听到了,奉宸卫的班列里发出一片不大不小的嘘声,好多人在冷笑。   身着赤甲的中郎将李仙童站在方阵的前面,另有四个身着绿色衣甲的千牛备身和他凑在一起谈笑生欢显得极是亲密。所有人都在整齐的站班,这五个人却显得很是闲散,仿佛是在炫耀他们独特的优越感。   听到薛绍这一声大喝,那五个人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又自顾聊天去了。“那四个绿色衣甲的是什么人?”薛绍回头问道。   “薛将军,那就是四个执有千牛御刀的千牛备身!”卢思义在薛绍身后小声的道,“个子最高的那个是程伯献,其父程处弼是三品右金吾将军,其祖父是开唐名将、卢国公程知节。四个千牛备身当中,他的武艺最高而且马上功夫极强,惯使家传的马槊!”   薛绍打量了程伯献几眼,身材极高绝对不少于一米九十,当真是鹤立鸡群。他的祖父程知节便是后世妇孺皆知的“程咬金”,但是“三板斧程咬金”只是演义小说中的形象,历史上真正的程知节并非是武艺差劲的无脑莽夫,而是一名勇冠三军战功赫赫的开唐名将,使的武器就是马槊。   “薛将军,另外三人从左到右分别是刘冕、崔贺俭与程齐之。”卢思义低声地说道。   薛绍眯着眼睛打量他们,“简单给我说一下他们的底细。”   “刘冕是左仆射宰相刘仁轨之孙,自幼就跟随刘仁轨四处征战,一身功夫是在征战之中打磨出来的。”   “崔贺俭出身清河崔氏名门大族,他自幼勤好武艺练了一手极是厉害的刀法,在成为千牛备身之前还举了进士,是左奉宸卫里公认的大才子。他的伯父是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崔知温。”   “程齐之的父亲是镇戍北方的当朝大将程务挺,武艺得自家传,最擅长的武器也是马槊。传闻程务挺率军作战极其骁勇如同烈火燎原势不可挡,被人称为‘古之恶来’,突厥人最怕的就是程务挺!程伯献与程齐之二人都姓程,马战都很厉害也都使马槊,因此军中有个说法叫做‘槊不过程’。”   薛绍双眉紧拧的点了点头,这些人都是大有来头啊!和他们比起来,此前父母都已双亡多年、空有风流之名的“蓝田公子”,还真是屁都不是! 第0121章 最强武器   一通号角冲天响起,全场整肃,李仙童等人也不聊天了连忙归位。   “皇帝陛下驾到!”   全体将士抱拳三呼万岁,气势可谓磅礴震撼。   腿脚不便的李治坐着一个由四名宦官所抬的“步舆”进了观战席,落到座位上坐下扬了扬手,“诸将士免礼。”   “谢陛下!”   呼喊震天军威极其壮观,这些军士全都是李治的嫡系亲勋。   其后,天后与太平公主才陆续登场坐在了李治的左面下首,上官婉儿从旁伺候。左奉宸卫将军李孝逸坐在右首第一个,裴行俭则是坐在了李孝逸之下。   薛绍看了李孝逸两眼,和李治差不多的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精神十分健旺。虽然李孝逸的官职品衔比不上裴行俭,但他的爵位是郡公身份够高贵,论辈份还是李治的叔叔。因此他的座次比裴行俭要高。   这时,中郎将李仙童走到了观战席前,与周季童一同参拜了李治与武则天。李仙童还以晚辈之礼参拜了李孝逸。   薛绍问道:“卢思义,李仙童是皇族宗室吗?”   “李仙童的曾祖父和李孝逸将军是兄弟,就是平定江南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河间王李孝恭!”卢思义小声的道,“李仙童的年纪虽然有三十岁了,但在宗室里面辈份很小,得管皇帝陛下叫爷爷呢!”   薛绍不由得心头暗笑,那不是管我故去的母亲也得叫奶奶,算起来我也就是李仙童的叔叔辈了!   一通鼓响,百余名手执刀盾的带甲武士上了讲武台布列成阵,《秦王破阵乐》的宫乐奏起,这些人跳起武曲大军舞。   众军士很是陶醉与享受,薛绍则是有点无语,想不到一个讲武会还有这么多的噱头!   一名军士跑了过来,说叫薛绍去观战席参驾。   薛绍刚一动身,就感觉有无数人在盯着他。这些视线几乎化作了有质量的东西,让他感觉十分的明显。   看到薛绍朝观战席这边小跑而来,本就心情不爽的太平公主的脸色有些忧急与愁苦起来,恨恨的剜了站在不远处的周季童一眼,还不怀好意的闷哼了一声。   武则天扭头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太平公主马上开始左顾右盼,像是什么也没有干过一样。   “臣薛绍,参见皇帝陛下,参见天后娘娘!”薛绍上前礼拜。二圣临朝日月同辉,正式的场合光是参拜皇帝一人可不行。   “免礼。”说话的不是李治而是武则天,她倒是挺平静,说道,“薛绍,那一日禁中对策之后,本宫问你能否胜任千牛备身一职,你亲口说能。今日,你就当众证明给本宫看一看,你是否真能胜任。”   “是。”薛绍抱拳一拜,多话不说。   “好——”武则天拖长了声音,“今日无论输赢你都要拿出男儿气魄来,莫让本宫失望了!”   “是。”   李治轻轻的扬了一下手,说道:“周季童,你过来。”   周季童走了过来,与薛绍并肩站在一起抱拳参驾。   “千牛讲武,历来是宫中盛事,更是我大唐军队尚武奋进的一个表率。”李治说道,“朕希望你二人都能尽力而为不必有任何的顾忌,但也不许掺杂任何的私人恩怨挟私泄愤。朕特意请了李将军与裴尚书来做监督与判决。总之,一切都要公平。既不能伤了和气,又要达到宣弘武德的意图!”   “是。”薛绍与周季童一同抱拳应诺。   周季童还将自己腰上的那把千牛御刀解了下来,呈给了李治。   太平公主在一旁撇了撇嘴,心说父皇分明就是在帮衬周季童,怕他心有顾忌而不敢全力应战!   “这刀朕先收下了,你们都去更衣准备吧!”   薛绍看了周季童一眼,周季童也瞟了薛绍一眼,二人同时转身往一旁搭好军用帐蓬当中走去。   卢思义与潘奕、唐真这三名亲随到了帐篷里,伺候薛绍更衣并为他鼓气。薛绍感觉,这情景简直就像是拳击选手要上场比赛了。   但是,拳击选手输了顶多是输掉一些奖金和荣誉;今天自己要是打败了,那输掉的东西可就太多了,尤其是当着李治、武则天、太平公主和裴行俭这些人的面。   帐外的舞曲军乐磅礴迭荡激奋人心,现场的气氛很是壮怀激烈。薛绍心头的一股热血仿佛也在慢慢的沸腾起来,一双拳头捏得骨骨作响,表情却是越来越沉寂甚至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冷峻与肃杀。   卢思义等人都有点不敢吱声了。   薛绍可以想像,现在周季童应该也和他差不多的情况,他甚至有可能更加求胜心切——因为他是中郎将,他主动提出的接受属下挑战,那么他会更加输不起!   气氛如此浓烈,唐真和潘奕这两个新兵小青年明显是热血沸腾了。   “将军,你、你一个会儿……”唐真一句话好像梗不出来,有点着急,狠狠挥了一下拳头,“狠狠打!”   “就是,狠狠打!”潘奕跟着说道,“从来没有人敢挑战周中郎,薛将军你是头一个!”   “将军是铁汉子!真爷们儿!”   “我、我们敬佩!”   卢思义愕然的眨了眨眼睛,“嗯,末将也敬佩!”   “好。”薛绍笑了一笑,唐真和潘奕明显是年轻单纯而且热血耿直,卢思义这个小军官想必受的打磨很多,性格当中多了许多的圆熟。   大军舞结束了。   “有请两位千牛武者登场!”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帐篷。   全场两三千名军士发出震天响的呼吼之声,薛绍猝不及防愕然的怔了一怔,这场面真是大得可以!   周季童从另一个帐篷里走了出来,神色松驰非常自信,大步走到了讲武台上,他双手剪背大开脚的傲然站好了等着薛绍。   薛绍走到他对面站定了,抱了一下拳,也没说话。   周季童随意一抱拳算是回了礼,嘴角微扬冷冷的笑了一笑。   李孝逸走上了台来,左右看了看他二人,说道:“薛绍是新来的,我就说一下规则。”   “倒也简单——不许使用任何兵刃器械,也不可以攻击对方下阴。除此之外,一切便宜从事。直到对方认输,或是本将与裴尚书判定某一方输了,比试便告结束。”   李孝逸看向薛绍,“薛绍,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薛绍抱拳。   李孝逸点了点头,“得胜者,陛下亲赐千牛御刀,并另有嘉赏;失败者,罚白水三杯。你二人都听明白了?”   “明白!”   李孝逸转身往台下走,“本将双脚落在台下之时,你们便可以开始了。听我叫停,一切行为必须停止!”   说罢,李孝逸就一步一步的朝讲武台下走去。   薛绍慢慢的握起了拳头,双眼微眯死盯着周季童,心想,人最厉害的武器,应该是他的大脑!   周季童有点轻敌,他应该很想在最快的时间里、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获胜。他的性格很火爆,当然实力肯定不弱,我要取胜不那么容易,激怒他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人一旦发怒,就容易犯错。   强者对话生死相搏,很多时候比的不是谁实力更强谁做得更对,而是谁更少犯错!   周季童明显是深呼吸了一口,结实的胸肌高高隆起,拳头骨骨作响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看那情形,就如同一头将要扑食的猛虎!   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风过旗帜猎猎飞扬,两三千双眼睛盯着薛绍与周季童。   太平公主双手捂在胸口上,瞪大了一双眼睛盯在台上,几乎就要忘记了呼吸。   左奉宸的班列里,李仙童和程伯献等几人左右的交换眼色,纷纷亮出了手势。有的竖起三根指头,有人打出四五六七八的手势,也有竖起一根手指的。   大家心照不宣的诡奇暗笑,兴致勃勃。   只有左奉宸卫六品备身当中的老油子才知道,他们这是在下注来赌周季童能在几个回合之内将薛绍放倒。庄家就是向来好赌的李仙童,人送诨号“大庄家”!   李孝逸的双后脚跟离开台阶之时,薛绍看到周季童双眼斗然一瞪身体往下一沉。待李孝逸脚跟落在地上的同一瞬间,周季童一个虎扑就跳了起来,一记猛拳仿佛从天而降直接就冲着薛绍的脸打了过来!   “啊——”太平公主惊叫一声,马上捂住了嘴。   薛绍轻盈的一拧身避过这拳,错身的一瞬间反手四指在周季童的脸上一刷!   这个动作相当的隐蔽,除了站得极近的李孝逸,几乎没有人看到。   两人错身而过像是交换了此前所站的位置,周季童感觉脸上有点火辣辣的可能是被指甲刮出了血痕,也不好伸手去摸,气得是浑身发抖眼睛都要涨红了!   居然敢打我耳光!   薛绍气定神闲的站着,表情可谓是冷峻。就用刚才扇了他的那只手,冲着周季童勾了一勾。   场下响起一片惊哗之声,太嚣张了!   左奉宸卫里更是一片人大跌眼睛,还有人一巴掌拍在了额头上,“输钱了!”   周季童显然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大步冲上来一腿横扫千军就踢向薛绍的腰肋。   薛绍可以想像他这一腿的力量有多大,根本不可能硬抗得下,于是刷刷刷的连退三步避其锋芒。   周季童一拧身连环鞭腿追杀了上来。   薛绍再退三步,险相环生! 第0122章 全盘通杀   很显然,周季童腿上的功夫远胜于拳法!   场下响起一片不小的惊嘘声,太平公主的脸蛋儿都有点发白了,下意识的伸手抓着旁边武则天的手,使足了力气紧紧拽住。   武则天淡然的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观战。   薛绍连退九步,几乎退到了讲武台的边缘。   周季童沉吼一声再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踢向上路,薛绍已是退无可退。   几乎就在他这一脚将要踢到薛绍腰间时,薛绍的身体猛然往下一缩一矮几乎贴地,同时下盘一腿扫出。   周季童大吃一惊,也亏得他反应够快果断收势单腿一弹,居然跳了起来躲过了这一记扫堂腿。   谁知道薛绍这一记扫腿根本就是虚招,无非是以攻代守化解周季童的攻势。就在周季童单腿弹跳的一瞬间,薛绍如同一根压扁了的弹簧从地上一冲而起,以扫堂腿的那只腿为后轴心整个人像一发炮弹一样冲向了周季童!   一拳,打向了周季童的心窝!   周季童暗中大惊,躲是躲不掉了只能仓促之下以手护胸,否则这一拳直中气海肯定要被打岔气了!   “嘭!!”   薛绍一拳打中了周季童的心窝!   周季童也是发了狠心,拼着自己吃他这一拳也不能便宜了薛绍,一手护胸另一手化掌切了出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中招,薛绍被他一掌切中了肩膀疼得钻心,连退了几步晃起了肩膀。   周季童当然是更难受,虽然有了手的抵挡消去了一些拳劲,但仍是受伤不浅,眼冒金星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一攻一守两败俱伤,几乎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他二人落定,场下才响起一片惊哗之声!   “那个薛绍居然打中了周季童?”   “两人好像都中招了!”   “厉害!!”   “这么多年,还真是没人能够伤了周季童!”   太平公主紧紧咬着嘴唇身体都在发抖了。武则天在她的手上拍了一巴掌,“你拧疼为娘了!”   太平公主连忙松开了手,瞪圆了眼睛盯着台上,眼神都有点发直了。   李仙童悄悄的竖起了两个手指,示意,两招了。   讲武台上,薛绍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扬,脸上的一抹微笑显得诡谲而冷酷。就如同是一条在激战中负伤见血了的饿狼,被激发了最狂烈的野性,斗志昂扬!   周季童的心情总算是沉淀了一些,此前还有一些轻敌,现在他开始认真的对待薛绍这个对手。   “你很强,让我有点意外的惊喜。”周季童深呼吸,重新握紧了双拳骨骨作响。   “我的感觉,恰好相反。”薛绍冷笑,继续发怒吧!   “……混蛋!!”   周季童大喝一声再次猛扑过来,这一次是拳法。   薛绍不知道周季童使的是哪一路拳法,刚猛劲爆而且内劲绵长并隐藏无数后招,要是吃上一拳肯定是个当场被KO的下场。   薛绍根本不与他对抗,脚下一弹往后退了几步避开这一拳。特种作战的精髓——不明敌情,避!   落地之后,薛绍一弹一跳的使起了西洋拳的步伐。   周季童瞪圆了眼睛,“你搞什么鬼!”   “你管我?”薛绍冷笑,本公子的这一身功夫融合了形意拳、现代军警博击与西方拳术的精髓,可谓博采古今中外百家之长,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场下响起了一片惊嘘和怪笑,薛绍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哪有边打边跑的?而且他这照门和步伐也太稀乱了,习武之人临敌近战哪能不将下盘扎稳呢?   就近观战的李孝逸都乐了,回头看向观战席抚髯而笑。   李治、武则天和裴行俭这些人也有些忍俊不禁,太平公主则是哭笑不得,“薛郎在干嘛呀?”   武则天微微一笑,“周季童刚猛劲烈身手非凡,薛绍避实就虚以守代攻。正如那天他在御书房阐述兵法时所说的那样,以弱攻强当用奇兵。兵者诡道,薛绍胜在头脑!”   “打个架还有这么多讲究?”太平公主撇了撇嘴,“我只希望快点结束,薛郎莫要受伤才好!”   李治听闻她们母女二人的对答,笑道:“皇后,难道你认为薛绍能赢吗?”   “当然。”武则天说得很肯定。   李治呵呵的笑,“周季童可是朕的近卫队长,这么多年来朕就没有听说他输过。朕赌周季童赢!”   “陛下身为天子,也想打赌吗?”武则天低声笑道。   “你我夫妻二人之间小赌怡情,又有何妨呢?”李治笑道,“不如我们再来一点赌注?”   “陛下请讲?”   李治呵呵的一笑,“谁若胜了,我们就将太平许嫁给他,如何?”   “不可以!”太平公主一下就叫了出来。   李治哈哈的笑,“太平,你就对薛绍这么没有信心?”   “我!……”太平公主无语以对。   武则天微然一笑,“陛下,臣妾赌了。”   太平公主这下真急了,“母后!……”   武则天微然一笑轻轻的抬了一下手,“太平,你要相信薛郎。更要相信你母亲的眼光。”   “……”太平公主无语以对,一颗心这下真是提到嗓子眼了。   李治瞟了瞟她们母女二人,眼角眯出一些鱼尾纹来,笑而不语像一只阴谋满腹的老狐狸。   讲武台上,周季童无奈又恼火的瞪着薛绍,“你跳够了没有?”   “我跳我的,与你何干?”薛绍冷笑,“看不顺眼,你打我啊!”   “你!……”周季童气得肺都要炸了,“我不想跟一个无赖比试,你好好跟我打!”   “如果在战场上你被一个无赖杀了,还有这么多屁话吗?”薛绍仍是一蹦一跳的挥舞着拳头,冷笑不已。   李孝逸可是听了个清楚,哈哈的大笑。场下也响起了一片大笑声。   李仙童都有点哭笑不得了,“好端端的千牛讲武,搞得像是滑稽杂耍了。各位同僚,薛绍跳了这么久算多少回合啊?”   “当然只能算是一个回合!”众赌徒叫了起来。   李仙童笑道:“好吧,那就三个回合了!”   听着场下的这些笑声,性情中正而刚烈的周季童真是郁闷到了极点。身为陛下的近卫大将,居然像只猴子一样在被人围观耻笑!   去死!   如同被激怒了的野兽发出一声沉吼,周季童猛然冲向薛绍。   李孝逸闻声双眉一拧,周季童莫非动了杀机?   薛绍双眼一眯盯着猛冲而来的周季童,猛一缩头避过了一记猛拳,瞅了个空当一下撞到了周季童的身前,双臂一伸将他抱住了,胳膊肘夹住了他的手臂!   “干什么?!”周季童大惊而且大窘!   薛绍才不管那么多,像一条水蛇一样很快四肢都缠到了周季童的身上,往旁边一拖一拽,两人同时轰然倒地。   “啊?!”全场一片惊哗!   薛绍使足了力气将周季童压倒在地,使出了巴西柔术当中的关节绞杀技,像一把钢铁绞成的大锁,将周季童牢牢的锁住了!   “混蛋!你放开我!”周季童哪里见识过这种功夫,被压绞在地上动弹不得。   “求饶啊,认输啊!”薛绍死死的缠住他,“那样我就放过你!”   “妄想!”周季童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抽出双臂来,却被薛绍反手一拧再上了个倒锁,差点一下胳膊都废了,疼得啊啊的大叫!   场下观战的人全都傻眼了,这……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李孝逸连忙跑到了讲武台上来,瞪大眼睛凑近了看着他们,“薛绍,你在干什么?”   薛绍正义凛然的大声道——“千牛讲武!”   “李将军,他……他在耍无赖!”周季童疼得呲牙咧嘴,像一只被踩住了背壳的乌龟伸长了脖子,身上多处关节都像是要废了,疼得嗷嗷直叫。   李孝逸迷茫的直轮眼睛,哪有见过这样的千牛讲武?不过,能把周季童制伏成这样,也算是不简单了!   这该如何来判定?   李孝逸连忙走下了台来到观战席边问裴行俭,“裴尚书,这该如何是好?”   裴行俭很无辜的撇了撇嘴,“我没见过,我也不知道。”   李治和武则天在一旁乐得呵呵直笑,太平公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薛郎太坏了!”   “陛下,娘娘,这可如何是好啊?”李孝逸上前来,苦笑的问道。   李治呵呵的笑着直摆手,“朕与皇后只顾观战,你来评判就是了。”   没办法,李孝逸只好又屁颠颠的跑回了台上,“周季童,你可认输?”   “宁死……不……认!!”周季童都要喘不过气了,脸上涨得一片通红,但嘴上仍是很强硬。   薛绍闷哼一声,对他的肩肘关节再下了一分暗力。   “啊!!——”周季童大声惨叫!   闻者无不心惊胆战,莫非胳膊废了?   “快、快松开!”李孝逸急了,“本将判定,薛绍胜!!”   “不——可——以!!”周季童扯开了喉咙大喊,几乎歇斯底里。   薛绍松开了周季童,拍拍手站到了一边。   全场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很有人的眼神都发直了,紧接着一片议论声响起——   “这也可以?”   “这样就算分出胜负了?”   “怎会可能,周季童居然输了!”   李仙童的表情僵硬脸皮一阵抽搐,“嗬、嗬”的干笑了两声,“全盘,通杀!” 第0123章 大获全胜   薛绍平静的站在讲武台上,看着周季童慢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青筋爆起一脸通红,脚下蹒跚左膝有点带伤的样子,两臂的肩膀与肘关节想必也是极为酸疼。   如果不是顾念大局薛绍大大的手下留情,绞他个残废,绝对不是问题!   “李将军,你怎能如此下判?”周季童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咬着牙声声厉吼,都喷出了几丝口水来,“我不服!我不服!”   亏得李孝逸不是一个脾气暴燥的人,想必平常也深知自己手下这位爱将的脾气,见他如此顶撞反斥也只是不满的“啧”了一声,说道:“本将若不下判,你的双臂都要残废了。只是比试而已,难道还要摊上一对胳膊?”   “李将军,我是大唐的军人!”周季童雷声大吼宛如吵架咆哮,脖子的青筋暴突起来像一条条蚯蚓,“军人只可战死,岂能怕死!”   “你!……”李孝逸一时无语,“那你待怎样?”   薛绍冷冷的笑了一声,真是输不起!   “方才不算,再来比过!”周季童怒瞪薛绍,大吼道,“此人尽使些下三滥的招术,如同流氓厮斗一般与我纠缠,哪里像是比武!”   下面马上有一群拥护周季童的人跟着响应,“就是、就是!”   薛绍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周将军,你把军中武功当作是吟诗作赋了吗,还要讲究套路工整格调清新?难不成,我将要出什么拳、打你什么位置也事先向你汇报请示一番,待你准许之后我再一板一眼的比划过来?万一哪天你上了战场就要生死相拼了,你的敌人也会和你来个约法三章,说好不许打脸、不许抱摔、不许伤人杀人,然后再开战吗?”   “你!……你简直就是强词夺理、不择手段!”周季童骂不过薛绍了,气得直发抖。   “军人为了胜利,就该不择手段!”薛绍沉声道,“军人的使命就是杀敌、杀敌再杀敌!你不杀敌,敌将杀你!人人都像你这样妇仁之人拘泥于俗套,虽有百万之众也无半点杀气,除了吃喝就只剩拉撒,还不如一群舞文弄墨的文人,尚能产出几篇脍炙人口的锦绣文章!更不如一群在家奶孩子的女人,尚能生儿育女为国家增加人口!”   “你!……你!!”周季童这下真是快要吐血了!   下面的军士发出一片喧哗与怪笑,倒也有不少人暗自点头,认可了薛绍这番话。   李孝逸死劲忍着不笑,终于还是哈哈的笑了出来!   太平公主面露窘色掩嘴偷笑,“薛郎一向温文尔雅的,怎会变得如此粗俗了?”   武则天也是忍俊不禁的笑了一笑:“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军人了。厮杀汉,何需温文?军人本色,就该是剽野与凶悍的!”   李治也笑了,“裴爱卿,你认为薛绍所言如何?”   裴行俭笑眯眯抱了抱拳,“陛下,老臣觉得,诚然薛绍是有辱斯文了。但若在军言军的话,薛绍所言恰是在理;皇后娘娘的话,早已是一针见血!”   李治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武则天凑近了一些,小声道:“陛下,周季童中正刚直,薛绍机巧多智。二人的性情可算是泾渭分明哪!”   “嗯,各有千秋。”李治面带微笑不露机锋的淡然道,“周季童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近卫队长。”   武则天微微一笑,不再多言。陛下的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明显,兵者诡道,以周季童的性格也就“只能”局限于做个一丝不苟尽职尽责的卫队长了,根本没可能成为裴行俭那样的将帅之才;反观之,薛绍将能大有可为!   讲武台上。   被薛绍几句话顶得无言以对,周季童很是下不来台,都有些气急败坏了,“我不与你废话!”   “这也是我想说的。”薛绍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岂有此理!”   周季童勃然大怒,飞起一脚对着薛绍的后背踢了上去!   众皆惊呼了一声,离了最近的李孝逸都有些始料不及的神色骤变——这已经不是比武,分明就像是寻仇了!   薛绍,没有躲!   “嘭”的一声大响,周季童这一脚直挺挺的踹中了薛绍的后背,他整个人往前一个趔趄扑倒下来,单膝跪地双手也撑在了地上。   “啊!”太平公主惊叫一声坐直了起来,“薛郎!!”   全场再度发出一片惊呼!   薛绍半跪在地上,后背着实很疼,气血翻涌喉咙里也有了一丝血腥味,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但是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诡谲的冷笑……原本台下许多人还认为,我有一点胜之不武;但这一脚踢上来,你就真的输了!   周季童可能真是气昏了头,仍是双拳紧握骨骨作响,红了双眼杀气腾腾的瞪着薛绍。   薛绍慢慢的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周季童,挥袖抹了一把嘴角,衣袖和嘴角上都有了鲜血的痕迹。   场下响起了一片嘘声与非议:   “周季童身为官长,怎能背后偷袭属下呢?”   “李将军已然判了胜负,他为何还要纠缠不放?”   “只是讲武而已,彼此又无血海深仇!”   “周季童就这么输不起吗?”   太平公主已是气得银牙紧咬浑身发抖,“周季童,你这个坏人!我、我要……”   “不得胡言!”武则天及时低斥了一声将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太平公主气得脸蛋儿都发白了。上官婉儿连忙凑近了来低声道:“殿下息怒,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否则薛公子该要伤心了。”   “我……”太平公主连续的深呼吸,好歹按捺了下来。   台上的李孝逸暗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走下了讲武台。   周季童仿佛是气急败坏了还有一些骑虎难下,看来,今天只能是将薛绍打翻在这场上,除此之外再也没了别的选择!   一声怒吼,周季童再次发难朝薛绍杀了上来。   薛绍身上的肌肉与韧带猛然绷紧,骨骼几乎都在劈叭作响了,力量斗然凝聚到了极致!   周季童的拿手绝技,一脚横扫千军踢了过来。   薛绍这一次没有再躲闪,而是迎着周季童正面杀了上去。左肘一沉对着他的鞭腿硬生生的一抗,脚下一个侧踢腿,直接扫中了周季童的膝弯!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几乎是同时中招,力量都是大得骇人,踢在对方身上都发出了打鼓一样的闷响。   薛绍感觉手臂被震得一麻,简直就像是被一记铁棍给抽中了,差点被一脚踢翻。周季童的腿功,的确是有相当的有火候!   反观周季童可就更惨了。此前他被薛绍的巴西柔术死死锁住,膝盖已经有些扭伤,力量速度大不如前是肯定的。所以他这一脚踢出来,薛绍也才敢硬抗。现在他受伤了的膝盖再中了薛绍一腿,脚下顿时一软,身子不受控制的一个趔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人都拿出了狠劲儿!   薛绍的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杀机,趁他脚下发软防御松懈的片刻空隙,右手一记勾拳猛然打了出去。   左肘化盾防守,右手蓄力出击,军警搏击与拳击的技巧被薛绍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周季童猝不及防左脸中拳,脖子一扬身体就朝旁边有了一个趔趄。但他的抗打击能力很强,并没有被薛绍这一拳直接打倒。   不等周季童反应过来或是做出防御反击,薛绍一脚蹬地猛然跳起,飞身而起凌空旋身一个大鞭腿抽了出去!   “叭”的一声大响,周季童刚刚中了一拳的脸上,几乎是在同一位置,再吃了这一脚!   顿时,周季童感觉耳朵里像是炸响了一个惊雷,嗡的一声片刻失去了听觉。脑子一晕,人也一头栽倒下去重重的翻倒在了讲武台上,发出沉闷的大响如同倒翻了一块大石碑!   “啊——”   上千军士发出了惊诧的大叫!   李孝逸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落定在讲武台上站直了身体,表情冷峻得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更像是一个对生命漠视到了极致的万人之屠!   “薛绍,住手!”李孝逸慌忙喊道,这要是真的杀了周季童,可就大不妙了!   全场再度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几乎都在屏息凝神,好多人错愕的瞪大了眼睛,包括李治与太平公主。   武则天却是一眼看向了裴行俭,看到裴行俭的脸上同样露出了一抹惊愕之色,她满意的微微一笑。   众目睽睽之下,薛绍拍了拍胸前的衣襟将其抚平,静静的看着周季童在讲武台上挣扎了几下想爬起来,却是连续三次的瘫了下去。   “现在,不用你认输了!”   周季童趴在地上头昏眼花的大喘气,脸上肿起一片粘满了灰土,翻着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薛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赢了、赢了!”卢思义和唐真、潘奕在帐篷边兴奋的大叫起来,“薛将军赢了!”   他们这一喊其他人仿佛才反应过来,李孝逸大声宣布,“薛绍胜!”   这一回,是名正言顺的胜!   台下两三千军士,像以往每次千牛讲武结束时一样,发出了“威风、威风”的壮威欢呼之声。   周季童挣扎的想爬起来,听到这一片吼声马上无力的瘫了下去,一拳砸到了地上。   薛绍长身而立,依次对观战席、李孝逸抱拳而拜,然后对着两三千军士高高扬起了拳头。   “威风!——”吼声更加壮烈!   李仙童眉头微皱,轻声自语,“一拳,就把左奉宸卫打了个通穿的大窟窿!”   “好、太好了!薛郎赢了!”太平公主激动得浑身都发抖,声音都带着一丝颤音了,“大英雄!薛郎是大英雄!”   李治长吁一口气,不知是叹息还是松了一口气。   武则天低声道:“陛下,薛绍大获全胜。”   “哎呀,坏喽!”李治拍了一下大腿,仿佛是在痛心疾首,“朕好像把女儿都给输掉了!” 第0124章 言出必行   众军士陆续散去只剩左奉宸卫的人留了下来,大校场渐渐归于宁静。   周季童吃了薛绍一记重脚着实头晕眼花了一阵,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脸仍是肿成了一片,牙齿也被踢松了一排嘴里不时能吐出血沫来。收拾一番后,他忍气吞生的与薛绍一同到了观站席站在李治的面前。   太平公主坐在李治旁边看着薛绍心花怒放欢欣鼓舞;再看看周季童的狼狈模样,好一阵扬眉吐气。   武则天暗捏了太平公主的手儿一把,示意她不可失态无状。太平公主连忙收敛了神色正襟危坐,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仍是直直的落在薛绍身上,眸瞳晶晶湛亮,根本无法掩饰内心的欣喜与爱慕。   武则天暗暗的摇头笑了一笑,自古美人爱英雄,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都有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郎君。今日薛绍在校场之上如此出彩,太平的爱郎之心必然更甚。   李治开腔说话了:“周季童,你恪尽职守以身作责,首倡中郎将也参与千牛讲武,朕非常赞赏,特赐你绢帛百匹以示鼓励与嘉奖,并特许你半月假期回去好好养伤。”   “陛下,臣并无大碍,完全可以司职戍卫!”周季童慌忙道。   旁边众人也都有了一个感觉,莫非陛下要将周季童疏远,从而让薛绍有机会取而代之?   李治笑容可掬的道:“有伤就要治,莫要落下了病根。你是朕身边最能干也最信赖的近卫中郎将,朕岂能不爱惜?周季童,你就安心歇养一段时间。半月之后,再回朕的身边来当值戍卫。朕还等着看你参加下次的千牛讲武,亲手夺回千牛御刀呢!”   君无戏言,李治都当众表态不会让他“人走茶凉”了,周季童也不好再多言,于是抱拳拜了一拜,“陛下体恤微臣,令臣感激涕零!臣誓死效忠陛下,就算是肝脑涂地也无怨无悔!”   裴行俭抚髯呵呵的笑,“陛下身边能有这样忠勇的护卫将领,老臣甚是感佩啊!”   武则天说道:“是啊,陛下!臣妾以为周季童忠勇可嘉,单单是绢帛百匹不足以彰显。臣妾建议另赐周季童女婢十人、加升散官一阶,陛下以为如何?”   周季童愕然一怔,天后什么意思?   李治点头呵呵的笑,“皇后所言极是。周季童在朕身边效力了足有十年,劳苦功高当为近卫之表率。皇后所请,朕准了!”   武则天笑吟吟的道:“谢陛下。”   “臣,谢皇帝陛下隆恩!谢天后娘娘隆恩!”周季童当然也就只能谢恩了。   薛绍平静的站在一旁心中暗道,这些人看到周季童输了个大惨担心他就此消沉或是矢志与我为敌,于是都一个劲的安抚于他。毕竟作为一位近卫队长,周季童还是很称职的,李治也很器重他。但是武则天的这一手玩得最漂亮,散官加一阶根本没什么大的意义,赐女婢十人,言下之意也就让他彻底的死心别再对公主有任何的惦记了——世上哪有丈母娘给女婿送炮友的道理呢?   “好了,你回去歇息吧!”李治笑眯眯的对周季童道,“当下的戍卫之职,李梁公会另外安排的。”   李孝逸被封为梁郡公,李治没有当众直呼姓名而是称他为李梁公,可见对他极是恩宠。   “谢陛下,臣告退了……”周季童抱拳拜了一拜,眼角稍稍的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薛绍,转身走了。   周季童麾下的十名亲随默默的跟着,一起走了。   李仙童与程伯献这些千牛备身带着亲随,仍在讲武台边布列待命。他们不约而同的扭头看着周季走远,观战席前却是一片谈笑生欢的欢庆景象。   两个背影,一个落寞远去,一个光芒四射。   “绝对是个狠角儿,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李仙童意味深长的轻声道,“眼前这个薛绍,何以跟传闻中的大不一样呢?”   他身边的几名千牛备身低声的议论起来,身材最高的程伯献嗬嗬直笑,凑到李仙童耳边低语道:“大庄家,这莫非是坏事么?”   李仙童咧嘴一笑,“就你话多!”   几人心照不宣的都暗笑起来。   长久以来,周季童比十天半月也难得来一次卫府的检校将军李孝逸,更像是左奉宸卫的大当家。今日周季童当众吃了这样的一个大鳖,他在左奉宸卫的威信必然大减。   此消彼涨,自然是另一个中郎将李仙童的春天来了!   这时,观战席那边的李孝逸说道:“陛下,按千牛讲武之成例,有人挑战得胜,当加散官一阶并由陛下亲手颁赐千牛御刀。陛下以为如何?”   周季童走了,李治也就不用顾忌谁的颜面了,于是爽快的道:“好,朕现在就将千牛御刀赐予薛绍,并予薛绍加官一阶,以示嘉奖!”   大唐的文武散官都是二十九阶,薛绍原来的散官本品是从五品下,加一阶便是从五品上。   太平公主心直口快的欣喜道:“薛郎,大唐官制一共是九品二十九阶,如果不是立下大功于朝廷,想要加一阶散官一般得要四年的时间。你还不谢恩?”   众人都呵呵直笑,太平公主爱郎心切显然已是溢于言表。   武则天低声斥道:“太平,此乃朝政,何用你来插嘴?”   “是。”太平公主眉飞色舞的应了一声,拽着一对小拳头藏在衣襟之下,激动不已的上下挥动。   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薛绍没有急于谢恩,而是宠辱不惊的抱拳一拜,说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恩准裁夺。”   “呵!”李治笑了一声,“你不妨先说来听听?”   薛绍道:“臣愿意将千牛御刀和一阶散官,换我两名亲随的官凭告身!”   “薛绍,你好放肆。”李孝逸斥道,“陛下的赏赐,也由得你来挑三捡四吗?”   “陛下,臣知罪。”薛绍抱拳拜了一拜,“所以臣说,这是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定夺!”   李治甚是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你为何要这样做?”   薛绍道:“陛下,臣新官上任按例当招收十名亲随。但臣当时只招到一名备身和两名白身小卒。按例来说,千牛备身率亲随护卫陛下御前,历来只要军官。因此臣斗胆承诺要将那两名小卒举荐为军官。圣人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臣因此,才有了这个不情之请。”   “你大胆!”李孝逸斥了一声,“这军队的武官,是你能信口许诺的吗?”   “臣知罪……”薛绍低头抱拳。   “李梁公,请恕老夫多言。”裴行俭说道,“为将之人想要带好手下的人马就该要恩威并济。特殊情况下许诺一些奖善作为权宜之计,并无不妥。为将者将自己所受赏赐分予属下,军中多有前例屡见不鲜。再者,薛绍是千牛备身视同五品京官,他有举人自代的权力。给军队推荐两个人作为军官,不算出格。”   “原来如此,还是裴公对军中的一切事务,了如指掌啊!”李孝逸呵呵直笑。   李孝逸虽然身兼两卫将军之职,但他从来不在军队管什么事,本身也只是一介儒生并不太懂军事。这件事情朝野上下是人所共知的,李孝逸自己也并不避讳,否则裴行俭也不会当众这样说话了。   薛绍心想,李孝逸与裴行俭这一褒一贬一唱一合,明显就是在向皇帝极立促成此事,就算是当众斥责我的李孝逸也是“明贬暗褒”。他们肯定是早就摸透了二圣和太平公主这一家子人的心思,于是主动给皇帝找了个理所当然的借口来成全我,以免让皇帝落下一个不顾原则肆滥封官的名声。   邀宠也邀得这么不显山不露水,都是老狐狸啊!   “裴爱卿的确是言之有理,为将者把自己的恩赏分赐予属下,这是美德啊!”李治果然点头称赞,说道,“薛绍,朕可以把你新收的两名白身亲随提拔为军官。但是这千牛御刀是荣誉的象征,是你亲手挑战赢来的。朕若是转赐他人或是归还给周季童,都是不妥当。因此,这刀你还是要收下的。”   “谢陛下!”薛绍心里也是暗暗欢喜,言必行、行必果,这样我在左奉宸卫里才有威信!   “你去,把那两名小卒叫来。”李治道。   “是。”   薛绍应了诺,走到班列边将唐真潘奕叫了出来。李仙童和卫府的一些人惊诧的看着他们,唐真和潘奕更是激动得有些发抖了。   三人一同站到了李治面前,薛绍道:“陛下,就是他们两个。一个叫唐真,一个叫潘奕。”   “拜见陛下!”这两个时常在卫府里打杂的小卒见到这样的场面,都激动得有些舌头打卷了。   “李梁公,千牛备身的亲随一般是八品备身与九品主仗吧?”李治故意当众问道。   “陛下所说无误。”李孝逸答道。   李治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薛绍,现在你将自己的晋升机会平白的送给属下,你可不要后悔啊!”   薛绍抱拳道:“臣决不后悔!”   唐真与潘奕看着薛绍,感动与敬佩无以言表,都已是热泪盈眶。   “好,那朕便破格擢升唐真与潘奕为八品备身,授同品散官。”李治抬了抬手,“薛绍,别忘了这二人是你举荐给朝廷的。他们若是不称职,便是你的责任!”   薛绍抱拳拜道:“臣时刻不敢忘却责任,臣谢陛下成全!”   “谢、谢陛下天恩!”唐真潘奕激动万分的拜谢之后,退了下去。   待他们回到左奉宸卫的班列之中,瞬间引起了一片骚动。   卢思义的脸色仿佛有点难看也有点叫悔不迭,我最早主动跟随薛将军,却一点赏也没有讨到。真不应该退后那一步,该死、真是该死啊!   其他的军官与卫士则是一阵心潮涌动,全都开始想着一件事情——趁还有机会,赶紧去做薛将军的亲随啊!   李仙童等人面面相觑,很多人的心中添了一丝危机感:才来一天,薛绍就硬生生的踩扁了周季童,并在卫府里赢得了这么多人心、有了这么高的威望!   ——狠角色! 第0125章 高明之处   李治久居深宫养病难得出来晃荡一回,今天看似心情还不错,兴致一起,便叫左奉宸卫的军士打起了马球比赛。   马球在大唐的仕族当中十分流行,左奉宸卫里的军官全是仕族子弟十个有九个会打马球。于是很轻易的组起了两支队伍,各由李仙童与程伯献率领,打起了比赛。   要说在宫里受欢迎的程度,马球比千牛讲武过之而无不及,武则天与太平公主这样的女眷对马球也是深深喜爱。若非碍着外人太多,太平公主都想亲自上场打上几竿过过瘾了。   李治置酒款待众臣,叫今日讲武得胜者薛绍也一并作陪。那些在马球场边打球或者观战的左奉宸们将士看到这番情景,心中都算是明白了过来,暗暗都骂周季童实在太过不识时务,居然主动寻衅到了“准驸马”的头上。眼下讲武输了当然是一败涂地自取其辱;就算是胜了,二圣与太平公主的心里能痛快?   这是左右不讨好的蠢事啊,周季童为什么要干?   就连薛绍也想不通这个问题,周季童不像是笨蛋,他为什么要主动挑衅于我?   宫中侍儿上前来给薛绍倒酒,太平公主连忙出来制止,“父皇,薛绍不能饮酒!”   “为什么?”李治有点好笑,还没有过门你就管着男人了?   太平公主的脸有点红,小声道:“他正在戒酒养生,而且,他方才不是也受伤了吗?你看他袖口上都还有血。”   薛绍闻言也回过神来,不由得感觉到后背生生的疼内息也有一些紊乱。或许方才一直都太兴奋居然忽略了此事。当时故意受那周季童一脚,虽然绷紧了身体运起了力气,仍是受了一些伤。   周季童的功夫,的确不是盖的。   “朕倒是忽略了。”李治关切的道,“薛绍,朕叫御医来给你治伤。”   “陛下,就不用劳动御医了。臣是一名军人没那么矜贵,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之伤根本不打紧,自行料理一番便可。”薛绍抱拳道,“臣请去更衣。”   “好,你去吧。”李治点头允诺。   薛绍起身往帐篷走去准备换下身上这套沾了血污的衣服。太平公主趁李治和武则天一个不留神,一溜烟的跑了出来尾随薛绍而去。   李治看着太平公主的背影呵呵直笑,“皇后,这是女大不中留啊!”   武则天笑了一笑,“薛绍文武双全铮铮铁骨。臣妾恭喜陛下,喜得佳婿。”   裴行俭与李孝逸一同不失时机的举杯道:“臣等恭贺皇帝陛下与天后娘娘,喜得乘龙快婿!”   “哈哈,多谢二位爱卿,请满饮此杯!”李治捧盏大笑,很有扬眉吐气之感。   武则天举杯做陪饮下此杯,微微一笑心中暗道,陛下自己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夸奖薛绍就等着别人来夸,那样他便觉得长脸又风光。就算抛开择选驸马一事不谈,陛下对薛绍这个外甥和臣子,那是分外的偏爱与器重啊!……周季童,垫脚石罢了!   话说回来,陛下选取周季童来做这块垫脚石,当真是选得精妙无比,周季童的表现也堪称是天衣无缝几乎没人能够看出任何的破绽,就连太平都恨死了周季童……周季童对陛下的忠诚,真是无人可比!   薛绍回到了之前更衣的帐篷里,脱下比武军服,卢思义帮他用药油来揉。   “薛将军,伤得不轻啊!”卢思义惊叹道,“周中郎的脚力,果然厉害!”   “用力揉。”薛绍咬牙忍着。   “是。”   薛绍问道:“你方才站在班列里,可有听到一些什么议论吗?”   “兄弟们都在议论薛将军的事情。”卢思义说道,“薛将军的一身功夫既是新鲜又是厉害,让兄弟们大开了眼界。能够打败周中郎,堪称一大壮举令人叹为观止啊!”   “还有呢?”薛绍平静的问道。   “还有就是,薛将军用自己的一阶散官换了潘奕与唐真的破格提拔,兄弟们都说薛将军慷慨仗义言出必行,是个真汉子大丈夫!”卢思义的声音里有点酸酸的味道了,“很多人都在私下计议,一定要成为薛将军的亲随。末将就不明白,他们早干嘛去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卢思义,你是第一个主动跟我的人,还是军官。你心里服吗?”   “无论薛将军怎么对待末将,末将必然都是心服口服的!”卢思义信誓旦旦的道,心说你不再追究我曾经退缩过的事情将我赶走,那就万事大吉了!   薛绍点了点头,“既然你做了我的亲随,便是我的心腹和手足。唐真与潘奕还是新入伍不久的新兵,虽然有了和你一样的官职和品衔,但是很多方面他们都不如你,还需要你来教。明白我的意思吗?”   “末将明白!末将必然死心塌地跟随与效忠将军,绝无二志!”卢思义抱拳正拜,心里多少也有一点激动……虽然眼下没有提拔赏赐我,但有了这份亲近与器重,何愁将来?   “继续揉。”   “是!”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议论?比方说,有没有人觉得,周季童是在故意诈败承让于我?”   “应该不可能吧!”卢思义不假思索的道,“当时的情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周季童都动了真怒,几乎是在与薛将军生死相拼了!”   薛绍略微皱了皱眉头,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啊!   “莫非薛将军以为,周季童是在故意挑衅,然后故意输给薛将军?”卢思义诧异道。   薛绍摆了一下手,“没有的事,这话切忌不可以到外面乱说!”   “是!末将万万不敢!”   薛绍点了点头,心中却道,从我一出现周季童就故意挑衅我,然后新的千牛讲武规则出现,然后他非常彻底的败给了我……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可是太顺理成章,也就显得不那么合理了——周季童做这一切事情的动机何在,莫非就是为了得罪我,得罪二圣,得罪太平公主?   那除非周季童是个白痴,才会这样做!   但如果周季童如果真是个白痴,又怎么可能做到皇帝的贴身卫队长,怎么可能在奉宸卫这个所有人都有背景来历的错综复杂之地立足十年,还混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薛绍正琢磨着,外面响起太平公主的声音。   “薛郎在里面吗?”   守在帐篷口的唐真与潘奕连忙回话:   “殿下,薛将军在更衣治伤!”   “呀,他伤得重吗?”太平公主急了,“快让开,让本宫进去看看!”   “殿下,你不能进去!”   “什么?”太平公主惊诧了一声,“你们是不是糊涂了,本宫可是太平公主!”   “微臣自然认得殿下就是太平公主。但是……殿下还是不能进去!”   “大胆!”太平公主有点愠怒,“你们不要命了吗?”   “殿下纵然是要杀了末将,末将也不敢放殿下进去!”   “……”太平公主仿佛有点愕然和无语,“为什么?”   “殿下,军队之中令行禁止,军令如山。末将是薛将军的亲随,只认薛绍一个人的号令。”   “如果没有薛将军号令准许,末将职责所在,不能让任何人进去。”   太平公主说道:“就连我父皇与母后来了,也不能进去吗?”   “是的。”   薛绍有点忍俊不禁,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哇,够执着,认死理!这要是卢思义守在外面,就算不会直接放太平公主进来,估计也早就屁颠颠的跑进来请示了。   薛绍笑了一笑将衣服搭上,对卢思义道,“你出去,叫他们放太平公主进来。”   卢思义连忙走了出去,对太平公主抱拳而拜,“殿下恕罪,薛将军有请!”   “你们这两个小呆兵!”太平公主忿忿的骂咧了一句,进了帐篷里来。   薛绍看到她走进来,微笑道:“殿下,冒犯了。”   “哟,薛将军才上任一天,就有了这么忠心耿耿的属下,真是可喜可贺呀!”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看来并未真的生气。   “殿下说笑了。他们是恪守军法忠于职守,并非是郊忠于我薛绍个人。”薛绍说道。   “如此说来,他们做得没有错喽?”太平公主眨着眼睛问道。   薛绍面带微笑,轻轻的点了点头,“军队不等同于其他的地方。如果不能令行禁止,一群桀骜不驯的男人如何管制,如何指挥?”   “好像有点道理……”太平公主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如此,本宫身为大唐的公主,得打赏这样的好卫士!”   说罢太平公主就走出了帐篷,说道:“唐真,潘奕,你们二人做得对。以后,你们要更加恪尽职守并对薛将军忠心耿耿。本宫收回方才骂你们的话,并各赐绢帛十匹。”   “谢公主殿下!”唐真和潘奕惊喜不已,好事连连,今天真是福运高照啊!   卢思义有点傻了眼,又没我的份?   太平公主笑眯眯的道,“朱八戒,现在就派人去将绢帛取来,三十匹。”   “是,小奴马上去办。”朱八戒应诺而去。   “微臣拜谢殿下!”卢思义欢喜不已,这回总算是没落下!   薛绍在帐篷里听到了一阵好笑,太平公主这收买人心的功夫,可是一点不差。   太平公主去而复返,笑容满面的站在了薛绍面前,“薛郎,我这么做是对的么?”   “当然。”薛绍面带微笑的点头。   “难得你也会赞许我。”太平公主轻声道,“伤得重吗,让我看看可以吗?”   “小伤,药油一揉就好了,不必看。”薛绍道,“殿下,我有个疑问,可能需要你来帮我解答。”   “什么疑问?”   薛绍道:“我与周季童第一天认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以后还是同僚的关系。他为什么一上来就主动挑衅于我呢?”   “呃!……”太平公主愕然一怔,机械的眨了眨眼睛,脸一下就红了。 第0126章 另有隐情   薛绍一看太平公主这小女生表情,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果然是另有隐情啊!   “薛郎,父皇他们还在等我们一起饮酒欣赏马球赛呢,快去吧!”太平公主拉着薛绍的衣袖就要往外跑。   “咦,我不是在问你问题吗?”薛绍正色道。   太平公主左顾右盼的逃避薛绍的逼视,自觉有些理亏的讪讪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当真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嘛!”   “哦。”薛绍点了点头,“那我再去找别人打听好了。”   “喂喂,不可以!”太平公主有点急了。   薛绍笑道:“那还是你说吧?”   “好吧……”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讪讪的道:“此前我父皇曾经想要把周季童招为驸马,便叫我跟他……”   “相亲?”薛绍既惊讶又好笑。   “讨厌了,不许笑!”太平公主有点忿忿,“我可是半点也不喜欢他,但是父皇之命又不可违抗,于是我就敷衍了一下喽!”   “只是敷衍?”薛绍眯了眯眼睛,如果只是敷衍,周季童何以对我憎恨至此?   “咳……曾经,也欺负过他几次!”太平公主干笑了两声,连忙做出一副“表忠心”的表情,“我也是为了断绝他的心思啊!天地可鉴,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跟他半点瓜葛也没有!”   薛绍做失望状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吧,你都相亲过多少次了?”   太平公主通过恶作剧的手段搅黄过多次相亲,受害人不仅有王公宰相家的公子,甚至包括一些异国的王子。这事儿当真不新鲜,非但是现在有许多人知道,甚至史书上都有过记载。   “你……你一个大男人,莫非也吃醋吗?”太平公主感觉有点心虚和理亏,急忙争辩道。   “那当然。”薛绍做声色俱厉状,“我说过了,要是让我知道你和别的什么男人纠缠不清,我必不放过!”   “你别这样嘛!”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儿,凑近了一些拉着薛绍的袖子轻轻的拽了拽,“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说了,我又没跟他们有过任何的瓜葛,更有没有喜欢过当中的任何一人!无非是父皇与母后的圣意难违,我草草的应付过一下下而已了……你就不要再打听了嘛!”   “哦,我过去的一点事儿,你能杀人越货闹到满城风雨。”薛绍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忿忿,“你过去的事情,我就问都不能问了?”   “薛郎,说好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你为何又要翻起旧账呢?”太平公主很是委屈的低声道。   “那没办法,在情爱面前,每个人都是自私又小器的。”薛绍字正腔圆的道,“你想让我既往不咎,总得有个说法。”   太平公主连眨了几下眼睛,欣然一笑,“大不了,我让你亲我一下?”   “你想得美!”   “坏人!大坏蛋!”太平公主有些恼羞成怒,扬起拳头在薛绍的胳膊敲了起来。   薛绍哈哈的笑,“这样吧,你帮我个忙,我就既往不咎了。”   “哼,就知道你是在故意下套,要勒索于我。”太平公主讪讪的道,“说吧,什么事情?”   薛绍笑呵呵的道:“还记得薛楚玉吗?”   “当然。”太平公主眼睛一亮,“你是想要将他调到你的麾下来,做你的亲随吗?”   “聪明。”薛绍微笑道,“怎么样,帮不帮?”   “帮便帮了,你也不用这样唬我、欺负我吧!”太平公主很是忿忿,“害我心里纠结郁闷了大半晌!——不行,你得补偿我!”   薛绍笑了一笑,双手捧住太平公主的脸蛋儿,在她的额头上轻快的吻了一口。   “喂,我都没有准备好,不算,再来!”太平公主脸颊菲红的叫起屈来。   “你以为是比武啊,还兴准备的?”薛绍笑道,“赶紧走了,陛下他们还在等着呢,别让裴行俭那些大臣看了笑话。”   “坏人,大坏蛋!我恨死你了!”   薛绍与太平公主前后脚回了观战席,李治等人正在推杯换盏谈笑生欢,马球场上也激烈正酣。   “正好今天裴尚书与薛绍都在这里,朕说件事情。”李治说道,“薛绍既然已经正式的继承了李卫公的兵法,那也可以算作是半个卫公的传人了,与裴尚书是同门。裴尚书,你是军中老宿,是本朝第一名将。薛绍是你的后辈,今后便是你的门生了。”   “老臣万不敢当!”裴行俭慌忙走了出来,当堂拜下,说道,“老臣只是李卫公的徒孙,虽然从先师那里学了李卫公的兵法,但卫公兵法的本集老臣是见都没见过,或许当中还有许多老臣自己都不懂的内容。薛公子奉二圣之命继承了李卫公兵法,便是比老臣更加正宗的嫡系传人。老臣顶多只能和薛公子一同切磋,又岂能做了薛公子的老师?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一旁的李孝逸大吃了一惊,惊愕的看向薛绍,他居然继承了李卫公的兵法?!……这可真是一件大事惊闻哪!   武则天在一旁笑吟吟的道:“陛下,既然裴尚书如此坚持,你就别为难他了。武将兵法的传承不像科考的仕子那样特别的注重师门上下,当年太宗皇帝陛下就经常与李卫公一同切磋兵法,彼此却从未谈及师徒之事。李卫公奉命将兵法教给了几个人,除了苏定方,其他如李勣、侯君集等都从未有师徒之说。军旅之人,不像仕大夫那样拘泥于俗制。因此臣妾以为,不如就让裴尚书与薛绍这一对老少同门一同切磋兵法即可。”   “天后娘娘圣鉴。”裴行俭再对武则天拱手长拜。   薛绍心中暗道,也真是难为裴行俭了,既要顺从了二圣之意教我兵法、抬高我的军武出身、带我步入戎武之途,又不敢做我的老师。   一人为师终身为父,“师生之谊”在世人看来是仅次于父子之情的牢固情谊。如果裴行俭公开做了我的老师,那么世人恐怕就会以为我薛绍是裴行俭的心腹传人,立场也和裴行俭一致——把二圣器重的“准驸马”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本就饱受二圣猜忌、在朝堂之上并非十分得志的裴行俭,哪里敢做这种冒天下之大韪的蠢事呢?   有了武则天的那一番话,李治也是顺坡下驴,“既然如此,朕就不勉强裴尚书了。但是薛绍,你当以师礼以待裴尚书!”   “臣遵命。”薛绍拱手而拜,心中叹息,李治和武则天的太极手这样一打一推,诸事皆在掌握,真是典型的夫唱妇随。他们这些年来养成的默契,绝非外人能比!   裴行俭这才回了座位,表情虽然淡然随和但额角居然有了一丝冷汗!   他心中暗忖道,二圣的这一试探,险哪!如果老夫当真应允收下薛绍作为门生传人,二圣必然以为我是想在军队里竖立亲信、培植党羽,目标还盯上风头正劲颇受二圣器重的准驸马薛绍!……那未免也太作死了!   李孝逸在一旁静静的听着,未插一言连眼神都未曾乱动过一下,心中却在惊讶道:原来这个薛绍的来头这么大,二圣他对寄予了如此的厚道。小小的一个左奉宸卫,迟早贡不下他……周季童,你未免也太不识务了!   “此外,还有一件事情。”李治又说话了,“薛绍所献的那套密码,现在也可以招人来学习,以备不时之需了。裴尚书,你以为如何?”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因为战争何时爆发例来无从预料。我们只能尽早准备。”裴行俭用很“专业”的口吻说道,“老臣建议,由陛下与天后挑选合适的人才来学习,由薛绍亲自来执行教习。”   薛绍暗自摇了摇头,裴行俭还真是如履薄冰,连找几个学蓝田密码的人也不敢擅作主张。   李治笑了一笑,“裴爱卿,这朝中大小的事情,哪能都让朕与皇后来亲历亲为呢?”   “陛下。”武则天突然插言道,“臣妾以为,薛绍身兼检校职方员外郎一职,此事又与兵部有关,因此不妨让兵部出面主持,由薛绍执行教习,请裴尚书参与监督,如此或许妥当。”   “天后娘娘言之有理,此事理当是由兵部的人来主持。”裴行俭暗吁了一口气,你说了算最好不过。   “如此也好。”李治摆了摆手,“皇后,那这件事情按你说的尽早安排履行下去了。”   “是,陛下。”武则天拱手应了诺,说道,“裴尚书,薛绍,明日早朝散后,你二人一同到宣政殿御书房。本宫与你们正议此事。”   薛绍与裴行俭一同应了诺,心中不约而同的想道,皇帝陛下显然是不怎么重视蓝田密码,随口一吩咐就完事了;但是天后却是下手非常的果断和迅速,当仁不让的就让它落在了自己的掌握之中。   薛绍越来越越觉得,武则天真是太不简单了。她对任何可能有利的东西嗅觉都是相当的敏锐,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就像是一个商人绝不会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一样,哪怕是极小的利润也定然要斤斤计较。   不积小流,何以成汪洋?这就是武则天一惯的行为处事之风格。   而且,她绝对不是那种追逐蝇头小利的小商人,谁知道她想借由蓝田密码这件小事,来作一笔什么样的大文章呢? 第0127章 复制剽窃   马球比赛结束,程伯献所在一队赢得了胜利。李治一高兴赏了程伯献二十匹绢,所属队员也都有赏。周季童去养伤了,李孝逸让程伯献来当值戍卫暂代中郎将之职。   看得出来,程伯献就是左奉宸卫当中仅次于两位中郎将的千牛备身。   众人各自散去,太平公主也只能是跟着武则天一同回了后宫。薛绍新官上任暂时没有戍卫班值,倒是落了个空闲。他没有急于回卫府,而是带着新招的三名亲随,到了羽林军的宿地。   营门卫士自然是拦着不让进问他所来何事?薛绍说来找薛楚玉叙些兄弟私话。   “你就是方才千牛讲武的那位薛千牛吧?”营门卫士认出了薛绍,挺客气的抱拳拜道,“将军好功夫,在下佩服。将军不如在此稍候,我派人进去通报,可让玉冠将军出来见你。”   “多谢。”薛绍回头看向卢思义等人,“玉冠将军?”   卢思义反倒比薛绍更惊讶,“薛将军专程来找薛楚玉,却不知道他就是玉冠将军?”   “我还真不知道。”薛绍摇头,“记得冯长史说过那句歌谣,千牛二童禁内杨公,飞骑玉冠莫与争雄——薛楚玉怎的就被人称为飞骑玉冠了?”   卢思义答道:“薛将军,飞骑是羽林军以往的军号,也是我们约定俗成的习惯称谓。受千牛讲武的影响,飞骑也经常举行一些讲武比试,但他们比的是马术、骑射和骑枪这些马上功夫。薛楚玉曾经连续三次夺魁,众人不无叹服。因他生得白净英俊又勇冠三军,姓名当中也带个玉字,因此人称‘玉冠将军’。其实他只是个七品队正,哪能称得将军呢?不过是大家给他的美誉罢了!”   “原来如此!”薛绍点了点头,上次去打猎薛楚玉不屑在围猎之中展现武艺,只展示了他的凌云傲气;今天听卢思义这么一说,他还真有可能是个勇冠三军的猛将!   “薛将军与玉冠将军同姓,莫非是同宗兄弟?”卢思义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未有多言,转而问道:“那禁内杨公又是何许人?”   “杨公是宫中内廷的一名宦官,专门教习内侍宦官与射生宫女们习武。”卢思义说道,“皇后的居所与嫔妃宫女所居的内廷及掖庭宫,就连我们奉宸卫的人也是要避讳不可随易进入的。这些地方平常的戍卫就由一些内侍宦官和射生宫女来做,这些人的武艺全是杨公教的。”   薛绍不由得心中亮了一亮,那琳琅也是杨公的徒儿了?能教出那样的徒弟,杨公想必真是不简单!   “杨公做了五十多年的内侍宦官,外面却几乎没人知道他有一身武艺。大约在三年前奉宸卫当中突然有了禁内杨公的传闻,据说年近七旬的杨公只用了三招,就将一名刚刚夺得了千牛御刀的千牛备身打败了!”卢思义啧啧的道,“详情如何末将不得而知,但那名千牛备身没过几天,就自觉颜面无光请命调职而去了。”   薛绍点了点头,“禁宫之内藏龙卧虎,倒是并不奇怪。”   “只是可惜呀,去年冬天的时候,杨公无疾而终了!”卢思义摇了摇头颇为惋惜,说道,“不过他的义子继承了他的衣钵继续授武于禁内,听说武功也是相当了得。”   薛绍心中一动,“叫什么名字?”   “掖庭局宫教博士杨思勖,人称小杨公!”卢思义肯定地说道,“末将把他的名字记得很清楚,还曾想要找他讨教几招呢!”   杨思勖?   薛绍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时薛楚玉大步走了过来,营门卫士道:“薛将军,营门重地不妨长话短说。若是被纠察军纪的司马发现,在下便要吃军棍了。”   “好。”   薛楚玉上前来抱了一拳没有多作寒暄,薛绍叫他走到一旁避开了闲人耳目,开门见山道:“我来请你加入左奉宸卫做我的亲随备身。官职只有八品比你现在的七品队正要低。你愿意来吗?”   薛楚玉皱了一下眉头,这事新鲜,哪有这样挖人墙角的?就算你不顾忌我上峰的想法,也得顾及我的感受吧?不加官施恩就算了,还要降一品官职?   薛绍直言道:“名义上是做我的亲随,但只是权宜之计。迟早我们要一同跟随裴行俭的大军,出征打仗。”   “出征打仗”,听到这四个字薛楚玉心中凛然一动,毫不犹豫的抱拳,“我愿意!”   薛绍微然一笑,“那我二人就此说定,详情日后再述。记得守口如瓶,告辞!”   “请!”   薛绍带着三名亲随,大步而去。   薛楚玉深吸了一口气目送薛绍走远,禁不住自语了一声:“果非泛泛之辈!”   薛绍带着三名亲随正要走出玄武门离开大明宫,守门卫士道:“薛将军,天后娘娘留下话来,命你即刻到护国天王寺见驾。”   “知道了。”薛绍不动声色,叫卢思义等人先回卫府。心说,她用传话的方式招我到护国天王寺见驾,等同于是“秘密招见”,会有什么用意呢?   护国天王寺是临近玄武门的一座皇家寺院,武则天向来崇佛,去那种地方倒是不奇怪。   薛绍到了护国天王寺,无心欣赏什么皇家佛寺的景致,在武则天的近侍带领之下直接进了一间禅房,武则天就坐在那里和一名老禅师礼佛,只有上官婉儿和几名内侍宦官在。   见薛绍到来老禅师挺识趣的告退下去了,薛绍上前礼拜罢后,武则天也没有废话,开门见山道:“薛绍,有些事情本宫要在明日之前,与你交待一番。”   “请天后明示。”薛绍知道,她所说的“明日”是指和裴行俭一起去御书房见她。   武则天说道:“裴行俭年岁已高,本宫听他夫人说,他的身体也不是太好。此时北疆不宁,万一出个什么乱子,还是得由裴行俭率军北伐。征战之苦,你我恐怕都无法想像。本宫担心裴行俭的身体撑不了几年。一旦他百年之后,李卫公嫡传的军武一脉就将断绝。薛绍,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臣明白!”薛绍正色点了一下头,这就是想让我继承裴行俭的衣钵吗?这意思我们早就彼此心照不宣了吧!   “早年陛下曾经说过一句‘李勣之后无良将’。”武则天说道,“那虽然只是一句无心之语或者说一时之气话,但多少也是如今军伍气象的一个写照。除刘仁轨、裴行俭等少数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将军以外,本朝年轻一辈当中的确是没有什么出色的将才。虽然大唐以文治治天下,但是太平也不可疏于武事。否则一旦战争爆发,社稷百姓当有累卵之危。薛绍,既然你继承了《六军镜》,陛下与本宫再加上裴行俭也都对你寄予厚望,那你便是任重而道远。”   “臣明白!”薛绍抱拳而拜,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武则天点了点头,“千牛讲武,那是迫于无奈。诚然你的武艺是不错,但孟子有云‘下者劳力、中者劳智、上者劳人’。你的器局要放大一点,切莫沉溺于逞斗匹夫之勇。本宫希望你能成为——万人之敌!”   “臣,谨记天后教诲!”薛绍正色答道。   武则天一番高屋建瓴的政治教育暂时告一段落,话锋一转,说道:“薛绍,如果本宫给你三十个人,那个蓝田密码你大概需要多久,能够教会他们?”   薛绍答道:“回天后,如果要熟练使用蓝田密码,得需要很长时间的反复练习。但如果只是学会应付军情驰报的传递,再加上编译几套新密码本的时间,五天应该够了。”   “如此的大动干戈,就连陛下都亲自下敕交办了,却只办下这样一件小事,未免有些小题大作了。”武则天说道,“既然都开了个这个头,何不趁此楔机让这些人多学一些东西呢?”   薛绍心中一动,“天后娘娘所指,莫非是……兵法?”   “你觉得可行吗?”武则天反问道。   薛绍皱了皱眉头,说道:“裴尚书的意思是,培养一批书令使学会这种密码,以备将来出征之用。如果要同时学习兵法,肯定只能是裴尚书来教了。要他把兵法教给书令使这种文职小吏,裴尚书恐怕不会答应啊!”   “不用他答应。”武则天的声音略微一沉,说道:“要学兵法,亲临阵前言传身教,岂不胜过纸上谈兵百倍以上?”   薛绍恍然大悟,试探道:“天后娘娘的意思是,多选取一些年轻的将领进来,和书令使一同学习蓝田密码,日后再与裴尚书一同出征学习用兵之法?”   “然也。”武则天不动声色,淡淡道:“如果要出征,主帅身边会有参军事、行军记室、管记和典书记这一类机要秘书,再有一批掌管往来文书的书令使。这些人都是要参赞军机的。所谓运畴帷幄决胜千里,如果是年轻的将领担任这样的职务,定能增长见闻获益良多。假以时日或能成长为一代名将。你觉得呢?”   “天后娘娘深谋远虑重视培养军武人才,如此,甚好。”薛绍只能是这么回答了。   薛绍心想,她大概是想往裴行俭身边塞钉子、埋眼线,她向来惯用这类手法。再者,她能让我“任重而道远”,自然也能让其他的将领复制我的成功之路——傍着裴行俭这个金字招牌,寻个高门第的军武出身。   然后,武则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这些人予以提拔,从而让他们肩负起效忠天后的“神圣使命”。   这算是,剽窃我的创意吗? 第0128章 一本万利   薛绍记得,历史上的武周女皇王朝在军事方面乏善可陈,谈不上有什么建树,顶多只能算是勉强守成了。这个时代将才缺乏,至少是没再出现过像李靖、李勣和裴行俭这种能够标秉史册的一代名帅。   “至从英国公李勣去世之后,本朝除了裴行俭,几乎再无上将可用。”武则天说道,“薛绍,本宫对你可是寄予了厚望,你千万不要让本宫失望了!”   “臣,必当竭尽全力!”薛绍正色抱拳。   武则天略略点头,饶有深意的道:“本宫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唯有太平从出生之日起,本宫就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亲手带大。她就是我的心头之肉。如今她已经成年并且倾心于你,本宫也愿意让她嫁给你。薛绍,本宫希望你能善待于她,并希望你能和她一样,与本宫心意相通同气连枝。”   “臣,理所应当。”薛绍答道。   “女婿胜半子,既然是一家人,有些话本宫也就不妨跟你挑明了说。”武则天说道,“但是这些话,你对任何人也不可以泄露半句。”   “是。”薛绍平生静气地答道,这个“任何人”恐怕也就包括皇帝李治了!   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裴行俭,有能力。但是因为一些陈年旧事,他对本宫肯定心存偏见颇多猜忌。兵者凶器啊,只要裴行俭带兵,本宫心里没少彷徨。薛绍,你入仕尚浅,朝堂争斗之凶险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本宫举个例子,当年如果不是执掌兵权的英国公李勣出面支持陛下立本宫为皇后,非但是本宫活不到今天,恐怕皇帝陛下的龙椅也坐不到今天了。”   薛绍眉头轻拧的点了点头。   当年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权倾朝野,李治只是个傀儡儿皇帝。正是借助着李勣的支持,李治与武则天才成功的废除了和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同一阵营的王皇后,从而杀出一条血路最后清除了这两大权臣,从他们手里夺回了皇权。这一段历史,可谓是杀机重重血雨腥风。武则天从一个感业寺的尼姑摇身变成母仪天下的皇后,从中经历的苦难与凶险,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   武则天说道:“军队,是一个国家稳定与强大的保障。裴行俭在军方拥有无人可比的崇高地位与绝对威望,就连平定了百济的老宰相刘仁轨,也不能与之比肩。难得裴行俭对你颇为器重,本宫希望你能继承他的衣钵。将来本宫和太平的安危,可就要仰仗于你了!”   “臣,惶恐!”薛绍正色抱拳,想不到,她还会以丈母娘的姿态打起亲情牌!   “陛下亲口下敕让本宫负责蓝田密码一事。本宫以为,这就是一个培养人才的极佳时机。”武则天说道,“本宫要推荐两个人给你认识。以后就让他们跟你学蓝田秘码,和你一起追随裴行俭,学习兵法。”   薛绍眨了眨眼睛,“天后,是哪两位?”   “叫他们进来。”   稍后,两名年轻男子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拜礼,“拜见天后娘娘。”   薛绍一看到这二人,顿时想到了京剧里的“生旦净末丑”。   一个白白净净儒雅风度,就像是京剧里的小生;另一个佝偻驼背面目丑陋,就像是京剧里的花丑。   “薛绍,他二人都是本宫的侄儿。”武则天说道,“武攸归,五品千骑左郎将;武懿宗,五品金吾卫左郎将。”   两人都一同对薛绍拱了拱手,“幸会薛公子。”   “幸会二位将军。”薛绍还了礼,看来武则天很是希望武家能出两个顶用的将军。   “武攸归,武懿宗,本宫要你二人从此把薛绍当作是亲兄弟一般,跟随他一起到裴行俭那里去学习军武韬略。”武则天说道,“薛绍,他二人能够做到五品郎将多少也是懂一些军事的。本宫希望你能与之携手并进,将来可堪大用。”   “是,天后。”三人一同拜诺。   薛绍暗自笑了一笑,你的理想是美好的,但现实或许是骨感的。姑且不论他二人是否在军事上有天赋,就算是真的有,只要他们姓武,裴行俭就会敬而远之。再说了……这个武懿宗长得这么丑,谁看到了都觉得恶心!   “今日这番禁中之语,不可以对任何人泄露。”武则天摆了摆手,“你二人先下去。”   “是。”   武攸归与武懿宗只是露了个脸,就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薛绍,本宫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武则天说道,“本宫知道,裴行俭不会教他们什么东西,更不可能收他们为嫡传门生。但是这不重要。”   薛绍略微怔了怔,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武则天神秘莫测的微微一笑,“你不必想太多,裴行俭那里也不用你张罗什么。你只管教他们学蓝田秘码便是了,以后自见分晓。”   “是……”薛绍拱手应了诺,心想黑山老妖大概是想“鱼目混珠”,让这两个姓武的跟我混在一起沾一沾“裴行俭门生”的光。能否学到东西倒是其次,曾经“跟裴行俭混过”这才是最重要的。   剽窃啊,山寨啊,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剽窃加山寨!   武则天又道:“适才太平曾对本宫提起过一个人,羽林郎薛楚玉。她说,她想把你的这个本家兄弟一起调到左奉宸卫去,做你的亲随。她担心你在左奉宸卫势单力薄被人欺负。”   薛绍呵呵直笑,开玩笑,我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了!   武则天也笑了一笑,说道:“薛绍,太平对你一往情深,你可不能辜负了她。”   “臣……也很喜欢公主。”薛绍微笑道。   武则天略感欣慰的点了点头,“对男人来说,可以追求的东西很多。可是对女人来说,嫁一个好男人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太平是本宫最爱的女儿,本宫恨不能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都给她。本宫希望你将来能做个好驸马,好好的照顾她。”   “是……”   武则天轻吁了一口气,挺难得的脸上泛起一丝慈母般的微笑,说道:“太平任性,有时候本宫都拿她没什么办法。但是近日来本宫发现太平已经有所改变了,她甚至开始主动读书,读的还是《礼记》,这让本宫颇感欣慰。薛绍,看来你挺有办法嘛!”   薛绍呵呵的笑了笑,“太平公主殿下偶尔是有一点顽皮,但实际上,她是一个非常聪明,而且十分善良、纯真、可爱的好女子。”   武则天脸上的笑意更浓。这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听到别人夸她的孩子无不欢喜。就算是一代女皇武则天,也概莫能外。   “你上任之初有许多的事情要料理,早些回卫府吧!”武则天挺和善的微笑道,“讲武之时你受了一些伤,本宫会叫人去给你送药的。”   “多谢天后娘娘,臣告退了。”   薛绍退出去之后,武则天道:“婉儿,一个时辰之后,你带些伤药送到左奉宸卫,务必亲手交给薛绍。”   “是。”上官婉儿乖巧的应诺。   薛绍离开了护国天王寺径直就往左奉宸卫卫府而去,一路上都在想,武则天的政治嗅觉真是无比敏锐。李治随口一句“就让皇后去料理”,只是这不经意的一授权,她就能够拿着蓝田密码这么小的一个小玩艺儿,做出了这么大的一篇文章。   就像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时刻都在追求一本万利!   回到卫府,天色已是快要黑了。军队里规矩森严,入夜即宵禁不可外出不得随意走动,除了值戍的人其他人都得乖乖呆在自己的居舍里。   薛绍回到自己的官署,三个新收的亲随已经给他打点好了房间。见他回来,三人忙前忙后的去替他张罗膳食担茶倒水,卢思义还交给薛绍一大摞贴子。   薛绍拿起来看了看,差不多全府二十四个六品千牛都来了请谏要请薛绍吃饭。另外还有一些备身与主仗的拜贴,有的是想巴结有的是想做薛绍的亲随。中郎将李仙童也下了贴子来,请他三日后过府一叙吃些便饭。难得在卫府里出现一次的将军李孝逸还下了令,说明日便在卫府里给薛绍大摆接风洗尘宴,全府六品以上将官除当职者外,务必都要出席。   卢思义挺自豪的道:“薛将军,你已是一战成名啊!现在,你都是左奉宸卫的大红人了!”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将这些贴子扔到桌子上,说道:“周季童呢?”   “他离开北衙就径直回了家。他的亲随也都休假的休假,请假的请假,没有留在卫府里。”卢思义小心翼翼的道:“兴许,他们现在都怕撞见了薛将军吧?”   “胡说。我们是袍泽,又不是敌人。”薛绍斥道,“今后见了周季童的人,不可耻高气扬,更不可以寻衅滋事。”   “是,将军。”   潘奕和唐真给薛绍取来了饭食,还算丰盛。薛绍打了一场擂台到现在也着实有些饿了,于是吃了个大饱。   卢思义在一旁小心伺候茶饭,问道:“薛将军,剩下还有七名亲随,该招哪些人呢?”   薛绍淡然道:“我说过了,当时没有站过来的,再要站过来,可就难多了。”   “那就,再观察几天?”   薛绍点了点头,“我的亲随,必须要有真本事。你们三个来得最早,都是我的心腹兄弟,后面晚来的人肯定会很尊敬你们。但万一你们的本事还比不上后面来的人,那可就难办了。”   三人都一愣神,连忙抱拳道:“我等必然加倍努力!”   薛绍笑了一笑,“那我希望,你们个个都像薛楚玉冠那样勇冠三军。”   “啊,飞骑玉冠要给将军做亲随?!”三个人,同时傻了眼。 第0129章 上官驾临   入夜之后,卫府里变得更加安静。除了偶尔有一队负责纠察军队纪律的卫士走过发出整齐的脚步声,再没有别的什么杂音。   看来大唐的军队有一点是和现代军队相同的,特别重视纪律。   像薛绍这种六品千牛只要和长史的关系处得好,如果想要请个假出去蹓跶倒是不难。但只要人在卫府里,就得乖乖的遵守军队的纪律。而且薛绍打听到,其实很少有六品千牛没事就跑到卫府外面花天酒地,像晚上的这种时间他们一般都留在自己的房间里认真读书,为将来可能担任的“文职工作”打基础。   奉宸卫里的竞争,绝对不只限于千牛讲武。   千牛备身不同于其他的武官,贵族子弟都把这个官职当作“起家良选”,以后还是要奔着文职高就而去的。那也就意味着千牛备身只是一个跳板,没几个人真想把这个官职一辈子做到头。很多起家于千牛备身的武官成功转型,做到了州官刺史或是京城高官。   薛绍现在所住的这个官署的前任,前不久就升任了从五品上晋州长史。这个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市委秘书长,而那位千牛备身年龄还不到三十岁。在这样的年龄能够做到这样的高官,显然是极不简单的。虽然他的升迁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薛绍“腾位置”,但也恰好证明了六品千牛的政治前途,的确是非常的光明。   或许今日的六品千牛,就是将来上辅天子下安黎庶的朝堂宰辅,或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   所以薛绍现在的桌子上,摆满了一堆的请谏拜贴,就连十天半月不来一趟卫府的检校将军李孝逸,也破天荒的要亲自来给薛绍摆宴接风。而周季童却是被皇帝“善意”的派去休假了——看到薛绍这么风光,周季童能受得了吗?   才上任第一天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嗅到了这么多的怪味儿,薛绍不由得心生感慨:奉宸卫绝对不是一支纯粹的军队,它更应该被称之为“衙内之家”,而且这些衙内的个人素质还都相当的过硬。奉宸卫是这些高级衙内的仕途跳板,是一个积累政治资本、缔结官场人脉的名利场,更是一个充满了勾心斗角与激烈竞争的角斗场!   ……   昔孟母择邻处,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的确是很大。就好比现在,薛绍也只能在自己的书房里认真读书,就算是想要找个人来瞎扯聊天,还有可能会打扰到了别人而被厌弃,就更别幻想什么喝酒猜拳风花雪月了。   奉宸卫,还真是挺煅炼人。   薛绍专心读着书,卫府的大门口一辆马车远远驶来,缓缓停下。   把守大门的卫士眼尖认出了这是宫里出来的马车,马上就有一个人飞奔进去通知中郎李仙童了。   左奉宸卫专门在宫里当差,哪怕是卫府里的一个普通小卒也会变得非常的懂事。   上官婉儿款款的落下车来,双手捧着一个盒子慢慢走向卫府大门口。把守大门的几个卫士整齐划一的脸红心跳嘴干舌躁,但没有一个人敢于眼睛乱转或是做出什么色迷迷的猪哥表情。   天后娘娘的贴身女官外派而来,那就是宰相也不敢轻薄和怠慢。   于是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军容相当整肃!   几乎就在上官婉儿的脚步停下的同时,飞奔出来的李仙童停在了上官婉儿面前,面带微笑拱手道:“上官大驾光临,末将不及远迎,还请恕罪!”   上官,既是她的姓氏更是一个尊称,李仙童很巧妙的一语双关。   既然是奉命而来,那代表的就是天后了。因此上官婉儿既不客气也不寒暄,微然一笑开门见山道:“我奉天后娘娘之命,特意来给薛千牛送些疗伤的药物。”   李仙童等人无不心头一震,原来天后也对薛绍如此器重!   “上官,请!”李仙童很是谦恭,“末将亲自带你去找薛千牛。”   “军机重地,我一介女子方便进入么?”上官婉儿仿佛是故意如此说道。   李仙童殷切的赔着笑,“上官说笑了。你是天后使者,还有哪里是你去不得的?快请!”   “多谢。”上官婉儿也不客气,先于李仙童一步跨进了门槛。   军规是死的,人是活的。李仙童这位中郎将亲自当众违反了一次军规,他落后上官婉儿一步,像个导游一样从旁引路。   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趴到了窗户边,将火辣辣的视线投在了上官婉儿的身上,再也挪不开半寸。咽口水者大有人在,就算有人将手伸到了裤裆里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之事。谁叫上官婉儿今天穿了一件酥胸半露的华丽宫装呢?   上官婉儿双手捧着药盒如行云流水般从容走在大校场上,感觉身上落下的这些眼神就像是一道道丝线一样,要将她拉扯过去。   她脸上的微笑自信且促狭,心说军营里的男人,还真是挺可怜。   薛绍捧着一本北门学士编修的《玄览》看得有点头昏眼花,把书本一扔,碎碎碎地骂道:“这种晦涩玄奥的鬼东西,只有玄云子那样的人才能读得明白。或许我真该考虑一下,跟她双修?”   “薛公子可曾睡了?”门外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非常好听。   薛绍不由得猛然一怔,这么邪门儿?!   “上官婉儿奉天后娘娘之命,特来给薛公子送药。”   薛绍顿时就笑了,哦,原来不是玄云子!   上前开门,上官婉儿亭亭玉立面带微笑的站在门口,双手捧着一个盒子。   “婉儿见过薛公子。”   薛绍看了看她左右,没人,于是好奇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说腾云驾雾,薛公子信吗?”上官婉儿笑吟吟的道。   “当然信了。”薛绍呵呵直笑,“上官大人本来就是仙女嘛!”   “薛公子再把婉儿称作大人,婉儿可就调头便走了。”   薛绍哈哈的笑,“好吧,上官姑娘,请进!”   “薛公子请。”   上官婉儿进房后把药盒放好,四下看了一看,坐下来说道:“薛公子到了哪里都不忘记读书。天后娘娘知道了,必然欣慰。”   薛绍亲自给上官婉儿倒了一杯茶,坐了下来,微笑道:“我这里还有一件,更值得天后欣慰的事情。”   “公子不妨说来听听?”   薛绍笑道:“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要吃很多顿饭,简直就是疲于应对。”   上官婉儿咯咯的笑了起来,“公子真能逗趣,这让天后有什么好欣慰的?”   薛绍看着上官婉儿,很少看到她这样真正开怀的笑出来。   很多时候,“笑”只是上官婉儿的一个表情,并不代表她的心情。   “天后知道了肯定会欣慰。”薛绍说道,“今日天后在护国天王寺的禅房里跟我说的那些话,你应该都还记得吧?——越多的人请我吃饭,不就意味着我有机会能能替天后笼络到更多的青年将军吗?”   “诚然如此!”上官婉儿眼睛一亮,“薛公子,真是深解天后之良苦用心,处处为天后着想。婉儿,必定如实回报。”   “多谢。”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天后派你这样一位巾帼宰相专程跑一趟卫府来给我送药,无疑将大大的助长我在卫府的地位与威信。天后待我不薄啊,我理当有所回报。”   上官婉儿微笑的点了点头,“薛公子能有如此的觉悟与忠诚,将是天后最大的欣慰。”   薛绍说道:“就这件事情,我还正好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上官姑娘。”   “请教不敢当,公子有话只管说。”上官婉儿道。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这官场上吃饭,可是个大学问。我今天第一天上任,就有李中郎与十几个六品千牛同僚请我吃饭,谁该拒绝谁该应酬,谁先谁后,我还真是心里没什么底。”   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变得富有深意,“公子是想知道,哪些人的父辈深受天后的信赖,而哪些人又是公子不应该去亲近的?”   “没错。”薛绍道,“所以,肯请上官姑娘一定要教我。”   上官婉儿再一次咯咯的笑了起来。   “薛公子,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却只谈这些事情,难道你不觉得大煞风景吗?”   薛绍顿时醒神,上官婉儿的警惕心非是一般的高,毕竟这是在左奉宸卫的卫府里,她担心隔墙有耳!   于是薛绍示意她以手沾茶水,写在桌几上,说道:“那我们不如聊一聊诗赋文章,或是郎情妾意?”   上官婉儿又是咯咯的笑,手下一边飞快的写着一些人的名字,一边吟道:“我本无根草,天涯自飘零。沦落秋风里,未见葬花人。”   薛绍看着她写的那些个名字,头一个就是“刘冕”,左仆射刘仁轨之孙。很显然,上官婉儿的意思是这个人必须重点拉拢。武则天向来对刘仁轨极是尊敬与倚重,这是朝野皆知的。   后面还有二程和崔贺俭,千牛四御刀全都榜上有名。看来这四个人的“屁股很正”,他们的父辈就算不是天后的亲信,也至少不是反对派。   黑名单,头一个就是——李仙童!   薛绍做惊愕状,“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听起来,就像是指她方才吟出的那几行句子了。   上官婉儿挥袖抹去了桌几上的水渍,饶有深意的微笑道:“就连天后娘娘都知道了,婉儿还能不知道吗?” 第0130章 妙不可言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再加上是在军营这种地方,上官婉儿没有多作停留。进入薛绍的房间不到十分钟,她便起身告辞。   薛绍突然有一种,不想她走的感觉。   这感觉来得很奇怪。   或许是因为职业的特殊性,前世至从安小柔死后,很多年来薛绍从来没有在哪个女人身边多作停留的习惯,更没有幻想过高枕无忧的沉醉于温柔乡。他的身边不是没有过女人,但与她们相处的时间,大多仅限于脱裤子与提裤子之间的间隙。   可是上官婉儿给薛绍的感觉很特殊,特殊到薛绍想要和她多呆一会儿。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心有灵犀。   上官婉儿,是薛绍见过的仅有的几个可以称得上是“聪慧”的女子之一。   真正聪明的女子,绝对不会自我感觉良好的自作聪明,更不会锋芒毕露的一定要让别人知道她很聪明。相反的,她在很多时候都显得很安静很沉敛,举手投足之间给人的感觉是灵动而轻盈,如同轻舟划过静谧的水面,当人们欣赏她的优雅与静美之时,她已在千里之外。   十六七岁的女子,身上却有着超乎常人的“知性”之美,这或许就是薛绍对她感觉特别良好的原因。毕竟外表二十岁的薛绍,有着一颗三十岁的大叔之心。   于大叔而言,知性而温婉的女子无疑是最具有吸引力的。   “上官姑娘,何不多坐片刻?”薛绍发出了邀请。   上官婉儿略微怔了一怔显然是有些意外,随即她微然一笑,“太平公主殿下,还在宫里等我叙话。”   薛绍的眉头略微一拧,随即大度的笑了一笑,“那我送你。”   “多谢公子。”   薛绍感觉到了,上官婉儿是在如履薄冰。   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太平公主的嫉妒,但又要经常要面对太平公主;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天后的猜忌,但是她又偏要每天都要面对天后,并且没有选择的只能把天后当作唯一的依靠。   上官婉儿,可是上官仪的孙女。   当年上官仪曾经和高宗李治一起密谋主张废掉天后,他已经亲手写好了诏书,差一点就将武则天打回原型从此万劫不复,差一点就要彻底的改变中国的历史!   但也就是因为差了这么一点,上官仪自己,万劫不复了。   武则天改变了上官婉儿两次的命运,一次是将她全家杀光,唯独留下尚在襁褓中的上官婉儿,将她与她母亲一同贬为了官奴婢;另一次是将奴婢上官婉儿免去贱籍提拔为贴身女官,成为文武百官都不敢轻视的巾帼宰相!   薛绍无法想像,上官婉儿面对天后时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或许正是这些年的内心挣扎、苦难经历与时时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造就了上官婉儿现在的性格,冰雪聪明八面玲珑,隐忍内敛,危机意识特别强烈。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然后并肩而行往大校场走去,看到李仙童在不远处貌似十分悠闲的散步。看到上官婉儿和薛绍一起走过来,李仙童连忙拱手拜了一拜,没有多言。   上官婉儿微笑的含首算是回了一礼,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微妙之间,薛绍明白了一件事情,方才就是李仙童将上官婉儿请进军营的。难怪上官婉儿会警惕“隔墙有耳”。   无数人再次趴到了窗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上官婉儿的背影。   皓月当空,夜风轻扬。上官婉儿从容漫步,衣袂飘飘。   如仙。   薛绍走在她的身边,让许多人心里狂犯酸水。   因为他们二人站在一起,实在是显得太过于般配。就如同是天公同时完成的一对金童玉女的杰作,散落于天地间不同的角落,如今因缘际会的又凑在了一起。   缘份,妙不可言。   “这么短的时间她便出来了,薛绍必然没能把她怎么样!”有人酸酸的道。   “错了!应该说是……薛绍只能坚持这么一点时间!”这声音更酸。   “对极、对极!”一片淫猥又泄愤的怪笑。   美女的第六感从来都是相当敏锐的,就如同全身都长满了眼睛。走出数步,上官婉儿促狭地笑道:“薛公子,看来你不应该亲自送我出来。”   “为什么?”薛绍笑而问道。   上官婉儿浅浅的一笑,低声道:“因为我好像给你遭来了很多的非议与嫉妒。”   薛绍一笑,“我早就习惯了。”   上官婉儿赧然一笑,“我早该想到的。薛公子请回吧,婉儿告辞了。”   薛绍恍然回神,不经意的二人就已经穿过了若大的大校场,站在了卫府门口。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大概真是成立的,和心仪的美人儿在一起相处,时间会过得更快一些。   “请。”薛绍站定,抱了一下拳。   “公子请。”上官婉儿款款的施了一礼,略微弯腰时酥胸略微浅露,门口的八名卫士整齐的浑身打了一个颤,整齐的咽了一口唾沫。   “现在我来值哨。”薛绍平静的道,“你们八个,马上去校场跑五十圈。少一圈,军法严惩。”   “是!……”   八名军士同时叫苦,背着四十多斤重的铠甲刀具等装备,跑向了大校场。   上官婉儿赧然而笑,一双美丽的眸子亮晶晶的看着薛绍,轻言道:“果然是军令如山,威风凛凛。看来,婉儿该要称呼你为‘薛将军’更为合适。”   “是这样的,上官‘大人’。”薛绍笑道。   “告辞、告辞!”上官婉儿咯吱的轻笑了两声,飘然而去。   薛绍清楚的记得,她今天这样开怀的笑过了三次。   上了车,上官婉儿将车窗撩起,看着薛绍。   薛绍面带微笑的看着她,挥了挥手。   上官婉儿凝眸看着薛绍微然一笑,放下了车帘,马车开动。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上官婉儿就是那种可以用眼睛来说话,用眼睛来笑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刚刚上官婉儿在马车上的嫣然一笑,居然让薛绍有了一种初恋时的心跳。   薛绍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头顶,大唐的月光,皎皎洁兮,如诗如画。   “我居然会……心动?”   身后传来呼哧的喘气声、沉重的脚步与铠甲撞击的声音,八个苦命的军士在绕着大校场跑步。薛绍回头看他们一眼,八个人马上加快的步子,就像是一窝兔子在逃命。   薛绍冷笑了一声,一手叉腰一手握着向征荣耀与实力的千牛御刀,大开脚的站在了卫府的大门口,如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门神。   大庄家李仙童又来了生意,他悄悄叫来一群人开始下注,赌这八个家伙谁最先跑废了趴下?   虽然大唐的步兵一向最能吃苦耐劳越野能力超强,但是这么大的校场扛着几十斤重的东西跑五十圈,至少相当于野战急行军二十公里,是个人都得口吐白沫。   这就是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的代价!   黎明时分,那八个苦命的家伙都拄着长矛几乎是在爬了,也不敢出声讨饶,更没有人来替他们求情。   军令如山,薛绍刚刚一拳把卫府打了个通天的大窟窿,竖立了极高的威望。   而且,薛绍当真在卫府大门口站到了黎明时分,直到有人按常规来换班。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薛绍以身作责。   八个大头兵终于爬完了五十圈,横七竖八的趴在大校场上欲仙欲魂。薛绍走到他们身边,八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又腾的一下跳了起来,个个站得笔直。   “知道为什么让你们跑五十圈吗?”薛绍问道。   “知、知道……”   “你们不知道。”   八个人苦笑不迭,“还请将军赐教?”   薛绍平静地说道:“宫里的美女何其多,但她们都是皇帝陛下的人。你们管不好自己的眼睛,就随时都有可能人头落地。上峰派你们八个人守大门,是怕你们英年早逝祸及家人。实乃英明之举。”   八个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是在考验我们、训练我们,可能要收我们做亲随吗?   “多谢将军指点!”八个人亢奋的抱拳道。   “别再让我失望。”薛绍说完,背剪着手悠然的走了。   “恭送薛将军!”八个人声音里满是欣喜与恭敬。   或远或近正在观望的一些人全都傻了眼,真是个高手啊,三言两语就把这八个人的怨恨,转化成了感激与期待!   薛绍回到官署,三名亲随正诧异无比准备出来找人。   “将军何以起得如此大早,我等三人正准备伺候将军洗漱,却不见人?”卢思义等人可没敢离开宿舍,因此全然不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薛绍没有跟他们多说,将卢思义唤进房间,把上官婉儿昨晚拿来的那盒药交给他,说道:“你私下去一趟周季童家里,将这盒药给他。就说是宫中所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必多说。”   “呃……是!”卢思义虽然不明白薛绍此举何意,但既然吩咐下来了,他便照做。   “唐真、潘奕,一个时辰以后叫我起床,不得有误!”说罢,薛绍将大门一关,呼呼大睡。   三人同是满头雾水,薛将军怎么神神叨叨的?   一个时辰以后,享受了充足黄金睡眠的薛绍睁眼醒来,正好听到有人在拍门,三名亲随好像都在。   薛绍将他三人唤进房间来,开始洗漱并吃些早饭。   “为何将军只睡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如此的精神抖擞?当真是神奇啊!”三人都惊叹不已。   薛绍笑道:“睡觉也是一门大学问,并非是睡得越久越好。以后有时间我再教你们。收拾一下,陪我进宫。”   “是!”   四人出门时,宫里传出含元殿钟鼓楼悠远洪亮的钟声,文武百官下朝了。薛绍把时间掐得毫厘不爽,这时候正好奉召去御书房见武则天。 第0131章 忘尘莫及   薛绍一行四人进了大明宫,径往宣政殿而去。   走到僻静处,薛绍问道。“卢思义,周季童收下东西了吗,他怎么说?”   卢思义答道:“薛将军,他收下了东西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派给了我两颗银饼子做赏钱,末将不敢私吞这便献与将军。”   说罢卢思义将那颗银饼子掏了出来,每颗大约都是一两重。   “赏你了就是你的,收起来。”薛绍道,“以后你们要记住,周季童跟我没有仇恨,更不是我的敌人。”   “是!”三人一同应诺。卢思义又说兄弟们见者有份,稍后就与唐真、潘奕一起把钱分了。   薛绍停顿了一下,“你们离李仙童远一点。”   三人同时一愕然不敢多问,抱拳道,“谨遵将军号令!”   薛绍轻皱了一下眉头,我也不知道上官婉儿为什么要在“黑名单”上写下李仙童的名字,但是,她绝对没有理由忽悠我。目前我刚到左奉宸卫,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谨慎为上。   到了宣政殿,薛绍留下亲随来到御书房外,见到裴行俭正站在那里和几名绯衣大臣谈笑生欢。看到薛绍走过来,裴行俭呵呵的笑,“承誉,你来得正好。老夫引荐几位官长与你认识。”   “见过裴公,见过诸位官长。”薛绍上前拜礼。   裴行俭指着其中一位身着绯色朝服头戴武冠,年约五十上下的男子说道:“这一位是左羽林卫将军兼任检校千骑使李尚旦,李将军。他的儿子就是左奉宸卫中郎将,李仙童。”   “见过李将军!”薛绍拱手行礼心中不禁得有点愕然,羽林卫和奉宸卫一样,目前都还没有设立大将军,只有将军一员总领军务。李尚旦担任左羽林卫将军还兼任检校千骑使,那岂不是有一多半的御林军掌握在他的手上?   李尚旦一副典型的儒生作派不像是个军人,笑呵呵的道:“薛公子不必多礼。犬子与你是同僚,今后还请多多帮衬。”   “李中郎是我官长,薛某只敢竭力辅佐。”薛绍拱手道。   李尚旦笑呵呵的点了点头,“薛公子年轻有为又能谦虚谨慎,怪不得裴公对你如此器重啊!”   “李将军过誉了。”   裴行俭对旁边一名五十上下的孔武汉子道:“这一位是右羽林卫将军张虔勖,张将军。”   “见过张将军!”薛绍心中一凛,北衙御林军大将居然全都来了!   “薛千牛,你我袍泽而已,不必客气。”张虔勖笑容洒脱颇有几分武人的豪迈,抱拳回了一礼,“昨日本将看过你的千牛讲武,武艺果然出众!”   “张将军真是谬赞了,薛某惭愧。”   裴行俭最后指向一个须发苍苍年近七旬的老者,说道:“薛绍,这一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当朝硕儒,天后所选北门学士之一,执掌选院南曹的兵部员外郎元万顷,元公。你兼任检校兵部直方员外郎,元公便是你的顶头官长。”   北门学士,就是武则天以著书立作为名邀集来的一批出身寒微、但是很有学识的文人,作为她的私人智囊团。因为这些学士都从北面玄武门而入宫就事,因此被世人称为“北门学士”。武则天经常把一些重大朝政与军国大事拿来与北门学士商议,宰相的权力都在无形之中被北门学士分去了不少。因此北门学士又被人称之为——“内相”。   “薛绍见过元公。”薛绍拱手来拜,这个元万顷虽然官不大,但却是武则天的心腹。   “嗯,好、好。”元万顷笑眯眯的点头,看似想说两句客套话,一双浑浊的老眼却在一轮一轮的好似看不清楚,随即便把头藏进了袖子里擦来擦去。   薛绍与裴行俭等人都忍着没笑,这元万顷实在是老眼昏花了。   “老夫这眼睛迎风便要流泪,让诸位见笑了!”   “无妨、无妨!”   元万顷说了没两句话,又把脸藏起来一阵擦,然后轮着眼睛问道:“诸位可知天后娘娘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还叫老夫把选院南曹的官吏名单都给带来了?”   “稍后不就知道了嘛!”   片刻后内侍出来传唤,说天后要诸位入书房参驾。一行人等分班进去,各自入座。   武则天端坐于御陛之上,开门见山的道:“诸位爱卿,都来了。今日本宫特召诸位前来,所议之事有三。”   众人都侧耳倾听。   “其一,日前裴尚书进献薛绍所创之蓝田秘码,陛下大为赞赏并敕令点选人手学习这套蓝田秘码,交由本宫着手操办。”武则天朗朗道,“本宫奉圣谕,着令裴尚书挂帅主持,检校直方员外郎薛绍执行教习,生源主要是兵部的书令使。兵部员外郎元万顷执掌选院南曹,此事在你的份内。因此就由你来主持日常事务,负起全责。”   “臣领命!”三名负责人一同应诺。   薛绍心想,武则天的这一用人策略可算高明。裴行俭就像是“名誉主席”,有了他的挂帅这件事情才能显得重大,武则天将要把蓝田秘码做成“大蛋糕”的设想才有实施之可能;我当然就是那个具体的“项目经理”。至于元万顷这个老迈到有些糊涂了的天后心腹,他就像是一个专门用来背黑锅的“法人代表”,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总得有人负责嘛!   元万顷又擦了一阵眼睛,好似有些迷糊的道,“天后娘娘,老臣想问一句……这蓝田秘码究竟是何物啊?”   众人都轻笑了一阵,武则天也笑了一笑,说道:“说来话长,待散议之后你去问薛绍便是了。”   “是……”元万顷不好再多言。   “本宫以为,蓝田秘码该要点选什么样人来学习,大有讲究。”武则天道,“其一,必须得是头脑灵活善于学习的年轻人。其二,必须得是裴尚书认为他领军出征之时能够派上用场的人,这是教习蓝田秘码的最终目的之所在。其三,必须得是薛绍认可的。毕竟负责教习密码的是薛绍,该收什么样的学生薛绍当然最有发言权。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天后娘娘所言妥当。”众人一同答道。   李尚旦和张虔勖面面相觑的还有点纳闷,议论这种事情叫我们来干什么?   武则天点了点头,继续道:“元万顷,你南曹现有多少书令使,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人有多少?”   “天后,选院南曹的书令使有六十人,老臣把名单都带来了。”元万顷哆哆嗦嗦摸出一份写好的名单,几乎是把名单贴在脸上细细的看了好一阵,说道,“老臣计算过了,六十名书令使当中三十岁以下的有十七个。”   武则天几乎是苦笑一声,“薛绍,名单你收起来。这十七个人权且收作学生,若不称职你可酌情更换。”   “是。”薛绍伸出双手来接。   元万顷有点不甘心的低声嘟嚷道,“老道方能持重,年纪大一点有什么不好?”   众人都忍俊不禁。   薛绍也不由得在心中暗笑,正因为你“老道持重”的都过了头,天后才会启用于你,不然怎能方便我把你架空了掌控实权呢?   武则天继续道:“裴尚书,目下大唐若有战事多由你来挂帅出征,你用惯了的那些行军管记、掌书记,不妨典选几个年轻的前来参与学习。”   裴行俭拱手道:“多谢天后娘娘体恤。老臣目前用得最顺手的年轻书吏有三个,分别叫苏味道、钟绍京与刘幽求。老臣愿将他三人一同举荐来学习蓝田秘码。”   “苏味道?此人在京师颇有才名啊,他何时跑去做了裴尚书的行军书吏?”元万顷突然一下来了劲,嘟嘟嚷嚷的道,“老夫记得苏味道二十岁就举进士了,他与李峤并称苏李,又与李峤、崔融和杜审言等青年才俊合称文章四友。老夫读了他的《正月十五夜》至今都觉得唇齿余香啊!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咳!”武则天轻咳了一声打断元万顷的絮絮叨叨。   “老臣多嘴,老臣失言!”   众人都暗笑不已。   武则天也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用很客气的口吻地说道:“裴公向来独具慧眼识人之能,凡所举之才无不贤能称职。这三人便就此定下了,观其后效以备朝廷因才擢用。”   “谢天后。”   薛绍暗自心忖,昨日武则天在护国天王寺对我说过一番禁中密语,要把蓝田秘码做成一块巨大的“蛋糕”,但她现在并未事先对这些大臣挑明。眼下她先给了裴行俭举荐亲信的机会。但是裴行俭哪里知道这会是一块“大蛋糕”呢?他随便举荐了三个无足轻重的文吏就把机会给白白的浪费了。等到醒悟过来,已是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   “本宫也给你们举荐几个合适的人选。”武则天不动身色地说道,“第一个,监察御史魏元忠。此人年轻有为志气倜傥并在军事上有着独到之见解。早年吐蕃屡屡进犯,魏元忠密奏陛下陈说朝廷用兵之失得,极有见地。陛下因此擢他为监察御史。本宫以为魏元忠是个可造之材,裴尚书意下如何?”   裴行俭不由得眉头一拧心中顿生狐疑,小心翼翼的道:“老臣倒也认识魏元忠,知道他在军事方面的确有些见地,是个青年才俊。可是天后,魏元忠本已是八品监察御史不是普通的无品文吏,为何还要让他放下本职来学这蓝田秘码呢?”   裴行俭这么一说,元万顷等人也都恍然醒神——天后此举,绝不简单!   武则天呵呵一笑,轻松随意的道:“魏元忠是监察御史没错,但说不定明日他就调任兵部就职,或是随同裴公出征了呢?既然他在军事方面有天赋,朝廷就该要着手培养,以备他日不时之需嘛!”   “哦,原来如此……天后高瞻远瞩,老臣钦佩!”裴行俭不敢再多言甚至不敢做出任何不满的表情,只能在心里暗暗叫悔,早知如此我何不举荐几位大将?   薛绍侧眸瞟了瞟裴行俭脸上的微表情,不由得心中感叹,黑山老妖的手腕与心计,就连裴行俭这样的大能也忘尘莫及、徒呼奈何啊! 第0132章 阳谋碰撞   随即,武则天趁热打铁又举荐了三个年轻的官员来做学员,郭元振、武攸归与武懿宗。   郭元振目前是右武卫铠曹参军,小军官并不打眼;但武攸归与武懿宗这两个人不仅是五品将军,还是天后的侄儿。   众人或大或小的吃了一惊并在心中开始醒悟,天后这是在拿蓝田秘码下一盘大棋。但究竟是一盘什么样的棋,一时间又没人能够想得明白。因此没有人再提出什么异议,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与天后顶撞翻脸,未免太不划算。   “好了,本宫就只举荐了这四个人。”武则天神色松驰还带着一丝微笑,说道,“选院南曹的十七名书令使,加上本宫与裴尚书举荐的人手,加起来一共有二十四人。第一批学生的人数暂订三十人,剩下的就由薛绍再去挑选吧!”   “臣领命。”薛绍拱手应诺。   “天后,老臣还想举荐一人。”元万顷突然道。   众人都转头看向他,心说元万顷为何如此不识时务,天后方才的话意思已经很明显,已经把剩余的选人权限交给薛绍了!   既然元万顷已经开了这个口,武则天也不好当众驳了他这个“负责人”的面子,只好道,“你要举荐何人?”   “天后,老臣要举荐宋之问。”元万顷抑扬顿挫的道,“此人仪表表堂堂工于文词草书,是当世有名的大才子。其佳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元先生,老夫以为此人大为不可!”裴行俭突然出声打断,说得斩钉截铁。   薛绍暗自摇了摇头,这元万顷也着实太迂腐了一点。我们这是点选用于军事的人才,又不是在举行宫中诗会!   “为何不可?”元万顷诧异且不服气的道,“宋之问的才名并不在苏味道和文章四友之下啊!”   “元先生,你好不糊涂!”裴行俭看来并没打算给元万顷留什么面子,正色道,“苏味道作为行军管记随老夫北伐突厥,军令文书皆是由他拟写颁行,无一不妥当;钟绍京与刘幽求都是好笔竿子,凡军中大小事务他们无不了然于胸。宋之问虽有诗文才名,但老夫要他何用?难不成让他闲来无事了就写一篇檄文,告诉敌军主将该要如何布防吗?”   裴行俭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发出一片哄堂大笑,就连武则天也忍不住哈哈的大笑起来。   元万顷老脸通红顿时无言以对,缩起了勃子低声的嘟嚷,“骂人不揭短,裴尚书这是何苦呢?何苦呢?”   薛绍是晚辈与属下不好敞声大笑但也是闷头笑坏了,心说元万顷啊元万顷,你真是太迂了一点,你这是自取其辱啊!   早年元万顷曾经担任英国公李勣的行军管记,随同征伐高句丽。当时元万顷写了一篇檄文声讨高句丽,在檄文里嘲笑高句丽的军队居然连鸭绿江都不会守。高句丽统帅泉建男收到檄文直拍额头,元万顷,好人哪!真是高句丽人民的大救星!——于是高句丽军队马上布防严守鸭绿江,唐军死活也打不过去。   然后,高句丽人民的好朋友元万顷先生,就被朝廷流放到了岭南。   众人笑了一阵,元万顷虽是难堪倒也淡定,大概是那一段流放的经历让练就了一颗“宠辱不惊”的大心脏。   武则天止住笑,说道:“本宫已经说了,人选务必是要裴尚书能够满意的。既然那个宋之问颇有才气,那就让他到崇文馆来做个学士吧!”   “谢天后!”元万顷拱手就拜,总算是没那么难堪了。   薛绍暗道,武则天此举既给足了裴行俭面子又给了元万顷台阶来下,一碗水妥妥的担平,高手!   武则天正了正颜色,说道:“今日所议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本宫将要在北衙开设一个隶属于兵部选院南曹的临时新衙门,名叫‘讲武院’,教习蓝田秘码的事情就在那里开办。”   这句一说出来,在座的裴行俭、李尚旦与张虔勖都同时心中一凛。   不是临时的学堂么,怎么就变成临时的“衙门”了?取名‘讲武院’用意何在?院址设于北衙,跟御林军会有什么样的有关系呢?   薛绍也有些愕然,武则天这一句话的信息量也太大了一点,都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武则天平静的看着在座几人,“诸位爱卿有何想法,不妨直接说出来。”   “这……”众人都在迟疑,因为还有一点掐不准天后的深层用意,哪能急于发表意见?   元万顷轮了一阵眼睛,一本正经的点头道:“天后此举,好!”   好你个背时鬼!   裴行俭和李尚旦、张虔勖不约而同的暗瞪了元万顷一眼,临时新衙门隶属于你执掌的选院南曹,你当然说好了!   薛绍平声静气的坐着,表情淡然无比,心说你们这些大佬慢慢抢蛋糕吧,我只是一个教书先生,我碍不着你们,你们也碍不着我。   “既然诸位爱卿没有异议,那这件事情就先这么定了。”武则天并没有给众人太多的思考时间,直接拍板道,“元万顷,北衙那边不缺馆舍,成立讲武院的事情你要赶紧操办下来。务必尽快让薛绍开始教习蓝田秘码,以备不时之需。”   “老臣领命。”元万顷美滋滋的应了诺。   两名羽林卫将军李尚旦与张虔勖开始心里打鼓,涉及到北衙了,却仍然感觉不关我二人之事,天后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时,武则天开腔了,“今日所议的第三件事情,就是关于北衙讲武。”   “北衙讲武?”李尚旦与张虔勖同时一怔,“天后娘娘,不是只有千牛讲武吗?”   “没错,以前只有千牛讲武;但以后,凡北衙禁军都要定期进行讲武。”武则天正色道,“原本,北衙禁军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士卒,由朝廷出资俸养。但是,北衙禁军很少有机会像南衙府兵那样亲历阵仗参与战争,再加上禁军享有俸禄、衣食住行皆由朝廷供给。刀不磨则钝,兵不战则惰。军士的生活如此安逸很容易就丧失了进取之心,北衙禁军的战斗力定然会要下降。因此本宫要让羽林军与千骑一同效仿千牛讲武,开展北衙讲武。并且要把北衙讲武当作定制写进军法之中,而不仅仅是一项军中的惯例。”   “这……”李尚旦犹疑的道,“天后,羽林军偶尔也有进行过讲武,只是没有千牛讲武那样的正式与隆重。毕竟羽林卫没有陛下颁赐的千牛御刀啊!”   武则天一听他这话,顿时笑了。   薛绍也在心中叹了一声,李尚旦,这是主动跳进了武则天挖的坑里啊!   “虽然羽林军没有千牛御刀,但完全可以有别的赏赐。”武则天说道,“昨日千牛讲武会上,陛下不是给周季童官加一阶,还破格提拔了两名白身为军官吗?既然有前例可循,那么北衙讲武完全可以遵照行事。暂订,北衙御林军每三个月定期举行一次北衙讲武,就由讲武院来主持,按兵部选院南曹的‘五等三奇’的选才办法,各取头名优胜加以擢升,另取其他名次若干,予以赏赐。”   这话一放出来,现在所有人神情大变。羽林卫将军李尚旦与张虔勖一下就坐直了身体,眼睛也瞪圆了。   裴行俭已是恍然大悟,因此沉默不语。天后假借蓝田秘码之名而设立的“讲武院”这个临时衙门,根本就是一个阳谋,一个笼络羽林军将士人心、架空羽林卫将军的大阳谋!   “天后圣明!”元万顷这下反应够快,天后的话音刚落他就马上大声赞道,“兵部常以五等三奇来检选天下军府当中的军武人才,五等分别是长垛、马射、马枪、步射与应对这五门武艺技巧;三奇分别是骁勇、材艺与统帅这三类统帅之才。若在北衙讲武当中设科门奖赏优胜,必能擢选大量的军武人才,并能极大的促进北衙禁军的尚武之风,使得人人皆有奋进之心,日夜都会勤于精进。北衙禁军的战力与士气,必然空前大涨啊!”   薛绍一听,这话有道理。奉宸卫内部不就是因为一个“争”字从而充满活力,并使得每一名将士的个人素质都在蒸蒸日上吗?如果北衙讲武真的推行开来,岂不论那些钱帛与美女的赐赏是否诱人,对于很少有机会上阵斩获军功的北衙将士而言,想要晋升一级阶官可是需要四年的努力,那羽林军将士谁还不想在讲武之中夺得优胜,从而获得晋升与奖励?   最核心的问题在于,“北衙讲武”的奖励与晋升的机会都是天后给的,那么北衙禁军将士、尤其是那些地位低下、晋升极难的中下层小军官与普通士卒,必然会心向武则天、拥戴武则天。   ——而这些人,就是军队里的大多数!   换句话说,一旦北衙讲武推行开来,御林军之军心将尽归讲武院、尽归天后!羽林军将军的权威将要大减,从此形同傀儡!   思及此处,薛绍心中不由得暗自一喜,负责讲武院的兵部员外郎元万顷是个老迂腐,实权将要掌握在我的手上。如果御林军心向讲武院,那我是不是也会因此而受益?   “天后,臣不同意推行北衙讲武!”御书房里突然响起一个高亢之音。   众人扭头一看,左羽林卫将军李尚旦,都已经从坐榻上站起来了! 第0133章 天杀匹夫   今日这御书房中议事,可谓是风云突变。此前因为元万顷的出糗洋相而满室大笑,现在随着李尚旦的一个高亢之音突起,斗然之间就变得剑拔弩张了。   武则天的眼神略微寒了一寒,但是脸上仍是泛着一丝微笑,“李爱卿为何不同意?莫非你以为北衙禁军就不应该尚武奋进,理当空吃军饷脑满肠肥的无所事事?”   众人一听这话,天后分明是在避重就轻、偷梁换柱。羽林卫将军自己手上的实权与威信将被讲武院剥夺,这才是李尚旦反对的理由!   “臣并非此意!”李尚旦的嗓门突然提高了许多,大声道,“历来军队之赏罚自有军法可依,为将者赏罚分明方能竖立恩威统帅众军。凡军队将官之升迁贬废,皆按照‘四善二十七最’的法案由吏部来严格执行。如今又推出一个讲武院、颁行新的晋升奖善之法,将军之法该要何去何从?朝廷之法,又将置于何地?”   武则天很是沉得住气,耐心的听着。其他人则是大气也没敢喘,整个御书房里只有李尚旦一个人的声音。而且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简直就像是在咆哮了。   “有法不依,却以财帛官爵作为利诱收买,必然使得北衙禁军人人争相夺利,军心从此涣散,将令无以通达。军心若散、将权若失,御林军何以护卫中宫?中宫不安,则大唐之天下何安?!”李尚旦大声道,“臣,坚决反对北衙讲武!”   众人无不捏了一把冷汗,李尚旦这番话固然是慷慨激昂有几分道理。可是他这个说话的态度也太强横了简直就像是在吵架,还把天后推出的讲武院,说成了一个违法乱纲、危及社稷的祸害之举!   薛绍不动声色的安稳坐着,心想这李尚旦看起来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儒生,没想到胆子这么肥脾气也这么臭,根本就没把天后放在眼里——这或许就是上官婉儿把李仙童写进“黑名单”的原因了吧?   再看一眼端坐于御陛上的黑山老妖,已是脸色铁青,妖气大盛!   但她仍然没有发作,平静的道:“张将军,你也如此认为吗?”   张虔勖浑身一震,慌忙拱手道,“天后,臣……臣还没有想好!”   “张将军,你!……”李尚旦不禁气结,猛然一抚袖恨得咬牙切齿,脸都青了。   薛绍心中一凛,张虔勖一个孔武之人,却比儒生之相的李尚理要圆滑得多。   武则天不轻不重的冷笑了一声,仍是淡然道:“李将军,有话可以坐下来慢慢的说,何必动怒呢?”   “臣,并未动怒。臣只是有话直说,不敢隐瞒天后。”李尚旦看到兄弟部队的将军张虔勖都不敢站出来力挺他,于是也收敛了一些,拱手一拜又坐了下来。   “来人,换茶。”武则天平声静气的道,“诸位爱卿稍坐,容本宫更衣。稍后我们再议。”   说罢武则天就走了,也不知道她到了后堂会要如何的大发雷霆。   侍人上前换茶,满屋子没有一个人说话,全都静静的坐着。气氛凝重到肃杀。   裴行俭一直都是平声静气的坐着,三箴其口一言不发。好像眼前发生的事情全然与他无关。   薛绍心里真有一点佩服武则天了。她今天所提出的三件事情,就像是三个环环相扣的圈套,早就先把裴行俭牢牢的套在了里面。   最初,武则天先给了裴行俭一个讲武院的最高荣誉头衔,美其名曰“挂帅主持”;随后,武则天又让裴行俭举荐了亲信人手,这时裴行俭就已经一脚踏上了“讲武院”这条贼船,再也没有打出退堂鼓的理由。最后,武则天才挑明“北衙讲武”的事情。这时候就算是裴行俭不乐意,他都没法儿下船只能为乖乖的受武则天所利用。   再者,裴行俭正在苦心孤诣的想要修复他与二圣之间的裂痕,北衙禁军这些皇家御率跟裴行俭这个野战统帅也一直都不搭界。因此,裴行俭犯不着因为北衙禁军的“家务事”而与天后为敌。   武则天不仅仅是扔了三个圈套牢牢的套住裴行俭,也把他的立场与心思都摸得透透的了。裴行俭只能乖乖就范,为天后所利用。   薛绍心想,讲武院打出了裴行俭这样一面大旗,还真就有了那么一点资格能向羽林卫的两名将军亮剑。武则天拿蓝田秘码做出这么大的一篇文章,除了想要培养和提拔几名心腹的年轻将领,还把触手伸向了御林军。这实在是连我都没有想到!   片刻后武则天去而复返,神色平常看不出她有什么喜怒哀乐。   坐下来以后的第一句话,武则天说道:“北衙讲武,势在必行。至于执行细则,可以再作商定。”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凛,武则天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了!   “天后,请恕臣直言。”李尚旦这下没有咆哮了,但半点也没有软弱退缩的意思,他道:“这样的军国大事,理当在门下省的政事堂里由宰相们商议。臣虽为羽林将军却没有被授以参政议政之权,不敢善自谋划军国大事。”   “李尚旦,你是在暗指本宫也没有这个权力吗?”武则天的声音,斗然变得肃杀!   众人无不心中一寒,天后动了杀机了!   “臣并非此意。”李尚旦拱手一拜,说道,“陛下委以天后朝政大权,天后当然有这个权力。但是这样的军国大事,天后理当是召集宰相来议,而不是在这御书房中草草定论!”   薛绍眉头一拧,李尚旦这话真是有够打脸的,意思是我们在座的这些人位卑言轻,根本就没资格商议“北衙讲武”这样的大事!   这下就连裴行俭的脸上都有一点挂不住了,他正色道:“李将军此言差矣。陛下亲口下敕,说事情就按天后所说的来办,老夫当时就在一旁听得是清清楚楚。老夫与薛绍,也是陛下亲自指定的办事之人。李将军究竟是在置疑什么呢?”   “裴尚书请息怒,李某无心冒犯。”李尚旦拱手对着裴行俭拜了一拜,正色道,“李某想问,裴尚书方才口中所说的‘事情’究竟是指哪件事情?”   薛绍心中一凛,李尚旦查觉事情的核心所在了!   皇帝李治交办的只是“蓝田秘码”这件小事,但武则天借题发挥的鼓捣了讲武院、又要推行北衙讲武,的确是在打擦边球!   裴行俭表情略微一变,不知如何回答。武则天一口将话接了过来,朗朗道:“李尚旦,陛下敕令交办的事情,难道本宫还要向你解释个清楚明白吗?就算是宰相也只能遵照敕令来执行,何来置疑之说!”   “既然天后与裴尚书都不肯言明,臣,只能去皇帝陛下面前问个清楚明白了!”李尚旦第二次站了起来,拱手弯腰对着武则天拜了一拜,“臣,先行告退!”   张虔勖的脸都有一点白了,慌忙低声道:“李兄,谨慎!”   “哼!!”李尚旦沉声闷哼怒瞪了张虔勖一眼,抚袖扬长而去。   “就让他去吧!”武则天无比沉静的淡然道。   薛绍目送李尚旦一步步的走出御书房,感觉就像是看着他,在一步步的走向断头台!   元万顷气得直吹胡子,“这、这个李尚旦也未免太过狂傲了!事情还在商议没有最后决断,就算是有意见、有分岐也都可以商量嘛,为何要拂袖而去呢!”   武则天轻哼了一声,“李尚旦是陛下的心腹爱将,从来不把谁放在眼里。北衙禁军几乎就要成了他的一言之堂。张虔勖,你身为右羽林将军理当与之平起平座,但李尚旦可曾把你放在眼里?”   “呃……”张虔勖面露苦笑纠结不已,“臣,不好说。”   “呵呵!”武则天抚动了一下大云袖,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不说本宫也知道。李尚旦的眼里从来只有皇帝陛下一人,休说是你一个右羽林卫将军,就算是军中老宿裴尚书和本宫这个监国理政的天后,他也未尝放在眼里啊!”   “天后所言……或许是吧!”张虔勖苦笑的如此答道。   薛绍轻拧了一下眉头,武则天拉仇恨的功夫果然一流,一下就把李尚旦推到了裴行俭和张虔勖这些人的敌对面。   “呃……天后!”元万顷轮着一对昏花老眼,小心翼翼的问道,“眼下,讲武院还建是不建了?”   “当然要建了,本宫何时收回过成命?”武则天没好气的喝斥了一声,再道:“战争的爆发不可预期,因此蓝田秘码的教习刻不容缓,于北衙建立讲武院之事便片刻不得耽误!”   “是,臣马上就去操办!”   “至于北衙讲武这件事情……”武则天沉吟了片刻,说道:“李大将军如此强烈反对,北衙讲武自然无从说起。那就暂缓执行,容后再议吧!”   “臣等领命!”   “今日禁中密语,不得丝毫外泄。”武则天挥了一下袍袖,“散了!”   “臣等告退!”   薛绍方才起身准备走,武则天道:“薛绍,你随本宫去一趟后殿。太平在等你。”   “是。”薛绍停下了脚步。   随后武则天起身从侧门走向后殿,薛绍跟随在她的后面。今日这书房里不见上官婉儿,估计她又是被太平公主叫去了。   走到僻静无人之处,武则天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厉喝,“这天杀的匹夫,竟敢藐视于我!!” 第0134章 第一桶金   忍了这么久,武则天终于是爆发了!   薛绍听到那个声音,感觉就像是一头见血狂怒了的野兽发出的致命咆哮,阴厉,低沉,愤怒之极!   薛绍灵机一动,抱了一拳凛然沉声道:“请天后下令,臣马上取他项上人头来见!”   正在气头上的武则天闻言略微一怔,回头凝眸看着薛绍,不由得笑了。   “薛绍,朝中大臣,岂是说杀就杀的?”   薛绍正色道:“臣是千牛备身,职责所在无心他顾。李尚旦敢于冒犯天后,臣就敢于取他项上人头!”   “临大事而不忘本份,薛绍,本宫没有看错你。”武则天略感安宽胸中的抑郁之气仿佛消去了不少,继续前行脚下的步伐却比之前显得从容了许多,悠然道:“此人着实该杀,但又杀不得。他曾经是陛下的伴读一直深受陛下信任,如今又手握御林兵马大权,甚至就连本宫的性命也在他的掌握啊!”   薛绍静静的听着,这话显然是气话,夸张了。武则天也是人,心中有怨气自然就想找人倾述、发泄出来。能够听到她的这些“怨言”,或许能够证明她真的已经把我当作是自己人了。   “坐。”   走进一个房间武则天自己先坐了下来,宫人给薛绍取来了一副坐榻。   “谢天后。”薛绍坐了下来,四下一看,太平公主根本就不在这里。   “都退下。”武则天挥了一下袖,宫人全部退散。房中只剩他二人。   武则天凝眸看着薛绍,说道:“薛绍,你若是早个十几二十年出生,该多好?”   薛绍有点愕然,“天后,臣不解此意?”   武则天略微一笑,笑容之中仿佛有那么一丝苦意,她说道:“如果你能赶在李勣仍然在世的时候长大成人,那本宫就能让你成为他的学生。等到李勣百年之后,大唐的军方就不会后继无人、群魔乱舞了。”   “呃……”薛绍怔了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想,看来军队真是武则天的一块大心病!   这一次她借着蓝田秘码的由头建起讲武院,下了大力气想要把裴行俭拉拢过来,并且想要借助裴行俭这面大旗对御林军动一点手脚。没想到李尚旦那么硬气,非但不买裴行俭的什么面子,甚至没把天后放在眼里!   如此说来,在朝堂之上无所不能的武则天,在军队里还真是没有什么根基。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皇帝李治仍然在世,朝政他可以放一放权让天后代为处理,如果是重要的军国大事他都可以随时干涉和谋断;但是兵权历来就是帝王自身安全的最大保障,除非李治当真活腻了或是彻底老糊涂了,否则兵权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给任何人的。像羽林卫这样的嫡系亲勋部队,李治当然只会用他的死忠来统领!   “其实李尚旦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并不出乎本宫的意料之外。”武则天说道,“李尚旦仰仗着陛下的宠信与手中的兵权,藐视与顶撞本宫已经不止一次了。以往,但凡涉及到御林军的任何事情,李尚旦的反应一向非常之激烈。他几乎已经把北衙当作了自家的私产,容不得任何人动它一丝的念头。偏偏陛下又对他极为信任、深为倚重。本宫,深感棘手!”   薛绍平声静气的道:“天后,臣站在军人的角度来讲,李尚旦肯定只会听命于皇帝陛下一人。军令如山尽忠尽职而不惧一死,这或许就是陛下看中他的地方。”   “言之有理。”武则天轻拧眉头缓缓的点了点头,“陛下对李尚旦的信任与倚重,肯定是有道理的。如今李尚旦身为禁军统帅左右中宫安危,万一哪天他有个念头不通达头脑一发热,或是受了奸人挑唆而兴兵发难,本宫岂不是就要成为他的俎上鱼肉?”   薛绍眉头一拧,武则天这话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她非常不放心李尚旦这个人执掌北衙兵权,时刻都想除之而后快!   看来权倾朝野的武则天,内心仍是相当的缺乏安全感,因为她在御林军当中没有亲信。就算全天下都是她的势力又怎么样?一队羽林军、一场悄无声息的宫廷政变就能了结她的一切!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远的不说,几十年前李世民发动的玄武门政变也不过是动用了区区百人而已,手握天下数十万兵马大权的武德皇帝李渊只能是徒呼奈何,两代帝王与大唐王朝的命运,就此发生了天翻地复的改变!   “其实本宫待李尚旦不薄啊!”武则天双眉紧拧地说道,“十年前他儿子李仙童与人争强斗狠错手伤及人命,按律被流放到岭南。正是本宫法外开恩将李仙童提前招回,还将他破格提拔为千牛备身,如今还做到了中郎将。李尚旦,偏就如此回报本宫!”   薛绍拱了下手,说道:“天后,既然李尚旦都不念及天后的恩情了,请恕臣直言,讲武院一事还是不宜办得太急。”   武则天轻拧了一下眉头,说道:“本宫既然将你召到了密室之中,你但有想法都不妨直言。”   薛绍说道:“天后,北衙禁军历来脱离于南衙十六卫独立存在,甚至不受兵部的辖制只听令于皇帝陛下一人。无论任何人想要分化北衙禁军大将的权力,恐怕陛下本人都不会答应。这或许就是李尚旦敢于违逆天后的,底气!”   “所以本宫说了,李尚旦的反应其实是在本宫的预料之中。”武则天略为赞许的点了点头,“你说下去。”   薛绍继续道:“其实,如果先把讲武院建起来并干出成绩打响名号,从而赢得陛下的赞可与认同,到时再想方设法来让讲武院主持北衙讲武,或许就容易多了。”   武则天轻拧了一下眉头,“所以你主张,缓行?”   “是。”薛绍拱了一下手,说道,“眼下讲武院的院址都还没有选好,蓝田秘码也还没有开始教习,裴尚书的态度也有一些模糊。讲武院这个隶属于兵部选院南曹的临时衙门,在皇帝陛下、李尚旦与众多大臣以及北衙将士看来,顶多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学堂而已,比弘文馆和崇文院都要差得太远了。臣说一句本不该说的话,换作是任何人坐在李尚旦的这个位置,都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将权,被区区一个学堂给架空和剥夺。估计陛下也不会授权给区区一个学堂,让它拥有擢升和赏赐北衙将士的大权。”   武则天不由得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说,先要做大讲武院,然后再张罗北衙讲武的事情?”   “臣,正是此意。”薛绍的表情很沉寂,说道,“臣是军人,知道军中历来奉行的法则就是强者为尊。在一支军队里,就算是朝廷封授的官长,本身也要有足够的本事能让手下的将士信服,否则官长没有任何威信可言。臣打个比方,如果那天臣在千牛讲武当中输了,肯定无法在左奉宸卫当中立足生存下去,说不定现在就已经辞官而去了。”   “想不到你从军没有几日,却对军中的一些事情如此了解。”武则天轻点了一下头以示赞许,“说下去。”   薛绍不由得略微一笑,开玩笑,我前世当了半辈子兵啊!虽然古今有别,但军人的本质与情怀,那都是一样的!   薛绍继续道:“天后,现在讲武院籍籍无名,最高官长元万顷的品衔也很低,只是区区一个五品兵部员外郎。这样的临时衙门,实在是没有足够的号召力与公信力去主持北衙讲武这样的盛事,更不足以打动陛下得到他的授权。因此臣主张,讲武院一定要通过战争来打响名头,从而赢取足够的名望与资本让北衙禁军刮目相看,然后才有资格去谈主持北衙讲武的事情。”   “说得好。”武则天脱口而赞,“谈军事果然还是要与军人来谈,这样才能获得真知酌见。薛绍,你没有让本宫失望!”   薛绍平声静气的拱手拜了一拜,“这是臣的本份。”   武则天的兴头仿佛又回来了,眼神之中都平添了几许神彩,说道:“本宫知道裴行俭一向对我心存偏见与猜忌,想要让他死心报效那是不大可能。元万顷早已老迈无用顶多只能干些闲杂之事,本宫原本的意图就是要把讲武院的实权交给你。难得你能提出这样富有远见酌识的方略,那就按你说的去办!本宫,信得过你!”   “谢天后娘娘!”薛绍拱手来拜心中不禁暗喜,现在看来我与武则天的意念与利益都是统一的,我们都希望讲武院能够做大做强!   好!   好极了!   讲武院,或许就是我踏入大唐仕途的第一桶金!   “现在你与本宫大致说一说,你打算如何经营讲武院,将从哪里开始着手?”武则天很自然的问道。   薛绍说道:“天后,臣如果想要在北衙那块地方,顺利的开展讲武院的工作,事先还得是有天后娘娘的鼎力相助!”   “你且说来听听,想让本宫如何助你?”   薛绍拱了一下手,说道:“北衙是李尚旦的地盘,裴行俭是讲武院的大旗。因此臣以为讲武院首要的任务,就是尽量的安抚李尚旦,尽量的笼络裴行俭。这两件大事,臣都办不到。只有天后,才能办到。”   武则天那双不怒而威的龙睛看着薛绍,略微眯了一眯,心说薛绍非但是有静气、通军事,居然还识权变、有政才,这可真是意外的惊喜! 第0135章 杀机四伏   一名内侍宦官隔门来报,说梁郡公李孝逸有急事求见。武则天与薛绍该议的事情都说得差不多了,于是宣他入内。   李孝逸进来的时候脸色不善仿佛带着怒气,参拜天后之后一眼见到薛绍,顿时道:“薛公子也在这里?正好,正好,老夫真是要气煞了!”   薛绍不禁有点愕然,李孝逸既是官长算来也是爷爷辈的人,于是对他拱手拜了一揖,问道:“李梁公如此愤怒,可是薛绍做错了什么得罪到你老人家了?”   “不不,你没犯错,只是事情多少与你有关!”李孝逸连喘了几口大气,说道,“天后娘娘,老夫方才在宫门前遇到左羽林卫将军李尚旦。老夫想起昨日天后交办的事情,于是就对他说了一说,想要把薛楚玉征调到左奉宸卫来。不料李尚旦又臭又硬非但不肯放人,当场还把老夫给数落了一阵,真是气煞老夫也!”   武则天双眉紧拧,“他怎么说的?”   薛绍心中一凛,李尚旦不放薛楚玉?   “他说,羽林卫是皇家御率,从来不与南衙十六卫互通往来。薛楚玉本人更是北衙一员猛将他正想予以提拔重用,断然没有可能将他让给左奉宸卫。”李孝逸气鼓鼓的道,“话说到此处,也就罢了。可那李尚旦偏偏还大放厥词,说老夫身为李唐宗室长辈不以忠于陛下为意,只知吃里扒外一心侍奉女主,简直就是宗室之辱。天后你听听,你听听他都说了一些什么混账话!”   “真是岂有此理!!”武则天勃然大怒,一掌拍到了桌案之上!   “李尚旦,的确是有些过份了。”薛绍说道,“他不放人也就算了,在下人微言轻不敢与他相争,大不了不要薛楚玉这个亲随就是了。但是李梁公可是他的爷爷辈,他竟敢如此轻蔑甚至还辱及天后,实在是不可理喻!”   “李尚旦,真乃竖子匹夫也!”李孝逸气得浑身直抖,咬牙切齿道:“天后,此人不除当是肘腋之患!”   武则天也正在气头之上,但是听闻李孝逸此语眉宇一沉猛然一抬手。   李孝逸连忙收声拱手一拜,“老臣失言,天后恕罪!”   薛绍也就不再多言了,心想李尚旦这人的存在不仅仅是武则天的肘腋之患,对我而言也是一只拦路虎。薛楚玉一个七品队正他也拒不放人,由此可见李尚旦已经把我视为天后一党了。这以后讲武院要在北衙那地方发展壮大,肯定是难上加难,要想推行北衙讲武更是阻力重重。   这将极大的影响我淘取仕途上的第一桶金!   “你二人都稍安勿躁,姑且先作忍让。”武则天很快恢复了平静,说道:“李尚旦貌似儒雅实则狂傲,他仗着有陛下的宠信与撑腰,当真是谁也没有放在眼里。薛楚玉的事情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要把讲武院给建起来。薛绍你听着,越是困难阻力越大,你就越要把讲武院办好,让它牢牢的钉在北衙。目前你们尽量不要和李尚旦发生任何的正面冲突,本宫也会想办法安抚他,让他不要给讲武院制造麻烦。”   李孝逸长叹了一声,对武则天拱手长拜,“天后受制于人被宗室竖子所辱,老臣真是羞愧无颜哪!”   “李梁公,你大可不必自责。”武则天微笑道,“本宫知你一向忠心耿耿而且颇富长者之风,历来就在宗室之内受人敬仰极有威信。李尚旦那个得势张狂的竖子敢面折于你并辱及本宫,日后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天后圣明!”   武则天吁了一口气,说道:“李梁公,其实本宫很早以前就给陛下提过,想让你来统领北衙禁军,陛下当时也没拒绝。但后来不知为何,偏就让那李尚旦捷足先登了,陛下出于安抚才让李梁公身兼南衙两卫将军之职。本宫每每思及此事,心中都是一片懊悔啊!”   薛绍心中一凛,原来李孝逸与李尚旦一起争过“北衙统帅”,现在肯定也还在争,难怪二人势同水火!   李孝逸说道:“天后,老臣以为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谨防李尚旦在陛下那里进献谗言挑拨离间。万一陛下误以为天后想要夺取北衙兵权,那可就……”   薛绍心想,看来李孝逸真是武则天的心腹,他对“讲武院”的事情想必是知之甚详,说不定还是最初的谋划者。他这个担心也很有觉悟,万一李治当真这样听信认为,那武则天和我们这些但凡跟“讲武院”有关的人,可就都有危险了!   “李梁公所虑甚是。”武则天的表情虽是严肃,但没有半点的慌忙,她说道:“但是你放心,本宫岂会被李尚旦那种狂悖小人置于死地?”   李孝逸不禁愕然,“莫非天后早就与陛下提过,新建讲武院衙门与推行北衙讲武的事情?”   “当然是,该提的提过了,不该提的没有提。”武则天神秘莫测的微微一笑,说道:“至少,可以防备李尚旦用一些妄自揣度谗言,去陛下那里挑拨离间!”   薛绍一听,高手,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李尚旦的过激反应并不在武则天的预料之外,因此武则天肯定早就在李治那里打过预防针了。至于她怎么打的这一针,那就是二圣之间的事情了。李尚旦如果当真气乎乎的跑到皇帝那里去告状,反而会有可能落得一个挑拨离间的嫌疑!   “那老臣可就放心了!”李孝逸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   “话虽如此,出于稳妥起见本宫还是得要去含冰殿面见陛下,当面陈叙一番。”武则天说道,“趁机也要安抚一下那个李尚旦,免得他从中作梗为害讲武院。”   “天后圣明!”薛绍与李孝逸一同拱手来拜。   武则天略微点了点后,说道:“今后,本宫还要多多仰仗二位爱卿的鼎力相助,望勿推辞!”   “臣谨当效命!”二人一同应诺。   薛绍心想,至少目前看来,武则天在军方还真是没有什么势力,想必是李治一直都把军权抓得死死的。眼下,我与李孝逸倒成了她的重点拉拢与培养对象了。   这是好事!   武则天在军武一方的势力越是单薄,就越代表我大有用武之地!   “对了!”李孝逸突然道,“老夫早已吩咐过左奉宸卫的人,今日午时要在卫府之中为薛驸马接风洗尘。眼看着时间快到了,我们就一同回卫府吧!”   薛绍拱手拜了一拜,笑道:“李梁公,薛某还不是驸马呢!”   武则天呵呵的笑了一笑,未作言语。   李孝逸则是哈哈的大笑,“迟早的事、迟早的事情嘛!老夫等着喝公主殿下的这杯喜酒,可是等了都快有十七年喽!”   “李梁公真能说笑。”武则天呵呵的笑了起来,“莫非太平刚一出生,你就盼着她出嫁?”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女声,“母后,皇儿求见!”   薛绍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武则天呵呵的笑,“进来吧!”   太平公主推开门走进来,先是冲着薛绍暗送秋波的嫣然一笑,然后上前礼拜,“皇儿拜见母后!”   “太平,你来得正好。”武则天说道,“本宫正好要去含冰殿找你父皇说些事情,你与我同去。”   “母后,我适才已经拜见过父皇陛下了,现在你一个人去可以吗?”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道,“我想……与薛郎共进午膳!”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就知道吃!   李孝逸在一旁说道:“公主殿下,你最好是与天后娘娘同去。”   太平公主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因为老臣已经在卫府里给薛绍安排了接风宴,卫府同僚都会到席。”李孝逸笑眯眯的道,“这样的重大的场合,薛绍岂能缺席呢?”   “那,卫府的宴席改天不行吗?”太平公主讪讪的道。   “还有一件事情。”李孝逸说道,“公主殿下不是想把薛楚玉调来给薛绍做亲随吗?但是,左羽林卫不肯放人。”   太平公主一听顿时恼了,“左羽林卫凭什么不放人?难道我堂堂的帝国公主,连征用一个七品队正的权力都没有吗?”   武则天会心一笑,“这些话,留着跟你父皇说去。”   “好,我去!”太平公主的口气顿时变得无比坚决,还有一点恼火!   薛绍顿时乐了,从左羽林卫征调薛楚玉的事情,李孝逸不好去争,就连天后也不方便出面和李尚旦讨价还价。但是太平公主这个“百无禁忌”的家伙,是完全可以跑到李治那里闹上一闹的。   天生万物,一物降一物。   太平公主随天后往北去了含冰殿,薛绍与李孝逸结伴南行,一路闲聊到了卫府大门前,看到李仙缘正站在那里等候。   薛绍请李孝逸先行了一步,自己上前问道:“李兄,什么事?”   李仙缘错愕的上下打量薛绍的这一身花钿绣服的拉风装扮,眼睛都瞪圆了如同不认识他一样,讪讪的道:“薛公子何时高升的,为何小生全然不知?小生今日方才把终南山上的事情办妥,马不停蹄的跑到薛公子家中……”   “简单说正题!”薛绍没好气的道。   “咳!……令兄薛侯,明日抵京!”   凡大唐爵位从正一品亲王到从五品男爵共有九等,薛绍的兄长薛顗继承了父辈的爵位“河东县侯”,从三品侯爵位列第五等。   尊为,薛侯! 第0136章 九指薛侯   兄长薛顗的抵京对薛绍来说,无疑是一件重要的大事!   父母早逝长兄如父,薛顗来京主要目的自然是为了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婚事。但在薛绍看来,婚事本身还不是最重要的。   历史上的薛绍在与太平公主成婚七年之后被武则天棒杀,一个直接的导火索就是他的兄长薛顗参与了李唐宗室策划的谋反。有史书记载薛绍也参与了这一次谋反,但也有史家认为薛绍只是无辜受冤而死。   无论历史的真相如何,眼前的历史已是崭新的一页。薛绍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历史重演。那么兄长薛顗那边,就将有无数的工作要做。   所以薛绍很早就打算,在薛顗抵京面圣之前一定要先和他好好的谈一谈。不过在此之前,左奉宸卫的接风洗尘宴是一定要应酬一下的。   李仙缘听说今天左奉宸卫给薛绍摆宴揭风,大呼庆幸来得正巧赶上了一顿好吃喝。薛绍也就遂了他的意愿,让他跟着一起来蹭饭。   李仙缘一入席可就后悔了,席间二十余人,除了他这个九品司历官品最低的都是正六品下备身左右。而且这些人个个出身高贵后台很硬,这要是在皇城里遇到了他们,李仙缘避道作揖都来不及。   现在却要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李仙缘局促不安如坐针毡,细嚼慢咽笑不露齿,像一个穷苦出身刚刚嫁进了高门大户的侧室小媳妇。   薛绍当然是被重重包围门庭若市,以李孝逸为首的一群人络绎不绝来向他进酒。薛绍也就没有再提“戒酒养生”之事,敞开了肚子和他们喝。和军人相处就得要直爽大气,再说大唐的酒没有经过蒸馏的度数很低,薛绍就把它们当成啤酒来喝了。偶尔为之,料也不会伤身。   李仙童敬过了薛绍的酒,拿着一杯酒走到了李仙缘的桌前,笑眯眯的道:“李司历,我来敬你。”   “岂敢、岂敢!”李仙缘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   “李司历但坐无妨。”李仙童笑眯眯的道,“你我虽然素昧平生,但姓名都是如此相近,莫非就是缘分使然?来,李司历,请满饮此杯!”   “李将军请!”   薛绍在透过一群人的包围瞟了瞟李仙缘这边,心想李仙童倒是会做人,别人都忽略了李仙缘这个悄悄跟来蹭饭的九品小官,唯独他却与之亲近。   给我的朋友面子,不就是给我面子么?讨好了我身边的朋友,不就等于是讨好了我吗?……这个李仙童总是笑眯眯的一副老好人样,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但我总感觉他是绵里藏针心机很深。   若用一个字来形容——阴。   相比之下,火暴脾气的周季童倒像是一条耿直磊落的汉子!   ……   “三杯下肚称兄道弟”可是渊远流长的优良传统,这一顿饭吃下来,薛绍和卫府里的同僚们都亲近了几分。薛绍还特意和刘冕、崔贺俭、程齐之这三个持有千牛御刀的千牛备身,多作了一些同僚感情交流,算是在他们面前留下了一些不错的印象。包括正在宫中当值而缺席宴会的程伯献,这四个人就是上官婉儿提醒薛绍,需要特别关注和拉拢的对象。   只不过军队里面毕竟规矩森严,众人不敢滥饮宴席的持续时间也不长。宴罢之后酒战群雄的薛绍也只是略感醉意,找到冯长史请了假又给卢思义等人吩咐了一些日常之事,然后换回常服骑了马,与李仙缘一同离开了皇城。   李仙缘是感慨万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说出一句,“原来这才是达官显贵的生活啊!”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嘛!”薛绍笑道,“天后命我主持新建一个讲武院,你想来吗?”   “讲武院?听名字就不大适合小生。”李仙缘迷茫的眨了眨眼睛,“薛公子莫非不知道小生根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掐掐算算坑蒙拐骗?”   “那你可千万别后悔。”薛绍说道,“名额三十个,天后亲自举荐了四个其中有两个是她的侄儿;裴行俭举荐了三个心腹行军管记。总领职事的兵部员外郎元万顷想要举荐大才子宋之问进来,都被裴行俭毫不留情的一脚就给踢飞了。”   “来!小生来来来!”李仙缘激动不已,“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上生也誓死追随薛公子!”   “算你识相!”薛绍冷笑。   李仙缘嘿嘿的干笑,突然一个激灵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递给薛绍,“呶,有人托小生把这东西捎带给你。”   薛绍接过来掂了一掂,有点沉好像是金铁,打开一看,是一块巴掌大小形如令箭的铁牌,正面雕刻了一个披甲执矛的威风武将,身侧霞云缭绕脚踏龟蛇灵兽。令箭的侧面和背面另有许多的镌文,最显眼的几个字是“五雷令敕,永镇吾权”。   “谁捎来的?”薛绍好奇的问道。   “这是玄云观的持事女冠交给小生,托我转交给薛公子的。据她所言,这是玄云观主送给薛公子的一份大礼。请薛公子务必好生保管切勿遗失,也切勿轻易示以外人。”李仙缘酸酸的道,“薛公子,你还是真是艳福无边、处处留情啊!”   “别胡说八道,我跟她根本就不熟。”薛绍很是纳闷,“这是玩艺儿很值钱、很重要吗?在我看来,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薛兄切勿轻视此物。”李仙缘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了一些,声音也压低了,薛绍轻皱了一下眉头,但凡是涉及道家的话题,李仙缘必然变得这副德性,于是问道:“别卖关子,跟我说说这东西的来历用途。”   “此物名叫玄武法简。”李仙缘说道,“法简是道家法器,用来开坛作法时所用。这面法简上所刻的是玄武元帅,他是道家四大护法之一。大唐以道教为国教。在大唐仕民的心目当中,玄武元帅是长寿不死与斩妖除魔的吉祥与正义之象征,地位十分崇高。”   薛绍眉头微皱的拿着这面法简细细打量,原来这上面刻的是玄武元帅。我以前陪安小柔一同去过一次湖北的武当山,见过真武帝君的塑像。记得导游曾经讲解过真武帝君在宋朝以前都叫“玄武元帅”,是道教四大护法之一。到了宋朝避讳“玄”字才改称真武元帅,后世对他的崇拜不断升级渐渐由道教护法演化为“真武荡魔大帝”,成为道教神仙中赫赫有名的玉京尊神。   “我可对修道没有任何的兴趣,玄云子把这东西送给我是什么用意?”薛绍不解的道。   “一般来说,法简都用木质。如果是金铁一类,大概就是宗师级的人物把衣钵传给弟子的重要信物。这面玄武法简制作精良古朴老旧,想必来历非凡年岁悠久。在外人看来,它或许只是一件古董;可是在道教宗门看来,这可能就是一件象征着无上地位的圣器宝物了。”李仙缘认真地说道,“小生一时无法理解,玄云子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和尊贵的东西送给你。但是小生建议,薛公子非常有必要将它好生保管。或许他日,就会派上大用场的。”   薛绍眉头一拧,“我与她素昧平生只有一面之缘,她却送给我这么重要的东西,未免有些唐突和吊诡了吧?”   “或许她对公子有所求呢?”李仙缘讪讪的道,“譬如说,觊觎公子的美色?”   “那她不是应该送一件肚兜吗?”薛绍冷笑。   “小生以为,大概是女冠不穿肚兜缘故吧!”李仙缘深以为然的点头,“来而不往非礼也,薛兄何不送她几件文胸当作回礼?”   “闭嘴!”薛绍没好气的道,“走了,回家!”   李仙缘急急的拍马跟上,“这都临近西市了,薛公子就不想去看看虞红叶?”   “正事要紧,回头再说!”   薛绍离家虽然不足几日,但月奴和妖儿都是倚门相盼欢喜迎接。听说长公子薛侯要来,月奴早已将府里收拾打点停当,只等长公子一家入住。   月奴说,既然长公子要来,那必然有她义父同行。于是她特意收拾出一间偏院供她义父来住。薛绍进去看了两眼,房间被收拾成了禅房的模样但是没有床榻,月奴说他义父常年用一根绳子当床来睡,或是连一根绳子也不用,身子凌空一斜以拳枕额一个睡罗汉的造形就睡上一夜。   这样的情景薛绍倒是在电影电视里见过,没想到世间还真能有这样的奇人。   月奴说她义父十八岁以前是少林寺的一名吃斋念佛满心慈悲的沙门弟子,光头铮亮武艺高强,法号“无名”;十八岁以后他依旧是光头铮亮武艺高强,但是酒不离身无肉不欢,并且,杀人无数!   现在他叫吴铭,身份是河东县侯薛顗府中的一位家臣。   薛绍有一点期待见到这位奇人了。想必他的身上,肯定有着许多就连月奴也不知道的故事。   薛顗可不知道薛绍现在已经搬到了长安新家,他的驿信都是寄到蓝田县的旧址。亏得那里的驿丞与薛绍相熟,于是特意叫人把信件转送到了长安。   薛绍让李仙缘留在府里帮忙操持打点明日的洗尘宴席,然后带上月奴一起骑马出了长安城,在官道十里道亭驿落脚等候迎接。   大唐以孝悌治国,兄千里远来,弟出郭十里相迎不足为奇。而且,就算是薛绍用21世纪的军人式三观来看,薛顗也绝对是一位值得尊敬与亲近的兄长,值得他出郭十里相迎。   十年前薛家兄弟三人一同扶父母灵枢,从流放之地返回京城安葬。当时十岁的薛绍在途中罹患怪病求医无用。有巫医说若有至亲的血肉骨殖作为药引,但有一偏方或能治愈。   薛顗毫不犹豫的挥刀,亲手斩下了自己的半截指头!   偏方是否有用无从得知,但薛绍确定活到了今天。   从此,薛顗有了一个听起来很戏谑,但却让人肃然起敬的诨号——   九指薛侯! 第0137章 恩怨难了   凌日清晨,薛绍与月奴一同站到了官道路旁的显眼处,耐心等候。薛顗从东面而来途经洛阳,驿信就是在那里发来的。从洛阳到长安只有这一条大官道,以薛顗的身份与性格必然没有绕走小路的可能。   长安城外十里道亭驿,是他必经之地。   临近午饭时分前方出现一骑轻驰而来,乌黑油亮的一匹神骏大马,马上一名骑士玄衣黑袍头戴一顶桐油斗笠,人马浑然一体迅捷宛如旋风。   “义父大人!”月奴惊喜的大叫一声,上前三步双膝着地就跪倒下来,“不孝女恭迎义父大人!”   玄衣骑士单腿一撂飞身下马稳稳落地,斗笠一掀露出铮亮的光头,浓眉大眼红光满面。马鞍上挎着一个若大的黑色大葫芦,摇来晃去。   薛绍心中不禁有点惊异,按理说吴铭也该是年过四旬的中年大叔了,看起来居然还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这内家养生的功夫想必是修炼得极有火候!   吴铭大步上前没有搭理月奴而是停在了薛绍身前,展颜一笑双手合十,“吴铭拜见二公子!”   “大师免礼。有劳大师一路护行,家兄安在?”薛绍回了一礼。   吴铭在薛家已经效力了十一年,名为家臣,实则是薛父生前的挚交好友,算是一个受命于危难的“托孤之臣”。薛家上下没人把他当下人看待,对他非常的尊重。   “君侯与夫人马上就到。”吴铭答了一句,眨了两下眼睛甚是有些好奇的道,“两年不见,二公子宛如脱胎换骨,如此这般光彩照人风度超凡,贫僧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   “大师谬赞。”薛绍笑了一笑,看向跪在一旁的月奴。   吴铭这才转了一下身,“你起来。”   “多谢义父大人!”月奴立起身来,泪雨婆娑。   “没出息!”吴铭低斥了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义父恕罪……月奴实在是太想念义父大人了!”月奴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吴铭笑了一笑,伸出一手在她眼睑下抹了一抹,“这两年来你可有好生伺候二公子?可曾惹祸造次?”   “大师,月奴很好。”薛绍微笑道。   吴铭满意的微笑点了点头,又对薛绍双手合十来拜,“多谢二公子收留照顾我这个不成器的顽劣义女,吴铭感激不尽!”   “大师言重。”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月奴现在可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的生活起居和府里大小的事情,都已经离不得她了。”   “哦?”吴铭惊咦一声顿时就笑了,“这五大三粗的傻丫头,几时变得这么能干了?”   “义父,我……我!”月奴有点急了,一边抹着泪花儿一边想要争辩,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铭哈哈的大笑。   薛绍感觉,这个吴铭粗犷奔放,大气随和。但他两道眼神很毒,就像是两匕利刃一样能够直接扎进人的心里,根本就不像是那种慈眉善目的出家人。   月奴说他“杀人无数”,那么“阅人无数”这种形容可能就有一点污辱他了。   片刻后两辆马车与几骑仆从依次行来,薛绍立于道旁拱手而拜。马车停下,车上走下来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大声一唤,“二郎!”   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   “小弟拜迎兄长!”   长兄如父,薛绍虚势将要屈膝拜下,薛顗大步上前双手将他一把托住。   “二郎不必如此大礼,快让为兄看看!两年不见,想煞为兄了!”   “兄长别来无恙?”薛绍抬头看向他,见他居然眼圈发红而且湿润,殷切之情无以言表。   兄弟二人长得有那么六七分相似,薛顗比薛绍年长了足有十五岁。或许是因为操劳,本也是个丰仪美男子的薛顗,看起来要比实际的年龄更显老成一些。兄弟俩人站在一起,还真有点像是一对父子了。   “两年不见,二郎变化很大!”薛顗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薛绍,不禁有点惊奇,“身板结实了,比以往要沉稳大气了许多!二郎真的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薛绍笑道:“大哥,我都已经行过冠礼了。”   “快——来!”薛顗拉着薛绍走到第二张马车附近,“拜见你嫂嫂,她可是每天都在念叨着你啊!”   薛顗之妻萧氏,出身兰陵萧氏顶级贵族。大唐最重门第,薛家公子娶兰陵萧氏之女,可算是门当户对。薛绍还只有三岁的时候萧氏就嫁到了薛家,和薛家人同甘共苦一起经历了十八年的风雨。   就和“长兄如父”的薛顗一样,萧氏也真正做到了“长嫂如母”。   萧氏是真正饱读诗书、在礼乐教化之下长大成人的名门闺秀,非常重视礼法。在郊外官道这样大庭广众的地方,她没有抛头露面的走下车来。   薛绍走到车旁拱手拜道:“薛绍拜见兄嫂!”   “二郎快快免礼。”萧氏将车帘撩起一些看了薛绍一眼,如此稍稍一露面也戴着宫帷帽,言语之间充满了亲切与关爱,当真就如同母亲一般殷殷而道,“两年不见,二郎已然长成丰姿伟仪的大丈夫,奴家甚是欣慰!”   一番叙礼后,薛顗让薛绍与他并肩行走,说乘车太久想走上几步,也好看一看阔别两年之久的京师壮景。兄弟二人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薛绍也问起了和大哥同在济州的三弟薛绪的情况。薛顗说薛绪的妻子成氏正有孕在身不便远行,因此这次没有同来。   “二郎啊,你看三郎虚岁二十都快要当爹了,你却仍是风流倜傥眷恋花丛,迟迟不肯成家。”闲话说了没有几句,薛顗果然就切入正题了,“以往这些事情,为兄从不说你。但是,你怎么连太平公主都敢招惹呢?”   薛绍无奈的笑了一笑,说道:“大哥,小弟再色胆包天,也不会招惹太平公主啊!”   “这么说,是有好事之人举荐于你了?”薛顗眉头一皱,显然是对那个“举荐之人”相当的不满。   薛绍点了点头,“原本小弟也只是迫于无奈的去应酬一番,打定主意是要在太平公主那里寻个晦气遭她厌恶,想来此事应该也就过去了。谁料误打误撞反倒是跟她纠缠不清了!”   “怎么回事?”   薛绍便将龙首池英雄救美并揍美、以及后来的一些事情,简单跟他说了一说。当然,张窈窕的事情是肯定没有提的。   “莫非真是天意?”薛顗站住了脚步,一手剪背一手抚髯,表情凝重的做出了一副“无语望苍天”的姿态。   毫无疑问,薛顗对这门婚事根本不持看好的态度,这倒是不出乎薛绍的意料之外。用薛克构的话来说,娶妻得公主平地买官府,书香门第的贵族人家对娶公主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感冒。再加上薛父娶了城阳公主之后,因为城阳公主卷进巫蛊案中而被流放那么多年,一家人吃了多少苦头?直到父母二人全都躺进了官椁之中才回到长安,这都是前车之鉴。   “兄长有何忧虑?”薛绍试探的问道。   薛顗双眉紧皱,反问:“为兄,能不忧虑么?”   薛绍自信的微微一笑,“大哥,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太平公主,会是一个令人满意的薛家好媳妇。”   “太平公主自身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薛顗说道,“关键在于,她有一个飞扬跋扈、权倾天下的母亲。”   薛绍耐心的倾听。   薛顗双眉深皱的道:“这个女人,绝非寻常善类。她足智多谋极善权术,能人所不能敢人所不敢,视纲常礼法如无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六亲不认心狠手辣……”   薛绍未插一言,耐心的听着薛顗把武则天足足数落了不少于十五分钟。有一件事情现在薛绍可以肯定,薛顗没少读书学问是真不错,他说了这么久基本上没有一个重复的形容词,当然也没有几个好词。如果把他的话记录下来,应该会是一篇洋洋洒洒文采飞扬的战斗檄文。   “哎……”薛顗用一声长叹作为他的檄文结尾,然后说道:“朝廷制令召我进京商议婚姻大事,我见那制令上的字迹娟秀清婉定是出自女子之手,心中就已经凉了半截。如果是陛下下敕,天后或许还会出面阻止;但如果是天后下制,那就肯定是避无可避了。”   薛绍不禁笑了,“大哥,你说得对。事已至此,抱怨也是无用。”   “你说得倒是轻松。”薛顗苦笑一声,“我们薛家跟她素有恩怨,万一哪天她要翻脸……你自己想,她连亲生儿子都容纳不下,又岂会把一个外姓驸马放在眼里?”   “大哥,是什么恩怨?”薛绍问道。   薛顗转身走向官道里侧停在了一条水渠岸边,避开了闲杂耳目,方才说道:“十六年前麒德元年,我们举家被流放,那时候你还只有四五岁,很多的事情你都不知道。”   “那兄长何不说给我听?”薛绍道。   薛顗表情凝重的目视远方,似乎陷入了无边的痛苦回忆,悠然道:“那一年,真的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上官仪谋图废黜皇后失败举家被抄灭,废太子李忠受牵连被赐死,与之一同陨落的大臣宗室不在少数。随后武皇后开始垂帘听政号称天后,二圣临朝由此开始。也就是在那时,母亲卷入巫蛊之案被褫夺公主封号,父亲免去左奉宸卫将军之职,我们举家被贬出京师——你,懂了吗?” 第0138章 定时炸弹   听完薛顗的那一通话,薛绍双眉微皱的看着辽远的群山,陷入了沉思。   薛家的被贬,史书上的说法与当今世人所知的原因,都是薛母城阳公主卷入了巫蛊案中,没想到个中还另有隐情。从大哥的话中不难听出,或许就跟上官仪谋废武皇后有关。   也就是说,薛家被贬,根本就是因为政治斗争的原因!   薛顗保持着沉默,仿佛是要给薛绍充分的思考时间。   片刻后,薛顗侧目看着薛绍,欣慰的微微一笑拍了拍薛绍的肩膀,“两年不见,以往轻佻贪玩的二弟,竟然如此沉稳大气了。原本为兄还在犹豫,是否应该将这些陈年往事与上一辈人的恩怨告诉你。现在看来,我是不必担心了。你已成人,会有自己的待担与主见。”   薛绍略微笑了一笑,说道:“大哥,我没有忘记我们一家人那些年,在房州所受的苦难,更不可能忘记‘九指薛侯’这一雅号的来历。但是小弟还是想说一句,世事变迁,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年前了。既然二圣能够不计前嫌招我为驸马,这对我们薛家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大的转机。小弟不知道父母当年被贬的真正原因所在,但现在不是追忆前程清算恩怨的时候。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婚事。”   “你说得对。你的婚事,才是当前至关重大最为紧要的。”薛顗点了点头,说道,“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更加胆战心惊。当年我们薛家被贬的一个重要原因,归根到底——就是因为天后!”   “为什么?”薛绍皱了皱眉头,“难道父亲和母亲当年,得罪了武皇后?”   薛顗重叹了一声,摇摇头,“说起来,这都怪我……”   一边说这话,薛顗一边回头小心的看了看他夫人萧氏乘坐的马车。   “怎么回事?”薛绍好奇的问道。   “二弟,你可知萧淑妃?”薛顗道。   “当然!”薛绍心中猛然一亮,“当年王皇后与萧淑妃联合了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一起对抗武皇后并架空了皇帝陛下,甚至逼着皇帝立了庶出的李忠为太子。宫斗从来都是血淋淋的,武皇后胜出,王皇后与萧淑妃都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太子李忠随王皇后一同被废,扶植李忠成为太子的两大权臣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也同时一并倒台!——这可算是本朝最重大的政治风波之一了,小弟怎能不知?”   “不仅如此,事后武皇后还把王皇后的族人改赐为贱籍‘蟒’氏,把萧淑妃的族人改赐为贱籍‘枭’氏。”薛顗眉头紧拧,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嫂嫂就是出身兰陵萧氏啊,萧淑妃是她的同宗姑姑!”   薛绍心中顿时明白了,不由得轻叹了一声,说道:“历来贵族的婚姻最讲究门当户对,兰陵萧氏既然已经被武皇后贬为贱籍,你再娶嫂嫂定然会让武皇后相当的反感甚至是愤怒。她会认为我们薛家是故意要和她唱反唱,故意要与她为敌!”   “是啊!”薛顗苦笑了一声,说道,“当年我虚岁不过二十,年轻气盛又对你嫂嫂情深意重,所以强烈坚持要与你嫂嫂成亲。其实那时候,武皇后虽然贬了萧氏,但不代表仕人百姓就不认可兰陵萧氏这个传承了数百年的豪门贵族了,皇帝陛下的老师萧德言,还是出身于兰陵萧氏呢!”   薛绍双眉紧拧的点了点头,“现如今萧氏和王氏在朝堂之上几乎没有当大官的了,但仕人百姓仍然把萧氏和王氏视为当世贵族,公卿宰相积极与之联姻者,不在少数。门第观念传承数百年已经在人们心目当中根深蒂固,就算是庙堂政令也没那么容易让它改弦易张。”   “说得没错。”薛顗点了点头,说道:“当年我坚持要娶你嫂嫂,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父亲和母亲一向对我宠溺,再加上你嫂嫂温婉贤淑极有妇德,父母大人也非常的喜欢她。于是当年,母亲大人城阳公主想办法说通了皇帝陛下,让陛下出面促成了这门婚事。当时武皇后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但我可以想像她心里肯定是非常的嫉恨。或许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武皇后就把我们薛家列为了政敌。”   薛绍双眉轻轻一拧,大哥话里的“想像”、“或许”这些字眼大有模棱两可之嫌,也就是说他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判断准确。细下想想,如果武则天真把我薛氏当作“政敌”来看待,以她的性格和手腕,我们薛家还会只是贬出京师?她还会同意招我为驸马?她还会想要重用于并同意我从戎武、掌军事?   绝不可能!   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回京的路上,为兄和你嫂嫂的心中一直都很忐忑。”薛顗说道,“万一天后再想起当年我迎娶萧氏的事情,旧怨化为新恨,那该如何是好?她现在可比当年还要更加强盛了啊!”   薛绍沉默的皱了皱眉头,心里想道:大哥所说的“旧怨化为新恨”的确不是没有可能。历史上的薛绍要娶太平公主时,武则天就曾经逼迫薛绍的哥哥休妻,因为她认为太平公主不能和“枭氏”这种贱籍的女人做妯娌,这件事情都载入了史册。虽然这件事情被众多大臣劝免,薛顗并没有真的把妻子休了。但是后来薛顗参与李唐宗室的谋反从而害死了薛绍,其中有一半的动机可能就是因为这一段“休妻”的私仇旧恨!   既然弄清了来龙去脉,薛绍也就知道该要如何对症下药了。眼下,和太平公主的婚事已是不可逃避。那么,就务必要消除这其中的隐患——不能再让武则天干出逼迫薛顗休妻的事情,更要想办法消除薛顗对武则天的仇恨!   否则,这颗定时炸弹迟早将要毁了一切!   “大哥不必担心。小弟,自有办法!”薛绍无比肯定地说道。   “你有办法?”薛顗先是愕然,随即苦笑,“你能有什么办法?天后那样的女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我都怀疑他召我回京不是为了商议婚事,而是要清算旧账、对我动手!”   “不至于。”薛绍自信的微微一笑,说道,“有件事情大哥可能还不知道。我禁中对策及高第,陛下敕令封我为千牛备身,我已正式上任。如今我深受天后的信赖与重用,她命我主持一个名叫讲武院的新兴衙门,目的,就是想让我继承裴行俭的衣钵!”   “啊?!”薛顗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惊呼一声,瞪圆了眼睛看着薛绍,“这……这不可能!”   薛绍微然一笑,拿出了自己的官凭告身,“大哥,这是事实。”   薛顗一把抢过官凭告身来看,眼神顿时就发直了,惊愕无比的道:“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让政敌之子成为御前禁卫,还要让你继承裴行俭的衣钵?”   “事情摆在眼前。”薛绍说道,“大哥,针对这一切的不合理,只有一个解释。”   “如何解释?”   “那就是,天后根本没有把我们薛家视为政敌。”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否则以天后的性格,你我兄弟二人还能活到今日吗?大哥你还能继承侯爵、官拜刺史吗?小弟还能成为千牛备身执御刀戍卫禁中吗?至于当驸马、继承裴行俭的衣钵,这些想必就更加不必问了。”   “……”薛顗默然的点了点头,思之再三,说道,“二弟,你的这些话都很有道理。虽然为兄一时还想不明白天后为何突然就要重用于你,但是为兄就算是信不过任何人,也一定会相信自家兄弟!”   “谢了,大哥。”薛绍微笑的点头。   “你我骨肉兄弟,何必言谢?”薛顗笑着拍了拍薛绍的肩膀,说道,“你放心,为兄并非是那种食古不化的老迂腐。就算我们薛家以往和天后之间有一些过节和恩怨,她一个妇人都能尽弃前嫌对你器重有加,为兄一个男人大丈夫又岂会执迷不悟?一切但以当前大局为重,为兄必不负你!”   “多谢大哥深铭大义!”薛绍拱手长拜,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大哥这边暂且疏通了,剩下就是要去说服武则天放下当年的芥蒂,莫要再干出“逼兄废嫂”的事情。   这颗定时炸弹,一定要尽早拆除才行!   兄弟二人走了一两里路,薛绍请薛顗上了马车且先回家。舟车劳顿风尘朴朴,待体息一晚再去宫中见驾不迟。   一行人进了长安城,辗转走到了青龙坊薛绍的大宅前停下。薛顗落下马车来看到这处宅院,当场就大吃了一惊,“二郎,这是!……”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大哥,这的确就是上官庭芝当年的府第。最初我也不知道,等买下来住进来了,方才得知。”   “哎,莫非是天意?”薛顗又做出了那副无语望苍天的无奈表情,苦笑道,“上官一家被朝廷抄没的六天前,上官庭芝为她的女儿置办满月酒,为兄还陪父亲大人一同前来赴宴了。我记得那天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父亲大人喝得酩酊大醉诗性大发,在后院马球场上举酒向天大声吟诗。结果一道闪电,父亲大人举酒吟诗的影象居然被映到了院墙之上。后来但逢雷雨之夜那个影象就频频闪现。母亲大人担心那是鬼神把父亲大人的魂魄给拘进了墙内,于是就请了巫师做法来给父亲大人收魂,后来就被奸人告发落得一个巫蛊之罪啊!”   薛绍顿时愕然无语,不会吧?   一旁的月奴惊叫了一声慌忙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这这这!……公子你那天收伏的墙中之鬼,居然是你的父亲大人?! 第0139章 一语成谶   薛绍暗瞪了月奴一眼,月奴噤声不言惶恐不安。   “怎么了?”薛顗好奇的道。   “没事。”薛绍道,“大哥大嫂,宴席已备,快请入席!”   “好。”   薛顗没有多问,到车边亲自把他夫人萧氏接下了马车来。萧氏仍旧戴着宫帷帽见不到真颜,体态婀娜步履从容,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优雅与得体,而且丝毫不见做作。名门闺秀的风范,展露无遗。   薛绍拱手立于一旁,大哥和大嫂真是相敬如宾。   一家人进了宅院,李仙缘上前来迎请,说宴席礼乐都已完备。薛绍给兄嫂引荐,说这是我朋友李仙缘,他是太史令李淳风的族侄与传人,精通风水堪舆,主持重修了府第并对府里的风水进行了一番改造。   薛顗一听这话就有些心惊肉跳,连忙将薛绍召唤到一边,小声道:“二郎,前车之鉴你莫非就忘了吗?唐律当中说得很清楚,凡诸王、公主和外戚之家,‘卜祝占相’这一类巫蛊人仕不得入门。私行巫蛊之术,是和谋反一样的十恶不赦之罪啊!”   薛顗身为一方刺史经常要升堂问案,熟知律法是他的本职。   “大哥不必忧虑。”薛绍笑道,“我这位朋友官拜太史局九品司历,虽为方士但也是朝廷命官,因此不属于卜祝占相一类。”   “哦,那我可就放心了!”薛顗如释重负。   女眷不入正席,萧氏由月奴伺候去了偏殿用膳。薛绍与李仙缘陪薛顗用宴,吴铭也受请入席。李仙缘特意请了一帮乐师,在席间奏起了清正雅乐。   薛绍觉得李仙缘办事还是挺靠谱的,宴请大哥这样的刺史君侯、儒家仕大夫,正宴当有礼乐,而不是像寻常的纨绔公子那样上演红袖招展与靡靡之音。   席间推杯换盏,气氛倒也融洽。吴铭陪坐侧席少言寡言,吃饭吃得相当专心。就像月奴所说的那样,吴铭虽然光头铮亮口称“贫僧”,但是不忌荤腥酒肉照吃饭量还奇大无比,一顿至少能抵寻常男子所吃的三顿,把李仙缘都有点看懵了。   薛绍更加认定,吴铭是内家功夫之大成者。他吃进去的东西都化成了精气意,因此怎么吃也不会肥胖,一身腱子肉体能澎湃力气惊人。看起来瘦骨头里面全是肉,说得就是他这种人。   饭罢之后众人移到正堂,饮茶叙话。薛绍正要请大哥去沐浴歇息,家里来客人了。   宫中一辆马车,载来了天后女使。   “既然二弟有公务繁忙,为兄就先回避了。你且自便。”薛顗道。   “大哥,不忙。”薛绍道,“这位女使,你不妨见一见。她也是一位故人。”   “何人?”薛顗好奇道。   薛绍略微一笑,“就是那个雷雨之日满月的,小姑娘。”   薛顗恍然一惊,“上官婉儿?”   薛绍对着门口抬了一下下巴,“她来了。”   薛顗惊讶的连轮了几下眼珠子细细打量上官婉儿,低声道:“貌如莲花出水芙蓉,十六年了!她居然在掖庭那种地方长大人,还出落得仪态万方倾国倾城!……上官兄,上官兄,你在天有灵可曾亲眼看见了?”   兴许是多喝了几杯酒,薛顗居然声音哽咽眼眶都湿。他连忙起身避席,“为兄失态,且去更衣。”   薛绍轻皱了一下眉头,看来大哥和上官婉儿的父兄,还交情匪浅!   上官婉儿款款走来,薛绍起身相迎到了屋檐之下,“上官姑娘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款款施了一礼,说道:“婉儿奉天后之命,捎来几句公事口信。婉儿先去了奉宸卫府得知公子请假归家,因此特意转道赶来。不料打扰到了公子筵请贵客,实在罪过。”   “既是天后外派女使专来公务而来,何言打扰?”薛绍微笑道,“此时正当午饭时分,上官姑娘肯定还是水米未进,不如就在薛某这里吃一顿便饭吧!天后有何话语,不妨边吃边说——请!”   “婉儿一介微末女流,岂能入了公子家宴正席?”上官婉儿有些犹豫也有一分感激,薛公子还挺细心。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今日这家宴正席,你还真是非入不可。”   “哦?”上官婉儿异讶的眨了眨眼睛,“为何?”   薛绍笑道:“且容我先卖个关子,快别站着说话了,入席吧!左右,膳食礼乐!”   上官婉儿满心好奇不再推诿,入了正席坐下。吴铭与李仙缘都避席而去,片刻后酒菜摆上,薛绍也置了一席从旁相陪。   上官婉儿轻品浅尝细嚼慢咽,大致吃了一些酒食。薛顗去而复返。   “大哥,我来引荐。这位就是尚宫女使上官婉儿,天后娘娘的贴身书吏。”薛绍站起了身来,“上官姑娘,这位就是我大哥,河东县侯济州刺史。”   “婉儿拜见薛君侯!”上官婉儿连忙起身施礼。   “不必多礼。”薛顗回了一礼,仍是有些惊异的看着上官婉儿,“你……就是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有些异讶,“正是小女子。”   “你、你……你可认得我?”薛顗说完自己就笑了,拍着额头,“我真是喝多糊涂了!当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又如何认得我呢?”   上官婉儿惊讶的看了看薛绍,又看了看薛顗,不知如何言语。   薛绍笑道:“上官姑娘,你满月那天我大哥陪同我父亲,曾到你府中赴宴。”   “原来是故人尊长!”上官婉儿连忙再拜一揖,“婉儿失礼,君侯莫怪。”   “不必多礼,请坐。”薛顗按捺心神坐了下来,沉吟片刻,说道:“上官姑娘现在是天后娘娘的贴身书吏?”   “正是。”上官婉儿点头。   薛绍呵呵的苦笑了两声,沉默不语。   上官婉儿微拧了一下眉头,“君侯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有难言之隐?莫非君侯信不过婉儿,怕婉儿会到天后那里告密?”   “不,不。薛某绝非此意!”薛顗连忙否认,看向薛绍。   薛绍淡然道:“大哥有话不妨直说,不必有何顾忌。小弟,断然信得过上官姑娘!”   上官婉儿对薛绍与薛顗拱手长拜,“婉儿之心,可昭日月!”   “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诛心之语,只是见了故人后代我想起前尘往事,想要叙一叙旧罢了!”薛顗轻叹了一声,说道:“十六年眨眼就过了。当日尚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姑娘,转眼就出落成了一个标致的倾城美人儿!记得上官姑娘满月那天,倾盆大雨电闪雷鸣。当时薛某多喝了两杯,矢口乱言说了一句‘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萃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结果被父亲大人痛骂了一顿,说我口出不吉之言。结果……哎!”   薛绍眉头一皱,真是哭笑不得——大哥这算是“乌鸦嘴”吗?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这些句子出自于《诗经》,本是描绘周幽王时代的一次地震情景,后来就被引申为“世道当乱天下大变”的用意。当时大哥说完这句没几天,两代宰相的上官一家就被抄家灭门了——还真是一语成谶!   上官婉儿淡淡的微笑道:“天意如此,君侯不必自责。”   薛顗深看了上官婉儿两眼,点了点头,说道:“看到上官姑娘,我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你的父亲与祖父。上官姑娘虽是女儿之身,但面容丰彩颇有家祖之风,真是神丰俊逸、飘然如仙哪!”   上官婉儿轻声道:“婉儿从不知道父亲与祖父大人,是何相貌……”   薛顗轻叹了一声,说道:“你祖父上官仪当年曾是大唐天下最为著名的风流才子。他英俊潇洒才情纵横,飘飘然有如神仙之姿,世人无不仰慕。后来他还做到了宰相,可谓是万人敬仰的一代俊杰。你的父亲上官庭芝颇有父辈的风范,而且也做到了宰相。上官一家父子二人同朝为相,炫赫一时无人可及。父子二人又同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他们的诗作甚至开创了一个名叫‘上官体’的流派,引天下文仕竟相效仿……简而言之,你祖你父都是冠绝一时的天下名士,风靡万千无人可及啊!”   上官婉儿沉默无言。但是薛绍看到,她轻轻的咬了一下嘴唇。可见,大哥的这些话对她来说,还是有所触动的。   薛绍说道:“大哥,既然你能陪伴父亲大人来上官府赴宴,可见父亲大人当年与上官父子,颇有交情?”   薛顗点了点头,说道:“当年父亲大人也是汾阴薛族之中颇有名气的青年才俊。如今的当朝宰相薛元超号称天下文宗,当年也不过是望父亲之项背而已。还有,我们三兄弟当中你是长得最像父亲大人的。由此你便可以想像,父亲大人有多么英俊潇洒?”   薛绍笑道:“大哥你是想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是的。”薛顗点了点头,说道,“上官仪比父亲年长十二岁,上官庭芝比父亲又年幼十二岁,上官父子与父亲大人常有诗文往来,彼此惺惺相惜成忘年之交。为兄深受父亲大人的影响从小喜爱诗词酒话,因此也对上官父子的才情颇为仰慕。一来二去为兄和上官庭芝成了好朋友,一直以兄弟论交。”   上官婉儿闻言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堂中,对薛顗稽首大拜,“既是先父好友,便是婉儿尊长。君侯在上,请受婉儿大礼一拜!”   “姑娘快快免礼!”薛顗连忙从座位上起来,上前将上官婉儿搀扶而起,凝视着她连连点头称赞,“果然是上官家的女儿啊,知书达理貌美如仙!上官兄在天有灵,理当有所安慰!”   上官婉儿周身轻轻一颤,强颜浅笑,“君侯谬赞,实不敢当!”   薛绍拧了拧眉头,上官婉儿现在是天后的贴身女官,大哥你跟她说这么多“陈年旧事”,不是让她内心更加挣扎、甚至有可能害了她吗? 第0140章 心有灵犀   这样的叙旧,还是适可而止的好。于是薛绍说道:“大哥,不妨让上官姑娘说一说,天后有一些什么话语要传达。”   “哦,对。”薛顗回神,忙道,“那你们先忙公务吧,我回避了。”   “君侯不必如此。”上官婉儿轻声道,“公子,其实当年的事情我未必知道得比你们少。都是一些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也不用有什么避讳。”   薛绍微皱了一下眉头,上官婉儿居然还主动要说,是要拉近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吗?   上官婉儿说道:“我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罚没掖庭,从小在宫里长大。就算我遮蔽耳目不想听到那些事情,也是不可能。因为当年我祖父书写诏书谋废皇后,就是在宫里进行的。宫里的人远比外面的人知道得更加清楚!”   薛绍无语,看来大哥今天的一些话,真是触到了上官婉儿内心深处的禁忌。一般人谈到这种话题,必然是避之犹恐不及。但她是上官婉儿,如果连这些问题都无法面对,她不可能在宫里活到今天,更不可能在天后的身边生存下来。   薛顗有一点惊讶,说道:“恕我多言,上官姑娘既然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又是如何面对天后的呢?”   薛绍眉头一皱顿时苦笑,我大哥这张嘴啊!   上官婉儿却是不以然的淡淡一笑,说道:“君侯莫非是想说,婉儿认贼作父,是个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   “不,薛某绝非此意。”薛顗正色道,“我只是担心上官姑娘内心煎熬苦楚,在宫里度日如年。”   薛绍点了点头,“上官姑娘,我大哥绝无恶意。”   “婉儿明白。”上官婉儿淡然微笑,说道:“君侯是个光明磊落的良善之人,否则,这样的话是断然不会在婉儿面前说出口的。但既然是话已说开,婉儿也并不避讳。其实,正因为我知道了当年那些事情的所有细节,所以才会矢志侍奉天后,绝无二心。”   “为什么?”薛顗不假思索的问道。   薛绍哭笑不得,大哥你也太耿直了,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说道:“说也无妨。天下皆知,当年我祖父参与谋划废黜武皇后而事泄被杀。但是个中的很多细节,却是不足以为外人道之。二位……敢听吗?”   薛顗略微一怔,如此重大?   薛绍皱了皱眉头,“如果你信得过我们兄弟二人,那你就说吧!”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起了身来,“那请公子寻个僻静之地,婉儿细细说来。”   “好,有请书房!”   三人来到了书房,薛绍叫月奴在楼下把守,闲人勿近。   坐定之后,上官婉儿说道:“十六年前我满月之后的第六天,皇帝陛下召我祖父入宫,谋划废后一事。我祖父大人身为宰相,当然是忠于君事无可推搪。而且他老人家饱受儒家教化,历来也的确是反对皇后干政摄权。于是君臣二人一拍即合,我祖父当场就在宫里亲手写下了废后诏书。可是诏书墨迹未干,皇后就突然出现在了陛下面前!”   薛顗不由得叹道:“那当时真是千钧一发啊!”   薛绍知道他想说什么,如果皇帝李治和上官仪这对君臣办事再稳妥一点不走漏消息,那历史肯定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上官婉儿继续道:“当时皇后当着我祖父的面,在皇帝面前哭诉哀求并据理力争。陛下当场就心软理亏了,因为那时候武皇后刚刚和陛下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的经历了许多的凶险和风波,她并没有任何对不起陛下和大唐的地方。”   薛顗道:“接下来呢?”   上官婉儿说道:“接下来,就是许多外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了。陛下对天后说道,我本来不想废黜皇后,都是上官仪教我这么做的!”   “啊?”薛顗惊叫了一声,眼睛瞪圆嘴巴也喔成了一个圆圈,再也合不拢了。   薛绍的反应要平静得多,因为上官婉儿说的这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在大唐现在这个时代来说或许是敏感的政治机密,但到了后世根本不足为奇。记得安小柔说起这件重大的政治风波时,就曾经痛骂李治是个“没节操的废柴篓子”。   在对抗长孙无忌权臣集团的那段岁月里,李治与武则天同舟共济最终杀出一条血路,扳倒权臣拿回了皇权。剪除外敌之后,李治赫然发现他的皇后权欲太强、能力也太强,根本就不是一个他能够驾驭的主。所以,想要谋废皇后根本就是李治的个人主张。   上官仪只是李治找来的一个忠心的参谋和帮手。可是这对君臣办起事来都是那么的不靠谱,他们事先既没有调动禁军来镇住大局还泄露了消息。面对武皇后的哀求与反诘,李治当场就心软甚至是认怂了。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找个台阶来下,李治挥一挥衣袖,毫不犹豫的就把上官仪给扔出去做了替死鬼。   上官婉儿的脸上泛着微笑,平静地说道:“君侯,公子,婉儿想问——换作二位是天后,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是引颈就戮还是绝地反击?”   兄弟俩同时苦笑一声作为回答,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如果当时是李治与上官仪成功了,天后肯定也活不到今天。无非就是把王皇后与萧淑妇的惨死故事,再上演一次。   上官婉儿依旧在微笑,说道:“虽然天后杀了我上官一家,但是婉儿从来就没有憎恨过天后。相反,婉儿对她由衷的敬佩与忠诚。因为她有胆魄与命运抗争,凭智慧化险为夷创造奇迹。只有这样智勇大气之人,才是真正值得依赖与信任的。至于性别,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兄弟俩都听出来了,上官婉儿的弦外之音就是在骂李治不值得依赖与信任。在她心里,真正害死了上官一家的并不是天后,而是那个软弱无能、出卖大臣的皇帝李治!   “哎!……”薛顗长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感慨。   薛绍知道大哥心里在想什么。天下人早就认定是上官仪怂恿废后失败,武皇后心狠手辣杀了上官仪,这其中没有皇帝的什么事。所以,今天从上官婉儿的口中得知了真相与细节,大哥的心里一定相当的纠结!   以儒家崇尚君父的思想来说,君权至上、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李治是无上君王不能数落他的过失;就算武则天做得再好,因为她是女人干政,那么光凭这一点她就该背起所有的黑锅。   这也正是后世无数儒生,一直不停描黑武则天的理由和动机所在。在儒生看来,武则天就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魔,一无是处。往武则天身上泼得脏水越多,身为一名儒生就越加显得道德高尚。   儒家思想是主流,所以后世的百姓子民听说得最多的,就是武则天如何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如何杀人如麻荒淫无道,却没几个人知道她作为一名帝王和政治家,对一个时代和民族所做出的贡献。   或许历史上的武则天早就预料到了后人会如何看待于她,因此决定自己死后,只立一块“无字碑”——不置一辞,任人评说!   以高尚为名的儒生与静然矗立的无字碑,就是这一段历史和武则天人生的缩影。   “君侯,公子,婉儿的话说完了。”上官婉儿坐直了身体,拱手长揖对二人拜了下来,“若有唐突不妥之处,还望君侯与公子海涵!”   薛顗点了点头,说道:“姑娘能够对我兄弟二人如此推心置腑,可见真是一片赤诚。姑娘放心,薛顗必不负你!”   “君侯大丈夫,一诺千金。”上官婉儿再拜。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上官姑娘,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天后的身边,的确是你的安身立命之处。”   薛顗咧了咧嘴,脸色有一点难看。倒是没有诘责的意思,更多的是尴尬和纠结……上官仪的事情,陛下的确是有失厚道啊!   上官婉儿微笑的对着薛绍拱手长揖,“知婉儿者,公子也!”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说道:“大哥,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顗道:“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上官姑娘也不是外人,你说吧!”   薛绍说道:“当年我薛家被贬,朝延对外宣称的罪名是母亲大人涉案巫蛊。然而小弟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因为父亲大人与上官父子往来甚密。”   上官婉儿眉头略微一皱,没有插言。   薛顗干咳了一声,苦笑道:“巫蛊可是十恶不赦之罪,以此作为掩人耳目的借口,岂非大谬?”   “小弟以为,那非但不谬,还相当的合理。”薛绍说道,“因为,公主犯罪,当罚;驸马犯罪,当死!”   “你!……”薛顗神色骤变,无奈的重叹了一声,无语以对。   上官婉儿恍然大悟,“公子,果然睿智!”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我没什么睿智的,不过是曾经有一个精通这段历史的女朋友罢了。   上官仪根本就是一个李治与武则天之间争夺皇权的牺牲品。当时就连废太子李忠都给上官仪一起陪葬了,因为和上官仪有交情而被贬废流放的官员也不少,薛家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支罢了。城阳公主请巫师给自己的丈夫收魂,根本不算什么事情。但她用巫蛊之罪,掩盖了驸马薛瓘与上官仪的党朋之罪。比起灭门,贬官流放总要强得多!   唯政治,最杀人。   薛绍看了看大哥,他的神色变得非常凝重,显然他已经明白我刚才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李治出卖上官仪,薛家又怎会跟着遭罪?明知道自己的亲妹妹一家是被无辜诛连,李治也只敢用“巫蛊”来掩饰一下免其死罪贬出京城,并且到死也没有再让他们回一次京城。李治在武则天面前,甚至连保护自己亲妹妹的勇气和能耐也没有。或者说,那时候李治都已经没脸再对武则天提出任何的要求了!   归根到底,上官仪死于李治的背叛与出卖,薛家那些年所受的苦难,又何尝不是在为李治的软弱与无能买单?得闻城阳公主与驸马的死讯之后,李治哭得昏天黑地几天不理朝政,后来又加赏与厚赐薛家的几个儿子,何尝不是出于一种理亏与愧疚的补偿心态?   薛顗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脸色越来越难看。真相竟然是如此的残酷与可悲……害薛家者,陛下也!   薛绍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上官婉儿,上官婉儿一对美眸之中智光流转,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心有灵犀。 第0141章 最佳说客   书房里一片寂静,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一刻,薛绍的心里对上官婉儿充满了感激,她这一回真是帮了大忙了!   大哥表面上是答应了“顾全大局以婚事为重”,但那只是扬汤止沸的权宜之计,难保他日不是历史重演。因为大哥心中对武则天的仇恨与猜忌根本就没有消除。可是今天上官婉儿现身说法道出了真相,这才有可能从根本上解除那颗“定时炸弹”!   片刻之后。   薛顗说道:“二郎,上官姑娘,当时负责办理上官一案的是武皇后的心腹许敬宗。对许敬宗这种大奸臣来说,案子办得越大、诛连的人越多,他的功劳也就越大。当时涉案的人很多,连废太子李忠也无辜被卷进来诛杀了,薛家也卷了进去。当时的情景,我们薛家最好的结果也是被流放到岭南。幸亏是有皇帝陛下,我们一家才只是被贬出京师而已啊!”   而已?   薛绍苦笑了一声没有辩答,大哥这话显然是在为皇帝开脱、把责任往许敬宗与武则天身上推。毕竟他是饱受儒家教化的仕大夫,让他心里明白了就好,总不能还指望他当众把皇帝给骂上一顿。   上官婉儿略微笑了一笑,也没有多言。两人不约而同的不予反驳,颇有几分默契。   “罢了,那些陈年旧事不必深谈。”薛顗见他二人都未回话,挥了一下袍袖临襟危坐,说道:“二郎,眼下你就快要做驸马了。还是放下恩怨,着眼于眼前吧!”   “知道了,大哥。”薛绍点了点头,心说该要放下恩怨的是你才对吧!   “明日,为兄就入宫面圣。”薛顗说道,“只是不知,我应该先去见天后,还是先去见陛下?”   这话,显然是在问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说道:“君侯回京的制令,是天后娘娘下令由婉儿亲笔所写。陛下如今深居大明后宫之内静养,一般不会召见大臣。君侯还是明日早朝散后,到宣政殿御书房去见天后娘娘吧!”   “也好。”薛顗点头。   薛绍说道:“大哥,你千里远来劳顿困苦,不如歇息两日再入宫面圣也不迟。”   “二弟还需得时间来斡旋打点?”薛顗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依二弟所言,两日后为兄再入宫面圣。只要天后不会怪罪便可。”薛顗说道。   “大哥放心,这等小事自有上官姑娘代为周全。”薛绍微笑道。   “君侯与公子放心,婉儿必然尽力相助。”上官婉儿拱手而拜。   薛顗面露微讶之色的点了点头,看这情形我二弟和上官婉儿之间,仿佛是颇有默契?   “你二人商谈公务吧,我就不打扰了。”薛顗起了身来,“告辞!”   “大哥!”薛绍也站起了身来,拱手道,“小弟稍后将要回宫办些事情,或许今晚就不会赶回家中了,还请大哥见谅!”   薛顗微笑的点了点头,“身为朝廷命官,勤于公务这是本分。你尽管去忙,家中不必担心。”   “多谢大哥。”   薛顗走了,薛绍与上官婉儿同时轻吁了一口气。   “上官姑娘,今天真是多谢你了。”薛绍说道。   “公子何须言谢?”上官婉儿微笑道,“婉儿只是说了一些真话而已。”   “要说出那种真话,殊属不易。”薛绍说道,“谢谢你,真的。”   “公子,你才是真的不容易……”上官婉儿轻声的叹息了一声,说道,“上一辈人的恩怨,往往会是我们挣不脱的枷锁。说实话,婉儿曾经也的确是痛苦过,挣扎过,彷徨过。可是后来婉儿坦然了,因为很多的事情其实是没有对错,只有胜负。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去思考与评论一切的得失。”   “一针见血,大智慧。”薛绍点头赞许,微笑道,“太过于沉重的东西,我们就不要再讨论下去了。用上官姑娘的话来说,那岂非是大煞风景?”   上官婉儿顿时咯咯的笑了起来,说道:“那么好吧,言归正传说些公务!——天后娘娘命婉儿给公子传来私密话语,说李尚旦并没有到陛下面前去求证告状。天后娘娘也决定退让一步,暂时就不把讲武堂设立在北衙了,而是改在昔日北门学士编书议事的大明宫玄武殿。那地方距离北衙并不太远。另外,天后已经提请陛下擢升李仙童为左奉宸卫将军,原检校将军李孝逸不再兼任。当然,暂时还只是提请,具体的任命恐怕还有待周旋。”   薛绍双眉紧拧的点了点头,“看来讲武院面临的阻力很大,天后都不得不做出了妥协。提拔李仙童从而安抚李尚旦,这事儿做得巧妙。李尚旦倒也识相,没有真的跑去求证告状,否则那就真是彻底撕破脸了。”   上官婉儿说道:“公子为何不问,李仙童晋升之后留下的中郎将一职,将要花落谁家?”   薛绍笑道:“方才姑娘也说了,李仙童要提成左奉宸卫将军,都还有待周旋。”   “这么说,公子志不在区区一中郎?”上官婉儿面露微笑。   薛绍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心想‘有待周旋’的意思或许就是一个便宜人情,最终会不会落实可就难说了。毕竟武则天不是真心想要提拔李仙童。   “天后娘娘果然有眼光!”上官婉儿说道,“其实当时婉儿就代为公子问了,那悬空的中郎将一职是否为薛公子所预留?天后娘娘说,婉儿你休要小看了薛绍,他志不在区区四品一中郎。”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有待周旋,这变数可就大了。别的不说,左奉宸卫内部多的是人要和李仙童争一争这将军之位。我初来乍道,不想参与这些内部的权位争夺。眼下我只想打理好讲武院。对了,薛楚玉的事情怎么样?”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说道:“既然天后都主动退让并示好安抚了,李尚旦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再者,就连太平公主殿下都出手了,这点小事哪里还有办不成的道理?”   “砒霜入药,果有奇效!”薛绍哈哈的大笑,太平公主的坏脾气总算是能转化为成正能量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李治与李尚旦面前耍横耍宝的,那场面一定很好玩!   上官婉儿微笑的低声道:“公子,天后可不是奈何不了李尚旦。”   “我明白。”薛绍点了点头,上官婉儿是在劝我不要对天后失去了信心,她对天后还真是挺忠心。其实我很清楚,李尚旦代表的就是皇帝李治。李治死拽禁军兵权不放不容任何人染指半分,谁敢造次?这一次要想要推行北衙讲武,只不过是天后的一次试探罢了。发现对方是个腰竿很硬的硬茬儿,避其锋芒示以安抚将其麻痹,再求图长远之计——策略十分得当!   上官婉儿微笑道:“还有就是,天后已经和陛下议定要将裴行俭的散官加为二品特进,以彰显他的殊功恩荣。裴行俭的夫人库狄氏是续弦,此前一直未有封号,天后准备正式册封库狄氏为二品华阳郡夫人,与裴行俭正当匹配。”   薛绍点了点头,安抚李尚旦,拉拢裴行俭,这些都是我给天后提出的要求,她这么快就给办了。身为主上,她能尽心尽力的满足臣子提出的要求,不容易。   “天后命婉儿传来的话,就是这些了。”上官婉儿说道,“方才公子说要进宫,不知所为何事?”   薛绍说道:“我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家务事需要处理。我想见太平公主,你能替我联络吗?”   上官婉儿笑道:“公主殿下时刻都想与公子见面,只愁公子没有空暇。婉儿回宫之后马上告知殿下,她现在可以自由出入禁宫了,相信她马上就会来芙蓉园面见公子的。”   “不必等她来芙蓉园了,我去宫中。”薛绍说道,“就请公主来龙首池雾月亭与我相见吧!”   “也好。”上官婉儿站起了身来,“既然事情紧急,公子,我们现在就走吧!”   “有劳上官姑娘了!”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眼眸弯弯如月,轻声道:“上官氏与薛氏曾是同命相怜的世交,公子又何必总是见外?”   薛绍笑道:“那就是一家人喽?”   “公子要如此认为,也未尝不可。只是婉儿……高攀不上!”上官婉儿咯咯地笑道。   “那我攀你吧?”薛绍一边笑着一边往外走,说道,“巾帼宰相,不让须眉啊!”   “公子莫要再取笑婉儿了,快走吧!”   薛绍吩咐月奴让她好生服侍兄嫂,然后叫上李仙缘一起骑上马离开了家。   方才出门不久,妖儿急忙追了出来在后面喊着神仙哥哥,可惜薛绍一骑绝尘走得匆忙没能听到。妖儿立在门口哭哭啼啼的抹眼泪不肯回家,月奴劝了好久都没用,索性一把将她拎起背上了肩头,直接扛了回去。   一行人进了皇宫分道而行,薛绍去了龙首池雾月亭,耐心的等候。   大哥那一关暂时算是过了。至少可以肯定他不会在婚事的当口,因为陈年旧事而表示出什么不满来。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希望武则天不要再针对嫂嫂萧氏发难。这既关乎政治也是家务内事,男人去当说客显然不太妥当。那么生了一双巧嘴又最受天后宠爱的太平公主,无疑就是说客的最佳人选了。 第0142章 娶你为妻   御书房中。   上官婉儿低眉顺目的立于一旁,武则天的脸上泛着一抹奇异的微笑。   “婉儿,你居然会和薛氏兄弟讨论你祖父的陈年旧事,这还真是出乎本宫的意料之外。”武则天说道,“你就不怕那些话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拿你治罪吗?”   上官婉儿不惊不忙,拱手一揖,说道:“婉儿只是实话实说。如果这些话真的传入了陛下耳中,陛下果真因此而降罪,婉儿也无话可说。”   “这么说,你倒是挺信得过薛氏兄弟?”   上官婉儿答道:“薛顗中正纯厚,薛绍人中俊杰,想必都是值得信任的男子。再者,婉儿一介微末女使,也没什么值得他们可陷害的。”   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婉儿,这件事情你做得对。他们的确有必要知道当年一些事情的真相。这些话换作是任何人去跟他们说,他们也未必会相信。但如果是出自你的口中,他们就没理由不相信了。但是婉儿,你当真不憎恨本宫吗?”   上官婉儿双膝跪下,“婉儿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好了,不必如此,本宫信你便是。起来吧!”   “谢天后娘娘!”   “其实,身边的人忠不忠心,本宫心里一直都非常的清楚。”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这些年来,本宫的敌人和仇家,都不少。他们要如何的看待本宫甚至如何的报负本宫,本宫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包括那个汾阴薛顗。但是薛绍是太平喜欢的男人,是本宫器重的人材。那么,能够消除薛氏兄弟对本宫的芥蒂与成见,你就是大功一件。婉儿,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没有品衔的女使,而是六品司言,宣掌本宫所有制令。”   上官婉儿慌忙拜倒下来,“臣,谢天后娘娘隆恩!臣,誓死报效天后娘娘!”   “免礼。”武则天呵呵直笑,说道:“婉儿,你进宫的时候,本宫正身怀六甲。你虽是本宫的仇人之女,但本宫看到你着实觉得亲切。或许,那是出于一位母亲的情怀吧!当时本宫就在想,如果本宫也能生下一个你这样的女儿,那该多好。结果两个月以后,本宫就生下了太平。婉儿,你信吗?”   “信!”上官婉儿说道,“天后娘娘,完全没有必要欺骗婉儿!”   武则天微然一笑,“婉儿,你真是冰雪聪明惹人喜爱。可惜本宫不是男人,不然,一定娶你为妻!”   ……   薛绍在雾月亭等了一段时间,太平公主没有来,可是琳琅各骑着一匹马跑了过来。今天这对姐妹各穿了一身火红色的猎行胡服,骑的两匹浑身雪白的大马,强烈的视觉反差,极是扎眼。   “公子请上马,公主殿下在龙首殿相候!”琳琅上前来道。   薛绍狐疑道:“为何又转道龙首殿?”   “奴婢不知。”姐妹俩答得整齐划一,两个人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人。   薛绍接过缰绳好奇的打量了她二人几眼,“衣服很漂亮。”   姐妹俩同时脸一红,罕有露出一丝娇羞之态,“多谢公子。”   薛绍不由得有一点好笑,你们这对冰山美人儿也会害羞?话说,穿成这样一副红艳艳的样子马匹也换成了雪白的白马,有什么用意呢?   按五行更迭之说,隋朝是火德崇尚红色,大唐是土德崇尚赭黄。从大唐时代起“赭黄”作为皇族专用成为定制百姓不得擅用,这一定制代代相传直到清朝灭亡。同时大唐也继承了隋朝对“红色”的喜爱与崇尚,人们赋予了它喜庆与吉祥的含义,多与婚嫁相联系。这就是我们的“中国红”。   “你们要嫁人了吗?”薛绍上了马,随口问道。   琳琅姐妹俩同乘一驹,闻言同时一怔,忙道:“回公子话,我姐妹二人是公主的户婢,没有嫁人的道理。”   薛绍也没有多问,骑马奔向了龙首殿。皇城禁内不是谁都可以骑马奔腾的,也就是太平公主这样的皇族才敢。   到了龙首殿,太平公主居然亲自在殿前迎接,看到薛绍过来她喜笑颜开的迎了上来,“薛郎,你来啦!”   “哟,今天什么大喜的事情,让殿下这样满面春风的?”薛绍笑道。   “你来了,我当然高兴啊!”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至从那天离开你府上,我们就没怎么在一起相聚了。难得你会主动来找我,还不许我高兴一下呀?”   薛绍笑了一笑,抬手指了一下琳琅,“红衣白马,是什么意思?”   太平公主的脸蛋儿悄悄一红,“没什么意思……那个,我叫了赵秉诚来,让他给你瞧一瞧伤。”   “我没那么矜贵,根本就没事。”薛绍说道,“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不行!那天你都吐血了,必须让御医给你瞧瞧!”太平公主固执又有一些霸道地说道,“你若不许御医给你瞧伤,我便不和你谈正事!”   “好吧,那就瞧瞧!”薛绍无奈地笑道,“你还学会跟我讨价还价了?”   “这还用学?”太平公主得意的嘿嘿直笑,“快来吧,这边!”   很自然的,太平公主伸手挽住了薛绍的胳膊,二人紧紧挨在一起走进了宫殿之中进了一个房间,老御医赵秉诚就在房间里等着。见了薛绍,老御医眉开眼笑的拱手就拜,“薛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薛绍哭笑不得,“这么说,赵御医倒是盼着见到我啊?”   “老朽不敢、不敢!”赵御医连忙赔笑,“老朽只盼着薛公子健康长寿,最好是一辈子也见不着老朽。”   太平公主在一旁咯咯直笑,“别絮叨了,赶紧瞧伤吧!”   薛绍便躺了下来让赵秉诚把一把脉,太平公主坐在一旁安静的陪着,关切与温柔溢于言表,颇有几分贤妻良母的风范。赵垂诚望闻问切的折腾了一阵,说薛公子身体底子好并无大恙,开两副化淤去伤的温良之药服下最好。   薛绍不以为然,太平公主却是吁了一口气还挺高兴,便赏了赵秉诚二十匹绢。   赵秉诚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的走了,薛绍现在明白老人家见了他为什么那么开心了。   太平公主马上叫人取来了精美的小吃饮品又叫乐工舞伎开始奏乐起舞,叫薛绍陪她一起欣赏。   音乐漫妙悠扬,跳舞的美姬有十余人,个个年轻漂亮舞姿优美。舞服飘逸轻薄,免不得酥胸荡漾美腿纷呈,名副其实的活色生香。   薛绍欣赏了一阵笑眯眯的道:“不错嘛,宫庭舞伎果然不是民间可比。”   “不许这样色迷迷的!”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儿,“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关乎皇族隐私的一些事情。”薛绍道。   太平公主马上扬了一下袖子,“都退下。”   众舞伎和乐工马上退了出去。   薛绍“啧”了一声好像很可惜的样子,“我还没看够呢!”   “你放心,以后有的是机会。等我住到皇宫外面去了,这些舞伎乐工全是我府里的人!”太平公主讪讪的道。   薛绍眼睛一亮,“这么多漂亮的舞伎,全是你的人?”   “哼,瞧你那副乐眯眯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平公主忿忿的道,“跟你实说了吧,皇宫里最漂亮的舞伎全在这儿了。你以后……”   “怎么样?”薛绍笑道。   “不许你再去平康坊那种地方!”太平公主气鼓鼓的瞪了薛绍一眼。   薛绍哈哈的大笑,敢情这些舞伎,全是太平公主给我找来的炮友啊!   “不许笑,讨厌!”太平公主越加忿忿,“不是说有正事要谈吗?”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先是要感谢殿下,帮我把薛楚玉招来了。”   “不是说,我们二人之间不用谢来谢去的嘛?”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我大哥,已经抵京了。”   “哦?”太平公主一下就来了精神,“那他打算什么时候进宫面圣?”   薛绍哈哈的笑,很着急嘛!   “不许笑,快说!”太平公主有些羞愤。   薛绍说道:“在我大哥进宫面圣之前,有件小事必须先要处理一下。不然,这婚事还真就未必谈得下来。”   “如此重大,还是小事?”太平公主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快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薛绍的口吻也认真了几分,小声说道:“殿下,你知道萧淑妃吗?”   太平公主略微一怔,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   薛绍说道:“看来我不用长篇大论了。简而言之,我嫂嫂也是出身于兰陵萧氏。当年我大哥要娶我大嫂的时候,萧淑妃的族人已经被贬赐为枭雄的枭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太平公主认真地说道,“你是怕我母后对你嫂嫂萧氏不满,从而影响到我们俩人的婚姻?”   薛绍点了点头,“我父母早逝,如果不是兄长与嫂嫂的悉心照顾,我肯定活不到今天。九指薛侯你知道么?”   “知道,我听我父皇提起过,当时我很感动。”太平公主说道,“你大哥薛顗对你这么好,想必你嫂嫂待你也不错了?”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薛绍说道,“这八个字,形容他们夫妇二人是恰如其分。”   “薛郎,不必多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太平公主一本正经地说道,“孝敬公婆和睦妯娌,这是妇德。”   薛绍不禁笑了,“看来,最近《礼记》没有白读嘛!”   “那当然!”太平公主马上又有一点得意洋洋了,笑道,“男不言内女不言外,这种家务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心里感觉到一种欣慰……看来我对太平公主的调教,总算是没有白费力气!   “薛郎,我这么乖,有什么奖赏没有?”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问道。   薛绍笑了一笑,“那便,娶你为妻。”   “嗬!”太平公主惊呼一声,“你好大口气呀,娶我,倒是你赏我了?我我……我可是堂堂的公主!”   “那你是不要喽?”薛绍笑道。   “哼……!”太平公主瞪圆了眼睛扬了扬眉毛,“本宫,还要仔细的考虑一下!” 第0143章 曲线救国   既然太平公主满口答应会处理好萧氏的事情,薛绍也就不用过多的唠叨交待了,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办法去说服天后。别看太平公主经常是一副嘻嘻哈哈不靠谱的样子,但不代表她真的不懂事。   女人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总会表现得单纯又幼稚一些,这跟年龄的关系都不太大了。   事情已然办妥,薛绍就准备告辞而去。   太平公主可就不乐意了,“薛郎,难道你只在有事叫我帮忙的时候,才会来找我吗?正事一说完,你也就不想再多陪我一会儿?”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薛绍道,“我新官上任兄嫂初来,很多的事情要忙。你我二人,不是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吗?”   “你就知道找些理由来哄骗我!”太平公主讪讪的道,“好不容易和你相处片刻,这么快就要走。你看我又请御医又置歌舞,还叫御厨准备了上好的宴席,准备与你共进晚膳的。”   “下次吧!”薛绍微笑道,“天后交办了一些事情,不容耽搁。这几天,我的确是很忙。”   “好吧,你都把我母后搬出来了,我能怎样?”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儿,“那我们一起走吧,你去卫府,我去宣政殿见我母后。看到你这么忙,我也不能闲着呀!”   齐心协力,夫唱妇随?   薛绍笑了一笑,“那走吧!”   二人结伴出了龙首殿往南步行,虽然目的地不同,但有一段相同的路程。琳琅与一队宫女宦官从后跟随。   薛绍回头看了看那一对甚是打眼的姐姐花,问道:“殿下,你怎么让琳琅穿上了这一身火红的衣裳,像是要嫁人的样子?”   “不许问!”太平公主极不淑女的翻了个小白眼。   “嗬!”薛绍不由得一笑,“这么说,我更应该打听了?”   “有什么好打听的,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太平公主好像还有点不耐烦了。   薛绍笑了一笑,听她话里好像有那么一股酸酸的味道,莫非还跟我有关?   太平公主马上岔开了话题,笑嘻嘻的道:“薛郎,假如——我是说假如哦,假如让你给我取个字,你打算怎么取?”   薛绍顿时就笑了,女子出嫁之后由丈夫帮忙取字,从此就以字行于世,“待字闺中”便是这个意思。如武媚娘的“媚”就是唐太宗李世民取的字,她登基后给自己改名为“武曌”,大概也有否认这一段过去的用意。   “不许笑,你快说嘛!”   “嗯……”薛绍摸着下巴做思考状,可惜下巴上没有胡须。一本正经的沉吟了片刻,他说道:“大牛怎么样?李大牛,很顺口!”   “你你……不行!”太平公主相当的羞愤。   “这么大气的字你都不要?”薛绍撇了撇嘴,再道,“那,李呆瓜怎么样?”   “你才是呆瓜呢,再胡说我就跟你拼了!”   薛绍哈哈的笑,“殿下,六礼都还没有过,就取什么字呀?”   “我都说了,是假如!”太平公主有些忿忿,转而一笑,又道,“周制六礼,我知道的。最近我在书上读到过了!”   薛绍笑眯眯的道:“那赶紧说来听听,也让我涨一涨见识。”   “你分明就是信不过我嘛,说便说!”太平公主说道,“周制婚嫁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后还有‘谒姑舅’的成妇之礼。如果男方父母已经不在人世,新妇就要在三月之后到家庙参拜公婆灵位,称为庙见。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看来殿下死记硬背的功夫,还是不错的。”薛绍笑道。   “死记硬背?”太平公主明显是不服气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不就是死记硬背了?”薛绍说道:“六礼是孔夫子重修礼典之后才有的,不是真正的周礼。最初由周公制定的婚嫁之礼,是七礼。”   “七礼?”太平公主愕然,“那还有一礼是什么?”   薛绍呵呵的笑了起来,“你真想知道?”   “你就快说吧!”   “还有一礼就是……”薛绍干咳了一声,“啪啪啪!”   “什么,啪啪啪?”太平公主满头雾水,“书上可从没见过,肯定是你瞎编的!”   “所以啊,你这书还是读得不够通透。”薛绍哈哈的大笑,“到了,殿下往右我往前,告辞!”   “喂,你站住,说清楚什么是啪啪啪?”   薛绍仰天大笑而去,太平公主忿忿的道:“不说,我问别人去!”   ……   薛绍回到卫府,卢思义等人正在校场之上练箭,这时连忙上前来侍奉。卢思义说,方才李梁公带着飞骑玉冠薛楚玉一同来了卫府找薛将军。现在他二人应该就在李梁公的官署里。   “走,跟我一起去李梁公官署。”薛绍心中一喜,薛楚玉这么快就来报道了,办事效率很高嘛!   深宅大院方能彰显身份,卫府二进院的最里层才是左奉宸卫将军李孝逸的官署。薛绍一行人走进去的时候正好见到李仙童从里面出来,满面春风的样子。   “见过李中郎。”薛绍站定,抱了抱拳。   “薛将军多礼了。”李仙童笑眯眯的回了一礼,说道,“两日后的正午,薛将军若得闲暇,可否赏脸前往寒舍吃一顿家常便饭呢?”   “薛某恭敬不如从命。”薛绍只好先答应了。此前李仙童还下过请谏。   “好,到时李某洒扫相迎。”李仙童笑眯眯的抱了抱拳,先走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他高兴成这样,难道是听说了将要提拔他为左奉宸卫将军的消息?   无暇多想,薛绍进了李孝逸的官署,进去就看到薛楚玉站在那里,都已经换成了左奉宸卫军官的花钿绣服。   “薛千牛来了!”李孝逸笑眯眯的很是和善,说道,“八品备身薛楚玉,老夫方才亲自带他办完了所有的章程。现在,你可以把你的人领走了!”   “难怪如此神速,真是多谢李梁公了!”薛绍拱手拜谢。   “不必客气。”李孝逸笑眯眯的道,“老夫不日就将调离左奉宸卫,临走之前还能办一些事情,也是幸事。”   薛绍心头一亮,看来李孝逸的消息也非常之灵通!   薛楚玉正色抱拳,“属下薛楚玉,拜见将军!”   “好。”薛绍点了点头,说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只有一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薛楚玉郑重一抱拳,“楚玉愿与将军同心同德!”   薛绍点了点头,“卢思义,先带薛备身去安顿一下。”   “是,将军!”   亲随走了,薛绍掩上了门,说道:“李梁公,方才你说不日即将调离左奉宸卫,莫非李仙童真要成为左奉宸卫将军了?”   李孝逸冷笑了一声,“那是两码事。”   薛绍会心一笑,说道:“我方才在门外遇到李仙童,他仿佛是很高兴的样子。”   “他若是不高兴,又怎能安抚李尚旦?”李孝逸压低了一些声音,说道:“薛驸马不是外人,老夫也不用绕弯子。天后是对陛下提请过想要提拔李仙童成为左奉宸卫将军。老夫身兼两卫将军之职,左奉宸卫将军只是检校官,给年轻人让贤倒是情理之中。但是左奉宸卫里人材济济,让给谁也不能让给李仙童啊!”   薛绍点了点头,“李梁公的意思是,让周季童来跟他争上一争?”   李孝逸略微有些惊讶,“难道薛驸马对左奉宸卫将军一职,毫无兴趣?”   “若不讳言,则有。”薛绍说道,“但是眼下,我不想争。”   “为什么?”李孝逸很好奇。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因为眼下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讲武院,婚嫁之事,还有其他。再者,我来左奉宸卫的时日尚短,虽有威信但还不足以服众,方方面面也都不熟悉。就算勉强争来了这个将军之位,一时间也会无所适从焦头烂额。那样的话,将军之位对我来说还会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言之有理。薛驸马前程无量,的确是没有必要争这一日之长短。”李孝逸点了点头,“这么说,薛驸马也同意力助周季童争夺此位?”   薛绍点了点头,“左奉宸卫比较特殊,一个新来的外人是绝对无法胜任将军之职的,只能是在内部产生人选。毫无疑问,两位中郎将是最有资格胜任的。二者选其一,我当然愿意支持周季童了!”   李孝逸意味深长的点头笑了一笑,笑得像一只老狐狸,说道:“如果是周季童,那老夫甘心退位让贤。只怕是……周季童争不过李仙童啊!”   薛绍微然一笑,“事在人为。”   李孝逸点了点头,说道,“薛驸马,左奉宸卫虽然不置大将军兵员人数也不多,但却是陛下的贴身近卫,一将军二中郎、二十四名六品千牛全都大有来头。如果能将左奉宸卫掌握在手中,意义非比寻常!”   “我知道。”薛绍点头,奉宸卫比御林军离皇帝还要更近,“衙内之家”更是一笔重大的人脉资本,的确是意义非凡。   “李尚旦已经掌握了禁军,如果再让他儿子掌握左奉宸卫,那禁宫之内就真要成为他父子的天下了。”李孝逸的声音压得更低,说道,“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力挺周季童接任将军之职!”   薛绍微然一笑,“李梁公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孝逸呵呵的点头,“薛驸马是天后器重的青年才俊,必有神通。有薛驸马这句话,老夫也就大可放心了!”   薛绍笑了一笑未置可否,心想,对武则天来说北衙禁军就像是卧榻之侧的猛虎,而奉宸卫则像是枕边的利刃。这把利刃可以用来防身,也随时能够抹断自己的脖子。   光是一个执掌北衙禁军的李尚旦,就够让武则天不安的了,她肯定是特别不希望李仙童再成为左奉宸卫将军。但是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在李治面前举荐李仙童接掌李孝逸的将军之职。她的用意,除了是要安抚李尚旦,还是为了向李治表明她“无心争夺陛下的兵权”。   作为武则天的心腹,李孝逸当然明白天后这是玩的一出“苦肉计”,因此邀我一同力挺周季童接掌将军之职,曲线救国,从左奉宸卫内部阻止李仙童得逞。   这其中的猫腻,不认真琢磨还真是想不明白! 第0144章 太平三请   太平公主跑进了御书房,武则天正在批阅一批奏章。参礼之后,太平公主说道:“母后,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讲。”   “莫非又是没钱花了?”武则天手下的笔没有停。   “母后,你别这么瞧不起人嘛!”太平公主走到御案旁,伸手捂住了奏章,“母后,你就听我说嘛,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可胡闹。”武则天只好搁下了笔,“说吧,什么事情?”   “左右,退下!”太平公主喝斥了一声宦官宫女们便都退了出去,上官婉儿倒是不在书房之中。   武则天笑了一笑,“莫非你还真有什么绝密之事?”   太平公主凑得离武则天近近的,小声道:“母后,你还记得萧淑妃吗?”   武则天眉头一拧,“你想说什么?”   “母后你先不要生气!”太平公主连忙道,“我只想说……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母后也该息怒了。当年母后处死了她们,后来又将她们的族人改了姓氏,对吗?”   “是没错。”武则天说道,“太平你要清楚,当年如果是我落败,就没有今天活生生的你。如果我没有杀此二人震摄后宫,就会有接二连三的女人效仿王氏和萧氏,与我为敌;如果我不彻底的打压与震摄王氏与萧氏的族人,他们的复仇之心就永不会死。”   “这些我都明白。”太平公主说道,“但是现在母后的皇后之位已经稳如泰山,王萧二族在朝堂之上也没有了一个官居高位的人,他们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武则天的声音沉了一沉。   “母后,我想请求你……”太平公主嘿嘿的笑了一笑,说道,“赦了王萧二族的人,让他们改为本来的姓氏吧!”   武则天皱了皱眉头,“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事了!”太平公主连忙道,“因为薛绍的嫂嫂,就是姓萧呀!”   “哦,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武则天说道,“当年城阳公主的长子薛顗,想要迎娶一个出身兰陵萧氏的女子。本宫劝诫过,说兰陵萧氏是贱姓人家,他们不以为然。后来陛下出面促从,本宫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母后,当时你肯定特别生气吧?”太平公主小心的试探道。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武则天满不在乎的冷笑了一声,“那时候萧淑妃死了都快有十年了,王公大臣们和太原王氏、兰陵萧氏通婚的并不在少数。本宫如果都去生气,那还能活到今天吗?城阳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看在外戚的名声份上本宫才提醒了一句而已。听或者不听,那都是他们自家的事情。本宫才没那个闲心要去管谁的家务事。”   “那……要是我和萧氏做了妯娌呢?”太平公主小声的道。   “这才是你最想说的吧?”武则天不轻不重的冷哼了一声,“你倒还替他的家人担忧了。”   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道:“母后,我不能不担忧啊!薛郎父母早逝,如果不是他的大哥与大嫂照顾得好,肯定早就夭折了。九指薛侯的事情母后知道吧?”   武则天不动声色,淡淡的道:“这么说,你是来替萧氏求情的了?”   “嗯!”太平公主不敢耍什么花招,老实的点头承认了,说道,“母后,你也希望皇儿婚后的生活能够幸福安稳吧?如果我不能和睦妯娌,那就是离间他们兄弟感情,这还如何能得安宁?再者,大唐以孝治天下,这样的罪名是会被天下人谩骂的。再说了,薛顗与萧氏有恩情于薛郎,我也应该对他们好一点,有所报答才对呀!”   武则天仍是不置可否,淡然道:“那你想怎么做?”   太平公主面露一丝兴奋之色,说道:“母后,皇儿有三请。”   “说。”   “其一,恢复太原王氏与兰陵萧氏的本姓。”太平公主说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王萧二妇的嫡亲几乎都没有再活在世上的了,对母后也不可能再构成任何的威胁。与其这样,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复其本姓,向天下人昭示天后娘娘母仪天下的胸怀。”   武则天一个字,“准。”   太平公主再道:“皇儿第二请,给河东县侯薛顗进爵为从二品开国县公,封萧氏为从二品郡夫人。这样萧氏的身份就够高贵了,可以和皇儿做妯娌了。另外,父皇的老师萧德言的曾孙名叫萧至忠,现任咸阳尉。不妨把他调来做个京官儿,他是萧氏的堂弟。”   武则天拧眉想了一想,点了点头,“可行。”   太平公主眉飞色舞,说道:“皇儿第三请,此前母后不是准许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出嫁了吗?现在不如好事做到底,萧淑妃的儿子李素节还是郡王,不如就将他加封为亲王吧!”   “不行!”武则天冷斥了一声,“这是两回事。”   “母后,这是一回事。”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道,“既然母后赦了萧氏,那就应该对天下人展示出更多的诚意。不管李素节是郡王还是亲王,他都是一样既没有食邑也没有实权更不得还京,只是加个虚妄的封号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武则天双眉紧拧的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些话都是薛绍教你说的吗?”   “不,皇儿对天发誓,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太平公主信誓旦旦的道。   “你倒是想得周全。”武则天再度思索了片刻,说道,“三条,都准了。”   “皇儿拜谢母后!”太平公主欢天喜地的拜倒下来,稽首大礼。   “好了,不用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武则天似笑非笑的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都是薛绍支使你干的?”   “嘿嘿!”太平公主讪讪的笑,“母后明察秋毫,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不过说真话,薛郎只是提了一提担心他嫂嫂会惹母后不高兴,具体的说辞与办法全是皇儿自己的主张。”   “嗯,你倒是比以前长劲了不少,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看来薛绍没少费神教化于你。”武则天笑了一笑,说道,“你要让薛绍知道,本宫同意你这三请并非只是出于对你的宠溺,更多是因为本宫对薛绍的器重。你明白吗?”   “皇儿明白!”太平公主笑嘻嘻的应了一声,走到武则天身后替她捏起了肩膀,说道,“母后,我还有个书本上的问题想要请教你。”   “说。”武则天闭上了眼睛,面带微笑的享受太平公主的按摩。   “母后,婚嫁难道不是六礼吗,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太平公主说道,“可是薛郎偏说是七礼,还有一个什么……啪啪啪?”   “啊?”武则天先是一愣,随即就哈哈的笑了起来。   “武后你为何发笑,你快告诉皇儿,那个啪啪啪是什么意思呀?”太平公主无比迷茫的道。   “好了,我很忙,你退下!”武则天忍俊不禁笑声不绝。   “母后,你快告诉我嘛!”   “左右,将太平公主叉将出去!”   “别、别叉!我出去就是了!”太平公主连忙起身拜了礼,怏怏的退了出去。   武则天独自一人笑声不绝,“啪啪啪?”   太平公主闷闷不乐的走出了御书房,正看到上官婉儿走过来,边走还在跟身边抱着一堆书卷奏折的女书吏吩咐事情,左右毕恭毕敬的都称她为“司言”。   上官婉儿见到太平公主,连忙上前来拜见。   “哟,婉儿升官了?”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   上官婉儿拜了一礼,“托殿下洪福,婉儿方才被天后娘娘擢升为尚宫局六品司言。”   “那真是恭喜你呀!”太平公主让她凑近了一些,小声道,“婉儿你博学多才,你告诉我,婚嫁六礼与婚嫁七礼,有何区别?”   上官婉儿眨了眨眼睛,说道:“六礼是孔子修订的礼典,沿用至今;七礼曾是周公制订的最古老的婚嫁之礼,原比孔子的六礼多一个敦伦,是七礼的最后一礼。”   “敦伦,什么意思?”太平公主好奇的问道。   上官婉儿噗哧一笑脸儿一红,小声道:“殿下,敦伦就是指夫妻二人在洞房花烛之夜……敦夫妻之伦。传说周公制定了婚嫁七礼之后曾经一步一步的亲自演示给别人来学,但到了第七礼敦伦时他的夫人拒绝当众演示了。于是周公就用两个从中间剖开的葫芦瓢比作一阴一阳,一男一女。两个葫芦瓢合一上一下的合而为一,就表示……咳咳!也就是常说的,行周公之礼!”   “好了,我知道了!”太平公主的脸儿也红了一红,很是羞愤的道,“那薛郎也太坏了,他为什么不说敦伦,偏要说啪啪啪呢?”   “啪啪啪?”上官婉儿连连的眨动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仿佛是在仔细揣摩。   太平公主满头雾水,“好讨厌,为什么是啪啪啪呢?”   ……   薛绍和三名亲随一起进了薛楚玉的房间里,左右看了看,说道:“薛楚玉,你还习惯吗?”   薛楚玉苦笑的摇了摇头,“将军,说实话我不是太习惯。”   “为什么?”   薛楚玉道:“我此前每天与小卒同吃同睡,一个大帐住二十人,一条长铺睡满一火。可是这里两人一间大房,好吃好喝有人伺候。左奉宸卫的八品军官待遇,都要赶上羽林卫将军了。属下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这没办法,我们是天子近卫绝对不能寒酸了。否则传了出去,陛下都会颜面无光。”薛绍说道:“现在你们四个马上收拾一下,换上常服随我出府一趟。”   “将军要去哪里?”   薛绍神秘的一笑,“平康坊,去吗?”   卢思义和唐真潘奕一同眉飞色舞,“去、去、去!”   薛楚玉仍是一本正经的绷着脸,干咳了一声,“将军,是你请客吗?” 第0145章 饮食男女   薛绍一行人都没有骑马,轻松随意的步行走出了朱雀门。薛楚玉等人常年在宫里当值犹如被关在一个鸟笼子里,再加上军令的长期约束,他们的心情时常处于紧张与压抑状态。今日出了皇城,个个心花怒放轻松愉悦。就连一直喜欢绷着个脸的薛楚玉,也时常露出一些微笑来。   出了朱雀门,薛绍带着他们往西走。   卢思义连忙道:“将军,平康坊在皇城东面……”   薛绍冷笑,“你还真以为去平康坊?”   “呃……”众亲随哑口无言,卢思义干笑道,“西市颇多胡姬酒肆,去那里喝些花酒也是可以的,嘿嘿!”   薛绍笑了一笑,“别废话了,跟我来吧!知道你们难得出来一趟,我还能亏待你们不成?”   “好喔!”四名亲随发出了欢呼声,像是孩子们要大过年了一样。   一行人进了西市,直接到了虞红叶的邸店。上次的打架事件后,薛绍已经成了这一片商坊的大名人,但凡有商家见了他无不点头哈腰。薛绍踏进邸店,掌柜人等连忙恭迎,虞红叶急忙从后院的作坊间迎了出来,欢喜迎接。   薛楚玉等人站在后面,见到虞红叶出来无不眼前惊艳一亮。   “这女子好生漂亮!”   “身条儿也好!”   “大概就是薛将军的相好了吧?”   “将军的眼睛毒啊,藏在这市坊深间的美人儿他也能嗅到!”   “嗅,不是鼻子吗?……你敢骂将军?”   薛绍和虞红叶闲谈了几句,回头斥道:“别在那里嚼舌头了,跟上!”   在前引路的虞红叶嫣然一笑,“公子,这些人都是你的同袍吗?”   “亲随。”   虞红叶略微一怔,“数日不见,红叶都不知道公子现在官拜何职了?”   薛绍笑了一笑,“不打紧,快领我去作坊看一看。”   “好。”   一行人到了邸店后堂的作坊间,薛绍发觉这里明显比上次来的时候要大了许多,一打听,原来虞红叶把后堂毗邻的几座院子都盘了下来,现在面积是真不小了,几乎相当于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仓库、制衣坊、制皂坊与工人宿舍连成一体各有格局。以往虞红叶手下只有邸店的七八个伙计,现在骨干心腹发展到了三十多人,雇佣的工人将近两百。   “真不错,发展十分迅速。”参观了一阵后,薛绍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管这么大一片家业,真是辛苦你了。想必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吧?”   虞红叶略微笑了一笑,说道:“公子在蓝田县的旧府我已出手,所有的钱全部投了进来。香皂已经通过邸店的往来商家与西市的零商铺排了下去,利润十分可观,但是售价正在不断下降。总的来说光凭香皂就足以维持日常的花销与成本。现在主要就看大量积累的文胸上市之后,是如何情景了。”   薛绍点了点头,“资金耗空全都铺在了文胸上,你心里有点慌吧?”   虞红叶犹豫的一下,轻轻的点了点头,“说实话,是有一点。”   薛绍说道:“不用慌,我今天就是来帮你的。稍后你挑一些中低档次的文胸给我,我亲自去替你鼓传一下。相信很快就可以上市售卖了,效果必然不差。”   虞红叶掩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薛公子不会是打算亲自穿上,到西市招摇一番吧?”   “……你也太有想像力了!”薛绍也笑了,“别多说了,现在就挑吧!”   “好。”   虞红叶带着薛绍等人到了存放文胸的大仓库,花花绿绿堆积如山,果真不少。薛楚玉等人好奇不已,唐真还把一个文胸拿了起来往脸上比、往头上罩,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围脖?头套?帽子?都不像呀!”   薛绍哈哈的大笑,“这是妇人的小衣。”   “我的娘啊!”唐真连忙把文胸扔了,众人都笑成了一团。   虞红叶挑了二三十个各式文胸分成四个包裹,薛绍叫薛楚玉等人一人扛上了一包。然后按市价,把这些文胸的钱付给了虞红叶。   虞红叶说不要,薛绍坚持让她收下,说一是一二是二,这些东西现在都是商品了,出库就要算钱。虞红叶只好收下,另外每人加送了十块香皂给他们拿去用,自己也一样付了钱。   稍后虞红叶把薛绍等人请到了茶室,将近期帐薄取来给他看,并煮茶相待。薛绍叫卢思义去周季童家里正式拜上名贴,说薛绍将在辛时末刻准时登门拜访。   至此薛楚玉等人才明白,薛绍是专程出宫要找周季童。他们心中暗暗惊讶,那一日千牛讲武的事情众所周知,薛绍不是和周季童一战成仇了么,怎的又会主动登门拜访?   薛绍查看了一阵帐薄,最近虞红叶的商肆大肆扩张,当真是投进了不少的钱,估计她的家底都快要被掏空了,想必心中正在十分的焦急,只是不说而已。薛绍与她商定,文胸可于两日后上市,可以通过衣局代售和批发给走访邸店的各路商人这两种主要形式来销售。另外,不出三日,必有宫中采办前来大量进货!   虞红叶闻言一喜,“若有皇宫禁内的采货,则大可无忧!”   薛绍说道:“后宫里女眷近万,多半住在掖廷宫。宫里也是常开宫市的,不然那些宦官宫女的衣食用具从何而来?你可知道皇宫的一墙之隔,物价有多悬殊?公主的桌餐上没吃完的羊油胡饼,拿到西市的酒肆里能够卖到一百文钱一张的天价;宫外西市里一双普通的麻布鞋只卖十几文钱的,贩进了宫去能卖到六七十文。没别的,就是因为仕人百姓对皇族御用的崇拜,另外宫市的货源渠道被少数人垄断了,他们囤积居奇。”   虞红叶低声道:“红叶以为,别人或许没办法做通皇宫的生意,太平公主必然是能。只是皇宫禁内不是有尚衣局吗?而且文胸通过这样的渠道贩卖进宫,估计也会变成天价了,那些小宫女买得起吗?”   薛绍点了点头,笑道:“虞姑娘不愧是行家,问题都提到了点子上。尚衣局这种地方固然是能够自己制作生产,但他们主要是服务于皇族、制作大臣命妇的各种制服,怎会有闲心给普通的小宫女做文胸?这些文胸贩进皇宫里固然会很贵,但皇族集天下之财富,皇宫里的人又怎会缺钱,尤其是那些嫔妃、女官和她们的心腹亲随,个个都有生财之道。掖廷宫市里一盒江南水粉能够卖到西市的十倍价钱,仍是供不应求。你尽管放心好了。”   虞红叶轻吁了一口气,“看来红叶真是多虑了。有公子这些话,红叶当真是放心了!”   薛绍点了点头,轻声道:“一定要和宫中的采买搞好关系,这是一条最稳定的财路。我会跟太平公主提起这事的,她一定会上心。”   “红叶明白!”虞红叶心领神会的点头,宫里宫外的物价差这么多,那些宫中采买自然是不敢独吞,上上下下的孝敬打点将要花去一大半。如果是太平公主亲自过问,其他人自然是不敢再染指——那巨大的回扣,自然也就是太平公主的一条财路了,她当然会上心!   薛绍微然一笑,“既然想明白了,那你就等着数钱吧!”   “红叶无比期待!”虞红叶欢欣鼓舞脸上泛起两朵红韵,平添了几许娇艳与妩媚。   薛绍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这姑娘今天看起来分外的美丽和诱人,是我自己的心里作用吗?前些日子我心神不宁,完全没兴趣想什么男婚女嫁风流韵事,府里的美姬也都食之无味。现在我立足初稳、目标明确、前途也渐趋明朗,心神稍稍安宁下来,于是就生出了花花心肠吗?   看来我也只是俗人一个嘛,还是太平公主说得好,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蔫!   “公子,为何发笑?”虞红叶显然是捕捉到了薛绍脸上诡奇的笑容。   薛绍摸着下巴笑道:“想到马上就要造访西市的酒肆了,我激动。”   “啊?”虞红叶不禁愕然,这对你来说还有什么好激动的?   薛楚玉等人怪笑不已,将军明显是在调戏虞姑娘嘛!   这时卢思义去而复返,说拜贴已经投妥,周季童会在家中等候。薛绍等人不再多作逗留离开了虞红叶的邸店,来到了西市站在了一片酒肆之前。   天色黄昏,酒肆消费的黄金时间就要到了。大街上人潮熙攘,许多家酒肆的大门口都有衣衫性感的胡姬在跳舞,吸引往来的客商入店消谴。这种地方虽然没有明码标价的皮肉交易,但是有很多的舞姬、乐姬和饮姬在这里活动,就像是未来KTV里的那些包房公主,摆明了说是卖艺不卖身,但私下里把人家哄高兴了,也未尝不可。   “平康坊就不要去了。现在,你们每人挑一家最有档次的酒肆进去潇洒玩乐。”薛绍说道,“务必要点最红牌的姑娘来陪你们,服侍得好了,你们就把这些文胸小衣送给她们。今晚所有的花销算我的,至于能不能哄到心仪的姑娘侍寝,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说罢薛绍每人给了他们一小片金饼子,四名亲随都惊诧的睁大了眼睛,将军真是太大方了!   “将军,我们先陪你去周季童家里吧?”   薛绍道:“不用了。我独自前去,是为拜访;带上亲随,可就不是那个意思了。你们只管潇洒玩乐,但不可大醉、不可闹事。明日辰时之前,到方才虞掌柜的邸店那里与我汇合,我们一同回宫。”   “哦——明白、明白!”众亲随拖长了声音暖昧的怪笑,难怪将军不和我们一起去逛酒肆,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第0146章 权术经营   薛绍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沿街逛玩了一番。西市号称天下第一集市,汇集天下财货,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在这里都可见一斑。各式打扮说着不同语言的胡人,来自天南地北琳琅满目的珍玩与特产,也有表演惊奇杂耍与魔术的艺人,喷火踩刀滚钉床,还有用口技召唤群鸟在头顶上盘旋与舞蹈的绝技,令人叹为观止。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西市的酒肆最是天下闻名,不同种族的胡姬在店门口跳起风格叵异的舞蹈,可称为西市的一大风景。薛绍驻足看了看,有两个胡姬的舞服是半截的抹胸能够露出平坦的肚皮来,腰肢扭动起来特别的灵活,舞姿就像是非洲草裙舞和肚皮舞。试想,如果她们只穿一个胸罩肯定另有一番风味。   这样的景观在中国封建时代,估计也就只有大唐时代能够看到了。到了宋朝以后礼教大防真正兴起,敢在大街上露肚皮?等着浸猪笼好了!   薛绍闲庭信步的逛玩了一阵,心情还不错。此前问清了周季童的府第所在,现在掐着时间肯定能够准时到达他的府上。   将要离开西市地界时,出于职业的警觉,薛绍查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他没有回头观望,心里条件反射的想到了——武则天!   历史上的武则天特别擅长特务政治,可称得上是明朝厂卫的先驱。不过薛绍转念一想,现在的武则天还只是皇后而已,他也完全没有必要派人盯着我。   那会是谁呢?   正是倦鸟归巢、夜市将兴的交替时分,大街上和里坊胡同间的人都非常多。薛绍不动声色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现一样,身后的那条小尾巴不远不近的跟着,好像还挺专业。薛绍心中冷笑,盯我的梢?这你可算是班门弄斧的遇到祖师爷了!   不过薛绍没有打草惊蛇,准时准点的如约敲响了周季童的家门。   家仆来应门通报了姓名,周季童亲自迎接,中规中矩的立于屋檐下抱着拳:“薛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既无敌意,也不热忱。   薛绍回了一礼递上一盒包好的香皂,微然一笑道:“表兄,此许小礼不足挂齿,还望笑纳。”   带薰香的胰子在现在来说称得上是奢侈品,一般是贵族富户人家才用。薛绍送上这样一份礼物,既不贵重也不廉价还尊重了对方的身份,可算是得体。   旁边的管家恭恭敬敬的接过了礼物盒子,周季童没有多言,但薛绍的那一句“表兄”倒是让他的表情略微的变了一变。   周季童仿佛这时候才想起,两人的母亲都是大唐公主。只不过一个是长孙皇后所生的嫡公主,一个是韦贵妃所生的庶出公主。   虽说韦贵妃是出身“城南韦杜”的京兆韦氏豪门、身份相当的尊贵,但跟母仪天下的长孙皇后比起来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再者嫡庶之间的差别,在古人看来就如天堑鸿沟一般。   因此,薛绍主动开口叫了周季童一声“表兄”,大有屈尊降贵之意。就算真是仇人,周季童此刻也不好再托大了,连忙拱手对薛绍拜了一礼,“公子厚意,周某万不敢当!”   “表兄不必见外。”薛绍拱手回礼,微笑道,“原本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   “好,薛公子——请!”周季童也不废话,直接请薛绍入席。   丝竹声起,几名妖娆美姬当堂献舞,另有两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小姑娘伺候煮茶,茶艺颇为娴熟。   看来周季童没少养家妓,这是贵族官宦之家常见的景象,不足为奇。   周季童仍是既不敌视也不亲媚,例行公事一般地说道:“这些美姬可有看得上眼的,薛公子尽管带回去玩乐享用。”   “君子不夺人所爱,多谢表兄美意了。”薛绍拱手拜了一拜,说道:“表兄,你我皆武夫,不必绕什么弯子。小弟今日登门造访不为声色歌舞也不是闲话家常,是有两件重要的事情与你商议。不妨摒退左右。”   “全都退下。”周季童一挥手,左右退得干干净净,正堂的大门也掩上了。   “请讲。”周季童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第一件事情,小弟是来登门道谢的。”   一听这话,周季童眉头一皱将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一顿,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薛绍明白他的意思,慎言!   薛绍微然一笑,周季童“比武放水”——或者说“意图放水”的隐情可以坐实了,这才是合情合理嘛!   千牛讲武的背后推手,当然就是李治了。李治想要尽快的提高准驸马薛绍的声望,一个最简单也最实用的办法,就是让薛绍踩到一个声望够高的人的肩膀之上。   没人愿意自己被人打脸和羞辱,尤其是军人。由此也可以见得,周季童对李治真的是近乎于愚忠的忠诚!   关乎皇帝隐私的话题,不大好挑明了去说。于是薛绍迅速转换话题,说道:“第二件事情,今日李梁公私下告诉我,他不日即将卸任检校左奉宸卫将军一职。”   “哦?”周季童略微惊咦了一声,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颇有触动。   薛绍说道:“李梁公说,李仙童似乎在积极活动,想要争取这个职位。”   周季童皱了下眉头,好像颇为警惕,“既然李梁公要卸任,难道朝廷没有另外的任命吗?”   薛绍略微笑了一笑,“尚无定论。”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周季童心里就明白极了。左奉宸卫将军一职,绝不可能由外人来担任,只会在内部产生。纵观全府上下,最有资格胜任此职的无外乎三个人,两位中郎将,再加上一个刚才踩在了周季童肩膀上的准驸马薛绍。   “李梁公,应该是在给你挪位置吧?”周季童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敌意,言下之意——你今天是来炫耀还是来威胁我的?   薛绍哈哈的笑,“表兄千万不要误会。如果小弟想做这个将军,今天就不会来登门造访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周季童的声音变粗了一些,“别绕弯子,直话实说!”   薛绍拱手一拜,“小弟,愿力挺表兄夺得此职!”   “为什么?”周季童大声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因为你是我的,表兄。”   “……”周季童双眉紧拧,陷入了沉思。   人在仕途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往上爬就意味着被人踩在脚底。周季童在左奉宸卫里干了十年才好不容易从六品千牛升到四品中郎将。假如这一次李仙童做了将军,昔日平起平座、甚至周季童还压他半头的同僚,摇身一变成了顶头上司,周季童怎么可能受得了?   所以薛绍断定,周季童铁心会要想争这个将军之位。但他刚刚被薛绍踩了一脚在卫府里威望大跌,无形之中已是落后了李仙童一大截。再要去争,已是少了资本。   但如果有薛绍力挺,情况可就截然不同了!   有件事情别人不知道,周季童肯定是心知肚明——皇帝李治对薛绍是非一般的器重,他都不惜牺牲自己最为信赖的近卫大将,从而提拔薛绍的威望!   周季童也真是干脆,思考了片刻之后他二话不说,一拍桌子,“有薛公子相助,大事可成!”   “表兄真是个爽快人!”   “但我有一事不明。”周季童说道。   “表兄不妨直说。”   周季童瞪大眼睛双眉一拧,“你自己为何不争?”   薛绍呵呵直笑,“实不相瞒,千牛备身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起家之选,我不会在左奉宸卫多作逗留。眼下我就兼任了检校兵部职方员外郎一职,另有要务在身。”   “原来如此。”周季童点了点头,拱手对薛绍一拜,“薛公子磊落大气,周某绝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校场比武胜负平常事,今日全都一笔勾销。他日,周某愿与薛公子同荣辱、共富贵!”   “豪气!”薛绍拱手回了一礼。   周季童放下手来,眉头仍是拧起,说道:“话虽如此,可是我未必争得过李仙童。你初来乍道可能还不知道,我虽然在卫府内部颇有权威,但真正有人缘的,是李仙童。左奉宸卫不同于其他的卫府,二十四名六品千牛全都大有来头,想要领袖群伦绝非简单。首要,就是要得人心。如果不能服众,陛下的安危就不能得到最大的保障。因此,我与李仙童齐头并进了好几年,也一直没能争出个高下。陛下只好典选了皇族宗室当中辈份极高的李梁公来担任检校将军,权且作为领头羊。”   薛绍点了点头,“我明白。你在卫府里就像是严父,一向铁面无私从严治军,威望无人可比;而李仙童则像是慈母,谦逊恭和与人为善,好施恩惠广结人缘。你二人平分秋色各擅半场,一时还真是难以拼出个高下。”   “你的眼光真的很毒,进了卫府还没有几天,就能看出这样的端倪。”周季童说道,“如果是公平竞争将军一职,我或许会输给李仙童几筹,因为谁都希望在一个宽和的官长手底下谋生。”   薛绍微笑的摇了摇头,“李仙童表现出来的宽和,是权术经营并非真心。这样的人外宽而内忌,如果真的让他独掌了大权,手下的人绝对没好日子过。所以,我特别不希望他当上将军。”   说完这些话,薛绍自己心里叹了一声,官场上的人谁不用权术经营,包括我自己在内?怪只怪李仙童父子挡了我的仕途前路,影响到我淘取第一桶金。   周季童,这回就便宜你了! 第0147章 夜半飞贼   听到薛绍这些话,周季童还显得有些惊奇,“你竟如此了解李仙童,你才认识他几天?”   “没几天。”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只不过是见的人多了,分辨力自然就会强一点。以我的观察来说,表兄脾气很大,但脾气过了忌恨之心也就没有了,耿直火烈这是真正的军人情怀。李仙童这种棉里藏针的人,才是真的得罪不起。”   周季童双眉紧拧的轻吁了一口气,“如果卫府里的人都像你这样的目光如炬,也就好办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能到左奉宸卫来做六品千牛的人,都不笨。两位中郎将的秉性如何,他们心里肯定是有数的。只不过周中郎平常很严肃看起来不好相处,李中郎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一派和气毫无架子。所以李中郎身边总能围绕许多人,看起来一副特别得人心的样子。但是那种人心是靠权术经营而来的,没有多少真心凝聚。那样的团体经不起考验,只要有一点因势利导,他身边那一点凝聚力轻易就能拆散。”   周季童眼睛一亮,“直中要害,高见!”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若无这半点把握,小弟安敢妄言要力挺表兄争夺将军之位?”   周季童这下是肃然起敬,正色抱拳,“还望薛公子赐教,周某该要如何去争这将军之位?”   薛绍回了一礼,说道:“首先,周中郎务必要在千牛讲武当中打败李仙童,夺了他的千牛御刀!”   “好!”周季童眉梢一扬大声应准,“我早就想要与他一拼高低了,只是一直没有名正言顺的机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千牛二童也该分个伯仲才是!”   薛绍点了点头,“如果你输了,万般皆休。”   “我明白。”周季童正色点头,“输给你,是一回事;但若输给他,周某马上请命外调去做个七品县令,从此不再回京!”   “壮!”薛绍拍手赞了一声,再道,“如果你赢了,小弟接下来的举措才能有意义。”   “不知薛公子,打算怎么做?”周季童问道。   薛绍说道:“李仙童争夺将军之位最大的倚仗,就是他执掌北衙禁军的父亲,李尚旦。但是,如果我们二十四名六品千牛当中有一多半都不拥护他,那就算陛下再给李尚旦面子,也不敢任命李仙童为将军。”   “那是当然。对陛下来说,当然是身家性命的安危要远比一个将军的面子重要得多。”周季童说道,“你打算怎么做,才能赢取到卫府内部绝大多数的支持?”   薛绍微笑道,“如果我以自己争夺将军之位的名义发动号召拉拢人脉,那些六品千牛是给我面子,还是给李仙童面子?”   周季童愕然,“……当然是你!”   “那事情不就简单了吗?”薛绍呵呵直笑,“李仙童身边最有力的支持者是谁?”   “当然是千牛四御刀!”   薛绍笑道:“那我就先把他们四个,一个不剩的全部扒拉到我的身边来。”   周季童连贬眼睛,“短时间内,有可能吗?”   “拭目以待吧!”薛绍说道,“最近你就安心在家里休养,等我把四御刀撬到手,我会派人来通知你。到时你再回卫府来复职,第一件事情就是发动千牛讲武挑战李仙童。如果你能胜,将军之位多半就是你的了;如果你败了,实话实说,我或许会把其他人顶上去。人脉支持我可以帮你争取,其他的,还是要按左奉宸卫的规则来。一言以蔽之,终究还是要你自己有实力!”   “好,一言为定!”周季童站了起来,伸出一只大手。   薛绍微然一笑,一巴掌和他紧握在了一起,“一言为定!”   事已谈妥,薛绍准备告辞。周季童急忙将他请住,问道:“薛公子,你那一日将我打败的锁功,有何来历?”   薛绍笑道:“自创的柔术。怎么,你想学?”   “嗯!”周季童毫不讳言的直点头,“周某当时确实是被锁得动了真怒,实在对不住。但回头一想,那功夫虽然看起来有些不雅,但着实厉害。周某至今没有想到破解之法。不知薛公子可否赐教一二?”   “当然!”薛绍笑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来吧!——不过我可先说清楚,这功夫练起来可是有些不雅!”   “无妨,来吧!”周季童兴趣大起,当即就把薛绍请到了他自己平日里练拳的武堂之中。   周季童练拳的这个房间很大而且四面封闭,大概是出于习武之人敝帚自珍的习气,不想被外人窥去了招式。换言之,薛绍这么爽快的就肯教他自创的柔术,周季童的心里觉得很是痛快,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拉近了不少。   更衣罢了,两人对面站定。   “来吧!”周季童双拳一扬摆出一个临敌近战的罩门。   薛绍哈哈的笑,“不用这样,你先躺下。”   “啊?”   “别问,躺下!”   “好吧!……喂,等等,你想干什么,周某可没有龙阳之癖!!”   两个时辰之后,月上中天夜色已浓。   周季童歪着脖子亲自把薛绍送到了府第门口,抱拳道:“既然薛公子执意不肯在寒舍留宿,周某只好怠慢了。”   “你我兄弟而已,不必如此见外。”薛绍拱手笑道,“小弟失手误伤了表兄,实在罪过。”   周季童摸了摸脖子,呲牙咧嘴的苦笑道:“柔术看似简单,实则博大精深哪!难怪那一日我被薛公子死死锁住,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也死活挣脱不掉!”   薛绍哈哈的笑,“表兄有空自己多练习吧,不妨教会几个姬妾,和她们一起对练表兄就不会有嫌忌了!”   周季童也是哈哈的大笑,“这柔术虽然很少会用到实战之中,练起来倒也有趣!薛公子好走,请恕周某不能远送了!”   “告辞。”   薛绍走出周府,眼角一眯暗自一笑,盯梢的小尾巴还真是上心,居然能在周季童的府门外守到现在。   此时夜已深沉临近亥时,长安城里除了几处声色之地,基本上各家各户都已安歇,里坊间静悄悄的一片黑沉。   薛绍不动声色的漫步走在里坊间的街道里,身后的小尾巴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不远不近的跟着。   转过一个拐角,薛绍突然一个发力冲刺踩着墙壁蹿了起来,趴伏到了一户人家大拱门檐内的阴影之处,屏息凝神。   小尾巴急忙快步跟进追上来,不见人,他连忙一闪身贴到了墙壁边自己也藏进了阴暗之中,然后摸着墙角慢慢的朝前挪移。   薛绍拧了拧眉头,是个高手,反应够快身手也够敏捷。只可惜,我与你同在黑暗之中还占据了至高点,你藏得再好我也看得清清楚楚。   小尾巴沿着墙角慢慢的往前摸索前行,留意着周边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薛绍心里感觉到一股熟悉的久违的刺激感,仿佛回到了当年从军的年代里,是在进行潜伏侦察的特殊任务。   眼看着小尾巴走到了自己的脚下,薛绍突然一巴掌拍在瓦檐上,拍碎了一片瓦!   小尾巴像只猫儿一样吓得弹了起来撒腿就跑,速度极快!   “哈哈!快跑!”薛绍大笑的从墙头跳了下来,对小尾巴奋起直追——看你是个高手,就拿你来练一下追踪与反追踪的手艺!   小尾巴还真是敏捷,没几下就蹿出了三丈之远。他大概是没有料到薛绍会来反追,掉以轻心稍有放慢。薛绍像条饿虎一样从巷口冲出把他吓了一跳,他马上撒腿就跑。   有件事情薛绍现在可以断定了,对方只是跟踪监视,并非是要行刺。否则刚才他就该要使出暗器或是动了刀子!   “敢跟踪我?”薛绍大喝一声,脚下发力一个大蹬腿整个人像发炮弹一样的弹出斗然拉近了距离,一记军警擒拿手眼看就要抓到小尾巴的脖子上。   小尾巴飞快灵敏的一扭身躲过这一抓,顺势一脚踩在了墙壁之上整个人都空翻飘了起来,一脚照着薛绍的面门扫踢了下来。   薛绍双臂交叉架起疾挡,这脚的力道还真是不轻。闪逝的一瞬间,薛绍看到他的脸上蒙了一条黑色的面巾。   小尾巴踢出这一脚,借着薛绍双臂架挡之力宛如鹞鹄的凌空一翻,轻飘飘的落在了两丈开外,半点不停留马上双足发力交错的踩着墙壁,三两步就蹿了上去。   “嗬,身手可以!”薛绍惊叹了一声,这身手大有职业特种兵攀沿与穿越障碍的风范!   小尾巴踩上了墙头,像只狸猫一样的往前飞奔。薛绍如法炮制的蹿上了墙头果断跟上,亦步亦趋的紧紧追击。   小尾巴回头看到薛绍紧紧追来,跑得更快。里坊间的墙头较窄不便施展速度,他果断跳进了住户人家的院子里,几起几落又蹿上了屋顶,踩着瓦片宛如蜻蜓点水的快速飞奔。   薛绍的好胜之心被大大激发——今天必要将你拿获,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要跟踪监视我!   两人一前一后相差不过两丈距离,活像两个穿梁过户的飞贼在里坊间的墙头与住户屋顶上飞快的奔走。   长安城里可是有金吾卫士兵巡哨布警的,里坊间也有负责辑盗的“不良帅”小吏率领坊丁夜间巡视。两人互不相让的你追我赶,终于是惊动了巡哨士兵与不良帅,很快一片锣声大作大喊抓贼,很多小队的人马闻声赶来对薛绍二人展开了围捕!   千家万户的灯火都点亮了,许多里坊百姓也加入了抓贼的队伍之中,无数金锣响成了一片,这下可就真的热闹了!   薛绍心里大呼刺激,除非是当年参加的大型军事演习,否则很少有这样的大场面呀!——高科技监控和狙击枪都不怕,我还怕你们这些人的围堵?   来吧,今夜长安无眠,能抓到我算你们厉害! 第0148章 公子饶命   两个高来高去的“飞贼”在里坊的围墙与屋脊间前后飞驰,下面一群金吾卫士兵与坊丁打着火把追赶,显然是望尘莫及。   薛绍来了大唐第一次放开手脚全情施展一身功夫,大汗淋漓,也酣畅淋漓!   没说的,那条小尾巴也绝非等闲之辈,薛绍撵了他这么久居然一直没有追上。古人不懂高科技,他们更依赖于开发身体的潜力。古武术,果然大有可取之处!   两个飞贼一前一后的把后面追赶的人马甩出了老远,跑到了长安城南地势低洼的地方。“八水绕长安”,城南一带有很多的水塘沟河。   被薛绍追得实在太紧,小尾巴毫不犹豫的从一座桥上跳进了河里。   “嗬,跟我练泅渡越野吗?”   薛绍也跟着跳了进去,今天不逮到这小尾巴,誓不罢休!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前游,小尾巴爬上了前方一处滩涂,看来是实在跑不动了,趴在那里大喘气儿。   薛绍也累了个够呛,尤其是从水里爬起来感觉身上特别沉,隔小尾巴稍远双手撑着膝盖站定了,也大喘气。   “说,你是谁,为什么要跟踪监视我?”薛绍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不然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拼了这条性命我也要逮到你!”   小尾巴拔腿就跑。   “他妈的!”   被玄云子称赞“大有魏晋风骨”的薛绍忍不住爆了个粗,奋起直追!   小尾巴突然一下停住,凌空一个大翻身,一条腿如同当头棒喝从天而降,朝薛绍踢来!   薛绍已经领教过他的腿功,既快且沉,不敢怠慢。因为有前冲之力闪是不好闪了,于是双臂交叉一扛,硬生生受了他这一击。   小尾巴看来是想打退薛绍不想跑了。   一腿踢下来没能撂倒薛绍,他像玩体操一样凌空一翻稳稳落地随即几个连续的后空翻退到了安全距离,站在了一处石头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薛绍。   月光夜色之下,如仙如妖。   “不跑了是吧?最好!”薛绍抹了一把脸上的积水,伸手对他勾了勾手指,“过来,打一架!”   小尾巴一言不发,身子一矮如同压扁了的一枚弹簧,瞬间射出有如出弦之箭。   脚尖,就是箭头!   薛绍侧身闪过,交错的一瞬间小尾巴又是凌空一拧身蠍子吊尾似的回踢,直取薛绍的后背!   这可就正中了薛绍的下怀,他卯足了力气反身一个冲天大拳,准准的打中了小尾巴的脚底!   嘭的一声闷响,小尾巴沉哼一声凌空一翻落下地来,单脚跳了两步有些趔趄。   一力压百巧,薛绍这记怒拳就算没有伤到小尾巴,也至少是吓了他一大跳!   “你只会用腿吗?”薛绍心里一激灵下意识的想到了月奴……记得她说过,因为女子力弱所以吴铭教了她剑法防身,另外一多半的功夫她练在了那两条腿上!   夜色之中看不太清,眼前这个小尾巴个子虽然不矮但是身条儿纤细,是有几分像女人,当然绝对不会是月奴。   小尾巴没给薛绍多少时间仔细观察他,飞快的连环腿就踢了上来,这次还辅以拳法,力道不小角度刁钻招式连绵不绝,一看就是套路严整的古代武术。薛绍小心应对拳脚,瞅了个空门一拧身撞到近前。   这一粘上可就别想再脱身了,巴西柔术简直就是为了活捉俘虏而生。   一个字,锁!   “呀!……”小尾巴发出了一声惊慌的尖叫!   果然是女人!   上了战场薛绍从来不会心慈手软,更不可能怜香惜玉。他将小尾巴按翻在地全身压上,反制双臂锁住喉咙……咦,胸部柔软有弹性,貌似还不小!   锁喉的手掌果断下移,薛绍一把捂住了她的胸部。   “嗬,你个女飞贼!”   手感不错、不错、真不错!   “公子……饶命!”   “报上名来!”薛绍仍是没有放手,更加认真的试了几下手感,嗯,应该是D杯左右,小蓓蕾很敏感的样子。   “是我,琳儿!”   “胡说!”薛绍冷哼,“琳儿的胸才没有这么大!”   薛绍又摸了几把,咦,好像还穿的刺绣真丝胸罩?   “呜呜,公子,我真的是琳儿!……昨日相见之时,公子还称赞我姐妹二人的衣服漂亮!”   “证据不足!或许你潜伏在一旁听到了!”   薛绍锁着不放手也没停,为什么今天摸起来特别有感觉,难道是因为禁色太久的缘故?   “公子,求求你……嗯!”   最后一声琳儿近乎发出了一记呻吟,薛绍浑身都轻轻的颤了一颤。   销魂!   “公子,求求你放手!……琳儿的手臂将要断了!”   薛绍这才松开了她,拍拍手起了身来站到一旁,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琳儿难堪的慢慢爬起身来,衣衫零乱头上都粘满了泥土。仓皇的扯去了面巾抹了抹脸上的泥水,她惶恐不安的对着薛绍双膝跪下,“公子恕罪,公子饶命!”   “为什么跟踪监视我?”薛绍的声音很沉。   琳儿以头贴地不敢吱声。   薛绍喝道:“说!”   琳琅连磕了几个头不敢抬头来看薛绍,胆怯地说道:“殿下担心……公子要去平康坊!”   “真是岂有此理!”薛绍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火气,大步就走,“回去告诉她,我今夜偏就是去了平康坊。她若是不满,就派你们姐妹俩再到平康坊来耍一次威风,两剑同时刺下,一剑胸口一剑咽喉最是爽快!”   “公子留步!公子息怒!”琳儿吓坏了,连忙爬起来快步跑到薛绍身前来,伸开双臂拦住他,“殿下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薛绍冷笑了一声,“烦请你回去转告公主,如果她一直都要这样小心眼的疑神疑鬼,还管着我什么事情也不许做,那薛某宁愿以死抗婚,也不愿做关在笼子里的牲口!”   “公子千万息怒!”琳琅扑通跪了下来,死死抱住薛绍的双脚不让他走,急忙快语道,“殿下派琳儿来并非监视,更不敢阻止公子做任何事情,而是……”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张窈窕旧事在前,薛绍还真是动了一点火气了。   “殿下吩咐说,如果公子要去平康坊或是胡姬酒肆玩乐,就让琳儿伺候公子春霄!”琳儿的头都贴在了薛绍的脚背上,死死抱着他不放!   “啊?”薛绍愕然一怔,这算什么事?   “殿下的确就是这么吩咐的!”琳琅埋着头,声音变得低落了许多,“公子千万不要生殿下的气,如果有什么误会都是奴婢的错,公子就拿奴婢来撒气好了,奴婢一切听凭公子处置!”   薛绍这才渐渐的消了气,看来我倒是有可能错怪太平公主和琳儿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拼命的逃跑,最后还袭击于我?”   琳儿连忙辩解道:“最初奴婢万没料到公子有如此身手,斗然之间被惊吓到了未作思量闪身就逃。后来惊动了卫士与坊丁就想快点脱身以免解释不清,再后来奴婢实在是骑虎难下了,只好拼力一战妄图击退公子。奴婢最怕就是公子将要误会殿下,因此心中非常害怕被公子追上识破……奴婢死罪、死罪!”   “算了,看在你身手还算不错让我追得痛快的份上,饶了你。”薛绍说道,“起来吧,别抱着我的脚了。”   “公子将要去哪里?”琳儿抱着不肯松。   薛绍不耐烦的道:“我去哪里还用你管吗?”   “奴婢不敢!……只盼公子,不要去那里。”   薛绍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根本就没打算要去平康坊,张窈窕一事后,我绝对不会再狎妓!”   琳儿略吁了一口气,还是不肯松手,“这么晚了,公子将要去哪里投宿?”   “废话,当然是回家了!”   琳儿小声的哀求道:“求……求公子今夜不要回家!”   薛绍都有点哭笑不得了,“我不回家难道就站在这儿,让你抱一宿的脚?”   “此处离青龙坊的公子府第甚远,公子跑了这么久想必极累,还是不要回家了。”琳儿连忙说道,“就此不远有一处别院,是掖庭局的产业。就请公子去那里歇息一晚吧!”   薛绍很是无语,“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琳儿犹豫了一下,“公子若不肯去,琳儿休矣!”   “什么意思?”薛绍不解的问道,“你先站起来,好好跟我说话。”   “是。”琳儿站了起来,一身湿透沾了很多的泥,双手抱在胸前不敢直视薛绍,幽幽的说了一声,“公子,其实琳儿就是公主指派的……媵御之一!”   “媵御?”薛绍略微一怔,“是指达官显贵迎娶正妻之时,女方陪嫁过来的姬妾吗?”   “公子说的是媵人。”琳儿小声地说道,“当然媵御也是媵人,只不过媵御还要负责婚礼中的一些私密礼仪,比如在洞房里铺床倒酒……伺侯新人行周公之礼。”   “咳!”薛绍干咳了一声,“扯远了吧,就算你是公主指定的洞房媵御,也为时尚早。”   “公子有所不知,如果是皇族公主的媵御,在婚嫁六礼之前就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使命……”琳儿侧过身子不敢直视薛绍,小声的、幽幽地说道。   看到武艺高强的冰山美人居然露出了几许罕见的娇羞之态,薛绍心里大概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0149章 天下良心   薛绍这时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难怪当初琳琅要穿上那样一身大红的衣裳。问太平公主她也不肯说,只称“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原来,是太平公主指派琳琅姐妹做了媵御。   大唐的达官显贵在迎娶正妻之时,女方一般都会有媵人陪嫁,这不仅仅是风俗,更是一项法律制度。《永徽律疏》的《户婚》条例写得明明白白,凡五品以上官员除了正妻以外还可拥有不同数量的媵人。比如五品官可以有三名媵人,视同八品外命妇;官员的级别越高可以拥有的媵人越多,媵人的品衔也越高,到一品亲王最多可以有十名媵人,视同五品!   虽然“视同”不等同于“是”,但媵人的地位可比普通的小妾要高了不少。律法甚至还有规定,三品以上官员必须有媵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农业大国人口很重要,达官显贵之家能给子孙提供更好的教育机会,他们有义务多子多孙从而为国家蓄养人才!   大唐,名副其实的男权世界。   因此,很多达官显贵的人家通婚,女方尽可能的把自己的亲族姐妹或是心腹婢女带过来做媵人,肥水不流外人田,总好过将来男方在外面找了相好的带回来立为媵人。于是贵族豪门与达官显贵之家,姐妹同侍一夫的现象非常常见,一点也不会有违道德。   正如琳儿所说,“媵御”则是指操持婚仪的媵人,在洞房之夜左右伺候也不用有什么避讳。但是,如果是大唐公主指派的媵御,那她就还有另外一项重要的使命——在公主与准驸马履行婚嫁六礼之前,先要与驸马行房。用意很简单,万一驸马是个迂腐的书呆子,得教会他各种房中之术以免将来公主婚后尴尬;当然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公主嫁给男性功能有障碍的人!   “公子,虽然律法都鼓励达官显贵置养媵人,但是大唐的驸马却是例外,个中原因想必公子自知。”琳儿说道,“如今,太平公主殿下身为大唐唯一的嫡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能点派琳儿做了媵御,可见殿下对公子真是情深意重,痴心一片!”   “然后呢?”薛绍淡然道。   “如今琳儿已是职责所在,公子千万不要推辞。否则琳儿回去无法交待,必受重罚!”   薛绍都有点哭笑不得了,“言下之意,我今晚要是不让你侍寝,还会害了你?”   琳儿扑通跪了下来,“求公子垂怜!”   薛绍如同他大哥一样双手剪背无语望苍天,大唐的月光,依旧是皎皎而洁兮……本公子,也会有被硬上弓的一天?   夜风一过,身上湿透的薛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跑!”薛绍大喝一声,“如果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没有让我抓到,就成全了你!”   琳儿二话不说拔腿就跑,速度比之当初还要快了几分。   薛绍顿时风中凌乱了,会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着她激发出这样的潜能?   一般不都是恶霸追逐小娘子,追到了就要霸王硬上弓吗?现在……真是乱了,全乱了!   琳儿所说的落脚之地还真是不远,发足狂奔片刻之后就到了,是一座并不奢华的庄院,但是占地面积挺大。   琳儿扶着墙大喘气,回头看着薛绍小跑而来,嘿嘿的偷笑了两声。   薛绍再度风中凌乱,“你还乐了?”   “嘿、嘿嘿……”琳儿仍是在大喘气儿,欣喜之意却是掩饰不住,连眼睛都发亮了,说道,“公子,你生来就是人上之人,不能理解琳儿这种生来就是官奴婢的下下之人,是如何在皇宫里求生存的!……与其说,奴婢方才是在逃避公子的追逐,还不如说是在逃避死神、逃避宿命!”   还真是用生命在奔跑。   薛绍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如何,说道:“记住,就算全天下都不把你当人,你也要把自己当人。”   “……”琳儿的表情瞬间凝固,愕然的看着薛绍。   薛绍微然一笑,抬手指了一下紧闭的灰色大木门,“还要再较量一下翻墙吗?”   “公子恕罪,奴婢怠慢了!”琳儿连忙连忙上前拍门,拍得很有节奏感,像是某种暗号。   很快就有个暮气阴沉的驼背老头儿掌着灯来开了门,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看薛绍一眼,开了门就自顾掌灯往里带路。   薛绍断定,这应该是个老太监。琳儿说这里是掖庭局的产业,估计不是一般人能够进来的。   “公子不必怀疑,这里是宫中采买的一处屯货之地,也是宫中外派公干之人的歇脚中转之地,除了宫人一般人是进不来的,连官府也不敢涉足此地。”琳儿边走边说道,“在这里伺候打点的,都是一些皇宫里放出来的老宦官与老宫女,他们举目无亲没有落脚之地因此留在这里谋生养老。这里的人最大的好处就是眼睛不会乱看耳朵不会乱听,嘴巴更不会乱说话。”   薛绍点了点头,在皇宫那种地方混了几十年的人,自然都会很懂规矩。   前面掌灯带路的老宦官领着薛绍与琳儿来到了一处打扫得非常干净的别院,将户廊边的一根绳子一拉,铜钟惊响,马上有几个仆房的灯亮了起来,七八个老宦官与老宫女慌忙出迎,整齐站成了一排连低头的幅度几乎都是统一的。   琳儿显然是经常来这里,她大摇大摆的站到了这群人面前发号施令道:“香汤沐浴,上好酒饭。最好最新的床塌被褥,速办!”   “是……”一群人应了声,麻利的四下散开要去忙碌。   “慢着。”薛绍将腰带上的钱袋解了下来扔给琳儿,“分匀了打赏给他们每一个人。”   琳儿忙道:“公子无需破费,这里的人都有掖庭宫出资奉养。”   “大半夜的将一群老人从床上叫醒来伺候我,我怕折了福寿。”薛绍淡然道。   “……”琳儿一时愕然。   方才掌灯进来的那个老宦官,突然开口说话了,“人上之人与人为善,天下良心!”   声音沙哑低沉听起来有些古怪,但一字一顿有如打鼓铿锵。   薛绍看了那老宦官一眼,略微笑了一笑。   老宦官弓着背看着薛绍也咧嘴笑了一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春寒夜冻,公子快请更衣沐浴!”琳儿道。   “好。”   琳儿领着薛绍走过一条户廊进了一间不大的房子,房内的陈设较为简单,正中有一个挖砌在地面的澡池约有乒乓球桌的大小,铺就了汉白玉石打磨得十分光溜,池边还有四个石制的兽头往池中喷洒热水,一片热汽氤氲。   “不错,我喜欢。”薛绍赞了一声上前试了一下水温,正好。可见这热水不是现烧而是早就备好的,这地方的服务还挺到位。   “公子快请入浴,莫要受进寒气。”琳儿在薛绍身后说道。   薛绍回头看着她,“你是要我在你面前脱光?”   “……”琳儿的脸一下就红了,低头纳拜往后退去,“琳儿暂且告退。”   薛绍笑了一笑也没多想,脱光衣服下到池中泡了进去,舒服!   这池子挖得科学,人躺了进去刚好还有一个枕头和搁手臂的搭沿。薛绍仰天闭目的躺着,方才猛追了一场还真是有点累,这时候躺着泡一泡澡,别提有多舒服了。   门口传来一声开门的声响,薛绍的眼睛眯开一道缝,看到琳儿去而复返。   她的手里捧着一堆衣服,身上也换上了一件明衣。   明衣是古人沐浴之后所穿的干净睡袍。有些已婚女子的明衣多是轻薄而透明的,用意自然是沐浴之后就要到上床去服侍夫君。   琳儿身上穿的这件明衣,由肩及脚顺滑而下薄且透明大约是蚕丝质地,只在腰间有一根线绳若有若无的轻轻束缚。   除此之外,她身上再也没有穿别的任何衣物。   透过乳白色的雾水蒸汽,薛绍看着她一步步的走近前来,将手里的那一包衣服小心的放在了一边。弯腰下身之时,纤长绷直的美腿和翘臀一览无遗,胸前一片春光乍泄。   腰绳解开,明衣落地。   薛绍下意识的喉节滑动了一下,天下美景,莫过于大好河山与美人胴体。   琳儿侧身站着仿佛是有一点不敢直视薛绍,双手抬起将头发解散铺散了开来。   冰山美人,平添妩媚。   薛绍看着她,近在咫尺,纤毫毕露。   或许是从小习武的缘故,琳儿的身上几乎没有一丝的赘肉但也丝毫不显得干瘦,皮肤白晰而润泽充满了青春的弹性,丰胸细腰,翘臀的线条尤其浑圆而娇挺,背部是一个流畅优美的纺缍形,充满了女性天然的原始之美。   双手抱着胸,琳儿伸出一只脚探进了热水之中却不敢踏下来,仿佛是在询问薛绍是否同意。   “来给我搓背。”薛绍翻了个身趴在了澡池中,头枕双臂身体飘浮在水中。   “奴婢遵命。”   琳儿轻吁了一口气慢慢落入了水中蹲下身来,池水荡漾。伸出手,她居然有点犹豫不敢去触碰近在咫尺的薛绍。   “等什么?”薛绍懒洋洋的道。   “奴婢……马上!”手有点发抖脸上一片菲红,琳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鼓起勇气才拿起了澡穰来给薛绍轻轻的擦背,温柔倍至。   “重一点。”   “是……”   “既然习武,会拿穴按摩吗?”   “会。”每听到薛绍说一句话,琳儿就像是听到了惊雷一样,浑身都要震上一震。   “赶紧。”   “是……”琳儿近乎于机械的应答,双手触到了薛绍的后背皮肤,整个人的脑海里瞬时变作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可是高贵无极、风靡万千的蓝田公子!   太平公主,的男人! 第0150章 王室遗胄   热水喷淋美人侍浴,薛绍有段日子没有享受过这种骄奢的生活了,身体很放松,心情也随之松驰了下来。   琳儿始终有些紧张不适,既是出于女性天生的羞涩,又有一点惶恐不安于两人的身份悬殊。她单膝跪在池中,另一膝盖撑着薛绍的小腹支起他飘浮在水中的身体,双手为他擦背按摩,始终大气也不敢喘。   禁欲多日美人肌肤相亲,薛绍放松下来之后,身体自然起了反应。琳儿一膝撑在他小腹处显然查觉到了,脸上顿时化作一片菲红,心跳砰砰自己都能听到了。   犹豫了片刻之后,琳儿鼓起勇气说道:“请……公子翻过身来。”   薛绍闻言很自然的翻了个身,琳琅连忙用双手抱着他的腰,以免他的身体沉了下去呛了水。   薛绍翻过了身来,就像一个人在床上睡觉一样双手枕臂坦然的躺着,臀部枕在琳儿的膝盖之上。   琳儿的呼吸几乎瞬间停止了一瞬,深呼吸壮了胆,她伸手过去温柔抚住,小心的清洗。   薛绍闭着眼睛仰面朝天的躺着,既享受又觉得有些赧然好笑,你不是都用生命来奔跑了吗,眼下又有什么好紧张好害怕的?   琳儿小心翼翼的帮薛绍清洗生怕多用了半分力气,可谓温柔之极。   “叶公好龙?”薛绍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琳儿浑身都轻轻的颤了一颤。   然后,樱樱双唇亲了上去,暖暖温湿,完全包含。   薛绍浑身稍稍一弹,脚尖都一下绷直了!   这……可以!   真心可以!   前世今生两世为人,很少有遇到嘴儿舌头如琳儿这般灵活与舒适的!   琳儿双手托着薛绍的臀腰,铺散的头发荡漾在水如一团浓墨飘扬开来。螓首起伏,池水荡漾。   “停!”薛绍突然叫了一声。   琳儿吓了一跳,“公子恕罪,琳儿弄疼你了!琳儿愚笨罪该当死!”   “恰好相反,是太舒服了。”薛绍长吁了一口气,差点就要缴了枪,想不到琳儿这个宫里长大的宫女,居然还有这手绝活儿!   琳儿如释重负,正要再度亲吻上去,薛绍挪了一下身子从琳儿膝盖上移开,双足立于池中,站直了身体。   琳儿心领神会的也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池沿,秀发如瀑布般倾泄而下,美人胴体肌肤如脂,一串串水珠淋漓坠落。   薛绍双手抚到了她的香臀之上,弹性十足翘挺圆润,多一分见肥硕少一分会顶得人生疼。事实证明薛绍的眼光的确很毒,这样的美臀,唯后入式最销魂。   一顶而入,琳儿发出了一声惊魂的尖叫。   薛绍一怔,不对劲!   低头一看,丝丝鲜血殷然落入水池之中。   “你竟是处子?”薛绍有点惊讶。   “公子……勿停!”琳儿显然是在极力忍着痛楚。   薛绍心里很是不解,有那样的一手绝活儿居然是处子,刚才这一下她定然很疼。   接下来薛绍有意的温柔了许多,诸多历练力度收发存乎一心,对他来说几乎成了一项技能。   池水激荡,啪啪声响。   琳儿最初是咬牙忍痛身体也有些紧绷,后来渐渐适应与放松了一些,喉间似乎感觉到一股无法压抑的冲力,出于本能的发出了痛苦与欢愉交织的低吟。   片刻之后,薛绍一声沉闷的低啸深深顶入,琳儿浑身痉挛似的抽搐咬住了自己的手掌,双腿都在颤抖。   薛绍躺进了池水之中,喘气。久不近女色一般都是这样的战果,而且他有意快点收工,免得琳儿招架不住。   琳儿双腿一软就跪在了池水中,手掌抚在池沿上枕着脸,双眉紧皱急剧的喘息。初经人事,尽管薛绍已经大为怜香惜玉,但是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仍是让她浑身都失了力。   但是琳儿心里反而是踏实了,还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欢愉与庆幸……这种感觉,非外人能懂。   在池水中跪了不过片刻,琳儿又挪到了薛绍的身边,小心翼翼温柔倍至的帮他清洗身体。   她的眼神,凝固在了残余的丝丝的血痕之上。   “公子,从今天起,琳儿就是一个妇人了。”   薛绍微然一笑,“疼吗?”   “不疼。”   “说谎。”   “一点点,能忍。”琳儿小声说道,“公子不必过分怜惜,琳儿是奴婢,从小习武吃惯了苦。这一点点痛真不算什么。”   “我没那么好心,不会谁都去怜惜。”薛绍说道,“现在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也后也一直都是。”   “琳儿拜谢公子!”琳儿顿时激动不已,条件反射似的就要磕头,差点一头扎进了水里。   “我看你怎么拜?”薛绍笑道,“好了,不必多礼。早些洗完好去吃饭。我饿了。”   “是,公子!”   琳儿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斗然变得非常之激动与兴奋,下体的撕裂之痛都被抛到了脑后。   洗浴罢后,二人穿好衣袍到了房间,老仆人将饭菜取来,掩门而去。   薛绍入席就饭,琳儿跪坐在他身后用干毛巾为他擦拭头上的水渍,又用竹夹烫石与牛角梳子帮他把头发烫干梳直。   薛绍觉得很麻烦,要是能留个板寸小平头多省事。但是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这种事情在大唐来说显然是行不通的。   “好了,差不多行了。”薛绍道,“你肯定也饿了,来和我一起吃饭。”   “奴婢不敢!”琳儿连忙道,“同牢而食,惟有正妻才能。”   牢,是指祭祀用的牺牲。新郎新妇在洞房之夜敦夫妇之伦并且同吃一味牺牲祭品,这意味着夫妻二人从此合而为一,共命运同尊卑,这是很严肃的封建礼制。当然,这种待遇只有正妻才有,侧室小妾也好在外拈花惹草也罢,那都不能被称之为“敦伦”,只能叫做野合。   薛绍不由得笑了,“你这个媵御,倒是很懂礼制。应该是在宫里专门学过的吧?”   琳儿答道:“至从天后娘娘指派琳琅姐妹做了公主的亲随,我们就一直在尚寝局跟随彤史学习。”   “彤史?干什么的?”薛绍好奇的问道。   琳儿面露一丝尴尬之色浅然一笑,说道:“尚寝局专门负责安排天子燕寝临幸嫔妃这些事情,彤史负责记录嫔妃进御的次数和天葵的日子。”   薛绍一听就笑了,看来这彤史很重要,万一皇帝临幸妃嫔却遇到她来大姨妈,肯定会相当的郁闷!   “除此之外,彤史还负责教习……房中之术。”琳儿小声地说道。   “哦,我说呢!”薛绍哈哈的笑,“媵御果然是训练有素嘛!”   “公子取笑了……奴婢很笨,没能将公子服侍得舒坦。”琳儿低下头,声音很小脸红成了一片。   薛绍笑了一笑,“这不是还有机会吗?”   琳儿噗哧一笑更不敢看薛绍了,小心的道:“奴婢今后就是公子的人了,但凭公子驱使,做牛做马都是份内之事。”   “琳儿,记住我那句话。”薛绍说道,“就算全天下都不把你当人,你也要把自己当人。”   琳儿略微怔了一怔,很正式的拱手应诺,“是,公子。”   薛绍拍了拍手,“我吃饱了,剩下的全归你。快吃!”   琳儿看了一眼,满桌子的好酒食一半没有动,犹豫不决。   “我命令你吃。”   “多谢公子……”琳儿这才坐到了餐几边,将所有的荤菜都挪放到了一边。   猪牛羊三牲供奉,琳儿还是不敢与薛绍“同牢而食。”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说道:“琳儿,你姐妹二人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吗?”   “是的公子,我们生都是生在宫里。”琳儿撕着一张烤饼慢慢的吃,说道,“其实,我姐妹二人是新罗婢。”   新罗婢与昆仑奴,一直都是大唐的富贵人家,争着抢着要的异邦男仆与女婢。有那么一个传说,新罗的漂亮女子都来了大唐,以至于一千多年后他们的整容行业特别发达。   “哦?”薛绍不禁有点意外,“你们是新罗人?”   琳儿点了点头,“我们姐妹的母亲,本是百济末代国王扶余丰的妃子。我们是遗腹子,在掖庭宫出生。”   “还有这回事?”薛绍不禁愕然,能被武则天亲自指定来给太平公主做亲随、并被点派为媵御的,果然不是泛泛之辈——如果不是因为灭国,那琳琅就是百济的公主了!   原本朝鲜半岛上一直是高句丽、新罗与百济三国并立征战不休,大唐平百济灭高丽扶植新罗一统半岛,从此新罗也就成了大唐的属国。   扶余丰是百济国的最后一位国王,原本他很小就被送到了日本去做人质。大唐与新罗联合出兵灭了百济,扶余丰联合倭国与高句丽企图复国。结果白江口一战,大唐名帅刘仁轨大败百济与倭国联军,倭国集数十年之力积累的四百余战船与数万精锐大军一战而灰飞烟灭,从此乖乖做了大唐的属国,并在十一年前麒德元年,派谴使臣上请大唐皇帝李治赐国名为——“日本”。   白江口一战之后,百济的末代国王扶余丰逃亡到高句丽,结果五年后高句丽也被平灭,扶余丰做了俘虏被押送到长安,然后就被流放到了岭南。他的妃子,自然也就被罚没掖庭了。   想到这里薛绍有些怀疑,“琳儿,如果你们是扶余丰的遗腹子,那么年龄就不对了。大唐灭高句丽生擒扶余丰,是在十三年前。”   琳儿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说道:“公子,十八年前白江口一战之后,倭国害怕大唐向他本土加兵匆忙谴使投降,并将扶余丰的家眷献给了大唐。先母就是那时候被送进掖庭宫的。”   “那你们,想念故国与父亲吗?”薛绍问道。   琳儿哂笑一声,“当年战败之后扶余丰抛妻弃子只顾逃命,害得有孕在身的先母被倭人所擒沦为奴婢。六年后他自己也被捉到了长安,先母闻讯想要见他一面,皇帝陛下都准许了他居然不肯与我们相见相认,先母因此郁郁而终。似这等无情无义的寡情男子,我们认他作甚?故国,更是无从谈起。”   “真话?”   “琳儿将是公子的媵人,今后完全仰仗公子鼻息而活,绝对不敢对公子有半点欺瞒!”琳儿拱手长拜。   薛绍笑了一笑,这倒是一句大实话。以前你们姐妹二人是太平公主的心腹亲随,以后你们会要和太平公主抢枕头。我不罩你们,你们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第0151章 监守自盗   夜半月浓,清风撩动窗纸。   薛绍汗如雨下,琳儿娇喘连绵,声音里透出无限旎旑又带着几许怜怜痛楚与莫名的惊奇,让人骨头都要发酥。   良久,薛绍大喘气的躺下,琳儿取热毛巾给他擦拭了身体偎依到了他的身边,但是不敢挨得太近。   薛绍伸出一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琳儿轻柔乖巧的伏在薛绍结实的胸膛上,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猫连呼吸都是十分的低浅。   “琳儿,是天后让你来的吧?”薛绍突然说道。   琳儿周身略微一震,愕然睁大了眼睛,无言以对。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现在你可以回去交差了么?”   “公子恕罪,琳儿并非有意欺瞒!”琳儿慌忙坐直了身体,“的确是天后派我来的,但公主殿下也的确是吩咐过,如果发现公子要与别的女子亲昵,就让琳儿出面阻止并履行媵御职责!”   “躺下。”薛绍伸了一下手,琳儿又乖巧的伏进了薛绍的臂弯里,盖好了被子。   薛绍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回去之后如何面对太平公主?”   “……琳儿不知!”琳儿小声地说道,“天后有命,琳儿不敢不从,否则必死无疑。琳儿甚至不敢有任何的弄虚作假,尚寝局的彤史自有办法验证一切。但若公主殿下不悦,琳儿只能任打任罚听由处置了。”   薛绍笑了一笑,“看来公主的性子,你很是了解。”   “但求公子垂怜!”琳儿紧紧的抱住了薛绍。   “别慌。公主虽然脾气不好但并非不明事理,你职责所在,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薛绍抚着她的背,如果不是早就想到是武则天派你来“执行公务”,我还真就不会破这个戒。武则天是过来人,她当然会比太平公主想得更周全。这些日子以来我远离女色,她心里或许还会有一点怀疑我的男性功能出了问题。再加上公主婚前派媵御检验驸马是皇族定制,她身为主管后宫一切事务的皇后会派人来执行,也是合情合理。太平公主当然也是知道这回事的,她无力阻止,但以她的性格肯定也不会主动纵容与促成,于是就让琳儿来了一回奇葩式的“盯梢”。   “公子,道理虽是如此,但人心皆是肉长,万一公主心里不痛快了将要重惩奴婢,如何是好?”琳儿满心忐忑地说道。   薛绍笑了一笑,“后悔了?”   “琳儿无权后悔……”琳儿小声的幽幽说道:“天后之命不可违抗,若不抗命天后则必然得罪公主殿下。如此左右都是危局,眼下琳儿全无主张,但凭公子周全!”   “放心。”薛绍拍了拍她的背,“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女人,今后也一直都是。”   “多谢公子……”琳儿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哭什么?”薛绍说道,“跟了我,你委屈吗?”   “不、不!”琳儿连忙道,“琳儿朝思暮想就是要离开皇宫,做一个正常的女人。可是天下之大,却无琳儿容身之处;除了侍奉主上,琳儿也全都不会。能够委身公子并成为公子的媵人,对琳儿来说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重获新生,从此有了安身立命之处。方才琳儿是因为太过高兴才流的泪,公子莫要误会!”   薛绍笑了一笑,“好了,天色已晚,睡觉吧!”   “公子……”琳儿轻轻的低唤了一声,声音当中透出无限的痴缠。   “什么事?”   “就让琳儿,再服侍公子一次吧?”   “……”薛绍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你不是可以交差了吗?”   “这一次,与交差无关。”琳儿的手慢慢向下轻轻的抚摸,樱樱芳唇粘粘的亲在薛绍脸上,在他耳边柔声道:“公子俊逸如仙风流倜傥,天下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琳儿既是媵御,也是一个女人嘛……”   薛绍不禁笑了,“你这算是监守自盗吗?”   “就算是死罪,琳儿也甘心犯下了!”琳儿说着,翻身就骑坐在了薛绍的身上。“琳儿很想再享受一回方才的飘飘欲仙……求公子成全!”   薛绍笑道,“你就不怕怀孕吗?”   琳儿嫣然而笑,媚眼如丝,“公子放心,除非公主与驸马允许,否则琳儿是不会怀孕的!”   “为什么?”   “宫中有一密方药贴名叫‘了肚贴’,据闻是汉朝宫廷的赵飞燕手上流传下来的,只需将药贴贴在肚脐上女子就不会怀孕了,还能让女子的肌肤变得柔嫩白晰。”琳儿握住薛绍的手,握在了自己的娇挺美峰之上,轻咬嘴唇放出浅浅的低吟,“公子,无须多虑,只管驰骋!”   ……   天色初明,薛绍饱睡苏醒。一夜缠绵,居然感觉通体舒泰精神饱满。看来这皇族媵御的宫中闺房密术不是白学的,阴阳和合相互滋养,非但不伤身还对身体有好处。   薛绍正欲起床,琳儿幡然惊醒,“公子何不多睡一些时辰?”   “我还有事,不容耽搁。”   “奴婢伺候公子洗漱……哎呀!”琳儿正要下床,突然发出了一声痛楚的惊叫。   “监守自盗的后果,很严重吧?”薛绍笑道:“我赶着去办些急务,你不必跟来,躺着吧!”   “多谢公子垂怜……”琳儿又躺了下来,侧着身子露出美人香肩,美眸含春静静的看着薛绍穿衣下床,又流出了眼泪来。   薛绍出门时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为何又哭?”   “奴婢此生,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怜惜的滋味……”   “以后别满口奴婢,我不爱听。”薛绍笑了一笑,开门大步而去。   “贱妾琳儿,谨遵如命!”琳儿哽咽出声来。   薛绍离开房间,马上就有老仆前来伺候早膳。薛绍揣了两个芝麻胡饼急着要走,那些老仆全都拱手长拜的恭送。昨日那个掌灯的老宦官给薛绍开了大门,说道:“郎君将来,必成大器!”   薛绍眨了眨眼睛,“何以见得?”   “老奴曾服侍过太宗皇帝陛下,在宫中呆了五十多年亲眼见识过无数俊杰。”老宦官说道,“因此老奴一眼可辨,郎君绝非池中之物!”   “那便承你吉言。”薛绍笑了一笑,大步走了。   大约提前了半炷香的时间,薛绍赶到了虞红叶的邸店。但有一人比他还先到了,薛楚玉。   “怎么你没有跟他们三个在一起?”薛绍问道。   薛楚玉抱了抱拳,伸手将一枚小金饼子递给薛绍,说道:“属下只是喝了几杯酒办完了将军交待的事情,便去了兄长家中投宿了。此物没有花费,如样奉还给将军。”   薛绍说道:“留着吧,你我兄弟何必客气。”   “将军是带兵之人,理当赏罚分明。属下无功不受赏,理当如数奉还。他日属下立了功劳,将军再赏不迟。”薛楚玉说道。   薛绍笑了一笑,伸手将金饼子拿了回来,说道:“难道你还坐怀不乱?”   薛楚玉也笑了一笑,说道:“将军莫要高看属下,美人好酒谁能不爱?实则是属下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与兄长商议,因此暂时作罢了。”   “什么重要的事情?”薛绍问道。   薛楚玉答道:“属下更换了职事,理当报知兄长知道。再者,属下此前一直未得机会离开北衙军府,直到今日才把将军之意传达给兄长知道。”   “烧尾宴的事情吧,你大哥怎么说?”薛绍问道。   薛楚玉抱拳拜了一拜,说道:“兄长教诲,命小弟誓死追随将军!但若将军有召,家兄随叫随到!”   “言重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我当真是一脉相承的同宗兄弟,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以后我们兄弟一起同荣辱、共富贵就是了。”   “好!同荣辱,共富贵!”   这时虞红叶风风火火的快步从后堂走了过来,恭身施礼,“二位大驾光临,红叶有失怠慢!”   “别客气,我们只是在此歇一下脚,马上就走。”薛绍说道。   “公子何必着急,不如雅室奉茶?”虞红叶说道。   “不用了,我们赶着回宫应职。”   “如此,红叶不敢勉强了……”   薛楚玉在一旁眨着眼睛面露暖昧狐疑之色,真能装腔作势,就像昨夜你们二人没有睡在一起似的!   薛绍瞪了他一眼,别胡思乱想!   薛楚玉顿时就笑了。   虞红叶在一旁好奇的眨着眼睛,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呢?   稍后卢思义等三人也来了,薛绍一行人进了皇宫到卫府,看到大校场上围了一群人正在大声叫好的热闹非凡,好像有人在比武,还是马战。   “过去看看!”   军人喜欢的无非就是这种东西,薛绍一行人迅速加入了围观队伍。   校场之中,两个全副披挂的男子骑着大马挥舞马槊,在进行一场较量。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大,大开大阖威风凛然;另一个则是精巧灵动四两拨千斤。两人皆有独到之处,杀得难解难分。   这二人,就是左奉卫中公认的马战高手、千牛四御刀之——程伯献与程齐之。   薛绍看到这二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回头对薛楚玉说道:“左奉宸卫里有一句话,叫做槊不过程。”   薛楚玉冷笑一声,“属下觉得,还应该加上一句才算完整。”   “哪句?”   “止于嬉戏!” 第0152章 飞骑玉冠   薛楚玉这话一说起来,立马引得旁边一群人侧目。身后的卢思义连忙叫他噤声,说这种话岂是乱说的?   薛绍摆了摆手,笑道:“军队里面,要的就是张扬奔放的汉子。嚣张一点没什么不可以,前提是有本事不被人打到闭嘴。”   薛楚玉本来是漫不经心的冷眼旁观,对旁人诧异与鄙夷的眼光也不以为然。听到薛绍这话,他顿时眉头一拧,虽然明知道是薛绍的激将法,他也抱拳道:“末将,愿上场挑战一场!”   “好!”薛绍大喝一声,“二位程将军,这里有人挑战!!”   薛绍这一嗓子喊得很大声,很多人闻声都朝这边看了过来。一见是薛绍,众人顿时兴趣大起。崔贺俭与刘冕同时走了过来,说道:“薛将军,你步战是够厉害,连周中郎都不是你对手。今日又要让众兄弟们见识一下,你马战的功夫吗?”   薛绍笑着摆了摆手,“我马战的功夫确实一般。但我这个亲随,很厉害!”   裴、刘二将与许多人同时看向薛楚玉,“你?新来的?”   “是我。”薛楚玉上前一步,很是平静。   薛绍在那里闷头好笑,“飞骑玉冠”大名鼎鼎,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羽林卫里认识他的人可能不少,但是左奉宸卫里认识他的,可能就真不多了。   程伯献骑马跑了过来,居高临下看着薛绍等人。他也就二十六七岁但长得有一点儿着急,不仅是身高长到了一米九二左右,还早早就生了一圈半寸长的络腮胡子。   “程将军,意下如何?”薛绍说道。   程伯献冷笑了一声,“薛将军,你竟让一个小卒来挑战本将,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来来来,那一日你胜了周中郎,一战扬名!程某也早就想和你较量一场了,择日不如撞日,现在来吧!”   薛楚玉上前一步对程伯献抱了一拳,说道:“小将不才,刚刚调任左奉宸卫做了薛将军的备身亲随。小将听闻槊不过程,甚是仰慕程将军的威名。不知将军是否名副其实,可否赐教一二?”   “张狂!”程伯献将三米多长的马槊往地上大力一顿稳稳插住,翻身下马走到了薛楚玉的面前,“就凭你,也配?”   薛绍上前来示意薛楚玉往旁边站了一站,对着比他高了有半头的程伯献,笑眯眯的道:“程将军,既然你觉得我派一个亲随挑战于你,有失于你的身份了,那么这样吧,我们来一点赌注——今日你若胜了,我拱手让出千牛御刀。你若败了,请我们卫府的所有兄弟吃一顿酒。怎么样?”   “喔——”众军士发出一片惊喜的喧哗,这赌注可就真是下得有点儿大了。   “好,老程应战!”程伯献大喝一声哈哈的大笑,“薛将军,你可别后悔!这千牛御刀可是得来不易,老程若是赢了就能一人占两把御刀了!”   薛绍微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过来。”程伯献对薛楚玉勾了勾手指,都懒得问他的姓名,将插在地上的那根马槊拔起来对他一扔,很是嘲讽地笑道:“槊,见过吗?”   旁边的军士发出了一片哂笑。   他们笑的原因很简单,槊是朝廷管制兵器而且非常的昂贵,除非是出身军武世家的高门子弟,否则是很难见到。就算是在军队里,槊也是身体素质超一流、马上功夫非常高强的武将才会使用的兵器。   薛楚玉凌空单手一抓,在槊的正中央位置将它抓住,眯着眼睛将它从头到尾的打量,说道:“此槊,以上等柘木为干,外敷油浸细蔑。光是反复的浸蔑与阴干至少就用了一年的时间。然后用上等胶漆将细蔑严密胶合于柘干之上,缠绕麻绳涂以生漆裹以葛布。葛布再上生漆,干一层裹一层,这至少又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若用刀剑砍上槊身必能发出金属铿锵之声并无半点裂痕。槊头用精铁打造双刃锋利坚韧缀有三十六颗钢铆,不错!但是一把好槊,取麻绳悬于槊尾二尺处要能平而不坠!”   说罢,薛楚玉手腕一抖将那把槊往旁边一滑,槊像是长了脑子有灵性一样,在薛楚玉的一枚手指上滑到尾端二尺处,停住。   头尾轻轻的上下摇晃,不落地!   “好!!”众人发出一片惊叹的叫好声。   薛绍也大开了一回眼界,真厉害!薛楚玉这手上的功夫,当真是出神入化了!   “果然有两下子。”程伯献也有点惊讶,“但比武不是杂耍,你若真有本事,执槊与老程打上一场!”   薛楚玉微然一笑,再一抖腕将槊扔回给了程伯献,说道:“某,不用槊。”   程伯献和众军士们哈哈的大笑,“那敢情你是做兵器出身的匠人了?”   薛楚玉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说道:“程将军用的这把槊,的确是兵器中的上品。一般来说,就算是熟练的老匠工要做成一把这样的槊,也至少要三年的时间。若他同时做了一百把槊,能够成功的也不足三四十把。程将军和众位袍泽取笑得没错,这种槊在民间的确是非常之罕见与昂贵,历来只有出身豪门世家的子弟与名将之后,才有机会从小就接触到槊并用之为兵器。”   “看来你还真是个兵器匠人。别废话了,老程和你家将军下了豪赌,你用什么兵器,赶紧去挑来!”程伯献说罢提起马槊骑上了马,将马槊对着不远处的校场仓库一指,声如奔雷地吼道,“府库,任他取一套兵器披挂!”   “是,程将军!”   军队里的所有军械管理都非常的严格,像槊这种昂贵的大杀器更是如此。   薛楚玉转头看向薛绍。   薛绍微然一笑,对他递了个眼神,“去吧!”   薛楚玉心领神会,正色对薛绍抱了一拳,大步走向府库。   薛绍再道:“卢思义,去把薛楚玉的马牵来。”   “是。”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卫府上下的人都到了,连冯长史这种文吏也赶了出来看热闹,众人纷纷议论道:   “有人敢于挑战程将军的马上功夫,这事儿新鲜了!”   “听说是个新来的备身?”   “好像是薛将军招来的人!”   冯长史经办过手续知道薛楚玉的底细,慌忙凑到薛绍身边小声道:“薛将军,你让飞骑玉冠挑战程将军,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如何是好?”   薛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军武厮杀汉偶尔校场比武,无伤大雅。冯长史莫要泄露才好。”   “好吧……”冯长史只能答应了。   李仙童站在人群外稍远处静静的看着,一手抱肘一手摸了摸八字胡,脸上的神色很是复杂。   片刻后,薛楚玉提着一柄长兵器从府库里出来了,骑上了卢思义牵来的马,踏起飞尘袭卷而来,骤然停住人马直立而起。火炭似的汗血宝马发出一声怒嘶,众人大吃了一惊,“好马!”   “这不是薛将军的汗血宝马么?!”   再一看薛楚玉,穿一身银甲白袍,未着兜鍪而是戴了一顶双翎束发冠,一两米长的双尾雀翅精神抖擞的迎风飘扬,手上提着一柄丈许长(三米多)的——方天画戟!   “哗——”众人发出一片惊叫之声!   一来,薛楚玉这副装扮的确是英武非凡气场十足,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用的兵器,居然是一把方天画戟!   方天画戟是槊的变种,在槊头的两边各加上一个月芽形的砍刃。原本槊就有二三十斤重、一丈多长,除了非常昂贵还对武将的身体素质要求极高。然而方天画戟还要更重,而且是头重脚轻,如果不是力大无穷之人根本不可能自由的挥洒——简而言之,方天画戟就是槊的最高升级版!   程伯献的脸都要有点绿了,干咽了一口唾沫,“打扮得漂亮,没用的!”   薛楚玉一手执戟对程伯献抱了一拳,“敢请程将军指教!”   “好!”程伯献沉哼了一声,“老程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用方天画戟做兵器的人,今天,领教了!”   薛绍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暗说历史上真正把方天画戟当作兵器的人,的确不多。天生神力的薛仁贵,就是其中的一个。薛仁贵有五个儿子但是真正传承了父辈武艺的,只有薛楚玉。历史上的后来,也只有薛楚玉的这一支后人继承了薛仁贵的盖世武艺,终唐一代叱咤疆场!……今天就见识一下,薛楚玉究竟有多厉害!   “嘭嘭嘭嘭、嘭嘭——”   两人还没动手,大军鼓突然敲响了起来!   众人头回首一看,李孝逸站在军鼓的旁边摆了摆示意众人不必在意。鼓车之上,有个上身赤条条的大汉,挥舞两个大锤敲响了一人多高的巨大军鼓。   鼓曲迭荡激昂,让人热血沸腾,是一首军中武曲!   “好——”众军士的情绪一下就被调动了起来,大声叫好。   薛楚玉与程伯献的斗志也被激发了,双双沉喝一声,拍马朝对方冲了过去!   众人顿时屏息凝神,这两人用的可都是真刀真枪。战场厮杀,战马对冲通常就是一回合见生死!   “咣啷”一声刀兵相接的巨响,两匹马的速度都是极快,再加上烟尘滚滚,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两匹马一错而过。   程伯献轰然落马重重摔在了地上。薛楚玉高举方天画戟,远远奔走。   “啊?!”众人大惊失色发出一片惊叫。   薛绍心里一紧,不会出人命了吧?   他连忙朝程伯献跑了过去,身后一群人都跟着涌了过来,连李孝逸也慌忙跑了过来。   程伯献这一下摔到地上,还真是不轻。挣扎了几下一骨碌翻身爬起来,他捡起身边那把槊,当场傻了眼!   硬如金铁刀砍不断的槊,居然被削成了两截!   薛楚玉方才那一戟,该是有多快、多大的力道!   “直娘贼,撞邪了!”程伯献大叫一声扔了断槊,冲到薛绍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你、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怪物?” 第0153章 一拍即合   众人一见程伯献没事,纷纷吁了一口气又哈哈的大笑。   薛绍笑道:“本将的族弟,飞骑玉冠,薛楚玉是也!”   “薛绍,你太不厚道了!”程伯献顿时脸都涨红了,大声吼道:“你为何不早说!”   薛绍撇了撇嘴,“因为你没有问。”   “我!……”程伯献瞪大了一双眼睛气结无语。   程齐之走了过来,拍了拍程伯献的胸前笑嘻嘻的道:“程兄,程兄,勿怒,勿怒。输给飞骑玉冠,也不丢人嘛!”   “从此谁再敢说槊不过程,我就当他是骂人,老程当场就要跟他翻脸!”程伯献大叫道。   程齐之笑道:“老哥不必如此,人家飞骑玉冠用的是戟,不是槊!”   “我没你脸皮厚!”程伯献大骂。   众人都一并大笑,有人叫道:“程将军,何时请我们吃酒?”   程伯献没好气地叫道:“老程向来赌品极佳,愿赌服输——通知火房,今日正午全府加餐,每人加两斤羊肉半斤米酒,算老程的!”   “才半斤米酒!”有人叫道。   程伯献啐了一口,“军中严令,禁止酗酒!就给半斤,要么吃酒,要么吃罪!”   众人哈哈的大笑,“好,半斤就半斤!”   薛楚玉骑马跑了过来,翻身落马对程伯献抱拳拜道:“程将军,末将得罪了。”   “得罪个鸟!校场比武输赢常事,下次我还要赢回来的!”程伯献啐了一口,唾沫里面带着血,看来这一下还真是摔得不轻。   “将军好气魄,末将佩服。”薛楚玉抱拳道。   薛绍笑道:“槊不过程,不是还有一位程将军吗?”   程齐之在一旁连忙摆手,“免了、免了,我就不赶着丢这人了。”   “程齐之,你落井下石!”程伯献大怒地吼道。   程齐之嘿嘿直笑,“要不咱俩一起上,跟薛楚玉打一场?”   “呸!俺老程没你那么不要脸!”程伯献啐道。   众人一起大笑。   “笑个鸟!散了、都散了!”程伯献双手乱挥,驱赶众人。   众将士乐哈哈的散了开去。   李孝逸走了过来,笑眯眯的道:“几位将军,好兴致啊!”   众人一同抱拳,“见过李梁公。”   “不必多礼。”李孝逸上下打量了薛楚玉两眼,笑着点头,“很好,不愧是将门虎子。薛将军的眼光果然很毒,竟然把飞骑玉冠从左羽林卫挖了过来,从此左奉宸卫又多一员虎将了,可喜可贺啊!”   众人闻言都略微怔了一怔,下意识的朝旁边看了一眼。李仙童,正背着手走了开去。   显然,李孝逸刚才这话就是故意说给李仙童听的,让他识趣一点不要凑过来。   薛绍说道:“不打不相识,军中切磋武艺,只为大家都变得更强。实不相瞒,在下步战或许还算勉强,但马战就真是一窍不通了。今后,还要诸位同僚多多指点!”   程伯献阴阳怪气地笑道:“你麾下都有飞骑玉冠这样的天下虎将了,还用得着亲自动家伙吗?”   “艺多不压身嘛!”薛绍笑道,“说真的,我对二位程兄的马上功夫还是相当佩服的。听说刘将军的拳脚非常之厉害,崔将军的一手刀法出神入化。改日,薛某都要好好的请教。”   刘冕与崔贺俭都笑了起来,“不敢当,不敢当。”   李孝逸一见薛绍把这四个人都搭上了,不失时机的推波助澜,说道:“几位将军不必站在这大校场上闲聊了,都来老夫的官署里奉茶一叙吧!”   “遵命!”顶头上司都发话了,众人自然不好拒绝。   “好,老夫先去准备。”李孝逸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先走了。   程伯献的一双眼睛又盯上了薛楚玉的马,惊奇道:“绝世神驹啊,薛将军,这不是你那匹汗血宝马么?”   薛绍笑了一笑,“我的马在马圈里拴着。”   薛楚玉一抱拳,“程将军如果喜欢此马,末将愿拱手相送,就当是赔偿程将军的马槊!”   “喔!——”众人发出了一声惊叹,真大方!   “区区一槊而已,程某虽穷但还有没放在眼里。良马配英雄,老程技不如你,绝对不敢要你的马。”程伯献大摇其头,咧嘴又一笑,“有漂亮姑娘,倒是可以笑纳一二!”   众人哈哈的大笑。   薛绍笑道:“我说老程,薛楚玉都还没有成婚呢,哪有漂亮姑娘送给你?不过既然你好这一口,我推荐几个京华名妓给你认识,怎么样?”   “那不可敢!”程伯献哈哈的大笑,“蓝田公子的艳福,岂是我这种草包粗人能够消受的?万一人家姑娘嫌弃俺老程不识诗辞曲赋不够风流倜傥,把俺老程轰出门来,岂不是要把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众人哈哈的大笑,一起朝官署走去。   薛楚玉回去交马交披挂,薛绍把他叫到一边,大姆指一弹,一颗金饼子飞了出来。薛楚玉一挥手将它接在掌心握住,“谢将军赏!”   薛绍笑了一笑,“速去更衣,到李梁公官署来见。”   “是。”   程伯献等人走在前面,薛绍带着几名亲随落后几步。卢思义小声道:“将军,薛楚玉的武艺果然厉害!但他如此大出风头,将军当真就不在意么?”   “我当然是非常在意了,否则又何必激他出战?”薛绍淡然道:“听着,薛楚玉的风头,就是本将的风头。你们三个也是一样,但有本事只管使出来,出尽风头也无妨。本将,绝不亏待!”   “是,将军!”三人都欣然抱拳,欢欣鼓舞。   卢思义道:“上不与下争功,将军真是好胸襟!我等兄弟追随将军,朝夕皆有奋发之心!”   “别光说不练。”薛绍道,“本将赏罚分明,如果你们一直浑浑噩噩没有建树,我也会考虑更换亲随的。”   “是,将军!”   一行人到了李孝逸的官署,茶未煮好都站在署外的天井里闲聊。稍后薛楚玉就来了,薛绍说道:“薛楚玉、卢思义,我还差六名亲随。就命你二人去选齐人手,决定之后把名单报我即可。”   “是!”二人都有些意外,但将令已出,于是都应了诺。   “去办吧!”   四名亲随都告辞而去。   李孝逸笑眯眯的道:“薛将军放权于属下并着力于培养手下骨干的威信,这是深黯带兵之法的良将风范哪。难怪二圣要让你继承卫公兵法、成为裴行俭的门生,果然是慧眼识才呀!”   薛绍笑了一笑,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以前在部队里好歹也是当过军官的人。排长下面有班长,我只要管好班长就行了。不过,李孝逸这话的重点,显然是最后半句!   “薛将军,你不简单哪!”程伯献等人果然都肃然起敬,卫公兵法、裴行俭门生——这可是如今军方的“最高门第”啊!   薛绍笑了一笑,“只是读了两本兵书而已,纸上谈兵,不值一提。”   “茶水已备,诸位将军,请吧!”李孝逸说道。   一行人进了官署各自分坐,聊了一些闲话,李孝逸说道:“老夫忝居左奉宸将军之职已有两年多,却一直很少与诸位同僚亲近,说来惭愧啊!如今眼看都要卸任了,再不和诸位同僚喝杯茶怕是以后都没机会喽!”   众人一听都或大或小的吃了一惊,“李梁公要卸任了?”   薛绍微笑道:“李梁公德高望重,就算以后不再担任将军之职了,也不会人走茶凉的。”   “对、对!”程伯献等人连忙附合。同时心里醒了一个神,这二人一唱一合颇为默契显然是早就私下通过气了,莫非李梁公卸任,薛绍接任?……很有可能啊!   李孝逸呵呵直笑,“有你们这句话,老夫颇感欣慰啊!尤其是薛公子,以后只要有你在左奉宸卫,老夫就还是能把这里当作是老夫的一个家!”   众人一听这话,得,意思更加明白了——定是薛绍接任无疑!   薛绍心里明白,李孝逸这是有意在临走之前帮助自己拉人脉、立恩威。正好,不如趁这机会,把四御刀给鼓动鼓动。   于是薛绍说道:“薛某初来乍道,除非是有在座的四位将军提携照顾,薛某心里立足下来。”   “哈哈,薛将军真能说笑!”程伯献大笑,“你是要做驸马的人了,应该是我们四人攀驸于你、仰仗于你才对!没说的,等你做了将军得好好照顾我们四个,别成天让飞骑玉冠打我们的屁股!”   众人都哈哈大笑!   李孝逸也笑了,心说程伯献这话可谓是话粗理不糙说出了大家的心声,马屁也是拍得既不生疏又不俗媚,可谓是恰到好处。别看他大大咧咧的像个毫无心机的粗人,实则是个粗中有细、大智若愚的精怪啊!   薛绍不失时机的道:“其实,我眼下还真有一件事情,想请诸位兄弟帮忙。”   程伯献忙道:“薛将军有话只管吩咐。咱们是袍泽兄弟,客气什么!”   “好。”薛绍说道,“实不相瞒,我正奉命要组建一个新的军武衙门,名叫讲武院。主要目的是要学习一项崭新的军事技能,并在将来用于实战。”   “什么新技能?”众人一听,兴趣大起。   李孝逸笑眯眯的道:“事关军机,还是不要私下妄议,也不要随意泄露。老夫只能告诉你们,这个新衙门的仕员名额争夺相当激烈,裴行俭都只提拱了三个名额,天后亲自举荐了四个。薛将军是负责具体执行的官员,好像是有六个名额吧?”   薛绍点了点头,“我已经用了两个,还剩四个。”   程伯献等人相互看着彼此,连天后和裴行俭都争着要名额?历来新兴之物,必有大利!……四个名额,他这话不正是说给我们四个人听的吗?   “薛将军,就请捎上咱们几兄弟吧!”程伯献抱了一拳大声道,其他三人也都连忙请缨。   薛绍笑了,有利共图一拍即合,等的就是你们这句话! 第0154章 死要面子   午饭时左奉宸卫里可就热闹了,程伯献大亏血本请全卫府上下几百号人加餐,羊肉就用了一千多斤,这绝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虽然左奉宸的伙食待遇一向都不错,但羊肉在皇宫里来说都可算得上是高级的食材,卫府里的低级军官与普通小卒还是很难吃上的。因此,全府上下无不感慨程伯献言而有信是条汉子,同时也感激薛绍和薛楚玉让他们有机会这样大快朵颐。   对于吃小灶的六品千牛以上的军官来说,这样的加餐就有点不值得一提了。李孝逸今天也留在了卫府吃午饭,特意把薛绍和四御刀叫到身边一起推杯换盏。   就如同薛绍所预料的那样,李仙童的“小联盟”看似亲密但确实没有什么凝聚力。程伯献等人好像完全没有顾忌李仙童的感受,和李孝逸、薛绍聊得热火朝天百无禁忌。   人走茶即凉墙倒众人推,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官场之上历来如此。   能混进左奉宸卫这个“衙内之家”并立足下来占有千牛御刀,程伯献等人绝对不会笨,此刻他们心里都是一片明亮——李孝逸今天屡次暗示薛绍将是左奉宸卫新主,他那些话绝不是空穴来风随便说着玩玩。那么,趁着新主还没有正式上位多多拉近同僚感情,总好过今后以属下的姿态再去巴结上峰。再者,薛绍也主动抛出了橄榄枝邀请他们四个加入讲武院,那就更没道理不给面子了。   千牛二童?……和薛绍比起来,那都是昨日黄花了!   李仙童倒是像个没事人,和临桌的同僚有说有笑。但是其他的六品千牛看在眼里,悟在心中……平常都是李仙童和四御刀形影不离。至从薛绍一来,这左奉宸卫里好像有那么一点变天的味道了!   饭罢之后,薛绍叫亲随把李仙缘从太史局叫了来,再汇合四御刀与薛楚玉,一行七人去了兵部选院南曹。   薛绍把他们六人的名单正式报了上去,并且办完了相关手续。   讲武院是一块大蛋糕,但是眼下知情的人还不多。薛绍手上一共只有六个名额,所以必须尽早明确。万一消息传出去免不得就会有人登门举荐,到时可就容易厚此薄彼的得罪人了。   元万顷拉住薛绍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让他把李仙缘剔掉将宋之问加进来。薛绍哪里会肯,于是推说既然裴公那么反感宋之问,我再将他加进来不是摆明了跟裴公做对吗?   元万顷又说,把之前定下的十七名兵部书令使剔掉一个换上宋之问。薛绍实在是无力与他争执了,索性回了两个字——“不行”!   元万顷很生气说薛绍违逆官长不敬尊长,薛绍颇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了这个性情迂腐但是没有坏心的小老头儿。元万顷消了气,说玄武殿那边两日后可以正式开用,叫薛绍做好准备,薛绍这才抹了几把冷汗带着一行人离开了兵部。   走到了人少僻静处,出身清河崔氏名门、还考取了进士的崔贺俭非常不屑地说道:“那个宋之问与我是同榜进士,我倒是知道他的底细。裴公厌恶于他,一点不奇怪。”   “说来听听?”薛绍倒是记得“宋之问”是鼎鼎大名的大唐诗人,留给后世的诗篇不少。   崔贺俭说道:“宋之问的父亲宋令文绝对是个人物,他富文辞、工书法并且膂力绝伦,人称‘三绝’。宋令文有三个儿子分别学了父辈的一项长处,宋之问是长子以诗赋见长,倒也还生得一副好仪表。但是宋之问的为人非常的谗媚奸滑并且心狠手辣。当年我们一同赶考的人当中有一个叫刘希夷的学子,是宋之问的外甥但是年龄比宋之问还要大四五岁。刘希夷相当的有才华,当时也考取了进士。他们舅甥二人同榜登科,传为一时美谈。可是没多久,刘希夷就神秘的失踪了。”   “怎么回事?”众人问道。   崔贺俭冷笑了一声,说道:“据说,就是因为那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句。最初这诗句是刘希夷作出来的,宋之问相当的喜欢,于是就让刘希夷将诗句让给他。刘希夷最初答应后来又拒绝了,这件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宋之问因而恼羞成怒叫家奴把刘希夷装进麻袋活活打死,然后埋藏了起来。有人报了官却因为没能找到尸首,所以宋之问没有获罪。他因此得意洋洋,还请人喝酒庆祝了一场。裴公当时正是主持‘身言书判’科考取仕的吏部诗郎,听闻此事就将宋之问从授官名单上直接剔除了,宋之问因此一直没有得授职事官。”   “裴公做得对。就算宋之问没有坐实杀人之罪,但是不见了外甥难道就值得摆酒庆祝吗?”薛绍直摇头,“还好我刚才没有屈从元万顷,答应收下他!”   “对,我等羞于与之为伍!”程伯献等人一同说道。   一行人边走边聊,约好后天辰时一同到大明宫玄武门外集结,然后再去玄武殿。在讲武院的这段时间都算是“公差外派”,原来的本职可告暂停。李仙缘不用去太史局挂羊头卖狗肉,薛绍这些人也就不用去宫中当值戍卫了。   回到卫府官署,薛绍坐下来吁了一口气。   最近可是真忙,婚事与讲武院的事情推在了一起。左奉宸卫新官上任内部纷争也不容回避,兄嫂来了都没有时间去招呼。稍后还得进一趟宫里,问一问交待太平公主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还得和她谈一谈把虞红叶的货物卖到宫里的事情。顺便也得安抚一下她的小性子,万一她拗起来真的把媵御琳琅给赐死了,可就不那么愉快了。   回想昨夜的事情,薛绍事后感觉到一阵离奇香艳,心说我当时抓到了飞贼琳儿的时候,为什么不在河边就用邪恶又粗暴的方式将她就地正法呢,那仿佛更刺激的样子!……看来我还是太纯洁、太正直、太善良了啊!   歇了没有一盏茶的时间,薛绍脑子里面YY得正乐的时候,门口的守门卫士来报,说宫中有宦官来找薛将军,自称是太平公主的亲随名叫朱八戒。   薛绍心想,看来太平公主比我还着急要见面,难道是要跟着算账吗?   独自一人来到卫府门口,薛绍将朱八戒叫到一边问道:“公主找我有什么事?”   朱八戒小心翼翼的道:“公子恕罪,其实不是殿下派我来找你的。是小奴自己斗胆,来找公子求助的。”   “求助?”   朱八戒小声说道:“公主殿下今日心情非常不好,都在房里闷了一天没有出来见人了,也不肯用膳。琳琅在殿下的房门外跪了半天到现在没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再这样下去殿下肯定会要伤子身子的,公子快去劝劝吧!”   薛绍无奈的摇了摇头,“殿下在哪里?”   朱八戒小声说道,“原本殿下一直是住在大明后宫之中,但为了方便与公子见面就移居到龙首殿了。”   薛绍一听顿时就笑了,当我傻啊,龙首殿这样的外殿是没出嫁的公主能住的地方吗,分明就是盼着我去哄她又担心我进不了后宫。还让朱八戒说谎,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容我更衣,去见公主。”   “好,小奴在此恭候!”   薛绍到了龙首殿,这里的气氛果然不是那么和谐,太平公主的一群侍婢与宦官都在寝宫外耷着头屏气凝神的站着。琳琅姐妹跪在门前,一副犯了大错等着降罪的样子。   朱八戒扯开喉咙要大喊通报,薛绍瞪了他一眼,“别叫,不然我掐死你!”   朱八戒吓得一下捂住了嘴,不敢叫了。   走到寝宫门口,薛绍在琳琅面前蹲了下来,笑眯眯的看着她们。   姐妹俩一同仰面看着薛绍,左边那个情意绵绵欲语还休,右边那个满副惧怕惶惶求助。   薛绍他捧起左边那个的脸蛋儿亲了一口,“别怕,有我!”   右边那个愕然吃了一惊,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儿。   “你也想要吗?”薛绍低声笑道。   “奴婢不敢……”   薛绍笑了,现在我一眼就能分辨你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也知道你们姐妹俩究竟有什么地方长得不一样!   反身贴到门边,薛绍拿指头捅破了窗户纸朝里面窥看,见到太平公主正趴在大床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踢着两只脚丫,左手翻看一本书右手拿着一个大雪梨在那里啃,身边的矮几上摆着她最喜欢芥酱生鱼丝鲙与琼香蜜露。   薛绍顿时就乐了,还号称绝食——装,我看你装!   “殿下,臣薛绍求见!”   薛绍故意大声唱诺,然后透过那个纸孔往里看,见到太平公主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的把吃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书也塞到了睡榻下面,然后弄散了头发躺到榻上扯过被子盖好,气乎乎的道:“不见!”   薛绍忍着笑,“殿下,你最近手头宽裕吗?”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薛绍哈哈的笑,“臣知道殿下最近手头很紧,所以特意献来一条富贵。”   “不许笑!”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知道本宫缺钱,还不速速献来?!” 第0155章 笑打金枝   薛绍推开门走进了房间,轻轻掩上门。   太平公主露出半张脸来用一对乌黑的眸子看着薛绍,眼神是既爱且恨又喜又忧,嘴一撇,扯过被子来蒙头蒙脑的盖上了。   薛绍还是第一次走进太平公主的香闺,虽然只是一个临时的住处也布置得分外奢华。室中一片兰香,褥榻多用凤纹粉色,室内的装簧也偏向于柔美与华丽。   他走到榻边一看,太平公主蒙头蒙脑的藏在被子里,脸朝内,身体摆成一个S形。   还跟我装鸵鸟?   薛绍不禁笑了,不急不忙拿了一块坐榻在她床边坐下,字正腔圆地说道:“臣薛绍,有要事禀报公主殿下。”   “说!”太平公主的声音从被子里面传出来,虽有些模糊但明显能听出一股忿忿然的味道。   “臣隔壁邻居家的母猪,居然生了十一头羊崽。”薛绍一本正经的朗朗说道,就如同是在朝堂奏事一样。   “猪生羊崽?”太平公主一愣,随即就恼了,“胡说八道!”   “臣,句句属实。”薛绍忍着笑,仍是正经的语气。   “不听、不听!”太平公主蒙着被子嚷道。   薛绍摸着下巴,鸵鸟还挺能憋。   “殿下,臣还有一事启奏,此事无比重要。”薛绍道。   “你爱说不说!”   薛绍说道:“臣,怀孕了。”   “哈哈哈……”太平公主大笑了三声马上捂住了嘴,仍是没有从被子里面冒头,使劲的憋笑身子一阵颤抖。   “嗬,可以啊,这都能憋得住!”薛绍笑了一笑,看来得出绝招了!   站起身来,薛绍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太平公主感觉到了睡床往下一沉,脸蛋儿一红不再偷笑,他想干什么?   薛绍俯下身子爬到了太平公主身边。太平公主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啪!”   薛绍一巴掌拍到了太平公主的臀部,丝质的被褥缎子拍上去声音很响。   太平公主顿时瞪圆了眼睛整个人都懵了,居然打我!   “太平,出来抱抱!”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仍是藏在被子里,羞愤的扭动着身体,“不抱、不抱!”   “你这小鸵鸟,还挺顽固。”薛绍笑了,又在她屁股上来的一巴掌,“快出来!”   “你才是鸵鸟!”太平公主的身体扭得更厉害了,“你好大胆,竟敢打公主!”   “明明是爱抚,怎会是打?”薛绍笑道,“别闹了快出来,真有正事!”   “你、你……什么爱抚!不知羞耻!”太平公主藏在被子里大声叫道,“薛郎,你这个登徒子,讨厌的人!”   “啪、啪”,薛绍又对着她的屁股来了两巴掌。   太平公主这下真是憋不住了,猛然一掀被子跳了出来,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就朝薛绍扑了过来,“我跟你拼你!”   薛绍哈哈的大笑,拦腰一把将她揽住,凌空让她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落在了怀里。   太平公主瞪圆了眼睛一下都懵了,看着近在咫尺的薛绍表情一片惊羞与茫然,像一只刚刚破壳出世的……小鸵鸟,看着这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   薛绍微然一笑,扯过被子来盖在太平公主的身上,和着被褥将她紧紧裹住抱在怀里——谨防近距离被她的爪子挠脸。   “别着凉了。”   太平公主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撇着嘴儿,既羞且恼的看了看薛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噘着嘴?”薛绍将她搂在怀里轻轻的拍了拍,笑道,“难道是因为尿床了,怕被发现?”   “你才尿床呢!”太平公主顿时哭笑不得,“不许胡说八道!”   “可以谈正事了吗?”薛绍笑道。   “有你这样谈正事的吗?”太平公主有点忿忿然,低头示意自己被他用被子裹得紧紧的,还抱得紧紧的。   薛绍笑了一笑,“好,那殿下赶紧坐好。”   “不许松手!”太平公主连忙说道,“你打了公主,就这么算了?”   “那要不然呢?”   “……亲我一下!不然,治你的罪!”   薛绍顿时笑了,“殿下,你这是以权谋私,公然索取贿赂。”   “还就是,怎么样!”太平公主双眼一瞪,理直气壮。   “好,那就亲一下。”薛绍笑着在她额头上飞快的亲了一口。   “你敷衍我!”太平公主很羞愤,“不算,再亲!”   “适可而止。”薛绍说道,“我昨天跟你说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有脸跟我提这种事情?”太平公主忿忿的道,“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想想……”薛绍贬巴着眼睛做思索状,认真的道,“对了,我昨天出去办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我今天要进献给殿下的富贵。殿下还记得那些文胸吗?我已经叫人生产了很大一批成品,就等着宫中的采买去办货了。”   “这有什么好重要的?这种小事,还轮得到我亲自出面吗?”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叫朱八戒去跟掖庭的采办交待一声就是了。”   “不行,必须得是殿下亲自出面去交办。”薛绍说道,“殿下你想想,朱八戒虽然是你的亲随,但也是内侍省的宦官。内廷的人际关系一向复杂,由他出面去办事固然是能够办成,但是他的那些同僚、上司和诸多嫔妃管事,都会要参与分利。这层层盘剥与分割下来,落到殿下手中的能有多少?就算是要打赏下面办事的人,这个恩惠也不能落到了他人头上。再者,若无殿下出面亲自督办,下面办事的人或许会有掣肘,很难上心与得力。”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听起来,好像是能赚不少钱?”   “那当然。”薛绍说道,“最主要的是这不是一单临时的买卖,而是一条源源不息的活水,所以从一开始就要狠狠的掐住源头。如若不然就容易形成诸多支流,导致殿下的名望被人利用了,落在手中的实处却不多。”   “有道理。那我差人去将掖庭采买叫来当面吩咐,具体再让朱八戒去负责监督执行,如何?”太平公主说道。   “就这样办,很好。”薛绍点头赞了一声,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哼,谁准许你岔开话题的?”太平公主仿佛回过神来,“说,你昨天晚上究竟干什么去了?”   “我刚不是说了吗?”   “你分明就是在避重就轻!”   薛绍哈哈的笑,“那你想知道什么?”   “薛郎,你再装腔作势,我不理你了!”太平公主扭过了头去。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哦,对了。我昨天还去拜访了周季童,跟他商量了一些卫府里的军务。”   “翻脸了!不理你了!”   薛绍干咳了一声,笑道:“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个盯梢的小尾巴,就追着他跑了大半个长安城。最后被我抓到了!”   “然后呢?”太平公主酸酸的道,两个腮帮都鼓了起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薛绍笑道。   太平公主十分恼火挣扎着要伸出手来抓薛绍,薛绍将她抱得紧紧的哪里能动弹。太平公主气急败坏,张开嘴作势要咬人,薛绍将她的身体往旁边一挪,她的上下两颌一张一合牙齿磕得砰砰响,就是咬不到。   薛绍哈哈的大笑,“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将你牢牢裹在了被子里!看,这就像踩住了一个乌龟壳呀!”   “你这个大乌龟,你放开我!我要跟你拼了!”   “就凭你这小乌龟呀?”薛绍笑道,“周季童都不是我的对手,长安飞贼也手到擒来!”   “薛郎,你真不知羞!”太平公主忿忿的道,“你昨晚,你……你跟琳儿,啪啪啪了!”   “这有什么好羞的,殿下不是都说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蔫?”薛绍忍着笑一本正经的道,“她是天后指派的媵御,职责所在。我若是不跟她啪啪,会害了她性命也会坏了我们的婚事。再说了,要不是看在她是你的心腹亲随与得力护卫的份上,我才懒得理她呢!”   “你……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放开我,我要跟你拼了!”太平公主恼羞成怒的挣扎起来。   薛绍哈哈的大笑,“别闹、别闹!你不是早就知道琳琅是媵御么,有什么好生气的?”   “反正我心里,就是不痛快!”太平公主忿忿的道,“我非常的不痛快、非常!”   “那你想怎么样?”薛绍微笑问道。   “你都没有好好的抱过我,就跟我的侍婢……啪啪了,我不服,我生气,我很不开心!”太平公主说着嘴儿都撇了起来。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是皇族家制,我也没办法啊!”   “你就不能敷衍一下,非要跟她啪啪么?”太平公主的眼圈都有一点红了,很委屈的道,“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随便叫一个人跟她睡一觉能够交差不就行了?李仙缘,便宜李仙缘就是了!”   “绝对不行。”薛绍正色道,“就算是手足兄弟,我也不会把自己的女人让给他们去睡!”   “呜呜……你还真把琳儿当成是自己的女人了!”太平公主干号起来,“我不理你了、我真的生气了!”   薛绍一看,真是哭笑不得。这是真哭还是假哭啊,号得这么假,眼泪却出来了?   “既然这样,那就把琳琅赐死吧!”薛绍一本正经的道,“不管是谁,也不能让她们影响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太平公主一听,顿时不哭不号了。眼泪仍是叭嗒嗒的在流,眼巴巴的看着薛绍说道:“你说真的?”   “嗯。”薛绍认真的点头。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小会儿,“算了,赐死还是不能的。毕竟她们是母后指派的媵御,侍奉于我也一直挺忠心的。”   “殿下宽宏大量,臣佩服。”薛绍字正腔圆地说道,心里却在一阵暗笑:这小姑奶奶的性子我算是摸透了,我若只顾说着好话给琳琅求情,估计她会越听越生气,说不定真会重罚琳琅。顺着她的心性来让她把心里的郁闷火气一发泄,保准什么事也没有!   归根到底,太平公主的心志还是比较纯善的,不恶毒,没坏心。 第0156章 不念旧仇   公主赦罪,琳琅姐妹从地上爬起来一时都站不稳,显然是膝盖跪疼了。但她们顾不得这些,连忙把佩剑将给了门外的宦官,小心翼翼的进了公主的房间,掩上了门。   “你们过来!”太平公主已经从龟壳里逃了出来,临襟危坐的板着脸,很严肃。   薛绍坐在一旁的坐榻上,慢条斯礼的喝着琼香蜜露,心想这小姑奶奶又想闹哪样了?   琳琅走到近前,双双拜跪下来,“殿下恕罪!”   太平公主怏怏的闷哼了一声,“琳,起身。”   “是……”琳儿只能应诺,乖乖站起身来。   “把衣服脱了。”太平公主说道。   琳儿一怔,咬了咬嘴唇不敢抗拒,只好伸手去慢慢的解衣衫。   薛绍将杯子一放,“慢着!——殿下,你想干什么?”   “她不是媵御吗?不是职责所在要教会本宫许多闺房之术吗?”太平公主理直气壮的道,“现在你二人就在此地演示给本宫看,本宫要学!”   琳儿顿时满面通红的低下了头去。薛绍很是无语的哭笑不得,“殿下,休要胡闹!”   “你才胡闹!”太平公主忿忿道,“昨夜你们二人不是啪啪得很开心吗?怎么,今日却又知道羞耻了?”   “殿下,奴婢只是职责所在应付了一下差事。”琳儿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未敢贪恋、更谈不上开心。”   薛绍面不改色心中说道:差事?难道天后还下达了‘一夜五次’的指令?看来有句老话真是没错啊,女人天生擅长于说谎,琳儿这种被洗过脑的愚忠奴婢,都不能例外!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知道怎么样……敦伦!”太平公主执拗地说道,“还有,你们得记住了!你们那样只能叫啪啪,不能叫敦伦!”   薛绍顿时哈哈的笑了起来。   “不许笑!——琳,你还不快脱!”   “别动。”薛绍正了正色,严肃地说道,“殿下,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   “本宫的寝宫,怎么了?”太平公主满不在乎的道。   薛绍正色的道:“这里是皇城禁内龙首殿!——你想让我落下一个淫乱后宫的罪名吗?”   “……”太平公主忿忿的咬了咬嘴唇,“琳琅,出去!”   “是,殿下!”琳琅如蒙大赦,鬓角全都汗湿了。   “记住,今后不得我的允许,你们不准和薛郎……啪啪!”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   “是……”琳琅一脸通红的退了出去。   薛绍在一旁哈哈直笑,你是要逼我偷情吗?也好、也好,这样仿佛更刺激!   “你个登徒浪子,笑得好坏好淫贱!”太平公主很是忿忿,“你还喜欢上琳琅了是吧?”   “两个奴婢而已,你就是现在赐死她们我都没意见!”薛绍满不在乎的道,“等以后成婚了我若是想要立媵人,就去找一些名门大姓的高贵女子,那样才与公主的身份配匹嘛!”   “不行!”太平公主一听顿时急了,“我才不会赐死琳琅,她们虽然名为奴婢但却是百济王室的血脉,这样的女子给你做媵人还丢了你的人吗?真是岂有此理!”   薛绍笑而不语,我不这么说你能饶了琳琅?   “不提这事了!”太平公主挥了一下衣袖主动止住了这个话题,说道:“你昨天跟我说的事情,我已经去跟母后提了。一切办妥。”   “详情如何?”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把“三请”之事对薛绍说了。   薛绍一听,还真是有点意外的惊喜,“想不到殿下,能把事情办得这么圆满。其中涉及到了许多的政务,殿下居然也能处理得恰到好处。”   “你少瞧不起人。”太平公主轻哼了一声,“我从小在母后身边长大,每天都能听到见到你所谓的‘政务’,就算是个傻子也都要学会了!”   “很显然,殿下不是傻子嘛!”薛绍笑道。   “你是在挖苦我吗?”太平公主挺不淑女的翻了薛绍一个小白眼,说道,“既然我都已经说通母后排除了隐患,你就快让你兄长进宫面圣啊!”   “好,我马上回家去接兄长,明日就进宫面圣。”薛绍笑道,看来太平公主还挺心急婚事的,这么说我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紧迫了。还是那个计划,一定要在成婚之前随军出征一次,在军方牢牢的站稳脚跟!   闲聊片刻后,薛绍要走。   太平公主不乐意了,“你为何总是要急着走?”   薛绍说道:“我得去叫上大哥进宫商谈婚事嘛!再说了,大婚在即不是很多人盯着你吗?万一让人看到我们二人在龙首殿私下幽会、长时相处,传了出去落在那些儒生大臣耳朵里,又是诸多困扰。”   “哎,好烦人哪!”太平公主郁闷得双手乱挥,“赶紧成亲、成亲!我要去催促工部加快府第的工期进程,我要带上所有的亲随和所有的东西、尽快从皇宫里搬出去!”   薛绍一听她这话想起一件事情来,说道:“对了,宫中有一个名叫杨思勖的宫教博士,你知道吗?”   “好像听说过,怎么了?”太平公主问道。   “想办法把他招来,做个贴身护卫吧!”薛绍说道,“宦官与宫女,用处各不相同。这个杨思勖武功很厉害名气也很大,几乎和薛楚玉齐名。”   “是得把他招来做护卫!”太平公主忿忿的瞪了薛绍一眼,“琳琅虽然能干又忠心,但她们是女人……以后我身边全用宦官,看你这登徒子还能生出什么花花心思来!”   薛绍哈哈的笑,“殿下,臣告辞了!”   “你就知道急着走。”太平公主讪讪的撇了撇嘴儿,“过来亲亲我,然后才可以走!”   稍后薛绍回了卫府,薛楚玉等人正在校场上挑选亲随,很多军士都在一起竞技弓马枪术,一派热火朝天很是热闹。薛绍跟他们吩咐了一些事情,骑上马独自离开了卫府,往家中而去。   一路上薛绍都在心里仔细的盘算,最近的确是太忙,日程简直是排得满满。明日必须要带大哥进宫面圣初步商谈婚事,后天讲武院将要开工,这以后恐怕就没有多少清闲的日子可以过了。   不过反过来一想,忙一点也不是坏事,总好过以往整日里无所事事。   回到家中,月奴欢喜出迎,兄长薛顗却是不在家中。一打听,原来他带着吴铭一起去拜访薛家的族亲族老们了,兄嫂正在后院凉亭教妖儿抚琴。   薛绍便去拜见大嫂。   萧氏听闻薛绍回来,连忙叫侍婢去取了一个包袱来。妖儿可就高兴了,大声叫着神仙哥哥欢呼雀跃的跑了出来。薛绍笑呵呵的牵着她的手到了凉亭边,拱手拜见兄嫂。   “二郎不必多礼。”萧氏的声音很轻柔,透出一股慈母般的宠溺味道,轻言细语道,“那一日你走得匆忙,奴家给你准备的一件见面礼都未尝来得及拿给你。今日回来,正好给你。”   “多谢大嫂!”薛绍拱手拜了一拜,站直身体看了看萧氏,三十出头的年纪,长相谈不上惊艳但是绝对清秀。就如同薛顗所说,萧氏就是典型的名门闺秀贤妻良母,一举一动与眼神表情,全都透出淑良风范。   萧氏让侍婢将包袱拿给薛绍,说道:“初春时分寒意未消,二郎时常骑马在外奔波,奴家为你做了一件白狐大氅抵御寒气,二郎莫要嫌弃就好。”   薛绍打开包袱拿出一件滚着白狐皮毛边儿的大披风,穿在身上把风扣一系,刚好合身非常暖和,而且相当的美观。   萧氏上下打量薛绍,颇为欣慰与自豪的点头微笑,“二郎,真是人中龙凤。这天底下,估计也就只有二郎能穿出这件白狐大氅该有的味道了!”   “多谢大嫂!”薛绍拱手长拜。   “何必言谢?”萧氏微笑道,“二郎从五岁到十八岁所穿的衣服,几乎全是奴家亲手所做。这两年二郎不在身边了,奴家没能给二郎做衣服,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这么多年,真是有劳兄嫂费心了。养育之恩,薛绍没齿难忘!”薛绍拱手长拜。   “二郎,妖儿姑娘真的特别聪明。我教她抚琴、弹琵琶,她学得特别快。”萧氏说道,“简直就是天纵奇才,太令人惊叹了!”   “嘿嘿!”妖儿得意的笑,说道:“我从小就喜欢弹琵琶便是没有人肯教我,我就听了别人的曲子自己揣摩一阵胡弹。现在有君侯夫人肯教我,我太开心了!”   “还从小,说得好像你很大了似的。”薛绍笑着揉了揉妖儿的头发,说道:“大嫂,妖儿的本事可不只这一点点。后天我还要带她去衙门,给那些大官们上课呢!”   “啊?”萧氏很惊讶。   妖儿笑嘻嘻的道:“神仙哥哥,衙门里好玩吗?”   “那是相当的好玩。你喜欢的小老头儿裴公也在那里。”薛绍笑道,“怎么样,去不去?”   “去去去,当然去了!”   正说着,薛顗坐着一辆马车回来了,吴铭依旧骑着他的大黑马从旁护卫。   “二郎回来了,可是宫中的事情已有眉目?”薛顗迎面就问道。   薛绍拱手一拜,说道:“大哥,小弟已将事情办妥,明日便可进宫面圣。”   薛顗点了点头仍是有些犹豫,小声道:“天后,当真不念旧仇了?”   薛绍笑了一笑,把太平公主“三请”的事情跟薛顗说了。   “她怎么变得这么大方了?这……这不合情理啊!”薛顗一脸惊愕,满副“打死也不相信”的表情。   薛绍无奈的笑了一笑,“大哥,莫非你仍是念着那些旧仇?”   “不!”薛顗脸色一变,非常严肃的道,“二郎,只要你真的能和太平公主成婚,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为兄为了你的将来前程不惜赴汤蹈火,又怎会妇人之态、小肚鸡肠?”   薛绍拱手长拜,“多谢大哥,深铭大义!” 第0157章 婉儿之泪   次日清晨兄弟两人一同进了皇宫,薛绍将大哥安顿在左奉宸卫的官署里有亲随招待,然后亲自进宫通报一声。   含元殿上正在举行朝会,当然是由武则天来主持。薛绍只能去宣政殿旁边的侍制院,找天后的贴身秘书循问天后今日的行程,并“预约”见面。   侍制院是专门管理与分派各州县送来的奏折与分发文书的地方,像是一个档案局或者说文件收发室。以往这里并不起眼,但是至从武则天临朝之后,尽选女官在这里办事,各个衙门往来的奏折都要经过这些女官的手才能递到武则天的手上,而这些女官又都是武则天的心腹,侍制院的地位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哪些奏章能够尽快的直达天听,哪些奏章会被无限期的押后甚至泥牛入海,全在女官们的掌握!   原本只是负责打理后宫事务的女官,跃然成为了一群朝堂新贵。这其中最显眼的,当然就是年方十六、倾国倾城而且文彩斐然、机敏过人的上官婉儿。   也正是薛绍现在,比较期待能够在这里遇到的那个人。   到了侍制院门口,守门的金吾卫军士拦着薛绍不让进。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军士冷冰冰的问薛绍。   金吾卫专门负责皇城南衙、政殿以及长安城内的日常安全与戒严,职能介乎于禁军与府兵之间。   “我有要事求见天后。”薛绍说道。   “求见天后,跑到侍制院来干什么?”军士上下打量了一眼薛绍身上的花钿绣服,仍是不客气的道,“你既然是奉宸卫的人,应当知道规矩。要么去上朝会,要么等天后下了朝会再去御书房求见。”   薛绍忍住性子,平声静气道:“我就是要向天后的近侍先通报一声,请她们根据天后的行程代由安排觐见。若是晚了安排不过来,将要耽误重要的事情。”   “少废话,走!”军士挺不客气。   薛绍拧了拧眉头,人微言轻的生面孔到了宫里就是这样的,处处容易碰壁遭受冷遇。各个衙门都有自己的办事规则,遇到好通融的那是运气好,遇到拿起鸡毛当令箭的只能自认倒霉!   犯不着大庭广众的跟一个小卒争执,薛绍冷瞟了他一眼正准备去御书房外碰运气找天后的近侍,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声音很尖锐很高亢,“哟,这不是薛将军嘛!”   薛绍回头一看,一个矮小弓背长相丑陋的男子正朝他走来,还穿着一身不那么合身的明光甲,就像是弼马温新官上任穿上了官服的样子,模样颇为滑稽。   左金吾卫左郎将,武懿宗。   “原来是武将军,幸会!”薛绍拱了拱手,心想武懿宗怎么会在这里?小卒拦着不让我进去,莫非是因为他在里面的缘故?   “薛将军,怎会来此?”武懿宗笑眯眯地说道。可是他这笑容有点寒碜,让薛绍都误以为他其实是在哭。   “我有些事情想要禀请天后,又等不及天后下朝,因此想托天后的近侍代为通传。”薛绍说道,“可是这侍制院,好像不那么好进去。”   武懿宗一脚就踹到了身边的小卒身上,“混账东西,薛将军都敢拦!”   “属下知错!”小卒连忙讨饶。   武懿宗踢了小卒两脚,又对薛绍拱了拱手笑眯眯的道:“手下人不懂事,薛将军勿怪——快请吧!”   “多谢!”薛绍拱手还了一礼也没多说,直接走了进去。   武懿宗盯着薛绍的背影,啐了一口口水,又拍了拍小卒的肩膀,“委屈你了,回头有赏。”   薛绍进了侍制院有宦官上前来问话,薛绍说找上官婉儿。宦官也没多问,直接把薛绍带到了一间官署前,说道:“将军,这里就是上官司言的官署,请吧!”   “司言?”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两天不见,她还升官了。   官署的门关着,薛绍敲了敲门。   “谁也不见,有事稍后!”上官婉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颇有几分威厉。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听她这声音好像心情不是太好,于是又敲了敲门,“上官姑娘,薛绍求见。”   “是薛公子!……实在报歉,请稍候!”   过了片刻上官婉儿才上前来开门,嫣然一笑拱手对薛绍拜了一礼,“不知是薛公子,万请恕罪!”   薛绍的这双火眼金睛在她脸上一扫,顿时拧了拧眉头,“我可以进来吗?”   “请!”   上官婉儿的官署里,堆积如山的奏折与卷宗,但是半点不显得零乱。书案旁还有一个青瓷宝瓶里面插着三株二月桃花,清香淡雅给这个案牍公室平添了几许妩媚生机与盎然灵气。   上官婉儿亲自给薛绍取来一方坐榻,薛绍没坐下,朝门口看了一眼没有外人,薛绍说道:“你怎么哭了?”   上官婉儿略微怔了一怔,连忙抹了抹眼睑,强颜笑道:“没什么……薛公子有什么事情?”   “我的事情就是,问你怎么哭了?”薛绍拧了拧眉头。   “薛公子,真的没什么!”上官婉儿说道。   薛绍淡然道:“是不是我多管闲事了?”   “……”上官婉儿侧过身去避开薛绍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公子,婉儿是生活在内廷的人,偶尔受一点委屈实属正常。偶尔会躲起来抹一两颗眼泪,也是正常。”   薛绍皱了皱眉头,“正因为你在内廷里生存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寻常之人不具备的睿智与坚韧,那么能让你躲起来哭的绝非一般的委屈!”   上官婉儿侧身对着薛绍,玉峰有个明显的起伏,她深呼吸了一口声音都变得清冷与疏远了一些,“薛公子,如果没有公务要说,请恕婉儿有要事在身暂时不能奉陪了。”   “好吧……”薛绍略微笑了一笑,说道:“家兄济州刺史薛顗奉圣谕进京面圣业已抵京,正于左奉宸卫本将官署之中候召,请命觐见。”   “婉儿会安排好的,不会让薛君侯久等……”上官婉儿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声音很低。   “多谢,告辞。”薛绍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   “公子……”上官婉儿在他身后低唤了一声。   薛绍回头,“司言还有事吗?”   上官婉儿转过了身来正对着薛绍,眼泪已是到了眼眶边显然是在强力的按捺与忍住,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对薛绍拱了拱手,“请……好走。”   薛绍没有应声继续往前走。   上官婉儿的两行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   薛绍走到门口停了下来,伸手将门掩上,反身朝上官婉儿走来。   上官婉儿吃了一惊,连忙转过身去,挥袖抹泪。   薛绍走到了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停住,“跟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依旧只是挥袖抹泪没有应声。   “是武懿宗?”薛绍的声音略微沉了一沉,心里幻想武懿宗那个衰人对上官婉儿做出不轨之举,禁不住一阵恶心与光火。   上官婉儿仍是背对着薛绍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她拿出两张纸来递给薛绍。   薛绍拿过来一看是两首诗,字迹娟秀清丽诗风柔美优婉,显然是女子写给心仪男子的情诗,情意隐晦含蓄,满副情窦初开之少女的青涩情怀。   “这是你以前写给前太子李贤的诗?”薛绍问道。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方才武懿宗拿来的……”   “他从哪里得到的?”薛绍皱了皱眉头,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不知道。”上官婉儿说道,“武懿宗只是来送请谏,这两首诗就夹在请谏之中。”   “谁的请谏?什么样的请谏?”薛绍问道。   “梁国公,武三思。”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让我去参加他在家中举办的曲水流觞,诗酒之会。”   听到这里,薛绍已经不能再明白了。武三思以上官婉儿与李贤有瓜葛为要挟,欲将把上官婉儿“潜规则。”   “你愿去吗?”薛绍说道。   “如若想去,婉儿何至如此?”上官婉儿说道,“梁国公是天后的亲侄儿,婉儿虽然也受天后器重,但终究敌不过亲贵。归根到底天后与梁国公是一家人,婉儿不过是一家奴仰或玩物而已。不管梁国公要把婉儿怎么样,就算是天后知道了也不会深责于他。婉儿……能奈何?”   薛绍听她的话,显然是有求助的意思。   就算她不求助,于公于私,又岂能让武三思那样的人染指了上官婉儿?!   薛绍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到了上官婉儿的肩膀上。   上官婉儿的身子轻轻一颤,站着没动,也没有躲。   “你说得对,天后与武三思是一家人。家主人要把家中的奴婢怎么样,谁都管不着。”薛绍说道,“但是有一个人,一定可以帮你。”   “公子是说……公主殿下?”上官婉儿连忙摇头,“不可、不可!如若让天后知道婉儿与前太子的事情,或许会连公主殿下一同责罚的!”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薛绍轻轻的拍了拍上官婉儿的肩膀,说道,“你我世交,姑娘又屡次助我。薛某,也该有所回报了。”   “公子……”上官婉儿轻声道,“不管你能否真的帮到婉儿,有你这句话,婉儿足慰平生!”   “把请谏给我吧!”薛绍松开了手,说道。   上官婉儿犹豫了一下,走到桌案边拿出一份请谏。薛绍摊开来看了一眼,武三思请上官婉儿明天中午到他府中参赴诗酒之会。   “告辞。”薛绍拿着请谏拱手一拜就准备走。   “公子!”上官婉儿急忙唤了一声。   “还有事?”   上官婉儿泪眼未干眼圈通红,快语说道:“此事可大可小其中颇有凶险,公子还是不要管了!想我终究不过一奴婢……”   “我,管定了!”薛绍微然一笑,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第0158章 一厢情愿   薛绍转道去了龙首殿,运气不错,太平公主昨晚没有离开就在这里下榻了。不过天色还早她还没有起床,熟识的琳琅与朱八戒都不在。众目睽睽,薛绍只好站在殿外等候。   偶发事件,让薛绍的心情平添一丝波澜。   上官婉儿就像是一株被压在了巨石之下的野草,本该是永世不得翻身。但她非但是奇迹般的生存了下来,还从夹缝中之中辟出一条生路,长成了一株笑傲群芳的绝艳奇花。   花开堪折,上官婉儿会引来男人的觊觎实属正常。武三思风流成性刚刚又被扒了官,再加上上官婉儿身负奇特的政治资本,手上抓了上官婉儿把柄的武三思若能将她“潜规则”,实在是权色兼收一举多得。   正如上官婉儿所说,武三思与天后是一家人,后宫里的宫女也好女官也罢,归根到底都是皇族的“家奴”。武三思想办法弄一两个到手并不为奇,就像武则天那天赐给周季童的十名美女一样,也都是在宫女当中挑选的。   三千粉黛,名义上都是皇帝的人,但皇帝哪里用得了这么多?把她们像金银珠宝一样的赏赐给大臣,实属正常!   如果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或是女官遭遇了这种事情,薛绍绝对不会多管这种闲事。   但她是……上官婉儿!   于公于私,于利益于情意——那都非管不可!   正想着这些事情,琳琅姐妹并肩朝这边走了过来,手上都提着剑,仿佛是刚刚练完了武艺回来。看到薛绍,姐妹二人都加快了步子走过来,双双对着薛绍拱手一拜,“见过薛公子!”   薛绍微然笑了一笑,“媵御不必客气。”   姐妹俩一个嫣然而笑,一个羞红了脸,“公子来此,可是要求见公主殿下?”   薛绍点了点头,“有些要事。”   “既然是要事,奴婢马上进去禀报。”   薛绍笑道,“公主的下床气可不小,你们就不怕吵醒了她被责罚?”   “若是公子来见,殿下是不会责怪的!”琳琅说罢,一同进了内殿去。   过了片刻,内侍就叫薛绍入内说太平公主有请。   还是昨日那间寝房,薛绍走进去琳琅在床边左右站着,太平公主还窝在床上,只露出一张睡得迷糊的小脸蛋儿来,睡眼惺松的道:“薛郎,大清早的什么事情嘛?”   薛绍摇了摇头,“你就这样宣我进来了?”   “怕什么,你又不是外人?”太平公主扯了个哈欠好像是清醒了一些,“薛郎,我要抱抱!”   琳琅像门神一样的站着,但是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暖昧的笑意。   “别闹了,我来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说罢,薛绍叫琳琅把那份请谏递过去拿给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又扯了个哈欠,从被子里伸出一条光溜溜的手臂来接住请谏,马上低呼了一声又缩进了被子里。   薛绍眼睛一瞟,看到了太平公主露出的肩香和一半儿雪白的胸脯……难道是裸睡的?   “坏人,转过身去!”太平公主羞愤的道。   薛绍笑道:“刚才不是还叫我抱抱吗?”   “转过去、转过去!”太平公主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急切地叫道。   “好吧!”薛绍笑着转过了身去,说道,“你看看那请谏。”   “在看。”太平公主异讶了一声,“武三思……他什么意思?”   薛绍说道:“很简单,他想让上官婉儿沦为他的玩物和工具。”   “岂有此理。”太平公主忿然道,“上官婉儿是我母后的心腹,武三思居然也敢染指,他也太大胆了吧!”   薛绍说道:“武三思的手中,握有上官婉儿的把柄。这份请谏送过去的时候,里面还夹着两首诗作。”   太平公主略微一怔,小声道:“难道是前太子写给婉儿的书信?”   “看来你知道这回事。”薛绍说道,“不是书信,是以往上官婉儿写给前太子的情诗。”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薛郎,你坐到床边来。琳琅,去门外把风。”   “是。”琳琅应诺往外走。错身而过时,琳儿悄悄的扔给了薛绍一个闪瞬即逝的小媚眼,其中的韵味让薛绍的心里莫名的动了一动。   食髓而知味,琳儿明显是春心荡漾又想要啪啪了。   薛绍像个没事人一样,很是淡定的坐到了太平公主的床榻边。   “别乱看,更不许靠近!”太平公主先来了个约法三章,紧紧拽着被子揽在肩膀上将身体裹住,貌似很想让自己的表情严肃一点,可终究是藏不住娇羞的神色。   “那我还是坐这儿吧!”薛绍笑了一笑,取了一块坐榻在她床边坐下,说道,“殿下,这件事情我们必须管。”   “那还用说?”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头,说道,“上官婉儿帮了我们几次大忙,还知道我们一些辛秘之事。我已将她倚为心腹和闺中密友,岂能容忍武三思将她霸占?”   薛绍略微轻吁了一口气,这种话你说出来最好不过!   “但是!”太平公主突然来了一个“神转折”,语气也变得严厉了许多,“你怎么拿到这请谏的?你跟上官婉儿有多少往来、什么关系,从实招来!”   “你想得太多了,我可不是色胆包天的武三思。”薛绍呵呵直笑,把刚才去侍制院的事情跟她说了一说。   “好吧,算我错怪你了。”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准你亲我一下,以示补偿。”   “你想得美!”   “你!……”太平公主很羞愤,习惯性的手臂一扬作势要拿手中的请谏来砸薛绍。   被子被掀起一角,春光乍泄。太平公主惊叫了一声又缩了回去。   薛绍顿时笑了,“睡觉就不要穿文胸了。”   “讨厌!登徒子,不许乱看、不许胡说!”太平公主既羞且窘,急得在被子里面直蹬脚。   “我说认真的。”薛绍的表情马上变得严肃,像是在上政治课一样,“睡觉穿文胸不利于气血运行。”   “不许说了!”   薛绍呵呵直笑,“好,还是讨论正事吧——这件事情,恐怕只有殿下能管。”   太平公主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可是事关前太子,万一真的捅到了我母后那里,恐怕……”   薛绍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   李贤,是刚刚被流放的前太子。他既是武则天的亲儿子,也是她的——大政敌!   就算武则天现在很器重很信任上官婉儿,但若发现她与李贤有私情,难保不会痛下杀手。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后宫女子与皇子私通那么简单了,直接就可以上升到政治的高度!   唯政治最杀人,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小小的一个女官又算什么?   “薛郎,这件事情恐怕有点棘手。”太平公主秀眉轻颦,表情神色瞬间变得不像平常那个天真灵动的骄横公主了,而是像一个城府深城的女政客,她小声道:“武三思也是料定了上官婉儿,不敢报知我母后。”   薛绍皱了皱眉头,说道:“你的意思是,不管了?”   “管,是肯定要管的。但问题是,怎么管?”太平公主说道,“就算我们帮助上官婉儿渡过了此次的危机,但她的把柄终究是握在别人手里,如何是好?”   “那就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让它变得,不再是把柄!”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愕然道:“如何办到?”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连你都知道上官婉儿与李前太子的那一点暖昧情愫,手眼通天的天后,岂能不知?”   “好像有点道理……”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但是,我母后为何从来没有说破?也从来没有责罚过上官婉儿?”   “因为天后不想损失一个她器重又信任的得力心腹。”薛绍说道:“我认为,天后心里肯定非常清楚上官婉儿是忠于谁的,更加清楚上官婉儿和前太子之间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古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同样的,佳人也会钦慕俊杰儿郎。早在贬废之前,一表人才意气风发的前太子曾经多次监国,出入禁中那是常有的事情,会与上官婉儿有所接触也实属正常。可是,以上官婉儿之谨慎与前太子之觉悟,二人之间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男女瓜葛,最多仅限于一些情愫暖昧与诗文往来——否则,太子乱后宫,那不是作死是什么?!”   “哟,说得好像你亲眼看到过一样!”太平公主异讶的眨了眨眼睛,话里也有了一丝酸酸的味道,“这些都是上官婉儿告诉你的吗?她连这么私密的事情也同你说吗?”   “不,我分析的。”薛绍的表情很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道,“殿下你想一想,上官婉儿从小在宫里长大,认识前太子的时候不过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年龄。长这么大除了皇帝陛下,她几乎没有见过男人。在与前太子的接触当中她会怦然心动芳心暗许,实属情理之中。可是前太子呢?东宫女眷虽然没有内廷这么多,但他会缺女人吗?他犯得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和上官婉儿发生什么关系吗?”   “你是想说,上官婉儿根本就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太平公主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世间最苦,莫过于情;情之最苦,莫过于单相思。”   “难怪我都不止一次的见到过,上官婉儿黯然神伤甚至是垂泪。”太平公主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既然是单相思,彼此并无利害勾联与立场攸关,那就好办了!” 第0159章 现场直播   薛绍的心里暗暗有一丝宽慰,看样子太平公主也把上官婉儿看得很重要,不光只是视作一个玩伴和闺密。那么,拯救婉儿的任务,就不难办成了。   “薛郎,我很奇怪。”太平公主说道,“你初涉官场和上官婉儿也没有认识几天,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事情,还把其中的曲折情由想得这么清楚?”   薛绍心里略微一紧,太平公主还真是细心,看来我是露出一点马脚了!……现在可不是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人们的消息整体比较闭塞。上官婉儿对李贤有情这件事情,也是后来上官婉儿成为一名叱咤风云弄潮政坛的名媛、并且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之后,才渐渐被人关注与发掘然后出现在了野史与传说之中。   在现在这个李贤刚刚被贬出京城的时候,这件事情既隐秘又敏感上官婉儿也还籍籍无名,知道和关注的人肯定不多。   “为什么不说话?”太平公主盯着薛绍,“说,你和上官婉儿是不是有私情?”   薛绍哈哈的笑,“瞧你说的,连前太子都不敢干的事情,我有几颗胆?”   “神神叨叨,藏头露尾!”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你肯定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咳……我跟你说实话,你敢相信吗?”薛绍凑近了一些,神秘兮兮地说道。   太平公主稍稍往后缩了一缩,“说便说,为何做出这般猥琐的模样?”   “这叫谨慎!”薛绍正了正脸色,说道,“其实我认识一个……上知前事后卜未来的奇人神仙。很多事情都是他告诉我的。你信吗?”   “不信。”太平公主做出一个鄙夷的表情直摇头,“就知道吹牛,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那你还问?”薛绍无奈的摊开了双手。   太平公主将信将疑的眨了眨眼睛,“真有这样的奇人?他姓什名谁,人在哪里?”   “他……”薛绍一副晦莫如深的表情,很郑重地说道,“他居无定所行踪诡密,还不许我向外人泄露他的事情——但是公主殿下,你不是外人嘛!”   “薛郎,你几时变得这么笨了,那人分明就是装神弄鬼!”太平公主低喝了一声,“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我派人去将他擒来一问便知!”   “他是个云游的道人,道号——百度!”薛绍说道。   “百度?”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从未听说过此人,再不就是化名,定是个骗子!”   “分明是世外高人!”薛绍争执起来,“要不然,他怎会连上官婉儿的事情都知道?”   “薛郎,你好笨!”太平公主一板一眼地说道,“他是个云游的道人,说不定游到哪里遇到被贬的前太子或者前太子的从属,从他们那里听到了这些轶闻呢?然后他再添油加醋的说给你听,让你以为他是无所不知的神仙,然后就骗你的钱!我以前在太平观里住过,听那些道姑们说起过这些事情。现在到处招摇撞骗的牛鼻子道人可多了!”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薛绍一拍脑门儿,“我还真是送了他十两金子的师傅钱呢!”   “大笨蛋,败家子儿!”太平公主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还是本公主聪明吧,下次见到他莫要再被他骗了,报官抓他!”   “我就是官!”薛绍义愤填膺的道,“我亲自抓了他,扔进大牢里去严刑拷打!——十两金子啊,能买好多田产了!”   “嘿嘿,你不是一向自诩聪明吗,你也有上当受骗的时候?”太平公主笑个不停,“看你这么可怜,一会儿让朱八戒补给你十两金子吧!”   “殿下真是太仗义了!”薛绍认真的拱手一拜,转移话题成功!   “不提那牛鼻子道人了,言归正传!”太平公主占了一回上风又理所当然的被拍了一回马屁,心里还美了一美,说道:“薛郎,你的意思是说我母后对上官婉儿和前太子的事情根本就是了如指掌,也根本就是毫不担心,对吗?”   “对。”薛绍斩钉截铁地说道,“以天后之圣明,岂会收留一个心怀二志的人在身边用作心腹?”   “知道了。”太平公主说道,“如果将这件事情挑明了说开去,上官婉儿的这个把柄自然就不会再是把柄了……看来又得是我去跟母后说了,换作是任何人去说,都会显得别有用心惹我母后怀疑与不高兴。”   “殿下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薛绍笑道“不枉费我这么疼你。”   “呸,你何时疼过我了,你还打我呢!”太平公主既好笑又好气,皱了一下鼻子翻了个极不淑女的小白眼,说道,“薛郎,我怎么三天两头的就要受你支使去替你跑腿办事?我看我这太平公主的封号得改了,叫跑腿公主更合适!”   “跑腿公主?”薛绍笑道,“来抱一抱,给你一点补偿和奖励!”   “你想得美!”太平公主一下就躲进了被子里做鸵鸟状,大声叫道:“本宫可是没有穿衣服!”   薛绍呵呵的笑,“若非如此,我还就不抱了。”   太平公主一下就从被子里冒出了头来,双眼冒精光嘿嘿的坏笑,“想抱也可以。除非——你和琳儿啪啪给我看!”   薛绍顿时哭笑不得,“我随便说说而已——要务在身,我先走了!”   “又是说完事情就要走!”太平公主气愤地叫道,“站住,不许走!”   薛绍才不听她的,起身就往外走去。   “来人,拦住他!”太平公主大声道。   门被推开,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从他面部虚白的气色倒是可以判断他是个太监,但他一双眼睛却是精亮,身材也显得很是孔武有力。   “薛公子,殿下有命,小奴只好得罪了!”那人抱了一拳,突然就对薛绍动手了。   擒拿手!   薛绍心中一凛,片刻间和他对拆了四五招,两人的手臂都搅在了一起,双双发力往后一弹同时分开,都有些惊愕的看着对方。   “好功夫!”   琳琅闻声赶了过来,连忙道:“师兄,万不可伤了薛公子!”   “小奴不敢。”那太监连忙拱手对薛绍拜了一拜,“公主有命,小奴不得不从!”   “琳琅的师兄?”薛绍眉头一拧,“你就是那个人称小杨公的宫教博士,杨思勖吗?”   “小奴正是杨思勖!薛公子,小奴得罪了!”   又动手了!   薛绍的好胜心被杨思勖挑起,沉喝一声和他缠斗起来。门口这地方比较狭窄,两人的招式都没有大开大阖,但是招招沉重暗力雄浑,琳琅在一旁是既担忧又大开眼界。   太平公主仍是藏在被子里,惊奇不已的瞪大了眼睛在围观,“杨思勖,将他擒下、擒下!”   杨思勖知道太平公主与薛绍是闹着玩,既不敢抗命也不敢真的得罪了薛绍,于是故意卖了个破绽当胸吃了薛绍一拳,踉跄倒退几步。   “哇,薛郎好厉害!”太平公主兴奋的大叫,“琳琅,你二人也上去帮忙!三人合力定要拿下薛绍,否则,本宫就赐死你们这些没用的奴婢!”   这话一说出来,薛绍等四人都苦笑了一声。   如果杨思勖不放水肯定更厉害,再加上琳琅的话……   “罢了,我束手就擒!”薛绍拍了拍衣襟走回来坐下,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殿下莫要胡闹,我当真是有要事在身。今日我兄长要入宫面圣。”   “现在还早呢,含元殿的早朝都还没有散!”太平公主两眼直冒精光,“杨思勖,传令百步之人不得有闲人,让朱八戒去取三十两黄金来!琳琅,你二人进来!”   “是。”杨思勖听令退了出去,琳琅走了进来。   “你想干什么?”薛绍警惕的道,“你别乱来!”   “嘿嘿,薛郎,叫那么大声没用的,你就乖乖的从了吧!”太平公主嘻嘻哈哈的坏笑起来,“本宫今日定要看到你与媵御琳琅行周公之……不对,是啪啪!”   “胡闹!”薛绍直瞪眼,活春宫,现场直播啊!   “一点也不胡闹。”太平公主扔给薛绍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媚眼儿,说道,“媵御需得教会公主各种房中之术,这是她们的职责!如果你不愿意亲自和她们一起演示,那本宫只好去叫两名卫士来喽!”   “……”薛绍彻底无语,脸皮直抽筋。琳琅左右站在薛绍身后,双双耷着头,大气儿都不敢喘。   朱八戒捧来好大一盆金饼子,每片一两重,整整三十片。   “呶,本宫这个大穷人,今日也不惜血本了!”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薛郎,答应你的十两黄金,现在给你。剩下这里还有二十两,你若是愿意亲自演示呢,再有十两归你,剩下十两分别打赏给琳琅姐妹。你若是不愿意,本宫就找叫两名宫庭卫士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呀,她们可是‘你的女人’哦,你可要想清楚了!”   太平公主故意将“你的女人”四个字说得特别重,挑衅的味道十足。   薛绍只觉得脑壳儿一阵青疼,看着那盆金灿灿的黄金,这一两黄金就相当于两万人民币的购买力,敢情我这男主角的出场费还不低呀,可比岛国男优强多了!   “公子,反正我们迟早都是你的人。媵御侍于洞房春榻之间,这也是迟早的事情。”琳儿在薛绍身后小声道,“不如就……”   薛绍恨恨的咬了咬牙,拿起那个盆子将所有的黄金左右塞进了琳琅的胸口衣襟里。   琳琅错愕不知所措,纷纷捂胸捂肚子,金疙瘩当当的落在地上,还有些掉进了小衣和裤子里让她们跳进来到处抓。太平公主看热闹,咯吱吱的大笑。   “没你们什么事了,拿上黄金出去!”薛绍拍了拍手,像一个抓住了逃跑新娘的恶霸阴森森的淫笑着朝太平公主走去,说道:“公主,不用媵御演示那么麻烦了,你亲自上场吧,现学现会!反正是迟早的事情,今天我就——敦了你的伦!” 第0160章 光定公主   太平公主仿佛是“大惊失色”的裹紧了被子缩成一团,往大床的里面缩了去,一双眼睛却是眯着在坏笑,大叫道——   “你别过来!”   “你好大胆!”   “你敢猥亵公主?!”   薛绍搓着手十足一副淫贼模样,嘿嘿的坏笑,“百步之内无闲人,你叫吧,你叫得越大声我就越兴奋!”   “坏人,不许过来!琳琅,护驾、护驾!!”太平公主哇哇的大叫,使劲往里面缩。   这可把琳琅为了难了。按理说公主都下令了,这拼着命也得护驾。可现在分明是小俩口在床头打情骂俏,要是真的冲上去护驾了可不就是扫了公主和准驸马的兴,说不定被砍头的就是她们。再说了……姐妹俩每人捧着一兜黄金,琳儿还把手伸进了她妹妹的小衣里面,非常专注地在一片奇峰峻岭之间寻找一片失踪的黄金。   太忙,没空!   薛绍一个虎扑就朝太平公主扑了过去。   “哇——”太平公主吓得大叫又咯咯的怪笑,卷着被子像一条美女蛇一样,一扭身躲了开。   薛绍故意给了她机会来躲闪,不然凭他飞车捕俘的专业技术,别说是裹在被子里的太平公主,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也没有逃脱的道理!   一击失手,薛绍嘿嘿的怪笑了两声,抬起身来又要再扑。   “噢,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身后的琳儿美滋滋的扬起一片金片了,“这片儿归我!”   “你们这两个见利忘义的贱婢!”太平公主气得大叫。   不容她发作下去,薛绍又朝她扑了过来。   太平公主惊叫一声往旁边一滚,这下把被子散开了一角。薛绍眼尖,一下瞟了她光溜溜的一截儿大腿和白花花、翘挺挺的香臀。   还真是裸睡的!   “嗬,你个光腚公主,还逃得挺快!”薛绍这下没让太平公主溜掉了,一个泰山压顶将她结结实实的压在了身下。   “放开我!你这个登徒子,放开我!”太平公主呜呜的假哭干号,“救驾、救驾!本宫的护卫都死到哪里去了!”   琳琅姐妹俩面面相觑直缩脖子,非但没有过去“救驾”,反倒是各捧着一堆儿黄金往门口溜了去。   “站住,你们站住……呜呜,救命哪!”太平公主作无辜挣扎状的大声干号。   薛绍和她脸对着脸,身体压在她的身上,十足淫邪冲着她怪笑了两声,用一枚手指挑住她的下巴,“亲,我们敦伦吧!”   “亲?……敦你个头,放开我、放开我!”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使劲的挣扎。   “哟,光腚公主这分明就是叶公好龙嘛!”薛绍笑道,“你不是对敦伦充满了好奇与求知的渴望吗?整天嚷着要学,现在本公子要亲自传授于你,你却又不敢了?”   “你你你……”太平公主一脸通红左右晃着头,手臂想推开薛绍却被压在被子里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叫道,“敦便敦,谁怕谁?!”   这句话一吼出来,站在房里不知所措的琳琅同时一怔,双双睁大了眼睛。薛绍也是一愣,有胆量!   “有本事你放开我,本宫要……敦了你的伦!”太平公主睁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很嚣张的样子!   琳琅想笑,又不敢,纷纷憋得一脸通红浑身直发抖。   薛绍则是哈哈的大笑起来,“好,那你先闭上眼睛!”   “唬我!”太平公主叫道,“敦伦还要先闭眼吗?”   薛绍懒得跟她争吵废话了,一口对着她的小樱唇吻了上去。   太平公主惶然一怔脑子里面都是一片空白,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直杵杵的瞪着近在咫尺的薛绍,马上变成了一对斗鸡眼。   “斗鸡眼很难受吧?这就是敦伦要闭上眼睛的原理。”薛绍伸出一只手在她额头上往下一摸。   太平公主下意识的一闭眼,马上又睁开了,“亲亲而已,我知道的!——但你干嘛要把舌头伸进来,不嫌脏吗?”   “……”薛绍直接无语,看来“媵御”的存在真的是很有必要啊!   “琳儿,过来!”薛绍唤道。   “咣当”一片响,琳儿把捧在手里的一堆黄金扔到了琅儿手上,非常果断的走到了床边。   “看着!”薛绍一把将琳儿拉得翻倒在了床上,一翻身将她压在了下面,对着她,吻了下去。   琳儿整个人都有点吓懵了,只敢机械的躺着任由薛绍对着她一阵狂吻。   太平公主惊愕的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突然一阵妒火中烧,“贱婢,还不退下!”   薛绍却没有松开琳儿,一手捂住了她丰满的胸脯,稍稍用力一揉,琳儿发出了一声惊悸又销的呻吟!   “呀!……”太平公主惊叫了一声,下意识的双手往胸前一护,“好羞耻!——停、快停!”   薛绍这才松开了琳儿,舔了舔嘴唇,“殿下,懂了吗?”   琳儿一骨碌爬起来,一脸通红的站在了一边,低眉顺目的耷着头,眼睛只敢盯着脚尖。   太平公主干咽了一口唾沫,“我……懂了!不必你们再演示了!琳琅,退下!”   “是……”琳琅姐妹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薛绍坐在床边冷笑,“叶公好龙。”   “胡说!”太平公主很嘴硬,“我……我根本就不怕!我只是……只是不希望有外人在场!”   “现在没有外人了,来吧!”薛绍作势要扑到太平公主身上。   “停、停!”太平公主惊慌大叫,裹紧被子往里缩双手死死护在胸前,“今天不妥!”   “有何不妥?”薛绍做忿忿状,“不是你嚷嚷的要学房中之术,把敦伦挂在嘴边吗?”   “呸,你才挂在嘴边呢!”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还颇感羞耻,连忙道,“知道你很忙,去吧,快去忙你的事情!”   薛绍呵呵直笑,小样儿想跟我斗,你的脸皮还薄了一点!   “不许笑!”太平公主很羞愤,“走吧,快走吧!”   “好。”薛绍点头笑了笑,煞有介事的道,“对了,我觉得光腚公主比跑腿公主要好听多了,殿下不妨考虑一下。”   “呸!”太平公主臊得一脸通红,“你还真是没羞没臊!”   “这怎么没羞没臊了?”薛绍很委屈的样子,一本正经的道,“正大光明之光,安定祥和之定,光定公主,多好听多吉祥啊!”   “你说的分明不是这个定!”太平公主很羞愤。   薛绍哈哈的大笑。   “不许笑!……我不跟你说话了!”太平公主点气急败坏的双脚在被子里面一阵乱踢,“出去,你给我出去!”   薛绍仰天大笑出门去。   “太嚣张了!”太平公主恨得一阵牙痒痒,又羞得一脸通红,我居然连亲亲也不会,还被他骂作是叶公好龙、光腚公主……呜呜,简直把皇家的脸都丢光了!   “琳琅,进来!”   姐妹俩吓了个够呛,连忙进了屋来将黄金捧得放在了桌上,“殿下,黄金如数奉还,奴婢无功不受赏!”   “你们以为本宫在乎这点东西?既然薛郎赏给了你们,那就是你们的。”太平公主忿忿道,“现在,你们两个过来演示给我看看,亲亲的时候该要怎么动舌头呢?”   “……”姐妹们同时愣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开始!”太平公主喝斥道。   “殿下,奴婢没试过,奴婢做不到呀!”琅儿小声的怯怯道。   “就数你最笨!”太平公主很苦恼的眨了眨了眼睛,突然展颜一记诡笑,“好,现在好比我就是薛郎。琳儿,你赶紧过来与我亲亲!”   “啊!——”琳儿惊叫一声,女子和女子……亲亲?!   “快来,不然砍你头!”   “奴婢遵命……”   ……   薛绍回去的时候越想越觉得好笑,回到卫府的时候都快要把嘴角笑得抽筋了。在自己的官署里陪大哥喝了两盏茶,含元殿那里才敲响了钟鼓,早朝结束了。   又过了许久兄弟二人都在卫府里吃过了午饭,武则天终于派来了一名宫中的宦官使者,宣河东县侯薛顗到宣政殿丹墀觐见二圣,命千牛备身薛绍一并陪同。   看来这一次的会面相当正式,李治还从后宫里出来了,二圣一同在宣政殿正殿召见薛氏兄弟二人。三品侯爵薛顗穿上了紫色的亲贵朝服,登上了宫中派来专程接他入觐的轺车。薛绍身着花钿绣服,骑马相随。   兄弟二人到了下马桥并肩结伴前行,身后有一人身着孝丧之服啼哭奔来,很多人侧目围观。薛顗看了那人一眼大惊失色,叫道:“北叟,为何如此?!”   那人脚下略停对薛顗拱手而拜,“今日卯时……家父殁了!”   “啊……”薛顗目瞪口呆了愣了一愣,“你快去报丧吧!”   那人拜了一拜,哭号而去。   “大哥,那是何人?”薛绍问道。   薛顗叹息了一声,说道:“那是太子少保郝处俊之子,郝北叟。为兄昨日还与薛元超、薛克构等人一同前去郝处俊家中探病的,见他已是不能言语。没想到今日他就……哎!”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郝处俊才被罢去了宰相之职没多久就过世了,看来并非真是武则天将他拔除的,而是他真的年老体弱病得不行了。   薛顗左右看了看,压低一些声音小声的道:“二郎,为兄昨日与薛元超、薛克构等人有作交谈,了解了一些朝堂实政。你别看现在天后得势,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但真正的实权仍是掌握在陛下的手中!” 第0161章 丹墀面圣   薛绍不动声色的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从郝处俊的死再联想一下最近的武承嗣与武三思被罢官、武则天与御林军大将李尚旦的斗法妥协,这种种迹象都表明,朝堂的实权仍是掌握在李治的手上。武则天更像是一个执政代言人,真正涉及到核心与底线的大事,决定权仍在李治的手中!   薛顗再道:“郝处俊年老体弱因病秩仕,天后就提拔裴炎做了侍中,与中书令薛元超齐头并进。但是二郎你想一想,这样重要的人事任免如果没有皇帝陛下的首肯,天后执行得下来吗?”   “不能。”薛绍答得很干脆,别说是一个宰相,她就是想对左羽林卫动一点点手脚最后都失败妥协了!   “所以归根到底,裴炎是陛下的人!”薛顗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大哥毕竟是为官多年的人,与薛元超这些人的关系应该也会比较近。他能了解到这些外人所不能知道与理会的朝堂辛秘,并不奇怪。   “再有尚书左仆射刘仁轨,此人出身寒微。很多年来他全凭陛下的破格重用与提拔,才步步高升直到现在高居宰辅之位。”薛顗说道,“这三大宰辅,其实全是忠于陛下的。不管他们在朝堂之上与天后竭力配合还是唱了反调,有一个最大的底线那就是,绝对不会违备了皇帝陛下的意愿!——三大宰辅主理大唐军政要务,大唐的神器仍是姓李、大唐的一切仍在陛下掌握!”   薛绍静静的倾听,未有插言。大哥说的这些都是当下时政,少说多听,没坏处。   “对了,你有两个同僚叫刘冕与崔贺俭吧?有机会你应该与他二人多多亲近。”薛顗说道,“刘冕是刘仁轨的孙子,这个不必为兄多说。崔贺俭是崔知温的亲侄儿并且从小由他带大,这对叔侄的关系甚至比父子还要亲近。不久前陛下刚刚下令提拔崔知温做了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参议国政。前几天陛下又授意天后要把崔知温提拔为‘同守中书令’,与薛元超平起平座。”   薛绍眉头略微一皱,“那薛元超能同意?”   薛顗神秘的四下看了看,说道:“二郎,朝堂大事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表面上看薛元超肯定会反对有人分去他的权力,但实际上他是非常拥护的。该反对的人,是天后。”   “为什么?”薛绍问道。   薛顗小声说道:“政事堂三大宰辅当中,与天后关系最近、受天后恩惠最多的就是裴炎。他刚刚被提拔门下省的最高官长侍中——我问你,大唐最高行政中枢、宰相理事的衙门‘政事堂’在哪里?”   “就在门下省。”   薛顗点了点头微笑道:“既然政事堂就在门下省,那么每逢宰相有重大国事要商议,自然就将由裴炎来发起联络并主持。这一来二去,裴炎就容易成为政事堂的首席宰相。刘仁轨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不是太好,最近正在极力请辞尚书左仆射一职很少在中枢出现了,薛元超一人势单力孤无法与裴炎及天后二人合力抗衡。皇帝陛下当然不会让政事堂变成裴炎的一言堂,于是就任命崔知温同守中书令,协助薛元超一同制衡裴炎。”   同时,也就是为了制衡武则天!   薛绍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小弟仍有一事不明。既然右仆射空缺,为何不任命崔知温为右仆射,却要让他与薛元超同瓮争食呢?”   薛顗呵呵的笑,说道:“二郎啊,朝堂大半的制令与军政事务皆由尚书六部来实施执行,原本尚书省的最高官长是尚书令,这个职位非但是位高权重而且尊贵无比,以往只有太宗皇帝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担任过。后来朝廷不再任命尚书令,而用尚书省左右仆射共同分担尚书令的职能。左仆射刘仁轨为官五十年还曾经平定过百济,你再到哪里去找一个与之对等的人来与他并列为右仆射?如果让崔知温去做右仆射,就算刘仁轨不去排挤他,崔知温自己也会主动矮下一头畏手畏脚办不成事。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在中书省做一点实事。位高权重树大招风无人可并肩,这或许也正是刘仁轨一直都要请辞官职的原因——倒是有不少人觉得裴行俭或许可以做右仆射,但是这几乎不可能成为现实。个中原因,想必你应该清楚!”   薛绍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只在心里琢磨道:目前武则天虽然公然执政,但是她身边的宰相都是陛下的人,唯一一个跟她特别亲近一点的裴炎,李治都加派了人手来与之制衡。二圣之间既相互信任与合作又相互竞争与猜忌。在权力的搏弈与较量之中,夫妻感情还能剩下多少呢?   想到这里,薛绍面露一丝苦笑的暗自摇了摇头,我与太平公主,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   “二郎你看,上官婉儿!”薛顗朝前一指突然说道。   薛绍抬头一看,果然见到上官婉儿立于龙尾道旁拱手相迎,“婉儿奉天后娘娘之命,在此恭侯延请薛君侯与薛公子入丹墀觐见!”   “有劳上官姑娘远来延请。”兄弟俩都拱手回了礼。   薛顗说道:“上官姑娘,方才郝处俊之子郝北叟疾奔入宫前来报丧,这时候我等再去商议婚事,会否有所不妥?”   上官婉儿拱手拜了一礼,说道:“君侯不必多虑,自古君不祭臣。臣殁,二圣不过是停朝示哀、命百官前往吊唁而已。公主大婚乃是首要,没有给臣丧之事让路的道理。”   薛顗呵呵直笑的点头称赞,“上官姑娘果然是博学知礼、颇有主见。好,好,好啊!”   薛顗连赞了三个好,长辈的欣赏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薛绍在一旁没有插言,却感觉大哥有那么一层意思,更希望上官婉儿这样的女子能成为他的弟媳。   “薛君侯,请!”上官婉儿微笑的拱手,延请。   薛顗点了点头,当仁不让的走在了前面登上了龙尾道。薛绍身为弟幼落后一步,恰与上官婉儿并肩前行。   二人对视一眼,薛绍从上官婉儿的眼神之中获悉,武三思的麻烦已经顺利解决!   上官婉儿感激的点了点头,一双美眸之中烟波流转似有万般言语在静静的叙说。   薛绍微然一笑,心有灵犀,根本无需多余的语言来做赘述。   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妙不可言!   因为有郝北叟在丹墀里面报丧,三人在外稍等了片刻。郝处俊曾是侍中宰相,从宰相之位退下来之后也仍是太子少保。这个官职虽然没有多少实权,但却是一个相当显赫、极富名望的高位,他的死对朝廷来说可算是一件大事。长子入宫向皇帝报丧,也是成例。   但是正如上官婉儿所说,这点事儿丝毫阻止不了太平公主的婚事进程。   片刻后郝北叟就从丹墀里面出来回家去了,陛下再宣薛氏兄弟觐见。   兄弟俩人进了丹墀礼拜,二圣一同坐在御陛之上,殿中当值戍卫的是右奉宸卫的人,屏风后面依旧是左史记言右史记行。   这是一次非常正式的会晤。   李治说道:“薛顗,朕已派人去接你的夫人了。我等不妨稍等片刻,等你夫人来了再一同商议太平与薛绍的婚事。”   薛顗受宠若惊,连忙拜道:“陛下错爱,令臣惶恐。拙荆低贱女流不可入丹墀面君,还望陛下三思!”   李治呵呵的笑,武则天接过话来说道:“薛顗,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历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酌之言,令尊与令堂早逝,对薛绍而言你夫妇二人就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如今商谈婚事,怎能撇开了尊夫人呢?再者,尊夫人出身兰陵萧氏名门望姓,更无低贱一说。此外我已禀明陛下,敕封尊夫人为从二品河东郡夫人。”   “天后明鉴!”薛顗忙道,“历来大臣的母妻敕封外命妇,品衔都同等于大臣。如今臣只是从三品侯爵,怎能封了夫人做从二品郡夫人?”   李治呵呵直笑,“天后就是这样,喜欢话说一半卖关子。薛顗,朕要给你加爵一等,封从二品河东县公!”   “这!……”虽然早就听薛绍说过了“太平三请”的事情,可是亲耳听到,薛顗还是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尤其是天后方才亲口所说的那些话,明显就是在宽慰于他以示和解、抛却往日恩怨。   薛绍见大哥都愣住了,在他身后小声道:“兄长,还不谢恩?”   “臣,谢陛下圣恩!谢天后圣恩!”薛顗连忙拜伏下来。   “免礼。”李治笑呵呵的点了点头,说道,“你兄弟二人同是朕的亲外甥,我们是一家人,今日会晤虽是朝廷的礼仪但也是家人的团聚,不必多礼见外。少时等你的夫人到了,朕还得让太平出来拜会你们夫妇二人。”   薛绍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光腚公主”,差点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臣万不敢当!”薛顗连忙推辞。   “你非但可当,还非当不可。”李治笑道,“这是户婚礼制!”   “陛下所言甚是……臣,只好斗胆为之了!”薛顗诚惶诚恐的应道。   萧氏还没有来,李治与薛顗这对君臣舅甥一来一回的聊了起来。武则天在一旁没怎么插言,听了一会儿她对李治耳语了两句,起了身来往外走,同时把薛绍叫了出来。   薛绍心里略微一凛,武则天的眼神……仿佛有些不对劲啊! 第0162章 狗头军师   二人走到了丹墀外,武则天避开闲杂耳目,对薛绍说道:“薛绍,讲武院明天就要开始授讲了吧?”   薛绍回答称是。   武则天说道:“本宫再给你加两个人,一个宋之问,一个萧至忠。”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萧至忠可以理解,这是太平公主“三请”时提到过的人,他是大嫂萧氏的堂弟、帝师萧德言的曾孙。天后要将他从咸阳尉调到长安来做个京官,以示对萧姓的释怀与恩遇。但一时没有合适的官职,将萧至忠放到讲武院来暂时安顿一下是在情理之中。可是宋之问……裴行俭第一时间就已经当众否决过这个人了,武则天也是知道的,她怎么又再度提起了?   “怎么,有问题吗?”武则天见薛绍没有回应,问道。   “没问题。”薛绍答道。就算是有问题,也只能是去内部消化了。谁知道宋之问又托了什么门路来说情,反正不会是元万顷了。   “还有一件事情,本宫提醒你,今后务必谨慎!”武则天说道,“太平今日给我看了一份请谏和两首诗。想必不用我多说,你心中自然清楚它们的来历。”   “是,臣知道。”薛绍只好实话实说。   “这就是你不谨慎的地方。”武则天说道,“本宫已经说过了,不希望你与太平二人,再和武承嗣、武三思之间闹出什么矛盾。这才过了几天,你们就因为上官婉儿的事情闹到了本宫的面前来。打打闹闹有如孩童,成何体统?”   “是,臣知罪!”薛绍拱手拜道。   “有罪姑且不论,但你绝对有错。”武则天说道,“本宫知你二人与上官婉儿交好,本宫也一向很器重上官婉儿。但是,本宫该要如何看待和处理上官婉儿的问题,这都是内廷事务,是我这个皇后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情,不用任何人来掺合。任何人想要觊觎上官婉儿这样的内廷女子也不可能得逞,你明白吗?”   “是,臣明白了。”薛绍拱手答道,心想武则天对于武三思想要潜规则上官婉儿,或许也是比较生气的。但她同时也比较生气我与太平公主,因为上官婉儿的事情又到天后面前告了武三思的状。   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本宫要提醒你,人在朝堂需得谨慎从事。人人皆有自己的本份,不该你管的千万不要去随便插手。就拿这一次上官婉儿的事情来说,你一个千牛备身敢于干涉本宫职权范围之内的内廷事务,本宫如果非要计较,大可以让御史治察于你!——明白了吗?”   “臣知错了!臣今后,一定谨慎从事!”薛绍拱手拜言,心想,武则天可能真有一点生气了。但绝对不会是因为上官婉儿的事情本身,而是因为……我与太平公主有意针对武三思!   “你当真能明白吗?”武则天眉头微微皱起的看着薛绍。   “臣会亲临周国公与梁国公的府上,送上拜贴请谏,请他二位光临臣的烧尾宴。”薛绍说道。   武则天略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说道:“薛绍,本宫对你如此器重对你寄以厚望,可是这一次的事情你却让本宫有些失望了。本宫知道武承嗣与武三思没有你这样的才华与能力,但他二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对我绝无二心。本宫迫切希望你与太平,能和他兄弟二人达成默契精诚团结,一同成为本宫可供信赖与重用的臂膀——你们怎么能因为一个区区的上官婉儿,相互攻讦呢?”   “天后责怪得甚是,臣有失计较了。”薛绍拱手拜道,心想,在你看来上官婉儿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区区”女官,随时可以被取代甚至是放弃与牺牲;但是上官婉儿对我和太平公主来说,可就不是“区区”能够形容的了!……尤其是对我来说!   “上官婉儿的事情,到此为止。但你和太平都得要记住,下不为例。”武则天说道,“当然,武三思的行为是有不对的地方,本宫自会教训于他。总之以后,你们不要再因为任何事情闹出任何的矛盾与冲突。否则,本宫两不相饶!”   “是,臣记下了!”   武则天从袖管里拿出那份请谏,“还给你。”   薛绍苦笑一声接了过来,“天后,这东西不是臣的!”   “交由你处理。”武则天没有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薛绍拿着那请谏在手里拍了拍,哭笑不得满脑子直冒金星和问号……干什么事情都得要出付代价,用一顿臭骂换来彻底解决上官婉儿的历史遗留问题,倒也划算。   但武则天把这请谏交给我,算是什么意思呢?   我该如何来处理呢?   这还真是个烫手的山竽,敢情武则天是在考验我啊!   薛绍回了丹墀坐下,静听薛顗与李治叙话。过了一段时间,萧氏也来了宣政殿,穿一身命妇朝服入犀墀觐见。叙礼罢后,太平公主被叫了来履行礼节。   太平公主走进丹墀拜见薛氏夫妇的时候表现得挺自然,虽然不像寻常人家的媳妇那样谨小慎为和拘谨谦卑,但至少是中规中矩成全了礼数,给予了薛氏夫妇足够的尊重。   薛氏夫妇受了公主之拜很是惶恐。和皇家联姻结亲固然有着万般好处,也有着许多不利的地方。公主是主,驸马及家人都是臣,主臣之礼自然为大。但是出于传统的礼节,公主有时也要反拜于臣子,这关系很是矛盾。   这对矛盾如何处理,关键就在公主能否放得下架子,遵循于中华传统的道德礼法了。现在看来,薛绍此前的一番“调教”颇见成效。从薛顗与萧氏的眼神与表情当中判断,他们夫妇二人同是“吁了一口气”。对于太平公主的表现他们应该是满意的,第一印象应该还算不错。   接下来按照礼制,就是家长们在一起商谈婚礼的细则了,薛绍与太平公主不必参与其中。于是二人一同回避,太平公主马上叫人把薛绍叫了过去,二人在御花园相会。   原本薛绍以为太平公主又要像早上那样的胡闹一场,没想到一见面,她就气乎乎的发飙了。   “薛郎,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太平公主忿忿的道,“母后今日把我臭骂了一顿!”   薛绍苦笑的亮出那张请谏,“我又何尝不是?”   “呀?”太平公主见到请谏吃了一惊,“怎会到了你的手上?”   “天后让我处理这玩艺儿。”薛绍的表情很窘,“你说,这该如何处理才好?”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道:“母后主要是责怪我二人告了武三思的状,看到我们私下不和她比较生气。既然这请谏到了你的手上,你就顺坡下驴,拿着这请谏去武三思家里赴宴,以示修好吧!”   薛绍顿时哭笑不得,“武三思请的是上官婉儿,我去干什么?”   太平公主嘿嘿的怪笑了起来,“想必武三思正在满怀期待的等着上官婉儿去投怀送抱,却不料来了个薛绍,嘿嘿!那情景,肯定特别好玩!”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好玩?”薛绍瞪了她一眼,说道,“我不能去,不然武三思太尴尬了,甚至有可能会被吓疯掉。我觉得,你代上官婉儿去比较好。”   “又是我?为什么?”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说道:“你想一想,武三思想要算计上官婉儿这个内廷女官,往大了说去这是个祸乱后宫的罪名,够得上砍头!我与武三思素未谋面根本就不认识,如果是我这个陌生人拿着请谏去登门拜访,武三思就会怀疑我是在手执把柄想要挟他。他还会怀疑,我这个男人与上官婉儿是什么关系?他更会怀疑,我是否已经将这件事情跟别的人说了?——总之,我的出现会让武三思深深的忌惮相当的不安,那也就不用提什么和解修好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是我手拿请谏去武三思家里,他最多只是吃惊。我与上官婉儿是同龄子而且曾有私交他是知道的,我要从上官婉儿那里拿到这份请谏,不足为奇。等我见了武三思,三言两语的把利害一说让他有个警醒,只把这件事情当作一件家务事让它不了了之。从此武三思就欠下了本宫一份人情,同时也会明白上官婉儿是本宫的人,他必然不敢再行觊觎之事!”   薛绍呵呵直笑,“殿下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我没有白疼你啊!”   “你又来了!”太平公主忿忿然的直翻白眼,“我就是一个跑腿公主而已,还时常被你欺负、因为你的馊主意而吃大亏!——这次保不齐又没好事!”   薛绍哈哈的大笑,“殿下,传说中的狗头军师,就是我这一款了!”   “不知羞臊!”太平公主碎碎念的骂咧了两声,诡谲的嘿嘿一笑,说道:“薛郎,我会亲亲了!”   “吹牛!”薛绍不由得一笑,“光腚公主,就知道叶公好龙!”   “呸,吹牛没人吹得过你这个狗头军师!”太平公主忿忿道,“不信?——来试!”   “先说好,不许咬人!”   “先说好,不许摸胸!”   “……”薛绍顿时就风中凌乱了,这难道是打擂台吗,还有这么多的比赛规则? 第0163章 你的誓言   太平公主凑得近了一些,四下看看,又退了回去,“还是罢了,好多人呢!”   薛绍略微一笑,捧住她的脸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口,“乖。”   太平公主的脸儿一红,轻声道:“这样,仿佛感觉更好一点……”   薛绍微笑的牵住了太平公主的手,二人并肩漫步在初春的御花园中。   迎面春风悠然,圃中百花斗艳。   太平公主的心情,就如同今日的阳光一般晴好与灿烂。   “薛郎,我们就要成为夫妻了。”太平公主小声的道。   薛绍微然一笑,手上稍稍加力握了握太平公主的小手儿。   “以后,你会好好待我吗?”太平公主小声问道。   薛绍站住了脚,挪到太平公主对面看着她,说道:“夫与妻,就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我善待于你,就是善待我自己。”   太平公主仰着头凝视薛绍,四目相对。太平公主微然一笑,美眸弯弯如同新月,诚然薛郎喜欢说笑和吹牛,但他这句话,却是真心的。   薛绍也是微然一笑,在太平公主的额头上亲吻了一口。   “薛郎,今生今世,我愿与你长相依,不弃离!”   薛绍心里悸然一动,想起了李仙缘卜卦说的“宿世姻缘”那一通话,也想起了安小柔。   “前世,我们就该要在一起的。”薛绍凝视着太平公主紧紧握着她的手,眉头轻拧的认真说道,“今生,我们绝对不会再分离。若有来世……我仍要娶你为妻!”   “这是你的誓言?”   “是。”薛绍仰头看着白云苍穹,“神人共鉴!”   “薛郎……”太平公主的眼圈突然红了,“我愿生生世世做你的妻——此为誓!”   ……   午饭时分二圣在宫中设宴,宴请薛绍一家,太平公主也一并作陪,同时参与宴会的还有——李孝逸。   李孝逸是皇室宗亲,辈份够高面子够大,李治请他做了大媒。   今日之宴,就是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定婚家宴”了。当然,皇族的嫡公主要大婚不是几个家长口头上说一说就能算数了的,还得先有圣上郑重下诏宣告天下,具体的婚仪和章程还得由朝廷的宗正寺这些衙门来大力操持,得花上半年的时间来进行诸多的婚礼准备工作。   按大唐定制,公主大婚之日就得搬出皇宫从此不再住在宫里,朝廷还得负责给她建一座宅第用来居住。于是早在多日以前,武则天亲自授意工部,让工部尚书苏良嗣主持修建太平公主的宅第,工期初定为八个月,宅址选在与皇城南衙仅一街之隔、地处西市与朱雀大街之间、极尽繁华之地的——太平坊。   据说这座宅第被设计出来以后,由武则天亲自指点多次修改,每次都使它变得更加奢华与辉煌,最后使得太平公主的宅第甚至超过了大明宫里的宫殿。太平坊里的原居民还在进行大面积的迁移,一来是要给太平公主的宅第腾出足够大的宅基,二来,身份不够高贵的人是不能住在太平坊和太平公主做邻居的。   二圣对太平公主的宠溺,由此可见一斑。   要说这工部尚书苏良嗣,办事也算得力称心,太平公主府的工程进展还算不错。原定计划将于今年十月完工的太平公主新婚宅第,估计能够提前一两个月完成。   二圣对此比较满意。   薛绍的心里再添一丝紧迫感……时间越来越少了!   对于这个苏良嗣薛绍倒是不陌生,他原是李显在当太子之前还是周王时的,周王府司马。李显被立为太子之后他自然也就跟着升了官。苏良嗣的嫡长孙名叫苏务玄,他在李显被立为太子之后不久做到了左奉宸卫的六品备身左右,是薛绍的同僚品衔略低半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苏家的人沾的是太子李显的光。可是薛绍没有和苏务玄多作亲近,讲武院也没有叫上他。理由很简单——这个刚刚被立为太子的李显,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绿帽皇帝唐中宗。他和刚刚被贬出京城的前太子李贤一样,也将是武则天的“大政敌”。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李显都没什么好日子可过,现在跟他走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就像今天武则天“提醒”的那样,人在朝堂关键的问题上一定要谨慎。八面玲珑谁都想讨好的话,可能带来的结果就是——里外不是人,在谁那里都讨不到好。   宴罢之后二圣与薛氏夫妇及李孝逸继续商讨婚事,薛绍与太平公主又得是双双回避。   讲武院明日即将开讲,薛绍一直没有登门拜访过最重要的人物裴行俭。趁今天下午有时间,薛绍准备把这件事情给办了。太平公主也得去亲自张罗薛绍交待的虞红叶在宫里的生意了,还得准备明天去武三思的府上“赴宴”的事情,两人都忙了起来。   薛绍骑了马离开皇宫直接奔着家里去了,心想礼多人不怪,得挑一两件合适的见面礼给裴行俭。   和许多大唐的仕大夫一样,裴行俭喜爱书法而且本身是一名大家,他甚至有点瞧不起褚遂良,而将自己与虞世南比肩。那么送他书法作品就不合适了,曾经给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著画像的大画家阎立本的画作,想必他会喜欢。   以往蓝田公子喜好风雅藏品不少,现在正好被薛绍拿来做人情。   回到家中薛绍想找月奴这个管家来帮忙找寻画作,仆人说月奴正在后堂与吴大师练功,这就去将她唤来。   “练功?”薛绍有点好奇,“不必叫了,我亲自去看看。”   后堂的仆房有一间被收拾成了吴铭的禅室。房门未关,薛绍方才走进天井就听到里面传出吴铭的声音,“月奴,你是退步了,还是心不在蔫?”   “义父恕罪,我再来!”   “不必了。”吴铭的声音里透出一些威厉,“如果连精神都无法集中,这功还有什么可练的?你回去睡大觉吧!”   “义父恕罪……”月奴小声的求饶,很是有些理亏与自责。   薛绍有点好奇的停住了脚步。   “说,你最近两天为何部是心神不宁?”吴铭问道。   月奴犹豫了片刻,小声的道:“公子,要大婚了。”   “这关你什么事?”   “……”月奴再度沉默了片刻,迟疑的道,“公子大婚就将成为驸马,从此搬过去与太平公主一起住。月奴不知……何去何从!”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吴铭轻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薛绍摇了摇头略微一笑,月奴的心思一向简单到执拗,她还能想什么呢?   “大师可在?”薛绍故意高声响道。   吴铭连忙从禅房走了出来,对薛绍抱拳而拜,“不知公子驾到,有失远迎。”   月奴也连忙迎了出来,“拜见公子!”   “都是自己人,就不用拜来拜去的这么客气了。”薛绍笑了一笑走过去,“我听仆人说你父女二人在此练功,不知是何门绝技?”   “公子有兴趣,不妨入内一观。”吴铭倒是大方,“请!”   “好。”薛绍也不客气,脱了鞋走进了吴铭的禅房。   房间不大干净到一尘不染,书剑与酒棋共处一室正中高悬一个“禅”字,居然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公子请看。”吴铭朝桌几上一指,一个木盆当中散落着一堆绿豆,“贫僧在教月奴苦练,眼力!”   “眼力?如何练?”薛绍挺好奇。   “月奴!”   “是!”   父女二人一唤一答,吴铭将木盆清空然后另抓了一把绿豆在手中,随手往木盆中一撒,绿豆尽落木盆之中。   月奴全神贯注的盯着木盆之中双眼精光凝聚,片刻后答了一声,“一百一十三!”   薛绍略微吃了一惊,“对吗?”   吴铭微笑而不答,用手中的小木片每十粒一组将绿豆分排开来细细一数,刚好一百一十三粒,居然一粒不差!   “神奇,只看一眼就能数过来!”薛绍这回真是吃了一惊。   “公子,这是最简单的。”月奴非但不喜反而还有一点惭愧,小声道:“我十岁的时候就能做到这样了。这两年来疏于练习,已有些退步……”   “习武之人单练拳脚器械只会落了蛮勇下乘,耳聪目明神清心快,才是上佳的功夫。”吴铭说道,“月奴,这两年你的确是荒废了。”   薛绍心中大以为然,虽然古今有别但是道理相通,吴铭说的练武宗旨与后世培养特种兵的要义,大致相同——大脑,才是最厉害的武器!   “大师何不露一手?”薛绍说道。   吴铭笑了一笑,左手抓一把绿豆右手抓一把黄豆同时撒入了木盆之中,将手中木盆一抖,绿豆黄豆满盆乱晃乱滚。   “黄二百一十四,绿二百三十七。”   薛绍眉头一拧,明显感觉不可思议。   月奴连忙动手开始数,她一双手下手极快,已是快到如同幻影,很快将黄豆绿分成了两摊,然后用小木排子细细数来,居然一粒不差!   “义父大人,宝刀未老!”月奴惊叹不已。   薛绍神不改色,心中却是有些震撼——若非亲眼所见绝对难以相信,没有高科技设备作为辅助的古代武者,已经把眼力修炼到了这样的境界!   “公子,贫僧献丑了。”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大师,你这一手绝技着实令我大开眼界。我想冒昧的问一句——大师当年从军之时,可曾做过斥侯?”   这话一说出来,吴铭和月奴同时都怔了一怔!   吴铭在薛家已经快有十二年,他这个僧人曾经有过从军的经历并不算是什么机密之事。可是看他们的表情,薛绍知道自己猜对了! 第0164章 折柳约钓   斥侯,电影电视上经常把他们刻画成往来送信的跑腿龙套。   实际上,斥侯是大军的眼耳口鼻,是战场之上千里独行的暗夜幽灵,是两军对垒之间无所不在的致命刺客。   简言之,斥侯就是冷兵器时代的兵中之王,是现代特种兵的——鼻祖!“公子何以得知,贫僧曾经做过斥侯?”吴铭倒是没有否认,反倒颇为好奇的看着薛绍。   薛绍略微笑了一笑,说道:“大师的这一手绝技,早已超越了一般武者对眼力的要求。除非是军队的斥侯,经常要在极短的时间里,凭一双眼睛估算敌军的人马数量回报军情,容不得半分差池。除非是有这种生死攸关的长年累月之历练,否则,一般的武者再怎么修炼也达不到大师这样的境界!”   “公子,行家。”吴铭不以为意的微然一笑,拍了拍手,“月奴,收拾。”   “是。”月奴应了声开始忙活。   薛绍对这个机锋不露的光头大叔与酒肉和尚更感兴趣了,说道:“大师何不再露几手,让我多开眼界?”   吴铭笑眯眯的眼角露出了几条鱼尾纹,说道:“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何必急于一时。公子返家,该是别有要事?”   薛绍见他有意回避于是也不强求,说道:“我是想取一两副阎立本的画作,拿去当作礼物登门拜会裴行俭。”   “裴行俭?……”吴铭沉吟了一声,对薛绍道:“贫僧愿为公子引马护卫,随公子前往裴行俭的府中。”   “大师言重了,你我同去便可。”薛绍眨了眨眼睛,“大师,可曾与裴行俭有旧交?”   “贫僧与他素昧平生,只是久仰大名,想亲眼一见。”吴铭微笑的对薛绍抱了抱拳,“多谢公子成全。”   “不必客气。”薛绍知道他是肯定有所隐瞒,也没追问,只道:“月奴,你去将那一副《萧翼赚兰亭图》和那部兵书一同找来。现在这家里的大小事物,也就只有你能了如指掌了。”   “是,公子。”月奴受了夸奖欣然的笑了一笑,快步走了。   薛绍看着月奴走远了的背影,说道:“大师,你有一个好女儿。”   吴铭两片薄薄的嘴唇略微一挑淡然的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他虽然在笑但他的微表情告诉我,此刻他的心里居然很痛苦!   而且不是一般的痛苦!   他究竟有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   少时过后月奴将画作与兵书一并取来打成了一个包袱,薛绍让她看家,带上吴铭一同出了门。月奴还有一点悻悻,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和公子出行一回,义父怎能抢了我的差事呢?   吴铭一身玄衣骑一匹大黑马头戴桐油斗笠背上了包袱,神形干练凌厉,就像个千里独行杀人不留痕的游侠。   薛绍习惯性的翻身一上马,吴铭顿觉眼前一亮,脱口赞道:“公子,一身好修为啊!”   “哦?”薛绍笑了一笑,“大师何意?”   “公子可曾修炼内家功夫?”吴铭问道。   薛绍心中一凛,吴铭的这双眼睛,毒啊!   薛绍虽然未答,吴铭已是心中了然,微笑道:“两年不见,公子已然脱胎换骨。如今我观公子面如珠华隐隐一身烟水云气,如此神清气逸有如飘然神仙之态,根骨却是沉稳如山脚下似有万钧崩破之力,若非练就了一身深厚的内家功夫,绝计不会有这样的姿态!”   “大师谬赞了,走吧!”薛绍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策马扬鞭而去。   吴铭呵呵一笑未再多言,拍马跟上。   听吴铭这么一说,薛绍心中也是醒了一醒神。回头一想,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比之于两个月前,的确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变了个人。以往的蓝田公子是一个典型的花样美男子,以风流倜傥见长满副阴柔脂粉味。只过了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就变成了吴铭所说的那样神清气逸沉稳如山,着实惊人。   按理说内家功夫的修炼没个几十年很难有所大成,如今却是变化如此之大、之快,莫非是因为穿越附体后灵魂融合已达完美境界的表现?……一切诡异玄妙,薛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细细一比较,现在自己这副身体,几乎比前世的“兵王血狼”还要更加强壮、内家修为更为精深……这或许,是上天对我连番捉弄之后的一个补偿吧!   稍后二人到了裴行俭的府门外,府门紧闭。薛绍下马后仔细打量了一阵裴行俭的家宅,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寒酸!   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一个叱咤风云统兵百万、官居文武三品的当世名将的居所。长安城里一个稍稍经营得法的商人有了几贯余钱,也会住得比他好。   薛绍摇了摇头,裴行俭不会是真的缺钱缺到了这份上,以他的地位光凭各种俸禄田产与赏赐,就算不是个巨富也该是个“长安米贵”之地的中产阶级。他是不得不谨小慎为紧守门户,炫富张扬这种事情他是绝对干不出来的。否则别有用心之人随时可能一本参到朝廷御史那里,让他吃了不兜着走。   谁让裴行俭在军方一枝独秀树大招风,但是他曾经的政治立场又让当今二圣一直忐忑不安呢?   薛绍上前拍了拍门,没反应。继续拍,拍了许久,才有一个须发苍苍的老仆出来应门,“郎君光临,所为何事?”   “汾阴薛绍特意前来拜会裴尚书,烦请家老通报。”薛绍拱手道。   老仆的表情几乎是麻木的拱手回了一礼,“家主已经闭门多年从不见客,薛郎君若有公务,可到尚书省礼部官署去公议。否则,就请回吧!”   “……”薛绍愕然,裴行俭居然谨慎到了这样的程度?   “郎君请吧,老朽得罪了。”说罢老仆人就关上了门。   闭门羹。   薛绍拧了拧眉头,或许裴行俭对我颇有戒心并非十分信任……那我更要见到他了!   吴铭上前来说道:“方才听那老仆所言,倒是没说裴行俭不在家中。”   薛绍点了点头,“我知道。裴行俭虽然挂了文武三品之职,但是一个月也难得去一次南衙理事。至从出征归来,他要么蜗居家中要么就在曲江池边钓鱼。我要正式拜会于他,总不至于又去江边守株待兔吧?”   吴铭笑了一笑,说道:“江边会晤自然不妥。但若公子手拿一根钓竿来登门相约,裴行俭必肯相见。”   薛绍心中一亮,有道理!……我身为朝臣与准驸马,如此郑重其事的登门拜会若是落在了旁人眼里,难免会对木秀于林的裴行俭妄加猜忌。如果是拿着一根钓竿来相约垂钓,就算传了出去谁也无话可说!   薛绍顿时对吴铭有些刮目相看,这个总是一脸笑嘻嘻的酒肉僧人非但是深黯人情世故,政治觉悟也不低。难怪大哥一直将他留在身边倚为臂膀心腹,这些年来大哥在济州做刺史,吴铭肯定没少出力。   “走,去找根钓竿!”   二人骑上马转道便走,也没走多远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吴铭跳上了一棵树折来一根垂柳树枝,将多余残叶一除,远远看去还就真像是一根竹子钓竿了。   薛绍哈哈的大笑,扛起“钓竿”再回了裴行俭的家宅拍响了门,高声叫道:“裴公可曾在家?我来约他老人家一同前去曲江垂钓!”   这回老仆很快就来开了门,而且是两扇门大开。老仆居中作揖迎请薛绍入内,“请郎君入府稍坐奉茶,容家主更衣准备钓具!”   “好,有劳。”薛绍拿着手中那根连丝线都没有的钓竿,大踏步走进了裴行俭的家中。吴铭牵着马,也一并跟了进来。   薛绍入院一看,裴行俭的家里比外面看起来还要更寒酸,庭院里的野草都快要齐腰深了。残屋破瓦一片灰败气象,简直就比平民人家还不如。   “郎君请。”老仆朝前引路。   薛绍不由得叹息,做官做到裴行俭的这份上真是有些窝囊了。当年裴行俭曾经和长孙无忌、褚遂良抱成一团。这两大权臣被拔除这么多年了,裴行俭仍难以谋得二圣真正的信任,建立的功劳越大反而越加如履薄冰,活得憋屈又窝囊。   看来人在官场最重要的不是能力多强、人缘多好,而是——立场要选正!   薛绍入了正堂,裴行俭从内堂转出来对着薛绍呵呵直笑的拱手,“家仆无礼,公子勿怪!”   “裴公谨慎,倒是薛某冒昧了。还请恕罪!”薛绍连忙还礼。   裴行俭的一双老眼落在了屋檐外的吴铭身上,好奇道:“这位是……”   “这是在下的随从,名叫吴铭。其实他是先父的生前好友,家兄的心腹家臣。”薛绍答道。   吴铭站在正堂外,对裴行俭拱手拜了一拜。   “哦……”裴行俭沉吟了一声点了点头,忙道:“多有怠慢,公子快请入座!老仆,奉茶!”   二人分宾主坐下,裴行俭抚髯笑道:“公子折柳约钓登门造访,真是足智多谋呀!老夫胆小如鼠多有失礼,让公子见笑了!”   薛绍不以为意的笑了一笑,将那包袱拿来正要打开,裴行俭连忙一挥手制止,“若是礼物,不敢生受。”   薛绍苦笑了一声,说道:“裴公,这是卫公的兵书《六军镜》,我粗略读过了一遍全是不懂之处,于是今日特意登门造访,有请裴公点拨指正。”   “兵书?”裴行俭抚着灰髯呵呵直笑,“圣上曾命老臣与公子同学兵法,老臣不敢不从——公子有何处不懂只管提问,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绍的动作一滞,看来裴行俭当真对我不那么信任! 第0165章 兵者凶器   有句老话叫做,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薛绍心里清楚,此前自己有意主动接近裴行俭,不管用的方式多么巧妙多么自然,终究是有“谋划”的嫌疑。以裴行俭这种政坛老手的嗅觉,不可能意识不到。   再者最主要的原因是,原本一个单纯的“蓝田秘码”被武则天利用起来,拉起了一个“讲武院”抹上了一层浓厚的政治阴影;她还设下圈套将裴行俭张打为旗帜向禁军示威,把他当作了枪来使并大肆利用和消费了裴行俭在军方的威望。   换作是任何人,这心里都不会痛快,甚至还会对薛绍此前的动机和为人品德产生怀疑。   薛绍心想,如果裴行俭当真认为我是与天后早就合谋好了一同算计于他,那他怎么也不会对我有信任了。从而,裴行俭对讲武院的事情也就不会再上心,顶多就是迫于无奈的出工不出力。今后我要想和他一起出征、学到真正的兵法韬略、借他之力在军方站稳脚跟,更是无从谈起。这其中的微妙利害,实在是外人难以体会。所以我今天才非得亲自登门拜访,与裴行俭当面说清。   话说回来,如果真的吃了闭门羹,那薛绍原本的计划都要泡汤;现在既然进了裴家的大门,就证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证明裴行俭没有完全对薛绍失去信任。   薛绍索性把包袱又系了起来,这例行公事一般的“请教兵法”,不教也罢。   “公子,何意?”裴行俭不动声色的淡然道。   薛绍说道:“裴公信不过我,是在情理之中。薛某无话可说。”   裴行俭笑了一笑,“公子何出此言哪?”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薛某这点伎俩瞒不过裴公,也没打算要瞒。”薛绍说道,“此前,我的确是有意接近裴公,想要结识裴公。”   “为什么?”裴行俭问道。   薛绍拱了拱手,说道:“裴公,薛某今日刻意登门造访,就是想要开诚布公与裴公推心置腹的谈一谈。言语之间惹有犯忌或是唐突冒犯之处,先请裴公见谅!”   “你说。”裴行俭很淡定,表情几乎没有一丝的波动。   薛绍说道:“如果没有二圣钦点我为驸马,我又阴差阳错与太平公主纠结在了一起,薛某绝对不会动了心念要来结识裴公。”   裴行俭皱了下眉头,“为什么?”   “因为我想自保。”薛绍说道。   裴行俭略感意外的扬了扬眉梢,“此话从何说起?”   薛绍叹息了一声,说道:“常言道娶妻得公主平地买官府,大唐的驸马可不好当。更何况太平公主集天下娇宠于一身,非但是招风显眼还身负强大的政治资本。我若做了她的驸马,无形之中将成为众矢之的。此前张窈窕之死就是明证。那件事情表面上看只是太平公主的一次嫉妒发作,实际上,是有人对薛某暗生嫉杀之心。试想,我还没有正式成为驸马就有人要这样害我,日后如何了得?”   裴行俭仍是不动声色,“道理是没错。但薛公子想要自保,又何需摊上老夫?老夫愚见,婚姻未成你大可拒婚;婚姻若成,你谨小慎为远离风险便是。老夫一个泥胎菩萨自保尚且困难,又何来能耐襄助公子?”   薛绍轻叹了一声双眉紧拧,说道:“我是想继承裴公衣钵,执掌大唐兵权!”   “你!……你大胆!”裴行俭吃了一惊,“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薛绍拱手一拜,“薛某已经请过裴公见谅了!”   “兵者国之凶器,直属朝廷归于帝王,从来不属任何人!”裴行俭老眉紧拧的低声斥道,“薛公子,这种话以后切不可乱说!”   “是。”薛绍拱手拜了一拜,说道,“如今我与公主已经定婚,米已成饭木已成舟。他日一旦我娶了公主做了驸马,等于就是坐到了风口浪尖。我不招人惹事,自有人事招惹上我。大丈夫当提三尺青锋驰骋天下,又岂能蜗居于粉红纱帐之中,沉溺于男欢女爱苟且偷生?实话实说,我想要继承裴公衣钵,一为谋生自保二为建功立业。裴公,最诛心最真实的心底话,薛绍全都直言相告了。还请裴公明断!”   “哎……”裴行俭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抚髯,摇头。   “裴公?”   裴行俭抬起头来,一双老眼精亮,“薛公子可知,老夫颇识相人之术?”   “薛某知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说道:“老夫第一眼看到公子,其实心里就已经知道……卫公兵法嫡系一脉,终于能有传人了。”   薛绍心中一喜,拱手长拜下来。   “公子推心置腑,老夫也就说两句实话。”裴行俭说道,“第一句,我活不了多久了。”   薛绍愕然一怔,“裴公切勿乱说!”   裴行俭呵呵的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医者不自医,相师不自相。我的命是袁天罡批的。两年之内,老夫必死。再者,老夫自己的身体如何,自己也是心中有数。眼看着阳寿将尽但是宿愿难偿,老夫心中……其实也是很不好过。”   “裴公有何宿愿,何不说出来,看薛某能否效力一二?”薛绍说道。   裴行俭说道:“世所众知,老夫从先师苏定方那里继承了卫公的兵法。其实兵法之说虚无飘渺,就算是把天下所有的兵书都倒背如流,也未必能够成为一名兵家。实践,经验,天赋,秉性,师承,时运,六者缺一不可;兵法书卷本身,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你回头看看那些古之名将,有几个是从书堆里站出来的?——纸上谈兵的赵括如何?长平一战四十万赵军被秦军坑杀!”   薛绍点了点头,“裴公所言极是。古往今来将军无数,读兵书的将军更是不少。但真正的名将,少之又少。”   “六要之中——天赋看起来最为虚幻,但其实是最为重要的。”裴行俭说道,“如你所言,古往今来将军无数,人人都有带兵之实践,忠君爱国者不计其数,师出有门治学治典的也不在少数。但真正的名将,仍是少之有少。归根到底,绝大多数人都缺乏天赋,或是时运不济!”   薛绍点头,静静的倾听。   “老夫为官一生命运多舛,弱冠学艺老来带兵。终我一生,所学包罗万相,兵家只是其中之一。”裴行俭说道,“但老夫此生最大的遗憾,也恰是兵家!”   “为何?”薛绍问道。   “常言有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师承而言也是这个道理。老夫继承了卫公兵家一脉,却让这一脉在老夫手中断绝,岂不遗憾?”裴行俭说道,“这些年来,老夫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人,欲将毕生之所学倾囊相授。但是……一直未得其人。”   薛绍的反应很平静,说道:“天下芸芸志士万千,能有兵家天赋者想必不在少数。裴公何以一个都没有遇到过?”   “恰好相反,老夫遇到过多少个有天赋的才俊,自己都要数不过来了。”裴行俭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但是兵者凶器,岂可轻易授人?就算他秉性上善忠心可嘉,老夫也不敢相授啊!”   “……”薛绍恍然醒悟,现如今文治天下,名将凋零。若是裴行俭的嫡传门生,定然光耀万千。但是裴行俭的身份如此尴尬,他的嫡传学生岂能受到二圣待见?能不能得受重用发挥才能姑且不论,将来会不会因此而害了他的学生,都是难说!   裴行俭不收徒,是怕害徒!   兵者凶器,双刃之剑哪!   “薛公子,在老夫遇到的青年才俊当中,你的天赋不算是最出色的。”裴行俭说道,“但是,你既是陛下的外甥又即将成为天后的女婿,最为难得的是二圣对你都是颇为器重。你出身高贵又蒙圣眷再加上即将成为大唐唯一的嫡亲驸马,按理说,这天底下已经没人比你更有资格继承老夫一生所学。但是……”   薛绍拱手道:“裴公有话,不妨直言。薛某今日此来,就是想与裴公推心置腑。裴公之言出君之口入我之耳,若有半句泄露出去,管叫薛绍死无葬身之地,将来灵位不得入薛氏宗庙!”   裴行俭略微一怔,好毒的誓言!   “裴公,请讲!”   “薛绍,令堂城阳公主殿下是太宗皇帝的嫡女,你身为皇族外戚与李唐之臣,理当立足国本,以忠君护国为毕生之志。”裴行俭说道,“但是老夫看到,你与天后似乎更有默契。倘若将来你学得一身兵法却偏私一道仅为天后所用……老夫,将大罪于李唐社稷啊!”   薛绍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裴行俭,终于说出了心里最深层的想法与顾虑!   就像天下大多数的儒家仕大夫一样,在裴行俭的心里“忠君爱国”是摆在首位的。在裴行俭看来,妇人专权是有违礼制、大逆不道的,是与忠君爱国严重背离的。   假如某一天天后真的要与李唐决裂,而我薛绍依旧只是效忠于天后,在裴行俭看来,我薛绍就是乱臣贼子!——而他裴行俭就是造就了我这个乱臣贼子的始作甬者!   儒家重“名”一切以道德挂帅,儒生立言立德立功业,但求名扬当世垂于青史。如果将要承担始作甬者的罪名而遗臭万年,裴行俭定然宁死不为!   薛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裴行俭,将才文雄凛然英风,但他终究是生活在大唐时代的人,无法超脱于这个时代! 第0166章 妇人之见   吴铭在裴府仆人的带领下把马牵到了后院马厩安顿好,仆人请他在偏厅用茶,然后就自顾去忙碌了。吴铭喝了一小会儿茶走出厅外,看到天井里晾着几件刚洗好的衣服。   其中有一件,是裴行俭的紫色朝服。   大唐的官服有定制,五品通贵以上着红色,三品亲贵以上着紫色。裴行俭刚刚被朝廷授予二品特进文散官与二品河东县公的爵位,这套官服显然也是新的。   吴铭走出房间站在回廊下,眉头微皱久久的凝视那件官服,站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那么久。   裴府的仆人并不多,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最多看他一两眼,没什么人过来多问一句。   良久之后,四下无人。   吴铭走到天井中,站在那件撑开晾好的官服前,斗摆前袍双膝着地,行稽首之礼大拜下来,以头触地,有如敬拜神明。   礼罢之后吴铭站起身来,脸色沉寂一言不发,静静的走回了偏厅里继续饮茶。   片刻后,一个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径直朝偏厅走来。吴铭眉头略动放下了茶盏,站起身。   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站在了门口,面容娇好体态婀娜,衣着鲜艳饰戴华丽,与整个裴府的简朴到寒酸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铭不敢直视连忙拱手拜下,不知对方来历,于是箴口不言,只是拜。   “贵客免礼。”妇人站在门口回了一礼,说道,“奴家是裴行俭的妻子,娘家复姓库狄。”   “原来是裴夫人,在下失礼了。”吴铭再拜,“我是薛公子的随从,跟随家主人一同前来拜访裴尚书。”   “贵客不必多礼。”库狄氏回了礼,好奇的上下打量吴铭,“奴家斗胆相问,贵客为何要对家夫的官袍大礼相拜?”   “这……”吴铭略显尴尬的笑了一笑,想必她是在远处看到了。   库狄氏略微笑了一笑,“既然贵客有隐衷,那奴家就不打听了。贵客适才说了贵主人是薛公子,敢问是哪位薛公子?”   “汾阴薛承誉,讳绍。”   库狄氏明显是眼睛一亮,“薛驸马到了敝府?”   吴铭略微一怔,笑道:“我家公子还没有与太平公主殿下成婚。”   “奴家失言了。”库狄氏拱了一手,“来人,好生招待这位贵客,不得丝毫怠慢!”   “是……”两名户婢连忙应声走了过来。   吴铭忙道:“夫人恩义,在下心领了。在下是出家之人……”   库狄氏不由得一笑,“大师不必误会,奴家只是让她们伺候茶水,只在门外候待。”   吴铭拱手拜了下来,“多谢夫人。”   “告辞。”库狄氏回了一礼,好像有些着急的翩然而去。   吴铭略微皱了皱眉头,裴行俭的正房夫人怎会如此年轻?库狄氏,还是个胡人女子?   正堂里,薛绍正与裴行俭谈到紧要之处,大门被敲响,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夫君可在堂中?”   裴行俭正声说道:“我在招待重要的客人,任何人不得叨扰!”   “夫君所说的客人,是否就是汾阴薛公子?”库狄氏说道,“奴家想见一见薛公子,求夫君恩准!”   “你一个妇人何以登得大雅正堂,还不退下!”裴行俭厉声道。   薛绍连忙道:“裴公息怒,既然尊夫人有此之意,薛某是晚辈理当如命。”   裴行俭只好摇头苦笑了一声,拱手道:“拙荆是个胡人,不太懂得中原仕族之礼法,让薛公子见笑了。”   “裴公言重。”薛绍回礼。   裴行俭这才说道:“薛公子虚怀若谷不予计较,准你进来说话!”   库狄氏推门而入,薛绍看到她也是略微吃了一惊,这要是在外面碰到,打死也不会让人想到她会是裴行俭的正房夫人。   裴行俭年过六旬,库狄氏不过三十上下。裴行俭衣着简朴内敛寡言,库狄氏光鲜照人风姿绰越。   这一对老夫少妻,还真是反差强烈!   “薛公子在上,请受奴家大礼一拜!”库狄氏说罢,突然对着薛绍大礼拜下。   薛绍尴尬的愣住了,你一个二品华阳夫人又是长辈,这样拜我让我如何受得起、让我如何回礼?   裴行俭在一旁苦笑不已,“薛公子见笑,但以俗礼还之即可。拙荆当真是不太懂得中原礼法!”   不等薛绍说话,拜倒在地的库狄氏说道:“夫君此言差矣,奴家理当就以九拜之中最大的礼节稽首大礼,来拜薛公子!”   裴行俭与薛绍同时一愣,薛绍忙道:“夫人快快请起,此等大礼着实折煞薛某。但有言语,不妨坐下来细细商谈。”   “多谢薛公子!”库狄氏半点也不扭妮,亲自取了一块坐榻在离二人稍远的地方打横了侧坐下来。   裴行俭的表情挺尴尬,苦笑。   薛绍看得出来,虽然裴行俭努力在外人在面前表现出一家之主的强势,但实际上他就算不是个惧内之徒,也对自己这个年轻的夫人非常的宠溺。   否则,库狄氏何以打扮得这样光鲜照人,还敢叩门打扰裴行俭接待重要的客人?   “你有何事,说完快走!”裴行俭板着一张老脸说道。   “谢夫君。”库狄氏拱手回了礼,说道:“薛公子见谅,其实奴家深知女流不登正堂不会宾朋,但今日,奴家确有要事对薛公子讲。”   “夫人请说。”薛绍也挺好奇,素昧平生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跟我讲?   “谢薛公子。”库狄氏一板一眼的对薛绍施了一礼,说道:“其实在与薛公子见面之前,家夫已经多次在奴家面前提起薛公子,对公子的才华器识赞不绝口。家夫还曾口口声声的说,公子就是他寻找了多年的衣钵传人!”   “你……”裴行俭的脸一下就涨红,“你这妇人,满口胡说!”   薛绍干咳了一声忍住笑。   “薛公子是个明白人,夫君又何必矫情否认?”库狄氏说道,“你与奴家在卧房之中说的话,还能有假?”   “你再敢矢口乱言,就给我出去!”裴行俭抬手朝外一指涨得老脸通红,看那模样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薛绍忍住笑也没有多说话,他知道,库狄氏还没有说到真正的重点。   “夫君,奴家今日拼着吃了家法也要当着薛公子的面说一句实话,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库狄氏半点不害怕,针锋相对的道。   “你!……”裴行俭的动作和表情都凝固了半晌,苦笑一声双手一摊,“罢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由得你数落一通。薛公子要笑,就笑出声来吧,老夫今日不要这张老脸了!”   薛绍仍是没有笑,一本正经的道:“裴公不必在意,夫人心直口快,或许真有她的道理——夫人,你请说。”   “还是薛公子爽利!”库狄氏拱手拜了一记,说道:“薛公子,其实夫君早就动了爱才之心,想要收你做入室关门弟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但又深有顾虑。”   裴行俭的脸皮都抽搐了一下,叹息了一声把头都扭了过去,表示“随你胡说八道一通”。   “裴公有何顾虑?”薛绍问道。   库狄氏说道:“夫君怕你日后仗兵作乱无人可制,祸及神器遗害苍生!”   薛绍这下笑了,“裴公所虑,不无道理。兵家授徒向来谨慎,当年侯君集要向卫公学兵法时,卫公也是这样的想法。事后证明,卫公所虑颇为正当。”   “但奴家以为,家夫是书读得越多、人活得越久,就越发的患得患失与矫情胆小了!”库狄氏生怕裴行俭出言打断,于是快嘴快语地说道,“汾阴薛氏历来就是拥护李唐的大世族,薛公子是李唐贵戚身负皇室血脉、现在薛公子又要娶公主做驸马。就像是一棵树一样,薛公子的根都深深的扎在了李唐的土地之中。将来薛公子如若掌兵,定然是以李唐神器为念,御外敌平内患成不世之功业,又岂会为祸李唐天下荼毒李唐子民,那不是自断根骨自毁家业吗?”   薛绍哈哈的笑,“夫人,果然有见识。”   “她当然有见识了,妇人之见而已!”裴行俭嘴角儿都在抽筋的冷笑。   “那依夫君之高见呢?”库狄氏仿佛还有一点激动了,坐直了身体大声道:“夫君时常把阳寿将近挂在嘴边,时常叹息毕生所学后继无人——你就只念着你的一世功名才学,就从未替我们母子想过吗?夫君,奴家比你年幼三十岁,如今最大的儿子都还只有七岁。你若百年之后,我等孤儿寡母将要何所依存?纵然奴家可以谨守家门足不出户,含莘茹苦将我们的三个孩儿养大成人。可是你为官三十多年竖下了多少政敌,多少人盼着你死了再拿我们孤儿寡母开刀报负?奴家关好家门,就没有人来招惹了吗?远的不说,你本家的兄弟裴炎能不落井下石?”   “住口!”裴行俭厉喝一声,仿佛是动了一点真怒。   “奴家失言,夫君恕罪!”库狄氏慌忙走到堂中,正身拜倒在地。   薛绍不动声色只在心中暗道,记得大哥曾经说过,有人认为裴行俭可以做“尚书右仆射”与刘仁轨平起平座,但肯定也就“有人”认为裴行俭绝对不可以坐到那把交椅上去。   反对的人当中,或许就有裴炎一个。   首先裴炎与天后的交往甚密,他哪能不知道天后是绝对会反对裴行俭出任右仆射的?再者,同是出身闻喜裴氏,裴炎一直压着裴行俭一头,是整个裴氏大族的领袖大旗,他又岂能容忍有朝一日裴行俭与他平起平座,并且凭借无人可及的军功威望反压他裴炎一头?   站在裴行俭的立场上说,自己的资历、才能、威望和德操全都不输予裴炎,凭什么就只能仰视受制于他?   一时瑜亮,互不相容。   裴炎与裴行俭会有矛盾和积怨,似乎就很容易理解了! 第0167章 顺水推舟   裴行俭眉头深皱面带怒意的瞪了库狄氏半晌,悠然叹息了一声,“夫人,请起。”   “谢夫君……”库狄氏站起身来,眼圈已红眼泪在流但是连哽咽都没有,表情很倔强。   “既然家丑已然外扬,老夫也就不必在薛公子面前有什么顾忌了。”裴行俭苦笑了一声,说道,“诚如拙荆所言,老夫行将就木但三子都还十分年幼。原本老夫也有几个得势的同宗亲族可代为托孤,可是老夫和裴炎素来不和,那些同宗亲族怵于裴炎之威,早就和老夫断了往来。这些年来,老夫一直闭门谢客,更没有什么挚交友朋。所以,一旦老夫呜呼哀哉,家中幼子就无人照顾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薛绍哪里还能不明白?——裴行俭夫妇,是想让我这个传人学生,将来照顾他的儿子们!   “夫君,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你都应该信任薛公子,将毕生才学倾囊相授!”库狄氏趁热打铁的劝道,“将来,奴家与孩儿们也好有个庇护依托啊!”   薛绍拱手对他夫妇二人依次拜了过来,“承蒙夫人器重,无论裴公是否信得过薛某,薛某将来必然悉心照顾贤伉俪的三位公子,将其视同血亲兄弟!”   “哎……”裴行俭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仿佛是在苦笑,仿佛又是在自嘲,悠然道:“其实妇人之见,有时……也颇有道理啊!”   库狄氏一听到这话,连忙就跑到厅堂外把他们的三个正在玩泥巴的儿子都带了来,大的七岁小的还只有三岁,库狄氏带着他们一一的拜见薛绍,执行叔侄之礼。   这样的礼节仿佛有点乱了辈份,薛绍拒绝不是接受也不是。   裴行俭仿佛也对自家夫人的举动有些无奈,苦笑的道:“犬子年幼,论年齿的确就是薛公子的晚辈。薛公子……权且受之吧!”   薛绍有点哭笑不得,“那我与裴公岂不是成了平辈之人?”   “那……平辈就平辈吧!”裴行俭也是无可奈何哭笑不得,谁叫自己的儿子一个个的都这么年幼呢?   库狄氏倒是无所谓什么辈份不辈份,她表现得很开心。或许在她看来薛绍就该是同辈之人,要是被薛绍当作“大婶”看待她才真的会十分郁闷。   “你若是闹够了,那便退下吧!”裴行俭挥挥手,急着要赶库狄氏走。   “夫君怎能说我闹呢?我分明就是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大事呀!”库狄氏带着三个小孩儿,泪眼未干却是一脸笑容,说道:“想到奴家的下半生与孩儿们的将来都有了依靠,奴家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奴家跟了夫君快有十年,今天是最开心的一天了!”   “你这妇人,当真胡说。”裴行俭拍着额头都有些无语了,这种话你闷在心里就好,为什么要当着薛公子的面说出来呢?   薛绍也笑出了声,对眼前这位“非主流”的胡人女子库狄氏也有些无语了,她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心直口快”。但有一点要承认,这或许也正是她的优点。如果她是一个羞涩婉约谨小慎为的大家闺秀,肯定无法将“托孤”这么重大的事情办得这么迅速而且顺利!   从而,薛绍想要打破裴行俭心中的那一层顾虑与怀疑,也会相当的困难。换言之,库狄氏今日这一场看似荒诞又无礼的举动,非但是帮了自己也是帮了薛绍!   “奴家失礼,这便告退!”库狄氏带着三个孩子一同施礼拜退,走的时候可谓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   “哎呀!”裴行俭伸手在自己脸上连拍了几下,“老夫这张脸哪,没了,全没了!”   薛绍呵呵地笑道:“裴公不必如此。其实在我看来,尊夫人行为果敢颇有见识,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恰是一名女中之豪杰。有母如此,将来裴公的三位公子,或许都能有所建树!”   “连你也这么认为?”裴行俭苦笑的摇了摇头,“难怪她三天两头被天后叫进宫里闲谈叙话,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说道:“我倒是听太平公主说起过,尊夫人与天后似乎真有一些私交。天后好像还曾提起过,想让尊夫人去侍制院做个女官。此事,不知成了没有?”   “哦?”裴行俭异讶的皱了皱眉头,“她居然从未跟我提起过?”   薛绍微笑道:“或许,尊夫人是怕裴公为难,自己就已经拒绝了吧?”   裴行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些年来天后下过几次制令,召天下通文干练的女子入宫为官,侍奉天后左右用事。有不少大臣的妻母和后宫的女子都响应号召,在天后的身边做了女官。拙荆虽是一名胡人女子,但她确实精通文史还跟老夫学一手书法。至于性格……你也见识到了。不得不说,她与天后或许真有投缘相通之处,如果不是碍着老夫的情面,她恐怕早就进宫当女官去了!”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既然如此,裴公何不索性成全了尊夫人呢?”   “这……”裴行俭抚着须髯皱眉沉吟了片刻,“似乎有所不妥吧?”   “在我看来,非但是妥,还大有稗益。”薛绍说道。   “愿闻公子高见?”裴行俭煞感兴趣地说道,还对薛绍拱手拜了一礼。   “不敢当。”薛绍回了一礼,说道:“既然是推心置腑,那薛某便有什么说什么了。以裴公的才德功勋,早该拜为宰相执掌中枢。就连家兄都曾说过,唯有裴公才能与刘仁轨平起平座,补那空缺的尚书右仆射。但是……因为当年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的缘故,裴公迟迟未能拜相入阁。归根到底,还不就是因为二圣把不准裴公的脉,摸不透裴公的心?”   裴行俭深吸了一口气,“薛公子果非常人哪,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你敢说得出口!”   “这有何妨!”薛绍坦然一笑,说道:“就算哪天薛某信不过天下人了,也定然信得过裴公。因此有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必有任何顾忌!”   “公子何以对老夫如此信任?”裴行俭问道。   薛绍说道:“裴公敢把一门香火、三个儿子都托付给我,薛某又还有什么理由不对裴公推心置腑呢?”   “公子义重,老夫先行谢过!”裴行俭又对薛绍拱手一拜。   薛绍回了礼,呵呵地笑道:“裴公,虽然你的儿子以叔礼待我,但在我的心里你仍是师门长辈,可别再对我拜来拜去了,不然会要折煞于我的。”   裴行俭抚髯而笑,“好,既然你我都是武夫,一切俗礼能免则免——言归正传,公子认为拙荆入为女官侍奉天后有诸般好处,但公子可曾想过,一旦拙荆做了天后的近侍,满朝文武将要如何看待老夫?”   “我理解裴公的顾虑。裴公是担心一旦尊夫人做了天后的近侍女官,朝臣会认为裴公献媚于天后,有伤气节德操。”薛绍问道,“但请裴公明断,究竟是二圣对裴公的看法重要,还是满朝文武的看法重要?”   裴行俭想了一想,说道:“前者关乎仕途气运后者关乎气节德操,二者同关生死荣辱,都很重要。”   儒生就是这样啊,容易患得患失为“名”所累!   薛绍心中暗叹了一声,说道:“其实裴公应该这样想,尊夫人如果做了女官是为朝廷效力,并非是做了天后的家奴,仅仅侍奉于天后一人。就算她现在没做女官天后也时常召她入宫叙话。敢问,每逢天后要召尊夫人入宫的时候,裴公阻拦过吗?”   “老夫岂敢?”裴行俭苦笑。   “呵呵!”薛绍笑了,说道,“尊夫人一个二品外命妇既无职事却时常入宫,不管裴公愿不愿意,在外人看来尊夫人已经和天后做了朋友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尊夫人去宫里做个女官。那样她出入禁中还能有个公事的名目,总好过现在这样完全就是奔着与天后的私交去的。”   “其实看到拙荆时常被天后召入禁中,老夫何尝不知天后是何居心用意?但是,老夫偏就无法阻止。”裴行俭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阴谋套阳谋、阳谋串阴谋,这是天后的一惯做风。双管齐下,根本让人无法招架啊!”   “顺则双赢,逆则两伤。不如那就让尊夫人入宫,去侍制院做个女官吧!”薛绍说道,“至于朝臣文武的风评,其实不用过多在意。从来都树欲静而风不止,鸡蛋里面也能挑出骨头来。裴公闭门谢客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   “……”裴行俭抚髯沉吟,良久之后,点了点头,“好,老夫就听公子一回劝!但若天后有召,就让拙荆进宫去侍制院,试上一试!”   “夫君英明,请受奴家一拜!”隔着一道大门,库狄氏在堂外高声地说道。   “你这贱妇,怎能躲在堂外偷听呢?”裴行俭很是恼火打开门就冲了出去,库狄氏还真是拜在堂外。   薛绍呵呵直笑,要是她没在堂外偷听,这些话我或许还就不说了!   能让库狄氏入宫成为武则天的心腹女官或是闺密好友,实在是利远大于弊。这其中的微妙,想必裴行俭自能权衡、甚至早有此心,否则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听了我薛绍的三言两语之劝就满口答应下来。   归根到底,我只是起到了一点居中调和顺水推舟的作用,给了裴行俭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来下罢了! 第0168章 不朽传承   今日裴府一行可谓峰回路转,库狄氏的突然出现着实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同为儒家仕大夫的正房夫人,嫂嫂萧氏温婉贤淑古典美韵,而库狄氏的行事作风大胆泼辣雷厉风行,着实令薛绍有些刮目相看。   库狄氏本就是个胡人女子,血管里都流着奔放与不羁的血,灵魂当中也没有中原女子的那么多条框束缚。当然最主要的是,大唐的社会风气整体比较开放且包容,对女性的束缚远不如后世几代王朝那么严格,贵族妇女的思想大多比较激进而且富有主见。这或许也正是以武则天为代表的许多政治女强人,在这个时代分批涌现的大环境与先决条件。   幼子托孤,让裴夫人入宫做女官,办成这两件事情着实不在薛绍的计划之中,也都称得上是意外的惊喜。   因为生命的短暂,人类总想追求一些永恒的东西。古今中外的思想与学术曾经达成了一个空前的默契,都承认男人毕生所追求的无外乎是两样——性与不朽。   在中华的文化传统之中,有“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对性的追求仿佛很好理解,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蔫,这是生物本能。但实际上它还有一个更深层的用意——子嗣传承。   父与子,就是一种生命的延续。裴行俭能把自己的三个儿子托付给薛绍,那就意味着必将会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并不遗余力的帮助薛绍,寄望于薛绍将来越强大,就越好。   因为薛绍的强大能力保他的子嗣存活,将有利于成就裴行俭毕生所追求的——不朽!   托孤之重,远比惺惺相惜与师生之谊都要更加牢不可破!   薛绍不知道库狄氏是否知道这些道理,但她今天的所做作为,确实就误打误撞的成就了这一件事情。   至此薛绍可以放心,裴行俭终于会鼎力支持了;裴氏夫妇也可以欣慰了,他们为自己的孩子找到了最好的乘凉大树与避风港湾。   至此,薛绍与裴行俭之间的隔阂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二人叙谈多时,从古今文史到大唐时政,从军务兵法到琴棋书画,时而激昂慷慨时而笑语生欢,一老一少都同有相见恨晚之感。   裴行俭的学识之渊博,令薛绍非常的惊叹。世人只知道他是一位吏治能臣与常胜儒帅,知道他书法出众、精通天文熟识地理,识奇门遁甲之术懂阴阳相面之学,却不知他在击剑、箭术、曲艺、鉴赏甚至厨艺方面,都有极深的造诣。除此之外,他曾在西域经营多年,对于异邦诸胡的文化与历史了如指掌。他会说吐蕃、突厥各族的很多种方言,读得懂天竺的原版佛经,弹得来波斯的箜篌竖琴,甚至他还指点过自己的夫人如何跳好胡旋柘枝舞,如何吟唱大唐江南的民谣!   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不平凡。他的一生经历积累下来,本身就是一座民族文化与人类智慧的宝库。他的消亡与离去,注定会是文化与智慧的损失,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灾难——儒将之雄裴行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裴公,如果我到了你这样的年龄,能有你一半的才华与成就,此生也就不算枉活了!”薛绍如此对裴行俭说道。   裴行俭只是笑一笑,“薛子当为天下雄,岂能以老夫一介落魄穷儒为标尺?”   薛绍笑着摸了摸额头,“看来我已是臭名昭著了。”   裴行俭哈哈的笑,“敢在天下文宗的面前如此放肆,老夫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何字?”   “爽!”   薛绍既惊奇又好笑,“裴公也说——爽?”   裴行俭笑道:“大丈夫行于世,但求一个快爽!只是活得越久,身上背负的枷锁与桎梏就越多。活到老裴这般年纪,就只能把自己关在这龟壳一般的破敝院宅之中,不敢见天日了。夫人教训得没错啊,老夫的确是活得越久,就越胆小了。当年的那种年少轻狂与热血激昂,再也体会不到了。别说是像公子那般在天下文公面前放肆了,就是每说一句话都要前斟后酌唯恐犯错。因此,‘薛子当为天下雄’一句,可称为——大爽!”   薛绍哈哈的大笑,“裴公,真是个性情中人哪!”   “凡是能上疆场的男人,都是性情中人。”裴行俭声声铿锵,说道,“当你看到万里河山铺陈脚下,千军万马奔腾怒吼,一念之间流血千里,一朝成王败寇,百年族国兴衰……就算他是一个生来残废的病弱,只要他上了疆场,也会挺起他的脊梁、燃烧他的热血,大吼一声——男人大丈夫,为战而生、为战而亡!”   “为战而生、为战而亡!”薛绍深呼吸……心中蛰伏已久的那一股军人血性,几乎被裴行俭三言两语就点燃到沸腾!   儒将之雄,他的人格魅力与精神感染力,果然是无与论比!   “老夫今日要与公子,一醉方休!”裴行俭一巴掌拍到了薛绍的肩膀上,老眼之中精光奕奕,“公子,你不会真的是戒酒了吧?”   薛绍大笑,“薛某平常的确是不太饮酒。但若是裴公所赐的英雄酒——舍命相陪!”   “夫人,备宴!——挖酒!”   裴行俭今日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他袖子一挽抡上了大铲跑到地窑,亲自动手的挖起土来。薛绍要帮忙,他都拒绝了。   挖了许久,裴行俭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从地窑里挖出几坛陈年老酒来。   “薛公子,这酒比我夫人的年龄还要大,老夫埋了它们快有四十年了!”裴行俭拍着酒坛子,说道:“当年老夫的元配夫人陆氏,给老夫生下了一个女儿。那一天,老夫亲自在这里埋下了十六坛酒。可惜啊,老夫的女儿没有活到出嫁的那一天。这些酒,也就一直深埋于此!”   薛绍拱手而拜,“裴公如此厚意款待,让薛绍情何以堪?”   裴行俭笑了一笑将一整坛酒推到薛绍面前,“归你了,喝光它!”   “好!”   裴行俭倒是没有忘了薛绍还有一个同来的亲随,因此也送了吴铭一坛酒。吴铭可是一个壶不离身的大酒痴,一坛四十年的陈酿对他来说,贵比千金!   酒是天下难得的好酒,酒逢知己千杯少,裴行俭喝得大醉,薛绍走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倒翻在床。薛绍毕竟年轻力壮而且在些内家功夫的底子,虽然走路也有一点摇晃了,但大体清醒。   半醺之际,脑子的思维方式或许与往常不同。一些平常轻易不会去想到、也很难去想通的问题,在喝了酒以后反而能得出一个相当清醒的认识。   此刻薛绍就在想,今日裴府一行能与裴行俭消除隔阂达成默契,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因为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大力推助。   这个人,就是——武则天!   兵者凶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反过来说,那么多军队被大将带出去了,君王的心里如何安稳?   每逢裴行俭带兵在外二圣总是心惊肉跳忐忑不安,上次北伐就是仗没打完就把他召了回来,回朝之后非但没有论功拜相反而卸他兵权架空搁置。归根到底,二圣对裴行俭是既不放心又不得不委以重用,既想好生拉拢又想对他有所钳制。   帝王心术,历来如此。   现在裴行俭愿意送夫人入宫做女官,是有向天后讲和示好之意,但深层更大的用意却是——将其留作人质。   古往今来这样做过的名将,不可枚举。一旦出征就将家人主动留下作为人质,这样,总好过被人暗中监视扣押或是饱受猜忌掣肘!   从裴行俭与库狄氏这对老夫少妻的夫妻关系来看,库狄氏不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乖乖女,她很有想法很有魄力,裴行俭对她不仅仅是宠溺,或许还会把她当作一个重要的“内助参谋”。   武则天也是女人,她是吹枕头风起家的,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枕头风吹起来有多厉害,尤其是一个青春正旺的少妻对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夫吹的枕头风,将更加有效。   因为老夫对少妻总是难免心存愧欠之意,因此容易对她有求必应特别的宠溺。这样的枕头风一旦吹起来,就算是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于是惊才绝艳的裴行俭抱残守缺的清傲了一世,到了行将就木之时出于对少妻与幼子未来命运的考虑,终于是做出了妥协:他同意了裴夫人提出的“闺密外交”,也就等于是同意了留下裴夫人在宫里做人质,更重要的是他同意了将三个儿子托孤给薛绍!   库狄氏如此大力推助与促成裴薛的“联盟”,当然是得了她的“好闺密”武则天的暗示或是授意或是默许——如果武则天不器重不看好薛绍,薛绍将来何德何能保全他裴家的血脉?   那么换句话说,裴行俭托孤给薛绍实际就是等于托孤给了武则天、托孤给二圣,薛绍只是一个具体负责执行的“项目经理人”。   有此托孤一举,二圣以后应该就能对裴行俭带兵出征放心了,带兵在外的裴行俭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掣肘与顾忌了。   薛绍在想,裴行俭今天“聊发少年狂”表现得十分奔放,不知道是出于一种大释放的坦然,还是出于一种大妥协的无奈,又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摇摇晃晃的走出裴家大门时,薛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正堂屋檐下,远远对着他拱手长拜相送的库狄氏,心中一叹:这个妇人,绝非泛泛之辈!   且先不说她的性格有多激进与果断,她在政治上的觉悟绝对非比寻常。这些年来裴行俭提拔了那么多的名臣大将、裴氏本家得势的更是不少,库狄氏不去找他们托孤却单单找上了一个官职六品、年方弱冠的薛绍,这其中或许是有武则天的暗示或是推波助澜,但真要做成这件事情,还得是由裴氏夫妇自己拿出巨大的勇气来下定决心进行一场豪赌——就在裴行俭还犹豫不决患得患失的时候,库狄氏快刀斩乱麻,干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个库狄氏的行事风格,像极了武则天! 第0169章 求之不得   原本裴夫人是要用马车送薛绍回家,但薛绍谢绝好意自己骑马归家,一路上都算比较清醒。但一路夜风吹来气血运行加快,这四十年老酒的酒劲开始发作了。   一跃下马双脚落地,薛绍一个趔趄差点翻倒在地。吴铭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薛绍的身后,一手托住了他的腰背将他稳稳搀住,另一手还平托着若大的一个酒坛子,滴酒未洒。   薛绍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瞟了他一眼,非常放心的眼睛一闭,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便睡。   吴铭单臂一抡将薛绍整个人扛上了肩膀,另一手托着酒坛子大步流云的走进了薛府。   薛顗正在等着他的好弟弟回家了,跟他说一说今天宫中面圣的事情。乍一眼见到吴铭以这样一个造型回家来,薛顗当场被吓了一大跳!   左右仆人连忙将薛绍搀回了卧房伺候更衣歇息,月奴替薛绍擦了脸洗了脚盖好了被褥,就站在了薛绍的卧房之外寸步不离。   将薛绍安顿好以后,薛顗连忙把吴铭叫了过去问话,说二郎怎会醉成这样?吴铭就将今天的事情简单的跟他说了一说。   薛顗听完很是吃惊,“二郎居然和裴行俭一起大醉了一场?”   吴铭笑道:“这难怪很奇怪吗?”   “这非但是很奇怪,简直就是不可思议!”薛顗说道,“至从裴行俭从西域调回京城任职,他就一直闭门谢客常年门可罗雀,从来不与任何同僚走动往来。据说他家院子里的杂草都要快有一人深了。别说是和二郎这样的皇族外戚、天子近卫在家中痛饮大醉,哪怕是没有品衔的小书吏他也不会多作交谈。裴行俭的慬小慎为几乎都要不近人情了,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他今天怎么会这么出格呢?”   “据我旁观所知,二公子今日和裴行俭达成了重要的默契。”吴铭说道,“裴氏夫妇,好像是托孤给二公子了。”   “什么?”薛顗再度大吃一惊,“托孤?!”   吴铭点了点头,“没错,就是托孤。”   薛顗的表情斗然变得十分凝重,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君侯,看来二公子的志向,并非只是做一个清平驸马和闲散千牛。”吴铭说道,“迟早一日,他要步入戎武之途。出征打仗,将成为他的家常便饭。或许有一天他真能继承裴行俭的衣钵,成就一世功名!”   “两年不见,我几乎不敢相认他这个弟弟了。”薛顗深有感触的道,“今日丹犀面圣,二圣提起二郎都是赞不绝口,称他文武全才器识非凡,不仅是完美的驸马人选,更有可能会是将来的国家栋梁之材。二圣何许人也,天下英才尽皆为其所用。他们居然异口同声给予二郎如此的高评,着实令我震惊!”   吴铭谈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君侯,这莫非不是好事么?”   薛顗双眉紧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二郎能被二圣择为太平公主的驸马,就已是站到了一个风口浪尖遭来无数的羡妒;如果日后他又在军旅或是政坛风头太盛,必然面临一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处境。只要他一招不慎摔了个跟头,马上就会有人对他落井下石、踩在他的身上往上攀爬。那些人或许跟他有仇或许是素无瓜葛,就算是平日里推心置腑的心腹挚交,也都有可能!——官场之上从来都是步步杀机而且是杀人不见血啊,谁能保证自己永不犯错?!”   吴铭仍是淡然一笑,说道:“君侯,在我看来二公子肯定早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对于将来可能面临的危机与凶险,他有着充分清醒的认识。而且,他采取的方式既不是畏惧也不是逃避,而是逆流而上奋勇抗争。至从来了长安,贫僧还没有看到二公子浪费过哪怕是一刻的时间,做过一件无用之事。男儿立业,首要立志;成事之要,贵在专注。二公子既有才华又能精专更有贵人相助扶植,何愁将来不能成就大业?”   “话是这样没错……”薛顗轻轻的叹了一声,“其实,我更希望二郎像以往那样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富足公子,哪怕是荒诞纨绔一点,也都不打紧。皇家无亲情啊,一朝踏进那一扇宫闱大门,二郎的人生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此,他就注定再也无法远离政治漩涡,无法远离凶险与杀戮,无法脱身于党同伐异,无法摆脱那一副名利与权势做成的枷锁!”   吴铭点了点头,“君侯爱幼之心,神明可鉴。令尊在天之灵,当会大慰。但我还是要劝君侯一句,对于二公子的事情,君侯还是不要过多的担忧与干涉了。”   “难道我身为长兄,还不应该管一管我二弟的事情了吗?”薛顗说道。   吴铭笑了一笑,“君侯该管。但君侯,已经无法管了。”   “……”薛顗愕然。   吴铭说道:“君侯,有个事实摆在眼前——只要二公子与太平公主成婚,不久的将来,薛氏一族必然唯二公子马首是瞻。二公子能够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将决定薛氏一族与君侯一家将来的处境与地位。如今,二公子奋发激进矢志向前,君侯就该义无反顾的全力支持,这比什么都重要。君侯的信任与鼓励,将是二公子的一股心气。如果君侯屡屡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些担忧与患得患失,只会束缚了二公子的手脚、增加他的包袱甚至有可能泄了他的心气。一旦二公子故步自封停滞不前甚至破罐破摔了,那可能就会是薛氏的举族之灾——君侯,岂非就是成了罪人?”   薛顗听完这些话,浑身一激灵出了一身冷汗!   然后,他对吴铭拱手长揖的拜了下来,“大师点拨有如醍醐灌顶,令我恍然大悟迷途知返!今后,我必将事事以二郎为念,绝不与他背道而驰!”   吴铭连忙将他托起,“君侯如此大礼,贫僧不可生受,请起!”   薛顗固执的拜着不动,“当受、当受!先父离世之日曾许大师托孤之重,大师即是我兄弟三人之师者尊长啊!”   吴铭笑道:“这拜来拜去的,贫僧着实不喜。裴行俭送我一坛四十年的陈酿女儿红,我还只舔了二两。既然君侯要谢我,那便陪我痛饮一场吧!”   “四十年陈酿女儿红?那可是天下奇珍哪!”薛顗大喜,“愿与大师共谋一醉!”   黎明时分薛绍饱睡醒来,口渴得厉害。房间里很暗,他想起床找些茶水来喝,刚刚发出一点响动,月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可是醒了?”   薛绍应了一声,月奴马上掌灯进来伺候,担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而且十分麻利。   “月奴,你一夜未眠?”   “嗯……伺候公子,不敢有误。”   “这些日子以来我去了宫里当差,兄嫂初来,家中所有的事情都只有你来照看,辛苦你了。”薛绍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说道。   “这是月奴份内之事,不敢言苦。”月奴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你应该是有话同我说吧?”   月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说。”   “是……”月奴乖乖的应了一声,说道:“公子即将与公主大婚,月奴不知何去何从……”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是觉得我如果成亲了,就会扔下你和妖儿?”   “就算公子不舍弃我们,太平公主又怎会容得下我们?就算她口头上容下了我们,我们时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岂不遭她厌恶,若是因此影响到了公子与她的感情,月奴万死!”月奴说道,“所以月奴在想,他日义父回济州的时候,月奴就跟随义父一同去济州。免得留在长安,让公子为难。”   薛绍将手中的茶碗往桌子上一顿,砰当一响。   月奴一慌,连忙跪倒下来,“月奴妄言,公子息怒!”   “月奴你听着,我与太平公主是明媒正娶的成亲,不是我签了卖身契把自己卖给她做了家奴。”薛绍说道,“我知道,在所有人看来我薛绍都是攀龙驸凤了,但是在这一棕婚姻当中我不会舍弃任何东西、牺牲任何的人。这其中不仅包括尊严,也包括你,月奴!”   月奴无语以对伏地不起,潸然泪下。   门外响起吴铭的声音,“月奴,贫僧几时说过要回济州了?”   以薛绍与月奴之听力与警觉,居然没有发觉吴铭上楼的任何响动。二人同时吃了一惊,一同扭头看向门口。   吴铭出现在了门口人畜无害的笑容可掬,对着门内的薛绍抱拳拜了一拜,说道:“贫僧已经请准君侯,让贫僧留在长安替公子看户守宅,还望公子恩准收留!”   薛绍惊喜的对吴铭拱手一拜,“大师相助,求之不得!”   ……   今日讲武院开工,薛绍早早的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去约定好的大明宫玄武门外与众人碰头。   正要骑上马出门时,薛顗在后面喊道:“二郎留步!”   “大哥有事?”薛绍停住。   薛顗快步走上前来上下打量薛绍,露出了一个放心的表情,说道:“为兄怕你宿醉未醒就跑到宫里去了。没什么事,就是告诉你以后我让吴铭跟着你。他是父亲大人生前的挚友,更是一个精干得力之人。你应当待之如师,不可轻慢。”   “大哥尽管放心。”薛绍说道,“能有吴大师这样的能人在身边助我,小弟是求之不得!”   “好,你快去吧!”   薛绍辞别兄长骑上了马,绝尘而去。   薛顗看着薛绍远去的背影,悠然长吁了一口气,“我老薛家,要换顶梁柱了!” 第0170章 镀金深造   薛绍抵达玄武门外时天色尚早,都还没有到玄武门开门的时辰。大明宫含元殿那边仍在响着悠远的钟鼓,早朝都还没有开始。   元万顷应该是早就做出过安排,虽然大门未开,但有几个守卫玄武门的羽林军卫士在这里扎起了一个临时的凉棚,好让薛绍等人在此落脚碰头。   有一个人,好像比薛绍更早到了。   一个二十多岁颇为英俊儒雅的青年男子,正独自站在凉棚里,单手捧书一手剪背的在读书。   薛绍骑马上前,那青年读书读得很专注居然没有注意到。薛绍下马时威龙发出了一声嘶鸣,那青年方才回过神来看向薛绍。   看到羽林军小卒上前来替薛绍牵马,那青年意识到薛绍恐怕不是个小人物,连忙放下书本上前来拱手拜道:“在下兰陵萧至忠,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你就是萧至忠?”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   萧至忠愕然的眨了眨眼睛,“阁下认识我?”   “现在应该算是认识了吧!”薛绍拱了一下手,“汾阴薛绍。”   “原来阁下就是薛公子,萧某失敬!”萧至忠连忙弯腰拜下,拜了个九十度。   “你我平辈之人,萧兄何必大礼?”薛绍道。   “萧某受朝廷诏令前来讲武院听学,薛公子是授学博士便是萧某之师,理当以师生之礼相拜!”萧至忠仍是拜着不起。   兰陵萧氏也是一个诗书传世礼乐典盛的大世家,虽然到了现在这个年代萧氏一族在朝堂上没有什么做大官的人失去了以往显赫的政治地位,但兰陵萧氏的社会地位仍比汾阴薛氏过之而无不及。   出身这种世家的青年子弟,有学问重礼数,这是必然的。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好吧,你要坚持我也不矫情推辞。现在礼数到了,你可以站直了。”   萧至忠闻言呵呵的笑了起来,“薛公子真是风趣。”   薛绍说道:“你是我大嫂的堂弟跟我也就是一家人了,再者又是太平公主把你举荐来的,以后不必太过生份。”   “公子,萧某有些好奇——在下与太平公主素昧平生,她是如何想到举荐在下的?”萧至忠问道。   “这个问题,可就说来话长了。”薛绍说道,“知其然,未必需要知其所以然。既然来了你就只管安心在讲武院好好的治学。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萧至忠眨了眨眼睛,看似有些心领神会,拱手拜了一拜说道:“谨尊公子教诲!”   薛绍想笑,这萧至忠还真把我当老师看待了,看他年龄应该比我还大几岁——当然,若论心理年龄我可能比他大了十五岁,当他的老师也不算占了他多大便宜!   这时,李仙缘和两个人骑着马一同到了。   李仙缘下了马快步上前,说道:“薛公子,小生来引荐这两位妙人给你认识——郭兄、魏兄,二位还不快来拜见薛公子?”   薛绍心中一动,莫非这两个就是天后举荐的郭元振与魏元忠?   李仙缘先把一个二十六七岁、身材非常结实、满脸英气纵横的青年拉到了薛绍面前,说道:“薛公子,这位就是右武卫铠曹参军郭震,郭元振。郭兄常以字行。”   “幸会元振。”薛绍与他见了礼。   “蓝田公子大名,如雷贯耳。”郭元振畅快的大声道,“不知何时能有机会,与公子携姬游江河、痛饮三千觥?!”   薛绍哈哈的笑,“随时奉陪!”   “好!”郭元振一击掌,“郭某可就当真了!”   薛绍感觉这郭元振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文致彬彬的儒家仕子,倒更像是一个烈酒快刀、行侠仗义的江湖豪客。   与郭元振同来的魏元忠上了前来对薛绍拱手一拜,说道:“监察御史魏元忠,见过薛将军。”   监察御史官职八品,薛绍是五品通贵,魏元忠以官场常礼拜见,行礼也是一丝不苟。   “魏御史不必多礼。”薛绍回了一礼上下打量他,儒雅,从容,神采奕奕智光内敛,与郭元振的豪爽奔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薛绍对“魏元忠”这三个字可不陌生。历史上的魏元忠几次做到宰相也几次被贬出朝堂,是和狄仁杰同处一个级别的著名大臣。   昨夜薛绍与裴行俭饮酒叙谈时,裴行俭曾经跟他谈论过郭元振与魏元忠这两个人,说他们是当今鲜有的“颇有军事天赋”的青年才俊。虽然他们现在都还很年轻、官也做得不大,但将来这二人都必成大器。   言下之意,裴行俭倒是对天后举荐来的这两个年轻人动了爱材之心,无疑也就是对天后的“识人之能与用人之术”,表示了认可与赞许。   倒不是裴行俭刻意献媚与拍马,历史上的武则天的确是以知人善用而见长。哪怕到了后世,许多不待见武则天的人也对她的用人识人之能,持认可的态度。   这时李仙缘指着郭元振笑道:“薛公子,你可知为何十八岁就中进士做到了一县之尉的郭元振,现在却只是个管库房的铠曹参军?”   “李司历,你是要当众出我的糗吗?”郭元振瞪着李仙缘,佯装愤怒。   魏元忠呵呵直笑,“我知道,我来说!”   “魏御史也跟着落井下石?”郭元振很是忿然。   薛绍笑道:“看来应该会是很有趣的事情,魏兄快说。”   魏元忠笑道:“郭元振,文武双全少年成名、才情纵横侠气凛然,十八岁中进士做了通泉县尉。可是十九岁的郭少府,就把他的顶头官长明府君给气得秩仕引退了。”   大唐的县令尊称为明府,县尉则是少府。   众人一起大笑,薛绍问道:“他都干了一些什么?”   李仙缘笑嘻嘻的道:“少府本该辑盗捕贼保境安民,负责一县之治安的。郭元振一到通泉县,干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拜会那位老明府君,而是先去结交了通泉本地最大的流氓头子,和他拜了把子做了结义兄弟。”   “胡说!”郭元振怒道,“我兄弟分明是一位豪杰大侠!”   “好吧,是豪杰、是大侠!”李仙缘笑道,“后来呢,郭少府就和他的结义兄弟效仿先秦游侠干起了行侠仗义的大事业,还一同做起了铸私钱、贩奴婢的大买卖,所赚钱财从不留作隔夜,一律分给手下喽罗或是携姬游江河痛饮三千觥。短短一年时间,郭少府和他的结义兄弟一统绿林威名远扬,人称‘郭太岁’。连高坐禁中的天后都知道了郭太岁的鼎鼎大名。”   “年少轻狂时的一点糗事,被你们说尽了!”郭元振摇头直叹,哭笑不得。   薛绍不禁好笑,这个郭元振真是太非主流了,好好的少府君不当,偏要学人混黑社会——倒也还混得不错!   魏元忠笑道:“然后天后就将郭元振叫到了宫中问话。郭元振向来就是胆大包天,他见了天后眼看要被问罪非但没有害怕,反倒和天后高谈阔论起来,二人纵论古今畅谈文史,郭元振还献上了自己的得意诗作《宝剑篇》,深受天后的喜爱与赞赏。”   “然后呢?”薛绍笑而问道。   李仙缘笑道:“然后,天后破例法外开恩,没有将他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   魏元忠哈哈的大笑,“但是让他管了八年的铠甲仓库,终于与老鼠为伍,再也不能回到通泉县去做他的花花太岁了!”   “你们说够没有、说够没有!”郭元振大叫起来。   众人一起大笑。   尚武的大唐时代,民间自有一股“游侠”风气在盛行,就连李白都能写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行》。在“道上”混得不错的游侠,还挺能受人敬重的。武则天法外开恩没有贬杀郭元振,在世人看来还是一种敬侠与爱材的表现。而郭元振的这些“陈年糗事”其实是一种光辉事迹,说出来并不丢人。   现在武则天会把郭元振举荐到讲武院来,也恰是证明了她一惯的用人宗旨——唯才是举任人唯能,不以道德风评作为唯一的参考标准。   众人谈笑正欢,左奉宸卫的四御刀与薛楚玉来了。他们五个要等皇城朱雀门开了门才能出宫,然后骑马绕过若大的一个皇城才能到达玄武门,因此来得稍晚。   四御刀与薛楚玉一同下了马往薛绍面前一站一抱拳,萧至忠、魏元忠、郭元振与李仙缘马上就收敛了神色,不再谈笑了。李仙缘等人都是八九品的京城小官或者外官,左奉宸卫的千牛四御刀对他们来说,个个都是背景雄厚只可仰视的大牌衙内。   之前薛绍有意随和的与李仙缘等人谈笑生欢,是为交流感情、拉近距离。可是奉宸卫的五个人一到,就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大刀在薛绍与李仙缘等四人之间砍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将薛绍的核心与领袖地位瞬间突出和拔高了。   私交亲和、上下分明,这也正是薛绍要的效果。   再过了片刻,裴行俭举荐的三名行军管记和元万顷手下的十七个兵部书令使都来了。其实真正要学蓝田秘码的就是这三个行军管记和十七个书令使。等到随军出征了,他们才是真正学以致用的人。其他的人包括薛绍在内,主要目的都是借着这个由头来镀金深造,或是寄望于求一个“裴氏门生”的出身。   只不过这其中的深意,其他人未必都能知道。 第0171章 无心插柳   玄武门的大门到了时辰打开了,守门的羽林军卫士一一的严格详细盘查之后,将薛绍等人放进了宫来。众人集结,元万顷开始清点人手。裴行俭这个“名誉校长”没来实属正常,他现在应该是在含元殿上参加朝会。   可是有三个该来的人还没有来,武懿宗、武攸归,和天后最后加进来的那个最让元万顷惦记的,宋之问。   “再等等。”元万顷如此说道。   薛绍道:“军令如山,过了时辰就没有等人的道理。我们应该马上就去玄武殿。”   元万顷啧了一声,小声道:“公子,法规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两个是五品将军又是天后的侄儿,稍等片刻又有可妨呢?”   薛绍忍了一忍,说道:“就给元公面子,再等片刻。”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武懿宗等三人还是没来。所有人一起站在这里干等,很多人都有一些不耐烦了发出了议论之声。   薛绍没有吭声催促,元万顷自然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但元万顷很是沉得住气,把大家的怨言全部当作了耳边风,两手往袖管里一扎,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继续等着。   再过了许久,一骑奔到玄武门来,是给武懿宗等三人告假的。说二位武将军军务繁忙,宋之问留在二位将军身边伺奉,今日都不能来讲武院报道了。   众人心里都生出一股怨气,有两个忍耐力稍差的人已经低声的骂了起来。   “元公,还等吗?”薛绍冷嗖嗖的问道。   “诸公,随老夫去往玄武殿!”元万顷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大袖一挥先行一步就走了。   薛绍摇了摇头,人在官场混上几十年,别的功夫或许练不出来,但一脸老脸的脸皮铁定能够练到贼厚无比!   一行人跟着元万顷去往玄武殿,这里曾是北门学士编书议事的地方,是元万顷熟得不能再熟了的“老巢”。讲武院的学堂倒是还布置得不错,该要用到的笔墨纸砚等物一应俱全,每名学士都安顿了一间单独的馆舍下榻,伙食标准与寝居档次一点不比当年的北门学士差。内侍省调了三十多名宦官专门来伺候讲武院的这些人,保证他们茶饭上手衣食无忧,房间里的床铺都不用自己来铺。   当然,玄武殿地处后宫禁内,学士们的活动范围也被严格局限在了玄武殿周边一带,不能离开了那一片种满牡丹的花圃大墙。墙里墙外都有羽林军卫士严格把守,谁敢擅自出于那就行同“闯宫”,一刀就能砍了!   宫里的各方面待遇绝对是一流的,但规矩也是森严到了极致的。   薛绍等人走进玄武殿,再要出去一趟可就极难了。非得是有元万顷亲手下发的手令,并由四名以上的羽林卫士一路“护送出宫”。没有特别特殊的情节,元万顷也不会批准谁请假出去——这是他发布的第一道命令。   老头子当了几十年的官,明确自己的职责宣示自己的权威,这种事儿干得特别的驾轻就熟。   现在众学士们心里清楚,武懿宗等人为什么“请假”了。进了玄武殿就像是进了一个囚牢呀,那两个五品将军怎能受得了元万顷这个老头儿定下的严规?   薛绍的心里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宋之问肯定是武家人举荐来的。今天报道第一天他就和武家两兄弟一起缺席,说不定就是去了武三思的家里。   今日午时,武三思要在家里举行曲水流觞的诗酒会,武懿宗与武攸归当然更愿去参加这种愉快的酒会,而不是跑到玄武殿来受这种约束闷气了。宋之问是个挺有名气的诗人,他如果跟武家的子侄有交情,必然会在邀请之列。   想通这些薛绍心里一阵冷笑,武三思还在等着上官婉儿的大驾光临吗?可别被太平公主吓破了苦胆才好!……可惜没有移动电话,不然我真该通知太平公主一声,让她把武懿宗、武攸归和宋之问这三个“逃学”的鸟人,狠狠的收拾一顿!   众学士在玄武殿稍稍观光了一下熟悉了环境,就到了学堂里各自入座准备开始上课。元万顷当仁不让的先开讲了,给大家上了一堂高屋建瓴的政治教育课,唾沫飞溅口若悬河,说得大家全都昏昏欲睡。   对此,薛绍既没阻止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讲武院这种地方固然是教东西学东西的,但事关国家军事,“政治挂帅”也就显得尤为重要了。看来武则天钦点元万顷来做这个“政治部主任”很是用人得法,老头儿干了几十年的革命工作,别的才能或许没有,但是搞政治教育绝对是一把好手。再者他也的确是肚子里有货,说了都快有一时辰了也没有一句重复的话,旁征博引滔滔不绝的宣扬忠君爱国、敬师勤学,还是很有一套的。   政治课听到一小半,薛绍找了个更衣的借口离开了学堂,得去准备两样之前忽略了的重要的东西——黑板和粉笔!   大唐的纸很贵,讲武院三四十号人的每天用纸会是一笔相当大的开销。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薛绍觉得光凭自己口述、座下的人听了做笔记来理解学习,这也太麻烦太没效率了。如果有大黑板和粉笔,绝对要直观和高效得多!   于是薛绍找到了主理后勤的宦官,对他进行了一番吩咐。要用黑色油漆刷出大黑板,这事儿很好办;粉笔的工艺也相当简单,暂时就用天然的白垩加以磨制成形作为代用即可。   白垩是炭酸钙的一种,在我国古代被拿来入药。大唐用的漆是天然的桐油与植物里榨出来的“大漆”混合而成,“油漆”一词因此名副其实。油漆可不便宜,漆器一般只有富贵人家才用,但到了宫里根本就不算是什么稀奇物件了。   宦官听了号令,马上就去办了。这些人虽然不够爷们儿,但是做起事来还是很麻利的。元万顷的开学典礼大演讲还没有结束,宦官们就将大批的白垩从尚医局的存药坊里弄了来,两块大黑板也已经放在了太阳底下烤晒。   一块大黑板是用来固钉钉在墙上的,一块稍小一的是带有脚架可以抬动的。薛绍叫他们多涂了几块小黑板让学士们拿来练习单用,并叫他们回头去煮一些生石膏(硫酸钙)并用长条的模具将其固形,专门用在黑板上的书写。   众宦官们满头雾水个个都在心里嘀咕,这个薛公子哪来的这么多奇思怪想呀?   嘀咕归嘀咕,事儿还是得办,于是众宦官个个打起小跑,丝毫不敢怠慢。   大明宫里传来钟鼓之声,早朝都结束了,元万顷的政治课也还没有上完。薛绍倒是半点不着急,就让“政治部主任”元老先生多讲一会儿好了。反正黑板粉笔都还没有准备好。   快到了午饭时分,裴行俭来了。他穿着一身紫色朝服,显然是刚刚从早朝上下来的。   “老夫只是来看看而已,元公、承誉,你们照常进行。”裴行俭说道。   薛绍笑道:“照常进行的话,现在快要用餐了。元公辛苦了一上午,也该歇息一下了。”   元万顷倒也领情,笑眯眯的道:“忠君为国,老夫不敢怠慢。已是快到午膳时间,就让大家都休息一下吧!”   于是大家都被释放,走到了外面来晒一晒太阳。   裴行俭一来元万顷的政治课马上就结束了。众学士齐拍额头心里直叫庆幸——裴行俭,真是我们的大救星啊!   “这是何物?”有人指着院子里晾晒的大小黑板问道。   薛绍走过去,拿起白垩粉笔在一块将要晒干的小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又擦了去,说道:“黑板,用来教学。”   “好东西!”众学士一并惊叹,“这能省下不少的纸笔钱啊!”   就连裴行俭都是眼睛一亮,指着那黑板大声道:“承誉,你可是干了一件大好事啊!”   薛绍眨了眨眼睛,“什么大好事?”   裴行俭说道:“你是贵族公子,不知贫寒学子的求学之难。历来教学都是老师执书口述、学生笔记或是发问。但是纸和笔,对大多数的平民子弟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不是轻松就能够承担得起的。大唐的教育颇为普及,几乎每一个州、县甚至乡里都有学馆,就连寺庙里都有教习穷苦孩子识字的寺学。如果将这黑板与粉笔推广开来定能造福无数的师生,从而使得更多的人有机会接受到文化的教育。”   “裴公所言甚是,此物当真是极好啊!”马上得到了一群人的响应和附合!   裴行俭是主管教育与科举的礼部尚书,他的这些话说出来可就太有份量了。在场许多人、尤其是那些连品衔都没有的书令使,基本上都是出自平民人家,他们对于裴行俭说的话当然是深有感触。有句成语叫做“洛阳纸贵”,原本出处就是形容出色的诗作引得无数人一起传抄,洛阳的纸因而供不应求变得很贵。   纸,历来就是古代的读书人不堪承担又不容回避的一笔大花销。   “元公,你马上递个奏章,请准朝廷将这种黑板和粉笔推广开来吧!”裴行俭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想必大唐天下的授学博士与学龄子弟都会因此而受益,大唐的教育因此高上一层楼。这可是一件大功,也是流芳后世的大德啊!”   “好,老夫马上拟奏!”元万顷一下就激动了,抬脚就要跑去写奏章。一想又停了下来,回头对薛绍道:“公子,不如就将这种黑板取名为‘蓝田墨板’如何?”   “但凭元公作主,都行。”薛绍呵呵直笑,我只是无心插柳罢了。   元万顷一溜烟就跑了,可不能让这个大功大德落在了别人头上!   裴行俭和其他人都有些赧然失笑,这元万顷迂是迂了一点但有时倒也挺能逗趣的,讲武院还真是不能少了他呀! 第0172章 七十二变   裴行俭留在讲武院吃了一顿午饭,和薛绍并席而坐,相谈甚欢。   他们两人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在其他人看来可是别有深意。尤其是四御刀与魏元忠、郭元振这些人是看在眼里悟在心中。他们不约而同的在心中确定了两件事情。   其一,由裴行俭这个当今大唐第一军事统帅主持的讲武院,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学堂。蓝田秘码的背后,一定深有玄机。   其二,早有传闻二圣赐予了薛绍卫公兵法并让裴行俭为他“解惑”。二人虽无师生之名却显然已经有了师生之谊。估计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师生之实。一旦大唐生出战事,裴行俭必然就会带上薛绍一同出征。因为只有在战争的前线用“实践”的方法传授的兵法,才是真正的兵法。   程伯献与魏元忠等人越想越觉得,今天裴行俭在这里吃的这一顿饭的用意,当真是非常之不简单。裴行俭与薛绍坐在一起,就如同是日光月华交相辉映,令他们只能仰视。裴行俭六十二岁暮色深沉、薛绍二十一岁如金乌腾空,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合,仿佛就是在进行卫公兵家一脉的传承仪式。   将来,如果薛绍能把河东薛氏大世族、皇族外戚、太平公主驸马与卫公兵家传人这几者完美融合于一身,那么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想要平凡都已是不大可能。   更何况,眼前的这个薛绍非但是有一颗大争之心,更有一身与这颗争心相匹配的本事与底气。   四御刀与魏元忠、郭元振这六个人没有经过任何言语的交流,就已经在心中达成了一个默契——就从讲武院开始,跟定薛绍了!   至于薛楚玉和李仙缘,这两人比他们早一步就已经做出过这样的决定。   还有一个刚刚由咸阳尉调到讲武院来深造的萧至忠,虽然他目前还有一点理不清这其中的头绪,但有一件事情在他心里是铁板钉钉的——我是太平公主点名提拔来的,到了这里又跟在准驸马薛绍的手下学习和办事。将来,我必要唯他夫妇二人马首是瞻!   另有裴行俭带来的三名行军管记苏味道、钟绍京与刘幽求,他们这三个年轻仕子都是一样的出身寒微才华出众,本来就是裴行俭慧眼识才选到身边的心腹书吏。现在裴行俭都有意要传下衣钵了,薛绍在他们看来就等同于是“少主人”,也就是将来的主人。   剩下十七名人微言轻的书令使,只能跟着上面这些人“打酱油”。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武则天的眼光之长远,与用人之高妙。   裴行俭这面“大旗”在讲武院刚一亮出来,整个院里的格局顿时变得相当明了。在各种微妙利害的交织与推动之下,薛绍的核心与领袖地位瞬间突出变得无可撼动。   所以,与其说裴行俭今天中午来讲武院是吃了一顿饭,还不说如他是来做了一场政治大秀。一来是为了给薛绍和讲武院做“宣传推手”,二来也是为了显示他自己对讲武院的重视,从而趁热打铁的修复他与二圣之间的紧张关系。   元万顷忙着拟写奏章没有与众人一起吃饭,程伯献与魏元忠等人说起他都是一阵好笑,老人家真是收之桑榆失之东隅,这么重要的一场好戏都错过了。此外,第一天就敢缺席的武懿宗、武攸归与宋之问这三个人,等于也就是当众驳了裴行俭与薛绍的面子。   这三个人以后再想融入讲武院这个集体当中来,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薛绍随意的跟裴行俭提了一句这三个人缺席的事情,裴行俭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说道:“他们若来,承誉不妨平常待之;若是不来,不必寻找也不必苛责。总之一个原则,听之,任之。”   “明白。”薛绍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三个鸟人不主动给我面子难道还盼着我去给你们献媚吗?尤其是那个宋之问,以为捧上了武家兄弟的臭脚就了不起了吗?   什么玩意儿!   饭罢之后稍作休息,然后正式开课。   裴行俭一句“老夫也来听一听薛千牛讲课”,顿时就让所有人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这蓝田秘码,该是有多么重要啊!   向来只和名媛美姬在花前月下吟诗作赋的蓝田公子,摇身一变成了教书先生,当仁不让的在学堂的正中央开始讲课了——   “今日的第一堂课,先不讲蓝田秘码。”薛绍说道,“我要讲的是,大唐的野战军队里是如何传递绝密军情的!”   裴行俭呵呵一笑,“好,老夫就当是温故而知新。在座的这些人当中肯定有不知道的。这一课,倒是很有必要。”   “裴公和在座的行军官记与书令使都对此了如指掌,薛某不得不班门弄斧了。”薛绍开始一板一眼的讲课。   隔行如隔山,就算是程伯献这样的奉宸卫六品军官,也是不知道前线野战军是如何传递绝密军情的。不把二者之间的优劣对比说出来,别人怎能真正领悟到“蓝田秘码”的优越性与重要性?   不过,薛绍不仅仅是照本宣科的讲了大唐的军情传递之法,还夹带了许多的私货。比如在讲斥侯送信的时候,就谈了斥侯这一特殊兵种的重要性与厉害之处,还请裴行俭做了许多的补充。   斥侯源起于秦汉时期,因他“直属于王侯”而得名。到了如今的大唐军队里,斥侯就是直属于统兵将帅的侦察兵,也就是冷兵器战场上的“特种兵”,一般的将领对斥侯是不尽了解的。   在谈到军队里用号角与旗语传递信息的时候,薛绍就根据《六军镜》里的书面知识,浅要的谈了一些选址扎营与屯粮取水的原则与决窍,甚至还举用了一些以往的战例,来详细分析这些军事细节给战争的胜负带来的巨大影响——比如官渡之战时袁绍失乌巢屯粮导致大败。   一堂课上了一整个下午。   薛绍基本上没有停过嘴也没有翻看过哪怕是一次书本,众人不仅仅是听得兴趣盎然,更对薛绍的敏捷思维、良好口才与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感到由衷的钦佩。就连裴行俭都感觉这样的课真是讲得别开生面,远比大多数儒生老夫子照本宣科的传教要生动和有趣得多,座下的学生自然也就更容易学进去了。   更有细心之人已经察觉到了,薛绍这不仅仅是在教秘码,更是借着这个机会在教习——兵法!   裴行俭静静的倾听,笑而不语。他明白,今天这一堂课一讲完,讲武院的名声必然大响、薛绍的名声也必然大响!   虽然薛绍讲的只是一些不太机密与深奥的兵法理论知识,但这一堂课却是开了一个意义重大的先河——讲武院今后将会是一个教习兵法、培育高级军事统帅的地方!   大唐天下学馆林立,从中枢的集贤院、弘文馆、国子监这些高等学府,到诸州下县乡野授书的教书先生,教习孔儒文学与诗赋文章的屡见不鲜,但还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教兵法的学府!   现在,有了二圣钦命特办的“讲武院”这个新学堂,由卫公的两代传人在这里当“讲师”,招牌何其响亮,师资力量何其雄厚!   程伯献等人心里暗暗的惊诧与激动不已,好啊,好啊!我们这第一批讲武院的学员,居然还沾上卫公门生的光。这以后我们在军队里必然大有作为、前途无量!——那三个缺席的家伙,简直就是蠢到了无可救药的大白痴啊!   讲武院的第一天授讲,在大多数人的意外与惊喜之中结束了。   这一天可谓是意义重大,薛绍与元万顷、裴行俭这三个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元万顷进行了政治教育,裴行俭亮出了大旗,薛绍则是给讲武院做出了一个开天辟地的自身定位与发展规划。   现在讲武院的人心里已经很明白,这里绝对不是一个闹着玩的小学堂,更不仅仅是为了教会几个人玩那种玄妙的蓝田秘码,它更重要的职能是——教兵法、育将才!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薛绍这样成为嫡传的“卫公门生”,但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这块金字招牌发出的光环普照之下,任谁都要身价百倍。只要讲武院今后照着薛绍的设想与规划办下去,十年二十年之后,如果从讲武院走出了一批的名臣大将甚至是一代名帅与当朝宰辅,那都一点不奇怪!   薛绍第一时间把“名人效应”与“品牌效应”竖起了起来。而且,他的心思远不止于像孙悟空那样学会“七十二变”,还要让花果山水帘洞的孩儿们都来学上一招半式,形成一个以“七十二变文化”为核心与纽带的强力团队!   裴行俭在心里发出了感叹,难怪天后如此器重于薛绍,还真的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这个年轻人太能办事了,假以时日何以限量?   真是后生可畏啊!   讲武院实行的是一日三餐的规格,眼看又要开餐了。裴行俭没有继续留下,不然都出不了皇宫回不了家了。   薛绍亲自送他到了花圃院墙的门口,拜别。   “承誉,这里就交给你了。有空老夫再来看看。”裴行俭饶有深意的打量着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这里,或许才是你真正的仕途起点。好好干,老夫绝对看好你的前程!”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这一堂课几乎就要把肚子里的货给掏干了。没有裴公在我身边耳提面命指点迷津,我拿什么来教给其他人?”   裴行俭神秘一笑,小声道:“那你以后就只教秘码,不谈其他。来日方长,何必着急?”   薛绍顿时心领神会的哈哈大笑,你怎么把我心中的计划给说出来了啊!   先埋下一个伏笔给出一点甜头然后戛然而止的打住,无疑能够吊足他人的胃口,也能让他们意识到——兵法不是人人可学、不是轻易可学的!   裴行俭呵呵的笑了几声转身朝前走了,还背对着薛绍挥了一挥手,仿佛是在宣布他没有带走任何一片云彩。   薛绍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老狐狸! 第0173章 秋瑟冷宫   讲武院的后勤服务很到位,饭罢之后那些宦官们给薛绍打水洗澡、泡茶收拾房间,然后拿着他换下的衣服去洗了。   玄武殿曾是北门学士编书的地方,藏书极多,很多人借了书窝在自己单独的房间里读书。初来乍道大家都不熟又不能外出,读书成了最大的消谴。元万顷给薛绍安排的房间在偏殿的二楼,与之相邻的是裴行俭的房间。   老人家办事就是这样,讲究一个上下分明主次有序。如果不是因为年老体衰不想爬楼,元万顷自己也想住到楼上来,以示与楼下学子的身份之差异。   裴行俭当然是回家了,这样一来楼上就只住了薛绍一人。薛绍倒是乐得落个清净,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比如说,准备教案。   讲院武的老师不是那么好当的,学生都是有学识的成年人。没有一点准备随口胡说,肯定被他们鄙视。薛绍准备教案非常的用心,除了教习蓝田秘码,其中还穿插了许多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了解的知识。   比如,行军在外野外生存的一些技巧。   其中包括如何利用一口铁针裹腊之后泡浮在水中作为简易指南针,从而辨别方向;如何利用随身携带的盐巴辨明哪些野生植物是可以吃,哪些是有毒;如何利用随处可见的草药来驱蚊、驱蚂蟥,以及若干的急救知识。   另有一些现代特种兵才会学习到的高阶特殊技能,比如速记、心算、高效的黄金睡眠。   没有金刚钻,薛绍也就不敢揽这瓷器活了。讲武院这里要是不弄一点出彩的独门东西,怎么扬名立万?   毫无疑问,薛绍现在准备的这些教案,就将是以后讲武院最初的理论基础。   当然,这些私密又特殊的东西,薛绍没打算教给所有人。比如那十七名书令史和武懿宗等人,就没机会学到。他会有选择的在这些学生当中挑一些合适的人组成一个“特殊学堂”,将这些东西教给他们!   那么兵法,教习的范围将会更窄。除非能够确定他将来是自己的铁竿死党或是誓死追随者,否则薛绍绝不可能把他一起带到“菩提祖师”裴行俭的身边去“修道”。   否则,一旦他日反目成仇,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薛绍要做的事情真的很多。除了准备教案,还要观察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必须要弄清楚他们每一个的资质、文化基础和思想层面的东西,从而选择将不同的东西教给他们。   就好比李仙缘,这家伙是个“特长生”,精通天文地理和风水堪舆,胸无大志但是脑子活。薛绍把他弄来讲武院纯粹是为了让武则天能多放一点心,因为他是天后派在薛绍身边的探子!   当然,这个探子并非完全是贬义上的特务和汉奸,他还是把薛绍当了朋友、大多数的时候还是挺仗义的,这一点必须承认。   至于四御刀,薛绍认为他们目前完全是奔着利益来的。利益这条纽带最大的特点是既坚固也脆弱。团结得好,那会是最强大的盟友与助力;弄得不好,也有可能会变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尖刀。   所以,一定要注意保障四御刀的利益,至少要让他们相信跟在我薛绍的身边,将来能有莫大的利益。这是关键与核心。至于同僚感情,这个可以是遮羞布或者说双重保险。   在这所有的人当中,薛绍认为最值得他信任的,应该是薛楚玉。无论是从人物性格、血缘出身还是政治立场来看,薛楚玉都有充分的理由值得信任。而且薛绍还有一个想法,等有了合适的机会最好是能把薛仁贵从流放之地招回来。   青海一败,十年已经过去了。如果薛仁贵要为战败负责,受的处罚也已经足够了。薛仁贵也是河东薛氏的一个巨头式人物,虽然在薛族内部有南祖与西祖的派别之分,但若是针对外界,那都是一个整体的薛族啊!   再者更重要的是,薛绍对于薛仁贵这位震烁古今的盖世虎将,有着个人的崇拜与敬仰。   每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烈马长枪叱咤疆场无人敌、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热血英雄梦,薛绍也不例外。   薛仁贵,做到了!   一个好汉三个帮,薛绍觉得薛楚玉应该会是一个可堪重点赔养的对象。   至于天后钦点的魏元忠与郭元振,裴行俭对这二人倒是挺器重。薛绍目前对他们不了解,可以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武懿宗等三人似敌非友,听之任之严加防范。   剩下三个裴行俭的心腹行军管记与萧至忠等人,薛绍把对他们的了解交给时间。   理清了这些人事头绪,薛绍长吁了一口气伸起了懒腰。领导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识人有术、用人得法”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之难!   薛绍走到了窗户边看看窗外的景致放松一下,看到几个在讲武院伺候的太监抱着学员们换下的一堆堆衣物,往旁边不远处的一个院落走去。   那个院落与讲武院所在的院子仅有一墙一街之隔,院门口的拱门上写着三个字“秋瑟院”。   从名称上看,倒像是一座冷宫。   薛绍看到那几个太监走成一串进了秋瑟院,马上开始大声呦喝叫人。院子里马上跑出了一群女子来接取太监们拿来的衣物。   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太监尖着嗓子高声道:“尔等贱婢听着,这些衣物可是讲武院的官员们的换洗衣物,须得尽快的好生浆洗伺候,不得有任何的差池。”   “是……”众女子站成一排小心翼翼的应诺。   隔得稍远,薛绍也看不清那是一些什么人,大概是后宫里一群负责洗衣服做粗活儿的宫女。   那个中年太监在这群宫女面前走了一遍,停在了一个宫女面前指着她哈哈的大笑了两声,叫道:“呦,这不是官拜尚宫局六品司言的大才女,上官婉儿嘛!”   听到这一声,薛绍恍然一怔瞪大了眼睛,上官婉儿?!   她怎么跑来秋瑟院洗衣服了?!   “奴婢正是上官婉儿,给公公请好。”上官婉儿低眉顺目的矮身施礼。   “贱婢!!”中年太监突然大叫一声,一脚就将上官婉儿踢倒在地,抡起手中的鞭子就抽了起来,一边抽一边大叫道——   “你往日不是特别神气吗?”   “你也有今日!”   “我抽死你这贱婢!”   “众人听着,所有的衣服让她一个人洗!明日天亮之时我来收取!”   “若有一件没洗干净,我剥了你的皮!”   “若有一人敢与她帮忙,一样剥皮!”   薛绍的双手猛然拍到了窗户的扶栏上,差点从二楼窗户一跃而出冲了过去!   低头一看,窗户下面的院子里有几个讲武院的学员在散步,不远处还有羽林军卫士值哨。   忍!   薛绍深呼吸,强行把这个冲动忍了下来。牙齿咬得骨骨作响。   秋瑟院里发出一片笑声,那些宦官们都在笑。众宫女则是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   上官婉儿趴在地上抱着头一动不动的挨鞭子,一声不吭。   那中年宦官抽了几鞭子,一脚踩在上官婉儿的脸上使劲的往泥土里踏,狠狠的道:“你这贱人,看你往日打扮得无比光鲜有如贵妇,趾高气扬真把自己当成了达官显贵,我等一直对你忍气吞声!苍天有眼,现在将你打回了原形!别以为你写得几句破诗就当真变成了凤凰,上官婉儿,你就是一个贱如泥土的奴婢!猪狗不如的奴婢!”   “叭”、“叭”又是两鞭子。   听着那两声鞭响,薛绍的身体都抽搐了两下。   “别他娘的装死,赶紧爬起来洗衣服!”中年太监松开了脚,一口浓痰啐在了上官婉儿的身上,“贱婢!还敢瞪我!”   上官婉儿连忙低下头爬起身,把所有的衣物从那些宫女们的手上抱了过来,艰难的抱起一人多高的衣堆匆忙往里走。中年太监对着上官婉儿的屁股就是一脚,上官婉儿一下扑倒在地,衣物散落得四处都是。   众太监哈哈的大笑,扬长而去。   宫女们没有一个吭声也没有一个上前来帮上官婉儿一手的,默默的从她的身边走过,进了院内。   上官婉儿从地上爬起身,将所有的衣物一件件的捡起来,再次摞成一人多高,艰难的抱起,走进了院子里去。   自始至终,上官婉儿没有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叫疼的呻吟。   薛绍的一双眼睛,如同喷火一样的瞪着那几个太监有说有笑的,走回了讲武院。   薛绍的眼睛落在中年太监那张脸上,如同高科技扫描仪给他来了个高清大扫描,将他认了个精准。   死缓!   深呼吸,薛绍平缓情绪坐等天黑。   每一秒,度之如年。   薛绍猜测,大概是因为武三思一事武则天罚了上官婉儿……   这时候再跑去见她,如果落在了武则天的耳目之中,必然是害人害己……   院墙内外戒卫森严,羽林军看到有人擅自闯宫必然是当头一刀……   思之再三,薛绍决定——   去见上官婉儿!   如若冷了这一腔大丈夫热血,那还不如死了干脆!   夜幕降临,宫里一片漆黑。   薛绍如一只狸猫从窗户里跃了出来,凌空一翻稳稳落地,轻盈无声。三起两落形如夜中鬼魅之飘然,他已经翻过了两堵高大的围墙落在了秋瑟院的院落之中。   羽林军?   泥胎菩萨,摆设! 第0174章 红颜薄命   若大的浣衣房里,点着一盏菊豆似的油脂灯,浓烟把墙壁熏了一片漆黑,刺鼻的焦味。   上官婉儿奋力搓洗衣服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灯火的摇晃一阵斑驳与零乱。   夜已极深,一片寂静。   庭院重重的幽深居舍里,间或传来一阵女人歇斯底里的怪叫和疯疯癫癫的大笑,偶尔也能听到有人在凄惨的哭泣,更有不堪入耳的厮打谩骂之声。   冷宫之中特有的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有如地狱鬼哭。   上官婉儿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脂粉与花钿,几绺零乱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与脸颊上,每动手搓一下衣服,她的眉头就不由自主的惊悸一皱。   白天皮鞭抽的伤痕被粗糙的麻衣一摩擦,火烧一般的疼。可是上官婉儿无暇顾及这些,如果今晚不能将这些衣服洗完,明天还会有更加凶狠的毒打。而且,她想顾及也是无法顾及,被罚到了秋瑟院来的宫女,是不可能得到什么医药治疗的。   怜悯?   帮助?   这样的词汇不属于后宫。   别说是她一个被罚的女官,就算当年高在云端的王皇后,在宫斗失败被贬入冷宫之后的处境,也不比现在的上官婉儿好多少。以往见了王皇后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连磕头都怕磕得不够响的老宦官,都敢把被贬王皇后的头往马桶里摁,都敢拿抚尘的木柄子去捅她的下身,捅完了还塞一把砂子进去。最后王皇后和萧淑妃被砍去四肢装进酒坛子里尽血而亡,那些下手用刑的宦官还满声叹息——死这么快,真是太便宜这两个贱妇了!   那些被阉割了的男人,天生就是心里扭曲且阴毒的,在后宫里活得越久则越甚。那些一辈子也难见到男人的后宫怨妇饱受各种压迫与欺凌,心里想不扭曲也是极难的。这样的一群人整天生活在一起,谁不是满腔怨气随时都想找人发泄?   所以,本该是同命相怜却变成了同类相残,仿佛彼此天生就是仇敌。尤其是曾经得势的人一朝落难,会更加遭致他人的恶毒报负。今天拿皮鞭子狠抽上官婉儿的那个宦官,上官婉儿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有什么新仇旧怨。在那个宦官看来,上官婉儿曾经比他好运、比他风光、让他唯唯诺诺的赔过小心,那就是上官婉儿的罪过!   后宫里的人,从来都是把嫉妒当成饭来吃。宫女与宦官之间的自相残杀,根本不需要理由。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那或许就是因为后宫里再没有比他们更加低贱的人,让他们去发泄每时每刻都在积累的怨气。   要是有人活活被整死了找个没人的地方随手一埋,还算是运气。五坊养了许多供皇族围猎用的飞鹰猎犬,它们时常要吃一些新鲜带血的心肺保持野性。因此后宫里有一句很恶毒的诅咒——保你速死不得全尸下葬,心肺进五坊!   相比之上,抽几下皮鞭又算得了什么?   从小在宫里长大对这一切早就看多看淡了的上官婉儿,此时连自怨自艾的心情都没有,更不可能发出黛玉葬花似的悲吟。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尽快把这一堆衣服洗干净,而且是越干净越好。   后宫里的唯一生存原则就是——尽量保持呼吸!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伪原则。   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咕的叫声,上官婉儿干呕了两声吐出一口青黄色的苦水。胃里,只剩下胃胆汁水了。在这堆衣服洗完、让那个宦官满意之前,上官婉儿清楚自己是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吃的。   舀起一瓢清水,上官婉儿仰起脖子来将清水往肚子里灌。灌了几口突然又一阵犯呕,她撑倒在地把刚刚喝进去的清水全都吐了出来。   头昏眼花,摇摇欲坠。   突然有人将她扶住,很温暖很结实的一个怀抱。眼前一片发黑的上官婉儿喘着粗气,随口说了一声“谢谢”。   一个油纸包递到了她的眼前,还有一个羊皮袋子。   胡饼的香味!   上官婉儿很不淑女的咽了一口唾沫双手抓住油纸包就拆了开来,果然是撒着黑芝麻的羊油胡饼啊!   咬!   无比香甜!   羊皮袋的塞子被拔出,飘出一股甜糯米酒的清然香味。上官婉儿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将它一把夺过来,恍然回神的一怔,扭头看了一下正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一张近在咫尺,熟悉的脸。   “公……子?!”上官婉儿几乎像是遭了雷击一样“腾”的一下跳起来,瞪大了眼睛像见鬼了一样的,瞪着薛绍!   “你怎会来此?!”   薛绍将手放在嘴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微然一笑,“吃。”   上官婉儿无比震惊的看着薛绍,脑海里突然失神一瞬,变作一片空白,只剩嘴里喃喃的道——   “你怎会来此?”   “你不该来此!”   “快走,你快走!”   上官婉儿像着了魔一样跳起来就把薛绍往外推,胡饼和羊皮袋子都扔到了地上。   薛绍仍由她推攘纹丝不动,将掉落到地上的胡饼捡起来撕去了弄脏的表层,面带微笑将它送到上官婉儿的嘴边,“你该吃饭了。”   “你快走!”   “你不要命了!”   “求你了,快走啊!!”   上官婉儿几乎要急哭了,拼了命的将薛绍往外推。   薛绍猛然一把将上官婉儿抱在怀里让她再也挣扎不得,仍是微笑的看着她,将胡饼放到了她的嘴边,“听话,吃吧!”   上官婉儿的表情瞬间凝滞,机械的张开了嘴。   薛绍将胡饼放到她的嘴里。   上官婉儿张嘴咬下的一瞬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胡饼上。   薛绍突然松开了上官婉儿,像一只灵猴顺着屋里的梁柱几蹿几跳就上了屋顶,藏在了房梁的阴影之中。   上官婉儿目瞪口呆了一瞬,马上挥袖抹泪。   浣衣房的门口响起脚步声,上官婉儿慌忙将胡饼塞进了内衣之中,一脚将羊皮袋子踢到了堆满杂物的角落里,然后自己坐到了洗衣服的小马札上。   太平公主赐的文胸,刚到秋瑟院的时候都被人抢了。上官婉儿只能随意扯了一块布当成抹胸穿作内衣。   门被推开,走进来两个打着灯笼值夜的宦官。   “贱婢,衣服何时能洗完?”   “回二位公公的话,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就能洗完晾好!”   “如此迟慢,你又想要脱一层皮吗?!”   “公公饶命,奴婢尽快洗完!”上官婉儿奋力搓洗衣服。   “贱婢,终究是风光不起来了!”两名宦官掌着灯笼,骂骂咧咧的走了。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上官婉儿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将门锁紧了。   薛绍像一只展翅的大鹏,直接从屋梁间跳了下来,落地轻巧无声。   上官婉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却无暇他问,连忙上前来拉着薛绍的胳膊低声急语道:“此地凶险万分,公子速速离开!”   “我会怕了那些阉奴?”薛绍冷笑。   “我知你身手非凡,但是后宫全是天后的眼线——千万不可造次!”上官婉儿几乎要急得跺脚了。   薛绍微然一笑,“你放心,就凭这些阉奴和几个羽林军,还奈何不了我。”   “……”上官婉儿愕然无语,发现薛绍的眼神盯着自己胸口,下意识一看,顿时脸红了。   破旧粗麻布捂出的乳沟间露出了半截胡饼,可不狼狈。   上官婉儿连忙转过了身去伸手将胡饼拿了出来,吃了不是,不吃也不是。   薛绍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犯了什么错,天后要罚你到秋瑟院来?”   “天后是后宫之主,罚人不需理由。”   “还是因为武三思之事?”   “……”上官婉儿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公子千万不要低估了天后,更加不要在天后面前耍小心眼。婉儿自作聪明罪有应得,公子不要因为婉儿之故,再受任何牵连!”   原本薛绍心里就想通了一个大概,听上官婉儿这么一说,心里就更加明白了。那天武则天教训他的时候曾经说过,你与太平二人和武三思因为“区区”一个上官婉儿自相攻讦,成何体统?   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武三思盯上了上官婉儿,如果武则天继续把她留在身边,难保将来又因为上官婉儿整出什么妖蛾子。或许武则天是挺欣赏上官婉儿,但是拿她和太平公主、武三思等人相比,上官婉儿可就不那么重要了。   权衡利弊果断消除一切隐患,是武则天向来的作风!   感情?   如果在原则的问题上武则天会被感情所左右,那她就坐到不今天的这个位置,甚至不可能活到今天!   “我会想办法救你的。”薛绍说道。   “千万不要!”上官婉儿慌忙转过身来,差点一头撞进了薛绍的怀里。   薛绍既没有退避也没有顺手揩油的去抱住她,而是微低下头,平静的看着她。   上官婉儿也没有退缩或是躲闪,小声的道:“天后罚我,是内廷家务事。你一个外廷命官千万不要插手,否则非但救不得婉儿,自己也要搭进来。这次武三思的事情,归根到底是我自己太不谨慎。我不应该让你和公主去帮我说情开脱。天后历来最是痛恨别人干涉插手她的权内之事。公子,你千万要记住!”   薛绍点了点头,权力,谁又容得了自己的权力被他人干涉与亵渎?别的不说,要是有人敢插手我薛府里的事情,我能乐意?讲武院里,宋之问抱了武家子侄的大腿对我表示不屑,我能待见他?   “那天天后已经责骂过我了,说我不该干涉内廷事务。”薛绍说道,“可是我认为,挨上一顿臭骂换回解决你的隐患还是很值得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天后还是不放过你!……看来我仍是太过天真,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公子与殿下仗义相助,婉儿已经沦为武三思的胯下玩物,今后可能还会更惨。不管婉儿如今是何遭遇,一切只怪婉儿命薄生在了后宫之中!”上官婉儿低声的道,“对公子,婉儿从来都只有感激,真的!”   薛绍轻轻的皱了皱眉头,“终有一日,我要让你离开这吃人的后宫!”   “……”上官婉儿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薛绍深呼吸,斩钉截铁的说了三个字——   “此、为、誓!” 第0175章 离心最近   听到薛绍斩钉截铁的誓言,上官婉儿禁不住周身轻轻一颤。   皮肤磨擦粗糙的布衣,上官婉儿身上的鞭伤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她禁不住眉梢惊弹,表情当中闪过一抹痛楚的神色。   “伤在哪里?让我看看!”薛绍说完自己的点后悔,一时嘴快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上官婉儿与我可没熟到这份上。   真是关心则乱!   上官婉儿倒是淡定,微笑的轻轻摇了摇头,“不妨事。婉儿从小在宫中长大,这一点小伤真不算什么。”   “那畜牲抽你的时候我亲眼所见,怎会没事?”薛绍皱了皱眉头,“休说是你一介弱女子,就是一头大水牛被这样抽打,身上也会落下条条血痕!”   薛绍这个蹩脚的比喻让上官婉儿噗哧一笑,“公子,婉儿当真没事。习惯了。”   习惯了?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那样扎进薛绍的心里。   薛绍突然一把握住上官婉儿的手,“跟我走!”   “去哪里?”上官婉儿瞪大了眼睛。   “……”薛绍双眉紧拧的怔住,去哪里?   能去哪里?   一走,当真就能了之?   没错,我是可以凭借自己的身手强行将上官婉儿带出皇宫。就算我自己做不到,我还可以去找月奴、找吴铭来帮忙。设计周全三人合力,必然没有问题!   可问题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出了皇宫我们能去哪里?   浪迹天涯,那只是听起来美好。一旦我现在把上官婉儿带离这间房,就只能和她一辈子藏头露尾躲起来不能见人,每时每刻提心吊胆的谨防查问与追杀!   如果我这样做了,又将把太平公主置于何地,将把兄长、嫂嫂与妖儿这些人,置于何地?   ……   上官婉儿微笑的看着薛绍,轻声道:“公子,你握疼我的手了。”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上官婉儿的手,“抱歉。”   上官婉儿深呼吸,抬头看着薛绍,展颜一笑,“公子拳拳之心,婉儿自知。有生之年能够听到有人对我说出‘跟我走’这样的一句话,婉儿死而无憾。但是……”   薛绍伸出双指封在上官婉儿的樱樱双唇之上。   “迟早一天,我会做到!”   上官婉儿依然只是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握住薛绍的那两枚指头,轻轻的放下,“婉儿信!”   薛绍深呼吸,很多年了,我再没有过这种不计后果的轻狂与冲动!   可笑?   可怕?   还是可悲?   上官婉儿轻言细语的柔声道:“公子,此地当真不宜久留。你不必过份担心婉儿,婉儿自幼在宫中长大,早已适应了宫中的生存方式。或许现在是受了一点苦,但是我会坚强的生存下去的。我娘时常训诫于我,能让一个变得智慧与强大的不是财富与权势,而是磨励与苦难。很巧,这样的话天后也曾对我说过。这一次的事情,婉儿时时都在反省。诚然武三思可恶,但归根到底都是婉儿在咎由自取。前太子……婉儿一介官奴婢何德何能钟情于他,思念于他?”   “感情的事情,不是嘴上说了算的。”薛绍说道,“没有谁真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能。”上官婉儿的轻声地说道,但是斩钉截铁!   “……”薛绍愕然的眨了眨眼睛。   “从小我就在练习,逼迫自己去忘掉不该记起的人和事,逼迫自己在最憎恨的人面前保持微笑,逼迫自己把最心爱的东西拱手让人甚至是亲手摧毁。”上官婉儿轻声地说道:“记得十岁那年母亲送给我一只白兔,我非常喜欢,把它当作是我的亲人。可是有一天掌院宦官看到了说想吃烤兔子,我就毫不犹豫的将兔子亲手杀死并且烤熟了,双手奉给了他吃。”   薛绍双眉紧皱,“十岁?”   “没错,十岁。”上官婉儿面带微笑地说道:“当时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我仍然天真的笑着哄那个掌院宦官,希望他能多吃几口兔肉。因为我知道,如果他稍稍的皱了一下眉头,我母亲可能就要被打得遍体鳞伤十天半月下不了床。至于我?……呵呵,有可能会被他们偷卖出宫外做了娼妓或是别人的奴婢,也有可能被送进了五坊。因为他们经常说,童儿的五脏六腑是那些猛禽与斗犬最喜欢吃的。”   “这些年来,你就是这样在宫里活下来的?”   “是的。”上官婉儿说道,“那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所以,公子根本无需替婉儿担心。我会很好,真的!”   “……”薛绍沉默。   “公子……”上官婉儿双手握住薛绍的一只手,轻声道:“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羡慕太平公主殿下。不是因为她的高贵与权势,更不是因为她貌美与幸福。而是……她可以放肆的笑,也可以大声的哭。”   两行眼泪,顺着上官婉儿的眼睑流了下来。   薛绍伸出手,轻轻的摸到了她的脸颊上,抹去泪水。   上官婉儿闭上了眼睛,将薛绍的一只大手捂到了脸上。   “公子的手,宽厚且温暖。但他不属于婉儿。”上官婉儿轻声道,“愿上苍能够原谅婉儿的无知与贪婪,我只想借用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够了……”   薛绍伸出另一条手臂想将上官婉儿揽入怀中,上官婉儿突然松开薛绍退后一步,并转过了身去。   薛绍的手伸在空中悬着,定住,慢慢的收了回来。   “公子与殿下天作之合,你应该好好的用心去爱她,发自内心的去深爱她!”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不能害了你!”   “我知道。”薛绍没有多说,更没有再度上前接近于她。   仿佛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像鞭子抽在她的身上,像是刀子刺进她的心里。   “公子,后宫之中尽是天后耳目。此地凶险,公子不宜久留。”上官婉儿背对着薛绍说道,“公子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千万不要低估了天后,更加不要在天后面前耍小心眼!”   “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这一次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教训,我会牢牢记住的!”   上官婉儿稍稍轻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眼圈儿红红,脸上却是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公子,大恩不言谢。今生也好来世也罢,婉儿都一定会报答公子!”   “我什么也没有做。”薛绍轻轻的摇了摇头,苦笑,“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   “患难之时,方见真心。公子能在这时来看我,已是情义比天高。”上官婉儿轻声道:“但是公子,内廷与外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你最好是不要插手任何内廷的事务,这是为臣之大忌,历来就连宰相也不敢过问内廷事务。今天发生的事情,公子就当没有发生好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公子又能管得了多少?”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薛绍叹息了一声,我是无能,我拯救不了谁,更加改变不了后宫里人吃人的黑暗现状。而且,我也不想做什么拯救苍生的人类英雄……我只想,给你一个平安!   薛绍抬起手,朝上官婉儿的脸上摸去。   上官婉儿惊悸的颤了一颤,没有躲闪。   薛绍的手停住了,没有摸上去。   是,就算我现在要将上官婉儿剥光了干点什么,她也无力阻止。或者说,不会阻止。   但这真是我想要的么?   男人一世,得无数床伴容易;得一红粉知己,难于上青天!   何必唐突佳人,亲手毁了这样的稀世瑰宝?   薛绍放下了手,微然一笑,说道:“你说得对。苦难与磨励,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强大,这才是我认识的上官婉儿。如果有一天我能让你离开秋瑟院,离开这吃人的皇宫,我要与你——大醉三千场!”   “婉儿,舍命相陪!”   “这一次,我也算是长了记性。”薛绍说道,“如果不是我的狂妄与无知,也不会害得你这样。我终究是有些低估了天后,太过自负。以后,我会谨记这样的教训!”   上官婉儿微笑的点头,“婉儿深信,公子睿智!”   薛绍也是微然一笑,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清醒与微笑,这就是上官婉儿,从万斤巨石之下生长出来的一株艳绝群芳的奇花!   “睿智绝对谈不上,不再继续愚蠢就很不错了。”薛绍摇了摇头,我以往养成的“血狼式”思维该要改一改了。现在很多的问题不是单兵作战就能解决的,尤其是面对政治!   “公子,迟则生变,快走!”上官婉儿催促道。   “你千万保重,等我救你出来!”薛绍说道。   “……好!”上官婉儿深呼吸,强颜一笑,“公子快走!”   薛绍微然一笑,我知道你不相信,随口一答应只是催着我快走。   但是你等着,我一定会做到的!   走到窗外对观察外倾听了片刻,薛绍纵身一跃,如同一道幻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上官婉儿长吁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了那堆衣服旁边,拿着那块被咬了一口、撕去一层的胡饼端详,良久。   微然一笑,上官婉儿又将那块饼塞回了胸口埋在了乳沟之中。   那是少女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也是离心最近的位置。   “花钿绣服,哪一件会是他的呢?” 第0176章 霸道暴君   薛绍原路返回,泥胎菩萨仍是无法显灵,他安然无恙的回到了自己房中。   心,仿佛有些乱。   但是,意志更加坚定了!   除了奋力攀爬变得更加强大,根本没有了别的选择!——如果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将来又哪能逆天改命,哪能去保护更多需要保护的人?   那些亲人,未来的妻儿!   一夜无眠。   天明之时薛绍出了房间,叫住一个小宦官对他道:“去,把太平公主的内侍朱八戒,给我叫来。”   那小宦官吓了一跳,“薛公子,朱公公可不是小奴轻易就能见到的呀!”   “莫非他还是个人物了?”薛绍冷笑。   小宦官苦笑着直咧嘴,小心翼翼的道:“朱公公受太平公主殿下的重用提拔官拜六品内谒监,整个内侍省能比他有权势的宦官已经不多了呀!”   宫官的最高级别只有五品,六品内谒监,的确是后宫里一个很有实权的大官。   薛绍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让你去,你就去!谁敢拦着不让你见,就说是薛绍派你去找他的。再敢有人阻拦直接打断他腿,出了事我来负责;朱八戒自己不来,一样打断他腿!”   小宦官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大叫了一声“是”仓皇而逃!   薛绍冷笑,管不了内廷事务,我还治不了一个朱八戒吗?!   稍后一切如常,薛绍到了膳食堂与众同僚们共用早膳。前世那么多的生死经历,让薛绍练就了一门强大的“伪装”技能。不光是到了敌后能够通过易容乔装来隐藏行迹,心里的喜怒哀乐也能在旁人面前完美的掩饰。   喜怒不形于色,才是真正的“伪装”。   元万顷老爷子今天的心情仿佛特别好,逢人就笑一脸灿烂,来到薛绍面前对他说,天后已经恩准将蓝田墨板与粉笔在天下推广,给裴行俭、元万顷与薛绍都记上了政绩一件。他日接受吏部考核时必有嘉奖。   薛绍呵呵直笑,做了一辈子官的元万顷,目前也就只剩这么一点追求了。   官员学员们在膳食堂吃早饭,自有那些宦官们从旁伺候。薛绍早就一眼瞄到了昨天殴打上官婉儿的那个中年宦官。显然,他还是这三十多名宦官当中的一个头目。   “你,过来!”薛绍冲他招了下手。   中年宦官小跑过薛绍面前,点头哈腰的道:“薛将军有何吩咐?”   “你从哪里给我弄来的那一套脏臭被褥?我睡了一夜,浑身发痒!”薛绍板着一张臭脸斥道,“去,给我换了!”   “老奴该死!将军恕罪,被褥马上就换、全换最新最好的!”宦官慌忙应诺,对身边两个小宦官一挥手,“还不快去!”   “你亲自去!”薛绍没好气的喝斥道,“再办不好,唯你是问!”   “是、是!老奴亲自去办!”宦官不敢废话,急忙就走。   薛绍冷冷一笑,老子判的死缓,只有一天的缓期时间。   现在,到点了!   掐着时间吃完了早饭,薛绍请元万顷集结学员先去学堂,说自己去房间里取书案准备开始讲课。   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时,正遇到那个宦官带着两个小宦官,抱着换下的被褥从里面出来。   “薛将军来了最好,但请过目一观,新换的被褥可曾满意?”宦官殷勤地说道。   薛绍傲慢无比的“嗯”了一声走进房间,摆出一脸不屑与刻薄的神色,非常详细的一一查看。   那宦官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心里不停的嘀咕说:出身贵胄的公子哥儿果然挑剔,当真难伺候啊!   “叫什么名字?”薛绍冷不丁的问道。   “老奴小姓杨,贱名维华……”   “好名字。”薛绍似笑非笑的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办得不错,走吧!”   杨维华如释重负,笑嘻嘻的点头哈腰,“将军满意就好,老奴告退!”   薛绍从窗户里看着杨维华和那两个小宦官走下楼,等他们走到学堂门口人最多的地方时,薛绍突然大叫一声:“拦住他们三个!”   “他们偷了我的家传玉佩!”   杨维华等人吓了个魂不附体,学堂里的人都跑了出来,这一下可就炸了锅了!   最先冲出来的就是牛高马大势如奔雷的程伯献,一把揪住杨维华让他双脚都离了地,大声吼道:“贱奴,把东西交出来!”   “没、没有!将军明鉴,老奴没偷东西啊!”   李仙缘跑上前来大喝一声“搜”,薛楚玉等几个奉宸卫的武将一起冲了上来,二话不说将三名宦官一同摁倒在地搜了个里外朝天。   “找到了!!”程伯献大声叫道,“薛将军快来查验,可是这块玉佩?”   薛绍的舌头舔了一圈牙齿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抹饿狼进食前的冷冽微笑,“来了!”   杨维华顿时傻了眼,这东西何时到了我的身上……对了,方才薛绍好像近身拍过我几下!   薛绍走到了众人面前,从程伯献手中接过那块玉佩一看,点头,“没错,就是它。这是我先母城阳公主留给我的遗物,太宗皇帝陛下在我父母大婚之日,亲手所赐的龙凤飞天佩!”   “你这贱奴好生大胆,皇家器物也敢盗取!”程伯献雷声大吼。   “薛将军,我与你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你为何要陷害于我?!”杨维华大叫起来。   薛绍猛然抬脚踢中了他的嘴鼻,一脚直接将他抛飞开来落在了两丈之外的花圃丛里,压倒一片牡丹。   众人发出了一声惊嘘,好沉的脚力!   薛绍沉喝道,“陷害?你也配!”   当场无数人大声附合,“就是!人赃俱获,还敢狡辩!!”   “捉起来,打!”程伯献一撸袖子就大踏步上前,冲进花圃里将满嘴是血的极维华拎了起来。   元万顷连忙用大袖子遮住了老脸“哎哟哎哟”的叫,“薛将军,千万别闹出了人命呀!”   薛绍冷笑,“元公,律法有定盗取神御皇器之物,属于十恶不赦罪之‘大不敬’条例。本公子身为皇族外戚与器物之主人,完全可以当场毙杀于他,以正皇威律法!”   “呃!!”元万顷缩了缩脖子,“那……那远一些、远一些吧!”   “薛将军,既然如此那老程可就下死手了!”程伯献大叫一声,将杨维华抛了起来凌空一脚踢飞,又落进了花圃之中。   杨维华杀猪般的尖叫,大声求饶。另外两个宦官吓得趴在地上,屁股高高蹶起不停发抖。   “住手,岂可在宫里随意杀人!”薛绍大声叫停,被你两下弄死了我拿谁撒气去!   “好嘞!”程伯献像拎一只小鸡一样,一把提起半死不活的杨维华将他扔到了薛绍的面前。   杨维华一身骨头几乎要散架了,嘴里鼻子里都在流血,趴在地上直抽筋的哼哼,“薛将军,我当真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要……”   薛绍一把将他提起来怒瞪着他,想起昨天他拿鞭子狂抽上官婉儿、踩住她头、还对着她脸上吐痰的情景,心中一股无名业火猛烈的怒烧起来,几乎都要烧红了眼睛!   “你这狗贼,还敢抵赖!”   一记怒拳,准准的落在了杨维华的左眼上!   “嘭”的一声大响,杨维华的眼珠当场爆裂开来,黑的红的流了一脸!   围观之人发出一声惊叫,连程伯献都下意识的怔了一怔,下手太狠了,这是有多大的仇恨哪!   尽管如此,薛绍仍是拿捏了劲道,否则一拳将他击毙根本没难度。此刻杨维华都没有晕过去。   “认了吗?!”薛绍单手将他双脚离地的提起,大喝。   “认……认!老奴认了!”杨维华知道今天是栽定了,姑且一试看能否保住性命。   “狗贼胆大包天,真敢偷我母亲遗物!”   又是一记怒拳,这一下落在了杨维华的右眼上。   杨维华像一只风筝一样飞起,第三次落在了花圃之中。   一动不动了。   全场鸦雀无声,七成以上的人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表情完全定格……苍天,原本俊俏儒雅的一个翩翩公子,居然如此凶悍狂暴,那一拳怕是千斤之力吧?!   讲武院里这么大的动静,一群羽林卫军士站在园门口远远的看着,没人过来。   朱八戒闻声也快步跑了进来,刚好看到薛绍一拳将杨维华放了风筝,吓得浑身僵硬目瞪口呆。   老爷子元万顷和那些文弱的书令使们,明显退离了几步离薛绍远了一些,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对于他们这种杀只鸡都要提起勇气的文弱书生来说,薛绍实在是太……血猩?暴力?凶悍?好像都不能准确形容薛绍现在的举动!   霸道!   简直就是暴君式的霸道!   昨天在课堂上给大家讲课时那个滔滔博学的儒雅公子,形象彻底颠覆了。元万顷心里就在嘀咕,以后还是顺着他吧,像昨天那样在玄武门门口等人的事再不能干了。万一激怒了他一拳下来,老夫肯定比那个杨维华要飞得更高、飞得更远哪!   “将军,此等小事何须亲自动手?吩咐一声,属下自当办妥。”薛楚玉很淡定的递给薛绍一条毛巾。   薛绍接过毛巾来擦了擦手上的血污,顺手将毛巾就砸到了跪在地上的一名宦官的头上,说道——   “有些事情,必须是自己亲历亲为!”   “否则——对不起良心!” 第0177章 桃之夭夭   盗贼历来最遭人恨,世人对宦官本来就没好感更谈不上会有什么同情心,加上大唐等级森严并以孝治国——杨维华一个宦官竟敢偷窃皇戚的先母遗物,简直就是引起公愤!   不过打狗欺主,宦官毕竟是皇族的家奴。就算他犯了死罪,也由不得他人私设刑堂来毙杀。因此薛绍才没有亲手将杨维华撕成碎片、砸成肉泥,那样或许更能泄愤,但自己也就难免会要摊上麻烦,过犹不及便得不偿失了。   程伯献等人在七嘴八舌的怒骂——   “这老贼也忒胆大了,竟敢盗取薛将军的先母遗物,让薛将军落得一个不孝的骂名!”   “依我看,公子也太过心慈手软了!看,那老贼居然还能动弹!”   “吊起来,活剐了他!”   薛绍连忙叫住了众人,说道:“兄弟们都住手。这件事情发生在宫里,最终还是交给宫官来处理好了。”   站在院门口的朱八戒听到薛绍这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大声叫道:“来人,将杨维华绑拉起来!”   众人突然闻到一股骚味。   趴在地上的两个小宦官已经吓尿了,拼命的在地上磕头,头都磕出血了,“公子饶命!公子饶命!事情都是杨维华一人所为,与小奴无干哪!”   朱八戒一溜小跑浑身肥肉直颤的到了薛绍身前,九十度弯腰拜下,“薛公子千万恕罪,都怪小奴没能管教好手下这些牲口,给公子添麻烦了!”   “事情你差不多也应该清楚了。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让他们两个说给你听。”薛绍拿脚尖捅了地上的小宦官一脚。   那个小宦官惊叫一声就开始连珠炮似的开说了,还是从昨天说起的,说杨维华昨天就盯了薛公子的家传玉佩对其赞不绝口念念不忘,今日趁着给薛公子收拾房间的机会就给盗了。所有的细节说得一清二楚水到渠成,仿佛那就真是他亲眼所见的真相一样。   宫里得势的人倒了霉果然不是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即凉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墙倒众人推!   另一边半死不活的杨维活早就被堵上了嘴,宫里的人最懂这种办事的法门——堵嘴第一。   “这阉贼,着实该死!”一群人忿忿的骂了起来。   朱八戒气急败坏的冲到杨维华面前,啪啪扇了他几个大耳刮子怒声咆哮,“狗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连薛公子的宝物也敢偷!今日活该你当死,被逮了个人赃俱获!”   事情到了这份上,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了。   薛绍说道:“朱公公,我这里是学堂,你执法起来要打要骂都别吵到了我们讲学。我建议你把人拉到秋瑟院去,让讲武院的宦官与那里的宫女一同围观,看以后谁还敢偷我们的东西!——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是是,小奴遵命!小奴有失计较吵扰诸公了,还请诸公恕罪!”朱八戒笑眯眯的上前来作了一圈的揖。   薛绍摆摆手,“大家都进学堂吧,该授课了。朱公公,这阉贼我就交给你处理了,早晚给我一个说法。事情办完了再回我这里一趟,我得问你一些公主的事情。”   “是,薛公子!”   众人一听这话无有生疑,大概这朱公公只是因为太平公主的事情碰巧赶来。宫里有人犯案交由他来处理,倒也妥当。   学士们陆续进了学堂,朱八戒叫人拖起了杨维华将所有的宦官都一同拉到了秋瑟院去。一路走,他一路大骂杨维华这个不长眼的老畜牲,偷谁不好偷到薛公子头上去了,下辈子变了驴也活该瞎了眼睛!   朱八戒一边骂人一边在心里直嘀咕,一向宽怀大度的薛公子,今日怎会和一个阉人如此大动干戈,还特意叫我将人带到秋瑟院来行刑呢?   众宦官噤若寒蝉,走路的步子都是轻轻巧巧,生怕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惹了朱八戒的牵怒。宫里历来就是这样的,有个小头目倒了霉,处理小头目的时候就要大搞诛连。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在那个小头目倒霉的时候,狠狠的埋汰他、检举他、最好是能亲手杀了他。   总之,下手越黑越狠,自保的可能性才越大!   于是,那两个差点被列为从犯的小宦官一路哭求朱八戒,请命亲自动手对杨维华用刑,并说了不下于三十棕他以往所犯的罪过,诸如贪污盗窃还是轻的了,背后辱骂过朱公公这种罪名也肯定是有的。   一行宦官进了秋瑟院,四五十名宫女慌忙出来迎接。一见绑了个浑身是血的半死杨维华,来了个头面极大的内谒监朱八戒,宫女们个个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   朱八戒往那些宫女们面前一站,其中有个宫女衣衫褴褛气色虚弱显然是劳累过度。尽管如此,她的姿容与气度仍在一群宫女当中,鹤立鸡群。   朱八戒一眼就认出了她来——上官婉儿!   至此,朱八戒的心中就已经完全明白了。若是这一点觉悟都没有,他哪里还能爬到太平公主的身边,做了她的心腹近侍?   “来呀,将这贼奴吊将过来,给我狠狠的抽打!”朱八戒大声喝道。   那两个“准从犯”小宦官各自脱了衣裳拿起裹了铁钉的牛皮鞭子,“朱公公,抽多少?”   “蠢!这是你该问的吗?!”   两个小宦官不敢再废话,抡起鞭子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开抽了。   没有规定数量,那就是抽到死才是个结束。而且,要抽得越多就越好。要是三五记狠手就将人给抽死了便有“给爽快”的嫌疑,朱八戒定会饶不了他们!   噼里啪啦的鞭子声响起,在场围观的宦官和宫女们,要么心惊肉跳要么扬眉吐气的一阵解恨。随着鞭子的起落,还有人大声的骂了出来,可见这杨维华平常没少作恶欺负人,都有人要求分一块他的肉吃!   唯有上官婉儿很平静的站在那里,仿佛眼前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一样,像是麻木,又像是云淡风清。   “你们听着,这贼奴竟敢盗取皇家器物,死罪!”朱八戒大声道,“今日当众施以鞭笞死刑,劝诫后人切勿效仿!”   “我等不敢!”众宦官和宫女们只敢唯唯应诺。   “贼奴一死秋瑟院倒是没了主院事。”朱八戒好似漫不经心的对着上官婉儿随手一指,“就由你来接掌院事吧!”   “奴婢拜谢朱公公厚恩!”上官婉儿连忙拜谢。   “既然是主院事,就得有个体面。”朱八戒先是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马上把脸一板,“你们这些蠢奴婢居然还愣着?”   “是!奴婢马上伺候院事更衣!”   “奴婢去烧水为院事香汤沐浴!”   “奴婢为院事梳洗上妆!”   “奴婢马上去准备茶饭饮食!”   ……   几十个宫女宦官争先恐后的忙碌了起来,恨不得一瞬间就把上官婉儿给抬到云端上去,然后趴在地上舔她的鞋底高呼女王陛下万岁!   冷宫里的主院事虽然不是正式的有品衔的宫官,但就像是这里的“土皇帝”。总领后宫事务的皇后只会提纲楔领的管好几个大宫官即可,看都不会多看冷宫一眼。就如同皇帝治天下,也不会亲自去下管一些不起眼的乡村野事。   上官婉儿走到朱八戒的面前来,拱手拜下,“奴婢拜谢朱公公再造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朱八戒可没有在上官婉儿的面前摆他内谒监的大谱儿,趁着旁边没什么人,他笑嘻嘻的低声道:“上官姑娘,小奴人微言轻只能把事情办到这个程度了。如若还有不妥之处你只管开口,只要我能代劳的,一定尽力!”   “没有了,多谢公公厚意关怀,婉儿无以为报!”上官婉儿再拜。   “哪能没有呢?”朱八戒笑眯眯的道,“看你这衣服都有被鞭子抽破了的痕迹,想必是满身带伤——来呀,快取伤药来!”   “是!”朱八戒的小跟班撒腿就跑。   “多谢公公垂怜!”上官婉儿拱手拜道。   “哎哟,小奴可没这福气!”朱八戒扭过头,悄悄的对着玄武殿二楼开着的那扇窗户,挤眉弄眼。   上官婉儿会心一笑,这还用你说吗?   朱八戒干咳了一声,正了正脸色朝着吊在树上的杨维华努了努嘴,“姑娘要不要亲手抽他几鞭或是戳他几刀,泄一泄愤?”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不必了。”   朱八戒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上官姑娘难道就不恨他?”   “你叫人一刀杀了他吧,倒是能落得一个清静。”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恨?他还不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就是一条可怜虫。   “……那行,就依上官姑娘的!”朱八戒直纳闷,你怎么能不恨他,怎么能不想割他几块肉吃呢?   “公公且忙,婉儿先行告退了!”上官婉儿拜了一拜。   “好,姑娘气色不佳,赶紧去好生休息。我会叫人来帮你治伤的。”朱八戒殷勤的点头笑眯眯的道:“此后姑娘若有事情需得照应,只管派人来内侍省找我!”   “多谢朱公公!”上官婉儿拜别,转身朝房舍里走去。   自始至终,两人非常默契的没有半字提起过薛绍。   朱八戒走上前,亲手一刀就将杨维华的头砍了下来,人头咕咚落地。   “送五坊!”   上官婉儿听到这一声停了一下步子,没有去看杨维华的人头却是看向了玄武殿的方向,看向了二楼那一扇开着的窗户。   没有人。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走进了烘烫衣服的房间里,将一朵二月桃花的完整花瓣,夹在了一件折好的花钿绣服之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第0178章 公子多情   玄武殿的课堂里,寂静一片,只听到薛绍在黑板上写字的嗒嗒声。从零到九,他写下了十个阿拉伯数字,说道:“这就是我们今天要学的东西。”   没人答话也没人发问,全都怔怔的看着他。很多书令使的眼神里都透出一股油然的敬畏,如同森林里的小兽躲在自己的土穴里,小心翼翼的看着一头下山猛虎迈着华丽的猫步从他眼前走过。   薛绍眨了眨眼睛扫了堂中的所有人一眼,不由得心中一笑,好嘛,杨维华的事情还产生了不错的附加效应——杀鸡儆猴了!   滥杀败德,正杀立威。   薛绍不介意这些人的眼神当中有那么一股敬畏。打成一片固然是一种亲和,著有威信方能令行禁止。亲而且威,这听起来很矛盾,但二者必须是相辅相成。如何拿捏分寸,可就真是一项技术甚至可以说是一门艺术了。   薛绍正在努力的学习并操练之。   阿拉伯数字的学习并不难,这东西在二十一世纪的幼儿园里都有教,大唐时代的成年读书人再笨,不可能笨到接受不了这几个符号。所以今天的第一堂正式“启蒙课”教得还算顺利。有几个聪明的家伙马上从这些数字联想到了数学运算的应用。于是薛绍又掏了一点私货给他们,将教给妖儿的一些基础数学跟他们说了一说。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群众的智慧才是无限的。   就像是黑板与粉笔一样,薛绍不经意的随手撒下了一颗种子,说不定哪天就能收获一片绿林呢?   看来,讲武院里能教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午膳时分,朱八戒办完了秋瑟院的事情来向薛绍交差,薛绍邀请他吃了一顿午饭,让朱八戒受宠若惊。   薛绍也没问上官婉儿的事情他是怎么处理的,朱八戒也很谨慎只字没有提上官婉儿,只说了杨维华那个老贼奴身为掌院事还敢监守自盗,着实该杀。现已将其当众明正典刑,新任掌院事必然不会像他这般糊涂与愚蠢了。只不过那个新任掌院事是个女的,不大方便亲自到玄武殿来伺候。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薛绍哪能还不明白,于是笑眯眯的拍了拍朱八戒的肩膀以示嘉赏,“你还真是越来越能干了,说吧,想让我怎么打赏你?”   “哎哟,小奴哪敢向公子索要赏赐?说起来都是内侍省的牲口冒犯了公子,公子不降罪于小奴这个管事的内谒监,小奴就已是高兴都来不及了。”朱八戒一脸灿烂的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道,“再说了,公子以往对小奴一直都是非常之照顾,小奴为公子出生入死都是应当,何况区区举手之劳呢?”   “你这张破嘴呀,死人都能被你说活了!”薛绍呵呵直笑,说道,“问你个事,公主吩咐的那一桩生意,办得怎么样了?”   “妥!那是大大的妥呀!”朱八戒顿时劲头大起,但是声音压低了下来,说道,“小奴长话短说就两个字——赚足!”   看到他这股高兴劲儿,薛绍知道他没少在其中捞好处,那便行了。于是薛绍只是笑了笑不再追问此事,转而说道:“殿下昨日去武三思家中会宴,可还顺当?”   “顺当。”朱八戒想了一想,说道:“反正小奴没看出有什么异样之处,武三思等人倒也热情恭敬。”   薛绍点了点头,“可有见到武懿宗、武攸归与宋之问?”   “有,他三人都在。”朱八戒说道,“那宋之问作的诗特别多出尽了风头,武三思等人赞不绝口,还让他给殿下敬了几回酒。”   “几回?”   “呃……三回!”   薛绍眉头一拧,朱八戒则是心头一跳,坏了坏了,我说错话了!   于是朱八戒连忙道:“殿下回来后连骂了几声那个宋之问,说他虽然能作诗但是为人太过矫情与谄媚,而且有很重的口臭,隔得六尺远也能熏得人头晕眼花的,太讨厌了!公主殿下还说,宋之问虽有几分才气,那也得看是跟谁比。若是跟薛郎比起来,哼——分明就是麻雀比凤凰!诸如‘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壮气磅礴之句,他那种谄媚下作之人是抵死也作不出来的!”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用力拍了拍朱八戒的肩膀,“你这嘴,无敌了!”   “多谢公子夸奖、小奴愧不敢当,嘿嘿!”朱八戒一个劲儿的傻笑,额角却是在一阵流冷汗,还好还好,若是薛公子因为宋之问献媚一事而生了殿下的气,我可就里外不是人,死定了!   薛绍没再追问此事,说道:“今日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必宣扬。”   “小奴省得。”朱八戒很老实的点头,上官婉儿的事情必须处理得越隐晦越好,万一通过什么耳目传到了天后那里,难保没有祸事。   “回去告诉殿下,说我对他甚是想念。讲武院初初开课百废待兴,我一时忙碌抽不开身。待我有了空闲必然会去看她。”薛绍说道,“你不妨每日派个小宦官来跑一跑腿,为我与公主互递书鸿。”   “好嘞!”朱八戒眉开眼笑,这等讨主子喜欢的事情他当然乐意干了。   薛绍笑了一笑,就近在学堂里取了一副纸笔,画了一张太平公主的素描画像交给朱八戒,说道:“告诉殿下,我每天都会画一张她的画像。”   “哎哟喂,公子的画作好生奇美,当真就是跃然于纸上了啊!”朱八戒惊叹地叫道。   薛绍呵呵直笑,大唐的画家画出来的男人基本上都是高大魁梧大腹便便且有三尺美髯,女子多半飞眉入鬓凤眼斜挑而且丰满圆润。像阎立本这样的名家都能把李世民一家三代和亲族男丁全都画得八九不离十。我这写实的素描画风,当然和大唐时代肥美夸张的作画风格全不相同了。   朱八戒这一叫,旁边许多人都围了过来观看。众人惊奇之余全都赞不绝口——写实素描,这样的画风岂是大唐的仕子曾经见过的?   “薛公子,神来之笔呀!”   薛绍心想,前世画了那么多年的安小柔,今生第一次画太平公主,虽然只是发型不同但神韵完全是两个样。如今,我能够不见到太平公主的人而将她画出来连神韵都是惟妙惟肖,这或许证明她真的已经住在我的心里了!   安小柔,太平公主,上官婉儿……我几时变得如此多情了?   众人围着那幅画,叹为观止的赞叹个不停。诚然这其中有讨好的成分在,但真心称赞的也着实不少,就连玩了一辈子棋琴书画的大学者元万顷都连连点头称是。   “好了,你去吧!”薛绍对朱八戒说道,“代我问候公主殿下,让她多多珍重,每天都要开心一些,快乐一些。”   “是!小奴拜别公子!”   中午饭罢之后有些休息时间,薛绍回了自己的房间打算将下午要用的教案再完备一下。进屋一看,洗好晾干的官服摆在书案上却没有放进衣柜里。   薛绍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上前将那衣服一摊开,里面落出一片桃花的花瓣。   微微清香,幽然入肺。   薛绍想到了他在侍制院的上官婉儿官署里,见到的那几株插在宝瓶里的二月桃花。   心中略动,薛绍走到了窗边朝秋瑟院那边看去。隔着两墙一街,薛绍看到秋瑟院的院子里,一丛杨柳桃树间有一名女子在悠然漫步。   博带披帛衣袂飘飘,如仙。   上官婉儿!   薛绍微然一笑,这才是上官婉儿该有的模样。   正在院子里漫步的上官婉儿,在第一百多次回眸看向玄武殿时,终于看到了薛绍出现在窗口。   她站定了脚步正对着薛绍的方面,看着。   两两相望,两人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更不可能看到对方的细微表情。   可是薛绍分明感觉到,上官婉儿是在对着他微笑。   心有灵犀,无关距离。   但这两墙一街之隔,又像是万里关山之迢迢。   片刻后,已在院子里散了有一个多时辰步子的上官婉儿,走回了房舍掩上了门。   后宫之内冷枪暗箭危机四伏,上官婉儿可不敢落了什么把柄在他人的手上。   薛绍也拉上了窗户,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以暴制暴的杀了一个杨维华,出了自己一口恶气也暂时给了上官婉儿一个安宁。可是后宫里还有成千上万的这种人,如何又能杀得干净?   以我如今的能力,能让上官婉儿不再跪在地上挨鞭子、不再饿得发晕的做苦力……几乎已是极限!   别说是从根源改变上官婉儿的命运,就是让她现在脱离秋瑟院,对我来说几乎都是痴人说梦!——谁能改变或者左右武则天的意志?   就算是当今皇帝,也只能与之“博弈”!   一切,都能归咎于“权力”二字。   有的人追逐权力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受他人的支配;有的人是为了立功立德立言的宏图伟志;有的人则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为了悍卫不能失去的东西,保护至关重要的人。   我薛绍呢?……目前仍是泥菩萨过河中,务求自保。   太平公主那句话说得极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第0179章 喜闻乐见   薛绍收敛心神坐下来整理教案,过了约有半个时辰,薛楚玉到了门口拜言道:“将军,裴公让你去院门外见他。”   “进来说话。”薛绍放下笔,有点好奇的道,“裴公怎么不进院来呢?”   薛楚玉走了进来,答道:“裴公是与华阳夫人一同来的。夫人不便入院,因此有请将军到院外说话。”   华阳夫人即是库狄氏的封号。她居然来了,莫非有事?   薛绍来到讲武院门口,看到裴行俭夫妇都站在那里。   库狄氏今日穿上了二品外命妇的朝服,一身打扮比那日在家中看到她时更加珠光宝气、鲜艳夺目。   看她满面春风,想必今日还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原本以裴行俭和华阳夫人的身份,真要进来羽林卫军士必然不敢阻拦。可是裴行俭自己是带兵的人,绝对没有自乱军法的道理,于是夫妻二人都很自觉的站在了院门口等着。   把守大门的羽林卫军士,对裴行俭夫妇是肃然起敬。   薛绍可就不会像裴行俭这么“自觉”了,他走到门口对羽林卫军士说“我得出去与裴公伉俪叙话”,羽林卫军士二话不说“薛将军请”!   哪里还能真把这些当官儿的当囚犯来关呢?   薛绍走到了院门外与裴行俭夫妇见礼,邀他们二人就近在花园的凉亭中坐了下来。   “天后盛情,于后宫设宴款待我夫妻二人。”裴行俭笑容可掬的道,“宴罢之后拙荆非要跑到讲武院来看看承誉,老夫拗她不过,只好将她带来了。”   薛绍看出来了,裴行俭只要在他夫人身边,一张老脸总是笑眯眯的。他还真是很爱他这个火辣辣的少妻库狄氏。   库狄氏笑道:“夫君总要数落为妻。分明是天后命我前来与公子传话的,怎的就变成为妻无理取闹了?”   “好好好,你现在已经是身负职事的尚宫局六品司言了。”裴行俭笑呵呵的道,“你赶紧说你的公务吧!”   薛绍一听到“司言”二字就不由得略微一怔,这不是上官婉儿曾经担任的官职么?她当了不到三天,现在倒让库狄氏取而代之了。   “承蒙公子点拨,我现在已是做了宫中女官,官拜六品司言。”库狄氏对薛绍拱手一拜,说道,“我今日此来,也是专程为了答谢公子。”   薛绍回了一礼,笑道:“夫人这话真是无从说起。官是天后封的,与我何干哪!”   库狄氏飞了裴行俭一个白眼,“若非公子动之以理晓之以情的劝服了我家夫君,奴家岂有今日?”   裴行俭苦笑,笑而不语。   薛绍也笑了一笑,“夫人方才说,天后有言语转达?”   “是的。”库狄氏说道:“天后娘娘命我转达两句话给公子。其一,公子与太平公主殿下的婚事,基本已经定下来了。媒人李梁公、你兄长薛君侯还有宗正寺的一些人,正在紧锣密鼓的执行各项婚前事仪。稍待两日朝廷就会正式下达诏令,将婚事公之于朝野。”   “嗯,好。”预料之中的事情,薛绍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情……”库狄氏眨了眨眼睛,神色颇为机警的四下环顾了几眼,低声说道:“天后说了,讲武院的人也不能整日关在玄武殿里,要多出去活动。既然名为‘讲武’就该有名有实,不能仅为治学。公子身为主事,应该组织学员们勤练武艺强身健体,诸如骑马、射箭这些技能,还是要教上一教、练上一练的。就算是那些文职出身的书令使,有朝一日他们也要随军出征,若无一副强健的体魄,如何能够吃得消呢?”   “天后所言即是,我即刻就会安排下去的。”薛绍点了点头,心想武则天这话用意不凡。她是想让我带着讲武院的人,到北衙校场多去晃荡晃荡。   她刻意把讲武院设在离北衙很近的玄武殿,还不就是冲着针对北衙去的?既然来了,讲武院就没理由真的只是闭门造车、闷头授学。   终究,讲武院还是要以武事为先。   去北衙校场骑骑马、射射箭,名为强身健体更深层的用意是让讲武院的人多去抛头露面,增加公众爆光率,至少也要在羽林军与千骑那里混个眼熟。为他日的后续动作,打下一些铺垫——否则到时候真要让讲武院操办什么大事,别人还不知道这群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如何能够办成事情呢?   薛绍心中直叹,武则天做什么事情都是环环相扣思虑周全,她这脑子也真的是太好使了!   “还有一件小事也是公子的私事,天后让我提醒公子一句。”库狄氏说道。   “什么事?”   库狄氏说道:“天后娘娘让我提醒公子,公子忙归忙,烧尾宴还是得要抽空办一下的。”   薛绍连拍了两下额头苦笑不迭的道:“瞧我这一忙,竟把这件事情都给忘了。对,是得办了。一些请贴也该发出去了——裴公,夫人,届时还请二位大驾光临啊!”   “放心,老夫一定会去的。”裴行俭笑眯眯的道,“老夫,还真是有点一想念妖儿姑娘了。”   “奴家也必当亲至。”库狄氏笑吟吟的道:“我还要把三个孩儿都带了去,和妖儿姑娘认识认识。”   裴行俭老大不乐意的“啧”了一声,“你这妇人,烧尾宴又不是家宴,带一群孩子过去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库狄氏撇了撇嘴儿,“就数夫君规矩多,人家薛公子都未尝说个不字!”   裴行俭老脸一板,“薛公子是不好损你颜面,你须得自省!”   薛绍呵呵直笑,“无妨,无妨,就将三位小公子一并带去好了。烧尾宴也就是个宴会嘛,无非就是图个热闹。多几个孩子反倒是更加喜气!”   “哼,多事妇人!”裴行俭气乎乎的道。   “哼,倔强男人!”库狄氏也当仁不让。   薛绍闷头好笑,要是外人看到裴行俭跟他夫人斗气的这副样子,定然大跌眼镜——堂堂的儒将之雄、三军统帅,怎的还一副孩子气的样子呢?   看来有句俗话说得没错,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都容易变成孩子,无关年龄。   另外有件事情薛绍分明感觉到了,裴氏夫妇是真没把他当外人了。否则这样的姿态是肯定不会让他看到的。   “哎呀,奴家差点忘记了!”库狄氏惊呼了一声连忙将一个包袱递上来,说道:“薛公子,奴家替你做了件袍衫,行事匆忙手艺也不好,公子千万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啊!”   裴行俭就在一旁冷笑,“难得你会谦虚一回说上一句大实话。薛公子,反正我是从来不敢穿她做的衣服出门。”   “有本事你也不要进我的门了!”库狄氏没好气的喝斥道。   裴行俭又是苦笑,而且笑而不语。   薛绍赧然失笑的收下了包袱,拱手拜道:“夫人一番美意,薛绍只能是拜谢愧领了!”   “收下就好!”库狄氏美滋滋的点头笑道:“话就这些,事儿也就这些,该说的说了该办的办了,奴家也该去侍制院做事了。夫君、公子,告辞!”   说完库狄氏就走了,风风火火。   裴行俭拍着膝盖摇头直叹,“我这内子,当真是个另类!”   薛绍笑道:“依我看您二位是完全互补,夫人恰与裴公相配啊!”   “罢了、罢了,不说她了!”裴行俭笑着直摆手,说道:“老夫也有一些事情,要同你讲。”   “裴公请讲。”   裴行俭正了正脸色,低声说道:“天后有意针对北衙,在这件事情上,你须得十分谨慎。”   “是,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北衙那是皇帝李治的忠实部曲,天后自己都不敢轻易触雷,我又怎会发傻乱来?   裴行俭说道:“老夫有八字个送你,注意分寸、点到即止。”   “好,我记下了。”   裴行俭再道:“另有一件事情,你须得加紧办了。”   “什么事?”   “再编写一套,适用于斥侯的蓝田秘码。”裴行俭说道,“这一套密码只能是斥候与主帅才能懂,不能与行军管记与书令使用的秘密相同。很多时候,军令与机密都是通过斥侯口头来传递的。那日在曲江边我见你与妖儿用敲击之法传递字符,这样的方式很是适合斥候。所以,老夫希望你能抽些时间出来,专门在这方面下一点功夫。”   “没问题!”薛绍一口答应了下来。   其实不用裴行俭来说,这件事情他早就提前有所准备。现在的蓝田秘码字符极多,是为了适应传递复杂的军情。斥侯用的密语相对肯定要简单一些,包括一些以往在特种部队用过的“手语”和各种江湖“行话”,都可以灵活变通以后教给斥侯。   “能者多劳,你最近定然很忙。你须得抓紧时间,该办的事情一件别落下,同时也要注意身体别累垮了。”裴行俭说道:“能让人代劳的别自己一个人全扛着。要想做好事情,关键还是要用好人。”   薛绍点头,“好,我记住了。”   “好,老夫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先走一步。”裴行俭站了起来,笑眯眯的道,“等着去你家吃烧尾宴!”   薛绍呵呵直笑,“好!薛绍恭候裴公与尊夫人的大驾光临!”   裴行俭走了。   薛绍往讲武院走,一路上忍不住摇了三次头,事真多!真要会七十二变就好了,变出无数分身去帮我把事儿全给办了,我自己躺着睡大觉。   下午上完了课,薛绍吃了饭洗过澡就回了房里歇息。   别说,还真有一点累。精神的透支远比体力的消耗,更难弥补。   推开窗忘掉看向秋瑟院,上官婉儿亭亭玉立的站在杨柳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   薛绍微然一笑,这一天下来最为轻松与愉悦的时光,莫过于现在了。   片刻后,上官婉儿依旧翩然而去,留给薛绍一个暇想的背影。   这轻松与愉悦,未免太过短暂。   薛绍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要不今晚再变一次飞贼,去秋瑟院里看一看上官婉儿了?   马上他脑海里又冒出一个诡异且邪恶的念头,后宫里这么多漂亮的寂寞的美媚,我是不是应该发扬雷锋精神客串一下采花大盗呢?   想必,那些美媚们会是相当的喜闻乐见啊! 第0180章 采花大盗   不作死,才不会死。   虽说食色性也,可薛绍还没有色急到要牺牲了大头,成全小头一时之快的境界。别说是采花大盗了,现在就是和上官婉儿对视几眼都得小心谨慎。   薛绍心里又冒出了一个邪恶的幻想,等哪天我能在后宫里横冲直撞大杀四方了,那或许就是我“成功”的一个标志了。   哼,为理想而奋斗!   于是薛绍收敛杂念打起了精神……准备教案!   夜已深沉,薛绍倦意来袭,于是收拾了纸笔躺到床上休息,很快就进入了深层睡眠的层次。近日忙碌尤其脑力消耗很大,薛绍很注意用睡眠来补充精力。   弦月如钩,皇宫里静悄悄的一片,不时有成队的兵丁举着火把巡过。   一条黑影如同鬼魅飘然落在了玄武殿外,藏身于黑暗之中紧紧的注视着那些羽林军卫士。片刻后,黑影从军士的视线交叉盲点之中无声无息的悄然滑过,宛如壁虎一般爬上了宫墙轻盈的落在了屋檐之上,不声不响的摸到了薛绍的窗户边。   窗户是关着的。出于职业的习惯,薛绍从来没有开窗睡觉的习惯。   黑影试着拽了拽窗户发现扯不开,摸出一把尖刃从窗户的缝隙里刺进来,挑在了窗闩之上。   咯嗒,极其轻微的一声清响。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已然进入深层睡眠的薛绍猛然睁开了眼睛,但是人躺着没有动。   警觉。   如果没有了警觉,薛绍恐怕早就死过不下一千次了!   窗户被轻轻的拉开了一道缝,那道黑影如同夜猫一样一翻身从窗户里跳了进来,落地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高手!   薛绍心里暗忖了一声,全神贯注提高了警惕。想不到白天杀了个假盗贼,晚上就来了个真盗贼——还是个身手不凡的高手!   黑影落进房内居然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反身,还小心翼翼的关上了窗户。   薛绍心里惊咦一声,这盗贼倒是挺有公德心,莫非还怕我夜半着凉么?   盗贼轻手轻脚的朝薛绍走近,离床不过三尺。   薛绍斗然暴起一记精准狠的铁指锁喉,直袭盗贼喉间。   盗贼被吓了一弹但反应也是极快,非但一扬头避开了薛绍的攻击,还一个急拧身闪到了一旁,低呼一声——   “公子,是我!”   女声!   还是个熟悉的女声!   薛绍斗然收势,“琳儿?你怎么来了!”   “公子小声一点,莫要惊动了他人!”琳儿慌忙凑了近来,包着头发穿的一身黑金色的胡服与薄底快靴,扯掉了脸上的面巾。   薛绍很是愕然,“大半夜的你扮作飞贼,跑到我这里来想干什么?”   “……”琳儿没有说话,黑暗之中,薛绍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睛精亮精亮的。   异光闪闪。   “说话!”薛绍越发纳闷了。   “公子,我想……”   “想什么呢?”薛绍都有点哭笑不得了,这是玩的哪一出啊?   “我想和你……”   “干嘛?”   “……啪啪!”   薛绍差点一口老血喷到了琳儿的脸上,伸手捂住了她的额头,“不烫啊,没烧坏脑子——那莫非是吃错药了?”   “公子,你莫非就不想么?”琳儿凑得更近了一声,声音变得十分的娇嫩,还有了几分勾魂的魅惑味道,幽幽的道,“宫中的彤史说,男人但凡有了片刻空闲,都是想要做那回事儿的。尤其是年轻力壮的男人!”   “……”薛绍一听他这话,下意识的喉节上下一滑,隐约就感觉小腹处有一股子邪火慢慢的燃了起来。   “公子,琳儿至从和你行过一次云雨,再也不能忘记那种滋味……连睡觉了做梦都在想!”琳儿凑得更近,几乎和薛绍面贴着面了。她伸手拉住薛绍的一只手捂到了自己饱满柔软的美峰之上,眼神顿时变得无比的迷离,甚至还有几分放荡。   薛绍手上用上暗力一握手指在蓓蕾尖儿上来回一挑,琳儿低吟了一声浑身都打了个颤,不顾一切的抱住薛绍,烈焰红唇就吻上了来。   “公子,疼一疼琳儿!”   “……”   “琳儿,当真很想要你呢!”   薛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琳儿抱了起来扔到床上,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   “你可千万别大叫!”   “琳儿抵死忍住!”琳儿飞快的脱去衣物,同时也在扒着薛绍身上的衣服,“公子,来、快来呀!琳儿忍不住了!”   没有任何前奏,薛绍长驱直入,到底!   琳儿浑身都像是痉挛了一样的抽搐,双手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拽住被褥,嘴里也咬住了一个枕头不敢发出声音,可是喉咙里仍是没能忍住,发出小母兽发怒时才有的那种沉吼。   “……我、我飞到天上去了!”   琳儿的身体连续的抽搐,嘴里一阵模糊的胡言乱言。   薛绍停了一会儿没有动,看着怀下的美人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你难道是游泳来的吗?”   琳儿美眸紧闭喘着粗气儿哪里有空回他的话,只是摇头。   “那你怎么湿成这样?”   “……”琳儿顿时双手捂脸既羞臊又好笑,反正都到这份上了,把心一横,她索性扳住了薛绍反将他压倒在下面,满面红光春情荡漾的吃吃笑道:“琳儿就是这天底下最荡的荡妇,今夜便要做一回贪心的采花大盗,吃得公子一丁点儿也不留!”   “……”薛绍着实无语,“我可以说雅蠛蝶么?”   “什么意思?”   “就是……你已经懂了!”   琳琅不等薛绍回答完毕,已经骑在薛绍的身上开始了剧烈的耸动起伏,拉着薛绍的双手紧紧抓在了她丰满且有弹性的美峰之上,秀花散落一阵乱舞。   “用力,揉我!”   癫狂!   薛绍连忙抓起一个枕头去塞她的嘴。琳儿一口咬住继续驰骋,没几下突然呲啦一声响,丝质缎面的软枕头被她撕破了一个大洞,棉花一阵乱飞。   薛绍嘴里“噗噗”的直吐,浑然忘情的琳儿才不管这些,忍不住发出了销魂的呻吟来。   这不是作死吗?!   薛绍有点恼了,一个翻身将琳儿压倒在下,随手扯了被子一角就将她的嘴给塞住。   “太嚣张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薛绍的表情凶神恶煞。   小薛绍,也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琳儿百忙之中将被子从嘴里扯出来,“琳儿但求死在公子身下!”   “你想得美!”   “公子,别停!!!”   ……   雄鸡报晓,趴在薛绍身上喘着粗气的琳儿低声惊叫一声,“好讨厌的雄鸡,就知龗道打鸣!”   “你这不太厚道了!”薛绍也是躺着不动弹在喘气儿,鄙夷的道,“折磨了它一夜,倒来讨厌它了!”   琳儿噗哧一笑,伏到薛绍身上粘粘的亲了他一口,柔柔的在他耳边道:“公子,舒坦么?”   薛绍真是有点哭笑不得,拎了她的脸蛋儿一把,说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胆大了?”   “料也无妨。”琳儿吃吃地笑道,“虽说是在皇宫里,但这是在公子的私署之中,琳儿又是公子的女人。就算被人发现了也顶多是有碍风化,不犯法!”   “这么说,是公主允许了你来的?”薛绍说道。   琳儿嘿嘿的笑了一声,在薛绍耳边窃语道:“固然是有公主允许,琳儿才敢来陪公子。”   “她几时变得这么开明又好心了?”薛绍笑问道。   “公子画了一幅画像,公主看了很开心。”琳儿说道,“近日殿下也一同去彤史那里学习了几次,懂了一些男女之事。殿下认为公子每日忙碌不近女色,血气方刚老是憋着也对身体不好。于是……”   薛绍轻叹了一声,太平公主倒是越来越体恤我了……难得!   琳儿一只手儿挺不老实的在薛绍棱角分明的腹肌上轻轻抚摩,渐渐往下游移,声音像是春天的猫儿一样魅惑又勾魂,“殿下叫琳儿待公子忙完归家之后再去抽空服侍……琳儿自己当真是等不急,于是今晚就来看公子了!”   薛绍哈龗哈的笑,“你不会是听到公主下令,就游泳了吧?”   “公子好生聪明……哎呀,羞煞我了!”   薛绍笑个不停,说道:“这世上有两种女人最招男人待见。一种是男人想要强暴的;另一种……是想要强暴男人的!”   “那殿下是哪一种呢?”琳儿问道。   “傻!这还用问?”薛绍在她脸上不轻不重的拧了一把,说道:“殿下当然是二者兼备啊!”   琳儿闷头怪笑了几声,又道:“那上官婉儿呢?”   薛绍略微一怔,没有回答。   “一说上官婉儿,我倒是想起来了。”琳儿说道:“她好像没在天后的身边做事了。听说,是被贬到冷宫去了。”   薛绍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没有多说,看来朱八戒的嘴巴倒是很严实,回去以后都没有向太平公主汇报上官婉儿的事情。   “公子莫非对上官婉儿没有半分看法?”琳儿好奇的问道。   “那依你说,我该有什么样的看法?”薛绍反问。   琳儿眨了眨眼睛,说道:“上官婉儿生得真美,人又聪明又有才华。就连殿下都曾说过,后宫里成千上万的女子包括陛龗下的嫔妃爱姬在内,唯一值得殿下偶尔嫉妒一下的,也就只有一个上官婉儿了!——公子怎会对她没有半分看法呢?”   “你的话太多了!”薛绍突然一个翻身将琳儿压到了身下,表情十分的凶悍且邪恶,像是一个半夜里潜入民房捉住了良家少妇的采花大盗。   “呀……”琳儿惊叫了一声,随即嘿嘿的暗笑,笑得眼睛都弯成了弯月儿,“公子嘴硬!只是说到上官婉儿,公子就变得如此雄壮了!”   “大胆胡说!”薛绍大怒,铆足了腰力猛然往下一挺!   “啊!!!公子……饶……命……!” 第0181章 集体荣誉   天已亮,讲武院的膳堂里已经在摆碗筷了。见到一向早起的薛绍还没有下来,薛楚玉上了楼来敲门,“将军,该用早膳了。”   “让我再睡一会儿……”薛绍在里面迷迷糊糊的哼道。   薛楚玉吃了一惊,“将军莫非生病了?”   “没有,就是困!”薛绍眯着眼睛躺着不想起来,生个毛的病,就是被采花大盗凌辱折磨了一夜!   薛楚玉眨了眨眼睛也不好多问,于是走下了楼去,叫厨子温了一份早膳在锅里等薛绍来了再吃。   薛绍躺在床上多眯了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的爬起身来,一眼看到房间里到处都是散落的棉花不由得恍然一惊……从战场痕迹来看,昨晚的战斗实在是太惨烈了一点啊!   更衣洗漱罢后薛绍下了楼来,随口叫住一个小宦官,“我那枕头不行了,去给我弄一个新的来。”   小宦官吓得哇呜一叫跪倒在地号淘大哭,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   其他人都看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明显是杨维华后遗症嘛!   薛绍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表情有点尴尬,踢了那小宦官一脚,“你叫魂吗?让你去换个枕头,又不是割你的头!”   “呜呜,小奴不敢去!”   “不去就阉了你!”薛绍脱口而出。   “小奴已经被阉过了,阉得好干净好干净的!”   “……”薛绍哭笑不得,拍了拍那小太监的头,“别想多了,真的只是换个枕头!”   “当真啊?”   “废话!”   “那、那小奴……去便是了!”小宦官爬起来,屁颠颠的跑上楼去了。   一旁围观的程伯献等人哈哈大笑,李仙缘说道:“公子,以后再有不听话的宦官侍从,我们就叫他去换枕头!”   一群人笑得更乐了。   薛绍也笑了几声,少见多怪,换枕头算什么,捡肥皂的意思你们懂吗?   话说回来,虞红叶那边的香皂也该卖进宫里来了。相比于文胸,这东西应该更容易赚钱。   财可通神,有空我得去虞红叶那边问一问情况,开发新产品也势在必行。   吃罢了早膳,薛绍照例去上课。蓝田秘码其实简单,尤其是对行军管记与书令使这些人而言,更是一通则百通。按照原来的估计,最多也就是七天的时间蓝田秘码就可以教完。剩下的,就是不断的熟练运用。   上课的过程当中,程伯献等人一直心中期待薛绍能和他们说一说“兵法”。毕竟卫公兵法《六军镜》里的内容,不是谁都可以窥视得到的。可是薛绍偏就不说,程伯献也只能心痒痒的干着急,也不好主动去问。否则不就是觊觎他人独门绝学,有偷师之嫌了么?   课上得很顺利。大家对于蓝田秘码充满了新奇感,学习的兴趣与劲头也很大。在众多学士当中,薛绍觉得萧至忠是最专心也最踏实的一个。最先提出那些阿拉伯数字可以运用到算术当中来的,就是他。证明他这个人治起学来不仅仅是认真踏实,更加善于思考懂得灵活运用。   活读书与死读书之间的差距,一下就显现出现了。   于是薛绍重点关注了一下萧至忠,时不时的与他多作了一些私下的探讨,算是给他开了些小灶。萧至忠真把年龄比他小了几岁的薛绍当成是老师来对待,治学认真谦虚而且礼数上也是一丝不苟。   薛绍觉得,可以把萧至忠培养成他的“助教”。以后,一些理论上的东西可以由他来代行授课。   同时可以被培养成助教的,还有李仙缘。别看这半调子神棍经常是一副吊儿郎当不靠谱的神气,但他的脑子特别活学东西也特别的快,口才好知识面也广,像元万顷那样滔滔不绝的说上一两个时辰,完全没问题。   或许李仙缘治学没有萧至忠那样严谨,但他最大的优势在于头脑灵活不僵化,很能接受新鲜事物也很有创新意识——这不就和讲武院的办学宗旨相符合了嘛!   于是薛绍经常把萧至忠与李仙缘这两个人叫到身边,对他们面授机谊。讲武院是一个新兴的学堂,所学所教都是崭新的事物,薛绍自己也是摸石子过河。有了严谨踏实的萧至忠与灵活变通的李仙缘这两个人当助教,上面还有学识渊博的大学者元万顷提供助力,教师的团队基本成形。   薛绍把自己整理的教案拿出来,让四个人一同参详修定。这以后,就将是讲武院的办学基础。至于今后再要如何发展完善,就是群策群力,江山代有人才出了。   次日,一天的课结束吃过晚膳之后,众人一同在玄武殿外的花圃间散步闲谈,也有人吟些诗作来博些众彩。   程伯献不经意的说起,整日闭在这玄武殿里不见天日,骨头都要长毛了。不如我们来角抵或是比拳吧!   众人一下退到好远,可没人想要跟他过招。   薛绍恰好看见,走了过去笑道:“程兄,憋不住了?”   程伯献苦笑了两声,“以往在卫府里,哪天不骑马,哪天不练箭?来了玄武殿成天坐在学堂里,像个老夫子一样的写写画画。说实话,我真有点憋得慌了。”   薛绍点了点头,有程伯献这种想法的肯定不止一个。不说他,我自己何尝不是感觉有些闷得慌?   于是薛绍道:“这样吧,明日我们一同去北衙校场骑马射箭,活动一下筋骨。”   “真的?”程伯献大喜过望,哈哈的大笑,“那敢情好!俺老程要出一身猛汗了回来!”   众人一听这消息,也都来了劲,“好,去北衙骑马射箭,好!”   大唐尚武,书生骑马射箭的都是不少。儒家六艺,骑与射都包含在其中。这不仅是一项军事技能更是一项仕族喜闻乐见的运动。   “劳逸结合,对大家的身体也都有好处。”薛绍看清这是大多数人的意愿,便果断做出了决定,说道:“我马上就请元公去联系一下,请北衙借校场我们一用。还得让他们提拱一些马匹与弓箭。我们这些将军有马,其他人可是大半没有马匹。”   薛绍这么一说,懂军事的程伯献等人心里就怔了怔,说道:“借校场容易,马匹和弓箭怕是难借到吧?不如派个人去左奉宸卫说一声,让冯长史叫人送些弓马过来?”   薛绍眨了眨眼睛,“先试试。不行再说。”   “也好。”   元万顷这个讲武院的当家人,听薛绍一说这是天后的意思,马上屁颠颠的去替薛绍跑腿办事了。结果去了北衙一趟回来,年岁已高的元万顷差点没有气绝身亡,对薛绍说羽林卫的人也太小器、太嚣张了,非但不肯借马借弓,连校场也不肯借用。说什么兵家重地闲人免入。   “我们是闲人吗?我们是闲人吗?”元万顷气结,激动不已的拍着桌子,“真是岂有此理!”   “元公别生气,羽林卫都是些不通文的粗鲁军汉,你可是大儒,别与他们一般见识。”薛绍连忙好言抚慰。   “哼……”元万顷好不容易按捺了怒气,说道,“现在如何是好?这点小事都办不成,传到天后那里,你我都不必干了!”   “元公勿急,待我思量。”薛绍想了一想,羽林军不肯借弓马,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凡大唐军队每卫每府自己的弓马都是严格管制的军事器械,要是有人找左奉宸卫借弓马,也多半是个碰钉子的下场。   可是校场都不肯借一下,也就太不近人情了。   北衙的大校场的确是属于是羽林军的统辖区内,但其实并没有在羽林军的卫府里面,而是座落在玄武门瓮城中的一片大空地。那里经常拿来举办一些公众活动,比如千牛讲武就经常在那里举行。但凡有人进出皇宫玄武门,也都从那里经过。   也就是说,北衙大校场根本就不是什么军事禁区。羽林军不肯出借,分明就是拿起鸡毛当令箭,不给讲武院面子。   程伯献等人听说了这事,都很气愤。嚷嚷的说我们自己有弓有马,不用找羽林军借!——我们还偏就要去大校场骑马射箭了,看他羽林军还敢驱赶杀人不成?   马上得到了一大片的响应!   现在大家同在讲武院,有着同样的经历和需求,每天闷在玄武殿里,谁不想出去透透气?   薛绍一看这是人心所向,于是便道:“这样也好。薛楚玉,你执我书信跑一趟左奉卫卫府去见冯长史,请他带人送一些弓马过来。”   “是。”   左奉宸同来的六个人当中,薛楚玉的官职最低,跑腿的活儿当然是他去办。稍后薛绍修书一封让薛楚玉带上,骑马离开了玄武殿。   大家一起等着薛楚玉的回音。   骑马射箭活动一下,这要是在往常不是个事。但是涉及到面子问题,讲武院的每个人都上了心。   虽然相处日短,但是讲武院的人还都有了一点“集体荣誉感”,薛绍认为这一点挺难得。   人齐心,队伍才好带嘛!   次日清晨薛楚玉回来了,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卫府不同意堪发弓马,因为不是公职戍卫,私自堪发弓马有违军制。   这一下程伯献等人可就怒了。北衙外人不通情理,倒也罢了;自己人怎么也这样呢?   只有薛绍深知其中的道理。北衙当家的是左羽林卫将军李尚旦,他当然不乐意让讲武院涉足北衙,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左奉宸卫现在当家的,是李尚旦的儿子中郎将李仙童,父子俩当然一个鼻孔出气了!   众人都很失望和忿然,四御刀大嚷了起来要亲自回一趟卫府找冯长史算账,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薛绍计上心来,把薛楚玉叫到一边私下说道:“你再辛苦跑一趟去周季童家里,跟他传达一句话。”   “什么话?”   “就说——时机到了!” 第0182章 统一战线   今日阳光晴好。傍晚时分夕阳格外灿烂,如同给大明宫的巍巍宫殿全都镀上了一层水墨油彩,原本的大气磅礴平添几许炫丽与妖娆。   桃花杨柳下的上官婉儿,分外妩媚。   薛绍站在窗边,面带微笑的享受他每天短暂的轻松与愉悦时光。上官婉儿捧书漫步于桃花树下,时而凝神于书本,时而翘首企望仿佛是在思索书中之意,不经意的又抬头对玄武殿这边一望,脸上的笑容妩媚无双。   薛绍看不清她的五官,但却能感觉到她在笑。同时,自己也会情不自禁的会心一笑。   夕阳炫烂,却输婉儿之静美。   正当出神之时,门被人敲响,“薛公子可在?”   是程伯献。   薛绍知道他们这些人今天肯定有想法,会来找他并不奇怪。于是答了一声“在”上前来给他们开门。   四御刀都来了。   “没有打扰到薛公子休息吧?”   “大家都是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快坐!”   崔贺俭不经意的走到了窗边朝外一看,突然大叫了一声“啊”!   “怎么了?”众人吃了一惊连忙围了上来。   “我……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崔贺俭捂着胸口一副万分痛苦的样子,“诸公,记得将我好生下葬!”   “胡说八道!”众人知道他是在耍宝,于是一起笑骂。   程伯献等人往秋瑟院那边一看,都吃了一惊,“我说薛公子老是藏在房中,原来是躲在这里看美人儿啊!”   崔贺俭使足了力气将牛高马大的程伯献扒到一边,“你这么大一块闪开别拦着!”   “就不让你、就不让你!”程伯献双手拽住窗棱崔贺俭扯都扯他不动,众人一起好笑。   崔贺俭只好悻悻的缩在一边露出一个头来对秋瑟院边张望,说道:“只看了一眼,我就觉得胸口像是被一把万斤的钝器给击中。不能再看、不能再看了!这分明就是天降的仙女啊,美得如此倾国倾城……呜,我受不了,我真要死了!”   众人一起被逗笑了,程伯献没好气的道:“就知道胡说八道,隔这么远连人脸都看不清楚,你便知道那不是个大花脸麻子?”   “所以说程兄不识风流不懂其中之韵味!”崔贺俭拿出了教授的派头,啧啧的道,“你看她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飘逸似仙姿,就冲她这份自信又内敛的从容与洒脱就绝非是个丑女!再看她捧书凝神沉思的姿态,分明就是个富有学识充满灵气的聪明女子!程兄,我敢打赌——此女绝对是一名绝色女子!”   薛绍一听,崔贺俭这个号称左奉宸卫第一才子的家伙,绝对是个猎艳高手,眼光毒啊!   那边上官婉儿看到薛绍的房间里人影绰绰,都挤到窗户边来看她。上官婉儿不由得抿然而笑,收起书本双手剪背的朝房舍里走去。   “哎呀,要走了!”崔贺俭遗憾的叫了起来。   上官婉儿走到门口,突然停步回眸对着玄武殿一看。   “糟糕,被发现了!”四御刀一齐惊呼往后退,推推攘攘东倒西歪。   “丢人、丢人啊!”薛绍笑骂起来,“堂堂的朝廷命官、皇帝御前近卫将领,居然集体被女子一眼瞪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四个人脸上一阵发烫,都讪笑的离开了窗边坐了下来。   崔贺俭说道:“薛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些在奉宸卫当差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垂涎后宫女子。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养成了习惯,绝对不敢多看后宫女子一眼!”   “就是就是,所以这一仗败得不冤嘛!”程伯献嘿嘿直笑,“再说了,咱们可是好些日子未见过女人了啊!”   薛绍知道他们都给憋坏了。四御刀可都是出身豪门的官二代,本身又是当官的人再加上年少风流,平常谁会缺了枕边人?   “过几天,讲武院给大家放一两天假。”薛绍说道,“忙归忙,也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给摊进来了。毕竟大家除了公职,也都还有私事嘛!”   “嘿嘿,薛公子近人情,放假好、放假好哇!”程伯献等人就乐了。   “四位兄弟一同来找我,可是有事?”薛绍发问了。至从讲武院开课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元万顷有意营造一个“上下有序”的氛围,大家也一直很守这个规矩,平常除了薛楚玉这个亲随,很少有人来和薛绍窜门。   说到正事,四人都不调笑了。   程伯献说道:“薛公子,今日之事,我等都有想法。”   “什么想法?”   程伯献说道:“我等四人私下商议,觉得冯长史不会故意与我们为难,不发弓马过来。”   “对。”一向有些沉默寡言的刘冕说道,“虽然冯长史负责执掌军库,一切器械堪发都要经由他的同意。可是冯长史的为人我们都了解,他虽然奉公守法尽职尽责,但还不至于迂腐。这次不发弓马,简直就是不给我们五个人面子!”   “这种事儿不是冯长史能干出来的。”其他三人几乎异口同声的附合。   薛绍点了点头,他们就差把话说破,说这是李仙童的意思了。将军李孝逸很少去卫府,就算当时他在,他也绝对没理由反对。原本是两位中郎将一同执掌卫府,现在周季童在家养伤,卫府里当然是李仙童一人说了算。   但是他们不把话说破,薛绍绝对不会主动说破——那不就是背后挑拨离间了吗?   以往,四御刀和李仙童可是走得很近的!   于是薛绍说道:“薛楚玉回话说,我们私下借弓马有违军制……想想,也是这道理。”   “正因为让他占了一点道理,所以就得理不饶人!”程伯献气乎乎的道,“屁大点事,用得着那么小题大作吗?借几副弓马而已,通融通融打什么紧?我们自己就是左奉宸卫带兵的千牛备身,难不成还能把自家的东西给糟蹋了?这不是把我们当外人来看待,当贼来防了吗?想想都是……岂有此理!”   “人走茶凉啊!”程齐之也发话了,直摇头,“莫非卫府的人以为,我们暂时离开了卫府到讲武院来学习,以后就不是左奉宸卫的人了?”   “我看很有可能!”崔贺俭接过话来说道,“再者,北衙不借弓马不借校场,那肯定是李尚旦的意思。因为只有李尚旦才在北衙说一不二并且一向不近人情。其他的如张虔勖等人,一向都是挺好说话的。”   “那就很明显了!”程伯献说道,“李仙童是李尚旦的儿子,他当然听他爹的安排了!”   薛绍一听,乐了!   得了,你们自己把道理想通、把话说破最好不过!   “那李仙童还就真是不念旧情,翻脸就不认人啊!”程齐之啧啧的摇头,“往日里跟我们称兄道弟的极是热乎,眼看着我们可能要离开左奉宸卫了,就把我们当外人了!”   “这是什么鸟兄弟!”程伯献气乎乎的道,“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背后坑咱们!”   “真是让人寒心哪……”刘冕与崔贺俭一头摇头。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听李梁公说,李仙童最近还在积极活动,想接替李梁公出任左奉宸卫的将军。”   “那怎么行!”四人都一同叫了起来,“他还没当将军呢,就敢和我们玩阴的了;等他当上了将军,我们岂不是都要被他扫地出门?”   “就算他没那能耐把我们扫地出门……在他手下做事,那也是憋屈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和抱怨了起来,总之就是不同意李仙童当将军。   “薛公子,你为何不竟争这将军之位?”程伯献突然说道。   其他三人一同看向薛绍,对啊,此前李梁公都当众暗示过,将由你来接掌将军之位的!——否则,我们四个也不会当场就决定,随你来讲武院啊!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是想过,要接任左奉宸卫将军之职。但是后来我反复思量,暂时还是不做这个将军为好。”   “为什么?”四人一同惊讶的问道,这世上还有不想升官儿的?   “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我来日尚短资历不够。但还另有其因……”薛绍拧了拧眉头,压低了声音,“我说出来,四位千万保密!”   “一定!”   “发誓!”   “发毒誓!”   “好,我四人一同发毒誓!”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在皇帝陛下身边当差固然是光耀门楣,但你们看李仙童与周季童,干了十年有余阶官还在从四品。也就是说,在奉宸卫当差想要立功很难很难。不立功想要快速升迁,那就是极难!”   “这倒是。”四人一同点头认可,“奉宸卫是陛下近卫,犯错是死罪,无过即是功。但是这个功在吏部考核的时候是看不到的,所以奉宸卫军官一般都是四年升一级阶官很少有论功升赏。因此,我们当中很多人都是奔着转文职去的。做个六七八年然后转为州司马、州长史之类的文官。再从那里一步步做起,希望用政绩来寻得升迁。”   薛绍眨了眨眼睛看着四个人,冷不丁的说了一句,“军功和政绩,哪个升迁快?”   “当然是军功!这是一板一眼看得见的东西,大唐最重军功!”   薛绍笑了,“军功比政绩快,左奉宸卫里连政绩都没有——四位兄弟,我可是卫公传人、裴公门生,我为什么要窝在左奉宸卫里坐等四年一次的官员考评,而不去跟着裴公打军功呢?”   四人一听,恍然大悟齐拍桌子!   “诚如此理!——我们也随薛公子一同去!”   薛绍再一次笑了。   现在,四御刀才正式和我统一战线,站在同一个阵营里了!   ——拉拢四御刀架空李仙童的任务,圆满完成! 第0183章 真正男神   薛绍将道理一摆清,立马获得了四御刀的认可与追随。人在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能够快速升迁,对四御刀来说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薛绍并非信口开河。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薛绍是眼看着要当驸马的人底气足后台硬。再加上讲武院又是裴行俭挂帅主持,其实四御刀早就心里明白了一多半,讲武院就是要傍着裴行俭求腾达的地方。今日薛绍把话一挑破,他们立马就拍板决定“誓死追随”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出身官宦世家的子弟都是极有上进心、嗅觉也是相当之敏锐的。   五个人聊得正火热,外出公干的薛楚玉风尘朴朴的赶了回来。四御刀见他二人有事要说刚准备回避,薛绍说不用,就让薛楚玉当众把话说开。   薛楚玉说,周季童的伤已经痊愈现在已经返回了卫府,并在卫府里当众宣布,要发起千牛讲武——挑战李仙童!   这话一说出来,四御刀都意外的吃了一惊——千牛二童比武争锋,这种事情还真是没有发生过!   “四位兄弟都这样惊讶,可以想见卫府里的人听到这消息,有多震惊了。”薛绍说道,“上次我初来乍道的时候,周季童请示陛下准许了中郎将也参与千牛讲武。现在有好戏看了,千牛二童究竟谁更厉害呢?”   四御刀全都心中有数,这件事情必然是薛绍在背后鼓动的。否则,千牛二童没理由这样硬碰硬,拼个你死我活。他二人共事十年一直齐名,在卫府里也一向是平分秋色各有所长,周季童重威望李仙童收人心,两人齐头并进很多年一直不分伯仲。   表面上看是为了一把千牛御刀是正常的讲武,但是现在到了竟争“将军”一职的非常时期,他二人终于要一决雌雄当众比个高低了!   “这李仙童当了将军,咱们的日子可不好过哇!”程伯献好似自言自语的嘀咕,却故意说得其他人都听到了。   “是啊……”程齐之附合道,“周季童虽然脾气大了一点,但对谁都是一视同仁也没什么坏心眼,是一条耿直的汉子。”   “同意。”刘冕言简意赅的道,“如果薛公子不争这将军之位,我倒希望是周季童当将军!”   崔贺俭眨了眨眼睛道:“反正不能是李仙童——哪怕是牛大兄也行啊!”   “牛大?”   “独自一人就能遮住一整个窗户的牛高马大兄喽!”   众人一起大笑。   程伯献怒道:“你消谴我!——薛将军都不当这将军,俺老程当个屁!”   薛绍点了点头,“我也同意周季童当将军!”   薛绍这一表态,等于就是拍了个板让大家都心里有了底。   四人果然一同出声表态,“同意!”   “好,既然达成了共识,只要明日千牛讲武会上周季童胜了,我们就力挺周季童担任将军之职!”薛绍说道。   “慢着!”程伯献忙道,“万一是李仙童赢了呢?”   “有可能。”程齐之道,“这二人谁的身手更好,还真是难说!”   薛绍笑了一笑,“那就容后再议呗!——反正李仙童没有我们五个人的支持,是当不上这将军的!”   “那是必然!”四个人齐声说道,都有一点扬眉吐气之感——我们在卫府里还是有头有脸有地位的!   刘冕又道:“可是,万一上头不提起此事,不把明日的讲武会当回事呢?”   “不可能。”薛绍微然一笑,说道,“你们可别忽略了李梁公。千牛二童要讲武,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理?——我敢断言明天的千牛讲武会,会比我那一次的更加盛大。虽然不会摆明了说,但实际上就是将军之位的争夺。你们想,输了的一方必然在卫府里威望大失。带兵之人丢了威望,别说是跟赢了的一方继续争夺将军之位了,就是以后在卫府里的日子都不好过。如果周季童胜,再加上我们五人的力挺,李仙童还拿什么跟他争?”   “那关键是……周季童能赢吗?”程伯献仍是提心这个问题。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周季童已经输过一次了,绝对再输不起第二次。他是背水一战,李仙童是被迫应战。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个心有杂念患得患失。如果他二人真的实力相近——周季童的赢面极大!”   “言之有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如果我们力挺周季童当上了将军,那我们讲武院要的弓马肯定能够马上到位!”   “哈哈,这点好处来得最是爽快!”四人都一起大笑。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达成共识,再无异议!   李尚旦与李仙童这对父子,不仅是武则天的绊脚石、眼中钉,也是我仕途上的拦路虎。这一次我想带人去校场骑马射箭,他们都敢从中作梗阻拦而且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以后他们肯定还会给我下更大的绊子!   那么,就算一时除不掉他们,也绝对不能再让他们再壮大下去了!   聊了一阵后,四御刀走了。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叫薛楚玉关上了门。   “将军,原来左奉宸卫的内部争斗也这么激烈,而且是越来越激烈了。”薛楚玉一边帮着收拾茶具等物,一边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争斗啊!”   “说到内部争斗……当年家父如果不是因为内部争斗,也就不会有大非川之败,从而大唐不会丢了吐谷浑与西域大片领土,家父也就不会被贬到象州,至今未归了。”薛楚玉说道。   薛绍皱了皱眉头,“你是说郭待封吧?”   “是的。”   薛楚玉收拾完了茶具,薛绍让他坐下来聊一聊,就聊大非川之战。   薛楚玉说道:“当年那一战,我父亲是主将,郭待封是副将。郭待封是大唐名将郭孝恪之子,名臣之后将门虎子一向心高气傲,而家父起于微末白身,郭待封不甘屈居家父之后。大非川一役的开初,家父轻兵突进杀了吐蕃人一个猝不及防人仰马翻,破敌数万。可是后方押运粮草的郭待封却急于贪功未能守好粮草,导致粮草辎重尽落吐蕃人之手。三军因此断了补给,大非川一役唐军大败。回朝之后,家父和郭待封一同被贬为庶民。后来家父曾经短暂复出,仍被郭待封的族亲排挤暗算,再度被贬到象州做了一个八品的小县官,至今未归。”   “一代名将,败于政争……”薛绍摇了摇头,“大非川一役都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就算令尊当时是主将要为战败负责,受的惩罚也差不多够了。像令尊这样的盖世虎将千百年才能出得一个,朝廷不应该让他这样的英杰,终老于荒野!”   薛楚玉神色微变,“将军莫非能让家父回来?”   “可以一试。”薛绍说道。   薛楚玉抱拳一拜,“若是将军能让家父回返,则是楚玉的大恩人!——家父年迈不堪岭南湿瘴,这些年来定是疾病缠身。我等兄弟都有好几年未曾见到父亲大人了!若能让他回返,就算是不为将、不当官,我等兄弟也盼着他能颐养天年、落叶归根哪!”   “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中国人,谁不盼个落叶归根,谁不想在风烛残年的老父膝前尽孝送终?   薛楚玉突然站了起来,对薛绍双膝跪下,磕头。   “不必如此,快请起!”薛绍连忙上前扶他。   “将军若能召回家父,则是成全楚玉之孝,是为人伦之大恩!”薛楚玉跪着不肯起,“将军,当受此大礼!”   “好了,快起来。”薛绍使了一把暗力将他拉起,说道,“你我既是同僚袍泽又是同宗兄弟,你父亲莫不就是我的族伯、我的父亲么?不必如此多礼!”   “谢将军!”   薛绍思考了片刻,说道:“这件事情,恐怕还得去请天后帮忙。”   “天后?”薛楚玉好奇的眨了眨眼睛,“将军为何不去请求陛下特赦?”   薛绍摆了摆手,说道:“陛下现在在后宫静养,天后临朝称制。我说句不太好听的,现在令尊只是一个八品的边远外官,凡五品以下官员的调动吏部下文即可。这种小事,显然不足以惊动在后宫养病的皇帝陛下。”   “有道理。”薛楚玉点了点头,“那天后会同意吗?”   薛绍思考了片刻,“现在还不好说,我得先去探一探口风。”   “那就拜托将军了!”   薛绍微笑道:“放心,我会尽力!”   “万谢!”薛楚玉拜别而去。   薛绍自己想道,如果不出所料,武则天应该不会反对召回薛仁贵。此前,贬了薛仁贵的是皇帝李治,现在她召回薛仁贵,不就是对薛仁贵施恩笼络了么?这样的事情,武则天向来是最乐意去干的。   诚然薛仁贵已经离开朝廷太久,没有了什么政治影响力。但是他在军队里的威望还是很高的——当年的那个白袍战神,可是举世无双啊!   至今,在崇拜勇士的蛮夷部落里薛仁贵也仍旧享有崇高无上的尊荣。传闻北方的突厥人和契丹人都把薛仁贵当神来拜,给他立了生祠。每逢出征或是大围猎,他们都要到薛仁贵的生祠里祈祷祭祀。   薛仁贵,那是名副其实的“男神”啊!   武则天向来敬重人才、更加需要将军的支持。薛仁贵这样一个神一样的将军,她怎么会同意让他老死在岭南那种地方呢? 第0184章 李治用心   次日上午的课程结束后,讲武院里正准备开饭。来了一名宦官叫薛绍让他去一趟含冰殿,陛下召他觐见。   与宦官同来的还有带着几名左奉宸卫卫士的千牛备身苏务玄,虽是同僚,但薛绍与他并不太熟。   更衣之后,薛绍与苏务玄等人一同去往含冰殿。   薛绍没多大兴趣与苏务玄闲聊,但苏务玄却是有意套近乎,说他祖父工部尚书苏良嗣正在监造太平公主府,日夜赶工但求提前完成,好让薛公子早日迎娶公主做了陛下的乘龙快婿。   这话分明是有讨好之嫌,可是薛绍听了却不那么高兴——我正缺时间,你家老爷子这不是添乱吗?   再加上苏良嗣曾是周王李显的王府司马,而李显现在已经是大唐的太子,苏家祖孙俩是沾了李显的光才分别做了工部尚书和千牛备身。可是天知道李显这个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倒霉太子和绿帽皇帝,将来会要连累多少人呢?   所以,薛绍不大乐意与苏务玄亲近。苏务玄仿佛也察觉到了薛绍有一点冷漠,于是絮叨了一阵也就不再热脸贴冷屁股,怏怏的闭了嘴。   到了含冰殿,薛绍发现兄长薛顗与李孝逸以及几名宗正寺的官员也都在这里。原来是婚仪进行到了“请期”的这一步,也就是婚仪六礼当中的倒数第二步,即男方在祖庙占卜得出合适的婚期之后,正式将期婚报给女方的家长,请求女方的同意。   皇家的婚礼当然与寻常的婚礼不尽相同,考虑的东西要更多,最起码的一个前提——总得是要太平公主府修好了,两人才能成亲。   于是今天只是走一个礼仪的过场,但是薛绍本人必须亲自到,得和他哥哥一同当面向未来的岳父大人请期。   婚期定在九月二十,距离现在大约还有七个月的时间。   宗正寺的官员早就将礼仪细节准备好了,只等薛绍来了就走完程序,因此也没什么可复杂的。仪式罢后李治留众人在含冰殿用膳,并将薛绍兄弟俩人叫到内堂赐宴。   薛绍发现,李治今天满面病容气色可是不太好,行路时拄着拐杖左右还有宦官用力搀扶,食量也是极小。   当着众多大臣的面,李治一直是在强撑。   到了席间,左右只有薛氏兄弟二人,李治说道:“朕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近日,我老李家祖传的风疾病顽症时有发作,一旦发作朕就头晕眼花看不清东西,也根本无法理事。薛顗,薛绍,你二人都是朕的亲外甥,也即将成为朕的亲家和女婿,都不是外人。朕今天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要如实回答。”   “陛下请讲。”兄弟俩同时心里都凛了一凛。   “你们说,一旦朕百年之后,朕的江山能够顺利的传承下去吗?”李治说道。   薛顗当场就变了颜色,惊道:“陛下正当壮年,何出此言!!”   李治苦笑了两声摆摆手,“朕的身体,朕自己心里有数。你们只须回答问题?”   薛顗也在心中苦笑,这样的问题叫人怎敢回答?   薛绍的心里想得更多,有历史学家研究过,李家的这种遗传病大概是心脑血管一类的疾病,容易中风也容易暴毙!   恐怕每一位帝王到了晚年,心里都在操心接班传位这样的事情。现在的太子李显,且先不说他个人的才能与德操如何,有一件事情那是有目共睹大家的心里都有数,那就是——李显只是捡了一个便宜太子来做。   李显的两个哥哥李弘与李贤都曾做过太子,而且都有过监国理政的经历,结果是一个暴毙一个被贬废。李显才当了一年不到的太子,在此之前他几乎从来没有任何理政经验,从而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势力和根基了。   再者,朝野皆知皇帝陛下的四个嫡子当中,长子李弘与次子李贤都是很有才能的杰出人物,而李显历来只知道飞鹰走马、吃喝玩乐,是个稀里糊涂还很任性的纨绔皇子。   既无根基又无才德——也就难怪李治会担心这江山能否顺利的传承下去了!   “你二人为何都不说话呢,难道是有所顾忌吗?”李治仿佛有些苦恼,说道,“那些大臣都各怀私心,朕很难从他们那里听到真实的想法。但你们是朕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朕很想听一听你们的想法。这样吧——现在没有皇帝与臣子,旁边也没有左史记言右史记行。娘亲舅大,现在是舅舅和外甥讨论一些家务事,你们但有想法都要直言。”   薛绍仍是没有吭声,上面还有大哥呢,先得让他发话。   薛顗犹豫不决的道,“这……”   “有话就说!”李治仿佛还有一点不耐烦了。   “那臣可就说了!”薛顗拱手一拜,说道,“臣以为,东宫的根基实在是太过薄弱了,而天后与宰相的势力几乎倾绝朝堂。陛下若在一日,朝野尚可得一日之安宁;一旦陛下龙御殡天,那……”   “谁都能看到的现状,这种废话还用你说吗?”李治说道,“说几句有用的!”   “是……”薛顗皱了皱眉头很为难哪,这夹在皇帝、太子、天后和宰相们中间,谁能胡说八道啊!   “算了、算了!”李治不耐烦摆了摆手,“薛绍,你说!”   薛绍一怔,苦笑,“陛下,臣入仕尚短,很多道理都还不懂,想说也是无从说起呀!”   “哎,你们这两个外甥,不贴心哪!”李治拍着大腿,摇头苦笑。   “陛下!”薛顗吃了激将法,拱手一拜便说道,“臣以为,当尽早安排辅佐太子的托孤大臣!”   “对。这就是朕目前最为头疼的一件事情。”李治说道,“现在政事堂里以薛元超、裴炎、崔知温、刘仁轨四人为首。刘仁轨已经八十高龄了一直都在极力请辞左仆射之职。崔知温虽然同守中书令但是资历尚浅,一直都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编修国史上。这排来排去,能够堪任托孤辅政大臣的,只能在薛元超与裴炎当中二选其一了。”   薛绍兄弟俩乍一听到李治这话,简直觉得有些无厘头——这种话你不是应该去和天后、太子和股肱宰辅们说么?   因为,薛顗虽然被新封为河东县公的爵位,但从政治影响力来看他终究只是一介外官刺史,在朝堂之上没有什么根基和影响力;而薛绍初入仕途官职更加低微,更谈不上有什么政治根基——所谓人微言轻,皇帝拿这种问题问我们干什么?   但是往深了一想,皇帝这是在问客杀鸡啊,他就是想知道我们兄弟俩是支持薛元超,还是支持裴炎。   支持薛元超的话,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首先三人是薛氏同宗,再者薛元超是皇帝陛下比较信任的宰相。   如果是支持裴炎,那就有点微妙了——裴炎虽然也受皇帝信任,但是他和天后的关系相当的近。如果薛家兄弟“舍近求远”支持裴炎,那么他们的立场就很值得李治怀疑了——你们究竟是朕的人,还是天后的人呢?   站在李治的立场上考虑,我是你们的亲舅舅,眼下还要把宝贝女儿嫁给你们薛家了,你们不会吃里扒外吧?   薛顗连忙拱手一拜,果断说道:“臣以为,薛元超更合适!”   薛绍没有吭声,心里暗吁了一口气,大哥的政治觉悟还是相当之高的!李治嘴上说是“不分君臣只是聊些家长里短”,但是他的那些话里,暗含凶险哪!   “何以见得?”李治不动声色的问道。   薛顗说道:“薛元超执掌中枢已有多年,声望隆重政绩斐然,天下文宗才德兼备。由他来辅佐太子接班,臣以为,妥当。”   “薛绍,你也这么认为吗?”李治故意问道。   薛绍苦笑,拱手道:“陛下,臣与薛元超只见过一面,和裴炎一面都还没有见过,臣哪能有什么意见哪?”   李治呵呵直笑,“你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你见薛元超那一面倒是见得挺隆重——薛子当为天下雄,好气魄啊!”   “啊,这连陛下都知道了?”薛绍的表情看起来是相当的窘。   薛顗忙道:“臣弟年少无知,臣已经代他向薛元超道歉赔罪过了!还请陛下宽容!”   “唉——不必言重!”李治笑呵呵的摆了摆手,说道,“谁年轻的时候不干几件浑事呢?再说了,朕以为薛绍或许真有这份志气和能耐,才敢于说出那样的话。”   “臣,只是一时冲动……”薛绍连忙赔着傻笑,嘿嘿的道。   “罢了,此乃小事不必多说。”李治说道,“薛顗,万一朕钦点由薛元超来辅佐太子,但是天后与裴炎不同意,怎么办?”   薛绍兄弟俩心里同时一咯噔——问到最核心的问题了!   “这……”薛顗有点傻了眼,很明显,一旦皇帝陛下去世,薛元超再厉害也不可能斗得过裴炎和天后二人合力。如果皇帝陛下钦点薛元超来做托孤大臣,那只会——害死他!   薛元超如果在政治博弈中灭亡,薛族还能不受牵连吗?   换句话说,薛顗现在力挺皇帝钦点薛元超托孤辅政,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薛顗这下真是头大了!——挺薛元超不是,不挺也不是,这分明就是里外都不是人哪!   “现在你们明白,朕的难处了吧?”李治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托孤之重,在于社稷神器,但也牵涉到你们兄弟二人。你们都是朕的亲外甥哪,薛绍还将要成为太平的驸马。所以朕今日还不得不和你们说这一番话。你们兄弟俩,需得仔细惦量!”   “臣,谨遵陛下教诲!”兄弟俩一同拜诺,也一同在暗暗的吸凉气儿!   薛绍心想,李治今天的用意可谓是极深,先是试探了我二人的立场,大抵发现没问题;然后再打起了亲情牌,警告我们提前避险——别吊死在薛元超那棵树上,朕不看好他!   李治的用意,当然是既不想自己的两个外甥在日后的政治漩涡里灭亡,也不想他的宝贝女儿太平公主因此而受到什么牵连。   帝王心术——怎一个精深了得! 第0185章 官之常情   宴罢之后,李治好似无意的还问起了薛绍的烧尾宴一事,薛绍说最近在讲武院里忙碌,还未张罗。   李治便说也该张罗了,烧尾宴名义上只是一个小小的宴会,实际上是入仕之人最重要的一次政治活动,不能拖延得太久。并叮嘱薛顗说,你二弟忙碌你这个当哥哥的理当代为操持。   兄弟俩都应了诺,也都明白皇帝的意思。有了前面那一番话打铺垫,李治无非就是在提醒薛绍——烧尾宴一定要把裴炎请去!   薛绍从今天李治的表现来分析,他虽然一直躲在深宫里养病,但是对朝堂大局还是一切尽在掌握的。不仅如此,他已经在为自己百年之后的大唐朝廷,精打细算了。   李治心里的理想托孤大臣,就是裴炎。   朝野尽知薛元超历来与武后不和,而裴炎的一路升迁其中都有太后的手笔,二人是一对挺亲密的政治全作伙伴。那么也就意味着,李治为自己百年之后的大唐做设计,也都没有抛开武则天。   如此说来,李治与武则天之间虽然有猜忌有博弈,但是总体上他还是比较信任武则天的。毕竟武则天跟他做了快三十年的夫妻了,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他也一直挺放心让武则天当自己的“执政代言人”。   薛绍心想,李治自从经历过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的专权之后,好像一直都对大臣不是特别的信任。在他看来,自己三十年的老妻怎么也比外人值得信任,这是人之常情;同时恐怕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出于千年的政治传统,李治认定一个女人是没可能抢了他李家江山的——这或许就是李治敢于把执政大权与身后大事,都一并托付给武则天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历史上的武则天能够有机会登上女皇的宝座,李治“功不可没”!   稍后李孝逸来请示,说今日有左奉宸卫千牛讲武会,陛下是否亲临观赏并主持千牛御刀的颁赐?   李治说,就让太子代为主持。   李孝逸没有提出什么异议,马上亲自去东宫请太子李显了。   “左奉宸卫,最近好像还挺兴旺。”李治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对薛氏兄弟俩说道,“当年你们的父亲曾是左奉宸卫将军,千牛讲武的规矩就是他定下来的。如今看来,他办得很对嘛!”   薛绍兄弟俩拜别皇帝,离开了含冰殿。   薛顗憋在胸中许久的一口闷气,长长的吁了出来,挥袖直抹额头。   “大哥何以如此紧张?”薛绍问道。   薛顗苦笑,“二郎莫非没有听出来,方才陛下的一番言辞含义极深,甚至带着几分凶险?”   薛绍带着几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小弟猜测,陛下是不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太过亲近薛元超,而要尽早取得天后与裴炎的信任?”   薛顗眨了眨眼睛,“你倒是聪明。”   薛绍笑了一笑,你以为我才知道么?   “二郎啊,为兄毕竟远离京都,对朝堂中枢的一些时政微妙,了解得不是特别透彻。”薛顗很警惕的四下环顾,发现没有什么盯梢的眼线,方才小声说道:“此次回京操办你的婚事,为兄可是嗅出一些怪味儿了!”   “什么怪味儿?”   薛顗紧张兮兮的道:“大唐朝堂的权柄,越来越多的掌握在了天后手上啊!”   薛绍很认真很严肃的点了点头,“没错。陛下龙体欠安,导致天后权柄日盛。”   “薛元超,仿佛都萌生了一些退意啊……”薛顗若有所思的小声嘀咕,“他可是我们汾阴薛族的族老与领袖,一旦他退了下来,恐怕……”   薛绍听他这话,心中一记亮光闪过——莫非大哥有意取代薛元超的位置?   于是薛绍试探道:“大哥,不如你趁此这次的机会,请命调到京城来,怎么样?”   “哦?”薛顗一听打起了一点精神,说道,“为兄已经做了十年的济州刺史,从未在中枢当过一天的官。骤然提出此请,恐怕有些唐突了吧?”   “十年……”薛绍眨了眨眼睛,“大唐的外官任期一般是两届,每四年为一届,届满就将调任。大哥都已经干了十年远远多过两届了,提出一个调回京都的申请,应该也不过份吧?”   “话虽如此,可是……”薛顗有一点犹豫。   薛绍看出来了,他既犹豫也非常的动心。   毕竟都是为官之人,谁不想往上攀爬、往权力核心靠拢?这绝对是人之常情,或者说“官之常情”。   “大哥有何顾虑?”薛绍问道。   薛顗轻叹了一声,说道:“二郎,做一个刺史州官与在中枢为官,是完全的两码事。我在济州向来只和下面的县令、仕绅和百姓这一类人打交道,代天巡牧教化子民,保境安民劝课农桑。州内大小的政务我对司马与长史一吩咐,多半就妥当了。只要治内不出现叛乱、灾荒与大旱洪涝之类的大事,我这刺史州官就能做得相当之安稳。也就是说,为兄这些年来积累的理政经验,只限于做一个地方父母官。骤然让我回到中枢来为官,如果给我个大官让我谋国谋军,我唯恐不具备这样的才能从而误国误民;如果给个小官或者是闲官,我还不如在地方上做个手握实权能办实事的刺史呢!”   薛绍不由得笑了,说道:“那依大哥之见,究竟是继续做济州刺史,还是请命调回京都呢?”   薛顗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你的想法呢?”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我当然是愿意大哥,在京为官了。这样小弟就能朝夕伺奉兄长,可以成全我们的兄弟之情。”   薛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我会慎重考虑的,当下还是以你的婚事为重。反正我这一届刺史已经做了两年了,不妨就将它做满。等个一两年以后再看情况来决定。”   “好。”薛绍点了点头,大哥说等一两年了再看情况,这个“情况”应该就是指——我这个“驸马”能够混得怎么样了!   历史上的薛顗,就是以皇族外戚与刺史州官的身份结交了许多的李家皇族,从而卷进了李家皇族的谋反案中,最终牵累了薛绍。这是历史上的薛绍被武则天处死的一个直接的导火索。   现在大哥既然有回京做官的意愿,这是好事。总好过让他一直留在济州那种地方,我“管”不到他!   “既然陛下都亲自过问了,我得去帮你操持烧尾宴了。”薛顗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拟写请谏。你有哪些必须要请到的人吗?”   “薛氏西祖的同宗我就不说了,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薛绍说道,“首先其冲当然就是裴行俭,另有吏部尚书魏玄同、兵部元外郎元万顷;此外还有薛仁贵长子城门郎薛讷;左奉宸卫将军李孝逸以及我的几个同僚和属下。”   薛顗点了点头,说道:“你不是带了四个千牛备身去讲武院学习吗,他们的亲族长辈是否要一并请去?”   “不方便。”薛绍说道,“我与同僚的交情是一回事,与他们的亲族长辈始终是隔了一层。贸然去请,有献媚讨宠与拉帮结党之嫌。传了出去,恐怕不好。”   “有道理。”薛顗说道,“那裴炎……如何去请?”   薛绍皱眉,摇头,“我都还从来没有见过裴炎,暂时不知如何去请。再者我也有一层顾虑,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与裴行俭的关系不一般,而裴行俭与裴炎历来有些不和。”   “这倒是个问题啊……”薛顗为难的皱起了眉头,“烧尾宴不同于一般的普通宴会,不是在一起推杯换盏那么简单。既然你先请了裴行俭,就不大好又请裴炎——脚踏两船,必然倾覆!”   “那就不请裴炎了!”薛绍说得斩钉截铁。   薛顗的眉头皱得更紧,小声道:“方才陛下都那么说了……”   “那也只能二者权衡,取其一啊!”薛绍说道,“我现在俨然已经是裴公的门生,如果再去巴结裴炎,裴行俭甚至是朝野上下都要怀疑我的政治品德。那我以后还将如何立足?相比之下,我宁愿不去巴结裴炎了。”   “……”薛顗为难的摇了摇头,说道:“听陛下口气,裴炎以后必然大势堀起。你的烧尾宴居然不去请他,他必然心中不悦。一开始就留下了这样的阴影,恐将对你以后的仕途不利啊!”   薛绍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大哥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人在官场,谁不讲面子?如果我的烧尾宴不请裴炎,他心里必然不爽。   “大哥,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了,我们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薛绍说道,“做官固然要圆滑,但是滑得过了头,恐怕也不是好事。既然我拜在了卫公门下,就必然要尊裴行俭为师,并放长眼光立足于军队。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只好有所取舍了。”   “好吧……也只能如此了!”薛顗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由此也可以见得,京官难为啊,全是得罪不起的大主!”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大哥,京城之内的确是满城显贵,都不好得罪。但是我们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在大方向上犯错误,就算是朝堂之上有些党同伐异,也就不伤根本了。”   “对!”薛顗赞许的点头,微笑道:“二郎年纪轻轻头脑却是如此的清醒,真是难得!”   薛绍点头微笑,现在你能理解我此前诸多举动的良苦用心了么,包括疏远薛元超、劝你与天后和解?   历来都是,赢大势者才是真的赢! 第0186章 东宫太子   兄弟俩人一路交谈,走出了含冰殿。   “大哥要不要去北衙,观赏一回千牛讲武?”薛绍发出了邀请。   “不了。诸多事务忙碌,我还是尽早归家去做准备。操办宴席派发请谏,这些事情不能再耽搁了。”薛顗说道,“你的宾客名单还有什么人要补充的吗,仔细想想?”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左奉宸卫与讲武院的人以及薛讷,大哥就不必一一写请谏了,我会当面去请。我在兵部有兼任检校官职,兵部的官员却只认识一个员外郎元万顷。请了员外郎却不请其他人,恐怕不妥。”   “不认识的人就不必请了,兵部我也只认识一个兵部侍郎岑长倩。”薛顗说道,“岑长倩是他叔叔岑文本亲手带大的,岑文本在贞观朝官拜中书令,与父亲大人曾有故交。此人当请!”   “那就有劳大哥了!”薛绍拱了一下手,说道,“此外还有两个非常特殊的人,我得亲自登门去请。”   “谁?”   “武承嗣与武三思。”   薛顗愕然,“请他们做什么?朝野上下除了一些谄媚之人,当真没人愿意与他二人亲近!”   “大哥,你以为我愿意啊?”薛绍苦笑,小声道:“天后已经骂过我两次了,就因为我与武家兄弟不和闹矛盾。再不借这一次的烧尾宴做做样子以示和解,天后定然以为我是成心跟武家过不去,到时会要给我们好看的!”   “哎……那没办法,请呗!”薛顗摇了摇头也是苦笑,“我回京几天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对武承嗣兄弟的骂声。这二人无才无德只因是天后的亲侄就官居高位耀武扬威。此次二人一同被罢了官,朝野上下几乎一片欢腾。”   薛绍小声道:“他们的官,是陛下罢的。”   “我知道。”薛顗也小声道,“我就在想,陛下若在一日,武家的势力尚可弹压得住。一旦陛下殡天,如何了得?”   薛绍皱了皱眉头,这的确是一个相当大的问题。我与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势同水火,一旦李治去世武则天将摆脱最后一层最大的束缚,从而整个武家的势力也将大势堀起。   现在被罢了官在家闲到蛋疼的武承嗣与武三思,到时必然咸鱼翻身,不可一世!——到那时候,这两人还能给我好脸色看?   隐患胜于明火,这是一个隐藏的巨大危机!   到时要想解决这样的危机,最基本的方案无非两条——站对阵营摆正位置,并且自身有实力与之对抗。   如此说来,壮大自身实力已是到了刻不容缓的境地了!   兄弟俩已经走到了玄武殿附近。   “二郎多多斟酌。郊野之外,此间事情就不多谈了。”薛顗道,“近两日你最好是抽空归家一趟,与我商定烧尾宴之事。我走了,你去忙吧!”   “好。”薛绍拱手,“拜送兄长!”   薛绍回到讲武院,发现一群人扎堆在那里聊得火热。近前一看,是亲随卢思义来了。   看到薛绍过来,卢思义连忙上前来拜见。   “你来有什么事?”薛绍问道。   “薛将军,属下奉冯长史之命特来传信,说本卫府将有一场千牛讲武于未时在北衙大校场举行。有请薛将军等几位将军,一同前去观瞻。”卢思义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非但是我们左奉宸卫的人去,讲武院的人全都去。大家在院里闷了这么多天,就一同去散个心吧!”   “好!”众人一同欢喜的应声。   “准备一下,即刻出发!”   讲武院上下除了不爱热闹的老爷子元万顷,走了个人去楼空。薛绍一行三十余人到了北衙大校场,这里如同上次一样正在搭建讲武台,羽林卫与万骑的军士正在集结,不少左奉宸卫的人也都到了正在列队。   薛绍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更衣帐篷,见到周季童正在帐篷外活动腿脚,精气神看起来很是充足,一副斗志昂扬的神态。反观另一侧,李仙童则是躲在帐篷里,也不知道他在折腾什么。   薛绍与四御刀等人回归了左奉宸卫的班列,讲武院的那一票人也跟着过来站在了一起。   今时不同往日,数日前薛绍第一次在这里站队列的时候,身后只有区区的三个亲随,被无数人耻笑。今天他的身后不仅仅是站满了十个精悍的亲随,其中还有薛楚玉这样的大腕。此外,他的队伍旁边还有一票别的千牛备身所没有的讲武院班列,很是一派“兵多将广”的兴旺景象。   比武还没有正式开始,薛绍和四御刀凑到了一起谈笑生欢。众人看到这番情景都觉得似曾相识——以往,不都是李仙童和四御刀摆出这样的造型么?   左奉宸卫的人与或远或近的羽林军、万骑等人,都在心中暗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稍过了片刻,前方传来几声号角之声,有军士高呼“太子殿下驾到”!   众军一同呼喊“太子千岁”,比起那天山呼皇帝万岁声音可是弱了不少,明显是在敷衍了事。   由此可以见得,太子李显真是没什么威望可言,就连皇帝的亲勋部曲、算起来可是皇族的私家部队,都懒得给李显什么面子。   薛绍远远的看着那个身着黄袍步步走来的太子,隔得稍远看不太清面目,但从体态与步履上看,至少可以判定这不是一个有“威”的人。   “气质”这东西真是发自于灵魂与骨髓,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以看出来,完全掩饰不了也假装不来。   紧接着,薛绍在太子李显的一众随行人员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太平公主!   衣着华丽光耀万千的太平公主,刚一出现就成了全场之焦点,在场数千军士至少有七成的人在同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太平公主,还有一片低低的惊呼之声发出。   太平公主,如今大唐天下的第一名媛,天之宠儿,绝色美女。如果是和皇帝、天后走在一起,太平公主或许还只是个不太起眼的乖乖女;但若是单独出现,随时都能引来无数的关注。   如果是在一群很少见到女人的军士面前出现,那是想不引起轰动也难了!   走在前面的李显好像感觉有些尴尬……众军士对他这个太子完全是不冷不热,原本该是配角的太平公主一出场,立马吸引了绝大多数的注意力。   四御刀都给薛绍递眼神儿,“太平公主殿下来了,薛驸马,你是不是应该过去一趟?”   “别胡说,我还不是驸马。”薛绍撇了撇嘴,“再说了,我现在可是带兵的千牛备身,哪有弃公顾私的道理?”   四御刀一起笑道,“去吧,没有关系!我们不会骂你重色轻友也不会羡慕嫉妒的!”   “嘁!”薛绍挺不屑的哼了一声,“男人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   话刚落音,太子那边的坐帐里有东宫宦官在高声叫道:“宣,左奉宸卫千牛备身薛绍,率本部亲随到太子驾前伺奉!”   四御刀冷嗖嗖的道:“男人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   薛绍冷笑,“男人大丈夫,能屈能伸!”   “理还挺多!”众人一同大笑。   薛绍带着自己的十名亲随到了坐帐前,参见太子。扫了一眼李显,这位大唐的太子殿下倒是生得是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或许真是“面由心生”,他的两撇八字眉加一对豆豆眼真是败尽了威风,让人感觉他非但是有些浑浑噩噩,还时刻都在如履薄冰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薛千牛……嗯,赐座!”礼罢之后李显就只有这一句话,对付薛绍。   “谢太子殿下!”薛绍也未多说在一旁挨着李孝逸端坐了下来。   薛绍的十名亲随就在帐里帐外执行护卫,执刀叉腰大开脚,个个仪表非俗威风凛凛。   按大唐定制,东宫也有“六率”兵马作为护卫东宫的武装力量,是与南衙十二卫一同执掌府兵的正规军队编制。只不过,“六率”名义上隶属于太子,很多时候六率的统兵权都是直接掌握在皇帝的手上——谨防太子仗兵造反!   就拿现在眼前的这位太子李显来说,他几乎就是一个毫无兵权的孤家寡人,只有几个“东宫千牛”作为贴身近卫。   但是眼下东宫千牛和左奉宸卫的千牛站在一起,山寨本色尽显无疑。岂不说薛绍这样的大牌,就是他的一个亲随八品备身薛楚玉,就把在场的二十多名东宫千牛一口气全比了下去。   无论是外表、仪容、装束还是气场,薛楚玉很明显是鹤立鸡群!   李显眨着豆豆眼看了一圈薛绍带来的这一群狼兵虎将,禁不住挠了挠脸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勇士当近卫啊!”   太平公主离他很近听到了这一句,凑上前来小声说道:“太子哥哥,你想要左奉宸卫这样的卫士当贴身近卫吗?”   “啊……是,是有一点点喜欢。”李显被撞破了只得承认,小声道:“太平,你可别把这些话说给父皇与母后听到啊!”   “放心吧,我是那种没义气的人么?”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太子哥哥,或许今天你的愿望能够实现哦!”   “哦?”李显惊讶的眨了眨他的豆豆眼,又看了看座下正襟危坐满副英气凛然的薛绍,顿时面露喜色,“太平,莫非你能让薛千牛来我东宫统兵?”   太平公主“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太子哥哥,你真的是想得太多了!   李显的八字眉撇得更明显了,就像是时钟上的“八点二十”,表情非常的尴尬,“你笑什么嘛?”   太平公主干咳了两声,说道:“太子哥哥稍安勿躁,请容小妹先卖个关子——等讲武会结束,或许你就能明白了!” 第0187章 女盗风范   四方有些嘈杂,太平公主与太子李显高高在上的坐在首席,他们二人的交谈没什么人听到。但是薛绍可是经历过特种听力训练的人,只要他集中精神,听力远胜于一般的普通人。   太平公主与李显的这一番对话,薛绍就听到了。   薛绍认为,太平公主既是武则天最爱的宝贝女儿,历来也是武则天的一名小“心腹”。武则天在商谈政事的时候一般都不怎么回避太平公主,甚至还有意让她多听一听多看一看,增长见闻与提高才能。所以,太平公主知道“千牛二童”争夺千牛御刀的内幕,并不奇怪。   听太平公主方才对李显的这一番话,薛绍认为,太平公主是有意暗示让李显把千牛讲武失败的那一个召到东宫去。   周季童与李仙童的这一次千牛讲武,实际上就是为了争夺“左奉宸卫将军”一职。官场争斗历来都是成王败寇,二童讲武失败了的一方,绝对没脸、也没资格继续在奉宸卫里干下去。但是千牛二童又都有背景与来历,对于二圣来说,将要如何安顿失败者也就得有所考虑了。   所以薛绍认为,太平公主刚才的那一番暗示,绝对就是武则天的授意——输了的去东宫混吧!   任职于东宫服务于未来的皇帝,听起来很美妙,但实际上很苦逼。因为现在的太子李显几乎一点政治资本都没有,从左奉宸卫中郎将改为在李显手底下打工,简直就像是“被流放”了。   薛绍心中暗笑,太平公主一眼就盯上了李显的需求,同时又知道接下来那一位失败者寻求下家收留的需求,于是就居中拉起了皮条——真想不到,光腚公主还有从事营销的潜质!   这时,坐在薛绍身边不远的李孝逸好似闲谈地说道:“薛千牛,你认为二童比武,谁更有胜算?”   薛绍做思考状顿了一顿,说道:“我看好周季童!”   一语双关!   李孝逸心领神会笑呵呵的点了点头,“老夫也看好周季童!”   他们这一问一答,可是让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李显眼睛一亮,马上对太平公主道:“千牛二童一直齐名,周季童当真会比李仙童更加厉害吗?”   “怎么,太子哥哥又想让周季童到东宫统兵了?”太平公主笑道。   李显干笑了两声,“我只是好奇而已!”   “稍后不就知道了嘛!”太平公主应答了这一句,转眸就看向了薛绍。   薛绍触到她的眼神不由得心里都跳了一跳,什么情况,太平公主今天盯我的眼神儿很是不对劲,简直就是“采花女大盗”的标准范儿啊!   薛绍下意识的看了看侍立在太平公主身后的琳琅,其中一个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自然就是妹妹琅儿了。姐姐琳儿的眼神,简直就和太平公主如出一辄!   大庭广众的,你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嘭——嘭——嘭”   大军鼓敲响,千牛讲武即将开始。   周季童与李仙童走进了坐帐中,参拜太子。二人进帐时都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薛绍,周季童是递了一个“自信必胜”的眼神,李仙童则是明显有些憎怨之色。想必他心里也清楚,周季童要发动千牛讲武挑战于他,正是薛绍在暗中推助。   薛绍淡然一笑,阴谋也好阳谋也罢让你知道也无所谓,反正就从李尚旦反对讲武院开始,我跟你父子二人已经是政敌!   李仙童将千牛御刀交给了李显,稍后将由李显把御刀颁赐给获胜者。李显做了一番官方的陈辞,然后依旧是按例先上演一通大军舞,二童各自回帐做最后的比武准备。   太平公主悄然起身,走进了身后不远处给太子准备的更衣行辕。稍后,琳儿走到薛绍身边,小声说“公主殿下有请公子叙话。”   “不去。”薛绍果断拒绝。   琳儿小声劝道:“公子还是去和殿下说两句话吧,一解殿下相思之苦!”   薛绍说道:“你去传话,就说近两日我会休假出宫,到时再与殿下相聚。眼下众目睽睽几千人盯着,何必因小失大!”   “好,奴婢去传话!”   稍后太平公主便从更衣行辕里走了出来回了座位,薛绍瞟了她一眼,恰好迎到太平公主冷嗖嗖的忿忿眼神,简直就像是要把薛绍给剥光衣服就地法办了。   薛绍心里一阵好笑,听琳儿说太平公主最近也去彤史那里学了闺房之术,莫非是急着要与我实践一回?   三通鼓响,全场一片威武的高呼,千牛讲武会正式开始了。二童走向了讲武台,依旧是李孝逸到讲武台边主持比武作为监督。   趁着四方嘈杂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投到了讲武台上,琳儿又跑到了薛绍身边,凑近了说道:“殿下生气了,说你不想她,也不疼她!”   “疼!我会狠狠的疼她的!”薛绍咬牙切齿的道。   琳儿噗哧一笑,又去了太平公主那里回话。太平公主听完掩嘴一笑,脸蛋儿红成了一片,一双美眸水汪汪的看着薛绍,显然是含情脉脉春意盎然。   薛绍正襟危坐心里哭笑不得……莫非太平公主真是受了彤史的蛊惑,想要开荤了?   都说了青少年不要接触这种不健康的东西,好奇害死猫啊!   讲武台上,一阵生死相搏。   相比于那天薛绍与周季童之间颇有“表演性质”的比武,今天的这一场千牛讲武的主角周季童与李仙童,争的不止只是一把千牛御刀,也不是一时之胜负与个人之名望,还有——政治前途!   因此,拳拳到肉生死相搏,两人都拿出了看家的本领,不出几个回合,周季童吃了一拳嘴角见血,李仙童中了一脚差点被踢翻在地。   打得十分惨烈!   围观的数千人不仅大呼过瘾,也心中暗捏了一把冷汗,这哪里是比武,分明就是拼命啊!   场边负责主持监督的李孝逸完全是一个围观的态度,对他二人的拼杀过盛丝毫不予阻止。   政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如今演化成了比武的表现形式,如果没有一方被彻底打倒再也起不来,是不会结束的。   薛绍也把注意力投到了讲武台上。千牛二童果然是势均力敌,周季童今天发挥出来的实力,也的确是比那天和薛绍比武时强了不少。薛绍自忖,如果周季童全力应战,自己还真就未必能够轻松获胜!   如此说来,李仙童也是一把好手!   千牛讲武可就不是未来的拳击比赛了,没有中途休息喝水的机会。周季童与李仙童斗了个平分秋色,一时间都无法完全击倒对方。两人妙招与狠招都是频出,围观的军士大呼过瘾一阵惊呼接着一阵大吼,现场气氛很快达到了鼎盛。   蓦然间,台上的两人突然缠到了一起,同时轰然倒地。数千人发出了一阵惊呼,同时心中一醒神——这一幕好生熟悉,那天薛绍不就是这样打败的周季童吗?   薛绍顿时乐了,周季童居然使出了巴西柔术,也不知道他这阵子在家里闭门苦练,练得怎么样了!   “啊!!!”李仙童骤然发出了一声惨烈的惊叫,同时李孝逸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李仙童的左臂骨折了!   “认输吧!”周季童大声沉吼!   薛绍愕然一怔,下手够狠的啊,比我那天狠多了!   众人发出一片惊呼,同时无数人的眼神投到了坐帐中的薛绍身上,显然都是猜到这些招术就是薛绍教给周季童的!   原本千牛二童就是势均力敌,现在李仙童失了一条胳膊,还哪里打得过周季童?再加上周季童今天真是拼上了老命、赌上了政治前途,绝对不会像薛绍那天一样的手下留情。   毫无疑问,李仙童再挣扎下去,周季童就会毫不犹豫的再拧断他一条胳膊!   “我……认……输!!”李仙童一脸涨得通红,睁圆了眼睛死死瞪着远处坐帐里的薛绍,牙缝里绷出这三个字!   周季童松开了李仙童,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得罪了,李中郎。”   李仙童面如死灰既没有回话也没有看周季童一眼,一双眼睛宛如冰冷的寒箭射向了坐帐之中,落在薛绍的身上。   薛绍淡然一笑,输给了我的徒弟,还有脸来怨我吗?恨就恨吧无所谓,只管放马过来好了!   李孝逸走上了讲武台,“周季童胜!”   全场军士例行高呼,千牛二童走到了坐帐内,由李显颁赐了千牛御刀,然后各自退下。   太平公主连忙在李显身边小声的道:“太子哥哥,李仙童惨败,从此千牛二童不再齐名。”   “哦。”李显愣了一愣,没有回过神来。   太平公主暗笑一声,说道:“我听说李梁公正要辞去检校左奉宸卫将军一职,母后在父皇面前保举李仙童来接掌李梁公让出的将军之位。可是今天李仙童如此惨败,哪里还有威信执掌左奉宸卫?依我看哪,这左奉宸卫的将军之位,反倒是要落在周季童的肩上了;如此一来,李仙童在左奉宸卫再无立锥之地!”   李显恍然一怔这才明白过来,“太平,你是想让我把李仙童接纳到东宫来吗?”   “要不要,随你喽!”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儿,你这反应真是有够迟钝的!   李显面露喜色连连点头,“要、要,当然要了!我正缺一个得力之人统领东宫千牛!”   薛绍在和太平公主一样鄙夷的撇了撇嘴,捡到一个别人扔掉不要的淘汰品还能高兴成这样,李显你是有多穷? 第0188章 阴谋之毒   千牛讲武会结束了,羽林军与万骑将士陆续散去,但是太子李显可还没有打道回府的念头。这位大唐的太子是一个“职业”的大玩家,短短一小会儿的千牛讲武他根本就觉得不过瘾,于是又组织了几场大型的宫中娱乐和体育活动,拔河、角抵、蹴鞠、打马球,一一上演。   每一项活动,李显还都亲自参与了。他的东宫别的人才没有,陪他玩的娱乐型人才非但是多还都挺一流。左奉宸卫的人受太子所邀要进行马球比赛,临时拉起一支队伍与东宫马球队打,输了个灰头土脸。李显亲自上场指挥球队作战,俨然就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得胜之后那些专陪李显玩乐的纨绔儿一起高呼太子千岁,当场讨得不少的好处。   薛绍一直端坐在坐帐里冷眼旁观,心想,就眼前此景就草率的判定李显是个只会玩乐的白痴,未免言之过早。   因为大唐的帝王与太子的关系,历来就是非常的复杂而且矛盾。太子太过贤能、威望太高、权力太大,帝王可能就要忌惮这个太子是否要提前夺权逼朕退位了;太子无才无能愚蠢失德,又要招来一片的非议可能面临被废的险境。   皇帝与太子既是骨肉父子又是权力争夺者,在某些矛盾特别激化的时候还有可能反目成仇。这样的例子很多——   后赵的武帝石虎杀了他立的两个太子。   隋炀帝杨广弑父夺位。   唐朝李渊开国之后太子之争白热化,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杀弟弑兄逼父。   李世民的儿子们也把夺嫡演到了化境,原太子李承乾被废,参与夺嫡很有希望成功的李泰被贬,李治捡个便宜皇帝当,上位之后他的好娘舅长孙无忌,还顺手替他收拾了“英果”类太宗的吴王李恪。   皇族无亲情,太子是一个极有风险的职业。这是从南北朝起就形成的一个“光荣传统”,一直传承到如今的大唐时代。   或许在主流的“教科书”式说法当中,被后世称为“唐中宗”的李显是个行事荒唐一无是处的昏君,一生都只在干些蠢事。但是半个“历史学专家”安小柔曾对薛绍分析过,李显还真就不是一个纯粹的白痴,他也是一个有着帝王心术、不甘丧失权力的皇帝。他的很多“荒唐事”都是在环境的逼迫之下,迫于无奈才干出来的。就拿现在来说,他的两个亲哥哥先后当了太子,一个暴毙一个被废,现在轮到他了,他能不紧张能不害怕,能不如履薄冰惶恐不安吗?   于是李显时时处处都表现得很“孙子”,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一概不管,甚至面对自己的妹妹太平公主都是唯唯诺诺的。   薛绍从来就没有小看人的习惯,只要是个人就有三把无名火,耗子逼急了也要咬人。何况,还是个从小在皇宫里吃那些阴谋阳谋长大的皇子。   一回神,薛绍发现坐帐中居然只剩他与太平公主,以及太平公主的几名亲随这些人了。其他人都到了坐帐外面,围观太子亲自表演的马球赛去了。   太平公主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好像是在说,我看你倒底理不理我。   坐帐不是封闭的,外面很多人可以看到这里面。薛绍笑了一笑,拿起杯子说道:“公主殿下,臣敬你一杯。”   “不喝。”太平公主坐着没动,一副雍容华贵仪态端庄的样子,很正经。   薛绍笑了一笑放下杯子,说道:“那臣陪你玩一会儿投壶或者蹴鞠白打?”   “不玩。”   “下一局双陆棋?”   “不下。”   薛绍就乐了,莫非你想敦伦?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太平公主说道。   薛绍起了身来,走到太平公主身前拱手一拜,“殿下有话请讲。”   “过来,坐我身边!”太平公主不悦的翻了个小白眼。   “大庭广众的,这样不好。”   “放心,本宫不会当众敦了你的伦!”太平公主好似有点忿然了,“快过来,赐你一座陪本宫观赏马球赛。”   “好。”薛绍这才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看来是真有事。   太平公主还真是没有胡闹,等薛绍坐下,略偏了一下头小声道:“上官婉儿被贬入冷宫了。”   “知道。”   “你能猜到是谁干的么?”太平公主小声道。   薛绍皱了下眉头,“莫非不是因为天后忌恨上官婉儿,挑起了我们与武三思的矛盾?”   “那你可知,武三思无缘无故怎会盯上了上官婉儿?”   薛绍摇头。   太平公主左右看了一眼,轻轻一扬手,琳琅与朱八戒等几个心腹左右分散开来,到坐帐旁边放风去了。   “李仙童唆使的。”   “居然是他?!”薛绍恍然一怔,随即脑海中一亮,有可能!   那天上官婉儿来卫府给我送药,可是李仙童亲自迎进来的。我送上官婉儿出去的时候,李仙童也是在场的。   “薛郎,我问你一句话,你能跟我说实话吗?”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你问。”   “你与上官婉儿是否有私情?”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眉头一拧,“我们都是快要做夫妻的人了,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你与上官婉儿没有私情,李仙童的挑拨离间之计就没有奏效的前提。”太平公主很平静地说道。   “你这样怀疑,李仙童的计策就真的成功了。”薛绍说道,“常言道疏不间亲,李仙童不敢直接跑到你面前跟你说,我与上官婉儿有私情。于是他拐着弯的跑到武三思那里献了一条毒计。既能有效打击上官婉儿削弱我们的实力,又能激起我们与武三思的仇斗,如果能够引发你我二人之间的怀疑与情变,则是最大的成功。在李仙童的眼里,李孝逸、周季童和程伯献这些人都不足为虑,我薛绍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我明白了……”太平公主秀眉轻颦的点了点头,“对不起,薛郎。我不应该这样怀疑你。”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殿下能够对我这样的坦承,我很感动。如果只是感情上的问题,我们可以私下来自己商量解决。如果涉及到政治,就是另外一个处理的态度了。殿下认为呢?”   “好。”太平公主很平静地说道,“关于你与上官婉儿,类似的问题我保证不再追问。”   薛绍的心里却是一咯噔,太平公主不再一味的跟我争执了,而是采取了“以退为进、以柔克钢”的策略——她越是这么说,就表示她越加认定我与上官婉儿是有私情的。只是为了顾念大局她才“暂时”不予追究,以免中了奸人之计。   眼前的太平公主,比我以前认识的太平公主又要更加成熟和理智了。或许真是因为从小跟在武则天的身边耳濡目染,她对“政治”远比一般的人要敏锐。再加上最近经历了一些事情,尤其是张窈窕的事情,仿佛一夜之间就让太平公主长大了不少。   以后再面对上官婉儿或是别的女人,我恐怕也该收敛一些尺度了。倒不是害怕太平公主会因此翻脸或是又干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她以公主的身份都拿出这样宽容的姿态来了,我也该考虑一点她的感受,给她一点尊重啊!   “薛郎,现在我们就事论事。”太平公主说道,“那一日,我拿着请贴去了武三思的府上赴宴,对他说构陷与染指后宫女眷是杀头的死罪,武三思当场就被吓坏,于是就把李仙童给卖了。武三思承认是李仙童对他讲,上官婉儿与你有私情,一直都在暗中助你。”   “那一次上官婉儿奉天后之命来卫府给我送药,目的是助长我在卫府的威望。李仙童在场。原本这只是天后的用意,却被李仙童和卫府的一些无聊之人看作了风流韵事。”薛绍说道。   “李仙童这个人,真是太阴毒了!”太平公主咬牙切齿的低声道,“他对武三思说,上次张窈窕的事情武承嗣与我们斗法失败,其中就有上官婉儿很大的手笔,因为上官婉儿对你有私情,所以频频暗中助你。于是李仙童鼓动武三思针对上官婉儿与前太子的把柄,要将上官婉儿暗中收伏,并力争让上官婉儿成为她埋在天后与我们二人身边的眼线——光是这一条计策就耍得你我二人、上官婉儿和武三思等人都是团团转,差点就要结下死仇自相残杀!薛郎,你以后一定要千万小心李仙童这个人!”   “我会的!”薛绍眉宇一沉,心想李仙童的这个条计策的确是很毒。他肯定是认为,不管上官婉儿跟我有没有私情,作为天后的心腹女官,她也是我一条重要的政治人脉。如果他的计策成功,上官婉儿就将沦为武三思的玩物与工具,武三思因此尽获好处,李仙童当然就对武三思有‘献策’之功,同时上官婉儿的“背叛”也将大大的削弱了我的实力。或许还会因为“夺妇之恨”从此让我与武三思势不两立!   李仙童则可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   就算李仙童的计策失败了,那就是现在的情景,我与上官婉儿都已经恨透了武三思,今后仍是与他反目成仇水火不容;当然最毒的是把“私情”的事情捅给太平公主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太平公主把事情说破并且对我表示无条件的信任,还真有可能会毁了我与太平公主的婚姻——也就从根本上毁了我薛绍这个人!   会叫的狗不咬人,李仙童这个笑面虎让我见识了阴谋之毒!——周季童为何只打折了他一条胳膊?! 第0189章 唯一的妻   大校场上热闹非凡,羽林军也组了一支马球队来“挑战”东宫马球队了,战况十分激烈。   薛绍看到,左羽林卫将军李尚旦居然亲自上场了,很显然,他这是在积极向太子靠拢——得赶紧给自己的儿子寻找一个新的安身之处啊!   凡事有弊亦有利,或许在李尚旦父子看来,离开左奉宸卫去东宫未必就全是坏事。太子半君就是将来的皇帝,现在太子是没什么实力,但如果赶在太子身边正缺人的时候前去投靠效力,将来等太子继位了,李仙童或许还有机会成为“元老功臣”——雪中送炭远胜于锦上添花!   薛绍看在眼里只是笑了一笑,问太平公主道:“李仙童背后唆使武三思的事情,你告知天后了没有?”   “说了。”   “天后什么态度?”   太平公主说道:“母后的意思你今天也应该看出来了,如果李仙童胜,恐怕就得是由你来亲自出面,去和李仙童争这左奉宸卫将军之位了,总之不能让李仙童得逞。但你入仕尚浅根基薄弱并且事务繁冗无暇分身,母后很不愿意在这时候把你推到风口浪尖,这是不得已的下策。只有周季童得胜才是最理想的,事后就将李仙童扔到东宫去安置!”   薛绍朝马球上场努了一下嘴,“看来太子也是求贤若渴,他已经向李仙童父子传递过这个信息了。”   “我看到了。”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这一次千牛讲武的事情你与周季童把事情办得这么漂亮,母后应该会很高兴。但是,现在就连我母后也在忍着,你心中有数就好,不要和李仙童有什么正面的冲突。”   薛绍点了点头,在针对李尚旦父子的事情上,武则天一直都是相当的谨慎。就算知道了李仙童是上官婉儿一事的阴谋制造者,真要追究起来大可以将他一撸到底,但是武则天仍旧只作姑息未予追究。   因为武则天的最终目标还不是李仙童这个“小角色”,她在隐忍鸷伏,不想打草惊蛇。   隐忍埋伏,蓄势待发,伺击而动,一击必杀,这既是特种兵作战的一项宗旨,也是一名政治家必须具备的强硬心理素质。三人行必有我师,在这方面还得多跟武则天学习!   太平公主小声道:“薛郎,我觉得李仙童毕竟年轻,他恐怕一时想不出这么老辣的计策。背后,肯定站着那个李尚旦!”   “当然。”薛绍说道,“如果不是李尚旦的背后怂恿,借李仙童十八个狗胆他也不敢去干这种事情。他们父子现在是有恃无恐,就算事泄李尚旦的背后也有皇帝陛下做靠山,就连天后也要投鼠忌器。他们的矛头还有一点指向武家子侄,这就更像是李尚旦的手笔了!”   “这对父子,铁了心跟我母后、跟我们二人做对!”太平公主恨得有点牙痒痒,“我好不容易有半个朋友上官婉儿,也因为他们的毒计牵连被贬到冷宫里去了——我饶了不他们!”   听到太平公主这话,薛绍的脑海中是一道亮光闪过——武则天贬废上官婉儿除了以示对她的惩诫,其中是不是也有出于“隐忍”的用意,是在麻痹李仙童父子,让他们以为就连天后也没能识破他们的离间之计呢?   如果是这样,那上官婉儿还能翻身有望;李仙童父子的陨落之日,就是上官婉儿的翻身之时!   “殿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薛绍叮嘱道,“尤其不能当面去对天后说贬废上官婉儿一事,更不可以为她求情!”   “我知道。那只会更加害了上官婉儿。”太平公主说道,“母后做事,历来都有深意。我一时无法完全领会,就绝对不会擅作主张。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母后向来最是反感别人插手她的权内之事。她要怎么贬上官婉儿都是她作为皇后的权力,我要是敢去求情,她恐怕反倒会杀了上官婉儿!”   听到这话薛绍心里略微一寒……你是在警告我,你随时能够借刀杀人的弄死上官婉儿么?   “怎么,心疼了?害怕了?”太平公主仿佛是看透了薛绍的那点心思,阴恻恻的问道。   薛绍冷笑,“谁承诺的不再追问此事?”   “我问上官婉儿了吗?我问上官婉儿了吗?”太平公主直撇嘴,“我分明就是在问你!是你自己做贼心虚了吧!”   “实事求是的说,我和上官婉儿还真就没有私情。”薛绍说道,“而且上官婉儿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公子与殿下是天作之合,公子理当全心全意的爱公主。”   “她的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太平公主仿佛有点诧异。   薛绍点头,“是。”   “……”太平公主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以上官婉儿的性格,如果她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或许就意味着……她已经对你动心了!”   “!”薛绍心里猛然一怔,难道女人真的都是天生的第六感侦察专家?!   “看你的表情,仿佛是承认了?”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笑了一笑,“我又不是上官婉儿,我还能替她承认事情不成?——喂,谁刚才信誓旦旦的承诺过了?”   “薛郎,我会开诚布公的跟你说,就代表我心里没有真的在意。”太平公主仿佛是挺认真地说道,“你是风靡关中的蓝田公子,上官婉儿是正当妙龄的才女佳人,你们二人之间会暗生钦慕,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相信你对我说的话,知道你没有骗我。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即将成为你的妻,而上官婉儿连成为媵人的可能都没有。此外,我还把上官婉儿当作是我目前唯一的朋友。所以此前我才做出那样的承诺,不再过问你与上官婉儿之间的事情。那是因为我深信,薛郎你是一个知轻重识大体的人,不会像武三思一样干出那种惑乱后宫的蠢事。同时我也坚信,我以真心待薛郎,薛郎也必会以良心待我!”   听完太平公主这一番话,薛绍的心里是既惊讶又感动。   太平公主不过十六七岁就能说出这样理智又大气的话来,而且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鞭辟入里、有情有义。   难得!   “殿下……”   “叫我太平。”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太平,承诺都是镜花水月,唯有事实与时间,才能检验与证明一切。今生今世,你就是我唯一的妻,我必然待你如初。”   常言说古代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但实际上我国封建时代都是实行的严格的“一夫一妻多妾制”,所谓三妻四妾其实只是一句类似于“五颜六色、千军万马”的抽象形容词。无论如何,妻绝对只能是只有一个,哪怕是帝王他也只能同时有一个皇后!   “我知道你一向风流,有过不少的女子。但从来没有谁能成为你的妻。”太平公主说道,“唯一的妻,待我如初。薛郎,我会记住这句话的。三十年四十年之后,我也一样会记住!”   “好!”   太平公主突然咧嘴一笑,“薛郎,我们敦伦吧!”   噗!   薛绍差点一口老血喷到了太平公主的脸上,“刚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怎样了嘛?”太平公主郁闷的皱眉、撇嘴,“敦夫妻之伦,这还是礼记规定的礼数呢,薛家已经向我父皇请期,我父皇也都答应了。那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敦伦的?”   薛绍哭笑不得的直挠头,“你最近是不是跟彤史学艺了?”   “你怎么知道的?”太平公主忿然道,“嗬,定是琳儿那个小贱人出卖本宫——她又和你啪啪过了?!”   呃……不小心说漏嘴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不是你让她来的么?”   “我……!我也没让她马上就去呀!”太平公主很忿忿的样子。   “有区别吗?”薛绍笑道,“你不是说怕我热血方刚给憋坏了,才派琳儿去慰劳我的吗?那就不能久等,对吧!”   “瞧你笑起来的那个样子,好淫猥!”太平公主很是忿然,“我再也不许琳儿和你啪啪了!”   薛绍笑道,“你是公主又将是我的正妻,这都是你的权力,我表示拥护。”   “口是心非!”太平公主恨得咬了咬嘴唇,“坐过来一点!”   “干嘛?”   “我要掐你几下才能甘心!”   薛绍果断的把袖子一撸,手臂就伸了过去,“来吧,我就不是小气的人!”   “我真掐了噢!”太平公主把手伸了上去,作势要掐人。   薛绍直笑,“我怎么感觉,你是在借故揩油呢?”   “欺我不敢?”太平公主一双美眸睁圆了,突然张圆了嘴巴对着薛绍的胳膊就咬了上去!   “咝,太不讲信用了,怎么又变成咬了啊!!”   薛绍直吸凉气,但是没有躲闪。   太平公主咬了一下突然停了,抬起头来看着薛绍,“你为何不躲?”   “我为何要躲?”   “你为何不躲?”太平公主抓着薛绍的手臂,心疼不已的惊叫起来,“你是个笨蛋吗,你为何不躲闪为何不绷起手臂来,偏要让我这样的咬你?你看、你看都咬出牙印了!——朱八戒,快叫御医赵秉诚!”   薛绍简直哭笑不得,“快叫御医赵秉诚”,都快要成为太平公主的口头禅了! 第0190章 无可取代   薛绍看到李孝逸在场边欣赏了一阵马球,就和左奉宸位的周季童和四御刀等人凑到了一起。混杂在一片热闹与嘈杂之中,老爷子好像在面授机宜,一行人还时不时的朝薛绍这边瞟上一瞟。   看来是有事。   薛绍便离开了坐帐走了出来,也没让太平公主大张旗鼓的去请什么御医。太平公主恼恼的瞪了薛绍几眼也是没辄儿,便将琳琅唤到了身边。   “殿下有何吩咐?”姐妹俩一同抱拳道。   “琳,站到我一耳光可以扇到的位置!”太平公主冷冷的道。   琳儿心里一寒,猜测多半是那晚“采花大盗”的事情泄露了,胆战心惊的上前一步走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   “杵那么高,炫耀你长了两条长腿吗,信不信本宫将它们剁下来?”太平公主恨恨道。   “殿下恕罪!”琳儿惊叫一声慌忙跪坐了下来,乖乖的把脸蛋儿伸在太平公主的面前。   太平公主看着琳儿这张九成的时候冷若冰霜的漂亮脸蛋,气打不一处来,伸出一手拎住了她的耳朵拧了个九十度,“你这个小荡妇,什么时候跑去和薛郎啪啪的?”   琳儿都不敢做出任何疼痛的表情,老老实实简明扼要的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给招拱了。   太平公主是又生气又好奇,“你们那样偷偷摸摸的如同做贼一般,莫非很是爽意?”   “尚……可!”琳儿苦着脸,憋出两个字来。   太平公主的少女好奇心一下被挑了下来,松开了手,“快说,你是如何躲避那些侍卫,如何爬的墙,如何跳的窗,进了屋先做的什么,薛郎如何脱的你的衣服,你们二人又是怎样啪啪的,啪了多久、啪了几次,天亮时你是怎么走的——全部从实招来!”   琳儿一下傻了眼,四下一看,“殿下,在这里说呀?”   太平公主一怔,对哟,大庭广众的,不可白日宣淫。   “回宫、回宫!!”太平公主的劲头上来了,今日有得消谴了。听琳儿说这些香艳故事,可比蹲在这里看什么马球赛有趣得多!   琳儿是又害怕又好笑,殿下近日去了彤史那里学习了几次,便对男女之事充满了好奇。   太平公主起身正要走,朱八戒忙道:“殿下,就这样走了恐怕对太子殿下有些不敬。殿下是否派小奴过去知会一声?”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我亲自过去!”   薛绍走到了李孝逸等人身边,周季童很郑重的当众对着薛绍抱手一拜,“薛将军!”   看似是寻常的一个军中见礼,但周季童可是薛绍的官长,这礼数好像有些反了。而且之前二人打过一场千牛讲武,理应是仇家才对。   只是这简单的一拜,就让众人心中明白——周季童这是在当众宣布他已经和薛绍“化敌为友”了。毫无疑问,他肯定是得到了薛绍背后暗助,才当众对李仙童发难争夺这将军之位!   “周中郎今日好生威风,佩服!”薛绍回了礼,对李孝逸道,“李梁公似乎有要事宣教,就在等着属下过来聆听了?”   李孝逸呵呵直笑的道:“原本老夫是想回卫府再召大家商议,倒是难得大家都在这里,也就说了一说。薛公子正在陪侍公主,老夫是不敢叨扰啊!”   薛绍笑了一笑,“薛某是朝廷之臣,当以公职为重。李梁公,请讲!”   李孝逸点了点头,说道:“老夫年纪大了,身兼两卫之职已是不堪重负。日前老夫已经上递了辞呈,想要辞去检校左奉宸卫将军之职,请朝廷另择贤能取老夫而代之。”   周季童忙道:“李梁公正当鼎盛之年,何出此言?”   虽是一句客套话,但大家听了都是心里有数,古之美德“三让而后受之”,周季童只是在用谦辞表示对李孝逸的尊重而已。言下更有一层用意——这个继任者已是非他周季童莫属,有呼有应一唱一合,这才好成事嘛!   李孝逸摆了摆手,笑呵呵的道:“周中郎不必宽慰老夫,老夫自己的身体精力和才能本事,自己心里都是有数的。老夫忝居左奉宸卫将军之职已有几年,一直未有建树,早该退位让贤了。周中郎已经在左奉宸卫干了十年,深得陛下的信任与器重,属下诸位将官也对周中郎推崇有嘉,实在就是接替老夫的最佳人选哪——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薛绍想笑,你这当老大的都把话说得这么明显了,我们除了附合还能怎么表态?   于是大家一同跟着说,李梁公高见,我等无异议。   “好,好。为将者首要是能服众,大家的意愿老夫一定会直呈天听并报知政事堂的宰相们知道。”李孝逸点头说道,“当然,朝廷要任命谁来做左奉宸卫的将军,不是老夫和你们这些人说了算的。具体,还是听由朝廷定夺。不管到时任命谁来做将军,大家都要一致拥护朝廷的决议。记住了?”   “是!”   薛绍仔细耐心的揣摩李孝逸的每一句话,虽然都是官冕堂皇的官话,但这其中却是蕴含着很多的深意,也尽是睿智的为官之哲学。   李孝逸这段话表达了三层意思,其一,他看好并支持周季童接任将军之职;其二,他只是代表陛下与政事堂来做一个“民意调查”的,他没有直接任免权;也就是说,一旦周季童真正做了将军,这是陛下与宰相们的共同认可,这官职来得名正言顺;其三,也就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万一周季童没能当成这个将军,那也怪不得我李某人,那是上头的意思。   薛绍心中直叹,这就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长知识了。姜是越老的就越辣,官是越做就越圆滑。李孝逸一席话既收买了人心做出了人情,又能把可能的风险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   这也是一只老狐狸,难怪深得二圣的宠信。身为一名李唐的皇戚,还尤其被天后重用和信任!   大事交待了清楚,李孝逸留在这里和大家闲聊了一阵,就告辞先去了。   这时太平公主走到了场边,将太子李显请到了身边,兄妹二人闲话了一阵,朱八戒马上小跑过来,“薛将军,太子殿下有请!”   薛绍眨了眨眼睛,走了过去见礼。   “薛将军,寡人听说你即将操办烧尾宴,对吧?”李显问道。   薛绍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好答说是。   “寡人听太平说了,你那新宅仍在装簧修缮之中,唯恐不便待客。”李显说道,“这样吧,寡人把芙蓉园的怡心殿借你一用,你就在那里摆宴吧!”   芙蓉园皇家园陵始建于隋朝,太宗皇帝李世民曾将芙蓉园赐予魏王李泰以示恩宠。后来李泰被贬,芙蓉园又被赐予了太子李治。再后来,芙蓉园就一直是赐予现任太子,算是送给太子的一件标志性福利产业,这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薛绍本想推辞,想了一想,拱手道,“谢太子殿下!”   “薛将军迟早就是我们一家人嘛,不必客气。”李显笑呵呵的道,“还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开口。但凡寡人力所能及之内,决不推脱!”   “多谢太子殿下一番盛情,余下之事微臣都能自行打点,就不劳太子费心了!”薛绍如此说道。   “好,好。”李显呵呵的笑了几声,笑得还挺憨,再未多说,便又骑上马打他的马球去了。   太平公主一直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未置一辞。   等李显走后,薛绍问道:“殿下,是你主动提起的?”   “你觉得我会吗?”太平公主走近了两步,凑到近前说道,“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薛绍皱了下眉头,我与太子素无瓜葛,他无缘无故的借地方给我大摆宴席,应该是冲着太平公主的面子,同时也就是拐着弯的讨好他那位强势的母后。对我来说,芙蓉园那是皇家园林,怡心殿是太平公主这种级别的皇族才能去休憩游玩的地方。让我薛绍在那里摆烧尾宴宴请臣僚,那是莫大的恩荣,也是莫大的张扬。   “看来,你并不大乐意领情?”太平公主问道。   “没有不乐意。”薛绍说道:“只是很自然的会想到,我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太过张扬,容易遭人妒恨。”   太平公主笑了一笑,说道:“如果你只在自己家里摆烧尾宴,才真是有失身份。”   “……”薛绍一听她这话,意思明白了。六品官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薛绍即将成为太平公主的驸马。你的烧尾宴的规模,岂能和一般朝臣等同?   皇家的人,思考和看待问题的模式是和普通人不同的。他们做任何事之前都会先要考虑,这件事情做出来,是否符合皇族的身份!   皇族的贵气与骄傲,是与生俱来发自内在的。但是,不能把他们的这种行为模式简单的认为是一种炫耀和奢侈,而是“皇族家天下”的政治需要——天下为家,皇族是主人。主人做事,当然不能和家臣奴婢一个体统!   “怡心殿挺好,宽敞!”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仿佛是轻吁了一口气,展颜一笑,说道:“还好你没有再次推诿或是频频顾忌,否则,我都要失望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好失望的?”   “如果你只是一味的害怕遭人妒恨从而畏手畏脚,那就代表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做大唐的驸马。”太平公主说道。   薛绍淡然一笑,说道:“殿下生来就是大唐天下最为尊贵的太平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娶你,不仅仅意味着无上的风光,也意味着要承担等同的压力与责任。放心,我早就有了这样的觉悟。”   “这才是我心目前的薛郎,你就应该比谁都更加自信。”太平公主美眸晶亮,嫣然一笑。   薛绍微笑,“算是夸奖么?”   “我先走了。”太平公主没有回答,往前走了。走出没几步,却是回眸一笑,百媚顿生。   一时间,薛绍有点精神恍惚。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少年时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口上,看着安小柔背着书包拐进了她家小区所在的街道,回头对着他笑着挥手,说明天早上一起去吃北街老店的豆浆油条,不见不散!   跨越千年隔逢两世,薛绍再度看到了这样的少女笑容。它温暖而明媚,让一颗沧桑到了冷漠的男人之心也砰然而动,瞬然间,重温那份初恋的情怀。   薛绍突然有个无厘头的冲动想要上前叫住太平公主,对她说,明天早上,不见不散!   众目睽睽之下,太平公主带着她的一群近侍渐渐走远。   薛绍静静的目送太平公主登车而去,心神仿佛也回到了现实。   安小柔是安静温柔的邻家女孩儿,太平公主是大唐帝国尊贵无极的天之骄女。神似的面孔但完全迥异的两个女孩儿,在不同的人生,给了我一样的情怀。   弥足珍贵,无可取代! 第0191章 成王败寇   稍后薛绍与讲武院的人一同回了玄武殿,今天就相当于是上了一堂“户外体育课”,一群人出去散了心活动一场,精气神明显比之前好多了。   薛绍找到元万顷商量,说给大家放两天假。元万顷倒也没那么不近人情,虽然不是很爽快但经过薛绍的几语劝说,也就答应了。   这对讲武院的人来说真是个好消息。龟缩在玄武殿里学了好些天,皇宫里规矩森严连外出都不能,简直就像被关在了笼子里。于是薛绍刚一宣布,程伯献等人就发出了欢呼之声,马上就在私下商议稍后要去平康坊和西市这些地方风流潇洒了,还邀薛绍同去。   薛绍说不去,并对程伯献等人说,我们几个最好是现在一同回一趟卫府。程伯献等人冷静下来一想,对头,现在正是卫府内部权位争夺的关键时期。千牛讲武刚刚结束,如果我们这几个人能够及时的出面表明态度支持周季童,那就是趁热打铁、一战功成的效果。   薛绍说,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程伯献等人大笑,薛将军这个比方打得好——走,回卫府!   元万顷不像年轻人这样躁动,主动留守讲武院,有两个书令使也愿留下一同伺奉于他。萧至忠也不愿走,说家在咸阳县往来费时麻烦,不如和元公一同留守照看讲武院,顺便也好温习一下近日所学的知识。   由此可见,萧至忠对长安城里的声色繁华没什么兴趣,这是一个情趣高尚的人。   薛绍索性把自己新做的教案都交给了他,让他自行参详预先学习,有什么不懂的等薛绍回来了再问,有什么新的想法只管添加与完善。薛绍还说,等两日后再开课,就让萧至忠代讲一天。   萧至忠突然接到这样一个重任简直诚惶诚恐,一再拒绝说自己都还是新来的学子,如何又敢上台执教?   薛绍既不劝说也不解释,只说,让你教你就教,这是下达的命令不是在和你商量!   薛绍的军人式作风让萧至忠这个饱读诗书的儒雅仕子直打哆嗦,只能乖乖应诺。他这两天想必是无法轻松了。   稍后讲武院的人结伴离开了皇宫,左奉宸卫的六个人骑马同行回了卫府,恰好赶上卫府里晚饭开餐。如同那天程伯献请客一样,今日周季童作东,给全府上下的将官士卒加餐。   看到薛绍等人回来,周季童是心中大喜——来得正好啊!   以往李仙童在卫府里是极有人缘而且势力也不小的,他最大的拥护者就是四御刀。虽然薛绍已经带着四御刀一起与周季童达成了共识与同盟,但都还没有挑破,卫府里的人都是不知道的。   因此,就算是千牛讲武周季童胜了,卫府里至少也还有一半的人在犹豫和彷徨——我们今后该要何去何从啊?   现在好了,薛绍带着四御刀一同在卫府出现,只要四御刀领头一发话,那些中低层的将官和下面的士卒就吃了定心丸,就敢跟着四御刀一同投入周季童的麾下。   周季童非常热情的专门给薛绍等人加了一宴,用自备的好酒盛情招待,并将薛绍请来拼桌同席,用意可谓明显。   “薛公子,来得正是时候啊!”周季童甚是感激的小声道,“你们这一来,我就有底气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我们这也是成人之美嘛!”   周季童敬了薛绍一杯,又一一的敬过了程伯献等人连薛楚玉也没有落下,然后又对薛绍道:“千牛讲武会完毕之后,李仙童马上就回府治伤了。听说,太子派了东宫御医专程到他家中伺奉,再加上当时李尚旦还陪太子打了马球,其用意想必是相当明显了。”   薛绍说道:“没错。我想,左奉宸卫里以后不会再有李仙童这么一号人物了。至于他的下家是哪里,我不关心。”   周季童心头略微凛了一凛,听口气薛绍和李仙童之间,仿佛是有了莫大的仇隙?   “李仙童在左奉宸卫里经营了十年,人脉根基非同小可。”周季童小声的道,“如果他真的要离开这里,就必须要有人顶上他的空缺,同时也顶上我留出的中郎将空缺。”   薛绍明白他的意思,千牛二童一个晋升将军一个离开卫府,空出来的两个中郎将人选只能在四御刀当中产生。   军队里向来就是军令如山,于是大家都养成了唯“顶头官长”马首是瞻的习惯,比如普通的士兵可能都不知道将军长什么样,他们只对直接管理他们的队正俯首贴耳;队正认旅帅,旅帅认校尉,依次上达环环相扣。所以,以往笼络了四御刀的李仙童在卫府里极有影响力。那么现在,除了四御刀也就没有人能够完合掌控李仙童留下的这套人马班底。   当然,如果薛绍愿意出任中郎将,上有将军周季童的认可,下有四御刀的帮衬,问题倒是不大。所以,周季童特意发问薛绍,就是想知道他对“中郎将”有没有兴趣。   薛绍马上拍了一下手将众人的吸引力拉过来,说道:“兄弟们,咱们现在是关起门来商量家事了。大家都说说吧,如果——我是说如果,周中郎荣升将军之位了,空缺出来的中郎将,理当由谁接任呢?——事先申明,别把薛某人计算在内!”   “咦,本该就是薛将军,为何又要将你计算在外?”程伯献倒是心直口快。   周季童笑而不语,傻啊老程,薛公子都不屑争这将军之位,奈何又来争一个中郎将?   程齐之笑道:“依我看,老程就挺合适!”   “咦,咋的就消谴起我老程了?”程伯献仍是没有回过神来。   崔贺俭也在笑,“我看也是非老程莫属!”   薛绍看到,刘冕在一旁没有作声。   估计,刘仁轨这位当朝重臣、功勋名将的孙子,心里也是有点想法的。其实在所有的六品千牛当中,程伯献是最接近中郎将的,而刘冕的背景可以说是最结实的!   “我发表一下拙见。”薛绍说道,“程伯献与刘冕,二位兄弟当仁不让!”   二人?   众人一听,心中恍然大悟——好嘛,李仙童这是要被扫地出门了!   权位之争向来就是这样,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一家欢喜一家愁。李仙童既然在这场将军之位的争夺当中败下了阵来,左奉宸卫里就再无他的立锥之地!   “我没意见!”程齐之第一时间表示认同。他和程伯献的关系向来最铁,虽然二人不是有着血缘关系的本家兄弟,但胜似亲兄弟。“槊不过程”听起来好似二人并肩等齐,但实际上程齐之一直都像是程伯献的跟班小弟,两人还都是乐此不疲。   薛绍甚至有过错觉,二程,有如一攻一受。   “我也认为,薛将军所言极是妥当!”崔贺俭也发表了意见。官位的争夺最讲究的就是资历、威望与身家背景,崔贺俭很有自知之明,论资历与威望他远不如程伯献,论身家背景他远比不上尚书左仆射刘仁轨的嫡孙刘冕。   “兄弟们都能深铭大义达成共识,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周季童是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中郎将的空位交给谁,这密切关系到卫府上下和他本人的位置是否稳定。   这本是一个让周季童非常头疼和担忧的问题,薛绍随手一拍信口一开,轻松就替他解决了。周季童的心里,对薛绍更加的感激和佩服。   薛绍这个导演了卫府权位之争的“幕后黑后”却在一旁没心没肺的坏笑,“怎么感觉,我们是在坐地分赃呢?”   “哈哈哈!”   一群人大笑,有如战争得胜之后的欢呼。   权位之争也是战争,只不过这是一场看不到刀剑与硝烟的战争,结局却是同样的成王败寇。   一餐饭吃完,左奉宸卫内部就已是大局已定。   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周季童将顺利接掌将军之位。此前他主演的那一出挨揍的“苦肉计”也算是收获了巨大的回报。及时转换阵营的四御刀也得了好处,程伯献与刘冕的好处最实在,直接晋升中郎将。同时,崔贺俭与程齐之就算心里会有一点失望,但更能有所指望——跟着薛绍,果然没错!   只有薛绍仍是那个六品千牛背身,外人或许完全看不出他一个初来卫府的人,发生了什么变化。也就只有左奉宸卫内部的高层才会心里明白,虽然薛绍不显山不露水,但将军和中郎将都是他亲手捧上去的。   以后,哪怕是薛绍离开了左奉宸卫,这里仍是他的地盘!——这就是薛绍“志不在此”的终极表现形式。   宴罢之后,薛绍等人回了自己的官署,各自向自己的属下和亲近的同僚传达“精神”。只消一夜的时间,左奉宸卫内部就能达到意志上的统一。以往周季童的拥护者自然是欢欣鼓舞,李仙童的党羽要么改弦易张要么扫地出门,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就从这一夜开始,左奉宸卫里开始严格禁赌。因为,以往李仙童这个“大东家”最是喜欢邀人聚赌,每日无赌不欢,连饭堂里正在用餐的人数是奇是偶都能一赌。   现在周季童要上位了,聚赌就被列入了要被严惩的恶习,变向的就是在批驳李仙童,贬低他在卫府里的声望。   薛绍反思此事,一山难容二虎,古人诚不相欺。以往左奉宸卫内部是二童并立,派系分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势力的此消彼长,终将消弥派系统一号令。   同样的,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就连历史的走势也大致如此!   这样的争夺,从来都是血淋淋的。若有一家春风得意,必有一家尸血满门。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于是失败的一方非但是身败,往往还伴着名裂。   因此,很多在历史上受尽骂名的人,他所犯的最大的错其实是——他失败了。   比如历史上那个冤死狱中的薛绍,就被扣上了谋反的帽子;再比如被自己的儿子和亲手提拔的重臣赶下台的武则天,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上官婉儿;还有被自己的侄儿李隆基杀死然后同样被扣上了谋反帽子的,太平公主! 第0192章 商业帝国   皇城朱城门的大门在关闭时,差点夹到了威龙的尾巴。   薛绍与薛楚玉踩着点,离开了皇宫。   “将军这是要把属下带到哪里?”薛楚玉笑道,“莫非是要补偿属下那日错过的风流快活?”   “过期不候,我可不是那种没原则的烂好人。”薛绍说道,“今日带你出宫,是要让你去办一件正经事。”   “将军要摆烧尾宴了,属下知道该要怎么做。”薛楚玉抱拳道。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既然是本家兄弟,我就不下什么请谏这么生分了。你回去跟你大哥好生来说,大约讲武院复课后的一两日,我就会摆起烧尾宴。芙蓉园怡心殿,有请你们兄弟二人一同大驾光临!”   “好!”薛楚玉抱拳,“那属下去了!”   薛绍仰头看天长吁了一口气,在宫里呆了这么久,现在真有一点脱出牢笼的感觉。我还只是在那里教了几天书,现在可以理解,宫里那些宫女太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了。   薛绍去了西市,在虞红叶的邸店前面停下马。如果不是若大的“红叶邸店”的招牌挂着,薛绍都要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店面已经是以前的四倍大,新修装簧十分气派,门口接马引客的小厮就有十余人。已到黄昏歇市之时,这里进出的客商与顾客仍是络绎不绝,几乎要踏破门槛。   “哟,薛公子!”有小厮认得薛绍的,惊喜上前来拜迎,“我马上去通知东家亲自来迎!”   “不必大肆声张,我只是来随便看看。”薛绍把马匹交给了他走进店里,伙计殷情接待,马上有人去请虞红叶了。   薛绍在店里四处走走看了看,这店面扩大了三四倍,主店陈列了大量的各式香皂任人挑选,批零兼营。另有女子掌柜的店面,里面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文胸,正有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妇在里面嘻嘻哈哈的挑选文胸,然后走进内里的试衣间去试穿。另有好些个精干的牙人说着不同的蕃语,领着发色服饰各异的胡商在挑选货物讨价还价。   生意无比兴隆!   薛绍满意的点了点头,虞红叶真是个人才。这才几天没见,小小的砥店就已是鸟枪换炮,麻雀变了凤凰!   “薛公子请恕罪,东家不敢当众拜会公子,有请公子茶室一叙!”一名伙计上前来道。   “好。”   薛绍跟着他走到了虞红叶的茶室,进去一看,虞红叶正在煮茶。   “公子驾到,红叶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虞红叶仍是正儿八经的大拜于地。   薛绍脱了鞋走进蔑席铺就的茶室,笑道:“不用每次都把我当父亲似的这样参拜吧!”   虞红叶起了身来咯咯的笑了两声,说道:“公子对红叶,确有再造之恩,恩同父母!——公子请坐,请许红叶置茶以待。”   “好。”薛绍慵懒随意的坐了下来,吁了一口气,“我倒的确是有点想喝,你煮的茶了。”   “公子若是喜欢,不妨常来。”虞红叶行云流水的煮着茶,微笑轻语道。   走进这间茶室,薛绍就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连日紧绷的神经和身心的疲惫感,瞬间消去了大半。   每个人都有他的特质,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薛绍觉得,虞红叶就是那种诠释了“温柔似水”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无权势之争无俗事之扰。现在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白天上班劳心劳力疲惫不堪了的男人,回到家里面对贤淑妻子递上来的一双拖鞋和一杯热杯。   如果要给虞红叶起个绰号,“忘忧草”仿佛是颇为贴切。   薛绍突然就犯困了,好想在这里睡一觉。什么也不想,只是四仰八叉的睡一觉。   “公子满副倦怠,不如躺下歇息片刻?”虞红叶柔声道,“待睡醒了,再喝茶也不迟。”   “不用。”薛绍说着却是扯一个大哈欠,眼泪都出来了。   “还说不用?”虞红叶说道,“公子一向俊逸通脱云淡风清,很少像今天这样一身疲态尽显,看来真是累着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主要是这里太舒服太安逸,我一进来就整个人都放松了,就连脑子里面都放空了,什么也没有想。”   虞红叶微然一笑,“这是红叶的荣幸。”   “怎么不跟我说一说店面的改变,和宫中的生意之事?”薛绍问道。   虞红叶说道:“公子倦怠而来,红叶不忍再用这些俗事给公子增添纷扰。再者公子人上之人,不必事事亲历亲为。现下,公子只管安坐歇息静心品茗。些许铜臭之事,红叶去和公子府里的陈管家商议即可。”   薛绍呵呵直笑,“虞姑娘真是善解人意,谁要是娶了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虞红叶脸儿一红动作一僵,“公子取笑了。想我一介低贱商女,谁会高看?”   大唐是个“仕农工商”等级森严的社会,婚姻的“门当户对”甚至是写进了法律的。也就是说,仕大夫就算是看上了一个商人家的女子,也不敢娶她做正妻,顶多是纳为妾。同样的,出身名门的望姓女子敢嫁给农夫或是商人,那既是家门之耻辱,严格来说也是违备法律的。   “谁说你低贱了?”薛绍笑道,“你现在做的是皇族的生意,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就被赐为外命妇的出身了。”   “那也仍是个商人嘛!”虞红叶微笑道。   薛绍说道:“真要刨根问底的话,当今天后是何出身?”   “……”虞红叶眨了眨眼睛,嫣然一笑,“天后,非常人。不是我等可以攀效。”   “事在人为!”薛绍笑道,“我带兵,常对属下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个好兵。你行商,就要有成就‘天下第一商’的志向。若无志向则无动力,那将来的成就也就有限了。”   “公子所言,总能让红叶有醍醐灌顶之感。”虞红叶点了点头,微笑道,“但是依我愚见,现在公子还是先躺下歇息一会儿吧!看看你,进来片刻就扯了三个大哈欠了。”   “行,那我可就躺了!”薛绍也不客气,本来就是歪歪斜斜的坐着,顺势往旁边一倒,就四仰八叉的躺了下来。   “红叶去给将军取些被褥来。”虞红叶马上起身将炉火搬了出去,走到邻间去搬来一床春天用的薄被,并且小心翼翼的给薛绍塞上了枕头,盖上了被褥。   薛绍安心的闭着眼睛躺着,静静的感受着虞红叶的每一个轻柔的举动。   既不生疏也不亲昵,就如同几十年的老妻习惯性的在照顾自家的丈夫。   “公子歇息,红叶告退。”虞红叶说罢,就准备往外走。   “别走,就坐这儿。”薛绍闭着眼睛说道。   虞红叶愣了一愣,“红叶在此叨扰,将军如何歇息?”   “你若在,我心安。”   “……”虞红叶的脸上蓦然一下就红了,也没应声言语,只是静静的跪坐于一旁,悄无声息。   薛绍还真的睡着了,心无杂念,鼾声大作。   虞红叶静静的看着薛绍那张近在咫尺酣睡的脸,不出声,不动弹,但是芳心如鹿一阵大动。   很少有女子可以心如芷水的面对蓝田公子的这张脸,更何况这么静,这么近。   鬼使神差一般,虞红叶慢慢伸出一只手,伸向薛绍的脸,好想在他脸上轻轻的摸一摸。   对于虞红叶,薛绍是全无防备之心。眼下,他已经进入了黄金睡眠的“眼动”层次,人没动闭着眼,但是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动了两下。   虞红叶慌忙缩回手,就像是手在烙红的茶鼎上被烫了一下。   芳心大乱!   她再也不敢往前伸手,甚至不敢直视薛绍了。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坐了一个时辰,直到薛绍饱睡醒来。   “公子为何不多睡一会儿?”虞红叶轻声道。   “舒——服!”薛绍伸了个大懒腰,很久没有睡过这样舒服的觉了,感觉所有的精气神全回来了。   “茶——我要喝茶!”   片刻后,虞红叶双手将茶捧上,依旧是薛绍喜欢的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陕州名茶,碧涧明月。   “现在我有精神了,你大致跟我说一下,目前生意怎么样,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解决的?”薛绍说道。   虞红叶点了点头,说道:“皇宫里的生意,比我想像中的更加赚钱。只需关节一打通,真是财源滚滚来,令人惊叹无比!最初的两天之内,宫市来找我采了四次货,每次都是现钱结清货款从无半文拖欠。光是这四次的采货,红叶非但是赚回了所有的成本,还有了余钱盘下隔壁的三家店面,并将店面装缮一新,同时增加了十五名牙人,十六个小厮。只不过……刚赚的钱又都投进去了。因此,暂时无法拿出钱来孝敬公子,还望公子海涵!不过公子放心,所有的利润红叶都一笔一笔清楚的记着,就当是红叶暂时找公子借了这本钱。不出数日,必当双手奉上!”   “不用。”薛绍摆了一下手,说道,“初期投资你就没有找我要过一文钱,现在完全自给自足还能扎实根基,殊属不易。生意该要怎么做,你只管大刀阔斧的去做,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至于分利之事,一年半载之内不必提起。我现在不缺钱花,我要的也不是一个每月给我几许活钱的赢利商肆,而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商业帝国!”   “商业帝国?”虞红叶有些愕然。   薛绍微笑道:“还是那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虞姑娘,你必须有这样的大志,最终才能成就大事!”   “红叶,誓死追随公子!”虞红叶俯身大拜,内心颇为震撼。   商业帝国……帝国! 第0193章 蓝颜祸水   薛绍离开邸店时,虞红叶站在一轮高悬的明月之下,长拜相送。   长夜未央,灯火阑珊。西市里热闹非凡,大唐的夜店比之21世纪的现代都市,也不遑多让。   骑着威龙,夜风微习。薛绍不急不忙的往回家走,神情悠闲,衣袂飘飘。   沿途许多人对这位锦衣大马的美公子侧目而视,有几个胆大的女子还结伴凑上前来,挤眉弄眼嘻嘻哈哈的笑。有一个身着坦胸露脐装的胡人女子正在酒肆门口跳着胡旋柘枝舞招引酒客,乍一眼看到薛绍骑马徐徐而过,立马停止了舞蹈冲上前来拦住薛绍的马,死活拉着不放,非要让他进酒肆一坐,号称“分文不取亲自伺奉”。   胡姬一闹,过往的路人都围观过来。此等风流场所,男人追逐钟情的女子司空见惯,性情泼辣的女子主动反追英俊风流的男子,也是喜闻乐见啊!   薛绍被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不怀好意的围观了。   “郎君莫要急着走,小店的三勒浆是从西域远道运来的正宗好酒,请入店内让奴家为郎君把盏,献上一曲兰陵跳剑舞!”胡姬扯着薛绍的马缰不放,仰头看着薛绍,眼神极为炽热。看那情形,简直就是想要当场把薛绍给吞了。   “姑娘请放手,在下急于归家,家中妻子已是等到心焦了。”薛绍只感觉一阵头皮发麻,这胡人女子真是够火辣的。   “奴家不嘛!”胡姬还撒起了娇来。   围观的路人发出了一片哄笑,有人不怀好意的叫了起来,“姑娘若是喜欢这位郎君,赶紧将他抱下马来!二人跑到无人之处,天当被地当床,就给圆房了吧!”   胡姬听到这些声音非但不怒不羞,反倒大笑,“奴家不怕,郎君敢否?”   “不敢!”薛绍苦笑着直挠头,“姑娘快放手,帮个忙,放手!”   “奴家偏生不放。郎君就请下马,到奴家店子里喝上一杯又有何妨?难不成还真怕奴家拉着你洞房呀?”胡姬高声地叫道。   围观群众发出一片大笑声。   “好吧,那便喝一杯!”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马匹是不可能走得动了,薛绍也不好跟一个女子当众翻个脸啥的,无奈只得答应。   “郎君安坐,奴家引马!”胡姬大喜,牵着马挥起手来驱赶人群,“闪开,都给我闪开!”   围观群众呼喝着大笑着都闪出一条道来。   这泼辣的胡姬拉生意向来有一套,眼光也是极毒。被她主动拉进店里的人向来非富即贵,再不就是名动天下的才子、弄潮政坛的大佬。   快到店门口时,突然出现一人拦住了胡姬,“你好大胆,他也敢拦!”   薛绍一看,顿时笑了,“姚兄!”   姚元崇是也!   “哟,敢情您二位认识?正好拼成一桌!”胡姬非但不怕,反倒一手把姚元崇也给抓住了,“进店喽!”   薛绍与姚元崇都一起哈哈的大笑,进了胡姬酒店。   晚上出来消谴的人图的就是一个热闹,胡姬当街一闹,围观的很多路人都跟着薛绍与姚元崇一同进了酒店。适才这胡姬小店里还只有三两食客,瞬间宾朋满座。   “我是有些日子,没有来过西市喝酒了。”薛绍坐了下来,四下看看,这胡姬酒肆档次一般,在西市来说顶多算是中等。   “在下正想寻个时日去公子府上拜会,不晓今日在这里得遇公子,真是有缘哪!”姚元崇挺正式的对着薛绍拱手一拜,说道:“得蒙公子点拨,姚某应试科举。朝廷前日放榜,姚某中得明经科头榜第一名!”   “举明经,状元郎?”薛绍喜出望外一击掌,“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胡姬、胡姬!”   “来啦!”妖娆火辣的胡姬小跑着过来,丰满半露的胸脯像一对儿白兔在跳跃,“郎君有何吩咐?”   “别郎君郎君的叫——你可知他是谁?”姚元崇笑道。   胡姬瞪圆了一对极为深邃的天蓝色眸子,睫毛扑闪扑闪的眨,摇头。   “蓝田公子。”   “哇——噢!!!”   胡姬夸张的惊叫一声,“蓝田公子?薛承誉?”   “然也、然也!”   “哈哈哈!”胡姬奔放的大笑起来,跳上了一台桌几大声道,“奴家今日撞了天大的喜运,居然把名扬天下的蓝田公子请进了店中——诸位客官,今日店中的酒水尽算奴家请客了,不要钱!”   满堂一阵欢呼,马上有更多的食客酒客冲进了店里。酒水是不要钱,想必菜食便要翻倍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个胡姬招揽生意的手段,确是非比一般。   “……”薛绍的表情僵硬了片刻,苦笑道,“姚兄何苦来哉?”   姚元崇哈哈的大笑,“公子大驾光临这样一间小小的胡姬酒肆,自然让它满堂生辉。你我既能得个热闹,酒肆今后也不愁生意。彼此痛快,有何不可呢?”   “好吧!”薛绍也哈哈的笑了几声,拍拍桌子,“胡姬,今日这酒水由你请了,其他的花销就全包在本公子身上。好肉好菜,好曲好舞,只管献上来!”   “好——”满堂再次欢呼!   胡姬都要乐傻了,马上招呼起好多伙计忙活了起来。   宾朋满座,酒水激酣。充满异域风情的音乐弥漫座堂,几名身材热辣的胡族女子在堂中跳起了舞蹈,引得一片欢呼叫好声。有几个书生喝着酒斗起了诗,不时有佳句传出引得一片喝彩。   声色满堂胡姬火辣,书生意气才子风流,好一个歌舞升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气氛高涨,薛绍一时兴起随口就念了这么一句,举杯道,“姚兄,来,今日就当是庆你高中状元!”   “慢着!慢着!”胡姬正捧着一大锅炖肥羊过来,突然大叫道,“来人哪,快取纸笔,将方才蓝田公子所吟之句题于壁上!”   “随你!”薛绍苦笑,“姚兄,请满饮此杯!”   “公子绣口一吐,便是传世佳作啊,姚某佩服!”姚元崇举杯道,“公子,请!”   胡姬放下了炖肥羊接过伙计取来的纸笔,跪坐到薛绍的身边对着他一个劲的抛媚眼,“奴家肯请公子赐下墨宝。”   薛绍苦笑,好吧,既然当众露了财,只好把戏演到底。   执笔,在胡姬酒肆的壁板上写下了《将近酒》的摘抄几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千金散尽还复来。”   满堂一片大声喝彩。   “可以了吧?”薛绍把笔还给胡姬,笑道。   “可以、可以!”胡姬喜不自盛,突然抱住薛绍在他脸上狠亲了两口,然后大笑的跑了开去。   “居然亲到了蓝田公子,奴家此生不算枉活啦!”   薛绍一抹脸,好多口水,这姑娘的舌头够粘的啊!   姚元崇和满堂宾客都是哈哈的大笑。   “薛公子,这男人生得太过英俊、文采太过风流了,走到哪里都要担心被女人欺负。”姚元崇打趣道,“简直就是,蓝颜祸水啊!”   “罢了,休提,我们还是喝酒吧!”被胡姬揩了一把油的薛绍哭笑不得,只得坐了下来和姚元崇把盏。   今夜,满西市生意最为火爆的,就是这一家胡姬酒肆了。薛绍与姚元崇才喝到了第三杯酒,就有人将薛绍方才在壁上所题之句编上了曲子,当众弹唱了开来。大唐坊间的酒肆文化,不是一般的发达。   酒至半酣,姚元崇说道:“其实今日在此偶遇公子,只因姚某想来此地借酒浇愁。”   “姚兄刚刚高中状元,正当春风得意,何愁之有?”薛绍问道。   “虽有了功名,却无用武之地,姚某能不愁吗?”姚元崇轻叹了一声,说道,“中不中状元,姚某全不在意。只求能有三尺之地让姚某发挥平生志愿。姚某满怀期望,今日去了吏部接受选官复审。但是上头告诉我说,如今没有适合的空缺官职授予姚某,让姚某在长安等些时日。再不然,先去做个编书的校书郎。”   校书郎是秘书省与弘文馆这些地方常置的小官,专门负责编书修书,就像是图书馆管理员,或者政刊杂志编辑部的编辑。姚元崇在长安没什么后台和人脉,就算中了状元也很难得到好的官职任命,这并不奇怪。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以姚兄之大才屈就校书郎,那是浪费光阴。”   “不然,能奈何?”姚元崇苦笑。   薛绍思考了片刻,说道:“两三日后,你来参加我的烧尾宴。我正式引荐吏部尚书魏玄同给你认识。”   “不、不!”姚元崇连忙摆手,“姚某一介微末,何来资格参加公子的烧尾宴?再者说了,凭借这样的手段攀得官职,也非姚某所愿哪!”   “姚兄,你又来了!”薛绍笑道,“大丈夫行于世,不必拘泥于俗规。姚兄有才能,只是缺乏一架向上攀爬的梯子。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大汉名将卫青还是起身于奴婢呢,要不是他姐姐卫子夫被汉武帝看上了,他能成为一代名将吗?”   “……”姚元崇沉默了片刻,狠狠心的点了点头,“若能求得一介县官,姚某也就心甘情愿了!”   “好。”薛绍举杯,“公事就不在这里多谈了,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连日劳累精神紧张,薛绍今天也算是放纵了一把,就和姚元崇在这家不起眼的胡姬酒肆里喝了个痛快淋漓。喝到后来薛绍稍有一些迷糊了,心里却更加清醒,越看那胡姬的眼神儿越不对劲,就像是一只狐狸精把一个无辜的书生逮到了山洞里,媚眼如丝时不时的还冲他舔一圈儿红唇。   薛绍头皮都发麻,这胡姬小娘们儿太过火辣奔放,我还是赶紧走吧,不然真有可能要被她给办了。放着是以往倒也不要紧,现在我与太平公主有婚约在身,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不是害怕太平公主又干出闹市杀人的事情,而是薛绍自己在心里,已经对太平公主做出过一个关于“尊重”的许诺。 第0194章 自找苦吃   薛绍披星戴月的回到了家中,夜色已晚,兄嫂和家仆们都已睡下,只有一个门子来给薛绍开了门。薛绍叫他不必声张叫醒家人,自己打了些水随便洗漱了一番,就回了卧室一觉睡下了。   其实,从离开蓝田县一直到今天,薛绍的神经从来没有真正放松过。先是头上架着一套命运的枷锁,想要打碎它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再者,初入古代官场,一切都是陌生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薛绍虽然胆大心细,但也不得不谨小慎为处处小心。   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求生存,时间长了,薛绍难免有些精神透支之感。   今日在虞红叶那里休息了片刻,又在西市轻纵了一回,薛绍感觉很放松,而且是从未有过的放松。   一觉睡下黎明苏醒,薛绍感觉通体舒泰精神饱满,就像是一颗放完电了的电池,又重新充满了电。   薛绍没有变回那个奢靡萎顿的蓝田公子,仍是那个精力充沛斗志昂扬的薛绍!   晨起练武,有些日子没有这样干了。薛绍来到后院马球场,看到吴铭正在和月奴一起练枪,而且是马枪!   少林寺从大唐开国起就有为朝廷进献“僧兵”的成例,从少林寺流传出来的步战刀法与马战枪法,一直是军队里的单兵至高武学。以往,薛绍只看到月奴练习“江湖流派”的达摩剑法,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练习充满军武气息的马枪枪术。   薛绍远远的驻足观望了片刻,那些枪法大开大阖,非常实用。比之“槊不过程”的程伯献,恐怕也过之而无不及。   吴铭与月奴也早就看到了薛绍,但是没有停止练习。父女二人还对战了一场,吴铭丝毫没有手下留情,月奴很凄惨的被三次打下马来,不敢叫疼,马上又翻身再战。   薛绍走了过来,父女二人方才收停。   “大师好功夫,不知可否教我?”薛绍开门见山道。   吴铭翻身下马对薛绍抱拳一拜,“公子当学万人敌的兵法,这阵前搏杀的匹夫之勇,无足道哉!”   “艺多不压身。”薛绍道,“万一哪天我被人逼迫,不得不亲身奋战才能脱身呢?”   吴铭浓眉一拧,二话不说,“如此,公子请上马!”   “好!”   薛绍翻身骑上了月奴……的马,月奴担忧的道:“公子小心啊!”   “你闪开。”薛绍道,“要想打赢别人,先要学会挨打。大师不必手下留情,只管用心教我。”   “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吴铭的神色很是严肃,甚至有点肃杀,沉声道,“如果有一天公子真要用到这样的功夫来御敌了,那必然是万般危急。现在我对公子心慈手软,便是害了公子!”   “是这道理!”薛绍心里好一个痛快,训练场上的残忍与苛刻是专属于军人的慈悲,古今相通啊!   “大师,请……”   薛绍一个请字未落音,吴铭斗然一枪就递了上来,阴冷如蛇快如闪电,直接就捅中了薛绍的心窝。   惨叫声都发不出来,薛绍翻身落马!   一击中了膻中附近,这口气差点接不上来。也幸得这枪没有接枪头,不然刚才这一下就要被捅个透心凉了。   “公子,你没事吧!”月奴大惊失色跑上前来。   薛绍趴在地上猛一挥手不许月奴过来,头眼昏花的一阵狂喘接上了这口气,心想,还真是隔行如隔山,如果是步战格斗,我还真的不会怕了谁。这马上功夫,我是完全的外行啊!   “中平枪,枪中王,中间一点最难防。”吴铭骑在马上,说道:“再者记住,沙场拼命不是儒生比箭,什么请啊先啊后的,全部抛到脑后。不惜一切手段杀死敌人并活下来,才是唯一的法则!”   薛绍咬了咬牙,再度提枪上马,一咬牙就挺枪刺了上去。   吴铭单凭一只手挺枪应对,风清云淡从容不迫。薛绍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费尽了心思想要打中他一下,最后发现,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吴铭单凭一只手提着一条枪就防了个滴水不漏,足以应对薛绍的任何野蛮或刁钻的攻击。   收手。   薛绍抹了一把汗苦笑。手没放下来,吴铭一枪就把薛绍打翻落马。   薛绍几乎是脸先着地,还啃了一把青草和泥土,抬起头来“噗噗”的吐个不停。   月奴站在不远处的球场过廊下不敢过来,眼泪儿像掉了线的珠子丝丝滑落。这时大嫂萧氏走到了月奴身边,说道:“月奴姑娘为何哭泣?”   “夫人!”月奴专注到忘情,以她的警觉居然没有发现萧氏走到了身边,连忙施了一礼,说道:“公子万般尊贵,怎能吃受这样的苦头?月奴心疼!”   “你这孩子,倒是心直口快。”萧氏微然一笑,抚了抚月奴的背,说道:“或许二郎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亲自上阵搏杀,但他胸怀大志欲成功业,因此总是自己给自己找些磨炼。”   “公子何苦如此?”月奴仍是在抹着眼泪儿。   萧氏微笑道:“古人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二郎显然是明白这样的道理。”   “月奴愚昧不懂这些道理……月奴只是知道,公子受苦了!”月奴抿着嘴拧着眉强忍不落泪,“夫人,公子是你亲手带大的。你与公子名为叔嫂但却情同母子。你就不心疼么?”   萧氏面不改色眉宇轻轻一拧,“心如刀割。”   “那夫人还不赶快阻止?!”月奴急了,“看,又被打下来了,第六次了!”   萧氏微然一笑,一言不发的抬脚走了。   月奴愕然,只能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干着急。   薛绍爬上马,满身是泥颇为狼狈,再次挺起了枪。   吴铭将手中的木枪往地上一插,“今日到此为止。”   “我让大师失望了?”薛绍道。   “确实。”吴铭直言不讳,正色道,“我观公子颇有内家底子,听说步战也是颇有火候,却不料公子的马上功夫却是差到了极致。休说是使好马枪,这骑术都是差得紧。”   薛绍叹了一声,点头,“没错,这正是我的最弱之处。还请大师点拨调教。”   吴铭拧着眉头凝视薛绍,思索了片刻好像是做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公子,请把我带进军中,留在身边吧!”   薛绍有点意外的扬了扬眉梢,“大师这是要重回军旅吗?”   吴铭深呼吸,眼睛骤然一亮,“对!”   “我来想办法,给大师办一个八品备身的官凭告身,做我的亲随如何?”薛绍道。   “不必,小卒即可。”吴铭说道,“贫僧入军不求官禄。只求留在公子身边早晚有个照管。”   薛绍笑了一笑,看来吴铭很是担心,我这个马上功夫差到爆的半调子将军。   “好,我去安排。”   稍后薛绍洗漱了一番,与兄嫂等人共用早膳。   大哥薛顗听说吴铭要入军陪侍薛绍也表示同意,并私下对薛绍说,为兄倒是知道吴大师曾经有过几年的从军经历,但详情如何吴大师却一直诲莫如深。想必他以前曾是一个军旅经验丰富的军官,该是能够帮到二郎。   然后兄弟俩人就一起商议烧尾宴的宴客名单,将其最终敲定。薛顗要去安排厨子会堂这些事情,薛绍说不用,宴会将在芙蓉园怡心殿举行,那里有现成的大宴堂足以容纳数百宾客,并有现成的御厨和杂役伺候,一切不用操心。   薛顗惊讶道:“芙蓉园那可是皇家的园林宫厥,岂是我等臣子拿来用了岂不僭越?”   薛绍便将太子主动出借怡心殿的事情,跟大哥说了。   薛顗沉思了片刻,显然已是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说道:“二郎,连太子都通过你来拐着弯的讨好天后。由此可以见得,在大多数人看来你已是天后的人。”   “那又如何呢?”薛绍问道。   薛顗不无担忧的道:“我们薛家是李唐皇族的外戚,先母是大唐嫡公主,先父是驸马。如今你却被人视作了天后的人,这有些说不过去啊!”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大哥过虑了。小弟立志,忠于社稷、忠于万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儒家的一个重要思想。忠于社稷与万民是比忠于君更高层次的忠。   薛顗顿时无话可说,只得苦笑了两声摆摆手,“二郎好口舌,为兄说不过。”   薛绍笑道:“大哥放心,小弟绝对不会祸国殃民、辱没了先祖就是了。”   “这便好。”   薛绍再道:“日前裴行俭的夫人曾对小弟说过一言,说想带上家中孩儿来赴烧尾宴。听她言下之意是想与我家结为世交,小弟也正有此意。但是烧尾宴若在怡心殿举行,可就不太方便她带孩子一同赴宴了。因此小弟趁这两日有空闲,先请裴行俭一家人来赴个家宴。大哥以为如何?”   “甚好。”薛顗说道,“裴行俭虽是一名军帅,但也是雅量高致的天下名仕。能与他把酒言欢并结为世交,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那小弟这就登门去请,明日正午设宴招待。”   “好!”   薛绍正待骑马出门,朱八戒带着两个宦官亲随来了薛府,说是太平公主派他们前来专司打点怡心殿烧尾宴的酒水餐佐一事。   薛绍心里就在好笑,太平公主的手脚蛮快嘛,昨天在校场我跟她说过“放假约会”的事情,我这刚刚回家他的使者就赶到了我家里。   当着薛顗的面朱八戒没敢多话,暗中却在给薛绍递眼神。   薛绍心里明白,太平公主本人已经到了怡心殿等着他了。 第0195章 神猪将军   时辰还早,薛绍估计裴行俭可能会去了皇宫上朝还没回家,因此先去了怡心殿见一见太平公主。   一路上薛绍心里面隐约也有了那一丝期盼,想要见到那个能用一个微笑就勾起他所有青春情怀的豆寇女孩儿。   对,就是女孩儿。   薛绍是过来人,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是喜欢上太平公主了。那些年至从安小柔去了之后,很少能有女人以一个纯粹的“女人”形象出现在薛绍的心中。绝大多数的时候,薛绍总是理智到冷酷的把她们的身份区分得一清二楚,警察,杀手,富婆,医生,仰或是路人甲、泄欲工具甚至是刺杀目标。   薛绍懒得去思考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太平公主,庸人自扰没有答案的事情他很少去做。   爱情本就是稀里糊涂的,能够一条条理由摆清楚的,那不是爱情。   到了芙蓉园怡心殿,薛绍发现这里也是一片忙碌。整座宫殿被装点起来了,都有人爬到了房梁上、屋顶上去装点彩绸。殿前殿后都被扫到了一尘不染,显然是要用来铺上地毯了。就连容纳马车的大敞坪那里的柳树都饰以飞丝彩球,整座怡心殿被装点得一派喜气。   薛绍心里很是感慨,太平公主对烧尾宴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上心,显然是把这趟事情当成是她自己的事情来办了。   走进了殿中,薛绍看到一个穿着铠甲、头戴武弁的窈窕身影在那里扬着一把横刀指挥宫女宦官们忙活。神气活现,如同一个指挥兵马作战的大将军。   薛绍看到这情景就哈哈的大笑起来。   美人如玉,武服英武,太平公主今天的这个“制服”造型,真是别样的养眼。   “薛郎你来了!”太平公主乐不可吱的跑过来,在薛绍面前转了个圈,笑嘻嘻的道,“怎么样,好看吗?”   “非常好看。”薛绍点头称赞,“好一个英武不凡的女将军!”   “真的吗?太好了!”太平公主喜笑颜开,说道:“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武弁之服。除了千牛背身的那种花钿绣服,我还特别喜欢穿猎行胡服与明光战甲。你可知道这套战甲是军器监的高手匠人,专门为我量身打造的。费工二百余人,花费了半月的时间日夜赶工才完成呢!”   “真的很漂亮!”薛绍上下打量太平公主这一身明光甲,轻巧,华丽,肩甲与胸前的明光镜甲光可鉴人直接可以拿来当镜子用。肘腕腰身这种地方用的是犀皮,表层有细铁拉丝绞合的铁丝网,既能够灵活运动一般的刀剑也轻易难以刺破。腰部以下的蔽膝也大致采用的这种材料,腿部胫骨与膝盖这种要害之处也有明光镜甲,就连足靴都是珍稀的犀牛皮所制,坚韧耐磨而且美观大气,特别适合骑马。   明光甲,大唐十三甲之首,防御力与轻巧华美同时兼顾,造价极其昂贵。太平公主特制的这一副小巧型的明光甲,费工二百余费时半月,已经是相当神速与高效的了。   “我这个将军都还没有穿过明光甲呢!”薛绍的话里有点酸,觊觎已久一直没有上手。   “想要借我的来试穿一下吗?”太平公主得意地笑道。   “你这副太小了。”薛绍笑道,“殿下今日为何穿成这样呢?”   “想知道吗?慢慢告诉你!”太平公主眉飞色舞,开心地笑道,“首先,我好喜欢你替我画的画像,今天你得再替我画一副!——就把我画成,骑在大马上的威风将军!”   薛绍哈哈的笑,“你就这么想当将军啊?好,成全你!”   “好吔!”太平公主像个孩子一样欢喜的跳了起来,挽上薛绍的胳膊就往殿内走,“来,赶紧开始!”   二人进了一间房里,太平公主早把水墨笔彩都准备好了,还弄了个军队里的骑兵用来练习上马下马的木头马摆在房间里。   太平公主爬上了木马,拔出明光剑来朝天一指,“嗨衣”一叫做出了一个吹胡子瞪眼的凶恶表情,“这样子好不好?”   薛绍笑得肚子都要抽筋了,“不用这么夸张,端坐于马上不怒而威就好了。”   “噢!”太平公主眨着眼睛想了想,双手交叉往胸前一抱,板着一张脸虎虎生威的道,“这样呢?”   “……”薛绍无语凝噎直挠额头,“你这是地主去收租吧,别人都欠你钱?”   “那怎么弄嘛!”太平公主不乐意了,嘴都厥了起来。   薛绍没有回答他,闷头暗笑,刷刷几笔画了一个以往在课堂上喜欢弄的Q版漫画,三两下就完成了。   “好了。”   “这么快?”太平公主惊讶了一声爬下木马跑过来一看,当场就气乐了。   “坏人,我跟你拼了!”   太平公主大叫一声就跳了起来,直接朝扑到了薛绍身上。   这定制的铠甲少说也有二三十斤,太平公主穿着这一身儿像一只乌龟一样将薛绍压在了身下,恨得咬牙切齿的作势要掐他的脖子。   薛绍哈哈的笑双手将她抱住,一个翻身就将小乌龟压在了身下。   太平公主也伸出手来抱着薛绍,脸上的笑容很是迷醉,慢慢的闭了眼睛。   薛绍吻了下去。   太平公主的唇,柔软,温湿,有一股淡淡的蜂蜜的清甜味道。   这一次太平公主没有再发出“为何要将舌头伸进来”的怪叫了,而是生涩的,温柔的回应着薛绍温柔的亲吻,既享受又安宁,带着几分羞涩又像是满怀期待。   二人忘情的拥吻在一起,原本房间里还有两个近侍宦官和宫女,这时都悄悄的退了出去,拉上了门。   两人几乎忘记了时间,一直亲吻在一起。   薛绍发觉,太平公主的身体渐渐变得有些火热,唇间索吻也更加激烈了。唇齿之间散发出一股少女动情之时,特有的清冽甜味。   “薛郎,我想……”   薛绍伸出双指封住她后面想说的话,微笑的摇了摇头。   “我们都定亲了。”太平公主嘟着嘴儿,脸上红扑扑的,“我不干啦,你都肯和琳儿那样,却不跟我……哼!”   “你是我唯一的妻,没有人可以与你相提并论。”薛绍翻了一下身躺到太平公主的身边,单手撑着头微笑的看着她,说道:“你难道希望你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一个稀里糊涂的方式,就度过了吗?”   “怎么叫稀里糊涂嘛!”太平公主有点不乐了,挪着笨重的身子好不容易紧紧贴住了薛绍,一抬腿压在了薛绍的大腿上仿佛是将他夹住了,脸对着他的脸,笑嘻嘻的道:“我就是特别好奇,男人和女人那样的话,难道真的特别有趣吗?”   “非但不有趣,还会相当疼。”   “骗我!”太平公主夸张的瞪圆了眼睛鼓起腮帮好似气乎乎的,说道:“彤史都说了,女人也就只会疼一次,而且不会疼很久。然后……然后嘛,或许就是飘飘欲仙了,比吃最喜欢的食物还要开心,比听最喜欢的曲子还要心旷神怡!”   薛绍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那彤史明明就是误人子弟!”   “你才骗人呢!”太平公主一张嘴作势要咬薛绍的鼻子,却没有真的咬上来只是自己磕了一下牙齿咯嘣作响,说道:“琳儿都对我老实交待了,她说,至从那夜和你云雨之后,她做梦都在想那种滋味。她说,万没想到作为一个女人会有那样的快乐与幸福。那天我随口一说让她去慰劳你一次,她狗胆包天的大半夜就偷潜到你房里,和你啪啪了——薛郎,她简直都是不要命了!男欢女爱竟有这样的魔力,你还敢说那不快乐?”   薛绍好一阵暗笑,因人而异,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我这样扎实的床上基本功好吧!   “为何一脸坏笑的不作声?”太平公主不乐意了,小拳头对着薛绍胸膛上轻轻敲打起来。   薛绍“啊”的惊叫一声差点弹坐起来,太平公主吓了一跳,“怎么啦,这也能伤到你不成?”   薛绍揉着胸口呲牙咧嘴的直吸凉气,“不是你伤的,我练武的时候受了点伤。”   “快让我看看!”   薛绍自己也想知道一下伤情,解开身上穿着的胡服便装一看,我的个乖乖,吴铭还真是没有手下留情,胸口青紫了一片!   太平公主顿时惊骇又伤心的瞪大了眼睛,浑身都发抖眼泪就流了出来,“来人哪,快、快叫御医赵秉诚!”   薛绍今天头一次真心诚意的接受了一次老御医的治疗,太平公主在一旁看着,眼泪嗒叭的就没停过。   “谁伤的你,我要灭他三族!!”   薛绍笑着摆了摆手,“我是军人,军人切磋武艺再也正常不过。殿下非但不能杀他,还应该赏他。”   “为何?”   薛绍说道:“军人,训练的时候越是残忍与苛责,上了战场就容易活下来。这是军人的慈悲。”   太平公主大吃了一惊,“你还真准备上阵杀敌啊?!”   薛绍眨了眨眼睛,笑道:“当然不会了。”   “这还差不多……下次练武需得小心啊,我刚才一下感觉心都要碎了!”太平公主捂着胸口,心有余悸的嗔怪道。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在一旁等着赵秉诚治伤,无聊之下走到了薛绍方才作画的画架边,一看那纸上画的东西,忍不住又一阵好气又好笑。她将那张画作扯了过来,往薛绍面前一摆,“你好哇,把我画成了这个傻不兮兮的蠢样子!”   画纸上的太平公主以一个“蜡笔小新”似的风格形象,骑在一头大肥猪的身上威风凛凛高举大刀,身后还有一群流着口水的猪崽跟着跑,屁股后面烟尘滚滚。   薛绍还在旁边配上了漫画式的旁白——   “我乃威震天下的神猪将军!众将士随我一同冲锋陷阵,今日便要——征服饭堂!!”   薛绍看了一眼,自己也笑了。   两人笑作了一团,笑声不绝,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第0196章 战争号角   原来太平公主今天穿上她心爱的明光甲胄,还有另一层用意。   为薛绍,跳一支舞。   太平公主说,除了我的父皇和母后,你是第一个让我献舞的人。   曲名《七德》,又称《秦王破阵乐》。原本这是太宗皇帝所编的一首武曲与武舞,是朝廷的正乐与宫庭的正舞。一般是由一百二十余名军士来表演。   但是太平公主带着她亲自挑选的十八名绝色舞伎,将这一曲壮气磅礴的武曲之舞演绎得别有韵味。   舞池之中,太平公主着明光战甲,其余十八舞伎各扮士卒身着皮甲手持刀盾,众星拱月以太平公主为“主将”,场景如同得胜凯旋归来之时主将春风得意、士卒兴奋自豪。   太平公主本就身形窈窕体态柔美,穿上铠甲、戴上兜鍪、挂上披风,更添一股英武之姿。舞池中的她飘逸灵动魅力四射,激昂磅礴的音乐之中,她就是万千膜拜的天之骄女和踏霞落尘的灵气仙子。   女性之柔美与剑器之刚烈在她倾城的容貌与迷人的身姿中完美的融合为一。   美,不胜收。   一曲罢了,薛绍站了起来大声鼓掌。   太平公主仿佛已是陶醉在了动人心魄的音乐与令人神往的舞蹈之中,听到掌声她冲向薛绍一把扑进他的怀里,激烈的吻上薛绍的唇。   “薛郎,我爱你!”   “今生今世,我只愿为你一人而舞!”   这是薛绍第一次听到太平公主,对他说出这三个字。   很多年了,薛绍再没有听到过这三个字。   薛绍紧紧的抱着她,亲吻,缠绵。   十八舞伎与乐工、宦官、宫女等人悄然退下,大门也掩上了。   “薛郎,你要了我吧……”太平公主双手捧着薛绍的脸,一双美眸之中烟雨迷濛,红唇如烈焰。   “你已经是我的了,没有人可以抢走!”薛绍亲吻她的额头。   “我要你!”   太平公主突然像是一只受了刺激的小母兽,紧紧的抱着薛绍剧烈的吻他,双手在他背后扯他的衣服。   薛绍突然将太平公主抱得双脚离地,太平公主下意识的惊叫了一声,整个人落在了薛绍的怀里。   “坏人,吓我一跳……”太平公主娇嗔嗔的皱了一下鼻子,小拳头在薛绍胸中轻轻的打了一下。   “啊!……”薛绍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又碰着伤口了。   “薛郎!——快放我下来!”太平公主吓坏了,自责不已,“我该死、当真该死!怎能又忘了你的伤!”   薛绍将太平公主放了下来,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没事。   “看来真是伤得不轻,今日……就罢了!”太平公主偎依着薛绍,轻轻的抚着他的胸口,“还疼吗?还疼吗?”   “不疼。”薛绍微笑,轻吻她的额头,“太平,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太平公主很享受薛绍亲吻她额头时的感觉,脸上泛着迷醉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我们已经定婚了。”太平公主说道。   “嗯。”薛绍道,“婚期九月二十。”   “还有七个月的时间噢,这么久!”太平公主轻轻的抚摩着薛绍胸口的顺滑丝质锦衣,轻声道,“薛郎,你说,我们的孩子如果是男孩儿,该取什么样的名字?如果是女孩儿,该取什么样的小字?”   薛绍顿时笑了,“都还没成亲呢,就想这些了。”   “我就要嘛!”太平公主拉着薛绍坐了下来,抱着他的手肘轻轻偎在他的肩膀上,柔声蜜意地说道:“我娘说,当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生下了孩子,他们才真正的成为了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薛郎,我想早点给你生一个孩子……越早,越好!”   虽是情人间的甜言蜜语,可是薛绍听出了太平公主心中的一丝“不安”。   薛绍握住她的手,“相信我,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太平公主紧紧的回握他,“那如果是有一天,你不想要我了呢?”   “不会有那一天!”   太平公主突然怪笑一声,“对噢,我可是公主,你才不敢休我呢!”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声,太平公主这是言者无心,但间接的吐露了一些心声。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太平公主也急需安全感。或许,出身皇家的太平公主从小看多了骨肉相残与妻离子散,比一般的人更缺乏安全感,更需要安全感!   “对了、对了!”太平公主突然兴致勃勃的道,“我们都定婚了,你也该给我取字了吧?”   “好像是哦!”薛绍笑了一笑作思考状。   “不许说李大牛、李呆呆这种傻名字!”太平公主先给打上了预防针。   “好。”薛绍轻抚她额头沾了一些汗水的发丝,轻声道,“你封号太平,我给你取字——安然,如何?”   “安然?安然……”太平公主反复的吟哦,“李安然,好听!”   “从今天起,我就叫——李安然!”   薛绍将兴奋的太平公主抱进了怀里,久久的吻她。   安小柔,太平,安然……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哪怕还有来世,我都不会再失去你!   ……   半个时辰后,薛绍离开了怡心殿,得去裴行俭家里了。   太平公主没有表示什么不快或是强作挽留,亲自送到了殿门外,面带微笑的目送薛绍骑上马,走远。   琳琅上前来道:“殿下方才跳舞出了汗,不如尽早沐浴更衣以免着凉。”   “琳。”   “在!”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笑得既温情又大度,和平常在奴婢面前的骄横飞扬判若两人。   琳琅姐妹看到她这样的笑容都不由得心里一咯噔,殿下想干什么?   “即日起一月之内,不许你与薛郎亲近。”太平公主如此说道,却不像是发号施令,像是闲话家常。   “奴婢遵命……”琳儿满心忐忑的应诺。   太平公主转了个身面对着琳儿,说道:“他负伤了,需得休养。”   琳儿顿时表情一变瞪大了眼睛,“何人敢能伤了公子?!”   “看来,你还真把薛郎视作你的爱郎了。”太平公主平声静气道。   这可把琳儿吓坏了,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琅儿自然也是跟着跪了,心头狂跳非常害怕。   “错了。”太平公主平静的道,“本宫择你姐妹二人为媵御,你们就是薛郎的女人。因此,你们理当要爱薛郎。非但是爱,还要全无保留的深爱,为他不惜付出一切,把你们能给的一切都给予他一个人!”   “是……”琳琅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的应了一声,不知道公主殿下今天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沐浴,更衣。”   太平公主抬脚往里面走去。   琳琅姐妹俩面面相觑,公主殿下,今天是怎么了?   ……   薛绍到了裴行俭家中,这一次挺顺利的叫开了门。裴行俭仿佛也是刚刚回到家,一身朝服都还没有换下来,正坐在正堂里看几份卷宗。   “承誉来了?正好!”裴行俭看到薛绍眼睛一亮,神色也挺肃重,“我正想去找你!”   “裴公寻我何事?”   裴行俭老眉紧拧眼神炯炯的看着薛绍,“如你所料,北疆不宁,又生战端了!”   薛绍听到这话就心头一跳,“突厥复叛?”   裴行俭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说道:“老夫上一次的北伐除恶未尽,班师回朝不过两月,北方果然复叛。而且这一次,来势更加汹涌。”   战争的号角,终于吹响了!   薛绍顿时精神抖擞,“详情如何,裴公可知?”   “不知。天后与阁部宰相召开的御前军政会议,老夫没有资格旁听。”裴行俭眉头紧皱,说道,“老夫只知道,朝廷刚刚接到北方州县驰报,说突厥阿史那与阿史德两部聚众叛乱,数日间聚众十余万,已成袭卷草原之势。”   薛绍听完沉默了半晌,除了一些在朝会上会议的事情,另有很多的重大军国要政,都是皇帝或者临朝称制的天后,在御前与政事堂的宰相商议。裴行俭既不是中书令、侍中与仆射,也没有授衔“同中书门下三品”这样的宰相衔职,因此他连参政议政的权力都没有。   “那裴公以为,朝廷会发兵再次北伐吗?”薛绍问道。   裴行俭眉头紧皱的摇了摇头,“老夫不知。”   四个字,说尽了裴行俭心中的无奈和苍凉。作为大唐帝国最高军事统帅,居然连这样的军国大事也不能参议,薛绍都替裴行俭有点难堪。   “老夫只能说,朝廷若发兵,老夫义不容辞,愿意领兵北伐。”裴行俭说道,“朝廷若不发兵,以外交或是别的途径来解决这一次的北方叛乱,老夫也都拥护。”   “裴公若去,我必相随!”薛绍抱拳道。   裴行俭老眉紧皱的凝视薛绍,沉默了半晌,说道:“公子如果真想学兵法,就得做好吃尽苦头的准备。行军从征之苦,非公子能够想像。”   薛绍双眉一拧,正色道:“裴公不必多虑。薛某虽然养尊处优纨绔惯了,但既然铁了心走上戎武之途,就早有了吃尽苦中苦的觉悟!”   “希望你,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裴行俭很冷静,甚至有点淡漠。   薛绍微然一笑,“决不后悔!” 第0197章 大唐白起   裴行俭把他刚才正在看的一批卷宗拿给薛绍,说道:“这是老夫上次北伐之后,自行总结的一些行军纪要,你可以看一看。”   “多谢裴公!”   薛绍接了过来细细的翻阅,卷宗里面记载了许多上一次战争的经过,包括点派了哪些将领调用了多少民夫,统领了多少士卒行军经过了哪些州县,还有前线扎营、屯粮、布兵、谴将、用计、对战的记录,包括战后的伤亡与辎重的损耗清点,一应记录在案。   所谓兵法,无外乎就是这些东西。因此,这些卷宗就可算是裴行俭的兵法手札。   其中记录得最详细的,就是突厥敌军的情况。那一战,裴行俭率军连番大胜杀敌无数,生擒了叛军大首领“奉职”,自立为突厥可汗的魁首“泥熟匍”被叛乱的部下所杀,首级献予了裴行俭。   正当裴行俭想要奋起王师尽扫余孽彻底平定草原之时,朝廷下令班师回营。   薛绍花了近一个时辰才把卷宗看完,说道:“裴公,你估计这次的草原叛乱,和上次除恶未尽有多大联系?”   裴行俭说道:“上次的北伐,贼首泥熟匍与大首领奉职一死一擒,从表面上看突厥部族的叛乱已经彻底的平定了。但实际上仍有大量的部族兵马四散逃落,余恶未尽。尤其是走脱了其中一个首领阿史德温傅。此人出身草原贵族阿史德家族,在草原上很有影响力,本人也颇有谋略和野心。上一次的泥熟匍自立叛乱,就是他暗中怂恿的。几个草原部族酋长的聚兵,也是他暗中串联。虽然自立为汗的是泥熟匍,统领兵权的是奉职,但实际上草原叛乱的核心人物,是这个阿史德温傅。草原上一天有他,就一天不会安宁。所以老夫猜测,这一次的北方复叛,又是阿史德温傅在暗中操持怂恿!”   薛绍思考了片刻,说道,“裴公,至从太宗皇帝谴卫公等将北伐平定草原、扑灭突厥汗国,至今已有五十年。尔后草原上虽有局部的争端,但至今已有三十年未生战事。如今北方平而复叛而且来势更加汹涌,显然不再是个别人的野心,而是草原上的突厥人已经不甘继续臣服于大唐,想要复辟汗国了。如此,草原势力迟早成为大唐心腹之患。这一次,朝廷理当会发兵讨伐,趁突厥势力还没有形成巨大的规模,尽早将其扑灭!”   “五十年的和平,非但没有真正驯化了突厥人,反倒滋长了他们的野心!”裴行俭叹息了一声,说道:“先帝太宗皇帝陛下与师祖李卫公在天之灵,不知作何感想啊!”   薛绍双眉紧拧,说道:“草原幅原辽阔,突厥部族林立人口众多。当时大唐在平定了突厥汗国之后,突厥人分为三部,虽有一部份内迁到了河曲一带,但仍有许多的突厥部族据草原而居。朝廷为了安抚突厥人,以部落酋长为州刺史或者镇远都督,不派官不驻兵,允许突厥人部落自治。这就使得突厥人虽然败降却未曾消散。五十年,两辈人,突厥人始终未被汉化,因此始终与大唐不同心。我以为,正是因为大唐的这种宽松的‘羁縻’统治,导致了突厥人一再反复的叛乱独立!”   “想不到你一个从未谋国谋军的贵族公子,竟有如此见识!”裴行俭听完薛绍这一番话,表情有些愕然!——虽然薛绍这样数落大唐几十年的边远国策,很有“大不敬”的嫌疑,但这个见识真的不是一般人有啊!   “裴公谬赞了,我也只是纸上谈兵。”薛绍轻叹了一声,心说,如今这个时代能有我这种见识的人,估计是真不多。毕竟我是来自于一千多年后,站得高,才看得远哪!   庙堂之上的宰相包括皇帝与天后,再贤能再睿智,都有他们时代的局限性,他们多半不会质疑先帝李世民时代就定下来的这些国策。但是身为统兵元帅的裴行俭屡次与戎狄打交道,他肯定能够认可我说的这一番话!   “那依你之见,戎狄叛乱反复的问题最终该要如何处理?”裴行俭问道,“你可知,这对历朝历代来说,都是无法解决的重大边患。”   薛绍眉头紧拧,说道:“大唐以羁縻国策对待战败的突厥人,而未施以霸权与强制汉化,就是他们平而复叛的根源。理想的来说,如果能够再次平定草原,当以霸道行王道,以杀伐佐汉化。如此国策,方能力保五十年之后,他们不再复叛!”   “那你想过没有,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国力才能做到?”裴行俭说道,“当年太宗皇帝平灭了突厥汗国,只迁了小一部分突厥人到河曲定居,光是安置这些人的农具、房屋与草场、牛马,就让大唐的国库好几年的都是入不敷出。这还不说征战所需消耗的兵马钱粮。兵者,非但是国家安危之所在,更是民之司命。在你步入戎武之前,你必须要明白这样的道理!”   “我明白。”薛绍点头,说道:“打仗,打的就是综合国力,打的是百姓子民的生命与财产。但我以为,兵者,不光是要考虑到当世的国之安危与子民之福祸,更要考虑到子孙后代的安危福祸。”   “不要说得太轻巧。”裴行俭老眉深皱,说道:“兵者,往往毁誉参半。白起一战屠杀四十万赵卒,于秦国霸业大利。可他毕竟未得善终,青史丹书饶他不得啊!”   薛绍深吸一口气,抱拳道:“若能一劳永逸解决边患、为子孙后代谋福——薛绍不计身前身后名,愿为大唐之白起!”   裴行俭的手都颤了一下,拿在手上的一叠书卷都差点掉了下来,眼神之中……居然多了一丝震惊,甚至是惶恐!   “裴公若惧,可不收薛绍这个学生。”薛绍仍是抱着拳,说道:“薛绍既然决心踏入了这条戎武之途,就不是冲着荣华富贵与虚名盛誉而来!否则,我好好的做我的驸马公子即可,又何苦来哉做一名将军?”   “杀气……太盛!”裴行俭突然一把将书卷甩在了桌几上。   薛绍深呼吸,再次抱拳,“裴公说了,兵者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所在。在我看来,兵者,就是为了杀敌而生!若不杀敌,何谓之兵?!”   “没错,兵者注定要杀人。”裴行俭拧着眉头,说道,“但是杀,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有时候,还会将问题弄得无法解决!——暴秦二世而亡,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薛绍说道,“所以我认为,当以霸道行王道,以杀伐佐汉化!如此,方能一劳永逸!”   “……”裴行俭一口气堵在胸口,沉默了良久,缓缓的点了点头,“罢了,你我二人不过是纸上谈兵,不必争吵起来。既然你有宏图大志,老夫心中还是颇为欣慰的。但是老夫仍是要提醒于你,杀伐,不可过盛!”   “是,学生谨记!”薛绍郑重抱拳。   学生,薛绍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来。   裴行俭的眉梢扬了一扬,也没有推脱或是否认,而是点了点头,“如果你真的把我视为老师,就请记住刚才我说的那一句话。这是老夫,给你的唯一规劝!”   “杀伐,不可过盛!——学生谨记!”   裴行俭点了点头,这才稍稍吁了一口气,说道:“老夫行将就木,今后的几十年将是属于你们这一辈人的时代。老夫活了一甲子,凡事问心无愧;如果死后被人斫棺鞭尸,那也是今天咎由自取。”   薛绍无奈的苦笑了一声,你就这么不看好我?   “随我来。”裴行俭突然起身,往书房走。   薛绍跟上他,走进了书房。   裴行俭搬出一口裹了铁皮的小箱子,说道:“这是老夫一生用兵治军、征战在外所写的全部手札总结编撰而成的兵书,名为《兵法四十六诀》。今天,都传予你了!”   “学生,拜谢老师!”   薛绍将要拜下,裴行俭连忙将他拉住,“公子不必如此。早就说过,你我二人不必拘泥于师生名份。兵法,切磋即可。老夫毕生所学都在这里了,公子能够学到多少,全在于你的悟性与历练。当然,一切兵法皆是出于实践。今后若能一同出征,老夫自会倾囊而授。至于身后之事……谁又能够完全顾及得来呢?”   薛绍稍吁了一口气,“裴公大度开明,薛绍敬佩!”   裴行俭抚髯笑了一笑,说道:“虽然朝廷是否出兵、如何用人都不在你我二人的掌握,但为将者时刻准备为国效忠死命,这是份内之事。战争在即你仍有诸多事务缠身,理应尽早料理清楚。身后无有牵挂,方能坦然从军——你,去吧!”   薛绍道:“那好,薛某这就去料理那些俗事。明日午时,还请裴公与尊夫人及公子屈尊驾临敝府,吃一顿家宴便饭。家兄早就期待能与裴公把盏。”   “好。”裴行俭答应得很干脆。   “薛绍告辞。不劳裴公远送,就请留步!”薛绍抱上箱子,抬脚就走。   裴行俭立在廊沿下目送薛绍远去,双眉紧拧抚髯沉思,自语道:“英雄?枭雄?奸雄乎?……罢了,天意玄远祸福冥冥,老夫,又何必庸人自扰!” 第0198章 那些牵挂   薛顗看到他二弟抱着一个铁皮箱子回到家里并且直奔书房,好奇的跟了进去问道:“二郎,这是何物?”   薛绍拍了拍箱子,说道:“大哥,裴行俭算是正式收我为学生了。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兵法四十六诀》。”   “那真是弥足珍贵啊!”薛顗颇为惊喜的上前来抚摩那箱子,认真地说道:“二郎,每一本书都是前人的智慧与心血之结晶,切勿轻慢与辜负啊!”   “小弟知道。”薛绍上前关上了书房的门,请他大哥坐下,挺认真的道:“大哥,我要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   “何事如此郑重?”薛顗问道。   薛绍轻皱眉头,“我,要去从军打仗了。”   “啊?”薛顗惊呼了一声表情一下就变了,瞪大了眼睛,“二郎,你……你来真的?”   薛绍点头,“真得不能再真了。”   “二郎,行军打仗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热血豪迈一场风流。岂不说行军之苦,打仗那……那是要死人的啊!”薛顗急忙说道:“你要学兵法求个军方门第,要在左奉宸卫做什么千牛背身,这都无伤大雅听任由你。但你真要去行军打仗……我,不同意!”   薛绍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一个局面,双眉微皱,“愿大哥能够体谅小弟。”   薛顗突然变得很恼火,甚至是声色俱厉,“二郎,从小到大什么事情我都依了你。你鲜衣怒马整日游手好闲,为兄从不说你。你夜夜笙歌不思婚娶,大哥从不干涉。你生了病,巫医说至亲骨殖做药引可治你痊愈,我二话不说就可以切下自己的手指头——但是今天这回事,我绝对不能同意!”   薛绍点了点头,拉住薛绍那一只断了一指的手掌,双手将它捂在掌心,说道:“我知道大哥历来很疼我,怕我吃苦,怕我涉险。但是这一次,我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大哥,我已经成年了,不再是小孩子。我有我的理想与报负。希望大哥能像以往那样再纵容我一次,就允许我去从军出征吧!”   “不行!”薛顗很蛮横的把手抽了回去,满面怒容的道:“理想?报负?——二郎,你可知你现在所拥有的,就是万千世人梦寐以求的?衣食无忧高贵无极,名利在手美人在怀,你何苦还要这样去疆场拼命?那是出身低贱的匹夫蛮勇之人搏命换功名的地方,就算是一代名将拼博一世,也未必能得到你今日就已经拥有的一切。你做这一切,又能为了什么呢?”   “……”薛绍平静的看着他的大哥,说道:“为了命运。”   “命运?”薛顗双袖一挥很是恼火而且不解,声音也拔高了好几度,“就从你离开蓝田县来到长安进入皇宫的那一刻起,你,薛绍,大唐驸马的命运就已经摆在那里了。你还待如何?”   薛绍深呼吸,大哥,很多事情我不能跟你说——难道要我告诉你,将来武则天如果称帝,很有可能就要干掉我这个花瓶驸马?除非我有能力自保,否则,将来我们薛家满门上下必要死个尽绝!!!   “我不跟你说了!”薛顗很恼火的一抚袖,“别的事情都好商量。从军打仗?休想!!”   说罢,薛顗起身就走。   “哥。”   薛绍轻唤了一声。   薛顗正要走到门口,听到这一声就像中了一个定身魔咒一样的站住了。背对着薛绍,他深呼吸了一口平声静气的道:“说。”   “求你。”   听到这两个字,薛顗浑身都颤动了一下,眼眶一下就湿了。   “绝对不行!!”   薛顗咆哮,甩门而出。   薛绍盯着左右摇晃的门板,良久无语。   晚饭时分,薛顗躲在卧房里不出来,薛绍也干坐在书房里,兄弟俩都没吃饭。   月奴和妖儿都吓坏了,离得远远的不敢来扰。   嫂嫂萧氏敲了几下卧房的门,被薛顗大声咆哮赶走了。她叹息了几声又来到书房。   薛绍仍然干坐在那里,双眼发直的盯着天花板。   “二郎。”萧氏敲了敲开着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大嫂请进!”   薛绍要起身相迎,萧氏摆了摆手示意他坐着。走了进来掩上门,萧氏坐在了薛绍的对面。   “二郎,你们做了二十年兄弟,今天第一次争吵翻脸。”萧氏轻声道,“为了什么?”   薛绍苦笑了一声,就把事情简要的跟大嫂说了。   “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萧氏微然一笑,说道,“你大哥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   薛绍木讷的点了点头。   萧氏耐心地说道:“记得你七岁那年,我们一家还在流放之地。先父虽然贵为一州之刺史,但只是一介虚官从未正式任职,有时甚至被软禁看押连俸禄都领不到。那一年闹了饥荒,先父每月的俸禄只够买到十斤米,全家人一半的时候挨饿。有一天你饿坏了,跑到一家富户的庄院里偷了两个梨。那家富户放狗追你,你大哥当时正好看到了,冲将上去就和那条大猛犬搏斗在了一起,被咬得遍体鳞伤。最后,那条猛犬居然被你大哥这个读圣贤书的人,给咬死了!”   薛绍忍不住笑了一声,“大哥,很猛!”   萧氏微笑道:“你还记得,当时你大哥说了什么吗?”   薛绍摇了摇头。   萧氏说道:“你大哥说,谁敢伤我兄弟,我必舍命相拼至死方休!”   薛绍顿时无语,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从此但逢你经过那个富户人家,他非但不再放狗咬你,还会主动给你食物。”萧氏说道,“可你大哥在床上躺了半年,差点一命呜呼。”   “大哥为了我,的确做得太多。”薛绍长声叹息。   “一条狗追了你,你大哥尚且如此。听说你要去从军打仗与人性命相拼,他如何舍得?”萧氏说道,“老薛家的先父先母去得早,临终时都把你与三弟薛绪一同托付给你大哥与奴家。在我们看来,宁肯自己饮戗受戮,也绝对不能让你们受到一丝的委屈和伤害。”   薛绍点了点头,“大嫂,你也不同意我去从军打仗吗?”   萧氏眉头轻皱,称不上倾国倾城但绝对清秀婉约的端庄面容上,浮上一丝愁云,“我难以接受。但是……我不会阻止!”   “请求大嫂,去帮我劝一劝大哥。”薛绍拱手,说道:“诚然我可以让朝廷直接下令派我去出征。但是大哥那里如果说不通,我终究是无法心安。”   “不用劝。”萧氏微笑。   “……”薛绍愕然的看着萧氏。   萧氏仍是微然一笑,“连我一介妇人都知道二郎胸怀大志欲成功业,你大哥岂能不知?又岂会真的阻止?”   “那……”薛绍迷惑了。   “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想通的。”萧氏说道,“太平公主,才真是需要你去劝服的对象。毕竟,你们方才定婚正是情到浓时。再加上她是公主,她若不允,你可就真的去不成了。”   薛绍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看到我受一丁点小伤太平公主都要掉眼泪、叫御医,知道我要去行军打仗,她可能真的要闹翻天了!   “看来,二郎并无并点把握劝服太平公主?”萧氏微笑道。   薛绍苦笑,“是得想个万全之策。”   萧氏道:“明日家宴,二郎不妨把太平公主殿下请来,就让奴家与她说一说。女人更能懂得女人之心。或许奴家之言,能有一丝效果。”   薛绍喜出望外,拱手拜道:“嫂嫂深铭大义,小弟拜谢!”   “真要谢我,就去吃饭。”萧氏微然一笑说道。   “好!”薛绍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我去叫大哥一同吃!”   “不劳你来叫我。”薛顗的声音响在了门外,“饭菜都凉了,还不快来?”   薛绍心中一喜,听大哥这口气,看来他是想通了!   “来了!”   薛绍快步走了出来,看到薛顗正站在门外不远处板着脸瞪着他,好像还是很生气的样子。   “大哥,别生气了,别气坏了身子。”薛绍上前拍抚他的胸膛,给他顺气,笑嘻嘻的道:“我们去吃饭吧?”   “你这混账小子,长大成人了倒比小时候更不让人省心!”薛顗一把邀到薛绍的肩膀上,紧紧的搂着他,眼圈一下就红了,“记住了!那些拿着刀枪的敌人可不是家犬!……就算是,为兄现在也咬不过那些獠牙森森的恶犬了!”   “大哥,对不起……相信我,我一定会毫毛都不少一根的回来!我还要娶公主生儿子,让我们老薛子广开枝、多散叶呢!”薛绍信誓旦旦的道。   “这话,留着对太平公主说去吧!”薛顗扭过头挥袖抹了一把脸,“走,吃饭了!”   萧氏在后面看着兄弟二人,摇头笑了一笑,“哎,男人哪……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饭堂里,薛绍与大哥分桌而食,隔着一个过堂对面坐着,各自闷不作声的吃着饭。   有时候,沉默能够胜过千言万语。   有一种情感,叫做大爱无言。   前世很早就成了孤儿的薛绍,在安小柔的离世之后变得彻底的无牵无挂,几乎就要变成了一匹连血液都能结冰的孤狼。   今生,他感觉到了亲情的味道。   “哥,小弟敬你一爵。”薛绍举起贵族书香之家才用的古风酒樽,说道,“二十年相依为命,全凭兄长悉心照覻,小弟不敢言谢。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小弟许下心愿,二十年后仍要每日与兄长把酒言欢,尽享天伦!”   薛顗双手举起酒樽,眼圈又红,一口饮下满杯。   “千百年,仍兄弟!” 第0199章 英雄气短   薛绍派月奴跑了一趟芙蓉园怡心殿,将明日宴请一事,对太平公主说了。月奴回报说,公主允诺明日准时赴宴。   这是太平公主第一次来赴薛家家宴,倒也挺有意义。   夜色降临了,薛绍坐在大椅上,点一支蜡烛,细看裴行俭给他的《兵法四十六诀》。   大唐时代识字的人都不算太多,兵法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的确可以算得上是讳莫如深的禁忌。但对于来自于后世的职业军人薛绍来说,古代兵法的这些理论知识,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电影电视与小说里没少见。一本《孙子兵法》就垫定了中华几千年的用兵精髓。后代兵家无非是在这个基础上加以完善和补充。   但往往老生常谈的东西,在绝大多数人做起来的时候,就更容易眼高手低。兵法,还是得要实践出真知。   薛绍看了一阵书心里想道,兵家的本质就是“杀人凶器”。但这世上,不可能有真正纯粹的兵家。裴行俭这样的一代名帅儒将之雄,他的心头笼罩着儒家以仁为本的教条,身上背负着帝王的使命与朝堂的决策。他手握千军万马,但敌不过一张政客巧嘴与几竿轻巧刀笔。   治大国如烹小鲜,兵家就是帝王与权臣家里的一个掌刀厨子。   因此,薛绍清醒的规划了一下自己将来的人生计划,先以兵家倔起,然后立足于庙堂。能耍菜刀是好事,但不能永远甘于做个厨子!   不想当权臣的将军不是一个好厨子。   对,是这个理!   薛绍看着兵书脑海里天马行空的瞎琢磨,冷不丁的感觉有一滴冰冷的东西,滴落到了自己的脚脖子上。   薛绍低头一看,月奴低耷着个头在一抽一泣,强忍着不发生声音。   “我说你一个心高气傲的习武之人,现在怎么变得如此爱哭了?”薛绍说道。   月奴连忙抡起袖子抹了一把脸,“没有、没有!只是有些困了,扯个哈欠出了眼泪。”   “你自己信吗?”   “……不信。”月奴又忍不住笑了两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的落了下来。   “谁欺负你了?”薛绍问道。   “月奴是公子的人,没人敢欺负。”月奴仍是不停手的给薛绍洗脚,小声道。   “别绕弯子,有话直说!”薛绍提高了一点音量,双脚也从热水里抬了起来,踩在了脚盆的盆沿上。   月奴吓得往后弹了一弹,咬着嘴唇低着头,双手握住薛绍的一只脚,要将它按进水盆里。   不吭声。   薛绍依了她的将这只脚放进了水里,但另一只脚却是抬了起来对准了月奴的脸,“你再闷着不吭声,我这一脚可就要踹在你的漂亮脸蛋上,给你盖一个脚丫子章印了!”   “只有骡马才盖章印呢!”月奴一边流泪一边忍不住笑了,伸出双手来捂住了他这只抬起的脚。   “死心眼儿!”薛绍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追问,妥协的将脚放进了水盆里。   其实月奴不说,薛绍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月奴心里的想法一向很简单,薛绍也一向都很清楚。但月奴从不敢说,薛绍也从不挑破。   不是没有勇气,而是不想将这一份勇气变成失去和负担。   月奴依旧给薛绍洗脚,良久。   “公子若出征,可否带上月奴?”月奴终于忍不住说了。   “不行。”薛绍很果断的一口回绝。   “为何不行?”这几乎是月奴头一次对薛绍的命令提出置疑。   薛绍皱了皱眉头,“行军打仗,非同儿戏。军营之中,不可有女子。”   “可月奴听说,有很多将军甚至是士卒,都会悄悄的带女眷同行。军队里……还时常有人狎妓。”月奴小声的道。   “那是别人。”薛绍的声音很冷。   月奴一下愣住了,手下的动作也停了一停。   薛绍眨了眨眼睛,脚尖一挑,溅起几注水来溅到了月奴的脸上。   月奴条件反射似的弹了起来连忙挥袖抹脸,还“噗噗”的吐了两口。   薛绍哈哈的笑,“洗脚水的味道不错吧?看你还心不在蔫!”   “公子,月奴舍不得你去投军!!”   月奴这句话一喊出来,两人的表情一下都凝固了。房间里也静成了一片。   薛绍平静的看着月奴,两只脚自己在水盆里互搓,发出轻微的水响。   月奴的眼泪又哗哗的流出来,一声不吭,依旧跪坐下来默默的给薛绍搓脚。   良久。   “我很快就回来。”   月奴点点头。   “我不在长安,你要守好门户,照顾好妖儿。”   月奴点点头。   “来。”薛绍伸出了双臂。   月奴抬头,愕然怔住。   “抱一下。”   月奴一头扎进了薛绍的怀里,号淘大哭。   薛绍将她抱得坐在了自己身上,轻抚她的背,在她耳边道,“等我和太平公主成了亲,会搬到太平公主府上去住。到时这栋宅子就给你,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月奴紧紧抱着薛绍,摇头,眼泪到了薛绍的脖子上,冰凉。   “这里永远都是我的一个家,我会经常回来。你和妖儿都是我的家人。”   “月奴不要宅子,但求公子安康,也不赶我走!”   “傻!”薛绍拍着她的背轻声笑道,“没有了你,谁给我洗脚?”   月奴将薛绍抱得更紧了,好像就是抱住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片刻也不想松开。仿佛一松开,她就会失去全世界。   “公子,你今晚就要了月奴吧!……月奴要给公子,生个儿子!”   薛绍一下就笑了,“憨姑娘,说你憨你还得瑟上了。”   “月奴未敢得瑟啊……”月奴抬起头来,泪雨婆娑一脸迷茫的看着薛绍。   薛绍笑道:“先秦时代有很多从征的死士在出征之前,都会先娶个亲和新娘子睡几天,但求留个后种。你是这意思么?”   “不不不,月奴绝非此意……”月奴一下慌了,“那就先不生了!”   薛绍更是忍俊不禁,指了指窗户边。月奴屏息凝神一听,隐约能够听到户外的天井中薛顗和吴铭在那里小声的谈话,谈的还是薛绍出征的问题。   月奴慌忙一下站了起来,重新跪坐下来给薛绍洗脚。   仰头,泪眼未干的月奴对着薛绍婉尔一笑。   事实证明,女汉子温柔起来,真是别有一番万种风情。   薛绍轻轻抹去她脸蛋上残留的泪花,“乖,在家等我。”   月奴重重的点头,眼泪像珠子一般嗒嗒的落在水盆里。   薛绍心中轻叹了一声,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月奴尚且如此,明日对太平公主挑明了此事,她将如何?   次日,薛绍和大哥把昨日还没有派完的一些烧尾宴请谏,都给派发了出去。原本薛绍是想去武承嗣与武三思家里登门上请的,但因为有了太平公主所说的李仙童挑唆一事,薛绍还是决定不亲自去,只派了管家陈兴华去跑了一趟。   武则天都“大义灭亲”的把上官婉儿判入了冷宫,这明显是在韬光养晦是要麻痹李仙童父子。如果这时候薛绍登门拜访武三思,落在李仙童的眼线里可能就会让他误以为,薛绍这是去和武三思讲和或是对质了,李仙童父子就会很紧张,警惕心必然大涨。   再者说到底,薛绍也不是真心想要讨好武三思等人。反正请是请了,后天正午的烧尾宴武家兄弟能来则来,不来就是他们的事了!   刚到已时,裴行俭夫妇就来了,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   薛绍兄弟俩人和萧氏一同出迎。   论出身汾阴薛氏与闻喜裴氏相当,论级别薛顗和裴行俭是平级的从二品开国县公,但两人的夫人出身差距可就大了。萧夫人是出身兰陵萧氏这样的高门大姓,库狄氏则是一介西域胡人女子。   所以裴行俭都觉得,这是有些礼过了。   库狄氏倒是不怎么在意,也半点拘谨的表现都没有。见过了礼她就问薛绍,妖儿姑娘在哪里呀,快把她请来让我看看!   薛绍呵呵直笑,就让月奴把妖儿带了来。   “哎哟,这小姑娘该有八九岁了吧?生得好俊俏、好可爱呀!”库狄氏见了妖儿就欢喜的道,“我生了三个儿子却一直没能生个女儿,不如,就让妖儿姑娘做我的义女吧!”   妖儿撇着嘴儿小声的嘟嚷,“我都快十三了……”   库狄氏此言一出,可谓是言者有心听者有意。   薛裴两家若要成为世交,联姻是最有效的方法。可是裴行俭的儿子都还小,这事儿可就不怎么好办了。   妖儿虽然出身低贱但是抵不过薛绍一个喜欢,将她视作妹妹一般。再加上萧氏也很喜欢妖儿,来了长安就每天都将她带在身边教她琴棋书画,视同己出。如此看来,妖儿虽是一个捡来的外姓人,但在薛绍的家里俨然就是家中的一份子了。   联姻不好达成,库狄氏便提出收妖儿当义女,这传达过来的意思可就太明显了——你薛绍喜欢的一个小女童儿我都能收为义女,我对你薛家是多么的尊重啊!   裴夫人如此器重给面子,薛顗和萧氏都不好再提出什么质疑了。裴行俭也只是笑了笑未作多言,一来他习惯了宠溺自己的这个少妻,也确实喜欢妖儿这个小姑娘;二来,这也的确是不伤大雅的好事。有了妖儿这座桥梁在,以后两家要走动就更方便,关系也就更紧密了。   薛绍则是觉得,裴行俭如此的宠爱他这个火辣辣的少妻,不是没有道理的。库狄氏的确就是一个非常聪明,而且敢想敢做百无禁忌的“大女人”。   单从性格上讲,库狄氏似乎比裴行俭更适合当官。 第0200章 夫唱妇随   妖儿看到裴行俭虽然开心的咧嘴笑了一笑,但一下见到这么多大人物在场难免有点忐忑,惶惶然的紧紧拉着月奴的手,睁大了眼睛不敢说话。   薛绍上前来,摸了摸妖儿的头笑道:“妖儿,夫人说要收你做义女,你没听到吗?”   “我有娘。我娘已经死了……”妖儿小声的怯怯的道。   库狄氏不以为然的笑着走上前来,蹲到妖儿的面前笑吟吟的道:“那以后我来做你娘,我来疼你、爱你,好吗?”   “可是我都不认识你呀!”妖儿直直的看着库狄氏。   “以后就认识了。”库狄氏笑吟吟的道,“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薛绍说道:“妖儿,你不认识夫人不要紧,你不是很喜欢裴公吗?他们是一家子人。”   “噢,那以后裴公就是我外公了吧!”妖儿顿时喜笑颜开,“好,我愿意!”   薛绍好想笑好想笑啊,拼命忍着。薛顗夫妇和月奴也是。   库狄氏爽朗的哈哈大笑好像还挺开心,“这姑娘真是跟我性情投缘呀,一样的心直口快!”   裴行俭老脸一红干咳了一声,“妖儿,不是外公,是义父!”   “呀,你是裴夫人?”妖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好年轻呀,看起来就和我娘差不多年纪,也一样的漂亮!”   “唉呀,这姑娘真是如我心意,我真是太喜欢了!”库狄氏乐得哈哈大笑一把将妖儿抱了起来,“从今天起,我就有女儿了——妖儿,我给你取个闺名,就叫库狄如意!”   “胡说!”裴行俭哭笑不得的老脸一板,“你收个义女,倒没老夫的事了吗?”   众人终于是忍不住了,一起哈哈的大笑。薛绍摇头直笑,这个库狄氏真是太非主流了,完全不按中原的伦理传统出牌呀!   库狄氏做恍然状的眨了眨眼睛,“噢,那就叫——裴如意好了!”   “我有名字的,神仙哥哥起的!”妖儿正儿八经的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折子,她新到手的良心户籍,很骄傲的扬在手上,“神仙哥哥赐我姓安,陈管家给我取了名字叫安小妖!”   “安小妖,多么难听的名字呀!”库狄氏咯咯直笑,说道,“妖儿,你都有了妖儿这个小名了,闺名就不要这样子取了——如意,如意,多好听呀!”   妖儿眨着眼睛想了想,“听起来是很不错呢!”   “那就叫如意了!”   裴行俭笑呵呵的走上前来,“妖儿,还不多谢义母赐名?”   “噢,请夫人放我下来!”   库狄氏笑吟吟的将她放下。   妖儿落了地,很郑重其事的理了衣裳拜倒下来,“如意拜见义父大人、拜见义母大人!多谢义母大人赐名!”   薛绍呵呵直笑。薛顗夫妇俩都是点头微笑,别看妖儿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小小流民,但是天性纯真也很懂礼貌。   “乖女儿,快起来!”裴行俭是心花怒放,感觉就像是当年早丧的女儿又回来了,忍不住将妖儿抱了起来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两口,笑呵呵的道:“以后就叫我爹,知道吗?”   “我想叫你外公……”妖儿眨着眼睛。   一群人又笑了。   库狄氏也嘿嘿直笑,“好,叫他外公,叫我娘!”   “乱来!”裴行俭老脸一板,“妖儿乖,以后都叫我爹!”   “噢……外公!”   “不听话,爹可要打屁股了!”裴行俭瞪起了眼睛。   妖儿咯吱吱的大笑,“阿爹!阿爹!”   裴行俭乐得哈哈大笑,竟抱着妖儿小跑起来,喜形如色的一路喊着“如意、如意”!   库狄氏微然一笑,走到薛绍面前来拱手一拜,说道:“多谢薛公子成全,了却了家夫的一块多年心病。其实,家夫以前夭折的女儿,小字就叫如意。人老多情,家夫时常在梦中都念起她的名字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薛绍与薛顗夫妇都恍然点头。   “你们请放心,我一定会把妖儿视同己出来看待和照顾。说真的,我也一直想有个女儿,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了!”库狄氏说道,“当然,我们也没有霸占妖儿的意思,她愿意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她是否愿意姓裴也都是由得她的。改日我就亲自去一趟长安县衙,去给妖儿姑娘重新办一籍户档。”   “姓安只是我随口一说,如今妖儿已是夫人的女儿,理当姓裴这是伦理。”薛绍微笑的点头,“夫人开明大度,我相信妖儿以后会过得很好。”   库狄氏点头,回头看了看抱着妖儿在柳树间玩乐的裴行俭,嘿嘿一笑,“妖儿叫你神仙哥哥却认了我做娘,我的儿子又以叔侄之礼待公子……就是这辈份仿佛有些乱!”   薛绍和薛顗夫妇同时噗哧一笑,这个库狄氏真是……咳咳!   “裴公乃我师,夫人是我师娘,令公子以后就以兄长之礼待我即可,那妖儿叫我哥哥也就合适了!”薛绍索性对着库狄氏一拜,给这个辈份来了个定性。   库狄氏眨了眨眼睛,这样好像是妥当了……   “好吧,就依公子的。”库狄氏回了礼,煞有介事的眨着眼睛,“只是突然觉得,我一下就老了几十岁哦!”   众人又是忍俊不禁的一阵笑。   薛绍回头对月奴道:“陈管家给你取的什么名字?”   “回公子话……安月浓。”月奴把自己的户档拿出来,递给薛绍看。   “哟,陈管家倒是对你挺偏心啊!”薛绍拿过来看了看,笑道,“不错,这名字文气,有意境。相比之下,安小妖这个名字的确是惨了一点,还是如意好听!”   当着众人的面月奴居然脸上红了一红,小声道:“公子,月奴是月圆之夜出生的,月色正浓。而且月浓偕音于月奴……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薛绍笑道:“月奴果然是我薛府的人,文武双全嘛!”   “咦,月奴姑娘和我一样也是汉胡混血的吗?”库狄氏看了月奴两眼,惊讶道,“真漂亮呀!”   众人一起暗笑,这不就是拐着弯夸自己漂亮吗?   库狄氏马上拉着月奴,走到一边闲聊去了。   薛顗呵呵的抚髯而笑,“想没想到裴公夫妇,私下还是这样的一对妙人。有趣、有趣啊!”   萧氏微然一笑,“居高位而平易近人者,必然心存善念。妖儿能做他们的义女,是一门福气。”   薛绍笑道:“不如兄嫂赶紧生个女儿吧,就和裴公家里的公子定个婚约。”   “胡说!”薛顗居然脸上一红,“这等事情,是你该过问的吗?”   萧氏也脸上一红,连忙走到了一边去。   薛绍嘿嘿直笑,凑近了小声道:“大哥多努力,一定行的,我看好你!”   “你这混小子,竟拿你兄嫂开这种玩笑!”薛顗作势佯怒。   “大哥饶命,小弟知错了!”薛绍嘿嘿直笑。   众人谈笑生欢正各得其乐,门口停下一派仪仗,太平公主来了。   裴行俭夫妇可不知道太平公主今天要来,还略微吃了一惊。薛绍说公主也只是来赴个家宴,不必紧张。   饶是如此,礼不可废。满屋子人还是都一同出迎了。   太平公主下了车走进府来,仪态万方雍容华贵,但是笑容可掬完全没摆什么公主驾子。见一群人在拜迎她,她连忙上前回礼道:“诸位不必多礼,本宫今日只是来赴个家宴。既是家宴,就只有主客之分了。”   “君臣之礼为先,臣不敢僭越!”薛顗连忙拜道。   “好了,礼到即可。诸位都请随意!”   薛顗可是早有准备,主上驾临必当请至正堂雅乐为奏,于是一行人等太平公主来了以后,就上了正堂准备用宴。库狄氏由萧夫人陪着,请去了侧厅招待。   太平公主坐在正位上面有些不自在,她也不知道裴行俭要来,原本只想和薛绍多作相处的。   于是太平公主道:“裴公,薛公,不如你们自行请便吧,我去偏厅与二位夫人叙话。”   “公主贵为主上,岂可屈尊于偏厅?”薛顗忙道,“不可、万万不可!”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嘻嘻一笑对薛顗拱手一拜,“兄长,都说了是家宴,就请随意一点吧!太过拘谨的话,我以后可都不敢来了!”   一声“兄长”叫得薛顗浑身都颤了一颤,心里却是倍儿痛快啊!   “那、那既然如此,公主殿下就请便吧!”薛顗诚惶诚恐的拱手回道。   “多谢兄长!”太平公主欢快的应了一声,对裴行俭拜了一下示意离去,又对薛绍抛了个小媚眼,快步就走出了正厅。   裴行俭呵呵直笑,“太平公主殿下,雍容万方天之骄女,但却是个率真亲和之人。薛公,你家二郎好福气,讨了一门好亲事啊!”   薛顗很是长脸心花怒放的呵呵直笑,“裴公过誉,过誉了!”   薛绍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在忐忑,稍后太平公主听大嫂说了从军之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呢?   心里,还真是没什么底。   太平公主到了偏厅,萧氏与库狄氏推辞了一番无奈太平公主坚持在偏厅用宴,于是殷勤相待。   稍后便正式开宴了。   萧氏拿捏着分寸,尾婉的试探的把薛绍“可能”要去从军的事情,对太平公主说了。   然后,两个夫人都有些紧张的看着太平公主的反应,心想太平公主殿下不会突然就冲到正厅去大吵大闹吧……   岂料,太平公主完全不以为意,只是淡然一笑,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这反倒让两个夫人吃了一惊,“那么公主,同意吗?”   太平公主仍显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她年龄不符的“少年老成”式的微笑,淡然道:“平心而论,我非常不希望薛绍去涉险从军。但我即将成为薛郎的妻,不是朋友、知己、情侣,而是彼此生命另一半的夫妻!因此,无论他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成为他的阻力与负累,我会全心拥护,并竭力支持!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夫唱妇随吧!” 第0201章 不见不散   宴会结束,太平公主没有多作停留,马上就告辞离去了。   薛绍送她到了府外,挽着她的手登上了络车。   “为何急着走,多坐一会儿也未尝不可。”薛绍微笑道。   “我在这里,你们都拘谨,你我二人也不得方便。又何必久留?”太平公主拉着薛绍的手,稍稍用力的握了一握,“薛郎,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特别不懂事?”   “何出此言?”薛绍稍皱了一下眉头。   “你都请你大嫂来劝我了,还说不是?”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儿,又恢复了那副小女儿的娇媚模样儿。   薛绍笑道:“长嫂如母,她就是担心我们二人因此而闹出矛盾,因此关心了一句而已。”   “你大嫂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不愧是出身世族大姓的名门闺秀。与她相处,如沐春风。”太平公主说道,“但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年纪小又是皇族的公主,必然就是骄横跋扈不明事理的,对么?”   薛绍笑着摇了摇头,“你想得太多了。”   “别人怎么看我,我一向都是无所谓的。”太平公主假愠的板了板脸,“但是,就连你家嫂嫂也会这样看待我,可就是你的过失了。”   “……”薛绍愕然的怔了一怔,点头,“好吧,这次你是对的。是我没有注意好分寸,我应该多在兄嫂家人面前提及你的美德。”   “嘿嘿,这才对嘛!”太平公主终于不再端着了,古灵精怪的一笑,将薛绍的手握得更紧了,美眸之中流露的神色当得起“含情脉脉”四个字,幽然说道:“薛郎,我早就想清楚了。今后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给你增加负累,也不会让你过多的担心。我只说一句,行军在外万般小心,我在长安乖乖等你,你要早日归来!”   薛绍紧握太平公主的手,“不见不散。”   太平公主面带微笑,点头,“不离不弃。”   薛绍目送太平公主的仪仗走远,双眉微皱,沉思良久。   月奴走到了他身边,低声道:“想不到太平公主居然如此的开明和大气。公子,月奴有点佩服太平公主了。似她这般心境,月奴还做不到。”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太平公主的优点和缺点都是一样的鲜明,但很多人都只盯着她的缺点了。”   “这不公平。”月奴脱口而出。   “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薛绍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回府,边走边说道:“太平公主生下来就拥有了太多,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天之骄女。老天是公平的,一个人得到了太多往往就意味着失去更多,或者承担更多的责任与刁难。”   月奴好似有点迷茫的眨着眼睛,“公子说得深奥,月奴不是太懂。以后我得多读一点书——还好夫人会在府里多住数月,月奴能够和妖儿一起跟着夫人多读书了!”   “哦,我大嫂不与兄长一同回济州吗?”薛绍道,“这连我都还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方才月奴在偏厅里伺候公主与夫人用膳,听她们闲谈时说起的。”月奴道,“太平公主说济州山长水远,薛公有公职在身才不得不回济州,但半年后公子与公主的大婚之时就又要再来长安。这样往反的走一趟得要两三个月。太平公主便说夫人身子弱不堪旅途劳顿,不如就留在长安别走了。夫人便说,薛公与她也正是这样的打算。太平公主有请夫人和裴夫人有空多走动,还邀请了她们去宫里和芙蓉园做客。二位夫人也都答应了。”   薛绍呵呵直笑,太平公主年纪虽小也是头一次接触“妯娌关系”这回事就能有这样四八平稳的表现,不错,的确是有一家主妇的大气风范。   “看得出来,夫人很意外,也喜欢太平公主殿下。”月奴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别说是夫人,连我都有些意外。”   “皇家人,毕竟有见识有胸襟,不是我等粗贱民女能够比拟。”月奴幽幽的轻叹了一声,“断然只有太平公主这样兰心蕙质的金枝玉叶,才能配得上公子……”   薛绍哈哈大笑,想不到女汉纸也会吃醋啊!   稍后薛绍兄弟俩陪裴行俭品茗下棋,聊些诗文或是政事。儒家仕大夫到了一起,无非就是这么些话题。随后,萧夫人亲自抚筝助雅,曲艺高超引得赞不绝口。裴夫人不甘示弱,亲自上场跳了一曲劲爆火辣的胡舞,同样引得一片喝彩。   今日家宴小聚,门当户对又兼志趣相投,两家人既投机又开心。   直到裴氏夫妇告辞而去,有一个人也始终没有露面,吴铭。   起初薛绍没在意,但库狄氏在临走时对薛绍说了一件小事,就是那一日吴铭对着裴行俭的官服行跪拜之礼,不知何意。   当然,库狄氏也只是出于“好奇”的问了一下吴铭的来历,结果薛绍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她也就没再多说了。反正,吴铭肯定是不会有什么恶意就是了。   他人的隐私薛绍也不好去直接打听,于是只把它当作一件小事,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   妖儿挺欢快的送她义父义母到府门外,库狄氏倒是想把妖儿接到府上去住几天,但妖儿好像还没怎么适应和接受,于是裴行俭就阻止了她,说就让妖儿住在薛府吧,她习惯了。我们有空多来看她就是。   看似一场普通的家宴,使得薛裴两家的关系亲近了不少。薛顗说,我们薛家恐怕是裴行俭从西域调回长安之后,正式结交的第一户人家。   当晚薛绍没有在家里留宿,明日讲武院还要准时开课,青龙坊离皇宫可是不近,薛绍不想明早太赶,而且还有教案要准备,于是提前去了皇宫。   到讲武院一看,几乎所有人都提前回了讲武院。两天的假期放松,让大家都焕发了一些新的精气神。   薛绍把萧至忠叫到自己的书房,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萧至忠把自己这两天做的功课拿出来给薛绍看了,他参照薛绍的原版教案做了许多的笔录,有不懂之处的置疑也有一些修正和添加。就像是一份“教师讲义”,把上台后要讲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记在了里面。这其中还有许多原话是薛绍曾经说过的,比如“诸公安坐听我讲来”这样的套话。   薛绍就他不懂的东西做了解答,问他准备好上堂讲课了没有?   萧至忠有点犹豫和紧张,一再推辞。薛绍没费唇舌去说服,而是直接下了命令让他执行,并说自己可能几天后要离开讲武院一段时间,这里就交给你和李仙缘了。   萧至忠顿时愕然,表情都僵硬了。   “怎么,莫非我和太平公主都看左了眼,这一点小事你都无法胜任?”薛绍用起了激将法。   “既然薛公子信得过,那萧某就担下了!”萧至忠一脸严肃的斩钉截铁道。   “这才对了。”薛绍呵呵直笑,“去忙吧,顺便帮我把左奉宸卫的几个人请来。”   稍后四御刀和薛楚玉就来了。   “你们听到风声了么?”薛绍开门见山。   程伯献等人都点头,“突厥叛乱,战事重燃!”   “你们有什么打算?”薛绍问道。   “这还用说?”程伯献大声道,“我们早就给薛将军交过底,我们都愿意追随于你,随裴公一同出征!”   薛楚玉没有作声,那是因为他的态度根本就不用问也不用表态。   “既然如此,四位兄弟还得凭自己的能力去活动一下。”薛绍说道,“我们是皇帝的御前近卫,就算裴行俭真的挂帅出征,也不好直接点我们的将。”   “好!没问题!”四个人都爽快的答应了,看起来很是激动充满期待。   薛绍完全相信,凭他们的背景办成这点小事的确是没有问题。   “兄弟们,我说两个原则。”薛绍说道,“出征之前,不必大肆宣扬,一切如昨低调行事。出征之后,一切听凭裴公定夺、依照军令行事!”   五个人都郑重其事的对薛绍抱拳一拜,“就听薛将军的!”   聊了一阵,薛绍邀请了他们后天到怡心殿赴宴,然后他们都告辞而去。   薛绍心想,程伯献等人也是消息灵通人仕,刘冕与崔贺俭还都有直系亲属是政事堂理政的宰相。根据他们的态度和表现来猜测,朝廷大概是真的要出兵了。现在,我只负责搞定这五个人即可,另有魏元忠与郭元振这两个比较重要的人不用我叫,天后或者裴行俭自然会捎上他们。至于到现在也没有出现的武懿宗和武攸归,用一句不属于大唐的话来对付,爱他妈谁谁!   理清了这些头绪,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最重要的还是得要去见一次武则天。虽然我与她之间早就有了一些默契,但也很有必要去她那里真正落实一下我出征的事情。   薛绍很自然的想到了侍制院、御书房,也想到了一个人。   上官婉儿……   前些日子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候,我都在这窗边与她不见不散。   薛绍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秋瑟院的桃花杨柳树之下,美人犹如画中仙,正在徐而漫步。几乎就在薛绍推开窗户的同时,上官婉儿站住了,看向了薛绍。   薛绍会心一笑,不见不散,这是我她之间不算约定的,约定。 第0202章 烧尾大宴   次日的讲武院课堂上,出现了一个新的老师面孔,萧至忠。   虽然萧至忠也是做过县尉有为官经验的人,但以往他都是面对一群低他一截的百姓,现在座下竟有程伯献这样的世家子弟和官长,他明显有些紧张。好在薛绍早就给程伯献等人打过招呼了,说我们这些人迟早要离开讲武院,得要培养起几个能够代为授课的老师继续撑起讲武院才行。   于是萧至忠的出场,没有引起太多的“轰动”,这让他淡定不少。   课,还是讲得很不错的。有薛绍之前的授课经验和教案讲义打底,萧至忠只需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挥,本身并无难度。   一堂课下来,萧至忠的内衣都汗湿了。   薛绍哈哈的大笑夸奖了他一阵,就让他以后一直代为授讲。同时薛绍让李仙缘做了萧至忠的助手,以后再不断的壮大队伍便是。讲武院这里以后要教的东西还很多,万事开头难,一切慢慢来。   讲师的担子有人代为挑起,薛绍顿觉轻松了不少。这里可是挖取第一桶金的地方,绝然不能随便放弃了。   当日课罢,薛绍找到元万顷正式邀请了他明日到怡心殿赴宴。同时也邀请了魏元忠和郭元振,并派了薛楚玉出去一趟正式通知了左奉宸卫的人和薛讷。就委屈了一回萧至忠没有让他去,因为讲武院这里还是不能停课的,就让他留下来继续给三十名书令使上课。   次日清晨玄武门刚刚打开城门,薛绍就先出了宫来直奔家中,刚刚到家正遇到兄嫂等人准备妥当了要去怡心殿。一家人摆道芙蓉园,怡心殿这里早就忙活上了,太平公主命他的心腹内侍朱八戒主持打点宴席。朱八戒这个内谒监调来了百多名内侍宦官与宫女来做了“服务员”,厨子杂役也都是宫里现成的人手,招之即来来之即战,个个都很能干。   “今日艳阳高照,二郎的烧尾宴,大气象啊!”薛顗是眉开眼笑心花怒放,明着是夸天气实则是夸这排场。为官之人谁不要个面子讲个排场,历来又有几人能在芙蓉园这样的地方、由皇家的人操持烧尾宴呢?   几乎就在薛顗的话刚才落音的时候,怡心殿殿坪上突然吹响一阵震撼人心的号角之声,差点就把薛顗等人吓了一跳。   众人登上梯道走到殿前一看,三十六个身着红衣的仪仗兵抬着十八挺巨大的金角,正在那里吹奏。这震荡天际的冲天号角,一来是为了宣扬声威炫染喜气,二来也是为了告示宾客宴场的所在。   “皇室声威,果然非比寻常啊!”薛顗四下看看,还挺震撼的。这样的仪仗标准,真不是普通的臣子能够享受的。   “太平公主殿下驾到!”殿门口突然响起内侍宦官的大声宣告。   薛绍等人都略为吃惊,太平公主怎么来了?   太平公主从内堂走了出来,薛家人连忙上前参拜。   “诸位不必多礼。”太平公主一身华丽到晃花人眼的金色宫廷盛装,长长的裙摆似有三米多长后面有四名宫女托着,玉面红唇花钿披帛,满身珠光宝气光耀万千,仿佛这春之艳阳在她面前都要黯然失色了!   乍一眼看到太平公主,薛顗夫妇都怔了半晌暗暗咋舌,这是何等的雍容华贵啊!   薛绍微然一笑,李治好节俭武则天也一直推崇俭朴,太平公主受其影响在服饰上一般不喜欢讲究。但她这天生丽质的容颜如若真的悉心打扮一下,再加上与生俱来的无双贵气,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倾城女神。   普天之下,无人能及!   “臣的烧尾宴,殿下怎么来了?”薛绍上前问道。   “怎么,不欢迎呀?”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   “臣不敢。”当着众人之面,薛绍很注意礼数的拱手拜了一拜,说道:“只是我这等微末臣工的入仕烧尾宴,不是三品以上大员的晋升烧尾宴,历来没有请动皇族的先例。”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凡事皆有先例,就从太平公主始,如何?”   薛顗等人心中大为舒畅,太平公主虽是即将要与薛绍成亲,但若没有二圣的允诺她也不敢擅自出席烧尾宴这样的场所。这无疑是彰显了皇族对薛家莫大的器重,对于官宦人家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得到皇族的青睐更长脸的了!   “薛公,本宫命内侍日夜操持打点,诸事已经完备。”太平公主上前来道,“有请薛公贤伉俪入殿一观,但有不妥之处,也好及时修正。”   “好、好,真是有劳殿下亲自过问代为操持了,臣与内子,诚惶诚恐!”薛顗夫妇连忙拜谢。   “薛公与夫人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嘛!”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请!”   “殿下请!”   太平公主亲自陪同薛绍一家人,在男宾用宴的正厅与女眷用宴的偏厅以及宾客的休息室,一一参观审视了一番。皇族的内侍们都是经历过严格训练的,常年在宫中打点各类大型宴会,经验丰富精明干练,个个会堂都布置得相当到位。就连穿梭于宴堂的侍儿们的服装都统一的。太平公主还从宫中教坊调来了二百余名乐工与舞伎,分作几班将要在三厅分别奏乐与献舞。就连负责接待来宾车马、迎请宾客的人员都安排得无一不妥当。   稍后,太平公主从宫中挑来的、属于她私人的十八名绝色舞妓充当了“礼仪小姐”,个个一身宫廷盛装走了出来站在了宫殿的阶道两侧作为“迎宾”,成了整座宫殿前方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   薛顗暗暗惊叹,二郎的烧尾宴,完全是按照国宴的标准来安排的啊!!   薛绍将太平公主请到一边,小声道:“太平,真是辛苦你了。这排场可是够大的啊!”   “叫我什么?”太平公主故意板了板脸。   薛绍一笑,“好吧,安然!”   “这排场我还嫌小呢!”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等以后你的官升至三品亲贵的时候,我再给你操持一出更大的烧尾宴,我要让满朝臣工和皇戚贵族都来赴宴!”   薛绍心想,太平公主不是在刻意铺张,而是为了趁此机会扩大我的影响力、尽可能的拉拢官场人脉。也难得她,用心良苦!   “谢谢!”薛绍由衷地说道。   “傻瓜,居然谢我!”太平公主笑了,轻声道:“你我之间,何分彼此?”   薛绍点头微笑。   “对了,有件事情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却先做了。”太平公主说道,“昨日,我亲自登门代你去请了裴炎来赴宴!”   “哦?”薛绍略微吃了一惊,“那稍后裴行俭来了……”   “放心,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唐突。”太平公主诡奇的笑了一笑,还卖起了关子。显然,她也知道裴行俭与裴炎之间的种种。   薛绍眨了眨眼睛,“那我就,信你了!”   “就是嘛!”太平公主嘻嘻的笑,挺得意。   稍后片刻,左奉宸卫与讲武院的人成为第一批宾客提早来了,有夫人的还都带着自家的夫人同来。他们提前来,也有搭个帮手的意思。可是到场一看,太平公主派了这么多人来,哪里还用得着他们帮忙?   于是一群人笑哈哈的给薛绍道了喜并在来宾礼薄上落了名、献了礼物,都被请到了偏殿用茶,欣赏歌舞。   来的人很多但都是熟人,薛绍一眼就认完了。讲武院的元万顷和四御刀、郭元振、魏元忠;左奉宸卫由李孝逸领头,周季童和大部分的六品千牛都来了。   当然,李仙童和他的几名忠实拥护者没有来。但这无关紧要了。   薛绍的亲随也都来了,陪着薛绍身边帮他一起接待宾客打些下手。   稍后片刻,薛楚玉兄弟来了。薛仁贵有五个儿子,嫡长子薛讷,薛楚玉排名第五是庶出。五兄弟当中除了这两位是从职于军方,其他三人都是普通的文吏未在京城立足。   薛讷带了夫人同来,兄弟俩人合献了一件礼物,一副琳琅满目的璃琉马鞍。这当然不是一般拿来骑乘用的马鞍,而是军武之人喜爱的“艺术品”。虽然不算价值连城,也算别出心裁。   薛讷字慎言,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尺许长髯,步步生风孔武有力。按现在大唐的审美观来说,他就是标准的英武美男子,但是神色气质很是沉稳内敛,颇富儒雅之风。   薛讷一一拜过了太平公主与薛顗等人,走到薛绍面前拱手拜下,“城门郎薛讷,恭贺薛公子晋升之喜!”   “慎言兄不必多礼。”薛绍还了礼,微笑道:“你我既是本家兄弟,我早该登门拜访。无奈俗务繁忙因此一直拖延,直到今日才请兄长前来赴宴,真是失礼!”   “公子太客气了!”薛讷忙道:“得蒙公子不弃,连番照顾与提携我家五弟,薛讷早该前来登门拜谢!今后公子但有驱策,我等兄弟万死不辞!”   “好说,请内堂暂歇,稍后我再亲为兄长把盏!”众目睽睽,薛绍就只说了一些客套话。   薛讷兄弟由内侍引进了偏殿用茶去了。   太平公主走到了薛绍身边,小声道:“你把薛仁贵的儿子请了来当众亮相,是否有意要请薛仁贵复出呀?”   “啧啧!”薛绍做出一副惊讶和赞叹的样子。   “你啧什么呀,说话嘛!”太平公主不悦的道。   “啧啧!”   “傻样儿,不理你了!”太平公主翻了个小白眼,又走到了一边去。   薛绍呵呵直笑,太平公主真是够聪明的,我这点小心思她一猜就中! 第0203章 大唐驸马   离开宴还有大约一个时辰,宾客先后抵达。   薛族的人当然来得最多,户部侍郎薛克构,薛元超之子谏议大夫薛曜,薛家的大才子薛稷,监察御史薛仲璋,此人还是裴炎的外甥。薛裴两族门当户对,通婚的不少。此外还有好些个薛绍此前都不认识的薛族官员或是勋爵贵族,受河东县公薛顗之请全都结伴相邀而来。   稍后裴行俭夫妇也来了,与之同来的还有右卫中郎将李多祚。薛绍虽与他有一面之缘但并不太熟,于是转托裴行俭邀请了他一同前来。   裴行俭一来宾客的休息室里可就热闹了,那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军队里的人,见了裴行俭哪能不恭维一下。再者众所皆知薛绍已经拜入裴行俭门下,成了卫公嫡传门生,裴行俭的亲临到场自然是意义非凡了。   薛绍就在嘀咕,稍后要是裴炎来了场面会否尴尬呢?太平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知道裴行俭与裴炎不和,还以公主之尊代替我亲临裴炎府上去请……估计,这应该是天后的意思吧,否则太平公主不会擅作主张。   离开宴不足半个时辰,该来的宾客差不多都来了。其中有很多是薛绍不认识或者不太熟悉,都是薛顗请来的。姚元崇和李仙缘一同到场,薛绍特意将姚元崇引荐给了吏部尚书魏玄同,余下就看他二人自行交流。   按照薛绍最初的料想,就请一些薛姓的族人和自己的几个朋友即可。可是到这时为止,宾客数量已经多达二百余人,这大大的出乎了薛绍最初的预料。   汾阴薛氏在大唐的朝堂之上树大根深,且不说门生故吏,就是与薛氏互通婚姻沾亲带故的都不少。再加上有薛母城阳公主的这一层皇族关系在,李唐的宗室也算是舅亲,今日也来了不少。   当然,嫁出的女儿就如泼出的水,城阳公主都已故去十年了,薛家和李唐宗室早就断了往来。今天这些宗室们会来赴宴,多半是冲着“驸马”薛绍而来。   李家的宗室们,比谁都更加清楚如今的天后在皇族当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也更加清楚天后最心爱的宝贝女儿太平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份量。   诚如预料,烧尾宴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宴会,简直就是一个充满了政治味道的上流社会名利场。   不久即将到了初定的良辰即将开宴,薛顗有些焦急起来——怎么薛元超都还没有来呀?   “大哥别急,薛元超应该会来的。大人物往往不都是最后登场么?”薛绍劝大哥,心想虽然我与薛元超之间发生了一点私下的不愉快,但那是小小的“内部矛盾”。今天的烧尾宴对整个薛族来说都是大事,薛元超没理由因为一点点的私人小过节而缺席的。他若是这等小肚鸡肠的人,也就坐不到如今的中书令宰相之位了。   “好吧,再等等!”薛顗只能是耐住性子。   太平公主很有主母风范的到宾客休息室里去走了一圈,和许多李唐宗室的长辈和女眷们都打过了招呼。眼看着快要开宴了,太平公主走出来,说道:“薛公,将要准备开宴了。”   薛顗拍着手掌道:“可是中书令薛相公都还没有来呀!”   太平公主神秘的微然一笑,说道:“薛公不必着急,先去招呼宾客们入席吧!莫要让那些宾客以为,薛家就只尊重薛相公而怠慢他们。就让本宫与薛郎一同在此等候薛相公好了。”   “这……好吧!”薛顗犹豫一下拱手拜道,“那就有劳公主殿下了!”   于是薛顗夫妇进了内堂去招呼宾客们入席了。   薛绍小声道:“安然,你神秘兮兮的是何用意?你不是说还请了裴炎,现在非但是裴炎没来,连薛元超也没来。”   “急什么!”太平公主仍是不急不忙还有意卖起了关子。   “好吧,那就等!”   眼看着殿内正厅与侧厅的宾朋都入了席,雅乐起奏钟鼎开鸣,这就快要开宴上菜了。殿内的薛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薛氏子弟的烧尾宴薛元超居然没有来,而且是请了不来,真是太没面子了!   有一些人已经在看笑话的暗中嘀咕了,外界传闻薛绍曾经莽撞得罪过薛元超,看来今日是要遭报应了!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金角大作彩炮齐鸣,司礼宦官高声道——   “天后娘娘圣驾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尚书左仆射,刘仁轨驾到!”   “中书令,薛元超驾到!”   “侍中,裴炎驾到!”   “同守中书令,崔知温驾到!”   ……   满堂宾客惊呆了,这还是烧尾宴吗,非但是天后娘娘亲自驾到,还将太子和整个政事堂的所有宰相都搬来了——这分明是宫中国宴了好吧!   薛顗差点就要懵了,这这这,这也太突然、太夸张了!难怪太平公主要亲自在外恭候,原来是这些人在后面压轴登场啊!   薛顗夫妇慌忙出迎,薛绍与太平公主已经拜迎在殿前了。   四大中枢宰辅与太子亲临,再有天后压阵,这个阵容实在是太强大了。知道的这是出席一场烧尾宴,不知道的还将以为是要举行朔望大朝或者是参加重要的宗社祭祀。   薛绍也非常的意外,原本没有请裴炎是出于裴行俭的面子考虑。现在没事了,因为裴炎都只是一个配角!   薛氏兄弟与太平公主等人,一同将武则天与太子及四大宰辅请进了宴厅,满厅的宾客自然是拜之犹恐不及。   和武则天在一起,太子这个半君都像是个陪衬了。武则天云袖一挥笑呵呵的道:“本宫今日偶得空闲,因此不请自来参赴薛绍的烧尾宴,倒是惊吓到诸公了,本宫之罪过也!”   宾客们都呵呵陪着笑,天后言重了。   “有请天后娘娘上座!”薛顗连忙道。   “那岂不是喧宾夺主了?”武则天笑道。   薛顗被吓得不轻,连忙道:“天后娘娘母仪天下,我等皆是子民,主次分明上天注定!”   武则天笑吟吟的点了点头,“还请太子上座。”   “皇儿……不敢!”李显诚惶诚恐,连忙道:“有请母后上座,皇儿与太平陪坐于次席便可。”   大家都看出来了,李显不是假客套而是真慌乱,开口就搭上了太平公主一起壮胆。   “好。”武则天客套了一回也就不推辞了,堂而皇之的走到了正上主位端坐下来,太平公主与太子置一席坐在了她的左右。客席首座便是四大宰辅,身为主人的薛氏兄弟依次陪座。   座次相当的分明,有如朝班之列。武则天气场恢宏无人可比,已成一压群雄之态。   “臣斗胆,开宴之前有请天后娘娘致辞。”薛顗出于礼数,上前拜道。   “好。”武则天也不推辞,朗声道:“今日本是薛绍的烧尾宴,承蒙诸公赏脸前来赴会,本宫甚慰。”   开场的第一句话武则天就表明了态度,意思是,你们给薛绍面子就是给本宫面子,本宫很开心。   言下之意当然就是——薛绍是本宫的人!   “开宴之前,本宫这里还有一封陛下的圣旨要宣读。”说罢武则天就扬了一下手,她的近侍宦官马上就手捧黄色的绢帛诏令站了出来。   李治一向节俭,一般的帝王手敕都用黄藤纸或是葛麻纸来书写,只有需要诏告满朝臣工或是宣示天下的命令,才会用这样的黄色绢帛写为圣旨。   薛绍与众宾客一起拜听圣旨。   “大唐皇帝诏告天下令——”   宣旨宦官的声音相当的洪亮,绝对是超专业级的播音员水准。圣旨的内容就一条——赐婚。   太平公主与薛绍的婚讯,终于是诏告天下了。   “驸马都尉薛绍,接旨!”   圣旨给薛绍加了一个驸马都尉的六品官,意义众所周知。   “臣薛绍,接旨!”薛绍双手上举大声道,“臣谢天皇陛下圣恩!谢天后娘娘圣恩!”   二圣同朝,皇帝称天皇、皇后称天后。臣子谢恩当同时谢二圣。   宣旨宦官上前来将圣旨递给薛绍,“恭喜薛驸马,您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哪!”   满堂宾客一同跟道,“恭喜薛驸马!”   薛顗在一旁是激动万分热血沸腾,眼圈儿都红了。   对他来说,对老薛家来说,这是无予伦比的荣耀与家门复兴的希望啊!   武则天笑呵呵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拉起太平公主的手走到了堂中,同时拉起了薛绍的一只手,让他二人将手握在了一起也并肩站在了一起。   “薛绍与我儿,真乃天作之合!”   裴炎坐直了身体,头一个拱手大声道:“臣恭贺天后娘娘,喜得乘龙快婿!”   满堂宾客齐声恭贺,“臣恭贺天后娘娘,喜得乘龙快婿!”   “多谢诸公!”武则天环手回拜一圈,说道:“请入座,开宴!”   太平公主脸上火辣辣红艳艳,紧紧握着薛绍的手,手心里都出了一层的汗。   “还拉着,不入座?”薛绍小声笑道。   太平公主连忙松了手坐回她的座位上,脸上的红得像是熟透了的水蜜桃儿,举起一杯酒对着她母亲道:“母后,皇儿敬你一杯!谢你养育了我十六年,谢你为我选了这么好的一个夫君!”   武则天哈哈的大笑,“还真是女生外向,你就这么急着嫁人?”   “不是、不是!”太平公主的脸更红了。   太子李显笑呵呵的道:“太平,你应该说舍不得离开母后身边才对嘛!”   “皇儿没有说错呀!”太平公主眨着眼睛,说道:“就算我嫁了人照样可以每天都见到母后,照样还能侍奉于母后身边呀!”   满堂宾客发出一片善意的笑声。   “好,我儿孝顺!”武则天笑容可掬的举起了杯子,“太子,太平,诸公,请一同满饮此杯!”   “谢天后娘娘!”   薛绍坐在座位上喝下了一杯酒,轻吁了一口气。心里想道,武则天今天搞了个突然袭击玩了个喧宾夺主,并在这样的场合宣布我和太平公主的婚讯,对我和薛家的器重、对太平公主的宠爱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只此一手,她就将我推到公众前台。从此,世人皆知我是大唐的驸马,还是天后的宠臣!   与此同时,这对武则天本人来说也收获了不小的一笔人心和资本。别的不说,讲武院和左奉宸卫以及我们薛族的大多数人包括裴行俭在内,都像是跟着我一起站到了天后的阵营里。   武则天真是从来不做无意义之事。对她来说,无处不政治! 第0204章 人生转折   烧尾宴,名利场。   现在,薛绍已经在心中把这二者划上了等号。一个宴会,完全脱离了“吃饭”的本质。   有了武则天这个给力的幕后推手,薛绍一点也不难在宰辅大佬们面前混个脸熟。年已八旬白发苍苍的刘仁轨,征服百济军功赫赫,声如洪钟老当益壮。他的孙子刘冕是薛绍很亲近的同僚,老头子也表现得和薛绍很是亲近。崔知温,谦谦君子儒雅风度,新近倔起的中枢宰相,他一手带大的亲侄儿崔贺俭同样是薛绍的亲密同僚,因此也对薛绍表现得非常的亲和。   薛元超,薛家的族老与政治领袖,此前薛绍与他有过一场冲突过节。但是大庭广众,薛元超这个天下文宗还是表现得非常得体,当众对薛家的这个后辈与政坛新秀表示了赞赏与认可。   薛顗暗中吁了一口气,毕竟都是姓薛,当众闹翻是最不好的。薛元超不愧天下文宗之名,今天还是很大度很给面子的。   至于裴炎,薛绍与他推盏了两回,聊聊数语都是客套话。在四大宰辅之中,裴炎是最年轻的刚刚五十冒头正是政治家的年富力强之时。二圣对他寄予厚望,天后更是对他格外的仰仗。宰相议事的政事堂就在门下省,而裴炎就是门下省的最高长官侍中,由此可见一斑。   当朝首辅,这虽然不是一个正式的官名,但满朝文武已经在心里如此看待裴炎了。   与裴炎的简单交往,薛绍只有一个感觉——摸不着底。   能够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宰相,裴炎必有他的过人之处,暂时薛绍心里也就只能这样想。总之,不可轻视。   有天后太子和四大宰辅在场,裴行俭仿佛有些黯然失色。薛绍给他进酒时示以歉意,私下说我也没想到烧尾宴会办成这样,更不知道二圣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赐婚。   裴行俭很大度的摆了摆手,说这是二圣对你的器重,你须得珍惜才是。   薛绍知道裴行俭不是一个小肚鸡肠之人,也就不用多作解释了。   敬了一圈酒,薛绍发现姚元崇和魏玄同坐在了一起,两人仿佛聊得十分投机。薛绍会心一笑,这一老一少在很多理念与政见方面都有相通之处,投机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姚元崇是个办实事的人才,若能得到了吏部尚书的赞赏,步入仕途得以栽赔应该是不难了。   同僚们都在趁此机会相互推杯换盏,交流感情。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机会如果不干这样的事情,那才真是大煞风景愚蠢之极。   上首坐着的武则天和太子、太平公主这些人也没闲着,频频有人向他们进酒。   不过有一个现象很奇怪,今天,武家的子侄一个都没有来。就连薛绍派人下贴去请了的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没来,讲武院的同僚武懿宗与武攸归也没有出现,这两人薛绍也是象征性的派讲武院的书令使去请过了的。   这显然不是偶然现象。   薛绍心想,李治刚刚扒了武承嗣与武三思的官,显然就是有意遏制武家外戚的实力膨胀。今天二圣下了圣旨赐婚再加上天后和四大宰辅一起光临了烧尾宴,这里就不是一个私人的宴会了,而是一个比较公开的重大的政治场合。   这样的场合,武家的子侄的出现恐怕会引得朝臣们猜忌,武家外戚是在急于死灰复燃并与薛家达成同盟。这些闲言碎语落在了李治的耳朵里,恐怕又是一阵不痛快。   因此,肯定是武则天下了命令不让武家的子侄出现,一个也不许来!   薛绍心想,有一个李治在上头压着,武则天也是时时处处的谨小慎为,不敢太过招摇。最初武则天定下的让我和武承嗣“讲和”的计划,也不得不临时叫停。   时局变幻微妙,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宴会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除了吃饭饮酒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曲乐歌舞与宫廷杂技表演。   所有的人当中最忙的当属太平公主。今天她和薛绍是主角,薛绍反倒只须在正厅招待。太平公主还要去偏厅和萧氏一起招呼那些命妇女眷。穿梭于两个厅堂之间的太平公主可是喝了不少酒,脸蛋儿通红笑靥如花,魅力四射不是一个妩媚就能了得。   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大唐帝国公主,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展示了她的魅力和才能。政治场合的外交辞令她拿捏得恰到火候,一言一行一举一止都完全符合她高贵无双的身份。很多人对于熟悉又陌生的太平公主表现出了惊叹,不愧是天后亲手带大的宝贝女儿,得其衣钵传承,简直是个天生的交际能手啊!   武则天看着她的宝贝女儿忙忙碌碌的往来穿梭,脸上时常泛起欣慰的笑容。   “太平,真是长大了!”   时近黄昏,宴席在洪大悠远的音乐声中宣告结束,众宾客依次告辞而去,太子李显也走了。薛绍兄弟和萧氏,都去了殿外送客。   武则天刻意留了下来没有走。   太平公主做出了一副累瘫的样子趴到了武则天的身上撒娇,“娘啊娘,你的宝贝女儿被醉死,也要累死了!”   “这是你自家的事情,别赖到我的身上。”武则天轻劝拍打着她的后背说道。   “娘你怎么这说呀,难道嫁出的女儿就真是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就真的不要了?”太平公主抗议了。   “那要不然呢?”武则天搂着她的宝贝女儿,笑呵呵的道:“太平,你已经长大成人,都要成为薛家的媳妇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跟娘撒娇呢?”   “就算七老八十了,我也还是母后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女儿呀!”太平公主搂着武则天的脖子,在她脸上“啵啵”的亲了两口。   武则天心头大畅哈哈的大笑,在太平公主的屁股墩儿上拍了两巴掌,“放开,成何体统!”   “不嘛,我头好晕,让我抱一会儿……”太平公主抱着不肯松,还闭上眼睛打起了盹儿。   “来人,送公主殿下去卧房歇息。”武则天说完,又小声道:“别闹,薛家兄弟俩就要回来了,被人看见了笑话。”   “又不是外人!”太平公主哼哼唧唧的不肯松手。   武则天用力在太平公主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太平公主惊叫一声就跳了起来。   “好嘛,我去、我去!”太平公主捂着香臀跳起来跑出了两步,又跑了回来再度抱着武则天的脖子亲了一口,“娘,你真好!”   “嗯,下次为娘掐得更重一点。”武则天笑容很温馨。   太平公主笑嘻嘻的走了。她心里很清楚,天后刻意留下来当然是和薛绍有正事要说了,自己不能一直赖在那里。   稍后,薛绍兄弟俩送走了所有的宾客,回来拜见武则天。   “本宫有些不胜酒力,休息一会儿再走。”武则天说道,“薛县公,你夫妇二人今天都辛苦了,不如早点去歇息吧,这里有太平及宫人照顾本宫即可!”   “臣告退……”薛顗也很识趣,天后没叫薛绍走,当然是要面授机宜了。   厅中只剩武则天和薛绍,以及武则天的几名心腹女官及近侍。   “坐。”武则天指了一下身边的坐榻。   薛绍谢了恩,坐到她身边。心腹们都很自觉的退到了厅外,或在稍远四周戒备伺候。   “朝廷即将发兵北伐,以裴行俭挂帅。”武则天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的道:“你做好准备出征了没有?”   “臣期待已久,时刻准备着!”薛绍说道。   武则天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行军打仗非同儿戏,不是你想像中的轻松而且是要死人的。这一点,想必不用本宫多说了。”   “臣知道。”   “无论如何,安然归来。”武则天道,“本宫可不希望太平伤心一世。”   “是!”   武则天说道:“讲武院开办不过数日就遇到战事,这不是很有利。你若离开,须将大小事宜交托给得力之人来料理。不能让讲武院虎头蛇尾!”   “臣已经安排妥当,仍由元万顷主持,萧至忠与李仙缘代替臣来授课。”薛绍答道,“三十名书令使,可谴一半随军征用。另外还可以补充一批学士进来,具体将由元万顷来负责。”   “不错。”武则天略赞了一声,说道:“今日在来参会烧尾宴之前,本宫和政事堂的宰相们达成了共识,中枢即将下令任命周季童为左奉宸卫将军,程伯献与刘冕晋升为中郎将。这件事情,你功不可没。本宫不会忘记。”   “为天后分忧,臣份内之事。”   没有外人在场,薛绍也就不用说什么官方客套话绕弯子了。对付李尚旦父子,本就是薛绍与武则天共同的目标。   “但是这样一来,你在左奉宸卫的日子也到头了。”武则天突然道,“你想过吗?”   薛绍愕然的怔了一怔,一想,是这个理!   没有人真的愿意把自己的权力与人分享或是拱手让人,更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属下凌驾于自己之上,就好比我就绝对忍受不了我的亲随在我面前嚣张跋扈对我发号施令!   左奉宸卫的将军和两个中郎将都是我捧上去的,以后周季童行事都要看我脸色。一次两次不打紧,时间久了,我的存在就将成为周季童的掣肘让他非常的不舒服。如果再有居心叵测之人从中挑拨,迟早将要闹出矛盾反目成仇。   武则天说道:“政令二出,取乱之道。你当要为自己离开左奉宸卫做好打算,这一次的随军出征就是你的机会。若能建功,回朝才好安排。”   “臣知道了。”薛绍拱手而拜,心想如果说周季童像是左奉宸卫的土皇帝,那我就像是“太上皇”。历来太上皇就是皇帝最想“摆平”的人,李渊晚年不就是被藏在后宫里不见天日吗?   如此说来,留在左奉宸卫对我和周季童都没好处;离开那里,反倒能让周季童一辈子记得我的恩德,何乐而不为呢?按武则天的意思,也是让我建立军功回朝之后另谋他就。   看来这一次的出征,将是我仕径和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第0205章 天后的好意   诚如太平公主所说,武则天对于薛绍处理的左奉宸卫一事,还是比较满意的。以往武则天的主要精力放在朝政的揽权上,最近大概是有一点把注意力放到了兵权和军队将领上。   拉拢裴行俭和左奉宸卫,通过讲武院在军队里培植亲信,这些事情都是武则天的手笔,具体都是由薛绍来执行。两人在利益和需求上达到统一,操作起来也配合得很好,这无疑让武则天又对薛绍多了几分关注和器重。   薛绍知道,这其中太平公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否则,以武则天之谨慎和老辣,不会轻易把“兵权”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薛绍这么年轻也比较陌生的人来办。当然,自己的女婿很能干而且求上进,这对武则天来说是一件很长脸的事情,于是她也乐意给薛绍一点机会来栽培磨练一下。   眼下,随裴行俭出征就是武则天给薛绍的另一个重要的考验与栽赔的机会。大唐非常重视军功,在战场上杀出了成绩的将领,回朝之后封侯拜相的比比皆是。近几十年来大唐以文治为主,因此很少有人因为军功而大放异彩,裴行俭几乎是一枝独秀。现在北方突厥叛乱,这对大唐帝国来说是莫大的危机,对军队的将领来说却是莫大的机遇。   早在入仕之初薛绍就盯着这事儿了,现在哪有放松的道理?   好在,武则天也乐意成全和有意栽赔。   “难得裴行俭终于接受了你,你要珍惜机会。”武则天说道,“另外,从军在外不比在长安,一切都要权宜从事量力而行。在长安出了什么事情,或许还有商量和补救的余地;在军队里出了差错,可能就是丢掉性命的干系了。薛绍,你还年轻,要慢慢学会谨慎!”   “是,臣谨记!”薛绍答道。   武则天略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这次你的烧尾宴,就又有不谨慎的地方——你怎么能不请裴炎呢?”   薛绍咧了咧嘴苦笑道:“我是考虑到我的老师裴行俭……”   “本宫就知道你是这个心态,这也正是你办得不妥当的地方。”武则天说道,“裴炎是本宫最为器重和倚仗的辅政宰相,得罪谁你也不应该得罪他。再者你应该这样考虑,你与裴行俭更为亲近,有事情你可以与他商量请他做出一些让步,不应该过份顾及他的个人感受而得罪裴炎。因为你和裴行俭之间的矛盾易于调解与修复,和裴炎之间那是说得罪就真的得罪了,很难挽回。如果这一次不是本宫和太平出面帮你圆了这个局,你猜裴炎会如何看待你?你跟着裴行俭出征打了再多的功劳回来又有何用?政事堂把功劳薄一压对你不予承认和提拔,你根本就是白忙一场甚至是给他人做嫁衣。这种事情,连本宫都无从说情!”   “天后说得极是,的确是臣疏忽犯错了!”薛绍额头直冒黑线,看来还真是忽略了主要矛盾!   没人生来就是多智近乎妖,武则天玩了四十年的政治了,果然老辣。目前看来,她也真是在耐心的教我。政治方面我相对空白,的确是还有待加强学习!   “薛绍,你还年轻,有天份有才智有机会,这都需得珍惜。各方面该要学习和改进的,要认真且谦虚的来进行。”武则天说道,“本宫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耳边叮咛,遇事你要多想几个为什么、多想一些可能的后果,所谓三思而后行。人在官场,要把事情做对不容易,犯错却是轻易得很。你入仕才几天,犯了多少次错了自己想一想?本宫当面指出的就不止一次了吧!”   “臣惶恐,臣会反思的!”薛绍拱手道。   武则天微笑的点了点头,“薛绍,本宫敲打你不是贬低你,而是器重你。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没有人生来就是完美,也没有人不会犯错。难能可贵的是你是一个很有悟性和潜质的年轻人,本宫才会费心亲自指点。你去问一问武承嗣和武三思那两块大顽石,他们犯了错本宫是如何对待的!”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严师出高徒,臣能领会天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他们没有来参会你的烧尾宴,是本宫的意思。你也就不要怪他们了。”武则天果然点破了此事,说道:“太子出面将怡心殿借与你,本宫又请了四大宰辅来赴会。武承嗣和武三思刚刚被罢了官,理当在家反省自躬不便出席这样的场合。但是记住,以后你与太平需得和他们和睦相处,再不要被李仙童这种小人趁虚而入从中挑拨了。”   “是,臣谨记!”薛绍眼睛一亮,武则天把话说透了,看来真没把我当外人。   “此次北伐你需得注意一个人,右领军卫中郎将、检校丰州都督程务挺,你的同僚程齐之的父亲。”武则天说道,“此人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善战猛将之一,一直驻守北方屡立战功,深为突厥忌惮。此次商议北伐,裴炎在政事堂力挺程务挺,大有让程务挺取裴行俭而代之的意图。本宫权衡再三,决定让程务挺担任此次北伐的副统帅,辅佐裴行俭。你随军去北伐要多观察他,多向他学习讨教。回来之后,本宫自会问你。”   “是。”薛绍应了诺,心里有点惊讶,看来天后和裴炎已经有意提拔军方的中生代将领取代裴行俭。   这可以算是高度的国家机密,武则天把这事儿泄露给我,无疑是让我提前和程务挺亲近,并让我执行一些政治观察的任务。   倒是一番难得的好意。   但是,如果将来程务挺真的取代了裴行俭,我又该如何面对裴行俭?!   武则天仿佛是看穿了薛绍的心思,不动声色的淡然道:“为人重情重义,这是美德。但是面对大局,不可以完全被私人情感所左右。这次烧尾宴你不请裴炎,就是情义凌驾于大局观之上的错误表现,你需得汲取教训!”   “是,臣知道了。”薛绍点了点头心中叹息了一声,武则天这是在劝我到了必要的时候就得“无情”,让我提早做好“跳槽”的准备。   或许二圣与裴炎始终都还是认为,裴行俭不可以完全信任;或者说裴行俭太老了,得尽早为大唐的军队选好他的接班人……   “这次北伐对你来说是一次重要的历练,别让本宫失望了!”武则天说着站起了身来,“本宫这就回宫了。离出征的时日不多,你有时间要多陪一陪太平。”   “是……臣恭送天后娘娘!”   武则天走了。   薛绍拉了一条餐几当作可以把腿伸直的凳子,独自坐在巨大的宴会厅堂里,看着那些空落落的桌几和坐榻发呆。稍后有一群宦官和宫女进来收拾打扫。薛绍仍是木讷的坐着,这些侍儿都没敢打扰他,轻手轻脚的忙碌着,在薛绍的眼前晃来晃去。   人在官场,就真的不能讲感情?   情义与利益,难道真的就是一对天生的冤家不可共存?   裴行俭如此真心待我,难道有一天我非得要踩着他才能向上攀爬?   这些个念头,在薛绍的脑海里不停的挣扎和碰撞。   太平公主走了进来,远远的看到薛绍独自一人呆坐在那里,便轻轻的走了过来,挨着薛绍坐了下来,也没有说话。   薛绍扭头,对着她笑了一笑。   太平公主也微微一笑,轻声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薛绍伸出一条胳膊揽住她的肩膀,“安然,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是不是我母后骂你了呀?”太平公主轻声的问道。   “没有。”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她老人家给了我很多的指点,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学到了很多的东西。”   “那你还垂头丧气的?”太平公主说道。   “我有吗?”薛绍笑道,“我只是在思考而已,学而不思则惘嘛!”   “哟,又开始拽学问了。”太平公主咯咯的笑了两声,身子软软的偎依到了薛绍的怀里,轻轻的抚摸他结实的胸膛,柔声道:“薛郎,我们刚刚订婚你就要赶去出征,你能赶上时间回来与我成婚吗?”   “能。”薛绍回答得很肯定。   “就知道骗我。”太平公主小声的道:“一场战争打多久,你能说了算么?”   “那大不了我当逃兵,提前回来跟你成亲喽!”薛绍笑道。   “才怪!”太平公主轻嗔了一声,“你若是会当逃兵,就不会这时候跑去从军远征了!”   “哎哟,功力见涨啊,现在是越来越不好骗了!”薛绍轻轻的拍着太平公主坦露在外的光洁香肩,笑呵呵的道:“安然,其实你心里很反对我出征吧,为什么只字不提要阻止我?”   “因为我知道,我阻止不了。如果我阻止,你出征在外就会心中不安。正因如此,我还请求父皇和母后提前在今天就下旨赐婚,只为让你更加心安!”太平公主轻声的道:“薛郎,别老是把我当作小孩子。很多道理,我懂。只是我不想挂在嘴边!”   薛绍微然一笑,将太平公主抱得紧了一些。   “放心,我绝对不会误了我们的婚期!”   “不必强求。就算一时赶不回来,延期便是。”太平公主道,“你说过我们就是彼此的另一半。出征在外,家中所有事情你都不必有任何的挂怀,只管安于一心!但请放心,一切有我!”   “正因有你,我心安然!”薛绍吻上了太平公主的唇。 第二卷 天命神器 第0206章 热血男儿   烧尾宴结束的当天,薛绍就回了讲武院。出征在即,必须要把这里的公事交割清楚安排妥当。   回到讲武院时薛绍发现,突厥叛乱的消息已经四下传播成为了公开。讲武院里的人正在激烈的讨论,程伯献等几个将军的嗓门最大甚至骂声不绝。   这一次的突厥叛乱,规模甚大,为祸更是不小。   上次裴行俭北伐除恶未尽中道班师,走脱了一个突厥酋长阿史德温傅。此后阿史德温傅四处联络草原各部纠合兵马,再度举起反叛之旗,六万大军冲击大唐北方边防重镇云州,被检校丰州都督程务挺与代州都督窦怀愆合兵击退。   阿史德温傅虽然败走了两次,但他的斗胆反叛大大的助长了突厥各部的野心,叛乱蜂拥而起。这时,突厥汗室后裔阿史那伏念自立为可汗,将草原叛军组合为一部,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有组织的反叛势力。   很快,突厥兵马相继进犯北方边防重镇原州都督府和庆州都督府。阿史德温傅马上与之合兵一处,突厥叛军的势力再度壮大。   驻守边关的定襄道行军总管李文暕在北方、庆州都督曹怀舜西北先后平叛,三战三败,唐军十死七八。西北边关的情况最糟,原州、庆州境内诸多乡村州县惨遭屠杀与烈火焚城,尸枕遍野城池一空。   在天可汗李世民北伐平定了突厥汗国之后,沉寂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突厥草原部族汹汹倔起已呈烈火燎原之势,大唐北方边疆无一寸安宁之国土。数十万难民从北方逃难而下,西北与河北一带流民成灾生灵涂炭,兵荒马乱城池催毁,山庄空落田地荒芜。   四海宁定天下呈平的大唐帝国,一夜之间烽烟四起,天下震动百姓惶恐!   这时候,以武则天为执政的大唐朝廷做出了强硬的应对,命检校右卫大将军裴行俭为行军大总管,程务挺与唐怀壁为行军副总管,整合前方李文暕、曹怀舜的所部兵马,共起三十万大军——北伐突厥!   三十万,大唐帝国至从李勣时代平定高句丽时起,再也没有兴起过这样大规模的刀兵。   王师平叛吊民伐罪,大唐想要一战而定北方的雄心,为天下士民激昂大赞。   讲武院里的人个个热血沸腾,哪怕是手执刀笔的书令使也扬起了拳头,战意熊熊。   大唐尚武,就连书生仕子也是血性十足!   薛绍刚一出现就被这些人包围了。   程伯献第一个吼道:“薛将军,朝廷颁发了募勇士诏书,许以粮饷召集义勇青壮投军报国建功立业。大唐天下凡有一口血性之义气男儿,都生杀敌之心!我等将军,更待何时?”   “愿请薛将军领头,我等誓死追随——赴往北疆杀敌建功!”众人一起吼道。   薛绍知道程伯献等人这是有意造势,同仇方能敌忾,齐心才好办事。人多势众总好过势单力孤,讲武院的人是想以一个“团队”的形式登场亮相!   “众兄弟战意拳拳报国心切,薛绍,亦同此心!”薛绍大声道。   “好——”一片叫好,群情激昂。   薛绍双手压了一压示意大家冷静,说道:“我会以讲武院的名义上书请战,但朝廷如何点将如何用人,非是我等说了就算。无论朝廷如何决议,都请众位兄弟遵照招待,不得再有他议!”   “好!”众人一口答应。   看到这个局面,元万顷有点慌了,连忙把薛绍请到一边说道:“薛公子,你要以讲武院的集体名义请战,我不反对。但还是要有所选择吧?”   言下之意,你要把讲武院的人都拉走,我不成光竿司令了?   “元公放心,我不会让讲武院人去楼空的。”薛绍笑着劝慰他,说道:“元公肯定是要坐镇讲武院的,书令使只带走一半。我会留下萧至忠与李仙缘辅佐你。另要补充一些学子,就请元公酌情挑选。”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元万顷笑眯眯的放了心。   晚膳时分,饭堂里一片激昂的讨论声就没有停过片刻。薛绍被四御刀、薛楚玉以及郭元振、魏元忠这些人围着,众人畅谈兵事兴致非常浓郁。   薛绍发现一个问题,程伯献这些人都是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每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烈马长枪浴血杀敌的英雄梦,战事一起,这些人马上斗志昂扬!   薛绍是上过战场的,虽然不是冷兵器战场,但战争的本质是相同的。用古代兵家的话来说,知兵者不好战。战争就意味着艰难、残酷、死亡和毁灭,不是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想像中的那样被铁血浪漫包围着。   热血的青年对战场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与理想的希冀,就像是即将展翅的雏鹰面对一直仰望的苍穹。他们知道天空会有风雨雷电,但仍旧无法压抑博击长空的野心,终究会义无反顾的跳出躲避风雨的暖巢,展开翅膀,一飞冲天。   这也正是血性男儿的,可贵之处!   饭已吃完饭堂都已收拾干净了,薛绍与程伯献等人仍旧围坐在一起畅谈兵事武艺和时事政见,一点困乏与厌倦的意思也没有。   正在这时,讲武院里来了三个人。守院军士没有拦住他们也未有通报,直接放他们进来了。   因为这三个人,本就是讲武院的成员。   武懿宗、武攸归和宋之问,这三人一进院就径直来找薛绍。刚刚踏进饭堂,满场静成一片。   薛绍与程伯献等人,全都静静的盯着他们,就像是一个常年并肩作战的狼群,盯着三条闯入他们领地的豺狼。   “薛将军,我等来迟,还望恕罪!”武攸归开口说话,弯腰拜了下来。   武懿宗与宋之问也跟着拜下。   薛绍走上前一步,淡然道:“无妨。二位将军军务繁忙,现在来也不算迟。”   众人一听这话,已经是把宋之问择出来了。   武懿宗与武攸归一看这现场气氛不对,程伯献等人简直就是虎视眈眈,于是道:“如此,我二人先去馆舍安顿,稍后再来拜会薛将军。”   “请自便。”薛绍没有多言。   宋之问站着没敢动,腰弯成了九十度站在那里。   程伯献等人非常鄙夷的斜瞟着他,鼻子里冷哼连连。至从听说了宋之问杀甥夺诗的事情后,宋之问在讲武院的人眼里就是“人渣”的代名词,在街上碰到了都有揍死他的心。没想到这样一个人渣还傍着武家子侄混进了讲武院,真想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   薛绍皱了皱眉打量了宋之问两眼,看起来倒像个人长相也不差,弯腰低头的样子很标准,贼眉鼠眼的谄笑中。   “站直。”薛绍说了两个字。   宋之问如蒙大赦站直了身体,呵呵的笑,“谢将军。”   薛绍一仰头皱起眉头屏住了呼吸,这口臭果然名不虚传!   宋之问慌忙捂住了嘴退后两步,脸皮抽搐的干笑两声,“我……我也去馆舍安顿了,就请告辞!”   说罢,弯腰一拜匆忙逃走。   “薛将军这下伤得不轻啊!”程伯献等人哈哈的大笑。   宋之问跑得更快了,到了门边被门槛一绊,当场摔了个五体投地。   轰堂大笑,薛绍也哈哈的大笑起来,宋之问爬了起来落荒而逃。   “这个贱人,他来干什么!”程伯献等人啐骂不休。   薛绍说道:“三人挑在这时候出现在讲武院,当然是想跟着一起去从军好混些军功了。”   “这样的人,也配上战场?”一群人不屑的骂了起来。   薛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大声叫骂了,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程伯献等人也就没再叫骂了,他们心里清楚这两个姓武的是天后的人,在讲武院也就是挂个名,既然轰不走那就敬而远之即可。   晚上,薛绍与程伯献等人在房间里一同拟好了请战名单,也写好了请战书,只等明日送报朝廷。因为是以讲武院的名义请战,所以这事儿还得落在老爷子元万顷的身上,请他跑一趟兵部递上呈请。   武懿宗等三人的名字,薛绍还是写上了去。反正他们三人跟着出征也就是去打一瓶酱油,犯不着因为这一点小事惹恼武则天。   事情办妥天已经黑了,众人散去各自歇息。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习惯性的走到窗边。今天被程伯献等人缠着没空和上官婉儿“约会”。现在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在薛绍准备关上窗户上床睡觉时,秋瑟院那边突然有了一点亮光。   有人点亮了一盏油灯。夜风悠然灯光摇曳,掌灯之人的面目无法看清,只能依稀辨别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人。   薛绍站定了,看着。   马上,又有了第二盏灯亮起,紧接着第三盏,第四盏,很多盏。   所有的油灯在秋瑟院里摆成了一个字,喜!   薛绍知道,那是上官婉儿在恭贺他与太平公主的定婚之喜。   二圣赐婚这是国家大喜,后宫里的人肯定也能沾些喜气得到派赏。上官婉儿会知道这样的消息,倒是不奇怪。   薛绍嘴角轻扬笑了一笑,又眉头略微一皱,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该告诉她,我即将出征的事情么?   正在这时,房门被笃笃的敲响了。 第0207章 大唐小兵   薛绍拉上窗户去开了门,是武攸归与武懿宗。   “深夜打扰将军,实在报歉!”这两人倒是挺有礼貌。   “无妨,请进。”薛绍笑了一笑,知道你们要来。   两人走了进来薛绍才发现,他们身后还都背着包袱。进来后包袱分别放下并打开,露出两轴装裱精美的古画,武攸归说道:“将军的烧尾宴我等本该亲至,但有些原因导致去不了,无奈却得罪将军了。如今只好补送些许小礼,就当是恭祝将军双喜临门,还望收下勿要推辞。”   “两位客气了。”薛绍笑了一笑既没收下也没有拒绝。就算彼此政见与立场不同但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两人肯定也是有求而来。   于是薛绍请他们坐下,先听听他们想要干什么。   相比于武懿宗这个面目和言行都是一样粗陋的人,武攸归倒像是一个读过书的白面书生,因此两人在一起一直是他说话。他道:“夜色已深,我就直言相告不耽误薛将军歇息了。”   “请讲。”   武攸归道:“适才我等三人进了讲武院,听人说起,讲武院正在以集体的名义请战出征。不知可有此事?”   “有。”   “那将军可把请战人员的上报名单都拟定好了?”武攸归道。   “嗯,大体有了眉目,但还未最终确定。”薛绍如此答道,跟这种人交往不能一下就把话说满或是直接交了底,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武攸归和武懿宗一下来了精神,二人都把身体坐直了。   武攸归说道:“不知将军可否,把我们三人的名单报上去?”   “这个……”薛绍犹豫一下面露难色,笑了一笑说道:“那我还得和裴行俭与元万顷商议一下。我只是个授学博士,他们才是讲武院主事的官长。”   “那就有劳薛将军多多周全了!”两人都拜倒了下来。   “好,我尽量。”   “告辞!”   两人既未多说也未久留,都起身告辞。   薛绍看着桌上的两副字画,都没有心情去把它拆开。人在官场就算是不贪财,有些时候该收的礼还是得收,不然就是摆明了得罪人。水至清则无鱼,这恐怕也是无官不贪的一个原因所在。再者他们的这些东西肯定是来路不正,就当是劫富济贫了!   薛绍再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看,秋瑟院那边的油灯已经熄了,黑灯瞎火的一片。薛绍心里不禁有点恼火,这两个鸟人因为一点鸟事,就耽误了我和上官婉儿约会!   正准备关上窗户,薛绍听到楼下的房间里有人小声的说话,有些模糊。薛绍聚精会神的倾听,出色的听力技能发挥了出来,这下听清楚了。   “那小子端着个臭架子尽耍官腔,摆明就是要讹我们,实在可憎!”声音又尖又细还带些嘶哑,就像是指甲磨在玻璃上发出的,毫无疑问,这是武懿宗。   “少说两句,这不有求于人吗?”另一人的声音压得更低,显然是武攸归。   “求个屁!”武懿宗愤愤道,“分明就是姑母的意思,他小子拿来卖了人情还讹我们两幅画。不就是凭着一副花花皮囊做上了驸马么,借着裙带才爬上去,还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那又能奈何?”武攸归还叹息了。   薛绍听了冷笑,裙带又如何,有本事你武懿宗也去哄个公主来嫁你?不把人吓得做恶梦算是修福了!   武懿宗越来越带劲了,“真想不通,姑母居然会重用这种绣花枕头纨绔膏粱,还让我们两个五品将军听命于他,真是越想越气闷。迟早一天,我要让他跪在我面前叫我大爷!”   “行了,噤声!”武攸归压低了声音,“此处尽是他的耳目,少说两句!”   “在自己房间里还怕个鸟,就你胆小如鼠和那武承嗣一样!换作我是武承嗣,公主早就怀上我的种了,还有这小子屁事!”武懿宗仍是在絮叨。   薛绍双眼一眯,作死!   “骂有何用?”武攸归闷哼一声,“他现在得势,且行退让。以后有机会再对付他便是了。如今武承嗣与武三思都被扒了官,我们也就忍忍吧!耐心等候时机不愁收拾不了他。到时候太平公主是武承嗣的,上官婉儿和他所有的女人包括他嫂子,就都由我们一个一个的换着来玩,玩腻了扔到妓院去让她们人尽可夫!如此,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甚好、甚好!这有学问的人想出来的计策就是不一样!”两人奸笑连连。   薛绍轻轻的拉上了窗户。   脸色铁青,眼神如刀。   武则天想让我与武家的人和睦相处,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远的不说,这两个人就必须死!   光是驸马之争我与武承嗣就已是水火不融。在武家子侄看来,就是我薛绍一人坏了整个武家的好事。以后就算我不招惹姓武的,他们也早已把我视作盯中钉。这都还没到女皇登鼎武家倔起的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武家迟早想要彻底铲除李唐拥护者,我薛家身为李唐外戚首当其冲。   历史上的薛绍也正是因此而死,后来太平公主也的确是改嫁给了武家子侄。   到那时,才真是不共戴天生死博杀!   薛绍拿起桌上的两幅画,一手掐下去,画轴粉碎!   潜伏的敌人,正在磨着獠牙。未来,充满了危机。再不奋发倔起,只有死路一条!   ……   次日清晨开课之前,薛绍把请命北伐出征的名单交给了元万顷,请他去兵部跑一趟。   然后一切如常,萧至忠负责讲课。武懿宗等三人倒是也进了课堂,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在那里滥竽充数。   薛绍坐在最后面的位置像个校长似的旁听,看到那三人的后背他的左眼就会不由自主的眯起,就像是以往看着瞄准镜一眼,脑海里还会上演他们头胪爆裂的画面。   午饭时元万顷回到讲武院,拿来了兵部的调令。薛绍的请战书只是一个程序与过场,当然能够获得准许。   兵部正式下文征调讲武院的薛绍和四御刀、薛楚玉,还有郭元振、魏元忠和苏味道等三名裴行俭的行军管记,以及武懿宗三人和十五名行军书令使,一同参与北伐。   并即刻就让这些人去往右卫官署,到主帅裴行俭麾下听侯调用与差使。   调令一下,众人都很激动,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去右卫官署。军队的行事作风就不比一般的官府衙门了,讲求一个令行禁止雷厉风行,得尽快去裴行俭那里报道才行。   片刻后,薛绍就和受调之人准备妥当一起离开了讲武院直奔右卫官署,也就没机会和上官婉儿当面道个辞行了。   薛绍与薛楚玉的马最快,两人跑在前面。   “将军,不知朝廷征用了我兄长没有?”薛楚玉问道。   薛绍摇了摇头,“虽然我有此心,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了。稍后到了右卫官署,自然就能知道。”   “只好如此了。”   稍后一行人到了南衙的右卫官署。裴行俭是检校右卫大将军,此次北伐由他挂帅,出征之前的人员调度都在右卫官署进行。   出兵三十万,朝廷征用的将军与官吏都是不少。这里早已是人满为患,但是一点也不混乱。多个官署衙门都有人在登录,分别有人去那里报道。   “你们是讲武院的人?兵部刚把你们的名单报来,现在来得正好!”负责登记的右卫官员忙得焦头烂额,急忙道:“苏味道、钟绍京与刘幽求何在?”   “在!”这三名行军管记一同上前。   “赶紧带上书令使来帮忙啊,还愣着!”   “是!”   苏味道这些人,就是干这些事情的。   “至于你们。”右卫官员看了薛绍等人一眼,说道,“大将军有过吩咐,你们直接去大将军那里报名!”   薛绍便与四御刀等人进了裴行俭的官署,裴行俭正在和几名大将议事,其中只有一个薛绍认识,中郎将李多祚。   “来了。”裴行俭扫了薛绍等人一眼淡淡的说了一声,然后对旁边一名身着甲胄的将军指了一指,“这是行军副总管唐怀壁,你们归他管。”   唐怀壁上了前来,“除薛绍外,都跟我走。”   薛绍怔了一怔,唐怀壁已经带上程伯献等所有人都出去了。   裴行俭上前来站到了薛绍的面前,表情很严肃甚至还有点冷漠,和平常的和蔼小老头儿判若两人,说道:“薛绍,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驸马,也不再是千牛背身和什么薛家公子,更和我裴行俭没有任何的关系。”   “明白。”薛绍站直了身体,大声道。   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前世的特种部队军营里,到了快要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薛绍如同条件反射一样,有些热血沸腾。   “这是你的。”裴行俭拿起桌上一个纸折子递给薛绍。   薛绍打开看了一下,是一个户籍册子,姓名叫承誉,二十一岁,籍贯京畿蓝田县,出身于普通读书人家父辈是官衔都没有的县衙文吏。   裴行俭说道:“这是你的新身份,用这个身份自己去官署后方的右卫募兵处报名。”   “是。”薛绍二话没说,答应了。   “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裴行俭问道。   “不用问,军令是用来执行的!”薛绍答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说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真正的兵法,来源于战争的每一个细节与实践。要想指挥好一支军队作战,首先就要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了解军队的每一个角落。知己知彼百战不怠,三军未动——”   “粮草先行!”   “现在你就是一名押粮的小卒。”裴行俭的表情很严肃,扔给薛绍一个旧兮兮的布包袱,“你所能带的除了户籍就只有这两件小卒军服。除此之外任何东西,包括人,你都不许带入军营。”   “是!”薛绍应诺,心想此前吴铭想要一同随军的,看来是不可能了。算了,稍后写封家信说一声就是。   “即刻就去报道,不得片刻拖延!”   “是!”   薛绍走出了裴行俭的官署,不由得笑了一笑。严师出高徒,裴行俭作为一名军帅老师,铁血严酷的一面终于是表现出来了。正好,我也正是想要全面的了解一下大唐军队的每一个细节。   承誉,曾经的特战队员,如今的大唐小兵,有点意思! 第0208章 快刀斩乱麻   薛绍回了一趟左奉宸卫,叫来自己的亲随们。   卢思义与唐真潘奕等人,早就等薛绍等到心焦了。大唐征兵扩伍北伐突厥,他们也想一同参与。但是薛绍给他们泼了一桶当头冷水——就在左奉宸卫乖乖呆着,好好护驾皇帝,哪儿也不许去!   这些人懵了,想要问个情由,还有人提出我们就跟着将军一起去投军,依旧做将军的亲随好了。   薛绍也不废话,当着众人的面换上了裴行俭给他的小卒军服,“我就是个普通小卒,怎么带亲随?”   卢思义等人当场傻了眼。   薛绍安抚他们说,等我打完了仗还是要回左奉宸卫来的。要出征,以后有的是机会。   卢思义等人便不再多说,只是置疑以将军的出身和品衔,怎么就做了一个小卒呢,裴行俭也太不讲情面了。   “正因为我出身太好品衔太高,所以裴行俭才刻意让我从一个小卒做起。”薛绍说道:“要想在军队里立足,尤其是在远征的野战军当中立足,光靠良好的出身和上头的人际关系是不行的。野战御敌的军人,每天都在吃苦玩命,我一个锦衣玉食从未吃过一天军队之苦的人,他们能服我吗?我若对军中的实事与细节不了解,只凭着一些书本上学来的东西纸上谈兵高谈阔论,他们能服我吗?只有同甘共苦,才能同仇敌忾著有威信。所以我此行出征,就是去吃苦、就是去了解军队里的每一个细节的。表面看来裴行俭不讲情面是要折磨我,实际上,他是为了我好。常言道树大根深,一棵树如果不把根须扎进深深的土壤里,如何长成参天大树?”   卢思义等人恍然大悟,一同道:“将军勤肯务实不贪虚荣,我等受教!我等必将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一切本份,决不好高鹜远!”   “这就对了。”薛绍坐了下来,提笔写下了两封短简短的书信交给卢思义,说道:“你亲自去了一趟我家里,把这两封信交给我大哥。一封是写给我大哥大嫂的告别信,另一封是托我大嫂转交太平公主的辞别信。”   卢思义惊道:“将军此去至少得要数月才还,就不当面去和至亲告别一下?古来征战之人,无不如此!”   “不了。”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双眉微拧,“裴行俭命我即刻就去右卫报道入军,就是怕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快刀斩乱麻,如此最好不过!”   “属下知道了……”卢思义等人叹息不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做大事的人,也得有个狠心才成,包括对自己都狠!   薛绍把自己的官印告身和马匹钱财等物全部留在了左奉宸卫,交给属下保管。当真就像裴行俭说的只带了一册新的户籍和两身衣服,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多带。   “将军,你这……这也太夸张了吧!”卢思义等人惊讶道:“好歹也要带几个钱在身上,军队里面也和外面一样,无钱寸步难行啊!”   “那我是不是还要带上一班舞妓乐工和奴婢仆人啊?”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军队里有吃有喝,这就行了。”   卢思义等人哑口无言,普通的小卒都还会带上几许铜板以备不时之需,将军比小卒还要更能混迹了!   薛绍想了一想,还是多带了两样东西——自己亲手所制的钢笔和一册线装的空白纸薄。沿途若有所观所想,拿来写成行军日记!   “我的事情和我对你们说的话,都不可以对外宣扬!”   交待了这一句薛绍就离开了左奉宸卫,直接去了右卫官署后方的大军坪。   大军坪里已经有了数千上万人在排队登录名册,不断还有人朝这里涌来。一旁有接兵的将校。登录入册的人每凑齐一个五十人的队,就由一名队正将人带走。   战时不比闲时,大唐平常的府兵招募都在各个折冲府进行,入府之后还有新兵操练和各种适应。   现在是朝廷许以粮饷招的是“雇佣军”,是职业军人。管你是否有能耐,既然主动投军领了粮饷那就得马上派上用场,到了军队里再去自己适应。   就像是学游泳一样,有人在漂亮干净的游泳池里,抱着保险圈有教练手帮手的慢慢教;还有人是直接被扔进了江河之中去呛水,不学会就等着淹死!   薛绍和在场的许多前来投军的人一样,都是后者。   扒去了一身花钿绣服和玉佩金冠,薛绍在千万人的人海之中并不起眼。但是周围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他身后一个身板比程伯献还要高壮的浓眉大胡子,就隔着两个人伸过胳膊来一把搭在了薛绍的肩膀上,对着他大声道:“喂,你叫啥名字?”   “承誉。”薛绍回头看他,当场觉得眼前一黑,感觉像是天上的阳光都被遮住了。   这哥们太壮实了,简直就像是一堵大墙!   大汉生了一对带着蓝色的铜铃大眼,嘴唇很厚像两片香肠,脸上的大胡子几乎和眉毛连成了一体还泛着红黄之色,像一头怒目雄狮。穿一件短褐腰间系一条麻绳坦胸露腹,古铜发亮的皮肤胸毛非常浓密,标准的六块腹肌胸膛如同隆起的铁板,就像是罗马角斗场中逃出来的职业角斗士。   大汉看着薛绍轮了轮眼睛,“看你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富家子弟,咋的也跑来从军了?”   “我出身小吏人家,家道中落。”薛绍道,“你找我有事么?”   “你……你有吃的么?”大汉舔着嘴唇咽着口水,“我看你像个有钱人,所以才问你。他娘的在这里站了快有两个时辰了还不开饭,老子快饿死了!”   周围的人发出了一片轰笑声。   “笑个鸟!”大汉没好气的道,“俺提着脑袋来玩命,还不许吃饭哪?”   旁边一个身着甲胄的将校大喝一声,“行伍之中,不得喧哗!”   众人马上噤声,军队里的规矩一向很严。   薛绍笑了一笑退后两个位置和那大汉站到了一起,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俺没名字,那些帮闲鸟人都管叫我牛奔!”大汉道。   薛绍不禁笑了,“一个大男人,怎会连名字都没有?”   “俺打小就是个西域流民,不知爷娘是谁,就靠替人养马跑商来过活。”大汉说道,“日前俺随一个贩马的汉人商队浪荡到关内。店东黑心俺不想替他干了,正逢朝廷招募官健,于是俺就偷偷跑到了这里来想要混口饭吃。”   大唐一般实行的是府兵制,府兵多半来自于农民算是义务兵,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官健”则是战争非常时期,大唐官方出钱出粮招募的义勇,也就是职业军人、雇佣兵!   “牛奔?这名字倒也贴切。”薛绍笑道,“既然是流民,那就是户籍都没有了?”   “户籍是啥?”   “……”薛绍直挠头,“跟我来。”   “吃饭去吗?”大汉双眼冒精光。   “吃你个头!”薛绍没好气的道,“户籍都没有,你从个鸟军!”   “那咋办?”大汉慌了,“得了,我还是回去给那黑心店东接着干吧!”   “少废话,跟我来!”   牛奔愣了一愣,倒也跟着薛绍走了。   薛绍把牛奔带到了户部,这里也正有一群人排队,都是在临时登记户籍为了投军。大唐的人口普查可不如后世那样的严密,漏记人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尤其是一些流民和富户家的奴婢下人,多大数都是没有户籍的。   大唐重视军工,如果普通的小卒能在军队里杀出军功,都能获得爵禄来个咸鱼翻身。所以,一旦朝廷出粮出饷征募官健,对于流民奴婢这样的“贱民”来说就是春天来了,就算是杀不到军功也能混一些军饷。   户部和各级官府就得忙着给这些人补录户籍。   “还有这等事儿啊?俺咋就从来没听说过!”牛奔愣道。   “赶紧排队。”薛绍道,“我在这儿等你,完了再一起去投军。”   “好嘞!”牛奔欢天喜地的大屁股一拱就从队伍中间插了进去。被插队的人当然很不乐意,但一看是这么一个蛮牛似的家伙跟他讲道理肯定是没辄的事,就都生生的忍下了。   薛绍在一旁好笑,牛奔这样的人就适合在军队里讨生活。   “喂,白脸的!”牛奔站在队伍里闲不住,对薛绍叫道:“俺觉得你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你能弄点吃的来吗?”   “你这马屁可拍得不怎么样!”薛绍头上直冒黑线,这两者搭界吗?   牛奔嘿嘿直笑,对着薛绍抱拳作揖,“帮帮忙、帮帮忙,俺真是饿得快要两眼发黑晕了!”   “行,等着。”   薛绍摇头笑了笑刚要走,蓦然想起,貌似我现在也是个超级穷鬼,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算了,你还是忍忍吧,一会儿到了军队里就有饭吃了。”薛绍挠了挠脸,“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看你像个有钱人,咋的比俺还穷啊?”牛奔非常不屑的瞪了薛绍几眼,坐地上把鞋子一脱,从里面摸出两文钱来,“给你,快去买几个馒头来,俺请你吃!”   薛绍拿着那两枚臭气熏天混漉漉的铜钱,眨着眼睛四十五度无语望苍天,我堂堂的蓝田公子,也有今天? 第0209章 冰山一角   傍晚时分,晚霞如织。芙蓉园的柳林中,一片瑰丽景象。   河东夫人萧氏,将薛绍的信件交给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展信而观,看完后微然一笑将信件折好,说道:“大嫂不必担心,薛郎必能如期平安归来,听说兄长不日也将离京。他二位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大嫂但有任何不决之事,可尽管来找我。”   “……”萧氏有点愕然,原本准备了一堆的安慰话语要说给太平公主听,没想到她反倒来安慰我了?夫君留我在长安,就是让我看守门户主持薛家大小事宜。如此看来,年仅十六岁的太平公主也颇有主母风范……   “大嫂,怎么了?”太平公主拉住萧氏的手,轻声问道。   萧氏微然一笑,双手捂住太平公主的手,说道:“二郎好福气,能娶得公主殿下这么好的妻子。这也正是薛氏之福!”   “大嫂过誉了!”太平公主嫣然而笑,说道:“大嫂孤自一人在家,不妨多来与我走动。华阳夫人也是个有趣的人,有空我们可以一起玩双陆、赏歌舞、游湖赏景或是说些诗辞曲艺。大嫂达礼知书博学多才,我正想多多请教呢!”   萧氏听她一口一个兄长、大嫂的叫,心里一阵暖洋洋的,欣然点头道:“公主殿下屈尊体己,臣感佩之至!”   “别一口一个殿下和臣的,我们是一家人啊,不是么?”   “是……”   ……   萧氏与太平公主在柳林中叙谈的时候,薛绍正与牛奔押着一辆驴车,往长安城外走去。   驴车上装着满满的一车儿粟米,出城之后道路崎岖木轮经常陷进土坑里,两人时不时的要奋力推车方能顺利前行。出城不过两里,两人都已是一身大汗淋漓。   薛绍抹了一把汗抬头看去,前前后后,都是延绵不绝的车马,车上拉的都是军粮。粮队的两旁有骑着马的军官和老兵往来监视与督促,四下里一片尘土飞扬。   “饿死我了!”牛奔又嚷嚷了起来,“方才吃的四个馒头,这转眼又没了!”   听他这么嘀咕,薛绍的肚子里也咕咕叫了两声。这重体力活儿干下来,还真是饿得快。   “饿啊饿啊,什么时候开饭?”牛奔推着车子,不停的嚷嚷。   “别叫了,别叫越饿!”薛绍没好气地骂道,“四个馒头你全吃了,还喊个屁!”   牛奔哈哈的大笑,“白脸的,你也饿了吧?”   “我有名字!”   “哦,那个……承什么?”牛奔一边憨笑一边四下里放眼一看,伸手掏进军粮麻布袋里抓了一把粟米,一口包里了嘴里使劲的嚼。   薛绍愕然,“生的你也吃?”   “要不要来一口,不错哇!”牛奔眉飞色舞,又掏了一把。   薛绍表情一变刚要制止他,旁边飞来一骑,一鞭子就抽到了牛奔身上。   “大胆!”   “你他娘干什么!”牛奔一摸后背,瞪圆了眼睛扭头就骂。   “来人,拿下!”马上的那名骑士恼火的大喝,“偷食军粮还敢辱骂官长,活腻了!”   牛奔这才傻了眼,原来是赵队正。   每四十名新兵加上十名老兵编为一队,赵队正就是顶头官长。   几名骑着马的老兵一起过来下了马,横刀一拔对着牛奔一指,牛奔当场就蔫了,乖乖的受手就擒。   “二十记鞭笞,打!”赵队正二话不说,下了令。   几名老兵把牛奔按倒在地,抡起军笞就开打了。牛奔捂着头叫都不敢叫一声。   薛绍和牛奔押的这辆粮车被拉开了道旁,过往的押粮新兵看到牛奔挨揍不无骇然。   “都给我听着!进了军队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知道——军令如山!”赵队正大声喝道:“此人偷食军粮、辱骂官长,按律当处五十军棍!念其初犯方才从轻发落。今后谁再敢犯,一概按律严惩!”   众军士都噤若寒蝉,薛绍也没有多说什么。赵队正说的是正理,谁也无法反驳。新兵都需要“杀鸡儆猴”才能明白何谓军法,只能说牛奔这个愣子撞到了枪口上。   赵队正训了几句话走到薛绍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你看到他偷军粮不予阻止和揭发,理当同罪!”   “愿受罚。”薛绍知道军队里就是说一不二,初来乍道千万别天真的提什么人权,更不要妄想顶撞官长会有好结果,因此二话没说。   赵队正反倒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念你初来不知军法,暂不予罚。进了军屯学习军法之后,不得再犯。”   “谢赵队正。”薛绍抱拳。   赵队正上下打量了薛绍两眼,“看你像是个体面的读书人,怎会来投了军?户籍与军籍拿来我看。”   “在下出身小吏人家,是读过几天书。”薛绍便将承誉的户籍与新办的户籍交给了赵队正。   “既然通文,就好好干!”赵队正看了户籍与军籍将东西还给薛绍,说道:“我会注意你的!”   “是。”薛绍收起了东西,也没多说。   军队里的普通卫士多半是农户、流民和奴婢这些穷苦人,识字的是真不多。也就难怪赵队正会把识字的“承誉”当成注意对象。   牛奔吃完了二十记鞭笞,捂着屁股呲牙咧嘴的爬起来。没奈何,还是得要推车前行。   “还好俺皮粗肉糙,从小挨惯了打,没事儿!”牛奔灰头土脸的推着车儿前行,倒是没有一点难为情,仍是嘿嘿傻笑,“白脸……哦,承那个啥,你细皮嫩肉的可别挨了鞭子,管叫你皮开肉绽!”   “我叫承誉!”薛绍哭笑不得的喝道。   “誉就誉吧!”牛奔仍是嘿嘿直笑,眼睛仍是盯着军粮麻布袋的缺口,直咽口水,“这粟米味道还是不错的,比糜子好吃!”   “……”薛绍直接无语,这就是一口打不怕的活猪啊!   稍后大队的粮草运进了右卫屯粮大营中,薛绍进营之前举目看了一眼,巨大的营盘一眼看不到头,茫茫的烟尘之中是无边的人海与车马。粮草辎重堆积如山,旗帜林立如同浪涛翻涌,所有人都在紧张的忙碌。   薛绍现在理解《六军镜》中所说的“十兵三夫”是什么意思了。冷兵器时代没有火车皮、卡车车队与大轮船这种运输工具,三十万大军所需要的粮草与辎重要进行运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三十万大军出征,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要专门用来运输和保管辎重。有时,朝廷也会另外征发一部分民夫,减轻军队的运输负担。但是“劳务费”和民夫的吃喝无疑又是一笔新的开销。   因此,这一次的北伐朝廷没有征发民夫,而是让所有的新兵来负责押运粮草。   如今这个大营盘里,有九成的人是和薛绍一样的“新兵”。另有一成的老兵混编在其中担任军官,负责带领新兵。这些人将要押着粮草一路北行直到战争前线,也就相当于是经历了“新兵连”的艰苦历练。   粮草押进军营之后车辆全被整齐的摆放在了一起,然后新兵们又从辎重车上卸下帐篷、棉被和炊具这些东西,在老兵的带领下学着扎帐篷和埋锅造饭。   一火新兵先是搬运了粮草个个饿得肚子咕咕叫,现在还要忙个不停自行安顿,像个陀螺一样转了大半天就没停过片刻,好几个体弱的人都已是累得直不起腰来。   但是手下稍稍一慢,火长的怒斥甚至是鞭子就会挥上来,容不得半分懈怠更加没人敢于偷懒和顶嘴。   初来乍道的第一天,所有的新兵都在心里一起在叫苦。   薛绍和牛奔被编入了同一火,两人都很强壮干事儿也很利索,比其他火的新兵进度要快多了。因此,火长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火是唐军军营里的最小编制,每火十人,相当于现代军队里的“班”。火里有八个新兵和两个老兵,老兵当然是领头的火长和副火长。这不是正式的“军官”更没有品衔可言,但他们的威严同样不容冒犯与亵渎,否则就要摊上“顶撞官长”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   大唐军队里的纪律非常森严,比之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军队里是典型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官长的权威那是百分之百绝对的。   顶撞官长违抗军令,那是重罪!   非如此,无法做到“令行禁止”。   晚饭是粟米混着糜子起煮的粥,每人再加一勺酱菜。军队里的晚饭就这样,只能吃稀的而且不能吃得太饱,否则晚上睡不安稳影响第二天的体力。   薛绍来了大唐还真没吃过这么粗劣的饮食,但饿了吃什么都香,到最后都想把这碗从中间劈破了舔个干净。   大家都是一身臭汗脏兮兮,想洗澡?免谈!   水是军队里的珍贵资源,水车随军而走,水都是限量供应只供饮用。除非是高级的军官,否则行军在外半年不洗澡那太正常了。除非军队傍水驻扎,一般的军士才有机会到河里洗个澡洗一洗衣服。   吃完了饭薛绍和其他七个新兵蛋子一起收拾好了本火的餐具等物,然后就被赶进了帐篷里,听火长说军法。所有的新兵都在心里想着一件事情——能让咱们躺下听么?   这大半天的重体力劳动完毕了,新兵们几乎都已经站不稳。   薛绍远比一般的新兵体能要好、适应性也更强。但他也有了一点透支之感。   他心里清楚,行军之苦,这才揭开了冰山之一角。 第0210章 苦中作乐   直到夜深,火长才说完了军法。军中一片刁斗声响,全部就寝。   七个新兵像瘫痪了一样全体躺下,一秒钟,鼾声大作。   薛绍趴在硬实的木板上,身上盖着一床僵硬的棉被,听着如雷的鼾声闻着让人头晕目炫的汗臭,他就着帐篷口投进来的一点火把光芒,在行军笔记本上悄悄的记写东西。   有些东西,真的只有深入实践了,才能切身的了解与体会。   大唐现在是很富庶,每个从征健儿的口粮能够达到每日两升米的标准。这两当然是换算之后得来的结果,军队里所有的军粮都换算成米来计算。每人每天两升米,听起来能撑死人。但实际执行下来,却未必如此。   军中的军粮是以粟米为主、糜子(黍米)为辅。至于白麦面和白大米,在大唐时代还只是贵族的主食,到了军队里也不是普通军士轻易就能吃得到的,一般只供军官。   除了主食,军队里的军粮还包括酒、肉、醋、酱、茶和盐这些东西。酒是利于保存不易发酸的果酒,军队里也有酿酒师随军而行。按规矩是每人每天有一斤酒的指标,但除了军官平常没人能够喝上酒。一般是战前总动员再不就是打了胜仗以后,普通的卫士才能喝点酒。   肉是腌制的酢肉或者风干的脯肉,按标准来说每人每天有一斤的肉可以吃。同样的,除非是军官或者战前再不胜利之后,否则很难吃上肉。每天实际上分到每个卫士碗里的有二两肉算不错了。   薛绍他们今天吃的军队里的第一顿饭,就只放了几勺子猪油,根本没有肉。   在军队里,想要吃上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盐、茶、醋、油这些全是按人等份每日限量供应。   军队里的马是珍贵无比的资源,马料是由苜蓿、黄豆和粟米的混合物,光吃青草那是要跑肚拉稀害病的。   马比人要吃得好,一匹马要抵得过六个人的口粮。   ……   薛绍详细记下了自己第一天的所见所闻,明白了一件事情——打仗,打的就是综合国力。三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天的开销都是惊人的数字。因此兵法中说“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每一场战争都是国力的大损耗和国民的大负担,能够在敌人那里取用一斤粮草,相当于为国力节省二十斤粮草的开销。相反,一战战败,所有的粮草辎重都将失于敌手,自己国力大衰而助长了敌军之势,这就等于是削弱了自己的国力而助长了敌国的实力。   战争直接关乎民生与国运。所以,兵者是“民之司命”。   另外,大唐的普通卫士干着比奴隶还累的活儿,提着脑袋上前线玩命,生活上却很艰苦。很多人都是奔着那一点军饷或是战后得爵受赏来的。   其中能有多少人是奔着“为君效力保疆卫国”的理想来的,真不知道。显然,不能指望这些文化水平低劣的农民和流民、奴隶能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这些普通的卫士要求不高,平常能够吃得好一点就很满足了。能够拿到军饷、立功之后的赏赐能够兑现,是他们最大的期盼。   因此薛绍认为,为将者如果能够真正的爱护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赏罚分明言而有信,必能获取士卒的拥戴。只有建立了彼此信任的基础才可以谈为将者的威信,才能做到令行禁止指挥自如,一支军队才能成为一个整体。   要想做好一个将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运用战争的谋略指挥军队克敌制胜之前,他还有无数的功课要做。   这恐怕就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原因所在。   ……   入军第一天薛绍的感悟不少,刷刷的写完了一整管墨水,明天还得想办法借一些墨水来用了。   次日黎明薛绍和其他的新兵们还在睡梦之中,就被火长踢着床板叫醒了。   “一群猪,还在蠢睡!赶紧起床操练!”   众新兵们艰难的爬起来,好多人浑身肿胀酸疼。动作慢了火长的鞭子就已经抽上来了。   薛绍和所有的新兵们一起,在极短的时间内每人用一碗水洗漱完毕之后站成了队列,再抡起木枪来跟着训练。   训练是以队为单位进行的,入门级的军中武术套路。   薛绍一板一眼的跟着练,练得很认真。他可不想和那几个手忙脚乱的新兵一样挨上几个鞭子。   赵队正在新兵们中间边走边看,眼神儿落在了牛奔身上。   “你会武?”赵队正问道。   牛奔昨天吃了他二十记鞭怠还是有点害怕的,老老实实的回答说,以往在西域每天都要跟人摔跤或是打架,有时还得对付草原上的狼群和打劫的马匪,因此练过一些弓马和刀枪防身。   “用过陌刀吗?”赵队正问道。   陌刀是大唐军队里步兵用的“大杀器”,三米长的大陌刀重达六十多斤,得有高大的身材和雄浑的力量才能使得好。陌刀兵自然也就成为了军队里的高级兵种,各方面待遇也就要好一些了。   牛奔直摇头,“啥是陌刀?”   “憨货!”赵队正重重的擂了牛奔两拳,“你这天生就是用陌刀的好架子!好好练,新兵期结束之后,我选你进陌刀营,那里天天有肉吃!”   “好、好!”牛奔很是欢喜,口水直流。   “好个屁,就知道吃!”赵队正没好气的骂咧了两句,又停到了薛绍的面前。   薛绍旁若无人,一板一眼的跟着练枪。   “你有功夫底子?”赵队正问道。   薛绍收了势,“在下曾跟村里的武师,练过几日枪棒。”   “底子不错。”赵队正眯了眯眼睛,“说,最擅长什么?”   “近战格斗!”薛绍答道。   “马术与箭术如何?”   “一般。”   “那就补拙。”赵队正说道,“我看你像个好兵苗子,别让我失望。”   “是。”   操练继续,这个赵队正细心的观察着每一个新兵的特点,时不时的与人交谈几句,或是纠正他们的练枪动作。   薛绍心想,大唐军队里的基层军官,的确是非常重要。像赵队正这种七品队正基层军官,他的带兵水平直接决定一队兵的人员素质。打起仗来,队正也是要直接带人冲锋陷阵的。一个队正的军事素养,直接决定一整队兵五十人的战斗力水平。   那么,如果能够提高基层军官的军事素养,将能极大的提高大唐军队的战斗力。讲武院今后,是否可以朝这样的方向去发展呢,让它成为一个基层军官深造提高的摇篮?   薛绍又想动笔写点东西了。   训练罢后,天才大亮。早餐相对丰富,每人吃到了一个夹肉馒头和一个油炸散子喝到了羊头羊骨炖的汤,还发了两个大蒸饼当作是行军午饭。中午就不再专门埋锅造饭了。   今天的工作,依旧是去长安太仓搬运粮食。不断有新兵集结而来,两座右卫大营里很快满员。每军一万二千五百人,这里是两军。   上头传下军令来,这先头两军将押运第一批粮草,最先出发。   这两军都是新军,其中新兵占到了九成。两军的最高行统帅行军总管是薛绍的熟人,右卫中郎将李多祚。粮草和练新军都是大事,裴行俭任命他信任的直系大将来押运,也是情理之中。   一连十天,薛绍这些新军都在运粮草、学军法、操练行伍当中度过。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最初的三四天不适期过后,大多数人都适应了这种艰苦卓越又紧张忙碌的生活。   薛绍的手上和脚上都已经磨破了两层皮,结成了血茧子。同火的新兵都成了同甘共苦的铁哥们,大家仅有的一点闲时消谴,就是听薛绍讲《金瓶梅》改编的荤故事。   军营里的爷们儿很难见到个雌性动物,听到任何一点沾荤的都能举枪致敬。薛绍和他们在一起很自然的就变得“三俗”了,还因为能讲故事获得了很高的人气,连一些火长和队正都来听他瞎瓣,高兴了还能赏他个肉馍。   要是用一个词来形容这十天的生活,苦中作乐。   渐渐的,新兵们越来越能适应军队的生活,变得自觉乖巧和能干勤快。队正和火长们的脸色比刚来时好看多了,给大家的伙食待遇各方面都有了一些提高。有一次赵队正大发善心,还给队里的每个人发了一合果酒,也就二两。虽然只是湿了湿嘴就没了但大家还是很高兴,从此对赵队正感恩戴德。凶神恶煞经常拿鞭子抽他们的赵队正,渐渐的被新兵们敬若神明。   薛绍想起了前世在接受心里治疗时学的一个名词,斯德哥尔摩结合症。简而言之,就是人性当中都有着“受虐也能上瘾”的潜质,军队里的军人就是典型的代表。他们每天都吃尽了各多苦,渐渐的不仅能够适应这种苦,还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这些苦都是理所应当,时间长了甚至会当成一种享受。突然一下闲下来过上清闲的好日子,还会受不了。如果在受苦的过程当中上面的人给一点小恩惠,马上就会对上面的人感恩戴德无比忠诚。   古今中外的军队里,无不如此。很多人都是这样带兵,只是知道这个“理论”的人少。   所以,军队里的卫士和军官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同袍之情,有时甚至胜过亲情,要说两肋插刀一点也不为过。   带兵的时间一长尤其是打的胜仗多,一名将领往往能够拥有极多的死忠。   身为大唐军队的最高统帅,裴行俭带过的大将小将都服他。于是这些人再向身边的人和属下传递这种信息。口耳相传层层膜拜,裴行俭就这样成了所有大唐卫士心目中敬若神明的偶像,他在军队里的威望也就无人可及了。   军队里一多半的人一辈子没见过裴行俭,就因为裴行俭是他官长心目中的神,或者是他官长的官长心目中的神。于是,裴行俭成了所有大唐卫士心目中的,军神!   现在薛绍觉得,这十天的实践比花一百天时间来死读兵书的收获,都要多一千倍。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裴行俭这一手安排,堪称绝妙。这个严厉又和蔼的小老头儿,是个好老师! 第0211章 脱颖而出   第十一天,先头两军正式出发了。浩浩荡荡的两万五千人,押着近万辆车子,旌旗蔽日烟尘漫天,向北方进发。   为了沿途安全,行军总管李多祚亲自带领五千精兵沿途开道护卫。这五千兵可就不是新兵了,而且兵源不是普通的农户、奴婢与流民,而是三卫五府雇佣军。   每一军都有三卫五府,分别是亲府、勋一府勋二府、翊一府翊二府,他们是直隶于行军总管的精锐兵马,士兵的来源是军武官宦之家的子弟,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的父辈就是军中的中低层军官,从小跟着父辈练习武艺从军打仗而且受过文化教育。赵队正有两个儿子就都是三卫五府的雇佣兵,他这一家堪称是军武世家了。   此外,三卫五府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兵员来源——战争中获得过军功的勋官老兵们。   由此可见,三卫五府的是由一群高级雇佣兵组成,兵员素质要远远高于普遍的士兵,他们是大唐野战军队当中的中流砥柱与出色战斗力的代表。当然,他们的各方面待遇也大大超出薛绍这种普通的新募兵。   所以一路上走来,凭着一双脚推着粮车艰苦前行的牛奔等人,对那些骑着马、穿着盔甲跑来跑去的三卫五府精兵很羡慕。   赵队正就激励这些新兵好好干,等打了胜仗立了战功得了勋爵,你们也能进三卫五府骑马穿盔甲,甚至还能成为我这样的军官!   牛奔等人顿时干劲十足士气大振,奔着三卫五府和军官美梦开始拼命的努力和前行。   薛绍心想,大唐的军功奖励制度的确是赞,太能激发士兵的斗志和争心了。很多出身寒微的人都想通过从军杀敌建功,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提高自己的地位,甚至改变自己子子孙孙的人生命运。   薛绍现在明白,“大唐尚武”的根源所在了。   行军非常的艰苦,每日重体力大负荷的劳作,还得顶风冒雨风餐露宿。   出发后的第十七天,大军走出七百多里已经到了并州大都督府境内。对于粮草辎重队来说,这个行军速度已经是很快的了。因为是救急平叛,因此军队不得不加速前行。   并州已经比较接近前线了,这里是大唐的北都和李唐的龙兴之地,总揽北方军政和防务。   并州大都督一般是皇子来担任,李治在成为太子之前就是晋王兼领并州大都督,李勣担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做他的副手,直接管理大唐的北方半壁江山的军政防务。   现任的并州大都督是太子李显,这里的实际最高官长是并州长史是谯国公李崇义。同时,他也是总揽这次北伐后勤的单于道行军长史,也就是仅次于裴行俭的第二号人物。北伐的三十万大军,也将有十万出自于并州大都督府治下。   大军走到这里,军士们的体力几乎都到了耗尽的边缘,连马匹都集体瘦了一圈。李多祚下令休整三日。并州长史李崇义出城犒军,送来了大量的羊肉和米酒,军士们都很高兴。   可是对于薛绍来说,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李崇义是羽林卫将军李尚旦的父亲,李仙童的爷爷!   李崇义七十多岁了,仍然非常的健旺。他亲自骑着马带着军队民夫出城犒军,在军队里四处走动抚慰士卒嘘寒问暖亲自派送酒肉,折腾了一整天没见他休息。全军上下都对这个并州长史充满了好感。   薛绍现在明白,李仙童父子为什么那样底气十足了。李崇义身为皇帝李治的堂兄,一直帮他镇守北都并州并打理北方半壁江山的军政与防务,无疑是在将他倚为心腹与臂膀。   李尚旦能够得到李治的信任和重用,在天后的面前都敢那么硬气,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个硬气的老爹。再者,李崇义从名义上来说是太子李显的直接下属,李仙童在失势之后直接投靠了东宫,这也在情理之中。   薛绍心中暗道,看来武则天要想解决李尚旦父子这对劲敌,除非是扳倒李崇义。但是目前,这对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李治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砍去他的一条胳膊。并州大都督府治管大唐黄河以北的半壁江山,李崇义手下的十几万大军也不是吃素的!   现在,李仙童与我已成死敌。他们家里的势力如此庞大,我还真得要小心了。   三日休整让士兵们得到了难得的歇养,甚至有机会睡了两个囫囵觉,伙食也开得很不错,每天能吃上两顿干的一顿稀的,碗里能见到几片羊肉甚至还有李崇义从并州送来的新鲜蔬菜。并州送来的酒上头也没半点贪污,全都分批发给卫士们喝掉了。   将近一个月的新兵经历,薛绍感觉自己彻底发生了改变。前世他曾经在军队里受过苦训,各种各样的苦都吃过了,吃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大唐军队的了解,薛绍是前所未有的深入。如果说以前是隔着两层皮膜朦朦胧胧的了解大唐的军队,现在,薛绍算是把那两层皮膜给褪去了。   相比之下,之前呆的左奉宸卫那真不叫军队,顶多能叫“一群保镖”。   或许奉宸卫的兵员素质很过硬,但是他们个个养尊处优鲜衣怒马惯了,没吃过什么苦,也就谈不上有多硬。   现在和薛绍同火的这些新兵蛋子,经过一个月的辛苦磨炼,个个眼冒精光身板结实体能超一流,能吃苦能干活儿也敢拼命。刚入伍时干一天活直不起腰来还有人哭,现在是扛起大粮包都能上蹿上跳。队正火长一声令下他们个个野性十足的嗷嗷叫,火坑都敢往下跳。如果上了战场经过生死的考验,相信这些新兵蛋子会更加牛叉!   左奉宸卫里的那些公子兵,单挑可能厉害,但拉出来打仗绝对干不过这些把苦当饭吃的野战远征军。   军队,还是需要淬炼!   薛绍是来学习与修行的,从没想过在这群新兵当中出风头。但他仍是不知不觉的脱颖而出了。   首先薛绍是一个文化人,在一群不识字的文盲当中理所当然的就是佼佼者。再者他的军事素质不是一般的出色,连那些队正火长也自叹弗如。三卫五府有几个号称“牛人”的老兵和薛绍较量过几场个个都被打得很服气,不少人开始主动向他请教他的那些军警搏击术。   是金子总要闪闪发亮的,这一支新军当中有个名叫“承誉”的新兵很拽毛,成了全军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赵队正很器重薛绍多次和他私下谈话,把自己的一些军伍经验当面传授给他,让薛绍获益良多。   赵队正给薛绍提出了建议,让他努力成为一名“越骑”。骑兵是冷兵器时代最珍贵最高端的兵种,越骑又是骑兵中的精锐。赵队正对薛绍卓越的军事素质很是欣赏,但他说的最多的是让薛绍寻找机会转为军中的文职,成为行军管记与录事参军这样的谋士最好。   赵队正的眼光很毒,他认为薛绍只作为一名搞后勤的募兵实在是太浪费人才了。是人才,就该出现在最需要他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半点嫉贤妒能的意思,相反一直非常着重的激励和培养薛绍。自己带出的兵有出息,这对赵队正这样的基层军官来说既是宝贵的人脉财富,更是无上的荣耀。   整日和薛绍为伍寸步不离,牛奔跟着学到不少东西。除了一身过硬的格斗功夫,他甚至还认识了几个字。就像是一块顽铁和磁石贴在一起贴久了,自己也会具备磁性。不知不觉间,牛奔的军人素质大幅提高。很快,他受到的关注与培养也多了起来。   赵队正认为牛奔是一员天生的猛将。但是针对牛奔,就是另一种培养方式了。赵队正每天都派好些个老兵来“揍”牛奔,一次比一次揍得很。揍着揍着,那些老兵就合起来也揍不过牛奔了。这个奔着混饭吃来的猛人,第一天就因为偷吃军粮挨鞭子在新兵当中出了名,现在他在军队里更加大名鼎鼎,却是因为他有一身猛人好胆和硬功夫。   薛绍与牛奔,在两万五千名新兵当中,脱颖而出。   薛绍认为,大唐军队尚武的光荣传统和质朴的军人作风,的确是培养人才的一片沃土。这使得大唐的将才代有人才出,其中更是涌现了不少的草根将军。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如今的当朝宰相刘仁轨,和曾经的大唐战神薛仁贵。   因为赵队正的赏识,队里上上下下给了薛绍很多的方便,笔墨纸砚这些原本只供军官的东西,私下让薛绍用了不少。   一个月下来,薛绍写下了厚厚的七本行军笔记。之前死前硬背的《六军镜》和《兵法四十六诀》当中的很多内容,成了实实在在的知识和经验,沉淀在了薛绍的脑海里。   大军休整的第三天上午刚刚吃过了早饭,赵队正把薛绍和牛奔叫到了一起,说带他们去个地方。   两人没有多问,跟着赵队正走到了行军总管的中军将帐前。   “行军总管李将军要见你们,自己进去。”赵队正说道。   牛奔看着眼前两排铠甲耀眼战袍鲜艳的中军卫士很羡慕,帐前的十六面大军鼓和整齐的旗帜、团牌和金角,又让他感觉一阵天然的威压不敢随便张望。   薛绍在将帐前的护卫当中看到了一个熟人,郭元振。   能够护卫中军主将帐前的,都是司戟、司阶、中侯这种仪仗军官,是主将的心腹近卫。郭元振的个子很高,在那群护卫当中鹤立鸡群。相比于一个月之前,郭元振的气象也像是换了个人,精神抖擞一身凛然威风,显然不是再是那个十八岁就中进士却跑去混黑社会的麻烦县尉了。   军队,真的很煅炼人。   薛绍和郭元振没有交谈只是互递了一个眼神,然后就和牛奔一起进了将帐。   李多祚一身铠甲戎装端坐在将帐里看一本兵书,左右各有三四名文职书史在忙于案头。二人进去参拜后,李多祚扫了二人一眼,既不冷漠也不热情的道:“本将听说你二人,是这一期新兵当中较为出色的。本将有意给你们新的考验,敢接受吗?”   “敢!”两人不假思索的大声应诺。 第0212章 实战来临   李多祚未有多言,对薛绍二人说道:“从今天起,承誉去勋一府越骑团,牛奔去勋一府陌刀团。”   大唐的军制中,两队为一旅,两旅为一团。团是军队编制的一个重要基层单位,相当于现代军队中的连队。大唐军队的一团有两百人,最高官长是校尉。   牛奔听到李多祚的话当场笑得一脸稀乱,“将军,俺这就成为三卫五府的兵啦?”   “你想得美!”李多祚一点没客气的给他泼了一桶当头冷水,“只是让你去跟着他们同吃同睡同训练,上了战场一起战斗。但你的卫士编制还是普通的募兵。除非你能立下战功才可以正式转为勋府兵!——承誉,你也是一样的!”   “是。”薛绍笑了一笑没有多说。   “同吃,这个好啊!”牛奔一阵傻笑,笑得很乐,“听说翊府兵每顿都有肉!”   “看来赵队正说得没错,你就是一头专贪吃喝的蠢熊!”李多祚没好气的骂。   牛奔倒被骂得乐了,一个劲的傻笑。   “来人,把这头蠢熊给我带走,扔到勋一府陌刀团去!”李多祚下令道。   马上进来一名中侯军官,把牛奔带走了。   牛奔边走边喊,“承誉,到了勋一府千万记得要来找俺哪!”   薛绍冲他扬了个拳头,表示一定。   牛奔走了,李多祚斥退了左右的文吏并拉上了军帐,这才请薛绍坐了下来,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高级军官才能喝到的龙膏果酒。   薛绍摆了摆手,“不喝这个,茶水就行。”   李多祚就笑了,“莫非是嫌弃?”   “我一个小卒哪还有资格嫌弃?”薛绍笑道,“我是怕我今天能喝到,以后都没得喝,那日思夜想的滋味太难熬了。你可不知道我初入军营的头几天有多难受,都想跳到别人身上去咬两块肉来吃了!”   李多祚哈哈的大笑,给薛绍换了一杯茶,说道:“现在薛公子想必是非常怀念长安的锦衣玉食和风花雪月了吧?”   “说不怀念那是假话,谁还不想过好日子呢?”薛绍喝下了一整杯茶水,吁了一口气,说道:“但这一个月的苦当真没有白吃,我学到不少东西。”   “那就好。”李多祚在薛绍旁边坐了下来,说道:“裴公慧眼如炬,果然没有看错人。两万多名新兵当中,薛公子脱颖而出成为最出色的一个,这可全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   薛绍笑了一笑,煞感兴趣的道:“我挺好奇,李将军青春几何,从军多少年了?”   李多祚笑了一笑,说道:“李某本是靺鞨人,家父曾是一名部落首领,数年前家父率领族人归附大唐,才被赐姓为国姓。李某八岁那年就被父亲推上了马背,十三岁跟随父亲开始打仗第一次杀人,今年已经二十八了。”   “十五年的老兵?”薛绍有点惊叹,“饱战之将啊,难怪裴公对你如此的器重与信任。”   李多祚呵呵直笑,“我不行,毕竟读书太少脑子太笨。裴公甚至叫我去跟妖儿姑娘学习读书,这让李某很是汗颜哪!”   薛绍哈哈的大笑,“很多东西,都不是书本上能够学到的。年仅二十八岁就已经是十五年的沙场宿将,李将军前途无量!”   “不指望、不指望!”李多祚笑道,“还是薛公子这样聪明的读书人有前途。你这一个月学到的东西,能抵得上李某十五年所得啊!”   薛绍笑了一笑,其实李多祚更想说的恐怕是,我光凭出身就能抵得上他十五年的征战攀爬了。   “薛公子,知道我为什么将大军按在并州不动了吗?”李多祚突然道。   薛绍皱了皱眉头,“莫非不是因为休整?”   “这不是主要的原因。十七日行军,根本不算什么。当年追随裴公在西域远征,一连走上两三个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李多祚说道,“前方,又传败讯。朔州都督曹怀舜领兵出击,在长城关外遭遇阿史德温傅,一战大败死伤无数。我怕我率领的这一只新军和粮草辎重队擅自上前,听到了败讯会影响士气,或者是遭遇突厥主力攻破朔州杀进长城,被劫了粮草。”   “曹怀舜又败了?”薛绍很震惊,“此前在长安就听说了定襄道行军总管李文暕与庆州都督曹怀舜战败的消息,三战三败死伤无数,还丢了几个州县城池被突厥人血洗——现在又败!”   “是啊!”李多祚浓眉紧拧,说道:“曹怀舜兵败庆州后由回朝,原本朝廷要治他的罪,但裴公求情,说临战之时斩杀戍边大将太伤士气,可许他戴罪立功。于是朝廷再用他为朔方道行军总管镇守朔州,与云州的定襄道行军总管李文暕共守北方。但是曹怀舜也太急于立功了,他听几个牧民拱提的消息说阿史德温傅就在黑沙附近一带,随行兵马并不多。他居然就信了,急冲冲的带着人马急袭而去,想要来个擒贼擒王一雪前耻为自己正名。结果,他反倒是落入了阿史德温傅的包围之中,一战死伤无数,最后还向阿史德温傅行贿并许以和盟才得已逃脱。阿史德温傅才不理会什么盟约,趁他回师没有防备撵着他又是一阵掩杀,顺手还血洗了朔州的两个边境县城和汉民的牧人部落。”   “接连丧师辱国祸及百姓,曹怀舜恐怕是再无翻身之日了。”薛绍摇头叹息,身为主将急功近利不辨虚实用兵不得法,害死无数热血男儿,也使得后方的州县不保百姓深为荼毒!   “曹怀舜已经被秘密押到了并州关进囚笼之中,不日即将押往长安治罪。”李多祚双眉紧皱,说道:“现在前方的局势越来越危急了。云州李文暕与朔州曹怀舜本来是互为犄角共同防御长城一线,现在曹怀舜一军已经打光,周边也被突厥人洗劫,军民惨死云州危急,连并州都直接面对了突厥人的威胁。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整个大唐北疆顿时变得千疮百孔防不胜防。曹怀舜一败,真是祸国殃民啊!”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李将军何不抽调精锐,顶上朔州防务的空缺?”   “我是有这个想法,但不敢轻易实施。”李多祚说道,“首先,我麾下虽有三万兵马,但只有五千能战之兵,其他都是粮草辎重兵,还是未经战阵、训练不熟的新军。我如果带上全军杀奔朔州,无疑是去给突厥人送人头、送粮草。如果我只带五千兵马前去,身后的两万多新军随时可能生乱或是遭劫。去了,或许能够暂时顶上一时防务之空缺,但是朔州几乎已是空城,我这五千人的补给会是一个大问题。再者,朔州周边刚刚遭受突厥人的血洗,曹怀舜一路败逃手下的一些残兵也四下逃散了。朔州敌情不明,五千精兵也不敢轻易贸进,否则就有可能是羊入虎口。”   “李将军不愧为沙场老将,思虑周全。”薛绍想了一想,说道:“尽管如此,也不能在此坐视不理。李将军何不派一小队人马先去朔州打探,或可收集曹怀舜所部的残兵探明敌情安抚百姓?为将者保境安民,不就是干这些事情么?”   “说得好。”李多祚眼睛一亮,“这就是我今天找你和牛奔来的原因。”   薛绍顿时恍然大悟,“李将军的意思,要派勋一府的人马去朔州一探?”   “没错。首先申明,这不是裴公的意思,完全是我的意思。”李多祚说道,“再者,我敢断定此行很危险,你完全可以拒绝。”   薛绍站了起来,“我去定了!”   “其实,我更希望你能拒绝。因为,如果你稍稍出了一点差池,我都承担不起。”李多祚也站了起来,双眉紧拧,“昨日召开军前会议,众将一致通过我的决议,同意派一支人马去朔州打探。同时,有人提议可以派几个出色的新兵一同参与,算是一次实战磨炼。当场就有不少人合力推荐了承誉和牛奔这两个最出色的新兵。我一听到承誉的名字,当时就骑虎难下了。”   “现在我就写下一份军令状,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绝对没人赖到你的头上!”薛绍笑了一笑,“这么宝贵的机会你不给我,回头我肯定跟你翻脸!”   “唉!”李多祚无奈的重叹了一声,苦笑道:“我说,你怎么就分到了我的麾下呢,这不是让我左右不是人吗?”   “李将军,快借笔墨一用吧!”   当天,薛绍就和牛奔卷起铺盖一起离开了新兵团,去了勋一府。   新兵战友们如同送别远行的至亲一样恋恋不舍,都有人流泪了。一个月的同甘共苦,大家彼此之间结成了非常深厚的同袍情谊。   薛绍和牛奔到了勋一府军营当中,全是另一种感觉。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说新兵团里是一群苦中作乐的中华田园犬,那这里就是一群獠牙舐血敢于搏虎的野狼。   薛绍来到这里的第一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前世的特种基地。   煞气!   匪胆十足的煞气!   这里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股,因为杀人浴血而让人窒息的张扬煞气! 第0213章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勋一府的兵全是参与过上次北伐和多次战役,百战余生的老兵,是裴行俭精心打造的一支骨干精锐,是经历过血火淬炼的钢铁部队。   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牛人,但是新兵们都骂他们是鸟人,甚至骂过这些“鸟人”的祖宗十八代。因为他们特别拽毛特别嚣张,总喜欢在新兵面前装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你们都是狗屎大便的神气模样。偶尔客串一下新兵的武艺教头绝对都是下狠手,打伤打哭过不少人。   但是,新兵们又极度渴望成为他们这样的“鸟人”。   奇怪的是,勋一府的卫士们对待薛绍和牛奔非常的和气,名副其实的“像春天般的温暖”。   原因很简单,此前他们对新兵们苛刻和残忍,是希望新兵们尽快的成长,将来能在战场上多活一会儿,这其实是一种独属于军人的特殊的“慈悲”。   现在,他们已经把曾经交过手、特别熟悉也特别敬重的薛绍和牛奔这两个新兵,看作了自己集体当中的一员,是自己在战场上的臂膀与后背,是生死与共的铁血兄弟。   薛绍,终于在大唐的军队里找到了他熟悉的存在感。   若论单兵格斗能力,勋一府当中几乎没人能是薛绍的对手,这也是薛绍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与认可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薛绍在大唐还没有见过这样精诚团结众志成城的团队。   薛绍一点也不怀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敢于为身边的任何一个战友,去挡刀挡箭。   三卫五府的雇佣军老兵,他们是大唐的杀敌卫士,是真正的纯爷们儿、热血汉子。   就像薛绍在特战基地认识的那些战友们,一样!   薛绍与牛奔到达勋一府时,这里的汉子们给予了他们一个非常盛大的欢迎仪式——   一拥而上,将其扒光!   薛绍再神勇,敌不过一群骁勇又齐心的铁血爷们,被剥了个一丝不怪非常窘恼的站在那里,“你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老子可没有龙阳之癖!”   牛奔早就在骂街了,“你姥姥的,赔俺衣服!”   勋一府的爷们儿哈哈大笑,抬来了两个大水桶。   “洗吧!”   “洗完了,换张新皮!”   水,薛绍和牛奔在新兵团里是论碗分的。   到了这里,居然能洗个澡!   一群粗手粗脚的大爷们儿将薛绍和牛奔扔进了大水桶里,七手八脚的帮他们搓背洗头。   牛奔的大黑脸都红成了酱紫色,别这样别这样,俺会害羞的!   薛绍就更不用说了,你们这是要闹哪样啊?   洗完澡,一群大老爷们像举行庄重的宗教仪式一样,整齐的站成了两排,手里托着崭新的白色内衣和赤色的军服,还有闪亮的兜鍪与精致的铁甲,绣有瑞兽麒麟的血色战袍大氅。   还有,要上战场的卫士,才会配发的横刀!   原本轻松甚至有点无聊的气氛,斗然变得非常的凝重。   这时走进来一个四十出头的孔武汉子,脸上有三条狰狞的刀疤,长相不是丑陋就能形容,加上眼神冰冷像是完全没有感情,简直就是凶神恶煞。   “我是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旅帅,姓况,家中排行第三,脸上也有三条狗咬的伤痕,兄弟都叫我况三刀。”刀疤汉子的嗓子很沙哑、很厚实,每一字都像打鼓一样:“勋府没有孬种。每一个能进勋府的兵,都是真正的汉子,都是我况三刀的生死兄弟。”   薛绍和牛奔站着,沉默。   “每一个进勋府的兵,都会经历这样的仪式——洗去以往的一切,成为大唐的功勋卫士。”况三刀用他沙哑但是奔雷一样的声音沉吼道,“我们管它叫——勇士的勋礼!”   况三刀中气十足,雷鸣大喝——   “不管你是奴隶贱民,还是达官显贵,在这里,勋府——只有铁血与忠诚的卫士!”   “赤色军服是勇士的荣耀,麒麟战袍是英雄的标志!”   “你们要时刻记住,你们身上穿着的军服,是我们的妻子女儿和姐妹同胞们一针一线缝起来的!——我们,誓死撼卫之!”   “你们要时刻记住,你们身上穿的铠甲拿的刀剑,是我们的父辈儿子与兄弟同胞们亲手锻造的!——我们,誓死撼卫之!”   “你们要时刻记住——   头顶的苍穹,是大唐的天!   脚下的厚土,是大唐的地!   身后的子民,是大唐的人!   ——我们,誓死撼卫之!”   所有的勋府卫士齐声大喝——“誓死撼卫之!”   薛绍与牛奔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咆哮——“誓死撼卫之!”   “授服!”   手捧内衣的卫士上前一步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手捧军服的卫士上前一步来,“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手捧战袍的卫士上前一步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况三刀大喝道:“穿上它们,你们就是我们的生死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众卫士齐声大喝。   薛绍感觉都快有一点喘不过气来,热血与厚重的男人,简单而炽热的情感。   大唐的军人,壮!   “俺就认了你们这群好兄弟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牛奔突然号泣了起来,手忙脚乱的开始穿衣服。   薛绍相对比较沉默,静静的穿上了衣服。对那些人伸出了一只手,“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众军士各自一笑,一起把手拍到了薛绍的巴掌上。   “兄弟!”   “俺也是!——兄弟!”   当天深夜,勋一府越骑团第一旅全体一百名越骑卫士加上两名新兵,在旅帅况三刀的带领下,悄然离开大军屯,往北方挺进。   薛绍终于穿上了心仪已久的大唐铠甲,虽然不是明光甲,但也是铁甲之一的山文甲,很沉,穿在身上一点也不轻松。明光甲那种既轻薄防御力又高的铁甲,得是高级将领和皇族的亲勋才有资格穿。   再加上手上那一挺马槊、背上扛的角弩和腰上挎的横刀,加起来将近一百斤。带上这一套装备骑马,当真不轻松。   在挑选马战武器时薛绍本不想用马槊,原因很简单,自己的马上功夫本就不怎么样,一般骑兵用的漆枪都还用不大利索。   但是况三刀说,不会的都可以学。如果你只满足于用好漆枪,必然用不好漆枪。   这话听起来有点拗口,但意思薛绍懂了,道理和“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一样。于是他毅然的选择了世族大将专用的重兵器——马槊!   薛绍一行一共一百零三骑,他们的任务是打探朔代二州及长城周边敌情,及时回报。同时,还要招抚溃败之兵,安抚流亡百姓。   三万大军,还不知道前方的败讯。薛绍一行人执行的是秘密任务。   勋府的马仿佛都是久经考验习惯了长途奔袭,体力特别好。一夜疾驰,途中几乎没有做过长时间的休息。黎明时分,一行人抵达了代州境内的唐林县郊野。   在一片浓密的树林中稍作休整。   况三刀安排了两火卫士在四周轮换作为警戒斥侯,让大家抓紧时间吃喝休息补充体力。   临行之时众人都只带了一些散子蒸饼和饮水,现在坐了下来吃些干粮歇息马匹,有人靠在大树上打盹。   薛绍前世军旅之中惯用的“黄金睡眠法”,这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强迫自己在不熟悉的恶劣的环境下抓紧一切时间休息,这在战时是一门相当重要的技能。   吃完半张饼喝了几口水,薛绍马上进入了深层睡眠,体力得以飞速补充。   休整了大约一个多时辰,人马重新集结。   代州毗邻朔州接连长城,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古名“雁门郡”。   因为天色已明这里也接近敌战前线,随时可能遭遇敌军,因此况三刀带领大家走了山林间的小路。   老兵的经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对于这一片的地形,况三刀了如指掌。他甚至精准的在山林里找到了一眼清泉,带大家补充了饮水。   在山林里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村庄。   似有浓烟滚滚!   大家心里都冒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况三刀下令潜伏,先作观察。   滚滚的浓烟消散了一些,火焰却冒了起来。与此同时,五骑嗒嗒嗒的从村庄里跑了出来,一路在扬着刀“呜呜”的叫,马脖子下面还悬着带血的人头!   “突厥杂种!”   所有人几乎同时血脉卉张,眼睛发红!   但是,没有人贸然冲出去,因为况三刀还没有下令。   薛绍死死按住旁边像一头即将出笼野兽一样蠢蠢欲动的牛奔,牙关紧咬,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况三刀出奇的冷静,一双冰冷的眸子里仿佛看出不半点他的情感波动。   薛绍觉得,况三刀就像是一座冰原下的火山。   这样的人,的确是合格的战场指战官。   深入敌后,战场指挥官的每一个判断与命令都关乎胜负与生死。此刻,况三刀仍在冷静的观察。   那五骑沿着山道,朝着远离薛绍等人埋伏的地方奔走了。马脖子下面悬着的人头,洒下一片血迹。   “旅帅,就这样放这群杂种走了?!”牛奔发出了低声的咆哮。   况三刀捡起身边一坨泥块,劈头盖脸的砸到了牛奔的头上。   “再吵就砍了!”   牛奔恨得咬牙切齿,但是闷着没有再作声了。   薛绍蹲着身子走到况三刀身边,小声道:“头儿,让我进村去打探。”   “闭嘴!”况三刀很不客气的冷哼了一声,“都给我趴好了!”   不过片刻之后,前方山道上又响起了那一片更大声的“呜呜”怪叫。方才去而复返的五骑突厥兵又回来了。   山林震动!   他们的身后,跟来了一大片的骑兵! 第0214章 全都必须死!   薛绍伸出手指比在眼前,用速记法将突厥骑兵的数量飞快数了一下。   “三十九个!”薛绍与况三刀几乎同时出声。   况三刀回头瞟了薛绍一眼,表情仍是那样狰狞,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   “干了吧,咱们人多!”牛奔壮起胆子,又小声的嘟囔起来。   况三刀把手里的鞭子一扬,牛奔吓得缩了起来。   众人安静的潜伏,看这一群突厥骑兵从眼前跑过,冲进了村子里。   “都过来。”况三刀一挥手,除了在旁戒严的斥侯与看管马匹的人,所有人都围到了他的身边,呈扇形。   况三刀说道:“突厥兵的编制与大唐军队同,这批突厥兵应该是一队满员的编制,加上正副队正大约是五十二人或者更多。那个村子里的村民应该是凶多吉少,活着的也有可能被他们的人挟制了。所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牛奔恍然大悟,“况旅帅真聪明,刚才那五个是回去叫同伙的,之前肯定有同伙已经在村子里面踩稳了点镇住了村民——就跟那野狼来偷羊群时一样的路子!”   他旁边的一名卫士说道:“突厥人习惯每三人为一犄角,五人为一战圈,十人一火敢屠村,凑满一队五十人就敢抗衡十倍于己的官军!突厥每每袭击一地,必然先派前哨采眼,若能得手则放火起烟并派斥侯携带人头回报,二者缺一不可,否则大队人马方不会挺进以免落入陷阱。既然这条村子有了一队突厥兵,那附近不远很有可能还有他们的大队主力,正分散在各处烧杀抢虐,到了规定时间全都要一并撤返!如若贸然出击,必然打草惊蛇!非但救不得这些村民,我们也全都要死在这里!”   牛奔傻了眼,“这样啊……”   那卫士在牛奔的头盔上拍了一巴掌,“况旅帅在北疆多年,对此间地形风土和突厥人的战法习性都是了如指掌,这都是他教我们的——你个新兵竿子,多听多学少插嘴!”   薛绍静静的听着,这些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富贵经验!   “因为有两个新兵,所以浪费了多余的时间来说些废话!”况三刀冷冷的扫了一眼牛奔和薛绍,沉声道:“现在听我号令,甲火分为两组斥侯,沿大队突厥人来的山道向上溯查,看其后方是否有大队主力;乙火看守马匹;丙火分为两批斥侯,沿南、北两个方向包抄村落,仔细查探入村敌军的虚实!剩下的人马全部原地待命养精蓄锐,随时准备战斗!”   “是!”   丙火的卫士马上开始脱卸铠甲和刺眼的骑士战袍,留下马槊与箭弩,只带随身横刀与短刃,准备向村落潜伏进发。   薛绍,正是丙火的卫士!   大家的动作都很快,况三刀一双眼睛盯着薛绍许久,待他更衣完毕,况三刀一招手,“过来。”   薛绍到了他身边。   “你做过斥侯?”况三刀问。   薛绍摇头,“没有。”   “别想骗我。”况三刀说道,“你居然会掐点数头法,说,谁教你的?”   “跟一名退役的老军学的。”薛绍笑了一笑,吴铭教月奴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便跟我聊过。但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我还需要他来教吗?   况三刀没再多问,“机灵点,去吧!”   “是!”薛绍心里明白,况三刀是有意多给他煅炼的机会。   一火十人,猫着腰穿梭在树林中,向村落挺进。   薛绍前世有那么多的丛林特战经验,这下真是如鱼得水了。与他同行的几个老兵都惊讶不已,这个新兵竿子居然比咱们还蹿得利索,这不合理啊!   一行十人摸到了村子附近,个个都像隐伏在山林中的捕食山猫,悄无声息动作轻盈,呈扇形分散开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村子里的情况。   薛绍匍匐的摸到了村落的边沿,前方一栋民宅已经近在咫尺。他早就盯到了一颗民宅后方高大茂密的大槐树,那既是最好的掩饰,又能占领至高点的观察到几乎整个村子的全貌。   越接近民宅,薛绍越能清楚的听到房间里传出的女人号哭声,和男人粗野无耻的大笑声。   这个声音,稍有一点人事经历的人都能明白,那几个无耻的突厥人在对一个女人干什么。   薛绍强忍住内心杀人的冲动,三两下爬到了大槐树的高处,隐藏在树叶最茂密的枝叉中,透过树叶的孔隙居高临下观察。   村子不大,像是一个葫芦形,大约只有三四十户人家。葫芦的边缘就像是挨着山林砍凿开垦出来的,挨着山林建着民宅。较大的两个葫芦腹腔是村子里的大空地,应该是平常用来祭祀、集会或者晒谷子的大坪。   这时,葫芦小腹地的土坪上堆了大量的柴草在冒着烟火,应该是之前突厥人的前哨放的“烽火”。大腹地的土坪上则是聚集了大量的村民,围围站了一群穿着木甲皮甲与灰麻布战袍、戴着卷边羊皮帽子的突厥兵,手里提着明晃晃的五尺弯刀,偶尔甩出手里的皮鞭抽向人群。   已经有七八个人倒在了血泊中,人头已被砍下。剩下的村民紧紧凑在一团,有几个小孩子在不停的号哭。   薛绍清点了一下人头,大土坪里有三十一个突厥兵,八十四个百姓。剩下的突厥兵应该是抓着村里的妇女进了民房去糟蹋,或去搜寻散落的百姓与民财去了。   这时,大槐树下的民房里女人的号叫声突然戛然而止,几个突厥男人叽里呱啦的用突厥语骂咧起来。   薛绍的心里猛然一紧,气血就翻涌了起来……那个村妇,肯定是被杀了!   民房里的突厥男人踢开了房门,提着一颗带血的人头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将人头对着村民的人群中一扔。   村民们吓得慌张大叫,也有人大声的号哭起来,还有两个小孩子喊着“娘亲”大声的哭号。   “畜生!!!”薛绍咬牙切齿的低声恨骂。   村民人群中,一个六七十岁的白发老人站了起来,“我跟你们拼了!”   突厥兵的皮鞭劈头盖脸的就抽了上来,两个突厥兵上前将那个老人从人群里拖出来,噗哧几刀就捅翻在地,然后七八个人上前一阵乱刀,将那老人砍得支离破碎成了一堆肉泥。   薛绍扭过了头去,指关节抓着横刀的刀柄,骨骨作响。   “谁敢反抗,以此为例!!”   方才提着那个妇人人头出来的突厥兵,高扬着手里的弯刀大声咆哮。   薛绍回过头来看向那人,看来他还是这群突厥兵的头目。大唐统治了草原五十年,虽然没有将他们完全汉化,但是突厥人会说汉话,倒是一点不奇怪。   村民们看着大土坪上一堆没有人头的尸首、妇人的人头还有那一堆肉泥,都不敢吱唔反抗了。   一群手无寸铁的村民,面对一群手握刀剑丧失了人性的恶魔,想反抗也是无能为力。   “你们听着!”突厥头目大声道,“从现在起,你们当中的男人,都是我的奴隶!你们当中的女人,都是我的侍妾!你们就像牛马一样属于我,不许反抗、不许逃跑!否则,砍成肉泥!”   这时,另有十几名突厥兵,或者抱着成堆的财物或者牵着牛羊,再不就是押着几个逃散的村民都汇聚了过来。   突厥头目扬起弯刀叽里呱啦的说了一串突厥语,突厥兵扬起刀枪发出了一阵“呜呜”的欢呼声。   薛绍猜测那头目说的应该是“分赃”的事情,以后真该学一点突厥语。   这时,突厥头目走到了汉民人群中,从中间抓出了一个村妇。   村民一片惶恐,村妇拼命的挣扎与求饶,突厥兵则是哈哈的大笑。有个青壮男子跳起来反抗,马上被拖到一边砍下了人头悬到了马脖子上,身子被砍成了肉泥一样。   突厥头目让两个突厥兵拉着那个妇人,依旧进了这间民房,从里面扔出一具赤裸的无头尸首。   薛绍差点没忍住跳下去,冲进民房将那畜生给剁了!   “布谷——布谷!”   树下传来了轻轻的暗号声,薛绍溜下树来。三个同袍来了。   火长打了个手势,示意回去。   薛绍摆手,凑到火长耳边说这间民房里的是首领,我在这里盯着——擒贼擒王!   火长略作寻思,点头,带上其他人猫着腰回去通报消息了。   薛绍依旧爬上了树盯着村子里的情况。片刻后,突厥兵驱赶几个村民进了民房,然后就升起了炊烟。大土坪上也升起了柴火,他们动手宰了几只羊。   看来突厥兵没有急着走,还想在这里做顿饭吃。   “断头饭!”   薛绍的牙齿咬得骨骨作响。   稍后火长和几个卫士去而复返,说敌情已明附近没有突厥大部,况旅帅已经下令捕杀这群突厥兵——下手要快以免误伤百姓,除恶务尽,一个也不许逃脱!   “这间民房里的头目,交给我!”薛绍请命。   “况旅帅已经布排妥当,只等这里最先下手,成败与否至关重要。突厥人最先扑杀的,肯定也是这里!”火长犹豫了一下,“有把握吗?千万别逞能!”   “我行!”薛绍斩钉截铁。   “得手之后,吹这个号角!”火长拍了一下薛绍的肩膀,递给他一个越骑专用的牛犄号角,带着其他的兄弟猫着腰,悄然消失。   虽然是个新兵,但火长给了薛绍充分的信任。薛绍按捺住即将沸腾的热血,仍旧爬上了树,盯着大土坪上的那群突厥兵。   头顶的苍穹是大唐的天,脚下的家园是大唐的土,这里的子民是大唐的人!   ——誓死撼卫之!   这群畜生,全都必须死!!! 第0215章 以血还血   过了片刻,薛绍估计火长和其他的兄弟应该都抵达了埋伏地点,准备就绪了。大坪里的突厥人围着火烤的全羊大声笑喊,稍有放松。蹲成一片有如一群鹌鹑的村民当中有人在东张西望的看似是想逃跑或是反击,负责看守的突厥士兵抡起皮鞭子就是一阵猛抽,村民便不敢动弹了。   薛绍心想,大唐的子民还是很有血性的,不是那种排队跪着让日本人砍头、旁边还有一群同胞麻木围观的满清遗民。只要我们这里一动手,这些村民必然发起反抗!   羊看来是烤得差不多了,大多数的突厥兵围了过去。   民房里的村妇惨叫声和猥亵的怪笑声,却还没有消停的意思。   薛绍悄无声息的从树上滑了下来,沿着民居后方挖出的土坎摸到了宅后,到了卧室的窗户边。   声音很近,甚至能够听到肉体撞击的啪啪声了。   穷苦人家用的夯土和草木搭的房子,卧室的窗户用几根小木棍撑起然后遮了一块破布。窗户很窄不好进去,瓣断木棍发出的声响很有可能惊动里面的突厥兵。   后门应该是一块挺薄的木板,薛绍悄悄的潜伏到这里观察了一下,这应该是连接厨房,门外泼了不少的洗碗脏水。门板只有一块横着的门闩插着,这个没难度!   薛绍从马靴里掏出了解绳尖刃,小心翼翼的用刀尖刺进门缝,将那门闩朝旁边悄悄的挪移。   “卡嗒”一声轻响,门闩解除!   薛绍屏息凝神的停了一下,卧室里仍是那样的声音,突厥人正得意忘形,没有注意到厨房这边的细小动静。   薛绍将手从门下的缝隙里伸进去轻轻托起,以免木门的门轴转动发出声音。然后慢慢的,轻轻的推开了门。   厨房里悄无声息。   薛绍猫着身子闪了进去,刚刚落停,大水缸里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头来,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   薛绍吓了一跳,一个翻滚过去捂住那男孩儿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男孩儿仿佛都吓傻了,瞪大了眼睛双手扳着薛绍的手。   “我是大唐卫士!”薛绍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   小男孩儿马上就不挣扎了,眼泪夺眶而出,稚气的脸上充满了悲愤。   “乖乖在这里藏着,我去杀敌!”   小男孩儿连连眨着眼睛,身子往下缩。   薛绍松开他,小男孩儿乖乖的躲进了大水缸里自己拉上了缸盖子,露出一个芦竿在外面呼气。   薛绍吁了一口气,差点暴露!   卧室里的突厥人发出了猥琐的大笑声,好像是在嘲笑同伴“时间太短”。马上又是女人的惊叫,看来是换了个男人在凌辱她。   有脚步声朝厨房来了!   薛绍一个激灵朝旁边一滚,藏身在了柴堆与灶台之间。   一个光着身子满身是汗的突厥人喘着粗气儿走进了厨房,拿起灶台上的一个泥碗。看来是口渴了,他伸手去揭大水缸的盖子。   水缸里的那个小男孩儿突然一下跳了出来,对着那个突厥人脸上就喷了一口水。   突厥人出于本能的吓得大叫一声后退两步。几乎是在同时,薛绍一闪身跳了出来从后面扳住那个突厥人的下巴,将他头胪往左方一扭同时手中的尖刀在他喉咙上往右一抹,他的脖间就像断裂了的自来水管一样,血雾猛喷而出洒了小男孩儿一脸。   房间里的两个突厥人显然是被惊动了,叽里呱啦的大叫。   薛绍再也无法顾及那个小男孩儿,一步跨进卧室里,迎面一个赤条条的突厥人拿着刀对他冲来,正是那个头目!   薛绍刚一看到他,心中那股怒火就像火山喷发一样再也无法抑制,怒喝一声斗然暴起,一把尖刀疾如闪电的扎进了他的喉咙里!   突厥头目瞪大了一双死鱼似的眼睛,死瞪着薛绍。   薛绍将手中的尖刀用力一拉一绞,突厥头目的喉管与颈椎咔嚓扭断,鲜血喷了薛绍自己一身。一拳猛然挥出,这一颗人头直接滚落下来,生生被打断!   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床上那个突厥人大声怪叫的从妇人的身上跳起,刚要去抓床边的刀,薛绍的手里的尖刀飞快一扔,直直的插中床上那个突厥人的喉咙!   “啊——啊!!!”床上的妇人像疯了一样,缩在床角惊声尖叫!   薛绍什么都顾不上那么多了,拔出腰间的横刀,拿起号角“呜呜”的吹响!   大土坪上的突厥人顿时炸了锅,一窝蜂的朝薛绍这边涌来。   薛绍提起突厥头目的人头,踢开房门扔了出去,大声道:“大唐天兵在此,贼首已死,叛逆还不束手就擒!!”   朝这边冲过来的突厥人看到头目的人头大吃了一惊,稍稍一停,几枚箭矢就朝他们射了过来,当场放翻了两人!   “大唐天兵在此!!”薛绍的火长,带着埋伏的兄弟们冲了出来!   “杀——”   突厥人的野性顿时暴发出来,一群人分散开来,分别杀向薛绍和火长等人。   朝薛绍这间房杀来的突厥人,约有七八个。薛绍站在门口想凭借地势化解他们的人数优势。突厥人倒是不笨,抢起弓箭就射了过来。薛绍连忙闪身进房关上门板,笃笃笃一阵大响,薄薄的门板一下就被弓箭射穿了!   床上的那个妇人已经拔出了突厥人喉尖的那把解绳尖刀,双手高举过头疯狂的对着那两个突厥人的下体猛扎。   “畜生、我杀了你!杀了你!!”   小男孩儿也从水缸里爬了出来,拿起立在厨房后门边的大锄头愤怒的砸打厨房里的那个突厥死尸。   “快从后门逃走!!”薛绍倚着土墙大喝道。   小男孩儿很听话,扔了锄头就准备从后门里跑出去。薛绍大喝道:“男人怎能独自逃命,带上这个女人!”   十岁的小男孩儿勇敢的跑了回来,拉那个妇人一起跑。妇人赤着身子一身是血的跳下床,连滚带爬的从后门跑了。   门外响起激烈的搏斗声,笃笃笃的箭矢之声不断传来,薄薄的门板很快支离破碎,突厥人抡起石头砸过来,房门轰然大开。   薛绍知道,这时候跳出去肯定要被射成个刺猥。但是他们的射箭速度,肯定不会快过冲锋枪!   他抓起一个墙边的大瓦瓮就朝外面扔了出去,果然响起一片叮当当的箭矢撞击声。几乎是在同时,薛绍大喝一声如同猛虎下山的冲了出去,一跃而起从天而降,手中的横刀怒劈下来!   一颗大好人头从头顶到鼻子被劈破,鲜血与脑浆迸裂!   突厥人刚刚放了一箭来不及换弦,看到薛绍出来,哇哇大叫抡起弯刀就杀奔过来。   火长等人分散于各处在与突厥人搏斗。这个战术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尽量的分散突厥人的兵力并最大可能的牵制他们,减少他们杀害村民的可能、为况旅帅的主力来袭赢取时间!   可是短时间内,薛绍这一火人面临的压力也就相当巨大了。   薛绍现在已经面对了十几个人的围歼!   被他当头砍死了一个,其他的突厥兵显然是大怒,一米多长的大弯刀疯狂的朝薛绍砍来。薛绍边打边跑,总之不让他们包围起来,也不给他们抽空放箭的机会。   近战格斗,没理由怵他们!   游斗战术很起效果,薛绍非但没有受伤还砍死了两个突厥兵,抽空还吹了几下冲锋的号角。   号角再次一响,那一伙村民当中突然爆出几声怒吼,全体爆发了!   他们没有武器,但几个勇敢的小伙子不顾一切的跳起来迎向突厥人的弯刀,用自己的身体做盾挡住了他们的攻击,身体被戳穿了也死死的抱住突厥人不松。其他的人马上跟上,一窝蜂的将几个突厥兵压在了一起,用掐、用拳头、用牙咬,将那几个突厥兵弄得大声惨叫!   “乡亲们,报仇啊!!!”   村民们全部发狂了,抡起什么是什么,石头、锄头和突厥人落下的刀全部成了他们的兵器,疯狂的展开了反扑。   薛绍怒喝一声,一刀斩断了一名突厥人的脖子,人头滚落一旁,脖颈喷出浓烈的血水。   “畜生,我杀了你们!!”   一声歇斯底里的女人尖叫声响起,赤身裸体满身是血的妇人光着脚跑了回来,手里抓着薛绍的那把解绳尖刀,疯了似的冲向突厥兵。   薛绍大惊,“不要!”   迟了,一名突厥兵一刀砍下来,女人拦腰被砍成了两截。   倒在地上的女人瞪大了眼睛高举着尖刀仍在叫骂,“畜生,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那个男孩儿也冲了出来,抡起锄头砸向了那个杀人的突厥兵。   突厥兵挥刀一挡,刚要迎头砍死那个小孩儿,一把横刀的刀尖从他心窝里钻了出来。   薛绍把手里的横刀当成飞刀给掷了出来。   “混蛋,快跑!!”薛绍大吼。   小男孩儿大叫一声,“我是男人!”   捡起突厥人掉落的那一把弯刀,小男孩儿“啊啊”的大叫着冲了过来。   薛绍看到,不远处两名突厥人将弓箭瞄准了小男孩儿。   他的心脏猛然一缩!   箭未射出来,那两个突厥人突然惨叫着翻倒在地,身上变得像刺猥一样!   滚滚的马蹄声和呜呜的号角声,铺天盖地而来。   “大唐天兵在此!!!”   葫芦型的村头和村尾,两拨骑兵冲杀进来,如同两股钢铁洪流,如同泰山崩塌之势!   村民们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疯狂的撕咬追杀突厥人。   突厥人慌了!   围攻薛绍的几名突厥兵掉头就跑,想去骑上他们的马匹逃蹿。薛绍捡起地上的一柄弯刀扔了出去,当场戳死一名突厥人。   那几个突厥人跑出没有几步就停住了,因为他们面前堵着一个铁塔巨熊般的男人,挥着一把三米多长的大陌刀,像绞肉机一样哇哇大叫的砍杀了过来。   “杀!——杀!——杀死你们这群杂种!!!”   牛奔,如魔神下凡!   薛绍连忙跑过去拉住那个嗷嗷叫的小男孩儿,从他手里夺过那把比他个子还要长的弯刀,将他拉回了房里。   “躲着,别出来了!”   “不行,我是男人!” 第0216章 连番血战   薛绍扯了根绳子将小男孩儿给绑了扔到屋后,“屁点大,别添乱!在这里蹲着!”   然后,薛绍从突厥人的身上拔回自己的横刀,依旧杀了回去。   牛奔的武艺谈不上有多“精湛”,但天生好胆力大无穷,配上大陌刀,猛人一个势不可挡,身边已经砍翻了四五个突厥兵。剩下的几个都被这头巨熊一般的怪物给震撼到了,仓皇逃命。   薛绍提刀冲出来,牛奔一眼瞅到他大喜过望,“白脸的,你没死哇!”   “狗屁!”薛绍没好气的骂了一声,“杀敌!!”   “好嘞——杀光这群杂种!!”   两人拼成了一组,大肆砍杀。   突厥兵面对百名精锐唐军的突袭和村民的暴起,再加上头目先被薛绍杀了群龙无首,很快被剿杀得溃不成军。   五十二个突厥人无一幸免全部变成了尸体。愤怒的村民们无法原谅这群杀害了他们亲人的强盗,没有一具突厥人的尸体是完整的,战斗结束了仍然有人撕咬突厥人的尸体,甚至有人将他们的肉咬下来生生的吞吃。   况三刀让将士们尽快安抚村民,打点善后。杀了这一队突厥兵,这里也就不能久留了,必须让他们尽快往南撤走,去并州。   薛绍找到那个小男孩儿替他解开了绳索,刚开始小男孩儿还挺生气,后来看到家门口的那一具最先被摧残的无头女尸,他哇声大哭起来。   那是他娘。   薛绍扯了一块床单来盖住女尸,蹲到小男孩儿身边,“是男人,就别哭。去找找看你还有哪些亲人。”   小男孩儿就真的不哭了,到处叫喊的找他的亲人了。结果发现,他的爷爷、父亲和年幼的兄弟姐妹全部都死了。   小男孩儿居然没有哭,薛绍和其他的卫士们都觉得有些奇怪,也担心他受的刺激太大了失心疯,于是好几个人围在他身边劝他,哄他。   “叔叔,我想从军,杀敌报仇!”小男儿稚嫩的声音,斩钉截铁。   薛绍蹲到他身前,“可是你还小,力气不够。”   小男孩儿的表情很固执,“你都说了,我是男人!”   薛绍笑了一笑抹去他脸上的鲜血,“听话,十年后,再从军。”   “那这十年,我去哪里?”   小男孩儿的一句话,让薛绍等人都陷入了沉默。   村民们渐渐的冷静了下来,开始为亲人们收尸准备撤离。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走到了薛绍身边,抱住那个小男孩儿说道:“山伢子,跟婶婶一起走吧!老秦家就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会把你养大再让你去从军,为你的父母叔伯兄弟们报仇!”   “好!”小男孩儿答应得很果断,抬头看着薛绍,“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薛绍摸了摸他的头微然一笑,“大唐卫士!”   “总有一天,山伢子也要成为叔叔这样神勇威风的大唐卫士!”山伢子大声道。   薛绍呵呵的笑着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就叫山伢子,有大名吗?”   小男孩儿摇头,“我爹不识字,就叫我山伢子。”   “姓秦是吧?”薛绍说道,“我给你取个大名,以后投军的时候用。”   “好!”   “就叫——秦破虏!”   况三刀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对薛绍招了一下手,薛绍走了过去。   “干得不错。”简单的四个字,况三刀仍旧说得毫无感情,然后马上岔开了话题,“识字吗?”   “会。”   “写封驰报,给并州李将军送去。”况三刀说道,“大体说一下这里的情况,并说我们继续朝前侦察了。”   薛绍道:“就说,突厥兵力已抵代州唐林村野,时刻威胁并州。我部继续挺进朔代二州摸排调查,另有南迁百姓万望收留安置。这样如何?”   “好。”况三刀挥了一下手,旁边两人递来笔墨纸砚。   薛绍用蓝田秘码写下了这一份驰报,刚要收进木筒里用泥胶封起,况三刀抢了过去展开一看,马上就将薛绍叫到了僻静处,“你写的什么?”   “驰报。”   “我虽然识字不多,但也知道你这不是写的汉字!”况三刀上前一步瞪着薛绍,压低了声音道,“这样的驰报,主帅如何看得懂?”   薛绍微然一笑,“况旅帅放心,这封驰报如果不幸落在了突厥人手里,他们绝对看不懂。但是主帅身边的书令使,肯定能认识!”   “早就看出你不简单!”况旅帅低声地吼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薛绍吸了一口气,仍是微笑,“和你一样,大唐卫士。”   况三刀双眼一眯,盯着薛绍看了半晌,没再多话转身就走,大声道:“一个时辰,清理战场再度出发!”   一场激战唐军和村民获得了胜利,但村民死伤不少唐军也牺牲了十七人,另有四人重伤,轻伤不计。   村民和卫士们一起掩埋了尸首处理了伤员,况三刀派了一匹快马去递驰报,派六名带轻伤的卫士护送这些村民和重伤的伤员,往南撤向并州。   出发时的一百零三名唐军,现在还剩下七十五个继续前行。   人马结集队伍时,秦破虏来找到了薛绍,“叔叔,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或许可以吧!”薛绍笑了一笑,捏捏他的脸蛋,“你是男人,以后要好好的保护你的婶婶和乡亲,要听婶婶的话、要孝敬她。”   “我会的。”秦破虏很认真的点头,“如果我想找你,该要去哪里?”   薛绍蹲下身来,微笑道:“不用找我。你只管奋发努力,要多读书勤练武,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纯爷们儿。等你哪天做了将军,我们就能见面了!”   “男人大丈夫,说话要算数!”秦破虏很认真的点头,“等我做了将军,你一定要来见我哦!”   “来,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秦破虏非常认真的和薛绍击掌为誓,然后背上小包袱跑回去牵着他婶婶的手,一步一回头的和众多村民们一起走了。   “兄弟们!”况三刀喝了一声,众皆肃立。   况三刀说道:“虽然我们干掉了这一队孤军深入前来打劫村庄的突厥游骑,但我们的人员也减少了二十多个。前方不容乐观,既然有突厥人渗透到了这里,估计长城边防洞开朔州已经陷落,代州也有了不少的突厥人在四处劫掠烧杀。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朝前挺进,尽可能的摸清敌情、解救更多的百姓子民。但是我们人手有限,不能蛮干。往下,情况会更加危险。兄弟们务必提高警惕、服从号令。不要徒逞血气之勇只想杀敌,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摸排敌情!”   “是!”   “全体上马!”   一行人上了马,在掩埋阵亡唐军的大坟堆边围成了一圈,静默。   “脱帽,扬兵!”   所有人将兜鍪托在了手里,另一手高高的举起兵器。   “兄弟们,请安息!”况三刀大声道。   “兄弟们,请安息!”众军士齐声喝道。   有好些个卫士流出了眼泪,但是没人哭出声来。   “得胜之日,我们再来祭奠!”况三刀大声道,“出发!”   薛绍戴上了兜鍪看了死气沉沉的空荡村庄一眼,战争,受害最大的还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不管哪个时代,军人的职责永远是神圣的——保家卫国!   薛绍一行七十五人,继续沿山道朝北方挺进。沿途发现了不少零星的逃难百姓,士兵们对他们进行了安抚指引他们向并州逃难,那里有大唐的主力王师。并且,从这些逃难的百姓们口中,了解了许多前方的情况。   此前朔方道行军总管曹怀舜镇守的朔州,的确是全盘陷落了。突厥大军追着曹怀舜的残部掩杀进入长城关口,然后血洗了整个朔州,劫去了大量的牛马和人口,整座城内几乎再无生灵。毗邻朔州的代州也遭受了很严重的兵灾,虽然突厥人暂时没有直接攻打代州的治所、防御坚固的雁门县,但他们从朔州的各个防线缺口渗透进来,针对雁门身后的偏远村甸,正在进行报复性与破坏性的烧杀劫虐。   突厥草原被大唐统治了五十年,天知道突厥人心底积攒了多少怨恨。   代州都督窦怀愆根本无法、也不敢分薄了兵力去遏止这些化整为零的突厥强盗,他只能是坐镇雁门,力保城关与州城不失。否则,突厥大军就将真的全部杀进长城关内,血洗河北腹地了!   “我们必须见到代州都督窦怀愆,才能真正落实这些情况!暂时不能全凭难民的一面之辞就贸然回报,以免误导了后方主力。”况三刀很警慎,说道,“兄弟们,打起精神继续向雁门挺进!”   傍晚时分,薛绍一行人走出了山林。前方隐约可见连绵的崇山峻岭,不再有山林的掩护。这里就是古来有名的雁门郡,万里长城上的重要险关雁门关和代州的治所雁门县,就在前方。   望山跑死马,山道崎岖难行,这一路过去还得几十里。从昨天半夜走到现在还经历了一场厮杀,大家显然都累了,连战马也有些力衰。   “兄弟们!”况三刀说道,“务必一鼓作气趁天黑之前,进入雁门!”   前方突然烟尘嚣起。   薛绍跳下马来将耳朵贴着地面听了片刻,大声道:“大队人马奔来,有骑兵!”   “隐蔽!”   况三刀马上将人带回了树林之中,躲藏起来。众人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莫非雁门也陷落了?!   没多时前方跑来一大批人约有数百,哭爹喊娘一片混乱,显然是一群逃命的难民。在他们后方,有一群突厥骑兵在追杀,弓矢乱飞挥刀狂砍,如同虎入羊群。   况三刀毫不犹豫的大声下令,“杀敌、救人!”   “况旅帅,请慢!”薛绍连忙叫停,快语道:“敌军数量不下百数,贸然出击恐怕要伤及无数百姓,我们还未必打得过!——不如叫兄弟们分散在树林各处,一同吹起号角大声呼喊、并用树枝扫起灰土烟尘以为疑兵!突厥若退,则我救人为上不必恋战追击;突厥若不退,我们再从四方杀出以包围之势合力击之,或可先声夺人占据主动!”   众人一听,齐声赞叹“兵法妙计”。   薛绍近乎肯求的看着况三刀,“头儿,听我一回!”   况三刀眯着眼睛盯着薛绍看了片刻,大喝一声——“按他说的办!” 第0217章 埋在一起   众卫士们分散到树林各处,每火有两只号角,现在十几只行军号角准备就绪。薛绍仿造三国演义里张飞在长阪坡的做法,叫人砍了树枝挂在马鞍上,稍后号角声一起就骑马在树林里奔腾,作为疑兵。   所有人的行动非常迅速,一则训练有素,二则时间紧迫。每一秒都有百姓的性命在丧失。   前方人马离此不过三百米,百姓在仓皇逃遁,后面的突厥兵在疯狂掩杀。追得最近的几个人已经冲进了百姓人群中,手里刀落像砍瓜切菜一样,人头与肢体乱飞,血液喷溅惨叫四起。   每个唐军将士的眼睛都像是要喷火了,但大家没有轻举妄动,等着况三刀的号令。   况三刀就站在薛绍的身边死盯着前方,面目依旧狰狞,眼神寒凉如冰,手里握着一个骑兵号角。   “眼前此景,座谈客可以想出一百个计策;但真正面对这样的情景,一般人心里早已是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就算是我带的这些沙场老兵,也只会听令行事。”况三刀沙哑的嗓音低沉的响起,显然是在对薛绍说话,“你绝对不是一般人。若非身经百战历经无数生死,不会有这样的冷静;若非机智过人胸怀韬略,不会在这种危难时候想出这样的计策——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么?”   薛绍说道:“改天把酒一醉,自当奉告!”   况三刀几乎没有回头看薛绍,点了一下头,吹响了手中的号角。   “呜——呜呜!!”   紧接着,十几只号角一同吹响,准备就绪的骑士策马在树林中奔跑起来,一片烟尘四起。同时,所有人发出大声的吼叫。   前方奔跑的百姓哪里还顾得上前方异样,后面的弯刀几乎要砍着脖子了,他们只知亡命的奔跑,慌不择路的奔跑。   可是突厥人就不是这样的反应了,唐军的牛犄号角与他们自己的号角声不同,他们一下就能听出来。   当下,跑在最前的突厥人就愕然的停住了。后面约有一两百骑也依次停住,犹豫不定的看着这一片树林。   “杀啊——”薛绍等人用刀剑拍打着身上的铠甲,发出洪亮的金属敲击声。再一看树林当中,漫天的烟尘超过了树尖,如同千金万马奔腾而来。   突厥兵打了一个呼哨,调转马头就跑。   “打出旗帜,救援百姓——快快快!”况三刀大声下令。   几面唐军旗帜张打起来跑出树林,对数百名百姓奔去。   “我等是大唐王师,百姓勿惊!!”   “快进树林!——快快快!!”   百姓们发出一片庆幸又凄惨的大叫声,连滚带爬的朝树林这边涌来。   “不要再走官道,全部进树林!”   “快快快!!”   薛绍和所有的卫士都冲了出去,尽可能的将百姓们拉进树林。   大家心里都清楚,突厥人不是白痴。一旦发现没有千军万马杀出来,是自己受到了欺骗和羞辱,以他们的性格绝对会翻身再杀回来。   时间非常的紧迫,如果不能赶在突厥人杀回来之前躲进树林,站在这官道上就是当活靶子的命。突厥人的骑射功夫可不是吃素的,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族群,八九岁的孩子就以百步穿杨为荣!   百姓们跑到这里,好些都已是体力枯竭。尤其是一些女人、老人和孩子,根本就跑不动了。尤其是见到了唐军,他们在面临死亡时迸发出来的求生欲望与生命潜能稍一松懈,好些人趴在地上爬都爬不动了。   薛绍等人只能拖着背着扛着这些人,拼命的往树林里钻。   北方,滚滚的马蹄声果然去而复返。   疑兵之计可不能用两次,这下真是劫难当头了!   “兄弟们——誓死撼卫之!!”况三刀翻身上马,高举马槊。   所有唐军将士翻身上马,大声怒喝,“誓死撼卫之!”   薛绍大吼道:“乡亲们,赶紧逃进密林深处!不要回头不要停留!往南方去,去并州!!”   “你、你们就这么几个人啊?!”一名汉子沮丧的叫了起来,“雁门都陷落了,成千上万的突厥兵正在洗劫州县城池,你们挡不住的——赶紧一起逃吧!”   众人一听,心中同时一惊——雁门真的陷落了!   “快走!!!——”况三刀策马奔过来大声怒吼,“我们是大唐卫士,拼死也要拦住他们!乡亲们,赶紧逃!走山道去并州!那里有我们的主力王师!!”   “好、好吧……”   百姓们咬牙爬起来,四面八方的逃进了密林。   况三刀拿马槊敲了一下薛绍的铠甲,“你也去,把这里军情汇报给李将军。”   “你让我当逃兵?”薛绍怒瞪况三刀。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知道你是个人才。”况三刀依旧面目狰狞,言语冰冷,“你绝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还不都是一条性命吗?”薛绍沉声道,“我们全都发过誓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这是命令。”况三刀冷冷的道,“如果你还是勋一府第三旅的兵!”   “……”薛绍脸皮一抽搐顿时无言以对。   况三刀一槊指向牛奔,“你,保护承誉一起去!务必让他安全抵达并州!”   “俺不去!俺要跟那群杂种拼了!”牛奔大叫。   “砰!”   况三刀一槊拍打在了牛奔的头盔上,“再有抗命者,一槊捅死!”   “承誉,牛奔,去吧!”好几名卫士大声道,“若有机会,把我们迁去那个村子,和阵亡在那里的兄弟埋在一起!”   “明年清明,来给我们上炷香!”   “快走!——来不及了!”   “再不走就翻脸,来世都不认你们做兄弟!”   薛绍一把拽住牛奔,“走啊!!”   “俺……不……去!”牛奔放声大哭。   “砰!”又是一槊拍打在了牛奔的盔甲上。   “孬种,不许哭!!”况三刀沉喝,“记住,你们不是逃兵!你们身负艰巨的使命,要将这里的军情递给李将军知道!——不要让我们平白的送死,一定要达成任务!”   “是!——”薛绍大声应诺,嗓子都哑了。就像况三刀的嗓门一样。   况三刀时常冰冷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罕见的温情,肌肉扭曲的脸上甚至现出了一抹微笑,“要是都死了,谁来埋葬我们?”   这话刚一落音,况三刀怒喝一声“驾”,调转马头挥舞马槊朝前冲去。   “驾——”   所有的勋一府越骑们,朝前冲去。   前方,突厥骑兵黑压压的一片,滚滚而来!   “兄弟……!”牛奔号淘大哭。   薛绍死死咬牙眼泪到了眼眶边,拼命拉着牛奔往树林里走。无奈牛奔实在太过笨重力气也太大了,薛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没能拉动这头犟牛几步。   “蠢熊,再不走老子一刀捅了你!”   “走——”牛奔大吼一声,突然一把抓住薛绍将他扛起来,大步如飞的开始在茂密树林里狂奔。   “你疯了,放老子下来!”薛绍大叫。   “不放、不放、就不放!”牛奔大叫,“况旅帅说了,一定要让你安全抵达并州!”   “老子有腿,自己能走!”   “我就你这一个兄弟了,就让我扛着你走吧!”牛奔大声号哭的扛着薛绍,发足狂奔。当真像是一头丛林里的黑熊。   “你他娘的真是蠢熊啊!马都不要了!!”薛绍在他背上差点被他颠到呕吐,用刀柄砸打他的铠甲。   “呃!……马,我们的马!!”   扑通一下,牛奔将薛绍扔到了地上,飞一般的跑回去牵来两匹马。   薛绍差点一下被他摔到头晕眼花爬不起来,破口大骂,“猪!你就是一口活猪!!”   树林百步开外,激烈的战斗已经打响。   薛绍与牛奔甚至都不敢回头去看,咬着牙狠着心,各自牵上一匹马钻进了密林之中,带着那些逃难的百姓一起往南方密林当中匆忙的撤走。   逃命就是逃命,只能用张惶和连滚带爬来形容。满山的百姓约有四五百人,在密不见阳光的丛林里一阵乱钻,薛绍还得不时的大声呼喝聚拢这些百姓,以免走散迷失在丛林里,或是落单被野兽吃了。   突厥人的骑兵,轻易不敢闯进茂密的树林。再加上况三刀等人誓死阻拦,一时好像没有追兵杀进树林,薛绍稍稍松了一口气。   心里,却是更加沉甸甸的。   逃了有一两个时辰,发现一条小溪。薛绍招呼百姓在溪边稍事歇息,有干粮的吃点干粮,没干粮的补充一点水份也是好的。   薛绍和牛奔一路上都出奇的沉默,现在背靠背的瘫坐在一起,都只顾得上大喘气了。   良久。   “白脸的,你说……”牛奔突然开口了,“我们还能见到况旅帅么?”   “能。”薛绍回答得斩钉截铁。   牛奔突然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马上又失望的撇下了嘴,“你骗俺!”   薛绍站起身来踢了他一脚,牛奔貌似很怕很疼的惨叫了一声,嘿嘿傻笑。   “白脸的,你说……”   “老子有名字!”   “承……那个啥,你说!”牛奔絮絮叨叨地说道,“人死了,都会去同一个地方么?”   薛绍点了点头。   牛奔一下就笑了,“那就成!——反正俺也会死的,迟早还能再见到这些兄弟们!”   薛绍牙关紧咬,沉默。   “俺好像听到你说要和况旅帅把酒一醉的,到时候记得叫上俺啊!”牛奔絮絮叨叨。   薛绍依旧沉默,眼圈刺痛。   “将来,等俺死了,也要和他们埋在一起!”牛奔的声音在颤抖。   薛绍的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愤怒的一脚踹在了牛奔的屁股上。   “埋你大爷!埋你大爷!”薛绍一边踢一边大声咆哮。   “俺没大爷,生下来就一个人!”牛奔有点被吓到了,怯怯的道,“白脸……承那个啥,你……”   薛绍叭叭的几脚又踢了上来,“给老子闭嘴!!!”   “好,好,俺闭嘴……好汉饶命!”牛奔做抱头鼠窜状的求饶。   正在这时,前方扎堆在休息的百姓,突然发出一片惊呼和骚动。   “别怕!!”薛绍拔刀出鞘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牛奔大声怒吼的抓起他的大陌刀,如一头黑熊般跳了起来,“大唐卫士在此,谁敢伤俺百姓,剁成肉泥做包子!!” 第0218章 兵与匪   树林里钻出二三十个人来,个个衣衫褴褛形如野人,但每个人的手上都有武器。   “兄弟且慢动手,我们也是唐军!!”对方有人大喊。   薛绍架住横刀一步站定,“哪部分的?”   “朔州守兵,朔方道行军总管曹怀舜麾下!”对方大声道,“你们是哪部分的?”   薛绍略吁了一口气,听口音、看衣甲和武器,的确是唐军没错。   “我们是北伐王师、单于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麾下!”薛绍大声道。   “王师来了?裴元帅来了?!”对方军士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王师来了!朝廷的王师来了!”   薛绍大步上前,“你们有多少人?”   “约有两百之数,大多带伤,散落在这一片丛林之中。”对方一名小校模样的人答道,“隐约听闻北方远处传来号角之声,我等特意前来查探——那是怎么回事?”   “两百多兄弟?好哇!”牛奔一听就来了劲,大声道,“赶紧随俺一同杀回去……”   薛绍一脚踢到他的屁股上给了他一个趔趄,杀你大爷,这些人站都快要站不稳了,对上突厥骑兵不是摆明了去送死吗,那样况三刀等人岂不是平白牺牲了?再说了,这些人是敌是友都还都难说!   “你咋又踢俺哪!”   “兄弟,究竟怎么回事?”那些卫士围了上来,一同看着薛绍。   薛绍说道:“继朔州陷落后,代州也陷落了。我们是主力大军的斥侯游骑,方才不幸遭遇了突厥大部。为了解救这些逃难的百姓,我的兄弟们在前方殊死抵抗,为我们掩护百姓撤离赢取时间。”   “代州也陷落了?!”众军士们大吃了一惊。   薛绍点点头,“现在,你们应该和我一同护送百姓们南撤,去并州王师大营。”   军士们一下陷入了沉默,好些人的脸上露出了狐疑的神色。还有人不怀好意的盯着那些百姓,盯着他们的包袱,脸上的饥饿神色毫不掩饰。   “你们咋不吭声?”牛奔恼了,大叫道,“莫非当了逃兵,还不想要戴罪立功?真是孬种!”   “闭嘴!”薛绍大喝一声,心里直叫苦,牛奔这个蠢货,战乱之时“兵与匪”只有一纸之隔,这些败兵可以是我们的生死同袍,也可能是杀人越货的山匪。真要把他们一口咬定为“逃兵”,他们肯定破罐子破摔索杀光我们、夺了食物和财货藏匿起来跑去落草为寇了!   “我们不是逃兵!”那些人果然敌意顿现,满怀戒备的整齐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薛绍连忙大声道,“朔州一战的情形我已了如指掌。曹怀舜太过急于立功赎罪,贪功贸进急袭黑沙结果落入了阿史德温傅的包围,一战惨败逃回朔州。阿史德温傅不守盟约一路掩杀顺势夺了朔州,导致举城陷落、大军尽没。此罪全在曹怀舜一人,与兄弟们无干!待我回去见了主帅,定为兄弟们说明情由,为兄弟们洗刷澄清,还你们一个公道!”   薛绍这话一说,众军士们方才吁了一口气,收敛了一些敌意。   “听你言语不俗颇有见识,敢问官拜何职?”有人问道。   “对,你官拜何职?有何资格面见主帅为我等说情?”   “呃……”牛奔顿时傻了眼,我们只是普通的小卒,还只有两个人,如何镇得住这一群人?   薛绍皱了皱眉头,丧乱之时生死边缘,人的疑心很大、戾气也很重,平常的律法道德这些约束都会被抛到脑后。眼下我如果冒充任何人、任何职务,都有穿帮的可能。一旦穿帮,这些人就会认为我是在欺诈他们,是要陷害他们——这些人瞬间就能变成杀人越货的强盗,情形必然一发不收拾!   思及此处,薛绍脱了自己的头盔,说道:“实不相瞒,我乃是左奉宸千牛备身、裴元帅的嫡传学生,驸马都尉薛绍!”   “啊?”众人大吃了一惊。   牛奔一下就瞪圆了一对铜铃般的眼睛,心中惊道——你可真敢吹牛啊!   “既然说出来了你们也不认识,又何必问?”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兄弟们,相信我。只要你们还是忠诚的大唐卫士,我力保你们不被问罪。只要你们帮助我一起保护这些百姓抵达并州,我还会奏明裴元帅,为你们记上一功!”   众军士各自面露狐疑之色都没有答话,彼此交头结耳的窃窃商议了起来。   牛奔的额头上一阵冷汗直流,流得脖颈都在一阵发凉了。他可不是真笨,眼下他也查觉到了此间的凶险——万一不能说服这些乱兵,他们就有可能杀人灭口抢夺百姓的食物与财产,然后逃之夭夭!   败兵和逃兵回到军营都要受到军法的制裁,轻则罚没为奴重则流放砍头,就算不受罚在军营里也没有了任何的地位和人格尊严可言。   所以兵荒马乱之时,多能见到破罐破摔的败兵残卒,他们早就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眼下多活一日就是赚一日,于是彻底泯灭人性、变得肆无忌惮!   这样的人聚集在了一起,远比一般的山匪强盗还要狠毒和残忍!   那些军士们窃窃商议了一阵,有人钻进了树林里去叫人。片刻后,又来了十几个人。   “谁说没人认识薛绍!”人群中走出一个男人像是他们的头领,个头挺高大身上没穿铠甲,但是戴着一顶明光甲兜鍪。   薛绍打量这人,没见过。他能穿得起明光甲,不是高级军官就是皇家亲勋部队的人。他戴这顶兜鍪,大概就是为了在这群人当中宣示他的领袖地位。   “你的铠甲呢?”薛绍先声夺人,大声质问。   那人略微怔了一怔,强硬回了一句,“不用你管!”   “好,我姑且不问。”薛绍点了点头,“你说你认识薛绍,那你又是何人?”   “我是羽林军旅帅,杜征!”那人上下打量薛绍,眯了眯眼睛,摇了摇头,“不像!”   众军士惊喝一声,纷纷提高警惕。还有人暗暗拔出了刀来。   牛奔一下跳到薛绍身前高高举起他的大陌刀,“不许过来!”   “当然不像了。”薛绍很淡定,绕过牛奔庞大的身躯走了出来,离杜征只有一步之遥站定,说道:“因为,我根本就——是!”   “好,那我问你。”杜征冷冷的逼视着薛绍,“左奉宸卫将军是谁?”   “前任检校将军李孝逸,他是我与太平公主的媒人。”薛绍平静的道,“此前不久,周季童在千牛讲武当中击败了李仙童,周季童接任了将军之位。此外,四御刀当中的程伯献与刘冕接任了中郎将——你问我这些事情,你自己能知道吗?”   众军士一听薛绍这话信了大半,纷纷嘀咕道“真是裴公门生啊、真是千牛备身啊、真是当朝驸马啊!”   牛奔则是傻了眼,我的个乖乖,白脸的真能骗人啊,说得像真的一样!   “胡说!兄弟们别听他胡说!”杜征大叫道,“这些事情,只要在长安呆过的人都知道!”   “可笑!”薛绍冷笑一声,“你说你是羽林军旅帅,你又是谁的麾下?你又有什么证明?”   “我乃是右羽林卫翊二府步弩团第一旅旅帅,我有军籍在此!”杜征掏出军籍展开来在薛绍面前晃了一眼,“你的军籍呢?拿出来给大家一看,自然信你!”   “对,给我们看军籍!”   薛绍头皮一紧,他妈的这个杜征如此难缠!——老子的军籍是小卒,名字还叫承誉啊!   “我们是斥侯游骑,执行这等绝密任务岂能随身带上军籍,若是落入突厥人的手中,岂非就是暴露了?”薛绍很冷静地说道:“既然你是右羽林卫将军张虔勖的部下,又怎会跟随了曹怀舜到了朔州?”   薛绍一下就岔开了话题,牛奔感觉自己的内衣全都汗湿了,好凶险啊,真没想到面对自己人,还能有这样的凶险!   杜征仍是非常警惕且满怀敌意的看着薛绍,说道:“突厥复叛,张将军率右羽林卫请战平叛获准。我们翊二府八百步弩被拨予曹怀舜作为亲勋近卫,最先随他动身前来镇守朔州。现在,想必张虔勖将军肯定是率右羽林卫大部和裴元帅的主力大军走在一起——怎么,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裴元帅的学生,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第一我没有参与朝廷军机,第二我与前军行军总管、右卫中郎将李多祚押运粮草先行出发了。”薛绍说道,“得闻朔州陷落,我亲率斥侯游骑前来侦察——现在,李多祚所部前军三万人马已经抵达并州,裴元帅率领三十万大军前来平叛,后续主力大部陆续即将开到。兄弟们不要怀疑了,赶紧与我一同保护这些百姓回并州。我担保你们所有人无罪,并记功一件!”   那些卫士们明显动了心。   毕竟都是唐人,都在后方拖儿带口、有人倚门相盼。如果不被划为逃兵能够回家与家人团聚还能记功一件,谁不愿意呢?   杜征死盯着薛绍,闷哼了一声,“除非你真能证明你就是薛绍,否则,我们不会跟你走!——说,薛绍那一日曾经与谁、在哪里比武、过程详情如何?”   “对,给个证明!”   “这般罗唣,我干你姥姥!!”牛奔恼了,跳将出来大陌刀一扬就要砍人。   薛绍大喝一声跳了起来,使了一个巴士柔术的锁功将牛奔死死缠住。牛奔轰然倒地大声叫疼,“哎呀呀,疼疼疼——白脸的饶命!”   “现在你们看到了?”薛绍大声道,“那一日我在北衙校场的千牛讲武会上,就用这一招打败了周季童,夺了他的千牛御刀!”   “真是薛将军!”杜征这才信了薛绍,慌忙归刀入鞘单膝一拜,“薛将军,末将多有得罪!”   “多有得罪!”所有卫士一同拜了下来。   薛绍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大口的喘气。   “白……脸的……俺胳膊要断了,快点放开俺!” 第0219章 游走于生死之间   薛绍叫杜征召集了所有的残兵,一同护送这些百姓们回并州。稀稀拉拉的人凑了过来,九成以上的像野人,一多半的都带着伤,重伤的都不少。看来这些人不是不想逃,而是真的逃不动了才窝进这山林里。   粮食和医药成了一个大问题!   薛绍的丛林生活技能发挥的巨大的作用,他带着一些健壮的残兵与百姓,在树林里打野兽、采蘑菇、摘野菜,挖了许多的草药给人治伤治病。虽然无法完全的治好他们,好歹也能减轻一点他们一时的痛苦。   更重要的是,薛绍给了他们活下去、洗脱罪名、回归军营与正常生活的信心!   人在绝境,靠的就是一股心气和毅力才能支撑。   日落之后,山林里一片漆黑与湿寒。隐约听到远方传来野狼的号叫。有人要升火,薛绍让他们灭了。   引来野狼,反倒不怕;引来突厥兵,那才是真的惨了!   两百残兵,大约有三四十个勉强能派上用场的,薛绍将他们编成了三火,选出火长带头,分成三班值夜班戍卫防范。   深夜,薛绍将牛奔叫到了隐密处。   “你趁夜骑上马赶紧去并州,将这封信当面交给李多祚!”薛绍将一封写好的信装进竹筒里泥封好了,交给牛奔。   “俺走了,你咋办?”牛奔急了,“这些人表面上服你,未必是真心!万一闹个乱子,那岂不完蛋了?”   “如果真的乱了,你在这里也不起多大作用。”薛绍在他耳边小声道,“趁夜跑官道,越快越好!务必要尽快见到李多祚,请他派出人马来接引我们!这里有三四百名百姓,还有两百残兵。六七百多条人命,其中有很多带伤急需治疗的,片刻不容耽误!”   “要不你去送信,俺来带这些人走?”牛奔急道。   “放屁!”薛绍恼火的道,“我一走,这些残兵随时都有可能叛乱,你能镇得住?”   “俺有大陌刀!”   “陌你大爷!”薛绍更加恼火了,抬手就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别废话了,赶紧走!我和这六七百人的性命,可是全牵挂在你身上了!”   “……”牛奔愣了一愣,“白脸的,你可千万要挺住,等俺带兵回来接引你!”   薛绍点了点头,“我会带人去那个村子稍事安顿,那里好歹有些村民留下来的庄稼和房子。你若是带人来找我,定要分一队人马去那个村子!”   牛奔突然一个熊抱将薛绍紧紧抱住,呜呜的闷声哭了起来,“白脸的,你可不能死哇!”   “撒……手!你个蠢熊,快松手,你勒死我了!”   天亮了,薛绍集合人马,派了一火人用军刀在前砍伐开道,然后抬起伤员护送百姓,在崎岖的密林中前行。   杜征带着几个人来质问薛绍,你那个傻大个儿随从呢?   薛绍说道:“我让他连夜骑着马跑官道,去给李多祚送信了。让他尽快派兵来接引我们!”   “为何不让我们知道?”杜征说道,“莫非薛将军,暗中有着别的企图?”   薛绍叹息了一声,“我若当真是有别的企图,昨晚就和他一起骑着马开溜了,还会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受苦?”   一句话,说得杜征等人哑口无言。   薛绍继续道:“我知道,我若是派人骑马去送信,会有人争先恐后一片大乱。再者,李多祚只认识我和牛奔不认识你们,你们去了能否见到李多祚,都是个疑问。所以,我私下主张派了牛奔先行一步,连夜疾驰送信去了——还有疑问吗?”   “没有了!”杜征等人对着薛绍抱拳而拜,“我等唐突,将军恕罪!”   “有话直说不掖着,也是好事。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再有猜忌与隔阂。”薛绍说道,“走吧,大家务必照顾好伤员,护卫好百姓。越是危急时刻,越不能忘记了我们大唐卫士的神圣天职!”   “是……”杜征等人答得有些有气无力。   薛绍心中暗自叹息,绝境之中,人的正常反应里只剩求生的欲望。要想再激起他们的男人血性与爱国热忱,难!   这样的一群残兵败将与逃难百姓,薛绍不敢带他们走官道。代州已经陷落,突厥兵随时可能在这附近出现,万一在官道上遇上突厥兵就是个全团尽没的悲剧。   一群人只能在原始森林里艰难的跋涉。走了半天,薛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都没有穿铠甲了,这绝对是个巨大的负担。   薛绍毫不犹豫的将这一副只穿了两天的山文铁甲给舍弃了,只戴了一个兜鍪。   这一天下来到了晚上,死了十二个人。   有八个重伤和生病的无治死了,有一个百姓擅自找吃的误食了毒蘑菇死去,另有三个探路的卫士一个摔死、一个被毒蛇咬死另一个被几匹野狼拖走了。   所有人的体力都所剩不多,浓浓的危机感与压抑感时时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有几个汉子还因为口角而动手干了架,简直就像是杀父仇人一样的生死相拼。薛绍带着好几个人才将他们拉开,都伤得不轻。   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人性非常容易扭曲。   伙食是个大问题,薛绍唯一的那一匹马,成了所有人咽着口水觊觎的对象。   当晚,薛绍叫人放翻杀了那匹战马,骨头煮汤马肉取食,瞬间一点渣儿都不剩的被几百人分吃光了。   薛绍重点照顾了一些病号和老弱妇孺,杜征很有意见,说这时候应该尽量保证青壮的体力,不应该再把宝贵的食物分给那些“没用”的人。   薛绍没有反驳,但是坚持这样做了。他知道杜征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果像他说的那样做,自己当初何不骑上战马和牛奔一起一走了之?   既然选择了留下来,就是要尽可能的拯救这些人的生命!   “誓死撼卫之!”   况三刀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和沙哑铿锵的话语,仿佛时刻回荡在薛绍的脑海里。   一行人绕了很大的一个圈才避开突厥兵,在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艰难的跋涉了七天七夜,居然没有迷路。薛绍凭借着出众的丛林生存技能,带领这一群残兵败将和逃难百姓,走出了这片杀机四伏的原始森林。   每天都在死人,而且是每日大幅递增的趋势。最初的六七百多人,现在还剩下不到五百。一路行来留下了很多尸首,有人尸首都没有剩直接葬送在了野兽之腹。   包括薛绍在内,活着的人已经没有一个人像个人形,个个都像是原始森林里的野人。这几天,大家无疑就是一直游走于生死之间。若非薛绍前世有着许多这样的经历,此前也把体魄煅炼得很不错,现在恐怕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到了,那里有个村庄!”薛绍指着前方的村落,“之前我们在那里战斗过,剿杀了一队突厥兵,疏散了那里的百姓。虽然成了一片无人的村落,但是有庄稼、有房屋。而且我和牛奔约定好了,就在那里等候援兵!”   “喔——”早已心衰力竭的人们发出了一片欢呼之声。   在大森林里不见天日的这几天,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活不出来了。现在重见天日得到了生存的最大希望,好多人喜极而泣。   “薛将军,救命恩人受我们一拜!”无论是军士还是百姓,都给薛绍跪了下来。   “请起、都请起!”薛绍说道,“那里虽然可以暂时落脚,但也有些危险。说不定突厥人的游骑又会摸到那里去。所以,我们要尽快抓紧时间进村一趟,找到尽可能多的食物饮水和御寒的衣服棉被,仍要躲进村子后面的山林里,静候援军到来!”   “谨遵薛将军号令!”   现在,没有人再对薛绍的话提出质疑了。   薛绍亲自带上了三四个稍稍强壮一点的人,沿着最初潜伏侦察的路线,悄悄摸进了村子里。   进去一看,这里早已经有人占据了,有兵器有马匹人数不下三百,正在挖土为灶砍树为柴,庄稼被提前收割了,村民藏在地窖里没来得及带走的食物和酿酒全被挖了出来。还有人在生火煮肉、大肆饮酒。   薛绍的心往下沉,没有唐军的衣甲与旗帜,不他们是牛奔带来的大唐正规军!   “看样子,这是一群山贼吧?”身边一人小声道。   薛绍让他们在这里小心藏着,自己悄悄摸到了当初刺杀那个突厥首领的民宅边,沿着宅屋的屋脚摸了进去。藏在暗处观察了一阵,薛绍判断——这些人和杜征等人一样,都是败逃之兵!   薛绍心想,城池陷落打了败仗,这些人非但不急于回归军营也没有扶危救困的收容和保护百姓,还有恃无恐的在这里喝酒吃肉,这恐怕就真的是“兵匪”了。   虽然一时还无法做出定论,但是薛绍认为,只要存在这个风险,就不能贸然去冒险!   于是他悄悄的退了回来,叫上众人原路回去了。   “薛将军,既然是唐军,为什么我们不去与之相认,汇兵一处?”杜征等人说道,“他们有兵有马有粮食,能够帮我们一同护送百姓南撤啊!”   “未必如此简单。”薛绍就将他的顾虑说了一遍。   众人一听,顿时心灰意冷,“那该如何是好?”   这时,旁边一个妇人大声的叫了起来,“爹——爹啊!”   众人跑过去一看,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家,早已饿得皮包骨头,刚刚咽了气。   老人家能撑到现在,几乎已经是奇迹。听到村子里不能收留人,老人家的最后一口心气儿散了,也就没能撑住了。   薛绍看着身边这群奄奄一息、近乎崩溃的人,一咬牙,“我进村去试一试!” 第0220章 欲擒故纵   杜征等人吃了一惊,“薛将军,不可!如果他们真是丧心病狂的兵匪,那是什么道理都不讲、什么事情也能做得出来的啊!”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此去是有危险。但是如果不试一下,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将要病死、饿死——杜旅帅,稍后若是有人来查问我的身份,只说我是左奉卫千牛背身承誉,裴公门生切不可提!”   “薛将军何意?”杜征等人不解。   “不必多问,照做便是。叮嘱大家一定要严守口风,不然我们都要没命!一个时辰之内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继续带领大家向南走!”薛绍道,“切记,不要放弃任何一个人!切记,你们是大唐的卫士,要誓死撼卫我们的同袍!”   说罢,薛绍郑重的对杜征等人抱了一拳,转身就走。   “薛将军——”杜征等人大声惊叫。   “就我一个人去,你们全部藏好不许任何人跟来——这是军令!”   薛绍没有带任何兵器,头上的兜鍪也扔了,唯一拿着一个骑兵号角走进了村子。   现在,薛绍已经可以判断这些唐军是真正的“逃兵”和“兵匪”了。因为他们居然没有在村口布下明岗暗哨的监视与防御,完全没有一支军队该有的警惕心与危机意识。他们只顾吃喝等死,显然已是浑浑噩噩的心理状态。   不是逃兵和兵匪,怎会变成这样的乌合之众?   薛绍走进村口,拿起号角吹响了唐军的集结号!   树林里的杜征等人吓了一大跳,这不是摆明了去找死吗?!   号角声一响,正窝在村里各处大吃大喝醉生梦死的唐军,条件反射似的弹了起来。乍眼一看,骂咧了几声“哪儿来的乞丐野人”一多半人又都躺了回去懒得理睬。   倒是有几个人抄起刀枪跑了出来。   薛绍一见这些人有了反应,马上又用号角吹响了哀乐。来了大唐这么久,丧事总是见过。这曲调吹得不太地道,但是大抵是那么回事。   “真他娘的晦气!”   “哪来的短命鬼,活腻了!”   “做了他!”   几个乱兵骂骂咧咧的跑过来。   “什么人,不想活了!!”有人大声喝骂。   薛绍举起双手,指尖挂着那个号角,“你们看一看,我像是什么人?”   “牛犄号角?……你是越骑卫士?”   薛绍撇了撇嘴,放下双手来,“自己人嘛,别紧张!”   “别动!”乱兵们大喝,有人轮起一把横刀架到了薛绍的脖子上,“你小子活腻了,敢对我们吹哀乐!”   “你们这么多手拿刀枪的人,还犯得着如临大敌的对待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吗?”薛绍懒洋洋的哼道,手指扒着脖子上的那把横刀移开了自己的脖子,满不在乎的道,“我不光是给你们吹,也是给自己吹。眼看着都要活不成喽,相煎何太急呢?”   “你什么意思?”那人倒也真的收回了横刀,其他人也收了势。看得出来,他们多少还是对薛绍有那么一点“同命相怜”的,至少敌意不那么浓郁了。   “代州已破,突厥兵随时南下;王师北伐,裴元帅亲率三十万大军已抵并州。”薛绍甚至还伸了个懒腰,“这前后击夹,谁都不会放过我们。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给自己吹个哀乐送终——你们说呢?”   众人都变了脸色。   “代州陷落了?”   “裴元帅来了?”   “这……”   薛绍已经能够百分之百的确定,这是朔州一带的败兵了。   “咦,有吃的!”薛绍惊喜大叫一声朝一堆火跑去,那上面煮着一个瓦瓮,里面炖着肉,大概是马肉。   “站住,谁许你吃我们的肉了?”几个家伙一把揪住薛绍将他架了回来,“野人一样又脏又臭,滚远点!”   “喂喂喂,反正都要活不成了,还让我做个饱死鬼啊?”薛绍像个被捕了的小偷似的,一边挣扎一边大叫。   “那关我们屁事!”乱兵们将他扔到一边,骂道,“我们不认识你,滚!”   “偏不滚!”薛绍拗上了,“我偏就赖在这里,一会儿死了黄泉路上能有伴儿!”   “不滚就砍了你!”   “随便,朝这儿砍!”薛绍拍了拍脖子,“反正你不砍我,我也得饿死累死或是被别人杀了,给个痛快早点去投胎也好!”   薛绍前世那些年的“伪装侦察”真没白练,现在他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油嘴滑舌的市井无赖、老兵油子。   “这个无赖!不理他!”   “喂喂,别不理我啊!”薛绍死乞白赖的凑了上去,“好歹给口吃的吧!”   “真他娘的臭!”几个乱兵叫道,“瞎嚷嚷,把他扔到池塘里去!”   说罢他们就将薛绍抬了起来,薛绍手舞足蹈的哇哇大叫,扑通一声被扔进了小池塘里。   乱兵们哈哈的大笑,纯粹就是在恶作剧的穷找乐子。   “咱们喝酒去!”   乱兵们居然三三两两的散了去。可见,他们真是浑浑噩噩了,非但没了戒心,也没了指望。但求一时温饱与醉生梦死。   薛绍貌似非常狼狈的从水里钻了起来,心里却是暗吁了一口气,耍无赖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已经让他们把我当成了“同类”,这才对我没了戒心!   “洗刷刷、洗刷刷!”薛绍站在池塘里一边搓洗一边哼唱了起来。   几个乱兵坐在池塘的火堆边喝着酒哈哈的笑,“这个野人小子,还挺能傻乐呢!”   “喂,有关中来的兵吗?!”薛绍大声叫道。   没人理他。   “难道你们全是穷乡僻壤出来的穷瘪三,土豹子?就没有一个关内来的?”薛绍大声叫骂。   唐人的门第意识与郡望意识特别浓厚,薛绍这等于就是在故意挑衅。   “闭上你的鸟嘴!”有个家伙捡起一个泥块就砸了过来。   薛绍一头扎进水里躲过了,冒出头来嘿嘿的笑,“这么说,你是关内的兵?”   “老子就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怎的,你个野人小子不服气?”那人大骂。   薛绍冲他招手,“过来,你过来一点。我跟你说一条富贵。”   “你个野人小子,还有富贵!”那人冷笑,“死了那条心吧,老子自己都不够吃的,哪会分给你!”   “野人?”薛绍把头扎进水里使劲的搓了几把脸上堆积的泥污,理了理发型,“你见过这么英俊、这么潇洒的野人?”   那人定睛一看,顿时眼冒精光,“哟,臭小子细皮嫩肉的长得还挺俊——让老子看看,屁股翘不翘!”   “滚,老子不好这一口!”薛绍骂道,“你也就这么点出息,给你十个绝色美姬,你享受得来吗?”   “吹牛!”那人哈哈的大笑,“小子,你饿昏了吧!”   “跟你说了,让你上前来一点。被其他人听到,这条富贵就分不过来了。”薛绍很认真地说道。   那人犹豫了一下,将信将疑懒洋洋的上前了两步,“有屁就放。”   “其实,我是天后娘娘秘密派往朔代与定襄前线的监军密使,身负绝密重任。”薛绍说道,“现在朔州和代州相继沦陷了,我得尽快把这里打探到的绝密军情汇报给天后娘娘知道。你要是能护送我回长安,我分你黄金五十两、再送你美婢十人!”   那人哈哈的笑了两声,捡起一块泥块就朝薛绍砸了过来。   薛绍一头扎进水里躲过,冒出来就骂,“他娘的不干就不干,老子找别人!”   “骗子,还敢骂人!”那人又砸了一团泥石过来。   “不信拉倒!”薛绍一边躲闪一边叫骂,“老子自己到长安去,自己领了这条富贵!难不成还像你们一样当乱兵,等着被突厥人砍头或是被唐军捉到了正法?”   “你说什么!!”薛绍这话直接就捅到那人的痛处了,他捡起泥块一顿乱砸。旁边的几个人也一起过来捡起泥巴石头砸了过来。   薛绍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憋了很久没冒头。   “嗬,这小子的水性可以啊!”乱兵们惊叹了几声,又窃窃私议起来,“你们说,他说的是真的吗?”   人,总是有着求生欲望的。谁还真的愿意沦落为匪,吃一顿饱饭了就等死?   薛绍从水里冒了出来,从池塘另一头爬上岸撒腿就跑,边跑边骂,“给了富贵也不要,竖子不足与谋!老子不奉陪了,你们就在这里等死吧!”   “抓住他!”   薛绍心里闷头窃笑,这些人早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肯定是不会听劝不能游说的,欲擒故纵的招术才能有用!   于是他刻意跑得慢了一些,被这几个人追上了摁倒在地。   “放开我,你们这些蠢货!”薛绍一边挣扎一边叫骂,“我是天后的心腹密使!我身负艰巨使命!误了朝廷大事,将要夷灭你们三族!”   “小子,你若不说清楚你有什么使命,今天就把你交待在这里!”有人掏出了解绳尖刀来,指着薛绍的喉咙。   “别、别,有话好好说!”薛绍一副非常贪生怕死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咽着唾沫,小声道:“我要是说出来,你们可千万别传出去啊!不然,真要天下大乱了!”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然一刀抹了你!”   “好,我说……”薛绍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此次北伐的单于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你们知道吧?”   “废话!”   “他历来与天后不和,你们知道吧?”   众军士面面相觑略微吃了一惊,这种朝堂高层的内幕,岂是他们这等微末小卒能知道的?   薛绍冷笑,“就知道你们搞不清楚形势!”   “你把话说清楚!”   “好、好,我说,别动手,刀子拿开一点!”薛绍才嚣张了一秒钟马上就低调了下来,小声道:“早年裴行俭曾经被放逐到西域十几年,这你们总该知道吧?原因就是他是天后的政敌,他和长孙无忌等人一起反对立天后为皇后。然后到了现在,每逢裴行俭带兵出征,天后就非常不放心——于是她老人家就会派我们这样的人来秘密的随军监视!一旦裴行俭带兵在外有任何的不臣之举,我们就要即刻回报!一旦回报,我们就有重赏!”   这些人眼睛一亮,“那你这次查到了什么?”   “那也不能跟你说啊,只能说给天后听!”薛绍脸一板,非常严肃的道,“事关军国大事,你们打听来干什么?”   “不说就捅了你!!” 第0221章 虎口夺食   针对这群乱兵,薛绍心中制定的策略相当清晰。   他们和杜征等人不同。杜征等人最多算是“败兵”,但眼前这些人当中几乎没人带伤还都扔掉了衣甲,那就很有可能是“逃兵”。   逃兵回到军营肯定要受到严刑的制裁,所以他们非常的害怕军法、非常的害怕裴行俭,根本不敢回军营也很怕被唐军抓到。   因此,只有抛出一条比裴行俭还要大的大腿让他们抱住当作护身法宝,他们才有可能会有兴趣!   “小子,你说不说?!”乱兵很凶恶的把刀尖抵住了薛绍的喉咙,几乎就要见血了。   “好、好,我说!”薛绍直咽唾沫,小声道:“此次曹怀舜在庆州兵败,朝廷本待制裁于他,其实就是变向的要对裴行俭进行一些敲打和压制。可是裴行俭倚仗势力将曹怀舜保了下来,并让他戴罪立功镇守朔州。岂料曹怀舜刚愎自用不辨虚实,擅自出兵奇袭黑沙导致丧师辱国丢了朔州。朔代本是一体,朔州一失代州也就很快陷落了,整个河北都不得安宁。你们说,曹怀舜是不是遗害无穷罪该当死?”   “对,就是那个混蛋为了一己之私,害得我们沦落至此!!”军士们顿时大骂起来。   薛绍心中一喜,看来我判断得没错,这些人是朔州的兵!曹怀舜本来是庆州都督,带着朔州兵打了败仗,朔州兵不买他的账、看他不对眼,这是理所当然的!   “兄弟们,别慌、别慌,听我说!”薛绍小声道,“曹怀舜是裴行俭的人,天后早就瞧他不顺眼了。上次要治他没治下来,就是裴行俭仗着自己军功大、威望高,给朝廷施加了压力的缘故。现在曹怀舜干出了这种丧师辱国的事情,只要我把实情往天后耳边一报,曹怀舜必死无疑,裴行俭再想慌报军情为他遮掩,也就无从遮掩了。一旦治罪曹怀舜,裴行俭也就难逃干系。你们想啊,我若是帮助天后剪除了曹怀舜、打击了裴行俭这个死敌,那不就是大功一件吗?天后,还能不重赏我吗?——临出发时天后就许诺给我,只要事情办得妥当就封我五品散官、另赐黄金百两与良田美姬,长安,这是有天大的富贵在等着我啊!”   这些低等的军士们,听着薛绍天花乱缀的说着高层权谋、朝堂政局与军国大事,无不满头雾水又深为震惊。   “小子,你说真的?”众军士问道。   “废话!”薛绍闷哼道,“要不然,你编一套这样的故事来说给我听听?”   “……”众军士顿时呆若木鸡哑口无言,这一长篇故事,别说是自己瞎编,就是听完了复叙也讲不完整啊!   “还不放开我?我可是你们的富贵,你们就这样对我!”   众军士连忙将他松开了,半信半疑的道:“要是我们一路护送你回了长安,你能保我们不死,送些钱财让我们归家?”   “原来你们就这么点出息?果然是穷酸土豹子!”薛绍冷笑,“该死的是曹怀舜,跟你们何干?如果你们与我一样孝忠天后办好了这趟差事,那就是功臣!黄金良田与美人仆婢算个屁,封你个七品官你敢做吗?”   “小子,你别瞎吹!”这几个卫士顿时眼冒精光。   “爱信不信!”薛绍掳了掳头发,非常潇洒非常傲慢的样子,“朔州失陷之时我就已经命人将曹怀舜秘密拿下,押往了并州!——你们知道吗?”   军士们再度吃了一惊,又做惊喜状,“好!那个糊涂官就是该死、办得好!”   “我命苦啊!”薛绍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本待再去代州密察军情,不料正巧遇到代州陷落,于是就与一群逃难的难民与杂兵混杂在了一起,钻进丛林之中躲藏了好几天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原本以为找到了你们这一群有些胆气、敢取富贵的爷们儿,没想到你们个个比娘们儿还小心眼和没胆量!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们多说了!你们就继续当逃兵、当山匪吧,我还要去并州押送曹怀舜回长安,领我的富贵呢!”   说罢,薛绍撒腿就跑。   “站住、站住!”几个乱兵蜂拥而上再次将薛绍给拿住,这次还用绳子捆了起来。   “走,回去跟头儿商量!这小子兴许真是我们的保命符和大富贵,看好,别让他跑了!”   薛绍一边大力挣扎和叫骂,一边却在心里吁了一口气,好,总算是说中了这些人心中的利害——再要驱使他们就有希望了!   乱兵们将薛绍捆住了扔进一间民房派了三个人看管,然后几个头目凑在了一起商量了起来。   薛绍很嚣张地叫道:“我可是天后密使,是要带你们一起图富贵的!赶紧给我弄吃的来,把我饿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他故意叫得很大声,好让更多的乱兵知道这件事情,勾起他们“从良”的欲望。   负责看押他的小卒琢磨了一阵,还真的给薛绍弄来了吃的喝的,并一口一口的喂他。   有个家伙还谄媚的小声道:“我若将你伺候好了,等回了长安,你能帮我讨个小官儿吗?不用七品,九品就行!”   “等我回长安做了五品京官,那就是通贵!”薛绍一板一眼的道,“我有给朝廷举人自代的权力,保你做个七八九品官,就像吃饭喝茶那么简单!——举人自代,你听说过吗?”   那人激动不已,毫不犹豫的就来给薛绍解绳子。旁边两人将他一把扒开,争先恐后的来给薛绍解绳子了。   “你们干什么!”一声大喝,走来了几个头目模样的人。这几个小卒慌忙住死,溜到了一边去。   当先一个牛高马大的家伙,满脸络腮胡子面相颇为凶悍,他二话不说拔出了刀来对着薛绍头上就砍了下来。   薛绍心头一凉,他妈的,我就这样交待了?!   刀尖在薛绍额头前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哟,有点胆量,是像个干大事的人!”络腮胡子冷笑了一声,“搜他身!”   几个人上前来七手八脚的在薛绍身上搜了一阵,摸出他的军籍来交给了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拿起来看了一眼,冷笑不已,“右卫勋一府的越骑小卒子一个,也敢冒充天后密使?”   “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似的!”薛绍更是冷笑。   “你什么意思?”   薛绍叹息了一声,满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神色,说道:“既然是密使,当然就要隐瞒身份,职位越低就越不显眼。如果让我做个随军大官儿,那不是摆明了引人关注、遭人防备吗?再说了,你见过像我这样英俊潇洒、学富五车、纵论古今、纵横捭阖、对朝堂大事了如指掌的越骑小卒吗?……狗眼看人低!”   “你!……”络腮胡子气得脸皮儿直颤,马上又堆出了一脸的媚笑,“给贵使松绑!”   “这才对嘛!”薛绍吁了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此前官拜何职?”   “我乃是朔州军府步兵校尉,人称冯老七。”   “好。”薛绍道,“冯校尉,等你保护我回到了长安,我用举人自代的通贵权力,保你做个七品京官儿!”   按大唐府兵制,在很多州县都设置了“折冲府”来作为边境军事国防与地方治安防暴力量。大唐天下所有的折冲府都分别隶属于朝廷十二卫统领。冯老七身为朔州折冲府的校尉,是一名“地方”级的小军官,要是能够到京城做一名京官,那绝对是飞黄腾达了。   冯老七顿时眼睛发亮,但嘴上却说道:“七品京官不敢奢望,只求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都能洗脱罪名、回归故里与家人团聚!”   “这个绝对没问题!”薛绍说得斩钉截铁,“天后对于效忠她老人家的人,一向恩厚!”   两个小卒左右端上来马肉汤和大蒸饼,薛绍狼吞虎咽的猛吃起来。   “我说,贵使……”冯老七轰走了旁人,蹲到了薛绍身边,小声道:“既然裴元帅的大军到了并州,你押的人犯曹怀舜也在并州,我们这些人要是出现在并州,肯定马上被拿下治罪了,如何是好?”   “放心,不会!”薛绍说道,“我一到并州就亮明身份。裴元帅再胆大,也不敢擅动天后的密使!”   “那要是裴元帅不给你开口的机会,直接就拿下砍了呢?”冯老七说道,“河北军队现在都受裴元帅节制,军中处决逃兵,这是他的权力啊!”   薛绍心里一个激灵,这个冯老七看起来像个粗人,倒也有几分脑子。   但是,问得好!   “你说得,倒是有可能啊!”薛绍摆出一副很忧患的神色,思考了片刻,突然做出一副“脑门大开计上心来”的欣喜神色,说道:“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前几天我和一群难民和溃兵一同逃难,大约有四五百人。其中有不少是代州的逃难百姓。”薛绍说道,“我们回并州的时候,必须把这些人带上一起走!”   “带他们做什么?”冯老七一下变了脸色,“食物本就不多,还要分给那些难民;一路上都得是伺候着他们走得慢吞吞的,几时能到并州?”   “就说你不通谋略、不懂政治吧!”薛绍冷笑,“如果只是我们这些人一起回去,你看看你们一个个,衣甲都扔了摆明就是逃兵;如果是护送百姓一同回并州,那我们就是护民有功。裴行俭纵然明知道我们是逃兵,也难掩悠悠百姓之口,不敢擅自杀了我们呀!”   “嗬,是挺聪明啊!不愧是天后都能器重的精细人!”冯老七眼睛一亮,“他们人在那里?”   “刚才还在村口对面的丛林里窝着。你派几个人与我一同前去,把他们招来好了!”薛绍说道,“他们就是我们的军功护身符啊,几口吃食而已,分予他们也是无妨。只消熬过了这两日到了并州,还能愁了吃喝?每日怀抱美姬吃香喝辣那都是小事一桩啊!”   “贵使请带路,这就把他们招来!”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这虎口夺食的还真不容易啊,绝对是个高风险的技术活儿! 第0222章 灭顶之灾   冯老七带上十几个人,像押罪犯一样的带着薛绍去那片林子。   薛绍知道,冯老七这些人不可能这么快就真正的信任了他,还好之前对杜征等人有过伏笔交待。另外,算算时间牛奔也该到了并州,那边也该派兵马来救人了。莫非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杜征等人藏在树林里,远远的就看到了冯老七等人押着薛绍过来了。这些人吃了一惊,二三十个人一起从树林里里冒了出来。   冯老七等人吓了一跳,一刀就架在了薛绍的脖子上,“这么多人,你们想干什么?”   “有必要吗?”薛绍很鄙夷的看着他,“都是一起逃难的难民和败兵,自己人!”   冯老七看了杜征等人一眼,个个都像薛绍刚开始出现时一样——野人!   于是姑且解除了敌对,两拨人凑到了一起。   “放开我们将军!”杜正喝道。   “将军?就他?”冯老七挺惊讶。   薛绍撇了撇嘴,“看来你仍是不相信,我是天后密使?”   杜正这些人可不笨,刚开始薛绍走之前就有过交待,只说“千牛背身”的身份,千万不要提什么裴公门生。这时再一听到“天后密使”,他们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   “你们这样拿刀架着他,你们可知他是谁?”杜正怒斥道,“他乃是左奉宸卫千牛背身,陛下的御前近卫、天后的心腹爱将!”   “啊?”冯老七等人吃了一惊,上下打量薛绍,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薛绍冷笑,“没关系,没必要让你们相信。等到了长安,一切用事实说话!”   冯老七等人心里直打鼓,这小子底气很足啊,眼前这一拨人也都服他,看来很有可能是真的啊!   这时一群百姓和残兵都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虽然个个衣衫褴褛像个野人,但好歹也有四五百人。这些人都喊薛绍“千牛将军、救命恩人”,众口一辞。   就算是谎言说上一千次也要变成真实,何况这根本就是事实呢?   冯老七等人这下不得不信了。如果真是个骗子,骗不过这几百人哪!   “还等什么,赶紧收留照顾这些百姓们!”薛绍凑近了冯老七,在他耳边小声道,“这些人就是我们的护身符和富贵前程,千万要照顾好了!”   “行!”冯老七终于下定了决定,“乡亲们,都请到村子里来歇息吧,有吃有喝有床睡,赶紧来!”   薛绍如释重负的暗吁了一口大气!   杜征等人惊讶不已,如何做到的,太他娘的神奇了!   就这样,三四百难民和溃兵一起进了村子里。冯老七也真没小气,叫人拿出粮食来给这些难民吃。之前在村子里收刮的一些衣服和棉被也分了一些出来。   食物有点不够,薛绍叫冯老七杀几匹马。   冯老七说道:“马杀了多可惜啊,再说了……那可是严重违反军规啊!”   薛绍就笑了,现在能想起军规了,之前当逃兵的时候怎么忘了这回事呢?……这倒是好事,想起军法就证明他们内心深处有了顾忌,有了顾忌才能约束和驱使他们!   “马固然珍贵,但人命大过天。赶紧杀马取肉,但有责任全由我来承担!”薛绍说道,“不能饿死任何一人,必须要让所有人吃饱了养足体力,然后我们才好赶路!”   “好!——”   当场响起一片欢呼之声,无数人对薛绍感恩戴德。   顺应人心,这是多么的重要!   四五百难民加上三四百余逃兵,这数百离乱人暂时被薛绍神奇的拧合在了一起。   人心稍安。   薛绍累得不行了,靠在了一栋民房外的墙壁上闭目养神。   杜正捧着一碗热汤过来,“将军,喝一碗吧!”   “不用,我喝过了。”薛绍说道。   杜征四下看了一眼,小声道:“将军,你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一言难尽,这里也不方便说。”薛绍苦笑,“差点这条性命就断送了!”   “将军当真是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啊!”杜征惊叹道,“先秦名士纵横大家,苏秦张仪也不过如此!”   薛绍呵呵的苦笑,“你是在骂人吗?”   他的话刚落音,难民那边突然发出了一片骚动,还有女人的惊叫声。   薛绍蹭的一下就跳了起来,手提横刀冲了过去。   有一个军士拉着那个刚刚死了老父的妇人,往一户农宅里钻。好些逃兵在看笑话甚至想要参与,和杜征同来的那些兵人少不敢阻拦,百姓们则是惶恐不安或是苦苦哀求。   正在这时,薛绍一言不发大步上前,将那名军士一把拽住摁翻在地,一刀就捅了下去,将他钉死在了地上!   “啊——”满场惊呼!   冯老七和逃兵们一下就乱了,拔刀就冲了过来,“你敢杀我们兄弟!”   杜正等人也拔刀而起,两拨人马顿时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火拼!   薛绍指着地上的尸首,冷冷的沉声道:“此人想要害死我们所有人,我不杀他,就是杀了自己、杀死你们所有人!”   “狗屁!”冯老七大怒道,“我等献出了食物收留了你们,此后还要玩命的保住你们!区区一个妇人玩一下怎么了?犯得着杀人吗?!”   “大错!”薛绍大声道,“如果是在长安,我请你们在平康坊风流快活十天十夜,都没问题。但是在这里绝对不能纵容!因为他们的行为,已经是奸污良家女子的重罪,绝对为军法所不容!”   “分明就是小题大作!”冯老七大怒,好些人提着刀,看样子就准备要动手了。   薛绍见状非但没反击,反而扔了手里的刀,对冯老七勾了勾手,“你过来,我小声跟你说。”   冯老七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你说!”   薛绍小声道:“此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必须要保护这些百姓安全抵达并州,才能免罪。到时候这些百姓称颂一句,抵得过我们自己辩解一万句!如果奸污事发百姓必然不再帮我们说好笑,而且人多眼杂授人以柄。到时如果引来一番彻查,逃兵之事很有可能被揭穿,那不是找死又是什么?!——此人不分轻重,为图一时淫乐之快要害死我们所有人,我不杀他何儆效尤?我不杀他,何以抚慰百姓?等到了并州,这些百姓又怎么会替我们说好话?”   冯老七听完这番话沉默了良久,然后走了开去一挥手,“都把刀子收起来。以后,不许任何人欺负百姓,需得好生伺候和保护百姓,就像对待自己的爷娘一样!——否则,此人就是下场!”   “是……”乱兵们都收起了兵器。   “拖下去,埋了吧!”   乱兵这才渐渐散去。那个妇人扑到薛绍面前来,拼命的大哭磕头谢恩。薛绍将她扶起,亲自搀她回了难民当中并好言抚慰了良久。周边的百姓难民全都是感激涕零。   就刚才冲突的这一会儿,杜征等人是冷汗直流,感觉全身都给湿透了!   “好凶险啊!”   “承将军,当真是大智大勇的非凡之人!”   “服了!彻底服了!”   薛绍说,这些难民体力枯竭需得休养,于是所有人都在村子里住了一夜。   好在杀了那一个乱兵,再也没有乱兵侵犯百姓。如果能够等到救兵到来才是最好,这才能真的安全。冯老七那些人,毕竟不可信任。万一什么时候他们有个念头不通达,随时可能杀人反水。   天亮时分,军士们杀了两匹马做了一顿早饭吃,冯老七就催着启程了。   很显然,冯老七等人不想在此久留。要么早点去并州脱罪寻个安心,要么一拍两散不能被拖累。薛绍再赖下去就会让冯老七这些人生疑,于是只好招呼百姓们一起上路。   不管怎么说,在抵达并州之前多了这三四百生力军,薛绍总算能够稍稍安心一些。等到了并州,具体是把他们当作护民有功来对待还是当成逃兵来论处,就得看他们这一路上的表现了!   薛绍一行八九百人称不上浩浩荡荡,但队伍也还挺长,走出了村子慢慢的朝南方并州行去。这一带四周散落了很多的逃难百姓与溃兵败兵,看到大队伍都陆续归附了过来。   短短半日时间,居然聚集了三千多人!   薛绍,成了他们共同的领袖。眼看着队伍不断变得庞大,表现上看是实力壮大了,但薛绍心里的压力却是越来越沉重。   这三千多人全都是“丧乱”之人,只是为了活命的希望临时拼凑到一起。所有人各有来历各怀私心,人心根本不齐,遇到危机很有可能大难临头各自飞,一哄而散。   尤其是身为中坚主力的冯老七这些人,他们能当一次逃兵就能再当第二次,甚至随时可能变回泯灭良知的兵匪。   万一这时候遭遇一大队突厥兵,那就真的惨了。   薛绍这个“临时领袖”混到了一匹马来骑。他前后观望这批零散又冗长的逃难人马,心急如焚。牛奔叫的救兵,怎么还不来?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走到了一个十字岔路口。刚要停下休息一下,东面突然烟尘滚滚奔来无数骑兵。   众人全都大惊失色,百姓们仓皇的往树林里跑。   “坏了!”杜征大叫一声,“狼头大纛!”   杜正在草原上与突厥人战斗过,狼头大纛的旗帜那是突厥人的大将出行才会张打的!   这回遇到的不是四处劫掠的游骑,而是突厥主力大部!!   真正的灭顶之灾,降临了!   “跑啊!!”   百姓们一跑,乱兵们也一蜂窝的要逃。三千人的大队伍,顿时乱作一团。   薛绍一把拽住冯老七,“你天生就是软蛋、除了逃跑别的都不会吗?”   “放手,不然我砍了你!!”冯老七的眼睛都红了,高举着横刀对准了薛绍的头胪! 第0223章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突厥大军滚滚而来,铁蹄震天动地,茫茫如涯铺满了官道一眼看不到头。人数不下千余众。   薛绍的头顶,悬着一把大唐的横刀,寒光森森。   “你砍吧!”薛绍平静的看着冯老七,但是揪着他的衣襟没有放,“你砍死我也要告诉你。现在,你退后一步就是一辈子的逃兵匪盗、迟早死无葬身之地!很快裴元帅的大军就要收复朔代,到时你们没有被突厥人杀死那也要被军法处置,妻子儿女都要被罚没为奴!”   “如果上前,活下来就是真正的功勋勇士!”   “就算活不出来,那也是大唐的英烈!妻子亲族会以你为荣!”   冯老七瞪大了眼睛死盯着薛绍,狂喘粗气。   突厥兵越来越近了!   “你想清楚了没有!!!”薛绍怒吼!   “兄弟们,不逃了!!”冯老七一把甩开薛绍的手,拼命拽住一个正要逃跑的乱兵,怒吼道,“死,咱们也要死个痛快!死得像个爷们儿!”   很多人,被叫住了。   “跟那狗日的突厥杂种,拼了!!”冯老七一拍马,一骑当先咆哮着冲了出去!   所有人愣住了。   薛绍拿出了那个牛犄号角,提起丹田中气大怒吹响,“呜——呜呜!”   大唐军队的,冲锋号角!   “兄弟们,冲啊!!”杜正带着他那群衣襟褴褛形如里人的兄弟们,大喝的冲了出去。   眼见此景、听到激昂壮阔的冲锋号角,很多逃兵一咬牙纷纷发出歇斯底里的号叫,对着突厥人冲了过去。   “呜——呜呜!”   另有几只号角依次响起,一同响吹了唐军的冲锋军号。更多的乱兵调转过来,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冲向了突厥人。   刚刚钻进密林里的一个妇人,举着一块石块冲了出来,“恩公,我来助你杀敌!!”   “呜——呜呜!”   冲锋的号角,越来越激昂!   “我等爷们儿,还不如一个妇人吗?!”丛林里响起一片怒吼与咆哮之声,刚刚躲进密林里去的许多百姓纷纷举着石头和折断的树竿子,发疯了似的冲出来,对着举着弯刀凶猛而来的突厥铁骑,大声吼叫的冲了上去。   许多正在败逃的乱兵都愣住了。看着这些之前走路都走稳的逃难百姓,其中甚至还有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奋不顾生的冲向了突厥人,他们掉转了头来,重新拾起他们扔掉的刀枪,冲向了突厥人的铁骑大阵。   “杀啊!!——”   歇斯底里的咆哮!   宛如潮水般败退的难民和逃兵,如同撞上了海边的悬崖和礁石,又震荡了回去。   薛绍奋力的吹着号角,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已经无法做出任何的表情。   这就是人性。   人性总是复杂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好与坏就能形容。冯老七这些人,以往曾经也是忠肝义胆的大唐卫士;但是一朝沦落为败兵和逃兵,他们以往所有的人生指望和人生信念就已经全都崩溃和丧失了,只剩下浑浑噩噩的混吃等死。   可是生死存亡之时,他们终究还是用行为证明了,他们的良知没有泯灭,血性没有丧失!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呜——呜呜!!”   薛绍高举着横刀,不停的吹奏着冲锋的号角。目力所及,他看到刚刚举着石头冲出去的那个女人,已经被突厥骑兵的箭雨射翻在地。冯老七也轰然落马,身上如同刺猬一般。   薛绍继续吹响激昂的号角声,紧紧握着横刀,手指关节骨骨作响。   这可是,勋一府配发给上阵将士们用的——杀敌横刀!   “呜——呜呜!”   号角声声,喊杀震天。   三千难民和逃兵的队伍,几乎全部冲向了突厥人。若论战力,这样的流民队伍显然不是突厥主力骑兵的对手。两方人马一接触,就像是一辆大卡车撞上了一栋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呈辗压倾倒之势。可是流民乱兵们就是不退、就是不怵,他们都敢跳起来去抱摔突厥的骑兵。一旦掀翻一个,就是一群人一拥而上用石头砸、用牙咬,哪怕头顶有弯刀砍来,也是不惧!   后方的官道上,还有源源不断的突厥大军朝这边涌来,不计其数。   薛绍收起了号角,怒号一声挥舞横刀冲了上去。   誓死撼卫之!   薛绍冲进了战团,挥刀砍翻第一个突厥人时,山前山后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号角之声。   “呜——呜呜!”   大唐军队的冲锋号角!   在薛绍的后方南方与西方两条官道上,宛如大海海啸一般冲来连绵不绝的骑兵。刀枪如浪涛,吼声似惊雷。   山峦震颤,有如天崩地陷!   过千之众的突厥骑兵突然陷入了慌乱,调头撤走。   “王师来了!”薛绍大声叫道,“追杀突厥兵!杀啊!”   “杀啊——”   难民与败兵们发出了激昂万丈的怒吼声,对突厥人展开了誓死的拼杀。   狼头大纛倒掉了,掌旗的突厥骑使被杜征一箭射中后脑,轰然落马。几名流民冲上前去,将那名掌旗使几乎砸成了肉泥。   突厥骑兵来势凶猛,折返回头不易。回跑了不过一小段路,他们前方也同时响起了一阵惊天的号角与嘶吼之声。   另一支大唐军队,堵住了他们的归途。漫山遍野的大唐卫士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突厥骑兵包了个饺子!   薛绍仰天长啸,心中那根紧绷的心弦总算是松懈下来。   回头一看,后方来的那一支唐军当中,有一骑跑得特别快,白袍白甲骑一匹烈焰般的火红神驹,特别的扎眼。   那骑如同闪电一般飞驰而来,越来越近。   薛绍看到那名骑士的手中,提着一柄罕见的绝世神兵——方天画戟!   薛楚玉!   紧随薛楚玉之后,是两个挥舞马槊快马如飞的猛将,程伯献与程齐之。   “兄弟!!”薛绍大叫一声。   薛楚玉一骑飞快的从薛绍身边抹过停都没停,奋勇冲上了前去。   汗血宝马怒啸一声,薛楚玉连人带马飞跳起来直接从几个流民的头顶跃过,如同一把尖刀扎进了突厥人的骑兵群中。   “挡我者死!”   一记方天画戟挥砍下去,哧啦啦的一片肢体破碎之声,两名突厥骑连人带马被薛楚玉砍成数截!   程伯献与程齐之双骑也从薛绍身边抹过,两把马槊如同两条蛟龙入海,杀进了突厥骑兵之中。紧随其后,刘冕与崔贺俭也身先士卒的杀了过来。   这五个初历战阵的年轻人,大有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豪迈,正在争先抢功。   既然主力援军杀到,薛绍便策马站到了官道边,捂着额头苦笑,战圈之中人喊马嘶一片混乱,果然是谁也顾不上谁。再加上我现在这副野人一样的尊容,飞闪而过的瞬间他们能认出我来,那才有鬼了!   后面杀来的唐军将士,如同潮水一般从薛绍身边涌过。薛绍看到了一面青龙大旗,上书一个“程”字。大旗附近的卫士都是穿着青色的战袍,战袍上也绣有青龙。   青龙旗,右卫亲府所用的旗帜——难道是裴行俭的亲府精锐大军来了?   主将姓“程”,莫非就是程伯献的父亲、单于道行军副总管、人称“恶来”的程务挺?   “承千牛——承千牛!!”身边传来几个人的齐声大叫。   薛绍扭头一看,有几名没披衣甲的乱兵拖着一个满身是血插满箭支的人,到了官道旁。   是冯老七。   薛绍跳下马跑了过去,蹲到冯老七身边。   冯老七的眼睛睁得很大,嘴里不停的在冒血,显然是回光返照。看到薛绍跑过来,他猛然伸出双手抓住了薛绍的衣襟。   “你、你究竟是不是天后密使?!”冯老七的一双眼睛几乎瞪得要跳出眼眶,死盯着薛绍。   “我不是。”薛绍说道。   “你果然骗我!”冯老七猛然吐出了一口浓血,身边的乱兵们惊叫一声差点都跳了起来。   “但我是左奉宸卫千牛备身,驸马都尉,裴元帅的学生。”薛绍说道,“我名叫薛绍,承誉是我的表字。”   “你!……”冯老七的眼睛瞪得更大的,瞳孔却在不断的缩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得灰暗,一片死气渐渐弥漫上来。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骗你。”薛绍说道,“你们现在不再是逃兵,而是护民有功的英烈,大唐的功勋卫士!你们的妻子儿女与亲族,不会再受到惩罚、蒙受羞耻,相反还能得到烈士抚恤与勋门彰显!”   “你……此……言……当真?”冯老七双手紧紧抓住薛绍的衣襟,挣扎着喊出这几个字。   薛绍点点头,“此言若假,让我不得好死!”   “多……谢……!”冯老七全身抽搐,“噗”的吐出一口血喷了薛绍满手满臂。一扭头全身泄力,松开了抓住薛绍衣襟的双手。   薛绍伸出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抹到了他的眼睑上。   冯老七,闭上了眼睛。   他身边的几名卫士,围着冯老七的尸体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是血誓,我说话算数。”薛绍看着自己那只沾了鲜血的手,“回到并州后,你们的生死荣辱都交待在我身上!”   这时,杜征带着几个兵跑了回来,个个气喘如牛身上带伤,跑到薛绍身边就全部趴下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渐渐的,一些逃难的百姓也聚集到了薛绍的身边。   有人哭,有人笑,也有人跪在地上对薛绍磕头作揖。薛绍身边很快聚集了一大批人。   唐军前后两路夹攻,从人数到战力都处于绝对优势。那一拨千余骑突厥兵很快被打得丢盔弃甲。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战局大定,突厥兵几乎被诛杀殆尽。   中军“程”字大旗朝薛绍这边过来了,旗下一员高大健硕身披明光战甲与青龙战袍的大将,手提一挺丈许长的大马槊,高声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一个叫承誉的卫士?”   薛绍站了出来,“我就是。”   那员大将骑在马上眯着眼睛打量了薛绍两眼,低声嘀咕了一句“不像”,又问道:“你是哪卫哪府的兵?何方人仕?”   居然信不过我……薛绍拧了一下眉头,说道:“我是京兆府蓝田县人氏,右卫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越骑卫士。”   那员大将明显睁大了眼睛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你没事就好,终于找到你了!”   “阁下某非就是人称‘古之恶来’的程将军?”   “正是!” 第0224章 疑云   程务挺五十出头的年纪,虎背熊腰极其高大且强壮,一身凛然煞气不怒自威。看到他,薛绍就本能的想到了两个字——虎将!   尚在21世纪时,薛绍对于程务挺就不陌生。因为他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能够当得起“大将”二字的人。   程务挺是开唐名将程名振之子,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子”。他从小练就了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而且精通兵法,十七岁从军跟随父亲征战沙场,首战就是追随太宗皇帝李世民征讨高句丽。   那一场战役大唐并未完全平定高句丽,但有一个起身于普通小卒的盖世虎将横空出世,那就是一袭白衣、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薛仁贵。当时李世民将薛仁贵招至麾前奖励,薛仁贵顿时名动三军。   但是有一个人很不服气,这个人就是程务挺。因为那一场战役中,年仅十七岁、头次上阵的程务挺杀敌不比薛仁贵少,但因为他是在父亲程名振的麾下效力,程名振为人又谨慎谦虚,为免“举人唯亲”瞒报了许多程务挺的战绩。   就在全军上下都对薛仁贵崇拜与歌颂不停的时候,程务挺跑去挑战薛仁贵了。当时已经三十多岁的薛仁贵,当然不会接受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将门虎子的挑战了,打赢打输都没好处。年轻气盛的程务挺不依不饶,结果这事儿闹得连李世民都知道了。李世民固然不会糊涂到让他们两个真的打一架,但他把程务挺的显赫战绩给查了个清楚。   这一下,十七岁的程务挺可就出了名了。李世民亲口赞他“将门虎子、勇冠三军”。   此后,程务挺一直追随他父亲程名振南征北战,然后镇守辽东边疆十几年,常年与高句丽、契丹及突厥等异族作战。他父亲去世后,程务挺子承父业继续镇守大唐东北,战功赫赫威震蛮夷。   太宗征高丽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当年那个挑战薛仁贵的十七岁少年程务挺,现在儿子都做将军了。由于在北方边疆作战多年常年与异族的骑兵打交道,程务挺用三十多年的时间,练就了一手极其出色的骑兵战法,并且青出于蓝。   突厥、奚族与契丹这些北狄胡人闻程务挺之名而色变,说他麾下的骑兵似“烈火燎原势不可挡”,如同“古之恶来”。   程务挺的“恶来”之名,是敌人叫出来的。要说他是一位“民族英雄”,那也不为过。   ……   这一场遭遇战已经基本结束,程务挺下令让军士们清理战场扶救百姓与伤兵,并且下了马亲自将薛绍请到了一边叙话。   这一拨唐军的战斗力之强悍,让薛绍叹为观止。   突厥兵一千多接近两千,唐军也就三千人马。虽说是形成了包围前后夹击而且有薛绍这一支没什么战斗力的“人马”助战,但是一两个时辰居然就把敌军杀了个干净,也未免太夸张了!   薛绍记得第三旅的兄弟跟他说过,突厥兵的战斗力一向是很彪悍的,五十人一队就敢抗衡十倍于己的唐军。   “古之恶来,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薛绍赞叹,“程将军麾下的骑兵若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天下第一!”   “薛公子过誉了。”天生一副虎将姿态的程务挺,此时在薛绍面前倒是挺谦逊,笑容可掬的道,“我只是裴元帅麾下的一员战将,薛公子则是裴元帅的嫡传门生。若论用兵,我肯定是远不及公子啊!”   “我纯粹是徒有虚名,纸上谈兵都不够格。”薛绍笑了一笑,程务挺毕竟是耿直的武人又在边关生活了三十多年,不像那些朝堂政客那样喜欢拐弯抹角也不善恭维。他这话里“讨好”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   “公子不必谦虚。”程务挺呵呵的笑了两声,“犬子齐之与薛公子是同僚,他可是没少在我面前夸赞薛公子啊!”   很显然,程务挺仍在竭力讨好与套近乎,把自己的儿子这一层关系都用上了。薛绍心里更加肯定,程务挺回朝做官的愿望是无比迫切。否则,以武人天生的骄傲,又怎会躬下身来主动讨好一个京城来的皇族外戚公子哥儿?归根到底,还不是想通过“驸马”这一层关系,向天后献忠示好?   “嗯,令郎呢?”薛绍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方才我好像看到他与程伯献、薛楚玉等人一同冲杀在前。”   “哦,我命他们去清理战场了,稍后他们都会前来与公子相见。”程务挺亲自给取来一个羊皮袋笑容可掬的递给薛绍,“公子不如暂且稍歇,尝一尝我亲手酿的葡萄酒!”   “好,多谢程将军!”伸手不打笑脸上,薛绍没有拒绝。   有一件事情外人不知道,薛绍早得武则天密授机宜,因此心里有数——程务挺就是武则天想要扶植起来接替裴行俭的军中新贵。   程务挺战功赫赫威名极盛并且只有五十出头正当壮年,再加上他一直在东北边关为将,在朝中没有太多盘根错节的势力纠缠,底子也相当干净。如果武则天想要培养与拉拢一个军方代言人与强力支持者,程务挺这个人选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薛绍心想,如果站在程务挺的角度来考虑,自己在边关苦寒之地混了三十多年立下那么多的战功,现在还只是一个四品右领军卫中郎将与检校丰州都督,想要回朝做大官的愿望肯定是相当的迫切。能够得到天后的青睐与栽培,当然是求之不得。   武则天与程务挺,简直就是一拍即合。   从早前武则天的吩咐与现在程务挺的表现来看,他二人还把我当作是居中的“媒介”了。估计,天后肯定对程务挺的儿子程齐之也有过一番交待。   ……   战场的打扫与清理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薛绍与程务挺聊了许多除朝堂政治之外的话题。从他口中薛绍了解到,裴行俭的主力大军仍在调拨与整备之中,还没到并州。   三十万大军的征发与开拔,不是那么容易的。其中有一半的兵力从关中出发,这些兵很多都要临时去征募,粮草的筹措与运输也是一个浩大无比的工程,不是十天八天就能办完。   另一半北伐的兵力来自于河北的并州大都督府与东北的幽州大都督府治下。同样的,有一部分现成的兵力,也有一些需要临时去征募。   程务挺的这一支精锐人马,原本是镇守丰州隶属于幽州大都督府治下的饱战之师,这一次作为先锋部队来打前哨。程本挻本人,则是被任命为裴行俭的副手,单于道行军副大总管。   薛楚玉与程伯献、程齐之这几个人,是跟随裴行俭的心腹大将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率领的亲府人马,继李多祚之后押运第二批粮草抵达并州的先头部队。得闻朔代二州陷落而裴行俭的主力大军又还没到,并州长史李崇义紧急征调丰州程务挺的兵马前来收复城池。   程齐之理所当然的担任了给他父亲传令的使命,并且带着程伯献与薛楚玉以及一小队右卫亲府的人马加入了丰州的军队,参与到了这一次的战斗当中。   一为煅炼,二为军功。   结果,突厥人听闻程务挺要来马上就弃城逃出了长城躲进了大漠,朔代二州不战而复。然后程务挺命副将镇守城池,亲自前来剿杀一支来不及撤走的突厥军队。   这是一群贪婪到得意忘形而孤军深入四处打劫的强盗,在朔代二州被大唐收复后无处可逃,结果被程务挺关门打狗。程务挺率军撵着他们已经追了三天,终于在这里将他们聚歼,成功清除了后患。   了解到这些薛绍心里一阵发凉与后怕,原来程务挺不是专程来救我的,李多祚也没有专程发兵来救我——我们这群逃难的败兵与百姓,倒霉碰上了逃蹿的突厥强盗,又运气好遇到了前来歼敌的程务挺!   牛奔是否把我的信送到了?   如果有,李多祚为何不发兵来救,难道想害死我?   如果没有,程务挺又是怎么跑到一群难兵当中找“承誉”?   矛盾,太矛盾了!……薛绍的心里升起一团团疑云。   稍后,薛楚玉等五人都朝这边走了过来。头次上阵大获全胜杀了个酣畅淋漓,这五个人兴奋异常,就如同幼虎第一次亲自捕食了猎物,骨子里的野性与杀气都被激发了出来。   容光焕发,豪情万丈!   “兄弟们!”薛绍站了起来,叫了他们一声。   五个人整齐的一愣,居然一时都没有认出薛绍这个“野人”来。倒是薛楚玉眼尖,惊讶了一声,“薛……将军?”   “不会吧?”程伯献等人大惊,“当真是薛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害得我们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他们这一惊,薛绍心里的疑云就更浓了——就连他们五个,都不知道我的事情!   程务挺仿佛是看出了薛绍的疑惑,连忙上前来解释道:“薛将军,我怕他们五个关心则乱,于是没有把你的事情跟他们说。若有不妥,还请见谅!”   “无妨,程将军这么做肯定自有道理。”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心想,难道找我和救我的事情还是一件秘密任务,见不得光?   程务挺一定有事情瞒着我,这其中,必然大有猫腻! 第0225章 七十三个头盔   左奉宸卫的五个同僚见了薛绍,全都大为惊讶。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裴行俭会把薛绍“发配”成一个布衣小卒,让他跟新兵们伙同在一起押运粮草受尽磨难,这次又担当斥侯游骑险些丧了性命。   这可是真玩命啊!   从与他们的交谈中薛绍得知,当时讲武院一同出来的这一批人,除了苏味道这些行军管记与书令使分配到各军执掌文书了,其他的大多都被任命为军中的中低级军官了。左奉宸卫的四御刀,全都担任了亲府的录事参军、行军长史、行军司马这种“文职”类的军官,就连薛楚玉都是中侯这种仪仗军官,魏元忠、郭元振二人与薛楚玉的待遇差不多。这次如果不是五个人联合起来强力请战,想要上阵杀一回敌恐怕都很困难。   只有武懿宗、武攸归及宋之问这三人至今仍然在长安帮助筹措粮草、招募新军,非但是差事轻松甚至还有油水可捞。   程伯献等人都颇为微辞,认为裴元帅是否有点失了偏颇?   倒是程务挺旁观者清自己也是过来人,他用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来给薛楚玉等人做了解释,说裴元帅向来即是如此——他越器重谁,就越给他更多的磨励与煅炼。   军队不同于官场。如果有出身、门第和后台再加上读了几本书脑子不是特别笨,想在官场上混到一碗汤喝就不是太难了。但军队是硬汉子和纯爷儿的天下,一个吃不了苦、弯不下腰、没有真本事的人想要在军队里立足,那是难于上青天。就算拿到了朝廷的任命当了大将手下人也不会信服,会被架空、孤立和排斥。   薛绍对程务挺的这些理论说教一点也不感兴趣,倒是很想听一听他究竟有什么事情在刻意隐瞒。不过当着众人的面薛绍没有问,只是做了一些久别重逢的述聊。程务挺说,连着奔杀朔代二州又追着突厥人撵杀了三天三夜,军队有些疲惫了。再加上此间战场需得清理,百姓与伤员也需得安顿,于是下令让军队在此驻扎休整两天。   薛绍终于吃上了一顿安心的饱饭,然后又洗了个澡刮了胡子理了头发换了一身新军服,这才回复一点蓝田公子的风采来。   入夜后,程务挺亲自造访薛绍所住的行军帐篷。薛绍知道他要来,于是一直等着没有睡下。   程务挺果然是个很直耿的人,来了以后他一点没有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的道:“薛公子似乎有些疑问如哏在喉,不知程某可否帮忙解答一二?”   “是有。”薛绍也就直言不讳,说道:“不知程将军是什么时候得知了我的来历和去处?”   “刚刚收复朔代二州的时候,并州李多祚派心腹密使报信与我,告诉我说有一个叫‘承誉’的新兵加入了他派出的斥侯游骑当中,至今未归下落不明,请我代为寻找。当然,李多祚也告诉了我,你的真实身份。”程务挺说道,“得知消息后程某大吃了一惊,薛公子若是有了什么闪失,我与李多祚都是吃罪不起啊!”   “这些姑且不提。”薛绍说道,“如此说来,你从丰州出兵收复朔代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的事情?”   “完全不知。”程务挺说道,“我接到了并州长史、同时也是单于道长军长史李崇义下发的军令,于是马上整顿人马出兵前去收复朔代。若非李多祚派密使来告诉我,我远在丰州,怎么可能知道你的事情?别说是我,就是犬子齐之,他从并州来传达军令时也不知道你的事情啊!”   薛绍皱了皱眉头,程务挺这话倒是能够自圆其说。如此看来,牛奔并没有把我的信送到李多祚的手上,否则他不会以为我“失踪”了。   这个蠢熊,不会半道上出事了吧……   “薛公子,还有何疑问吗?”程务挺问道。   “哦,没有了!”薛绍笑了一笑,“多谢程将军为我解惑。”   程务挺这才放心的呵呵一笑,“薛公子是裴公的门生、天下难得一见的英杰才俊。程某能与薛公子相识一场,也算是三生有幸啊!”   “哪里!”薛绍笑道,“久闻古之恶来的鼎鼎大名,薛绍甚是仰慕。若有机缘,我还有很多军事上的问题想要与程将军请教。”   “请教不敢当。但凡公子有所问,程某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程务挺拍着胸脯应承,非常豪爽。   “程将军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眼下的确是有一件事情,我想请问程将军。”薛绍说道,“不知程将军收复代州雁门县以后,在南行追杀突厥残兵的过程当中,可有查知我那一旅同袍的消息?”   “薛公子是说,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况三刀所率领的先锋游骑吧?”程务挺道。   薛绍点了点头。   程务挺皱起了眉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摇了摇头,“我很遗憾!”   “……”虽然早有预料,但薛绍还是心中猛然一揪,“程将军,不妨对我实说?”   程务挺叹息了一声,说道:“收复雁门后我就接到了李多祚的密使,于是马上亲自带兵南下,一则是要追杀残寇,二则当然就是为了亲自找寻公子。在雁门县城南郊外的山林交界处,我们发现了一处战场。那里有很多逃难百姓的尸首,也有一堆正在燃烧的尸堆。从残留的军服与旗帜上判断,那一处尸堆正是……况三刀等人。”   “烧了?”薛绍感觉一下喘不过气来。   程务挺点了点头,“突厥人一惯的强盗作风,是把杀死的敌人头胪斩下挂在马脖子上带回去请功,同时扒去铠甲与刀具当作战利器,最后将尸体放一把火烧掉,让敌人连变成鬼魂的资格都没有,那样就无法回去找他们报仇。当时我吓坏了,以为你也在那一堆尸体其中。”   薛绍沉默着,没有说话。   “好在薛公子吉人天相……”程务挺再叹了一声,说道:“漠北多风雪,突厥人习惯戴上暖和的羊皮帽很少佩戴铁质的头盔,再者他们认为戴死人的头盔相当不吉利,因此他们不会要敌人的头盔。我们在一片焦炭似的尸堆里找到了七十三个头盔。按李多祚传来的信息,小村庄一战后你们还剩下七十五个人继续前行。当时我就心存最后一丝侥幸,认为你会是走掉的两个人之一。”   薛绍点了点头,“死战之前,况三刀命令我与另一个名叫牛奔的新兵,一起护送百姓逃进了树林,同时肩负给并州李多祚送信的任务。”   “那牛奔呢?”程挺务问道。   “这也是我现在,非常想知道的事情。”薛绍说道,“就眼前情形来判断,李多祚并未收到我送的信。大概是代州的百姓南逃到了并州,并州方面才知道代州陷落的消息,这才派你从丰州出发,收复朔代填补北方防备的空缺。”   “合情合理,应该是这样……”程务挺点了点头,“看来那个叫牛奔的新兵,多半是半路上出事了。”   “可能吧……”薛绍叹息了一声,说道,“程将军,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薛公子请讲!”   “你把那七十三个头盔给我吧!”   程务挺有点诧异,“公子要来何用?”   “……况旅帅,临终有遗言!”   次日清晨程务挺的军队继续休整与清理战场,薛绍叫上杜征等几个一同逃过难的人,带上那七十三个头盔回了小村庄。程务挺怕路上再遇到零散的突厥残兵,派薛楚玉带了一队精兵沿途来做护卫。   再一次回到这个小村庄,薛绍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数日前埋下十几个兄弟的新坟茔,已经长出了几颗青草嫩芽。薛楚玉和杜征等人帮忙挖坟,一个头盔一座坟。   薛绍想给他们立碑,可是前后算起来自己和况三刀等人的相处时间还不超过三天。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自己居然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可是彼此之间的这份兄弟情谊,却像是延续了三十年不止!   薛绍搬来一根大木桩立在了这一片坟前,亲手提笔在木桩上写下了一列大字——“右卫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况三刀麾下九十名大唐英勋烈士,永垂不朽”!   薛楚玉等人帮忙在每座坟前摆了一个碗,碗里全都斟满了琥珀色的葡萄酒,然后他们走得远远的。   这是属于薛绍一个人的时刻,谁都不应该在旁边碍眼。   薛绍站在一圈新坟中间,举着一碗酒,说道:“况旅帅,兄弟们,我很惭愧,因为我连给你们收个全尸下葬,都做不到。我发誓,我一定会给你们报仇的——突厥一日不灭,薛绍一日不得下葬!”   “我本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人,我是相信在天有灵、相信灵魂转世的。老天太过残忍,今生只许我们做了三天的兄弟。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再做兄弟,做很久,很多年、一辈子——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我会永远记住,头顶的苍穹是大唐的天!脚下的厚土是大唐的地!身后的子民是大唐的人——誓死撼卫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兄弟们虽然去了,但你们的精神与我同在!我会把右卫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的精神,传承给更多的大唐卫士,让他们代代继承和发扬光大!”薛绍举着酒碗双手发抖,红了眼圈,粗重的嗓门就如同况三刀一般,沙哑铿锵——   “你们的姓名无人铭记,你们的精神与世长存!” 第0226章 借刀杀人   下午时分薛绍等人回到了程务挺的军队驻地。战场已经差不多清理完毕,百姓和伤兵也都得到了一些不错的照管。   程务挺说,明日清晨时分他就要动身回朔代二州,主持那里的边防军务。这些百姓得要送回并州,由并州大都督府负责安置。同时,这许多的败兵都曾是朔代二州的驻军,也是隶属于并州大都督府麾下的,现在一样要回归并州。   两拨人马,得要分道扬镳了。   程务挺倒是仗义,他借给薛绍两百精兵作为沿途护卫,另给了一些从突厥人那里剿来的战马、粮食等物,让薛绍能够顺利的率领这些败兵和百姓回并州。同时,薛楚玉等五个人不是他程务挺的丰州军麾下而是右卫亲府的人,现在也该回去了。   当天,两拨人马就分了开来。程务挺很仗义的让出了自己的营地给薛绍麾下的百姓们住,自己带军队去露天驻扎了。次日清晨,薛绍与薛楚玉等五人率领人马一路南行,程务挺而是挥师北去。   现在薛绍不用担心路上再遇到突厥骑兵了。朔代二州已经光复,这两扇国门有了程务挺麾下的丰州精锐大军镇守,绝对能够令人放心。其实现在程务挺手下的人马,比当初的朔州都督曹怀舜与代州都督窦怀愆任何一方的人马都要少。那两位败军都督手下的人马加起来,几乎是程务挺的三倍。   可是他们偏就丧失辱国丢了城池,程务挺的大军一来,突厥人就不战自退,朔代二州自动光复。   这就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薛绍心想,武则天素来就有识人之能,她的眼光还真是不错,程务挺的确是一员相当出色的大将,要说统帅也不为过。而且程务挺一介武夫头脑比较简单,不像那些仕大夫那样有着许多的弯弯心思。如果武则天当真大力提拔了程务挺,让他回朝做了个大官,程务挺必然矢志报效——这从程务挺对我薛绍的殷勤态度,就已经可以做出大致的判断了!   这就是武则天的厉害之处。她是长于后宫的一介女流,精通权术但不懂军事,但她能够驾驭程务挺这样的“古之恶来”,让他为其所用!   ……   接下来的三天行程,一切安稳。再也没有遇到什么突厥散兵,就连队伍里闹事的都没有。程务挺的大军一出现,薛绍带的这一批难民和败兵,全都安了心。想起离开小村庄时的一片人心惶惶,薛绍真是有点脑门子冒汗的后怕。   到了并州,程伯献与薛楚玉等人要回亲府营地,薛绍的目的地是勋一府营地。那些随行而来的百姓和败军,则要由并州大都督府的人来收容和接纳。   眼看着要回大都督府军听由发落,屯杜征等人有些心中惶恐,有意想请薛绍带他们一同回去。正在商议间,一拨人马飞驰电掣一般的奔来。   薛绍一看,李多祚来了,郭元振也一同随行。   “哎呀!承誉你总算是回来了!”李多祚尚未说话,郭元振翻身落马跑了过来,“你吓死我了!我可是几天几夜没睡觉啊!你真是吓死我了!”   薛绍呵呵的笑,“郭兄,咱们还约好的一起携美游江呢,我可不敢爽约了!”   李多祚见到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薛绍看了他一眼,凛凛一区的一介武人,居然面黄肌瘦有了黑眼圈,可见他这几天真是急坏了,没睡觉是肯定的。   “我什么也不多说了,承誉回来就好。”李多祚长声叹息,“我这颗心现在总算是能放进肚子里,脑袋也能在肩膀上搁严实了。”   众人哈哈的笑了起来。   薛绍将李多祚请到一边,问道:“李将军没有收到我叫牛奔送回的信吗?”   “没有啊!”李多祚还吃了一惊,“至从况三刀派了十个伤兵护送村民回来并带回了你用蓝田秘码写的军情驰报,从那以后我再没接到过你们的任何消息。后来有北方逃来的难民,这才得知代州陷落了。你们这一旅人马深入敌占区却一直杳无音信,可把我急坏了。但我只是一介中郎将无权私发一团以上兵力。于是我马上就跑去见李崇义,请求他让我出兵收复朔代并且找寻你们。可是李崇义不同意我做这么做!”   “为什么?”薛绍双眉紧拧。   “李崇义身为河北封疆大吏和这一次北伐大军的行军长史,他应该是有他的大局考虑吧!”李多祚多说,“李某身为属下不敢多问,只能是服从号令行事。后来得知他驰传军令,让丰州都督程务挺出兵去收复朔代。想来,这一举措倒也得当。只是……动作稍慢了一点!”   稍慢?   只是稍慢?!——我在从林里钻了七天,又在小村庄里耗了两天,前后将近十天的时间!   薛绍的心中像是闪电划破夜空一样的惊悸一亮,但脸上不动声色,说道:“李将军,你有跟李崇义说过我的事情吗?”   “我没敢明说。”李多祚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论身份论地位,李崇义甚至远在裴元帅之上。如果我说了你的事情,李崇义就会以为我是在用天后或者裴元帅来压他。以私情乱军国之谋,这在军中阵前是大忌。李崇义当场就可以把我推出去斩了然后拒绝发兵。为免适得其反,当时我只是隐晦的提了一句,说这一支先锋游骑千万不能出事!”   薛绍苦笑着摇了摇头,有这一句,就太够了。   李崇义可是李尚旦的父亲、李仙童的爷爷。这一次我随军北伐被发配成新兵小卒的事情,一直睁大眼睛盯着我的李仙童,肯定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我是李仙童,我肯定会给李崇义偷偷送个信,不说“借机对付薛绍”,至少也得“提防”着!   李多祚一介武夫又是个实诚人,他的焦急和担忧肯定无法在李崇义这样的人精面前掩饰。再加上那一句话的暗示,李崇义哪里还能不明白?   李崇义狠就狠在,既然话没说破他也就装聋作哑,一直没有派兵来救我们这一旅游骑。而且他甚至都没有告诉程务挺我薛绍在那其中。如果不是李多祚多生了个心眼派了个心腹密使去程务挺那里报信,程务挺也马上就做出了反应,那我薛绍肯定就和像冯老七一样,交待在那一场遭遇战当中了!   那样,李崇义的阳谋就真的得逞了!——他分明就是希望我死在兵荒马乱之中,这是借刀杀人!   “薛公子,你怎么了?”看到薛绍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甚至还有了一点肃杀,李多祚担心的问道。   “没事,一路走来有些累了。”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对了,这里有很大一批难民急需安置与救护,你可不可以接引他们去并州大都督府,将其妥善安置?”   “当然没问题。”李多祚说道,“我们这一支前军最主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安抚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近日我军拿出自己的行军帐篷,在并州城外扎起了许多的临时居所用来安置流亡的百姓们——你让他们跟我走吧!”   “好。”薛绍略略放心了一些,又道,“那朔代二州败退回来的卫士们呢,如何安置?”   “这个……”李多祚面露难色的皱了皱眉头,小声道:“这些人是朔代二州的驻军,算起来是并州大都督府的家务事;就算现在河北全土的军队皆受裴元帅节制已经成为一体,那么将要如何处置这些败军也是行军长史职权之内的事情,李某区区一个勋一府中郎将,无权过问啊!”   “那就不勉强李将军了。”薛绍点了点头,行军长史总揽军中大小内务,执掌军法、赏功罚罪就是他的职权之一。   裴行俭仍在长安,这里就是李崇义说了算。   薛绍心想,虽然还无法完全定论李崇义此前是在用阳谋加害于我,但我在长安和他的亲孙儿李仙童斗成了那样,李崇义至少不会对我怀有什么好心。如果我现在用薛绍的身份去见李崇义为败兵们说情,那肯定会适得其反。这一路上下来,杜征这些人都已经成了我的死忠,一直都在四下散播我的美德和威名,李崇义怎会不“恨屋及乌”呢?   换个思路,如果我用卫士承誉的身份去说……那根本不用想。一介小卒能否见到李崇义都是难说。就算见到了,人微言轻片面之辞加上自己本身都是残兵的一员,李崇义大可以置之不理、甚至把“卫士承誉”一起给办了!   大唐军律的赏罚制度相当森严,逃兵是大罪,哪怕丢失衣甲兵器和战马那也都是要受到重罚的。李崇义手握大权执掌军法,他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这样做!   最后,如果我不出面去见李崇义,杜正这些人又会说我自毁前诺、过河拆桥。他们与我一路护送百姓南下,同生死、共患难。就算是冯老七的部曲们,虽然最初的确是做了逃兵、或许也曾干过一些不法之事,但是最终他们仍是拨乱反正与突厥人血战了一场。不说有功,至少是能功过相抵、可以免罪了!   冯老七断气前可是一口血喷在了我身上——我是对他发过血誓、毒誓的,谁都可骗,临死之人绝对不能辜负!   ……   李多祚带着军士们去引领安置百姓了;护送薛绍一行南下的程务挺所部达成了任务马上打道回府去了朔州;程伯献等人也必须回亲府报道了。   剩下薛绍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他举头望去,杜正等一大片衣衫褛褴面黄肌瘦的残兵们,都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脸上就差写上“救命”两个字了。   “薛将军,我们能够活到现在都已是捡回一条性命。眼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杜征带着一群残兵们都拜倒了下来,“求薛将军垂怜搭救!”   薛绍顿时感觉,肩膀上压上了一副新的重担。 第0227章 人无信不立   看到杜征他们这样拜薛绍,越来越多的残兵聚集到了薛绍的身边来,七嘴八舌的苦苦哀求。这些人当中,有第一批跟从薛绍逃难的,有在小村子里招降来的,也有半路上收来捡来的。   其中或许良莠不齐,但有一件事情薛绍可以肯定,他们都是来自贫苦人家。   不是每个人都像薛绍这样,是被“严师”裴行俭下放到基层来煅炼的。眼前这些人从军的意图都很简单,无非是奔着一口饭吃,或是怀着立功得勋、封妻荫子的美梦。但是他们想要的这一切,得是提着刀子跟人玩命才有可能实现。   如果是官宦子弟或是富足人家,谁会傻到跑到军队里来当个小卒吃这种苦,冒这种玩命的风险?   主将指战不力朔代二州陷落,这些人没有死在敌人的手上是一种庆幸;如果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会否死不瞑目?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薛绍的身边,渐成汪洋之势几乎将他包围了。有人给他下跪求饶,有人不乏忿忿的报怨,更多的是无奈且无辜的看着他。   李多祚正带人在不远处安置百姓,看到这情况马上带着一队兵丁冲进了人群把薛绍保护了起来,大喝道:“你们想要聚众闹事吗?”   残兵们见了李多祚这些衣甲分明威风凛凛的“正规军”心里有点发虚,于是都住了嘴,不敢吵闹了。   薛绍将李多祚请到一边僻静处,小声道:“李将军,不怨他们。是我有过承诺在先,等回了并州要力保他们免罪,有功的还要为他们请功。”   李多祚皱了皱眉头,“薛公子,这事儿不好办。你看这里足有七八百号人,谁有功、谁有过,你能甄别清楚吗?再说了,大总管与行军长史都是各司其职,就算是裴元帅本人在这里,他也不能代替并州都督府去发号施令。要我说,还是将这些人交给并州都督府去处置。一切自有军法,你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人无信不立。”薛绍说道:“当时如果没有他们,我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还有这些百姓们,也无法活着到达并州。如果我不管他们的死活,那就是过河拆桥,以后我还如何在军队里立足?”   李多祚直皱眉,摇了摇头,“薛公子,我知道你此前对他们的承诺,是非常时期的权宜之计。我想说,情与法……难两全!”   “不难。”薛绍说道,“这里一千多号人,哪些是护民有功,哪些是功过相抵,哪些是后来混进来我不知道底细的,我心中大抵有数。”   李多祚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真的?”   “当然。”薛绍说道,“这是我最近心中想得最多的一件大事,因此时时都在留心。虽然我无法认出他们每一个人,但大抵不差。”   李多祚想了一想,说道:“那好,你先将这些残兵分作几批,分别把名单报给我。然后由我出面,把这些人分批交给并州大都督府的兵曹参军——但这个意图你千万不能对这些残兵们说,不然他们要闹起来了!”   薛绍双眉紧皱的沉思了片刻,说道:“能够保证他们不被军法处以极刑么?”   “没人能保证。”李多祚正色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帝王都不干涉军令法度。”   “我也不是要以情乱法包庇谁,如果真的能够保证公正严明,我绝无二话。”薛绍说道。   李多祚压低了声音,“不如这样,先按我说的办。如果并州府兵曹处理得当,这件事情当然就能不了了之,薛公子也不必抛头露面。毕竟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卒,这里也是不长安。如果处理失妥,薛公子再想办法出面与之交涉如何?”   薛绍思考了片刻,先走正常程序,出了问题再想办法——先礼后兵,总不能以情乱法在先,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   “只好先这样了。”薛绍说道,“李将军,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处理得好,救下人命功德一件,大家相安无事;处理得不好,兴许长安那边都要开战。因此……还请你尽力帮我周旋!”   李多祚闻言脸色都变了一变,郑重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虽然一时无法完全明白薛绍说的“长安开战”是一回什么事,但李多祚知道,薛绍绝对不是在信口胡说的唬他。毕竟,薛绍不是真正的普通小卒,他跟朝廷的权力中枢,关系是很近的啊!   薛绍压下来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李多祚这下不敢丝毫怠慢了。他马上召来了一整旅的勋一府陌刀卫士维持现场秩序,辅佐薛绍将这一千多残兵分批安置。   首先被薛绍择出来的,是杜征这一批人。当时他们一共约有两百人左右,其中大半是带伤的。一路走来死了一多半现在只剩不到三十人了,活着的也只剩半条命。   一路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薛绍能够认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   在把这些人交给李多祚时,薛绍的语气很硬,说这些人是绝对有功的。如果并州府敢对他们乱来,我就豁出去跟他们拼了。   李多祚知道薛绍不是在开玩笑,他也是军人,当然能够理解“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袍泽情谊为何物。于是他承诺,这些人的数量不多其中还有羽林军卫士,李某担保他们无事。   薛绍稍稍放心。   然后就是小村子里招降来的那一批乱兵了。虽然他们的首领冯老七死了,但还有几个小头领跟薛绍比较熟,于是薛绍先将他们几个找来,让他们把自己那一伙兄弟招集到了一起,与外面那群杂兵严格隔离开来。   李多祚看到他们就犯了愁,别的不说,他们都自弃了铠甲和军服,这绝对是“逃兵”才有的风范。杜征那些人好歹还留着兜鍪,军服再脏再乱也穿在身上,这就表示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唐军”身份哪!   薛绍如实对李多祚说,这些人此前的确是做过逃兵,但后来遭遇突厥兵,他们力抗外敌护民有功,至少是“功过相抵”——我发过血誓要力保他们的!   李多祚苦笑,他知道薛绍真正想保的就是这些人。如果这些人活下来,自然是薛绍的大功德一件,从此在军队里就有第一批死忠。更重要的是,想要在军队里立足,这样的恩德人心是相当重要的。反之,如果失信于他们,薛绍以后再想取信于人、再想竖立恩威,可就难上加难了!   剩下的一批人,就是薛绍带人从小村子里走出来以后,零零碎碎收拢的一些残兵。薛绍对他们不了解,只知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参与了那一场遭遇战。   时间紧迫,说不定并州都督府知道了消息,很快就要派人来接引这些残兵。因此薛绍和李多祚连夜紧急处理这些事情,通霄达旦。   到了天明之时,总算将这一千多号人分作了三批。杜征这批“功勋卫士”最先享受了英雄待遇,李多祚派了自己的卫士和军医来照顾他们。小村庄里收来的残兵们连夜被转移到了安置百姓的偏远临时营地里,不许外出走动。   天刚亮没多久,并州的兵曹参军果然带人来这里收容残兵了。   第一批被交给并州兵曹的,是回归并州的半路上捡来的这些杂兵们。薛绍对他们的情况不尽了解,其中或者良莠不齐,那是兵曹们的事情了,就让他们按照律法、走正常程序去查。   第二批交给并州兵曹的,是杜正这些人。李多祚一口咬定这些人是“护民有功”的功勋卫士。   兵曹参军带着人查验了一番,发现杜征等人个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不是带伤就是患病,站都难站稳。要是把他们带回并州都督府查问,还得增派人手伺候医治他们。万一死几个在并州都督府里,还要惹一身麻烦官司。   李多祚虽然无权干涉并州都督府执行军法,但他这个四品中郎将好歹有些份量。于是正当忙得焦头烂额的兵曹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水推舟的就认了李多祚上报的名单,给杜征等人记上了“军功”。   杜征等人自然是如释重负欢呼雀跃,对薛绍感恩戴德,然后安心的歇养治伤去了。   剩下的第三批小村庄里的乱兵们,薛绍请李多祚努力将他们藏两天晚些时间再报。反正兵曹们刚刚接了这么多活儿,一下忙不过来。   李多祚满口答应了,派了自己的心腹去监管这些乱兵的营地,严守消息。薛绍还费了一番心力打听牛奔的下落,没有任何收获。这个莽人好像就平空蒸发了一样。   薛绍多少有一点失望和难过。   这一忙,就又忙到了下午。   一路颠沛流离又忙了个通霄,薛绍真是累坏了。勋一府的营地离这里还有七八里路,薛绍实在不想奔波了。这附近有不少准备用来收容百姓的行军帐篷,薛绍饭都顾不上吃了,随便挑了一间空帐篷钻进去倒头就睡,睡了个昏天黑地。   李多祚则是回了勋一府营地,他这个中郎将还有别的军务要料理。   回去之后,李多祚越想这回事越觉得不安稳,尤其是薛绍说的“长安开战”那四个字,就像四座大山似的压在他的心头。   归根到底,李多祚是个一板一眼的“本份人”,他不像薛绍那样灵活多变习惯了不按规则出牌。   思之再三,力求稳妥的李多祚,总算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入夜之后,李多祚派几个心腹卫士从勋一府大营里秘密拖出几车旧军服,让那些小村庄里来的乱兵们换上。然后李多祚郑重的叮嘱他们,一定要死死咬定这是他们自己的军服,死死咬定自己从来没有做过逃兵——不然就真的死了!   李多祚干这些事情的时候,薛绍正在帐篷里打着震天响的大呼噜,吵得不远处同样在这里落户的百姓们都无法入睡。   两条人影悄无声息的越过了附近巡逻的卫士眼线,出现在了薛绍的帐蓬外。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一身铠甲,另一个体态婀娜戴一顶黑纱宫闱帽。两个人静静的站在帐外,倾听薛绍的如雷鼾声。   “没错,是他!” 第0228章 阴魂不散   薛绍睡得十分深沉,但前世十几年的军旅生涯练就了他极高的警惕性,仿佛就长了一颗看不见的“心眼”。听到帐篷外的这一点轻微动静,他的眼睛斗然睁开了。   神奇的是,鼾声居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仍是保持那样的节奏和音量。没人想到他居然是已经醒了。这或许也算是前世那么多生死经历,练出来的一门技能吧!   帐篷外面两个人,好像没有要走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站在外面窃窃的低语。   薛绍凝神一听,顿时表情变得有些愕然,叫了一声,“月奴!”   “啊!”   帐篷外响起一声低低的惊呼,真是月奴!   薛绍翻身坐起,“还有一个人是谁?都进来!”   帐篷外的两个人依次走进来,月奴一身游侠劲装手提长剑头戴黑纱宫闱帽,半夜里看来显得极是神秘而且满副飒爽英姿。随她后面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锁子战甲头戴兜鍪的高大男子。   薛绍看到他不禁惊讶,“吴大师?”   居然是吴铭!   “嘘,公子噤声!”月奴上前一步弯下腰来成单膝下跪之势,小声道:“此处人多耳杂,公子请随我们来!”   薛绍点了一下头便起了身来,随月奴与吴铭走出了小帐篷。这一带安置了不少的离乱百姓,李多祚派了一些军士护卫以免有歹人趁火打劫。月奴和吴铭的身手都很敏捷,轻松就避开了这些卫士的眼线,行为显得极是神秘。   薛绍也如法炮制,和他们一起悄悄的离开了难民营地,往郊野树林深处而去。   一路上三人甚至没有任何交谈,就如同三个潜伏在黑夜中的顶级刺客,悄无声息飘忽如鬼魅。   薛绍心中虽然好奇,但丝毫没有怀疑。如果这世上还剩一个人值得薛绍完全信任,绝对就是月奴!   三人总算停住,这里已是一片密林深处,进来的路径都没有。薛绍很好奇,吴铭和月奴是怎样在这样的密林黑夜之中精准的找对方向,没有迷路的。   眼前有一天然的小山洞,月奴点亮两个火把,一个自己打着一个交给吴铭,二人一前一后,请薛绍进山洞里去。   山洞好像还稍有一点深,进去后看起来有点像是一个石灰熔洞。进去后点起火把还有一片五光石色的石钟乳奇景。开始薛绍还有点担心这种石灰熔洞里面二氧化炭含量太高,现在看到火把能够正常燃烧,也就放心了。   前方月奴终于停住,点亮了放在一边的几枚蜡烛,然后弄熄了火把。   薛绍看到,有一个身材巨大的汉子躺在一个铺了几床破棉絮的石坪上,背对着三人,像是睡得深沉又像是昏迷之中。   眼熟!   薛绍走过来将那大汉扳过来一看,居然是牛奔!   牛奔被他这样一扳也就醒了,迷迷糊糊的看着薛绍,突然一下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哇咆一叫就将薛绍死死抱住。   “白脸的,俺终于又见到你了!”   “蠢熊……撒手!”薛绍又被他匝得喘不气来了。   “呜呜,咱们不是在地府相会吧!”牛奔才不管,一边紧紧抱着一边号淘大哭。   “有姑娘在这里,你也不嫌丢人!”   牛奔恍然一怔,这才松开了薛绍,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往破棉絮上一擦,又嘿嘿傻笑,“月奴姑娘,嘿嘿……别笑俺!”   月奴摘下了宫闱帽讪笑了一声,没有多说,拿来两个羊皮袋子分别递给薛绍与牛奔,里面装的是军中的果酒。   “好东西!”牛奔很欢喜,“有肉吗?”   吴铭扔来一个包袱,里面装满了军中的脯肉。牛奔大喜过望的开始大嚼大吃,看来是饿坏了。   薛绍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蠢熊还能吃能喝,四肢看来也都健全,应该是没事了。   他稍稍吁了一口气,问道,“月奴,他怎么在这里?”   “这就说来话长了。”月奴没有回答,吴铭上前一步来,说道:“公子,这位牛奔兄弟,是我从并州大都督府的刀下,救来的。”   “什么?”薛绍吃了一惊,“并州都督府要杀他?”   “对!那班狗日的要害俺!”牛奔一听就愤然大叫起来,满嘴的果酒和肉屑乱喷乱飞。   薛绍抹了一把脸,然后一手将他的嘴捂住,“你闭嘴,我听吴大师说就行了。”   牛奔瞪大了眼睛直点头,示意薛绍将手拿开,别挡着他吃东西了。   三个人都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吴大师,你说吧!”薛绍说道,“简明扼要一点为好。天亮后我还得去军营报道。”   “好。”吴铭说道,“我现在已经是并州大都督府新募的卫士,因为我有几个当年的同袍在这里为官为将,他们认出了我来,因此给我做了一个监管粮草府库的清闲小官。有一日几名逃难的百姓将牛奔兄弟用一辆板车推到了府库,让我们帮忙救人。当时牛奔兄弟已是半死不活,但手里仍然死抓着一个竹筒不松手。我认出这是斥侯信筒,知道他一定是押送的机密军情。于是我救了他,并准备将他手中的信筒拿走,交给大都督府的军机官员。没想到昏迷中的牛奔兄弟死不松手,还喃喃的念叨白脸的、白脸的。”   薛绍皱了下眉头,回头问牛奔,“你怎么弄成那样了?”   “摔的。”牛奔指着自己的脸上、额头上还有胳膊腿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还破了皮,他说道,“那匹马嫌俺太重,驮着俺跑了半夜就口吐白沫不肯跑了。俺就急啊,于是拼命的抽它。结果还没到并州呢,那匹蠢马一跟斗栽倒在地直接断了气,俺也滚下了山坡晕死过去。好在有逃难的百姓见俺身上穿着铠甲,知道俺是大唐卫士,就把俺送到了并州大都督府。”   薛绍直挠额头非常的无语,“牛奔,看来你就是一个当步兵玩陌刀的命!”   “啊?”牛奔直发愣,“就因为俺能压死马?”   “懒得理你,你还是吃着喝着吧!”薛绍哭笑不得,“吴大师,你接着说。”   吴铭微然一笑,说道:“我此行北上来并州,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你。因为我答应过你,如果你随军出征,我就一定要留在你的身边。我了解到你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小卒押第一批粮食到了并州,因此我就想办法在并州投了军,借此来打听你的消息。当时救下牛奔兄弟,我并未多想。他死抓着信筒不放,我也没有强来,只是叫来了主管军机的官员。他想办法从牛奔手上拿下了信筒,匆忙拆开一看却不认得,当场吃了一惊。那官员与我相熟,我一时好奇就看了一眼。”   薛绍会心一笑,“于是你就知道,那封军报可能跟我有关了?”   “那是当然。虽然我也不认得,但是月奴与妖儿成天在家里摆弄,我如何不知道那是蓝田秘码?”吴铭说道,“当时兵曹的官员无法辨认这些书信,于是将牛奔带走了。我知道他们是想将牛奔救醒然后直接从他嘴里问。因为猜到事情可能与你有关,于我就留了个心眼,暗中窃听他们要如何审牛奔。”   “结果呢?”   牛奔又大叫起来,“结果那帮狗日的把我弄醒、知道我的来历之后,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俺哪!幸好有这两位恩人救了俺!”   薛绍双眉一紧,“你可曾说了我‘承誉’的名字?”   “当然说了!”牛奔说道,“俺就只剩你这一个兄弟了,我当然死命的催他们出兵去救你啊!”   薛绍一拍巴掌,“这前后就对起来了!”   吴铭一皱眉,“如此说来,并州大都督府里,当真有人想要害死你?”   薛绍点了点头,“用的还是阴谋加阳谋,先灭了牛奔的口假装不知我身处险地,然后借突厥人与乱兵的刀来杀我!”   “白脸的,你说啥?”牛奔愣道,“什么阴谋、阳谋,谁要杀你?告诉俺,俺去他把剁成肉泥了喂狗!”   “我知道是谁要害公子!”月奴突然说道。   牛奔一愣,“公子?”   “别废话,吃你的喝你的。我们去谈些事情。”薛绍拍了他一巴掌,然后把月奴与吴铭叫到了开边,小声问道,“月奴,你来并州干什么?”   “公子勿怪,月奴虽是与我一路同行来的并州,但却是身负太平公主殿下的使命而来,非为其他。”吴铭说道。   “公主?”薛绍诧异,“她叫你来干什么?”   月奴说道:“殿下让我来给公子传达两件事情,送上一件东西。”   “殿下?貌似你从来没有主动对她用过这种尊称。”薛绍笑了一笑,“什么事情,说吧!”   月奴尴尬的笑了一笑,说道:“第一件事情,殿下让我告诉公子,公子从军在外一切尽管放心,薛府有她照顾。长公子已经回了济州应职,公主便将夫人与妖儿接到了身边一起住,或在宫中或在芙蓉园,朝夕不离相处甚欢。另外,殿下特意让我告诉公子一声,天后居然也非常的喜欢妖儿姑娘。”   薛绍顿时条件反射一般的想道:那个小妖孽不会在武则天面前胡言乱语说要测量什么“体积”,还会想要催眠她吧?   “第二件事情呢?”薛绍问道。   “李仙童也来了并州!”月奴说道,“这是殿下派我来给公子送信的主要原因,她就担心李仙童在这里使坏暗害公子,并州可是他爷爷李崇义的地盘!”   薛绍顿时恍然,“那就难怪了!如果说,素昧谋面的李崇义想害我还有点牵强;但是,如果有那个阴魂不散的李仙童在,那他们想要害死我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第0229章 物是人非   月奴的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杀气,“公子,既然他们处心积虑的要害你,必须杀之以除后患!”   “杀,是一定要杀的。”薛绍微眯了一下眼睛,说道,“问题是,怎么杀?”   月奴不假思索的道:“当然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你去,和牛奔坐到一起吃肉喝酒,别打扰我和吴大师商量!”薛绍真是没好气了。   月奴愣了一愣,下意识的瞟了一眼像头野猪似的在那里海吃海喝的牛奔,讪讪道:“我就站这儿吧,我不插嘴就是了。”   薛绍无奈的摇头笑了笑,月奴就这性子,性烈如火单刀直入,要不是胸前特别伟大,真怀疑她是个烈酒快刀杀人如麻的江湖侠客!……好吧,这貌似不冲突,她完全可以是侠女!   薛绍下意识的瞟了一眼月奴的胸前,心中感觉怪怪的,难道是因为在军营里当了一个多月的和尚,我变得特别饥渴了?   “公子,这件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理?”吴铭上前来一步将薛绍请到一旁,小声问道。   吴铭很谨慎,他甚至不愿意让月奴和牛奔听到接下来的话。倒不是信不过他们,而是这两人的性格都是一样的耿直口快,万一什么时候不小心说漏嘴,可就坏事了。   “吴大师,你救下牛奔,帮了我一个大忙。”薛绍说道,“首先,他是我的生死兄弟;其次……我若想反戈一击,还得用上他!”   “公子打算如何做?”吴铭说道,“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不知道李崇义是否已经把我写的那份军报给销毁了?如果还在,能找来最好。那将是一件重要的证据!”   “我去试试。”吴铭点点头。   薛绍再度沉思了片刻,说道:“在长安对付李仙童,小事一桩。但到了并州,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首先这里是李崇义的地盘,他手握权柄只手遮天。就拿这一次的事情来说,如果我真的死在了乱军之中,谁都怪不了他。这一手阳谋使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真是不容小觑。好在天理昭昭,我薛某人居然活着回了并州,牛奔也被大师救了出来。我想,现在李崇义与李仙童一定有点恐慌,会把尾巴紧紧的夹住,然后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如果大师能够找到我写的那份军报,就有了直接的证据可以指证李崇义私扣驰报隐瞒军情、公报私仇陷害军民!——如果他早一点发兵北上施救,无论是百姓还是卫士都少死很多!这就是他的罪!”   “公子是想弹劾他?”   “没错!”薛绍说道,“对付李崇义这样的封疆大吏,只能用律法公道这样的阳谋来对付,一定要证据确凿有力,争取一本参倒他!如若不能一击必中,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吴铭笑了一笑,“看来贫僧这次,还不小心办了一件足以惊动朝堂的大事啊!”   “不是一般的大。”薛绍点了点头,说道,“如果办成,李崇义、李尚旦与李仙童一家三代,都将倒台。他们既是我的宿敌,也是天后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他们的实力非同小可,岂不说李尚旦是陛下的心腹宠臣,并州长史李崇义的地位甚至还在裴元帅之上。这次北伐,裴元帅是最高统帅,但是李崇义主管一切军中内务与后勤,他手里握着军法与全军将士的胃。所以,在战争结束之前还不能动他。否则我们内部一乱,得好处的反倒是突厥人。再如何争斗,我们不能突破了这条底线!”   “公子有这样的大局观,好事。”吴铭说道,“但是李仙童既然专程跑到了并州来,恐怕就是要针对公子你。如果战争结束回了长安,他就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公子不想突破底线,但是他们肯定是不会善罢干休的。他们一定会再找机会对付公子,公子切忌要小心行事!”   “说得好。”薛绍赞许的点了点头,“难怪大哥会对大师那样的器重与信任,大师果然见识非凡,足智多谋。”   “谬赞了。”吴铭笑了一笑,说道,“我也就只是在军队里混过十几年,多少见识过一点官场与军队里的险恶之事。另外,其实我十七岁的时候就还俗了,公子就不必再叫我大师了。公子是主人我是家臣,公子直呼我姓名即可。”   薛绍有点好奇,“既然大师都已还俗,为何没有蓄发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改日有机会再品茶慢聊吧!”吴铭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既然公子有了主张,我们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继续回去管我的府库,若有机会我会去找那封驰报。只要它还在,我就一定会找到。”   薛绍点头,吴铭他既然能够不露痕迹的把牛奔这个大活人都从并州都督府里救出来,刚才他的话就绝对不是在吹牛!   “另外,牛奔要一直藏好,不能露面。”吴铭说道,“这地方是我选的,绝对隐密。我与月奴会给他送吃喝,保证他不饿着。但若要他不出去,还得公子去说服。”   “行。”薛绍转头对牛奔大喝了一声,“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卫士牛奔,听令!”   “诺!”牛奔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薛绍走到他身前,说道:“况旅帅和兄弟都阵亡了,我暂代旅帅。现在,我给你下一道命令!”   “诺!”牛奔站得挺直,表情非常严肃。   “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你绝对不可以离开这个山洞一步!”   “诺!——俺死也死在这洞里!”   薛绍笑着拍了一下他结实的胳膊,“好了,你继续吃喝。”   “唉,等一下!”牛奔急忙一把拉住薛绍,瞪大眼睛看着他,问道,“你跟俺说实话,你究竟是谁?”   “废话,我就是我!”   “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想知道……”   “我的真实身份?”   牛奔把一颗大头胪使劲的点。   薛绍微然一笑,“对你来说,我唯一的身份就是——你的生死兄弟!”   牛奔先是一愣,随即咧嘴一笑,非常坦然的坐下去继续喝酒吃肉了。   吴铭在一旁笑道,“牛奔兄弟,绝对是一个值得结交的生死兄弟。他当时晕死过去自己只剩半条命了,迷迷糊糊念的都是‘白脸的’。”   “这是我这一次从军,最大的收获之一。”薛绍说道,“再大的权力与再多的富贵,换不来生死之交的兄弟情谊。”   吴铭点了点头,“同生共死的袍泽之情,有时甚至胜过亲情。以后,公子还将有更多这样的兄弟。”   这地方很偏远,薛绍估摩了一下时间,差不多快要天亮得回去了。   “大熊,我得回去了。你在这里好好照顾自己。”薛绍走到牛奔身边坐下来,看他要动连忙用手一指大喝一声,“不许抱我!!”   牛奔嘿嘿直笑,“大熊,比蠢熊好听一点!”   薛绍呵呵的笑,“有空我就来看你,给你送好吃好喝的。”   牛奔瞄了一眼月奴,又是嘿嘿笑,“月奴姑娘真漂亮!——不过俺知道那是你的女人,那就是俺嫂嫂,俺只敢给她磕头作揖,从来都不敢正眼去瞧!”   “蠢熊招打!”月奴大怒。   牛奔脖子都缩了起来直作揖,“女侠饶命,俺错了,俺真的给你作揖了!”   薛绍使劲在他胸口擂了一拳,“你这蠢熊,居然还敢想女人了?”   “俺可是男人!”牛奔一本正经的道,“窝在这鸟山洞里,一天到晚没事儿干,难不成让俺数脚指头玩?”   薛绍笑得不行,“要不给你弄几本书来?”   “那还不如弄几把刀来,把俺一刀一刀的割了!”   薛绍无奈的摇头笑了起来,说道:“忍忍吧,你现在可是逃难,知道吗?”   “行,俺忍着!”牛奔嘿嘿傻笑,“有吃有喝就行,实在闷得慌了俺就练力气!”   “好,我走了。”薛绍站起身来,“记住我给你下的命令!”   “打死俺也不敢忘了!”   三人出了山洞,分成三道走出树林。   吴铭在大都督府的军中医药府库当了个管事的小校,并在并州治所太原城里租了个院子当住处,月奴也住在那里,二人以父女相称。为免暴露,薛绍和他们约好不再与吴铭直接碰头,但有消息都通过月奴私下来转递。联系的方法倒也简单,选定了一颗大树的高处枝桠,用蓝田秘码写的密信来传递消息。薛绍但有时间就会来这里查看。   要对付李崇义这样的精明又强大的巨枭,必须一切谨慎从事。万一被他有所发觉,别的不说,吴铭和月奴肯定难逃一死。他二人固然武艺高强身手不凡,但是再高强的身手也敌不过“权力”这一把大杀器!   薛绍回到了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的营地。   十个行军大帐蓬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况三刀等人的睡铺和物件都还在,他们给薛绍与牛奔进行“勇士洗礼”的大澡桶,也安安静静的摆在那里。   当时一同出发的一百零三人,先有十个伤员随村子里的百姓一同回来了。大唐的医疗可不是特别发达,那四个重伤的后来都牺牲了,剩下六个“轻伤”的现在仍在卧床治疗,能否继续军旅生涯还是个未知数。说是轻伤,那也是相对于那些缺胳膊少腿生命垂危的。   就算是四肢健全的牛奔,也是死里逃生只能藏进了山洞里。   到今天,只有薛绍一个人再回到第三旅营地。   入眼所见,一切物是人非。 第0230章 一个人的千军万马   一片鼓角声响,这是勋一府全休官兵集结的号令,要统一进行战阵操练了。   古代战争,最讲究“战阵”。   在这个通讯不发达、战场指挥相当困难的时代,如果平常没有严格的战阵训练,真要上了战场就是一顿瞎冲瞎打,那就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乌合之众”。   大唐军队的战阵战术相当的丰富且多变,各类兵种各司其职,上了战场摆开阵势的站位,有如现代足球的阵型一样既固定又灵活。在各大兵种当中,步兵是唐军的主战力量,陌刀、团牌、武牌、弩兵这些不同的兵种到了战场上展开阵战,有如推土机呈辗压之势。   大唐的骑兵除了展开长途奔袭和突然袭击时担任奇兵主力,在大型的战役当中,其实是“两翼掠阵”用的。骑兵中的精锐份子越骑,就像是现代足球场上的“边锋”,那是撕破敌军防线的绝对尖刀。   薛绍所在的第三旅,就是越骑团麾下。   号令吹响,全军大营盘一起动了。平常都是各团各队自己进行单项军事技术的训练,战阵操练就像是现代的军事演习,是向兄弟部队展现自己风采和实力的大好机会。同时,所有好强斗勇的勋府卫士,最受不了自己所在的集体,在大型的战阵操练中掉了链子出了糗。   比如集结迟到、队列松散这种事情,那是绝对的零容忍!   听着激昂的鼓角之声,薛绍看着空落落的营房眉头紧皱。   况三刀的睡铺旁边放着一口大箱子,全旅的人都知道,那里面放着崭新的勋一府越骑团的麒麟军旗。况三刀是准备有朝一日到了漠北上阵杀敌的时候,将它张打起来,为全旅将士助威。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必须出操!”   “今天,我就是第三旅!”   薛绍打开了那口箱子,里面除了旗帜还有两副备用的山文铁甲。薛绍用一根木竿撑起了旗帜穿上军服与山文甲,提上一柄马槊骑上了马,发现腾不出手来掌旗。于是他又找来一根绳子,将旗帜绑在了自己的身上。   然后,骑马扬槊,赶到了大校场。   勋府的将士全是饱战老兵,个个训练有素行动快捷。薛绍到达校场的时候,五千人的大军阵都已经布好了。   所有人看着薛绍这个姗姗来迟,又身上绑着一面旗帜的另类。   负责指引战阵训练的旗令使策马上前来,大声喝斥道:“你是哪团的兵,为何这副装扮?”   薛绍答道,“越骑团第三旅。我第一次参加战阵训练,请问我们第三旅的班阵在哪里?”   那名旗令使顿时怔了一怔,但马上肃然起敬对薛绍的郑重一抱拳,“兄弟,第三旅的班阵在这边,请跟我来!”   “多谢!”   薛绍微然一笑点点头,看来勋一府的将士们,已经知道我们第三旅几乎全旅阵亡的事情了。   薛绍跟着旗令使走进了大校场,在几千人的注目礼围观之上,站到了一块空地上。   若大的一块空地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就站着薛绍孤零零的一个人。   各团开始点卯。每叫到一旅,必是全旅将士大声呼喝。   越骑团的副校尉走到薛绍面前,看了一眼他身后空荡荡的一片空地。   大校场上变得一片静悄悄的,几千人看向薛绍这边。   副校尉的表情变得十分庄重,甚至可以说是“肃穆”,大声道,“越骑团,第三旅!”   薛绍使足了气力大喝一声:“越骑团第三旅,全体卫士——到!”   数里大校场,薛绍虽然歇斯底里的吼了这一嗓子,连声音几乎都要吼哑了。可是这个声音跟此前的全旅将士齐声大吼比起来,仍是显得非常的微不足道。   可是,三军哗然!   所有卫士一同举起手中的兵器,大喝一声“到!”   五千热血男儿的嘶声大吼,气吞山河!   李多祚和勋一府的左郎将、右郎将以及与各团的校尉人等站在云台上,一眼就看到了这一处醒目的军阵空缺。也看到了突兀的、独自站在那块空地上的薛绍。   李多祚的脸绷得紧紧的,“一个人的千军万马!”   “壮哉,第三旅!”左右郎将和校尉们一起击拳大赞。   “李将军,第三旅一直都是我们勋一府的英雄旅,况三刀是最出色的旅帅。他麾下的兵,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这样的旅,不应该消失!”越骑团的刘校尉说道,“我建议就让那小子暂代旅帅之职,重新挑选精锐骑兵组建第三旅。”   李多祚当场就苦笑了。   那小子?   暂代旅帅?   好吧,全勋一府上下也就只有我李多祚和郭元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对啊,李将军!”其他的郎将和校尉们也说道,“第三旅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这小子好样的!非但是立了大功,还让无数的百姓都对我们大唐的卫士感恩戴德,这是我们大唐军队的楷模啊!这样的英才,必须提拔予以重用!”   李多祚轻轻的干咳了一声都想挠头了,你们让我提拔他?……快住嘴,玩笑不是这样开的!   “刘校尉,不如你把那小子让给我吧!”另一名校尉半开玩笑当真的道,“我让他做我武骑团的副校尉!”   “滚,老子看上的人才,谁也别想挖墙角!”刘校尉还急了。厮杀汉就是耿直,当众就大骂了起来。   挨骂的没在意其他人也哈哈的大笑,都一并劝说李多祚,就提拔那小子做第三旅的旅帅好了。就听他干的那些事儿,一个旅帅都是屈才了!   众意难违,李多祚这下真是骑虎难下了,于是只好摆了摆手道:“把他叫来!”   旗令使马上骑马跑了过去,把薛绍叫到了云台点将台前。   “呵,这小子气凛然一表人才,还是个美郎君啊!”刘校尉和其他一些郎将校尉们,看到薛绍就脱口而赞。   “有那么一点传说中的兰陵王之风范!”   “没错、没错!”   “神似、神似!”   “行了,你们适可而止!”李多祚的脸皮儿直抽筋,心说改天你们要是知道了“这小子”的真实身份,看你们不抽烂自己的贱嘴!   薛绍下了马,将马槊将给将台前的卫士,手执军旅走到了李多祚等人的面前。   李多祚说道:“承誉,你们越骑团的刘校尉要提拔你做第三旅的旅帅。你有什么意见?”   薛绍略感意外,但是果断答道:“我服从!”   “好。”李多祚也不二话,直接道,“从现在起,你就是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的旅帅。你可以在勋一府与亲府的六万大军当中,任意挑选弓马娴熟的三卫五府之卫士,来充当你的下属。前提是,他们的官长肯放人。”   李多祚刚一发放,他旁边的一名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马上就叫道:“承誉,欢迎你到我们武骑团来挑兵!我一定竭力配合,把最好的兵都给你!需要队正的话我这里也有现成的人手,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其他的郎将和校尉就都取笑他,“你想得美!”   越骑是骑兵中的精锐,武骑是一般的骑兵。所有的武骑都想成为“越骑”,就像各国的篮球运动员都想到NBA打球一样的道理。   “多谢官长美意。”薛绍善意的笑着对武骑团的校尉一抱拳,然后对李多祚道:“李将军,我想从新兵里面挑人。”   “啊?”所有人吃了一惊。   军人心直口快,马上有人说道:“新兵,他们甚至都还算不上是合格的大唐卫士,直接就变成大唐军队里的顶尖精锐,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李多祚扬了一手示意他们不要吵,问薛绍道:“你这么做,有什么理由?”   薛绍答道:“我要把第三旅的精神,直接传承给最新加入大唐军队的后辈!我有把握,在战争爆发之前把这些新兵,训练成真正合格的,越骑卫士!”   众人再度大吃一惊,“这小子,够狂啊!”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右卫勋一府的越骑团从来就没有收过三年以下的老兵!”   “能进入越骑团的,谁不是百战余生?”   “不成、不成,你还是来我们武骑团挑兵吧!”   七嘴八舌,都劝薛绍不要这样做。   只有李多祚没有吭声。一来他“不敢”反对薛绍,二来他认为,薛绍敢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我同意!”李多祚突然大喝了一声,力压群雄。   其他人顿时全部闭嘴收声。   令出如山!   “多谢李将军!”薛绍抱了一拳,“那我现在就去挑兵了!”   “可以,看来你一个人也没法儿参加战阵训练。”李多祚看着薛绍苦笑了一声,说道,“方才你说,你能在战争爆发之前将他们训练成合格的越骑。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那是裴元帅给出的各路北伐大军全体集结的最迟期限!”   “好,我知道了!”薛绍抱了一拳。   “去吧!”李多祚摆了一下手,“既然你夸下了海口,就自己去大显神通。我看你怎样从其他各府各团,挖来什么样的新兵苗子!”   薛绍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说道:“兵苗子很好找,那些新兵竿子做梦都想成为三卫五府的兵。但是,我想请李将军帮我弄两名队正来,做我的副手。”   郎将和校尉们都哈哈的大笑,“挖墙角都挖到李将军头上了!”   李多祚无可奈何的笑着点了点头,“你说,要谁?”   薛绍道:“两个和我一样的新兵,七品中侯小校,勋一府的郭元振与亲府的薛楚玉!”   云台上的所有人再度哗然。   “新兵做了旅帅、再选新兵入越骑,这些还不够,还得挑两个新兵做副手!”   “你真把战争当儿戏?”   “到时上了战场,可是要死人的!”   面对这些人的质疑,薛绍平静地说道:“我刚刚死里逃生,并亲自埋葬了我的兄弟们。我不会拿任何人的性命开玩笑,尤其是我的袍泽!”   全场一下安静了下来。   李多祚重重一点头,“如你所愿!——就三个月,你自己看着办!” 第0231章 虎窝   军队里的办事效率就是一流,火线提拔一个军官,手续不出半个时辰就办完了。这要是在地方上,科考夺魁的仕子想要得授官职,层层考核各种选拔,最后还得有后台才能办成。尽管如此,如果没有空闲的官职仍是要等,再不就从事校书郎这种打酱油的职业。   军队的确是一个高风险也高回报的地方,强者的天下。有实力,脱颖而出并不困难。薛绍今天全凭自己的能耐在极短的时间内由一名新兵,一跃成为旅帅。虽然只是一个低级武官,但如果他真是个平民子弟,这就已经是完成了由民到官的转变。   这也许,是一般人家几代人的努力攀爬,才能达到的成就。   拿上了新的军籍,薛绍带上他的副手郭元振,一同去亲府找薛楚玉。   郭元振听说薛绍与程伯献等人都上阵杀过敌了,早就羡慕嫉妒恨心里痒痒得不行。现在听说薛绍要带他一起带新兵练越骑,简直兴奋得手舞足蹈,然后就开始倒苦水。他说虽然“中侯”也是个军官,但整天就是板着一张臭脸在主将幕府帐前摆仪仗,非但学不到什么东西,一天到晚简直就是个泥胎菩萨无聊透顶。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在长安花天酒地。   薛绍想起一个人,问道:“讲武院的兄弟们我差不多都见到了,只有魏元忠一直不见人。他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薛公子你莫非忘了,魏元忠的本职可是监察御史。”郭元振说道,“以往但凡大唐出兵,一般都有御史随行监军,这是一项朝廷制度。虽然魏元忠是以讲武院的成员名义随军出征,但裴元帅可不敢忘了魏元忠的本来身份。所以他没有将魏元忠像我们一起押粮草先行,而是将他留在了身边,作为主帅身边的录事参军事,负责监察全军将帅的风纪。”   薛绍点了点头,其实朝廷为了表达对裴行俭的信任,他出征时一般不派御使随军。但是裴行俭自己非常的自觉和谨慎……监察御史,我怎么就忘了魏元忠的这个重要身份呢?   大唐的司法监察制度相当完善,御史台负责监察和弹劾天下百官。御史台下设三院,分别是监察朝廷的台院、监察百官上朝礼仪与政治言论的殿院,和巡视天下州县监察地方官僚与刑狱的察院。   监察御史就是察院的官员,官品虽然只有八品,但是他代表的是大唐律法,他有权到大唐的任何州县去查访,看到有任何不法的官员,他都可以弹劾拿问。   所以,御史简直就是大唐官僚体系中的一个BUG,哪怕是官居一品的三公甚至是亲王犯了事,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也敢上奏弹劾,在朝堂之上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历来,就连大唐的皇帝都对耿直忠烈的御史,敬畏三分。早年狄仁杰就曾做过监察御史,皇帝李治几次因为私怒要杀人或是包庇有罪之人,都被他给骂回来了。李治非但没有治他的罪,反而大加褒赏,狄仁杰因此名声雀起。   薛绍心想,如果我抓到了李崇义的确凿证据,倒是可以借助魏元忠来弹劾他。如果仅仅是私怨,倒也罢了。但是这次李崇义为了整死我使了一个阳谋,迟误出兵救援那些败兵和流离的百姓,导致很多人惨死在突厥人的手中。   他本是封疆大吏,理当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却因一己私怨而害死这么多人——这就是他的罪!   稍后薛绍与郭元振到了亲府,来到亲府中郎将的主帐前,发现这里正一片热闹,好像在举行一个小型的庆功宴。   程伯献和薛楚玉等人都在,还有一些陌生的亲府官将们,大约有二三十多人。   “哎呀,二位来得正好!”程伯献一见到薛绍与郭元振就来了劲,大声道,“快来喝一杯我们的庆功酒——难得啊,随军这么久了,第一次喝上酒!”   “对,快来!上好的新酿葡萄酒啊!”其他人也热情的邀请道。   “这是为谁庆功呢?”薛绍问道。   “开玩笑,当然是为我们五个了!”程伯献大言不惭地笑道,“我们五个人自高奋勇去了丰州,与恶来将军的大军一起收复了朔代二州,又歼灭了一千多名突厥兵,这可是实打实的战功呀,我们全都亲自上阵杀敌了的!”   程齐之马上接过话来说道:“薛楚玉杀得最多!没办法,他的马快,一冲进敌阵当中就不见他人了,只见到他的方天画戟右砍右劈前冲后杀,突厥兵像一堆西瓜似的全给他给劈了!我们几个跟在他后面,专捡吓蔫了的死鱼!”   “哈哈哈!”一群人大笑。   薛楚玉貌似谦逊的笑了一笑,“没他说的那么夸张,我也就杀了三十七个。”   “噗……”好几个人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三十七个,你还嫌少?”   “排名第二的程伯献,也才杀了九个!”   薛绍笑了,“你们难道没听出来,他就是在故意炫耀?”   一群武夫凑到一起,喝上酒聊军事,倒也开怀。薛绍看得出来,亲府的大将们对薛楚玉不是一般的器重和喜爱。再者,这里当家的中郎将,身分和威望绝对都是非比寻常——他叫,李谨行!   右卫亲府中郎将李谨行,是裴行俭最倚仗的左膀右臂和心腹爱将。这是一位将门虎子,同时也是战功赫赫的老将。他现年已经六十出头了和裴行俭的年纪差不多大,两人长年并肩作战,名为上下实如兄弟。   李谨行原是靺鞨人,他的父亲原名叫“突地稽”,是隋唐之交时的靺鞨酋长,率部归唐然后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良臣虎将,因功被赐为李姓,并封为耆国公与左卫大将军。   李谨行继承乃父之风,甚至青出于蓝。同样是靺鞨族人也同为中郎将的李多祚见了李谨行,得管他叫“叔祖”;就是程务挺这样的功勋虎将见了李谨行,也得弯下腰来抱上一拳,恭恭敬敬的叫一声“老将军好。”   军队里,其实比官场上更讲究资历和名望。面对李谨行这个超级大腕,薛绍在仔细思考该要如何开口挖这个墙角。   薛绍正琢磨着,李谨行主动上前来给薛绍敬酒了。薛绍忙道“不敢当”,与他喝了一杯。   李谨行六十出头的人了,身板结实精神十足,一把白胡子极是醒目。可以想像这位老将军在年轻的时候,是何等的虎将威风。就算现在老了,程伯献这样的高壮小子在他面前,气场也得矮去一截。   虎老威不倒,说的就是李谨行这样的人。   “你就是裴公新收的唯一门生,薛公子吧?”李谨行声如洪钟,但是笑容可掬,“不错,一表人才。老夫听说了你的壮举,果然智勇双全。裴公的眼光,从来就不差!”   “李公谬赞了。”薛绍谦逊的笑了一笑,说道,“我等末进小生在老将军面前,不敢言勇。”   “哈哈!”李谨行大笑了两声,说道:“既然你这么仰慕老夫,不如这样吧——你到老夫的亲府来,老夫就代替裴公好好的敲打淬炼于你,保证不让裴公失望!”   “呃……”薛绍顿时赧然,我来挖墙角,他一出口连我都想挖了!   “怎么,瞧不上老夫的亲府?”李谨行洪声道,“勋一府,倒也还不错。但是跟老夫的亲府比起来,那就是麻雀比凤凰!——不信你把李多祚那小子拉来问一问,看他承不承认?”   程伯献等人都在一旁暗笑不已。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李公大名,如雷贯耳;右卫亲府,想必天下无人不服。但是晚辈以为,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刚刚做了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的旅帅,我还想自己带一窝兵出来呢!所以,李公的美意,我暂时只能心领了!”   “哟,这么快升官了?”程伯献等人惊奇地叫道。   虽然这旅帅比起薛绍以前的“千牛背身”来说只能算是个屁,可他现在完全以一个新兵小卒的身份被火线提拔起来的,这可就真算得上是有点“神奇”了。   “第三旅,这一次不是打光了吗?”李谨行恍然的点了点头,“老夫明白你来干什么的了——你想在我这里挖人,对不对?”   薛绍笑了一笑,“晚辈这点小心思,完全瞒不过老将军这双如炬慧眼!”   “少拍马屁!”李谨行老脸一板,“从来只有我老李挖别人的墙角,从来没人能从我手上把人挖走!”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老将军行行好,就只要薛楚玉一个!”   “那更不可能!”李谨行这下把眼睛都瞪大了,“当着众人的面老夫也敢说,这五只小老虎当中,老夫最喜欢的就是薛楚玉!”   “五只小老虎?”薛绍笑了。   程伯献面露窘色,讪讪的道:“同僚们说我们是亲府的‘五虎将’。老将军就说了,我们是牙齿都还没长稳的小老虎,撕不动肉,还得吃奶呢!”   一群人大笑。   薛绍笑道:“老将军形容得不错,亲府就像是一个虎窝啊,老将军就是虎头,带着一群小虎,虎虎生威!”   “虎窝?有点意思!”李谨行爽朗的大笑。   薛绍见他被哄得开心了,才道:“老将军,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薛楚玉原本是羽林卫的越骑队正,是我把他挖到左奉宸卫做了我的亲随!亲府和勋一府,都是右卫的兄弟,都是大唐的卫士。老将军宽宏之人,何必守着这一点门户之见呢?你看我现在多可怜,第三旅几乎所有的兄弟全部阵亡了,活着的几个也躺在病榻上起不来身。我得找一两个得力的兄弟助手,帮我把第三旅重建起来才行。不然,我那些兄弟泉下有知,不会瞑目啊!老将军你就忍心,让第三旅的英烈寒心?”   “好家伙,真能说!”李谨行被薛绍一席话说得眼睛一轮一轮的,“罢了,看在那百条英灵的份上,薛楚玉,借给你了!”   “多谢老将军宽宏大量!”薛绍大笑,“薛楚玉,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去勋一府,自己练一旅天底下最精锐的越骑出来?”   薛楚玉微然一笑,“如果没有‘最精锐’这三个字,我还就不去了!” 第0232章 一场暗战   有了薛楚玉这个得力臂膀,薛绍心里多了许多底气。   薛楚玉虽然年轻,但他是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子,还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就耳濡目染跟着父亲薛仁贵与从小随军从征的长兄薛讷,学习军事。   在薛仁贵的五个儿子当中,嫡长子薛讷自然是最引人注目的。但是那天烧尾宴时,薛讷自己就曾对薛绍说过,在他薛家五子当中,庶出的第五子薛楚玉才是真正继承了父亲衣钵的那一个。   五年前,年仅十六岁的薛楚玉突然悄悄的离家出走,以“楚玉”之名应募朝廷的“举猛士诏”,参与了大唐与吐蕃之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薛楚玉当年就像薛绍今天以“承誉”之名来投军,从一介小卒干起。不同的是,薛绍是目的明确的来“深入基层煅炼”,而楚玉则是怀着一颗复仇与证明自己的心,去参的军。   当年薛仁贵在大非川一役败给吐蕃,因此被贬十年之我,并导致薛家从此家道中落。那个时候的薛楚玉还只有十岁,这一场经历肯定给他的少年时光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当时统兵与吐蕃会战的是中书令李敬玄,他不知兵。唐军大败全军溃走。但是薛楚玉一介小卒非但不走,反而翻身杀进了追杀而来的吐蕃敌群之中。一把方天画戟杀得号称“天下无敌”的吐蕃铁骑人仰马翻,单枪匹马丝毫不伤的在万军丛中杀了个无数进、无数处,这比演义小说里面的赵子龙在长阪坡的举壮,更加惊人。   薛楚玉,几乎成了那场战役唯一的亮点。   薛楚玉的惊人之举,得到了名将黑齿常之的注意与欣赏,将他招到自己麾下挡任一名越骑火长。后来多次战斗,薛楚玉无不身先士卒杀敌无数,成了一把寒光四射的杀敌快刀。   神奇的是,他身经百战,但是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一丝一毫的伤!   最有名的一次,李敬玄大败之后步步后退龟缩营盘不敢交战,吐蕃人步步紧逼。黑齿常之率领五百死士组成一只敢死突击队,趁夜袭杀了狂妄托大不设防的吐蕃人的数万大军敌营,搅得敌军阵营大乱,连战连胜兵势正旺的吐蕃人,居然因此而撤军。李敬玄这才得已挥师而退,没有被吐蕃人追着打垮。   历史,有时候比小说还要更加夸张。那一战,成就了黑齿常之的赫赫威名。现在,他已是威名远播的大唐名将,率领大唐的精锐西军镇守河套,令吐蕃人不可逾越。   薛楚玉当时就是黑齿常之麾下的五百死士之一,他第一个跃马杀进了吐蕃敌营!   当时,他已经是第三年的老兵了,年仅十八岁。   战役结束后,薛楚玉被召回了朝廷,因战功策勋被提拔左羽林卫七品越骑队正,成了一名皇家御卫的小将。   怪只怪薛家没落了根本没了后台,薛楚玉也只是一个没有地位的庶出之子。他完全是以一个白身小卒的身份,自己给自己杀出的一条人生之路,和薛仁贵当年在高丽之战非常的神似。所不同的是,薛楚玉没有他父亲的运气那么好,他的英勇事迹没有李世民那样的带兵皇帝在阵前关注,并且亲自夸奖、破格提拔。   年仅二十二岁的薛楚玉,能够得到征战一生的沙场宿将李谨行的殊爱,不是没道理的。   如果薛家没有没落,以薛楚玉的能力和战功,他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做一个四品郎将,丝毫不为过。要用“怀才不遇”来形容现在的薛楚玉,并不为过。   对于薛楚玉的那些往事,很多羽林卫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只当他是一个出身河东薛氏南祖将门的官二代,在羽林卫当中混了个队正小官。薛楚玉虽然傲气凌云,但不是一个夸夸其谈之辈。薛绍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当然是得益于他的“好老师”安小柔的各种灌输。   薛绍等三人聚在一起,花了很长时间一起商议,将要如何要训练和打造新的第三旅。   薛楚玉本就是越骑出身,如何练骑兵,他是最拿手。薛绍的脑子里则是装满了21世纪的特种训练与作战经验,将它们灵活变通的拿出来与薛楚玉的越骑战术相结合,现代科学配合实地经验,当然是事半功倍。   郭元振这个人,薛绍也不是随便叫上的。首先他是天后特别赏识与器重的年轻人,再者,虽然他在能力与经验上比二薛有不足之处,但他在军事方面确实有着惊人的天赋。当然更重要的是,薛绍认为,自己身边有一群同甘共苦共同走过来的小伙伴,这远比去巴结程务挺和李谨行这样的成名大将要强。   李谨行这些人再有名望再有能力,他们终究是老了。时代是属于年轻人的。现在薛绍最指望的就是将来自己的这些小伙伴们,全都成长为军中的大将。他更加指望自己接下来带出来的那些新兵当中,能有无数人成长为大唐的中坚军官,甚至成长为一代名将!   短期来看,傍上裴行俭这样的大腿固然是有万般好处,但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也不实在。就好比今天李谨行称赞薛绍也没忘了加上一句“裴公门生”,而不是真的在夸他薛绍本人。   招牌终究只能是招牌,还得是要自己做大腿才是真正的王道——这就是薛绍心里的想法。   议定办法之后,薛绍找到李多祚,这事儿还得是他这个勋一府中郎将帮忙去打点。李多祚先是看了薛绍的面子,再者这也是他自己所在军府的家事,因为半点推搪也没有的帮忙了。   很快,在亲府与勋一府所率领的五六万新军当中,掀起了一股类似NBA选秀的“越骑参选”热潮。   三卫五府本来就是新兵们特别向往的,如果是三卫五府当中的精锐越骑部队,就更不用说了。这就好比是打街边篮球的小伙伴,仰望NBA的球星一样。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他们的一员,当然是激动万分。   新兵团的各团校尉们也积极配合,自己带出来的新兵能够一跃万为三卫五府的精锐越骑,他们脸上也有光。薛绍给了他们五条选兵原则,二十五岁以下,通文识字,弓马娴熟,敢签生死状,最后一条不算严格的标准,算是潜规则——性格桀骜不驯为佳!   校尉们不解,说带兵的人都喜欢听话的,你为何要喜欢犯事的?   薛绍说,我要的是一群吃人的狼,不是摇尾巴的狗。   七天的时间,全军上下热火朝天的大选兵。一旅兵员只有一百人,但薛绍要了三百个百里挑一的精锐。打算自己再亲自从这三百人当中,进行汰淘制竞选。   就像当年,特种部队用魔鬼训练营来挑选特种战士一样。   七天里,薛绍去查看了两次和月奴秘密联络的大树,也去看了一次牛奔。一切无恙,吴铭在大都督府里潜伏得很好,密信暂时没有找到。   让薛绍有点狐疑的是,那一群从小村子里招来的乱兵,安安静静的就被大都督府领走,然后恢复了军籍重新编组为兵继续服役,都督府的功曹甚至还给他们发了一笔酒肉抚慰物资,有些人还给记上了一些军功。就连薛绍半道上捡来的那些杂兵,待遇也都不错。没有听说惩罚了任何一个人,有伤的治伤有功的记功,一切进行得非常安稳。   薛绍觉得,太安稳,反而是不安稳。李崇义这个老狐狸,警惕性果然极高!他仿佛是有意“夹起尾巴”来做好人,不想再落下任何口实把柄,让我借题发挥。   薛绍与李崇义这两人虽然没有见过面说过一句话,但是一场暗战,已经悄然拉开。还有藏在暗处的那个李仙童,薛绍时刻都在小心提防着他,也让吴铭帮忙在都督府里打听他的消息。   到目前为止,吴铭还没有查到李仙童的动静。他说,兴许李仙童本人现在,没在并州大都督府里。否则,没理由一点关于他的风声也没有。   明枪好躲暗箭难防,薛绍早就认定李仙童是一个极为“阴鸷”的人,鬼知道他又躲在哪个暗处,在死死盯着自己了。   一定要小心防范!   七天后,薛绍手下有了三百个新兵竿子,梦想成为三卫五府精锐越骑的年轻热血男儿。   薛绍对李多祚提出申请,要带这三百个新兵去朔州进行淘汰遴选,为期一个月。李多祚惊问,要练兵哪里都行,我们勋一府大营盘方圆数十里容不下你们三百人吗,为何要去前线朔州?   薛绍没有多作解释,只说“若论骑兵战法,普天之下恐怕无人能出恶来程务挺之右。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让新兵和恶来的精锐野战骑兵一起训练,再好不过!”   李多祚也就不好多问只得同意,打通了上头的关节获得准许,拨了一笔物资给薛绍,并派了三十个兄弟部队的老兵担任这些新兵们的临时火长,准了薛绍带上这批人,去了朔州。   薛绍在大树枝桠上给月奴留了一封信,带上人马,往朔州而去。   离开并州唐军大营不久,这些满怀激情与热血的新兵们,恶梦就降临了。   薛绍独家的大唐版特战魔鬼训练营,正式开始。 第0233章 魔鬼训练营   薛绍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新兵们的马匹全部没收了,叫几个老兵集中管理了起来。然后他把这三百个新兵竿子拉到了树林里,砍树,做大轿子!   这轿子可不是长安城里的官老爷们坐的轿子,而是树竿子扎成了大木筏的式样,“轿子”上面放的是所有的辎重。   十兵三夫,辎重可是一个极大的行军负担。光是所有的人和马吃的粮草和铠甲、兵器等物,就在轿子上堆积如山。薛绍叫每两火新兵二十人负责抬一个轿子,两个老兵火长一个站在轿子上指挥队伍前进,一个在下面骑着马行走负责监督行伍纪律。   新兵们直叫苦,光是砍树就有好多人磨出了血泡累得耷出了舌头。现在还要抬着这样的庞大大物前进,那不玩儿命吗?   于是有人质疑道:“承旅帅,我们是来学习兵法武艺上阵杀敌的,不是来当民夫的!”   “那你怕死吗?”薛绍用几张黄麻纸裹成一个喇叭状的东西,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   那个新兵被吼得直捂耳朵,大声回道:“大唐的卫士,不怕死!”   “死都不怕,还怕累吗!!”薛绍大吼道,“受不了的,回你们的新兵团!右卫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军号‘三刀旅’,是用前任英雄旅帅况三刀的名字来命令的!他在天之灵不想看到三刀旅出现了孬种!别说你们不怕死,要是吃苦吃累都受不了,就肯定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还有人有意见吗?”   “没有!”三百新兵被激起了斗志,大声吼道。   “以后,谁再敢对我的命令提出质疑,他所在他的全火都要受到惩罚!”薛绍大声吼道:“军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在这里,本旅帅最大!就算本旅帅下达的命令是错的,那也必须服从,必须去执行!到了老子的三刀旅,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趴着。在这里,只有三件事情让你去做!”   “那就是——服从、服从、服从!!”   “全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新兵们用嘶声大吼发泄心中的不安与震撼,这么牛叉的“军令”还真是头一次听到!   就连薛楚玉那些人心里也多少感觉有点异恙,真看不出来,那样儒雅谦和的一个翩翩公子,练起兵来这么凶悍!   “新兵蛋子们,我知道你们是六万大军当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你们都是自己所在团旅的精英,你们心中都有傲气!”薛绍大声吼道,“但是我必须提前告诉你们,这里不是新兵团,三刀旅的训练营不是你们在新兵团能够想像的样子,甚至你在别的任何部队也没有见过!我和你们的队正、火长全都是魔鬼,以折磨你们为乐!以淘汰你们为荣!——这里,就是魔鬼训练营!”   “我必须告诉你们,接下来你们将要遭受史上最残酷的虐待!承受不了的,随时可以滚蛋!回你们的新兵旅,做你们的天之骄子!”   “但是我相信,总有真正的硬汉,能够撑到最后!到时,他将成为真正的三刀旅的勋官卫士!”   “你们听好了,军队是硬汉的天下!”   “三刀旅,只要硬汉中的硬汉!”   听了这一席话,个个都是精英选拔出来的新兵们又有一点热血沸腾。“我的话,说完了!”薛绍大声道,“有人想要主动退出吗?!”   “没有!!”新兵们齐声大吼,激情万丈。   如果不是有本事的人,如果不是争强好胜的热血青年,也就不会来这里了。   “很好,看来都是硬汉!”薛绍哈哈的大笑,“现在,硬汉的挑战开始了——抬起轿子,全军开拔!”   新兵们卯足了干劲抬起沉重无比的“大轿子”,老兵们站在大轿子上,拿着旗帜指挥着脚底下的新兵们向前冲。   场面非常的火爆,像是赛龙舟一样。   郭元振站在薛绍身边哈哈的大笑,“我说……旅帅,这是去哪儿?”   “去一个荒废的小山村,带他们去瞻仰一下三刀旅的前辈英烈们。”薛绍答道。   “多远?”   “也不是太远,当时我们骑马跑了一整夜而已。”   郭元振顿时懵了,“你让这些新兵们扛着辎重跑一百多里?”   薛绍笑了一笑,“我还嫌近呢!”   郭元振顿时无语了,“你还真是个魔鬼啊!”   “没错。”薛绍骑上了马,说道:“我练兵,就是要钢铁其意志,魔鬼其体魄,圣洁其灵魂。只有这样的队伍,才是真正的精锐!”   郭元振愣了一愣,突然下定一个决心脱下了身上的铠甲。   薛绍好奇道:“你干什么?”   “我虽然是他们的队正,但实际上我也是一名新兵,我必须和手下的卫士们同甘共苦,我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什么!”郭元振正色道,“如果连我自己都做不到,我又怎么对他们发号施令?”   “好,你去。”薛绍笑道,“这样的军官是最受卫士爱戴的,我支持!”   郭元振二话不说将马匹交给了管马的老兵们,将铠甲往大轿子上一扔,参与到了抬轿子的行例当中。   薛绍骑着马,在队伍的前后左右蹓跶监督,不时喊几句话。薛楚玉带了几个老兵火长在四处巡查,随时准备救护累倒的新兵,或是应付别的突发状况。   新兵们最开始激情澎湃体力也充足,十五艇“龙舟”跑得非常起劲真像是比赛一样。但是跑出没多远就慢下来了,那挺大轿子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几千斤重,分到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几百斤。虽然这些新兵们的身体素质都很好,以前在新兵团里也干惯了粗活,但是这样高强度的还真是一下适应不了。   薛绍就大吼的催促,落在最后面的倒数三名,晚上要受罚!   新兵们咬牙坚持,歇斯底里的怒吼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拼命往前冲。   到了晚上,三百个人几乎全部累瘫了。薛绍令出如山,最后三名的六个火,全体受罚做俯卧撑,做完才许吃饭,做不完的淘汰。   这可是真玩命。   半道上就有好些个体力不支或是不堪凌辱的新兵退出了,到了晚上又淘汰了一批。第一天下来就少了四十多个。   薛绍叫老兵将这些人送回了并州原部队。   晚饭吃的是蒸饼干肉这种行军干粮,新兵们几乎累得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想趴着不动。   薛绍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训话,说道:“不错嘛,居然还有这么多人留了下来。我以为今天就要淘汰一半以上的。但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这还只是刚刚开始。接下来会有多少人淘汰我也不知道,兴许最后一个也不剩。我早就说过了,三刀旅只要硬汉中的硬汉,我是绝对的宁缺毋滥!所以千万不要心存侥幸,别以为比你身边的人强一点就可以留下来了。你们最大的敌人,是你们自己!”   “只有不断的战胜自己、突破自己的极限,才能成为真正的勇士!”   “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才能去斩获功勋封妻荫子!”   “才能不让自己的人头,成为敌人的军功!”   薛楚玉一路上都很安静,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质疑。听到薛绍这一番话,他的表情不由得微然一变——这不像是一个初涉行伍的“新兵”能说出来的话!   入夜,新兵们刚刚睡下没多久,薛绍拿着一个号角就呜呜的吹响了。   “全体紧急集合!”   老兵火长们冲进行军帐篷里就开始踢人。   新兵们直叫苦,还让不让人活了!累了一天不让睡觉,大半夜的集什么合!   集结的速度很慢,很多新兵们衣甲不整,有人甚至站着都在打瞌睡。   “集结速度太慢,我相当的不满!”薛绍愤怒的大吼道,“全体受罚,俯卧撑开始!”   “承旅帅,我不服!”有个新兵跳了出来,大叫道,“我们白天练得那么苦,晚上如果还不好好休息,明天如何操练?”   “有胆识。”薛绍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记得我此前的约法三章吗?”   “记得又怎么样!”那个新兵大吼道,“你这简直就是惨无人道!比敌人还要残忍!”   “敌人?你见过敌人吗!”薛绍大声吼道,“你们的敌人会因为你们白天累了,晚上就不来劫营、不来杀你们吗?——兵者,诡道!就在你最累最苦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就是你的敌人最有可能杀来的时候!”   “你们不是想学兵法吗?”   “——这就是兵法!”   那个新兵顿时哑口无言。   “我有约法在前,因为这个新兵质疑我的命令,所以,他所在的全火都要受罚!”薛绍大声道,“全体趴下做俯卧撑!这个新兵所在的火,每人身上压三十斤辎重!”   “我认错……但是,我一个人犯的错,凭什么罚我们一火的兄弟?”那个新兵有点难堪了。   “因为你们是一个集体。”薛绍说道,“如果你不记住这个教训,到了阵前对敌的时候,你一个人犯错就有可能害死你们全火、甚至更多的人!你将成为杀死你们兄弟们的凶手!”   新兵本火的其他人都道,“兄弟快别争了,旅帅说得有道理,赶紧趴下吧!”   薛绍将手一挥,“现在是六十斤了!”   那个新兵都要哭了,二话不说趴了下来。   两百多人,全都做俯卧撑做到无法动弹了。郭元振还真是说到做到,一直陪这些新兵们一起受罚,背上甚至也压上了一个几十斤重的大包。   天快亮了。   薛绍给了他们一个时辰的时间打理内务吃喝拉撒。   有了昨晚的教训,再也没有人敢对薛绍的命令提出质疑了。当然,有些受不了的也主动退出了。第二天早上,又少了二十几个人。   大龙舟继续前进,体力几近枯竭的新兵们歇斯底里的吼声如雷,不断的突破极限,不断的激发出身体里的潜能。   薛绍骑着马拿着鞭子板着一张魔鬼脸走在队伍四周,心里却是一阵开怀。第一天的淘汰率是最高的,但现在居然还剩二百多人,情况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大唐的卫士都很能吃苦,也相当硬汉! 第0234章 将军的心   四天后,薛绍一行人抵达了那个废荒的小山村。现在,还剩下一百六十多人。   薛绍带着他们来到了况三刀等人的坟墓前,祭拜。   每人一碗酒举在手上,薛绍大声道:“况旅帅,兄弟们,我答应过你们的,要把第三旅的精神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将其发放光大。眼前这些人,就是你们的后辈。”   “他们今天所受的苦,全都是日后在战场上生存的资本,和成长的能量!”   “我深信,他们当中一定会出现一代名将,还不止一个!”   一番热血激昂的鼓励与政治教育之后,薛绍带着这些新兵们在坟前发下了誓言,让他们从此多了一份责任心与荣誉感。   然后,薛绍带着人们清理山村安营扎寨,打算在这里盘桓几日。人毕竟不是机器,魔鬼训练也得有个度,不然真能把人给累死了。   薛绍根据新兵们的体能,自己在心里良好的把握着这个度。   新兵们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始终处于一个突破了极限之后的将崩溃而未崩溃的边缘。薛绍前世有那么多年的特战经验,自己也曾经多次作为特战新兵的教官,进行各种各样的魔鬼训练与选拔。   那些多个国家用科学论证与实践得出的特战军事经验,被薛绍带到大唐来结合实际灵活运用,终于是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歇养了半日之后,薛绍将这一百六十多人集结起来。   “第一天我就听到有人说,你们来这里是想学习兵法武艺,将来要上阵杀敌的。”薛绍说道,“而且这些天来我也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心里不服。肯定有人在想啊,承旅帅就知道折磨我们,自己却没什么本事。根本不足以服众。”   新兵们都静静的听着,全场鸦雀无声。   四天的时间,他们的体能飞速提升、意志变得格外坚强。同时最重要的是,他们明白了什么是军队的“钢铁纪律”。   薛绍不准他们说话,就绝对没人敢插嘴,甚至没人敢乱挪一下眼睛。   “呆若木鸡”这个成语一般用来骂人痴傻犯愣,但它原本的出处是一个非常高级的褒义词。是指在“斗鸡”的娱乐中,有人将斗鸡练得像木头鸡一样的,不听到主人发出的号令绝不动弹。与他交战的对方那只斗鸡又蹿又跳,看到这样一只“木头”一样不怒自威的斗鸡,居然未及交战就被吓得落荒而逃了。   现在,用“呆若木鸡”来容易这一百六十名新兵,半点也不为过。   就连薛楚玉都在心中暗暗称奇,薛绍带兵不过几日,简直就让他们脱胎换骨了。以往一般的大唐军队里,就算经过长达数月的军纪学习与严格管制,也未必能达到这一半的效果!   这个人,难道真是个带兵的“天才”?!   薛绍今天的表情语气很轻松,一边和新兵们像聊家常似的说话,一边脱了上身的军服,露出一身并不膨胀但是用针也难挑出肥肉的精壮腱子肉。   “三刀旅的武艺,全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薛绍说道,“我知道你们当中肯定有人学过武、相当能打的。来,和我过几招!”   新兵们犹豫不决。   “怎么了,都是孬种?”   “报告——我来!”   一个新兵跳了起来。就是当初第一次半夜集结时提出质疑的那个新兵。   薛绍对他的印象很深,这小子姓郭,算起来跟郭元振还有些沾亲带故。今年只有二十岁,从小练了一身好武艺,身体素质非一般的出色。性格也非常的桀骜不驯,典型的初生牛犊不畏虎。   在这一百多名新兵当中,薛绍最看得起就是这个郭安。固然他很不好管教,但往往越是这样的年轻人,调教好了绝对是超一流的好兵。   “郭安,来!”薛绍冲他招手,“用你能想像的任何招式攻击我,可以拿兵刃,可以骑马。”   郭安一愣,“旅帅,这不公平吧?”   “面对敌人,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薛绍说道,“万一哪天你赤手空拳遇到了突厥骑兵,你就趴地上求饶等死吗?”   “那我就与旅帅步战!”   “随你。”薛绍微然一笑,“来!”   郭安一出招,就连旁边观战的郭元振与薛楚玉都觉得眼前一亮——这小子从小习武,的确有着不错的功夫底子!   但只擦身而过的一瞬间,薛绍就将他放倒了。   众人大惊,他们甚至没有看清楚郭安是怎么被打败的。   郭安自己也是大惊的跳了起来。   薛绍笑着摇头,“太弱了。”   郭安双眼一瞪,此前还有点怕犯上大有保留,这下真的拿出真功夫了!   还是一招,这下薛绍也多使了几分力,郭安躺在地上半晌没起来,鼻血都流出来了。   薛绍挠了挠头,“你的武艺跟谁学的,赶紧去把学费要回来!”   郭安大窘,这下是真的服了。爬了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鼻血,心悦诚服的对薛绍抱拳而拜,“属下诚服,求旅帅教我功夫!”   “可以。”薛绍拍了拍手,“等你正式成为了三刀旅的卫士,我一定全都教给你!”   郭安大喜,“我一定会留到最后的!”   薛绍摆了一下手,郭安坐了回去。虽然鼻血不止,但是心花怒放。   承旅帅是真有本事!   “军中的武艺,非止步战功夫一项。”薛绍一边穿上他的衣服,一边说道,“我们是越骑,马上功夫是特别重要的。你们当中也有不少此前就是新兵团的武骑,懂些马枪与骑射。怎么样,有没有人想要出来较量一下马上功夫?”   “报——我来!”   “报——我来!”   新兵们都好斗也打不怕,当场就有四个人举起了手。   薛绍笑了一笑,“薛楚玉,到你了。”   薛楚玉抱拳拜了一拜,二话不说回去骑上他的汗血宝马,提上那把让人触目惊心的方天画戟。   新兵们一看到这把超级重兵器,当场傻了眼。   “怎么,怕了?”薛绍笑道,“你们几个,刚才不是挺勇敢吗?”   “不怕!”   四个新兵都骑上了马,有的用漆枪有的用马槊,都站到了薛楚玉的面前。   薛楚玉一点表情也没有,提起方天画戟对着一百多人一指,“四个太少,全上!”   新兵们集体哗然!   训练营的一个旅帅两个队正,对于魔鬼教官薛绍和与新兵同甘共苦的郭元振,新兵们都很熟。单就这个三天也难说两句话的薛楚玉,新兵们几乎就当他不存在一样。今天突然听到他这样的狂言,他们不由得大为吃惊也相当的不服气。   薛绍笑了一笑,“薛队正,就让他们四个先试一下。”   “来吧!谁能逼着我用了两只手,队正给他做!”薛楚玉单手提着那把奇重无比的方天画戟,指着四人人。   一个用马槊的雄壮新兵,咆哮着挺槊杀了过来。   一秒钟之后,这个新兵惨叫落马。   薛楚玉几乎没有移动过马,单手将他一戟拍翻在地。这真是看在袍泽的份上手下留情了,否则他现在连人带马都变成了几段!   剩下的三个新兵傻了眼!   方才冲过去的这个家伙,就是新兵们当中马上功夫最强的,他都用的马槊啊!   “一起来!”薛楚玉仍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三个人像品字一样把薛楚玉包围在了核心,像是三英战吕布一样。仍是不过几秒钟之后,他们全都被打下了马来。   薛楚玉始终用的单手,有一个从背后袭击他的家伙特别倒霉,薛楚玉都没有回头去看,方天画戟只在手中一滑,戟柄一甩就将他捅翻下马,半天没缓过气来差点昏死过去。   新兵们震撼不已,全都傻了。   薛绍拍了拍手,笑道:“薛队正刚才真不是在唬你们。一百多人而已,还是没有经历过实战的新兵蛋子。忘了告诉你们,当年他曾在数万吐蕃大军当中单枪匹马杀了无数个来回,斩将无数然后片毫不伤的全身而退。黑齿常之五百死士夜袭吐蕃大营的光辉战绩,你们都知道吧?——薛队正,就是第一个冲进吐蕃大营的死士!”   “那一年,他才十八岁!”   “你们都问一下自己,今年多大了?”   新兵们顿时个个哑口无言肃然起敬,这几天来一直沉默寡言的薛楚玉,成了他们心中的天神一样的人物。   “既然是军人,个人武艺就相当的重要。”薛绍说道,“如果你们当中有谁能够最终留下来成为三刀旅的卫士,我和薛队正就将把所有的功夫都教给你们!”   “有人想学吗?!”薛绍大声问道。   “有!!!”新兵们齐声雷吼,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激动和期待。   薛绍笑着摆了摆手,“错了。”   新兵们愕然。   薛绍说道:“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在心里想,我要学会况旅帅那样的步战功夫,或者我要学会薛队正那样的骑战功夫。如果心里只有这样的想法,将来肯定很难有所成就!谁能告诉我,怎样的想法才是对的?”   “报告——!”郭安将手举了起来。   薛绍点了点头,“讲!”   “终有一日,我要超越况旅帅和薛队正!”郭安大声道。   新兵们甚至包括火老兵们,都集体惊愕。   薛绍拍巴掌,“这就对了!”   “必须要有这样的斗志和野心,才能不断变强!才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我要求我手下的卫士,个个都要有当将军的心!”   “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一个好兵!!”   薛绍带着这些人,在小村子里盘桓了半个多月,以体能训练、个人武艺和练习野外生存为主。薛绍自己也跟着薛楚玉一起苦练了一把马上功夫,因为要以身作责,所以练得很玩命,一日千里的精进。   新兵们选胜劣汰,又淘汰了二十多人。   这二十多人,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眼泪的,甚至有人抱着同甘共苦的同火兄弟号淘大哭,依依不舍。   吃了这么多的苦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却被淘汰了,他们伤心难过是一回事,更多的是因为错失了“硬汉中的硬汉”这个属于男人的至高荣誉。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薛绍不可能将这些普通的凡人变成无所不能的战神,但是薛绍最大的成就就是让这些新兵们认识了到了,什么是军人真正的——斗志、责任和荣誉!   钢铁其意志,魔鬼其体魄,圣洁其灵魂,薛绍真的做到了。 第0235章 大唐女将军   将小村子里好好的收拾了一番,村民们的房舍几乎都被修葺一新,连地里的庄稼地都给收拾了一阵后,薛绍方才带领人马离开。   出发时的十五挺“大轿子”,现在还剩六挺。半个多月的时候,剩下的新兵真的是脱胎换骨了。比起刚刚离开并州时的初生牛犊的毛糙,现在他们个个变得精悍强壮,集体感特别强。   现在他们再抬起这样的大轿子,不会喊苦喊累更不会东倒西歪了。所有人都很齐心,也很合理的分配着自己的体能。薛绍甚至能躺在大轿上睡个懒觉了,新兵们走得相当的安稳。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半个多月的魔鬼训练下来,现在走路肩膀上不压个几百斤都不习惯了。   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结合症”。   数日后,到了朔州。   镇守朔州的新任朔方道行军总管程务挺的麾下军士。他们看到这样的大轿子奇景,还以为是哪里的邪教组织来了,城里哗哗的冲出几百号人将薛绍就围了起来。一番解释之后,朔方军们哈哈的大笑。   新兵们完全不以为然,仍是“呆若木鸡”。   朔方军的老兵们就不笑了,反而发自内心的有一点肃然起敬了。   通报之后,程务挺亲自出来接待薛绍。因为早前就有李多祚送来的消息,所以程务挺早就做了准备。营盘、粮草这些都已经给薛绍准备好了。   薛绍叫薛楚玉与郭元振,将新兵们拉到营盘里去安顿,休整三日恢复体力。   程务挺请薛绍到他的行军总管官署做客,就是以往朔州的县衙。   二人骑马入城,程务挺问薛绍有什么要帮忙的?   薛绍说道:“我折磨了他们快一个月了,现在想给点好吃好喝,让他们休整三天。”   “这不算事。”程务挺笑道,“你还没来,我就把美酒肥羊准备好了,现在都已经拖到了你的营地里,叫你的人只管敞开了肚皮吃喝就是!”   “真是多谢程将军了!”薛绍抱拳而拜,非常感激。   薛绍自己曾经押运过粮草,对其中的细节了如指掌。如果不是军官或者是战前总动员、战后庆功的时候,普通卫士是很难有这种享受的。这在作战前线这种粮草转动艰难、物资极度匮乏的地方,更为不易。   这些美酒肥羊,分明就是程务挺自己手下的军士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远在长安皇宫里的太平公主吃的皇家御宴,也抵不过这里的两斤羊肉一碗果酒来得珍贵。   程务挺说得轻松,但薛绍知道这是一笔大人情!   “薛公子不必跟我客气。”程务挺笑道,“都是自己人嘛!”   薛绍点头笑了一笑,“自己人”这三个字恐怕是一语双关。一是指都是大唐卫士,二是指……都是天后的人么?   “既然是自己人,那我就真不客气了。”薛绍笑道,“其实我的来意,想必程将军也都知道了吧?”   “知道一些,李将军对我说过几句。但详情如何,还请薛公子赐教?”程务挺问道。   “赐教绝对不敢当,我就是来偷师的!”薛绍笑道,“我早就知道恶来将军麾下的骑兵,疾如风烈如火天下无人能挡,连突厥、奚人和靺鞨人这些在马背上为生的胡人,都对你百般敬服。我带的这一旅新兵,又是越骑骑兵。所以嘛,我想让我的人和你的骑兵在一起训练一段时间!”   “小事一桩!”程务挺非常爽快地说道,“程某这点东西从来就不藏藏掖掖,我反倒希望更多的人学会我的骑战之术,那样大唐的军队就更加强大,胡人才不敢冒犯我们!只不过这些年来,想跟程某学习骑战战法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就算有,也没人有那个本事真的学会了。”   薛绍微然一笑,“我愿一试!”   程务挺很是欣慰的点头而笑,“看到你带进城来的这一支精神斗擞的百人队伍,连我都不相信他们是新兵。这么短的时间能把他们训练成这样,以我三十多年的军旅经验来看,这绝对是非常人所能及。如果你想学我的骑兵战法,我相信,你一定行!”   “我尽量!”   “如果程某三十多年的骑战之法能够有年轻人继承,程某他日就算马革裹尸,也就可以瞑目了!”程务挺说罢长叹一声,“时风不古啊,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开疆拓土布武天下的大争之世了,四海呈平天下文治,歌舞生平诗歌飞扬,武夫失宠名将凋零。”   薛绍微微笑道:“程将军不就是一代名将么?”   程务挺谦逊的笑了一笑,说道:“我纯粹是小时候受了先父影响,入错了行!这天底下谁还真的愿意吃苦受累呀?你看,犬子程齐之他就比我聪明,他留恋长安的繁华安逸不跟我一起受这边塞军旅之苦。但这一次他居然能受你感化来到北疆,我很欣慰。薛公子,你绝对非常人,你非但能练兵,还能御人!”   薛绍呵呵的笑,“程将军过誉了!”   “实话实说,先前我的确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薛公子就是凭着出身和血统,攀上了裴公。但是现在亲眼所见,我对公子充满了信服。这年头还有几个贵族公子,肯像薛公子这样吃这种苦、受这种累,同时当真有报负,有才华?”程务挺很认真地说道:“裴公的眼光果然不差,薛公子将来必定大有成就!!”   “程将军别说这种话。”薛绍连忙摆手,笑道:“我很容易骄傲的!”   “哈哈!”程务挺爽朗的大笑,突然一转神,说道:“光顾着聊军事,有件私事我倒是忘记跟薛公子交待了!”   “私事?”   “几日前,有个女娃儿跑到了朔州来,说找一个叫‘承誉’的人。”程务挺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了,“是一个身材很高挑、手里提宝剑穿一身侠衣劲装、头戴黑纱宫闱帽的年轻女子,仿佛带着一些胡人血统。”   末了,程务挺特意加上了一句,“天姿国色!”   薛绍一愣,月奴!   “她居然来了朔州!”   程务挺笑道:“想必是因为,特别思念薛公子吧?”   “咳……我有交待过她一些事情。”薛绍笑了一笑,“她在哪里?”   程务笑道“程某不敢怠慢。于是就她请到了行军总管府里的客院安置,早晚派了几个军士送吃送喝,绝对无人敢于叨扰!”   “那真是多谢程将军了!”薛绍抱拳而拜。   程务挺很会办事,如果她把月奴藏在某个僻静的地方,像金屋藏娇似的等着薛绍来光顾,那就是“循私”。   军队里的将领都特别的注意自身的形象,如果自己躲起来享乐被手下的军士知道了,这对将领的威信是一个很大的折扣。   公开的收留月奴,反倒是正大光明,无伤大雅。   “薛公子,那可真是个奇女子,巾帼英雄啊!”程务挺有点惊诧的道,“”   “啊,巾帼英雄?”薛绍不由得一愣。   “你看战事一起百姓全都逃难了,甚至好多卫士都光了逃兵。一般人敢到边塞这种地方来吗,更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程务挺说道:“这倒也罢了,那姑娘当真是有一身好功夫!她住进总管府客院没几天,完全闲不住,每天都找我麾下的亲随近卫比试功夫。一开始我那些亲随因为顾及她是个女人,不肯比。实在拗不过了跟他比划几下,好家伙,真厉害!后来我的亲随们用上了真功夫,一打一,无论是步战还是马战,居然没有一个能敌得过她的!”   薛绍直轮眼睛,月奴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程务挺的亲随,哪个不是百战余生的沙场老手?   “她说,她以后要追随薛公子左右,做一员大唐的女将军!”程务挺说道。   “啊?”薛绍一愣神,当场哭笑不得,“她那纯粹是胡闹!”   “我看未必啊!”程务挺说道,“起初程某也觉得她是信口开河,小姑娘家家嘛,随便说说而已。可是最近几天她每天都和我的亲随们一起操练。她的个人武艺本就相当的出众了,没想到她连骑兵战法都领悟得非常之快!这简直就是奇迹啊,程某带了这么多年兵,还没见过有谁学战法像那个姑娘那么快的!——如果抛开她的性别不说,程某几乎都要认为她是一把冲锋陷阵的好手、是一员天生的将才了!”   “天生的……将才……”薛绍彻底愕然了,细细一想,月奴武艺非凡火爆脾气,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子,至少比郭安要出色很多。   能够得到“恶来”这样的称赞,莫非月奴当真在军事方面有着奇异的天赋?   “当然,程某只是说说而已了!”程务挺笑道,“战争嘛,那是不属于女人了。”   “嗯。”薛绍点头而笑,我也只是想一想而已。战争有多残酷,我太清楚不过了。绝对不是月奴这种人该参与的事情。   二人且说且走,进了行军总管府,远远就听到总管府的后院校场上传来一片叫好声。   薛绍跟随程务挺走过去一看,乖乖个不得了,月奴正穿着一身铠甲手提一条马枪在和三个军汉杀得热火朝天。   月奴枪法凌厉大声喝斥威风凛然,以一敌三居然半点不落下风。   薛绍看得出来,这些男人当真没怎么放水!   旁边围了百多个卫士正在大声叫好,不停的高呼“安将军威风!”   薛绍顿时有点哭笑不得,范儿还挺足,你还真当大唐的女将军吗? 第0236章 如夫人   终于等来了薛绍,月奴直接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神彩飞扬,甚至可以说是欢呼雀跃。   薛绍还从来没有见到月奴这样“荡漾”过。绝大多数的时候、在绝大多数人面前,月奴从来都是一个冷漠寡言的冰山美人。   用现在的话来说,一个字——酷!   薛绍早就知道,月奴是一个内心非常骄傲的人,除非在她心中有着非凡地位的人,否则她一概不放进眼里。曾经面对太平公主那样的大腕儿,她也最多是嘴巴上客气一点,心里根本不把她回事。   再者,月奴绝对是一个相当有胆识的人,皇宫那种地方老百姓们膜拜都还来不及,她提着一把剑就轻松闯进去走了个来回,还从太平公主的头上取来了一颗珠花头饰。   可以说她鲁莽无知,也可以说她艺高人胆大。总之,月奴绝对不是胆小怕事的邻家的小姑娘。   当然,除了在薛绍面前。   对薛绍而言,月奴就是那个每天给他洗脚,还经常在她面前掉眼泪颗子的小女生。   可是今天再一看到月奴,薛绍感觉她就像是变了个人。以往在生人面前总是非常的冷漠与沉闷的月奴,现在变得热情奔放,激情四溢。   看到“威风的安将军”等来了她的情郎,那些围观的军士们都大声起哄“香一个、香一个。”这要是换作以往,月奴要么冷冷一瞟置之不理,要么就是操家伙上去揍人了。可是今天,她回头大声骂道:“你们这群手下败将,还敢瞎哟喝!看我回头不揍扁你们!”   军士们则是哈哈大笑的各自散去,月奴指着他们一个一个点着名的笑骂不停,看来跟他们的关系还处得很不错。   薛绍愕然,这真不是以往月奴的风格。估计是她来了并州和朔州的这些日子,耳濡目染的被这里奔放野烈的军旅氛围给感染到,她的骨子里本来就有的那些狂野的胡人基因像是斗然被激活了一样,整个人的心扉全都打开了。   军队,真的很能改变人。   一路小跑的到了薛绍面前,月奴全无小女儿娇羞之态,挥着大袖子抹脸上的汗,笑容满面的道:“公子,你来了!”   “别这么叫。”薛绍提醒她。   “噢!”月奴在自己的嘴巴上打了一巴掌,回头看了那群军士们一眼,脸上一红,叫道:“夫……君安好?”   “咳……”薛绍摇头笑了一笑,“你不胡闹,我就好得很!”   程务挺这个过来人看着薛绍和月奴这样的姿态,心里就已经明白了大半,于是在一旁说道:“承旅帅,你这位如夫人没有胡闹,她在这里可是非常的受人欢迎、也非常的受人敬重啊!”   “如夫人”,是对他人的妾室的尊称。说是“如”,其实就是远远不如,客气的叫法。   月奴嘿嘿的笑,“程将军,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程务挺摆着手哈哈的笑,“我那些不争气的亲随们,功夫差得紧。有如夫人代替程某调教他们,程某是求之不得呀!”   “程将军,快别说这种话了。不然她真要飞上天了。”薛绍瞪了月奴一眼,“还不快去把这身铠甲换下来,这可是军械,是你能随便动的吗?”   “噢……我这就去洗漱更衣!”月奴连忙应了诺,小跑去了客院。   薛绍看着她的背影苦笑一声,对程务挺抱拳道:“程将军,是我御内无方,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抱歉了!”   “真的没事,公子大可不必道歉。”程务挺笑道,“安姑娘刚刚来到行军总管府,就马上获得了这里所有卫士的由衷敬重。公子可知,是何原因?”   “还请程将军赐教?”   程务挺说道:“大抵有三层原因。第一,卫士们都非常敬佩她的勇气。朔代二州刚刚收复,此前还是沦陷区,可以说百里无人烟,随处可见累累白骨和豺狼匪盗。再加上朔州可是对敌前线,随时可能发生战争。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就敢跑到这里来,光是这份胆魄就够让人敬佩的。”   “那倒是。”薛绍摇头笑了一笑,“她一向胆大包天。”   “再者最重要的原因,军营里的男人很难见到女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子。”程务挺说道,“食色性也,卫士们都会不由自主的喜欢她,这可以理解。但是最深层的原因是,每个远征边塞的卫士,都会有他心里苦苦思念的人。每到夜深人静或者是生死边缘,心里思念的那个人就会是远征将士心中最大的煎熬,也是他最大的欣慰。时间一长,家中倚门而盼的妻子就会成为老兵们心中神明一样的存在。很多重伤不治的卫士在临终前,嘴里念的不是父母和儿女,而是他的结发老妻。诸如此类的原因,卫士们一向都会很敬重军门女子。要是有哪家的妻子跑到军队里看望丈夫,那绝对羡慕死一群人。被探望之人将会风光无限,他的妻子也将受到所有人的敬重,比之于在家敬重父母还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薛绍点头,表示理解,非常的理解。   “公子文武双全哪!”程务挺听到这句诗,禁不住赞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说得太贴切了!我们这些远征千里之外的卫士,要是能收到家人寄来的信,那能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如果是没成亲或者是刚成亲不久的小伙子收到了爱侣的来信,任凭他上了战场英雄了得杀敌如麻,那时也得躲起来号淘大哭一场!”   薛绍点了点头,看来无论古今中外,老兵情结都是一样的。   军人,越在艰苦和危险的环境中,心里就越思念心中爱的那个人。或许他也会想到父母、兄弟和朋友,但是想得最多的,绝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到了绝境,对爱侣的思念将成为军人自己心中的精神寄托,和最大的精神支柱!   若非如此,前世的薛绍又怎会在安小柔被杀之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因为这样的老兵情结,军人对于女性的尊重甚至可能达到“敬畏”的程度。在战场上越英勇、见证生死越多的军人,越会疯狂的珍惜生命、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与爱情。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会因为太过在乎而容易变得有些“畏首畏尾”,甚至变成妻管严。   就像是程务挺说的,因为太多的思念与牵挂,爱侣都能变成老兵们心目中“神明”一样的化身。面对神明,凡人还能不“敬畏”吗?   爱屋及乌,军人对于兄弟们的妻子、甚至是陌生的女子,也会特别的敬重。   军嫂,无论古今中外,绝对都是最受军人敬重的人物。   “所以啊,我手下的这群没出息的亲随,那真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安姑娘。”程务挺笑呵呵地说道,“她来了没几天,管把我手下这群勇烈敢于搏虎的骄兵悍将治得服服贴贴的。我怀疑现在在这行军总管府里,安姑娘大声一呦喝,那就像军令似的一样管用!”   “夸张了、夸张了!”薛绍哈哈的大笑,“既然程将军都这么说了,我得赶紧把她撵走,不然岂不是夺了程将军的将权?”   程务挺也哈哈的大笑,“夺将权肯定不至于。但是有谁敢欺负了安姑娘,这些呆头混小子们肯定会集体为她去拼命就是了!”   “包括我吗?”薛绍笑道。   “你当然是例外了!”程务挺大笑不已,“公子快请吧,宴席已经备好!”   军旅中的待客之宴,当然就不是长安的仕大夫宴席那种风格了。一个大火架子烤了半边羊,另一个火架上面用的大马盂(军用的大铁锅)炖的羊骨汤,可以烫些蔬菜吃。然后就是现做的标准军粮——油炸散子和大蒸饼,再有几合葡萄酒。   这在边关前线,已经是很高的待遇了!   月奴换回了她自己的衣服来到宴客堂,程务挺和另外几名副将居然要请“如夫人”和薛绍一同上座。月奴当然是不肯了,她从来都习惯了在正式场合站在薛绍的身后侍奉,或是打横了跪坐在他的餐几旁给他倒酒夹菜。   但是程务挺等人反复坚持,真不是说说而已,非要请月奴上座。军队里的氛围和长安以及家里全都不同,规矩也都不一样。   没办法,“军嫂”的地位简直太高了!   更何况,月奴现在可是整个朔州城里唯一的军嫂,甚至是唯一的女性!   盛情难却,薛绍本也就不是一个拘泥于封建俗礼的人,在长安那是没办法了。   于是道:“那你就坐吧!”   “多谢夫君!”月奴很欢喜,甚至还有一点紧张和忐忑。   这是她第一次和薛绍并肩同坐,甚至是生平第一次和男人同桌饮食。尤其是当着众人的面嘴喊薛绍为“夫君”的时候,月奴是心如撞鹿怦怦直跳。   如果不以夫妇相称那就是“野女人”,那就是风化不正,肯定会坏了薛绍的名声。但是二人之间又没有夫妻之实,月奴心里的忐忑与紧张,非外人能懂。   薛绍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席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难得遇到的蔬菜更是大快朵颐,在大鼎里用滚开的羊汤一烫,再沾上一点极为金贵的盐水,再无别的任何佐料,大口大口的吃。   这非但没了半点以往“蓝田公子”的风范,反而像是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程务挺等人见怪不怪,因为他们自己根本也是一个样,全无吃相可言。   月奴看在眼里,是既欢喜又心疼。   如若在长安,这些粗劣的饮食就连薛府的下人也会有些不屑一顾。到了这里,反倒成了千金难求的美食,公子居然吃得那么香——想必是在军队里受尽了苦啊!   一顿饭吃下来,月奴的眼眶都红了。时不时的瞟一眼薛绍,她就在心里直打鼓……公子真是受苦了。我也没什么好抚慰他的,就剩这一个身子了!   “你在想什么?”薛绍突然问道。   “啊!”月奴吓得惊叫一声,筷子都掉了。   “慌张!”薛绍低斥了一声,“还敢叫嚣要做大唐的女将军,筷子都拿不稳!”   “我……我面对千军万马、矢石交攻也不怕,就怕夫君的一瞪眼!”月奴心直口快,脸都红了。   程务挺哈哈的大笑,“快给如夫人换双筷子!”   “不用了,我没那么金贵。”月奴连忙将筷子捡起来在衣服上一擦,装作无事的继续吃喝。   薛绍斜眼看着她,怎么魂不守舍的? 第0237章 心迹   饭罢之后,程务挺和他手下的副将们陪薛绍聊了片刻,都找了各自的理由开溜了,剩下薛绍和月奴两个人单独相处。   男人那点心思,大家心照不宣。   月奴强作镇定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脸始终是红朴朴的,几乎不敢正眼去看薛绍。   “你来朔州干什么?”薛绍问道,声音不冷,也不热。   月奴有点胆怯的样子,小声道:“没……什么事啊!”   “我还以为你义父托你带来了重要的消息——没事你跑来干什么?!”薛绍低斥了一声,“你以为这里是长安,随便就可以走家串户投亲戚吗?这里是前线,是战场!”   “我不怕……”月奴小声的道,她很少跟薛绍顶撞,这几乎是她最“激烈”的一次翻嘴了。   “我怕!”薛绍喝斥了一声,“这里随时要打仗、随时要死人!朔州和代州城破的时候,突厥人杀了成千上万的人!一路过来的时候你没有看到吗,很多县镇村野变成了无人地,到处都是被野狼豺狗叼食的尸体。我带着百姓和败兵们逃亡,一路上扔下上千具尸体——上千具,你懂吗?!”   “……”月奴低着头,任凭薛绍大骂。   “明天天一亮,马上动身回并州。”薛绍降下了语调,平声静气道。   “公子,你以天簧贵胄之尊尤不惧死,月奴又何惜与公子同生共死?”月奴说道,“此前我不大清楚公子在军队里都做了一些什么。前些日子我在遇到几个北方逃难回来的百姓,在那里交口称赞一个叫承誉的将军。现在并州上下无论军民都在传扬你的英名和事迹。我找那些人一打听,方才知道了你此前的种种遭遇。公子,我吓坏了,你怎能如此涉险呢?”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薛绍皱起了眉头。   月奴再把头往下低了一低,小声道:“公子恕罪……”   “算了……还有什么想说的,一次说完,说完了明天赶早就走。”薛绍说道。   “月奴就一句话想说了!”月奴咬着嘴唇眼睛也滴溜溜一转,“求公子把我留在身边!”   “不准。”薛绍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很严肃地说道:“我真不是跟你开玩笑。你别看现在这一会儿功夫朔州城里很安静,长城外面也没什么风吹草动。兵无常势水无常情,也许就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成千上万的突厥兵就攻过来了。万一城破……你无法想像那有多么惨烈。我也无法想像,你遭遇了突厥乱兵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你留在这里非但帮不了我一丝一毫的忙,还会让我心中不安稳,你明白吗?”   “月奴知道了……”月奴轻轻的点了点头,“那我明天就走。”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脸色和缓了一些,说道:“月奴,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前线和战争,真不应该出现女人的身影。我知道你艺高人胆大,但是面对战争,个人武艺是没什么意义的。尤其是你是女人,一旦落到了敌人手里,远比男人要凄惨得多,想必这不用我多作解释了。所以,你必须走,没得商量!”   “是……”   薛绍起了身来,“我得回军营了。”   月奴一惊,“公子这就急着走?”   “不然呢?”薛绍说道,“我刚带了一旅新兵,正在对他们进行严苛的训练。这一旅新兵练得怎么样,直接关乎我在军队里的未来和前途。所以,我必须时刻以身作责防微杜渐,否则,我都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难道公子不是跟着裴行俭走一遭而已,反倒是发自内心的想当一名军人、真想要和那些普通的卫士们同甘共苦?”月奴问道。   “没错。我是真的立志在戎武之途走下去。至从一脚踏进这个军营,我就已经忘记了我在长安的身份。现在我只是一个刚刚从新兵被提拔起来的旅帅。”薛绍点了点头,“我必须放下架子以身作责,否则,不可能带好兵,不可能在军队里真正站住脚。或许我可以用诓骗和欺瞒的手段收取麾下的人心,但是收得了一时收不了一世,收得了一旅收不了一军。古人云,小胜靠智,大胜靠德。”   “小胜靠智,大胜靠德……月奴明白了。”月奴这下抬眼看了看薛绍,眼神之中意味万千,有着许多难以言喻的感慨、心疼和担忧。   “月奴,我一直都认为,你是最体贴我也最能让我放心去信任的人。”薛绍说道,“今天我给你交个底,太平公主的驸马,不可能真的太平。原本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驸马,但是阴差阳错,走到了这一步。以后,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麻烦和凶险等着我。为了自保,为了以后的家,也为了我的兄长、嫂嫂、弟弟、妖儿和你月奴,这些我所有的家人,我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如果我只是留在长安、混迹在官场,我就永远扔不掉那一顶驸马的帽子,永远只是一个皇权附庸或者是吃闲饭的边缘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的拥有自保的实力——所以,我必须立足于军队在军队里扎下根去,在军队里拥有真正的名望与影响力,真正的学会统兵打仗,而且要能打胜仗!”   说到这里,薛绍停顿了一下,说道:“我要从一个整天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变成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不努力、不认真、不吃苦、不付出,行吗?”   “公子,我懂了!”月奴每一字都认真的倾听,听完后认真的点头,眼泪却是扑簌簌的流了下来,“我只是公子的一个奴婢,却不想能被公子这样的信任,能听到公子这样的肺腑之言!此后——月奴愿为公子赴汤蹈火,死不旋蹱!”   薛绍微然一笑,伸手在她脸上抹去了泪痕,“安大将军,又哭。”   “在公子面前,我永远只是月奴!”月奴努力的展颜一笑,眼泪再度叭嗒嗒的流。   “好了,我得走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待得太久,程将军那些人要笑话。万一传到了我的那些新兵们耳朵里,他们要以为本旅帅平常道貌岸然,稍一有空闲却是独自一人躲进城里风流快活了。”   “……”月奴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化作一片绯红浅露羞惭之色,恼恼的咬唇一笑,“是又怎地?那些呆兵还能管到官长的私房之事不成!”   这话说得薛绍心里猛然一个荡漾。再一看月奴那表情……薛绍情不自禁的就想到了洞房花烛夜。   “别胡闹!”薛绍把脸一板,“我这顿饭吃得已经够久的了,得马上回去。”   “……”月奴紧紧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我走了。”薛绍转身就走。   “公子!”月奴壮起胆子叫了一声。   “还有事?”薛绍回头问道。   月奴心里跳得像是敲起了一曲激昂迭荡的战争鼓曲,斗胆朝前迈了一步,声音都有一点发抖的小声道:“我……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薛绍一笑,扭身过来突然一下捧住月奴的脸,对着她的双唇就亲了上去。   月奴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下顿时变作一片空白,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薛绍那张能让所有女人芳心如鹿的脸庞,正要闭上眼睛轻启贝齿迎合一下薛绍那条霸道又狡猾的舌头,薛绍突然一下松开她,哈哈大笑的扬长而去。   留下月奴一个人在原地,慌里慌张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脑子里面好像一下全部放空了,什么念头也不剩了。   薛绍回到了程务挺帮三刀旅准备的营地,就在朔州城内离行军总管府不是太远的地方,帐篷这些都是新的。   营地里没什么人影走动,薛绍远远就能听到一大片如雷的鼾声。   薛楚玉一个人迎了上来,“旅帅,你回来了。”   薛绍点了点头,“其他人呢?”   “我让新兵们吃饱喝足全体睡下了。”薛楚玉道,“这二十多天来,他们全都脱了三层皮。这一睡下去,估计明天这时候未必能醒。”   “兄弟旅借来的那些老兵们呢?”薛绍四下环顾,没见那些人。   “我请他们去城里另外的地方休息了,让郭元振想办法招待和答谢一下。”薛楚玉说道:“他们毕竟不是我们手下的兵,尽心尽力的帮了我们二十多天非常仗义,也都辛苦了。”   薛绍顿时笑了,“这朔州城里都空了,还能有什么招待和答谢?你们有钱有女人吗?”   薛楚玉也笑了,“那就得看郭元振的本事了。别忘了,他曾经可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豪侠。干这种事情,他最拿手了。”   “好啊,看来你们这两个帮手,我请得很妙!”薛绍呵呵的笑了两声,走进新兵们的帐篷里,横七竖八鼾声大作,全都睡得像死猪一样了。   薛绍把几个睡歪了的新兵扳正睡好,给许多人掖好了被子,走了出来,说道:“你说,他们当中会有多少人将会成为将军?”   薛楚玉微笑的摇了摇头,“我更加希望,他们当中能少几个烈士!”   “这么说,我们还要更加残酷的打磨他们?”   “对!” 第0238章 游刃有余   三天的休整,对新兵们来说简直就像是上了天堂。而此前的魔鬼旅帅薛绍,也临时化身为天使,对新兵们嘘寒问暖,和他们闲话家常。有伤有病的帮忙张罗医治,思念家人的帮忙传递家书,想吃什么都想办法给他们弄来。甚至有人想女人了,薛绍也给他们讲几个黄段子,哄得这些血气方刚的牲口们两眼冒精光。   一直高高在上的魔鬼教官居然这么温情体贴和新兵们打成一片了,这把新兵们感动得稀里哗啦。   这三天里,薛绍也没有派给他们任何的训练任务,顶多就是叫到一起给他们讲一讲理论课,谈一谈军人的忠诚与信念这些话题。   就像是以往在特种基地时一样,有张有驰,高强度的体能训练配合政治教育。不光从体魄上强化他们,也要从精神上高度的统一他们。   薛绍丰富的军旅经历,与超越这个时代的历史认识,再加上来自于朝堂中枢、超越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政治觉悟,让他在思想上高出了这些新兵们十万八千里不止。新兵们听他讲课,无不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薛绍先是让这些军士们不条件的服从了他的军令,再又从思想上对他们进行了“洗脑”,这使得他成为了新兵们心目中无可取代的政治首领与精神领袖。   思想上的暴政专制,才是真正的专制。因为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的头脑与意识就被人支配了,而且完全无法与之对抗。   真正能够号令军队的,不是白纸黑字的军令法规。   一个带兵的将军,必须要成为麾下军士思想上的“暴政专制者”,这才是军队里“令出如山、令行禁止”的真正根源所在。而要做到一点,必须要严宽有度、张驰得法,既要竖立无上的权威,又要能够做到爱兵如子。   这一些,薛绍不仅在前世的军旅当中亲身经历过,今生也在李靖的《六军镜》与裴行俭的《兵法四十六诀》里读到过。   所谓兵法,就是这些东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八个字,很多人都能脱口而出。但薛绍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亲身实践、吃尽苦头、甚至差点丧命,也自觉还没有真正要做到“知己”这两个字。   三天的休息过后,新一轮的苦训开始。   来朔州的重点训练科目,当然就是骑兵战法。新兵们都是奔着做越骑来的,但先前大半个月一直像步兵一样在做苦力、练体能,甚觉失望和乏味。现在终于骑上了战马、穿上了铠甲、提起了马槊,个个都很兴奋。   程务挺给足了薛绍面子,亲自带着自己的亲勋部队来帮他练兵。   程务挺镇守边疆三十多年,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三十多年里他呆在马上的时间比站在地上的时间都要多。他的亲勋部队当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文吏在内,也无不如此。   因此,程务挺等人的两条腿几乎都是弯的,屁股很大,常年骑马给骑的。   薛绍让程务挺给新兵们训话讲课,程务挺什么也没有多说,就一句——新兵竿子们,等你们的腿像我们一样弯、屁股像我们一样大,你们的功夫就练成了!   新兵们哄堂大笑。   然后,训练开始。第一堂课,马术训练。   这些兵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比起之前堪称魔鬼的体能训练,马术训练的体能消耗并不太大,可是真够玩命的。程务挺让他手下的几个军士示范了几个技术动作,比如疾驰之中侧挂在马鞍之上取走地上的小石头,策马跳跃障碍物,双手高举一个装满了沙子的大马盂照样能够驾着马左弯右拐的变向!   新兵们瞠目结舌,不由得议论纷纷。薛绍就怒斥,你们又在质疑什么?   新兵们不解的问,这是在练弓马,还是表演杂耍?我们也要练这些吗?   薛绍说,你们不要只盯着表面的东西,忽略了根本。骑术是一名越骑的基本功,如果不能在马背上做到“游刃有余”,怎么可能练好马上功夫?   程务挺听到了大声赞叹,爽朗的大笑道:“承旅帅所言,一针见血。诚然这些杂耍似的马术动作不能用来杀敌,但是如果你们不具备这样精湛的马术,也就无从谈起要学习骑射和马枪这些武艺,那就更不用提上阵杀敌了。你们想一想,那些突厥人以马为家,八岁的小男孩儿就能在疾驰的马背上双手开弓百步穿杨。你们如果不苦练绝技、不在马术上打好基础,谈何与之厮杀?突厥人从娘胎里都带着马术底子出生、又从小玩到大的东西,凭什么输给你?”   新兵们恍然大悟,然后开始玩命似的训练马术。   然后他们发现,程务挺的那些军士们演示马术的时候,新兵们只觉得看着热闹、新奇。要他们自己练,可就真是要了卿命了。   无数人从马背上惨摔下来,灰头土脸鼻青脸肿。那些让他们感觉光荣倍至的铁质铠甲,成了他们最大的恶梦。现在他们仿佛明白,为什么突厥兵一般都不怎么穿铁质的铠甲,而是只穿轻盈的木甲、皮甲了。   穿上这种铠甲练马术的时候,特别容易失重从马上摔下来。一副铠甲几十斤重,摔到地上疼啊!   如果再加上手里有漆枪或者马槊、肩膀上扛了骑兵用的角弓角弩这种东西,就更加抓狂了。好多人练马术的时候恨不得把手里的兵器扔了,太他娘的碍事了。   但是魔鬼旅帅又发飙了,凡是落马的时候扔了兵器的,一律重罚。因为程务挺说了这是一个极坏的习惯,骑兵落马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无论是坐骑失足、前后相撞或是被敌人打下了马,都不少见。   但是落马之后很扔了兵器,这就是找死!   程务挺说,多摔几下不要紧。要当骑兵,就得要学会挨摔!   这道理似乎容易理解,先要练武就得要先学会挨打,拥有强大的抗打击能力!   隔行如隔山,看着轻松,练起来真是要命。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薛绍和这些新兵们一起玩命似的练习马术。对于薛绍本人来说,马战这一项也是他的最弱项,趁此机会扬长补短最好不过。所以,他没有端着一个官长的架子害怕在麾下卫士们面前出糗,不足就承认不足,该摔的还是狠摔。但是薛绍在特种部队是练过“飞车捕俘”和“极限障碍穿越”这些军事技术的,它们和马术有着许多异曲同工的相通之处。   因此,薛绍有着这些普通卫士不具备的超强悟性、一流身体素质和身体协调能力。所以,就算他的马术底子比一般的军士甚至还要差一些,但是练了一段时间,就远超他们了。   薛绍这一次也和麾下的军士们同甘共苦了,而且充分的展现了自己的实力。新兵们对他更加敬服。   所有人当中只有薛楚玉一个人很轻松,闲来无事就和程务挺麾下的那些军士们在一起侃大山。因为这些基本功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年前就已经滚瓜烂熟的东西了。   程务挺先是对薛楚玉的一身马术功夫颇为惊艳,后来才得知他是薛仁贵之子,不由得相见恨晚非常高兴。他称说,我老程用兵一辈子只服两个人,一个是用兵如神的谋战派军神裴公,另一个就是薛楚玉的父亲薛仁贵,勇战派的战神!   程务挺说,如果薛仁贵如今还在带兵,他程务挺愿意为他牵马坠镫。说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如今在长城以北的大漠之中,立着很多处薛仁贵的祠堂,他被“强者为尊”的草原部族视为战神来祭拜。薛仁贵先是有天神一样无人可敌的个人武艺,再者他带出的骑兵,才真正当得起“天下无敌”这四个字。我程务挺跟他老人家比起来,差远了!   薛绍记得历史上有一句话来形容薛仁贵,“军若惊飙彼同败叶,遥传仁贵咋舌称神”。薛仁贵冲锋陷阵的能力之强,的确是古之未有。“恶来将军”程务挺十七岁时不服薛仁贵,可是没过多久,薛仁贵就成了程务挺心目中的偶像,至到今天没有改变。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李多祚派人送信来问薛绍,何时回归。因为此前薛绍请命外出,以李多祚权力只能批给一个月的时间,这关乎军中的法规。于是薛绍回了一封信给出正式的书面请求,请求再延长两个月的训练时间。   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一问一答,但这关乎军法。军队里做事,没有模棱两可一说。   一个月的鼻青脸肿之后,终于开始了马枪与骑射以及战阵的训练。现在新兵们终于意识到之前一个月马术训练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了。有了扎实的马术做基础,再加上他们本来就有一些马枪和箭术的功夫底子,再要练习程务挺手下的人教的这些东西,当真是游刃有余!   甚至于,这些普通军士练习的马战武功对薛绍等人来说,都有一点小儿科之感了。于是闲淡许久的薛楚玉登场了,巅峰武者的马上功夫一亮相,马上引来程务挺等人的一片惊艳叫好之声!   然后,不仅仅是薛绍和新兵们,就连程务挺和他的亲卫等人,都跟着薛楚玉这个大教头一起练起了马战功夫!   有一句话,叫做旁观者清。   薛绍等人在苦练的时侯,程务挺和他麾下的老兵们不止一次的对薛楚玉说,这一支人马真能吃苦、真能玩命,他们的精进速度简直太快了,神一样的!再这样练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们都要被他们超越了!   薛楚玉就笑笑说,那是因为,他们是连魔鬼训练都能熬过来的人。这一点苦和累,真不算什么。   程务挺等人就恍然了,薛绍练兵还真是有一套,绝不好高鹜远一切从基础开始,先把手下的兵练得体能一流、令行禁止,意志刚强如铁特别能吃苦。   一群把苦当饭吃又敢玩命的人,当然是学什么都快、干什么都能成! 第0239章 赳赳铁军   三刀旅的骑战训练火热进行,一日千里的精进。   薛绍只在兵书中读过骑兵战法的要略,只言片语寥寥概括,就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兵法要素一样,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骑兵冲阵,每一个骑兵的走位、速度和出枪出箭的时机都大有讲究。如果控制得不好,很有可能影响到其他人,甚至彼此相撞自相残杀,未及交战变变成了一盘散沙乌合之众,甚至能自己人先把自己人整死了。   所谓兵法,就是前人在战斗当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和教训。古时纸贵,写兵书的人无不惜墨如金。兵书当中的每一句话,无不是前人的血泪与智慧的结晶。   一个月的骑兵战法练习下来,薛绍觉得,古人的智慧当真是渊博如海。等到实践了之后,他才能深刻体会那些兵书当中的要点。   现在薛绍更加认可了裴行俭之前派他来当一个小卒的决断,是无比英明。如果没有这些亲身实践,要想在军队立足、要想继承裴行俭的衣钵,根本无从谈起。   在朔州呆了将近两个月,薛绍和第三旅的新兵们,再一次脱胎换骨。刚来的时候,他们是一群敢吃苦、敢玩命的狠爷们儿,精神与斗志固然受到了那些老兵们的赏识。但是对于骑兵战法来说,他们真是完全的门外汉。   可是两个月过后,薛绍已经能够带着三刀旅的新兵们,和程务挺麾下的百战老兵进行混编的大战阵联合演练了。这样的演练很接近实战,除了不杀自己人,其他的几乎和实战没有两样。从列阵、冲阵到奔袭、掠阵、对攻、偷袭、剪道,再到骑射的高精度比试,薛绍带的这一支百人新兵第三旅,获得了朔州老兵们的大批赞誉。   不久,朔州兵马进行了一次高度模似实战的“夺旗之战”。   “夺旗之战”是将本部人马临时分为“敌我”两部,模拟战前对攻或是相互野战突袭,充分发挥骑兵冲击力与机动力强的特点,尽可能的对“敌军”进行战术上的沉重打击,甚至是战略上的大破坏。   战阵对垒硬碰硬的大战役时,大唐的骑兵只在两翼掠阵,主战的是陌刀、团牌和弩兵这样的队伍。千里奔袭出其不意,断敌粮道烧敌粮草,甚至单刀直入擒贼擒王直接袭杀敌军主帅,这就是冷兵器的战场上骑兵最该干的事情。   当年李靖北伐平定突厥,就是用的这样的骑兵战术!   夺旗之战这样的演练,是通过自我竞争相互打磨来提高自己、查漏补缺以备应付实战,这历来在大唐军队里是最为重视的,这直接关乎每一名将士的荣誉,也是军队战斗力的实际体现。   薛绍所带的这一旅新兵根本不起眼,甚至他们还被视为“累赘”,几个分头带兵的副将都对程务挺打小报告,都不大愿意带他们这些“外人”怕被拖了后腿,导致后面颜面尽失。   程务挺下了死命令,才有一个副将心甘不情不愿的带上了薛绍这一支“拖油瓶”。可是真到了夺旗之战开始的时候,薛绍凭借着那么多年丰富的特战经验练就的敏锐战场嗅觉,把特战行业的“诡道”精髓发挥了一个淋漓尽致——他的人马在大操练刚开始不久,就失踪了!   连他一方的主将都不知道薛绍他们去了哪里。薛绍请命的时候,那名副将满不在乎的就同意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躲起来自己玩去最好!   正当敌我双方的模拟对攻进行得如火如荼、包围与反包围、截道与反截道拼得你死我活之时,薛绍与薛楚玉、郭元振三人亲自率领第三旅的这一支百人队伍,全体舍弃了马匹以步兵的形式,翻过山岭在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像一柄尖刀一样直接插到了“敌军”的腹地,直接把“敌军”主帅程务挺的老巢给端了!   薛绍第一次,在大唐玩了一手他为拿手的“斩首行动”,大获成功。   这一举动,震惊朔州全军!   朔州的越骑老兵们很无语,身为越骑居然连马都扔了,翻山越岭的搞偷袭——这是赖皮!   程务挺一是惊喜不已对薛绍百般赞誉,二是被一群新兵蛋子掏了心窝甚觉脸上无光。后来,程务挺把他的几员心腹大将叫到行军总管府里,关起门来大骂了一个时辰,有两个家伙甚至都被骂哭了。骂得最多的就是,战争有什么赖皮不赖皮的,能打赢的就是好战术,谁规定了越骑不可以下马作战?!——因地制宜巧用兵法,承旅帅的脑子够活,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蠢货都学着点!!   是金子终归要闪闪发亮的。   斩获了这种无上的“集体荣誉”,第三旅的每一名卫士都兴奋万分,集体荣誉感空前爆满。   在经历了铁与血的磨炼,忠诚与荣誉的浇灌,褪去了许多层青涩的外皮之后,第三旅被薛绍打造成了他心目中的——“赳赳铁军”!   历经百劫之苦方能“神功大成”,果然没人能够随随便便就成功。   夺旗之战后薛绍整点人马,准备把第三旅拉回并州,临行时去了行军总管府向程务挺辞行并道谢。   到了总管府,薛绍发现程务挺正在召开“紧急战前会议”。原本薛绍以一个外军旅帅的身份,没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但程务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再加上那一次夺旗之战的光辉战绩,薛绍被请了进去一同参议。   原来,突厥人突然挥师攻打云州,来势极为凶猛。云州都督李文暕派人突围,来向朔州程务挺求援。   后方裴行俭的大军还没有到,并州那边还在整军备战,大唐的北伐还在积极的筹备之中。突厥人面临三十万王师的讨伐,非但没有龟缩躲到大漠深处还敢挥军叩关,无疑是要给裴行俭来个下马威,以示他们想要“独立”的坚决野心!   朔州这里有恶来程务挺的坐镇,突厥人不敢来犯,于是他们就挑了个软杮子李文暕来捏。   云州与朔州相邻不远,共长城防线。云州若破,朔州唇亡齿寒,整个大唐的河北防线将要洞开,突厥人又要洗劫无数州县城池。   所以,程务挺手下的将官们一致决议,一面向后方并州都督府去书请援,一面坚决要驰援云州!   薛绍一个官职低卑的“外人”,出于礼貌被他们请进去参与议策,只在一旁安静的顷听,没有插言。   “常言道,旁观者清。承旅帅,你有何高见?”程务挺突然问道。   薛绍抱了一拳,说道:“高见谈不上,我只觉得,突厥人突然挥师攻打云州,未必是真要取了云州。”   “哦?”众人一起惊咦一声。   “说说你的看法?”程务挺问道。   薛绍说道:“朔代本为一体,二州有了程将军麾下的虎师镇守,突厥人不敢来犯。但是如果我是突厥统帅,一定会把朔代驻军视为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突厥人擅长奔袭喜欢劫掠,从来就不想占据城池也不擅长驻城而守。所以我认为,他们对云州不会有太大的兴趣。更何况,他们明知道如果打了云州,就将要面临程将军的挥师营救前后夹攻,他们还何苦来哉自己给自己做一个圈套去钻呢?”   程务挺眼睛一亮,“这么说,突厥人是想调虎离山,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攻破朔代?”   “如果我是突厥统帅,我肯定最想拿下朔代!”薛绍说道,“朔代是大唐北疆防线上的最强一点,是最硬的一块骨头。如果朔代都被拿下,云州和其他军镇就将陷入孤立轻松可破,大唐北部防线必将全盘崩溃,长城之险完全解除。如此,对突厥大利!”   “反之,打下一个云州突厥人顶多只能劫掠一把就仓皇逃走,否则将要面临大军包围陷入险难之境,自身不保。花费这样大的代价、冒天下之大韪只是为了打一场劫,程将军,诸位将军,你们觉得突厥人这么做,值得吗?”   众将无不眼睛一亮,“高见!”   “但是云州危急,也不能不救!”   “否则云州若破州城池被洗劫,我朔方道行军总管府麾下,也是罪在不赦!”   程务挺双眼微眯的点了点头,“听承旅帅所言,突厥人调虎高山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用兵之道,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如果我们坐视云州不理,突厥人又真的可能大破云州。如果我们派兵去救,则会分薄了朔代兵力,我们的援军还有可能在半道上遇上突厥人的伏兵,落入圈套。这还真是有点进退两难!——承旅帅当真是真知酌见,给本将提了个大醒!”   薛绍抱了一下拳,说道:“程将军思虑周全,承某一介微末小将,只知纸上谈兵。一切还请程将军定夺。”   程务挺脸色沉寂的点了点头,突然眼睛一亮,问道:“承旅帅,如果你现在是我,你会如何决断?”   薛绍笑了一笑,“此军国大事,我一介旅帅,不敢妄言。”   “你只管说,如何决断,在于我。”程务挺说道,“战前商议,就是要广开言路群策群力。哪怕是一个普通小卒甚至乡野村夫有了真知酌见,程某也一向是从谏如流!”   “好,那我就说了!”薛绍抱了一拳,说道,“现下,敌军主攻且虚实难辨,因而他们完全占据主动。无论我军如何动作,他们都可以从容应对,立于不败!当此之时,我军必须一反常理发动奇袭,方能夺取主动权!”   “如何奇袭?”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突厥大军出师远征,黑沙牙帐必然空虚。当此之时,我军何不出一旅奇兵奔袭黑沙——掏他的心窝、夺他的旗?!” 第0240章 我坚持、我坚持、我坚持!   薛绍话刚落音,当场有几个火烈耿直的将军拍案而起。   “此计大妙!!”   “釜底抽薪,围魏救赵,绝计可行!”   “突厥人习惯了用游骑战术袭扰我们,我们也习惯了据城而守。今次我们主动出击掏他的心窝子,突厥人必然无有防备!”   “承旅帅的脑子当真是活脱,跟我们不一样啊,难怪那次!……咳、咳!”   程务挺猛一挥手,激昂的将军们瞬时收声。   “听起来,这是一条妙计。但你们可知,执行起来有多困难?”程务挺说道,“承旅帅,我先问你。你可知朔州距离突厥牙帐黑沙城有多远?”   “直线距离,七百余里。”薛绍不假思索地答道。突厥人的牙帐黑沙城,就是后来的呼和浩特东北部不远处。薛绍曾经去过那一带,因此并不太陌生。   “看来你没少读兵书,也没少对漠北的地理下功夫去了解。”程务挺说道,“没错,如果是非战之时,出了朔州径直走过去大约是七八百里。但是现在显然不能走直线,因为突厥人的大军正在黑沙与云州一带活动,要想奇袭就必须绕开他们的主力大军,那至少是一千里路程。”   说到这里程务挺顿了一顿,“在坐诸位都是骑兵将领,你们告诉我,如果我要你们麾下的骑兵在最短的时间内往黑沙杀一个来回,要多少天?”   “呃……”众将军愕然,七嘴八舌的答说最快六天,最慢八天。   “六到八天,云州估计就已经陷落了。”程务挺说道,“再者,孤军深入地理不熟没有补给而且很容易陷入敌军的丛围,纵然是掏了突厥人的心窝,也难以成就大功,还有可能全师尽没。也就是说,这一场奇袭的风险很大。成功的机会很小。”   一片鸦雀无声。   程务挺说道:“计是一条好计。但结合实际来看,不可执行。我们还是来继续商议如何分兵救援云州。”   “好吧……”众将军各自叹息,都听了程务挺的。   薛绍眉头紧皱表情非常严峻,沉思。   程务挺瞟了他一眼注定到了他的表情,但就像没有看到一样,和他的将军们继续商量分兵救云州的战术去了。   薛绍知道,程务挺不是嫉贤妒能之辈。身为三军统帅,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是不会“行险着出奇兵”的。现在他只要力保朔州和云州不失,等裴行俭的大军到来,大唐就可以用三十万大军对突厥人进行辗压式的打击。   程务挺带了三十年的兵了,功成名就,他又何必在这种时候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呢?   站在程务挺的立场上讲,他这样做是没有错的。   但是薛绍的想法就截然不同了。   此次随军北伐,从一介小卒干起,不就是等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可以出奇招、立殊功么?   如果是按步就班的等着裴行俭来了,再要从大将林立的北伐大军当中脱颖而出,机会简直就是等于零。就算最后北伐得胜了,或许能在裴行俭和其他人的“照顾”之下分一点军功,可是那样的军功无异于“嗟来之食”,能有几分含金量?!   富贵险中求,大丈夫立功,正当此时!   “程将军,我有一言!”薛绍突然道。   众皆微惊扭头看向薛绍,程务挺问道:“承旅帅有话请讲。”   “奇袭黑沙,我认为可行!”薛绍斩钉截铁地说道。   众将军们都轮起了眼珠子,满副狐疑的看着他,还有人暗暗腹诽,你是在置疑程将军的决断吗?   这些人都是程务挺的心腹兄弟,就像是第三旅的新兵对薛绍言听计从顶礼膜拜一样,他们也从来不会对程务挺的话表示任何怀疑。   “我思虑再三,还是作罢!”程务挺貌似轻松的摆了摆手,可是心里却是没来由的紧了一紧,你别让我为难啊!   “程将军何不听我说一说理由?”薛绍道。   程务挺皱了皱眉头,“好吧,广开言路,你请讲。”   薛绍道:“我认为,奇袭黑沙的战略目标,没必要是破他全城彻底端了他的牙帐,而是,抓几个重要的人就可以了。”   “什么意思?”程务挺皱眉问道。   薛绍道:“我的意思是说,没必要派太多的兵马去奇袭黑沙,只须一旅偏师百余奇兵,出奇不易的一记冷枪扎进他的心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几个人、抓几个俘虏然后溜之吉,根本不给他们围剿与追杀的机会。”   “那又如何动其根本、令突厥人从云州回师呢?”程务挺问道。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们自己知道只出了一旅偏师小队人马,突厥人又怎会知道?我们今天能袭他的牙帐劫走俘虏,明天就有可能出一支大军从后面断了他的大军归路!这一支奇兵要做的,并非是对他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而是要让突厥人心中慌乱和怀疑,以为我们有可能要从后面包抄、有可能对他们进行釜底抽薪的毁灭性打击!——这就是奇心与疑兵最大的用处!再者,万一这一支奇兵的运气特别好,能在牙帐抓到他们贼首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温傅的妻子儿女这些至亲甚至是他们本人,那就真是意外的惊喜了。突厥人必然举族皆惊全军慌乱,哪里还会有心思继续攻打云州?他们必然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马上挥师回援。我打个非常不恰当的比喻,假如我们知道后方并州出现了一支突厥人的部队,杀了很多人掳走了几个高官大将,然后他们还失踪了——我们心里会怎么想?”   程务挺表情略微一变,其他的将军们低声的议论说,那我们肯定会担心自己的至亲和要好的袍泽有没有出事?那些突厥人还要继续在哪里为祸?我们放了这些人入关,将来会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对突厥人来说,相比于自己的牙帐与亲族的安危,云州一战之胜负,根本就不值一提了。”薛绍说道,“所以我断定,只要我们能在黑沙闹出动静,突厥大军人心惶惶必然撤退!再者,程将军计算了攻击与返回的时间是六到八天,我以为,根本就不要这么长的时间——只需计算发动攻击的时间就可以,返程不必计算在内。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出兵,三天之内我们就可以掏了突厥人的牙帐心窝子。如果是我麾下的骑兵,每人能够多带一匹马,换马骑乘保证马匹有充足的体力冲刺日夜奔袭——两天足矣!”   程务挺脸色一变,大喝一声,“不可!”   “有何不可?”薛绍反问。   程务挺脸皮紧绷以眼色暗示薛绍叫他不要再请战了,口中说道:“出师远击,怎能只考虑去路、不考虑归程?每一名将士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怎能不计生死?”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三军若无死士,则军不成军。”   薛绍这话一说出口,程务挺和他麾下的几名将军都变了脸色。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们全军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有一名副将大力一拍桌子,“我去奇袭黑沙!”   “你住口!”程务挺大喝一声,那名将军闷哼了一声闭了嘴。   薛绍抱了一下拳,说道:“各位将军恕罪,在下并无讥讽之意,只是就事论事。我敢断言,单从情感上讲,没任何一个大唐的卫士会愿意自己的袍泽死去;但是战争,从来就不会不死人。对于一场大的战役而言,若能用百余死士换来战略上的大胜,是值得的。那意味着,将要少死很多的人。程将军,诸位将军,我说得对么?”   众皆哑口无言。他们知道,薛绍说得是对的。军人都对自己的袍泽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但是,谁也不知道一场战争下来,自己能否活下来、自己的袍泽将要死去多少。对于一名带兵的将军来说,必须要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必须要把“死人”这样的事情考虑在内,当然,更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能够少死一点人!   程务挺脸色很难看,对薛绍招了一下手,“承旅帅,借一步说话。”   薛绍与他走到了另一间房里,程务挺掩上了门,小声道:“薛公子,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知道奇袭黑沙或许可行,但是我们根本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只待裴公三十万主力大军一到,此战不愁不胜。你……你天潢贵胄眼看又要当驸马的人,怎能如此涉险?纵然是你不怕死,程……程某害怕你出事!”   薛绍笑了一笑,程务挺这话都说得有些哆嗦了,由此可见他心里当真是非常的忌惮。   “程将军,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你的顾忌。”薛绍说道,“但是,我坚持!”   “为什么?!”   “理由,我现在不想细说。总之,我必须这样做!”薛绍的表情无比坚定,“再次重复——我坚持、我坚持、我坚持!!”   “……”程务挺张大了嘴巴,表情僵硬,愕然不已。   “我立军令状,生死在我,不关程将军之事。”薛绍对程务挺抱了一拳,“请相信,我一定会成功、一定会安然归来!”   程务挺捂住额头,直摇头,苦笑不已,“那我助你五百人马,给你几个能征惯战的老将辅佐。”   “不用。”薛绍斩钉截铁的道,“人太多,反而目标太大不容易成功。我就带我手下的那一旅新兵。你拨给我的人马我不熟悉,他们也未必肯听我指挥很容易起争执,到了前方这很容易坏事。我们这一支人马奇袭出去,若能成功则是一本万利;若无法得手我也会带着我的兄弟们小心撤退,绝对不会蛮干。总之请你相信,我不会拿任何人的性命开玩笑。当然,你不能指望我们一定成功。在战略上,你要做好我们失败的准备。如果我们侥幸成功了,则是意外的惊喜。”   程务挺绷着脸眯着眼睛看着薛绍,沉默犹豫了许久,无奈的叹息一声,“我大概明白,你心里怎么想的了。”   “那就多谢程将军成全了!”薛绍笑了一笑,程务挺是个聪明人,他或许真的明白我就是想要立下奇功,不是一时性起的闹着玩。   “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   “借我一批战马,和澡桶!”   “战马没问题,但我麾下的军士一年难得洗一次澡,真不认识澡桶长什么样!”   “……池塘也行!” 第0241章 我们是图腾!   傍晚,薛绍把他的第三旅人马拉到了一个小池塘边。   到今天,一共还剩下一百一十八名新兵。按正规编制,还要淘汰十八人。   可是薛绍与薛楚玉以及郭元振三个人都感觉非常的为难。剩下的这些新兵,个个都是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三个月的苦训全都熬过来了,练就了极其过硬的军事素质。   这要是放到任何一只部队去,哪怕是加入程务挺的麾下,也是迟早冒尖拔萃的精英。   裁掉任何一个,薛绍都舍不得,也将是巨大的损失。   站在他们面前,薛绍说道:“我知道你们好奇,本来应该是要拉起人马离开朔州回并州了的,怎么又突然不走了。”   没人说话,新兵们静等薛绍训话。   薛绍说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每一个进勋府的兵,都会经历一个重要的仪式——洗去以往的一切,成为大唐的功勋卫士。我的前任官长、三刀旅因他而命名的况旅帅,在给我进行这个仪式的时候告诉我说,这叫做:勇士的勋礼!”   新兵们意外的惊喜全都瞪大了眼睛,内心顿时激动万分好多人都在发抖、甚至热泪盈眶。   但是没有一个人乱动,乱说话。   薛绍微然一笑,“恭喜你们!现在,准你们欢呼和发泄,片刻!”   “天哪,我们成功了!”   “苍天有眼,我留到了最后!”   “娘亲啊,我成功了!我成为大唐的勋官了!”   “我成为大唐最出色的卫士了!”   “呜呜……!”   “哈哈哈!……”   新兵们压抑了三个月的情感,像开闸的洪水一样疯狂的发泄了开来。他们以拳捶地、抱头痛哭,欢呼雀跃脱掉了身上的军服疯狂的甩起来。   他们跳跃着、欢呼着,哭着,笑着。   薛绍看着他们,由衷的微笑。   年轻,热血,执着,成功。   真好。   片刻后,薛绍把拳头对空中一扬,新兵们瞬间收敛起情绪,再度集结站成整齐的班列。   “在给你们进行勇士的勋礼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薛绍说道,“听着,是事情,不是军令。”   众军士们整齐划一的看着薛绍,静候下文。   薛绍说道:“我自高奋勇,在程将军那里争来一个非常危险的军事行动任务。这一次的行动,是实战,听清楚,是实战——不再是夺旗演练。而且这一次的行动,是我个人的意愿,不是上峰下达的军令。也就是说,你们可以不去。我既不会在法令上责怪你们,也不会在情感上责怪你们。重复一次,这是我个人争来的一次,相当危险的任务!”   军士们听完了,很好奇,但是没有一个人发表意见或是看法。   薛绍笑了一笑,轻松的在他们面前踱起了步子,说道:“实话告诉你们,作为你们的旅帅,我在给你们授服、让你们成为正式的勋府卫士之后,我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回到并州,我就很有可能不再是你们的旅帅。”   “报告!”郭安举手了拳头。   “说。”   “为什么?”郭安三个字,问出了所有新兵们心中,最想问的。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怎么,你们还舍不得我这个像恶魔一样折磨你们的旅帅了?”   “报告——以前我们不懂,现在我们懂了!承旅帅折磨我们,是为了我们好!”郭安大声道,“我们今天能够成为出色的卫士,今后或能立下比别人更多的功勋、能在战场上活得更久,都是承旅帅狠狠的训练我们才有的结果!——我们感恩,我们不舍!”   说着,郭安的声音颤抖了,眼泪都流了出来。   许多新兵们默默的流出了眼泪。   薛绍呵呵的一笑,“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满足了。如果你们将来能在战场上多活一会儿,如果能有更多的人立下战功回去封妻荫子,那将是我最大的欣慰!”   “报告——承旅帅,你还没有回答我们,为什么回了并州,你就不再是我们的旅帅了?”郭安大声道。   郭元振都笑了,“这傻小子,就喜欢刨根问底。我说……头儿,你今天不跟他们说实话,他们恐怕是不会放过你的了。”   “我会说的。”薛绍微笑,说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要一直骗着我最好的一群兄弟们!”   “是的,兄弟!”薛绍微笑道,“或许在你们眼里,我是你们的官长,就像是长辈一样。但是在我的心里,你们所有人,都是我的兄弟!”   “报告……承旅帅,你就快说吧!”郭安重复道。   这下连薛楚玉都笑了,“不如我说吧!”   薛绍摆了摆手,说道:“简而言之,我这个旅帅本来就是临时的。我的本名,也不叫承誉,那是我的表字。”   众军士们愕然。   薛绍继续道:“我姓薛,和薛队正同姓,我们是同族兄弟。”   “他是太宗皇帝陛下的嫡女城阳公主之子,姓薛讳绍字承誉。裴元帅的关门弟子嫡传门生,二圣已赐婚让太平公主下嫁于他。婚期就在今年的九月二十一。”薛楚玉快言快语地说道。   军士们全都张大了嘴巴,集体愕然。   “听着,一刻没有回到并州更换职务,我就一刻仍是承誉,三刀旅的旅帅。”薛绍笑道:“告诉你们这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别在分别之后,你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分别?   这个字眼在新兵们听来,极为刺耳。   “回到之前的话题。”薛绍说道,“那个任务非常的危险,肯定是要死人的。你们可以不去。之所以提前给你们授服,就是完成对你们的承诺。你们都很优秀,都是合格的勋府卫士。有愿意随我同去的,我欢迎;有不想去的,我也欣慰。因为你们是属于大唐国家的卫士,不是属于我薛绍一个人的。你们更应该回到并州军队,听从上峰的调谴。”   “报告!”   “说。”   仍是郭安,他大声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一百一十八名新兵卫士,齐声大吼道。   郭元振笑道,“看来这群新兵竿子都是王八吃称铊,铁了心要和你一起去玩命了。”   “依我看,根本不用说这么多。”薛楚玉微笑道,“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不是真心追随薛承誉,我愿自断双臂!”   “全体听令!!”薛绍大声道,“跳下池塘,洗去你们以往的一切!”   “是!!”   新兵们大声欢呼的跳进池塘,唏里哗啦响成一片。郭元振也脱光了衣服跳了进来,“我也是新兵,我也要享受一回洗礼和授服!”   片刻后,薛绍让郭元振和所有的新兵手捧他们自己的赤色军服、麒麟战袍和山文铠甲。   “不管你是奴隶贱民,还是达官显贵,在这里,勋府——只有铁血与忠诚的卫士!”   “赤色军服是勇士的荣耀,麒麟战袍是英雄的标志!”   ……   “永远记住,头顶的苍穹是大唐的天!脚下的厚土是大唐的地!身后的子民是大唐的人——誓死撼卫之!”   “誓死撼卫之!!”   程务挺和两名副将肩并肩的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这几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好像是站成了一排壁板,刻意藏着身后一个窈窕的身影。   “安姑娘,他们已经洗完没有光腚了,正在进行庄严的授服仪式。”   “噢,我看看。”女子低低的声音。   月奴,透过程务挺和他旁边之人的肩膀缝隙间,露出了一对乌黑闪烁的眼睛,悄悄的看着薛绍那边,藏头露尾小心翼翼,低声问道:“程将军,要是公子发现我一直没有走,他会不会大发雷霆剥了我的皮呀?”   “会。”   程务挺不假思索的回答,让月奴更加胆战心惊。   “那怎么办?”月奴的脸苦成了一团,“我就想每天都悄悄的看上他一眼,知道他安然无恙我才能心安。谁曾想,他又要去涉险了!”   “他是真正的军人。”程务挺淡然道,“是军人,就要时刻准备为国勋烈!”   “不行!”   “有胆儿你跟他说去!”   “……我不!”   程务挺暗笑一声,语气却很冷很生硬,“那你就闭嘴,藏好一点。要是被他发现,连我老程都吃了不兜着走!”   “藏……藏就藏!”月奴生平第一次感觉,原来做贼的感觉这么差劲的。   薛绍这边,所有的军士都换去了普通的土黄色卫士军服,穿上了赤色如火的右卫勋府军服和山文铠甲,系上了绣有麒麟的战袍,戴上了金光闪闪的兜鍪。   个个英武不凡,威风凛凛。   “兄弟们,军人,天生就是要杀敌、天生就是要保家卫国的!”薛绍大声道,“这一次的任务很特殊,我不能在这里大声的告诉你们。我只能说——我们是要去教训突厥人!”   “是狠狠的教训!”   “要让他们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恐惧,在沉睡中也要被噩梦惊醒!”   “要让他们从此后悔,与大唐为敌!”   众军士,热血沸腾!   远处的程务挺禁不住脱口而赞,一个字,“壮!”   薛绍高举拳头,大声道:“突厥人,以狼为图腾!”   “现在就让我们去告诉他们,什么是狼!”   “什么是虎狼之师!”   “什么是坚忍、强大、勇敢、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   “从这一刻起,我们就要立志成为——突厥人的图腾!”   “让他们只敢仰视、敬畏与膜拜!”   “兄弟们——”薛绍的声音都吼到嘶哑了,就如同况三刀的嗓门一样,“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   “我们是图腾!!” 第0242章 混账小尾巴   夜幕降临时,薛绍一行一百二十一骑,如同疾风一样冲出了朔州的城关。沿途所到之处,所有的城关递次为之洞开。   虽是只有百骑,但威风之凛然有如滔滔奔洪之势,譬如千军万马。   程务挺站在长城的城关上,看着黑夜之中薛绍那一支队伍飞快的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他脸色紧绷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几乎喘不过气来。   “将军,何不阻止他?”程务挺的身边,知道内情的副将小声劝道。   “没人能阻止。”程务挺说道,“难道还真能把他当成一介旅帅吗?”   “属下知道。”副将小声道,“可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一他有个什么闪失,将军的命运和前程……”   程务挺扬了一下手示意他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他当然知道副将说的这个“节骨眼”是指什么。   天后突然抛来橄榄枝,不管程务挺心里怎么想,现实是他只能接受。程务挺自己的儿子程齐之从长安捎来天后的口信,“拜托”程务挺帮忙“照顾”薛绍。   言下之意已是相当的明显,一是要确保薛绍性命无虞,二是要一同立功得勋,同共进退共荣辱。   起初程务挺收到这样的“口信”心里很烦恼,也有一点不屑。在他看来,薛绍这种出身贵胄娇生惯养的贵族公子哪会懂军事,无非就是天后派到军队里来监视裴行俭、并空手套白狼的混些军功,回朝之后好名正言顺的升官。天后之爱女太平公主的驸马自然是要风光一点,最好是个风靡万千的“大英雄”。   等到见到了薛绍,程务挺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这个薛绍,简直比他程务挺还要立功心切。而且,他绝对不是来“混军功”的绣花枕头。他程某人玩了二三十年的“夺旗之战”,生平第一次被人掏了心窝子,亲自被生擒。   单凭这一点,薛绍就绝对是个非凡的人物!   “狠角色!”程务挺情不自禁的吐出这个三个字。   副将在一旁小声道:“将军,眼下我们不得不提前做些打算了。如果他功成,将军若何?如何他失败甚至是阵亡,又该如何是好?”   “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现在这样子。”程务挺双眉紧拧,说道,“或许我老程这辈子,都活该在边疆喂马。”   “恐怕还会更糟啊……”副将很担忧,“虽然薛绍立下了军令状,说生死在他不关任何人的事情。可是令归令,情归情。别的不说,如果太平公主失去了爱郎,那后果……”   程务挺漠然的笑了一笑,“那又能怎么样呢?战前会议上我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因此我拼命的封他的口、阻止他涉险。可是他连说了三次‘我坚持’。当时我就知道,他的心里绝对有想法,绝对不是来军队里走一走、玩一玩。所以我有了自知这明,我程某人根本无法、甚至不敢阻止他。如果我用强硬的手段阻止了他一次出兵,表面上看是为了他好、避免他涉险。但实际上,我等于是直接抹煞了他出头的机会。呵呵,那个结果,恐怕不比太平公主失去了爱郎好多少。所以——我宁愿一赌!”   副将恍然大悟,忙道“这么说,薛绍是铁了心要立些奇功回去?……可是为什么呢?他的身份如此高贵了,又将成为太平公主的驸马,还要军功何用?”   “皇族贵戚们的心事,我们这些粗人是揣不透的。朝堂之上的微妙,也非我们能懂。我只知道,薛绍不是傻子,他不至于无缘无故的放着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不过,要跑到军队里来受苦、现在又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程务挺说道,“如果他这次任务失败了甚至死在了大漠,那就是他的命数。程某人只能跟着倒霉,没有选择。如果他真的立下了奇功……”   “如何?”   程务挺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轻轻的摇了摇头,“或许,程某三十年的边塞军旅生涯,真的就要告一段落了。”   “将军是说,如果薛绍立下了此次奇功,天后就会召你回朝?”   程务挺点了点头,说道,“薛绍是天后的女婿和心腹,又是一个极度聪明的人。按军中常例来说,如果薛绍此次奇袭能够成功,那就是在我的‘指挥’之下立的功,自然会有我这个朔方道行军总管一半的功劳。就算天后有意重用与提拔薛绍,又岂会违备常情的只赏属下不赏官长?如此一来,程某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只能和薛绍一同回朝受赏,接受天后的恩惠了。”   副将顿时恍然大悟,惊讶道:“如此说来,天后是有意将你与薛绍牢牢的绑在一起?”   “你居然才知道?”程务挺苦笑,“皇家贵族的公子哥儿,本来就难伺候。没想到薛绍还是一个敢拿性命来豪赌的狠角色。没办法,程某只能陪他一起豪赌了!”   “这就叫,富贵险中求?”   “求个屁,明明是看天吃饭!”程务挺斥骂了一声,“我倒宁愿是自己去奇袭黑沙了,成败至少在自己的掌握。现在,我的成败生死和老程家的兴衰荣辱,全系在薛绍的身上——命运全由别人来一手掌握。这种感觉,真他娘的不妙!”   “报——将军!”一名近卫飞快跑来,神色有些仓皇。   程务挺没有骂人,反倒有点惊讶。自己身边这些身经百战的近卫是个什么样的素质水准,他太清楚不过了。能让他们“惊慌”的,绝对不是一般的事情!   “说!”   “安大将军不见了!有个值夜的骑兵兄弟被打晕了扔在柴房里,身上的铠甲和兵器全没了!估计……”   程务挺几乎跳了起来,“饭桶!!”   “赶紧关闭所有城门,找寻安姑娘!”   “千万别是追着他一起出去了,不然……”程务挺几乎不敢往下想,一巴掌拍到额头上,懊悔不已没有早一点看牢了月奴。   他知道,以月奴的性子和她对薛绍的感情,她恐怕早就追着薛绍跑出长城的城关之外了!   薛绍一行人出了城关,望北方疾驰。那里是一片完全荒凉的戈壁,别说是人烟,甚至草木都少。长城矗立了千百年,临近这一带向来就是“军事禁区”,因此不可能让谁来放牧,就算以往有些草场也都被人工消除了。每年放火猛烧,烧了千百年自然就是一片荒芜。   北方游牧汗国的都城名唤“牙帐”,阿使那伏念自称可汗之后,将牙帐设在黑沙城,在朔州的东北方向。   为了避免遇上突厥人往来于黑沙与云州之间的大军,薛绍只能带队迂回,穿越茫茫百里的大戈壁多走一两百里,再转道奇袭黑沙。   在这样的环境中行军,缺水少粮昼夜温差极大、条件艰苦是一回事,大漠当中哪里看起来都是一个样,特别容易迷失方向,尤其是夜间。   但薛绍别的长处没有,方向感绝对是“世界一流”级别的。要不然的话,他恐怕早就在密不见天日的南美原始丛林当中,无数次的葬身野兽之腹了。   一行百余人,跟着薛绍疾驰前进,速度极快。选的都好马,而且每人骑一匹、牵一匹。中途不停换马,保持马匹的体力。之前的马术真是没有白练,所有人中途换马都不用停,直接翻身一跳就换了过去,如同猿猴在树林间跳跃飞腾。   薛绍打前领头,薛楚玉的马最快,于是垫在最后或于左右两侧游弋,以防有人掉队、落马或是别的突发情况。跑出了大约三十多里,薛楚玉突然快马追上薛绍,“旅帅,后面有尾巴!”   薛绍眉头一拧,“我们才离开朔州,这里仍是唐军的势力范围,怎么可能有尾巴跟上我们?……多少人?”   “好像就一个!”   薛绍先是一怔,随即心中一猛然一怔,“传令,停住!”   薛绍勒马开始跑弧形,薛楚玉降下马速从后面开始传令马队止步。骑兵队伍必须这样下停,不然前后相撞死伤一片,溃不成军。   “上弩!——听我号令,不许随便放箭!”   “诺!”   哪怕是只有一个“尾巴”,行军在外一切谨慎行事,薛绍下令全员戒备。   百余骑布成了一个大扇形,如果真是敌军斥侯从后方追来,将落入所有人的射程之中。   一骑疾奔而来,黑夜之中可视度极差,那骑追得很急,似乎并没有关注到前方的马队突然停住了。也怪薛绍等人的行动太过迅速,转瞬间就由疾驰状态转为了静默隐伏,摆出了一个扇形攒射的伏击状态。   三个月的苦练,处处见真章。   那骑嗒嗒嗒的飞奔而来,毫无防备非常急切,甚至显得有点冒失。   薛绍摇了摇头,“不是什么敌军斥侯。楚玉,要活的!”   薛楚玉将方天画戟往地上一插,突然一夹马腹,连人带马像一根压缩了的弹簧猛然弹出,一跃三丈开外对着那一骑飙射而去!   如同炮弹一般!   众军士再度开了一个眼界,临敌之时薛楚玉终于拿出了真功夫,光是这一手骑术就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人和马简直就像是心意相通融为一体了!   两骑眼看要撞到一起,薛楚玉将力道与速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两马相冲速度极快,电光火石之间对方根本反应不过来。薛楚玉只须一探手,马上的骑士必然手到擒来。   马上生擒敌将,对他这种“巅峰武者”来说只是一门“基本功”。   就在薛楚玉一臂伸出将要捉到马上那名骑士之时,对方没有半点吃惊慌乱,反应异常迅速的一鞭子就冲着薛楚玉的面门抽了上来。薛楚玉眉宇一沉瞬然变招,飞快的一手抓住了鞭尾用力一扯,顺着马匹的冲势要将对方拉下马来。   他对自己的力量相当有信心!   结果,薛楚玉的确是办到了,对方果然被提得飞离了马鞍,但却没有直接摔到地上,而是顺着这一拉之力腾空而起,双足在马鞍上一踩一踏整个人像是风筝一样飘了起来。   “喝”的一声怒斥,那骑士居然还凌空出了一腿,对着薛楚玉的脑袋踢了上来。   薛楚玉一缩头避过心中略微一惊,好功夫!   那骑士扔了鞭子落了地,连续几滚卸了力去一弹而起,“咣当”一声长剑出鞘!   听到骑士的那一声喝,薛绍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混账,还不住手!!” 第0243章 烈马长枪   薛绍这一声大喝,众人都吃了一惊。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骂”,而且那语气很奇怪,不像是他平常骂卫士们的口吻。   那名骑士闻言马上收势,把剑插进了鞘里,讪讪的站在稍远处,既不逃跑也不过来。   薛楚玉骑着马慢慢的从“他”身边走过,愕然一惊,“女子?!”   一个女子,居然有如此高强的身手!   众军士也都吃了一惊,郭元振连忙拍马上前来,“头儿,什么情况?”   “还愣在那里,还不快过来!”薛绍怒喝,显然真是有点生气了。   那骑士慢慢的走了过来,一身越骑山文甲胄穿着青龙披风,程务挺麾下的近卫装扮。   众人都没有打火把,也就只有近前的薛绍和郭元振、薛楚玉三人,看清了她的面目。   月奴!   别说是第三旅的普通卫士,就是薛绍的朋友郭元振和薛楚玉,都是没有去过薛绍家里、不认识月奴的。   “头儿,此人……不对,此女……”郭元振的表情很古怪。   “滚回去!”薛绍二话不说,厉斥。   月奴周身一震,低着头,既不吭声也不动弹。   薛绍一看她这神情,就知道她的犟脾气上来了。   众人一听薛绍这话,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这是男主人骂女人的口气,而且薛绍是真的生气了!   “重整队型,继续前进!”薛绍用“杀死人”的眼神怒瞪了月奴几眼,一挥手下令。   众军士无不侧目看着月奴,黑夜之中看不太真切,可把他们的好奇心给勾得不行了。   “你还愣着?”薛绍沉喝道,“别再耽误我们宝贵的时间,回去以后我再收拾你!”   月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回去骑上了马。   但是站着没动。   薛绍等人刚刚启动向前,月奴一拍马就跟了上来。   薛绍这下真的恼了,一把从马鞍上取下骑兵角弩,拉弓上弦对准了她,“再不回去,我杀了你!”   “你动手吧!”月奴淡淡的道,“反正我这条性命早就是你的了,何时拿去,都是一样。”   众军士这下彻底听清楚了,真是个女子!   看他二人情形、听这女子口气,旅帅分明还是她的意中人。   众军士这下哗然了,甚至可以说是震惊了。来了朔州这么久,甚至可以从更远算起在长安参军后以后,他们几乎就没有再见过女人。“老兵情结”在他们心里泛滥成灾,每个人都疯狂的想着家里的妻子或是相好的姑娘,甚至是小时候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邻家玩伴小姑娘,都成了思念中的女神。   这一下突然出现了“旅帅夫人”,还是在这样一个非常特殊、非常危险的环境下,第三旅的新兵卫士们,瞬间对月奴崇拜得五体投地!   “见过夫人!”郭安带头一声喊,其他的军士整齐划一大诺一声。   “嚷什么!”薛绍大怒,回头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吓得郭安缩着脑袋用兜鍪受了这一鞭子,砰当作响,再也闭嘴不敢声张了。   月奴斜着眼睛看着薛绍,嘴里包了一口气双颊有一点鼓气,表情是既生怯又委屈,更多的是倔强!   “我现在不要你了,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薛绍收下了角弓,非常冷漠地说道,“从此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月奴表情一震,张大了嘴巴吃惊的看着薛绍。   全场静成了一片,只剩大漠上的烈风在呼啸。   军士们心里都非常的清楚,战争太过残酷和血腥,女人是绝对不应该参与进来的。旅帅越是绝情断义,就越加表明他很在乎这个女子。   军士们一边在心里为旅帅和夫人叹息,一边又在想,换作是我,我恐怕也会这么做……   “还不滚!!”薛绍大喝。   月奴紧紧的嘴唇,表情变得更加倔强,两行眼泪滚落了下来。   “既然你不要我了,意思就是休了我?”月奴沉声道,“也就是说现在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后你都不管我了?”   “是!”   月奴突然一笑,抽袖一抹脸,爷们儿气势十足的将手一挥,“那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这千里大漠是你家里的吗,我要去哪里,要你管?”   “你!……”薛绍气极。   “军情如火,还不走?”月奴翻着白眼,头一次很恼火的瞪了薛绍一眼,“本将是程将军麾下的近卫,人称安大将军!我也有军命在身,要去奇袭黑沙!你们愿同路,就同路走;你们不愿同路,就各走各的!”   “混账!……”薛绍真恨得不一鞭子把月奴抽回去。   月奴双腿一夹马,大喝一声“驾!”   绝尘而去,往北。   “众将士,还不跟上!”她一边跑,还一边大叫。   “咳、咳!”郭元振干咳了两声,“头儿,耽误了不少时间,快走吧!”   薛楚玉古怪的笑了两声,“旅帅,我理解你也同情你。但郭队正说的对,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郭安等人暗憋着一阵坏笑,七嘴八舌道,“是啊,旅帅,时辰不早了!”   薛绍一巴掌拍到了额头上,大骂了一声。   “操!”   来了大唐这么久,他第一次爆出这一口国骂。   “走了!!”   “喔——哦!”众军士居然发出了一声欢呼,一齐儿拍马向上,猛追月奴去了。   士气居然瞬间高涨。   “一群混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薛绍气急败坏。   月奴跑在前面,感觉是既兴奋又刺激,当然也免不得有些伤心和难过。她毕竟不是大唐的军人,不懂军人的心。薛绍骂出那一句“我不要你了”,她瞬间感觉自己的心都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既然都这样了,还有何所惧?   赴汤蹈火,而已!   于是月奴策马狂奔,丝毫不顾马力,也忘记了自己根本不识路。   薛绍带队在后面追着,看着她在前面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狂奔,真是越发来气。于是他找薛楚玉换来了他的汗血宝马,一发力就追了上去。   “月奴!”   薛绍一声喝,月奴仿佛飞到九霄天外去的魂魄瞬间又回来了。   “公子!”她回头看向薛绍,豆大的眼泪瞬间涌了出去。疾风袭卷飘落而出,化作雾水一般洒到了薛绍脸上。   原本以为薛绍会再度大骂,甚至抽她几鞭子,谁料薛绍的语气很和缓,“你跑得这么快,你识路吗?”   “不识……”   “那你在后面跟着,我来带路!”薛绍平声静气,像是和普通人说话一样,“另外,不许再叫我公子,要叫我承旅帅!”   月奴心中大喜,这是接受我了?   “是!”   她不禁展颜一笑。   “笑个屁!”薛绍冷斥了一声,“缩回去!”   “是!”   月奴笑得更乐了,乖乖的放慢了马速,落在了薛绍的后面。   看着前面策马狂奔的薛绍,英武雄姿,意气风发。   “能与你共历一场生死,此生足矣!!”   “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太平公主也无缘与你共同经历、共同他分享!”   “我,能!”   郭元振拍马追上来,悄悄的对月奴竖起了大拇指。   “夫人好样的,我们全旅的兄弟都崇拜你!敬仰你!”   “胡说!叫我安大将军!”月奴虎着脸。   “哈哈!”郭元振大笑,“兄弟们,见过安大将军!”   后面的军士一起大笑。   “见过安大将军!”   “安大将军威风八面,天下无敌!”   “安大将军,我们崇拜你!”   “安大将军,我们愿意为你挡刀挡箭!”   薛绍跑在前面听到后面的人七嘴八舌喊着这些,真是恼火,“行伍之中也敢喧哗,哪儿借来的狗胆?”   众军士马上闭嘴不敢喊了。   月奴嘿嘿的暗笑了一声,窃声自语道:“你这是嫉妒!我还以为你的第三旅有什么不同之处呢,还不就跟程务挺麾下的那些老兵们一样,恨不得把我当亲娘似的供着拜着?”   一路疾驰,越过了荒凉的大漠。再往前,就是以往单于大都督府的管辖地了,有北方游牧部族的草场。   也就进入了,突厥叛军的势力范围。   大漠之上地广人稀,人们以部族群居,所有家私都装在马背上,追寻水草而迁徙。   也就是说,就算是突厥人自己走到了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一个部族,或是一队兵马。   薛绍叫停队伍稍作休整,大家吃些东西,歇一歇马力。   薛绍给麾下的军士下了三条严令。   第一,不许掠取普通百姓的牛羊食物。   第二,绝对不能滥杀妇孺。   第三,绝对不可以擅自行动!   针对前两条,薛绍还作出了解释,说突厥反叛,是旧的突厥汗国遗留下来的汗室贵族后裔妄图独立,发动的局部叛乱。大唐对于他们自立的可汗是不予承认的,也就是说,在这里游牧的百姓仍是大唐的子民。我们的目标,只针对追随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温傅叛乱的那些草原贵族与军士。   敌我,一定要分清。   大唐想要平定突厥叛乱,首要,就是争取民心。所以我们此次行动,绝对不能伤及平民无辜!   月奴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悄悄的看着薛绍给众军士训话,禁不住心花怒放,脸上红朴朴的一片。   每个少女的心中,都有一个烈马长枪、威风凛然的大英雄。如果是一个少年英雄,对每个怀春少女来说,都将有着无法抗拒、能让她们着魔的魅力!   爱他风流倜傥,爱他英姿勃勃!   爱他阳刚果毅,爱他意气雄发!   “公子,我爱你!”   月奴壮起十分勇气,用极低极的、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的低声道。   薛绍一扭头看向月奴,“我训话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插嘴!!” 第0244章 打草惊蛇   再度出发时,薛绍叫所有人脱下了显眼的战袍和铠甲,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突厥服饰。他前世玩了十几年的敌后潜伏、伪装侦察,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忽略这么重要的细节?   此前曹怀舜带着一万多人马急袭黑沙,都失败了。其中固然有准备不充分、消息失真的原因在,但是他目标太大、太明显早让突厥人注意到了有了防备,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此前大唐统治了草原五十年,这里有土生土长的突厥人,也有不少移居来的汉人,其中汉胡通婚的二代也不少。   人口成份,比较复杂。   如果在半道上遇到了人,谁也说不清楚他心里是向着大唐还是支持突厥独立。哪怕他生着一张纯粹的汉人脸孔,或许都有可能是在草原长大的汉人,心里向着突厥贵族、看到了唐军来袭向突厥人报告、甚至阳奉阴违的暗底里捅唐军一刀,这不是没有可能!   此前曹怀舜收到汉人牧民送来的消息说,阿史那伏念只有数十骑在黑沙,他这才决定奇袭黑沙将功补过。结果当然是失败了——那些提供假消息的汉人牧民,很有可能就是精通谋略的阿史德温傅,派来的奸细!   前车之鉴。   薛绍继曹怀舜之后二次奇袭黑沙,这次他的人马只有曹怀舜的百分之一,难度更是百倍不止。因此,薛绍在出发之前把所有能够考虑到的细节,全都做了准备。   月奴傻了眼,她可是没做这些准备的。临时时抢了一件铠甲、偷了一件军服,里面就只剩内衣了。   “脱掉!”薛绍很不留情面。   月奴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小声道:“公子,就算脱下了军服和铠甲,我们手上拿的武器还不是一眼就能让别人认出来?还是算了吧!”   “等到敌人看清我们手中的武器细节,我们已经杀到了他们身前。”薛绍冷冷的道,“这衣袍的颜色极度鲜艳、铠甲能够反光,却是隔了好几里远都能看到。赶紧脱!”   “我、我里面只剩……文胸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这好办!”   薛绍叫几名军士把行军包袱拼在了一起,将两块陈旧的包袱布拼在一起打了两个结,做成了一副“大坎肩”,再拿了两根系铠甲的绦绳往月奴面前一递,“穿这个!”   月奴愕然无语,“这……这风一吹,很容易让人看到里面的!”   “笨,你大可以把军服穿在里面!”薛绍幸灾乐祸的把东西对她一扔,“现在知道,军队里不是女子能混迹的了?”   月奴讪讪的穿了那件奇形怪状的“坎肩”,好歹将一身鲜艳的军服给遮住了。薛绍又弄散了她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还洒了几把草屑上云,编了一根草绳子往她额头上一匝绕到后面把头发胡乱的束住,再往她白晰漂亮的脸蛋儿上抹了几把泥灰,用刀子把那坎肩割出几条乱乱的布条,活像个丐帮的制服。   月奴苦着脸任由薛绍“瞎打扮”,军士们嘿嘿的暗笑,旅帅化妆还真是有一手,那么漂亮水灵的一个姑娘一下变得这么丑了。此前她在我们这一群人当中极为显眼,现在往人堆里一站,已是轻易难以发现了。   薛绍端详了月奴几眼,“好了,草原女儿就该是这样的粗犷奔放不拘小节。”   女子毕竟都是爱美的,更何况是年轻女子,月奴真想哭一场才好。但她不敢做出半分不满的表情——毕竟是自己死乞白赖要追来的嘛!   一行人再度出发,薛绍叮嘱大家尽量不要把马槊和横刀这些兵器亮得太过明显打眼。薛绍亲自在前探路带路,遇到了小股的牧民不予搭理只管前进,反正最近突厥要用兵,牧民们远远看到这样一队“突厥服饰”的人马奔过,也并不生疑。如果有十人以上的游骑,薛绍果断带人绕道。   直线距离七百余里,这绕来绕去走了恐怕还不止一千里。   两天两夜中间只做过短暂的休息,还是为了歇马。现在第三旅的卫士们越来越觉得,薛绍以前用“魔鬼”的方式训练他们的体能,真是太英明了。像这样两天两夜不怎么睡觉骑着马长途奔袭,比起以前的体能训练来说,还真的不算什么了。   月奴一路上咬牙坚持,哼都没有哼过一声。   第三旅的卫士们现在对月奴真的有些肃然起敬了。她是有没经历过魔鬼式训练的,能够撑到现在全靠她坚强的意志。且不说骑着马长途奔袭,光是两天两夜不睡觉,一般的男子就都做不到。她一介女子能够做到这样的程度,真的是不容易。   黑沙,近在眼前!   突厥人不住城池,随气候季节追寻水草而居住。就算是他们定都的牙帐,也没有长安那样高大的城墙,只在外围有一圈行军营栅似的高大围栏,挨着围栏就是连绵的帐篷和牲圈,可以安置数万百姓。当然,这些百姓平常骑着马放牧,拿上刀枪就是骑兵。能够住进牙帐的草原住户,必定都是可汗信任的精锐勇士。   可汗居住的牙帐也是帐篷,只是比一般普通的帐篷大了数倍不止,在一片平坦的草原上隔得老远就能看到!   薛绍把时间掐得恰到好处,赶到这里时,正是黑夜。   四周时不时的有巡逻的骑兵,突厥人养了许多的猎犬,贸然接近肯定会被发现。于是,薛绍带人离牙帐十几里远就停住了。先歇养片刻恢复一点体力,同时也要摸排观察一下牙帐的虚实。   为了保险起见,薛绍让薛楚玉等人在此地抓时时间休息,亲自去牙帐堪查。这一次不用月奴请命,薛绍带上了她做个照应。   要说行军打仗、唯令是从,月奴当然不如这些卫士。但是她都能在长安的皇宫里轻松走一遭取来太平公主的头上金钗,面对突厥人的牙帐那当然是轻松百倍。现在带上她一起去,无疑是发挥她的特长。   月奴非常的高兴,自己终于可以跟在公子身边被“委以重任”了!   二人弃了马匹在黑夜之中疾速前行,像两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月奴虽然没有和第三旅的卫士们一起训练过,但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就跟着薛绍练过那些障碍穿越。再加上她有着一身极其不俗的轻身功夫,这一路上跟着薛绍过来,半点也不碍事。   二人爬到了一个稍高的小土丘上,隔得稍远观察着若大的突厥牙帐。   突厥人的牙帐,颇有几分军旅营盘的样子,无数毡帐连接十余里宽广,错落有致的中间留出了可以让骑兵奔驰的甬道。夜间点了很多火盆用以照明,不时有一些军士举着火把往来的巡视。牙帐有东南西北四个大门,都竖起了高高的塔楼用作瞭望。夜间,这些塔楼上都亮着显眼的灯火,如同飘浮在半空之中。   二人趴在小土丘上,观察了约有半个时辰之久。   “想不到突厥人牙帐这么大!”月奴小声的道:“骑着马从里面跑个通透,恐怕都需得花上一阵功夫,而且防卫好像也挺森严。我们该要怎么进去、又要怎么样才能一击得手,从他们的可汗王帐里面捉人呢?”   月奴问的,也正是薛绍现在心里在想的。   思考了片刻,薛绍的嘴角略微往上一扬,“走,回去!”   “公子有主意了?”   “少废话——新兵竿子,叫我旅帅!”   “噢……旅帅大人!”月奴吃吃的笑了两声。   “大你个头,别嬉皮笑脸!”   两人悄悄的了回去了,薛楚玉等人用薛绍传授的“黄金睡眠法”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体力恢复得很不错。   凭着一股要强的意志在强撑的月奴,看到他们稍作休息之后,一个个都在眼冒精光斗志昂扬,在夜里看来真的就像是狼群一样,吃惊不已!   “听我号令!”薛绍将薛楚玉、郭元振和各火的火长叫到一起,开始下令——   “全旅十二个火,第一二三四火,由郭元振统领。你们要做的,就是留在这里摆开阵势接应,听到暗号‘三刀旅’就是自己人来了,拼命杀出接应撤退。没暗号的都是敌人,只管放箭一阵猛射——现在,其他火的所有人全都把自己弓弩和箭矢,交给郭元振!”   “是!”   “第五六七八火,由薛楚玉统领。”薛绍说道,“当你们看到突厥人的牙帐四周一片起火时,千万要忍住不要随便动。牙帐失火之后,突厥人必定会马上将事情通知目前牙帐里最大的那一个领袖,请他来指挥救火、稳定局势!相信用不多了多久,留下来镇守牙帐的兵马都会向那个领袖身边聚拢,然后被他派出去分头救火。等到他身边的人马走得差不多稀疏了之后,才是薛楚玉你们该出手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让我看看你们的心有多稳、眼有多毒、马有多快、刀有多狠!”   “是!”薛楚玉沉声应诺。   薛绍眼神刚毅、表情凝重的看着薛楚玉,“楚玉,飞马踏连营、万军丛中生擒敌将,此任非你莫属!——你就是我大唐的飞将军!”   薛楚玉郑重一抱拳,沉声道:“若是擒不来敌将,请斩我头!”   薛楚玉麾下的火长一同热血沸腾,正要一同慨然应诺,薛绍压了压手示意他们不要喧哗,马上各自分头去做准备。   “剩下的人,跟我一同潜伏到牙帐四周放火——打草惊蛇!” 第0245章 天神下凡   剩下四个火的新兵人马不满员,加上薛绍与月奴刚好凑上四十人。薛绍将四个火长叫到一起,对他们详细的介绍牙帐的地形和敌军巡逻分布与规矩,吩咐他们如何约定好了同时放火、放火之后如何潜伏、如何接应薛楚玉单刀擒王,再又如何撤离的一切事宜。   所有细节,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月奴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心中惊讶不已。原来打仗这么复杂、这么琐碎的,她开始有一点意识到军队里“令行禁止”的重要了。今晚的行动,如果有一个细节薛绍没有安排好、如果他手下有一个军士稍有闪失暴露了目标或是没有执行好任务,或者有一个军士像她月奴这样冒冒失失的逞强蛮干——今天这一百多人肯定全部有来无回,更别提生擒敌酋了!   “你,跟在我身边!”薛绍吩咐完了所有的细节,郑重对月奴说道,“随时跟在我随一伸手就可以拎到你耳朵的范围,绝对不可以离开半步!绝对不可以随便开口说一句字!”   “是!我也把嘴封起来!”月奴心悦诚服的果断答应,马上扯了一块布将嘴包住,包得很紧很牢。   薛绍的脑子里,一直都有着一块永不停摆的钟表。他知道现在大约是凌晨两点钟左右,再过一两个小时,就是人生理上最困倦、进行深层睡眠的时刻。就算是看家护院的狗,也到了警惕心最低的时候。   “九到十二火卫士,全体检查火种,不得有误!”薛绍一挥手,“所有人都给我把嘴封起来,连咳嗽都不许发出,开始准备!——心中默数到三十之后,全体随我潜伏前进!”   薛楚玉和郭元振看着薛绍一行人悄悄的消失在黑夜之中,表情都很严峻。   现在他们明白,当初薛绍为什么带着第三旅的人去练那些,看起来跟“越骑”完全无关的东西了。现在,第三旅的人全都具备了超强的体能与意志,无论是步战格斗还是马上对战,都具备了极强的单兵作战能力。就算是摸排潜伏和野外生存,都具备了不输于专业斥侯的能力。薛绍甚至教了他们许多的手语与暗号,用来进行敌后的暗语联络。   用薛绍的话来说,“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如果战场上将要用到十分的本事,那平常就必须练会十二分,并且把每一样都要练到十二分的程度!”   现在事实证明了,薛绍的理念是完全正确的;他教的那些“跟越骑无关”的许多东西,很多都派上了用场。哪怕是“黄金睡眠”这样一个极小的细节,都让第三旅的卫士在千里奔袭之后,迅速恢复了精力与体能。否则,这一百多人的身体与大脑的反应速度,肯定远不如平常,稍一走神或是打个瞌睡都有可能导致失败,害死所有人!   “十二分”,这或许正是薛绍敢于带上他训练的一百名新兵,来奇袭黑沙的底气!   一个时辰后。   薛绍与月奴肩并肩的趴在一个帐篷前,前方不远处有四个突厥兵围在一个大火堆边打瞌睡,呼噜震天,附近没有猎犬。   薛绍在特战行业混了那么多年,躲避和对付军犬,那是看家的本事。这些本事,也全都毫无保留的教给了手下的新兵们。   四十个人分头潜伏到了牙帐内,没有惊动任何一条猎犬。这看起来是奇迹,但却是平常刻苦训练的结果。   薛绍对月奴比手势,示意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左边两个突厥兵,剩下的两个他来对付。必须悄无声息、用最快的速度进行,然后捡起火堆里的火种,引燃帐篷。   月奴会意的点头,慢慢的摸出了薛绍给她的“虎牙军刀”。   所有人都没有带上横刀这种碍手碍脚又容易反光暴露的兵器,薛绍到了朔州以后,请军中铁匠打造了不少适合潜伏侦察与暗杀格斗用的虎牙军刀!   薛绍手一扬,两人同时像两枚飞矢一样从暗处飞掠而出,虎牙军刀第一次在大唐正式登场亮相,一秒钟,割破了四个突厥人的脖子!   薛绍与月奴二人下手非常之利落,突厥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身体抽搐脖间血如喷雾。马上,二人将早已备好的沾了行军火油的油布引燃,对着附近的几个大帐篷就扔了上去,然后闪身就藏。   突厥人的帐篷常年受风吹日晒,已是十分干燥,沾火就燃,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一下马上炸开了锅,附近几个帐篷里住的人全都跑了出来,场面一片混乱。薛绍与月奴不惊不躁的藏于黑暗之中,慢慢潜伏移动,迎面干掉了三个衣衫不整冲出来的突厥人,又点燃了两个帐篷。   牙帐里顿时一片惊慌喧哗,有人发现了被杀之人的尸体,示警的号角呜呜的吹响。   很快,连接十余里方圆的牙帐四面八方各处燃起了大火,到处都见烟火,到处有人吹起号角来示警!很快牙帐内人喊马嘶猎犬狂吠,受惊了的战马和牛羊冲出圈来,到处奔逃。有些身上着火了的,又引燃了更多的帐篷。薛绍手下的这些卫士下手都很刁钻,专挑那些容易被点燃、牲口特别多的地方来点火。突厥人储备的牲畜口粮与从中原城池中劫掠来的粮食,以及大量的羊毛、牛皮这些东西,全都烧起来了!   打草惊蛇固然是主要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但这些战备物资被烧了,突厥大军也要丧失一口元气!   原本一片寂静的突厥牙帐,像一只黑夜中沉睡的野兽,猛然被一把火就给烧醒了。稍远处的郭元振与薛楚玉这些人的心神也都绷紧了,他们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在脑海里重复着薛绍下达的军令,严阵以待!   薛绍与月奴,不可避免的撞上了大批涌来的突厥士兵。两把虎牙军刀如同灵魂收割者,飘乎不定的宰割了许多突厥人的咽喉。   突厥人擅长骑射与冲击,形成骑兵集团发动冲击更加利害,但是他们不擅长这种局部的暗杀式格斗。薛绍与月奴这下算是充分发挥了个人武艺超强、目标又非常小的优点,绝不蛮干拼命,能躲的尽量躲,出手务求一击必杀,杀完就往暗处溜,有机会就放火!   突厥人的牙帐看起来像是军营,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军营。除了可汗的王帐附近时常驻扎了一批亲卫负责戍卫,其他的帐篷都是住的“闲时为牧、战时为兵”的散兵。仓促之间这些散兵很难对薛绍和月奴这样的“高手”形成合围与聚歼之势,两人像是两匹真正的饿狼冲进了羊群之中势不可挡,点燃帐篷无数!   其他分头潜伏放火的唐军,情况也大多相同。薛绍审时度势,让他们避开了牙帐附近来点火,目的就是不让他们落入大队兵马的包围与聚歼之中。   突厥人的中心牙帐很快吹响了巨大的金角,也擂起了战鼓。上千数的亲卫精锐兵马迅速集结起来,将牙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防得是滴水不漏!   薛楚玉亲自潜伏在离牙帐最近的外围位置,看到眼前的情景,心中不得不对薛绍佩服得五体投地!——审时度势、料敌先机,他绝对是一个天才的战场指挥官!   十余里方圆的大牙帐里,到处烟火四起一片混乱。草原上常年刮风,干燥的帐篷、牧草和着火的牲畜借着风势,将火势越演越烈。   中军牙帐附近的号角与鼓点不停,薛楚玉沉眉注意着那里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多的突厥骑兵在朝牙帐涌去。   比起“民房”的火灾来,牙帐的安危当然是最重要的。夜遇变故,突厥人的第一反应果然是先要集中力量保护牙帐。哪怕是自家的帐篷被火烧起来了,突厥兵也先急忙往中军牙帐奔来。   薛绍等人见好就收,进来的时候所有人就先给自己选好了退路,纷纷开溜。战斗当然是再所难免,也有人陷入了重围之中脱不开身。   四十个人,除了薛绍与月奴有个搭挡,其他人全都是在单兵作战。如果被围,就意味着再也回不来了。   离开朔州时所有人的心中都已经有了“死士”的觉悟,现在连脑海里一闪念悲伤的时间都没有,马上还要执行最重要的计划!——突袭牙帐!   接下来,突厥人该要救火了。夜生惊变他们集中力量保护牙帐没有错,但是一旦发现没有大量敌军来犯,自己的帐篷还是要救火的,那里面装着每一个突厥伯全部家当!   一切正如薛绍预料的那样,突厥人派了一队兵马来守备牙帐各处入口,严加防范敌军入侵。然后,原本火速集结到牙帐中心的突厥兵,很快四下分散的救火去了。   剩下大约五百人,仍然死死的守着那一顶高大显眼的可汗王帐!   “时机到了!”   薛楚玉双眸之中绽出一道精光,“全体上马,随我冲杀牙帐,生擒敌酋!”   一骑飞起宛如惊飙,薛楚玉身先士卒对着突厥人的牙帐大门冲去!   门口守着里外好几层的突厥兵,隐约发觉黑暗之中有马奔来,马上集体搭弓上弦,将弓箭拉得一片骨骨作响。   “什么人?”哨楼上的突厥兵,用突厥语大声喝问道。   薛楚玉哪里会搭理,连人带马宛如疾电就直接冲了过来,手起戟落,当先就砍飞了两颗大好人头!   突厥兵顿时大声惊呼,这下又不好放箭了,唯恐伤了自己人。于是纷纷挥刀朝薛楚玉砍来。薛楚玉根本就不与之交战,一骑如飞直接对着可汗的王帐冲去。   “死守王帐!”护卫中军的突厥兵发觉了这边的情况,大声呼喝。   薛楚玉身后所带的四十名唐军越骑,如同跟随狼王冲锋陷阵的狼群,势如奔雷杀声震天的一同冲进了牙帐之中。和薛楚玉一样,他们绝不恋战,利用骑兵的冲击力专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像一匹尖刀一样直冲汗帐!   五百汗帐近卫骑兵将汗帐围成了铁桶一般,五百枚乌亮的箭矢对准了薛楚玉和他身后的唐军将士。   守护汗帐是这些人的第一要务,他们可就不怕误伤自己人了。   顿时,箭如雨下!   薛楚玉手中的方天画戟飞舞起来如同光幕一样挡飞了无数箭矢,暴喝一声连人带马腾空而起如同天神下凡,杀进了敌群之中! 第0246章 百万雄师   突厥人万没料到,居然会有人“再一次”来奇袭他们的牙帐!   上次曹怀舜急于戴罪立功,轻信了一个风闻的假消息,带上大军不远千里来奇袭黑沙。但他们严重准备不足,连路都不认识,在大戈壁上迷失了方向连黑沙牙帐是什么模样都没有看到。后来,还被突厥人最为崇敬的“智者”阿史德温傅,痛打了一个伏击。   当时曹怀舜麾下,可是带了近万人马。而阿史德温傅伏击曹怀舜时所用的兵马,其实不足三千!   那一战大胜,让刚刚扯起反旗妄图自立的突厥人信心暴涨,马上就撵着曹怀舜的脚后跟一股作气杀进了长城关内,火速夺下朔州马上又攻占了代州,大肆洗劫了一场、报了被大唐统治五十年积累下来的无数怨气。   虽然后来他们为避程务挺之锋芒而退还了朔代二州,但无数的钱粮、人口和军备被他们拉到了草原上。虽有一些人马因为不及撤离而被程务挺分批剿杀,但那不是主力大部了。相比于小部分的损失,他们的便宜早已经捞足,信心和野心再度膨胀。   因此,突厥人才在听闻大唐朝廷派裴行俭率军三十万来平叛之后,非但不怯、不避、不逃,反而起兵前去攻打云州!   哪根到底,突厥人是叛乱;如果不是野心空前爆涨,怎会如此?   他们设想过在云州与程务挺血战、设想过裴行俭的大军到后,和他进行一行决定种族危亡的浩世之战——但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人效仿曹怀舜再来犯他黑沙牙帐,而且把他们的牙帐之内搞得鸡飞狗跳、天翻地覆!   裴行俭,一定是裴行俭亲自率领大军到了!——突厥人无比坚定的如此认为!   于是,薛楚玉率领人马刚一冲进牙帐里,突厥人满营炸开如同滚开的大油锅里倒进了一瓢水一样。   无数的金角与鼓声一片大作,这是突厥人“全民皆兵”的信号!   如临大敌!   薛楚玉和他麾下的四十名卫士心里非常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只有这一轮冲刺。   如果失败,全军覆没!   于是,他们所有人都拼出了全部的勇气与力量,仿佛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里的能量都爆发了出来。   如虎!   如狼!   真正的虎狼之师!   突厥人几时见过这样强劲的敌人,他们只记得三千突厥轻骑打残曹怀舜一万大唐正规军的战绩。再加上薛楚玉等人全都卯足了力气、拼的就是一个你死我活、争的就是一瞬一息,斗然间爆发出了所有潜能,他们根本无法阻挡!   四十一名唐军卫士,像一把锋锐的尖刀切进了豆腐块中,一路势如破竹,杀到了汗帐前!   守护汗帐前的汗王亲近们大惊失色,他们号称是草原上最英勇的男人,可汗用重金豢养的无双死士,居然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突厥亲卫也触底反弹,殊死反击了。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   几个呼吸之间,薛楚玉已经亲自结果了不下十名突厥兵。沉重霸道的方天画戟挥出的速度和力量,几乎比平常要翻了个倍。   薛楚玉,也爆发出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惊人能量,凛凛战神,无人可挡!   ……   汗帐前的战斗,激烈异常。无数的突厥兵,还在源源不断的朝那里涌去。   薛绍与月奴像两个幽灵,混到了这个时候特别容易被人忽略的——牛圈里!   他们这一身突厥牧民的装扮,在这样的混乱的夜色之中发挥了神奇的作用。在逃开当初放火的战场之后,二人就往人少的地方溜,拐着弯的靠近汗帐。路上遇到了好几拨儿匆忙赶往牙帐的突厥兵,薛绍与月奴随机应变装作和他们一样的匆忙赶往汗帐,手里还都提着突厥人惯用的弯刀。   更让薛绍感觉神奇的是,月奴居然还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突厥语,轻松就应付过了那些慌慌张张赶往汗帐的突厥人!   “你怎么会说突厥语?”薛绍很惊讶。   “义父带着我在西域弓月城一带生活了好几年,那里是大唐安置以往突厥汗国归降部族的地方,极多突厥人!”月奴说道,“我义父说得才好,就像是真正的突厥人一样!他会很多种蕃语!”   薛绍恍然,“我倒是忘了你义父曾是一名西域的老斥侯,怎么可能不懂突厥语?”   “公子,咱们藏到牛群里来干什么?”藏在一群慌乱的大牛中间,月奴直捂鼻子,“臭死了!”   “死都不怕,还怕臭啊?”薛绍一边低声的说,一双眼睛却是不停的四下扫视。   “你找什么?”   “找它他们的领头牛!”   月奴瞪大了她那双宝石一般漂亮的混血儿美眸帮薛绍一起找,蓦然眼中一亮,“找到了!那一头缺了半角、头上用白灰染成了白色的大黑牛,就是牛王!”   “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在西域牧马放牛可是都干过的,按突厥人的习惯,凡是牲畜群都有王,牛王的标志就是体形庞大白额断角,它一定是这一群牛当中最好斗、最暴躁、最能打、占有的母牛也最多的!”月奴说道。   薛绍不由得一笑,“最后一项特别有说服力,你看那头断角牛的身边,跟了好几头漂亮的小母牛!”   “……”月奴直撇嘴,小母牛怎么就漂亮了?   汗帐前的战斗,更加惨烈了。鼓角喧天喊杀震震,真像是大唐率领千军万马来直捣突厥人的老巢了。   薛绍拿捏着火候,差不多够了。   “动手,小母牛!”薛绍一挥手,示意月奴朝牛王前进。   “啊?”月奴猛的一怔,随即翘起了嘴、眉头撇成了一个八字,“小母牛”?……   薛绍小心翼翼的摸到了牛王的附近,好几头强壮的大公牛像是近卫兵一样拦在牛王前面,不许薛绍这个生人靠近。牛王更是仰起脖子来对着薛绍哞哞的示威大叫,四周更多的牛集中了过来,阵势挺是吓人。   月奴很利索的从一旁的马圈里弄出两匹马来,骑上一匹牵了一匹,胆战心惊的看着薛绍要去招惹那头牛王。   薛绍的心里也多少有一点泛寒,突厥人养的牛是野牛驯化的,年岁不长,依旧保留着十足的野性。这畜牲见了狼都是根本不怕,西班牙斗牛士玩的那种斗牛,跟眼前这种野性十足的蛮货比起来差远了。它们要是成了群,远比占山为王的老虎和成群结队的狼群都要恐怖百倍。这个大牛圈里少说有三四百头牛,万一真的惹毛了它们,就是千军万马它们也能拱得粉碎、踏成肉泥!   他们恐怖的实力,正是薛绍看中它们的地方!   “牛哥、牛哥,你真了不得……啊,不对!应该是牛魔王大人,你老最近可好?”薛绍嘻嘻哈哈的笑着凑近,看起来非常友善、非常的瘪三,就像是一个来交保护费的小摊贩。   牛王自然不大可能听得懂薛绍的恭维,尤其是他还说的汉语,不是突厥语。但是薛绍这副谄媚的样子让牛王很受用,家养的牲畜多少也是通一点“人性”的,薛绍用对付军犬的法子对付牛王,发自内心的不恐惧、不慌忙也不强势、不压迫,动物的对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和危机意识的本能感觉,远比人类要敏锐得多。   薛绍的法子果然起效了,那些剑拔弩张的“牛卫兵”们都哞哞叫的散了开去,牛王也大摇大摆的调戏它的小母牛“爱妃们”去了,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在薛绍面前炫耀的成分。   月奴在不远处看着薛绍一步步靠近牛王,真是心惊胆战。这种庞然大物随便牛头一顶,就能把人给抛到天上去。拱翻在地上了几脚就能把肠子都踩出来!   “牛魔王大人,最近胃口好不好,夜生活性不性福哇?”薛绍仍旧谄媚的笑着,伸手摸到了牛王头上的一片白毛上。   好得很,这家伙仿佛非常享受薛绍的恭维和爱抚,示好的甩了两下牛尾巴,半点不可冒犯“王八之气”都没有喷发出来。   “来,牛魔王大人,咱们出去蹓跶蹓跶!”薛绍拉住了串在牛王鼻子上的绳子,尝试的拉它往前走。   牛魔王突然有点恼火的哞声一吼,牛头猛然一扬就把绳子挣掉了。   “小心!!”月奴差点吓了个魂飞魄散!   薛绍也有点呲牙咧嘴,伸开手一看,手心里红通通的一条冒出了血痕,刚才绳子被猛然拔走时给磨的!   牛魔王,果然力大无穷!   “乖,不生气、不发火!”薛绍仍旧摸着牛魔王的硕大头胪,不敢再拉它的绳子了,而是摸着他脖子后面的比较柔软的地方安抚它,拉着它的角往前走。   就像是家猫家狗一样,牛魔王仿佛也非常享受人类摸它们的脖子,就像是享受按摩和挠痒痒一样。   它轻轻的晃着头,终于跟着薛绍走了。   月奴大吁了一口气,连忙拉开了牛圈。   大牛群,跟着牛魔王慢吞吞的走向圈门口。   薛绍小心翼翼的牵着牛魔王走到了圈口,一翻身骑上了月奴给他准备好的马,对月奴道,“你快跑!”   “啊?”月奴一愣,没回过神来。   薛绍一鞭子抽到了月奴的坐骑上,那马受了痛撒腿就跑。薛绍也跟着前跑了几步,怀里摸出一把飞刀对准了牛魔王!   “牛魔王大人,给你一份礼物!”   嗖的一声,飞刀如电般扎出,准准的扎在了牛魔王的眼睛上!   “哞——!!!”   牛魔王嗷嗷惨叫满地打滚,然后猛然跳起低着头、顶着角,狂性大发的怒吼着对着薛绍冲了过来!   整个牛群顿时都疯狂了,跟着牛魔王疯狂的对着薛绍冲了过来。   这一刻,仿佛大地都震动了,如同一个坦克集团军发起了冲锋!   月奴吓坏了,嘴里不停的哆嗦,“公子你快、快……快逃!我我、我来断后!”   “断你个魂,现在就是百万雄师也无法断后!”薛绍挥鞭子又对着她的坐骑抽了一鞭,“对准了汗帐跑!”   月奴恍然大悟,和薛绍一同骑着马对着汗帐冲了去! 第0247章 杀出血路!!   一万头草泥马奔过,也不如牛魔王麾下的百万雄师发起的冲锋那么,惊天动地!   薛绍两世为人,也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阵仗,真的有一点地震现场的感觉,的确是恐怖了一点。   突厥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景象,全都大惊失色。他们比谁都知道牛群发疯了有多恐怖,那简直就是可以比拟地震与火山爆发的天威啊!   两人骑着马对着汗帐冲去,牛群撵着薛绍紧追不舍。月奴很机灵的大声用突厥语高喊“牛群发疯了、牛群发疯了,大家快逃啊!”   突厥人全都吓坏了,四下开始逃跑。无数冲向汗帐去的突厥兵发现疯狂的牛群对准汗帐冲来,全都吓了个魂飞魄散,一窝蜂的就四下逃散开来。   汗帐前已经聚集了两三千突厥兵,像铁桶一样把薛楚玉等人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薛绍和月奴,带着牛群就往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突厥人不怕和唐军真刀真枪的拼命,但是被一群没脑子又发了疯的牛给拱死或是踩死,就太不值了。   这一下,彻底乱了!   薛绍和月奴趁着这一股大乱冲进了突厥人的人群当中,上千号人挤满了汗帐前的有限空间,像一堵人肉城墙。被包围在里面的薛楚玉等人,反倒是不用担心被疯牛冲撞了。   牛群像一列列坦克,冲进了突厥兵当中!   现场顿进一片混乱和血腥,人挤人、人踩人,牛拱人、牛也踩人,突厥人既要和唐军拼命保护他们的汗帐,又要和他们自己豢养的牲口拼命。   汗帐前,顿时乱得像是世界末日将已经降临了一样!   面对这样一场突然袭击,突厥人再也无法对薛楚玉等人实施强有力的围歼了。汗帐前的重围斗然大松,薛楚玉和麾下卫士们趁着这一场大乱,大发神威杀到了最里层,只剩寥寥几个突厥勇士还在誓死抗拒!   “楚玉,擒王!”薛绍骑着马也冲杀了进来,对着薛楚玉一声大喊。   “吼——!!”薛楚玉一声怒吼,连人带马猛然一跃直接跳过了几个突厥兵的头顶,如同天降神兵一样冲进了汗帐之中。方天画戟手起戟落,大毡帐嗞啦啦被划破一个巨大的空洞,薛楚玉直接冲进了汗帐之中!   汗帐内,有二十来个人。薛楚玉一眼瞅到被十几个勇士护在核心的一个中年微福男人,还有几名女子。   薛楚玉一眼认定,那个中年微福男人就是他们当中的“领袖”,具体是什么职务不清楚,但绝对是——领袖!   十几个突厥勇士分成了两拨,一拨拼命上前来对抗薛楚玉,另一拨护着那个中年男人和几名女子,划破了帐篷往外面逃去!   “哪里逃!”薛楚玉一戟同时砍翻了两名突厥卫兵,脚后跟的马刺对着他心爱的汗血宝马的马肚子上奋力一扎!   汗血宝马受了疼怒嘶一声,如同龙啸天枢一样对着那一拨人冲去!   马匹,其实也是一种战斗力,而且是恐怖的战斗力。当场就有两个斗胆要拦在薛楚玉面前的突厥人被撞飞了,清晰的骨头咔嚓嚓的碎响。薛楚玉奋起神威手起戟落再度砍翻了两个人,人马如电冲进了那一拨人当中,弯腰下身拦腰一抱,将那个中年男人一手提了起来。   所有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个突厥男人被薛楚玉一把提起,像是提着一床棉被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一骑绝尘而去!   那些心腹卫士和女子们全都大惊失色、惊声尖叫,拼命的对着薛楚玉追了来。薛绍和几名唐军及时出现拦住了这些人,搏杀到了一起。   被薛楚玉捉住的那人倒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伸腿勾到了马鞍要翻身骑上来,与薛楚玉搏斗。   薛楚玉冷笑一声,怒吼一声单臂奋力向天上一抡,那个男子在疾驰的马背上被抛出丈许来高重重摔到地上,直接晕死过去。   “作死!”薛楚玉勒马跑了个圆孤,再度将地上那个半死之人提了起来拦腰压在马鞍上,直接从空荡荡的汗帐后方朝外面阵营冲去。   眼看薛楚玉得手,薛绍刚要吹响牛犄号角,猛然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月奴不见了!   薛绍心时一寒,这个乖张丫头,这时候跑到哪里去了?这种场面,武艺天下第一也难保不出事啊!!!   “头,该撤了!”有卫士大声提醒。   薛绍一咬牙,“你吹角、我寻人!”   “呜——呜呜!”训练有素的卫士,果断的吹响了号角。这种时候,任何的犹豫与感情用事,都将害死许多的人,甚至导致任务的全盘失败。   只待角号吹上三次,所有人必须完全撤离战场。如果没有撤离的,就意味着可能再也撤不出来了。   薛绍和那些汗帐里的勇士杀作了一团,居然一时抽不开身来。这些人的武功都很厉害绝非泛泛之辈,看来多半真是护卫可汗至亲、甚至是护卫可汗本人的“大内高手”!   “呜——呜呜!”号角吹响第二遍了!   薛绍心急如焚,月奴呢?!   “头,我们掩护、你撤退!”几名肝胆卫士冲上前来助战薛绍,极力要求薛绍撤离。   “呜——呜呜!”   吹响第三遍了!!   薛绍的心里突然漫起一股浓烈的悲戚,嘶声怒吼,“月——奴——!!!”   “公子,我在这里!——驾!!”   一声娇斥,月奴骑着一匹马从那个破碎的汗帐里冲了出来,手里提着两根绊马索,后面拖着两个人在地上拖着跑!   “我捉了两个大的,快跑、快跑!!”月奴骑着马拼命的跑,既得意又紧张,像是一个偷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大的?”薛绍一怔,能比薛楚玉捉的还要大吗?   无暇细想,看到月奴没事薛绍总算是大吁了一口气,怒喝一声,“盘桃子,扯乎!”   这是薛绍教给第三旅卫士们的“洪门切口”,意思是——所有人掩护月奴一个,撤退!   大唐统治草原五十年,突厥人当中有很多精通汉语的。可是他们听到这些“切口”就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只看到月奴用绊马索捉了那两个人在地上狂奔,一阵哇哇的大叫拼命的要来夺回。薛绍和众卫士们力战保驾,且战且退!   “小片子!”   薛绍一声大喝,意思是用“小刀子”!——飞刀!   这种近距离的马上激战,薛绍教给卫士们的“飞刀绝技”当真是发挥了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近距离射击,弓箭的发射速度太慢、而且精度难有保证。飞刀则不同,发射快、近距离精度极高而且杀伤力相当巨大。   飞刀齐发,没防着这一手的突厥人大声惨叫,好多飞刀都是直接插中咽喉、眼睛这种直接的要害,而且死相极惨!   突厥人,再一次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追杀的力度顿时大减!   “扯乎、扯乎——”   薛绍大声呼喝,众卫士们绝尘逃去!   待那些突厥卫兵反应过来,唐军们已经逃得稍远,几乎要冲出牙帐外。他们气得哇哇大叫,一同寻了马来骑上奋力追赶。这又不敢放箭,怕伤着那两个被月奴拖在马后背的人,于是只能是追赶。   胜利大逃亡!   薛绍一群人冲出了牙帐,黑夜是最好的掩护,直奔约好的目的地。薛绍让前面的卫士护着月奴快逃,亲自在后面断后。飞刀连连,收拾了好几个人。   前面的卫士已经逃进了郭元振接应人马的埋伏圈,一边跑一边喊着暗号“三刀旅”。郭元振等人听到自己人回来如释重负,看到月奴抓回来了两个人更是欢喜,连忙将那两个早就被月奴打晕了的半死家伙绑了个严实,捆到了马背上。   “旅帅呢?”   “亲自在后面断后!”   “啊?!”郭元振大吃了一惊,“我们去救!”   薛楚玉大喝一声,“不可!”   郭元振一愣,“旅帅如果出事,如何是好?”   “他要真的出了事,我们也要带着兄弟们和俘虏,自行回去!”薛楚玉说道,“旅帅亲自下达的军令,我们必须服从!如果你这时候带着设伏的兄弟们出击救人,很有可能导致我们全盘暴露、举师尽没,从而前功尽弃!”   郭元振无语。   其他的唐军将士们也默然无语。   “你们严守自己的岗位,我一个人去寻他!无论我是否回来,心中默数到五十之后,按既定路线全体撤离!——这是命令!”薛楚玉翻身骑上了汗血宝马,提起方天画戟,一骑如电飞冲了出去。   就在薛楚玉的马启动的一瞬间,薛绍冷不丁的被一根套马索套中了脖子!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凉,突厥人玩绳子的功夫,果然牛!   “喝——!”黑夜之中传来一声愤怒的女子厉斥,然后是一串突厥语。   薛绍虽然听不懂,但大概猜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滚下马来!”   因为他的确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给拖下了马来,后背着地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地面上草地松软而且薛绍抗打击能力一流,倒是不疼。脖子上的套马索骤然拉紧,幸得薛绍反应够快先伸了一只手进去隔着,这才没有被这一拉之力勒破喉咙、甚至是拉断颈椎!   突厥人牧马放羊,套马索一拉之下,连一匹雄壮的大马都能斗然拉翻,这份功夫还真不是吃素的!   薛绍落地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就地一滚,嘡嘡嘡几记冲马弯刀砍在了他刚才落地的地方,火星四射!!   突厥人的冲骑砍刀,当真厉害!   不等薛绍起身站稳,下索之人左右双臂交替飞拉缩短绳子要死勒薛绍的脖子,薛绍反应够快,一把奋力抓住绳子,手臂飞花似的一挽将绳子挽了三圈,怒喝一声,“下来!”   “啊呀——”一声惨叫,下索之人不及撒手,反倒被薛绍一把扯下马来!   背后风响,薛绍连忙就地一滚避开两名突厥骑兵的冲砍,未及起身又是两刀砍来,从两腿之间直接往头顶上划去。   想让我断子绝孙?!   去死!   薛绍一个侧翻滚以手撑地飞旋而起使了个“蠍子吊尾”反踢一脚将那名突厥骑士踢下马来,一手扣住疾驰而过的马匹的马鞍,狼腰斗然一绷发出极强的爆发力,一拧身骑上了马!   当初的骑术真没白练,这种类似于“杂耍”似的夺马与上马功夫,现在发挥了救命的作用!   “当、当、当!”   刚刚上马,迎面几枚飞矢薛绍挥刀斩落,又与三四名骑士过了两刀对砍,手里的突厥弯刀都砍断了!   两骑对冲,冲力实在太大。这两刀对下来,薛绍感觉胳膊都有点发麻!   总算是杀出了一条血路——撤!   后面十几骑发狂似的猛追薛绍,薛绍弓着身猫着腰以防被后面的飞箭射中,一边跑一边大喊“三刀旅”的暗号!   迎面冲来一骑,风驰电掣一般。   “楚玉来也!!”   一声吼下,一人一骑如同一把斩天巨斧冲进了后方追杀薛绍的突厥人群之中。当场就被砍翻一片,惨叫四起!   虎入羊群,莫过于就是这种景象!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卷旗,莫带彩!”   ——快点撤,不要恋战受伤了!   薛楚玉反应真够快的,也亏得是跨下的宝马够灵活,几乎是原地一个弹跳,调转马头就对回跑。那些突厥兵被薛楚玉猝不及防的冲撞砍杀了一个七零八落甚至魂飞魄散,一时无法聚拢包围,回神之后仓皇再追。   “三刀旅!”薛绍和薛楚玉都知道已经进入了郭元振的埋伏圈弓箭射程,大声高呼。   三刀旅的卫士们听风辨音射箭的本事,早就练得滚瓜烂熟。箭头一调,对准后面那些没有喊暗号的人哗啦啦的箭雨就放了过去。   “啊——”一片惨叫四起!   薛楚玉的马当真是快,这又追上了薛绍跑上了前去,大声喊道,“旅帅已归,全体掩护——撤!!!”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刚要抻手抹一把额头冷汗,发现手上挺沉,原来之前挽住的那根套马索一直没扔,后面居然还拖着一个人,这大概是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   放马一停,薛绍将马背后面拖着的那个一把提起来。起身的一瞬,被拖的那人一声厉斥弹身而起,一把割肉尖刀就对着薛绍的脖子刺了来。   薛绍左肘一顶直中她的手腕磕飞了当刀,无比蛮横的一掌切了过去,直接切中她的脖子。   惨叫都未及发出一声,她直接晕了。   薛绍一把将那她提起摁在马背上,伸手将她压住,感觉压住了一团软绵绵肉乎乎的东西,弹性还很不错!   “小娘皮,差点死在你手上!——速撤!郭元振掩护,不可恋战、速度跟上!!!”   “是!!”   一片马蹄声响,薛绍一行人往西边绝尘而去! 第0248章 贵族俘虏   有一个成语叫做“按图索骥”,出处是伯乐的儿子把《相马经》背得很熟了,照着图上画的去寻找千里马,结果相中了一只癞蛤蟆。这当然是一个贬义词,形容办事生搬硬套、泥古不化。   但是在大唐时代,有一门斥侯精研的追踪技术,就叫作——索骥。据说它的来源就是游牧人寻找在辽广的草原上失踪的牛羊,他们可以通过脚印的深浅、粪便的成色来判断牲畜的走向。甚至大雪弥漫的日子里,他们也能凭借强大的听觉、嗅觉甚至是直觉,找到失踪的牛羊。   这门技术长期传承发展下来,竟然就成了军队里的一门秘不外传的高深追踪技术,大唐的斥侯们可以通过任何蛛丝马迹来追踪敌人,而突厥人堪称是“索骥”的鼻祖和大师。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突厥人的遗传基因里甚至就有这样的“技术”传承,哪怕是一个小孩子也轻易不会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迷路,他们天生就有着极强的方向感!   可是今天,后方追击薛绍等人的突厥人彻底迷茫了。他们引以为傲的“索骥”本事根本无从发挥。薛绍等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怎是一个“凌乱”了得,四面八方乱七八糟的,突厥人到现在也弄不清薛绍一行有多少人,他们甚至怀疑薛绍他们是长了翅膀的“鸟人”,不然怎么可能会在草原上这样任意往来自由驰骋,还让人根本无法追踪?   细节决定成败!   薛绍把许多后世特种部队里的东西,教给了三刀旅的卫士们。那些经过了上千年进化与改进的追踪与反追踪技术,加上现代科学的补充与改进,已经不是大唐时代突厥人的“索骥”之术能比。   这就好比是十余年前风行一时非常高大上的“PP机”和大哥大,拿到苹果街机时代来个什么情景?   更何况,薛绍带来的是千年后的军事技术,他甚至能应付军用狼犬与高科技设备的追踪,突厥人的鼻子和眼睛,又算得了什么?   薛绍安排的撤退方案,是“化整为零、潜伏撤退”,三刀旅的卫士们全部分散为单个,陆续都在疯狂的突厥人撒下的漫天罗网之中,游刃有余的逃出生天了!   不过薛绍这一行人因为带有俘虏,所以有七八个人聚在一伙。三个俘虏全被牢牢的绑在了马背上,有三名卫士在前面牵着马驮着俘虏骑行,薛楚玉与月奴从旁看守,薛绍亲自带着两个人垫后,清除撤离痕迹。   来无影、去无踪,静如山、动如电,进击则奔烈如火,撤走时飘忽如魅,薛绍和他的第三旅,把后世的“特战”技术在突厥的草原上,上演了一回淋漓尽致!   突厥人彻底傻眼了。他们头一次发觉在自己的地盘上,居然还有人比他们更加游刃有余、比他们更能来去自如!   再看到牙帐里四周烈火留下的灰烬与狼籍,那些被疯牛踩死拱死的尸体,那些被飞刀穿喉的惨死之人,无边的惊诧与恐惶在突厥人当中弥漫开来。   “鬼!”   “这是一群鬼魂!”   此时,薛绍和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已经从容而飘逸的撤到了百里开外,只留给突厥人漫无边际的猜测与恐惧!   一天一夜之后,薛绍一行人在约定的汇合地点停下,等候其他陆续赶来的袍泽。大家全都分头单兵撤离,所走的路线不同,遭遇的围追堵截也不同。薛绍选定了一片荒漠之中毫无参照物与特殊性的地点作为接头点,突厥人打死也想不到这个地方,但是第三旅的卫士绝对可以找到,薛绍在地图上指给他们的这个“第九十一区”。   到这时,薛绍才有空看一看那四个俘虏。   薛楚玉抓来的那个中年男子,体态微福锦衣华贵,额头上还有玛瑙的头饰,这样华贵的装扮在突厥人当中很少见,他的身份绝对非富即贵。而月奴抓来的两个也是男人,一个四十岁上下,另一个二十出头很年轻,桀骜不驯。   至于薛绍亲自抓来的那个女子,现在仍然晕着。突厥人很早熟女子一般不怎么爱打扮,从小粗生粗养比较容易显老,经常是二十出头的女子看起来就像是中原三四十岁的妇人。   但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子和一般的突厥女子明显是大不相同,她非但是穿着很漂亮、身上佩戴了许多中原的贵妇才会用的珠宝与香囊,面色皮肤看起来也是比较养尊处优的贵族一类。   四个俘虏被分开看押,薛绍先去审了一个那个中年贵服男人。   “你的姓名?”薛绍还叫了月奴做翻译。   那个男人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根本不搭理,表情很冷漠、很倨傲,看都不看薛绍。   月奴很恼火,一脚就踢到了他身上。   “住手。”薛绍出声阻止,“不可虐待俘虏!”   “是!……”月奴没再踢人,但是很忿然的用突厥语骂道,“败军之将,还敢狂妄!突厥人不是一向最敬重勇士吗?你们数万人守不住一个牙帐,被我们一百人虎口拔牙,你还有什么臭脸在我们面前摆架子!”   这话一说出来,那个男人脸色顿时变了,“百人?!”   月奴冷笑,“那要不然呢?”   “不可能!”男人大声道,“昨夜那么大的动静,肯定是裴行俭的主力王师来袭!”   月奴放声哈哈的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薛绍道:“别顾着傻笑,他说了什么?”   月奴就把那个男人说的话翻译了,薛绍等人也是哈哈的大笑。   “你们得意什么!!”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厉斥,薛绍抓来的那个女俘虏醒了。   “嗬,小母狼苏醒了,醒来就要咬人!”薛绍笑道。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大笑。   “呸!你才是狼!——不对,你是野狗!”那个女子大声叫骂,骂的还是流利的汉话。   “闭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抽死你!”听到有人骂薛绍,月奴大怒。   “来呀!——有本事放开我,公平一对一!”女俘虏大声叫骂,“我一定能亲手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就你?”月奴非常不屑的冷笑,“本将军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   “你!……”女俘虏气坏了,上下一打量月奴,不屑的吐了一口唾沫,“你这个丑八怪!”   “我!……我撕了你的烂嘴!!”月奴这下真有点生气了。没有什么比“丑八怪”更能伤害一个年轻女子的自尊了。   薛绍一把拉住将要冲过去揍人的月奴,笑道:“别怪人家骂你丑八怪,你看看自己现在这副尊容,估计你义父见了你都要不认识了。”   月奴这才醒神,想起自己已经“乔装改扮”成一个三十来岁、非常粗陋的突厥妇人了,虽是释然不少,但心里仍是对那个女俘虏相当的不爽。她上下一打量那个女俘虏,突然冷笑一声,“小母狼,你可知天下以丰为美?”   “知道又怎样,丑八怪?”女俘虏针锋相对。   月奴女汉子气势十足的哈哈大笑,走近几步弯下腰身来,将衣服的领头对着她,非常挑衅且不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有本将军的胸大吗?”   “……”女俘虏猝不及防,愕然的无言以对。   “噗哧!”   薛绍等人顿时笑场,安大将军……果然与众不同!   继续审问,三个男俘虏都闭口不言。薛绍也不急于一时,反正人已经抓到了,带回朔州再审不迟。   陆续有第三旅的卫士们赶到这里。每来一个人,薛绍等人无不大声欢呼、上前与他们热情的拥抱。   一起疯狂、同生共死,没有比这更加坚固和浓烈的感情了!   月奴自高奋勇的负起责来,监管那个女俘虏。她们彼此冷嘲热讽、明骂暗讥,一刻没消停的打着嘴仗。薛绍也就由得她了,只要她没动手打人就行。   这时,四个俘虏当中最年轻的那个二十来岁的突厥男子,突然对薛绍叫道:“喂,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薛绍笑了一笑走过来,“说!”   “你是旅帅?”男子问。   薛绍点点头。   “六品旅帅,麾下不过百人。”男子说道,“你放了我们,我送你牛羊千头、奴隶百人、珠宝无数,还保举你做吐屯啜,率领千人以上的兵马!”   “哈哈!”薛绍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青年男子愤然的喝斥了一声,“吐屯啜是我们突厥的官名,像中原的爵位一样可以世袭,是草原上尊贵的贵族!”   这一下,非但是薛绍大笑,就连月奴和薛楚玉以及所有的唐军卫士,全都大笑起来。   “你们这群疯子,有什么好笑的?!”青年男子很愤怒的大骂。他的汉语说得有一点拗口,生起气来更是说得别扭,别有一番滑稽。   “草原上,尊‘贵’的‘贵’族?”月奴笑得最是开怀,她拍拍手走到那个青年男子面前,说道:“就凭你,土狗似的一个玩艺儿,也敢在我家公子面前提一个‘贵’字?”   “公子?”青年男子显然是汉语学得不是太好,迷茫的眨了眨眼睛,“那是什么官爵?”   “哈哈!”薛楚玉等人笑得更大声了。   薛绍忍住笑,问道:“阁下,应该是个部落酋长,或是可汗的王子吧?”   “我是……”青年男子正要说,那个华服中年男子用突厥语大叫了一声,青年男子闷哼了一声,就忿忿然的扭过头去闭了嘴。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不再追问。毫无疑问,这个年轻人绝对是有来头。看来月奴真是抓到了“大的”。   不着急,回了朔州慢慢再审! 第0249章 没人性的老贼   薛绍等人在黑沙干了个惊天动地,朔州与云州这一带的边防线上,也是大战如荼!   程务挺迫于无奈跟着薛绍“豪赌”了一把,但他还是不能忽略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否则就算最后薛绍成功了,他也赌不赢!   面临突厥人心怀叵测的大军叩关,程务挺展示了他用兵的老道,和他麾下军队的精良。他派了副将张打起程务挺的主帅“帅旗”,率领一只三千人的骑兵队伍去营救云州,走到半道,果然遭遇了突厥人的埋伏。   由于薛绍此前在军事会议上提及过此事,因为唐军早有防备。面对突厥人的半道截杀,唐军根本不慌不忙,从容应战!   突厥人的骑兵擅长的是长途奔袭和游击战术,设伏围歼还真不是他们的强项。而且,恶来麾下的精锐骑兵,就算是硬碰硬的和他们打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一场埋伏歼击战,瞬间变成了遭遇战。突厥人见了“程”字帅旗,只当是真的堵住了程务挺本人,拼死恶战要将他击溃斩杀。   程务挺若是败亡,突厥人必然声威暴涨,大唐天下惊动、朔方边防崩溃!   因此突厥人表现得非常生猛,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   程务挺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云州他是一定要派兵去救的。否则,如果云州陷落城池被屠,他就是下一个被关进囚车里押往长安的曹怀舜。朝堂上的那些人从来不问过程只要结果,程务挺身为朔方道行军总管,肩负边防重责,无论任何原因、丢失任何一个城池,都是死罪一条!   程务挺一边派了副将领兵佯打旗号营救云州,一边“外松内紧”的防范突厥人来袭。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派出去援救云州的那一只人马,就算不会全军尽没,也会死伤惨重。   那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父子兵、兄弟兵。程务挺的心里很不好受。但是身为上将主帅,他考虑的是全局胜败。   战争,牺牲再所难免!   就在三千援军与突厥伏兵的遭遇战打响不久,四万余突厥大军果然兴师来犯朔州了!   云州,果然是围城打援、调虎离山!   程务挺麾下,一共不过万余人马。派出了三千,还剩七八千守城。面对四五倍于己的敌军,力量可谓悬殊。但是程务挺的准备非常充份,一场惨烈的城池攻守战就这样打响了!   战斗打了两天两夜,几乎没有停止过一刻。突厥人也是拼了老本,一定要夺下朔州。这对他们来说不光是一次战役上的胜利,更是关乎他们这个“伪汗国”之存亡的关键之战。   眼看着裴行俭的大军就要来讨伐,如果突厥人这时候避其锋芒溜之大吉,草原各部族和所有的子民,必然对发动叛乱的突厥贵族们嗤之以鼻、完全看衰,从而转头投靠和归降前来平叛逆的大唐王师。   大唐毕竟已经在草原上经营了五十年之久,政权的“正统地位”还是深入人心的。   所以,阿使那伏念和阿史德温傅除了硬起头皮来抗争,完全没了任何别的选择。他们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提高自己在草原诸多部族当中的影响力、拉拢百万草原人的人心了。   朔州,天下公认的恶来猛将镇守的城池,如果能够夺下这里、斩杀程务挺,必能重挫唐军士气,同时极大的鼓舞突厥大军的士气!   同样的道理,程务挺也绝对不能丢了任何一个城池,朔州尤甚。否则,他的罪名将要比曹怀舜还要更大——因为他是程务挺,大唐不败的恶来!   他绝对只可以赢,不可以输!   两天两夜的激战,城关之下伏尸如山,血流成河。一向不擅长攻城的突厥人也真是豁出去玩了命,而且不断还有增兵来援。围困云州调虎离山的大部分军队都转移了过来,突厥大军的总数已然增到了十万开外!   朔州的压力,空前巨大!   程务挺早就写信给后方并州求援了,明说了,这绝对不是一次小型的战斗,而是一场关乎全局胜负的大战役,请求并州大都督府即刻发兵驰援!   可是战斗都打了两天两夜了,并州援军仍是未到。   很多脾气暴躁的将军,已经在指着南方的天空大骂李崇义的祖宗十八代了!   第三天的清晨,也就是薛绍等人得手之后撤离之后的那天早上,后方援军未到,但是来了一个并州派来的前军观察使,视察前军战况。   “视察?!”程务挺麾下的骄兵悍将们无不变成了怒目睚眦,当场就想活撕生吞了那个观察使。   程务挺镇住了手下的这些忠烈耿直的将军们,强忍着性子挤出笑脸,接待了那名观察使。   来者,李仙童!   程务挺刚一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就一个咯噔……虽然不认识他,但是程务挺听自己的儿子程齐之提起过他,对他与薛绍之间的矛盾冲突多少也知道一些。更重要的是,李仙童是并州长史李崇义的亲孙子,他的父亲李尚旦还是皇帝陛下的身前红人,非常受宠。   于是这其中便有了一层非常微妙的敌我关系——李尚旦与天后极是不和,眼下,天后正在极力拉拢他程务挺,除了想要将他培养成可以接替裴行俭的大唐军帅,其中还有另一层重要的用意,就是想让他程务挺回朝之后,帮她一起去制衡与对抗李尚旦!   也就是说,由于站队的原因,程务挺和李崇义一家已经是敌人!   “观察使,来此何干呢?”程务挺表现得挺和气,问道。   李仙童也是笑容可掬。   他习惯了这样的微笑,哪怕是极度生气想要杀人的时候,脸上也是这种不阴不阳、不冷不热的微笑。   “本使前来,一是奉了行军长史之命,前来督战。程将军作战英勇、力拒强敌于国门之外,本使回了并州,会如实上告、为程将军请功的。”李仙童笑眯眯地说道。   程务挺听他这样不阴不阳的耍着官腔,只字不提“援军”的事情,心中已是大为光火,忍着性子,问道:“贵使,我想问长史为何不发兵来援?突厥大举进犯,兵马不下十万之众。我麾下不过万人还要分兵救援云州,防守相当吃紧!”   “程将军千万不要误会,长史从来没说不发兵。”李仙童面带微笑,仿佛“苦口婆心”地说道,“程将军在前方守城,外有长城天险,内有虎狼精兵。突厥人一向不擅长强硬攻城,他们肯定是打不下朔州的。”   “……”程务挺无语,心里一股怒火强烈的忍着,几乎就要将他的眼睛都烧红了。   李仙童斜瞟了程务挺一眼,笑眯眯的道:“程将军不要急躁,后方的援军马上就要到了。你也知道,并州的大军九成以上是新募的新军,仓促之间如何上阵搏杀?再者,安置流民、筹措粮草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办成的事情。并州大都督府几乎是日夜忙碌,未敢有半分懈怠。长史征调程将军代替曹怀舜来镇守朔州,还不就是倚重了程将军的威名?如果你能守住城关三月不失,后方大军就能一切准备就绪。这,就是程将军的大功啊!”   程务挺再也忍不住了,当场暴跳如雷拍案而起,“三个月?你让我一万人马守着突厥十万大军的猛攻,撑三个月?!”   “后方那么多兵马,李多祚、李谨行,他们麾下有的是精锐正规军!”   “新兵不上阵、忙于凑粮草,这都是什么狗屁借口!”   “朔州没了,丢脑袋的是我程务挺和麾下万余兄弟!”   “李崇义,我说你那么好心,白送我一场军功、让我收复朔代二州!”   “原来是要陷我程务挺于死地!要害死我这一万多兄弟!”   “李崇义,你个没人性的老贼、混账老王八蛋!”   ……   程务挺一番破口大骂,再无半分收敛与客气。这眼看着都要被人往死里整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李仙童任凭他叫骂,脸上仍是那种不阴不阳的微笑,根本无动于衷。   等他骂完了,李仙童方才阴森森的道:“程将军,我敬你盖世虎将、一生忠烈,方才那些激愤之言,我就当没听到了。”   李仙童的这种态度,越发让耿直火烈的程务挺受不了。哪怕是他拍着桌子和自己对骂一场,那都痛快一些。像这样不阴不阳不死不活的冷嘲热讽,程务挺的火气更大了!   “李仙童,别在老子面前摆这种臭姿态!”程务挺大发雷霆,拍案大怒道,“老程拼着这性命不要了,也不受你这种小人的要挟和讽刺!”   “程将军,何必这样急躁呢?我的话都还说没完呢!”李仙童仍是不急不忙,笑眯眯的道,“突厥人兴兵来犯云朔二州,程将军边防吃紧,并州大都督府是知道的。但越是危难时刻,就越能彰显程将军的忠勇能干嘛!——不过,既然程将军有困难,我这个前军观察使也会如实的回报都督府,请求长史尽早拨来一批粮草补给,并且尽快增派援军。”   “哼!……”程务挺极是不屑的闷哼了一声,你小子会那么好心?你们一家人,恨不得老子死无葬身之地!   李仙童仍是不阴不阳的笑着,小声道:“本使前来,还有另一项重要军务。程将军若是能帮我把这件军务办好了,我愿把脖子架在程将军的刀头之下,以身家性命担保——三天之内,援军必到!”   程务挺心头猛然一怔,浓眉紧皱,极是警惕地问道:“什么军务?” 第0250章 问心无愧   李仙童笑眯眯地说道:“此前朔代二州陷落之时,曹怀舜与窦怀愆的麾下出现了很多的逃兵。他们非但不守城池、不抗敌军,相反的还自苦堕落沦为兵匪,四处劫掠村庄、为祸大唐百姓。本使身为并州大都督府的法曹参军,专司负责调查这些事情。”   程务挺一时把不准他的脉,小心地问道:“本将麾下,绝无一个逃兵!”   “这我当然知道了。程将军麾下全是神勇刚烈的忠义之士,恶来之名,天下敬仰!”李仙童笑眯眯地说道,“程将军,不妨耐心一点听本使把话说完?”   “你说!”   “好。”李仙童仍是不急不忙比较温吞的样子,说道,“本使奉命,专司调查逃兵一案,前前后后零零碎碎的抓了不少害群之马。正是这些杂碎,坏了我大唐卫士的名声,在百姓当中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程务挺按捺着性子听着,心里直骂这狗娘养的小子官腔屁话真多!   “如果只是一些零星的逃兵犯事,本使也就犯不着小题大作了。可是前不久,我查到了一件大案!”李仙童突然话锋一转,音量也提高了,大声道:“右卫中郎将李多祚,纵容包庇数百逃兵!他非但隐瞒了这些人当逃兵、害百姓的劣迹,居然还敢为这些逃兵请要军功!”   程务挺脸色微变,由于不明实情因此未敢插言,只在心里嘀咕:李多祚是个忠厚本份人,他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我知道程将军心里在怀疑。但是,此案证据确凿。”李仙童说道:“李多祚好歹也是一位大将,还是率领靺鞨部族归顺大唐的酋长之子,乃是功勋名门之后。如果不是铁案,本使岂敢冤枉他,岂敢轻易拘拿于他?”   程务挺一惊,“你拘押了李多祚?!”   “当然。”李仙童一副“惊讶”的表情,“按大唐军律,逃兵是大罪、兵匪害民是死罪!如若有人收容与包庇这样的人,坐与同罪!——李多祚一口气纵容包庇了几百个这个兵匪,本使不将他收押问审,岂不是对律法军令的亵渎?”   “你!……”程务挺真是气极了,“两军对敌临战之时,你拘押大将、自毁根墙!李仙童,你是不是勾结了突厥人?!”   “我李家是皇族宗亲,大唐的国即是我们的家,我怎么可能勾结外敌为祸自家?”李仙童“呵呵”的笑了几声,眼神突然变得很冷,“程将军,你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分寸为好。纵然本使胸怀宽广不予计较你的许多过激言辞,但是方才这种话,实在太过诛心。我若真要借题发挥,可以直接把你告到御史台!”   “……”程务挺闷咽了一口怨气,抱拳一拜,“方才是我失言了,贵使勿怪!”   “无妨、无妨!”李仙童貌似非常大度的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李多祚被拘,确实是铁案。他拿自己军队里的旧军服,给那些自己抛弃了军服的逃兵换上,借以来掩饰他们逃兵的身份——这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使稍稍一查,真相便暴露了。”   程务挺有些不耐烦了,“那又关我什么事情?你跑到我朔州来办什么军务?直说!”   “不关程将军事。但是,关朔州的事情。”李仙童双眼一眯,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审问那些逃兵,有人招认说,是一个叫承誉的人指使他们和李多祚串通好了,一起来洗刷罪名、骗取军功!”   “什么?!”程务挺赫然瞪大了眼睛,果然是把矛头对准了他!   “看来程将军和这个叫承誉的人,很熟?”李仙童笑眯眯的道,“李多祚滥用职权,提拔他做了旅帅。三个月前他带人离开了并州,来到了程将军镇守的朔州。我怀疑他是害怕事情败露因此潜逃到了朔州边境,一旦事发,就要逃到北方草原,叛国投敌。因此我才悄悄的跑来找程将军帮忙,最好是能不动声色的将此人交给我带回审问。我怀疑他是突厥派来的细作,身负绝密使命!”   “胡说!”程务挺大喝一声,“此人忠勇非常,绝对是一等一的大唐卫士!”   “是不是,一查便知。”李仙童笑眯眯的道,“细作的事情姑且不论,纵容与包庇逃兵,绝对是板上钉钉的铁案。此人居于幕后指使李多祚行事,乃是罪魁祸首。程将军若能将此人帮我擒下带回,便是大功一件。我回并州之后,一定马上催促大都督府,不顾万难也要尽快发来救兵!”   “……”程务挺牙齿咬是骨骨响,他这下完全听懂李仙童的意思了。   李仙童,这是用“救兵”来当作条件,要挟他程务挺一起下手——治死薛绍!   “李仙童!!”程务挺暴喝一声,“你这是栽赃嫁祸,公报私仇!!”   “这话从何说起?”李仙童做‘惊愕’状,“一则证据确凿,李某还敢冤枉了数百人、冤枉李多祚这样的大将吗?他可是裴元帅非常器重的心腹啊,不久裴元帅亲自到了,我若没有铁证,将要如何交待?——再者公报私仇更是无从说起。我报负谁了?”   “少装!”程务挺非常恼火的道,“承誉就是薛绍,薛绍就是承誉!你跟薛绍有过节,就想趁此机会了断他的性命!”   “哈哈!”李仙童大笑,笑得好不得意,“看来,程将军也是一起被骗了!”   程务挺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那个叫承誉的人,根本就不是薛绍本人。”李仙童一本正经、非常肯定地说道,“那只是薛绍家里的一个家奴,曾是个纵横绿林的草莽豪杰,有些武艺、学了点兵法。此前薛绍不是拜了裴元帅为师吗,这次出征裴元帅要派他当个小卒,要让他尝遍军中疾苦多作一些历练。薛绍何许人?打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天簧贵胄,眼看着又要娶太平公主、成为大唐天下最为显赫与尊贵的附马爷。他怎么可能会来承受这种军旅之苦?就算他肯,太平公主也不会准许他的爱郎吃这些苦啊!”   “于是乎,他悄悄的瞒着裴元帅玩了个调包之计,让他的那个家奴代替他从军了。”   程务挺吃了一惊,“真的?”   李仙童这话,多少勾起了他的一点怀疑。说来也是,薛绍那样的纨绔子弟公子哥儿,怎么可能精通军事、敢于吃苦,还练兵和用兵都那么狠?   “当然是真的了。”李仙童说道,“程将军,我和薛绍可是同僚,我跟他熟得很,我非常的了解他。现在,他应该是和太平公主躲在了一起卿卿我我,美美的享受长安的荣华富贵。那个叫‘承誉’的人到处冒充薛绍招摇撞骗,这更是一棕大案。所以,本使必须马上将他擒住,以免他继续为祸、败坏皇族名声!”   程务挺眨了眨眼睛仔细一想,听李仙童一说‘同僚’二字我倒是想起来了,犬子程齐之和薛绍也是同僚——他绝对没理由骗我!   那就是薛绍,真得不能再真了!   李仙童当然也知道那是真薛绍,但他就是假装糊涂不承认,就是要把真薛绍当成假薛绍抓起来问罪,用的还是军法阳谋!   差点就中了李仙童的奸计!!   “程将军,此人罪大恶极心怀叵测,他在你朔州绝对是个巨大的隐患!”李仙童说道,“你赶快把他交给我,让我带走吧!”   程务挺呵呵的笑,“我倒是想交。”   李仙童一愣,“程将军言下何意?”   程务挺便将薛绍已经前去奇袭黑沙了的事情,告诉了李仙童。   李仙童先是不信,随即吃惊,然后就笑了。   一百人,奇袭黑沙?   很好,很好。死在突厥人的手上,最是省事不过!   “那么,如果他回来了,请程将军务必将其拿下,交给本使。千万不要再包庇于他,与他同罪啊!”李仙童笑眯眯的说完,起身就要走,“本使告辞了!”“且慢!”程务挺伸手一拦,“援军,如何说法?”   李仙童笑了一笑,“我回了并州,会尽量帮助程将军,争取。”   “争取?”程务挺闷哼一声,“谁他娘的不知道你是李崇义的亲孙子,你争取个屁,分明就是敷衍我!”   程务挺身边的将军们心里早就忍了无数的怒火,这时再也按捺不住了。愤怒的发出一阵怒吼,冲上前来就要剁了李仙童!   “来,动手!”李仙童不急不忙,指着自己的脖子,“我是行军长史派来的前军观察使,代表的是大唐的军法。你们如果敢动我一根毫毛,那就是聚众哗变、罪同谋反!——动手,赶紧动手!让我用脖子来试一试,名扬天下的恶来将军,在砍杀自己人的时候,刀有多快!”   “王八蛋,我宰了你!!!”程务挺麾下的将军们个个气红了眼睛,暴跳如雷。   但是,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来剁了李仙童。   他们是军人,真正的、纯粹的军人。他们把忠诚与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虽然李仙童的话全是威胁之言,但是,那也的确是“道理”。   军中的观察使,代表的就是军法!   哗变与谋反的枷锁,绝对不是程务挺这些人能够承受得起的!   “你滚吧,我老程麾下的虎狼之师,不稀罕生吃你这口腐肉!”程务挺将手一挥喝开众将,“让他滚!”   “滚出朔州!!!”   李仙童摸了摸八字胡须,看着眼前这些人呵呵一笑,扬长而去。   程务挺等人心里清楚,并州,是不可能派援军来的了。裴元帅本人率领的大军仍在路上,等他赶到这里,说不定朔州之战就已经结束了。   到时候再要如何描黑描白,全在李崇义一枝笔和李仙童的一张嘴!   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吐出,“兄弟们,死守朔州!无论成败——但求问心无愧!”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但求问心无愧!!” 第0251章 躯壳与灵魂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对于镇守朔州的大唐朔方军来说,就是一场炼狱。   所有人,包括还能稍稍爬动的伤员,都没有合过一次眼,都没有停止过哪怕是片刻的战斗。诚然朔州有一片古老的长城关险,但是突厥人足有十万之众。站在高高的烽火台上看下去,茫茫人海漫无边际。   程务挺怀疑,如果不是地形限制了突厥人巨大的人数优势,他们真要全体冲锋上来,每人吐一口唾沫,都要化作一场洪水淹死区区数千的朔方军。   朔代失陷之后颗粒无存,朔州城中粮草将尽,此前全靠后方并州的补给。可是最近一两个月来,后方的补给一次比一次来得慢,一次比一次来得少。   此前程务挺还没想明白是什么原因,只当是后方主力大部耗粮太快,加上粮草转运艰难,他还挺理解李崇义,劝麾下的将士都按捺一下情绪,只等裴元帅的主力大军开到就好了。   现在程务挺才算明白,原来李崇义一直都在给他穿小鞋!   或许李崇义不大可能串通突厥人,但是,他早该把留在并州休整的李多祚与李谨行所部调到前线朔代二州来,加固边防的。可是李崇义迟迟没有动作,还在粮草补给上一再的拖延克扣。   李崇义,摆明是要陷程务挺于绝境,最好是能让他一败涂地甚至死在突厥人的手上!——总之,绝对不能让他回到长安为天后所用,对执掌御林军的李尚旦构成威胁!   这些事情,程务挺没法儿跟手下的将军们说。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政争”,将要害死手下这么多的兄弟、还要危害到大唐的边防,程务挺的心里非常的难受。他很清楚自己的份量,带兵打仗再厉害的将军,就算是占着道理,也斗不动手执权柄的封疆大吏手上的那枝笔,和脸上的那张嘴。   如果朔州陷落、程务挺全军尽没,战况将要如何向上汇报,那是李崇义的权力。无论真相如何,李崇义只需要动一动笔竿子,他程务挺很容易就会变成第二个“丧师辱国”的曹怀舜。   朝廷当然只会听信封疆大吏李崇义的汇报,而不会理会败军之将为自己做出的申辩——如果到时候,程务挺还能活着去为自己争辩的话!   “将军,李仙童那个黄毛小儿实在是太嚣张了!”犟牛脾气的将军们骂道,“咱们真不该放他走了,当场一刀砍了最是痛快!再不济也要将他扣下来,让他陪着朔州一起完蛋!”   程务挺无所谓的摇了摇头,“猪狗不如的东西,杀之何益?”   “发泄一下也好!”刚烈的将军们无话可说,个个恨得直咬牙,骂道:“我等武夫早就准备好了为国捐躯,并不惧死!只是被李崇义与李仙童那等小人陷害而死——冤!”   “那就更不能对李仙童不利了。”程务挺说道,“如果我们战败丢失了朔州,李崇义很有可能会大笔一挥把我们描得和曹怀舜一样,但顶多也就是战败。如果我们为泄一时之私愤而杀了李仙童这个监军观察使,那就可能要被判上哗变谋逆的十恶不赦之罪了。我等武夫死则死尔,不求彰显家门英烈、更不奢望名垂千古,但至少也不能祸及家人、在青史丹书上留下不忠不义之名,承担后人的口诛笔伐啊!”   “……”众将军们哑口无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程务挺摇了摇头,“那个李仙童掐准了我们的命门因而有恃无恐,否则,他根本就不敢来朔州。此人年岁不过三十,心机竟然如此的深沉与歹毒……我等武夫在战场上再如何骁勇,也终究是斗不过这种自幼就开始精研权术与阴谋的官宦子弟啊!”   副将们听程务挺这么说一说,突然醒神道:“要是那个承旅帅在这里,或许有办法!——我们都知道他是薛绍了,他不也是出身宦官人家的子弟,有智谋、识权变吗?”   “智谋?权变?”程务挺苦笑不已,“那的确是薛绍那种人才能玩得转的东西。实话跟你们说,薛绍与李仙童在长安就斗了个你死我活,然后现在还斗到了边疆来。李仙童在长安败了一阵,被迫离开了他干了十年的左奉宸卫,将要到手的将军之位也被人抢了,还被拎断了一条胳膊,现在都还没有痊愈。所以,李仙童是不顾一切要置薛绍于死地!”   “然后就拉上我们垫背了?!”众将军们很惊讶。   “那倒不是。”程务挺摆了摆手,“李仙童都不知道薛绍去奇袭黑沙了,他来朔州,是想动用军法将薛绍抓起来,带回并州去私审问刑。如果是要拉我们一起垫背,李仙童就不会来了。”   “那李崇义为什么还不发兵救朔州?”将军们很自然的问道。   “……”程务挺无语以对,苦笑道:“或许他们觉得,非但是薛绍该死,程务挺和朔方军也该死呢?二者本来是互不相干,现在却凑在了一起,那么一箭双雕同时办了,刚好省事省力。”   “我干他姥姥!!”   将军们一片破口大骂。   骂完之后,他们提起刀枪又去守城战斗了。   程务挺既感动,又内疚。他一直都很清楚,对他麾下的这些耿直忠烈的大唐卫士们来说,得失也好、恩怨也罢,都没有比“战斗”还要更加重要的事情。   看着这些兄弟们毫不犹豫的冲向了城关去和突厥人血战到了一起,从军三十年流干鲜血也不掉一滴眼泪的程务挺,关起门来号淘大哭了一场。   “兄弟们,你们是大唐最英勇的卫士!你们是天底下最无私的英雄!”   “是我程务挺连累了你们!”   “若有来世,就让程务挺做你们豢养的猪狗牛羊,报偿你们!”   ……   三刀旅出发时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加上后来赶来的月奴一共一百十二十个。   到现在,还剩七十个。   无名小村的无名坟岗里,又要添上五十二座衣冠冢。   薛绍心里很难过,相比于况三刀这些人,自己亲手带出来的新兵们的牺牲,更让他揪心和伤感。   这种感觉无法具体的形容,大抵就像是……失去至亲至爱的人。   当然,那些新兵们的心里更加难受。他们毕竟是第一次经历失去亲密袍泽这样的事情。三个月的同甘共苦,现在又一同赴刀山、下火海经历了这一场生死,终究是有人先走了一步。   当薛绍和薛楚玉零零碎碎的接到陆续撤回来的新兵卫士们,他们先是大声欢呼,然后又是毫不掩饰的大声痛哭,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薛绍没有阻止,让他们放肆的哭,哭得越狠就越好。   薛绍记得自己当年仍是一个新兵时,他的连长给他说过的话——   一个男人是否成熟不在于他的年龄,而在于他经历了什么。   一个男人是否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要看他拥有什么,而要看他失去过什么!   战争,永远不可能回避死亡。   军人,注定要面对许多的生离死别。   就像女孩子都要经历第一次的阵痛才会变成女人一样,军人,也必须要在经历过“失去挚亲的战友”这种惨烈的阵痛之后,才会变成男人!   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真正的钢铁卫士!   痛哭过后,三刀旅的卫士们眼神都变得更加坚毅,斗志反而更加旺盛了。因为薛绍对他们说,从现在起,你们不光是为自己而活着,不光是为自己而战斗了。   还为了那些,把躯壳送给敌人、却把灵魂留给了你们的——袍泽们!   相比于去时的疾如风、快如电,薛绍一行人的返程显得有些艰难。往返近两千里,铁人铁马也要人困马乏,再者又多了一些俘虏,伤员更是不少。   薛绍清点人手,奇异的发现现在剩下的七十个人当中,没有负伤的只有三个人。   薛绍,薛楚玉,和月奴!   新兵们对于魔鬼旅帅与神一样的薛队正没负伤,并不奇怪。可是“安大将军”这个大姑娘家居然也毫发不损、甚至还生擒了两个俘虏出来,可就太值得让新兵们大说特说、惊叹神奇了。   一时间,原本就因为地位特殊而颇受仰慕的安大将军,简直成了三刀旅所有人心目中的绝对偶像,人气高得不行,俨然都要超过二薛了。   毫无疑问,三刀旅的卫士们把月奴当成了三刀旅这个集体的一部分,当成了自己的亲密袍泽。   何谓袍泽?   与子同仇!   与子同战!   同生,共死!   ……   终于,三万旅走进了那一片大荒漠,临近长城的军事禁区。   十万突厥大军猛攻朔州,这么大的动静薛绍等人自然也查觉到了。这件事情并没有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但是突厥人居然出动了这么多的兵力,这还是让他感觉有点震惊。   试想,如果不是突厥人倾巢而出,而是多留了一部分人马驻守牙帐,自己这些人怎么可能成功?   直接回朔州,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薛绍决定,带上这些人稍微藏一段时间,静观其变。算一算时间,突厥人应该已经知道黑沙牙帐遇袭的事情了。除非他们真的是放弃了草原、铁了心要打到中原制霸天下,否则,一定会撤兵! 第0252章 姻脂水粉男   长城脚下一片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倒是容易隐蔽。薛绍等人找了一个山坳里隐蔽起来,伺机行事。   往返两千里,所有人都已经很累了。本以为安全返回之后能够松一口气,回到熟悉的长城关内享受家园的味道、迎接英雄的赞歌,不料一回来却看到了朔州战火纷飞。   薛绍等人无法了解到朔州的详细战况,但是从突厥人的军队规模来看,的确是有些吓人。   草原幅原辽阔,部族林立。从有中原文明的记载开始,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战争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大唐贞观时,太宗皇帝派李靖率三十万大军,一举平定了突厥、征服了草原,这绝对是中原历史上的光辉一页。   出于稳定格局、和睦民族的大局需要,太宗皇帝李世民在平定草原之后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从此大唐实行部族自治的“羁縻政治”。   大唐名义上统治了草原五十年,实际上仍是突厥人的部族酋长在治理他们的族人。   近年来大唐偃武修文,草原上也跟着休养生息。以往茹毛饮血只知弯弓射箭的他们,从中原学会了很多先进的东西,无论是政治体制、军事技术、教育、文史、医药、耕种、冶炼、煅造这些跟军国大事息息相关的类目,甚至是音乐、饮食、服饰和婚嫁这许多的生活细节,突厥人都从中原学去了不少。   但是突厥人的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把大唐视为尊长和友人,而是永远的仇敌。他们一直用中原历史典故中的“卧薪尝胆”来激励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五十年前的灭国之耻。   有一句老话很露骨而且大诛心,但是用来形容眼前的突厥人最为合适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初太宗皇帝李世民在平定突厥之后,迫于无奈只能实行羁縻政治、让草原人自治。五十年后,当时的那个权宜之计终于暴露出了它最大的弊端。突厥人始终没有真正融入到中华民族当中来,他们始终是要独立、要反叛的!   突厥人用了五十年的时间来进行休养生息与卧底潜伏,到今天,终于是爆发了。   想到这些,薛绍暗暗摇头,突厥人以“狼”为图腾,但有些行为却是“白眼狼”所为。   “那个人,你过来一下!”被俘虏的突厥女子,大声地叫道。   “闭嘴,无礼的胡女!你现在是我们的阶下之囚,不是在你们突厥人的部落里!”一旁负责监管她的月奴,很不爽的喝道,“就算是有事,也只能恭敬的肯请承旅帅借一步叙话!”   军士们听了都好笑,月奴对薛绍的忠诚和维护,那绝对是无处不在的。如果有谁敢于冒犯了薛绍,哪怕是一丁点她都绝对不会姑息。   “胡女?哼!”女俘虏冷笑,“我看你也有几分胡人的血脉吧!”   “是又怎样?”月奴满不在乎的道,“长相、血统与身世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但是我知道何为礼义廉耻,何为忠孝仁德。你懂吗?”   “……”女俘虏翻了两下白眼,“我懒得理你!——叫他过来跟我说话!”   “就不!”月奴嘴角儿一翘眼睛一瞪冲着她做了个鬼脸,“你能奈我何?”   “小人得志!”女俘很愤恼,但也确实没什么办法。   “我还就是!”月奴更得意了,“你们千万人的牙帐被我们百余人捣了个稀乱,万军丛中将你们生擒而来,在你们的地盘上遥遥千里来去自如。你们这些突厥叛逆还有什么臭架子可摆的,还好意思号称自己是战无不胜的狼神后裔?再说了,你打也打不过我,骂也骂不过我,胸也没有我大,你还不乖乖在本将军面前闭嘴?”   军士们都哈哈的大笑,一起赞道“安大将军,威风!”   这一路上走过来,月奴和女俘针锋相对的绊嘴,成了他们的一大乐子。   “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被绑着的俘虏,有什么好威风的!”女俘虏大声厉斥道,“丑八怪,有本事你放开我,我和你单打独斗,至死方休!再不然你放我回牙帐,看我领兵来攻打你们,把你们全部抓成俘虏,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小母狼,还真是嘴硬!”月奴冷笑,“要不是旅帅拦着,我倒是真想给你松绑,然后狠狠的揍你一顿——最先就要撕了你这张破嘴!”   薛绍在稍远处听到了动静,走过来制止了月奴和军士们的调笑,问那女俘:“你找我有什么事?”   女俘的表情很冷漠很倔强,“我要单独和你谈话!”   薛绍笑了一笑,“就在这里说。我和这些兄弟们之间,从来不会有任何的隔阂。更不会和你一个俘虏,进行什么私人的磋商。”   “我要和你做一个交易!”女俘说道。   “什么交易?”   “你放我们四个回去,我保证突厥大军从朔州撤离,并与大唐议和!”女俘虏说道,“这个交易,很划算吧?”   “听起来是不错。”薛绍笑道,“但是我们中原人都讲究一个‘本份’,不敢轻易僭越。我只是一个统率百人的旅帅,无权决定这样的军国大事。不如等我把你们带回了朔州让你们见到了我们的行军大总管,或是送到长安见到了我们的皇帝陛下与宰相们,你再说这个话题吧!”   “你!……”女俘很生气,“你这个胆小鬼!”   月奴和军士们全都哈哈的大笑起来,“胆小鬼能够率领百人奇袭黑沙?”   “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女俘更加恼火了。   薛绍笑道:“好了,一千多里都走过来了,眼看着就要进长城,稍安勿躁。”   “……”女俘咬着嘴唇无奈的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你放我们回去,将要少死很多人!朔州城里,应该有很多你们的兄弟姐妹和好朋友吧?我们的人如果知道你们抓了我们,肯定会俘虏成千上万的汉人来作为交换条件!”   “嗬嗬!”薛绍笑了,“前提是,他们能够打进朔州吧?”   “一定能!”女俘斩钉截铁的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们的可汗与谋主合兵一处,兵力无比雄厚。现在又联合了室韦、仆骨和铁勒等等十八个大部族,麾下已经有了十五万铁骑!草原人全都不服唐朝的统治,这个人数肯定还会越来越多!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有百万雄师!如果真要全面开战,我们没有城池没有家园,万里草原之上来去自如,真正受到最大损害的,是你们中原人!”   “看来你的确不是一般的女子,这些道理说得还是很中肯的。”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但是我以为,无论是放你们回去或者是不放你们回去,突厥人的叛乱与独立都不会停止。这是历史趋势,不是你这一副红口白牙就能说定的。就算你们四个回去了真能止息刀兵,那也只是暂时的。此前你们乖乖的做了五十年的大唐属臣,在行为上没有什么可挑可捡的地方,但是你们的心,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臣服!”   “……”女俘眨了眨眼睛没有争辩,表情当中露出了一丝愕然。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继续道:“所以,突厥人的叛逆深在其心,而不仅仅是浅在其行。就算你们四个对天发誓说不再谋逆、不再发动对大唐的战事,那也是自欺欺人的缓兵之计。就算你们四个人是发自内心的这样去想,你们回去后也得不到所有人的支持,你们将不再是贵族与领袖,因为你们背离了大多数突厥人的心意!”   女俘的眼睛睁大了一圈,“听你这话,你倒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六品小军官!”   月奴就在一旁冷笑了,薛楚玉和郭元振也是笑而不语。   “嗯,姑娘果然是好眼力!”薛绍煞有介事的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就是恶来!”   “我呸!”女俘恼火的啐了一口,“草原人都知道恶来,他从军三十多年从无一场败绩,麾下铁骑连草原部族也自愧不如——他至少有五十岁了,你才多大!”   军士们哈哈的大笑。   薛绍摸了摸下巴,笑道:“好吧,其实我是大唐的驸马,太平公主的丈夫。”   “我呸、呸、呸!”女俘这下连啐了三口,“我去过长安很多次,半年多前战争还没有爆发的时候,我才刚刚去过一次,我知道你说的那个蓝田公子!”   薛绍和众人这下更好笑了,“你还知道蓝田公子?”   “不就是那个只会在女人肚皮上打滚、专在风月场中厮混的姻脂水粉男吗?”女俘露出一脸的不屑,说道:“我是真的想不通中原人怎么会推崇这样的轻浮浪荡子弟,蓝田公子那样的废物,除了哄骗女人和吃喝玩乐,其他的一样不会。这样的废物有什么用?要是有人把他当作奴隶贩到草原上来,倒贴钱给我,我也不要!那种废物,连给我舔脚板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我倒是不介意把太平公主的驸马许配给我手下的女奴,对,就是那个四十多岁了仍然没有和男人睡过一次的大胖子女奴——你们唐人不都喜欢胖女人吗?”   “咳,咳……”薛绍连着干咳了几声,直挠头。   军士们笑得肚子都要抽筋了。   月奴大怒,“我撕了你这张破嘴!!”   “我哪儿招你惹你了?!”女俘很恼火。   薛绍拦住了月奴,“好了,别再招惹她。大家好生休息,安静一点。”   正在这时,一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侯急速奔回——   “旅帅,突厥人撤兵了!!” 第0253章 英雄归来   程务挺站在城头上,瞪大了眼睛看着城下的突厥人,像潮水一般汹涌的——退了下去!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朔方军,整整一军的人马编制,一万二千五百人,打到现在还剩八百,而且全部带伤,包括他程务挺在内。   右臂上现在仍插着一枚箭头没有拔出,深已入骨。这点小伤对程务挺来说就像是吃饭嚼到砂子了一样那么平常。由于太过亢奋,他甚至感觉不到痛。   看到刚刚还在猛烈攻击的突厥人退去,程务挺和他麾下所有做好了必死准备的八百残卒,全都愕然。   没有欢呼也没有庆幸,只是麻木了一样的愕然。   “报——”一名斥侯飞快跑来,或许是跑得太猛体力都要透支,在两个人的搀扶之下才连滚带爬的到了程务挺的面前。   “何事?”程务挺仍是平声静气。三十多年军旅生涯养出了他的一身大将之风,临泰山之崩而不惊,莫过如此。   “后……后方……”斥侯有点喘不过气来,“援军到了!”   众皆一惊!   “谁带的兵?”   “并州大都督府法曹参军,检校左奉宸卫中郎将,李仙童!”   “啊?”程务挺和所有的副将们一同呆愣当场。   李仙童?   带兵?   来救朔州了?   这件事情在程务挺等人看来,远比突厥人突然退兵了,还要诡异!   “李仙童带了多少人马,开到了哪里?”程务挺问道。   “大概有三万人马!两路先锋程齐之与程伯献各率三千轻骑,已到朔州城关之外,请求将军开城放关!”   “我儿齐之,先锋?”程务挺这下更是满头雾水茫无头绪了。   “将军,不管怎么样,少将军必然不会害你。”副将道,“不如先去开了城关,让少将军与程伯献的人马进来!两路先锋有六千人马,万一突厥人再来攻城,他们这两股生力军,正好派上大用!”   程务挺思虑片刻,点头,“你去放关,我在此督战!”   “是!”   程务挺仍是站在城楼之上,眯着眼睛看着城关之下,茫茫无涯的突厥人像一片黑色的潮水,真的是退走退远了。   诡异!   程务挺心中甚是不解,突厥人猛攻朔州这么多天,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绝对是对朔州志在必得。可是现在眼看着朔方军都要打光、朔州唾手可得了,他却撤了兵——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程务挺的心里,猛然一醒神!   ——莫非,薛绍成功了?   思之再三,程务挺突然的放声哈哈大笑!   如果突厥人千里身后的牙帐遇袭,他们肯定会担心我方有大军袭杀到了他的身后。有了这样的顾忌,他们肯定也会怀疑朔州这里只是一块香饵,目的就是要将他们的大军绊住,等后方的大唐奇兵切断了他的后路,朔州再有埋伏的兵马杀出对其进行前后夹击,那可就真有可能将其一举全歼、连根拔起了!   兵者,诡道。   用兵之人,无不多疑。   “哈哈哈!”程务挺拍着城墙上古老坚硬的青石大砖放声大笑,“这就叫,四两拨千金!”   “薛绍,真奇才!”   副将们听到程务挺这样的大笑和言语,心中都一醒神,“将军,莫非他真的奇袭黑沙成功了?”   “虽然无法肯定,但是极有可能!”程务挺说道,“若非后院起火万分危急,突厥人绝对没理由撤兵!”   “莫非不是因为,我们有了援军?”   “后方来了援军,这连我们都不知道,突厥人怎么会知道?”   大家议论纷纷时,一声焦急的大喊传来——   “父亲大人!”   程齐之与程伯献来了。   “住口!”程务挺大喝一声,“军前无父子,休论私情!”   “父……程将军恕罪!”程齐之快步跑上前来,一眼看到了程务挺胳膊上插着的箭簇,当场表情凝滞眼泪都要下来了。   “身为一名大唐的将官,怎能做出如此惺惺小儿之态!”程务挺厉斥了一声,“说军务!”   “是!”程齐之深呼吸了一口,抱拳一拜道,“报程将军,我部人马三万余,奉并州大都督府调令,由检校左奉宸卫中郎将李仙童率领,前来驰援朔州!末将程齐之与程伯献为两路先锋各率三千越骑先行一步,轻兵兼道如期抵达朔州,现于程将军麾下听侯调谴!”   程务挺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将手一挥,“命你两部先锋全体就位,司职城防!”   “是!”   程齐之与程伯献马上就去传达军令,率领本部人马上了城楼来布列城防。   直到这时,程务挺才敢吁了一口气。   并州大都督府,是真的派援军来了。来的,还是李仙童本人!   “这他娘的,究竟是个什么情由?”程务挺想得头都大了。   安排好了城防军务之后,程齐之才敢再来拜见自己的父亲。   程务挺这才由恶来做回了一名父亲,他和蔼的点头微笑,“一路疾驰,想必辛苦了。”   “孩儿不辛苦。父亲大人受苦了!”程齐之的眼泪哗哗的就流下来了,“孩儿身上有长安带来的好药,请为父亲大人治伤。”   “好。”程务挺一挥手,“来人,卸甲!”   程齐之马上就忙活上了,调了一碗汤药来给程务挺喝,说是止痛的麻药。   程务挺哈哈的大笑,“竖子,老夫岂能喝这种东西?”   “父亲大人,拔箭头和治伤很疼的!”程齐之看着他父亲胳膊上的大箭疮,真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你若不行,换军医来!”程务挺没好气的道,“老夫身为三军统帅,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这碗麻药一旦喝下,我便万事不知。出了军情,如何是好?”   “……”程齐之无语以对,只好咬了咬牙,“那父亲大人忍着!”   “这等小伤,家常便饭!休得废话,赶紧动手!”程务挺还不耐烦了。   程齐之点点头,还没动手就已经满头大汗了,只好拿起毛巾先给自己擦汗。   程务挺不经意的露出一抹难得的温馨微笑,父子连心,他倒是心疼老夫。这孩儿别的长处没有,一向孝顺得好。   程齐之开始动手给程务挺治伤了,先用锋锐的小刀割开了夹住钢铁箭头的皮肉,然后一记大钳就将箭头拔了出来。   皮骨嗞滋作响,鲜血长流,程务挺哼都没有哼过一声,脸上甚至一直挂着笑容;程齐之则像是经历了一场人生的大劫难,死里逃生了一样。   “万幸,没有淬毒!”程齐之松了一口大气,“孩儿这就给父亲大人上药。”   “齐之,李仙童怎会亲自率军来救朔州了?”程务挺恍若平常闲聊一样的,问道。   “孩儿不知详情。”程齐之如实答道,“只是突然接到行军长史的军令,命我与程伯献担任先锋来救朔州。”   程务挺眉头一皱,莫非李仙童害死我还不够,还想把我儿也搭进朔州?   “那李仙童的人马出发了没有?”程务挺问道。   “出发了。”程齐之肯定地说道,“我们是同时出发的,后军李仙童主力大部共有三万人马,其中还有我的左奉宸卫同僚刘冕与崔贺俭做副将,另有裴元帅派到并州来的监察御史魏元忠随军而行。”   “监察御史,魏元忠?”程务挺眼睛一亮,这就对了!   李崇义和李仙童再如何狗胆包天,不敢在裴元帅的眼皮底下乱来,更不敢当着朝廷的御史耍花样!   程务挺,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   神经刚刚一放松,程务挺就猛吸凉气大骂起来,“竖子,轻点!老夫很疼!!”   “呃……父亲大人息怒!孩儿轻点就是!”程齐之愕然不已,方才割肉取箭都半点没事,现在只是敷药如何就疼成这样了?   “报——”副将大声来报,声音里透出无边的喜气。   “何事?”   “程将军,你看谁来了!”副将把门推开,大声叫道,“兄弟们大声欢呼吧!——我们的英雄,凯旋归来了!!”   一人大步踏入房内,对程务挺报拳一拜,“恶来将军,别来无恙!”   程务挺一把就将给他治伤的宝贝儿子推开了,像是一瞬间就突然变回了二十岁的小青年,大步上前一把将那人死死的抱住了。   “苍天,可把你盼回来了!!”程务挺的激动与开怀无以言表,这个大力熊抱的力气,几乎和牛奔有得一拼了。   “恶来将军,我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薛绍哈哈的大笑道,“我还给你带回了四个俘虏!”   “你回来就最好!”程务挺松开了他,如释重负的道,“至于有没有带俘虏,那其实不关老程什么鸟事!”   薛绍和在场的将军们一起哈哈的大笑。   “薛将军?!”程齐之大吃了一惊,而且满头雾水,“你……父亲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了?”   薛绍哈哈的大笑,“恶来将军,你儿子好像在笑话你了!”   “他敢,老夫一耳刮子就把他扇回长安去!”连忙拉着薛绍,双手扶着请他坐下。   然后程务挺跑了出去,把里里外外远远近近所有的副将兄弟们都叫了来,整整齐齐的站了一满堂,正儿八经的对着薛绍抱拳一拜。   “万不敢受!”薛绍万没想到他们来这一手,连忙站起身来抱拳回礼,“恶来将军,诸位将军,你们这是要折煞我了!”   “不,你可受,必须受!”程务挺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果不是你成功的奇袭了黑沙,朔州肯定要没了!你非但是救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的性命,也挽救了死难兄弟们的名节,让他们不至于到了九泉之下,也背负丧师辱国之罪名!”   “薛公子在上,请再受我朔方军全体将弁,大礼一拜!” 第0254章 牺牲品   程务挺派了多批斥侯查探,突厥人真的是退兵了。他们在长城脚下扔下了上万具尸体,像一阵怪风一样消失无踪。   饶是如此,程务挺不敢放松,不敢懈怠,更没理由来庆祝什么胜利。他的神情当中,更多的是悲愤。   新来的六千生力军去驻守城防了,程务挺麾下的八百残卒总算得以喘息。薛绍带着三刀旅的人一起去慰问了他们。   当初被恶来麾下的老兵们试为毛头小子的第三旅新兵们,在经历了一场朔州攻防战与黑沙奇袭战之后,彻底的褪去了以往的青涩与懵懂,成了老兵们心目中真正的袍泽,而不是矮他们一头的新兵竿子。   再者,黑沙奇袭战的大胜,直接导致了突厥人的撤兵。因此,老兵们对第三旅的人开始分外的敬重,看待他们的时候,也由以往的“俯视”变作了“仰视”。   第三旅的卫士们分明感觉到了自己在老兵们心目的形象发生了改变,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一股强烈的自豪感与荣誉感,都以报出“我是三刀旅的人”这样的名号为殊荣。   一时间,三刀旅成了朔州城中一块无比响亮的金字招牌。就连新来的程齐之等人所率领的军队,也对“三刀旅”的大名如雷贯耳,对他们的事迹惊叹万分、引以膜拜。   凯旋归来的三刀旅,每个人都成了无上光荣的大英雄。只不过三刀旅生还这的有七十个人,人们不大可能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但是有一个名字绝对是朔州所有人都知之甚详、每天都要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   这个人,不是三刀旅的旅帅薛绍,也不是天神下凡的薛楚玉,而是那个号称“我胸大”的女中豪杰——安大将军!   在朔州前线和野战军旅这样的地方,女人绝对罕见,偶尔能见到一头羊可能都是公的。月奴既年轻又漂亮,本就是一朵另类奇葩的存在。再如果这朵奇葩能征惯战不输男儿,再加上她在战场之上立下了奇功,本身又是一个性情飞扬耿直爽利的风火女子——她不出名,就真是没天理了!   三刀旅的安大将军,成了整个朔州最为闪亮的绝对偶像。这里成千上万的卫士,或许有人不认识程务挺也有人不认识薛绍,但是绝对每个人都认识月奴。只要月奴往朔州城里一走,那绝对是集万千注目于一身,拉风酷炫到不行。   月奴开始有点不习惯,也有一点紧张。但是后来越来越享受这样的感觉了。以往她只是一个藏于深闺中的奴婢,不知闺房之外的世界为何物。现在有了这样的一场经历,她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是属于军队的。这虽然是一个属于男人的世界,但她生就了这样的性格、练就了这样的身手,如果不在军队里讨生活,那绝对是枉活一世!   以后要是能够一直留在军队里,那该多好!——月奴心里,有了这样的一种奢望。   不过想归想,月奴可不敢对薛绍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享受了一回英雄的待遇让她特别受用,但她始终没有忘了,月奴就是月奴,不管是在家里担茶倒水还是在两军阵前擒杀敌将,月奴永远只是公子的影子。   稍事安顿与歇息,朔州城里渐渐安宁。   次日,薛绍再来私下拜会程务挺。昨日入城后,薛绍已经听到了一些关于李仙童的风闻,今天就是要来问个清楚明白。   程务挺不加掩饰与修饰,把李仙童前前后后的一些言行举止,都对薛绍说了。   薛绍呵呵一笑,“这个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   “李仙童处心积虑要害死公子,公子莫非半点不惊不怒?”程务挺挺惊讶。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他要是不这样做,我反倒是惊奇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爷孙俩还会对程将军下黑手。”   “是啊,最初我也没有想到。”程务挺的神色一下就黯然了下来,重叹了一声一拳砸到自己的大腿上,“一万多兄弟,死得只剩八百了!——李崇义那个老贼胚,要是早几天派了援军来,我这些可怜的兄弟,何置如此?!”   薛绍双眉紧拧的点了点头,“李崇义身为行军长史,边关危机他不敢不发兵来救。但是什么时候发兵,就全在他一念之间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的心思十分恶毒,他仿佛就是要让程将军的麾下打个精光、元气尽失,但又不至于丢了城池、坏了国本,从而让他自己引火烧身。这个老贼胚,真是心术够深!”   “老贼,我与你势不两立!!”程务挺双眼通红雷声暴喝,双拳怒砸而下,身前一案摆放茶水的茶几轰然粉碎!   “将军!!”门外的副将不知何故,慌忙入内。   “都出去,没你们的事!全都给我走远一点!”程务挺大声将他们斥退。   这种事情,手下的这些将军们不知道为好。因为他们非但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还有可能在心里留下很多的阴影与包袱。否则一传十十传百,这很有可能影响到军队和团结,和将士们对朝廷的忠诚。   就像那些明知被人陷害还会义无反顾上城杀敌的袍泽们一样,程务挺就算遭受了再多的委屈和辛酸,也只会装在自己一个人的肚子里。   为将三十年,程务挺一直都认为——既然身为统兵大将,就必须为麾下兄弟们的生死负责,也必须肩负起上面压来的重担。   “恶来将军,真的是一个很纯粹的好将军。”薛绍由衷的赞叹道,“我当以恶将军为榜样!”   “别!”程务挺摆着手苦笑,“程某太过愚钝,常年被那些掌权书生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害死了不知道多少肝胆兄弟。朔州一战,朔方军九死一生。我老程上万个血水兄弟,全都要埋骨于长城脚下了。如果老程能够聪明一点的早点识破老贼的险恶用心,能够聪明一点早点做出应对与防备,何至如此?”   “事已到些,将军也不必太过自责。”薛绍道,“常言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将军还是得要向前看,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听到这话程务挺醒了醒神,“你说得没错。死者已矣,我必须要对活着的兄弟们负责,不再让他们步上冤死之途。李崇义那个老贼,我是一定要亲手干掉他,为我死难的兄弟们报仇的!还有李仙童那个小杂碎,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样干掉!”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没错,这爷孙俩都该死。但是所有矛盾的根源,其实都不在他二人。将军可曾相过,是在哪里?”   程务挺皱了皱眉,“老程数年难得回一次长安,人不在朝堂,罕知朝政之辛秘。只是隐约知晓,羽林卫将军李尚旦执掌北衙禁军,令天后颇为忌惮。二人势同水火,但是上面又压着一个皇帝陛下。因此,他们只能把争斗转到了私底下、转到了外地和边关。”   “程将军睿智,见地极好。”薛绍说道,“只不过稍有偏颇。李尚旦何德何能,敢于天后争锋?”   “……”程务挺略微一怔,会意的点了点头,也就不必说破了。   李尚旦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忠心走狗,皇帝让他对着谁吠,他就只能对着谁吠——那么归根到底,朔方军的惨死,其根源在于皇帝与天后的争权!   有些事情薛绍不大方便跟程务挺明说,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尤其是二圣之间的一些事情,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绝对是不敢过问、不敢议论的“政治禁挛”。   对于二圣之间的事情,薛绍知道的,远比这些时代的任何人都要多。   这些年来,皇帝李治由于身体、性格和才能等等各方面的原因,在施政治国的方略上极大的仰仗他的皇后。到现在,武则天已经直接代表皇帝在临朝称制了。   李治身为皇帝,普天之下唯我独尊。他虽然无力治国,但不代表他会甘心让出自己的皇权屈居于人后,于是他精心的把自己的皇后培植为执政代言人,然后他只需要管好自己的皇后这一个人,就可以了。   这些年来,皇帝李治对于武皇后是既委以信任与重托,又极力对她进行各种钳制,以防自己被完全架空。   在政治上,朝堂的军国大事——类似此次裴行俭率三十万大军北伐的大事,那是一定要李治出面才能拍板决定的。   在军事上,武皇后想要染指御林军兵权?休想!——李尚旦,给我咬她!   在人事上,宰相的任命权那绝对是李治牢牢掌握的,郝处俊在朝堂上跟武皇后叫板对抗了那么多年,要不老得快死了都不会从相位上退下来。至于其他的官员,李治大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当然还有一个例外:武家人不能随便当大官,犯了错误一定要重罚,实行双重标准。武承嗣和武三思不是刚刚就被扒了官吗?——皇后的娘家外戚想在李唐的朝廷上发展壮大,没门儿!   至于在经济、文化和生活等等各个方面,小事情李治都不闻不问,一旦涉及到原则的大问题,李治是绝对不会相让的。甚至对于后宫争夺,李治也是一直背后操纵的。就拿王皇后与萧淑妃的惨死来说,如果没有皇帝李治的默许和授意,武皇后敢将这两个失势的前皇后与四妃之一,剁去了手脚泡进酒坛子里吗?   所以,别看现在武皇后都临朝称制了,归根到底,她也仍旧只是李治的一个代言人。   这就好比,李治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就算他常年在外面旅游不回公司,公司也仍是他的;武则天每天抛头露面管着公司里所有的大小事情,看起来就像是完全接管了整个公司。但实际上她也就只是一个CEO,只要李治一天还活着,公司就一天不会是她的!   薛绍的寥寥数语,让程务挺心中茅塞一开,顿时颇有一些心灰意冷之感。   “我等武夫,死则死尔,但求保境安民、报效国家。”程务挺喃喃的道,“却不想死于政争、死于阴谋、死于自己人之手!……程某为万余死难兄弟,寒心!”   薛绍也是轻叹了一声,我也挺寒心,但是这没办法。至高政治层面的二圣之争,会导致下面的人马出现两方派系,两方派系会因为暗争暗夺而出现伤亡,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万朔方军,只是众多牺牲品当中的一部分罢了。   要想从根源上消除这样的负面因素,只有一个办法——让二圣,变成独圣!   这种事情,谁能办到? 第0255章 收获不小   有件事情薛绍和程务挺的心里都有数,政争,甚至包括江山皇位之争,实际上是没有绝对的正义与邪恶之分的。只在分出胜负之后,执掌了话语权的胜利者肯定会大肆宣扬自己的正义性,同时将对方批判为邪恶者。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放到眼前来说,李崇义一家子人绝对忠于皇帝李治,而薛绍和程务挺不管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都把政治投资押在了天后的身上。   两方人马之间,其实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有利益与立场的差异。   只不过,这一次李崇义为了打击程务挺的势力,拿朔方军一万多将士的性命来做了牺牲,这件事情他是绝对触犯底线了。别说是程务挺不能忍、薛绍看不过眼,就算是皇帝李治本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会饶他李崇义不得!   相比于李崇义与程务挺的政争,薛绍与李仙童之间的争斗,倒显得有点小儿科了。在是否发兵救援朔州、何时发兵救援朔州的问题上,李仙童是没有什么决策权的。他想要做的,只是用那一批逃兵的把柄来,假装糊涂的把“冒充”薛绍的那个“家奴”给办了。   只不过事情很凑巧,薛绍来了朔州与程务挺呆在了一起,二人又归属于同一阵营,李仙童又是李崇义的亲孙子。   这样一来,两件事情好像就合而为一了。   眼下李仙童带着兵来“救”朔州了,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薛绍还得和程务挺好生商议。   “此仇不报,非君子!”程务挺想起那些阵亡的兄弟们,就恨得咬牙切齿双眼通红,“但是我以为,还是要以军国大事为重。眼下朔州之危刚刚缓解,突厥人的威胁时刻都在。万一他们又来一次疯狂的反扑,朔州如果不凭借并州的兵力援助,是绝对守不住的。所以我认为,李仙童既然带兵来了,那就权且只当他是一支援军、是我们的袍泽。至于其他的帐,日后再行清算——薛公子,以为如何?”   “正合我意。”薛绍说道,“其实当初还在并州的时候,我就早已查觉到了一些端倪。为了不破坏北伐大局,我隐忍未发。我把第三旅的人马拉到野外和朔州来操练,也有避开和李仙童的正面冲突的用意。没想到他却是心急得很,抓到一点契机就不肯放过我。”   程务挺皱着眉头,“就连李多祚都被抓了,看来他们的确是证据确凿。上次李仙童来的时候,如果你仍在朔州,我真担心你会被他依法逮捕。现在他又来了,你打算如何应对?”   薛绍笑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恶来将军,不必担心。”薛绍不急不忙地笑道,“在左奉宸卫的时候,我和李仙童其实没有深仇大恨,只是因为一些立场与利益上的差异,有了一些争斗。只不过那一次李仙童输得太惨了一点,在左奉宸干了十年,突然一夜之间没了立锥之地。东宫收留了他,他却不大乐意留在东宫苟延残喘。他知道我作为一名小卒出征到了并州,他便自请调任并州大都督府,成了他祖父李崇义的手下。并州是他家的地盘上,这恐怕是他最好的报仇机会了!”   “哎,人在官场,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程务挺叹息,“我老程又招谁惹得谁了?李崇义,我与他素日无冤往日无仇,就因为他忌惮我军功太大,怕我回朝之后对他儿子李崇旦构成威胁,他就这样对我!一万多兄弟,因此而冤死!我程务挺是个大罪人哪,我对不起兄弟们!”   “算了,不必说了。”薛绍道,“我觉得,当务之急我们仍是要稳固边防,静等裴元帅的主力大军开到。李仙童来了以后,还是应该笑脸相迎,好生对待。这一点,恶来将军一定要说服你的那些性情刚烈的手下。不要因为一时之愤,而坏了军国大事!”   “好,他们没问题!”程务挺答应得很干脆,“只要我一句话,他们上刀山下油锅都没二话,绝对不会在这关键的时候因为一时冲动惹出乱子!”   “那就好。”薛绍点了点头,“至于我的问题,恶来将军大可不必担心。李仙童的那一点小阴谋小阳谋,还奈何不了我。如果没有一两手准备,我也没那个胆子出手去救那些逃兵们。既然他把这件事情当作把柄来打击我,我就给他来个顺水推舟。到最后鹿死谁手,拭目以待!”   程务挺连着轮了好几下眼睛,表示非常的迷茫,“这……行军长史执掌军中一切律法与刑罚,就连李多祚都被拘押下狱了。薛公子,请恕程某冒昧,你将如何应对这一场风波呢?”   “山人自有妙计。”薛绍呵呵直笑,“非是我信不过程将军,只是有些事情在没有揭晓之前,不大方便说破。就请让我,卖一次关子吧!”   “好吧,那程某也就不多问了。”程务挺抱了一拳,“无论如何,这一次的朔州之战,多亏了薛公子出力相助。否则,程务挺百死难辞战败之咎!大恩不言谢,今后薛公子但有用得着我程务挺的地方,只管开口!”   “恶来将军,言重了!”薛绍笑着回了一礼,“你我皆是大唐武夫,本就同仇敌忾肝胆相照。今后,那便同舟共济就是了!”   “哈哈,薛公子不愧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大族子弟,这话说得极是中肯,正合我意!”程务挺抱拳再拜,“那就——同舟共济!”   稍后,薛绍与程务挺一同来到关押俘虏的地方,行军总管府的后院之中。   负责看押四个突厥俘虏的,是如今朔州的“全民偶像”安大将军和三刀旅的卫士们。   薛绍和程务挺到了后院,隔着老远就听到月奴和那个女俘在斗嘴。   “怎么样,本将军换回了大唐女儿装,你还敢骂我是丑八怪吗?”月奴的声音里满是骄傲。   “就是丑八怪!丑八怪!”女俘很不屑,“你也不照一照镜子先看看自己这副尊荣,脸上抹得像猴子屁股一样,那么多的花钿乱七八糟的贴在脸上,像是粘着几坨羊屎,真难看!还有,你那嘴唇也涂得太吓人了,血盆大口吗?”   “我撒了你的破嘴!”   “来呀,有本事放开我,我跟你打!”   薛绍和程务挺听了一阵暗笑,果然是一山难容二虎,更何况还是来自对立山头的两只母老虎!   “月奴,住手!”薛绍走进去喝停。   月奴气乎乎的从看押女奴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薛绍当场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了!!”   月奴一向只穿男装服胡,也不知她今天从哪里找来了一套太平公主习惯穿的那种及腰长裙,丰满的美胸半露出来,一片雪白波涛汹涌,身材的确是没得说。但是一向素面朝天不抹什么胭脂水粉的安大将军,今天居然画了一脸的大唐仕女妆。光是那两片嘴唇就涂得像是吸血鬼一样了,花钿贴得很难看,眼线也画得很歪歪斜斜很粗很夸张。   还真不怪那女俘骂得刻薄,月奴这妆确实化得惨了一点。这要是在半夜里遇到,真能把人的魂给吓飞了!   听到薛绍这一喝斥,月奴慌忙双手捂住脸,落荒而逃。   “我、我去洗脸、我去更衣!”   程务挺和旁边的三刀旅卫士们发出一片干咳声,憋笑都要憋到内伤了。   薛绍则是哭笑不得的直叹气,“这个家伙,是越来越胡闹了!”   “要我说啊,安大将军真是一个可爱的好姑娘,为人特别的耿直和爽快,比很多男人还要更像是一个男子汉,就像是咱们军队里的大老爷们儿一样!”   薛绍很是无语,“恶来将军,你这是夸人呢,还是骂人呢?”   “夸,真夸!”程务挺哈哈的大笑道,“大唐天底下的千万女子,也就只有一个安大将军能和咱们这些军旅武夫臭味相投,那绝对是奇珍异宝啊!”   “我看是活宝才对!”   二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进了关押着那个中年贵服男俘虏的房间里,薛绍派了郭安和另外三名精干的手下卫士,日夜片刻不离的严密看管他。   中年男俘看到薛绍与程务挺进来,无动于衷的只是坐在那里,慢条斯条不慌不忙。   “审过了吗?”程务挺瞟了他一眼,问道。   “一路走过来我问过几次,他们全都什么也不肯说。”薛绍说道,“不过没关系,他们自己不说,会有其他人告诉我们,他们的真实身份的。”   程务挺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等裴元帅到了,让裴元帅想办法让他们开口?”   “不用等那么久。”薛绍笑道,“如果这几个人真是特别重要,突厥人那边自然会派使者来谈交换俘虏的条件。如果这几个人根本就不重要,那也就无所谓审与不审了。”   “言之有理,读书人的脑子就是灵光!”程务挺眼睛一亮,“如果这几个人不重要,我估计突厥人也就不会那么仓促退兵了。”   听到这话,房间里一直装作十分淡定的中年男俘突然一下扭过头来,一脸的惊愕,“谋主真的退兵了?!”   “嗬,原来你不是哑巴?”负责看守他的郭安笑道,“这汉话说得还挺顺溜!”   薛绍与程务挺会心一笑,这家伙绝对是一个突厥牙帐里的重要人物,否则,听到“军国大事”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程务挺给薛绍递了个眼神,二人退出了房间来,程务挺说道,“阿史德温傅在与阿史那伏念合兵之前,也曾自称可汗。合兵之后,伏念为大汗,温傅为小汗与谋主军师。这个家伙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称呼阿史德温傅为‘谋主’,而不是像绝大多数的突厥叛逆那样尊称他为‘可汗’,那就证明这个家伙的地位,可能不比阿史德温傅低多少!——看来,你这一次收获绝对不小!”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这四个人当中,最没有地位的恰恰就是刚才这个家伙!”   “什么?”程务挺顿时吃了一惊。 第0256章 爱兵如子   薛绍把程务挺请到一边,说道:“这一路上回来我就在观察,我发现这四个俘虏当中最显眼的自然是那个女子,但无论她的身份怎么特殊,她对于军国大事来说并不重要。从外貌与服饰上来看来,刚才我们眼前的那个男人,很像是一个大人物。其实,不然!”   “何以见得?”程务挺问道。   “眼神!”薛绍说道:“一个的眼神,是很难掩饰的。这个男人经常是一副沉默又淡漠的样子,尽量装出一副不怒自威的神色。但是我曾不止一次的从他的眼神当中,看出恐惧与彷徨。就好比刚才,他听到突厥退兵马上就慌了。如果真是一个大人物,他应该会更加沉得住气,更不应该对于己方人马的撤退表示出那样的惊叹,因为那根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么我猜测,他或许有点身份,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在军国大事上有着重大决策权的首脑人物,因为他想不到这一层!”   “有道理!”程务挺深以为然的点头,“那安大将军抓过来的,另外两个男人呢?”   “年轻那个时常以草原贵族自居,骄横跋扈桀骜不驯也没多少见识,像是一个纨绔膏梁,可能是某个大人物的儿子。”薛绍说道,“至于另一个男的,一路上走过来最沉默寡言、最不起眼的就是他,从装束上看也像是一个侍卫或是奴隶。但是我觉得——他绝对是这四个人当中,最有份量的一个!”   “为什么?”   “因为他太安静了。”薛绍说道,“突厥与大唐为敌,我们这些人奇袭牙帐杀了他们不少人,是他们的生死仇敌。在月奴和那个女俘斗嘴激烈、看起来像是要动手打人的时候,那个纨绔男子都不止一次的挺身而出帮腔骂人。突厥人的性格一向都是野蛮跋扈的,但是那个理当以保护主人为责任的奴隶或者侍卫,却是异常的安静一直都在保持沉默。如果不是重要的人物害怕从言行中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他怎会如此?——打个比方,如果是我的家奴在我被外人欺负的时候像个缩头乌龟,我一定饶不了他。可是,那个纨绔青年和跋扈的女俘虏从来没有对他表示过任何的不满,至于这个华服中年男子,则是一直都在努力的扮演他们的领袖。这三个人一直都在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就是为了掩护他!”   “聪明!”程务挺眼睛一亮,“我们去看看他?”   薛绍笑着摆了摆手,“不看,就这样晾着他,让他以为我们没有任何查觉。俘虏在手,主动权也就在我们手上了,着急的应该是突厥人才对。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心。我们不妨静观其变,看他们还能如何表演!”   “有意思!”程务挺呵呵直笑,“就像猫玩老鼠一样!”   薛绍哈哈的大笑。   这时月奴走了过来,换回了她的那一套侠衣劲装,脸上一片通红,显然是使劲的搓洗过了。   薛绍看到她就好笑,“你以后别再往脸上涂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惨瘆人的!”   月奴左顾右盼一脸通红,有点无地自容的样子,讪讪的小声道:“我也是女人嘛,偶尔……试一试!”   “那你也画得好看一看,像个女鬼一样!”薛绍哭笑不得。   “从小到大我没学过,也没有人教我……”月奴讪讪的道。   程务挺在一旁呵呵直笑,“薛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孩子嘛,爱美是天性!安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就该打扮打扮。她不会,你可以亲自教她嘛!”   薛绍摇头直笑,“等回了长安再找人去学,那种衣服也不要再穿了,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   正在这时,程务挺的一名副将小跑过来,“报,将军!——并州援军主力到了!”   “嗬,李仙童那个小杂毛来了!”四下无外人,程务挺满嘴不屑的道,“来了就来了呗,嚷什么!”   副将说道:“他们请求将军开城放关,引导军队进入指定的屯营地点。”   “知道了。”程务挺满不在乎的道,“就让那三万人马屯在城北空地,挨着长城驻扎。粮草什么的,他们自己应该带了。羊酒犒军,绝对没有。告诉他们,朔州城里四条腿的,只剩战马和胡床了!”   副将哂笑了一声,“是!”   “你让程齐之去安排这些事情,他和李仙童曾是同僚,彼此相熟。”程务挺将手一挥,“我懒得见到那个小杂毛!”   “是!”副将应了诺,小跑着走了。   薛绍笑道:“恶来将军,果然是嫉恶如仇啊!”   “我也想一刀割了那个小杂毛!”月奴愤愤的道,“他居然还想把公子抓起来,真是活腻歪了!”   “你一个女孩子,怎能骂粗话?”薛绍一瞪眼。   “我错了!”月奴慌忙吐了一下舌头,讪讪的退后了两步。   程务挺哈哈的大笑,“你们这小两口,还真是有趣!”   月奴脸一红,其实我们还不是小两口呢……   “朔州这场大战,实在是太惨烈了。恶来将军的麾下杀得只剩八百勇士了,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三刀旅也有好些个兄弟,和你的人在一起治伤。”薛绍说道,“我们一起去探望伤员吧!”   “正合我意!”程务挺一挥手,“走吧,我带你们去!”   薛绍叫上了薛楚玉与郭元振,一行人和程务挺一起去探望伤病员。   大唐时代的医疗并不发达,像程务挺这样中了一箭连肉带骨的割开疗伤,没个半年无法完全康癒。他算是幸运的了,很多受了刀剑疮伤的人只能截肢,运气好或许能够活下来。军队里,伤员的死亡率一直都很高。   薛绍心想,如果能有一批外科大夫给这些伤员治伤,那该多好。大唐军队的后勤保障措施,亟待加强!   几百伤兵住在一起,军医也就十来个,由于后方补给不力,各种药物都很稀缺。伤员们都很痛苦,时时听到哀号之声传来。   上了战场,这些人都是生死活虎毫不畏死的勇士。但是一旦躺到病榻上,病魔的折磨远比敌人的刀剑更加让他们痛苦。   越是英勇的勇士,越忍受不了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所以,很多人都发出了凄惨的大叫,脾气也变得非常的粗暴。   并不是他们怕疼,怕死,而是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了一个——废物!   程务挺和薛绍一出现,伤员们顿时来了精神,有人爬着向他们靠近,有人大声的哭泣,也有人声嘶力竭的怒吼着——   “我还有一条腿,我还能骑马!”   “把我刀还给我!”   “我要去战斗!送我上城楼!”   “兄弟们——”程务挺一声大喊,伤员们都安静了一下来。   程务挺的眼眶都湿了,将几个爬下病榻的上扶着躺了回去,声音都有一些颤抖,说道:“你们要安心养伤,尊重军医,要像服从我的号令一样听军医的话!等你们的伤好了,又是恶来麾下的一条好汉,我们一起去砍突厥人的狗头!”   “好——”伤员们大声应诺,听起来就像是出征前的誓师。   月奴已经跑到了几个三刀旅的卫士病榻前,去给他们整理伤口,担茶倒水,轻言细语的安慰他们,逗他们开心,就像是一个大家庭当中贤惠能干的主母一样。   薛绍看着眼前这一切,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难怪兵书中说,“知兵者不好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场战争下来,无论胜负都要死很多人,都要增加许多这样的伤员。轻伤的,以后或许还能康复,活得像一个正常人。很多残废了的只能黯然退役。回到地方上,这种人的生活很难有什么保障,就算不会缺衣少食,人生也将变得一片灰暗。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薛绍和程务挺、月奴等人,一起在伤兵营里抚慰这些伤员们,呆了很长的时间。在军队里,伤员是最为特殊的一个群体,他们无伦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特别需要他人的照顾与安慰,尤其期待他们心目中的精神领袖,能来看一看他们。   薛绍看得出来,程务挺是真心的关怀这些伤员们,绝对没有因为他们变成了累赘而嫌弃他们。轻伤的,程务挺很是期待他能早日康复,再回到自己的身边一起并肩战斗;重伤的,程务挺斩钉截铁的承诺一定帮他们争取到勋爵,尽力安排好他们的退役与抚恤,好让他们以后的生活和人生有个保障。   爱兵如子,就是表现在这些细节上。恶来带兵有方、极受部下的尊敬与爱戴,不是没有道理的。   薛绍从程务挺的身上,真的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一行人正在伤兵营里忙活的时候,那名报讯的副将又来了,这回跑得有点仓促,甚至还有一点慌乱的样子。因为在场人多而且有点嘈杂混乱,他便隔了老远大声地喊道:“报——程将军!人来了!”   “嚷什么!”程务挺正在和一个较为亲密的伤员手下谈心,没好气的大声吼道,“让那个杂毛到总管府正堂等着!”   “不、不行啊,将军!”副将满副惶恐,匆忙朝程务挺这边小跑过来。   他还没有跑到程务挺的身边,伤兵营的门口走进来一群人,传来一个略显苍老但是雄浑通透的大嗓音——   “恶来,几天不见,你老小子骂人的功夫见涨啊!”   薛绍正背着对大门给一个三刀旅的伤员兄弟包扎伤口,听到这声音猛然起身一回头,惊喜道:“裴元帅?你怎么来了!!” 第0257章 苦尽甘来   裴行俭一现身,马上引起了轰动。程务挺惊愕不已的一下跳了起来,像是一个毛头小伙儿一样跑到裴行俭的面前,无比开怀的哈哈大笑,“老狐狸,你还是这么狡诈啊!来了都不通知我们一声!”   “承你吉骂!”裴行俭笑呵呵的道,“连你都想不到老夫到了朔州,敌人就更想不到了!”   “兄弟们,快——”程务挺开心的道,“拜见裴元帅!”   众军士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抱拳齐声:“拜见裴元帅!”   “兄弟们不用多礼!”裴行俭连忙走进来抚慰那些伤员,神情和蔼言辞亲切,就像是一个好好先生和临家老头儿一样。   卫士们受宠若惊,裴行俭可是如今大唐军界的头号人物,在士兵的心中如同神砥一样的存在。别说是普通的小卒,就是程务挺这样的大将,在裴行俭的面前也像是一个乖乖仔一样。   早年裴行俭被调到西域做官,从一个六品小官做起,后来做到了安西大都护,治管大唐天下河套以西的大片疆域,成为西域半壁江山的军政首脑。当时,恶来程务挺就曾在他的麾下效力,率领西军打了不少的胜仗,恶来从那时候真正开始名声雀起。   后来裴行俭被调到长安户部为官,程务挺也调到了河北、辽东一带驻守边关,两人不再是上下级的关系。可是程务挺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裴行俭,逢人便说自己是裴公一手带出来的,大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味道。   军队里,上下级之间的感情向来浓烈而牢固,就好比薛绍与第三旅的卫士郭安,那绝对比亲兄弟的感情还要好。有遭一日让郭安去为薛绍两肋插刀,他绝无二话。   裴行俭为官为将数十年,带出了不少像程务挺这样的人。如今镇守西域的安西副都护王方翼,就是与程务挺齐名的大将,二人当年堪称是裴行俭在西域的左膀右臂。还有此前薛绍在并州见过的虎老威不倒的老将军李谨行,李谨行的副手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这是两名擅长冲锋陷阵的猛将,曾经也是跟在裴行俭的麾下打杀出了军功、打出了名望;青壮派的右卫中郎将李多祚和羽林卫将军张虔勖,甚至包括此前战败的曹怀舜与此次一同出征的行军副总管唐怀壁,这些人都可以算作是裴行俭带出来的人。这些人又都另有麾下和门生,他们就像是裴行俭的徒子徒孙,无不对裴行俭心悦诚服顶礼膜拜。   在如今大唐的军队里,裴行俭的声望与影响力,绝对无人可比!   裴行俭进了伤兵营,没有急于和程务挺及薛绍叙旧说军务,而是先花了许多的时间亲自慰问这些伤员,然后让身边的行军管记苏味道等人记下他的话——不惜一切代价,全力医治朔州一战的所有伤员,论功行赏、合理抚恤、妥善安顿,不得有误!   前方行军大总管发出的这种军令,就是大唐的军国大事,不亚于朝廷的诰令。要是有人敢怠慢这些伤员的医疗或是克扣抚恤,或是在勋爵评定与回乡后的田产安排上做手脚,那就是找死!   薛绍顿时就感觉到,身为一名军事统帅绝对不是只要打好仗就行。他拥有很大的权力,也承担了很多的责任。一场战役,参战者数以十万计,这些人都把性命交托在了统帅的身上!   有多大的权力,就意味着承担了多大的责任与压力。裴行俭在伤兵营里的一句话,一锤定音——这些伤员的医疗、勋爵、退役与返乡安顿的事情,我裴行俭管了!   伤兵们顿时欢欣鼓舞。他们今后的命运因为裴行俭的一句话,就有了保障!   这就是权力!   薛绍心想,权力是用来对付敌人的最强有力工具;但是合理的运用权力来行善和做好事,更是一比无法估量的巨大收获,良心上也会多些安慰!   “承誉!”进了伤兵营这么久,裴行俭第一次叫薛绍。   “在!”薛绍上前,以麾下小将的身份,军礼参见。   裴行俭上下打量薛绍一眼,顿时笑了,“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已经变得像黑炭一样了。这要是在别的地方碰到,老夫未必能认出你来。”   程务挺等人都哈哈的大笑。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裴行俭说道,“干得不错,继续努力。”   “是。”   裴行俭将手一挥,“走,我们去行军总管府叙话!”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几个月的艰苦磨炼,裴行俭用一句“干得不错”来做了总结。   虽然这四个字简单到有些草率,但在军旅当中、在上级当众评定下级的时候、尤其还是裴行俭这样的至高统帅,这已经是一个很高的评价。收复了朔代、又打了一场艰苦的朔州攻防战的程务挺,这会儿正像个孙子一样车前马后的在裴行俭身边打小跑、献殷勤,显然就是生怕挨骂!   军旅武夫,绝对不会像仕大夫那样热衷于彼此吹捧与虚言客套。再深厚的袍泽感情,他们也都习惯藏于心中。往往对一个人越是感情深厚,就越是骂得直白粗鲁,甚至是拳来脚往。   军人的感情,向来是深沉,厚重,不溢于言表。   一行人到了总管府,裴行俭居中坐下,其他人都站着。程务挺笑嘻嘻的亲自给裴行俭倒茶,再没有半点“恶来”的虎威,活像是程齐之在伺候他时的样子。   “恶来,这回你损失惨重了。”裴行俭说道,“整整一军,一万二千五百名彪悍虎狼之士,打得只剩八百残卒了。心疼吗?”   程务挺可怜兮兮的直点头,“大帅深知我心。”   “别装出这副可怜的样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裴行俭笑了一笑,说道:“恶来麾下,怎能无兵?——我准了!”   “谢大帅!”裴行俭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看那情形跪下给裴行俭磕头的冲动都有了,万分激动的道,“大帅,你就是我的再生爷娘啊!”   薛绍略感好奇,裴行俭和程务挺之间还真是有默契,刚才裴行俭准他什么了?   薛绍正嘀咕着,程务挺真有点嬉皮笑脸之风范的伸出两个指头,“两军,两军怎么样?”   “你不要得寸进尺!”裴行俭脸一板,“老夫麾下的精锐骑兵,不多!”   “大帅,你这次可是带了三十万大军,还不许我挑两军越骑?”程务挺讪讪的道,像是在菜市场买菜一样讨价还价,“两军,就两军吧?老爷子,我给您磕头了!”   说罢,程务挺真要跪下去。   屋里的一些人都看着好笑。   “行了,别装疯卖傻的!”裴行俭又好气又好笑,手一挥,“就两军,不能再多了!”   “大帅,你真是我亲爹啊!”程务挺无比开怀的放声大笑。   屋里的人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薛绍这才明白,裴行俭是准了程务挺再去挑兵,组建自己的部曲。以往恶来麾下是整整一军人马的编制,一万二千五百人。朔州一战几乎打光,现在裴行俭准他扩充了两军,两万五千人!   这可算是裴行俭这个行军大总管,对程务挺此前收复朔代与守住朔州的一个重大奖励了。   薛绍心想,李崇义想方设法不惜触碰底线,就是要剪程务挺的羽翼、打压他的势力。现在倒好,裴行俭一来,程务挺马上就原地满血复活,还变得更加强大了!   裴行俭的这一记手笔,大有一力压百巧、反扇李崇义一个大耳光的味道啊!   想到这些,薛绍心里不禁有点热血沸腾了。老爷子来了就是好了,无论是我这样的小猢狲还是程务挺这样的大猢狲,都有了大树可以依靠。这个想法虽然有点谄媚和没出息,但事实确实就是如此!   在军队里,真的是得有大靠山才能立足稳固。就拿这一次的事情来说,如果不是裴行俭对程务挺的特别照顾,他麾下的人马打光了就打光了,以后只能乖乖的跟在裴行俭的麾下做一名帐前听用的将军。   对于带兵的将军来说,手下有一支唯令是从的亲勋部曲那才有底气。光竿司令,官再大也是屁用没有。就好比武三思,他此前还是三品右卫将军,官真的是够大了、仅次于检校右卫大将军裴行俭。可是武三思的手下一个兵也没有,他的官职也是说扒就扒了。相反的,本职是户部尚书这样一个文职的裴行俭,现在的武职只是一个检校右卫大将军,可是他在军队里能做到振臂一挥应者云集,谁来扒他的检校官试试看?   两军人马,裴行俭等于是送了一份安生立命的本钱给了程务挺,也是他今后最大的政治资本。   “承誉。”裴行俭唤道。   “在!”薛绍站了出来。   “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做旅帅了。”裴行俭挥了一下手,他的一名近卫抱出来一大包东西,“这是你的东西,拿去吧!”   薛绍接过那一大包东西,很沉,打开来一看,里面有一套崭新的明光战甲,几套新的赤色军服和绯色武官朝服,另有一本新的军籍,上面写着“右卫勋一府正五品上左郎将,薛绍”!   程务挺凑过来一看,哈哈一笑:“终于苦尽苦来回复正身了啊,这马上还升官了,恭喜恭喜!”   “有什么好恭喜的。”裴行俭淡淡的道,“这是朝廷早就有了的任命,只是老夫一直藏着没有给他罢了!”   程务挺笑得更大声了,“大帅,你太坏了!你把朝廷给薛将军的任命藏了起来,却造了个假的户籍让他以小卒的身份从军,让他这几个月来吃尽了苦头还几度差点丧命!——你还是当年那只磨人的老狐狸啊!”   “恶来!”裴行俭大喝一声,老脸一板,“你老小子的两军人马,还想不想要了?”   “要、要!”程务挺马上讪讪的陪笑,“我错了,爹!你就是我亲爹!”   满屋子人都哈哈的大笑。   薛绍拿着梦寐以求的明光甲和精致光鲜的将官军籍,心里确实高兴,但也有一点不舍。   真是舍不得离开,三刀旅的这那些新兵蛋子们!   裴行俭仿佛是完全读懂了薛绍的心事,说道:“这次奇袭黑沙,你立下了大功。将要如何对你论功行赏,得是回朝之后由朝廷来执行。但是你麾下的那一旅卫士,老夫倒是有权现在就奖赏他们!”   薛绍顿时来了精神,“怎么个赏法?”   裴行俭笑得活像一只修炼得道了的千年老狐狸,“那就得看一看,你们抓来的那几个俘虏,有多少份量了!” 第0258章 大福将   是到了“验货”的时候了。   薛绍也很期待知道,他们千辛万苦拼死拼活捉来的几个俘虏,究竟有多大的份量!   裴行俭和突厥人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了,不久前阿史德温傅挑起的单于大都督府治下二十四州叛乱,就是他平定的。当时突厥人的伪可汗泥熟匍的人头,都被送到了长安。   对于如今突厥人内部的大小事情,没有人比裴行俭更加清楚。再加上他曾经在西域经营多年,那里安置了许多太宗皇帝平定草原之后迁来的突厥部族。裴行俭对突厥人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简直就是一个突厥通。   因此,突厥人任何的伪装,都难逃过他那双火眼金睛。   在见俘虏之前,裴行俭与薛绍私下密议了几句,讨论那几个俘虏的特征和来历等等。薛绍把自己的所见所想跟裴行俭一说,裴行俭就笑了。   “先把那个年轻的小子,带来!”   负责押来俘虏的,是一身戎装威武不凡的安大将军。   裴行俭早在伤兵营里就见到过她了,当时人多眼杂,他装作视而不见。现在私下见到,裴行俭乐得呵呵直笑,但有俘虏在场他没有多言,只叫月奴在门外先候着。待审完了俘虏再与她说话。   骄傲的突厥“贵族”青年被带进了受审的房间里,见到薛绍,旁边又有几个威武不凡的带刀侍卫,裴行俭更是不怒自威,让他感觉很紧张。但他装作一副大咧咧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在乎,连死都不怕一样。瞟了一眼裴行俭,他的眼睛就斜着瞪到天上去了。   “拖出去,砍了!”裴行俭毫无征兆的一声大喝。   “是!”左右的贴身近卫大声应诺,虎步上前就要拿人。   突厥青年被这一记突然的下马威给吓坏了,当场就跳了起来,“你想干什么?!我、我可是突厥阿史那贵族的王子,你们不能杀我!不然,我父汗会起倾国之兵来报仇!”   “王子?”裴行俭冷笑,用一口非常流利的突厥语说道;“没人比我对草原阿史那家族更加了解。上一次阿史那泥熟匍发动二十四州叛乱,他的人头被自己的手下砍掉送给了老夫,后来被送到了长安。当时,泥熟匍满门上下都被哗变的突厥人杀了个精光。至此,阿史那家族的嫡系血脉已经根绝,哪里还有什么王子?更没有什么可汗!!”   突厥青年顿时惶然一怔,瞪大了眼睛看着裴行俭,伸手一指惊慌无比地叫道:“你、你是裴行俭!!”   “大胆!”左右侍卫大怒,冲上前去就把他摁翻在地。   敢指着裴行俭的面门直呼他的姓名,大不敬。这些侍卫都是裴行俭的绝对死忠,根本无法容忍。   “放开我、放开我!”突厥青年这下是真害怕了,就连泥熟匍那样的人,裴行俭也能将他的人头送到长安。他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阿史那家的旁枝“贵族”,一万个自己这样的人加起来可能也不如一个泥熟匍。   裴行俭真要杀他,就如同杀只鸡一样!   薛绍在一旁看着,不由得会心一笑,以老狐狸的千牛修为收拾这匹乳臭未干的小野狼,真是大炮轰蚊子了。   “你的姓名。”裴行俭不怒自威的淡淡道。   “阿……阿史那,兀骨脱!”突厥青年被摁得脸贴着地面,咬着牙老老实实说道。   “身份。”   “突厥……王子。”   “砍掉!”   “慢、慢着!”兀骨脱慌了,大叫道,“好吧,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我是‘伪’突厥汗国可汗的嫡长子!——对,汉人管这叫太子,我是突厥太子!”   薛绍和裴行俭顿时笑了,果然是个贪生怕死的纨绔!   “你父亲的姓名。”裴行俭继续问道。   “阿史那……”青年很犹豫,不大敢说。摁着他的侍卫发力一扭他的胳膊,他顿时疼得呲牙咧嘴,大叫道——   “阿史那伏念!”   果然!   薛绍心中暗自一喜,这条笨鱼,的确是不小!   裴行俭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淡淡道:“行了,放开他。这种废物一点用处没有——把他的父亲给我带来!”   左右侍卫茫然一怔,他父亲谁啊?   当然这些人都很聪明,没有发表任何疑问,只是大声应诺,“是!”   兀骨脱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再也没有了半点之前的嚣张气焰,委曲求全的小声道:“裴元帅,请你不要虐待我的父亲,更不要杀我们!如果你放我们回去,我们可以率领突厥部族归顺大唐,不再发动战争!”   薛绍和裴行俭同时心中一喜——使诈成功,这小子果然沉不住气,一下就把他父亲供出来了!   一旁的侍卫们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那四个俘虏当中,居然有伏念本人在?   “你不配与我老夫谈这样的话题。”裴行俭很霸气的将手一朝外一指,“去,把你父亲叫来!”   “好吧……”兀脱呲着牙捂了捂被拧疼的胳膊,垂头丧气的往外走了。   “哈哈哈!”   兀脱刚刚走远,房间里爆发出一片大笑!   “安姑娘,你快进来!”裴行俭高兴的大声道。   月奴走了进去,正儿八经的抱拳一拜行了个军礼,“裴元帅唤我何事?”   “嗬,这姑娘还真把自己当个将军了!”裴行俭非常的开心,笑容满面。他或许真是有着强烈的“女儿”心结,除了特别的喜欢妖儿、收她做了义女,连妖儿最好的玩伴月奴,他也是一向特别的喜欢。   薛绍笑道:“裴公不要小看她,她现在可是朔州的大名人。”   “那是、那是!”裴行俭笑眯眯的道,“不光是朔州,这以后她还会是全大唐天下的名人哪!”   月奴迷茫的眨了眨眼睛,“裴元帅何出此言?”   薛绍呵呵直笑!   裴行俭也笑道:“安姑娘,你真是一员大福将啊!”   “大福将?”月奴一愣,下意识的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胸部。   薛绍差点一下噗哧笑出声来,憨妞,没人说你的胸!!   “安姑娘,你可知你从牙帐里抓来的两个人,是什么身份?”裴行俭笑问道。   “不大清楚,刚才那个年轻的,可能是个什么王子吧!另一个,可能是他的贴身侍卫或者门户奴隶。”月奴满不在乎的道。   “这姑娘,真是憨直得有趣啊!”裴行俭毫不掩饰他的开怀与畅快,大笑道,“憨姑娘,就让老夫来告诉你吧——那可不是什么贴身侍卫与门户奴隶,而是伪突厥汗国的可汗,阿史那伏念本人!”   “啊?”月奴愕然一惊,不可置信的捂了捂自己的嘴,“我抓了个可汗?”   薛绍微笑的点头。   “要不说,你就是一员大福将呢?”裴行俭非常欢喜地说道:“安姑娘,你这次可是立下大功了!虽然你不是北伐军中的正式一员,但是作为一名大唐的子民,你立下了这样的奇功也是一定会受到重赏的!本帅会把你的功勋记在行军功劳薄上,待回朝之后,朝廷必有重赏!”   “真的呀?”月奴这下开心了,咧嘴一笑,“裴元帅,朝廷都会赏我一些什么呢?”   “无礼。”薛绍笑着轻斥了一声,“这种问题是你该问的吗?”   裴行俭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呵呵直笑,“那老夫倒是想问一问,你都想要些什么了?”   “我想让公子升官儿,做更大的将军!”月奴不假思索的快语说道。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微然一笑,“傻姑娘!”   裴行俭笑着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呢,什么不要?”   “我就一直跟着公子就行了!”月奴笑嘻嘻地说道,脸上飞起一片霞云,“不过我倒是有个请求!”   “说。”   “如果公子以后行军出征,可不可以准许一直都让我跟着?”月奴说道,“我知道大唐军法森严,不允许家眷女子随军远征。但是可不可以稍稍的为我开个特例呀?嗯,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我就……随便说说,公子你不要骂我!”   “月奴。”薛绍说道,“不是我不让你跟着我,行军太过艰苦,军队是男人的世界,战争也很有风险。所以,历来战争不属于女人,必须要女人远离。”   “我知道公子是为我好,哪怕是骂我,也是为我好……可是,我就是想跟着!”月奴小声地说道。   裴行俭笑了一笑,说道:“这是小事,用不着老夫来准许,更轮不到大唐的朝廷来为你开赦特例。以后,私下再谈吧!”   “是!”月奴抱了一拳,不再多言。   虽然裴行俭没有明确答应,但是他的话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回旋余地,言下之意也就是说就算月奴以后一直随薛绍从军远征,也不是什么关乎律法与军规的大事,只是一件“私事”。   那就好办了!   月奴无比开心,转眸一看薛绍,眼神之中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她的惊喜与欢爱之意。   薛绍微然一笑,“去吧,把伏念带来!”   “是!”月奴欢喜的应了一诺,走出房间就一路打起了小跑,简直就是在欢呼雀跃。   “这姑娘真是天真活泼,率真耿直!”裴行俭笑眯眯的点头微笑,说道:“如果她是一个男人,或许真会是一名出色的将军!”   薛绍只是点头笑了笑,没有多说。如果以后一直让月奴跟着从军,这感觉会很矛盾。   从个人感情上讲,薛绍早就习惯了身边跟着月奴这个小影子,一同经历了黑沙一役之后,二人之间也增进了不少男女之情。如果有她一直跟在身边,作为一个男人来讲,的确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可是军队毕竟不是别的地方,先不说那些森严的规矩与诸多不便,打仗真是要死人的。但凡身经百战还能活下来的人,不是他武艺有多高强、保命的本事有多牛,而是他的运气特别好!   这次月奴运气好,没负伤还立下了奇功,可是下次呢?运气这东西,谁能说得准?   正琢磨着,月奴和几个三刀旅的侍卫押着那个“最不起眼”的中年俘虏、伪突厥汗国的可汗,阿史那伏念——进来了。 第0259章 你们的恶梦!   伏念进来后的第一眼,看的是薛绍,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转到裴行俭的身上。   “大名鼎鼎的裴闻喜,裴公,久仰了!”伏念说出了一口非常流利和标准的汉话,以手抚胸弯腰下身,对着裴行俭行了礼。   一路同行了近千里,这是薛绍头一次听到伏念说汉语。如果不看他的人光听他说话,肯定以为是个地道的唐人,还是关内两京的口音。   “请坐。”裴行俭也未多言,一名军士给伏念取来了一个行军马札,伏念很是淡定的坐了下去。那张并不起眼也不张扬的脸上,平静如水,仿佛内心世界一点的感情波动也没有。   “伏念,你放着好好的大唐刺史不做,为何要反叛?”裴行俭问道。   伏念淡然一笑,说道:“这些年来唐朝与吐蕃多有战事,屡战不利。为了对抗吐蕃人强大的高原铁骑,唐朝不停的在草原征募骑兵。我是刺史,屡次奉命在草原的部族当中征集青壮兵勇。这些人大多是有来无回,草原人怨声载道。再有一些贪官污吏从中克扣粮饷与阵亡烈士的抚恤,使得草原部族对唐朝非常的不满。在担任刺史的时候,我扪心自问一直都是尽职尽职的。但是我无法忘记我也是一名草原突厥人,是阿史那家族的汗室后裔,是那些失去了丈夫与儿子的草原人民的酋长与首领。我不能再违备自己的良心,继续帮助唐朝迫害我的同胞与子民。所以,我举起了义旗,带领我的族人们宣布独立、脱离唐朝的压迫统治!”   薛绍不由得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个上千里路上一言不发的、其貌不扬的突厥人,这么健谈!而且,他绝对不是一个纯粹依靠着野心与暴力来起家的草莽叛逆,他很有见识,也很有城府。他方才的这一番话还是很有份量的,无疑是给突厥人的叛乱给出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他知道在法律与大义上说不过裴行俭,于是就从道德与良心上来为自己开脱和扭转局面。   只言片语,尽显高手风范!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说道:“伏念,我其实早就知道你的名字。此前阿史那泥熟匍与阿史德温傅鼓动单于大都督府治下二十四州叛乱,曾经邀请过你一同参与。可是你拒绝了。但是为什么,在泥熟匍失败之后你又主动起事了?”   伏念平静地说道:“当时泥熟匍与温傅合谋起兵反唐,我不是不想参与,而是认为他们太过心急,太过仓促。我劝他们再等个两三年,等到真正的时机成熟。但是他们不听,急于求成。我认为他们会失败,所以拒绝了他们。”   裴行俭双眉一皱,“你要等什么?”   伏念略微一笑,“裴公心里比我清楚得多,又何必问?”   伏念这话一说出来,薛绍心里也是一醒神!   伏念这个人,真是不简单!   他说要等两三年,等到真正的“时机”,意思就是指——等皇帝李治驾崩!   李治身体不好一直在后宫养病,深居简出久疏朝政,委托武皇后临朝称制。表面上看,现在大唐很平静,武皇后和一帮儿宰相大臣们,把大唐治理得还算不错。若有军国大事,李治还可以出来拍板。   但是危机已经暗藏,那就是一旦李治驾崩,至高皇权将会出现一片真空,现在的太子李显就算能够顺利的继承大统,他也压不住他强势的母亲和裴炎这一批执掌实权的顾命大臣。   也就是说,李治活着一天,大唐的中枢朝廷就能安静一天;一旦他死去,至高权力的争夺必然引起大唐朝廷的动荡。朝廷动荡,则大唐天下不宁、对属国的治压也就会削弱——对突厥人来说,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来了!   裴行俭的心里当然也是清楚得很,但是他表现得很淡漠,说道:“既然你都劝泥熟匍等上两三年,自己怎么又仓促动手了?”   “我也不想。”伏念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可是泥熟匍败亡之后,我的草原族人非但没有灰心丧气,反而更加坚定了独立建国的雄心。每天,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来找我,请求我高举义旗带领他们起兵。再加上温傅又拉起了一支人马来找我汇合,草原上的部族全都在响应,甚至我的至亲都以死相逼催我尽快动手。人心所向众意难犯,我根本无法压住所有的族人!”   裴行俭双眉紧拧的点了点头,“伏念,你有点才能,野心也不小,你比泥熟匍和温傅都更加具备枭雄的潜资。可是无论是眼前的情景,还是你真的等到两三年以后再起兵,你终究是要失败。大唐帝国威服四海,你那一点投机取巧的心思,终究难成大器!”   “裴公,你错了。”伏念呵呵一笑,双手拍了拍膝盖,说道:“当我被众人推为可汗,被迫提前率部起兵的时候,我就早已经料到我很有可能会步入泥熟匍的后尘,不得善终。但是突厥人的独立,已是大势所趋。伏念,不过是继泥熟匍之后的第二个先行者。就算伏念的人头也像熟匍一样的被送到了长安,也仍会有其他的英雄人物领导突厥族人,继续进行我们的部族独立战斗。突厥的复兴,已势不可挡。我敢断言,用不了多少年,草原上必然会有一个崭新的突厥大汗国兴起——大唐,无法阻挡!”   薛绍,听得心头一震!   伏念的预言,真的是很厉害。历史上这一个时代,在伏念的叛乱失败之后,草原部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中原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们建立一个庞大的草原大汗国的脚步。那段历史时期,又恰好是李治驾崩、武则天改朝换代的时期,大唐内部相当的动荡。这给了突厥人很大的可乘之机。   于是,一个强大的、足以对抗大唐帝国的突厥汗国,就真的在草原上兴起了。往后的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内,大唐与突厥之间的战争与和平,几乎就成了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薛绍不禁深看了那个其貌不扬的伏念几眼,心中不禁狐疑,这么有远见,莫非你也是穿越者?   当然薛绍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己一个近乎无厘头的猜测。   每一个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人物,必然都有他的不凡之处。   如果伏念没有这样的智慧、远见和高层建瓴的意志,就不可能被无数的草原人“逼”着做可汗,领导他们起兵叛唐。一向吝于言辞的裴行俭,也不会对他的敌人许以一个“有才能与野心的枭雄”这样的高度评价。   听完伏念说了这一番意在长远的高论,裴行俭只是淡淡一笑,说道:“伏念,历史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能够真正预见或是完全决定的。你我都只是小角色,我们更应该在自己的位置上,处理好自己的问题——就眼前而论,你有何见解?”   “裴公意下如何?”伏念不动声色,反问。   “老夫在兵在言兵,不问其他。”裴行俭也不绕弯子,说道:“我奉大唐陛下之命,率三十万大唐王师前来平叛。你们自称伪汗,擅自起兵攻破州县、杀虐官军荼毒子民,罪大恶极。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其一,你与温傅率众投降、去除伪汗名号、解散军队,重要人等一同随我到长安请罪,听候吾皇发落;其二,挥师前来与我决一死战,沙场见雌雄!”   “没错,的确是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了。”伏念点了点头,说道:“突厥人要独立,就必须经历艰苦的战争与各种凶险的博奕。虽然我知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突厥要独立仍然面对很大的风险与困难,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我是真的没有信心说服我的将军与同胞子民们,让他们投降。”   “好,那就打!”裴行俭二话不说,将手一挥,“打到你们愿意坐下来谈判为止!”   “裴公刚胆大气,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大唐军神!”伏念站起了身来,像刚才进来时一样对着裴行俭抚胸弯腰行了一礼。   薛绍眯了眯眼睛,伏念虽然没有喊出那一句“打就打、谁怕谁”,但是他眼前这副谦逊的姿态,反而比吼出那一句豪言壮语,更能震撼人心!   的确是个枭雄,哪怕是做了阶下之囚,也仍是一身大气!   这时,伏念对着薛绍也抚胸弯腰行了一礼,“承旅帅,我们结伴而行走了一千多里,承蒙照顾,在此谢过!”   薛绍略微一笑抱拳回了一礼,“应该的。”   伏念淡然一笑,一双眼睛直直的逼视着薛绍,说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确切的身份,但是通过我一路上的观察推测,你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旅帅那么简单。请问,你可以告诉我,你真实的身份么?”   薛绍呵呵一笑,“无论我以前有什么身份,现在,我都是大唐的卫士!”   “很好。”伏念面带微笑的点点头,“能够站在裴公的身边一同审我,你一定不是泛泛之辈。突厥人向来最是敬重勇士,我一向敬重人才。你真的很神勇,也非常的有智慧。如果我的手下有几个你这样的将军,不愁大事不成!”   裴行俭哈哈的大笑,“伏念,你不要想太多了。等我把温傅的人马打到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再来和你谈余下的问题。至于他——”   裴行俭一指薛绍,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他姓薛名绍字承誉,是老夫最器重的大唐年轻领将。请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以后的几十年里,他一定会是你们所有突厥人的恶梦!” 第0260章 论功行赏   伏念走后,裴行俭表情凝重的独自沉思了良久。薛绍在一旁安静的站着,没有打扰。   “承誉。”裴行俭出声唤道。   “在。”   裴行俭说道:“方才我与伏念说的那些话,你不必当真。”   “是,我知道。”薛绍点点头,心知裴行俭作为一名军事统帅,同时也是“民之司命”,大战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真的打起来的。否则,无论胜负自己麾下的卫士将要死伤无数,对大唐的国力也是一个巨大的损耗。   裴行俭不是程务挺那种勇战派的将领,他是谋战派的代表。但凡战争,他向来都是用最小的代价来获取最大的利益。上兵伐谋,不到万得不已裴行俭绝对不会用上玉石俱焚的血战之法。   裴行俭说道:“伏念的那些话,有些道理。但更多的,是在危言耸听。老夫绝对不相信,突厥人有他说的那么团结一心。承誉,你有何见解?”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裴公这是在和我讨论大体的战略、实地传授兵法了!   “裴公,我以为——”薛绍说道,“自古以来皆是人心思定,老百姓都是不愿意打仗的。大唐统治了草原五十年,人民安居乐业,农牧发展教育兴盛,中原的文化普及到了草原的各个角落,受益的是突厥草原的人民。但是突厥贵族们的权力与利益却受到了压制,他们才要反弹。所以,我的看法与裴公相似,伏念夸大其辞说所有的草原人都逼着他做可汗,带领他们一同起兵叛唐,那只是在为自己的谋逆辩污,骗取道义和良心上的安慰。实际上,突厥人的内部一定存在很多不同的看法与声音,一定有很多的人对于反叛大唐持怀疑、犹豫与恐慌的态度。眼看着大唐王师要来平叛,突厥人还顶风作案的猛攻朔州,就是想要在王师抵达之前攻下城池、打败声名远扬的程务挺,不惜代价的起到一个稳定人心、鼓舞士气的作用。他们越是表现得这样激进,就越加证明了突厥叛军的内部,人心必然不齐!”   “说得好。”裴行俭赞许的点了点头,微笑道,“所以,我们必须尽早、尽快的扑灭突厥人的这一次叛乱,否则时间一长久,草原人民会在心理上慢慢的适应与接受了那个突厥伪汗国。一旦他们的伪政权深入人心,那可就真的不好办了!”   “裴公仿佛已经有了谋略?”薛绍笑着问道。每逢看到裴行俭笑得像一只偷到了小母鸡的老狐狸,他就知道裴行俭肯定已经是成竹在胸了。   裴行俭笑眯眯地问道:“眼下,换作是你,你打算怎么做?”   这明显是一个“考试”,就像是毕业论文一样。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人心向来如此,在面对共同的威胁的时候,人们会抛弃私人的恩怨团结一致共御外敌。但是一旦外患稍缓,内部的纷争就容易浮出水面,并且不断的扩大化。如果是我在统兵设谋,那我会暂缓对突厥人发动正面的军事猛攻。伏念在手,主动权尽在我手。既然突厥人的内部人心不齐,那我大可以利用手中的伏念,来对突厥人进行分化与离间,让他们内部的惶恐、不安、猜忌与恐惧不断的酝酿与加剧。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好极了!”裴行俭露出了那种,在逗妖儿玩乐的时候才有的老顽童似的古怪表情,嘿嘿的笑。   薛绍笑道:“裴公问了,我就随口一答,当不得真。”   “当真。你方才所说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裴行俭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笑道,“这么说,你也是一只小狐狸嘛!”   “裴公打算如何做?”薛绍好奇的问道。   裴行俭成竹在胸的捻着胡须微微一笑,“不着急。如你所言,伏念在手,主动权尽在我手。这一次奇袭黑沙,你真是立下了奇功。不光是缓解了朔州兵难之危,更是给整个战役夺取了重要的主动权——苏味道!”   “属下在。”行军管记苏味道,出来应诺。   裴行俭说道:“你带几个行军书令史,尽快把薛绍麾下的这一旅人马的立功详情考较清楚,然后报来。”   “是。”苏味道应了诺。   “裴公,这是要论功行赏了吗?”薛绍笑嘻嘻的道,“多赏点,多赏点!”   苏味道笑道:“薛公子,你们立下的是‘跳荡’与‘降功’,裴元帅就是想要少赏一点,那也是难哪!”   “跳荡?降功?”薛绍嘀咕了一声,倒是在兵书上读到过,但是一直不是十分的理解,于是道:“苏管记何不为我详解一番,也让我涨一涨见识?”   “不敢当。公子想知道,那我便说了。”苏味道谦逊的拱了拱手,说道:“大唐军功有勋官十二转,评定的方法非常的明确与详细。大体说来,在两军阵前以少胜多称为上阵,兵力相当为中阵,以多胜少为下阵。此前裴元帅率三十万大军来平叛,为下阵。”   薛绍点点头,“这是评定战功的大前提吧?”   “是的。”苏味道答道:“评定战功,当然还得根据战争的结果。如果杀死或者俘虏了敌军四成以上,称为上获。两成,为中获;一成,则为下获。如此说来,军功的评定一共有九大类,如果是以少胜多、斩获敌军四成以上,称为上阵上获,这是一次战役所能获得的最多的军功,可授策勋五转。打个比方,如果获功者是一个白身,他能被授予五转勋官‘骑都尉’,视同从五品。如果获功之人此前就已经有了三转策勋,那他就将被提为八转勋官‘上轻车都尉’,视同正四品。”   “哦,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薛绍道,“可是你仍然没说,何为跳荡与降功啊?”   苏味道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道:“一战大战下来,获功者不少。如上所言,只是一般的情况。但有一种特殊的军功,那就是先锋或者奇兵以极少的人马杀入敌群让敌军大败,称为‘跳荡’;再或者,这一只先锋或者奇兵俘虏了敌军大将,称为‘降功’。跳荡与降功在上阵上获的基础上,再加二转策勋。也就是说,薛公子和你麾下的这一旅人马,此次奇袭黑沙所获军功,最低不会少于——策勋七转!”   裴行俭在一旁呵呵直笑,补充了一句,说道:“你可知,很多人打了一辈子仗也难得获取一转策勋?就拿老夫来说,上次北伐我斩获了敌酋泥熟匍的人头、全歼敌军获得大胜,那也只是‘下阵上获’,策勋三转而已。你们这一伙不怕死的小子,千里袭敌生擒阿史那伏念、逼得突厥退兵朔州,那是策勋七转以上!简直就是一战扬名,堪比当年我的师祖李卫公,生擒颉利可汗的军功了!”   薛绍心里一乐,爽!   “此外,大唐的勋官只有品级,无有实掌。”苏味道说道,“勋官想要得授职事官,还得是战后由军中的行军官记加以统计,由主帅首肯之后报予兵部和吏部详细的审核,针对获功之人的门第与出身,再酌情安排职事官。最终,还得有皇帝陛下来亲自批示——这些步骤与程序,称为‘考官’。九成以上的勋官,是无法获得职事官的,因为他们出身寒微没有良好家世的出身。所以,更多的勋官选择了留在军队里,在三卫五府继续从军,称为‘军士战官’。军士战官虽然没有担任官职、执掌权力,但是可以享受勋官所在品衔的俸禄与待遇。如果勋官退役回乡之后,可以由地方官府跟据勋官的品衔,分得更多的田土与房屋。”   薛绍点点头,此前第三旅的况三刀那些人都是“军士战官”,他们当中很多人只是普通的小卒,但是他们不少人身负六品以上策勋,享受的俸禄待遇不低于一个县令。   “言归正传,跳荡与降功是最为特殊的一类军功,除了策勋的转数极高,另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接受‘考官’。”苏味道笑眯眯地说道,“也就是说,薛公子手下的这些立功卫士们,能够在阵前就破格提拔为职事官,授予队正、旅帅这样的军官官职!”   “真的?太爽了!”薛绍大喜!   “具体详情,还得是下官考证之后,由裴公来定夺。”苏味道拱手拜道,“恭喜薛公子,你带出了一支虎狼之师、一群功勋良将!他们以后就将是大唐军队的中流砥柱、精英军官!”   “好,那就有劳苏管记了!”薛绍心花怒放!   来了大唐这么久,薛绍还真是没有这么高兴过。   相比于自己升官发达,手下的这些兄弟们一起获勋授官,更让薛绍觉得开心!   裴行俭呵呵的笑,“承誉啊,老夫也就是在事后说一说,你还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当时如果老夫在场,是不会准你去奇袭黑沙的,这风险也未必太大了一点,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老夫将要如何对太平公主殿下交待?她还不得扒了老夫的皮!”   薛绍哈哈的笑,“这不过去了嘛?我以后一定稳妥行事,不再弄险了!”   “好。”裴行俭微笑的点头,还是很欣慰的,说道:“你们这一路转战两千余里,都辛苦了。老夫准你们五日歇养,都好好的休息,有私事的去办些私事。五日之后,带你的人一起到老夫这里来——授勋领职!”   “是!!”   薛绍欣喜不已!   大风险,意味着大回报!   手下的这些兄弟们,没的白白的跟着我玩命啊! 第0261章 军人的慈悲   当天,薛绍就带着苏味道和几名行军书令史一起,去给三刀旅的卫士们录取战功了。   其实,向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军队里也不是一切都那么纯洁与美好,一样存在着许多腹黑的潜规则。比如一场战争下来,获勋最多的当然是在“上面”关系很硬的军官们,要不然武懿宗与武攸归这些人,怎么会跑来跟着混?或许他们只是跟着军队走一遭连突厥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等回了长安,策勋的份少不了他们的。起初,程务挺也正是这么看待薛绍的。   真正能够分到普通卫士身上的策勋,是少之又少。说白了,人家上头的军官大佬们吃得剩下了从牙缝当中的掉出来的一点点,才会轮到小兵们。像这一次战果辉煌的黑沙奇袭战,到最后评策勋的时候,一般都只是主将和副将获得跳荡与降功的高级策勋。手下的普通军士,能有一二转的策勋就很不错了。   所以,当三刀旅的卫士们知道,薛绍要给他们所有人公开、公开的授封勋官,真是感动不已,这是真把我们当兄弟了啊!   薛绍不光是没有贪墨这些兄弟们的战功,还在苏味道等人的一旁不停的鼓动和推波助澜、甚至添油加醋,尽量的多给手下的兄弟们争取策勋的转数。薛绍心里的想法很清晰,不光是因为兄弟一场、同生共死过,更是希望他们这些人将来能在大唐的军队里更有出息,绽放出更多的光彩。   手下带出的兵越是成就了大器,对薛绍本人来说,就越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自己一个人做再大的官、就算做到了当朝宰辅,如果是一个孤家寡人又能有什么意义?   三刀旅的这些人,全是薛绍的生死兄弟也是绝对死忠。提拔他们,既是一种兄弟感情上的回报,也是有力的壮大自己的手段!   苏味道和这些书令史本来就是讲武院出来的人,再加上他们深知薛绍与裴元帅的关系非是一般,当然也就乐于成人之美了。在不违反原则与军令的前提下,根据军功评定的细则,他们都尽可能多的、挑有利的方面,记录了三刀旅卫士们的英勇事迹。   最后策勋评级,薛楚玉是头号战斗英雄,获策勋八转。其他人全都策勋七转!   这在军队里来讲,绝对是一个奇迹般的授勋,集体获功,最低策勋七转。三刀旅的卫士们在最后录功完毕了,也仍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他们知道,这是薛绍在长安的身份与地位,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谓跳荡与降功,向来只是授予领军的军官,几乎从来没有普通的小卒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兄弟们!”薛绍一声大喊,三刀旅的卫士们马上整齐的站成了一排。内心的激动与感动,无以言表。   “都放松一点。”薛绍笑容可掬的道,“是不是很激动?”   “是!”   “是不是很开心?”   “是!”   薛绍呵呵的笑,“三个月的苦训,你们证明了你们是真正的硬汉爷们儿!舍生忘死的一战,你们更加用行动来证明了这一点。七转以上策勋,这是你们应得的。你们可以高兴,可以安慰,但是不可以骄傲与自满。以后,三刀旅的人还要斩获更加辉煌的战功,要让大唐军队里的所有袍泽,都来羡慕与膜拜我们。兄弟们,有没有信心?”   “有!!——”卫士们豪情万丈,非常激动。   “七转勋官,从现在起你们的俸碌待遇几乎相当于一个四品官了。”薛绍笑道,“好嘛,比我这个旅帅的待遇还要好!”   “报告——”郭安又叫了起来。   薛绍笑道:“有屁就放!”   众卫士们一起笑了,郭安说道:“旅帅,你应该是头功,你获得了几转策勋呢?”   “我嘛!”薛绍笑呵呵的道,“我要等仗打完了,回长安再议。”   “我们这些人都马上授勋、提拔为军官了,你还要等到回长安再议,这不公平哪!”郭安替薛绍叫起屈来,“裴元帅应该马上把你提拔为三品大将军!”   他这话一说出来,薛绍和薛楚玉、郭元振等人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年轻而热血的军人,够天真,也够义气!   他们这一笑,郭安顿时有些窘迫不安,一脸通红抓耳挠腮。其他的卫士们也都在嘲笑他,这回出糗了。   薛绍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说道:“其实我在出征之前,就已经是五品郎将。裴元帅是我的老师,让我来亲身体验一回军队里的生活,于是我成了一名新兵小卒。后来跟随三刀旅的况旅帅等人一起去北方探查敌情,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三刀旅的人都阵亡了,只剩我一个。当时我也算是立了一点战功吧,就像你们现在一样,我由小卒被破格提拔为‘代旅帅’。当然,只是临时的代旅帅。裴元帅当时不在,中郎将李多祚无权正式的任命。现在,我已经做回了我的五品左郎将,不再是三刀旅的代旅帅了。我这样的五品以上军官的授勋与加官,必须得是回朝之后由二圣与朝廷来定夺,不是裴元帅能够决定的了。”   “原来如此……”军士们恍然,也有一点咋舌,原来他本来就是五品左郎将!!   “旅帅,看来你是真的不会再带我们了。”郭安有点伤感的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蠢!”薛绍笑骂了一声,说道:“以后,你们都要自己当军官了,还指望着像以前一样,天天被我指着鼻子骂、踢着屁股欺负吗?”   军士们都沉默了。薛绍这一句话仿佛是戳中了他们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甚至是戳中了泪点。   好几个家伙,默默的流下泪来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听着,我再说一次。你们马上都要是军官,或许会要分道扬镳去不同的军府带兵。但请记住,无论你们去了哪只军队带兵,你们心里要对手下的卫士们好一点;在行为要求与军事训练的各方面,却要对他们特别的严厉与苟刻。因为训练场上多流汗,战场之上就能少流血——这是军人的慈悲!”   “是!——”三刀旅的卫士们大声应诺,集体潸然泪下。   事到如今,他们终于彻底的明白,薛绍当初为什么要那样魔鬼的训练他们了。   军人的慈悲,短短的五个字,既是薛绍对他们所有的感情,也是最后的告别辞。   “好了,一群大老爷们,别哭哭啼啼的,今天又是大家一起获得策勋的好日子。”薛绍说道,“裴元帅特别批给了三刀旅的人五天的假期,都去收拾一下行装,准备随我启程去一趟我们训练过的小山村。临走之前,大家再去看望一下受伤的兄弟们,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是……”卫士们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还有一点伤感。   分道扬镳,这四个字对他们来说太过伤感了一点。   “有点出息!”薛绍大喝一声,“难不成你们还指望一辈子当小卒,一辈子跟在我屁股后面浑浑噩噩?——记住了,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   “是!!!”三刀旅的卫士们,嘶声齐吼。   “去吧!”   薛绍一挥手,卫士们都慢慢的散了去。   “感慨啊!”郭元振长声叹息,笑着摇了摇头,“这三个月的经历,比我二十年的经历还要丰富。仿佛这一刻,我都已经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他们无不如此。”薛楚玉仍是平静,但是看着那些离去走远的卫士们,一向严肃硬板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眼神难得的温情与柔和。   “承誉,谢谢你!”郭元振说道,“这三个月,将是我人生当中最为宝贵的一段经历,它将彻底的改变我的人生。感谢你给了我这样一场历炼,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想,我也仍是心怀感激!”   “肉麻!”薛绍笑道,“还记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什么吗?”   “当然记得了!”郭元振笑道,“我要与你痛饮三千觥,携美共渡江!”   “那现在可以去了!”薛绍笑道,“五天的假期,痛醉一场又何妨?”   “好啊!”郭元振哈哈的大笑。   薛楚玉突然道:“承誉,我想问一问,我捉来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薛绍笑道:“怎么,听说月奴捉来的是伏念本人,你还失落了?”   “那没有。”薛楚玉说道,“我是在想,我只是捉了一个小角色,就策勋八转。那安大将军,该授几转策勋?”   薛绍呵呵的笑,说道:“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大唐卫士,不能按军队里的办法来给她评定策勋。裴元帅说了,等回朝之后由朝廷去封赏她好了。”   “这就好。”薛楚玉倒还松了一口气,“话说回来,我捉的那个人,是谁呢?”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虽然他的年龄和伏念差不多,但他是伏念的侄子,叫什么的我忘了,名字一长串。这个人有点胆略,在牙帐遇袭的时候,第一个出面召集死士来保护汗帐,然后让伏念和王子都更换了服饰,以防万一。事实证明,他的举动起到了很大的蒙蔽作用。”   “是啊!”薛楚玉说道,“当时我杀进牙帐之中,情急之下一眼最先看到他。无论是体形、服饰还是气宇,他都极像是一个大人物。于是我就将他擒来了。万幸还有安大将军心细,也精通突厥语,她藏在角落之中听到了伏念与王子的对谈,于是就将他二人生擒了来。若非有安大将军,我们这一次奇袭黑沙,真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所以,要是立下了最大功劳的安大将军都不受赏,我这八转策勋可就赏得不安心了!”   薛绍哈哈的笑,“要不然就连裴公都说,月奴是一员大福将呢!”   “公子,你叫我?”   说曹操曹操就到,安大将军,来了。 第0262章 此贼不死   月奴听说薛绍有五天假期准备去小山村和并州,乐得不行,当然是执意要跟着去了。她虽然挺享受军营里面的新鲜感与这份特殊的存在感,但朔州毕竟是苦寒边塞,对她一个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压抑与沉闷了一点。   薛绍倒也乐得带她一起去。此去并州,除了让三刀旅的人放松一下,还有一些私事要办。比如吴铭那边的“暗察”工作是否有进展了,李多祚和那些逃兵们还一起下在大狱里,不说马上将他们救出来,怎么也得想办法去看一看他们了解一下情况。还有牛奔那个大憨熊,也有几月没见了。   有这些事情,薛绍临行前再去私下拜会了一次裴行俭。之前人多眼杂又急于料理俘虏的事情,很多事情薛绍没有来得及打听。现在正是时候了。   师生二人一起吃了顿晚饭,简单的军中蒸饼散子与果酒羊汤。获得了大功的安大将军也破例受邀在席,裴行俭很是喜欢这个耿直又侠武的大姑娘。   “裴公,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没来得及。”薛绍道,“此次北援朔州,带兵的不是李仙童吗,怎么又换成你老人家了?”   裴行俭笑了一笑,说道:“你们这些小子也不分个地点时势,在前线边塞这种地方也敢闹出内乱。我在后方听闻李多祚与数百卫士被李崇义下了狱,前来执人的新任并州大都督府法曹李仙童,当时我心里就有点焦急与恼怒了。前方将帅失和自相争斗,得益的只能是敌人。因为李仙童有李崇义这样的一个大靠山,我知道在前方没人能镇得住他,所以老夫把后方大部交给了副大总管唐怀壁率军继续前行,自己带了三千轻骑兼程快道的赶往朔州。这是一个临时的决定,没人知道,包括李崇义。半路上老夫就遇到了李仙童带着兵在那里走走停停、游山玩水。老夫一怒之下将他一脚踢回了并州,夺了他的三万人马飞奔朔州——这不你看,就连旗号都没换,还是他李仙童的并州大都督府旗号。”   “哈哈,裴公好威风!”薛绍笑道,“天地良心,我早就知道李仙童来了并州,也知道他不会放过我,可是我根本无意与他争夺,就是不想自相内乱让突厥人获利。可是他偏偏不放过我,还因为我而连累了李多祚与数百卫士。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必须去将它处理好了。”   裴行俭略微点了点头,表情挺严肃,“李多祚的事情,老夫尚未知晓详情,个中究竟有着怎样的隐情,你先说来。”   “好。”薛绍便将自己从加入三刀旅一起北巡刺探敌情,到程务挺半道上救了他一起返回并州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跟裴行俭详细的说了。还有他奇袭黑沙回来以后程务挺对他说的那些,关于李仙童要来朔州抓他、以及延俄出兵救援朔州的事情,都一起说了。   听到这些,裴行俭的表情越来凝重,“将帅失和自相倾轧,这是兵家大忌、军国之危!李仙童那个黄毛小儿公报私仇要对付你,尚且是小事;李崇义身为封疆大吏,怎能在这样的时候使出这种卑劣的伎俩,害得程务挺一军人马死了个尽绝呢?……李崇义以往也曾颇有功绩与名望,不是那种不顾全大局的人。这一次,他真是太令老夫失望了!”   “裴公,我觉得李崇义已经把我和恶来将军看做了一伙,就想趁朔州兵危、借突厥人的手害死我们。天可怜见,我奇袭黑沙侥幸成功了,突厥人没有再猛攻朔州中途退了兵。”薛绍说道,“若非如此,我就算抓到了俘虏,也在茫茫的戈壁之上无家可归早晚性命不保,程务挺也必然死于突厥人之手。这一招,太阴狠了!偏偏到了程务挺的军队打到精光的时候,李崇义又假装派了援军来,领军的还是程务挺的儿子程齐之。其心更是狡诈阴毒,万一朔州兵危,程齐之与程伯献带来的人马很有可能一起战死;万一朔州之危得解,李崇义便是大可为自己开脱了——他派了援军,派的还是程齐之率领,儿子当然是救父心切,这也显得李崇义是救人心切。他这一手很有为自己开脱罪名的强大说服力!”   “李崇义这个人还是很不简单的,极有谋略。皇帝陛下委任他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实际行使大都督的权力,这就像当年重用李愗功(李勣)一样,是在重用李崇义,委以河北半壁江山的军政大权。”裴行俭说道,“这些年来,李崇义也一直都干得不错,深受皇帝陛下的信任,在皇族宗室里面也有了很高的威望。但是临老了怎么犯下这种糊涂,干出危害军国、陷害将士的蠢事?!……老夫,痛心疾首!”   “裴公,此次我回并州,打算想办法将李多祚与那几百卫士救出来。”薛绍说道,“李多祚是无辜受殃,那几百卫士虽然犯过错,但也曾与突厥人死战血战,保境护民有功。如果被军法一刀杀了,那会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啊!”   “你放心,李仙童那个黄毛小儿还没有那么大的狗胆,敢杀几百卫士。更不敢真的对李多祚下什么黑手。”裴行俭说道,“他那就是使的一个引蛇出洞之计,想把你逼急了将所有的罪过扛到自己的肩膀上,那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知道。”薛绍点点头,“李仙童的矛头当然还是对准的我,不是真要收拾李多祚和那几百个与他不相干的卫士。当时我的身份只是代旅帅承誉,李仙童明明知道我的确实身份,还装聋作哑要把我抓回去,加治我一个冒充皇族的大罪。这种小阴谋小伎俩,真是有够天真和幼稚的!愚蠢!”   “当时你运气好去了黑沙,没有被他抓到。如果当时你人在并州或者在朔州被李仙童抓了,他宣读军法明正典刑,认定你是冒充的薛绍,不问情由当场一刀把你杀了,你找谁申冤诉苦去?”裴行俭微眯一下眼睛,说道:“要明着来争斗,李仙童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他的这种小阴谋和小伎俩,如果真的成功了,那也是足以害死人的!——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承誉啊,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   “多谢裴公教诲,我记住了。”薛绍拱手拜道。   “大敌当前,内部不能失和。”裴行俭说道,“此次你去并州,不要去多管李多祚与那几百卫士的事情。老夫会亲自过问,但保李多祚和那些人没有事,你绕道避开,以免将事态激化。”   “好。”有了裴行俭这样的承诺,薛绍也算是放了心。毕竟李仙童真正要对付的不是李多祚与那些卫士本人。现在他的阴谋与伎俩已经败露,当然是犯不着跟裴行俭这样的大佬死磕到底。就算他敢,李崇义也不会准许。   再者,以李仙童阴柔诡诈的性格,一旦裴行俭施压,他也应该会果断的服软放人。   “来人,去将魏元忠请来!”   少顷过后,魏元忠来了。同是讲武院出来的人,此前身为监察御史的魏元忠,被裴行俭留在身边,作为专管查察军队风纪的行军马司听用,算是量才度用、委以大权。   在所有的讲武院学生当中,魏元忠最是少年老成。早年他就才名远扬,但是一直性情恬淡无心官场,偶遇高人得授《九州设险图》,这是一部关于军事地理的巨著,记载了九州天下各个用兵险要之地,教人如何注意地理文水,如何有利的排兵布阵。魏元忠对此极感兴趣,从此他四下游学遍历名川大山,几乎对天下所有的军事要塞与古今战场了然如胸。学成之后魏元忠才参加科举入仕,虽然一直都做的御史这一类文官,可是他在军事上有着极高的素养。   裴行俭对魏元忠在军事地理上的真知酌见和在军事方面的天赋,颇为器重。   “魏元忠,你去一趟并州,把李多祚下狱一案查上一查。”裴行俭言简赅也不多说,直言道,“一切秉公而办,即可。”   “是。”魏元忠拱手应诺,这是他的本职。   饭局已罢,薛绍等人离开了裴行俭的住所。   “魏兄,正巧我也要去并州,不如同行吧!”薛绍道。   “好,魏某求之不得!”魏元忠拱手笑道,“久别重逢,一直想与薛公子及讲武院的兄弟们叙一叙旧,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那就明日辰时出发,我会叫人来约会魏兄!”   “好!”   薛绍心想,现在大敌当前,我不会把李仙童和李崇义怎么样。但是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我不想跟他们争斗,但他们却始终不肯放过我,时刻都想置我于死地。前次李崇义扣了牛奔和我发来的求救信,还要杀牛奔灭口,然后不派兵马前去救我们,这就已经很歹毒、触犯了律法底线了。这一次更是过份,想要把我和程务挺一起收拾了,害得朔州危急、一万多朔州军将士为他的阴谋而殉葬!   李仙童,此贼不死,我薛绍永无安宁与太平!   李崇义,此贼不死,何以告慰那些热血将士的在天之灵?! 第0263章 重大收获   次日清晨,一行人在军队里吃过了早饭,薛绍叫人请来了魏元忠,大家一同启程离开了朔州。   军队规矩森严,卫士不可轻易外出离开军营。于是裴行俭叫苏味道给他们开出了一纸文书,说是派这些人去并州催促粮草。临时行裴行俭再一次叮嘱薛绍,莫要沾惹李多祚的事情,以免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内乱。   不管怎么说,李崇义握着北伐大军的胃,后勤粮草的转运还得全靠他。现在和他撕破脸皮了算账,绝非上策。   薛绍应了诺,心想我也不是那么没有大局观的人,否则,当初我早就把李仙童给收拾了,免除后患。   三刀旅的人走出朔州,心情颇为复杂。既有忙里偷闲的轻松,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荣耀升迁满足,同时也有一些失去了战友的伤感,和沧海桑田的感慨。   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薛绍和这些兄弟们一起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就如同揭开了人生暂新的一页。三刀旅的卫士们大多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当初刚刚被选来的时候,个个都是热血方刚的毛头小伙子。可是现在,他们个个少年老成沉稳大气,俨然已是脱胎换骨。   经历,真是男人成长的最佳养料。   一行人到了小山村,发现已经有一些之前逃难离开的原住民回来了。虽然朔州之危刚刚才解,村民们刚刚差点被屠村马上又流离失所,可是他们对于家园的感情却是无法割舍。再加上裴行俭本人已经到了朔州的事情已经在河北一带传开。对于这些百姓们来说,裴行俭与大唐的王师就是他们的守护神,于是他们也就敢于回来重建家园了。   村民们回了村庄,惊讶发现他们的土木宅子非但没有因为无人照顾而倾倒坏损或是杂草丛生,反而被修楫一新,就连地里的庄稼田土都有被修整的迹象。再加上四周还有一些军队驻扎后留下的痕迹,更又增加了一些坟墓还看到了薛绍立在那里的碑,百姓们这才认定,是大唐的军队在这里临时的驻扎过了。   至从上次薛绍与三刀旅的人救了村民们以后,这些村民对于大唐军人的感情变得无比深厚。他们回乡之后先是稳定了生活,然后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把三刀旅的那些坟墓全都修缮一新,甚至不惜掏空贫寒的家底,将这一片坟墓修成了一个园陵的式样,还装饰了石马石狮这些东西。   薛绍等人再次来到这里,差点认不出了。   村民们见到大唐的卫士们来了,一同欢喜出迎。尤其在其中看到了曾经救过他们的薛绍,更是喜不自胜,所有人都来参拜,拿出了家里所有好吃的、能吃的慰劳他们。   三刀旅的新兵们头一次感受到百姓的这种热情与爱戴,既感动又自豪还一些难为情。以往他们参军的理想,就是混一些军饷、讨一场生活,运气好能混个勋爵回乡分到田产,则是莫大的荣幸。现在他们觉得,作为一名大唐的卫士,是一种光荣,也是一种责任。   卫士们发从内心的,喜欢上了自己作为一名军人的身份。他代表着强大、彪勇、无私、伟岸和光荣。   薛绍自己的内心世界,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从一开始,他做许多的事情都是为了解决将来的危机,以免自己在武则天改朝换代的政治风暴中死于非命。此前他做许多的事情都是出于一己之私,很少去想其他人,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民族、大义和光荣、责任这些东西。   这一次的从军之旅,以小卒的身份见证了大唐的军队,见证了那么多的艰辛不易与生离死别,尤其是况三刀那些先烈,还有程务挺那些精英,再有自己身边的这些兄弟们,都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薛绍。   薛绍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慢慢的根植在了大唐的这片热土之中。他慢慢的爱上了这个时代,这个国度。这里有最质朴与善良的人民,有热血和慷慨的军人,更加有了许多自己爱的人,和爱着自己的人。   薛绍知道,自己终于属于这个时代,融入这个世界了。今后的人生,绝对不会只是蝇营狗苟为自己而活,为活命而努力。他有了更多的责任,也有了一些理想。   保护这片热土和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的同胞!   让这个时代,绽放出更多的异彩,变得更加美好!   人因为梦想而伟大,男人因为志向而奋起。薛绍感觉,自己的内心世界更加充实了,也比以前多了更多的光明与正能量。   这一切,都来自于这次从军经历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那些普通的军人和质朴的百姓,那些简单和卑微的小人物,用他们的真诚和热情一点一点的打开了薛绍尘封的心扉,在他的心田注入了一股充满活力与感恩的热血。   薛绍,承誉,现在真的复活了!   ……   在村民们的帮忙下,五十座新坟很快建好。和之前况三刀等人的坟一样,都只是衣冠冢。牺牲在黑沙的兄弟们,尸骨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薛绍之前用门板立的那块木碑,被村民们换成了高耸的大石碑,非常的气派。村民们说,他们自己村里有石匠,没日没休的弄了快一个月才弄好,全村人的一点心意,全在这里了。   墓碑上是薛绍的原笔迹,写着一列大字——“右卫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况三刀麾下名英勋烈士们永垂不朽”!   “将军,以后咱们村就叫英烈村了。”村里的老人主动对薛绍说道,“咱们要让自己的后人,世世代代为这些英雄们守墓,永远不会让他们缺了香火供奉!”   “真是多谢老人家了!”薛绍非常的感慨,后世有一个词叫做“军民鱼水”,拿到现在来说,也是半点不为过。   薛绍带着三刀旅的后辈们,在墓碑前大声的齐声的背讼了一遍三刀旅的入旅誓言,“誓死撼卫之”的威武之声,响彻山村。   村民们拼命的挽留,要让薛绍等人在此留宿一宿,薛绍好不容易挽拒了,但是一顿酒饭却是怎么也推脱不掉。于是薛绍一行人就在村子里享受了一回村民们的热情款待,临走之时,薛绍没忘了悄悄留给村民们一笔钱。他们刚刚流离失所丧失亲人,都不富有,可不能白吃白喝他们的。   然后一行人继续南行,望并州而走。   到了牛奔藏身的大树林附近,薛绍要与众人分道扬镳,约好了明天午时在并州治所太原城的“来仪酒肆”相会。   郭元振等人看到薛绍与月奴结伴要去那片深广的大树林,一阵坏笑。郭元振说道:“薛将军,树林里有虫子,也有荆棘扎屁股,你和安大将军怎么还有这种趣味呀?不如还是一起进城,找个舒适的房间住下吧?”   “滚——!”薛绍没好气的大骂,郭元振等人笑哈哈的走了。   月奴被郭元振一通玩笑说得满脸通红,“这家伙,嘴真损!”   薛绍笑了笑,“走吧,一起去看一看那头大笨熊!”   两人走进了茂密的树林,左弯右绕穿行了好一阵,找到了那个山洞。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声声呼喝与拳打脚踢之声,仿佛是有人在激烈的搏斗!   薛绍与月奴心中同时一惊:莫非有谁找到了这里来?!   二人收敛行藏,既隐蔽又迅速的进了山洞,躲在暗处一看,却是吁了一口气。   原来,是吴铭在和牛奔比拳。   吴铭可是自幼在少林寺长大的武僧,一身功夫精湛到炉火纯青;牛奔则是天生神力一力压十会,两人相斗如同龙虎之争,分外激烈与精彩。   相比于以往只会使用蛮力,今天牛奔的拳脚招式让薛绍感觉眼前一亮——这头大笨熊,还专门修炼过拳法了!   “义父!”月奴按捺不住,欢喜的叫了一声。   吴铭稍一分神,牛奔一记怒拳直捣他的膻中。眼看躲避不及,吴铭的腰身胸腹如同一张弓一样斗然一缩,脚下往后一滑身体平移后退,宛如鬼魅!   “我的娘啊!”牛奔看着自己落空的那个大拳头,瞪大了眼睛惊叫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这是义父的拿手绝活儿,蛇行术!”月奴自豪的大声道。   薛绍也大开了一回眼界,古老相传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其中有不少是轻身闪避的功夫。吴铭刚才的这一手平地腾挪的蛇行术,那真的是只能在武侠电影里看到,真是宛如玄幻一般!   “公子来了!”吴铭收了势,微然一笑上前来参拜。   “兄弟,你回来了!可把我想死了!!”牛奔张开双臂,一个熊抱就朝薛绍冲了过来!   “离我远点!”薛绍一记闪避就挪了开去。   牛奔嘿嘿直笑,“俺看到你,高兴!”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对吴铭道:“你怎么还有闲心,来和牛奔比拳了?”   “最近几月,我固定每三天就来看一次牛奔兄弟。”吴铭说道,“别看他目不识丁性情鲁莽,可是学武却是极有天份。我教了他一手铁牛功与霸王肘,他练得既快又好。方才你也看到了,我稍一分神,差点就败于他的拳下!”   “嘿嘿,那是师父你老人家教得好!”牛奔憨笑,笑得一脸稀乱。见了薛绍,他是真的无比开心。   “谁是你师父,别乱叫!”月奴板着脸喝道。   “师姐,他真是俺师父,俺没敢乱叫!”牛奔小声的怯怯的道,“那你就是俺师姐了!”   月奴直翻白眼,“我才没有你这么笨的师弟!”   薛绍和吴铭呵呵直笑。   四人叙旧片刻,薛绍就和吴铭私下谈了一谈正事,问他并州大都督府里的情况如何,有没有找到那封驰报?   吴铭说,那封驰报多半是被李崇义毁了,他那种老精怪,不会轻易留下那种可以指证自己的证据。   但是这三四个月来,吴铭潜伏在都督府里,却有了另外的重大收获! 第0264章 并州有鬼   吴铭说出的情况,让薛绍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来,至从上次李多祚押送第一批粮草到并州、李崇义出城犒军之后,年岁已高的李崇义就病倒了。这样一来,繁重的军务担子,就落在了并州司马韦巨源的身上。   在大唐的官僚体系当中,长史是一州之副官。并州大都督府的大都督一般由皇族至亲来担任,但一般不赴任,那么长史就成了实际上的最高长官。   司马,在大唐时代名义上是执掌一州军务的官职,但实际上是个清闲无事的闲官。很多被失势后被贬出长安的京官,都是被任命为远州的司马,给点俸禄没有半分实权,只剩混吃等死。   但是并州大都督府的司马不同,一旦北方有了战事,并州司马就要担负起很多的职事,掌握很大的权力!   韦巨源,出身于声名赫赫的京兆韦氏大族。有一说“城南韦杜,去天五尺”,用以来形容长安城南的韦家与杜家,是何等的显赫与光耀。往早了说,李世民曾经娶过一个韦氏女,封为韦贵妃;往近了说,太子李显的太子妃,就是出身城南韦氏。   这个韦巨源此前在长安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难得韦氏有女嫁给了太子李显,论辈份,韦巨源是韦太子妃的叔叔辈。于是韦巨源马上就攀亲戚找到韦太子妃,然后通过太子李显这一层关系,给自己混到了一个并州司马的外官。   李显名为太子,没有多少实权,能给韦巨源争取到一个并州司马,估计也是尽力了。   一般来说,外官当然是不如京官,何况还是“司马”。但是韦巨源这个人还真是有点远见,他早就琢磨着一旦北方有战事,“并州司马”可就不再是个吃闲饭的闲官,那就时来运转了。   事实证明,韦巨源的政治投机,投对了。   吴铭告诉薛绍说,李崇义病倒之后,虽然在大事上有所掌控,但是大多数的事情都交由了韦巨源来打点。李仙童初来乍道,虽然在并州都督府法曹混到了一份职事,可是立足不稳、人脉也不广。加上唯一的大靠山他的祖父李崇义病倒了,李仙童更加举步维艰。   于是李仙童开始想办法,在韦巨源这里做文章。   韦巨源有一女,生相平庸性情跋扈而且妇德不简,二十岁了还没有嫁人。李仙童便将自己的元配夫人给休了,主动上门提亲要迎娶韦氏女,娶作正室。韦巨源当然很高兴了,再加上李仙童是千牛备身出身,外貌体态文采言语那都是极讨女人欢心,韦氏女一见面也就死心塌地的喜欢上了这个风流公子。   一拍即合,李仙童火速与韦氏女成婚,成了韦巨源的女婿。这样一来,李仙童也就迅速的在并州站稳了脚跟,甚至不需要仰仗他那位卧病在床的祖父李崇义了。   韦巨源有点小聪明,但是在谋略城府上远逊于李仙童,几乎被他牵着鼻子走。再加上有韦氏女的煽风点火,韦巨源更是对李仙童这个“乘龙快婿”言听计从。   这就有了后来的牛奔遇险、驰报被扣,李仙童拘拿李多祚与数百卫士,以及迟误发兵援救朔州、李仙童赴朔州擒拿薛绍。   这许多的事情,都是李仙童从中谋划,然后再与韦巨源合伙一起骗取了李崇义的信任,以李崇义的名义发号施令办下来的。   李崇义身为李唐宗室,素有贤名、威望极高。这一次却不料被自己最为信任的副手韦巨源与最喜爱的嫡孙李仙童所利用,落下了许多的骂名。   听完这些,薛绍真是有些意外和震惊。如果说李崇义做事还能有一点底线,那么一心弄权的韦巨源与居心叵测的李仙童,肯定不会有这些顾忌。   难怪并州大都督府,能干出那许多“自毁长城”的事情!   难怪裴行俭,都对李崇义的这些举动感到不可思议与无比失望。   原来,李崇义都是被架空和利用了!   休元配、陷祖父,无所不用其极,李仙童还真是阴毒!   薛绍觉得,此前的策略或许要临时改上一改了。之前为了顾全大局,薛绍不想在这时候与李仙童撕破了脸针锋相对;可是现在,卧病在闲的李崇义都成了傀儡,一切尽在韦巨源与李仙童的掌控之中。这对翁婿狼狈为奸,天知道他们还要干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万一在以后的战争节骨眼上他们再使一把坏,那可就真的致命了!   “吴铭,有办法让我当面见到李崇义吗?”薛绍说道。   吴铭不让薛绍尊称他为大师,让薛绍不必拘于小节以家臣待他即可,薛绍也就直呼其名了。   “难!”吴铭皱眉沉思,说道,“李仙童以嫡孙之名亲自担负起照顾李崇义的职责,外人无话可说。在李崇义病榻边照顾寝居的,都是李仙童的心腹女婢,外面戍卫的军士都是韦巨源的死忠。这些人把李崇义包围得像铁桶一般,我也只能在暗夜时分潜伏进去,悄悄的倾听一些他们的谈话。想要接近李崇义的身边,根本不大可能。”   薛绍拧眉沉思,良久。   “如果有重大事宜,必须有李崇义亲自出面主持呢?”薛绍道。   吴铭摇了摇头,“一般来说,大小的应酬都会有韦巨源或者李仙童代劳。”   薛绍微然一笑,“有件事情,可能就由不得他们了!”   “何事?”   “到时便知!”薛绍手一扬,“走,去太原!”   薛绍与吴铭、月奴三人分头离开了大树林,薛绍又将自己乔装改扮了一回避开李仙童的那些眼线心腹,扮作一个寻常的百姓路人进了并州治所太原城。   这里是李唐的龙兴之地,大唐的北都。一直都是大唐的北方政治、经济、文化与军事中心,城池颇为兴旺。薛绍无心欣赏什么风土人情,混杂在人流之中辗转找到了吴铭与他约定的碰头地点,一家不起眼的民居之内。   吴铭这位从军多年的老斥侯、经历丰富的老江湖,在太原城里租了一处房宅用作公开的住所,另有两三处这样的隐密居所,以备不时之需。   狡兔三窟,用来形容吴铭最是合适不过。   薛绍先稳住了脚,确定自己没有被并州的军士发现行踪。这里是韦巨源与李仙童的地盘,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城中安插了多少的心腹眼线,打探一切可疑之人可疑之事。   然后,薛绍决定暗中去见一次魏元忠,把方才了解到的这些重要线索,跟他说上一说。   魏元忠现在只是一个监察军队风纪、查核各种军事案件的行军司马,但他的本职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虽然只是一个八品小官,但是他有权弹劾天下百官,宰相见了御史上门,心里都要犯怵!   战争非常时期,入夜后并州城中霄禁,各家各户都闭门熄灯,往来巡视的兵丁不绝,戒备十分的森严。   可是这种程度的戒备,对于大闹长安的飞贼薛绍、独剑敢闯皇城的月奴与月奴的师父吴铭来说,如同儿戏。   三人就像是三条暗夜中的幽灵,悄悄的摸到了并州大都督府辖下的官方馆驿之中。   魏元忠奉公职而来,按例居于官驿之中。先行递上了公文,只等明日办事。三人到了官驿,发现这里戒备十分的森严,根本就不像是平常的戍卫,简直就像是要“兵变”了一样,魏元忠被包围得像是铁桶一样。甚至在斗拱屋顶的檐角这种地方,都暗藏了居高盯梢的眼线。   很显然,韦巨源与李仙童,对突然驾到的魏元忠非常的忌惮!   看到这样的情况,薛绍的心里越发一紧,情况远比我想像的还要紧张与复杂。并州,是外松内紧,韦巨源与李仙童非常的有戒心,对外防患极严。天知道他们二人暗中还有什么图谋。   莫非还想举兵叛乱、独立成国?!   找死!   三人在官驿里外观察了一阵,好不容易瞅到一个守兵防备的空隙,薛绍像只狸猫一样从窗户里跃进了魏元忠的房间。   魏元忠居然没有睡,只是和衣躺在床上。听闻轻微的响动,他既没惊慌也没有发作,而是坐起了身来,定定的看着薛绍。   薛绍不由得惊叹,难怪人人皆赞魏元忠“少年老成”,暗夜之中见到房间里进了贼,他居然一声不吭,太沉得住气了!   “魏兄,我薛绍!”薛绍言简意赅的五个字,让魏元忠暗吁了一口气。   “很好。”魏元忠连忙下了床,让薛绍跟他一起走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墙角,小声道,“我就知道你要来!”   薛绍微惊,“你知道?”   “进城之后,我才知道并州的情况远比我想像中的要复杂。”魏元忠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表面看来,一切正常相安无事。但是实际情况,恐怕颇为复杂与凶险。你看我这馆驿里外,铁甲卫士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并州对于行军司马与朝廷御史如此严加防范,显然是心中有鬼!”   “我来告诉你,他们有什么鬼!”   于是,薛绍将他从吴铭那里了解来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对魏元忠说了。   魏元忠听完,大吃一惊,“李仙童也太没人性了,居然连自己的祖父也敢陷害?……看来并州真是发生了大事,这连裴公也是没有预料到。魏某身为朝廷御史,岂能袖手旁观!” 第0265章 安大将军的纠结   因为环境特殊时间紧迫,薛绍无法与魏元忠细谈和长谈。二人议定,明天魏元忠以查核李多祚入狱一案,进并州大都督府。估计韦巨源与李仙童会拦着魏元忠,不让他见到李崇义本人。   现在薛绍与魏元忠不得不怀疑,李崇义究竟是死是活?再者,就算情况没有那么坏,大病了一场的李崇义现在是否已经被控制和软禁了?   在大唐北伐这样重大的节骨眼上,身为主理大军后勤的长史,李崇义肯定知道自己的责任有多重大。如果他只是短暂的病上一两天、临时让韦巨源代为操持一下大小事务,姑且说得过去。如果身体确实不行,李崇义有义务尽快向朝廷说明,就算朝廷不会马上派人取代他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的官职,至少也要临时派一个能够负起全责的能臣来接手他目前的工作。而绝不是由李崇义自己决定,由他的副手韦巨源全权代管。   薛绍与魏元忠三言两语一谈,抓到了事情的核心——目前韦巨源全面接管并州大都督府的工作,不符合律法也不符合政治章程,是擅权夺班!   “好,明天他们要是敢拦着我不让我见李崇义,我就祭出这样的大刀!”魏元忠两眼精亮,说道,“我就不信,他们还敢我把这个御史怎么样!”   薛绍眨了眨眼睛,“如果他们让你见到了李崇义呢?”   魏元忠眉头一拧,“那我也好像不大方便,当面质问他私扣驰报、延误出兵救援朔州的事情。这两件事情,我们好像都没有证据,只是自己心里清楚。”   “是啊,这正是李仙童的高明之处。”薛绍说道,“前番他扣我驰报没有派兵去救我和那些难民,但是派了程务挺去收复了朔代二州。朝廷真要责问起来,他们大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是以大局为重、收复城池为先。这一点,还真是可无辩驳。随后,李多祚与几百逃兵下狱,勉强也可算是他们占住了道理,只是小题大作而已;这一次,他们出兵虽然很慢、逼死了程务挺麾下一万多人,可是毕竟援军最后还是到了,最先去的还是程务挺的亲儿子程齐之,这又没法去抓他的把柄!”   “这个李仙童,竟然如此狡诈!”魏元忠浓眉紧拧,“他若是将这份心思用在正途上,也该是个人才啊!”   薛绍微然一笑,“魏兄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句话叫做,百密一疏。世上根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今天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在明天进大都督府之后多留个心眼,留意李崇义与韦巨源的各种表现,不要急于发难,只谈李多祚一案。也就是说,先观察观察,不要打草惊蛇。”   魏元忠眼睛一亮,“薛公子有他们的证据?”   “当然!”薛绍说道,“现在不便多说,明日你办完了公职,我们照常到来仪酒肆碰头。想必到时会有很多李仙童的眼线盯着我们,我们只管喝酒玩乐便是,别让李仙童以为我们查到了什么重大线索。先让他麻痹大意一段时间,到时,自有办法将其一刀拿下!”   “好,时间紧急,现在也不便细商。”魏元忠道,“你先走吧,一切小心为上!”   “魏兄保重!”   薛绍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馆驿,和吴铭、月奴二人安危无恙的回到了歇脚之处。   薛绍对吴铭说,你暂时不要回并州大都督府了。现在我与月奴正式碰头走在了一起,你很容易暴露。你就去与牛奔藏在一起,务必保证二人的安全,不要再在并州露面。两三天之内,我会来与你汇合。   吴铭应诺而去。   薛绍稍稍的吁了一口气。真没想到并州这里居然乱成了这样。以前只以为是李崇义与程务挺之间有暗斗有排挤,但是他们二人再如何争斗,李崇义不敢误了本职,不会耽误了北伐大军的后勤补给这些大事。现在情况有变,如果是韦巨源和李仙童掌控了实权,那真难说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情。   尤其是李仙童,他目前只是一个法曹参军,出了大事先有李崇义顶着,万一要杀头,他还有一个临时岳父韦巨源先伸出了脖子挡刀。李仙童居于幕后出谋划策坏事干尽,但最后清算罪帐的时候,很有可能查不到他的头上!——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可以指证李仙童的罪证,顶多只有李崇义“渎职”与韦巨源“擅权”的一些迹象!   李仙童这厮真像一条阴冷的毒蛇,藏在暗处不显真身,时刻都能要人命!   薛绍坐着那里天马行空的想着这些,不觉稍稍有些头都发晕了。于是闭上眼睛伸手摁了摁太阳穴。月奴一直安静的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薛绍思考,这时连忙上了前来伸出手替薛绍按肩、揉头。   月奴练过武,既熟知人体穴位,手法力道又恰到好处。薛绍极是享受的长吁了两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这几个月来,公子真是辛苦万分。”月奴低声的,心疼地说道,“等仗打完了,公子要好生歇息,莫要再这样的操劳。看看公子,都像是变了个人。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薛绍闭着眼睛享受月奴的按摩,笑道:“这么说,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能让女人发花痴的蓝田公子了?”   “才不是,公子比以前更有魅力了!”月奴低声道,“公子现在一身男儿阳刚,英雄大气。别说是女子,就是好多的男子汉都对公子万分崇拜无比敬仰了!”   薛绍噗哧一下笑出声,“月奴,你还真是不会说话。照你这么说,我现在非但是招女人喜欢,还招男人喜欢了?”   “呃……月奴嘴笨!”月奴自己也笑了两声,“你看三刀旅的那些傻小子,还不都把你当成父兄来尊敬、当成神明来膜拜吗?”   “笨蛋,那是两码事!”   “噢!……”   或许连日来真是累坏了,体力与精神全都严重透支,只是靠着一股心气一直在强撑着。现在被月奴这样在穴位上一按,薛绍整个人一下就放松了,顿时一股强烈的倦意来袭,眼皮儿再也撑不住了。   “床……床!”薛绍不顾一切的爬到了床上,衣服都没有脱,仰面一躺马上就呼噜声大起。   月奴看到薛绍这样,真是既欣慰又心疼。欣慰的是,公子真是半点没有把她当外人了,现在全然没有了以往在长安时的那么多男女大防与主仆生份。心疼的是,公子一向那么精明又细心的人,得要累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这样的粗心——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很小很小,只有一张床吗?   月奴的脸上突然变得火烫烫的……有什么关系,我不早就是他的人了吗,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取水,沐浴。   月奴一个女孩子,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一身脏兮兮的带着汗臭味儿,和自己心爱的男人睡在一起的。   浴室很小且简陋,只能放下一个浴桶。月奴也没有大声大响的去厨房升火烧热水,只是轻手轻脚的打了一些井水倒进澡桶,就脱光了衣服,泡了进去。   夜清凉,井水更是清冷。   月奴泡在澡桶中,水虽然凉,可是她感觉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烫,心里更像是有一股热烈的火焰在燃烧,甚至皮肤都泛起了一层迷离的红晕。   与公子同床……   这种事情,月奴以往想都不敢想。   以前的蓝田公子,爱的是风情万种擅长床第之欢的小妖精,再不就是出身名门地位显赫的大家贵秀,最不济也得是个精通棋琴书画、声名扬于城乡里坊的大美人儿。重点是,蓝田公子最是讨厌舞刀弄枪的粗悍女子,说女子练武就是败坏了一番温柔香气。   月奴细细回想,自己跟着公子有两三年了,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公子几乎把她当成了空气,再不就是当成男人来使唤,让她专干一些赶车、养马、当保镖的粗活。可是最近半年来,自己却鬼使神差的与公子越走越近,到今天……   月奴有点不敢往下想,情不自禁双手捂脸,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口中暗啐了一句“月奴,你好下贱!”   舀起一瓢清凉的井水从脸上淋下,月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胡思乱想。可是心里那股强烈的冲动,却像是一头犟牛,越按它越要挣扎。   月奴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性格。一旦心里有了什么念头,那真是九条牛也拉不回来。   区区一瓢清水,能奈何?   轻咬红唇,月奴暗暗为自己打气,“公子都不怕,我一介女流怕什么?”   “我都当着程务挺那些人的面,叫过他夫君了……”   “当初在长安时,公子还曾说过要把他现在住的宅子给我,不就是说要养我做外宅、做侧室么?”   “我怕什么呢、怕什么呢……”   越是嘀咕着给自己加油打气,月奴心里更是有些慌乱。   泡在澡桶里,月奴心里的旑旎念头与羞涩情怀纠结成了一团,真叫是一个乱七八糟。   “我堂堂的安大将军,黑沙牙帐里的千军万马、赴汤蹈火都未曾怕了,现在有什么好怕的!”   “怕个屁呀!我堂堂的安大将军!!……”   “呜呜,救命哪!……谁来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第0266章 生来就是你的   月奴泡在冰冷的澡桶里纠结了许久,直到嘴唇都泡得发青了,仍是纠结不出一所以然来。   到最后,安大将军把心一横。   哼,怕什么!   公子睡床,我……我就睡在这浴室里!   月奴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是相当的英明。虽说是主仆,虽说自己早在心里就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公子,可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总得是男人主动一点。万一自己现在主动贴上去却被公子一脚踢下了床,那就算是当场一刀把自己的脖子割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会羞于见阎王。   月奴仿佛记得义父曾经骂过她,犟起来无人可挡,憨起来无可救药。她不知道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是犟还是憨,总之,她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做!   说干就干,月奴爬出了澡桶穿上了衣服,拔掉澡桶的栓子放干了水,轻手轻脚的拆了浴室的门往大澡桶上一放,又把自己换下的衣服草草的往门板上一铺。   得了,有床了。月奴独自偷着乐,我好机智,一下就解决了这样的一个大尴尬!   她着往上面一躺,还行,能睡。   大概也是十分困累了,月奴刚刚躺下没多久,也便酣然入梦。   薛绍的睡眠质量一向奇高,睡下一个时辰便已是渡过了最为困累的深层睡眠阶段,精力恢复体力充盈,意识也变得耳听八方的十分机警,只是心里上仍然犯困,人躺着不想起来。   渐渐回过神来时,薛绍想到一个问题,月奴呢?   这个房间很小很简陋,像是旅人中途盘桓时租用的小单间,除了一间刚好能够容纳一床一几的拥挤卧室,就只剩一个刚仅能放入一个澡桶的小耳房。   薛绍想到了一个问题,心里暗自一笑。这么小的房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月奴会去了哪里呢?   “月奴!”薛绍出声一唤。   “唉!!”睡熟了的月奴马上就惊醒答应了一声,下意识的翻身就起,“公子有何吩……哎呀!”   扑通!   咣当当!   小耳房里传来月奴的惨叫和木质物件翻倒的声音,薛绍一惊连忙起身朝小耳房走去。   月奴凄惨的扑倒在地上,身上压着那块门板。狭窄的空间将门板卡住,月奴又羞又恼的奋力掀那门板,却是掀不掉。   “你没事吧,受伤没有?”薛绍忍俊不禁的大笑,上前来帮了她一把,将卡住的门板抬了起来。   月奴狼狈又尴尬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及防备摔疼了几处,呲牙咧嘴却不敢吭声。   薛绍连忙掌起了灯,看到月奴灰头土脸的额头上还撞青了一块。   “傻妞,你干什么呢?”薛绍真是哭笑不得,“过来躺下,上一点药油。”   “噢……”月奴呐呐的应了一声走到床边坐下,想起之前自己心中的那些纠结,她现根本不敢正眼去看薛绍,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简直无地自容。   薛绍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不由得笑了。   月奴生就天不怕地不怕,同时也是一个十分耿直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但有一点什么心事,都会写在脸上。   “躺下,我给你上药。”薛绍道。   “月奴不敢!……我自己来就好了。”   “躺下!”   “是……”   月奴乖乖的躺下了,心里斗然砰砰砰的猛跳起来,憋着气,大气儿也不敢喘。   薛绍倒是很自然,坐到床边拿出月奴随身都会带上的、吴铭独家酿制的少林跌打疗伤药,抹了一点在指尖,轻轻的摁到了月奴的额头上。   月奴浑身都一记惊弹,吓点跳起来。   “有那么疼?”薛绍有点吃惊。   “不、不疼!”月奴嘴里直哆嗦。被公子那样轻轻的一碰,像是全身的经络都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整个身上都又麻又酥的。这感觉就像是从心底里泛起来的,瞬间就蔓延到每一根发梢。   月奴心里乱七八糟的想,以前我也不是没和公子有过肢体接触,递东西的时候会碰到手,我们相互比过武、甚至有过拥抱,之前怎么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给你揉揉,不然明天要青肿一块,不能出去见人了。”薛绍说着,加了两分暗力。   “好……公子揉吧!”月奴咬着牙说出这一句。   薛绍听到这句话感觉有点歧义,下意识的往她胸部瞟了一眼,真是货真价实,躺下了仍是这般的亭亭高耸。再一看她的表情,红唇轻咬秀眉微颦,好像有点紧张也有点羞涩,更像是有点视死如归的豁出去了。   像要受刑似的,至于吗?   薛绍不禁暗笑,耐心的给她揉了一阵额头上的淤青。月奴初时很紧张,渐渐的放松了下来,表情自然多了,身体也没绷起了。   “好了,你睡吧!”薛绍收起了药瓶,说道:“我已睡足,到外面活动身体。”   “公子!”   月奴像是突然被什么附体了一样,心里斗然冒出一股无边的勇气,睁开眼睛伸出手,一把抓住薛绍的胳膊。   “不要走……”   薛绍眨了眨眼睛,“怎么了,你堂堂的安大将军,还能怕黑不成?”   月奴红唇一咬,豁出去了!   坐直了身体伸开双臂,月奴将薛绍紧紧抱在了怀里。   薛绍心中一怔,好大的力气,身体都在发烫、发抖了!   “公子,你要了我吧!”   “……”薛绍稍稍迟疑了一下,伸出双臂抱住了她,轻抚她的后背。   月奴感觉到他的轻抚,心中一块大石仿佛就是落了地——公子并不反感我噢!   于是月奴更有勇气了,胸前的一对雄伟紧紧的贴到了薛绍结实的胸膛上。   薛绍只觉得胸口被两团极是柔软与温暖的东西贴住了,一股特殊的躁动暖意油然从心中升腾起来。   两人抱得更紧了。   月奴腰身稍稍一用力,两人就躺到了床上。一拧腰,她整个人便压到了薛绍的身上。   薛绍不禁好笑,真是个女汉子!   月奴看着近在咫尺的薛绍那张脸,心中就像是春天来了百花开一样的满副烢紫嫣红,又有一些懵懂、羞涩与难为情。   诸多的情绪一齐涌上了心头,月奴的表情变得十足的妩媚、妖娆,甚至带着一股妖异的邪意,充满了挑逗与魅惑的味道。   薛绍双手轻抚在月奴的后背,食指轻巧的一勾,月奴穿在里面的那一款大唐文胸扣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卡嗒声,解开了。   两个字,熟练!   月奴只觉得胸前一松下意识的低呼了一声,脸上顿时红作一片,马上将身子紧紧贴在薛绍的身上,怕自己胸部松开的窘样被他看到。   须不知,这让薛绍感觉更加刺激了。   狼腰一拧,薛绍抱着月奴一个翻身,反客为主的将她压在了身下。   月奴略吃了一惊,双眼紧闭有点不敢去看居高临下的薛绍。   “怎么,在上面的时候很威风,一旦被压到了下面,你还紧张了?”   “我、我……我好像有点不习惯被压在下面的感觉!”   “你喜欢在上面?”薛绍不禁笑了,手指用一个非常轻佻的姿势勾住了她的下巴,慢慢的往上移,在她的红唇边缘慢慢的游走。   “好……像是!”月奴变得很紧张,呼吸顿时加快,更不敢睁开眼睛了,声音也开始发抖。   “那你知道该怎么做吗?”薛绍的手已经游走到了她娇俏的鼻尖,轻抚她的脸庞,耳垂,眼廓。   “公子……别那样轻轻的挠我了,我我……有点受不了了!”   “怎样的受不了?”   “我好想你……用力!”   原来你喜欢狂野的!   薛绍的双手发动了袭击,一齐捂到了月奴身上最为高耸的地方。   月奴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顿时脚尖绷直仰起头来,右手的食指儿下意识的就放到嘴里,咬住了。   至柔,至弹,货真价实。   薛绍斗然发力,非常粗暴的将月奴身上的所有衣服,都给撕了开来。   虽说此前阅女无数,但这一刻薛绍仍是有一点惊喜。   两世为人,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身材,没有之一。月奴身上所有的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   月奴感觉,公子这一下撕去的不是她洗完澡后,松散的搭在身上的一件男装服胡,而是包裹在她那颗少女芳心之上的层层羞涩与戒备。   “公子,来吧!”   “月奴……生来就是你的!”   ……   天边露出一丝晨曦时,月奴秀发散开的侧躺在薛绍的身边,脸颊上浮着两朵如同朝霞的红晕,气色显眼一丝疲惫,但是嘴角时时挂着一丝温馨与暖意。   我是妇人了。   我已是公子的女人。   她伸出手,轻轻的撩拨薛绍下巴下青短的胡茬儿,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些事情,既荒唐又好笑,既感觉到了一种刺入心扉的疼痛,更多的是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与满足感。   一切,真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毫无预期的发生,却顺理成章的开始,最后……水道渠成!   看着疲累之后再次熟睡的薛绍那张能让天下多半女子都会心悸神往的脸庞,月奴静静的心中寻思,或许,女人天生就是要被男人宠的。不管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怕是像我这样的习武女子,天下九成以上男人都打不过我,但我一旦落在了心爱的男人的怀里,我就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渴望被霸道的力量来征服、渴望被狂野的溺爱来融化的女人。   男女之间,如此奇妙!   或许我月奴,生来就是属于公子。   以前我把心给了他,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   现在,我的人也是他的了。   我的人,我的魂,我的人生我的一切,从此,尽皆属于公子…… 第0267章 滴水不漏   清晨,魏元忠早早的起来,洗漱更衣,非常仔细的打点好了自己的衣冠仪表,准备入并州大都督府公干。   虽然只是一个八品官,但是“御史”负责监察天下百官。魏元忠一直都认为,御史,是一个神圣的公职。   要想做好一名御史,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忘我”。   忘却自己原本的身份与来历,忘却一己之安危与祸福。一个“御”字代表的就是朝廷、是皇帝陛下、是律法的公正与严直。   不忘我,何以作御史?   今日这一趟并州大都督府之行,或许有凶险,情况也会很复杂。魏元忠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停的在心中暗示自己:胆大、心细,忘我、秉公!   忘记自己与裴行俭及薛绍等人的私交友谊,也忘记心中对李仙童与韦巨源等人的憎恶之情,一切凭事实说话,一切秉公而论!   馆丞送来了早餐,魏元忠吃过之后,并州大都督府果然有人来请,来的还是李仙童本人。   “魏御史,久仰大名!”李仙童的脸上仍是他招牌式的微笑,拱手道,“在下曾在长安为官时,久闻魏大学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傲笑仕林。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魏元忠早前不及弱冠就已是国子监太学生,才名远扬。后来大唐与吐蕃开战,魏元忠专程从长安跑到洛阳找到皇帝李治上了一封密疏,议论大唐在用将用兵与统筹调度上的一些不足与错漏之处,极富真知酌见。李治看后对他在军事上的异才颇为惊叹,于是破格提拔魏元忠为秘书省正字,相当于皇帝的私人智囊。后来不久,皇帝又发现魏元忠为人忠正耿直精通律法,于是又提拔他做了监察御史。   李仙童当面夸赞魏元忠是“魏大学士”并给了许多的高度评价,虽说有讨好之嫌,但还真是不为过。   “李将军过誉了,元忠惭愧。”魏元忠微笑的回礼。虽说李仙童现在只是一个法曹参军,但他以前曾是左奉宸卫中郎将,魏元忠称呼他为将军,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魏御史,请!”李仙童也未多说,就请魏元忠上了马车。   朝廷的御史来视察工作,这就等于是钦差大臣。李仙童不敢怠慢,自己亲自策马朝前引路。   魏元忠守定寸心不慌不乱,随李仙童进了并州大都督府,在正堂入客坐下。   “御史稍坐,待我去引一人前来与你相见。”李仙童道。   “好。”魏元忠坐等,先看他如何出招。   稍时过后,李仙童带着一个人来了。魏元忠刚一看到那人,就略微吃了一惊——李多祚?   “不瞒御史,几天前,我就已经将李将军开释放出了。”李仙童说道,“本人身为并州大都督府法曹参军,责职所在一切秉公而办。魏御史但有查问,只管开口。李将军,此前若有得罪之处,也请见谅!”   “不敢当。”李多祚冷冷的回了一声。   这一招,倒让魏元忠有些猝不及防了。原本是想以李多祚一案为突破口,查一查并州大都督府内部的情况。现在不料,李多祚已经无罪开释,这该如何是好?   灵机一动,魏元忠道:“李参军,人虽然是放出来了,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么事情的真相本官还是要了解一个透彻。回去也好向裴元帅、向御史台回报详情。本官,不能当它没有发生。再者,与李将军同时下狱的那些卫士,本宫也必须全部见到。须得查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过往及现状,方可定案!”   “这好办。”李仙童笑眯眯的道,“不如就请御史在此与李将军议谈笔录,我去把那些同样都已开释了的卫士,全部请到这里来,逐一与御史见面。如何?”   “甚好。”魏元忠拱了一手,“有劳李参军。”   “那我去去便来。少陪。”李仙童微然一笑,对魏元忠与李多祚各自拱手行了一礼,走了。   魏元忠连眨了几下眼睛,心说看来李仙童是早就料到会有人来专查此案,因此早就做了准备。非但是提前放出了李多祚,连那些卫士也都放了。   这样一来,案件本身就已经没什么好查的了。军案毕竟不同于民案,民案讲究动机、过程和结果,军案更注重结果。   军人彼此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因此,但凡涉及军队的案件都不可轻易将事情扩大化,以免影响到卫士的情绪与军队的稳定。   “李将军,请坐。”魏元忠说道,“我乃裴元帅麾下监察军队风纪的行军司马,御史台监察御史。现在奉公,问一问关于你下狱一案的详情。”   “哎,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多祚很郁闷的坐了下来,浓眉紧皱的有点咬牙切齿,说道,“那个鸟人把我弄到了并州大都督府来,既不捆绑也未下狱,还派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只是不让我出去。就两个字——软禁!”   魏元忠皱了皱眉,“那并州法曹可曾正堂开审问案,查问有关于你的案情?”   “问个屁!”李多祚一介武夫受了满肚子的气,没好气的道,“就是关着我不让出去,一句屁话也没问过!”   魏元忠心里仿佛是清楚了。看来李仙童并非是真要把李多祚当作是整治对象来收拾,甚至不想把李多祚得罪得太深。他拿下李多祚只是做个样子,目的,只是为了逼急薛绍,引薛绍进入圈套!   想必,李仙童也不会真的为难那几百卫士。他在军队里干了十年,肯定非常的清楚滥杀士卒会引起什么样的恶劣反响。这种蠢事,绝对不是李仙童能干出的!   如此一来李多祚一案根本就没有造成什么真正严重的后果,行军马事对此查无可查,报到御史台人家还会认为小题大作不予受理。   魏元忠不禁心中暗自惊叹,李仙童这人的手段真是高明又精巧。身为并州大都督府法曹参军,听说有关于“逃兵”的案件,他立案侦察、传人来问,都是职责之内的事情。李多祚一案,李仙童对外宣扬得很夸张、很严重,实际上却是处理得云淡风清小心翼翼,让人挑不出什么把柄与漏洞。   稍后,李仙童果然带着两三百名卫士来了。李多祚还刻意出来辨认了一下,没错,那些人他虽然无法全部认识,但大多眼熟,都是和薛绍一起逃难回来的朔代败兵,身上都还穿着李多祚给他们的军服。   见了李多祚,这些军士也都有些惭愧,认为自己连累了李多祚,因此纷纷请罪。   魏元忠见状,这件案子看来真是查无可查,不好再揪着这个小鞭子对李仙童穷追猛打了。否则,就将有公报私仇、小题大作之嫌。   “魏御史,本参军现已逐一查明这些人的所有来历、出身和与突厥一战前后的一切行为。他们的确是曾经做过逃兵,也干过一些违法乱纪之事。但事后他们已经幡然悔悟,保护百姓抗击突厥人立下了战功。本参军依据军法,判定他们功过相抵,因此既往不咎、不赏不罚,命其重回军旅,归于右卫勋一府中郎将李多祚麾下效命。”李仙童说道,“魏御史认为我处理得妥当吗?如若不妥,可有见教?”   魏元忠双眉紧拧的沉思了片刻,“并无不妥。”   李仙童微然一笑,“魏御史还有何疑问?”   魏元忠很想说,我想见一下李崇义。可是现在案子都办完了,用一个什么样的名义要求见李崇义呢?如果不能顺理成章,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罢了,见好就收,回去与薛绍商议了,再作定夺!   “关于此案,本官还得将李将军与众卫士们请回去,详细做了笔录与调查,再向裴元帅回报。”魏元忠说道。   李仙童很爽快的一扬手,“魏御史请便。现在他们都已是无罪之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犯军法,本参军绝不干预!”   “哼,小人得志!”李多祚才没好气,当面就喷了他一句。   李仙童呵呵直笑,拱手抱拳,“当真是得罪了,李将军。职责所在,还请李将军大人大量!”   “懒得理你!”李多祚冷冷的扔下一句,上前一步将手一挥,“兄弟们,跟我走!”   众卫士一同应诺。   “那本官也告辞了!”魏元忠见状也只好告辞而去,看来今天是不大可能有什么好的收获了。李仙童早有防备,守得是滴水不漏。   “李将军好走。魏御史好走。”李仙童立于屋檐之下,笑眯眯的拱手与这些人拜别。   ……   临近午饭时分,薛绍带着月奴到了太原城里的来仪酒肆,郭元振与薛楚玉以及三刀旅的人,都已经在这里了。看到薛绍二人进来,众人欢喜的离座相迎。   郭元振一脸暖昧的坏笑拉着薛绍请他赶紧坐下,说,薛公子昨夜操劳辛苦了,快请入座歇息。啊,安大将军也辛苦了,坐,快请坐!   除了在军队里的时候挺严肃,郭元振平常很像是个嬉皮笑脸的市井之徒。他这番言语调笑都像是说习惯了,三刀旅的人习惯性的呵呵一乐,薛绍也是不以为然,月奴却是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当场恨不得上前揍他一顿、堵上他的臭嘴。   莫非这人知道我昨夜与公子那样了?月奴既羞且恼的瞪着郭元振,心里做贼贼心虚的开始了一阵胡思乱想,莫非他偷听到了,或者是偷看到了?   酒菜上来,众人谈笑生欢。正乐着,魏元忠与李多祚一同来了。   薛绍一眼看到李多祚,当场心中一醒神:这么顺利就把人带出来了!   越顺利,可能就越表示魏元忠,其实没什么收获! 第0268章 与虎谋皮   并州大都督府里。   待魏元忠等人走远,李仙童才轻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消逝不见,脸色已然变得一片阴沉。   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绯色官袍从侧堂走了出来,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大都督府的门口,长吁了一口气,“走了?”   “废话!”李仙童没好气的低喝了一声,扔给他一个极底难看的脸色,扭头走进屋里自顾坐了下来。   绯衣男子脸色很尴尬,轻声的嘟嚷,“仙童,我好歹是你的岳父长辈,你怎该对我这样的大呼小叫?”   绯衣男子,即是并州司马韦巨源,刚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仙童。   “你干的好事!”李仙童大为光火,拿起一个茶杯就使劲摔到了地上,砰当作响茶水四溅,吓了韦巨源一大跳。   “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动怒?”韦巨源嘴上虽硬但脚下像生了根一样都不敢随便挪动,看起来他还有点怵怕李仙童的发怒。   “说个屁!”李仙童咬牙切齿,牙缝里绷出几个字来,“再如何说,能扭转大局吗?——我祖父现在想要辞官归隐交出权力,请求朝廷更换并州大都督府的主要官员。还不是因为你办事不周密,让他对你起了疑心?现在我们都不能让我祖父与外人接触,尤其是魏元忠这样的行军司马与朝廷御史!但是我们这样一直把他藏着,能藏多久?——你告诉我,能藏多久?”   “噫,怎么反过来怪我了?”韦巨源惊道,“当初可是你出的主意,要借用你祖父的力量来收拾薛绍。但是,你祖父顶多只想制衡一下程务挺不想让他的势力太过膨胀以免将来难于管束,或是回朝之后威胁到你的父亲。他老人家并不想与长安的公子哥儿为敌从而得罪天后或者是裴元帅,更不同意借突厥人的手来砍杀程务挺,那是触犯底线、祸国乱邦的事情。你见无法说服你祖父获得他的同意与支持,便拉着我一起将你祖父软禁架空,然后一切听你谋划行事。如今眼看事情有了败泄的风险,你怎能就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我头上?”   李仙童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和颜悦色的赔出笑脸来,上前来轻抚韦巨源的后背,笑眯眯的道:“岳父大人息怒,小婿情急之下言语冒犯多失礼,万望岳父大人能够恕罪!”   “你呀,哎!”韦巨源长叹一声,说道,“薛绍究竟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样穷极心思的去对付他?”   “不共戴天之仇!”   “他是杀你父,还是夺你妻了?”   “……”李仙童被不轻不重的呛了一口,强颜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岳父大人,薛绍一天不死,我一天不得翻身甚至会有性命之虞。你也不想你的爱女跟着我,永世受人欺压、甚至朝不保夕吧?”   “可是你连番出招,薛绍都未伤分毫,事情反而越闹越大!”韦巨源无可奈何的摊开了双手,说道,“事到如今,我已上了你的贼船,再无上岸的道理。咱们还是说一说现状吧——魏元忠来得蹊跷,或许是嗅到了什么味儿。万一他一定要见长史,如何是好?元帅点派的军纪监察与朝廷的御史,谁还能真的拦得住?”   “他要见,那就让他见。”李仙童冷冷的一笑,伸手摸了摸嘴角的两撇八字须,说道,“我祖父大人只是卧病在床不便理政,又不是被谁谋害了。”   “那万一长史与魏元忠当面一对质,说穿了我二人架空长史、在援救朔州的军事部署上有意迟延的事情,如何是好?”韦巨源最为担忧的就是这件事情。   “不会的。”李仙童双眼略微一眯,笑得自信满满,“我自有妙计应付这一切!”   “……”韦巨源见他不想细说详情,心里有点郁闷,但也不好追问到底。二人论辈份是翁婿,论官职韦巨源是上级李仙童是下属。但实际上的背后掌控者却是李仙童。   类似这样话说一半自己做主的事情,李仙童干了多次,韦巨源几乎都要“习惯”了。   “那好吧,就看你的了。”韦巨源只得如此说道。很无奈,也很妥协的口吻。   李仙童眯着眼睛微然一笑,笑得挺满足。他很欣赏自己的岳父大人与顶头官长,以这样的一个态度跟自己说话。   韦巨源只能在心里奉劝自己多忍一忍,等这小子和薛绍斗完了滚回长安,并州就是我的天下了!   能与李仙童一拍即合,韦巨源心中最深层的出发点当然是“野心”二字。   身为并州司马,韦巨源是李崇义的副手,以往他要做任何的事情都须得有李崇义的首肯。他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李崇义的赋予。   在与李仙童合谋架空了李崇义之后,常年听侯李崇义的吩咐行事的韦巨源,终于自己享受到了大权在握、自己发号施令、决定他人前途与命运的美妙感觉。别的不说,以往那些眼高于顶或是看他不对眼的并州官员们,现在见了自己就像是看家犬见了主人一样的唯唯诺诺摇尾乞怜。   这种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金山银山与千娇百媚也换不来权力带来的快感!   在韦巨源看来,人为财死那是司空见惯而且小打小闹。大丈夫大权在握宁死不放,这才是真理!   或许,这也正是许多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真理。   权力,这东西就像是毒品一样,一旦沾上就很难戒掉,而且需要不断的加大剂量,才能维持权力带来的快感。历史上从来不乏有人为了争夺更大的权力而钻营拍马、出卖肉体、出卖尊严、出卖灵魂、出卖国家与民族,甚至骨肉相残将一切情义抛诸于脑后!   韦巨源刚刚享受到权力的美妙,又怎会甘心拱手让出?   为此,韦巨源都已经不惜赔上了自己的女儿,不惜枉顾辈份与身份来忍受李仙童的呼来喝去。目的,还不就是看中了李仙童是李崇义的嫡孙,由他来亲自行使“软禁与架空”李崇义的手段,最不会引人怀疑。   李崇义年岁已高行将就木,李仙童根在长安意不在并州,这爷孙俩迟早要滚出并州大都督府。趁着北伐期间,韦巨源如果能够控权一段时间多多的发号施令,让并州大都督府治下的那些官员将军们都习惯自己的号令,同时利用这样的职务之便广结人缘多施恩,多提拔一些自己的心腹起来共同掌权。   那么等到北伐一结束,大唐在河北的半壁江山,就将是他韦巨源的天下。就如同当年的李勣那样,上马治军麾下万千虎狼之师,下马治民辖内沃野千里无数子民。   出将入相封妻荫子,权倾一时标秉史册,指日可待!   韦巨源的如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妙。他明知道李仙童绝非善类与之合作如同与虎谋皮。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人生如果没有一点豪赌的胆量,他韦巨源只能一辈子窝在长安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芝麻小官!   ……   薛绍等人在来仪酒肆里畅饮聚玩了多时,非常的尽性。并州大都督府内的汹涌暗流,在场的人并不知情。薛绍与魏元忠也很默契的只字不提,只顾饮宴与放松。   凭着强烈的职业警觉,薛绍早就发现酒肆之内有不少于三个盯梢的探子。不用猜,多半是李仙童派来的人。他早就知道魏元忠是讲武院出来的人,不派人来盯着他,那才有鬼了。   李多祚本来还想对薛绍倒一倒苦水,再找他详细打听一下他最为感兴趣的“奇袭黑沙”的战况。但是薛绍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今日只饮酒只作乐,谁敢谈军务谈政事,罚酒一坛!”   军人喝酒从不用盏,都是摆的大碗。酒坛也是超大能装三十多斤的那一种。李多祚直接傻了眼,哪里还敢多问?   那些盯梢的探子盯了半晌都甚觉寡味,有些意兴阑珊的想闪人了。   月奴今天真是彻底放开摆出了女汉子的大威风,不管是谁敬酒,绝对来者不拒而且必定反敬一碗。千杯不醉的滔滔海量,惊呆了一群爷们儿。   薛绍也很惊讶,平常在家里时月奴基本上是不怎么喝酒,没想到是个天生的酒神!   薛绍记得以前曾在某处见到过这样的“科谱”,说有些女人的体内天生就有一种只在女人体内生存的特殊性的化学酶,它能够快速的分解酒精。这种女人喝酒就像喝水一样,是天生的酒神!   所以,薛绍从来不和敢在酒桌上放肆的女人拼酒,那种不公平的较量,纯粹是找死!   喝到兴起,月奴把袖管一撸露出两半截粉藕似的玉臂,左手提起一个偌大的酒坛子右手指着在场坐着的几十个军旅男人,大声道:“有没有谁自认是硬汉的,来跟我拼光这一坛!”   满堂惊哗,连邻座的许多酒客都被吸引过来围观了。   薛绍未加制止,连日来月奴在军队里也受苦受憋了,今日本来就是出来放松神经、发泄压力的,就由得她放纵一回。他心知月奴这是这样的一个人,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天然的野性,平常都隐藏得挺好,看起来就像个中规中矩的小侍婢。一旦她露出本来面目,岂是一个“狰狞”了得!   酒肆里因为月奴的耀眼,变得分外热闹。薛绍在闹中取静,悄悄的观察着那几个盯梢的探子,他们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   不经意间眼神瞟到了酒肆外面,薛绍在大街上嘈杂的人群当中,看到了一个让他心里斗然就升起了一股憎恶之情的,熟悉身影! 第0269章 杀机四伏   薛绍看到来仪酒肆的门口,走进来一个“醒目”的男人。他身材五短佝偻,尖脸鼠须、颧骨突出、下巴很长眼睛像是妇人的指甲掐出来的两条细缝,长得那叫一个丑陋猥琐。之所以“醒目”,是因为这个猥琐男衣着光鲜趾高气扬,正仰着头、剪着手摆出了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跋扈姿态,眼睛都斜瞟着天花板,目中无人的走进了酒肆来。   薛绍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一盘美食上落下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样,再一想到那日在讲武院无意中听到的他的“密语”,说要如何的收拾薛绍、如何的抢夺薛绍身边的女子尽情蹂躏,心里一股无名业火就暗暗的升腾了起来。   武懿宗!   跟在武懿宗身后进来的两个青年男子,倒是仪表非俗。一个衣饰华贵非凡,在并州这样的地方绝对不多见,加上神情洒脱面带微笑,举手投足之间都在刻意的显摆一股“贵气”,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京城来的大官和公子哥儿。   这是武懿宗的死党兄弟,武攸归。   另一个白面书生在三人当中生得最是好看,体态颀长五官俊朗颇有几分才子美男的潇洒神韵,但是一直都在对武懿宗点头哈腰的频频献媚,又让人生出几分鄙夷来。   这就是近年来在京城名声雀起、诗歌驰名于天下的大才子,宋之问。   三个男人的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花枝招展妩媚妖娆的年轻女子,正嘻嘻哈哈的笑闹成一团,举止轻佻媚俗,一看便知是常年混迹于声色欢场之地的烟花女子。   来仪酒肆比起长安西市的酒肆差了一点档次,但已经是太原城最大最好的一家。薛绍等人在此欢聚,这三个人也会来此潇洒取乐,但也不奇怪。武懿宗这一群男女,甚是招摇的走进了酒肆之中。掌柜小二等人素来有着识人之能,知道来者身份非凡,慌忙恭身相迎,直接请到了楼上雅间殷勤伺候。   这些人,倒是没有注意大堂角落里、挤坐在一群卫士当中并不显眼的薛绍。   真是冤家路窄,看到他们三个好心情都坏了一半去,薛绍不禁在心里暗叨了一句。   魏元忠就坐在薛绍的身边,随着他的眼光瞟了一眼,凑近了小声道:“这三人奉命出征司职粮草转运,却在军中的辎重车马之中裹带了军妓,知道的人不少,因此影响十分恶劣。魏某身为行军司马与朝廷御史,对此当真是看不过眼,因此想要对其查证弹劾一番。但是裴公阻止了我,说不必把这三人当作是军队里的人看待,不予理会便是。”   薛绍笑了一笑,“就像当初我在讲院武,也不把他们当作人类看待一样。”   人类?   听到这个字眼魏元忠会心一笑,也便释然了。   李多祚也坐在薛绍的近旁,薛绍与魏元忠的低语对谈并没有避着他。李多祚听闻了这些言语也是会心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薛公子,话虽如此,可是这三个不是人类的家伙进了并州城里,未必只是为了寻欢作乐。”   薛绍心中一醒神,李多祚提醒得有道理!   李仙童是我的敌人,武懿宗与武攸归虽然未与我撕破过脸,但也是潜伏中的敌人。既然有着共同的敌人,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就会成为“朋友”。再者之前在长安的时候,上官婉儿接到一封受邀去武三思家里参加诗会的请谏,不就是武懿宗送去的吗?   而那一条毒计,正是李仙童献给武三思的!   如此说来,武懿宗与李仙童之间很有可能有着密切的联系。   李仙童在左奉宸卫失了势,天后(或者说皇帝)安排他去东宫营生,他拒绝了。由此可以见得,李仙童是不想和太子走得太近。那是否意味着,李仙童很有可能是和武家的子侄沆瀣一气结为了党朋,因此才要疏远李家的太子?   想通这些,薛绍的思路斗然变得清晰了!——没错,没错,李仙童孤家寡人一个,不大可能折腾出这么多的事情。很有可能,他一直都在暗中受着武承嗣的指使,他一直都是武承嗣的人!   薛绍越琢磨就越发肯定了自己的这个推断,心想,我与李仙童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当初在左奉宸卫内部的一些争斗,还上升不到“你死我活”甚至追杀到并州的程度。只有武承嗣,他才是真的对我势不两立。尤其是这一次我随军出征了,如果我死在了“疆场”,那么武承嗣就能重燃迎娶太平公主的希望了!   原来,如此!   或许李多祚只是一种猜测和无心之语,却帮助薛绍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天敌就是天敌,原来我最大的敌人仍是武承嗣。李仙童蹦跶得很欢实,但他很有可能只是武承嗣手底下的一条猎犬!   正因为有了这样特殊的立场,李仙童的很多行为都和他的父亲李尚旦、祖父李崇义不同。为官之人都会卷入政争,这其实很正常。李尚旦生了一副臭脾气,为了兵权之争敢与天后对骂,李崇义会有打压程务挺的念头与行为,这其实都不算出格。   李仙童则不然,他是在进行一项“重大”的政治投机,他与自己的父亲、祖父的立场都不相同了,他是早早的站在了武承嗣的队伍当中,全心全意的在为武承嗣铲除异己!   薛绍心里又有那个奇怪的念头,我怀疑这个李仙童也是个穿越者了。否则,他为何要改变立场与自己的父亲、祖父分道扬镳,而投靠了武承嗣的阵营?莫非他知道将来武则天将要称帝、武家子侄将要权倾天下?   诡异!   “公子……哦不,将军,你也来和我们喝一碗吧!”月奴的欢声笑语的,打断了薛绍的沉思。   “好!”薛绍可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于是爽快的捧起一碗酒,“兄弟们,请!”   “将军请!”   众人一起喝下一大海碗,然后好几个家伙开始拍起桌几,“上酒、上酒!”   旁边已经摆了好些个巨大的酒坛子。军人喝酒,那就像上阵杀敌一样能玩命。   喝最烈的酒、骑最烈的马、睡最风骚的女人,这是军旅汉子们心目中的三大理想。   气氛持续热烈,辛苦压抑了几个月的卫士们,今天放开了畅饮与玩乐。   月奴今天也玩得很是开怀,她感觉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当然,她心里很清楚并非是这些酒量很臭、傻乎乎的年轻卫士们把她逗得这么开心,而是自己的身与心都终于有了一个归宿,还是一个在梦想之中都遥不可及的归宿。   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   众人依旧把酒当成了水来痛饮,大声笑乐,酒肆的大堂里一片热闹与嘈杂。   “薛公子,并州大都督府的事情,还查不查了?”魏元忠小声道,“李仙童早有防备,守得滴水不漏,让魏某感觉无从下手!”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他越是捂得严实,我就越怀疑并州大都督府里出了特别重大的状况。此前我曾与裴公私议朔州之战的事情,裴公对于并州大都督府迟缓出兵营救,很是失望与惊诧。他老人家告诉我说,李崇义素有贤德威名,言下之意,对于李崇义干出这样的事情很是怀疑与震惊。那么李崇义就非常有可能已经被软禁和架空了,这些事情,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因此,李仙童一定不会让外人见到他的祖父,尤其是裴元帅的人,尤其还是你这样的监察御史!”   魏元忠眉宇一沉,“那他还能藏一辈子不成?”   这句话,还真是提醒了薛绍!   对啊,除非李仙童与韦巨源把李崇义一直藏着,否则一旦他露面,事情的真相一旦败露,这二人不是死路一条吗?   “坏了!”薛绍低呼一声,“李崇义很有可能有危险!”   “不会吧!”魏元忠惊叹了一声,“李仙童还能对自己的亲祖父下手不成?”   “难说。”薛绍双眉紧拧,“祖父是至亲,这没错。但是如果在自己死与祖父死之间做个选择,我想李仙童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让自己去死!”   “这!……”魏元忠深吸了一口凉气儿,“如果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情,那可就真的要震惊朝野了!”   “震惊朝野,这都只是后话。”薛绍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说道,“摆在眼前的,现在正处于三十万大唐王师北伐的关键时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所有的后勤粮草转运都牵系在并州长史的身上。如果李崇义真的出了什么状况,并州大都督府必然乱作一团。再若有韦巨源和李仙童这样的人趁乱弄权、从中使坏,三十万大军补给堪忧,很有可能影响到战争的胜负。这便是军国大事,关乎万千生死、甚至社稷祸福!”   “不行,一定要阻止他们!”魏元忠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的严肃,斩钉截铁的道,“我再去一趟都督府敲山震虎,强烈要求面见李崇义,就说裴公来了紧急军令,让我当面转达给李长史一人知道!”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点点头,“好。这种事情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防患于未燃才是上策。真要等到李崇义出了什么事情,可就晚了!”   “好,那我去了!”魏元忠左右看了一眼暗藏在酒肆中的那几个盯梢眼线,刚要起身又坐了下来,小声道:“早就有人盯着我们。我现在独自一人离开恐有被他们暗中扣押起来的风险。魏某一己之安危全无所谓,要是坏了军国大事,可就百死莫赎了!”   “魏兄果然机警!”薛绍赞许了一声,把薛楚玉叫到身边来,说道,“兄弟,你带几个人一起护送魏御史回去,务必寸步不离,确保他的绝对安全!”   务必,绝对,听到这样的字眼薛楚玉的心中已然明了。于是不动声色宛如平常的拱了一手,言下却是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同生,共死!”   听到这句话,薛绍心里的那根弦也斗然一下就绷起来了。看着月奴和那些兄弟们还在心无旁鹜的斗酒玩乐,一切看起来都是轻松平常。   有几人想到,此刻其实已是杀机四伏、暗流汹涌? 第0270章 如胶似漆   酒是喝到半薰,方才恰到好处。薛绍看那情形,不能再让月奴和卫士们傻喝下去了,不然真会有一大批人扶着墙出去,甚至被人抬着走。酒是好东西也容易坏事,这些卫士们都热血方刚性情冲动,要是在酒精的刺激之下闹出什么乱子,更是不妙。   于是薛绍叫停,不许再上酒,让大家改为喝茶、吃水果,听一听音乐赏一赏歌舞,都来醒一醒酒。   郭元振喝下几碗黄汤,满肚子坏水开始荡漾开来,在那里和几个卫士嘻嘻哈哈的怪笑着聊天,说‘酒色不分家’,兄弟们这几个月来都遭罪了。今晚我请客,带你们一起去快活快活。   月奴听得面红耳赤,愠恼的啐了一口没和他们混在一起,坐到了薛绍身边来。   薛绍顺势就伸开了手臂将她搂在了臂弯里。月奴心中一荡,妩媚的温情一笑就抱住了薛绍的腰,身段儿软软的往他怀里一躺枕在了薛绍的大腿上。脸蛋儿红红,月奴一身芳醇的酒香味儿,混血儿特有的碧色眸瞳之中春意如丝,近似有点迷醉的仰面看着薛绍。   酒壮怂人胆,若是平常,月奴肯定不会也不敢当众和薛绍摆出这样暖昧的亲姿势。   薛绍看着怀里的月奴,恰似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儿,娇艳欲滴。   郭元振和众卫士见到这般情景,都羡慕嫉妒恨成了一片,更加坚定了今晚要去寻个快活的决心。   薛绍伸出一手轻抚了一下月奴的脸庞,微烫。   月奴顺势就捉住了薛绍的这只手,拉到自己的唇边亲吻了他的掌心一口。然后借着薛绍这只手掌的掩护,她灵巧的小舌头就在薛绍的手心里轻巧的连着舔了几下。   薛绍不由得心中略微一颤,像是有一股细微的电流从掌心直达心中。   酒可催情,月奴生就了一副海量,这些酒喝下去是恰到好处的半熏未醉,最是动情之时。如若现在是在自己家中,薛绍可以想像,月奴肯定是蛮腰儿一拧就把他压翻在床然后骑在了他的身上。   “兄弟们,这不公哇!”郭元振大呼小叫起来,“咱们也要每人带个女将军在身边,一起从军!”   月奴闻言一下就弹坐了起来,指着郭元振等人叫板道:“带呀,你们倒是带出来给本将军看看!”   众人一起哈哈的大笑,纷纷示弱服软的说,安大将军天下无双,我们说说而已,你不要生气,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   “你们这群谄媚又没骨气的家伙!”薛绍没好气的笑骂起来。   月奴满足的嘻嘻一笑,又躺回了薛绍的怀里。   “月奴,身上还有钱吗?”薛绍说得仿佛有点难为情。这次从军分文未带,此前在朔州恢复了“左郎将”的身份时,他领到了裴行俭替他代领保管的前几个月的军俸,结果都花在了小山村里,当作伙食招待费和修缮坟墓的劳务费给了村民们。现在薛绍身上,又是分文没有穷得丁当响了。   “有呢!”月奴说着就拿出了一个漂亮的丝绣布囊,说道,“和公子一同出门,我是肯定会带钱的。这里面有六颗二两的银饼子与三十枚乾泉通宝。”   一两银子可在砥店或者金银铺子里质换一贯钱,一枚乾泉通泉可抵十文大钱。薛绍算了算,说道:“铜钱你留着做盘缠,银饼子给我。”   “盘缠?”月奴略一怔,却没有多问,坐了起来将钱袋子里的银饼取出,一并交给了薛绍。   “兄弟们,我这个穷官长从来没有请你们吃喝玩乐过。折磨了你们几个月,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薛绍笑道,“今天的酒我请了,晚上你们再要去干点什么,我也一同请客,总不能一直都让郭元振破费做东啊!”   郭元振顿时两眼发亮做出一副财迷状,果断伸出了双手,“头儿难得大发善心一回,来、快来!我是绝对来者不拒!”   薛绍把银饼子给了郭元振,正了正脸色,说道:“玩乐要尽兴,但也不能坏了规矩。我说几点要求,其一,绝对不可以把风尘女子带回军营;其二,绝对不可以欺男霸女、张扬跋扈、酗酒闹事,言行必须收敛谨慎;其三,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泄露任何有关军队内部的事情。我是丑话说在前头,以上三点如果有人违反,那就可以脱下这身军服,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如果情形特别严重,还要受到军法的制裁!都听清楚了吗?”   “清楚!”众人都醒了神,一同正色应诺。   “好,郭元振,你带他们玩去吧!”薛绍笑眯眯的道,“从现在起,你们干什么我都看不到,也不想知道了。明日午时初刻,太原城北门守城军宿地,所有人准时归伍。我们一同回朔州!”   “好嘞!”   “薛将军太仗义了!”   “我们果然没有跟错人哪,哈哈哈!”   郭元振等人这下真的是欢喜异常,难得一向严厉的薛绍今天这样的宽容与合群,还主动出钱请大家去风流快活,甚至放宽了平常对他们的道德约束。   如此体恤属下和兄弟,对三刀旅的卫士来说几乎就是天下第一等爽快事!   “兄弟们,走喽!”   “咱们就不在这里碍事了!”   “赶紧,别让漂亮姑娘都被别人挑走了!”   一群汉子们七拉八扯乐不可吱的离席而去。   月奴在一旁看着他们这些人,脸蛋儿红红讪讪的低声骂咧,“一群好色的猪!”   郭元振嘿嘿的干笑,“安大将军,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咳咳,不多说了,郭某去也!”   月奴的脸更红了,羞恼不已的对着郭元振的背影怒瞪了一眼,“无耻!”   薛绍叫来小二付了酒帐饭钱,“好了,我们也走吧!”   月奴乖巧的跟在薛绍身后,二人一同离开了来仪酒肆。临出门时薛绍感觉身后有人盯着他,回头一看,正好和二楼的楼梯口边某人的眼神撞了个对碰。   那个眼神,足以用“阴毒”来形容,恨不能把眼神变成两把刀子,在薛绍的身上戳出同个透明窟窿来。   它来自于一对细缝似的三角眼——武懿宗!   薛绍骤然停步,转身,表情一沉,眼中寒光一绽。   二楼的武懿宗心中斗然一慌,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迎面栽倒,咕咚咚的就滚下了楼来,吓得一群食客、掌柜和小二慌忙上前搀扶。   “干你老娘!什么破楼梯,这么滑!掌柜,你这破店不想开了吗?!”武懿宗踏脚大骂起来。   薛绍和月奴哈哈的大笑,骑上马儿扬长而去。   回到住处,月奴刚刚掩上门,就急不可待的抱住了薛绍。   薛绍感觉到月奴的身子正热得发烫,两片红唇更是炽热无比,无比热情甚至可以说是豪情奔放,就吻到了自己的嘴上。   “月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天塌下来了,也稍后再说!……公子,我要!”   ……   食髓而知味,月奴真心感觉,原来做一个女人是如此的幸福与快乐。   痴缠,她压在薛绍的身上,都不想下来。   天色已近黄昏,二人身上都是汗如雨下,月奴仍是媚态百出乐此不疲。   “你想榨干我吗?”薛绍拎着她的脸蛋儿,貌似有点凶恶的低喝道。   “我好喜欢!……这应该就是世上最开心的事情了!”月奴抱着薛绍的脖子,湿粘粘的在他脸上亲吻了一口,安心又满足的将滚烫红艳的脸蛋儿贴在了薛绍结实的胸膛上,美美的闭上了眼睛,却仍在娇喘吁吁。   “月奴,我有重要的事情派你去做。”   “公子请吩咐。”月奴安静的伏在薛绍的胸膛上,如同梦呓般的呢喃道。   “打起精神,听好了。”薛绍认真的道。   月奴这才睁开了眼睛,认真的点点头,“是!”   “我让你带上一封我写的密信,回长安。”薛绍道。   “啊?”月奴一惊,“公子要赶我走?”   “住嘴,说了是办重要的事情,怎会是赶你走?”薛绍正色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件事情,我只能交给你去做!”   月奴连忙坐起了身子,扯过一件衣服披上,丰满的胸前掩饰不住轻微荡漾在薛绍眼前。   薛绍下意识的喉节一滑,真是一对儿瑰宝,绝对玩不厌、吃不够!   “你躺好了,别岔开话题!”薛绍有点恼火。   “我没有呀,我认真听着!”月奴委屈的道。   “咳……你那一晃一晃的,可不就是让我分神了?”薛绍伸手“怒”摸了她一把,将她拉得躺下。   月奴咯咯直笑,“公子请说。”   “并州这里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但又一时没有充足的证据可以正式的汇报给御史台。”薛绍说道,“因此,我只能密奏天后,给天后提个醒。让她想办法派人来处理。”   “如此重大,竟连裴公都处理不了,非要请动朝廷吗?”月奴有点惊讶。   “不行。”薛绍道,“如果真的事发,谁也处理不了,只能是天后亲自处理!”   “好,我去长安!”月奴咬了咬牙应承下来。虽然心里上很是接受不了在这样一个“如胶似漆”的情形下与公子分开,但既然是重大之事,月奴也只得狠下了心来。   “乖!”薛绍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马上披衣起床用自己随身带的钢笔写下了一封蓝田秘码编译的密奏,用行军油纸包裹好了,让月奴好好的藏在衣缝里,务必尽快将它带到长安交给太平公主,由太平公主秘密的转呈给天后亲阅。如果需要密码翻译,月奴便可以代劳!   在密奏里,薛绍把并州这里前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都详细的对武则天说了,当然,绝对没有提李仙童有可能与武承嗣勾结的事情,只说了李崇义可能被软禁和架空甚至有性命之虞。如果并州大都督府发生了这样的内乱,大唐的此次北伐肯定会要受到恶劣的影响,所以,尽管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事情确实就是如此,但是防患于未燃、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武则天现在身为大唐的最高执政人,绝对不会对这样的军国之危掉以轻心,必然会引起高度的警惕!   再者从私人的立场上讲,武则天一直都把李崇义和李尚旦视为政治上的劲敌,尤其是治管大唐北面半壁江山的李崇义。现在李崇义出了这样的大事,武则天怎么可能不“关心”? 第0271章 惊变!   “公子,今日天色已晚城门都关闭了,我明日清早启程,好吗?”待一切准备妥当后,月奴怯怯的哀求道。   “还早呢,离城门关闭至少还有半个时辰!”薛绍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直言道。   “我不嘛!……我就想再陪公子一晚再走!”   薛绍顿时笑了,难得女汉子也会撒娇,真是别有一番千娇百媚的韵味。   “我若是不允许呢?”薛绍故意逗她道。   月奴咬住了嘴唇眼珠子左右一转,伸手解开了松散披在身上的罗衫衣带,任它像流水般轻盈的落到了地上。   一丝不挂。   “公子,你舍得吗?”月奴拉住了薛绍的一只手,捂到了自己身上最为丰满之处。   妖精!   薛绍斗然发力将月奴抱起,一把就扔到了床上,猛然一个虎扑就压了上去。   月奴咯咯的大笑,“公子,快来嘛!”   “你把这事儿当饭吃?”薛绍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挨着她的鼻尖,恶狠狠地说道。   月奴很调皮的伸出灵巧的舌尖儿,对薛绍的鼻尖飞快舔了一下。   “月奴都要离开公子了,公子还不好好疼一疼我吗?”月奴娇吃吃的说着,双手抱着薛绍的腰,用力将他往下拉,两人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薛绍也确实有点舍不得怀里这个淘气又贴心的尤物,激烈的和她吻在了一起。   “公子,你好……好雄壮!”   ……   魏元忠面沉如水的端坐在并州大都督府的正堂里,拿起杯子,喝茶。   魏元忠来到大都督府里说有要事求见长史李崇义时,李仙童说他祖父刚刚服了药睡下,不知何时能醒。魏元忠便主动留了下来,坐等。他既不催促也不焦恼,就一直坐在这里一言不发的喝茶。   等了许久,李崇义仍是未醒,这都是魏元忠喝的第七盏茶了。   薛楚玉和三刀旅的四名年轻卫士,一直站在魏元忠的身后,寸步未挪,甚至是站立的姿势都没有变动过一丝一毫。魏元忠对这几个人很是敬服。心想此前在酒肆里看到他们,个个放浪形骸很是快活。但是现在,却是个个令行禁止神威凛凛,就像是五尊铁打的金刚!   薛绍,究竟是怎么练的兵?   天色渐黑,大都督府里都开饭了。李仙童貌似非常忙碌的从法曹官署里赶来,见到魏元忠仍是端坐在那里,做“痛心疾首”状一拍额头就连忙迎了上来。   “魏御史,真是多有怠慢了!”李仙童殷勤的拱手道,“本官公务极其繁忙,未能在这里陪同魏御史,真是罪过。”   “无妨。李参军但有公务,只管料理。”魏元忠拱手回道,“本官只在这里恭侯李长史,别无他事,倒也不用李参军陪着。”   李仙童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说道:“府中已经开饭,不如就请魏御史和五位先来用膳?”   “不用了。我们来之前都已经吃过了,现在肚子都还胀着。”魏元忠微笑的婉拒,“多谢李参军好意。”   “你看这,天色已晚。”李仙童仍是笑眯眯的,说道:“我家祖父大人服了药睡下,一向没个准数,当真不知何时能醒。不如就请魏御史明日再来?”   “不。本官要务在身,不敢耽误。”魏元忠表情淡然,但是言语斩钉截铁,“我就在一直坐在这里等,李长史何时醒来,我就何时见他,当面与他诉说裴公交待的重大军务!”   “那……”李仙童呵呵一笑,“魏御史就等着吧!”   魏元忠不以为意的微然一笑,“本官,自然会一直等下去!”   “我还有政务在身,就请告辞。失礼了!”李仙童拱了拱手,走了。   大都督府的正堂里,又只剩魏元忠与薛楚玉这几个人了,连个值戍的卫士与伺候茶水的下人都没再留下。显然,李仙童这是在严守口风,不让魏元忠有任何机会从其他的渠道打探到消息。   “魏御史,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拦着,不让你见到李长史。”薛楚玉小声道。   魏元忠淡然一笑,“纸,是无法永远包住火的。看起来是我们在这里等到了不耐烦。但是真正着急上火的,却是他们。”   “魏御史所言即是!那便等下去,我们五兄弟会一直陪你!”薛楚玉说道。   “多谢五位兄弟了!”魏元忠拱手拜谢,非常感激。   薛楚玉微笑的点点头,心中不由得对魏元忠又多生出了几股佩服的敬意。早就听说魏元忠少年老成,以前只是听闻,现在亲眼得见,果然如此。想他魏元忠还不到三十岁,却远比一般的年轻人都能沉得住气。若非胸中有大才,表现不出这份智珠在握、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与淡定。   薛楚玉不禁想到,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魏元忠与薛绍,性情上仿佛颇有相似之处。   寥寥数语谈罢,正堂里很快安静成了一片。   时间缓慢的滑过,天色已黑。有个府中的老仆人来点上了油灯、送上了一壶开水,就一言不发的走了。魏元忠仍是不动如松的坐着,眼神都没有乱挪过一下,也没有和那个仆人说一句话。   正堂对面,隔着一个敞坪的官署里,韦巨源透过窗缝看了一阵正堂里的魏元忠,老大不耐烦的双手一对击,“这个魏元忠如此顽固,居然还在等着!”   李仙童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张大胡椅上,脸色铁青,“他绝对是受了薛绍的指使,有备而来。今天若是见不到我祖父,他是打死不会走。”   “那该如何是好?”韦巨源直犯愁。   “没办法,总不能一直这样挡着御史。万一逼急了他,他上报给朝廷知道,那可就闹大发了!”李仙童双眉紧拧,拍着扶椅坐了起来,“我去后堂见一下我祖父,给他叮嘱一番,还是得要安排他二人见面。”   “那你千万要注意措辞,别让他老人家在魏元忠面前漏了什么口风啊!”韦巨源十分的忐忑。   万一李崇义与魏元忠当面一对质,把迟缓救援朔州、害死程务挺麾下一万多人的事情捅了出来,吃了不兜着走的,肯定是那段时间代替长史行使军事调度权的并州司马——也就是他,韦巨源!   再者,万一李崇义要转托魏元忠向朝廷提出辞呈,那也将坏了他韦巨源的大事。因为,朝廷如果更换并州长史,那么一朝天子一朝臣,韦巨源这个并州司马就再也不会有现在这样代理长史、发号施令的威风大权。   “我知道,要你说?”李仙童很是一副焦急上火的样子,风风火火的就走了。   留下韦巨源一个人在那里忐忑不安的来回踱步,不时的透过窗户缝儿瞟一眼魏元忠,遥遥的指着魏元忠在那里碎碎念的暗骂。   良久,李仙童去了后堂一直没有回来。   魏元忠仍像当初那样端坐着,动都没动。韦巨源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都有些走到累了,坐了下来直捂额头,很是坐立不安。   “岳父大人,我家祖父有请。”李仙童突然推门而入,说道。   “哦?”韦巨源站了起来愣了愣神,“这时候见我?”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了!”李仙童脸色沉寂且严肃,压低声音道,“注意口风,打死不可承认在救援朔州的时候迟缓出兵了,只说斥侯因为马匹失足从而延误送信耽误了军机。反正那个斥侯我们都已经将他斩了,死无对证!”   “好,好。”韦巨源连连点头应诺,毕竟是做贼心虚,想到马上就要面对颇有威严的顶头官长李崇义,他心里很是有点紧张。   “快去吧,我去应付魏元忠。”   “好!”   二人分道,韦巨源去了后堂,李仙童叫了两个仆人打点了一些饭菜,送到了正堂。   “魏御史,府里下人不懂事,真是怠慢得罪了!”李仙童招呼两个下人摆上饭菜,“事急从权,不及好生款待。现在就请几位随意吃些吧!”   “多谢,不必了。”魏元忠微然一笑,拱手道,“我等当真是来办理紧急公务,不是来吃喝应酬的。”   “办理公务,也得吃饭哪!”李仙童笑眯眯的道,“魏御史也不用清善廉洁到过头,连饭都不吃吧?就算是你不饿,您这五位随从难道也不饿吗?”   薛楚玉冷冷一笑,抱了一下拳说道:“李参军说笑了。魏御史不饿,我等绝无饿的道理!休说是少吃一顿,就是三天三夜站在这里不吃不喝也不动,那也是小事一桩!”   “呵呵,果然是虎狼之师、精锐卫士,名不虚传啊!”李仙童笑了一笑,“那本官只将饭菜放下,吃或者不吃,诸位就请便好了。”   魏元忠与薛楚玉不再搭理他。   李仙童倒也沉得住气,叫仆人给他倒了一杯茶,陪在魏元忠对面坐了下来。同样的不说话,只喝茶。   就这样,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后堂里突然传来一片喧哗混乱,有人大叫大闹起来。   李仙童惊诧的弹坐起来,大喝道:“何事喧哗?!”   魏元忠等人也是心头一震,出事了?!   两名军士带着一个婢女仓促的赶来,那婢女正吓得六神无主痛哭失声,见了李仙童就扑通跪倒在地,号泣道:“李公子,大事不好了!——韦、韦、韦……”   婢女太过慌乱,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把话说清楚!”李仙童大喝道,“韦什么?”   “韦、韦司马,把李、李老令公,给掐、掐……掐死了!”婢子泪流满面的嘴里直哆嗦,浑身都在筛糠,显然是怕到了极致!   “什么?!”   李仙童大惊失色,暴跳如雷!   魏元忠和薛楚玉也是惶然一惊,果然,出……大事了! 第0272章 兵荒马乱   大都督府里,顿时乱作一团。现在本来就是战时,大都督府里随时有很多官僚日夜值守,另有许多衙役和仆婢随时听从使唤,更有一些军士加强戍卫。   都督府里这一乱,好多人都涌了出来。闪动的火把、惊慌的人群,还有四面八方涌进来的兵马举着明晃晃的刀枪,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不要慌忙,所有人留在原地不许四下游走!宋将军,你马上控制整个大都督府,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李仙童大声的咆哮着,在居中指挥。   魏元忠出奇的冷静。他只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都没有离开正堂,冷眼旁观眼前的一切。   薛楚玉和那四个卫士全神戒备严阵以待,紧紧的跟在魏元忠的身后,寸步不离。   蹊跷!   这是魏元忠心中的第一反应。   按常理来说,李崇义突然暴毙,不管是自然死亡还是死于谋害,这种时候都不应该大肆声张,以免人心浮动乱了章法,导致局面失控影响到整个大都督府的正常秩序,从而危及大唐的北伐。   可是现在,大都督府里好像是分外的乱,乱得有点夸张。好像所有人都在一瞬间知道了李崇义被韦巨源所杀,有的是大吃一惊有的是出于好奇,更多的仆婢下人和低级官僚这种人,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惶恐在慌不择路的到处逃跑和躺藏。   那些兵马在事发的一瞬间就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仿佛是早有准备,就等着大都督府里出事了,再进来控制局面。   再有,李仙童的表现也很不符合常情。自己的亲祖父死了,他理当马上跑到现场去看一下自己的祖父,无论死活肯定是要眼见为实的,这是任何人的第一反应。   可是李仙童没有。   他居然还有心思留在这大都督府衙前,指挥兵马控制局面。   是该称赞他不慌不乱临大事而有静气,还是怀疑他早就有知道后堂发生了什么,所以根本就不需要“眼见为实”了,此刻他的心思全在掌控大都督府里的局面上呢?   魏元忠一言不发,只在心中冷静的思考。   薛楚玉身为一名将军,最先注意冲进大都督府来的兵马。他看到李仙童叫来那个宋将军,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猛汉子,络腮大胡子身材非常槐树,手提一竿丈许长的大马槊,颇为威风。   “魏御史,那个宋将军带进都督府里的兵马,约有一个团的兵力大约两百人左右,全是清一色的野战武骑骑兵!”薛楚玉这双眼睛可算是毒,一眼看出这些人不是驻守城防、负责城内戒严维护治安的地方府兵,也不是受雇于大都督府的捕快衙役这种小吏。   魏元忠略微点了点头,心中更加肯定,这场变故绝对是早有预谋,早有防备。否则,按大唐律,野战武骑这种正规军只能驻守城外,不可开进城里来,以免扰民。   那个高大魁梧的宋将军冲进了大都督府,先是守住了几个大门出口,然后让军士们高举火把刀剑出鞘,喝停所有在大都督府里乱跑的人。有几个惊慌失措吓傻了的小婢女因为哭闹个不停,还被粗暴的军士打晕了扔在墙角不管死活。   李崇义所住的后堂,瞬间被包围得像铁桶一样。大都督府里所有的官僚都像鸭子一样被赶进了自己的官署里,强制不得外出。有几个官不小、脾气也不小的官员因为发出了大声的抗议,被军士几记拳脚就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最倒霉的一个绯袍官员约有五十岁上下,看那架式和气场大约是主薄或者参军一级的都督府佐官,被那个宋将军亲自下手,一记马槊柄子桶在了脸上,当场鼻子嘴里一起喷血,牙齿掉了一地,几度晕厥倒地不醒。   魏元忠把这眼前的一幕幕在心中,心中虽然翻起了惊涛骇然,脸上仍是平常如水。   这就是一场——兵变!   魏元忠在心中如此的定义眼前的变故,并对自己说道:冷静!面对这些红了眼、亡了命的卫士,任何身份与道理都是毫无作用。也有可能,那些被吓疯了的仆役婢女都会拿起刀子来见人就砍。情绪崩溃人心丧乱,这种时候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薛将军,退后。”魏元忠一摆手,示意薛楚玉等人随他一起往正堂里面走去。   薛楚玉等人依言照做。虽然他们从来不知何为害怕,但是眼前此景如同一场海啸般的剧变,纵然对自己的身手充满了自信,但是光凭一通拳脚来强出头,又能改变什么呢?   魏元忠有够冷静和睿智!   薛楚玉在心里赞了一声,退后一步静观其变。   从小婢女前来汇报和李仙童冲出正堂的同时,到现在那个宋将军全面控制都督府里的一切局面,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太迅速了!   魏元忠现在心里就在想,无论李崇义之死的过程与凶手为何,现在反倒是不重要了。重点是,现在,并州大都督府这个治管大唐北面半壁江山、并且负责大唐北伐后勤物资转动的重要政治机构,被李仙童和那个宋将军给牢牢的控制了。   虽然他们没有得到谁的授权,名不正、言不顺,可是现在这一会儿,没人再敢质疑与反对他们的暴力权威。现在,整个大唐河北只有大都督府里的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毫不知情。   如果大都督府发出什么命令,依旧能够畅行无阻!   魏元忠和薛楚玉不约而同的想到,必须想办法把消息递出去告诉薛绍!   既然是一场兵变,那么诛连再所难免。但凡与兵变一方有旧仇、有对立、有矛盾的人,都有可能在这时候被冠之以“莫须有”的党从罪名,从而被清洗和杀害!   虽然并州大都督府的上头还有朝廷,可是朝廷远在千里之外,根本就是鞭长莫及。兵变发生的速度如此火速,就连身在并州的薛绍与魏元忠都猝不及防。   朝廷能奈何?   等到这里尘埃落定,兵变的胜利一方再要如何向朝廷汇报,话语权就全部掌握在他们的手上。死人,能与他们争个黑白曲直吗?   魏元忠心想,眼前的局面很有可能就意味着,并州大都督府被控制了的那些官僚,凡是不愿附逆兵变者的,都有可能被杀。刚才那个被宋将军一槊打翻在地的绯袍官员,就是在杀鸡儆猴。那是否也意味着,我魏元忠和薛楚玉这些人,包括在并州城里的薛绍、李多祚这些人,也有危险了?   “薛将军,事情不简单!”魏元忠小声道,“必须有人逃出去,把消息通报给薛公子!”   “我去。”薛楚玉毫不犹豫的应诺下来,“只有我知道,薛公子的住处在哪里!”   “有把握吗?”   “这里,比突厥人的黑沙牙帐如何?!”薛楚玉豪气大起,对身边的四个兄弟低声道,“记住旅帅的军令,务必保证魏御史的绝对安全!”   “誓死撼卫之!”四人整齐划一的抱拳,慷慨应诺。   “好兄弟!”薛楚玉深吸了一口气,“魏御史,我去了!”   “千万小心!!”   话刚落音,一队铁甲卫士冲进了正堂,带头的正是那个宋将军。   “尔等藏在这里鬼鬼祟祟,必是韦巨源的党匪!全都抓起来!”宋将军一挥手,一队气势汹汹的甲兵就冲了上来!   五人一同拔刀出鞘,薛楚玉大喝:“这位是朝廷御史,你敢乱来就是谋反!”   “还敢冒充御史?抓起来!——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宋将军大吼。   他身边的军士们整齐的将手中的长枪朝前一挺,“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不出所料,宋将军根本就是不问青红皂白,也不跟他们讲什么谋反不谋反的大道理,一力压百巧,说你是党匪你就是党匪!   李仙童?   这个时候,他当然是不会露面了!   万一魏元忠被这些杀红了眼的军士“误杀”,那也不关他李仙童什么事情!   策划,可谓精心!   魏元忠冷冷一笑,抬起双手往下压了一压示意大家放轻松,说道:“兄弟们不要冲动。你们呢,也不要误会。我们束手就擒不反抗便是!”   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现在做出激烈反抗,就很有可能像那个绯衣官员那样挨上一顿胖揍,甚至有可能被当场杀了!   魏元忠话一落音,薛楚玉等人言听计从,马上把刀子收了起来。   那些剑拔弩张的士兵们顿时犹豫了一下,一排冷光四射的长枪没有刺过来。   “不过有件事情我是一定要提醒宋将军的,我是裴元帅特意派到并州来察查军纪的行军司马,今日只是碰巧在这里遇到了。军情紧急,明日我就要赶回朔州回报调查情况。如果我没有准时回去,裴元帅肯定会来亲自过问。”魏元忠神情自若地说道。   这话果然起作用了。   那个宋将军略一迟疑,不大敢“装傻充愣”的下黑手了。身为一名军人,别的忌惮可能没有,但是“裴元帅”这三个字对他来说肯定还是很有份量的。当然更重要的是,杀一个朝廷御史与行军司马,宋将军想不出这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拿下,先关起来!”宋将军一挥手,军士们一拥而上先解除了薛楚玉等人的刀剑武器,然后就近关进了正堂旁边的待客茶室里,派了十几个人严密看押。   虽是被关了起来,但是魏元忠暗暗的吁了一口长气,没有被当头一刀砍掉做了糊涂鬼,就是一场胜利。这个宋将军明显是有忌惮,现在就看李仙童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如果他只是在并州大都督府里铲除异己夺取权力,那么自己这一行人应该无事;如果他一条道走到黑当真要谋反,那就难说了! 第0273章 惊涛弄潮   狭窄的小房间里,薛绍独自躺在床上拧眉沉思,越想今天的事情,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韦巨源和李仙童真的把李崇义给软禁了,然后假借他的名义发布了那些谋害我薛绍与恶来程务挺的命令,那么他们肯定非常害怕李崇义再度出面接管权力。一旦真相败露,他们百死莫赎。   那么,现在魏元忠这样跑到并州大都督府去强烈要求面见李崇义,会不会把李仙童和韦巨源给逼急了呢?   “坏了、坏了……”薛绍越想心里越是忐忑,“我们毕竟还是年轻,缺乏政治斗争方面的经验,这时候怎能跑去敲山震虎呢?狗急了尚且跳墙,何况是——敲山震虎?”   他果断爬下床来,披皮而起!   正在穿鞋,月奴抱着一堆吃的从外面回来了,“公子饿坏了吧,我买来了刚出笼的羊肉包子和烤羊腿,还有羊骨炖的蔬菜汤!”   “边走边吃,随我出去!”薛绍从她手里抢了两个包子,拉着她就跑。   月奴吃了一惊,“公子要去哪里?”   “去找李多祚!”   两人出了门迅速的骑上马,一边啃着羊肉包子,一边往李多祚与郭元振等人风流快活的妓竂“粉衫阁”奔去。   天色已黑,路上行人不多。两人的马蹄声清脆作响,传得许远。   妓竂一带却是夜生活刚刚开始,正当热闹。薛绍等人刚刚转过街口,就看到两队骑兵非常快速的冲到了粉衫阁前停下,火把闪耀人喊马嘶,一片刀枪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到这里来寻欢作乐的人们大惊失色,仓皇奔走!   “包围起来,辑拿逆党!看到任何人敢从妓院里逃出来,一概射杀!!”   士兵们很快就将粉衫阁团团包围,刀出鞘、箭上弦,真正的剑拔弩张!   薛绍连忙跳下了马闪进黑暗之中,月奴身手相当敏捷的一跃而下,如同一片树叶似的落在了薛绍身后。   “果然出事了!”薛绍言语低沉,心里的弦一下就绷紧了。   “兵变吗?”月奴很惊诧,这种事情只在传说中听过。   “不清楚。”薛绍说道,“现在不知道并州大都督府里是个什么情况。我怀疑,这些士兵就是奔着李多祚等人去的!”   “不明白……”月奴满头雾水,“大都督府里出事,关李多祚和郭元振那些人什么事?”   “你忘了,李多祚的亲勋兵马右卫勋一府,就驻扎在城外!”薛绍眼中寒光一闪,“此前,李仙童与李多祚有过一场冲突,两人势同水火。如果李仙童想在并州大都督府里干点什么,肯定要严密控制李多祚,以防他挥兵反攻!……至于郭元振和三刀旅的兄弟,很有可能被无辜诛连!”   “李仙童那个小杂毛,真是该杀!”月奴义愤填膺,马上又吐了一下舌头,“我错了,我又骂粗话了!”   “杂毛太便宜他了,分明就是畜牲!”   “公子,看——”月奴伸手朝前一指,“有人被抓出来了!”   薛绍定睛一看,顿时一巴掌拍到了额头上。   这回真是丢人丢大发了,李多祚还有好些个三刀旅的兄弟都被绑了出来。看他们个个醉薰薰的又衣衫不整,想必很有可能是被人从姑娘的被窝里拎出来的!   警惕性太差了!   薛绍真想冲上前去,给那些傻鸟们一人一个耳刮子!   “公子,只抓了十七个!而且,没有见到郭元振与郭安!”月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尤其跟她义父练过斥侯的‘眼力’技能,夜色之中隔了老远,她也是认了个准确无误!   薛绍这才略感欣慰,看来还是有人趁乱逃走了的,而且逃走的还是一多半!   “公子,我们要不要去救他们?”   “救个屁!”薛绍闷哼了一声,“现在对方人多势众箭都上了弦,我们这样冲过去非但是救不了人,反倒还会把自己搭上。很有可能那些人的目标只是李多祚,最多还有我!三刀旅的兄弟们只是跟着倒了个霉,他们暂时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   “那我们怎么办?”月奴有点着急。对于三刀旅的这些生死患难过的傻小子兄弟们,她还是有点感情的。   “回去。”薛绍冷静且果断的道,“马匹不要了,跑路!”   “这时候还回去干什么?”月奴很是不解,“我们不是应该想办法出城,先逃离这个龙谭虎穴再想办法救人吗?”   “憨姑娘!”薛绍在她的脸蛋儿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我们一定要先想办法弄清楚大都督府里的真实情况,出城之后才好做出应对!那个住处是我们唯一可以和魏元忠、薛楚玉取得联络的地方。他们都在大都督府里,一定知道里面的情况。万一他们来找我们报信,我们人却不在了,岂不坏事?”   “噢……”月奴讪讪的摸了摸脸蛋儿,小嘴儿一嘟,“公子,轻一点儿嘛!”   薛绍浑身都颤了一颤,女汉子卖起萌来,果然天下无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卖你妹萌啊!   “别花痴了,赶紧走!”   二人又干起了最是擅长的老本行,变作了飞贼,在太原城的大街小巷和屋顶之间来回的飞蹿起来,几弯几拐的回到了之前的住处。按照三刀旅的早已约定的暗号联络方式,薛绍在自己的处住门口留下了特殊的符号,告诉有可能来报信的人,我就在附近,看到密码后不要走!   然后,两人埋伏在了对面一间大房的屋顶黑暗之中,静等。   ……   并州大都督府里,兵荒马乱的景象稍有停歇,看来局面已经完全被控制住了。   “薛将军,你自己有办法脱身吗?”魏元忠极小声的对薛楚玉耳语。   “我要逃走,易如反掌。”薛楚玉回道,“就怕他们会拿你们几个下黑手!”   “恰好相反——如果你能逃走,他们才不敢下黑手!”魏元忠说道,“那个宋将军一时犹豫,现在肯定是回去请示李仙童了。万一李仙童黑下了心来要杀我们灭口,事后再用一个‘死于兵马冲突混乱之中’的借口加以掩饰,那我们就真的是白死了。如果你能逃出去,外面就有知情人。那样,他们才会心怀顾忌不敢乱来!”   “有理!”薛楚玉眉宇一沉,“四位兄弟,保护魏御史!”   “誓死撼卫之!”   薛楚玉脱掉了身上笨重的铠甲与兜鍪,撕破战袍扯了一块布来用作蒙面巾将脸给包住了,然后几蹿几跳就上了房梁,身手极其敏捷!   魏元忠大开眼界,绝好身手!   用刀子挠开房顶的梁子与瓦片,薛楚玉掏出一个容身破洞,宛如狸猫轻巧一翻就上了屋顶,然后依旧盖好了房梁与瓦片。   几乎就在薛楚玉刚刚消失的同时一瞬间,房门被踢开,宋将军去而复返杀气腾腾。   “好你们几个逆匪,还敢冒充御史蒙骗于我!——来人,绑了!”宋将军手一挥,成批成批的甲兵冲进了房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魏元忠等人气定神闲,个个都在冷笑。   宋将军看到他们不慌不忙反倒是吃了一惊,再一点人头,顿时怒了:“怎么只有五个?还有一个呢!”   魏元忠淡淡的道:“我们没吃晚饭,都饿了。宋将军回来之前,我派了一人到都督府外去给打酒买肉。”   “打酒?买肉?!”   魏元忠等人哈哈的大笑。   “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宋将军真是气急败坏,“全部砍了!”   “慢!”魏元忠突然大喝一声,将要上前的几名卫士吓了一弹。   “我再一次的正告你们,我是朝廷御史台监察御史魏元忠,还是裴元帅麾下专查军队风纪的行军司马!”魏元忠正义凛然的大喝道,“谁敢动我一根毫毛,那就是亵渎大唐的律法与军法,管叫尔等摊上‘谋逆’的十恶不赦之大罪,诛连三族!”   魏元忠生就了一副书卷味十足的清逸模样,但是这几声大喝却是义正辞严势如奔雷,众军士还真是被吓住了!   宋将军心里直叫苦,原本杀便杀了我犹豫个什么劲,事后随便按个借口不就囫囵过去了吗?现在倒好,管叫走掉了一个,还不知道要在外面去嚼什么舌根!   那会坏了大事的!   “关起来,看好了!”宋将军当真是气急败坏,对他身边的卫士大吼,“这一回,你们个个都给我瞪大了眼睛盯着,一刻不许走神!再若有人走脱,军法严惩!”   “是、是……!”   ……   薛绍与月奴藏在暗处,等得很耐心。   过了很久,夜色更深了。   并州大都督府里如火如荼的上演了一出大火并,粉衫阁那里也闹了一出大兵捉贼,但是太原城里整体却是安静得很,和平常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老百姓,很少会知道、也很少会去真的关心那些达官显贵们成天都在拼斗一些什么。哪怕是江山易鼎、皇帝被宰了,只要他们自己的生活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他们最多也只会把那些所谓的“大事”拿来当作饭后谈资。   人心与人性,向来即是如此。   一条人影,像幽灵一样飘然落在了薛绍的门外,来人身手极是洒脱和敏捷!   薛绍与月奴马上精神一凛,看到那人刚要伸手敲门就注意到了门旁留的符号,马上学了几声猫叫声。   薛绍不禁一笑,叫得蛮像、蛮销魂的嘛!   “楚玉,这里!”   薛绍轻声一唤,薛楚玉寻声就跑了过来,轻盈的几个起落就上了屋顶和薛绍凑在了一起。   “公子,大都督府兵变!”   薛楚玉一句话,薛绍心里顿时就明白了七八分!   “走,随我出城!”薛绍当机立断!   “去哪里?”薛楚玉与月奴异口同声的问道。   薛绍眉宇一沉,“兵变,当然得用兵马来解决。李多祚被抓了,那我们就只能——去找虎威老将军,李谨行!”   “惊涛弄潮,男儿本色!”薛楚玉精神大振,“楚玉,又能追随公子玩一回刺激痛快的了!”   月奴心里悄悄的一美,这下我不用急着去长安了!   于是她嘿嘿一笑,“还有我噢,大福将!” 第0274章 惊天大圈套   薛绍与月奴、薛楚玉三人,一同化身飞贼在夜色的掩护之下,伺机想要离开并州城,前往城外十五里处的军屯里,找老将军李谨行。   和长安的巍峨城池与森严防备比起来,并州的城墙稍显矮小,平常的兵力戒备也是远远不如。但是今天晚上情况有点不一样,薛绍等人都发现了,这一路上过来,随处可见四处巡逻的士兵,城门与城墙一带更是增加了三倍以上的城防力量!   而且,薛绍等人还撞到了几拨兵马,冲进了几户高门大户的人家去抓人,一片儿哭母号惨叫四起,还有人被当场杀死!   为免节外生枝,薛绍等人只能先行忍耐,不好插手多管闲事。   薛绍心想,这场兵变由并州大都督府内部爆发出来,听薛楚玉描述的情形,应该就是由李仙童串通了那个宋将军一起主导。韦巨源“涉嫌”谋害了长史李崇义,然后当场被抓。随后李仙童与宋将军牢牢的掌控了大都督府,以“抓捕韦巨源的党从”为由,将大都督府里的官员全部控制了起来,当场还暴打了几个敢于出头的官僚,杀鸡儆猴。   这些倒了霉的高门大户人家,应该就是都督府里某些官员的家眷!   薛绍的心里越发有了危机感,李仙童,这是揪住了韦巨源谋害李崇义的这个借口,在铲除异己!   反正韦巨源已经落网,谁是他的党从,全由李仙童说了算,他大可以对外宣布说,这些被抓的人全是韦巨源自己招拱的。被牵连的这些人绝对是百口莫辩,只能任人宰割!   当然,李仙童要清除的异己,肯定还包括宿敌薛绍,和与他有过冲突、是一个潜在威胁的带兵将领,李多祚!   要陷害薛绍、李多祚,对李仙童来说并不难。   薛绍此前与三刀旅的人一同向北探查敌情时,曾经落难,李崇义没有及时发兵去救,再加上薛绍此前就与李崇义的孙儿李仙童有仇隙,因此二人很有可能结下宿怨,这就使得薛绍有了“作案动机”。   李多祚的作案动机则是更简单,他无辜被关了半个月,这口鸟气如何忍受?肯定是要报负的!   韦巨源的动机就更好理解了,长期作为长史的副官,他肯定受过上司的气,也肯定有着前进一步的野心。干掉了长史韦巨源就是老大!——这就是他的动机!   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薛绍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早就布好了的惊天大局。李仙童早就在计划着,要同时把自己、李多祚还有韦巨源以及并州大都督府里一切不愿附庸于他的人,全部一起带进这个圈套之中——干掉!   当然,或许李仙童最初的目标当中没有李多祚,但是看到李多祚一直都在帮助薛绍、还自作聪明的给那些逃兵更换了军服主动授人以柄,于是他也就顺理成章的被牵连了。   削除羽翼铲草除根,李仙童没理由对谁心慈手软!   够狠、够精的!   薛绍感觉,自己似乎有点轻视李仙童了。这个鸟人非但心够阴狠,还极有谋略。此前在长安轻松胜了他一场,便有些轻敌了。不料到了并州,他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让自己如此的被动!这个圈套的每一步,从私扣驰报、暗害牛奔、不派援军借刀杀人开始,每一步,都有可能要了我薛绍的命!   如果我一直命大没有死,到最后就要掉进现在这个最大的圈套当中。上次李仙童到朔州去执拿“承誉”,他心里肯定知道用那种方式收拾我的成功概率不会太高,当时,他真实的意图应该是——引我来并州上钩!   李多祚和那些逃兵被下狱,就是一条致命的诱饵!   至于深怀野心的韦巨源?   当这个可怜虫把女儿嫁给李仙童,美滋滋的做着封疆大吏的春秋大梦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李仙童手上的一颗棋子、一把长枪和一个替死鬼!   韦巨源身为并州大都督府的最高副长官,李仙童先是与他合谋一同软禁与架空自己的祖父,让韦巨源代行发令。事后查起来,韦巨源这个“杀人凶手”当然是一切坏事的罪魁祸首。他李仙童很容易为自己辩白——我怎么可能伙同外人一起陷害自己的祖父呢?全是韦巨源这个野心狂徒的一己作为,最后,也是我李仙童拨乱反正、铲除了他的所有亲信党羽,为我的祖父报了仇嘛!   至此薛绍不得不承认,姑且不说韦巨源是否真的掐死了李崇义,李仙童光是利用这一场死讯大作文章铲除异己、竖立起自己在大都督府的绝对权威、又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韦巨源身上、让他承担以往所犯过错的一切责任,这真是一记精妙的大手笔,堪称有枭雄之风!   ……   三人一路小心谨慎,终于是避过岗哨、翻过高墙,从护城大河中游出了戒备森严的并州城。   体力消耗甚大,三人停下稍作歇息。   薛楚玉问道,是否要及时通知前方的裴公?   薛绍双眉紧拧的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今晚如果我们不做出反应,只等明天天一亮,李仙童就要在并州城里开榜放文发出海捕文书,说李多祚、薛绍与薛楚玉一干人,全是韦巨源的党从、合谋杀害了并州长史李崇义,那我们可就成了朝廷钦犯,百口莫辩了!”   “这……”薛楚玉还真是没有想到一层,当场一愣,说道:“会有人信吗?”   “当然会有了,还是绝大多数!”薛绍苦笑道,“他为什么要在大都督府里发动兵变?还不就是为了掌握政治权力、掌握绝对的话语权!官府发出的号令文书,那就是绝对权威,就算百姓和军队的人会有怀疑,就算会有少数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但这些细微的声音压得过官府发出的正式文书的嗓门吗?”   “够狠!”薛楚玉这才恍然,心中都不禁生出了一阵后怕,“李仙童,真是够狠的!”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此前我有些轻敌了——我真是该死!”薛绍咬着牙点了点头,说道,“你想,如果我们不在最快的时间内见到老将军李谨行,如果让李仙童抢先一步把号令文书发到了军队,把我与李多祚定义为钦犯,我们再去见李谨行,就算看在裴公的面子上他不会当场把我们捆了交给并州大都督府,那也很难再相信我们!还有,不光是李谨行,所有人、甚至可能包括长安的人,都会因为李仙童的先声夺人,而真的把我们看作是罪人!——这就是话语权的厉害之处!”   “的确厉害!”薛楚玉脸色紧绷,咬牙切齿!   “现在,绝对不能再耽误了,我们必须马上去见李谨行!”薛绍双手拍膝站起来,“走!”   “慢着!”薛楚玉突然道,“万一李谨行现在已经接到了并州大都督府发出的文书,甚至有可能,他也是李仙童的同党,如何应对?”   这一点薛绍不是没有想到,人不可貌相,谁也说不准在关键的时候,一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与决定。李谨行,他是一员声名赫赫的功勋老将,也是裴行俭的心腹嫡系——可是在大事大非面前,父子、祖孙都能拔刀相向,何况其他?   “只能赌一把!”薛绍说道,“最坏的结果,如果李谨行是李仙童的同党,那我们就只能自认倒霉!如果他们不是同党、而李谨行提前接到了并州大都督府的文书,我只能赌他是一个明辩是非、立场坚定的人!”   薛绍正要上前一步走,薛楚玉突然一闪身拦在了他的前面,“公子,风险太大,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万一出现最坏的结果,则是全军覆没!——我曾经跟随过老将军李谨行一段时间,对他多少有些了解,也有些袍泽感情。他对我,也一直比较的器重。就让我单独去见老将军,先去探个口风!”   “……”薛绍一略微一怔,“你我兄弟誓同生死,这种关键的时候,怎能让你一人涉险?”   “公子!”薛楚玉正喝一声,单膝抱拳一拜,“值此危亡重大之时,薛楚玉若死,于胜负无关轻重;公子若是陷入绝境,那便是满盘皆输、李仙童的阴谋将要彻底得逞!因此,还请公子勿以私义为念,但以大局公义为重!”   月奴转了两下眼睛,犹豫的、小声的道:“公子,这一次,我支持薛楚玉的说法……”   “你闭嘴!”薛绍没好气的大喝了一声。   “是!”月奴吓得一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薛绍很凶恶的剜了月奴两眼让她不要多嘴。他哪里不知道,月奴心里从来不想其他的事情,什么大局、什么胜负,对她来说全都是浮云。她时时刻刻都只有一颗“私心”——不让公子受苦涉险!   月奴做贼心虚,怯怯的退了两步。   “好兄弟,你先起来。”薛绍伸手拉薛楚玉。   “公子,请听我说!”薛楚玉跪着不起,正色道,“现在回头想来,在下觉得魏御史当真睿智。魏御史说,如果我们一起被关在那里,很有可能全部被杀了灭口!反之,如果逃出了一个,他们则会投鼠忌器,不敢乱来——现在我们的情形大有相似之处。薛楚玉不过是一介官职低微的武夫,就算他们抓到了我,也没多大意义。只要公子一天还没有落网,他们就不会敢轻易杀人!所以,公子不要再犹豫了,就听属下一回,按属下说的办吧!”   薛绍仔细的思考,薛楚玉的话当真是有道理,在危险的境地里,不能给敌人机会,让他们一锅端了!   “好!”薛绍果断的一声应下,“兄弟请起!事情若成,就来这里找我,我便在此等候!切记切记,此去千万小心!!”   “公子放心!”薛楚玉站起身来,抱拳一拜,“某,去也!”   “千万小心啊!”   薛楚玉毫不犹豫的拔腿飞奔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把薛绍的叮咛远远的扔在了身后。   转头一看月奴,薛绍不禁苦笑。我还真是个光竿司令,身边又只剩一个月奴了!   “大福将,浑身是水的冷吗?”薛绍也是苦中作乐,笑呵呵的逗她。   “冷!”月奴倒是一点不客气,双臂一伸就扑进了薛绍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公子抱抱我,一起抱着取暖吧!”   “……”薛绍直接无语,还真是给点阳光你就灿烂,也不分个场合随时不忘亲热! 第0275章 以国士报之   并州城外的大唐王师营地,虎据龙盘壁垒森严。   三十万大军北伐突厥,人马差不多已经到齐了。主帅裴行俭先行一步去了朔州,后方的最高军事统帅,是副大行军总管唐怀壁。   但是,唐怀壁只是一个不懂军事的文吏,他之所以被任命为副大行军总管、与另一名副大总管程务挺平起平座,成为了裴行俭此次北伐的左膀与右臂,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唐怀壁在政治上过硬,是二圣信得过的心腹。   因此,与其说唐怀壁是一名统帅,还不如说他是朝廷派来的“监军”。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唐怀壁也很有自知之明,除非有人在重大的政治决策上出现了有违朝廷意愿的地方,否则,他一般也不干涉什么军队的事情。以免外行指挥内行,那就很容易自己人坏了自己的事情。   所以,当最高统帅裴行俭与真正的副统帅程务挺远在朔州之时,并州这里准备向北方开拔挺进的二十多万大军的最高实际统帅,就是老将军李谨行!   在大唐如今的这个时代,将才相对匮乏。裴行俭一枝独秀领袖军方,无人能出其右。他就有如晧月当空,其他的将军则呈现出众星拱月之势。   仅随裴行俭之后有几颗最为闪亮的将星,大多数都是裴行俭亲自带过的属下。当年他在西域的左膀右臂王方翼与程务挺,如今已是名扬天下的虎狮双将。王方翼现任安西副大都护镇守西域半壁江山,程务挺则是北面长城。   另有百济降将黑齿常之与弃文从武的儒将娄师德,这一文一武配合默契一同在西面防范吐蕃人。近年来,这二人在与吐蕃的战争当中大放异彩,正在一同冉冉升起。其实此前,黑齿常之也曾经追随过裴行俭。   这几个人,就是如今大唐天下比较闪亮的将星。   唯有老将军李谨行比较特殊,他在名份上是裴行俭的属下,也曾多次随他一同征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但是李谨行这个将门虎子从军带兵的岁月比裴行俭还要悠久,立下的战功也仅次于他。但是李谨行只是一名靺鞨族归顺而来的蕃将,而裴行俭则是李卫公一系的嫡传门生。若非二人在身份和门第上差距极大,那么,李谨行在军队里的威望未必会比裴行俭低多少。   现如今,恶来程务挺风头正劲,无论是军队、朝廷乃至异邦部落,都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尽管如此,程务挺在裴行俭面前始终是晚辈,他当众喊出“裴公你就是我亲爹”这样的话,绝对没人笑话。因为这是大家公认的。   军队里,比官场上更加讲求资历与辈份。   但是李谨行不同。他和裴行俭在官职上是上下级,但在辈份上是同辈的人。现如今在大唐的军队里,也就只有李谨行可以和裴行俭相互拍着肩膀,称兄道弟。   薛楚玉在进军营之前,先把这些事情前后的想了个清楚。做最坏的设想,如果李谨行真的和李仙童有什么勾结要干点什么事情,在并州这里,还真是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这一趟军营之行,生死难料,责任重大!   深呼吸一口,薛楚玉大步上前。   “站住,口令!”巡逻的士兵上前来将他拦住。   “我不知道口令。”薛楚玉道,“我是薛楚玉,此前是李老将军麾下的战将,现于右卫勋一府任职。现有急事求见李老将军!”   “不管你是谁,既然夜探军营不知口令暗语,规矩你知道!”   “知道,绑吧!”薛楚玉束手就擒。军队严防细作,这点规矩他很是明白。   “那就得罪了!”军士们一点没客气,上前就将薛楚玉绑了起来。   “兄弟们,求你们带我去见李老将军!我有重大军情上报!”薛楚玉言辞恳切的哀求。   “看你运气。”军士说道,“我们会去通报,且看老将军是否睡了,守备帐前的中侯是否与你通报!”   “好,有劳!”   一队军士押着薛楚玉到了中军帐前,上报说“深夜抓到了一个细作,自称是右卫勋一府薛楚玉,有要事求见老将军”。   守备帐前的主将近卫中侯毫不犹豫地回道:“老将军早已睡下,先把人关起来,明日再审!”   “是!”军士们应了诺,又小声对薛楚玉道,“没办法,我们帮不了你!”   薛楚玉心里直叫苦,哪能等到天亮!   于是他大声叫道:“老将军,我是薛楚玉!有生死存亡之重大军情上报,斗胆肯请老将军,当面听我一言!!”   “把他的嘴堵上!”中侯没好气的喝斥。押着薛楚玉的卫士也很为难,劝他不要叫了,拉着他就走。   薛楚玉拼命的挣扎,“老将军,求你了!真正是生死存亡之大事!”   “给我打!”中侯一声令下,军士们没办法,只能将薛楚玉摁倒在地,开始一顿拳打脚踢。   薛楚玉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闪,趴在地上挨着那些雨点似的拳打脚踢,嘴里仍是不停的大喊,“肯求老将军,当面听我一言!”   “狠狠的打!打到他闭嘴为止!”   李谨行并没有睡,一身戎装尽皆在身,虎威炎炎的端坐在中军帅帐之中,左右将官林立,一派肃杀景象。   这俨然是一副,点将发兵、即将大战的排场!   所有人都静静的听着外面那些动静,军士们殴打薛楚玉的沉闷拳脚响声和薛楚玉的大叫,一字不差的全落在了这些人的耳朵里。   “老将军,薛楚玉死不足惜!然军国大事,肯请老将军听我一言!!”   李谨行仍是面不改色,将帐里的所有人也都一言不发表情沉寂,静等李谨行拍板做出决定。   “老将……军!”薛楚玉的声音有些低落与断断续续了,“薛楚玉,求你了!”   “啪”!   一巴掌重重的拍到了案几上,李谨行耸然立起。所有的将军们整齐一抱拳。   肃杀,威风!   “把人带进来!”   “是!”   薛楚玉几乎被打了个半死,带进来的时候甚至都快站不稳了。一眼看到将帐里的情形,薛楚玉心里顿时就明白——看来李谨行的确是早就收到并州大都督府的消息了,他的军队,早就随时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薛楚玉,钦犯,叛贼!”李谨行昂然而立,虎目如炬的盯着薛楚玉,“还敢来老夫的军营里,是想找死吗?”   “老将军,事情的真相并非你之前所了解的情况!”薛楚玉说道,“楚玉如果真是钦犯和叛贼,也就当真不敢来自投罗网的送死了!眼下大厦将倾,唯有老将军可以力挽狂澜!楚玉深知老将军深铭大义,忠勇无双,这才敢甘冒生死,来向老将军说出并州大都督府里,发生的实情!”   “老夫凭什么要听信你这一介小卒的片面之辞,却置官府文书于不顾?”李谨行沉声喝问道。   薛楚玉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沫,“就凭,我不怕死!但是官府来送信的人,必定怕死!”   “很好,将人带出来!”李谨行一挥手,左右军士马上拉出了一个人来。   宋将军!   “此人你认得吧?”李谨行指着他,说道,“他是并州大都督府兵曹参军兼任并州军府果毅都尉,是并州地方上的高级官长。”   “他化成灰,我也认得!”薛楚玉道,“此人与李仙童一同发动兵变,控制了大都督府里的所有人,还想把御史魏元忠杀掉灭口!当时,薛楚玉和几名兄弟一同奉命护卫魏御史,被他抓了!魏御史派我突围逃出,就是为了将并州大都督府里的实情,前来报知给老将军!”   “老将军,他胡说!”宋将军大叫起来,“魏元忠是薛绍的心腹,薛绍与韦巨源、李多祚早有勾结,一同谋害了长史李崇义!事发之事末将正在当值守备大都督府,这些人得手之后趁乱想要逃走,末将职责所在将其拘押!”   “呵!”李谨行既像是大笑又像是大喝,一摊手,“你们听一听,老夫该信谁的?”   帐前的众将军们,一同沉默。   “老将军,末将忠于朝廷、忠于官府,是受官府指派而来的信使,岂会有差?”宋将军大叫道,“这个薛楚玉是个逃犯哪!老将军岂能听信了一名逃犯的一面之辞?”   薛楚玉很是淡定,甚至微然一笑。   “老将军,请赐我一刀,就砍这里!”薛楚玉把脖子一扬,“楚玉敢以死明志,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愧于心,迟早,也会有人替我翻案——这位宋将军,你敢吗?”   “我……一心为公,有何不敢!”宋将军也把脖子扬了起来,“老将军,你砍吧!”   “好!”李谨行一把就将刀拔了出来,“老夫的宝刀,有段日子没有饮血了!”   “老将军,楚玉,就请试刀!”薛楚玉高昂着脖子,大义凛然地吼道。   “来也!!”李谨行大喝一声挥起刀来,猛然对着薛楚玉的脖子砍了下去!   鲜血飞溅,人头落地!   帐内鸦雀无声,脖颈喷血的咕咕之声,清晰在耳。   薛楚玉满面冷汗喘着粗气,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到地上躺着的宋将军的尸体,满地的鲜血,滚落在一旁的人头。   “老将军……”   “哈哈!”李谨行大笑,“老夫这把宝刀,如何?”   “老将军,宝刀未老!!”帐内众将一同抱拳,齐声大喝。   “还不松绑?”李谨行大喝了一声,说道:“楚玉,告诉老夫——大都督府与并州城内,实情如何?老夫,该要如何力挽这一场狂澜?!”   薛楚玉如释重负,苦笑了一声,“老将军,楚玉不过是一介武夫,不懂政治、不通谋略。楚玉此来,是受薛绍薛公子的派谴。薛公子足智多谋成竹在胸,老将军理当与薛公子详谈为上!”   “事情重大,老夫不得不多作试探,委屈你了。”李谨行上前来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笑眯眯的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敢赴死,你很不错!”   薛楚玉微然一笑,“人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士为知己者死,很好!”李谨行大赞了一声,“能让你为之如此大义牺牲薛绍,想必也是很不错!——告诉老夫,他人在何处?!” 第0276章 扑朔迷离   月奴说身上冷,为免暴露目标不好升火非要抱着取暖。抱着抱着她又嫌两人身上的湿衣服碍事,于是就脱了外衣晾到了树枝上,仍旧是要抱着取暖。   再后来,内衣也晾了起来。   然后就是天当被地当床,原本晾在树枝上的外衣垫到了地上成了褥子,两人抱着滚来滚去,滚出了一身的大汗,气喘吁吁。   薛绍很是无语,也感觉很是刺激。   身处险境又四面大敞的滚床单——好吧,滚外套,仿佛别有一翻激情四射!   食髓而知味的月奴除了身材不是一般的女子可比,欲望的强烈度也绝非等闲。薛绍暗自庆幸还好我这大半年来把身板儿练得不错了,用了两辈子的时间把男人那点手艺也练到了大师级。   否则,还真有可能降她不住!   “公子,屁股后面怎么凉嗖嗖的……”月奴趴在薛绍身上,闭着眼睛气喘吁吁的说傻话。   “风吹屁屁爽呗!”薛绍哭笑不得,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起来,穿衣服了!”   “不嘛……再来!”   “来你个头!”薛绍掐了她一把,“赶紧起来,还有重大之事等着要办!”   “噢……”月奴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起了身来,懒洋洋的穿上了衣服。   内衣居然晾干了,可怜这外套却是滚满了泥浆。没得挑剔,二人只好穿上。藏到暗处偎在一起休息了不到片刻,薛绍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   月奴直吐舌头,还好及时收工了!   “楚玉,这里!”   薛绍唤了一声,薛楚玉猫着腰钻进了薛绍藏身的这一片灌木树枝茂密的地方。他四下一看,真够隐蔽的……唔,怎么有一点怪怪的味道,好像还有搏斗的痕迹?   “兄弟,情况怎么样?”薛绍打量了薛楚玉一眼,顿时眼睛一瞪,“你怎么鼻青脸肿的?”   薛楚玉苦笑,把进了军营后发生的事情,简要和薛绍说了一说。   “真是难为你,受苦了。”薛绍心里有点自责,同时暗瞪了月奴两眼。我兄弟在军营里受那样的苦,你却拉着我滚外套……太不仗义、太不应该了!   月奴也自觉有些惭愧,红着脸儿吐了吐舌头,脖子都缩了起来不敢正眼去看这两个男人。   “老将军说,要与你面谈。”薛楚玉说道,“他当着我的面一刀砍掉了宋将军的脑袋,应该是可以信任了!”   “李谨行固然是可以信任的。但是,我还是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一些事实。”薛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薛楚玉不解,“公子言之何意,在下不明白?”   薛绍说道:“方才我思之再三,总感觉今日大都督府里发生的事情,颇为吊诡。李崇义一个在并州经营了很多年的封疆大吏最高官长,轻易就被一个来了不到两年的副手和自己的亲孙儿软禁架空,然后又被谋害了。如果他真的如此无能,岂能爬到今天这样的高位并治管大唐的半壁江山?”   月奴在一旁极是好奇的轮起了眼珠子,方才你不是一直在和我缠绵吗,怎么还有空想这些?莫非那种时候也可以一心二用啊!   薛楚玉眨了眨眼睛,“不是说,李崇义身患重病无法理事,这才被自己最信任的副手和最亲的孙儿控制了吗?”   “应该没那么简单。”薛绍摇了摇头,说道:“不说远的,就拿我自己来举例子。如果有一天我遭遇了同样的情况,你薛楚玉会否生疑,会否有所动作?还有时刻跟随在我身边的月奴,你当如何?”   薛楚玉顿时心中一亮,说道:“休说是公子长期被软禁不见天日,就是行为举止稍稍与平常有所异样,楚玉也会心中生疑。如果公子患病卧床不起,身边又有可疑之人,楚玉当然会想办法搭救公子!就算自己力所不能及,也会将这样的事情报知给有能力搭救公子的人,比如裴公或者太平公主甚至报知与朝廷知晓。总之,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我就不必说了。”月奴的回答极是简单,“谁敢犯公子,我一刀送他两窟窿!”   “我这么一提醒,你们就应该明白这就是最大的疑点了!”薛绍说道,“李崇义身为封疆大吏、陛下的股肱心腹之臣、皇族宗室里的功勋元老,为官数十年,他的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一个肯为他出生入死的心腹死忠和得力之人?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对他的退居幕后让出权力,表示沉默?怎么可能在李崇义被谋杀之后,整个并州大都督府内没有任何一股力量能够力压群雄、稳定局面,反而还要轮到一个初来乍道的、小小的法曹参军李仙童,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宋将军跳出来唱大戏,掌控一切?诚然那个宋将军是地方军府的副长官果毅都尉,亲自带兵驻防大都督府,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但是他再如何胆大妄为,也没那个胆子在朝廷三十万王师的眼皮底下闹什么兵变。除非,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控制这支王师!”   薛楚玉眉头一拧,“事实证明,他不能!”   “没错,李谨行杀他就如同杀一只鸡一样,果断的就把他当作乱臣贼子来砍了,一点心里负担也没有!”薛绍说道,“那么我们回头再想一想,这个宋将军难道就真的不怕死吗?他凭什么有那个胆量,敢去给李谨行假传军令?”   薛楚玉想了一想,说道,“他那一纸军令伪造得很像,笔迹都像是并州长史李崇义的亲笔。当然,那肯定是李仙童伪造的,军令上写着紧急召请李谨行进大都督商议重大军机!”   “我看未必!”薛绍微然一笑,说道:“那一纸伪军令,根本就是真军令!”   “什、什么?”薛楚玉很是一愣,没回过神来。   “你想一想,如果不是真的军令,那个宋将军敢那么不怕死的跑去见李谨行吗?如果他和李仙童真的是在兵变夺权妄图谋反,以李谨行的立场、身份和地位,他怎么可能听凭李仙童和宋将军这样的小角色摆布?”薛绍说道,“所以,这个宋将军拿的,绝对是真军令,绝对是出自李崇义之亲笔、由并州大都督府正式发出的调兵遣将的军令!若非如此,他根本不敢跑去见李谨行!”   “那、那个并州长史李崇义不是死了吗?”月奴很惊诧的插了一句。   薛绍冷冷的一笑,“你们有谁见到李崇义的尸体吗?”   薛楚玉恍然一怔,“公子是在怀疑,李崇义根本就没死?根本就是他在背后掌控一切?”   “这才是最坏的局面!”薛绍的表情变得非常的严肃,说道,“我思来想去,李仙童也好,宋将军也罢,包括那个已经倒了大霉的替死鬼韦巨源,都是小角色。他们都没有能力在并州大都督府里、在李崇义经营了十几年的地盘上,掀起这样的大浪!——别的不说,李崇义手握并州地方的军政大权,如果他想让自己立足稳固,军队是绝对要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就好比,如果哪天我做了并州大都督府的长史,就一定会想办法把你薛楚玉、还有三刀旅的兄弟们都调到我的身边来做并州军府的军官,成为我最得力的臂膀与最放心的依靠!”   “有道理!”薛楚玉深吸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那个宋将军是个知情人,他是李崇义的心腹死忠?他所做的一切,从武力控制大都督府开始,到四方铲除异己、到传令李谨行让他入城,都是受了李崇义的指派?”   “除了李崇义,没人能指使他。就好比三刀旅的兄弟只听我这个旅帅的号令,就算是副行军大总管、恶来程务挺发出的命令,你们也不会理睬。这个宋将军,绝对是李崇义的心腹。”薛绍摇了摇头,“可惜,最后李崇义用一纸原本是真、但是看起来很假的军令,给那个宋将军拿去做了自己的催命符。借李谨行之手,将他杀了!”   “李崇义为什么要杀那个宋将军?”薛楚玉很是不解。   “第一,当然是杀人灭口!”薛绍说道,“第二,把并州大都督府的那一场兵变演练到最为逼真,从而引诱李谨行前去平叛,也引诱我们这些想要搭救兄弟、想要力挽狂澜的人前去飞蛾扑火。第三,只要李谨行擅自离开军营、把兵马开到并州,他就完了。违抗军令、滥杀将官、擅自调兵、攻击官府、发动兵谏、涉嫌谋反,哪一条都够得上杀他几次的头!——李谨行一旦被拿掉,并州的二十几万大军,听谁的?”   “当然是听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此次北伐行军长史——李崇义的!”薛楚玉这下真是有点懵了,“如此扑朔迷离!……这么说,我们和李谨行都已经中计了?”   “这是我做的最坏的打算。希望事情的真相,不会是真的如此!”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成为事实的可能性不低于八成!”   “八成!……”薛楚玉连吸了两口凉气,“现在如何是好?原本李仙童还只是要收拾我们几个,现在却连老将军李谨行都搭上了!”   “错了。”薛绍说道,“并州大都督府里的这些大风浪,不是李仙童这一条小泥鳅能够翻起来的。他的背后有一条大鱼。这条大鱼除了李崇义,不会是其他的任何人。至于要收拾和对付我们,或许只是李仙童的——顺手而为罢了!” 第0277章 计中计,毒中毒   听薛绍说完那些话,月奴都有一点绝望了,焦急的道:“公子,现在我们怎么办哪?!”   “慌什么!”薛绍斥了她一声。   “噢,我不慌……”月奴用深呼吸来镇定心神,劝自己说只要公子在,就没什么可慌的!   “我想不通——李崇义为什么要搞出这些事情?”薛楚玉是既不解又愤懑。   “如果李崇义的野心够大,那么在接手了李谨行麾下的二十几万大军之后,他大可以就地起兵谋反,自立为王!”薛绍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唐的天下都要乱了!”   薛楚玉咬了咬牙,“如果李崇义不是为了要谋反呢?毕竟上面还有裴元帅,这很有难度!”   “如果不谋反,那么李崇义做这一切事情的目的也很明确,为了打击和对付程务挺与李谨行,以免他们在这一次北伐得胜之后功劳太大,从而威胁到并州长史李崇义,与左羽林将军李尚旦的地位。”薛绍说道,“首先,这两位大将都是并州大都督府辖下的军镇统帅,是李崇义的下属。属下的风头盖过了上峰、让上峰无力控制与管束,打压是必然。其次,重点是天后与宰相裴炎早就看上了程务挺,希望他能回朝执掌御林军兵权,那么到时候必然要拿掉现在的御林军大将李尚旦。另外,老将军李谨行因为是靺鞨族出身,在朝堂之上没有什么沾亲带故与盘根错节,底子很干净,他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御林军大将人选。如果李尚旦被此二人所取代从羽林卫将军的位置上退了下来,那么他的死期就到了。他有没有仇家来落井下石的报仇姑且不论,光是他以前屡次严重的冒犯天后,天后能饶得了他?李尚旦如果死期到了,那李崇义和李仙童的死期还远吗?他们一家祖孙三代,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原来如此!”薛楚玉很惊讶,“难怪老将军那一刀砍下去,砍得那么果断!他根本就信不过李崇义甚至巴不得李崇义去死!他很是怀疑和担心自己一旦奉命入城,就有可能会落入圈套被陷害,或是被夺去兵权——那么,无论那一封调他入城的军令是真是假,他都肯定不会在这时候听从并州大都督府的调谴。我的那些话一说,老将军再顺势将那个宋将军当成发动兵变的乱臣贼子一刀砍掉,反倒能让自己获得主动,至少再要出兵并州去平叛,他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了!”   “没错。”薛绍说道,“所以,我才要去找老将军李谨行。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这时候,他绝对会跟我们站在一起!”   “好玄哪!”薛楚玉想起来都有一点后怕,当时那一刀几乎就是抹着自己的喉尖过了,吓出一身冷汗,这世上莫非还会有谁真的不怕死?……看似偶然与惊险,原来早在必然之中,李谨行的刀子绝对不会砍在我的脖子上,只会砍在李崇义的心腹、宋将军的脖子上!   偶然?必然!   玄之又玄!!   薛楚玉都不再细想,政治真是太凶险了!远比明晃晃的杀人刀,要凶险得多!   “李氏祖孙专把亲近的人拿来当枪使唤,用完了就派去当替死鬼,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再者计中有计,环环相扣,我们的对手真的很强大!”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轻敌过一次,不想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所以,我已经把事情想到了最严峻、最糟糕的境地。”   “如果真相就是这样,那我们还能如何应对?”薛楚玉说道,“李多祚将军和好些兄弟都被当成韦巨源的党匪抓了,危在旦夕。眼看就要天亮了,一旦大都督府在天亮之后开榜放文昭告军民,那我们这些人都要变成乱臣贼子,有口难辩。还有老将军李谨行,他已经一刀杀了前来传令的大唐将官,同样也是犯下了大罪!——我们所有人,眼看都将完败!”   听到这些话,月奴的脸都有点发白了,“公子,我们逃吧!隐姓埋名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逃?”薛绍忍不住大笑了两声,“眼看着这一幕扑朔迷离的大戏就要揭开压轴的真相,这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役就要分出最终的胜负,而这一切都将是由我来亲手经手——我,为什么要逃?”   ……   并州大都督府正堂旁边的茶室里,在几十名铁甲卫士虎视眈眈的集体围观之下,魏元忠和四名三刀旅的卫士在尽情的吃喝,还相互敬酒。   非但是安之若素,他们还挺享受。仿佛他们现在不是阶下之囚,而是揣着真金白银进了酒肆来挥霍潇洒的大爷。   负责看守他们的军士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在心里那个生气呀,我们累死累活的拼命完了,到现在都没吃上一口,你们这几个囚徒倒是先享受上了!   “最好饭菜里面全是剧毒,毒死你们这几个酒囊饭袋!”有个小校忍不住破口骂了起来。   魏元忠哈哈的大笑,“本官现在就是想要一头撞死在这墙上,你们也会拼命拦着。所以呢,本官也就不操那个瞎心了——兄弟们,只管大吃大喝,不要钱的不吃白不吃!”   四名卫士一起大笑,心想这个魏御史真是大智大勇,他早早的让薛楚玉逃出去,真是太英明了!   看守的小校气得直发抖,真想拔出刀子来砍了这几个酒囊饭袋!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众军士让开一条道儿,李仙童来了。   “魏御史,真是报歉,突生变故让你受惊了!”李仙童上了前来,弯腰拱手就拜,拜完之后一挥手,“你们误会了,魏御史可不是什么嫌犯——还不退下?”   众军士满头雾水,什么情况?   怀疑归怀疑,他们还是都乖乖的退了出去。   魏元忠等人看在眼里心里都已明白,这些军士,全是李仙童的心腹部曲!   五个人都没理睬李仙童,依旧大吃大喝,而且吃相一个比一个难看。   李仙童笑眯眯的走到他们身边,轻言细语地问道:“魏御史,四位兄弟,饭菜合胃口吗?”   “不要钱的,当然好吃!”   “不吃白不吃!”   “给大爷上酒!”   四名军士七嘴八舌地回道。   李仙童笑呵呵一点不生气,挥手,“来人,好酒好肉多多取来,好生招待这几位。”   “喂!”四个军士当中有一个叫道,“断头饭得有鸡腿!”   “兄弟别说笑,怎么可能是断头饭呢?”李仙童笑眯眯的道,“你们只管好吃好喝,本官要和魏御史单独说些机要之事。”   “不行!”   “我等奉命保护魏御史,绝对不能离开他半步!”四名军士整齐划一的停止了吃喝,如同四大金刚立在了魏元忠的身侧。   魏元忠淡然的一笑站了起来,对四位军士拱手环环的拜了一拜,“四位兄弟都是恪守军令的好卫士,更加义薄云天,魏某在此敬谢了。不过,魏某相信李参军不会害我,就请让我随他同去,谈一谈料也无妨。”   既然魏元忠自己都这么说了,四名军士也就不再多言,只道魏御史多加小心,我等在这里等你!   “魏御史,请!”李仙童仍是满面笑容。   魏元忠整了整衣冠和仪表,一言不发满面肃容的走出了房间。   李仙童快步在前引路,魏元忠一路跟着,二人直接走到了大都督府的后堂,李崇义的居所附近。   四下无人,李仙童停步,说道:“魏御史,大都督府里发生的事情,我想你也大概都知道了。”   魏元忠不置可否,“你想跟我说什么?”   “是我失策,没能看出韦巨源居然心怀叵测,想要置我祖父于死地!”李仙童很是悲愤的叹息了一声,“一个是我祖父,一个是我岳父,他二人此前还是亲如父子的同僚……这让我情何以堪哪!”   魏元忠冷笑不语,静观。   “所幸我祖父身边还有几个忠义正直的仆从,事发之时他们未受韦巨源的威逼利诱,挺身而出声张正义,当场就将谋害我祖父的韦巨源本人,给擒住了!”李仙童说道,“一切证据确凿,韦巨源未作半分抵赖。”   魏元忠不由得笑了,“奇怪,怎么感觉李参军像是查案的御史,而本宫像是旁听的无知百姓?”   “无知百姓”,听到这四个字,李仙童的脸色都阴沉了几分。   “这么说,魏御史根本就是信不过我的话?”李仙童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魏元忠言答道,“这是一名御史为官查案的原则!”   “那你想看什么?”李仙童问。   “李长史,韦司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魏元忠简意赅字字铿锵地答道。   李仙童抬起手来,左右摸了摸嘴角的两撇八字胡须,还一笑,“那么,请吧!”   魏元忠看着眼前这栋大宅的一大片房间,问道:“哪间房?先见谁?”   李仙童抬手朝前一指,“你最想见谁,那里就是谁!”   魏元忠二话不说,略整了一下衣冠,朝那间房走去。 第0278章 死无对证   黎明之前,夜色最深。   魏元忠走进那个房间,里面很昏暗,只点了一盏菊豆样的烛台。这显然是一间卧室,不算特别宽敞更谈不上奢华,但是一派井然。   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须发苍苍的老人;床边,也同样坐着一个须发苍苍的老人,身边有个抱着药箱的童儿。房间的四角各站了一个年轻的婢女,不声不响不起眼。   光线昏暗,魏元忠看不清任何人的面目。因为是他人的卧室,所以他没有贸然上前,站定了拱手一拜,“本官,监察御史魏元忠。”   “别吵。”坐在床边的那个老者低喝了一声,老大不耐烦的道,“李老令公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就剩最后一口吊着。老夫在给他行针,万一被你吵到扎错了穴,命就没了!”   魏元忠的心里恍然一惊,李老令公?   李崇义?没死!   这还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魏元忠的心里开始飞快的盘算,事情怎么会这样,既然李崇义没有死,那李仙童凭什么以此为借口发动兵变?   陷害!   魏元忠心中猛一醒神,韦巨源中计被陷害了!   正在这时,李仙童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静静的站在魏元忠一起,一同看着那个老医郎给李崇义扎针。   良久。   “噗……”   躺在床上的李崇义突然一下仰起头来喷出一股污血,喷得满床都是!   “好了,活了!”老医郎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天大的运气,八十岁的老人家就剩半口气了,居然还能活过来!”   “唉——啊!!”李崇义从喉咙里发出这一声长长的呻吟与哀号,仿佛一口气把所有的痛苦与难受全都给吐了出来。这声音,听到的人都会感觉有些阴森森,仿佛就像是地狱传来的鬼哭之声,有够凄厉。   “祖父大人!”李仙童欢喜的上前,双膝下跪在病床前。   “别吵!”   老医郎仍是很不耐烦,小心翼翼的扶李崇义躺下了,说道:“老夫去开药,你们都出去!李老令公刚刚死里逃生,不宜言语、不宜费神,谁也不见!”   “是……”   医生的话没人敢不听,李仙童乖乖的应了诺,冲魏元忠摆一摆手示意二人一起离开。   正要走,二人身后传来一个无力且模糊的声音,“魏御史,请留步。”   魏元忠眉宇一沉,停步转身,“下官在。”   “仙童,你也过来。”李崇义道。   二人一起走到病榻近前。魏元忠定睛一看,李崇义面色青灰,的确像是大病了一场或是刚刚死里逃生的样子。   老医郎又来阻止,李崇义吃力的摆了摆手,说道:“老夫都八十了,要不是因为陛下错爱委予老夫重任,老夫早就想入土为安了。现在正当危急之时,老夫强留这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处理眼前的问题。”   老医郎叹了一声,带着童儿到另一间房去写药方了。余下的四个婢女也都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魏元忠一直在静静的观察,心中仍有诸多的疑点,一时梳理不清。   “魏御史,老夫就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崇义。”这是李崇义的正式的开场白。   魏元忠拱了下手,“下官,监察御史魏元忠。”   “现在你是代表朝廷的律法,在查问今日大都督府里发生的案件。”李崇义很是虚弱的躺在床上,侧脸看着魏元忠,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慢慢说道:“我们,一切公事公事。”   “好。”魏元忠简单道,“那么,就请李长史先把你遭遇的情况,对本宫详细一说。”   “好。”李崇义答应了一声,说道:“下午的时候,我孙儿李仙童进来告诉我说,有朝廷御史来纠查一起军中逃兵的案件。事后,又强烈要求面见老夫,说有重要的军机与老夫面谈。”   “没错。”魏元忠道,“要见你的那个人,就是我。”   “可是韦巨源不让老夫与你相见。”李崇义说道。   “为什么?”魏元忠问。   李崇义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他在老夫病重的期间,仰仗着老夫对他的信任和暂时委托的各项权力,干出了很多败坏律法朝纲的事情。一旦你我二人当面对质,他就要原形毕露、死无葬身之地。”   魏元忠眉头一拧,“既然如此,李长史为何不早做应对?”   “老夫也是死过一次之后,方才知晓。”李崇义断断续续地说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夫看他韦巨源平常很是道貌岸然,也颇为精明能干。不料,却是这样的一个卑劣小人!”   “李长史,且先不要妄加品评,只说事实。”魏元忠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据我所知,在李长史卧病之时,你的嫡孙,也就是并州大都督府的法曹参军李仙童,一直都在和韦巨源一起,主理并州大都督府的各项军政要务。在此期间,他还娶了韦巨源的女儿为妻。李长史,难道韦巨源的一切所作所为,李仙童都能不知晓吗?”   “我的确是不知道。”李仙童答道,“我只是一个法曹参军,有自己的责职所在。在我职权之外的事情,韦巨源大可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敢僭越打听。至于娶他的女儿,则完全是我的私事。两情相悦而已,与公事无关!”   魏元忠微然一笑,说道:“那么李参军,你总该是稍稍有所查觉韦巨源在滥用你祖父暂时委托给他的权力吧?他最后动手要谋害你的祖父,难道你事先就没有半点的查觉?”   “魏御史,你好像问得有点过了。”李崇义出言打断,说道,“现在应该是讨论老夫与韦巨源的问题,你为何要将矛头对准了李仙童?”   “不,本官的矛头不指向任何人,只指向事实的真相!”魏元忠义正辞言的道,“李参军是李长史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如果韦巨源屡行不轨他却没有向李长史做出任何的汇报,那么李仙童的动机和行为也就很值得怀疑。因此,本官有理由怀疑李仙童也是韦巨源的同党!”   “胡说!我岂会有谋害自己祖父的道理?”李仙童厉斥了一声,“再者说了,在私人的立场上我是韦司马的女婿,是晚辈;在公事的立场上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他要做任何事情都大可不必向我有任何的交待。再加上我初来乍道对并州大都督府里的情况一概不熟,韦司马要对我瞒天过海独自发号施令,非常的容易!直到现在,我也仍然不相信韦司马会出手谋害我祖父。因为此前我看到,他对我祖父的尊敬与爱戴甚至胜过了我的父亲,我也一直把韦司马看作是我的亲叔叔一般——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和他的女儿有所亲近,并最后娶了他女儿?”   “你少说两句。”李崇义斥了一声,说道,“魏御史,咱们就事论事,韦巨源谋害我,确是事实。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走进老夫的卧房说有重要的军务商谈,摒退了老夫身边的医官、童儿与仆婢,然后伸出双手掐老夫的脖子。你看,淤痕犹在!”   李崇义扬起脖子给魏元忠看,的确是有几道乌黑的淤痕。   魏元忠不置可否,要伪装出这么一点小细节,未免太过容易。   “当时老夫被他掐得晕死过去,有一名婢女心细耳尖,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于是闯了进来,当场撞破。然后,老夫的仆婢们一拥而入,将韦巨源抓了个现行。”李崇义说道,“不管魏御史是要人证还是物证,一应俱全。”   “好。”魏元忠点了点头,心想李崇义为官多年,肯定是深知一切法律程序。办案讲究的是证据,纵然办案之人心里有一万个怀疑,也大不过摆在眼前的证据。眼下就算我明知道李崇义脖子上的伤痕和那些证人都是造假,但是在证明这些证据是造假之前——只能采信!   魏元忠只能在心里骂了一句,果然是熟知门道,老奸巨猾!   “这就是老夫能对你说的。”李崇义说道,“至于在老夫病重的期间韦巨源干了一些什么,魏御史自己去查吧!该是老夫承担的责任,绝不推脱;该是算到韦巨源头上的,老夫也绝对不会代他受过。”   “好,本官现在就去提审韦巨源。”魏元忠报了一下拳,“告辞。”   “仙童,陪魏御史同去。”   “是。祖父大人安歇静养,孙儿先请告辞了!”   二人离开了李崇义的房间,魏元忠心里就在想,李崇义一口咬定韦巨源是要亲手掐死他灭口,那就等于是把所有的过错全都推到了韦巨源一个人的身上。   那韦巨源又该怎么说呢?   “魏御史,请跟我来。”李仙童依旧在前引路,“事发突然,韦巨源被擒之后就地关在了大都督府里,离此不远。”   “好。”   二人在大都督府里穿行了一阵,到了一个待客的别院,有一些军士在这里严密看守。   “打开房门。”李仙童指使军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铜锁。   门刚刚一推开,魏元忠就看到一双……悬空的脚!   再一仰头,有个人身穿绯色官袍的人双脚离地的悬在梁上,歪着头脖子已断,一脸酱黑色,舌头吐了出来。   “岳父大人!!……来人,来人哪!”李仙童凄惨的大叫了一声,慌忙招呼军士上前,将悬在梁上的那人抱了下来。   “韦司马,断气了!”   “适才看他还好好的……”   “这是畏罪自杀了吧?”   军士们在议论纷纷。   “岳父大人!”李仙童扑在韦巨源的尸体上只是哭号,哭得很是伤心。   魏元忠对眼前这一切根本就在预料之中,因此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只在心中说道,死无对证……干得漂亮! 第0279章 惊涛骇浪   军营中,帅帐里。   老将军李谨行单独会见薛绍,听他前后仔细的分析了一通,良久无语。   薛绍看了一眼帐外,天边现出了一丝鱼肚白,就快要天亮了。   “薛公子,依你所言,老贼从一开始就在摆布陷阱,要构陷老夫与程务挺?”李谨行道。   薛绍点了点头,“程务挺被陷害,已是事实。老将军的危险,近在眼前。”   “此前朔州一役的惨烈与凶险,老夫已然听说。”李谨行说道,“老贼真不是东西,居然弃军国大事于不顾也要陷害程务挺。恶来辛辛苦苦带出来的一支百战铁军,整整一军的人马共计一万二千五百人,居然杀得只剩八百残卒了!若非是薛公子奇袭黑沙成功,程务挺还会把朔州都丢了,甚至死在突厥人的手上!——老贼够狠的!他就不怕事后朝廷找他算账吗?”   “他当然怕了。”薛绍道,“所以他假装病重无法理事,把军政大权暂时委托给了一直都有权欲野心的韦巨源。然后,李仙童再用各种方法取得了韦巨源的信任并与之达成了合作,从旁牵制与指使韦巨源。他们爷孙俩串通一气把韦巨源当成了傻子来使唤,假借韦巨源之手去发号施令干尽了坏事。事后如果朝廷要追查下来,李崇义顶多只有‘用人不当’的过错。该要承担所有罪名的,是替死鬼韦巨源!”   李谨行双眼一瞪,“这么说,韦巨源就和那个被老夫砍掉脑袋的果毅都尉一样,都是他们爷孙俩利用的替死鬼?”   薛绍点了点头,“如果不出所料,在朝廷展开追查之前,韦巨源也会死掉。只有死人的嘴巴是最严实的,死人不会跳出来反水翻案。”   “老贼,够毒!”李谨行一掌拍到了桌几上,“老夫一时不查,居然被老贼借刀杀人,替他宰了那个宋将军!反倒让自己,落下了一个滥杀将官的罪名!”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其实,就算老将军不宰那个宋将军,他也活不了多久。”   “他倒是该死,但老夫却是中了计、倒了霉!”李谨行很恼火。   薛绍说道:“李崇义肯定知道,当老将军看到程务挺的遭遇之后,一定会提高警惕严加防范。并州大都督府里的那一场兵变,的确是一石三鸟的高招。那不仅是成功的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韦巨源的身上,还让李崇义与李仙童有了一个好的大搞诛连铲除异己的借口。并州大都督府里的很多官员都在这一场兵变当中,被污指为韦巨源的同党而下狱了。就连李多祚将军和薛某这样的小角色,也因为一些旧怨而未能幸免。当然,他们最终的目标是要对付老将军!”   “他们想把老夫也一同构陷诛连进去?”李谨行的一对虎目斗然瞪大。   “他们的计划,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薛绍微笑道,“我猜测,他们在派宋将军来送军令之前,就已经摸透了老将军的脾气和此刻的戒心,并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老将军如果依照军令所言去了大都督府,那等着老将军的,很有可能是一个‘韦巨源同党’的罪名。就算大都督府无权正式对你定罪处罚,但是李崇义这个主管军法的行军长史,至少有权先将你收押调查。同时,老将军的兵权肯定是要交出来的!”   李谨行冷笑,“除非老夫活回了三岁的时候,否则岂会如此听由他们摆布?”   薛绍扬起两根手指,“所以他们有了第二手准备。也就是眼前的情况——老将军嗅出了军令当中的危险信号,看出了并州大都督府里是在发生一场兵变。于是违抗军令斩杀使者,准备前去带兵平叛。”   “没错。”李谨行说道,“行军长史都被杀了,不是兵变是什么?老夫身为一名带兵的将军,维护州县保护百姓、确保都督府衙门不被奸人控制,这都是义不容辞的事情!——老夫当然有充足的理由带兵前去平叛了!”   薛绍呵呵一笑,“但是,当老将军带兵杀进大都督府,发现李崇义并没有死,那又当如何?”   李谨行的脸皮都颤了一颤,咬咬牙,说道:“那老夫就真的是违抗了军令、杀了传令的将官,并且擅自动兵惊掠城池、冲撞官府,有兵谏谋反之嫌!——如果李崇义当真是在诈死,那老夫就是死罪!”   “所以,他们的两手准备,都已经把老将军算计得死死的了!”薛绍道,“现在我无法确定李崇义是否真的已经死了。如果他死了,情况还好一点,可能就是李仙童想要趁乱夺权。他毕竟只是一个小角色,很难翻起什么大浪。如果李崇义没有死,那么……呵呵!”   李谨行听到薛绍最后的那一声“呵呵”,这位临泰山之崩而不惊的沙场老将,禁不住有些不寒而栗,脸皮都轻轻的颤了一颤。   “老贼,太阴毒了!”李谨行恨得咬牙切齿,“老夫誓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挖了他祖宗十八代的祖坟!”   “老将军息怒。”薛绍道,“唯今之际,我们尽处下风,一切全在对方的掌握。但是我们的手上,毕竟还是握有一个最为有力的反击武器!”   “你是指,老夫手下的这二十多万大军?”李谨行道。   “没错!”   李谨行面露难色的摇了摇头,“明知现在擅自动兵会要落下死罪,老夫如何还敢轻动?再者,老夫虽然受裴公所托暂时统领这只大军,但是上面毕竟还有一个行军副大总管唐怀壁。能够调动大部兵马的鱼符一分为二,老夫与唐怀壁各持一半。除非能够得到他的应允,否则,老夫最多只能调动身边的这一团亲卫人马,只有两百卫士!”   “两百?足够!”薛绍闻言非但不忧,反倒是吁了一口气,说道:“众所周知老将军现在执掌兵权,但是历来没有谁真会把千军万马带在身边。如果老将军敢于带上两百铁甲出行,足以起到震摄人心的作用。关键在于老将军敢不敢去并州?”   “去作甚?”李谨行浓眉紧拧的问。   “假装中计,带兵去平叛。然后将计就计,反败为胜!”薛绍双眉紧拧表情非常严肃,“风险很大。要么大败,要么大胜!——老将军,敢搏一把吗?”   李谨行沉默,双唇紧抿老脸紧绷。   “黑沙一役,晚辈薛绍带上一百个不怕死的小子转战千里,于万军丛中擒来敌酋。当此之时,其风险远比现在要大得多。”薛绍用轻松了一点的语气说着这些事情,笑了一笑,再道,“老将军盖世虎将成名已久,如今手握千军万马,却不敢一搏吗?”   薛绍这话,显然是大大的刺激到了李谨行!   “老夫打了一辈子仗,哪次不是用性命搏胜负!”李谨行怒拍桌几声如奔雷,“该要如何将计就计、反败为胜?你只管说,老夫必然言听计从,绝无二话!”   薛绍抱拳一拜,“老将军,好义气!”   “快说!”   ……   天亮了。   魏元忠一夜无眠却全无睡意,端坐在大都督府的正堂上,眼中精光奕奕,脸板得像一块雕塑一样。   死无对证,大都督府又是他们的地盘,四周全是他们的人,我该如何应对,扭转当前的不利局面?   李仙童走了进来,腰上系了一块白色的孝布,在为韦巨源发丧戴孝。   “魏御史,接连发生重大之事,府里忙碌不堪,李某多有怠慢和得罪了。”李仙童上前来一拜,说道:“祖父大人派来我跟魏御史说一声,就是韦巨源在畏罪自杀之前招供了很多的同党,现已大半拘押在狱,但仍有一些在逃。因此,大都督府现在就要发出海捕文书并上奏报与朝延。魏御史身为朝廷的监察御史,又是本案的目击之人,不知有何意见?”   魏元忠的心里拧得更紧了。   这对爷孙俩好不精明,他们杀我灭口失败,又转而来利用我的御史身份。韦巨源“自杀”前招拱了哪些同党,鬼才知道!现在,还不是任由他们清点人头大搞诛连?偏偏他们的这些做法又符合大唐律法的各项章程,并且拉着我这个御史做了见证——明知道其中全是猫腻,我却苦无证据与之反驳!   “韦巨源招供的同党,都有哪些人?”魏元忠既没开口同意,也没提出反对,只是问。   “大概,都是魏御史不大认识也不大熟悉的一些人吧!”李仙童故作轻松的道,“怎么,魏御史担心名单之中,有你亲近的人?”   “本官就事论事,一心为公。”魏元忠淡淡的道,“除非让我知道详细的共犯名单,否则,我不会同意你们擅自发出海捕文书,连默许都不会。你们别想在事后拉上本官,给你们帮腔!”   “呵呵,小事而已,魏御史何以如此紧张?”李仙童笑了两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笺来递给魏元忠,“韦巨源的画押供辞与招认的名单在此,魏御史,请过目!”   魏元忠一把接过来一看,好嘛,果然不出所料。韦巨源的供辞固然是把所有犯下的罪行全都大包大揽的承认了,最后还招认了许多的同党。   首先其冲的第一个,老将军李谨行;第二个,中郎将李多祚。   第三个,薛绍!   在薛绍的姓名旁边,还备注了一行字——曾用化名“承誉”。   再后面,就是河北并州大都督府治下的许多官员,有大都督府里的副将佐官,有地方的刺史、都尉和县令。   看完这一份东西,魏元忠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分明就是一场政治大清洗!李崇义如此大面积的铲除异已,他想干什么?   他难道想铲除整个大都督府治下所有与之不和的官员将军、夺了李谨行与李多祚的兵权,然后反叛朝廷、割据为王吗?! 第0280章 唇枪舌剑   李仙童只是象征性的把那份供辞给魏元忠看了看,并没打算给他多少时间来思考,笑眯眯的道:“供辞也看了,魏御史,还有何话说?”   “本官的用意,可不是看一看供辞就算了事。”魏元忠正色道,“这上面足有三四十个人的名字,上至行军统帅下到地方父母官,无一不是重要的人物。你们未经任何查核就这样贸然的将人定罪下狱,发出海捕文书,根本就是不合章程、根本就是在践踏律法!”   李仙童习惯性的左右摸了一摸嘴角的两撇八字胡须,笑眯眯地说道:“魏御史,我敬你是朝廷来的钦差,也请你对本官有所尊重。”   “本官不明白你话中之意。”魏元忠不动声色,冷静地回道。   “你是监察御史,本官也是并州法曹。你我二人同是抱着大唐的律法吃饭的朝廷命官,魏御史何以凭空的指谪本官,不懂律法章程呢?”李仙童冷冷的道,“但凡办案,须得有首告方可立案,随后是司法官查案。待嫌犯的锁定有了眉目,便可以拿人来审案。最后,如若证据确凿、嫌犯认罪或二者有其一,但可根据律法条文来判案,随后将办案的全部经过报予朝廷备案复审。如若案情重大或是犯案人身份特殊,地方的官府须得上报大理寺或者御名台来做出判决。立、查、审、判、报,本官身为并州大都督府法曹,正在按照这样的章程去办事。下发海捕文书,就是根据首告、嫌犯与证人提供的线索,辑拿其他嫌犯前来进行审问——本官何处有错?本官何时践踏了律法?”   魏元忠心头一震,好一张伶牙利嘴,好一副稹密心机!   “如若魏御史没有了异议,本官现在就派人去张贴布告,下发海捕文书了。”李仙童笑眯眯地说道。   “原本这是并州大都督府的公务,除非你们上报到御史台,否则本官不便过份干涉。但是既然本官亲眼目睹了案件的发生,本官又身为监察御史职责所在,现在你们又主动来问本官的意见,那么本官必须确保你在章程上没有错漏。”魏元忠一板一眼地说道,“本案的受害人李长史,本官已经见过了。但是本案的首告与证人,也就是目睹案发现场并且制伏了嫌疑凶手韦巨源的那几个仆婢,本官还没有见过。再者,韦巨源的供辞是否出于伪造,在审问韦巨源的时候是否符合律法章程、是否有私设公堂屈打成招之嫌,本官都尚未知晓。还有那些现在就被关进了大牢的并州大都督府的官员,他们是否又真的招认了呢?如果没有,你有何权力将其关押下狱?——这些,全都值得本官怀疑!”   “嗞……”   李仙童吸了一口凉气儿,侧目盯着魏元忠,心就在骂——鸟人,刁钻!   “办案,就是要大胆怀疑、小心取证。李参军,我说得没错吧?”魏元忠继续义正辞严的道:“如果不查实上述这些疑点,那么你们的布告与海捕文书就不能当着我的面发出去。在本官看来,那将是不合法的,那将是在滥用职权、构陷好人!”   李仙童眨着眼睛,伸手连摸了几下八字须,没说话。   立在魏元忠身后的四名三刀旅的卫士,一同在心里佩服死了魏元忠,这一通唇枪舌剑的拼杀,当真不比两个高手在校场上真刀真枪的比拼逊色多少。   两个字,精彩!   “那你待如何?”李仙童问。   “我要对首告与证人询问,要询问参与了审理韦巨源的法曹官员,还得逐一的去询问那些被拘押下狱了的涉案官员。”魏元忠答得是一板一眼字正腔圆。   李仙童的眼睛都眯起了,“这些人,你全部要见?”   “没错。全部。”魏元忠目不斜视,正色道。   李仙童冷冷的一笑,“魏御史难道不觉得,多此一举浪费时间吗?”   魏元忠不为所动,“你大可以不告诉我这些事情,只管去发你的海捕文书便是了。但是既然本官已经经手了,就必须严格按照办案的章程来走一遍。否则,回朝之后我会向御史台提出检举与弹劾,因为我怀疑你们私设公堂伪造证据屈打成招,我怀疑你们擅自发布了不合法的海捕文书,我怀疑你们滥用职权、构陷好人!”   “你要——复查?”   “对!”   李仙童一时陷入了无语,斜着眼睛看向了屋顶,又伸手摸了摸八字胡须,同时眼睛连着眨了好几下,心想真是弄巧成拙,原本是想利用一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御史,让他被迫成为我们的有利证人并增强海捕文书的法律强效。没成想,给他一点颜色他倒开起了染房来,居然还敢提出“复查”!   看到李仙童那样一副纠结又愠恼的表情,魏元忠不喜不怒不动声色,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心里却在突突的跳。   复查,他们肯定是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他们的时间。一旦海捕文书发出去,薛绍等人就会变成朝廷钦犯,一切处于被动。就连老将军李谨行,也会因为涉入案件之中无法继续执掌兵权。那样,整个并州就再也无人能够钳制李崇义——如果他真的野心够大,那他想干什么都能肆无忌惮了!   “魏御史,复查也太浪费时间了。说不定等你一通复查下来,嫌犯都已经逃到天边了。”李仙童说道,“不如这样吧,我先派人去把这海捕文书发下去。复查的事情,你慢慢再进行,本官必当予以全力的配合。”   “不行!”魏元忠说得斩钉截铁,“你只花了一夜的时间,就把所有的证据都收集齐全了还抓了那么多的人,其中肯定难免有所疏漏。办案,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在本官复查完毕之前,你的海捕文书,绝对不能发出去!”   “那如果本官,一定要发呢?”李仙童的口气变得强硬了许多。   魏元忠一笑,“那你就发好了!顺便再将本官灭口,则是最好!”   “你什么意思?”李仙童脸色一沉。   “如果不将本官灭口,只等有朝一日本官回到长安,必定会要检举与弹劾你们。”魏元忠直直的看着李仙童,寸步不让针锋相对,一字一顿的道,“就是这个意思!”   李仙童的脸色,变作了铁青。   但是他有一项别人都学不来的“绝技”,脸皮紧绷一片铁青之时,仍然能够笑吟吟的,他道:“魏御史,本官怎么感觉,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给谁争取斡旋与逃跑的时机呢?”   魏元忠心里一突,表情丝毫未变,正视前方一板一眼的道:“本官秉诚公心,一切严照律法与章程在办事。至于其他,任由评说,不为所动!”   “嗬!……”李仙童冷笑了一声,再度摸了摸八字须,“御史复查案件,这是摆明了要扇我这个法曹参军的脸。也罢,本官生来一副好脾气,也有一副菩萨心肠。既然魏御史担心会有误伤了好人的可能,那本官就考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对本案进行复查!”   “一个时辰?”魏元忠双眼一瞪,“这怎么够!”   “魏御史,你不是口若悬河说得自己非常能干吗?”李仙童冷笑,“此前本官在调查取证、捉拿嫌犯的时候可是没花多少时间。现在证人、嫌犯都已经摆在了这里了,本官已经给你留下了许多的方便。如果你在进行复查的时候花的时间比本官还要更多,那就证明你——无能!”   李仙童呵呵一笑,“如果是一个无能的庸官,有何资格来复查本官已经审好的案件呢?那岂非是——可笑!”   “你要笑,那便笑。”魏元忠不为所动,“本官办事,素来讲究稳妥。一个时辰,无论如何都不够!你不是也花了一夜的时间吗?本官,至少也要一天的时间!”   “一天?绝不可能!”李仙童冷冷的道,“最多,两个时辰!”   魏元忠深呼吸,“好,两个时辰,就两个时辰!”   “那就从现在开始算时间了。”李仙童笑眯眯的。   “……”魏元忠恨得咬了咬牙,“那好,现在就带我去见证人!”   李仙童摸了摸八字须,呵呵直笑,“别急,早饭都还没有吃呢!”   “不吃了,现在就去!”魏元忠起了身来。   李仙童撇了撇嘴,“你不吃,我可要吃!”   魏元忠恼火且又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好,那就先吃饭!”   “来人,取早膳!”李仙童仍是笑容可掬的样子,“本官,要与魏御史小酌两盅!”   魏元忠没有搭理他,只在心中想道:案件复查,李仙童肯定不会给我机会让我问出真正有用的东西。那些证人都是他的心腹,那些被下狱了的人,大人物我肯定是见不到,小角色肯定不敢乱说话,因为他们的家眷全都被控制了!   所谓复查,只是把海捕文书的下发,延缓了两个时辰!   魏元忠用深呼吸来平复自己躁动不安的情绪,心说:两个时辰,我已经尽力了!……薛公子,现在就看你能在这两个时辰的时间之内,做出什么样的应对了! 第0281章 偏向虎山行   薛绍这一手化妆伪装的技能,又派上了用场。一番打扮与更衣换装之后,他又从光芒四射的蓝田公子变成了一名普通卫士,混在了李谨行的亲卫兵马当中,毫不起眼。   “嗬,真像那么回事!”李谨行有些惊叹,不用点眼力,还真难从一群军士当中把薛绍给认出来。   薛绍笑了一笑,“老将军,都准备好了吗?”   “老夫没什么好准备的。事情虽然很重大,但是除了老夫的亲卫,军队里的其他将官们一概不知情也不参与。”李谨行说道,“老夫就只带这二百人去博一场生死胜负。胜了,赚个够本;输了,也不至于军队大乱。”   “好。”薛绍点了点头,“老将军秉承公心,要将兵变的损害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这很好。但是万一我们此行前去失败了,导致兵权落在了奸人手中,如何是好?”   李谨行呵呵直笑,“公子放心,既然有了防备,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再发生了——薛公子,你的人呢?”   “应该马上就到了。”薛绍说着朝军营辕门处走去,张望。   果然有几骑飞奔而来,当先一个烈马如火煞是醒目,薛楚玉回来了。紧随其后的,是月奴、吴铭和牛奔。   “公子,我们回来了!”   一声女子的娇斥引来了很多军士的注意力。飞驰而来的马匹还没停稳,月奴灵巧轻盈的一个凌空翻身就稳稳落在了薛绍的面前。   “哗——”军士们发出了一声惊叹,“好俊的马术!”   “好漂亮的女子!”   “英武不凡!”   “错了,是天女下凡!”   就像是到了其他任何一支军队里一样,月奴一亮相,总能引起一场不小的轰动。   “大惊小怪,没出息!”李谨行没好气的大骂他的亲兵,“都滚去散了,赶紧准备!”   军士们讪笑了一阵,纷纷散去。   牛奔这个庞然大物刚刚下马,几个虎步就朝薛绍冲来。薛绍没等他张开双臂做出熊抱之势就先大喝了一声,“站住!”   牛奔一愣,“咋了?”   吴铭和薛楚玉都笑呵呵的上前,参拜了薛绍。   李谨行在一旁直皱眉头,心想,我还以为薛绍能搬请什么大人物来助阵,却只有一个光头和尚,一个牛高马大的呆汉,再有个会些武艺的小姑娘……就这样几个稀奇古怪的小角色,能力挽狂澜?   薛绍当然知道李谨行心里在想什么。这位老人家是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耿烈军人,有什么心思和想法都不会藏着掖着,基本上都已经写在了脸上。   “老将军,请你相信我。”薛绍正视李谨行,认真地说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薛某有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底气!”   李谨行深吸了一口气,“公子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老将军,好义气!”   薛绍抱拳一拜,心中对李谨行这位盛名在外的沙场虎将,生出了几分敬佩。其实李谨行大可以现在打退堂鼓的,大不了把兵权向朔州的裴行俭一交,同时把并州发生的事情也汇报上去,一切交由裴行俭来仲裁处理,他自己是可以落得一身轻松的。但是那样一来,时间上就耽误了。并州大都督府的海捕文书一发,我和李多祚这些人可就要倒大霉了,裴行俭再要接手了来处理,也会十分的被动。   官场之上最多见的就是推诿责任、逃避风险的“聪明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种危险的时候说得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八个字的。   薛绍先把吴铭和月奴叫到了一边,对他二人道:“吴铭,你在并州大都督府里混过一段时间,对那里面的一些人,应该是比较熟悉的了?”   “差不多。”吴铭道,“公子有何吩咐?”   薛绍道:“韦巨源那个女儿,你认识吗?”   吴铭眼睛一亮,“当然认识,那可是全并州都有点名气的风流女子。公子想在她身上作点什么文章吗?”   薛绍点了点头,“韦巨源被他的好女婿李仙童陷害和利用,现在已经被打成了重犯,性命也是时刻堪忧。他的女儿应该是知道一点事情的,如果能在这时候找到她,请她出面帮忙指证李仙童和李崇义,或有奇效!”   “好,我去试一试!”吴铭说道,“但是公子,这只能当作是一支奇兵和后招,不可太过倚仗。公子先要做好这个计划失败的准备!”   “这是当然,我心中有数。”薛绍道,“就请你和月奴一同乔装入城,去办这件私密之事。事成之后,马上将人带到并州大都督府,我会派薛楚玉带人在大都督府东面的后门接应你们!”   “好!事不宜迟,我父女二人现在就去了!”吴铭抱拳一拜,“公子,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薛绍微笑的点头,转头看了看月奴。   女汉子背对着他义父,嘴唇儿一翘做了个小鬼脸,示意要和薛绍亲个嘴儿。   薛绍没好气的暗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噢……月奴去了!”月奴嘻嘻的笑了一声,转身跟上了她义父。   吴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微然一笑,挥了挥手,“月奴,时间紧迫,我们要快一点!”   “是,义父!”   二人骑上马,飞驰而去。   李谨行愕然的眨了眨眼睛,这是去哪里另外搬请救兵了吗?   薛绍走到李谨行的面前,说道:“老将军,请你帮忙把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一起带上,进并州城。”   “如此高大,怕是一时难得寻觅到合适的衣甲了。站在队伍里,也太显眼了一点。”李谨行上下的打量牛奔这个庞然大物,颇是为难的摇了摇头,“不如这样,委屈你扮成老夫的昆仑奴,帮我牵马如何?”   昆仑奴泛指身强体壮的异邦奴隶,其中大多是东南亚人,偶尔还有黑人。“昆仑奴新罗婢”是流传在长安的一句俗语,意指这两种男女奴婢最受达官显贵人家的欢迎。   “老将军,这没啥委屈的,俺以前在西域流浪的时候就是干这个的!”牛奔大不以然的哈哈直笑,“老将军要是真想要个昆仑奴,倒是可以把俺给买了!”   李谨行和薛绍都被逗笑了。薛绍道,“来吧,我带你去化个妆,打扮一下!”   “奴隶还用得着打扮?”牛奔嚷嚷道,“俺把头发散开、赤着脚、敞开衣服牵上马,那就是真正的奴隶模样了。俺从军以前,就是个养马的奴隶啊!”   “你少废话!”薛绍没好气的拽了他一把,“跟我来!”   “哦,好!”牛奔乖乖的应了一声跟着走,嘿嘿的憨笑,“白脸的,你是不是做大官了?怎么还跟李老将军这样的人混在了一起?”   “时间紧迫,以后再说!”   ……   魏元忠耐着性子对几个婢女和仆人问着同样的问题,反复的问。   问到后来那几个仆人和婢女都有些不厌其烦了,“魏御史,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了!”   魏元忠把脸一板,“本官问你话,你只管回答!”   李仙童在一旁笑了,“你们几个别不耐烦,司法官问案就是这样,经常会问同样的问题。如果你们回答的前后不一致,那就证明话中有假。魏御史,可是个大行家。”   魏元忠听他如此说话,知道他表面上是在帮自己圆场,暗中是在提醒那向个仆婢小心回话,休要答错。   从很多的细节上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几个仆婢是受人指使在做假证。但是魏元忠只能是心中有数,不能当场戳穿。否则,自己就真的有可能会被灭口了。还有这几个仆婢,他们现在是韦巨源犯罪的假证人,以后却是李仙童唆使他们做帮凶的“真证人”——如果现在戳穿他们的慌言,他们肯定也会被灭口!   “好了,问得差不多了。”魏元忠不动声色的道,“现在去监牢吧,本官要见一见那些被下狱了的官员。”   “不着急,魏御史问了这么久,本官听都听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李仙童不由分说的道,“来人,请御史去茶室休息,好茶好点心!”   “是!”   几名军士上了前来,说是请,分明就是要来硬的了。   魏元忠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李参军连番好意,本官谢过了。请问,是今年的清明新茶吗?”   李仙童呵呵一笑,“固然是好茶——魏御史,请吧!”   魏元忠刚要一脚迈出门,一名军尉快速奔来,“李参军——”   “赵都尉,何事惊慌?”李仙童厉斥了一声,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魏元忠站定不走了。   报信的赵都尉犹豫了一下,把李仙童请到一边,说道:“李谨行带人闯进了太原城直奔大都督府而来,守城卫士与巡逻的卫士正在竭力阻拦,但是拦不住!”   李仙童脸色一沉,“多少人?”   “约有两百!”   “才两百?确定两百?”   “就是两百!”   李仙童眯着眼睛,伸手左右的摸了摸八字胡须,“赵都尉,带你的人严加戒备大都督府!听我号令,随时准备战斗!”   “是!……那李谨行,放他进大都督府吗?”   “进,当然是要进的。”李仙童低声道,“但是不能让他们进得太轻松,必须是他们硬闯进来——硬闯,明白吗?”   “明白!”   赵都尉打着小跑又走了。   李仙童笑眯眯的回到魏元忠身边,说道:“魏御史,你不用审来审去的拖延时间,给谁争取时机了。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魏元忠板着脸目视前方,都没有正眼去看李仙童,“我不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李仙童呵呵一笑,“韦巨源的同伙嫌犯李谨行,已经狗急跳墙发动兵谏,闯杀到大都督府来了。”   魏元忠愕然一怔,这明显是中了李仙童的计啊!擅自动兵冲撞官府,是有兵谏与谋反之嫌——老将军李谨行,怎会如此冲动鲁莽?   “魏御史,好戏就要开场,有兴趣一起前去观赏吗?”李仙童呵呵直笑,动作幅度远大于平常的左右一摸八字胡,满副春风得意的道,“说不定你的好友薛绍,此刻也与李谨行同伙哦!”   魏元忠深呼吸,最好不是这样!李谨行鲁莽,薛公子应该不至于!   “你少废话!”魏元忠斥道,“魏某身为监察御史,这样的事情,正归我管!”   “那就,请吧!”   李仙童放声的哈哈大笑,大步朝大都督府衙门,走去。 第0282章 刀兵大阵   李谨行率领二百铁甲悍然闯入并州大都督府的治所太原城,守城军士勒令他留下兵马只许单身进入,李谨行拒绝,带兵闯关强行入城!   守城军士都是并州地方的农民府兵,很少会上战场,最多的工作就是把守城池与维护治安,偶尔打一打零星的匪盗。平常的时候,他们大可以在一般的平头百姓们面前耀武扬武,足有资格摆出一副赳赳武夫勇者无敌的高姿态。   可是,看门守户的田园犬虽然长得也像狼,毕竟不是真的狼!   并州守城的菜鸟府兵一旦面对李谨行率领的这种百战余生的浴血勇士,当场就蔫了。   李谨行完全无视这些菜鸟军士比在他胸前的长枪和城楼箭塔之上拉响在头顶的弓弦,大步向前。   “老夫李谨行,今日必要入城——谁敢挡我!”   “站住!”   “不许前进!”   “再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守城军士喊得很凶,可是李谨行依旧大步流云,菜鸟军士们前推后攘,狼狈不堪的步步后退!   薛绍与两百铁甲卫士紧跟在李谨行的身后,步步前行。   行伍整齐,一丝不苟。虽然没有一个人拔刀出鞘,但是杀气内敛,不怒自威。   一个人,都已经是千军万马。那么两百死士,足以惊天动地!   李谨行就这样率领着两百人,从并州正北的大门闯了进来,一步一步的走向大都督府衙门。在他身前,是一群举着长枪拉满了弓弦的并州府兵,在惶恐不安紧张兮兮的步步后退。而且,这些府兵还在越聚越多,渐渐已经有了四五百人。   可是,府兵仍然步步后退。   其实这时候,只要并州府兵当中有一个人跳出来大喝一声“擒贼”,他们所有人都会响应行动。   可是府兵们都知道李谨行手握二十万大军,别说是他们区区几百府兵,就是整个太原城都足够踏平。于是,数百府兵偏偏就没有那么一个人,有这样的胆色、在这样的时候、当这样的出头鸟!   李谨行,纵横沙场的盖世虎将。这些普通的地方府兵在他面前,就像是一窝兔子面对一只下山猛虎。来得太多,他们也无法凝聚起背水反击的勇气,只会越发显得溃不成军!   老百姓们见到这一幕,都惊呆了,也吓坏了。对于朝堂大事甚至是政权的更迭,他们都没有太大恐慌,因为那种事情毕竟离他们很遥远。只有马上就要发生在身边的战争与兵乱,才是他们最害怕的!   于是,无数的百姓仓皇逃遁,许多的店铺慌忙关门。   太原城里,斗然变得剑拔弩张、风声鹤唳!   薛绍扮成了一名普通的小卒混杂在二百铁甲当中,李谨行一压群雄的霸气固然是让人热血沸腾,可是他仍是非常冷静的留意着身边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留意到,这些府兵的将领们一直不见挺身而出全都龟缩在队伍的后面,不时有斥侯骑兵来回的奔走,显然是在和后方的并州大都督府互传消息。   这么说,眼前的局面并州大都督府是知道的。或许,这个局面还在是大都督想要的——就是想要造成一个李谨行强行闯关、意图兵谏的事实,让全并州的军民百姓都看在眼里!   薛绍的心弦绷得更紧,看来对方也是想要把事情闹大,玩一盘大的!   成王败寇一战而定,尽在眼前一举!   很好,省得和你们一直纠缠不清!   ……   大都督府里,五百卫士全副武装,守卫在大都督府的衙门正堂。李仙童这个法曹参军干起了以前的老本行,披衣戴甲宝刀在手,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将军。   兵容整肃,严阵以待!   并州大都督府虽然主理大唐河北半壁江山的军政大权,可毕竟是地方州县,直属于大都督府的本地精锐兵马,一向不多。这五百卫士,还是李仙童在韦巨源掌权的期间,利用职务与号令之便,从前线各个戍边军镇当中亲自挑选来的野战精锐卫士。然后他使一招偷龙转凤,让这五百卫士脱离原本的户籍成为并州本地人仕,并挂名在并州军府的名下成为地方府军,直属于并州大都督府的指挥。   十年的军旅经验,李仙童还是有着一点带兵的本事的。表面上看,这五百人是一群刚刚洗去了泥腿子的农民府兵。但实际上,他们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死士,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是李仙童不惜血本费尽心思精心打造的一支,直嫡部曲。   一切,就是为了应付今天这样的局面!   魏元忠的眼力从来就不差,看到眼前这一支兵马,他的心里更是凉了半截——李仙童处心积虑准备充分,连防身的卫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纵然是李谨行想要凭借身边的两百亲卫在场面和声势上压住李仙童,也是不可能了!   手中有兵马,心中有底气。再加上李仙童现在执掌了大都督府的话语权,代表的是官府,名正而言顺。李谨行强行闯关似有兵谏之嫌,未免师出无名。   无论是从实力还是时势上讲,马上就要开始的这一场生死碰撞大搏奕,李仙童都是尽占优势啊!   魏元忠的心情少有的变得有些焦虑和不安起来。他甚至想要冲出大都督府外,亲自把李谨行给拦回去。   可是这样的事情,不是他一个监察御史该干的。否则,他就不再是代表律法的“中立”御史,而是李谨行的同谋了!   “魏御史,你好像很着急啊?”李仙童笑眯眯的回头看着魏元忠,说道,“你放心,怎么说都是自己人,犯不着真的刀兵相见。只要李谨行不先拔刀,本官的刀也就不会砍到他的脖子上。”   “……”魏元忠没有回话,他从李仙童的话里听出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没错,这就是一个假相连连、逼人入彀的阴谋。换作任何人是李谨行,都会在这种时候被逼得走投无路,从而奋起反戈一击。再或者不战自溃,乖乖的交出兵权——但这明显不是李谨行的性格!   李仙童祖孙俩,这是摸准了李谨行的性情脾气,给他量身定制的一个大圈套!   正在这时,赵都尉飞马而来。   “李参军,他们闯进大都督府了!”   李仙童哈哈一笑,拖过一把大椅来往正堂的属檐下正中一坐,“众将士,迎客!”   五百军士马上左右分列开来,清一色的步兵大陌刀挺立在身前,中间留出一条道,摆出了一个杀气四射的刀兵大阵。   五百陌刀,寒光闪闪。这其中的任何一把,都可以轻松的将一匹马劈成两瓣。任谁见了,也得心里泛寒。   守城的泥腿子府兵像一群鹌鹑一样,溃不成军的退进了大都督府里。回头一看,刀兵大阵!   就算知道这是自己人,这些菜鸟府兵们也有些吓软了泥腿子,个个噤若寒蝉!   “没出息的东西,都退下!”赵都尉上前喝骂一声,众府兵个个自惭形晦默默无言的退走了。   李谨行大步踏进大都督府衙门,一眼看到眼前的局面,放声哈哈的大笑。   “好嘛,这样的刀兵大阵,才配让老夫一闯!”   李仙童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堂的入口处,眉宇一沉冷冷一笑,“老将军最好留步,不可再行闯关。否则,这些骄兵悍将,必然手起刀落!”   “好啊,老夫倒想看看,谁敢劈了老夫这颗白头!”言毕声落,李谨行大步不停走进了刀兵大阵。   薛绍和他身后的二百铁甲,紧紧跟随。   “站住!”   “否则格杀勿论!”   排在最前的两名陌刀卫士大喝一声,手中的大陌刀凌空一摇,杀气溢溢!   李谨行左右斜视的瞟了瞟那两柄寒光闪闪的大刀,冷笑一声,大步不停。   “呼——”   大陌刀当真砍下来了!   正在这时,一直跟在李谨行身边的那个披头散发、赤足滥衣的昆仑奴,大喝一声斗然暴起,像是一头真正的饥饿猛虎扑下了山来,迅猛无比的左右出击,将那两名挥刀的卫士一同击倒在地!   两名精卫士倒地不起,其中一人还吐了血。两柄大柄刀,一同落在了昆仑奴的手上!   “好功夫!”李谨行身后的两百卫士惊叹出声。就连薛绍也有些惊讶,数月不见,牛奔这头大笨熊跟着吴铭,练了这样的一副好身手!   “谁敢伤俺主人,就如此刀!”   牛奔将那两柄大陌刀的柄子合在了一起,大喝一声膝盖一挺,两个大刀柄子同时咔嚓折断!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就连李谨行身后的那些亲卫都有些惊呆了。   大唐军队的大陌刀,无不是千锤百炼。长长的刀柄虽是白木竿所制,但是硬比金刚,一般的刀剑都轻易砍它不折。如今,却是被这个昆仑奴一膝盖就顶断了两柄!   真是绝好神力!   坐在屋檐下的李仙童也是表情微然一变,哪里冒出来的一头蛮牛?……为何看着,还觉得有些眼熟呢?   “恶奴退下,不可鲁莽!我们是来办理军务,不是在寻衅打架的!”李谨行虎威炎炎的喝了一声,表面上是在骂牛奔,其实是在喝斥眼前的这些陌刀卫士。当然,也有避免冲突升级的意思。   “是,主人。”牛奔很是乖巧温顺的应了一声,老老实实的退到了李谨行的身后。   “既然老将军是来谈军务的,那就请进吧!”李仙童果然也是拾阶下梯,刀兵大阵只是个下马威,总不能真的是见面就打。   要打,也得是谈崩以后!   李谨行一行人大步上前,那些陌刀卫士个个虎视眈眈,但是没有再动手阻拦。牛奔的一对铜铃似的大眼睛,一直都恶狠狠的盯着李仙童不放——就是这个鸟人,当时要把俺杀了灭口!还好师父救了俺!   李仙童一直就觉得这个牛奔不对劲,待他走得越来越近,迎到他凶恶的眼神,他心头猛然一怔——想起来了!   蛮牛就是那个薛绍的同袍、逃命回来搬救兵的斥侯!   他不是已经被宰了吗?怎么又复活了,还和李谨行在一起?!   坏……了! 第0283章 千钧一发   牛奔的突然出现与搅局固然是让李仙童的心中稍稍有那么一乱,但他仍是沉住了气。   小角色,成不了大气候!就这么个玩艺儿,还想翻天吗?李仙童暗吁了一口气,冷笑。   “尔等在此等候!”李谨行走到了衙门正堂前,对他的亲卫们喝道。   “是,老将军!”众军士一同抱拳应诺,整齐划一声威震震。   然后,李谨行就只带了薛绍与牛奔两个人,走到了正堂李仙童的面前。   李仙童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了牛高大马出尽风头的牛奔身上,这时才一转眼看向李谨行身边的那个随身卫士,顿时就呵呵的就笑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李仙童从大椅上坐了起来,“数日不见,堂堂的薛公子,怎么做了老将军的亲随?”   他这话一说出来,魏元忠这才留意薛绍多看了几眼,顿时心中一惊:真是薛绍,伪装得如此之妙,我竟一时没看出来!……老将军鲁莽,你怎么也跟着胡来?   魏元忠只在心里叫苦,纠结无比。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做老将军的亲随有什么不好?此前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新兵小卒呢,现在等于是升官了。李参军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李仙童的眼睛略微眯了一眯,知道薛绍是在暗指他私扣驰报、暗害牛奔的事情。   “老夫是来谈重要军务的,二位要叙旧,不妨稍候。”李谨行出声打住了他们冷枪暗箭的交锋,说道,“老夫听说并州长史已经被人谋害,大都督府里发生了兵变,有人滥杀无辜铲除异己,伺机夺权意图谋反。于是,老夫特意亲自前来求证。如若当真有人兵变夺权,老夫就要正兵平叛!”   “好一个正兵平叛,说得多么的大义凛然哪!”李仙童冷笑,说道,“老将军,你听谁说的这里有人兵变夺权?是这位薛公子吗?”   “这你甭管!”李谨行大声道,“反正老夫知道,并州大都督府已经被人武力控制了,许多官员及其家眷都被下狱,还有很多无辜之人也被逮捕。再者,就连并州长史都被人谋害了,这不是兵变是什么?”   “哈哈!”李仙童笑了,“没错,并州大都督府是出了一点事情,抓了一些人。但那些人都是参与韦巨源一同谋害李长史的党匪,不是什么无辜之人。”   “你说党匪就是党匪吗?”李谨行喝道,“别人我不知道,李多祚将军所犯何事,为何被押拘?”   “他和韦巨源的勾结最密,暗中提拱兵权保障,鼓动韦巨源杀人夺权。”李仙童不急不忙地说道,“这是韦巨源亲口招认的,还能有假吗?”   “凭你胡说!”李谨行大喝一声,“叫韦巨源出来,当面对质!”   李仙童叹息了一声直摇头,颇为悲痛的样子。   魏元忠走了出来,平声静气道:“老将军,韦巨源已在昨晚,上吊死了。”   李谨行斗然瞪大了一双眼睛,果然不出所料!   “是的,我的岳父大人韦司马,昨夜已经畏罪自杀了。但是他之前受审留下的口供,却是详细登录在案,是指证他的那些党匪们最强有力的法律证据。”李仙童补充了一句,强调“畏罪自杀”和“证据”。   薛绍冷笑一声,“何以见得韦巨源是畏罪自杀?谁能证明他的那份口供不是你私下造假,然后有人杀人灭口?”   “我就知道会有人如此刁钻刻薄的,在我岳父死后也不放过他。”李仙童摇了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韦司马因为惧怕魏御史查实他弄权祸国的真相,因此被逼对李长史下手杀人灭口,岂图将一切责任都推到李长史的身上。其实此前,韦司马与李长史二人情同父子,事泄之后他悔不当初痛哭流涕,根本就是无地自容早想一死解脱。在这样痛心悔悟的情况下,他将自己所犯之罪全都原原本本的交待了,也指认了他的那些党匪。试想,一个司马想要夺取一个大都督府的权力,孤家寡人怎么可能办得到?他供出来的那些党匪,有将军,有县令,也有大都督府里的重要官僚。真是树大根深,本参军当场就被吓了一跳!”   “好一番入情入理的歪理邪说,我才是被吓了一跳!”薛绍冷笑道,“李仙童,韦巨源一直受你利用和摆布,在你的唆使之下才干出了许多祸国殃民之事。你这个幕后黑手一直躲躲藏藏,把韦巨源顶在前面当挡箭牌。看到事情将要败露,你就杀人灭口,还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死人的身上,你好歹毒!”   “血口喷人!”李仙童厉斥,“韦司马与我祖父李长史情同父子,大都督府人尽皆知。韦司马还是我的岳父,我与他的感情也一向极是深厚和睦,又怎会同室操戈?——薛绍,你这样当众挑拨离间毁坏他人亲情,未免太过下作!”   “这么说,你对韦巨源以前所犯的那些罪,全都不知情了?”薛绍步步紧逼的反问。   “我当然不知情!”李仙童义正辞严,“否则我早就阻止他了,何以让他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胡说八道!”薛绍厉喝了一声,一伸手将牛奔拉上前来,“你认得他吗?”   牛奔怒目瞪着李仙童,看那架式,恨不能当场跳上前来,生撕了他!   “我李家世代公侯,怎会认得一个昆仑奴!”李仙童不屑的冷笑。   “杂毛,俺跟你拼了!”牛奔大怒的咆哮起来。   “别吵!”薛绍斥喝了一声,牛奔安静下来。   “你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还认识韦巨源。”薛绍说道,“众位,此人不是昆仑奴,是一名大唐的卫士,名叫牛奔,是右卫勋一府越骑第三旅的卫士。也就是我的同旅袍泽。数月前我们第三旅奉命北行,去打探陷落的代州军情,结果与突厥兵遭遇,几乎全旅覆没。当时旅帅况三刀让我与牛奔一同突围南下,将代州的紧急军情报予并州大都督府,请求大都督府马上派出援军收复城池,更重要的是,要救援那些在兵乱之中流离失所的困苦百姓。”   李仙童表情冷淡不为所动,任由薛绍在说。   薛绍继续道:“当时我带着一些败军,护着许多百姓逃进了密林之中躲避突厥人的追杀。就派了牛奔先行一步,带着我用密码写的军情驰报,请求援军。结果七天七夜,援军未到。很快就连朔州都陷落了,很多朔代二州的村庄都被突厥人洗劫,很多流离的百姓死于战火兵乱之中。开始我以为,派去送信的牛奔兄弟是半道上出了事。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并州大都督府私下扣住了我发来的军情驰报,然后舍近求远从丰州调取恶来程务挺去收复城池。这中间有好几天的时差,大都督府完全坐视突厥人洗劫村庄、杀害百姓!当时,李仙童因为不认识我写的密码军文,于是和韦巨源一同当面审问过牛奔,牛奔全都俱实相告。事后,李仙童与韦巨源非但没有马上发兵施救,反而要杀了牛奔灭口、假装不知代州军情,纵容突厥兵在朔代二州烧杀虏虐——此等大罪,岂容抵赖?”   “胡说八道!大都督府明明是看到有北方的逃难百姓到了境内,方才知道朔代二州出现了敌情,然后马上就派了程务挺去做援军。”李仙童冷笑,“大都督府里几时收到过你发的驰报?更没有见过这个昆仑奴!这人不过是个低贱的奴隶,受人唆使当然是什么都敢说!”   “杂毛,你居然抵赖不认账!!”牛奔大怒。   “退下!”薛绍很冷静,甚至微然一笑,“早料到你会抵死不认。”   “根本就是没影的事,我为何要认?”李仙童不慌不忙。   “好,那我们来说第二件事情。”薛绍同样也是不慌不忙,说道,“当时突厥大军压境攻打朔州,程务挺火线告急,连发数封驰报到并州求援。但是援军迟迟不到,只去了你这个大都督府法曹参军,要去拿人!——可有此事?”   “有。”李仙童一口就承认了,“本官身为大都督府法曹参军,只管法纪之事。当时有人举报一起逃兵案件,本参军查到朔州有一个重要的嫌犯,因此前去拿人——这有何不对?”   “既然你都能堂而皇之的走进朔州城去拿人,为何援军迟迟不到?”薛绍道,“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先让程务挺收复朔州二州让他顶在最前线,然后借用突厥人的兵力去对他进行残酷打压。明明有时间发兵援救,却迟迟不动。等到朔州都要陷落了,你却又带着兵慢吞吞的跑去做样子、打掩护。李仙童,你不会说你又没责任吧?”   “我当然没责任了!”李仙童摊开双手做惊愕状,说道,“我只是一个主管司法的法曹参军,几时有兵权?当时李长史重病卧床,临时把军政大权委托给了韦司马。要不要发兵、将要何时发兵,一切尽在韦司马的掌握。我一个小小的法曹参军,能耐何?最后韦司马点了我的将让我去救朔州,我便依令而行带兵前去。一切中规中矩按律守法,本官有何责任可言?”   “果然是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死者韦巨源的身上!”薛绍沉声道,“总之,你就是不承认你与韦巨源是同谋,并且你还是主脑,一直都在幕后的指挥与筹划,对吧?”   “胡说八道!”李仙童冷笑不已,“他既是我岳父,又是我的上官。我何德何能去指挥他呢?你这一顿瞎猜妄揣,可否切合一些实际?”   李谨行和魏元忠在一旁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李仙童防范森严滴水不漏,薛绍好像拿他没什么办法啊!   “你问完了?现在轮到我来质问你们了!”李仙童斗然提高了声调,“李老将军,你与薛绍一同带兵闯关冲撞官府,视同谋反!此前,韦巨源还曾经亲口招认你二人与之同谋,官府早已经准备好海捕文书,要辑拿你们归案!——现在你们一同送上门来,正好二罪并罚!”   “来人,将此二贼,拿下!!” 第0284章 压轴大戏   “敢谁动手!!”   老将军李谨行暴喝一声,手下二百卫士同时爆发出一声虎喝,一瞬间非常整齐的拔刀而出,摆出死战之势!   “嗬,动刀了、动刀了!”李仙童指着李谨行和那些卫士,幸灾乐祸的大笑起来,“魏御史,你看到了吧?李谨行带兵闯关冲撞官府,当众拔刀要行凶——这是什么行为?”   魏元忠的脸皮抽搐了几下,表情很难看。按大唐律法来说,野战军不受调令,是不可以进入城池的,此其一。其次,在大都督府衙门这样的地方拔刀出鞘,无论是否动手伤人,都可视同冲击官府,罪同谋反!   李仙童,时时不忘设圈下套!   “都把刀子收起来。”薛绍仍是很冷静。   李谨行皱了皱眉,心说我是看到你和李仙童谈崩、对方都要动手了,才做出的自卫反应。看这情形今天难免动刀一战,还有何可谈?你薛绍,还有何后招?   “收。”虽是心怀疑虑,但李谨行还是决定再相信薛绍一次。毕竟,刀兵相向是最后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众卫士全都归刀入鞘,连声音都是整齐的。可见,这真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百战老兵,绝对唯李谨行军令是从。   “魏御史,你都看到了。”李仙童说道,“你身为朝廷御史,就没话可说吗?”   “没错,本官是看到了。”魏元忠说道,“李谨行带兵闯入大都督府,并有拔刀出鞘的行为。按律,可治谋反之罪。”   “好嘛!魏御史果然是个大义为公的好官!”李仙童呵呵直笑,“那本官现在就为御史代劳,拿下这些人犯!”   “李仙童,你这个跳梁小丑,有完没完?”薛绍突然大骂一声,大步上前几乎是指着李仙童的鼻子,用极其不屑的口气冷森森的道,“拿我?就凭你!”   “拿开你的手!”李仙童歪了歪头躲开他的指尖,脸皮都抽搐了几下,喝道,“本官身为法曹参军,你在我手下犯了案,我凭什么不能拿你?”   “哈哈哈!——亏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法曹参军,是司法官员。”薛绍无比狂傲的仰天大笑了几声,大声道,“我问你,《永徽律疏》开篇第一卷,第七条,写的什么?”   李仙童眉头一皱,有病!   “不知道吧?”薛绍大笑,“你连律法书籍都不熟稔,也好意思自称司法官员?就不怕贻笑大方、泯然众人!”   “莫名其妙!”李仙童冷笑,“谁会把律法条文死记硬背?”   “我会。”魏元忠上前一步,淡淡的平静道:“《永徽律疏》开篇第一卷,第七条,《礼》云刑不上大夫,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也。其应议之人,或分液天潢,或宿侍旒冕,或多才多艺,或立事立功简在帝心、勋书王府。若犯死罪议定奏裁,皆须取决宸衷,曹司不敢与夺。此谓重亲贤、敦故旧、尊宾贵、尚功能也。以此八议之人犯死罪,皆先奏请议其所犯,故曰——八议。”   李仙童的眉毛连着跳了好几下,这人也有病!   “魏御史果然是个称职的好法官,在下敬佩。”薛绍拱手对着魏元忠拜了一拜,转头又对着李仙童冷笑,“李仙童,你听到了吗?你若是不学无术没读过书,今天我和魏御史就给你这个号称‘法曹参军’的法盲,免费上一上课!”   “本官还轮不到你们来教训!”李仙童有些气恼了,咬牙恨道。   “好,那我们就事论事。”薛绍道,“何谓八议,我想魏御史已经给你这个‘法盲参军’说得很清楚了。我,薛绍,此前人称蓝田公子——李仙童,知道何谓公子吗?”   “你在这里摆什么臭架子?”李仙童没好气的道,“长安那种地方,公子遍地走!我李某人也被人称为公子!”   “呵呵,知道就好!”薛绍笑道,“我郑重提醒你一次,我,薛绍,是真正的天簧贵胄出身,现在自己也做到了五品通贵朝廷命官,更和太平公主定了婚约不日即将完婚。换句话说,我是皇亲国戚,八议之首贵。现在,岂先不论你栽赃的那些罪名是否属实,就算薛某人当真在地方州县上犯了什么错,那又轮得到你这个小小的都督府法曹参军,叫嚣起来问罪拿人吗?”   李仙童猛然一扭头瞪向薛绍,非常的恼火。   “瞪什么瞪!”薛绍大声喝道,“摆明了跟你说,我今天敢到你这并州大都督府来,就是没把你这小小的法曹参军放在眼里!区区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六品参军,也敢拿我?有种你就动手试试看——《永徽律疏》卷二十二《斗讼》条例第三百一七条,五品以下官员殴打议贵者,徒一年;如果致其重伤或者议贵本人身为五品以上官员,犯案之人罪加两等。”   李仙童的脸皮再度抽搐了两下,绝对有病,居然能把律法条文背颂出来!   “别说是抓我下狱,今天就是有人敢动了我一根毫毛——李仙童,不管我薛某人是否犯罪、将来是否要受罚,你这个芝麻丁点大的法曹参军,就等着流放三千里,几年不得回!谁敢做他帮凶,按律也将与之同罪!”薛绍说完,非常不屑的用鼻子发出了一记闷哼之声,“抓我,就凭你?什么东西!”   牛奔和那几名派来保护魏元忠的三刀旅卫士,个个眉飞色舞就差手舞足蹈了——爽!过瘾!痛快!   李谨行和魏元忠听到薛绍说这些话,则是闷头暗笑。薛绍这分明就是在耍宝耍横了——但是耍得好、耍得漂亮!谁叫李仙童抵死不认账耍赖在先,并且仗着人多势众逼人拔刀自卫、给他人下套呢?   对付这种人,当真不能遵按常规!   “薛绍,你分明就是在耍横不讲理!”李仙童倒也沉得住气,说道,“八议的律法条文,本官当然知道。但是你别忘了,‘谋反’是十恶不赦之罪,并不在八议之例!——现在你和李谨行带兵冲撞官府、就是兵谏谋反。本官当然有权先行将你执拿下狱,随后再报陛下圣裁!”   “李仙童,你真是满嘴胡言!”薛绍一点不跟他客气了,大声喝骂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与老将军是在兵谏谋反?证据何在?”   李仙童非常恼火,刚要出声反驳就被薛绍一挥手打断。   薛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先声夺人大声喝道:“法盲参军,如果你要提什么韦巨源的临终口供,我可以当着魏御史的面非常负责任的提醒你,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具备法律效应,御史台与大理寺从来就不会采信那种可信度极低、特别容易造假的口供文书!”   李仙童牙关紧咬,无言以对。   薛绍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走到了李仙童的身边,用了几分暗力将他往旁边一挤,取代他站在了大堂正中央,正义凛然的大声道:“再者,分明就是有人在大都督府里先行发动兵变控制了官府,正在大肆铲除异己、诬陷好人。正因为有他人谋反在先,我与老将军才会带兵前来平叛!”   “没错!”李谨行跟进配合,马上大喝起来,“老夫听闻有人谋害了李长史并发动兵变控制了大都督府,还用造假的军令叫老夫进城,意图加害老夫、夺取老夫的兵权!危难之际老夫率兵进城,前来平定叛逆!”   魏元忠等人暗暗有些欢欣鼓舞,很明显,薛绍在气势上已经有些逆转,反过来压倒了李仙童!   “可笑!”李仙童倒也仍是沉得住气,冷笑了一声说道,“谁说军令是假的?明明就是真的!”   “真个屁!”李谨行打蛇上棍,大喝道,“李长史都已经被人谋害,在没有朝廷的另行任命之前,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代其行令!否则就是矫造军令,视同谋反!”   “李谨行,你叫够了没有?”李仙童很是不耐烦的低喝了一声,“谁跟你说我祖父李长史已经去了?你是在咒他老人家吗?”   李谨行听到这话心中猛然一怔,当真不出薛绍意料之外,老贼果然是在诈死下套!   “李长史没死?!”李谨行表现得很惊诧。   不明就理的魏元忠在一旁深叹了一口气,完了,这下完全落入李仙童的圈套之中了,说再多也是无用了!   “我祖父大人康健如初,寿比南山!”李仙童拱手遥遥的一拜,表情一沉,厉声喝道:“李谨行,你公然违抗军令、擅自调动兵马、冲撞官府拔刀兵谏,这些罪名哪一条都够得上当场砍了你的头!”   薛绍在一旁冷笑不语,静静的看着他表演。   李谨行做错愕状,很是猝不及防的样子。   实际上,走到这一步,李谨行也确实不知道该要怎么做了。   到了现在这样关键的节骨眼上,一切生死与存亡,尽皆在此一举——就看薛绍有何准备、如何应对了!   李仙童得势不饶人,大喝一声,“来人!将兵谏谋反的乱臣贼子李谨行与薛绍,拿下!”   “慢着!”   薛绍大喝一声不慌不忙的冷冷一笑,“李仙童,你口口声声的说你祖父没有死,怎么不见他出来见一见人?”   众皆一醒神,对啊,口说无凭!   “李仙童,你这小小的法曹参军,没资格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去把李长史叫出来,老夫要当面跟他说话!”李谨行配合薛绍,一同发难。   “看来你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李仙童冷笑不已,“我祖父大人卧病在床,刚刚又遭逢韦巨源的谋害几乎丧命,现在身体虚弱行动不便。”   “少废话!”李谨行不耐烦的大喝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仙童差点被他这一句话呛死,心中不停的暗骂李谨行真是个“粗陋胡狄”。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虽然受祖父所托暂时掌控大都督府局面,可是毕竟人微言轻,名不正言不顺则不足以服众。到了关键的时候,还是得要老爷子亲自出来一锤定音。   “如果你们非要见他老人家一面,我也只好甘冒不孝之罪,斗胆去请上一请了。”   李仙童忍气吞气没有发作,便叫心腹之人跑到后堂去搬请李崇义了。   薛绍微然一笑,压轴大戏,终于要惊艳上演了! 第0285章 致命要害   魏元忠一直旁观静听少有插言的保持着“中立”。可是现在眼看着李崇义就要现身,他不禁有些心急如焚,频频用眼神示意薛绍“大难临头”了。   薛绍却是视而不见、无动于衷,还在一旁和牛奔聊起了天来。   “白脸的,你真的是公子驸马?”   “你说呢?”   “俺就是不知道才问呗!”   “怎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你仍是不知道呢?”   “……啥意思?”   “我在骂你,笨!”   李谨行和他麾下的军士都被逗笑了,牛奔大窘,嘿嘿的憨笑个不停,“那既然你是贵族公子和当朝驸马,你把俺当昆仑奴给买了吧!俺就不用从军混饭吃这么辛苦了,以后就跟着你吃香喝辣!”   “闭嘴,没出息的东西!”薛绍骂道,“你就不指望自己做个将军吗?”   “俺不指望!”牛奔嘿嘿直笑,“俺只要好吃好喝就行了,最好有个大屁股的姑娘给俺生娃让俺睡!”   李谨行和一群军士又被逗笑了,还是哈哈的大笑。魏元忠等人也有些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李仙童冷冷的看着这些人,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薛绍调侃了牛奔一阵,走进了都督府正堂来到了李仙童的面前,几乎是和他面对着面、鼻尖抵着鼻尖,沉声的、低声的道:“李仙童,我与你并无深仇大恨。左奉宸卫内部之争你输给了周季童,我是有助力,但更多的原因是有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在操纵,这一点你应该心知肚明。些许过结,你居然能够闹到并州来,还弃军国大事于不顾,前后害死那么多人!——今时今日,于公于私,我都是饶你不得了!”   “薛绍,你别仗着傍上了公主,就无法无天。”李仙童嘴角轻轻一扬,针锋相对的冷冷道,“公道自在人心,李某一切凭事实与法律说话。”   “公道?”薛绍表情一沉,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你这样的人渣,也配谈公道二字?”   “本官忍不住要提醒薛公子一句。”李仙童既不生气也不退缩,冷冷道,“从来都是胜利者当好人,输了的全是人渣!”   “很好,我奉陪到底!”薛绍道,“若要真凭实据的论理,你伪造的那些证据没有一个经得起推敲,纸绝对包不住火。我很期待此案能够一查到底!”   “若要比出身、斗权谋,你这个小小的六品地方参军,没资格跟我叫板!”   “若要玩阴谋、比狠毒……”薛绍的嘴角轻轻一扬,低声道,“你这牛圈一样的破敝都督府,比之千里之外的黑沙牙帐,如何?”   最后这一句话,着实让李仙童心头一震!   “你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明白了!”   薛绍说完这句,一转身大步走出了正堂,又和牛奔等人凑到一起去了。   牛奔傻乎乎的道:“白脸的薛公子,你刚才是在和李仙童亲嘴儿吗?”   李谨行等人顿时被逗得轰堂大笑。   “蠢熊,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吧!”薛绍没好气的给了他一脚。   牛奔嘿嘿的傻乐,“吓死俺了,我还以为你喜欢男人呢!”   薛绍回头瞟了一眼正堂当中,冷笑一声,“就算我喜欢男人,前提也得是,那是个‘人’哪!”   李谨行等人再度哈哈的大笑。   坐在正堂里的李仙童有点乐观不起来了,他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派去后堂搬请老爷子的心腹之人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李仙童更是担心。   “你们两个,赶紧去催!”   两名军士闻声而去,又是良久不回。   李仙童这下真有点沉不住了,一挥手叫上一整队陌刀兵,“你们全队跟我一起去后堂看一看!”   正要走,刚刚派过去的一名军士狼狈不堪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   “参军,不好了!”   李仙童大惊,“何事惊慌?”   “老、老令公,不……不见了!”   这话一说出来,满堂皆惊!   “怎么回事?”李仙童这下真是大惊失色了,“那么多人伺候老令公,还有层层的兵甲护卫,老令公怎会失踪?”   “我、我也不知道!”报信之人慌忙不已的道,“我刚刚走到后堂,就不知怎的突然一下晕倒在地。待我醒来之时,看到旁边还晕倒了好几个袍泽,那些仆人婢女也都晕倒在了老令公的病房之中——唯独不见了老令公啊!”   这下,李谨行和魏元忠都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情?   “薛绍!!”李仙童暴喝一声跳到薛绍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衣襟大声咆哮道,“你干的好事,赶紧放了我祖父大人!”   薛绍非常冷漠的看着他,“放手。”   “你放人!”   “律法条文我已经给你说过了,再不放手,马上送你到三千里之外!”薛绍冷冷的道,“我说到做到。”   李仙童恨得直咬牙,愤怒的一撒手,“你想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我完全听不懂。”薛绍双手一摊,“你祖父不见了,怎么就赖到了我的头上?”   “刚才你说……”李仙童吼了一半,停了。   那一句“牛圈似的破敝都督府比之千里之外的黑沙牙帐如何”,薛绍只说给了他一个人听。再者,就算当众说了,又能作为什么证据呢?   “我说过什么?”薛绍呵呵一笑。   “薛绍,你不要太过份了。”李仙童深呼吸,沉住气,说道,“绑架朝廷命官,死罪一条!”   “荒唐!”薛绍冷笑一声,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明,我绑架了哪个朝廷命官?”   “就是你,绑架了我的祖父——并州长史李老令公!”李仙童这下真有点气急败坏了。   “更荒唐!”薛绍大喝一声,说道,“整个大都督府上下都知道,李老令公已经被韦巨源所害,就连远在城外军营之中的李老将军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哦,现在你突然又改口说李老令公没有死。我们要你将他老人家请出来,你却又请不出来——我估计,李长史肯定是已经过世了。然后你矫造军令骗李老将军入城,就是想要夺他兵权。现在眼看就要当面对质要穿梆,你便请不出李长史来,于是又整来一出长史失踪案,栽赃到薛某人的头上——众人都是见证,我一直在这里跟你吵架,哪里时间去绑架你的祖父?”   “你……你手下还有其他人!”李仙童咬牙沉声道,“薛楚玉呢,怎么不见薛楚玉?”   “别在这里胡说八道的狗嘴乱咬了!”薛绍老大不耐烦的道,“你自己玩丢了祖父,关我们这些人屁事!——马上把李长史请出来,还有很多军国大事要等着与他当面对质!”   “你!……”李仙童气急败坏几乎就要暴走,怒指了薛绍两下,一扭身去了后堂,显然是去亲自查看了。   魏元忠和李谨行都很惊讶,这个有点出格了吧?   薛绍摊开双手,“别看着我,不是我干的!”   “那会是谁?”李谨行和魏元忠一同惊道。   薛绍直撇嘴,“我怎么知道。或许真的是早就死了呢?再或者,老人家心情不好离家出走了呢?”   离家出走?……   李谨行和魏元忠哭笑不得很是无语,这个惊天动地的变数,还真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啊!   李仙童很快就去而复返,气急败坏的指着薛绍喝道:“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瞧你这话问的!”薛绍笑道,“现在是我们想要知道,你把你祖父藏起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胡说八道!”李仙童怒道,“我怎会把我祖父藏起来?”   “哼!明明就是,李长史一直都被你和韦巨源藏着,已经数月不露面、不理政。你们将他软禁藏匿架空了权力,代其行令,干下多少坏事!那时候薛某都还没有到并州呢,难不成也要怪到我的头上?”薛绍沉声说道,“眼看着就要穿邦,你不会对你自己的祖父,也杀人灭口了吧?”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祖父几时被软禁、几时被架空了?”李仙童大喝道,“虽然我祖父确实生病卧床,但是重大军政一直尽在掌握,从来就不曾失了大权!杀人灭口?我失心疯了才这么干!”   薛绍大喝一声,“说下去吧!”   李仙童恍然一怔,真是关心则乱,他娘的——中计了!   魏元忠是心头一计大爽,果然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心——李仙童,终究是露馅了!   “说,你祖父卧病在床,是怎么样掌控大权的?”薛绍抓住机会,穷追猛打,“此前你不是口口声声的说,是韦巨源架空了你的祖父一直在代为行使权力,你和你祖父对此一切都不知情吗?现在怎么又说,你祖父从来就没有被架空、从来就没有失过权?”   李仙童的脸皮直抽筋,这下真是无言以对了!   “说!!”薛绍雷霆一喝,李仙童浑身一颤连退两步!   李谨行与魏元忠等人顿时热血沸腾,同时大喝一声,“说!”   “这……是我祖父和韦巨源之间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李仙童的话,终于是不那么硬气了。   祖父都落在了别人的手里,等于是最致命的要害都被人用刀子抵住了,李仙童的底气,还从何而来?   “既然你不知道,何以在先前口口声声的说,你祖父是被架空,他对韦巨源所犯之事从不知情也不用负责?现在,又口口声声的说你祖父自始至终对一切军政大事尽在掌握,从未失权?”薛绍闷哼了一声,“魏御史,你是专业的司法官员。如果嫌犯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出现截然相反自相矛盾的供辞,如何评判?”   “必须置以最大的怀疑,并推翻嫌犯此前为自己所说的一切有利供辞。”魏元忠用专业的口吻毫无感情地答道。   “供辞?嫌犯?”李仙童瞪大了眼睛,“你、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成了嫌犯?” 第0286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时局逆转!   李谨行活了一甲子,宦海沉伏沙场生死,什么样的风浪都经历过了。但像今天这样峰回路转波澜起伏的凶险局面,还真是少见。   其实,事件本身还不是最让他受惊的。   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眼前这几个年轻人,是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胆大,也一个比一个狠辣。   虽然是敌对,但李谨行早在心中对李仙童这个年方而立的年轻人,有了几分佩服。   权术,心机,胆色,应变,他丝毫不输给那些在朝堂之上鼎立了几十年的老臣们。这么年轻的一个人,能够以这么低微的官职掌控这么大的一个并州大都督府,把许多官职比他高、资历比他老的人牢牢控制住,并将他李谨行这样的人都逼得落入了圈套、险些成为谋反的钦犯,还有更多的人在被他牵着鼻子走,被他当成替死鬼在为他卖命。   正邪姑且不论,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李仙童,有本事!   在今天绝大多数的时候,李仙童是一直占尽压倒性的优势。眼看就要出现胜负分野之时,李崇义无端的在这关键的时候失踪,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出来,肯定是薛绍干的。可是就算所有人都能猜到,狠就狠在——没有人能拿出任何的证据!就连他李谨行,也不知情!   用这样一个“奇狠”的毒招来力挽狂澜,李谨行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得多大的胆子、多大的能耐,才能干出“绑架封疆大吏”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情?   出其不意、擒贼擒王——这跟奇袭黑沙的战术何其相似!   李仙童能让韦巨源这个替死鬼帮他咬人,咬完了还死无对证;薛绍这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计奇招果然立竿见影,瞬间都将李仙童的气势完全压住。   底气一失,人就容易慌乱;慌中出错,李仙童稍稍言语有失,薛绍马上一把揪住他言语中的漏洞死不放手穷追猛打,甚至将他逼到了“嫌犯”的境地!   李谨行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心想老夫打了一辈子仗,从来不知政斗也会有比沙场战争更加血腥和迭荡的时候。今天这个大都督府里,实在是风云突转令人始料不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真的没人知道——仿佛一切,都尽在那个年方弱冠的少年郎,薛绍的掌握之中了。连老夫这样的“局中人”都像是变成了一个看客!   悲乎?壮乎?奇乎?乐乎?   李谨行一时想不明白,该要怎样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他仿佛刚刚认识薛绍一样,从他身上看到的这份睿智、这份胆色、这份狠劲、这份剑走偏锋的邪魅——真他娘的令人叹为观止!   此刻,薛绍与李仙童的交锋,已是到了招招见血的时候。   “李仙童,你休想再要狡辩!”薛绍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你涉嫌伙同韦巨源一同软禁、架空你的祖父并州长史李老令公,从中擅权、公报私仇、残害忠良、意图不轨。事后又谋杀韦巨源将一切罪责推到他的身上,杀人灭口死无对证。同时,你假借追查谋杀行刺之案,大搞诛连铲除异己,非法拘押与残害朝廷命官,并非法篡夺衙门政权、非法豢养私兵意图武装夺权,谋反自立!”   薛绍猛然抬手一指那些陌刀兵,“眼前这所有的军士,都是你武装夺权、意图谋反的证据!”   那些陌刀军士们同时心头一震,他娘的,我们居然会有这么大的罪名?李仙童这不是要害死我们吗?!   眼看着薛绍再出狠招、来釜底抽薪动摇他麾下的军心了,李仙童情急之下大叫起来,“薛绍,你休要血口喷人!这些人全都是并州军府的卫士,谋杀行刺案发之后,奉命前来戍卫大都督府!什么铲除异已、霸占衙门,更是子虚乌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奉命而行,都是遵从大都督府长史李老令公发出的命令!”   “证据呢?”薛绍冷冷的一笑,“我们看到的,全是你一个小小的并州法曹在这里上蹿下跳。府兵奉命前来戍卫大都督府,你小小的法曹有权调动吗?诛连官员的海捕文书,是你小小的法曹说发就能发的吗?我堂堂的议贵、李老将军堂堂的功勋战将,是你小小的法曹能够摆出刀兵大阵来抓捕的吗?——你说这些全是奉你祖父之命而行,那你就把他叫出来,当面对质!否则,你就是个谋权乱政的判逆!”   李谨行这下真是透心大爽,大喝道:“小参军,把李老令公交出来!!你不会是在谋害嫁祸了韦巨源之后,又想用同样的法子对付你自己的亲祖父吧!”   “把李老令公,叫出来!”两百卫士和牛奔等人,一同大喝。   李仙童气势尽失,现在,就连那五百陌刀兵也不吭声了。   “我……没有!”李仙童这下有点慌了,“薛绍!分明就是薛绍绑架了我祖父,然后栽赃嫁祸于我!”   “证据呢?”薛绍平静的道。   “我……会找到证据的!”李仙童咬牙,“我现在就去找!”   “想来个缓兵之计,溜之大吉吗?”薛绍冷笑。   李谨行麾下的两百军士哗啦啦的上前,把李仙童围了个水泄不通。   反观那五百陌刀兵,全都原地未动,在一旁冷眼旁观。虽说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但也得看是什么样的灾。如果是“参与谋反”这样的十恶不赦之罪,那可就不是一点军饷就能让这些陌刀兵去卖命的了!   归根到底,这五百军士全是“雇佣军”。雇佣军最大的好处是拿钱办事不问其他,而且能力够强。但是他们最大的弊端也就在于,他们对于主子没有绝对的忠诚,不会像三刀旅的人对薛绍那样,甘为其两肋插刀。到了关键的时候,雇佣军最先考虑的肯定是——自己保命要紧!   李仙童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所有的守备力量都放在了衙门的正堂交锋之地,却对后堂的防备掉以轻心。   “我终究是低估了薛绍!没想到他居然敢冒这样的天下之大不韪,去绑架我的祖父!……这厮真是够阴险、够歹毒!”李仙童只能在心里,如此的痛骂薛绍!   “李仙童,你已经原形败露、众叛亲离,还有何话好说!”薛绍大声喝道。   好些个军士已经忍得够久了,这时就要上前将李仙童擒下,心里都在打着小算盘:这个害人精有没有罪那是朝廷和律法说了算;但是咱们窝了一肚子鸟气,怎么也得把这个害人精狠揍一顿再说!   “站住!”李仙童触底反弹急中知智,大喝一声,“薛绍,你血口喷人的指证我那么多的罪名,你又可曾有半分的证据?还不是单凭你信口雌黄?再者,就算我李某人当真犯了什么事,也轮不到你与李谨行来裁断!你们带兵冲撞官府、在大都督府里对我这个法曹参军进行连番的污辱、现在还意图对我进行殴打与伤害,就是严重违法!——魏御史,你可是朝廷的御史,是律法公正的象征,你就没话可说吗?”   李仙童这一通话,还是起了一点作用。那些想要上前捉住他狠揍一顿的军士们,都收敛了起来。   魏元忠上前道:“李参军说得没错。有罪没罪,得是朝廷委派的司法官员审理之后,依照大唐的律法来裁定。任何人,不得私设公堂逾越和代替法律来进行制裁!”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魏御史说得是公理,是正理,兄弟们都退下吧,我们以理服人,相信律法一定自有公道。”   李谨行麾下的军士们现在都在心里佩服死薛绍了,他的话很有用,军士们都纷纷的散了开来。   李仙童略吁了一口气,环环的看着在场的众人一眼,说道:“薛绍,算你狠!你居然敢绑架我的祖父、并州大都督府的长史!虽然我现在没有证据,但迟早我会找到证据的!到时候,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都死定了!”   “好啊!”薛绍笑眯眯的道,“实话跟你说,我是人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你有我犯罪的任何证据,只管拿出来。”   “我一定会的!”李仙童几乎是咬牙切齿。   “我拭目以待。”薛绍不急不忙的道,“有一句老话叫做,人在做天在看。世上绝对没有天衣无缝这样的事情。李仙童,在你完蛋之前我奉劝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恐吓于我!”李仙童非常的嘴硬,沉喝道,“本官一心为公,事事皆是循规蹈矩严格遵照律法而行,没有任何值得你攻讦的地方!”   “是吗?”薛绍呵呵直笑,“还是那句话,我拭目以待!”   李谨行可是个急性子,虽然他也是当事人,但同时也是离现场最近的一个“热心观众”,这时已是好奇不已按捺不住。他将薛绍请到一边,小声道:“薛公子,你还何有妙招,赶紧使唤出来一口气灭了这厮啊!”   “老将军,别着急。咱们还得先等上一等!”   “等什么?”   薛绍哈哈的笑,故意大声道:“当然是等天降神威,霹雳杀贼!”   李仙童好一阵心惊肉跳,心想薛绍这个鸟人,又在鼓捣什么坑人的馊主意?   李谨行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霹雳杀贼?什么意思?”   “老将军勿急,马上就能知道了。”薛绍高声道,“李参军,我们这么多同僚来了大都督府做客,现在已是饭点,你就不热情款待一下?”   李仙童简直要吐血了!居然还敢向我讨饭吃!……下点药,全部毒死你们!   “对了,我们还是不吃你的饭了。”薛绍拍了拍额头,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万一你气急败坏了狗急跳墙,要下药毒死我们,那可就不划算了!”   “你!……”李仙童的脸皮直抽筋,这个鸟人会读心术吗?   薛绍哈哈直笑,微表情的解读术,不是你这个大唐时代的土鳖能理解的! 第0287章 斩首行动   就像是一场角斗赛一样,薛绍既是参赛队员同时又兼任了裁判,他说现在要中场休息一下了,那就得停下来休息。   “老将军,我作东,请你到并州城里最好的酒肆来仪阁,去喝一杯如何?”薛绍道。   “好啊,老夫自从带兵以来,可是数月未曾饮酒。但若是薛公子盛情相邀,老夫便要开戒!”李谨行甚是爽快的答应了。   “老将军,请!”   “站住,你们不可以离开!”李仙童急了,上前来拦。   薛绍笑呵呵的道:“李仙童,别不识时务,你认为你能拦得住我们吗?”   说罢,薛绍斜着眼睛瞟了一瞟那几百个呆若木鸡的陌刀兵。   李仙童咬了咬牙,“你们涉嫌绑架朝廷官命,现在必须留在大都督府里接受调查,绝对不可以离开——魏御史,本参军是否有权这样做?”   魏元忠淡淡的道:“除非你有证据。否则,不能把任何人例为嫌犯。”   “听到了没有?证据!”薛绍冷笑了一声,“你放心,现在你就是你赶我们走,我们也不会走的了。并州大都督府这里马上还有好戏上演,绝对的精彩纷呈。我反倒是担心,李参军会提前逃跑。”   “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逃?”李仙童大怒。   “好啊,那就等我和老将军吃过了饭,再来陪你玩!”薛绍笑眯眯的道,“明日此时,不见不散哦,李参军!”   “明日?”李仙童瞪大了眼睛,“你还想把我祖父,关押到明日?!”   “李仙童,你再这样妄加指责,我可就要告你一个诽谤之罪了!”薛绍沉声道:“除非你有证据,否则别把任何事情怪到我的头上!——告辞了,不必相送!”   说罢,薛绍扬长而去。李谨行和牛奔以及两百卫士一同跟着走了。   李仙童恨得直咬牙,脸色一片铁青,心中怒骂不休,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我竟然落得如此被动,只能在这里任人宰割!   魏元忠倒是没有走,随行保护他的几名三刀旅卫士,也仍旧跟着。   李仙童转头一看魏元忠,计上心来,连忙上前道:“魏御史,我知道你与薛绍有交情。但是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你不会因私废公吧?”   魏元忠淡然一笑,说道:“本官自有一颗公心,不用你来激将。”   “那就好。”李仙童说道:“那一日你曾是当面见过我祖父的,你可以证明我祖父并没有过世,对不对?”   “对。”魏元忠说道,“当时,你祖父确实健在。但至从本官走出那间房,可就不知道了。”   “你!……”李仙童顿时气煞,“魏御史,你这是因私废公,落井下石!”   “李参军,请你注意你的措辞!”魏元忠正色的大声厉喝道,“本官一切就事论事,绝无私心!当时的场面莫非你就忘了,李长史苏醒之时猛吐一口鲜血,连医官都说你祖父是死里逃生只剩最后半口气。魏某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这样的老人家随时可能归天。你让魏某给你做证,说他老人家一直康健如初的活在人世,魏某又不是阎王,如何能定他的生死?”   李仙童一口闷气堵在了胸口,差点眼冒金星晕厥过去,心中不停的怒骂道——什么御史,什么公正,全他娘的是骗人的鬼话!到了关键的时候,魏元忠终究还是偏向于薛绍的!   “魏元忠,算你狠!”李仙童咬牙切齿的道,“我会找到薛绍绑架到我祖父的证据的!到时候,你也是同谋!”   “呵,又要使出你的拿手绝活,构陷诛连了吗?”魏元忠不为所动的呵呵直笑,“本官借花献佛赠你一句逆耳忠言,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要老是冤天尤人,多想想自己此前都干了什么!”   李仙童双眼一眯杀气溢溢的怒瞪了魏元忠一眼,扭头而走。   魏元忠啧了一声,“喂,大都督府今日不管本官的饭了?”   “自行方便!”李仙童没好气的大吼了一声,怒气冲冲的走了。   魏元忠撇了撇嘴,“真小气!”   他身后的四名三刀旅的卫士哈哈直笑,“魏御史,这么说咱们现在也自由了,不用被关着了?”   “那是不是得庆祝一下?”魏元忠笑道,“走,魏某请客,答谢四位兄弟陪我一同出生入死!”   “好!”   ……   薛绍一行人离开了大都督府,上了街市。这么大的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士走在大街上,着实有些招摇和吓人,沿途的百姓都惶恐不安的回避。   薛绍用脚趾头思考也知道,李仙童一定会派心腹盯着他。稍一观察,身后果然有几个相当业余的盯梢小尾巴。   “老将军,掩护我脱身。”薛绍在李谨行耳边小声道,“我得独自一人,去办一些重要之事!”   李谨行一醒神,“如何做?”   “身后有李仙童的探子,派几个人回头跟他们争执即可!”   “行!”李谨行二话不说答应了,但又有些放心不下,小声道:“薛公子,凡事不可矫枉过正。绑架李长史这样的事情,毕竟还是过头了,你须小心慬慎哪!否则最后,就算是扳倒李仙童赢了这一场,薛公子自己也要搭进去。那也太不值了!”   “多谢老将军关心。”薛绍微笑的拱手拜谢,说道:“但请老将军放心,薛某办事一切自有底线,绝对不会出格!”   李谨行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以薛公子的胸襟、见识与胆魄,想必不会在大事面前犯糊涂。倒是老夫多虑了。”   “老将军,有话以后再说。先掩护我脱身!”   “这好办!”   片刻后,几名军士佯装尿急向李谨行告了一声离开队伍去方便,一眼发现了身后几个贼眉鼠眼的盯梢。军人都是火爆脾气,一言不和就推推攘攘的闹了起来,眼看还要动手群殴。   场面很快大乱,一阵鸡飞狗跳。   薛绍混在队伍当中在一群牛高马大的军人掩护之下,早就脱去了身上的铠甲战袍,混在围观的人群之中,溜之大吉。   这种程度的潜伏脱身,对于曾经的特战之王薛绍来说,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一点。并州城里,很多地方都留有三刀旅特有的联络密码,甚至连大都督府正门的匾额之上都有一个姆指大的印记。这些特殊的印记落在别人的眼里,绝对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唯有薛绍知道,他三刀旅的好兄弟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艰难卓越又极富成效的“地下斗争”。   郭元振与郭安,早就给薛绍准备好了一份大礼,就等薛绍来太原城、进大都督府来收取了!   沿着一路上特殊又隐蔽的标记,薛绍找到了太原城中的一处佛寺的后院。佛寺并不大,香客稀少门可罗雀,可见平常的香火并不旺盛。这种地方用来藏身,是最好不过。一则出家人不问方外之事,二则官府和衙门也特别容易忽略这种地方。   薛绍没有走正殿,直接翻墙进了后院,面对一片树林。刚刚一脚踏进树林,布谷鸟就叫了。   “都出来吧!”薛绍笑道,“你们这群没出息的嫖客!”   树林里果然闪出了几个三刀旅的人来,当先一个就是郭安,笑嘻嘻的上前,“头儿,你总算是来了!”   “少跟我套近乎。”薛绍板着一张臭脸,说道,“你们知道丢人吗?”   “是挺丢人的。”郭安一脸通红,挠着头嘿嘿的傻笑,“好些个兄弟被人从被窝里拎了出来,光着屁股醉薰薰的就给绑走了!还好,我们这些人机灵一点,提前溜了!”   “机灵个屁,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薛绍没好气的骂了几声,说道:“严肃!——我问你们,你们收到我在城里留下的暗标了吗?”   “收到!”卫士顿时集体肃然,郭安答道,“头儿指示我们潜伏于城中,伺机进行斩首行动,要活的!”   “战果呢?”薛绍问道。   郭安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有点怕怕的样子,“头儿没说斩哪个首!”   薛绍一愣,没好气地骂道:“你们是猪啊,斩首,当然是斩最大的那一个!”   “头儿息怒!”郭安小心翼翼的道,“并州城里局面太复杂了,我们一时不知哪个有用、哪个重要。郭队正说这时候肯定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于是,我们斩了很多!”   很多?   薛绍很是无语,“带我去见郭元振!”   “是!”   在郭安的指引下,薛绍来到一座僻静的禅院中。刚走进院内,一群傻乎乎的小子都涌了出来,笑嘻嘻的迎到薛绍。   全是三刀旅的人,有几十个。大多都扮成了寺庙里的香客、杂役、火工和来送菜送米的送货工人。   “郭元振人呢?”薛绍在一群人当中没有见到郭元振,问道。   “报告——郭队正在和寺里的老住持下棋!”郭安的表情有些无语,讪讪的道,“郭队正真是个人才,到哪里也能交到铁哥们儿!那个老住持和郭队正相见恨晚,说要还俗了和他拜把子做兄弟!”   “……”薛绍脸皮直抽筋,郭元振,你这个鸟人就不能干点正事?! 第0288章 生死相托   观棋不语真君子,看到郭元振和那个七老八十的老和尚下棋下得那么专注,薛绍静静的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就像不存在一样。   反正有的是时间,自己在这里越悠闲李仙童就会越发焦急上火甚至蛋疼。于是薛绍很是闲定,静静的看棋。   良久,一盘落定。郭元振拍着大腿叫悔,“真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大师真是高人哪!”   “施主过奖!”老和尚眉开眼笑,连忙又对薛绍合十行礼,“贵主大驾光临,老纳失礼了!”   “大师好眼力啊,管叫我们都是施主,称呼他却是贵主!”郭元振笑眯眯的道,“薛公子,你若是不多添一点香油钱,我都看不过去了。”   薛绍哭笑不得的直摇头,“我现在身无分文,你先给我垫着吧!”   “行。”郭元振倒是大方,一把就撒出了几枚银饼子,“大师,这是这位薛公子添的香油钱,你收好了!”   薛绍看着这几颗银饼子当真眼熟,可不就是之前给他的嫖资吗?……这厮,拿嫖资来献香油钱,也不怕亵渎了佛门!   “多谢贵主!”老和尚美滋滋的收下了钱,乖乖的退了出去。   郭元振看着薛绍,傻乎乎的呵呵直笑。   大劫之后的兄弟重逢,这类情怀非言语能表述。   “笑个屁!”薛绍坐了下来,轻吁了一口气,说道,“收成怎么样?”   “还行。”郭元振笑道,“三刀旅出手,从来不会空手而回。”   “少废话,说正题,要详细!”   郭元振说道:“收到你的暗语密令之后,我们一直潜伏在城中,密切的注意和监视着几个重要的人物。只等你和老将军李谨行一入城,吸引了他们的绝大多数注意力,就是我们最好的动手机会来了。本队正,判断得没错吧?”   薛绍呵呵直笑,“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嫖娼被抓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反应机灵点?陷了那么多兄弟在对方手上,你还好意思吹牛!”   “咳!……老马也有失蹄嘛!那种时候,本来就是男人最没防备的时候!”郭元振讪讪的笑了一阵,说道:“这次的斩首行动,分四拨同时动手,绝对让对方猝不及防。就算有三方失手,只有一个成功,那我们也是大胜!”   “哪四个目标?”   郭元振神秘兮兮的卖起了关子,“先有三个婆娘!你猜一猜,都是哪些人?”   薛绍呵呵一笑,“无非是李仙童休掉的前妻,韦巨源的女儿也就是李仙童的现任妻子,还有李崇义被谋害一案的案发之时,最先跑出来报信的那个丫鬟!”   “哎呀,真没劲,一点都瞒不过你!”郭元振嘿嘿直笑,“怎么样,这三个婆娘,都有大用吧?”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人呢?”   “当然没在这里。”郭元振道,“这点办事规矩我还是懂的,总不能给敌人把我们一锅端掉的机会。”   “老头儿也关在一起?”薛绍皱眉问道。   “头儿,你别太瞧不起我,我就真的那么没底线、没觉悟吗?”郭元振仿佛有点忿忿,说道,“绑架封疆大吏,那是要砍头的!”   薛绍呵呵直笑,“于是你玩了个灯下黑,把老头儿藏在大都督府里?”   “太无趣了!”郭元振拍腿叫骂,“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制造悬念、炫耀智慧的机会?”   薛绍哈哈的大笑,“开玩笑,咱们虽然是兄弟,但你会的那点东西全是我教的。瞒过谁,你也别想瞒过我啊!”   “这么说,你肯定是转移了李仙童的注意力,让他在太原城里翻天倒地的一阵疯狂搜索去了?”郭元振嘿嘿的笑,笑得很坏。   “那当然。要是这么一点默契都没有,怎么叫兄弟?”薛绍笑道,“我故意叫上李谨行老将军和二百卫士,一同离开大都督府去来仪阁喝酒。李仙童马上就派人一路盯着,想要通过跟踪我来找回他的祖父。”   “哈哈,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们三刀旅的旅帅就像是一只下了水田的泥鳅一样,逃命的功夫绝对是天下一流!”郭元振大笑道,“这世上能够盯得住你的,估计只有你自己的影子了!”   “你这是骂人,还是夸人呢?”薛绍没好气的回骂,心里是大吁了一口气。   在逃离太原的时候,薛绍就在各处留下暗语,指示郭元振等人伺机执行“斩首行动”。   能否成功?没人知道。   但是薛绍对郭元振和三刀旅的兄弟们有信心。这种信任,来自于朝夕相处和出生入死的深厚感情,也来自于的对他们的能力的认知。   信任自己的带出的兵,就是信任自己!   薛绍坚信,越是到了关键了时候,郭元振、郭安和每一名三刀旅的兄弟,就越不会让他失望。   事实证明,非但是没有失望,简直就是还有惊喜!   当时薛绍匆忙之下拟定斩首行动,目标只定了李崇义一人。事后仔细回想,他觉得韦巨源的女儿“或许”能有大用。于是,薛绍又另行下令,让吴铭与月奴去执行这个任务。   但是郭元振早就和薛绍想到了一起,不用薛绍吩付,他已经把事情办到了一百二十分的程度——非但是抓了韦氏女,还把李仙童的前妻和重要证人小丫鬟一并抓到手了!   这叫什么?   默契!   当时薛绍决定用斩首行动生擒李崇义,其实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做出的鱼死网破的决定。至于“绑架封疆大吏”这样的罪名,在那种生死存亡的时候,是不能太多顾忌的。   就像历史上的每一次成功的政变一样,如果政变者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那就不会有唐太宗李世民,不会有贞观之治。   薛绍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力求结果”的军人。临大事而有静气是儒生追求的从容与淡定,平常用来显摆显摆是很不错的;但若真想处决大事、力挽狂澜,需要的是军人的勇气、是斗士的狠心、是枭雄的杀伐果断!   至于事后?   从来都是胜利者,才有发言权!   在这一点上,郭元振的认识和觉悟显然是和薛绍保持一致的。否则,他也不会那么“胆大妄为”的去执行斩首行动,还“斩”了那么多首回来!   这还是——默契!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办了没有?”薛绍问郭元振。   “那还用说?”郭元振笑眯眯的道,“那件事情如果不办,我们可就是乱臣贼子了!”   薛绍呵呵直笑,“真是没有白疼你们哪!”   “……”郭元振很是无语的直撇嘴,“你这个魔鬼旅帅,几时疼过我们了?唯一请我们嫖一次娼,还被人扫了兴!”   薛绍哈哈的大笑!   这才是兄弟!   这才叫默契!   没有这样的默契,我薛绍怎敢大胆的信任郭元振与三刀旅的兄弟?怎敢在不知斩首行动成败与否的情况之下,就说动李谨行带兵闯关,直扑大都督府?   就像是在战场上一同面对敌人浴血战斗时一样,袍泽和兄弟,是用来生死相托的!   “走,带我去见那三个女人!”   “你不会是想牺牲色相,来说服她们帮你做证吧?”郭元振怪笑连连,“那三个小妞,一个是情窦初开做梦都想着美男子的二八少女,一个是刚刚被负心郎抛弃了的可怜怨妇,另一个则是典型的风骚浪娘们儿!——大名鼎鼎的蓝田公子亲自出马,必然是手到擒来啊!”   “少废话,赶紧走!”   ……   李仙童,终于体会到了薛绍在逃离太原城时的,那种心情。   狼狈,焦虑,无奈和愤怒一同在心里交织,让李仙童从昨日那场激战之后水米未进也没有合过片刻的眼。他一直在拼命的找人,找半道失踪的薛绍,找被绑架的祖父,找那些悄悄开溜的雇佣军。   前二者皆是杳无音信,那些悄悄开溜的雇佣军李仙童倒是找着了。但是还不如没找着——他们临阵倒戈,投靠了李谨行。   李谨行在军队里的威名,是如雷贯耳。在大都督府听了薛绍的那一番陈辞之后,军士们心里开始打起了小算盘——军人是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荣,但是,如果是涉嫌谋反而被处决、甚至还祸连家人,那也就太不值了!眼看李仙童这艘船就要沉了,我们还要陪他一起死吗?还是赶紧投靠李谨行,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吧!   李仙童气愤归气愤,但是没话可说。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些人毕竟不是和自己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袍泽,只是一群花钱请来的打手。他们肯为“利”而来,也就会因“害”而去。   和他们谈“义气”,将是自取其辱。   清晨,彻夜无眠的李仙童早早的就大马金刀的坐在了都督府的正堂上,严阵以待,看薛绍与李谨行今日将要如何出招。   可是从清晨等到午时都过了,仍是不见人影。派出去打探的人回报说,李谨行与那些军士仍在来仪阁喝酒吃饭听曲子,自得其乐。只是不见薛绍其人。   李仙童肺都要气炸了,恨不能现在就去把薛绍祖宗十八代的祖坟都给刨了。可是没辄,现在主动权已经牢牢的掌握在了对方的手中,自己只能是——等!   他担起一碗粥来刚喝了第一口,都督府衙门前的大鼓嘭彭嘭的被人敲响了。   李仙童心里的那根心弦本就绷得极紧,听到这一声异响情绪斗然大动,手中不稳热粥一洒,手都烫红了。   “岂有此理,这时候跑来告状?”李仙童怒道,“轰走,令其择日再来!”   心腹军士跑去轰人,马上又跑了回来,惊慌道:“参军,那……那击鼓之人,属下不敢轰!”   “刁民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因为,那……是李参军的两位夫人,在一同击鼓鸣冤!”   李仙童像是遭了雷击一样顿时跳了起来,“我的夫人,还两位?”   军士一脸惶恐不安地答道:“就是你新娶的韦夫人和刚刚休掉的卢夫人,还有李谨行、薛绍和魏元忠这些人,叫了很多的百姓来都一同在衙门外看着!”   李仙童闻言脑子里轰的一声,呆立当场! 第0289章 内部攻破   如果说绑架李崇义算是一个阴谋奇招,那么现在两个妇人联名到官府来状告李仙童,那可就是正兵阳谋了。   这比绑架,更加出乎李仙童的意料之外。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所以,薛绍用李仙童的至亲去攻击李仙童。   李仙童真的要吐血了。他想过薛绍可能使出的一百个招数,包括一状告到天后那里让天后来收拾他——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薛绍又出了这样一个奇招,在他后院里点起了一把火!   李仙童叫悔不迭,怎么我总会有所忽略,让薛绍抓住空子来下手?这段时间我一门心思扑在大都督府里,围在我祖父身边,盯着薛绍等人——却忽略了自己的女人!   事到临头,避无可避。   李仙童身为法曹参军、目前又代为总领大都督府日常事务,他只能是来到了衙门前堂,脸色铁青的看着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妇人,咬着牙冷着心坐在了公堂之上,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何人击鼓鸣冤,带上堂来!”   “李仙童,你给我下来!”   不等衙役出去带人,一个泼辣又美艳的少妇就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头上还顶着白孝,可不就是李仙童的新婚夫人、韦巨源的女儿、并州城里出了名的风骚艳妇,韦氏了。   “你干什么?你疯了!”李仙童大怒的喝斥道。   “你才是疯了!”韦氏冲到公案桌前,几乎是指着李仙童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牲,你居然一直都在利用我、还栽赃陷害我的父亲!今天我就是到这大都督府里来告你的!——告你李仙童阴谋篡权、谋杀我父!”   薛绍和李谨行一行人已经站到了公堂之外,衙役拦着不让进,他们也没有硬闯。就站在正堂外,静静的围观。   李仙童瞟了一眼外面,脸上冷汗直流,咬牙道:“夫人,休要受人挑拨中了歹人奸计,我与你新婚燕尔情深意窦,又与岳父大人情同父子,怎会谋害于他?你怎么能宁信外人,也不信我呢?”   “李仙童,事到如今你仍在抵赖!”韦氏大怒,提着素衣白裙噔噔的几步跑到外面,拉着另一个妇人的手跑了进来,指着她,问李仙童,“你认识她吗?”   “自然认得。”李仙童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闪烁,不敢正眼去瞧卢氏。   “十年夫妻,怎会不认得?”另一名女子、卢氏则要显得淡漠平静得多,她几乎都没有正眼去瞧李仙童,淡淡的道:“当年李仙童杀人被流放,我不顾家人反对,一路自愿追随于他。走在流放的半路上,我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却不幸夭折。记得那时李仙童痛哭流涕,说今生绝不负我。如若有渝此盟,天诛地灭。”   卢氏的话说得是轻言细语,却像是一把把锋锐无匕的尖刀一样,狠狠的扎向了李仙童。   泼辣的韦氏大叫大骂的时候,李仙童倒是没有多大的动静。听完卢氏这一番话,他表情骤变浑身都颤抖了起来,竟然不敢正视卢氏,扭头转过了身去。   薛绍站在堂外看到了,摇头暗自叹息。昨日我与卢氏深谈良久,卢氏是出身于贵族大姓范阳卢氏的名门闺秀,很像我的嫂嫂萧氏,是一个典型的贤良端庄、极有妇德而且颇怀正义感的传统好女子。   以唐人的价值观来说,虽然范阳卢氏这个大姓卢氏现在在朝廷上做大官的不多,没有多少政治地位了,但是卢姓拥有非常悠远的历史和非常崇高的社会地位。隋唐两代的许多王公贵族,一直都在积极与之联姻。   十年前的李仙童还是个被流放的杀人犯,卢氏女不顾家人反对跟他私奔一直跟随他到今天。前不久李仙童以她没有生育为由,将她休了,马上就迎娶了韦氏女。   “有……什么事,回家再说,何必闹至公堂?”李仙童的脸色很难看,下不来台。   “如果只是家事,自然可以在家说。但是,你都害死我父亲,那就不是家事了!”韦氏女气愤难当,恼羞成怒,“此前我不知情,还以为我父亲当真是一时糊涂要去谋害你祖父,然后畏罪自杀。听了你哄骗,还指望着你能保全于我,不要受到牵连——幸得我明白了真相,原来我父亲就是你害死的!李仙童,你这罪人,我今天就要把你告上公堂,为我父亲正名、将你严正法办!”   “胡说八道,证据何在?”李仙童恼了,大声咆哮道,“你好没心机,听了奸人的几句挑唆就不相信你的夫君!”   “李仙童,我也是奸人吗?”卢氏淡淡的一句话,李仙童顿时就不作声了。   韦氏女恨得咬牙切齿,“李仙童,你太不是人了!你既骗着卢夫人,又骗着我!”   “你闭嘴!”李仙童没好气的斥骂了韦氏一声,转头又对卢氏道,“你……你都胡说了一些什么?”   “我那是胡说吗?”卢氏平静的看着李仙童,淡淡的道:“韦夫人说得没错,你的确不是人。你骗我说只纳韦氏为妾,为免韦司马面上尴尬,便要假意休妻。我为了你的前程考虑,就答应了。结果呢?你对韦氏又是如何说的?”   “你……别说了!”李仙童脸皮直抽筋,脸色都有点白了。   韦氏女几乎是跳了起来,指着李仙童的脸,“你这个负心郎,你脚踏两船、两头欺骗!你对我说,你早就烦透了这个没有生育又寡味无趣的老妇人,与我相逢恨晚,从此都不愿再想起卢氏!”   “嗬!”卢氏笑了,笑声当中有着很明显的一股绝望的味道,她说道,“可是你们新婚的前一晚,李仙童还对我说,只是为了借韦巨源之势才逼于无奈纳下了韦氏。李仙童还口口声声的说,韦氏这样风骚无礼的泼妇人哪来资格做我李家的媳妇?纳她为妾只是权宜之计,她在我眼里还最卑贱的奴婢都不如!”   “李仙童,我跟你拼了!!”韦氏女大怒,跳起来就要撕挠李仙童。   毕竟是公堂,衙役们怎会让韦氏女样这样厮闹,于是一拥而上将她给拿下制住了。   “家丑不可外扬,有事回家说!”李仙童恼羞成怒,扔下一句就要走。   “站住!”   一声大喝,魏元忠踏进了公堂来。   李仙童回头一看,心头顿时一紧,“魏御史有何见教?”   “本官身为御史,有权监察与审核地方官府的诉讼与刑狱。”魏元忠走进公堂来居中站定,朗声道,“如果只是李参军的家事,本官断然不会过问。但是既然已经击鼓鸣冤,状告有人,那就是一件讼案。原本地方案件当由地方的州官县令或是法曹官员来升堂审理,但是既然本案告的是李参军本人,那你就得避嫌,不得审查了。”   李仙童脸皮紧绷,“那你想怎么样?”   “本官将以御史之名,代为升堂受理!”魏元忠正色道。   “你……你无权这样做!”李仙童嘴硬道,“虽然你是御史,但是你没有受到朝廷的正式委派,无权直接插手地方官府的诉讼!”   魏元忠微然一笑,“法典何在?”   凡官府升堂问案,必然会有律法法典摆在堂中,作为律法凭证。一旁的小吏犹豫了一下,没办法,只能是硬着头皮把一本《永徽律疏》递了上来。   魏元忠也不多说,轻车熟路的翻开书本指给李仙童看。   李仙童无话可说了。   “升堂!”   魏元忠大喝一声,直接把李仙童吓得一弹。   公堂之上的小吏和衙役人等,原本都是李仙童的直系下属,其中多半是心腹。魏元忠喊了升堂,却让他们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不予本官升堂?”魏元忠冷笑一声,“那么,你们就都回家去吧,本官另行找人来升这个堂!”   小吏和衙役们都是受雇于官府的“临时工”,靠的是上司的赏钱吃饭。因此他们对顶头上司一向是既巴结又惧怕,因为他们的生计随时都握在法曹参军这样的上司手中。   因此魏元忠这么一说,小吏衙役们就都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升堂再说!   “魏史升堂问案,仕绅民众可于堂外聆听——”小吏公事公办的声音响起,很大声很嘹亮。   李仙童听到这个声音,心里特别的窝火和郁闷。以前从来都是他高坐在上,审问人犯。今天倒好,沦到自己被审了!   “升堂——”   魏元忠整了衣冠高坐于公堂之上,李仙童先被衙吏请到了侧厅,得先是有首告来具情上表。   一切准备妥当,堂外的李谨行和薛绍还有那两百军士都是魏元忠心中的底气。因此他表现得很是沉稳,不怒自威的大声一喝“,来人,带首告!”   韦氏女进来了,递上一份状纸,“御史,小女子韦氏,状告并州大都督府参军李仙童,阴谋篡夺官府政权、诛连构陷朝廷命官、并且谋害了我的父亲!”   “受状!”   小吏呈上状纸,魏元忠接过状纸一看,马上就揪住了状纸之中所写的关键点。   “韦氏,你在状纸上说,曾经听闻李仙童与你父亲、前任大都督府司马韦巨源在私下密语,在谈论一封军前驰报?”魏元忠问道。   “没错!”韦氏高声道,“当时我父亲说,就算要结果薛绍也不能误了军国大事。如果不早一点出兵收复朔代二州,将会有许多的村庄被屠、许多的百姓受难。事后朝廷如果追查下来,那是死罪。可是李仙童劝我父亲说,只要杀了那个牛高马大的蠢笨呆汉,就当大都督府从来就没有收到过这样的驰报,一切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了!”   “蠢笨呆汉?”堂外和薛绍等人站在一起的牛奔听到这话,当场就怒了,跳脚大骂——   “李仙童,我干你姥姥!” 第0290章 狗急跳墙   大都督府衙门的案子刚刚开审不久,陆续就有了许多的仕绅百姓来旁观,大都督府里渐渐人多热闹了起来。   郭元振和一些三刀旅的卫士,被薛绍派到了各个要处,乔装易服之后潜伏起来,暗中进行监视与保护的秘密任务。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万一真的把谁给逼急了,来个狗急的兵变杀人,那可就是好汉吃了眼前亏了。   郭元振混迹在人群之中悄悄的凑到薛绍身边,对他耳语,“卢夫人去了后堂,要在上公堂之前面见一次李仙童。”   “让她见。”薛绍果断说道。   郭元振怔了一怔,“不太好吧?按规矩现在李仙童已经是嫌犯,在公堂审案之前任何人不得见他,何况还是本案的首告与证人之人,他的原配夫人卢氏?你就不怕他二人串供之后脱罪?”   “这种小事还要我教你,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薛绍有点恨铁不成钢低骂了一声。   “哦,是的!”郭元振恍然,我暗中盯着,如果发现他们串供就出现阻止揭穿,不就行了?   郭元振又混进了人群之中,悄悄而去。   公堂之上,魏元忠还在例行公事的对韦氏进行一些盘问,并做随堂笔录。随后又传了牛奔本人上堂,与韦氏对质。一来二去,还有得忙活。   后堂处,负责看守嫌犯李仙童的是大都督府的衙役们。可是老将军李谨行派了他一半的随身亲卫一百人,来加固这里的防备。按理说这不合规矩,野战军没理由来操持衙门的戍卫。可是现在这种时候,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李仙童无法反驳与抗议。   实际上,李仙童已经有些灰心丧气了。他被单独关在一间房里,无比颓丧的独自瘫坐,从未有过的倦怠感与挫败感,几乎让他晕厥过去。   栽倒在自己的女人手上,这是李仙童绝对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尤其是卢氏,十年结发的老夫妻,相从于患难之时,李仙童曾经以为那是世上他唯一可以真正信任的人。   卢氏的反戈背叛,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李仙童心里的那股子心气,彻底的散了。   认输吧……   正当这个念头刚刚跳进李仙童的脑海里,门被人一把推开,传进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李仙童,有人要见你!”   李仙童心里顿时生起一股厌恶,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曾经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吹须拍马、就差给自己做孙子的那个法曹主书小吏,今日看到我李仙童落了难,就直呼我名、落井下石!   所以李仙童都懒得搭理,索性一翻身往榻上一躺,脸朝内,看都没有往门口看一眼。   卢氏走进了房来关上门,轻手轻脚的走到李仙童的身边跪坐下来,轻吟了一声,“夫君。”   李仙童浑身一弹像是触了电一样,赫然一下坐起惊诧的看着卢氏,“你……”   “怎么,不认得我了?”卢氏的表情还挺轻松,似笑非笑,就像平常在家里伺俸他时一样。   “你怎么来了?”李仙童很惊诧,他是法曹参军知道官府的规矩,也知道这里早被李谨行一手控制,他们怎么会准许卢氏这样的重要证人来见我呢?   “我来救你性命。”   卢氏五个字,再一次让李仙童大吃了一惊。   他站了起来,睁圆了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卢氏,仿佛从来就没有认识她一样。   “你不信我吗?”卢氏仍旧坐着,仰头看着李仙童。   “你……你刚才在公堂之上,分明就是要置我于死地。”李仙童说道,“我万没想到,最后给我一刀的那个人,会是你!”   “夫君,虽然你休了我,可是在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夫君,这已经无法改变。”卢氏平静地说道,“你对我无情,但我仍旧无法做到,对你无义。适才在公堂之上,我若不对你落井下石,现在就无法出现在你的面前,来救你性命!——夫君,无论此案结束之后你是死是活,这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会了。所以,眼前我对你说的话,也可算是诀别!”   “……”李仙童突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像是一个落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李仙童当然是想牢牢抓住。可是他万没有想到,这根稻草会是卢氏扔过来的。   李仙童定定的看着自己这位刚刚休掉的十年老妻,想着自己当年二十岁时被流放千里之外,她私奔离家一路跟随患难与共,半道生子险些母子不保最后没了生育,十年来夫妻二人几乎没有吵过一次架,相敬如宾但也寡淡如水,然后前不久自己终于把她休了……然后是今日的对薄公堂被她在心窝上捅了一刀,现在,她又说来救自己的性命!   李仙童从来就不认为自己笨。可是现在,他的脑子里真的有一点转不弯来了。   “如果我真心要害你,大可不必再来找你。”卢氏说道。   这一句话,让李仙童下定了一个决心——死马当活马医!   “你说。”   “我知你心中在如何思索,没错,薛绍的人是把我掳去了。但是他们并未如何欺负与威逼于我。”卢氏说道,“我与韦姑娘谈过了,也与薛绍谈过了。我知道了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最后我得知了一件事情——如若彻查到底,你就死定了!”   李仙童铁青着脸,没有说话。他了解自己的夫人,诚然她温婉贤淑从来没有什么脾气,但不代表她没有见识。她没有详细的说这些事情的经过,却给出了一个鲜明的结果,三个字——死定了!   这一点,李仙童心里比谁都有数。   “唯今之际,你只有一条活路。”卢氏说完这句话,翻了一下眼珠子,示意“隔墙有耳。”   李仙童一向精明,岂能不知她的意思。于是佯装无意的凑近了卢氏,卢氏在他耳边飞快的低语了一句。   李仙童,脸色大变,赫然的瞪向卢氏,像是自己十年结发的夫人变成了洪水猛兽一样,面露惊惧之色,万分惶恐。   卢氏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半点不惊,仍是淡淡的道:“放心,没有人指使我这么跟你说。十年,你已经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不管你对我曾经做过什么,我仍然不愿意你落到一个极其悲惨的结局。女人都是自私的,对我而言,谁死也好过你死。”   “……”李仙童张着嘴巴想说话,却是哑口无言,吃惊的看着卢氏,仿佛从来也不认识她一样。   “夫君,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告辞了!”卢氏说罢,转身就走。   “等……”李仙童一句话叫了一半,伸手要去拉她,都忍住了。   卢氏已经飘然而去,再也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李仙童瞪大了眼睛像是被鬼怪惊吓了一场似的,脸色煞白,独自在房间里呆立许久。   ……   大都督府的衙门公堂里,魏元忠大喝一声“带嫌犯”!   李仙童被左右两个衙役带到了公堂之上,面无表情的立在那里,既不参跪也不吭声,脸色铁青,眼神黯淡。   魏元忠也就不跟他追究那些公堂之上的俗礼了,直接一挥手,叫随堂书记将方才的问堂笔书给他看。   “李仙童,有人告你阴谋夺权、谋害朝廷命官,你有何辩解?”魏元忠喝问道。   李仙童将公堂笔书随手对那小吏一扔,“我承认,这些事情全都是我干的。”   “啊?”   公堂内外响起一片惊哗之声。   薛绍眉头一拧,侧过头来问身边的郭元振,“适才卢氏对他说了什么?”   “最后一句耳语未有听清。”郭元振摇了摇头,“只是卢氏说完之后,李仙童神情大变。想必有异!”   薛绍拧眉思索了起来,莫非我看人有错,反被貌似温良的卢氏骗了?这夫妇二人这是打算合演一出什么样的戏码呢?   薛绍正思索着,公堂之上的李仙童突然高声加了一句,“我承认,但是,不代表我认罪!”   “啊?”   再一次满场喧哗!   魏元忠大喝一声“肃静”,待里外安静之后,他问道:“既然你承认这些事情是你所为,便已是解犯了律法构成了刑罪。为何又不认罪,这岂不矛盾?”   “我当然有我的理由。”李仙童面无表情,沉声道,“原本我不想将这些隐衷公之于众,但是既然魏御史和公堂之外的许多人对我咄咄相逼,我也就没办法了。”   “你有话直说。”魏元忠道。   薛绍眉头紧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古忠义难两全……”李仙童突然吟出这一句,然后仰天长叹了一大声,说道,“事到如今,我只能成全邦国之大忠,而牺牲亲情之小义!”   众人越发好奇,他究竟想说什么?   薛绍心中一凛,这厮要狗急跳墙了吗?!   “魏御史,其实我不应该站在这里受审,尤其是不应该公开受审。”李仙童的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事后,兴许你会后悔的!”   “本官公堂问案,你只管回答!”魏元忠正义凛然的大喝一声,“如若再次说出这样的话语,便是在公堂之上威胁本官,本官大可以先行治了你的这条罪过!”   “好,魏御史,这可是你逼我的!”李仙童深吸了一口气,背剪着手昂然而立,神情极为大义凛然、慷慨激昂!   薛绍却看到,其实他在手背剪在身后,右手用了极大的力气在紧紧的掐着左手的手腕,在急骤的发抖。   李仙童的内心,在激烈的博斗、疯狂的挣扎!! 第0291章 变数   就和薛绍心中的第一反应一样,高坐公堂之上的审案司法官魏元忠,也在心里想道——李仙童这是要推卸责任,出卖他祖父了吗?   这个念头还未落定,站在公堂之上的李仙童突然一个狼狈的蹒跚倒退几步瘫抽在地,猛烈的抽搐起来!   众皆大惊!   “快扶他起来,叫医官!”魏元忠急忙道。   站在堂外的薛绍也是吃了一惊,这是整的哪一出?   正当一些衙役要将李仙童抬走去请医官治病时,卢氏匆忙的跑进了堂中阻止众人,说道:“千万不要动他,否则被他一把抓到,骨头都要被拧碎了!”   “啊?”   “他这是陈年老疾,我最清楚!”卢氏说道,“此时千万不可有生人靠近,就让他在地上抽搐吧!过一会儿他就没事了!”   “还有这等怪病?”众皆愕然。   李仙童在地上猛烈的抽搐,表情扭曲还惨叫如同鬼上身了一样,情形非常的吓人。好多围观的民众都被吓跑了,落荒而逃。甚至连一些衙役和卫士都被吓到了,惶惶然不敢靠近。   唯有卢氏一人在离李仙童几步的地方跪坐在地上,轻启歌喉,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儿。   卢氏说话时的声音一般,但是唱起歌来别有一番空灵婉转的韵味,非常好听。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薛绍在内,都被她的歌声给吸引到,甚至有些震撼到了。   从卢氏的歌声中不难听出,她的心里有着无限的悲伤与失落,但又饱含着一股斩不断挥不去的深情。   充满情感的歌声,才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全场突然寂静一片,连李仙童都没有惨叫了,只是仍在抽搐,但也没有之前抽搐得厉害了。他翻着白眼吐着白沫看着卢氏,那个眼神真像是走火入魔了一样,充满了凶戾与乖张。   卢氏温柔的笑着,依旧在轻声的歌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往下流。   韦氏站在一旁看着,既惊讶又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嫉妒。   良久,李仙童终于停止了抽搐,晕厥了过去。   “快,将他抬到避风的房内用厚实的棉被捂上!”   卢氏一指挥,几名衙役马上如实照办。李谨行的军士将李仙童所在的房间严密包围布控起来。   公堂审案,也只得暂停了。   魏元忠走到薛绍面前来,说道:“没想到,事情居然出现这样的变数。现在如何是好?”   薛绍道:“我看李仙童是在拖延时间,等什么人来救场。”   “等谁?”   “现在还不知道。”薛绍道,“关键在于那个卢氏。昨天我与她深谈时,她有事情瞒了我。今天我准她去见了一次李仙童,不知道她对李仙童说了一句什么。再次回到公堂上时,李仙童就变成了这样。”   “她们毕竟是十年结发的夫妻,相互之间有些秘密和默契,也是人之常情。”魏元忠说道,“现在已经开堂审案,一切都要讲求程序与公理。李仙童突然发病无法受审,按律只能延后,待其痊愈之后再行开堂。至于其他的一些推测,如果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也不能仅凭一颗私心去定了他的罪。”   “嗯。那就等等看。”薛绍点了点头,魏元忠是御史,他这么做是对的。   李谨行上前一步来说道:“听李仙童那口气,仿佛是要出卖他祖父了。还叫嚣说不能公开受审。老夫猜测,他这是故意装病避开公审,不想将此案之内情公诸于民野。”   “老将军所言极有道理。”薛绍道,“当时在公堂之上李仙童已被逼到了绝境,我亲眼见到他拼命扼住自己的脉膊,那或许就是致其发病的诱因。老将军这么一说,我也认为是——他的确不想被公审!”   魏元忠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他接下来的话应该是非常的重要!”   正在这时,卢氏从李仙童的病房里出来了。郭元振见到这个妇人心里有点恼火,很想质问他凑在李仙童的耳边都说了一些什么。   但是这样的话可不好去质问,否则自己先会变成窃听的小贼了。   “魏御史,前夫君突然发病搅乱了公堂,奴家在此代为谢罪了!”卢氏深深一拜。   “夫人免礼。”魏元忠道,“他现在怎么样?”   “大体无恙。”卢氏道,“他这是老疾了,十年前我们的孩子夭折之时,他就患上这样的病。以后但凡太过劳累或是情绪太过激动,就易发病。”   卢氏的话入情入理,众人都点了点头,就算心里都有怀疑也不好当面去指责或是质问了。   薛绍从这个妇人的身上,看到了什么是“至柔似水”,但却能以柔克刚!   “魏御史也不必担忧,这案子还是能审下去的。”卢氏说道,“只待前夫休息两三个时辰,再吃上一顿饱饭,他就能大体康复如初了。”   魏元忠和薛绍等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好。”   卢氏对薛绍微然一笑款款一礼,“薛公子,肯请借移贵步。”   薛绍便和她走到一边,“夫人有何见教?”   卢氏轻叹了一声,说道:“薛公子,我知道你与仙童有仇隙。但其实,他罪不致死。奴家肯求你,能饶他一命么?”   “他有没有罪,得是朝廷律法说了算,薛某岂能独断专行?”薛绍微然一笑,说道。   “薛公子不必这样敷衍奴家。”卢氏轻声道,“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和薛公子之间的私仇,仙童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并州这个乱局,他大可不必参搅进来的。”   薛绍眉头一拧,“昨天,你可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因为,我没有获得仙童的准许。”卢氏微然一笑,说道:“他虽然休了我,但是在一些大事上,我是宁死也不会出卖他的。”   “他今天准许了?”   卢氏点点头,“薛公子,请恕我对你有所欺瞒。并州大都督府的内情,比你想像中的要可怕得多。甚至连仙童,都几度被吓到怯场要退出,但已是深陷局中,退无可退。你所知道的,其实都只是只鳞片爪。所以,现在他不能再被公审、不能让民众知道这些事情。他只能被带回朝廷去受审。并州之事,只能交给朝廷去处理了!”   薛绍眉宇微微一沉,凝视着卢氏,低声道:“莫非,李崇义还当真想要在并州谋反割据?”   卢氏不动声色,“此等大事,奴家不敢妄言。奴家只能奉劝薛公子,不要插手太深。”   薛绍会心一笑,不表态,也就是一种表态。   无论是言语透露还是脸上的微表情,薛绍都从卢氏那里知道了一件大事——李崇义,当真要反!   李仙童因为想要对付我薛绍,从而不小心加入了!   薛绍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多谢夫人提醒,但我自有安排。”   卢氏眉头紧拧不好再多说,只能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夫人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不妨一次说完。以免,又给薛某带来什么惊喜。”   “没有了。”卢氏深深一揖拜了下来,说道:“奴家万死欺瞒,肯请薛公子饶恕!”   “无从说起。”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虽然我与李仙童是敌对,但我对你并无成见。其实,每个男人都会希望他的女人能够做到你这样,无论对错、无论对手是谁,哪怕是与天下为敌——她们都会不顾一切的站在男人的身边,义无反顾的支持,哪怕是到了绝境也不离不弃。”   卢氏感激的点了点头,微笑,潸然泪下。   “奴家告退了。”   待卢氏走后,薛绍回到魏元忠等人身边,说道:“看来事情的真相,很有可能会是我们想像中的,最严重的样子!”   魏元忠与李谨行的表情同时骤然一变,但都没有将话戳穿,心知肚明就好。   李崇义要谋反,这件事情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有猜测,但又都觉得不大可能。李崇义为官数十年颇有清名,又是皇室宗亲深受陛下信赖执掌半壁江山的军政大权列为股肱之臣——他何必呢?   这些问题,可就当真不是在场的这些人,所能参透的了。   “等李仙童醒了,魏御史不防去私下问一问他。”薛绍道,“如果事情确有如此重大,只能尽快将人送往长安!”   “如此最好。”魏元忠点头。   李仙童一觉睡到了天黑,薛绍等人都留在大都督府里,静观其变。   李仙童醒来后的第一句就说,“我要见私下面见魏御史和薛绍,仅此二人,多一人我都不会开口说话。”   于是薛绍与魏元忠进了他的病房,摒退众人,房内只有三人。   李仙童躺在床上,一脸灰色病态,一双眼睛却是闪着精光,就盯着他二人。   “有什么话,你就说。”薛绍平静的道。   “你们欺人太甚,把我逼得太狠了。”李仙童说道。   薛绍笑了一笑,“还记得我送你的那句话吗,多行不义必自毙。”   “薛绍,你别再自作聪明了。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李仙童冷笑了一声,说道,“并州大都督府的问题,远比你们想像中的要严重得多。”   “无非就是你祖父要谋反。”薛绍冷笑。   “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说得好像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李仙童不屑的闷哼了一声,说道,“一切都还有变数,只是你猜想不到罢了!”   薛绍与魏元忠同时心中一凛,这厮想玩什么花样?   正在这时,郭元振在户外大声道:“薛公子,魏御史,我有要事禀报!”   李仙童呵呵一笑,“这不,来了!”   薛绍与魏元忠对视一眼眉头一紧,离开了李仙童的房间。   郭元振面带惊讶之色的迎上前来,小声道:“行军副大总管唐怀壁突然驾到,说是来——要人!”   “哦?”薛绍与魏元忠,果然同时吃了一惊——这就是李仙童所说的变数?   “还有两个人与唐怀壁一同随行,你们绝对想像不到!”郭元振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谁?”   “武攸归,与武懿宗!” 第0292章 疑云,特务   李谨行一听说唐怀壁来了,当即就吃了一惊,说道:“唐怀壁身为行军副大总管,但却是一介文仕,一向不管军事方略,只监管我们这些将军们的言行忠奸。如今大都督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来过问,倒也不出乎意料之外。”   “问题是,他怎么会和武攸归还是武懿宗在一起?”薛绍拧眉问道。   李谨行与魏元忠等人都是大摇其头,纷想连你这个天后的心腹女婿都不知道,我们哪里知道?   薛绍思索了片刻,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武则天,果然是从来不做无意义之事。   兴许,武则天甚至有可能包括李治一同在内,早就知道并州大都督府里不平静,但又碍于各方面的考虑,因此一直没有明刀明枪大刀阔斧的对并州大都督府动手。   李崇义是皇族宗室,算起来是李治的堂兄。他为官数十年极负盛名且在宗室之内颇有威望,二圣就算对李崇义有所忌惮或是有所怀疑,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都不能轻易的动了李崇义。否则,就将落下一个残害忠良、兄弟不睦的骂名。   明着来不行,于是二圣暗着来派人调查。   李仙童,或许就是一枚二圣早就选好的棋子。他是李崇义的嫡孙,又是皇帝李治的御前的卫大将,在身边用了近十年,很有可能早就是李治的铁竿心腹了。   于是一番苦肉计,李仙童被赶出左奉宸卫,来到并州作为“内应”参与调查并州大都督府的内情。   薛绍想了这么多,但马上自己又将它推翻了——李仙童为什么要做这些呢?难道扳倒他祖父对他来说大有好处?难道他就真的那么伟大,能够做到大义灭亲、忠君爱国?   薛绍暗自摇头,矛盾,这太矛盾了——除非这其中还有许多我无法想像和猜到的隐情!   “薛公子,唐总管实际就是二圣派来随军的监军,他虽然不管军队里的军务,但在某些时候直接代表的就是二圣。”魏元忠问道,“如今他要来拿人了,如何是好?”   薛绍道:“先见一面,探探口风再说。”   “好!”   一行人到了正堂,唐怀壁等人就在这里坐着等候。   薛绍曾经在右卫的官署里匆匆的见过唐怀壁一眼,印象不太深。今天再次见到他,仍是觉得此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貌不惊人,走在人群之中绝不起眼。   但是唐怀壁今天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薛绍等人永远的记住了他——   “尔等在此纵兵作乱,意欲谋反不成?!”   唐怀壁代表二圣监军,主管“政治”方面的工作。他的这等大帽子一扣下来,那真是叫人承受不起!   老将军李谨行是唐怀壁的直接下属,他当场就涨红了脸急欲上前争辩几句,薛绍用了两分暗力将他死死拉住。   魏元忠倒是沉得住气,而且他曾经在唐怀壁的麾下共事过与他有几分相熟,上前拱手一拜,说道:“唐总管,此间内情,且容下官详细禀报之后,再作定论。”   唐怀壁斜瞟着魏元忠冷哼一声,“魏御史好记性,现在终于想起还有本官这么一号人了?”   魏元忠一下被他堵得没话说了。   来者不善,这四个字几乎已经写在了唐怀壁的脸上。   薛绍上前,微然一笑拱手一拜,“见过唐总管。”   “薛公子是吧,我们见过。”唐怀壁对薛绍比对李谨行与魏元忠都客气了许多,似笑非笑的回了一礼,“本官很好奇,你在此何干?”   “只能说,机缘巧合,撞上了。”薛绍答道。   “撞上了?”唐怀壁笑了一笑,“撞得好巧啊!”   “是啊,无巧不成书。”薛绍也是笑一笑,不攻不守滴水不漏。   “现在,长史李崇义与参军李仙童都已被你扣押了,对么?”唐怀壁问道。   “扣押算不上,但他们暂时没有机会再作什么乱子了。”薛绍也算是答得小心翼翼,以防唐怀壁这个“政治特工”抓住他的话柄,进行扣帽子之类的打击。   武懿宗与武攸归一直站在唐怀壁身后不远的地方,既像是他的跟班,又像是在不怀好意的围观,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薛绍瞟了他们一眼,没有理会。   “谁跟你说他们要作乱了?你又有什么权力私下扣押他们?你是代表了律法还是代表了军法,还是二圣授予了你权力?”唐怀壁,连珠炮似的开始进攻了。   魏元忠与李谨行都有些变了脸色,唐怀壁果然是有备而来,想必他对并州大都督府内发生的一些事情,早已是了如指掌。否则,他不敢对薛绍这无的放矢的进行盘问与诘责——这几句,全都是问在了关键点上!   “还有你魏元忠!”唐怀壁对薛绍发完难,又指向魏元忠炮轰起来,“你既是御史,就该知道律法章程。没有御史台的正式公文派谴,你何来资格过问地方衙门的诉讼刑狱,并且僭越州官之权限,公然升堂问案?”   魏元忠有些来了气,慨然道:“本官身为行军风纪司马,受行军大总管裴元帅之派谴,专程来到并州核查一起军案,巧遇并州事发。本官身为朝廷御史又是行军司马,难道要我对眼前之事不看不听、不管不问,坐等朝廷公文下发授权之后再与理会,方才是对的?”   唐怀壁冷哼了一声,“严格来说,正是如此!魏元忠你还年轻,你有才华,但是为官之道,你还得学!”   “魏某宁肯扔掉头上这等乌纱,也绝不效法此等庸官俗吏之道!”魏元忠动气了,一口就顶了回去。   “你!……”唐怀壁也有点恼了,怒瞪魏元忠心中直骂,好你个乳臭未干的魏元忠,我做官的时候你还未出生,竟敢在我面前如此狂傲!   “唐总管何必动怒,还是就事论事吧!”薛绍仍是平静,淡淡的道,“我想问,你来此的目的就是专程要来指骂我们几个的吗?”   “当然不是。”唐怀壁正了正脸色,说道:“本官听闻并州大都督府里出了大事,因此特意前来调查事情真相,稳固官府局面!”   薛绍笑了,“既然你都还没有调查,不知事情真相,怎么就先给我们定了罪过,还指着我们来了一通大骂?”   唐怀壁一愣,显然是被薛绍给问住了。   “你是行军副大总管,主管北伐大军的一切后勤与内务。”薛绍道,“但是并州大都督府内部的事情,属行军长史李崇义管。你说我们无权在大都督府做这些事情,你又何来权力呢?”   这下轮到唐怀笑了。   他成竹在胸的来回踱了几步,呵呵一笑,转头对薛绍道:“薛公子,你当真想知道本官的权力,来自何处么?”   “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所有人都想知道!——否则,岂不是白挨了你一顿臭骂?”薛绍早有猜测,但是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求个真相。   唐怀壁再度呵呵一笑,神情颇为智珠在握,淡然道:“此等事情,不宜太多人知道。”   “那意思是老夫要滚出去了?”李谨行性情火烈。   唐怀壁笑而不语,默认。   李谨行啐了一口,掉头就走。郭元振和一些卫士们也都跟着出去了。   唐怀壁亲自上前,掩上了正堂的大门。堂内,只剩下唐怀壁、薛绍、魏元忠和武家兄弟俩。   “薛公子,原本这件事情,你是无权知道的。”唐怀壁说道,“是本官循私了,看在你是天后喜欢爱的驸马的份上,决定私下透露一点给你知道。”   “唐总管有话,不妨直说。”薛绍对于唐怀壁这种假公济私滥卖人情的为官之道,不感冒。   “好。”唐怀壁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说道,“此次北伐,以并州大都督府为后勤粮草转运中枢,并州长史李崇义担任行军长史,主管粮草器械与民夫征调并兼负督导军纪之能,是本官的直嫡下属。”   这些大家都知道,唐怀壁这明显是在宣布自己的“职权”,证明他管到这些事情是名正言顺。   “但是……”唐怀壁的话里来了个转折,说道,“我与李崇义名为上官与下属,实际上,本官是干预不了他多少并州大都督府的内务的。想必,这些你们都能明白吧?”   “唐总管,你就说下去吧!”薛绍有点不耐烦了,这人的官腔官调和自以为是,当真有些让人难受。   “好。”唐怀壁倒也没表示什么不满,淡淡的一笑,说道,“其实早在出征之前,二圣授我密旨,命我暗中留意与观察并州大都督府内的一切动向。命我……便宜行事!”   薛绍眉头一拧,“便宜行事”,这四个字包含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授予的权力也相当的活泛。也就是说,唐怀壁可以什么事都不管,也可以什么事,都管!   再者,唐怀壁口说“二圣”,但是薛绍不相信二圣会一同给他授权,那么授权与他的究竟是李治,还是武则天呢?这一点也非常值得怀疑!   “好一个便宜行事。”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不知是陛下授予你此等权力,还是天后授予?”   “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唐怀壁脸一板,官威十足。   他身后的武懿宗与武攸归就在冷笑。   薛绍心中猜测,十有八九这个唐怀壁是得到了武则天的暗中授权,要在并州大都督府内闹得不可开胶之后,出来收拾残局。但是这种授权,绝对不会是光明正大的下旨,而是暗中的秘密的授权。   也就是说,唐怀壁很有可能是武则天派来随军的一个,政治特务!   古往今来,有谁玩“特务政治”能出武则天之右呢?历史上的女皇武则天,就是依靠特务政治来稳固了自己的帝位、铲除了绝大多数敢于反对她的人! 第0293章 层层剥茧   有了武懿宗与武攸归的同时在场,唐怀壁话里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但他就是不挑破。   薛绍当然也不好挑明了去发难,否则,不就等于是与天后作对了吗?   薛绍在心里猜想——   或许李治也对并州大都督府这块地盘有些不放心了,但是这世上最想扳倒李崇义的,绝对是武则天。   皇族“家天下”,在禁军的兵权上武则天与李治有些对立与争夺;但是对于封疆大吏的忌惮与防备之心,这夫妇二人又是统一的!   正是因为皇帝与天后之间既对立又合作,于是才让手下的这些为官之人,颇为为难——究竟该要如何站队呢?   就拿李崇义一家来说,李尚旦是李治的绝对心腹,统领御前兵马;李崇义也是封疆大吏同样也是李治的心腹,但是他在外面的官当得太大、当得太久、声望太高了,李治又忌惮和防范。尤其是现在李治身体不好皇权外放,他对朝政的掌控力变弱,对封疆大吏的控制力也就更加变弱了,于是他的忌惮与防范之心必然更加严重。   前不久李治还对薛家兄弟当面说过自己“阳寿将尽”这样的话。身为一名帝王,在自己归天之前替即将接班的儿子铲除权臣,这是惯有的帝王心术。   无论李崇义是否有反心,李治,都大有拿掉李崇义的动机!   再加上武则天也想扳倒李崇义,私下一撮合,二圣很容易就能达成一致。   飞良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不少见,为了皇权接替的稳定与安全,无辜牺牲一个臣子,对于帝王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无论他是谁!   就像以往很多事情一样,李治默许,武则天亲自动手,这对夫妇便对李崇义下手了。   李崇义当然不傻,他肯定早就料到二圣对他的忌惮防范之心,他的心情如何没有人知道。这种时候他应该只有两种反应,一是主动退位卸权避免二圣的继续猜忌;二是被寒了心铤而走险——逼反!   现在的表面现象看起来,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但是直接证据呢?   没有。   一直,好像都是李仙童与韦巨源在台前表演。李崇义的真正动机与行为如何,没人知道。   那么李仙童的动机与行为就存疑了,他究竟是在竭力配合他祖父,还是,他确实就是二圣的密派“特务”,潜伏到并州大都督府来调查取证的?   如果是后者,那李仙童未免太过可怕了——他这是在没有证据的制造证据,帮助武则天陷害他的祖父!   如果是前者,一切好似顺理成章,但是唐怀壁与武家兄弟又怎会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看来,卢氏对李仙童的那一句“耳语”,是关键!   很有可能,这个妇人是个关键的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或许此前李仙童并非真的是“密探”,只是因为卢氏“不希望他死”,于是想让他临阵反水,在即将败亡之时转做“污点证人”,摇身一变,变成密探!   思及此处,薛绍心中猛一恍然——如此一来,就通畅了!   同时薛绍也想明白了一点,我现在大概明白李仙童为何早早的就与武承嗣有所往来了。他固然不会是什么穿越者、知道武家将会占有天下。他身为皇帝的御前近卫大将,肯定早有就嗅到了一点味儿,知道二圣对自己的祖父极有防范与忌惮之心。他担心自己家族的这一艘大船迟早将要倾覆,于是,早早的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救身圈!   这个救身圈,就是武家兄弟!   这个救身圈,防的就是出现现在这样一个局面!   卢氏想必知道这些内情,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在李仙童心中的亲情、生死与情义最为挣扎的时候,推了他一把。   那一句耳语,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就是李仙童在公堂之上的表演,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候唐怀壁与武家兄弟来救场。   也就是说,李仙童已经决定彻底投靠武家成为天后的“密探”,已经决定让他的祖父去死,但是自己绝不殉葬了!   沉默良久。   薛绍想了很多很多,将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回头一想,政治真是太可怕了;人性在政治的打压之下,竟以如此的扭曲!   “薛公子,你是个聪明人。一些话,想必不用本官多说。”唐怀壁说道,“并州之事,就此了结最好不过。薛公子就不必插手太深了。”   薛绍没有言语,冷冷的瞟了一眼唐怀壁身后的武懿宗与武攸归。   武家兄弟不敢正碰薛绍的眼神,一同在左顾右盼。   薛绍明白,这两个姓武的东西没什么本事,但他们绝对是天后的忠实走狗。他们的这次从军之行,固然是有沾军功图出身的用意,但是他们真正的身份恐怕就和唐怀壁一样,都是特务。   李仙童也好韦巨源也罢,包括李崇义在内,都是他们监控的对象,甚至是拉线木偶!   “薛公子,还有何疑问?”唐怀壁对薛绍倒是客气,一直笑容可掬的。   “没有。”薛绍淡淡的道,“这本就不是我职权之内的事情。只是凑巧碰上了,不由得不应对。”   “薛公子这么说,那就对了。”唐怀壁笑吟吟的道,“原本都是自己人,何必闹得不欢呢?”   薛绍不动声色心中却在冷笑,自己人?   诚然我现在的阵营立场比较的偏向于武则天,但我跟武家的这些蠢货,能是自己人?   武家兄弟见风便使舵,同时上前来拱手一拜,笑呵呵的道:“薛公子将一场即将暴发的并州大都督府内乱平息于无形,力挽狂澜立下大功,回朝之后必有重赏啊!”   “是嘛!”薛绍似笑非笑的回了一句,心想,虽然我没有主动去做这件事情,但是这两个蠢货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这不等于是间接的帮助二圣,拿掉了李崇义么?   没错,我立功了!   立的,还是大功!   这场功劳肯定不会像奇袭黑沙那样的记载于军功薄上,但却——简在帝心!   可是薛绍的眉头却有些拧起……为何,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薛公子,现在可以将人交给本官,带走了么?”唐怀壁问得倒是小心。   魏元忠上前一步,“本官身为监察御史,既然亲历此案,就没有中途放手不管的道理。”   唐怀壁对于这个“不识相”的小御史仿佛有些恼火了,正待大骂他几句,仿佛想起此人与薛绍交从甚密,于是没有发作,只是转而对薛绍说道:“薛公子,御史急公好义好打不平,但未免太过迂腐。你何不,劝一劝他?”   薛绍摇头,“魏御史坚持的是律法公正,我何来劝他?”   唐怀壁咬了咬牙,“好吧——魏御史,你想要如何管下去?”   “至少,我要时刻与嫌犯在一起,时刻密切关注此案的一切动向!”魏元忠说道,“除非朝廷革了我的职,罢了我的官,否则,魏元忠绝对不能放手不管!”   “好!”唐怀壁有些气恼的闷哼了一声,“那你就与嫌犯一同,随本官走吧!”   “正合我意!”魏元忠不退不让,一口就应下了。   薛绍淡然道:“我想多问一句,唐总管准备把人带到哪里去?”   唐怀壁一笑,“自然是……长安!”   “那并州大都府的事情,由谁接管?”薛绍说道,“在北伐的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如果并州大都督府的衙门陷入了瘫痪,为害之大,唐总管想必自知!”   薛绍这一发问,唐怀壁与二武兄弟的脸色都不自然的变了一变。   薛绍将他们的微表情一读,心中已是了然——唐怀壁有“便宜行事”之权,现在看来,他是想让武攸归与武懿宗暂时代领并州大都督府衙门,行使长史之权!   薛绍心中不由得有些愠恼,这两个无才无德的废物篓子、奸险特务,能担负起这等重任?!   那还不坏了整个北伐!   “薛公子,这是本官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情了,你就不必多问了吧?”唐怀壁以退为进的道。   “我是没权力多问。”薛绍平静地说道,“但是有一个人,却是非问不可。”   “谁?”   “我想,他很快就要到了。”薛绍淡淡的道,“我们不妨等一等。许多的事情,唐总管不妨与他商议之后,再作定论。”   唐怀壁顿时恍然,“薛公子是说,裴元帅要到了?”   薛绍没有回答,默认。   武攸归和武懿宗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恼火,恨不能上前来咬死薛绍。   很显然,这个唐怀壁和武家兄弟的关系非常之默契。否则,他们三人也不会同时出现在大都督府。这次北伐,武家兄弟俩被裴行俭派去督运粮草,可以说是碌碌无为也没有半分多余的权力。他们肯定是早就盯着并州大都督府衙门里出现一片权力真空,从而让他们过上一把封疆大吏的瘾!   当然,过一把官瘾当然不是主要的。   如果武家兄弟在这时候接管并州大都督府,哪怕是个“临时工”,也是意义非凡。他们大可以借此为自己表功,说他二人是如何力挽狂澜平定了并州大都督府的内乱,如何在事后收拾残局、稳定局面,继续为大唐的北伐提供源源不断的后续动力。   如果这一回“临时工”做得好,武家兄弟背后有着天后这个结实的大靠山,他们要“转正”,还真是不难!   换言之,这对废物兄弟,今天就是来——窃取胜利果实的!   薛绍冷瞟了他们一眼,我薛某人和李老将军、魏元忠、郭元振这所有人出生生入忙活了一场,到最后为你们做嫁妆?   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裴行俭怎么可能会准许你们这对蠢货,暂行大都督府长史之权?   武攸归和武懿宗被薛绍这一眼瞪得心里有点发寒,武懿宗更是想起了那一日在来仪阁翻滚下楼的情景,因此畏畏缩缩心有余悸的退后了一步。   唐怀壁侧眼一看这对武家兄弟,居然如此猥琐软骨头,半点硬气也没有!我自己还没打算开口推荐让他二人暂行大都督府职权呢,只被薛绍一眼一瞪,他们就败下阵来了!   他们自己都临阵退缩了,我又何苦继续力挺,还因此得罪薛绍?   于是,唐怀壁也就箴口不言此事了,只道:“既然裴公要来,那本官正好与他一同相商之后,再作决断。”   “如此最好。”薛绍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唐怀壁的为官之道,果然圆熟无比。见风使舵,当真是他的强项!“哼!”   “我二人,先行告辞了!”   武家兄弟很是有些愤愤然的,一同掉头就走。   没人拦他们,就连唐怀壁也没想在这时候,跟他们来个道歉解释之类。   烂泥扶不上墙,能怨泥水匠的手艺不好吗? 第0294章 难得糊涂   傍晚时分,裴行俭到了。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态尽显。   薛绍发现,裴行俭的身体似乎出了一点问题,咳嗽不停脸色欠佳,虽然是强作振奋,但仍是难掩疲惫与虚弱之态。   不及私下慰问,裴行俭进了大都督府就开始查问目前的情况,与唐怀壁和薛绍等人一起寻思处理办法。   此次朝廷点将北伐,裴行俭是主帅但主要是抓管前方军事战略;程务挺是军事副手,更像是一个战术执行者与先行官;李崇义主管后勤与军纪在裴行俭没来之前兼行军政之权;唐怀壁则像是一名“政委”,专管政工。   并州大都督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唐怀壁这个政工都已经搬出了二圣做后台,裴行俭这个主帅也不好多作什么干涉了,于是他同意唐怀壁尽快的、秘密的、亲自的把李崇义祖孙俩和相关涉案人等押往长安。   裴行俭能够参与一点决策的,是在朝廷正式任命新的并州官员来接掌大都督府之前,由谁来暂时代理长史与司马,行使衙门的各项权力。   原本,并州大都督府的大都督向来由亲王担任,长史与司马这样的重要官员也向来是由皇帝亲自任命,谁也无权插手。但是现在非常时期,并州大都督府兼负北伐大军的后勤保障,裴行俭就不得不过问了。万一后勤出了问题,那三十万北伐大军就会有不战自败的危机!   薛绍和郭元振非常默契的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薛绍出令之前,郭元振已经暗中派人急驰前往朔州,将并州大都督府的事情通知了裴行俭。   在由谁暂时掌领并州大都督府衙门权力的问题上,唐怀壁知道事情重大非比等闲,所以他还是拿出了一点公心,与裴行俭达成了共识。这两位北伐的军政领袖一致决定,由大都督府现任的另一名司马柳盛来暂行权力,并在军队挑选得力与精干之人,留在这里辅佐——实际就是镇劾、保护,以免大都督府再度因乱生事。   前者没悬念,柳源就是那个在大都督府兵变的那天出头斥骂乱兵,被宋都尉一槊打翻在地那个官员。   并州大都督府常置长史一名司马两名,此前韦巨源与柳盛就是李崇义的左右司马副手。韦巨源是京城来的“空降兵”,自视甚高精于权变,而且瞧不起柳盛这种在边远州县干了几十年的地方官。而柳盛则是从县一级九品小官做起,脚踏实地凭借政绩升上来的父母官,打理地方民政是一把好手,而且在并州大都督府辖下干了有十年了,对民生政务了如指掌。   由司马柳盛来暂时接管大都督府的军政事务,算是一个很合理的人选,想必朝廷上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但柳盛也有一个致命伤,他虽然也是仅次于李崇义的司马,但是为官多年仅有勤政爱民的政绩,却少识权力、缺乏威严,很难压住下面的州官刺史。   换句话说,柳盛是一个踏实能干的温厚长者。若在和平时期,他这样的人在地方上做多大的官,问题都不大。但如果是战时、如果是在并州大都督府这样的地方,办起事情来就不能像是平常料理民生那样的工作方式了。   和仕绅民众打交道,要温良,要缓合,要爱民如子,这是柳盛最擅长的。但是军队讲求令行禁止雷厉风行,如果柳盛再用几十年的老习惯来与军队配合,办事温吞求缓,那不是殆误军机吗?再者,每天要和军队打交道面对许多骄兵悍将,柳盛肯定也招架不住。   所以,裴行俭与唐怀壁一致决定,一定要在军队里选一个合适的将官,留在大都督府里辅佐柳盛暂行大都督军政之权。   选谁呢?   这样的军政大事当然只能是两位大佬私下商议,再出什么事也都得是他们来负责,别人都不好插嘴。   于是,众人都自觉的回避了。   两位行军总管商讨多时,暂时没有得出个结果。   薛绍等人耐心的等待,也在私下讨论了这个问题。   魏元忠说,这个“军队留守”并不大好挑。   其一,得是裴元帅与唐总管二人都了解且都认可的。换句话说,既得是裴元帅的心腹,又得是二圣能够接爱与认可的,必须在政治上过硬。   其二,那个军队留守必须在军队里地位不低、名望不小能够压得住那些骄兵悍将,又得是熟悉军队里的各项事务,能和大都督府的官员相安无事紧密配合。   其三,其实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拨乱反正、临危救局”这样的大功劳可不能轻易予人。唐怀壁与裴行俭为官多年,这样的道理肯定是知之甚详。所以这个军队留守肯定是在朝廷之上有根基、有人脉、有前途。那样,裴行俭与唐怀壁才乐意把这个顺水人情送给他;那样,他才有“资格”享受这样特殊的煅炼与栽培的机会!   薛绍等人私下想来议去,最后郭元振一口说道:“说来说去,除了薛公子,没有第二人能够胜任哪!”   郭元振话音刚落,两名行军大总管派了一个佐将传来一条号令,让薛绍带人去并州大都督府的监狱,严加斟酌,先把那些被无辜扣押的并州大都督府官员放出来,并将柳盛本人,请到这里来。   此令一出,魏元忠与郭元振等人就都心如明镜的恍然了——这不就是让薛绍去给并州大都督府的官员们布施恩惠、结下人缘,以便今后开展工作吗?   并州大都督府的军队留守,看来是非薛绍莫许了!   薛绍自己的心里当然也是有数的,否则又何必把裴行俭请来收拾这个残局?如果裴行俭不来,那说不定就是武懿宗两兄弟来窃取“胜利果实”了。让他们白捡一点功劳倒是罢了,关键在于,万一被这两个废物篓子误了北伐的后勤大事,那可就太致命了!   薛绍带上了三刀旅的人,而且换上了一身铠甲战袍的戎装,亲自去了并州大都督府的监狱。   那些狱卒小吏们可不认得薛绍,薛绍也没有手持什么公文,因此拦着不让进。   薛绍道:“我奉行军大总管裴元帅之命,前来监狱提人。”   狱卒见了这些军人心里其实挺害怕的,但是职责所在也不敢轻易放人进去,否则那是要掉脑袋的,于是壮起胆子道:“若无并州大都督府的法曹文书,任何人都不得私探监牢,更何妨放人。”   “法曹文书?”薛绍便笑了,“并州大都督府的法曹参军李仙童本人都已经被我们拘押了。我到哪里去给你弄文书?”   “啊?”狱卒大吃一惊。   牛奔暴喝一声上前一把拉开那狱卒,抢了他腰间的钥匙就骂骂咧咧的开门去了。   狱卒吓得面无人色,然后坐在地上号淘大哭,就这番被你们害死性命了。   薛绍就安慰他们说,你忠于职守,非但不会丢了性命,还会有功得赏。稍后就来并州大都督府里领赏吧!   狱卒当然不会相信一个陌生军人的话了,险些哭绝于地,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目。   稍后薛绍比对名单,把柳司马以及被李仙童无辜拘押的一些大都督府官员,尽数提了出来。柳司马这些养尊处优的为官之人无辜受殃受了这一场牢狱之灾,度日如年都无法形容他们的内心苦楚。现在得已重见天日,他们当然对前来释放他们的薛绍本人感恩戴德。   郭元振不失时机的告诉柳司马等人说,大都督府的兵变已被薛绍平定,现在是来请他们回去官复原职的。   原本这些官员都以为遭逢兵变死定了,现在非但捡回性命还能官复原职,顿时好多人喜极而泣,都不顾儒生仕子的清傲与风度,当众就对薛绍行了稽拜大礼。   郭元振生了一颗玲珑妙心和一张如簧巧嘴,一番天花乱缀的夸赞之辞说下来,把一旁的薛绍都听得脸上有些发烧不好意思了——我有那么英明神武吗?   经由郭元振一鼓吹,再配合柳司马等人此刻“死里逃生”万般庆幸与感恩的心情,薛绍瞬间就在柳司马等人的心目中竖立起一个无比高大的“恩公”形象。   稍后薛绍带着柳司马等人到了大都督府里,面见裴行俭与唐怀壁。两位行军大总管对他们抚慰了一阵,然后就请柳司马暂时代行大都督府长史之权,继续为北伐大军提供后勤保障。死里逃生官复原职的柳司马现在被委以这样的重任,当然是恨不能肝脑涂方能报效,余下官员也莫不如此。   然后裴行俭才正式宣布,为免大都督府在大乱之后余乱不平,军队派一个得力干将在大都督府留守,辅佐柳司马代行政令。   这个人选,当然就是众望所归的薛绍了。   柳司马等人刚刚受了薛绍莫大的恩惠而且的确是对兵变心有余悸,当然也乐于接受薛绍这样一个“英明神武之极”的恩公将军来大都督府坐镇,于是——集体热烈欢迎!   并州大都督府的局面,算是暂时稳住了。   劫生余生的柳司马这些人干劲十足,刚刚从裴行俭这里告退,马上就各归各署各司其职,去处理兵变以来这些天推积下来的各项政务了。   裴行俭这才吁了一口气,气色顿时又黯然了好几分。   薛绍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担忧,老爷子的身体当真出问题了吗?   稍后,唐怀壁就要带走李崇义与李仙童以及他们的一些党羽了。薛绍叫郭元振带他去提人,将这些人犯都装进了封闭的马车里,由军士护送,秘密押出了并州。   自始至终,薛绍都没有见过李崇义的面,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李崇义是否真的要谋反?不知道。   李仙童究竟是大义灭亲的卧底间谍,还是临阵反水让自己祖父去替自己送死的败类?不知道。   事情的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堂之上有人要收拾掉李崇义,这是根源。   薛绍有着常人的好奇心,更有着历经沧桑的那份胸怀与眼量。并州大都督府的事情,就让它到此为止好了。   一切不必刨根问底。有些事情,不知道远比知道,要心情美丽得多。   四个字,难得糊涂。 第0295章 宝贝疙瘩   夜已深,一身倦怠的裴行俭披衣伏案,正在奋笔疾书。   裴行俭实在太忙了,薛绍直到这时才有机会来私下拜见一下他。随行带来了一瓮鹿肉汤,月奴熬的。   “如此深夜了,裴公为何还不歇息?”薛绍轻手轻脚的将汤瓮放到一边,问道。   “前方发生了此等大事,我当然要尽快禀明朝廷。”裴行俭说道。   历来都是,无论前线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被指责与怀疑的对象,就是统兵大将。裴行俭既要运筹帷幄对付突厥人,又要对地方的这种事情负起责任,这个行军大总管可是当真不好当。   薛绍没有出声打扰,就在一旁等着。   良久,裴行俭写完了奏疏,自己先看了一遍,然后道:“承誉,你来看一眼。”   “好。”   奏疏是元帅写给皇帝的,原本别人不好给别人看。但是既然裴行俭如此信任,薛绍也就不矫情了。   看了一遍,薛绍在其中发现一个问题。   “裴公,奏疏大体不差。但有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薛绍说道:“李仙童是不是李崇义的党羽和帮凶……这还真不好说。”   “哦?”   裴行俭惊讶了一声,说道:“据老夫来了大都督府之后的诸般调查与了解,李仙童一直都是最为活跃的兵变执行者。再者他是李崇义的亲孙儿,还能不是党羽之一?”   薛绍眉头紧拧的摇了摇头,他早就猜到唐怀壁肯定不会对裴行俭“知无不言”。李仙童的敏感身份之事,一定会有所隐瞒。   于是薛绍仔细的对裴行俭剖析了一下并州大都督府一案的内情,并对他说,如果裴公在封奏疏当中提前把李仙童定性为“兵变党羽”,奏疏寄到长安得是宰相们先看到。这就等于是“先声夺人”了,二圣如果想要再把李仙童变成“证人”来扳倒李崇义就会不好开口,满朝臣子会说二圣怎么这么下作,居然用密探和离间骨肉亲情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大臣?   如此一来,二圣会在收拾残局的时候不好发挥,陷入极大的被动!   裴行俭这才恍然,“唐怀壁对我颇多隐瞒,幸好还有你从旁提醒。否则,老夫又要在无形之中得罪二圣了——老夫重写!”   “不忙急。”薛绍一把抢了裴行俭手中的笔,笑道,“裴公一路远来又忙碌了一整天,辛苦了。快喝一点滋补的鹿汤吧!”   裴行俭呵呵的笑了一笑,“也好。”   刚刚担起汤碗,裴行俭一阵剧烈的咳嗽,慌忙又将碗放下了。   “裴公似乎生病了?”薛绍很是担忧。   裴行俭一边大咳一边摆手,示意“不打紧”。   咳了好一阵,裴行俭总算是缓过气来,满脸都已是病态的潮红。   “裴公,我去替你请医官来!”薛绍马上就起了身。   “不用!你坐下!”裴行俭一把将薛绍拉住,说道,“我这是老毛病了。但凡出征在外,必然咳嗽。一旦仗打完回到长安,又会好起来。”   “怎会如此?裴公莫非就没有医治过?”薛绍问道。   裴行俭笑了一笑没有回答,拿起碗来继续喝汤,尝罢之后赞不绝口,“真是好味道!难得行军在外还能喝到如此精心慢炖的上好鹿汤,颇有几分长安风味!”   “这是安大将军亲手炖的。”薛绍笑道。   “哦?那个奇女子不是只会舞刀弄枪吗,还有这样一手好厨艺?”裴行俭笑呵呵的道。   “她会得可多了。有空我让她多给裴公炖些滋补的肉汤来喝。”薛绍道。   “不用。”裴行俭笑呵呵的道,“我老了,身体不行虚不受补。偶尔喝一碗还行,天天喝要补死的。”   薛绍拧了拧眉头,“裴公,你这身体……”   裴行俭摇头笑了一笑,放下汤碗,“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中有数。甚至我自己的阳寿,自己也都心中有数。”   薛绍心中凛然一惊!   “其实从戎真的不是一条好路。所以老夫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了,希望你有朝一日不要后悔。”裴行俭说道,“行军之苦,想必你是体会到了。年轻的时候不觉得,甚至把它视为一种英勇与豪迈。一到临老,就会知道享受那样的英勇与豪迈,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至少身体,绝对不会饶了你。”   薛绍点了点头,这几个月的从军经历,自己的确是体会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征战之苦。先不说伤亡,光是行军与生活,就比现代化的战争要辛苦了很多倍。一名卫士能够从军十年而不残废的活着,就已经不容易。所有的老兵,没有哪个不是痼疾在身的,胃病、肺部、风湿这种职业病几乎是人人都有。   裴行俭都已经六十多了,在西域吃了十几年沙子,回朝之后又屡屡带兵在外征战,身体怎么可能吃得消?   “其实你现在后悔,都还来得及。”裴行俭说道,“趁这一次镇守大都督府的机会,你可以转为文官。”   “总要有人,付出一些代价。”薛绍很是淡然,微笑道,“我从戎之心,硬如坚铁。”   “好吧!”裴行俭笑着点了点头,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真没想到,并州大都督府内部会出现这么大的问题。幸好你和魏元忠、李谨行这些人够机警。否则,还真不知道要酿出多大的祸患!……老夫,心有余悸啊!”   薛绍可没有告诉裴行俭,要不是我和魏元忠一起把李仙童和韦巨源给逼了一逼,或许他们还不会这么早动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还是“推手”之一。   当然,如果让他们酝酿得越久,祸患肯定会更大!   “此次你奇袭黑沙立下奇功,又将大都督府的这场祸患消除于无形,再立一场殊功。”裴行俭说道,“你还真是一员大唐的福将。或许,你当真是天生就属于军队的。”   “那当然!”薛绍笑呵呵的应下了。   “你还真是不谦虚。”裴行俭也笑了一笑,说道:“老夫既然来了并州,就会顺手把这里的军队一同带到朔州去。伏念现在是又臭又硬,他深信突厥部族已经取得了草原上的大部份人心,他深信他的军队战无不胜,他甚至认为老夫不敢把他怎么样,会被迫将他放回草原去。”   “做他的春秋大梦!”薛绍冷笑,“大唐绝不可能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对他进行任何的妥协!”   “未必。”裴行俭两个字,让薛绍略吃了一惊。   “何以见得?”   裴行俭说道:“兵者民之司命,知兵者不好战。战争,永远是解决问题的下下之策。如果放回一个俘虏就能缓合战争、减少战争,不失为一个应对之策。”   “但从长远来讲,这不是良策。”薛绍说道,“如果将伏念放回,草原人就会以为大唐真的是怕了突厥人的兵锋在进行妥协。如此,将会极大的滋长他们的反叛之心!”   “没错。”裴行俭说道,“所以,我们只能挟胜而交!”   “裴公的意思是,先把几场硬仗,把突厥人打怕,然后再放放回伏念进行招降?”薛绍问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其实伏念,就像是一个傀儡和一面旗帜。他虽然也有一些嫡系的部曲兵马,但叛军真正的实权,是掌握在谋主阿史德温傅的手里。伏念在草原上极负名望甚得人心,这是他最大的价值所在,这也正是阿史德温傅与之合兵共谋的原因所在。如果我们抓住伏念不放或是杀了他,反倒是给了阿史德温傅机会登高一呼,用救援伏念和为伏念报仇的机会,凝聚草原部族的人心,从而壮大叛军。反之,如果我们将伏念放回,那么你想一想,会怎么样?”   薛绍思考了片刻,说道:“一山难容二虎!”   “没错!”裴行俭说道,“阿史德温傅肯定会怀疑,大唐怎会如此好心,抓了伏念又将其放回?莫非伏念暗中已经投靠了大唐,是回来劝降或是做内奸的?”   “妙啊!”薛绍顿时笑了,“恶来说得没错,谋战派军帅裴公其人,就是一只老狐狸!”   裴行俭呵呵直笑,“如果能让叛军从内部乱起来,互生猜忌的自己人打起自己人,那我们不就能坐收渔人之利,能够少死很多人了吗?”   “我看行。”薛绍点头,说道,“伏念是在阴山黄河一带起兵的,阿史德温傅则是反出单于大都督府,他们虽然都是突厥汗室后裔,但以往却是不相往来的两股人马,现在这样临时拼凑到一起,难免貌合神离争权夺利。如果我们利用他们之间的争夺与猜忌从中巧妙离间,的确是有可能让他们内部打起来!”   “这里面,有一个人关键。”裴行俭说道。   “谁?”   “就是那个女俘。”裴行俭笑眯眯的道,“你可知,她是谁?”   “她不是伏念的女儿、伪突厥公主吗?”薛绍好奇的道。   “不是。”裴行俭说道,“她是颉利可汗留下的、阿史那汗室家族的嫡系血脉。她的父亲在十年前继承了颉利传承下来的郡王爵位并被委任为灵州都督,专司管理安置在河曲一带的突厥顺民。至此,突厥人都认为真正的汗王又回来了。不过她父亲上任之后没多久就病死了。”   “想不到,她还是大唐的贵族女子!”薛绍道。   “她父亲膝下无子,大唐为了安抚突厥顺民,破例封她为圣德县主。”裴行俭说道,“她是不是大唐的贵族,不重要。关键在于,她是突厥人心目当中唯一的、真正的阿史那家族嫡系一脉的公主!伏念其人颇富心机,他曾经是她父亲麾下的一名心腹和干臣,跟着他父亲一起闯荡出了一些声望。在其父亡故之后,又善待公主并收了她做义女——那不就等于是把阿史家汗室家族的名望,都据为己有了吗?伏念能够在阴山黄河一带起兵,没少用汗王后裔这样的名号去招兵买马。那个公主的血脉与身份,被他利用得淋漓尽致!”   “原来如此!”薛绍心里寻思了起来,如此说来,小母狼的价值其实比伏念这个半傀儡还要更大。或许她手下没有半分的权力也没有半只的兵马,但是出身与血统这东西,不仅仅是在大唐显得犹为珍贵,在草原上,甚至过之而无不及!   古往今来,但凡起兵用事,都得讲求一个名正言顺、师出有名。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占尽天时;刘备以匡复汉室为旗号,麾下良臣猛将云集。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不是也立了一个杨家的傀儡小儿为帝,然后假意受禅取而代之,这才建立了唐朝吗?   现在,小母狼就是突厥叛军手里的一面“匡复阿史那家族、重建突厥汗国”的重要旗帜!   薛绍突然对那个骄横跋扈的小母狼,有了很大的兴趣——这绝对是一块宝贝疙瘩! 第0296章 桃花泛滥   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当薛绍心里琢磨小母狼的特殊价值的时候,裴行俭也在笑眯眯的,活像一只正在筹划奸计的老狐狸。   薛绍一看他这古怪神情顿时心中略感不妙,小心翼翼地问道:“裴公,是想在那个小公主的身上做点什么文章?”   裴行俭嗬嗬一笑,说道:“阿史德温傅一直想让公主嫁给他的儿子,他儿子也对公主爱得死去活来,但是公主很不喜欢阿史德温傅的儿子。此中原因,公主虽然和她父亲一起回归草原有数年之久了,但是她小时候却是在长安长大的。她血管里流的是突厥人的血,但是行为、生活习惯和各个方面都非常的接近我们唐人,而且颇有几分贵族风范,眼界自然也就高了。所以,她根本接受不了土生土长的突厥人。当阿史德温傅来求情时,公主就毫不留情的斥责他的儿子——愚蠢、粗陋、肮脏、一身羊马臊臭之气!”   薛绍哈哈的大笑,“难道裴公的意思是,她喜欢中原的男子?”   裴行俭也跟着一起呵呵直笑,“就让你去使个美男计,怎么样?”   薛绍顿时就不笑了,老狐狸果然是在打我的主意,于是连忙摆手!   “不行、不行!我可是听她当面大骂过蓝田公子的,简直都要骂得我无地自容了!裴公,你还真是什么招儿都敢使啊!军国大事,你也敢用美男计?”   裴行俭笑眯眯地说道,“你想,如果我们把伏念和公主一同放回去,阿史德温傅的儿子肯定喜出望外,然后跑去大献殷勤。但是当他发现公主却另外有了男人,岂不恼羞成怒?公主又是伏念的义女,这中间不就大有文章可作,能够加剧他们的分化、挑拨他们的矛盾了吗?”   薛绍直挠头,他知道裴行俭说的是一条好计。   战争的本质,就是残酷。孙子兵法里开章就明说了“兵者诡道”——别讲什么正大光明,那是迂腐!能把敌人干掉的就是好兵法。   因此军事和战争,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光彩可言,说白了就是你死我活的杀人——都到了杀人的份上了,哪能有什么光明正大和正义良善可言?   所谓正义与邪恶,都是在战争出现了胜负之后,由带着立场的人使用春秋笔法,对其进行的一番粉饰。   身为一代名帅的裴行俭会私下对薛绍说出这种略显“下作”的计策,其实在军事上讲,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爷子职责所在谋的是军国大事,牺牲一点男人色相和一个小女儿的情感算什么?   到了必要的时候为了一场最终的胜利,成千上万的人都是可以牺牲的!   “当然,此事不必勉强。”裴行俭说道,“如果不行此计,老夫也仍有别的办法达到离间。老夫只是从长远来考虑,不能让阿史那家族的唯一嫡系公主嫁在草原。如果是嫁给阿史德温傅的儿子,就更不行了。否则,必然极大的助长叛军的声威。一旦他们生了儿子,那他们就更能大作文章、借此来鼓动与拉拢草原各个部族了。”   薛绍的心里算是想透了,于是对老狐狸说道:“裴公的意思是,在与突厥几场大战得胜之后,由我来负责将伏念与公主送回突厥草原?”   “你倒是聪明。”老狐狸笑眯眯的直点头,“奇袭黑沙的蓝田公子,敢行此举吗?”   薛绍听到裴行俭这话是既郁闷又好笑,这个激将法真是用得高明,言下之意你百来个人都把黑沙牙帐捅了穿,现在让你这个自命风流蓝田公子一边泡妞一边去做胜利的使者去行使反间之计,敢也不敢?   正当薛绍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做答的时候,门外响起月奴的声音,“裴公,月奴无礼叨扰了。只因有客拜访公子,月奴斗胆特来报上一声。”   裴行俭连忙道:“此事不急容后再议,你先去应客。”   “也好。那学生先行告辞了。裴公早生安歇,多多保重身体。”薛绍求之不得正想开溜,于是拜了一礼先行告退。   出了门来,月奴说柳司马连夜来访。   薛绍会心一笑,柳司马这时候私下前来拜访,也算是人之常情为官之道吧,去应付一下就好了。   由于将要在大都督府镇守一段时间,薛绍就暂时在大都督的官署后宅选了一所以往李崇义用来待客的偏院来住,重新洒扫与清理了一番,环境还算幽静。   柳司马见了薛绍回来迎头就拜,感激涕零的叫着恩公,恨不能五体投地方才表达感激之情。   那一日,柳司马被一马槊打在脸上受伤不轻,现在还有些淤青血肿,颇有一些狼狈之相。不过这个小老头儿待人接物一团和气,是一个典型的温厚长者,任谁与之相处也会感觉不错。   寒暄了数句之后,柳司马将目前大都督府内部亟待解决的、尤其是一些跟军队后勤有关的重要政务,对薛绍讲了一讲。他言辞肯切又谦虚,像极了属下对上级请示汇报工作时的态度。   薛绍对这个柳司马的印象倒是不错,与之相商解决了这些政务之后,柳司马不敢多作打扰,马上就请告辞。   临行之时,按照官场的一些“潜规则”柳司马自然是要留下一件礼物来的,不过很明显他今天是两手空空而来。薛绍倒也没在意,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大唐官僚,对这些东西并不看重。   不过柳司马显然不是和薛绍一样的想法,正当告辞之时,他看了两眼侍立于旁的月奴,欲言又止表情有些尴尬。   薛绍会意,笑了一笑示意月奴出去。   柳司马这才说道:“久闻薛公子大名,天簧贵胄龙凤仪表,少年风流驰靡万千。如今公子来了并州下官本当孝敬,但下官向来便是家无积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名画珍器。只有家中寄养一女,是我早丧的亲妹妹的女儿,年方十六未曾出阁,生得小有几分姿色,而且自幼修文识得琴棋书画,性情温婉贤良。公子若不嫌弃,求让此女为公子执帚。”   柳司马是个典型的儒家读书人,话说得风雅婉转,执帚的原意是女子嫁到夫家之后执笤帚扫地,后来引申为代指妻子。   薛绍便笑了,我说你怎么两手空空而来,原来是准备献上一个外甥女给我暖床。这在21世纪的人看来,像是非常下作的“性贿赂”,但在大唐时代真的是不足为奇。早前蓝田公子不就经常与李仙缘这样的狐朋狗友交换小妾来玩嘛,现在柳司马献上的还是自己未曾出阁的外甥女,这就已经非常尊重的薛绍这个京城来的名门公子了。   “柳司马的一番好意,在下非常感激。”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不过柳司马可知,我早与太平公主殿下定了婚约,不日即将完婚?”   “下官当然知道、当然知道!”柳司马连忙拱手道,“下官并非是敢高攀公子,公子若能将下官那个自幼父母双亡、身世可怜的外甥女纳为妾室,给他一个容身之处早晚予以粗茶淡饭用以裹腹,下官就万分感激了!”   薛绍的心里就嘀咕上了,眼下接受了这个小妾吧,身边这么多军队里的兄弟和大都督府的官员还有裴公这些人,被他们知道了影响不太好;不接受吧,大男人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真是说不去,柳司马的一番好意面子上也挂不住啊!……   月奴被轰出去后心里有点怀疑,因此没有走远离得门近再加上听力出众,听到了房内柳司马对薛绍说的那番话。   安大将军恨得牙痒痒,心里一阵大骂:好你个貌似忠厚老实的柳盛,原来也是个坏老头儿,献上一个不亲不疏的外甥女就想在公子这里做下一笔便宜人情,攀上这枝高枝。这倒也罢了,小小的并州地方官想要巴结京城来的天簧贵胄倒也情有可原。可恶的是,这样不就多出个人来我抢枕头了吗?!   正当恼怒之时,前方拐角处现出一名女子,大半夜的她独自一人掌着一个灯笼就来了,还穿着一身花红柳绿的百褶花鸟裙,酥胸半露步履风骚。   韦氏,来了。   月奴见到她更是恨到了牙痛,大半夜的摆出这副风骚模样来找公子,想干什么?!   “站住!”   一身戎装的安大将军上前几步喝斥一声,将韦氏叫住。   大半夜的看不太清,韦氏初时以为月奴是站在薛绍门外的一名值戍卫士,因此不以为然。这时听声音方才知道是一名女子,她当场一惊,随即马上又笑吟吟的道:“原来是位巾帼英雄,真是飒爽英姿!”   “你来此作甚?”月奴对她全无好感,冷冰冰的充满敌意。   “都是自己人,姑娘又何必如此敌视奴家呢?”韦氏仍是笑吟吟的,说道:“我与薛公子有约,这不,当然是赴约来了。”   “公子,与你有约?”月奴眉头直拧,打死我也不信公子会约你!   “那是当然。”韦氏一本正经的道,“否则,我怎会冒昧前来?”   “……”月奴直撇嘴,但既然是“公子有约”她便不好阻拦,于是扔下了一句“那便候着”,也就没搭理她了。   韦氏倒是安之若素,就站在院子里等。   少时过后韦司马拱着手退出来了,满面春风的样子。月奴一见他这神情心中顿觉不妙,莫非公子收下他的外甥女啦?   薛绍送了柳司马到门口,看到院中站着一个人影,于是问月奴:“那是谁?”   话音未落,韦氏就一摇三晃的上了前来,满面桃花声音甜到发腻的嗲道:“薛公子,奴家特来拜会!”   薛绍的头皮都麻了一麻,韦氏这个骚狐狸精怎么没有被唐怀壁一同带走?今天是什么日子,前有裴公让我去使美男计,后有韦司马送外甥女来暖床,现在又主动傍来一只骚狐狸精!……这男人长得帅又做了官倒也是个麻烦事儿,就算我不去拈花惹草,身边也自有桃花泛滥。   月奴看到薛绍的神情就知道了韦氏肯定是骗了她,公子肯定不会与之相约。于是她很恼火,上前一步挡在了薛绍与韦氏之间,“哧啷”一声宝剑出鞘三寸有余。   “站住!”   韦氏被月奴斗然暴发出来的这股子女汉子杀气给震住了,斗然停步脸色都变了一变,慌道:“别、别杀我!我并无恶意!”   “收起兵器。”薛绍用在军队里发号施令的声音,颇为威严的道:“韦夫人夤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月奴闷哼了一声站到一旁,仍是虎视眈眈的盯着韦氏。   看到月奴这副母老虎的架式,再又听到薛绍这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韦氏也收敛了一些风骚的姿态,施了一礼,说道:“奴家回去之后思之再三,发现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对薛公子说。于是,这便来了。”   “那你说吧!”薛绍就站在门口,说道。   “这!……”韦氏围着眼珠子犹豫了一下,“如此大庭广众的,如何说来?”   “好吧,请进。”薛绍道,“月奴,奉茶。”   “是。”月奴心中大畅,贱妇,还想与公子孤男寡女的独处一室然后找机会主动投怀送抱吗?省省吧,公子对你这样的风骚贱妇没兴趣!   韦氏有些骑虎难下的进了房间,薛绍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请她入座月奴奉茶,然后道:“韦夫人,有什么话现在请讲。”   韦氏左看看正襟危坐的薛绍,右看看冷若冰霜的月奴,此前的一点风骚心思都快荡然无存了,讪讪的道:“李仙童,已经和我解除了婚姻。”   月奴就在冷笑,这是你的私事,关谁屁事?   “嗯。”薛绍不以为然的道,“然后呢?”   “然后,那个卢氏又和李仙童混在一起了。”韦氏有些愤愤然,“那个妇人太有心计了,我终究是斗不过她。”   薛绍耐着性子,“夫人能说点有用的吗?”   “我觉得……”韦氏有点迟疑,小心翼翼的道:“李崇义可能……”   “可能什么?”薛绍当真是拿出了耐心。   月奴很恼火,这个贱妇哪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说,分明就是没话找话,还瞎卖关子!   于是她怒道,“你有话便说,无话便请。天色已晚,公子要歇息了!”   “我觉得,李崇义很有可能无法活着抵达京城!”   韦氏,语出惊人! 第0297章 蛇蠍妇人   薛绍的确是被韦氏的这一句话勾起了一点兴趣,眉头一拧,问道:“你是说有人要杀了李崇义?”   “没错!”   “何以见得?”   韦氏非但不答,反倒是嫣然一笑小声的道:“我屡次相助公子,公子就没有半点报答我的,只让奴家无偿的替你办事吗?”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家公子讨价还价?”月奴越发恼火了,怒道,“你一个罪人之女、罪人之妇,如今尚能行动自如便是公子给你的最大恩赐,你需得知足!眼下,你最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敢卖弄风骚、讨价还价,我便一刀送你两个透明窟窿!”   “呃……我说便是,姑娘不必如此动怒!”韦氏唯唯诺诺显然是被吓到了。她向来是对付男人有一手,但是面对月奴这样的女汉子那显然是——没辄!   “月奴不得无礼。韦夫人有什么话,不妨一次说清。”薛绍暗自好笑,月奴这飙发的正是时候,我倒想发飙呢,但是对韦氏这样的人发飙,对我来说真是有点失了身份!   韦氏只好如实开说了——   “薛公子,或许你了解李仙童,但你不了解那个卢氏。他们两个做了十年的夫妻,彼此就是一路货色。李仙童固然是心术不正手段毒辣,但那个卢氏貌似良善,实际上她比李仙童更狠、更辣,而且她还极其善于伪装。李仙童曾经对我说过,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他那个心机深沉、阴狠毒辣的夫人一直从旁怂恿,他肯定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李仙童还说,有时候他都有点害怕,怕自己一觉睡下就被卢氏杀掉了。”   薛绍听完心中自行思考,说卢氏有心机这一点不必韦氏来追加认证,那一日她只在李仙童耳边一记耳语,就彻底的改变了李仙童的前后立场。但卢氏是否毒辣,就很有可能是韦氏出于嫉妒的栽赃了。   月奴冷笑,而且转过了头去,都懒得反驳与斥责这个韦氏了,心里骂了一句:搬弄是非,无聊妇人!   “此案已经了解,相关人等都已经交给了唐怀壁带走,我就是想管也管不着了。”薛绍淡淡的道,“不过,还是感谢韦夫人给我说了这些。如果无事,韦夫人现在可以请回了。”   “了结?”韦氏冷笑一声,“我看未必!”   “何意?”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韦氏说道,“你们不要太小看李崇义了。”   “你这颠三倒四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薛绍有点愠恼的喝斥道:“一会儿说卢氏心狠手辣会要杀了李崇义,一会儿又说此事尚未了解,李崇义仍有后招?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二者,有冲突吗?”韦氏针锋相对的争执了起来,“李崇义有后招,但是卢氏不会让他把这个后招使出来,就是这个意思!”   薛绍眉头一拧,“李崇义,他还能有什么后招?”   “薛公子,枉你自诩英明,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唐怀壁和李崇义有勾结,事情将会如何?”韦氏说道。   薛绍心头,一震!   月奴也是一愣,“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韦氏反驳道,“李崇义为官数十年,他私下结识了哪些党羽,你们尽能知晓吗?他在朝中铺排了哪些心腹眼线,你们尽能知晓吗?李崇义利用我父亲替他对付程务挺和李谨行这样的劲敌,失败之后又杀我父亲灭口。并且,他一直都在让他的亲孙儿李仙童抛头露面,就是利用了李仙童与薛公子的仇恨,不停的趋使李仙童代替他出现去干那些坏事。如若失败,李崇义还有李仙童这最后一个顶罪之人。归根到底,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李仙童,都只是李崇义手下的傀儡与刀枪。李崇义如此的心如蛇蠍精明世故,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准备一个外在的、稳妥的帮手,在他有可能陷入危局之时前来解救于他?——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唐怀壁!”   薛绍不由得眉头一拧,“你居然知道这么多事情?”   韦氏一笑,伸手探入了自己的抹胸之中,几乎将整个胸部都露了出来。   月奴非常厌恶的直咬牙,骚贱!   薛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回头看向安大将军用眼神示意说——不用吃醋,她那点身材比你差多了!   月奴自然会意,脸上悄然一红,心中暗暗畅慰。   韦氏从抹胸里拿出一封书信,说道:“奴家一介女流从未作官,当然想不透这些事情——这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一封密信,藏在我家祖庙之中的灵位牌下。如此说来,我父亲是早就料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有被人谋害的一天,因为在他死后,我肯定会去那里给他立牌位、送血食。”   说罢,韦氏把带着体温的书信往薛绍面前一递,薛绍没有伸手去接。月奴上前一步接过书信拆了开来,将书信铺到了薛绍身前的茶几上,然后非常厌恶的对着韦氏翻了个白眼。   薛绍细致的看了看书信,很长,其中罗列了许多李崇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并暗中筹谋夺取军权、反叛朝廷的事情。而且,信中还分析了李崇义做这些事情的动机,是因为他查觉到了二圣正在暗中调查并意欲将他拔除,他不想死,因此铤而走险!   看完信,薛绍心中升起一个疑问:既然早就知道这些事情,那韦巨源为何不早报朝廷?……那么很有可能是,韦巨源自己也非常的不干净,他与李崇义根本就是早就勾结好了的一路人,因此他才不敢上报。韦巨源是害怕有朝一日被李崇义利用完了杀掉灭口,因此准备了这样一个后招,在自己死后也能拉了李崇义下马垫背!   都是狠人,都不是好东西!   “如果此信属实,倒是很能解释你父亲的确是被李崇义杀了灭口。”薛绍道,“但你说卢氏要杀李崇义,从何说起?”   “很简单,卢氏最恨的就是李崇义,因为李崇义不顾亲情利用自己的亲孙儿李仙童替他干了那么多的坏事,事后追查起来,李仙童当然是必死无疑!”韦氏说道,“于是,卢氏很早就劝过李仙童让他不要太过信任自己的祖父,甚至劝他和李崇义分道扬镳,但是李仙童不听还怒斥卢氏离间骨肉亲情。”   薛绍心中一亮,“如此说来,卢氏一直都在代替李仙童,在与武家兄弟保持联络?”   “薛公子睿智,说得一点没错!”韦氏笑吟吟的赞许一声,一见旁边月奴冷面寒霜的瞪着她,马上又收敛起了这副狐媚之态,正儿八经地说道,“李仙童曾经与我说过,他最不满意卢氏的一点,就是卢氏老是喜欢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实际上,卢氏一直都在积极怂恿李仙童投靠天后。因为卢氏觉得李仙童的父亲李尚旦与天后交恶,他祖父李崇义也有被铲除的危险,但是他们又不可能斗得过天后,老李家的大船眼看就要倾覆了。卢氏便认为,他们夫妻要想保命唯有投靠天后这一条路可以走,因此卢氏屡次劝说李仙童让他暗中投靠天后,但是李仙童怎么可能出卖与背叛自己的父亲与祖父?因此不听她的。”   “于是,卢氏自己暗中动手了?”薛绍道。   “没错!这个妇人当真是心狠手辣不知廉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韦氏愤愤地骂道,“李仙童严辞拒绝之后,卢氏就不再当面提及投靠天后之事。但是她暗中结交了武承嗣与武三思的夫人,并且私下里背着李仙童给武攸归、武懿宗送过不少的钱财贿赂,甚至她还亲自陪白脸小子武攸归睡过觉!”   薛绍有点愕然,卢氏陪武攸归睡觉?还真是人不相貌相!   卢氏继续道:“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有一日东窗事发,李仙童勃然大怒痛打了卢氏一顿,然后就把她休了!”   “原本李仙童体妻,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薛绍皱了皱眉,“韦夫人,请你说下去。”   “看来,奴家的确是有一点用处的。是吗,薛公子?”韦氏笑吟吟的道,小有一点得意。   月奴闷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公子让你说下去!”   “呃,好吧……”韦氏收敛了神色,说道:“原本李仙童休妻之后是要将卢氏赶回长安的,但是卢氏悄悄的藏在并州没有走,并仍与武攸归通奸。不过实话实说,卢氏做这一切的确是为了李仙童。那一日事发之后,武懿宗与武攸归不就出现了嘛,还不就是卢氏请来的?现在看来,她是早就给李仙童准备了这样一条后路,就是在事败之后推说自己是天后派来调查并州大都督府的密使,狠狠的反咬李崇义一口将他彻底整死。非如此,李仙童不能够与李崇义划清界限并洗清自己的罪名。另一方面,那两个姓武的如果帮助李仙童反水整死了李崇义,自己也能落下一些功劳。因此武攸归这个奸夫倒也乐意出面来帮李仙童一把!——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很荒唐?”   听韦氏这么一说,薛绍心里的疑云顿时扫清了不少,前后的一切就都串联起来了。   如果韦氏所言不虚,那么现在基本可以明确的是——   李仙童并非是什么天后的密探,他是真的一直都在被自己的祖父利用。当然,李仙童的一个重要动机就要对我薛绍进行打击和报负,李崇义也恰是利用了他的这个动机,顺水推舟的就让李仙童变成了他麾下的一只鹰犬!   卢氏被休,心中必然恼羞成怒。但是她最恨的不会是李仙童本人,而是那个心如蛇蝎利用和操纵了李仙童的人。因为当时出于一般人的自觉心态,卢氏会顺理成章认定,正是李崇义怂恿与鼓动了李仙童的休妻另娶!   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仇恨了。说卢氏想杀李崇义,那还真是有些动机。   再者,无论卢氏是否心狠手辣,有一点薛绍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对李仙童的专一和深情绝对毋庸置疑、无法伪装。   现在到了这种时候,如果唐怀壁真的是李崇义的党羽,那么李崇义仍有反水的机会,那就是和唐怀壁合伙一起消灭证据,并借唐怀壁之口来翻案,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已经死无对证的韦巨源和一直都在抛头露面的李仙童身上。   没有原始证据再加上唐怀壁的说辞,就算二圣想要干掉李崇义,也是名不正言顺。最多就是斥责一番贬官了事。如此一来,李崇义与唐怀壁都能保命。而李仙童,则必然死定!   那么眼前此景,李崇义与李仙童这对祖孙必然只有一个能够活下去——那么对卢氏而言,她的选择就显然易见了!   思及此处,薛绍心中已是一片透亮,卢氏要杀李崇义?李崇义要弄死李仙童保命?……很好,狗咬狗,等你们咬完了我再来收拾残局!   此时,薛绍又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于是问道:“韦夫人,有件事情我得向你打听一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公子请讲,奴家知无不言!”难得薛绍主动发问,韦氏兴致勃勃。   薛绍道:“当初李仙童还在长安为官的时候,是谁向武三思献计,说要借一场诗会来拉拢与构陷上官婉儿的?”   “哦,此中我尽知晓,因为李仙童对此一直耿耿如怀,不止一次的与奴家说过。”韦氏连忙道,“当时,卢氏知道薛公子来了左奉宸卫对李仙童的地位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于是她自作主张对武三思献出这条馊主意,表面上看当然是想巴结一下武三思。因为她知道武三思的确是垂涎上官婉儿已久。当然卢氏最深层的用意,是想让武三思与薛公子因为上官婉儿这个红颜女子来结下私仇,她是想要利用武三思来对付薛公子。结果却是害得上官婉儿被打入冷宫,武三思偷腥不成反被天后痛骂,因此武三思也就厌恶与疏远了卢氏,卢氏无奈之下才将拉拢的对象转到了武攸归与武懿宗的身上。最终,这件事情使得李仙童与薛公子、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和武三思这些人都结下了梁子,最终导致他被赶出左奉宸卫,都无以在长安立足了。因为此事,李仙童生平第一次与卢氏翻脸大吵了一架,夫妻二人从此感情不和。”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出。   卢氏,我还真是小看了你这个貌似温良的蛇蠍妇人了! 第0298章 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对于韦氏的话,薛绍是一边听一边思考,首先鉴定她话语的真伪,然后辨别她话里所含的水份。毕竟卢氏是她的大情敌,两人势同水火。以韦氏这种人的性格,如果不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的讽评卢氏,那才是不合理。   最后薛绍断定,诚然在某些细节上韦氏的确是有夸大其辞的地方,但是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逻辑上,还是顺理成章的。   也就是说,眼下韦氏提供的线索非常之有用。李崇义与李仙童这对骨肉至亲的祖孙俩,马上就要开始自相残杀了!   薛绍心想,狗咬狗一嘴毛,如果只是私人恩仇我大可以坐山观虎斗。但是,如果是李崇义胜了,再如果唐怀壁真的是他的同党,两人在被逼到死角之后,不排除狗急跳墙、誓死反击的可能性。   现在李崇义已经被唐怀壁带出了并州,暂时由军队负责看押,不日即将秘密押往长安。如果就趁现在这功夫,李崇义与唐怀壁伺机使诈夺了老将军李谨行的兵权……那可就要坏大事了!   看来,还是不能坐视不理!   “韦夫人,你就暂时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薛绍说罢就站起了身来,“我去去就来。”   “谨遵如命。”韦氏乖乖的应了一声,眼冒金光心花怒放——这是要留我过夜吗?   月奴冷冷的瞟她一眼,现在公子的另一半床是我的,你想都别想!   “月奴,好生陪客。”薛绍眼神示意她,看好这个妇人别让她溜了。   “是,公子。”月奴会意的应诺。   薛绍拿着韦巨源留下的那份遗信,马上找到了裴行俭。   裴行俭仍在熬着夜,斟字酌句的写着他的奏疏。见到薛绍在这样的深夜去而复返,裴行俭知他有要事,于是主动停了笔。   “承誉,何事?”   薛绍先把韦巨源留下的遗信给裴行俭看了,然后将韦氏方才说的话,用自己的语言加工了一番,用相对比较客观真实的口吻对裴行俭详细的讲叙。   裴行俭听完,脸色肃重,“你有何看法?”   至从薛绍正式接受裴行俭的兵书之后,裴行俭但凡遇事就习惯先问薛绍的看法,就像是老师在带学生实习一样。   薛绍如实说道:“我以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如果要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唐怀壁是李崇义的同伙。唐怀壁押李崇义离开并州大都督府,实际上就是救他逃出生天。现在他二人同在军队之中,如果他们合谋使诈要夺李谨行老将军的兵权,李谨行没有防备,很有可能会中计。到时,可就要坏大事了!”   “可是唐怀壁是行军副大总管,又在军队里代表二圣监军,现在我们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他是李崇义的同伙,该要如何应对?”裴行俭继续考着薛绍。   薛绍答道:“学生先要想问,裴公来了并州之后,可曾收了唐怀壁与李谨行二人各自手执的一半兵符?”   裴行俭呵呵一笑!   薛绍就松了一口气。   老狐狸,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看来他是早有防备!   “虽然老夫没有想到唐怀壁有可能是李崇义的同谋,但是‘兵者凶器’这四个大字,是时刻印在老夫的脑海里的。”裴行俭慢条斯礼的取出一个古桐木盒子,从中拿出一面玉制的鱼符,说道,“老夫身为行军大总管,兵权,岂能长时间的假手于人?再加上并州大都督府最近如此的不太平,老夫到了并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回了兵符,并且当面知会了城外的大小将官,让他们都知道老夫已然回了并州。现在城外的大军全听老夫一人调谴。任何人,都无法调动一兵一卒!”   “这就好。如果他们无法在兵权上动手脚,就免除了最大的威胁。”薛绍笑了笑,说道,“果然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手心哪!”   “无礼!”裴行俭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不是经常叫我老狐狸吗?   薛绍哈哈的大笑,连忙拱手赔罪,“学生一时语失,裴公恕罪!”   裴行俭不以为然的捻着胡须,又露出了那种老狐狸似的微笑,说道:“虽然他们动不了兵权了,但是,如果唐怀壁真是李崇义的同谋,难保他们还会再闹出什么动静来,还是得要防着一手。就算他们不害到别人,如果用上一些阴谋诡计为自己开脱了罪名,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否则,如何向那些无辜冤死在朔代二州的将士和百姓们,交待!”   “裴公所言即是!”薛绍这次非常赞同裴行俭的意见。之前,如果不是因为唐怀壁亮出了二圣、搬出了朝廷政治这样的大旗,薛绍也是非得亲手弄死李崇义和李仙童不可。   现在好了,就连一向谨小慎为又好脾气的裴行俭都想弄死他们,为那些阵亡的将士与流离死难的百姓报仇——何乐而不为!   “你有什么打算?”裴行俭的眼睛略微眯了一眯,不动声色,但是眼眸之中闪出一抹杀气。   薛绍不由得心中略微一怔,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裴行俭显露出这样的“杀气”。这位老人家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像是一个温和幽默的邻家小老头儿。可是方才他显露出这一抹杀机的时候,薛绍心中斗然有一种感觉——就像是天龙八部当中那个深藏不露的扫地僧,偶露峥嵘!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韦巨源的这封信,是新的证据。只要这证据送到朝廷,李崇义是必死无疑。但现在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唐怀壁是其同伙,因此不大好直接去发难。所以我打算,派几个精细的心腹小卒去跟着他们。并且,将此中内情知会魏元忠。李崇义与李仙童夫妇、尤其是那个卢氏,半道之上必然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内斗。我叫魏元忠佯装不知任其狗咬狗,等到了长安。如果是李崇义胜,等到了长安他翻案的时候,魏元忠将证据交出,李崇义翻案无望死路一条;如果是卢氏胜,那么治她一个杀人之罪——唐律有云,弑亲族尊长为十恶不赦之罪,可涉诛连!到时,卢氏与李仙童都难逃律法之制裁!”   “这……”裴行俭捻着胡须低低的沉吟,“太阴险了一点吧?”   薛绍干咳了一声,“那要不,还是让魏元忠及时出面阻止他们的相互残杀,最终一并交由法律制裁?”   裴行俭脸一扬,“老夫觉得,要对付那种狡诈又残忍的敌人,偶尔阴险一点,也不为过。魏元忠虽然少年老成智勇双全,但是太过迂阔的话,老夫担心到时他独自一人会镇降不住。”   “嘿嘿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薛绍一阵好笑,裴行俭也是暗笑不语,挥挥手,示意你赶紧去办吧!   临出门时薛绍突然有一种感觉:这分明就是狼狈为奸呀!……不对,应该是老狐狸和小狐狸志同道合!   稍后,薛绍马上叫来了郭安对他一番耳提面命的说了一些机要。郭安这小子很机灵又特别能理会薛绍的心意,薛绍一说他便心领神会了。薛绍叫他带上那四个此前护卫过魏元忠的卫士,让他们一同去军营里找到魏元忠,就说是薛绍不放心魏御史的一路安全,特意派去几名卫士作为护卫。   如果唐怀壁心中有鬼,必然会拒绝。那么郭安也不要坚持,只需将韦巨源的书信暗中交给魏元忠,并对他传达一番薛绍的秘语即可。如果唐怀壁是干净的就不会介意魏元忠身边多几个护卫,那就让他们五人负责一路将魏元忠送到长安去,确保他的绝对安全。   郭安领命而去。   薛绍对郭安的能力很是放心,心里也是相当的安慰和满足。   终于,自己的身边有了一群得力又忠心的兄弟。遥相当初自己离开蓝田初到长安之时,身边除了月奴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一个好汉三个邦,实力的增进必然是以人脉的增长为基础。薛绍觉得,此次北伐之行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从上有了三刀旅的这一群肝胆相照又能干默契的好兄弟!   事情交待下去之后,薛绍的心里轻松了不少。此前还打算“难得糊涂”的不再去管并州大都督府的事情。但是,直到现在派出了郭安、送出了韦巨源的那封遗信给魏元忠,此案才算是真的了结。   至于李仙童和李崇义会斗到一个什么样的你死我活,薛绍冷眼旁观,总之最后李崇义是必死无疑。至于李仙童,他死了也算活该。如果他运气好,能够凭着夫人出卖色相换回一条狗命,只要他从此还能抬着头走出来见人,就算是他的本事!   自己不出手让敌人狗咬狗,两败俱伤是最有可能出现的结局,就算最后还有一条狗勉强能够活下来,也将无颜苟活于世……薛绍想着这些,脸上露出了裴行俭那只老狐狸才会有的笑容。   谋战派的兵法精髓,恐怕也无外乎于此了!   再次回到自己的居所,薛绍的神是悠闲而轻松。韦氏耐着性子的等了良久,见到薛绍满面春风的回了家来,身上满是蓝田公子的奕奕神彩,她禁不住满心欢喜、春心大动。   “公子总算回来了,奴家都要等到心焦了呢!”韦氏粘乎乎的凑上前来,声音模仿着二八女子的娇滴滴,还有意无意的将半露的酥胸往薛绍身上摩蹭,然后小声道:“奴家,还有一些事情想和公子谈上一谈呢!” 第0299章 蓝颜一睹   韦氏固然风骚袭人,长相和身段儿也不差,属于那种“妖精”级别的勾魂女子。   但是这样的妖精也就只配勾引一下没怎么见过女人的小初哥儿。对于薛绍这样的“大魔头”来说道行还差了一点,也未免有些腻味。   再者更重要的是,一想到韦氏曾是李仙童的女人。   呵呵!   薛绍对她,不可能再提起半分的兴趣。   眼看着韦氏对薛绍发动了“肉弹”攻势,月奴在一旁都快要双眼喷火了。若非碍着公子情面,月奴当场就想冲上前去一剑就把她给刺了才算甘心!   “夫人,想要和我谈什么呢?”   薛绍的心情还算不错因此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厌恶,对于韦氏的亲妮举动也是既不配合也未回避,任由她那对鼓胀胀白花花的胸在自己的身上蹭来蹭去。   “此事辛秘,公子可不带奴家到静室私叙?”韦氏在薛绍的耳边轻语,声音几乎像是叫春一样,还吐气如兰的轻轻吹着薛绍的耳朵。   薛绍突然哈哈的大笑,吓了韦氏一大跳,连退两步!   “公、公子为何大笑?”   薛绍也不多言,走到月奴身前突然一把将抱住,狠狠的吻在了她的樱唇之上。   韦氏斗然瞪大了眼睛,月奴也是猝不及防。   但是月奴的反应很快,马上就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薛绍,激烈的与之回吻。   薛绍一手就捂住月奴胸前那对极是丰挺傲人的美物,月奴心里憋了一股子示威的气势,故意发出非常销魂的大声呻吟之声。   二人,就这样旁若无人的激烈亲热起来。   韦氏的脸都要绿了。   恨恨的跺了跺脚,她一头就冲出了门去。   “哈哈哈!”薛绍和月奴对着她的背影,一同大笑。   然后关上大门,水深火热的正式激战起来。   ……   次日,薛绍破例没有早起。连月来的征战,数日来的紧张,薛绍无论身心都有些疲惫了。今日不用出操也不用带兵训话,因此他偷得浮生半日闲,睡个久违的懒觉。   一向欲求强烈的月奴今天也很乖,没像往常一样的起床之前先要先吃一顿奢侈美味的“早餐”,而是像只乖巧的小狸猫一样静静的蜷在薛绍的身边,既无聊又自得其乐的数着薛绍下巴上,短短的青色胡茬儿。   看着近在眼前的薛绍,可以看清他脸上的第一个细微的毛孔,能够清楚的听到他的呼吸之声,还与之肌肤相亲无间无隙,月奴感觉眼前这一幕就像是做梦一样。   此刻,月奴的心中还有一份独属于“女人的胜利”那种快感,心中暗自嘀咕道:韦氏,什么东西,公子一辈子不可能对你这种骚贱妇人有兴趣!堂堂的蓝田公子,名门闺秀都是趋之若鹜,以往扫地出门的那些妇人,随便捡一个出来都比你韦氏强上百倍——更遑论我堂堂的安大将军了,哼,哼!嘿嘿!   “憨姑娘,大清早的你一个人傻笑什么?”薛绍没有睁眼,如同梦呓一般的说出这句。   月奴暗暗吐了一下舌头,身子贴了上来脸对着薛绍的脸,在他的鼻尖轻吻了一口,柔声道:“公子,你醒啦?”   “没醒,我在做梦。”   “噢……”月奴暗暗一笑,“月奴去给公子炖煮早膳,公子想吃点什么?”   “照旧。”薛绍仍像梦呓一般。   “是。”   月奴一丝不挂的爬下床来,拿起衣服刚要穿上,冷不丁的薛绍一手将她拉住。   “公子何事?”   “都说了照旧。”   月奴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一红嫣然一笑,照旧,原来是指那个早膳啦!……我好喜欢好喜欢!   哧溜一下,月奴又钻进了被子里和薛绍激烈的拥吻在了一起。   ……   郭元振站在薛绍所住的院子里,背剪着手无语望花天的撇着眉毛一脸苦意,心忖大清早的也叫得这么瘆人,还叫得这么久,有完没完了?   良久。   郭元振都要等得想睡觉了,安大将军方才穿着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走出来,见了郭元振,安大将军正儿八经的抱拳一拜,凛凛然的道:“见过郭将军!本将去给公子准备早膳,请问郭将军要来一份吗?”   “呃……好吧,好吧!”郭元振直挠头,这真是够怪诞的,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巾帼英雄,和方才那个叫春连连声动九天的小浪娃儿联系在一起啊!   安大将军大步流云的走了,郭元振哭笑不得的进了薛绍的房间。   薛绍仍是躺在床上,手里搬着一本书,斜眼瞟了一下郭元振,呵呵一笑。   “你就不怕难为情?”郭元振直摇头,“明明约了让我早上来,你还鼓捣出那么大的动静。”   “兄弟嘛,这有什么!”薛绍不以为然地笑道,“以往我还和我的狐朋狗友们一起集体行欢呢!”   “嘿嘿,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以往我做县官时的风光香艳了,那也是不输蓝田公子之风流啊!可怜我最后被天后抓去守库房了,逮到个老鼠都是公的!啧啧,往事真是不堪回首。”郭元振絮絮叨叨的唠叨开了。   “停。”薛绍喝斥了一声,自己也放下了书本,“你怎么不问,我叫你来作甚?”   “不是,听叫春么?”郭元振嘿嘿怪笑。   “正经一点!”薛绍脸一板,说道,“今天我要带你去办一件大事,你收拾得体面一点。”   “啊?”郭元振先是一愣,随即道,“是去拜访名刹古庙,还是哪位达官显贵?”   “少废话,赶紧去收拾。”薛绍非得卖了这个关子,说道,“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来我这里碰头,一起吃过了早膳,跟我走。”   “行。”郭元振也无二话,出生入死的兄弟,还能怕薛绍把自己卖了不成!   于是郭元振马上就回了自己的住处,去收拾行头了。薛绍也起了床来,自己翻箱倒柜了一阵,除了军服和官服没再发现还有别的什么行装。   今天那种场合,穿官服去绝对不行的,穿军服也会显得太土鳖了,好吧,幸好还有一套裴行俭捎来的千牛备身的花钿绣服。虽然这也是军官的常服,但不像一般的军服那样土鳖和呆板,相反,却是出自太平公主之手的大唐“顶级潮男”的专属时装。   思及太平公主,薛绍不经意的微然一笑。别说,一别多日,还真是有点想她了。虽然身边一直有月奴相伴,但是薛绍心中的某处始终都摆放着太平公主的位置,从未放下与忘却。   穿上久违的花钿绣服,没戴武弁而是系上了一顶束发金冠,薛绍照了照镜子,自己随意搭配的这套服装组合还算不错。怎么说,长安来的时尚“潮男”总该不会在并州这样的地方丢人现眼。   少时过后郭元振与月奴差不多同时回来,二人见到薛绍穿成这样同时吃了一惊。   “你们为何做出这副表情?”薛绍不解。   郭元振换上一套常见的胡服戴了一顶黑纱襆头,和薛绍站在一起,活像一个贵公子带着出门的书僮随从。   于是月奴咯咯的大笑,笑个不停。   郭元振的表情很窘,讪讪的道:“薛公子,今天究竟是要去哪里?”   “别问,吃早膳。”薛绍非是不说,郭元振也是没辄。   三人吃罢了早膳,薛绍叫月奴也换下了那身戎服穿上了她平素喜爱的男装胡服,一行三人骑上了马出了并州大都督府,径往郊外行去。   郭元振心里直纳闷,死活猜不出薛绍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又问不出,于是索性不管不问,一路跟着便是了。   正值夏初,郊外绿野茵茵鸟语花香,颇有几分景致。月奴虽然号称大将军但毕竟是女儿家,出游踏青这样浪漫写意的事情她自然是心花怒放,一路上欢声笑语,截然不像是一个女汉子了。   到了一个小山的半山腰,郭元振实在忍不住了,“薛公子,你若不说清此行来意,我便不走了!”   “还耍上赖了!”薛绍哈哈的大笑,说道:“郭兄,你先告诉我,你青春几何了?”   “虚岁二十有六。”郭元振听他称呼“郭兄”更是纳闷,“薛公子没来由的,问这个作甚?”   “二十有六,比我还大几岁。”薛绍笑眯眯的道,“你说,咱们算不算是兄弟?”   “出生入死肝胆相照,那还用说?”郭元振一本正经的道。   “那做兄弟的,关心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不算过份吧?”薛绍道。   “啊?”郭元振恍然一惊。   “啊什么啊?”薛绍脸一板,“你也老大不小了,时下大唐的男人是你这个年龄的,大多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你却仍是不思成家整日掉尔郎当寻花问柳,这不行。”   “这……这……”郭元振猝不及防很是惊诧,“莫非你今天带我来,是要让我去相亲?”   “嗯!——”薛绍拖长了鼻音,煞有介事的点头。   “驾、驾!!”   郭元振二话不说,拍马就逃。   “郭元振,你给我站住!”薛绍大喝一声,显然用上了军队里的腔调在发号施令。   郭元振苦笑连连只好停下了马来,“方才还说是兄弟,现在又变成将军和属下了?”   “少废话,这是命令!”薛绍板起了一张臭脸,“不管你成不成样,今日非得去看上一看,走了这个过场再说。万一你能看上眼,万一这真是一门天赐姻缘呢?”   “呃……好吧,好吧!”郭元振哭笑不得的直摇头,抱起了拳来,“不管怎么样,兄弟一番好意,我先心领了!”   “这才象话嘛!——走了!”   薛绍拍马前行,郭元振与月奴二人跟着,一路上山快到了山顶,现出一座道观来。   道观并不十分的庞大与辉煌,但是颇显古朴与清幽。道观的门口站着一个小老头儿,大都督府的柳司马。   “老朽在此恭迎薛公子与郭将军多时了!”柳司马连忙上前来参拜。   “不敢当。”薛绍下了马来,上下一看这道观,“环境不错,是个相亲的好地方!”   “柳司马,这位就是我的好兄弟,郭元振郭将军了。”薛绍笑道,“在见你外甥女之前,你老先相上一相吧,如何?”   柳司马上下的打量郭元振,就像是在市集里买商品一样,看完了连连点头赞不绝口,“好啊,好,郭将军风流潇洒一表人才!”   “咳……”郭元振像个偷情被抓了现行的小媳妇,很是局促不安的抓耳挠腮,脸都红了。   月奴咯咯的一阵好笑,郭元振更窘了。   薛绍也是笑了起来,说道:“郭兄,不必窘恼。柳司马有个收养的外甥女,是个孤女,其母出身河东柳氏,也算是名门之后,门第与你正好相配。至于长相人品,你说了算。我与柳司马只作绍介,绝不插言与勉强。”   “对,薛公子所言即是。”柳司马笑眯眯的道,“我那外甥女自幼双亲丧失孤苦零仃,寄养在老朽家中长大成人。老朽自幼对她严加管教,她如今二八妙龄从未出阁,温婉贤淑精通棋琴书画,颇有妇德。当然,老朽这是一面之辞。郭将军不妨先见上一见,再自己做下决定如何?”   “二们高贤如此盛意拳拳……郭某,只好如命了!”郭元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哈哈!”薛绍大笑不已,“走吧,进道观!”   月奴心直口快,问道:“公子,怎会选在道观相亲呢?”   “是我特意安排的。”薛绍说道,“现在我留守大都督府辅佐柳司马用事,为免外人闲话说我二人私下串谋,因此不方便去柳司马家中。市井寻常之所又太过嘈杂与俗腻,这山上的道观清幽之地,多好啊!”   郭元振哭笑不得,小声耳语道:“你这分明是一路拐骗!”   薛绍大笑连连,“不用点计谋,你这浪子岂会就范?——少废话了,人家姑娘都在等你了!”   话音刚落,前方道观之中排着队儿走出两排道姑来,整齐在道观之前站成了两列,齐齐的拨动抚尘稽首行礼。   薛绍和郭元振这两个大男的眼睛顿时整齐的发亮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全是清一色的年轻的、漂亮的小道姑?   身侧蓦然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窃笑之声,薛绍等人扭头一看,道观旁侧的道场院墙边,藏着一群粉衣罗绡的姑娘们在朝薛绍这边窥视,还个个都激动不已,正在叽叽喳喳的拥挤雀跃,好像个个都想上了前来,又都有点害怕不敢动脚。一看那些年轻漂亮的小道姑们,也无一不是杏眼含春俏脸儿发红的盯着薛绍等人交头结耳,那叫一个——暗香浮动。   薛绍不禁愕然,怎么突然有点羊入虎口的感觉?   柳司马连忙上前来抱拳赔礼,小声道:“公子恕罪,老朽并非有意走漏消息。也不知是哪个嚼舌之人将公子即将拜访此地的消息走漏,害得并州城里若干的姑娘们一大清早都跑到了道观里来上香,这山上山下好几座道观里的道姑,也纷至沓来早早的迎在了这里。”   “她们想干什么?”薛绍和郭元振还有月奴,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道。   柳司马一脸苦色哭笑不得,双手一摊,无奈的道——   “当然是要,亲眼一睹蓝田公子的绝世风采啊!” 第0300章 皆大欢喜   薛绍只说在山郊野外找个道家清静之地来相这个亲,却不料,柳司马找了个女子道观。   大唐的社会风气崇尚自由与开放,各类宗教事业都进行得风风火火。道教身为大唐的国教,自然更加兴盛,其他如佛教、摩尼教等等一样风行。同时,和尚道士这一类人物都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出入皇城禁内、与帝王皇子结伴交友也是屡见不鲜。   那么大唐的女道士,就是一类比较特殊的群体了。她们既可以不受律法户婚条例的禁制,又不用从事生产、恪守夫训,再加上衙门政府给予的特殊的经济与富利待遇,她们简直就是一群“活神仙”似的人物。   神仙固然是快活的。   她们最快活的地方,就是可以无拘无束的和许多男俗客“自由交往”。女子道观里面一向颇多暗香浮动,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而且女冠不同于娼妇,也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轻薄女子。她们有着充分的“恋爱自由”但不代表她们会滥交,她们的眼界多半很高,能和女冠“有一腿”的男子必有一技之长。要么才华风流相貌出众,要么出身显赫达官显贵。   薛绍把眼前这情景一瞟,心知今天这场风流罪过是逃不过了。怪只怪以前的蓝田公子名声太响,自己现在被迫要为之买单。   柳司马从旁引路,薛绍与郭元振月奴等人一路相随,在那些小道姑们的“夹观欢送”之下进了道观。   一进去,里面更是了不得。   满满一堂,也是坐着大小的道姑。客席之上,也有几个衣带光鲜粉面桃腮的小美人儿,在半羞半怯的引颈翘盼。见到薛绍等人进来,她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咯咯笑声。   郭元振直轮眼珠,既是心花怒放又有些局促不安,他小声道:“薛公子,今日这阵仗,以往你经历过吗?”   不等薛绍回答,月奴嗤笑了一声,“你这大男人还怕被她们吃掉不成?你若害怕,藏我身后!有本大将军在,保你无虞!”   “呃……”郭元振的脸都红了。   薛绍则是哈哈的大笑,看来今天带月奴一起来真是英明之选。这样的场合,没人比她更能“护驾”了。   柳司马说,坐在听经客席之上穿水绿色襦裙的,就是她的外甥女陈氏,小字“仙儿”。   薛绍与郭元振朝那边一看,隔得稍远,有五六个姑娘团团的围坐在的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冠身边,听她讲经论道。其中有个穿水绿色襦裙的小姑娘被其他的姑娘们围着,纷纷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一群姑娘时不时的发出一片嘻笑之声,哪里是在听经讲道,分明就是典型的“相亲式”作风。   薛绍道:“郭兄,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剩下的你自己办。”   郭元振咧了咧牙,“好吧,好吧,我就厚着脸皮过去打个招呼。”   “不用勉强,对你的脸皮之厚度,我一向很有信心。”薛绍笑道,“快去吧!”   “那你呢?”郭元振仿佛有点底气不足,讪讪的道,“你不要走远,行吗?”   “没出息!千军万马都不怕,还怕几个姑娘吗?”薛绍笑骂道:“还不快去!”   郭元振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既然是进了道观,就得入境随俗。薛绍与月奴跟着柳司马一同在道观里观光了一阵,烧了香听了经,见得最多的还是大道姑小道姑们的各种媚态。薛绍深以为然的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身边有个月奴,那些女冠们肯定早就主动投怀送抱了。看她们那眼神,岂是饥渴二字能够形容,简直就是如狼似虎啊!   安大将军这个保镖,实在是太给力了!   薛绍心中一阵暗笑不已,月奴也是摆足了一副“职业保镖”的架式,少言寡语冷面寒霜女汉子的气场十足,不动声色之间就替薛绍挡去了许多芳菲冷箭。   像模像样的在道观里观摩了一阵后,郭元振落荒而逃一般的跑了出来找到薛绍。   “不行,不行!此事万万使不得!”郭元振一口气连声说道。   “怎么了?”薛绍惊讶道,“莫非那姑娘长得极其丑陋?”   “非也、非也!非但不丑,恰好相反!”郭元振喘着大气,哭笑不得还有些怨恼的道,“我说薛公子,你这回也太不地道了!”   “怎么还怨到我头上了?”薛绍好奇道。   郭元振连忙将薛绍拉到一边避开所有耳目,小声道:“那陈家小姑娘固然是生得极其漂亮,人也很端庄贤淑。可是人家分明早就心仪蓝田公子了,你却怎的让郭某去顶这个包?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呃……”薛绍轮了轮眼珠子,不是跟柳司马说好,不要再提我的事情吗?   “没话说了吧?”郭元振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道:“这种事情可是勉强不得了。若是小妾,郭某大可以与薛公子随意分享。若是妻子,大可不行。”   “这是当然。”薛绍挠了挠头,“柳司马怎么办事的?……柳司马,请你过来一下!”   柳司马慌忙赶了过来,薛绍将事情一说,柳司马也是当场傻了眼。   “老夫并未和她提起公子啊,敢情是她自己心中早有打算。”柳司马也直跺脚,连忙给郭元振赔礼道歉,“郭将军,此事实属老夫办事不利、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   “罢了,幸得是薛公子。若是旁有别的男人,我还真饶不了你!”郭元振是个磊落爽直之人,直言说道。   柳司马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又赔了一阵礼,小声哀求道:“薛公子,你看此事,如之奈何?”   “还能怎么办,打道回府呗!”薛绍也只能如此了。   “等——等一下!”郭元振又一把将薛绍拉住了。   “怎么,你又有别的想法了?”   “那是。”郭元振笑嘻嘻的对薛绍暗语道,“陈姑娘心仪于你,我是万不敢亲近了。不过她身边另有一个穿着粉色罗纱的年轻女子,虽然姿容不及陈姑娘漂亮,但是和我很有眼缘。我是一眼就看中了。就是不知那是哪家的姑娘,是否婚配了?”   薛绍一听,乐了,“这还不简单,问!”   于是薛绍就向柳司马打听。柳司马一听,当场一愣,随即就乐开了怀。   “不瞒薛公子与郭将军,那正是老夫的幺女,小字英娥,年方十七略长于陈氏。她二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姐妹。今日相亲,她便一同来了。”柳司马满面春风暗自欢喜,小声道,“小女英娥自幼养在深闺,却一向眼高于顶,非当巨英雄不嫁,还特别喜欢烈马长枪驰骋疆场的好男儿。因此年过十六仍未出嫁,老夫与内子还一直着急呢!”   薛绍与郭元振一听,心中顿时了然。   按常理来说,如果柳司马真是要巴结薛绍,他大可以将自己的亲女儿献上来,不必便宜了家里养的便宜外甥女。但柳司马是比较传统的文人仕大夫,爱面子、好清高,他好像有点扯不下这张老脸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别人做妾,达到攀龙附凤的目的。   如此说来,柳司马还算是个清高厚道之人。   薛绍心里一合计,或许柳司马还是有点不忍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去给别人做妾,那么嫁给郭元振做正妻,不是正当合适了吗?   一拍手,薛绍就这么决定了,“柳司马,郭兄,此事正是歪打正着、天作之合。不如就让我来做媒,让柳英娥嫁给郭元振做正妻,达成这棕婚事,如何?”   郭元振一听,嘴上虽然不言,但顿时心花怒放!   柳司马也是欢喜,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京城来的郭元振,对他柳家来说当然是好事。再者,郭元振虽然不及薛绍这样风靡万千,但也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最让柳司马这个儒家仕大夫看中的是——郭元振是进士出身。   时下有一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大唐的进士科是非常之难的,五十岁中了进士还会被人夸是“少年得志”。   郭元振年仅十八岁就高中进士,这绝对是“少年天才”级的人物。现在又从戎立武当了将军,还是薛绍这种天簧贵胄的好兄弟,这不是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吗?   对柳司马来说,郭元振绝对就是一条挖空心思也钓不来的金龟婿啊!   “老夫倒是很愿意将小女嫁与郭将军。郭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也必是小女的如意郎群。就怕郭将军……嫌弃?”柳司马心中大喜,但嘴上很是谦虚。   薛绍就笑了,分明是王八绿豆看对了眼,还有什么好矜持的?   “郭元振,你怎么说?”薛绍还是象征性的问了。   郭元振二话不说,当场一跪,“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柳司马这下可是欢喜坏了,连忙上前扶起郭元振,再也忍奈不住哈哈的大笑起来。拉起郭元振的走就去和他的宝贝女儿柳英娥,见面去了。   薛绍心里乐啊,成人之美,而且是两全其美,好极好极!   “公子,那个陈氏怎么办?”月奴傻兮兮的问道。   薛绍一扭头看向她,眨着眼睛笑道:“怎么,你倒是很想有个人,来跟你枕头?”   月奴一愣,这才知道自己问了一句最不该问的话,脸上通红连忙转过了脸去,到处瞎瞟了。   薛绍呵呵直笑,本来我就没心情在这种时候拈花惹草。此次北伐,说白了我就为了“证名声、求功德”而来。任何可能有损名声的事情,我都不会去做。   树大招风,行军在外私下纳妾,这要是被军队里的人或者朝堂之上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会指责我薛绍道德不昌、身行不俭。尤其是我现在与太平公主有婚约在身,“男女作风”问题最是容易被扩大化,最容易被人拿来攻讦。   所以,绝对不可为图一时之淫乐,而坏了大事。   柳司马一番好意献女作妾,我薛绍若是拒绝会显得不近人情矫揉造作。将其献予兄弟为妻,则是既收下了人情也杜绝了攻讦,算是无奈之下想出的“两全其美”之法。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养在深闺的陈氏早就心仪大名鼎鼎的“蓝田公子”,这恐怕是他舅舅柳司马都不知道的。郭元振跑去相亲碰了一鼻子灰,结果却又相中了柳司马的亲女儿。然后嘛,这门婚事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防患于未燃且能成人之美,多么愉快的结局。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人生就是这么有意思! 第0301章 人怕出名   薛绍越想越觉得有趣。这时,几名小道姑围上来了。   当先有一个十八九岁的艳丽小道姑,胆子也挺大,在其他几位女冠一致推顶之下,她上前搭讪了——   “阁下就是……京城来的大名鼎鼎的蓝田公子吗?”   薛绍笑着回了一礼,“正是在下。”   “哇——”   近旁的女道姑和稍远处佯装听经的小姑娘们,一同发出了惊艳的低呼之声。   “公、公子既然来了,不知可否留下一点笔墨文章,或是韵律曲段,作为留恋呢?”小女冠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很激动,脸上一片通红。   其他的女冠和小姑娘们也纷纷壮着胆子围了上来。这架式,丝毫不亚于21世纪的大明星要开演唱会了,面对一群狂热粉丝时的情景。   薛绍一看这架式,真是骑虎难下了。好吧,剽窃嘛,又不是第一次了……   “盛情难却,薛某,自如如命。”薛绍说道。   女冠们大喜,“快、赶紧笔墨伺候!”   一群女冠和姑娘们纷纷围到了薛绍的身边,看他写诗。   灵机一动,薛绍写了一首“词”,词牌名《采桑子》。   《采桑子》又叫《丑奴儿》,是和乐而唱的歌词。大唐教坊里有《杨下采桑》乐,属于太簇角双调小令,是皇族喜爱的宫庭乐韵。   薛绍是京城来的皇家贵族公子哥儿,写出皇族惯爱的词牌,最是符合身份。再者这一首《采桑子》也颇为应景,主要是符合了眼前这些花红柳绿春心荡漾的小姑娘们的情怀。   一首清朝词人纳兰性德的《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女冠和小姑娘们得了薛绍的墨宝,好一阵欢呼雀跃。   “果然是京城来的大才子,这首采桑子当真绝美!”   “公子,你辜负了谁的春心呢?嘻嘻!”   “胡说,公子这是在愐怀友人!”   “哪里,分明是说的男女之情!春心嘛!”   “君不见兰襟二字?”   “我要读、我要读!”   ……   女冠姑娘们吵成了一团,现场气氛那叫一个热烈非凡。那名女冠如获至宝的将薛绍写下的词交给了道观的观主,不多时,双手捧来一个鹅黄的丝绣荷包奉到薛绍面前。   “区区黄物,聊为公子润笔!还请公子莫要见笑,收下为盼!”   润笔费,是时下的文人赚取生计来源一个重要途径。君不见李太白那样的狂疏才子,整天游山玩水吃香喝辣,生计从何而来?——给人写一篇墓志铭,就够他吃喝大半年的了。   入乡随俗,薛绍摆了摆手示意月奴收下。不然对方还觉得你嫌少,两相尴尬。   这时,郭元振和柳司马相完亲来了。看他二人一同春风满面,薛绍知道,今天这棕美事儿算是成了!   “薛公子,在下今日要特别拜谢你一回了!”郭元振很是兴师动众,当众对着薛绍大礼一拜,“感谢薛公子,成全了我这棕人生美事!”   这是拜媒人了。   “兄弟不必多礼,快请起。”薛绍笑呵呵的将郭元振扶起,笑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的兄弟能娶到柳姑娘这样的如花美眷,我也高兴!”   柳司马当然更加高兴,边远州县的州官能和京城来的大官结亲,还是郭元振这种文武双全的年少英雄,夫复何求啊!   柳司马笑得合不拢嘴,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连连对薛绍拜谢,私下又说,小女若是嫁与郭将军,便要随他一同去往京城安家。老夫以后怕是很难与之相见了。若能让陈氏与小女一同去了长安,彼此有个照应、经常能够听到乡音,老夫这心里也能踏实一点。   言下之意很明显,郭将军已经答应纳娶柳英娥,你就把我的外甥女陈仙儿也一并带上吧!   算是,买一送一!   “薛兄,我知道你心中有所顾忌。但不如……等打完了仗,我与柳姑娘成亲之后,顺便帮你把陈姑娘捎回长安。等你得空,再作安置。如何?”郭元振献上了一条很是两全其美的馊主意。   薛绍见他二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作推脱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于是道:“好吧,那便多谢二位了!”   “成了!!”郭元振一拍手哈哈的大笑——这不就是做了连襟嘛,兄弟感情又进一步了!   柳司马更是激动不已,“公子,何不现在去看看小仙儿?”   却之不恭,薛绍只好应道:“好吧,我就去看上一看。”   薛绍往听经的坐蒲边一走,马上引起一片骚动。那些围坐在一起的小姑娘们几乎炸了锅,哪里像是在听经,分明就像是一群狂热粉丝见到了心目中仰望已久的偶像剧大明星。   就差扑上前来要签名、要合影了。   陈仙儿更是眉目含春一脸通红,在众女的怂恿掇缀之下,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立起身来,款款对薛绍施了一礼,“小女子仙儿,拜见薛公子。”   “不必多礼。”薛绍微然一笑,说出这四个字来,让旁边的花痴小姑娘们又是一阵惊叫。   “真的是好英俊哦!”   “风度翩翩、绝世风采!”   “声音也好听!文彩更风流!”   薛绍一阵头皮发麻,他开始有些同情那些整日暴光在镁光灯下的大明星小明星了,那种日子,是如何活出来的?   当着这么多人,场面如此火爆,薛绍不可能与陈仙儿姑娘有多少交谈。临行也没什么准备,他就解下了一块时常用在花钿绣服腰带之上的饰玉,给了陈仙儿,说道:“如今我从戎带伍无法顾全礼节,只有这一块随身玉佩,送与姑娘聊作见面之礼。”   “哇——”   又是一片夸张的惊叫。   “仙儿,你好福气哦!”   “如此名贵的玉器,赶紧收下吧!”   “定情之物也!”   “好羡慕……”   想必这些小姑娘都是陈仙儿的“闺密”们。看那架式,她们都恨不得和陈仙儿一同投靠了薛绍,一同做了妾室罢了!   陈仙儿既紧张又尴尬当然也很激动,小手儿发抖的接过了薛绍的这块玉佩,小声道:“多、多谢公子赏赐……”   薛绍打量最她一眼,眉清目秀温婉娴静,皮肤特别白。典型的小家碧玉、良人闺秀。   “俗务缠身,我不便久留,先请告辞了。还请姑娘恕罪。”薛绍拱了一下手,这便告辞。   这等地方,自然不可久留。   “公子慢走……公子稍等,请留步!”陈仙儿咬着嘴唇,也算是壮起了胆子鼓起了勇气,“公子若得闲暇,不、不妨……不妨常来看看小女子。小女愿为公子抚曲献舞,做些羹汤。”   “嘻嘻!”   “哈哈!”   “嗬嗬嗬!”   一群姑娘笑得东倒西歪,陈仙儿简直无地自容,脸上红得像桃儿一样了。   “好。”薛绍微笑的点了一点头。   听到薛绍这么一说,那些闺密小姑娘们闹得更欢了,简直就像是在惊叫。   薛绍暗自头皮发麻,赶紧走了。   在月奴的“护驾开道”之下,薛绍好不容易走出道观离开了狂热女粉丝的包围圈,一阵抹汗。既有挤出的热汗,也有吓出的冷汗。   这些小姑娘们如果单着帮,估计个个都不会如此放肆;一旦让她们结了群、成了伙,简直比成群结队的敌人还要可怕……   “这些偏远州地的女子,真是恶俗无德!”安大将军撇着嘴,讪讪的道。   薛绍笑道,“怎么,安大将军还吃醋了?”   “才不会呢!”月奴脸上稍稍一红,连忙辩解道,“公子天簧贵胄人中龙凤,得女子青睐与追捧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这些偏远之地的女子,无论仕庶还是道俗,皆是一般的缺乏修养没个矜持。”   薛绍呵呵直笑,“自古燕赵多勇烈,民风奔放彪野。两京之地天子脚下,儒家教化深入人心而且颇多王公贵族仕大夫,自然会文雅一点。入境随俗吧!”   正说着,郭元振和柳盛一同走了过来。见他二人相谈甚欢,想必这对翁婿对彼此还都特别满意。   “柳司马,郭兄,今日大喜,本当庆祝。但是眼下我等皆是重务在身,还是尽快回大都督府,料理各自政务为妙。”薛绍说道,“我们都已经出来半日了,不如现在一同回返。”   “正合我意。”郭元振以眼神示意薛绍,是该早点回去。昨天不是还派了郭安和几个小子出去办事么,现在也该有消息回来了。   再如何风流潇洒,也不能误了本职大事。   柳司马自然也是没有意见,于是一行人结伴,打道回府。   那些女冠和姑娘们听说薛绍要走,匆忙赶来一同挽留,怎么也要薛绍留下吃顿饭、切磋一下曲乐风雅之后再走。薛绍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终于脱身。   又是一阵抹汗。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薛绍这一行人,总算是突出重围回到了大都督府。   从出门到回家,前后不到半天的时间。大都督府这时,正要开午饭。就像是奇袭黑沙一样,薛绍办事讲求提一个高级效率,郭元振的人生大事只花了不到半天的工夫就算大功告成,顺便自己还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外宅,随时等着自己去宠幸。   男人嘛,真如何清高也不可能真的脱离了本色……薛绍嘴上不说,心中却是一阵暗美。 第0302章 不虚此行   薛绍等人回到大都督府刚刚端起饭碗来,郭安等人回来了。   五个人,一个不少全回来了。   薛绍心中略微一紧,莫非是唐怀壁把他们轰回来了?莫非唐怀壁,真是李崇义的同谋?   裴行俭正坐在薛绍旁边,看到他脸色有变,裴行俭也是精神一凛。师生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草草吃罢了饭将郭安叫到了裴行俭的书房之中。   “情况如何?”薛绍开口便问。   “果不出将军所料,昨夜那边当真是出事了!”郭安说道,“唐怀壁一行人走得甚急,出了并州就一路向南,很快就走出了几十里。不过此后,他们突然又停住不走了。”   薛绍问,为什么?   “原因是李崇义年老体衰,经不起旅途劳顿。押人的唐怀壁怕老头儿半路上死掉,不敢冒险,于是在官驿住下。”郭安答道。   薛绍与裴行俭互递一眼神,心中同时想道——分明就是拖延时间,寻求机会想要制造变故!   “说下去。”   “我们兄弟几人快马加鞭用上诸般手段,好不容易追上他们。”郭安说道,“不过当我们赶到时……李崇义已经死了!”   “什么?!”薛绍与裴行俭同时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郭安答道:“李崇义卧床休养,那个卢氏身为孙媳妇前去伺候。她熬了一碗汤药进献,刚要给李崇义服下,李仙童突然赶到一碗打翻了那碗汤药,发现药中有毒!”   果然!   薛绍心中一凛,看来韦氏那个风骚娘们提供的情报,还算准确。   “那怎么又是李崇义死了呢?”裴行俭问道。   “属下不知。”郭安摇头,“现在,卢氏已经被拘押了起来,当作弑杀朝廷命官的凶手押往长安。李崇义的尸体也一并押走,交由朝廷调查处置。”   “这就有意思了。”裴行俭捻着胡须,若有所思的道,“卢氏要杀李崇义,李仙童却出面阻止,然后李崇义仍然是死掉了,最后卢氏落得变成了杀人的钦犯……承誉,说说你的想法。”   “学生只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薛绍摇了摇头,说道,“诚然那个卢氏很有心机,也很是毒辣。但是,她终究是有一个致命的罩门,握在李仙童的手上。”   “你是说,她对李仙童的感情?”裴行俭道。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对我们男人来说,有人生报负、有兄弟情谊还有男女情爱,但是对一个女人来说,在她们心目当中占有最重之份量的仍是感情。从十年前开始,卢氏就一路追随因为杀人而被流放的李仙童,从未离弃。虽然在他们十年的婚姻当中,卢氏因为自作聪明帮了许多倒忙间接的坑害了李仙童,但她做那些事情的出发点,仍是为了李仙童好。而且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李仙童的贤内助、女诸葛,在很多的事情上李仙童对他单纯聪明过人的夫人,言听计从。”   郭安的脑子一向转得快,听薛绍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直直发亮,但碍于身份没有插言。   裴行俭笑了一笑,“承誉,听你这个属下说一说他的看法。”   薛绍也点点头,“郭安,说。”   “属下遵命。”郭安抱了一拳,说道,“属下听了薛将军的话,心中便有了一些猜测。当时在驿站里的情况会不会是——这一次卢氏仍旧自作聪明,想要半途毒杀李崇义。李仙童明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并且在她将要毒杀李崇义之时出面阻止,这样他就绝对不会再惹上杀人的嫌疑了。紧随其后,李仙童又再亲自下手杀掉他的祖父,由此来嫁祸卢氏。”   “有点意思。”裴行俭呵呵直笑,“承誉,你调教出来的小子还算聪明!”   郭安脸一红,“裴公谬赞了,属下愚笨得紧,经常做错了事情挨骂。现在也是信口胡说,当不得真。”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其实你说的,和我心里的想法差不太多。但是你忽略了一个人。”   “……”郭安想了一想,“将军是说,唐怀壁?”   薛绍点点头,说道:“李仙童如果想要嫁祸卢氏,他不出面阻止她下毒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回头又去亲自下手呢?……虽然李仙童够狠够毒,但是我觉得,他还是没有亲手杀死自己祖父的必要。而且当时他的身份是在押的钦犯,他想要做任何事情,都不是那么自由。”   “薛将军是说,下手的人很有可能是唐怀壁?!”郭安惊讶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还是承誉那句话说得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此事唐怀壁必然有所参与,他有可能是卢氏的同伙,在卢氏失手之后再去亲自下手;也有可能他是李仙童的同伙,他二人料定卢氏很想杀了李崇义,于是故意放给她机会。然后又让李仙童出面阻止,先行制造一个自己没有杀人动机的证据。然后唐怀壁暗中下手,卢氏这个被抓了现行的刺客,自然就是最大涉案对象了。当然,也不排除唐怀壁和李仙童夫妇二人都有合谋的可能,只不过是分头进行,没有让他夫妇二人知晓。那样唐怀壁更加方便见机行事,仿佛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了。”   “好复杂……”郭安挠了挠头,“属下只从裴公的话中听出一层意思,无论如何,唐怀壁都要致李崇义于死地对吗?”   “小子聪明。”裴行俭笑呵呵地赞道。   “可是为什么呢?”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这还不简单,因为唐怀壁本来就是李崇义的同谋。如果他让李崇义活着回到长安,万一把自己供出来了怎么办?”   “原来如此!”郭安恍然大悟。   “果然是狗咬狗,一嘴毛。事情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残忍和卑劣。”裴行俭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魏元忠作何说法?”   郭安连忙答道:“魏御史说,多谢薛将军好意但是不用我等一路护卫了,他一定能够安全抵达长安,然后一切公事公办。”   说到这里,郭安又特意补充了一句,“魏御史暗中收下了韦巨源的那封遗信,在对属下说那些话的时候言辞铿锵,想必是胸有成竹!”   裴行俭呵呵的笑了两声,“魏元忠是个极其聪明又少年老成的年轻人,他是怕你们几个一路跟着打草惊蛇。想必他的心中,对驿站中发生的一切早就心中有数,只是佯装不知被蒙在鼓里,想要麻痹唐怀壁等人。魏元忠很沉得住气,他是想要到了长安在关键的时刻再突然发难,这样才能给予致命一击!”   薛绍笑了,“记得很早裴公就曾说过,在讲武院的那么多学子当中,你最看得上眼的就是郭元振与魏元忠。此次北伐,他二人各显神通大放异彩,令人刮目相看!——裴公果然慧眼如炬,学生很是佩服!”   裴行俭呵呵直笑,“承誉,你是在自吹自擂吗?”   薛绍一怔,“我没有吧?”   裴行俭笑道:“此二人的确是各有才华,堪成大器。此次北伐,他们也都各自显示出了自己的才能,建立了功勋。但他二人建功立业之时,还不都是在与你搭伙吗?”   薛绍一听这才恍然,哈哈地笑道,“好吧,学生真不是故意的!”   裴行俭笑呵呵的摆了摆手,说道:“既然他们都已经在自相残杀了,那就证明,他们现在只想着脱罪保命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剩下的事情我们不必再管,老夫相信魏元忠,他足以对付那几个人!从今天起,我们所有人的所有精力,都要全部投入到北伐之中。承誉,老夫让你坐镇大都督府,就是想让你来肩负起全军的后勤保障。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想必你已是深为了解。留守大都督府的这份差事,丝毫不比打仗轻松。你休要轻视!”   “学生明白!”薛绍抱拳。   裴行俭点了点头,转头又看向郭安,“小子不错。到老夫身边来做个行军管记,如何?”   “啊?”郭安一听,面露难色,讪讪的道,“裴公,属下愚笨,怕是做不来文职……”   薛绍知道他是不想离开三刀旅和这些兄弟分开,于是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愚蠢!你是在小看行军管记吗?”   “属下……不敢!”   薛绍闷哼了一声,说道:“要做好一名行军管记,远比做一个队正、旅帅要难多了。最起码的要求,军旅内务事无巨细都要了如指掌。裴公但凡问你任何事情,你都要答得出来。召开军事会议,行军管记也要出席。你见过都尉以下级别的将官,走进元帅的大帐吗?你想一想,行军管记跟在裴公身边耳濡目染该要学会多少东西?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拒绝!——我想去都还没机会!”   “呃!……”郭安听了这一席话顿时变得哑口无言,没想到军中丝毫不起眼的行军管记还是主帅的机要秘书、更像是主帅带在手边的学生!——能够成为裴元帅的心腹和学生,这是大唐天下的卫士们做梦都梦不来的好事啊!   裴行俭呵呵直笑,“承誉,人各有志,你不用逼他。”   “不不、薛将军没有逼我!属下愿意追随裴公,朝夕伺奉!”郭安连忙改口,激动不已的都给裴行俭下跪了,“属下一定全心全意,做好一名行军管记!”   “好,起来吧!”裴行俭笑呵呵的,显然没有因为郭安此前的拒绝而心存芥蒂,他说道,“年轻人热血好战,这是好事。但是如果一味的沉迷于匹夫之勇,那就难有大的建树了。这一点,想必你在三刀旅的时候早就有人对你灌输过了。”   “是!”郭安站起身来,面露一丝愧色的对薛绍抱了一拳,说道:“薛将军不止一次的告诫过我们,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他希望我们第三旅的兄弟当中,将来能有很多的将军涌现!”   “那就对了。每个带兵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属下能有大出息。”裴行俭呵呵直笑,“这一次承誉率领你们第三旅的人奇袭黑沙立下大功,功劳薄上墨汁尚新,老夫的阵前提拔令都还来得及下发,你们就又在并州立下了这一次的大功。眼下只能是等到你们回朝之后,再由朝廷封赏了——因为老夫能赏的,都已经赏给你们了!”   薛绍闻言心中暗喜。真正的大战役还没有开打,三刀旅立下的功劳就已经超越了裴行俭这个行军大总管的赏赐范畴,连草根新兵郭安小子都得到了裴行俭的赏识,亲自带到了身边做“秘书”。   假以时日,三刀旅还不真得出几个将军?   建功夺勋、扬名立万、在军队里扎下结实的根基——此次北伐,我薛绍的目的也算是提前达到了。   之前吃的苦,算是值了。   此行,不虚! 第0303章 假想情敌   大都督府的内乱,算是平息了。虽然此次动乱在大都督府内部掀起了一场风暴,但是并州城外的军队并未受到多少实质的影响,百姓们的正常生活也基本保持着正常。   来如疾风骤雨,去后风平浪静。   裴行俭嘴上不说但心中却是颇怀余悸,而且对李崇义祖孙俩失望透顶,巴不得亲手杀了他们。因为对他这位主帅来说,如果战役还没有正式开始大军的后方与内部先乱了起来,这远比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还要更加可怕,甚至有可能会给大唐的半壁江山带来灭顶之灾。   这个后果,是任何人也承担不起的!   所以裴行俭认为,薛绍暗中筹划平定了大都督府的这一场动乱,其功绩或许不如奇袭黑沙那样的明显,但它的实际功劳却丝毫不比那一次的小。如果说奇袭黑沙展现的是薛绍的军事才能,那么这一次的并州之变,则是全面的展现了薛绍和他身边这一群人的各项才能。   裴行俭虽然没有当面这样夸过薛绍他们,但是心中早就对他们有了一个这样的评价: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这群智勇双全的年轻人,将来必然前途无量!   这便是裴行俭把郭安带到身边当行军管记的,一个重要原因。   次一日,裴行俭即将带兵北上远行。并州城外的二十余外大军一同开拔,声势滔滔,震动千野。   薛绍与并州大都督府的官员们一同出郭相送。   裴行俭骑在马上与诸位道别,说道:“柳司马,承誉,老夫就将三十万大军的肠胃与后背,全都交给你们了。老夫留给你们的只有并州府的府兵、一些衙役和承誉麾下的数十人。人少事多责任重大,你们需得时时惕励不得松懈,更不能再演出之前的动乱!”   “裴公尽管放心!”二人一同抱拳。   裴行俭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策马扬鞭而走。   二十多万大军,旌旗遍野连绵数十里,岂是一个恢宏壮观能够形容。薛绍虽然两世从军,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聚集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死全在一个人的掌握,听从一个人的号令行事。   何其壮哉!   “总有一天,我也要做到这样!”   薛绍在心中,给自己定下了第二个奋斗目标——成为大唐的最高军事统帅!   那么光立功、光在军队里有威信有根基,就远远不够了。归根到底,军事是为政治服务。要想成为一个国家的最高军事统帅,必然是在朝堂之上根深蒂固,从而要对军国大事有着直接的参政议政之权。   简而言之,出将入相。   想到这些,薛绍自己都暗吁了一口气……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薛公子,我们回吧?”正当薛绍看着茫茫的人海思索之时,柳司马上前来道。   薛绍一看他神色,摆明了潜台词就是——去我家看看仙儿姑娘吧?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说道:“好,速回大都督府,赶紧开始筹措军需物资!第一件待办的急务,马上招募足够多的医师、凑齐足够的药材送往朔州。那里有很多上次朔州血战之后受伤的将士,正躺在病榻之上痛苦万分!”   柳司马听薛绍这么一说,马上打消了那一点小小的私念,正色道:“下官马上去办!即日起大都督府夜不闭户日夜加赶,也要尽快将军医与药物送往朔州,一解那些受伤将士的痛苦!”   “好!”薛绍笑眯眯的点头,转而又小声道:“等仗打完了郭元振与令爱正式成亲的时候,我一定亲临贵府辎礼相贺!”   柳司马感激涕零,连忙称谢。   薛绍知道他能够明白自己的画外之音是“不会忘了你家外甥女”,那便是让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此后只管全心全意的去做事便是,不用整天惦记这等私事了。   薛绍说是军队留守大都督来辅佐柳司马的,但大小的政务还是得要柳司马来牵头,由他指挥和带领那些都督府官员和州官县令们具体执行,薛绍自己是不可能去亲历亲为的。除非出了什么岔子或者是涉及到军队的紧急事务,薛绍才会出面调解。   这份差事,算是出征以来最为轻松的了。   回到大都督府,柳司马等人马上召集所有重要的官员开了一个政务会议,安排大都督府从现在开始直到战役结束,一刻不得关上衙门,日夜都必须要有官员值守,全力为北伐后勤服务。   薛绍这个军队留守自然也是出席了会议,他虽然不是大都督府的正式官员,但是今天出席了会议的一多半官员都是他从监牢里放出来的。因此,薛绍现在随便说句话可都是份量十足,就连柳司马都把他尊为官长。   薛绍觉得,这是一个煅炼“理政”才能的大好机会。这方面,自己相对空白。将来想要立足于朝堂,怎能不了解民生、不熟悉政务、不深黯大唐官场的各种作风与行为规则呢?   那么,趁这段时间消闲,有空就多参与料理一点大都督府的政务,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实习机会。   这时薛绍方才理会裴行俭这一手安排的多重用意,先是,裴行俭可能觉得我这几个月来累坏了,该立的功也立足了,先让我休息一段时间。等到大战正式开始,我才有足够的精力云前线活跃。再者,老人家也正是想要趁此机会培养一下我在“理政”方面的才能。   裴行俭自己就是从州官做起的,对民生政务了如指掌。兵者民之司命,了解民生才是带好军队的基础。再者为将之人不会一辈子总在前线杀敌,迟早还是要回到朝堂的。不识民生、没有政才的将军,在没有战争的时候简直就是百无一用,还谈何成为“至高军事统帅”?   此次北伐,裴行俭赏识郭元振与魏元忠,提拔郭安到身边当行军管记,但是对薛绍的全方位培养,才称得上是“用心良苦”。   裴行俭之所以被为大唐的“军神”,不光是因为他战无不胜的军事才能,更有一层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他一向热心于提拔与培养军事人才。如今大唐军队里的顶梁柱程务挺与王方翼这些人,当年也是跟在裴行俭身边的毛头小伙子,就像今天被他带走的郭安一样。   黄昏时分,薛绍彻底的消闲了下来。在军队里忙碌和紧张惯了,突然一下这么放松,他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正当这时,薛楚玉和郭元振一同来找薛绍了。不约而同的,他们也是觉得有些“闲得慌”。于是三人相约出行,到郊外去溜一溜马射几只鸟雀,好歹也能发泄一下太过旺盛的精力。月奴有几日未见他的义父,便去了并州城里找吴铭,这次倒是没有相随。   吴铭因为此前在大都督府做过小吏、干的是“无间道”的差事,因此不太方便再出现在大都督内。不然被大都督府里的人认出了他与薛绍的关系,多有尴尬。   三人结伴骑马挎弓的行到郊野,黄昏时节景色殊异,倒也怡人。   比了一通马术与箭法之后,薛楚玉毫无悬念的遥遥领先,薛绍与郭元振都很郁闷,合了伙的骂薛楚玉是个呆子,也不知道承认一下官长,就不怕以后仕途受阻吗?   薛楚玉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的笑,马却更快、箭也更准了。   气得薛绍和郭元振一阵大骂,还威胁说回去就鸡蛋里挑骨头的用军法治了你这呆汉的罪!   三人在山林里收获了不少的鸟雀野兔之类小猎物,玩乐正酣之时,不远处山道拐角行来一骑,顿时将三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去。   一名白衣如雪的青年,骑着一匹青色的毛驴,悠然的吹一管长笛,慢慢悠悠不急不忙的朝山上走来。   笛音轻盈而悠扬,其中似乎有着一股能让人的心神瞬时安宁的魔力。待到走得近了一些再看那青年的装束,白衣之上印有八卦符印,手臂上搭有雪白的抚尘,戴一顶竹冠配一口宝剑,年龄大约二十来岁,五官俊朗神情悠闲而潇洒,真有几分飘然出尘的神仙之姿。   “薛兄,这怕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可以与你的风采相提并论的男人了。哦,还是个道士!”郭元振小声的道。   薛绍不禁笑了,“你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恶不恶心?”   薛楚玉也作恶寒之状,“公子,我们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喂喂!”郭元振大声叫屈起来,“我马上就要成亲了!你们不要诬陷我!”   三人各自大笑。   那名白衣道士骑驴走近,停止吹笛也勒住了毛驴,看了三人一眼,微然一笑稽首一礼,“贫道这厢有礼了!”   大唐的道士社会地位可不低,薛绍等三人一并都还了礼。本以为是萍水相逢匆匆一晤,不料那白衣道士却没有擦肩而过的意思,而是坐在毛驴之上面带微笑的久久凝视薛绍,既不走,也不说话。   干什么?   莫非这是个基佬?   薛绍脑子里没来由的蹦出这些古怪的念头,郭元振与薛楚玉这两个损友都在一旁不怀好意的偷笑去了。   “贫道斗胆相问,阁下莫非就是京城来的蓝田公子?”白衣道士说话了。   三人同时一怔,薛绍问道:“正是在下。敢问道长名号?”   “贫道自号白云子,师门崇山上清派。”白衣道士稽首答道。   郭元振交友广泛见闻也是颇为广博,对佛道的一些人文传言也不陌生,当即惊道:“道长莫非就是崇山潘国师的高足,司马子徽先生?”   “正是道贫。”白衣男子微笑答道。   薛绍一听这名号,心中顿时想到了一个和眼前这个白衣男子一样,有着一身“仙气”的迷离女子——终南山,玄云子!   潘师正尝为二圣讲经说道,人称国师。玄云子也正是崇山潘师正的高徒之一。而且,薛绍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位“白云子”,但是对他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   白云子是他自取的道号,他复姓司马、名承桢、字子徽,是晋宣帝司马懿的后裔。此人在中国历史上都是赫赫有名,尤其是在宗教界更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是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的第十二代宗师。在历史上,与李白、贺知章等人合称“仙宗十友”!   之所以对他如此熟悉(或者说印象深刻),是因为前世之时安小柔这位历史大能在说起司马承桢之时曾经做出过“花痴”之相,说他是如何的英俊潇洒天纵英才。为此,当年轻气盛的薛绍还曾经小小的郁闷过一回。   如今亲眼所见,薛绍不由得暗自笑了一笑,真是天意作弄,往事不堪回首。谁能想到我会跨越千年,亲眼见到当年的……假想情敌? 第0304章 忘忧   如今的司马承祯年方二十四五岁,还远没有达到他在历史上的那个知名度,但在两京关内的仕族群体之间已是颇有名气。   在潘师正的几大弟子当中,年纪轻轻的司马承祯算是最为耀眼的一个。除了师承高门,司马承祯本在俗家之时就有晋帝后裔这样的显赫出身。潘师正也对他这个弟子非常的器重,不止一次的带他出席重大的宗教场合,也带他一同接受二圣的招见。很快,司马承祯就在关内两京之地闻名睱耳。   司马承祯面对这样的名声与荣耀表现得非常淡然,他非但没有借助师门的名气与士民的敬仰为自己谋求显赫的政治出身,反而只是醉心于四海云游、隐居修道。据说他最常隐居的地方就是川蜀天台山,因为他自取的封号全称就是“天台白云子”。   在如今大唐这样一个以道教为国教、重视出身、血统、外貌与文学才华的时代,师承高门的司马承祯拥有晋帝后裔这样的家世出身,本人又是年轻英俊、潇洒不凡外形非常出众,再加上他拥有极高的文学素养(不然也不会在历史上和李白等人相提并论),更为难得的是他清心寡欲一心修道无心仕途不附权贵……这样的人生在大唐这样一个时代,如果不成为全民偶像、不受到王公贵族们的青睐与追捧,那绝对是没天理。   甚至,司马承祯已经和他的师尊“天师潘师正”一样有些被神化了,关内不乏有人相信司马承祯是如何的道法了得非凡如仙,更有各种不同版本的传言说他是某某星君转世,不一而足。   而且,这样的传说多见于贵族女子的口耳相传。原因显而易见——遁入空门清心寡欲的司马承祯,对俗世的女子来说绝对就是一个充满了神秘吸引力、但又绝对不可能拥有的——万人迷。   诚然司马承祯很有魅力,但是薛绍既不是贵族妇女也没有龙阳之癖,因此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兴趣。   但是司马承祯好像不打算就此擦肩而过了事,他风度翩翩的拨动了一下拂尘,稽首道:“有缘在此幸逢三位仙友,不知可否赏脸到贫道的草庐稍坐,置茶一叙?”   薛楚玉和郭元振一同看向薛绍。从他二人的表情来看,好似都不大想拒绝。反正是出来踏青散心,偶遇一个同龄同辈的大名人还能到他家里去喝杯茶,不失为一件雅事。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既然仙长盛情,我等却之不恭。只恐我等三人一身俗气,会有损宝斋风雅。”   “薛公子说笑了。三位都是人中龙凤当世俊杰,必令蓬荜生辉。”司马承祯微然一笑,“三位仙友,请!”   “仙长请!”   山势不高也不陡,青郁葱葱百花为缀,环境清幽景色怡人。青驴在前三马在后,一行四人悠闲的上了山。半山腰里拐进一条人工开出的小径走了不到百余步,前方现出一片并不十分宽敞的坪地。稀疏的木篱笆圈起两个院子,两个简易的小木楼隔垄而立。中间的有几垄花草园圃,种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开着一些大朵的红艳之花。   红绿相映,极是养眼。   远处青山濛濛,近里鸟语花香,半山腰更有一些云雾缭绕,的确是一处隐居修道的静美所在。   “三位仙友,请!”   司马承祯请薛绍等三人进了院子,他的房门也没上锁一推即开,里面却是一尘不染散着一股幽幽的檀香。   薛绍不禁好奇,“司马先生,你不是隐居在川蜀云台山吗,怎会来了河北?”   司马承祯微然一笑,说道:“贫道的确是久居川蜀,但数月前师尊有命召我回到关中,因而下了云台山来。履行师尊之命后,贫道就想在四海之地云游一番,后来受仙友所邀,辗转便来了河北,临时在此结庐而居。”   薛绍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另一间庐舍,说道:“那么与你相约的另一仙长,就是住在那间庐舍之中么?”   “正是。”司马承祯道,“或许他今日有事下山去了,不然倒是有缘能与三位仙友品茗一叙。”   “咦,这处泉眼生得极妙啊!”郭元振在屋边发现了一口汩汩温热泉潭,腾腾的冒着一些氤氲的热汽。   司马承祯说道:“此泉不可饮,但若用来沐浴却是上佳之品。既可消除疲顿治疗肤疾,又可强筋健骨延年益寿。在我那位同游仙友的庐舍后方,另有一泉冷泉,其水常年寒冽如冰,取之饮来如甘如饴,若是用来沏茶更是万中无一之绝品。我二人结庐在此,就是因为看中了这两眼好泉。”   “司马先生真是好雅致。”薛绍赞道,“此处清幽有如仙境更有此等好泉,便是一处世外桃源啊!”   “薛公子戎马倥偬难得消闲,如若有心不妨常来。”司马承祯微笑道,“贫道将会在此闲居余月,随时恭候薛公子大驾光临。”   “难得的世外仙境、忘忧之地,我肯定会多次前来叨扰的。”薛绍也不客气。这种地方可比那些驰名天下的名胜古迹要更加富有游览价值。更为难得的是,只要身处其中,莫名的就会有一种放松与轻盈之感,仿佛心境瞬间超然与开朗,一切烦恼与忧郁都能一扫而空。   “多谢薛公子赐名。”司马承祯微然一笑合手一揖,说道,“荒野草庐正愁没个命名,贫道斗胆就取薛公子的话中之意,从此将其命名为‘忘忧居’了。”   郭元振笑道:“薛公子,好人做到底,赶紧给道长赐下墨宝一副吧!”   “就你馊主意多。”薛绍没好气的道,“我既不是大贤名仕又不是书法大家,何来四下留墨的道理?”   “文武双全、风靡万千的薛公子如果还不是大贤大家,那天下就没有名仕一说了。”司马承祯顺手一请,“屋内笔墨砚台随时有备,还请薛公子不吝赐教。”   薛绍摇了摇头,“郭元振,你什么时候能不这样多事呢?”   郭元振和薛楚玉都呵呵的笑,神情颇为悠闲与享受。大唐的年轻人,尤其是出身贵族、读过书的年轻人,无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三朋两友凑在一起谈经论道、舞文弄墨,是一种时尚与风雅,就像21世纪的年轻人都会有时尚体育和电子游戏这些共同的爱好一样。   哪怕郭元振这样的人现在都已从戎做了将军,但是对于年轻人喜爱的“时尚”玩物仍是趋之若鹜颇为喜爱。   薛绍自然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好在此前喜好风雅的蓝田公子也曾苦苦的练过书法,薛绍在长安时也曾入境随俗的参照褚遂良的真迹加紧练习过。现在手下这笔字虽说称不上大家名笔,但好歹还能拿出来见人。   于是大笔一挥,写下了“离尘居”三个字。   “薛公子何不留下宝印?”司马承祯示意薛绍盖个章之类的。   薛绍笑道:“萍水相逢随缘而至,无予无求顺心而为,又何必显名?”   “公子真妙人。”司马承祯微笑而点头,赞道,“此番言论,大合道家无为之论。难怪有人曾对贫道说起,公子一身烟云水汽魏晋风骨,更有一颗天成道心。”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动,当初在终南山上,玄云子不就是这样说我的么?   “公子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人?”司马承祯笑呵呵的道。   薛绍点点头,“如此算来,司马先生与玄云子应该是同门师兄妹?”   “没错。她是贫道的小师妹,比我年幼八岁。我与其一同拜在崇山师门之下,从小一同修道看着她长大。”司马承祯说道,“其实那一日在终南山玄云观,我曾见过公子。只是公子,未曾见到贫道。”   薛绍呵呵的笑,“难道司马先生一眼就认出了我,我却对司马先生有些面生了。”   “纵然是未曾见过薛公子,贫道也能一眼就将你认出来的。”司马承祯微笑道。   “何以见得?”薛绍问。   司马承祯微笑道:“在并州这样的边野州县,能有薛公子这一身卓尔贵气与超然风采的年轻仕子绝计不多。近日得闻薛公子黑沙大捷之后回了并州坐镇大都督府,此山较离大都督府治所不远——能在此处相遇,除了薛公子想必不会有其他人了。”   “嗬!司马先生果然是高人!”郭元振惊叹了一声,“薛公子,想必你现在已经是并州的大名人了,连僻居荒野的司马先生,都知道你的事迹与行踪。”   “呵呵!”司马承祯笑了,拂尘一甩,悠然说道,“贫道名为出家人,实则出世入世只在一念之间。不强求,不刻意,随遇而安,圆通自然。或许是因为贫道修为尚浅还没到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因此,贫道惯爱云游四海,遍看民间兴荣疾苦,关注天下风云动向。薛公子此番来了河北的一番壮举,贫道可是知之甚详的。”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这人有意思,心智见地远超寻常可见的一般大唐之人,出口成章字字珠矶,的确当起得“名仕”二字。   “贫道只顾闲谈,却忘了置茶相待,还请恕罪。”司马承祯稽了一首,“三位仙友但请稍坐,贫道这就去取些冰泉之水来,为三位沏茶。”   “好,道长请便。”   薛绍等三人坐了下来,司马承祯方才走到门口,门外响起一个百常好听的女声,悠远而辽辽如同天籁之音,口齿之间更像有一股仙气弥漫,让人闻之有心旷神怡之感——   “师兄云游归来,可曾如约给我带了新香的萱城纸品?”   薛绍心中一动——玄云子! 第0305章 倾城仙子   有一种人生来就该被人嫉妒,因为上天实在是给予了他太多的恩赐。   玄云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贫道的师妹该是采药回来了,三位仙友,请容贫道代为引荐。”司马承祯说罢,延请薛绍等三人到户外。   薛绍清楚的那一日在终南云海记得初次见到玄云子时,恍然之间以为自己真是到了仙境,遇到了飞舞于天庭宫厥间的下凡仙子。今日再次得见,这小山之上没有浓雾蒸霞,可是一袭白衣不着半点粉面的玄云子,仍是那样的冰清出尘宛如仙子。   郭元振最初不在意,可是一眼见到玄云子当场表情就凝滞了,还不顾形象的擦了擦眼睛,低声惊道:“莫非我等今日,当真是驾临了仙界?”   薛楚玉则是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突然变得一片通红,连忙扭头不敢直视玄云子了。大概是因为少年从军很少接触女子、而且从不狎妓至今尚未成亲的缘故,这位万夫莫敌的沙场虎将但凡面对漂亮女子就会变得面红耳赤局促不安。为此,薛楚玉没少被三刀旅的人笑话。   “薛公子?”玄云子看到了薛绍,巧倩一笑信步走上前来,拂尘微扬稽首一礼,“幸会。”   终南一晤并州再会,薛绍几乎都要忘了玄云子这么一个人。今日再见,他心里多少有点惊讶,可是玄云子却是淡然得紧没有半分的惊讶之感。薛绍不禁心忖,修道之人的心境与气质果然是与常人不同,玄云子时时给我一种宠辱不惊、天塌无畏的从容和淡静。   “幸会仙姑。”薛绍回了一礼。   郭元振惊讶了一声,“你二人从前就认识?”   “你好生健忘。”薛绍道,“方才司马先生不是还曾说过,在终南山玄观里见过我么?”   郭元振一拍脑壳,“想起来了,原来眼前这位仙姑便是名扬京华的玄云观主?——失敬、失敬了!”   “郭将军太客气了,贫道有礼。”玄云子回了一礼,微微一笑,郭元振的脸皮顿时很明显的抽搐了两下,全没了往日那种浪迹花丛的高手风范。   薛绍不禁好笑,说起来郭元振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但是面对玄云子,还真不能怨他表现得像一个“初哥”。   玄云子隐居在云海飘渺的终南山上,罕有接见外宾。但是她的鼎鼎大名,却早在长安不胫而走。崇尚道教的大唐王公贵族们,都想亲眼见一见这位传说中道法精深、貌如仙灵的奇女子。   大唐太子李显曾经三次亲登终南,就是为了求见玄云子。那时正逢二圣在给太子李显挑选太子妃,据说,李显本人有意想立这位玄云子为妃,二圣等人自然不会允许大唐的太子娶一个道姑为妃,此事因此作罢。但是玄云子本人三拒李显而不见,让李显没有半点脾气的连续三次怏怏而归。从此,神秘如仙的玄云子在京城一带声名大噪,什么京城花魁、王公贵女,连望其项背的资格都没有。   长安市井之间,似有一说——“太平玄云,天下女冠。”   什么意思呢?   太平曾经是太平公主假意出家修道的道观之名,玄云子是玄云观的观主。将太平观与玄云观相提并论,言下之意除她二人之外天下再无女冠,另有此二女“冠绝天下”之美意。   太平公主何许人,二圣的唯一掌上明珠,大唐帝国最为尊贵与显赫的公主。玄云子一介出家修道之人能与她相提并论,足显非凡!   “看来不用贫道居中引荐了。”司马承祯微然一笑,说道:“师妹,你回来得正好。为兄茶艺远不如你,不如就请你来为三位仙友奉上一壶清茶如何?”   “师兄有命,小妹自然遵从。”玄云子凝眸看了一眼薛绍,微然一笑,“三位稍坐,贫道去去就来。”   “好。”   玄云子转身一走,薛绍清楚的听到身边的郭元振与薛楚玉同时吁了一口长气。   薛绍回头各自看了他二人一眼,笑而摇头。   郭元振和薛楚玉感觉很没面子,脸都有些红了。   四个男子重回司马承祯的房中分宾主而坐下,郭元振挑起话题,请司马承祯给三人讲经论道,“让我等凡人也沾上一些仙气”。   司马承祯倒也不矫情,这便侃侃而谈起来,“修仙之道其实并不复杂,无非是遂我自然修我虚气。贫道浅薄,向遁五渐之法来进行修炼神仙之道,凡五法者,斋戒、安处、存想、坐忘与神解。一言以敝之,就是要达到简缘、无欲、静心这三戒。”   郭元振眨了眨眼睛,好像生起了一点恶作剧之心,故意问道:“仙长,郭某问个不该问的问题——是有玄云子这样的一位倾城佳人陪伴于侧,你真能做到清心寡欲、无动于衷吗?”   薛绍顿时就笑了,这傻鸟,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司马承祯全不在意的呵呵直笑,说道:“其实郭将军的问题并不奇怪。世间俗子,没有哪一个能够坦然面对我的师妹,而做到心不动形不动。但是贫道,却是侥幸做到了。”   司马承祯说得云淡风清,但是在场的薛绍等三人都相信了。他的话里,仿佛有一种让人无法去置疑与辩驳的魔力,让人无形之中对他的信任油然而升。   薛绍心想,传言或许当真不假,司马承祯的确是就是一个倾心修道、无欲无求的方士。否则,以他这样的出身、外形和气质,美女金钱包括官爵名利,都可以信手拈来。但他始终是一袭素衣云游天下,富贵名利于他而言,确是浮云。   薛绍自忖是个俗人,酒色财气无一不喜,因此永远不可能达不到司马承祯这样的思想境界。现在他也大概理解,为何那些王公贵族们会对司马承祯与玄云子这样的修道之人如此的推崇了——因为自己远远不如。   少时过后,玄云子来了,带着一副泥瓦竹木所制的简单茶具,和几许新鲜的雨笋茶叶。   尽管玄云子的神情显得犹为洒脱与自然,但房间里的空气仍是瞬间变得“紧张”了一些。薛绍看了看郭元振与薛楚玉,这两个陪着自己敢于杀向千军万马的虎胆兄弟,面对近在咫尺的玄云子居然像个未曾初恋过的小男生一样局促不安,薛绍不禁心中好笑。   中国人的饮茶习惯,大抵算是从大唐开始。薛绍曾经见过虞红叶煮茶,那叫一个娴熟优雅。玄云子煮茶则是另外一副景观,她的神情非常专注,哪怕是极细的一片茶沫也被她收拾得一丝不苟,更没有半滴水滴溢洒出来,甚至火炉里灰尘也没有溅出。   看她煮茶,仿佛天地万物尽在她一双素手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容之间一切尽在掌握。   薛绍心中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或许玄云子不该是个修道之人。如果在政坛之上给她一方三尺之地,她定能像武则天那样纵横捭阖干出一番惊天地动的事业来。   “三位仙友,请用茶。”   煮好茶后,玄云子一一奉上。小巧的红泥茶杯盛着半杯清香浓郁的茶水,薛绍不禁有点吃惊:玄云子的这个饮茶风格,可就与进下大唐一般人的饮茶风格不同了。她非但没有加入任何败坏的佐料与盐份,煮出的茶味还像极了乌龙茶!   后人喝到乌龙茶,司空见惯。可是在大唐时代,玄云子的这手茶艺已经堪称是超越时代的一个创举了!   郭元振与薛楚玉两人喝了,果然啧啧称奇。   薛绍品后,只是微笑而不语。   “薛公子以为,此茶如何?”玄云子好似一直观察着薛绍的反应,于是问道。   “好。”薛绍只说了一个字。   玄云子和司马承祯同时笑了。   “二位仙长,为何发笑?”薛绍问道。   “贫道笑来,是因为薛公子的一字之评,恰到好处。”司马承祯微笑道,“我等修道,崇尚一个‘简’字。如若长篇大论的赞美此茶,反倒失了妙意。”   郭元振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还好老子刚才没有开口,否则马屁拍不上反倒让他们瞧不起。   玄云子也是微然一笑,说道:“贫道早就说过了,薛公子道心天成。”   “哦?”薛绍笑道,“我一直都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怎么就算是道心天成了呢?”   “道在其心,不在其行。道在其魂,不在其身。”玄云子说道,“薛公子如今不曾感悟自己是道心天成,是因为你红尘牵绊诸事纷扰,你没有选择只能做出应对。假以时日历经诸事之后,或许薛公子就会觉得你是道心天成了。”   “或许吧!”薛绍淡然微笑道,“等到哪天我想要解甲归田退隐政坛了,自会想起玄云仙姑的这番良诫。”   司马承祯接道:“其实道,并非只是消极遁世,表面无为实而大有所为。大帝几代天子崇道,但并未妨碍了他们福泽万民、开疆拓土。”   薛绍呵呵直笑,“说实话,对于这些我不是太懂。因此,受教了。”   司马承祯与玄云子一听这话,薛绍好像对“论道”没多少兴趣,因此也就没有再深谈下去,转换话题,饮茶论茶。   郭元振与薛楚玉感觉有些奇怪,难得这两位一个世外高人一个倾城仙子,一同主动与薛公子搭讪论道,他怎么还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玄云子的眼神不下三次的停留在薛绍的脸上,每次都只见到他一副八风不动淡然处之的神色。她不由得心下一笑,轻轻的摇了摇头,心中想道——薛公子,对我颇怀戒心…… 第0306章 心魔   几杯茶后眼看天色渐晚,薛绍等人告辞离去。   司马承祯与玄云子一同送薛绍三人到了篱笆边,薛绍请之留步。   “天色已晚夜路难行,三位仙友多加小心。”司马承祯稽首而拜。   “二位仙长请留步。我等多有扰叨,就此别过了。”薛绍回了礼,三人一同上马。   正欲启行,玄云子忽然道,“薛公子,请留步。”   不等薛绍答话,薛楚玉和郭元振同时拍马就跑,全然没有等候片刻的意思。   薛绍的额头之上差点就要冒出几条黑线,真是损友!   “仙姑有事?”佳人已然开口,薛绍便给了她几分面子,下了马来。   司马承祯微然一笑,“二位请便,贫道先行回避。”   他也飘然而去,回了草庐之中还掩上了门。   留下一位月下美人与驻马公子,夜风习习,景色朦胧。   玄云子上前两步来,离得薛绍较近,微微仰头看着他,轻声道:“贫道冒昧,想要请问公子一件事情,不知公子可否如实回答?”   “仙姑请讲。”   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贫道只想知道,公子是否对贫道深怀戒意?”   薛绍笑了一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玄云子那双如同宝石一般的美瞳之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转瞬又恢复了平常,淡然道:“公子之意,不妨明示?”   “记得那日终南一晤,仙姑是曾邀请我一同修道。后又赠我一枚玄武法简。我请道中之人辩识过,说它绝非寻常之物。”薛绍道,“萍水相逢,仙姑一番拳拳之意,我本当感激涕零。但同时,换作任何人也会难免心生疑惑——仙姑缘何如此殊待于我呢?”   玄云子不动声色轻轻的点了点头,“那公子为何又摇头?”   薛绍说道:“那是因为,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值得仙姑去觊觎或者陷害的地方。反之,仙姑倾城绝色、名动京华。能与仙姑相交一场,似乎也该是我捡了个大便宜才对。”   玄云子的表情顿时变得很有趣,仿佛生气,又仿佛好笑,更像是有一些意外与莫名的惊讶。她浅浅颌首微微摇头,转而又看向薛绍的眼睛,“敢请公子,看着我的眼睛。”   薛绍如言,看着她的眼睛。   二人凝视对望,都不回避对方的眼神。   “公子可曾从我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什么?”   “一片清澈,什么也没有。”   玄云子微然一笑,“我却从公子的眼神之中,看出了许多东西。”   “但凡你看出了什么,我都不否认。”薛绍哈哈一笑,“表情、语言和动作这些都有可能撒谎,但眼神绝对不会。仙姑心如冰清了一空,我一介俗人只能自愧不如。”   “公子,无论你如何看待玄云子,我只说一句。”玄云子微然一笑,“玄云子,始终不会害你。”   薛绍轻轻的皱眉,点了点头,“我信。”   玄云子再度微然一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记得上次云海一别,你也说过这样的话。”薛绍道,“然后,我们在千里之外的并州重逢了。”   “公子是想说,贫道是在刻意的追寻于你,跑到并州来制造这一场重逢?”玄云子面带微笑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我还没有自负到那个份上。”薛绍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每天我们都要遇到很多人,这很正常。”   “那意味着,每天我们也都会错过很多人。”玄云子说罢这句,拂尘轻轻一扬,稽首一拜,“天色已晚,贫道无礼羁留公子多时,公子快快启行吧!”   “那我告辞了。仙姑请留步。”   薛绍也未多说,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玄云子一眼,拍马奔走。   玄云子站在篱笆边,目视薛绍走远。   司马承祯走出房来,落在玄云子身边,说道:“一个磊落大气之人。”   “他的心里,有一个大千世界。”玄云子微微皱眉。   “大千世界,包罗万相,须弥红尘,广袤无穷。”司马承祯轻言道,“师尊毕生钻研道、佛、儒三教学说,想要寻找共通之处。最后他老人家发现,人心或者是这世上最为渺小也最为庞大的世界。你说他的心中有一个大千世界,那你可曾看出,那个大千世界的须弥何在?”   大千世界是佛家的说法,用来形容宇庙世界的组织情形。须弥山,则是大千世界的核心。   玄云子摇了摇头,“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觉得他与世人皆不相同。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让我看不透他内心世界。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他,那就是——谜!”   “从而这个谜样的男子,吸引到了你的注意?”司马承祯呵呵一笑,说道,“你自幼擅长‘窥心’之术,师尊视你为天生奇童,因而破例收下了你这唯一一个入室女弟子。这些年来,从来没人能够逃得过你的一双慧眼,但凡有人想要在你面前耍弄心机,也会被你一眼识破——那么现在,你有对手了?”   “又不是敌人,谈何对手?我只是……对他好奇。”玄云子回头看向司马承祯,微然一笑。   “不许看我。”司马承祯连忙扭过头去,“随意窥心,难道不是对师兄的不敬吗?”   “师兄,你向来是心如虚空从无杂念,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呢?”玄云子笑道,“莫非此刻,师兄心中生出了心魔?”   “谬论。”司马承祯被她一激,凝神看向了玄云子。   玄云子掩嘴一笑,“师兄恕罪,是小妹失礼了。”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心事被他人窥得一干二净,那和赤身裸体的站在他人面前别无二致。”司马承祯无奈的摇头笑了一笑,说道,“师妹,以后不要随意去窥窃他人心思。这非但不礼貌,还会让自己活得很无趣。”   玄云子轻轻的点了点头,“师兄说得没错。水至清则无鱼。一个人知道得太多,往往会非常的寂寞与厌世。这些年来,我就是看多了红尘中人的贪婪、无知、愚昧与丑恶,因此越发变得孤僻与冷漠。时至今日,除了师尊、师兄和我兄长,我几乎再也没有一个亲近之人,更谈不上有一个朋友。”   “于是,那个唯一让你看不懂他内心大千世界的男人,成了你想要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司马承祯轻声道。   玄云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就像薛绍那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司马承祯略皱了一下眉头,“师妹,我可不会窥心。”   “那就拭目以待吧!”   说罢这句,玄云子转身飘然而去。   “你还把玄武法简都送给了他?这件事情可别让师尊知道了。”司马承祯在她身后说道。   玄云子没有答话,直接落进了自己的草庐之中,掩上了门。   司马承祯仰头望着头顶的一轮圆月,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吐出二字,“心魔?”   ……   天黑路窄,薛绍缓缓的勒马前行,前方闪出两个火把。郭元振与薛楚玉在等他。   “哟,蓝田公子猎艳回来了?”郭元振一阵坏笑,“你看我二人都准备了好大几个火把,准备等你一两个时辰的。但是,你这也太快了一点吧?”   薛楚玉也跟着笑。   “你们两个都生了什么歪心?”薛绍没好气的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郭元振和薛楚玉同时大笑,用笑声作为回答了。   薛绍若有所思的轻皱眉头,摇了摇头,“奇怪。”   “莫非玄云子没有留你过夜?”郭元振坏笑道。   “别胡说!”薛绍斥骂了一声,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神,会那样的清澈和空灵,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   郭元振和薛楚玉都是一头雾水,“何意?”   薛绍摇了摇头,“算了。或许修道之人真的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更何况还是潘师正的高足。”   “你在说什么呢?”   “不说了,回家!”   ……   回到大都督府的后宅别院住处,薛绍发现,今天这里来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客人。   太平公主的心腹宦官,朱八戒。   朱八戒一见到薛绍,那比见到了亲爹还要亲,当场就双膝下跪了。   薛绍将他扶起,笑呵呵的道:“朱太监,你现在可是堂堂的内偈监,在皇宫内廷都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了,就不用这样对我又跪又拜的了吧?”   “太监”这个称呼,在如今大唐时代可不是随便就能叫的。那至少得是朱八戒这个级别的当权大宦官才能当得起的称呼,算是一个尊称。   朱八戒连连拱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儿,说道:“薛公子说的哪里话。无论小奴做到了什么官职,那在公子面前也只是一介家奴呀!家奴见了主人,自然得是要行大礼的!”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朱八戒能混到内偈监的职位,固然是有太平公主的大力提携在内。但更多的恐怕是他的这份圆熟与智巧。   “你千里迢迢的跑到这里来,有什么重要之事吗?”薛绍问道。   “回公子话,小奴专程赶来,所为三事。”朱八戒说道,“其一,公主殿下十分的思念公子,而且担心公子在边关前线的安危,因此特意命令小人前来探亲,并捎来了公主的礼物。”   说罢,朱八戒就拿出了一卷画轴交给了薛绍。   装盛画轴的简筒精美无比饰有黄金珠玉与飞凤流云,一看就知道是皇家御用之物。薛绍将画轴拿出并展开,入眼一看,顿时哈哈的大笑。   这显然是一副,出自太平公主亲手的“画作”。   因为画作的风格,绝对不同于大唐时代的任何画师——那一日薛绍曾在芙蓉园怡心殿里替戎装的太平公主作画,于是用漫画风格画了一副“神猪将军”的画来。   今日,太平公主便依照薛绍当时画作的“漫画风格”自行作画一副,画中的内容却是威风凛凛的“神猪将军”身边多了另一个骑着大马、身着花钿绣服的将军,两人还手牵着手,站在一个辉煌大气的豪宅门口。   薛绍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画中之意,太平公主是在暗示薛绍,我们新婚的府第都已建好了,你要早早回来与我完婚,千万不要误了婚期!   薛绍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太平公主的模样,不自觉的嘴角上扬微然一笑,心里感觉一阵暖洋洋的。同时心里一琢磨,算来我已离开长安数月,婚期,还真是不远了! 第0307章 天后的考察   朱八戒既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宦官,又是皇宫内廷的一个总管大太监,他当然不会只是为了给太平公主送一幅画,而不远千里跑到并州来。   他所说的另外两件事情,都显得尤为重要。   其一,朔州之战的军情驰报,裴行俭早派八百里快马火速呈递给了长安。这样的捷报,自然是越早献给朝廷越好,能够起到振奋朝纲、稳定人心的作用。在战报中,裴行俭重点强调了程务挺收复朔代二州、并打赢了一场艰苦的朔州保卫战的情景,并“提到”了薛绍奇袭黑沙牙帐成功,已然生擒敌酋阿史那伏念等人到帐下。   薛绍从军北伐,这件事情并不是公开的秘密,朝中知道人的并不多。此前,薛绍毕竟是既无科举功名又无实干政绩,在大多数的朝臣看来,他仅仅是凭借着良好出身和备选驸马的身份,初初亮相政坛便谋求到了令世家子弟都眼馋的“千牛备身”这种高职,已经引来了不少人的眼红与腹诽,认为二圣是“任人唯亲”。   所谓的“禁中对策及高第”,这也是二圣私下进行的一场“非正式考试”,其实是不足以服众的。   换句话说,朝中大多数的大臣对于即将成为驸马的薛绍,很不以为然。认为他就是一个凭借着裙带关系在攀龙附凤的绣花枕头,跟武三思、武懿宗这些人没什么两样。   因此,裴行俭在呈给朝堂的战报之中,都只是主要提了程务挺的战绩,只花了“聊聊数笔”来说黑沙奇袭之战。偏就是这聊聊数笔,成了一记神来之笔。在朝堂之上引起一场大的轰动,并且,掀起了一场轩然巨波。   因为,朝中大臣绝对想不到一个初入仕途的“绣花枕头”,原本应该是跟着裴行俭去混军功的闲赖帮随,居然会立下此等奇功!   但是这等军国大事,裴行俭显然不会拿来开玩笑。以裴行俭为官几十年的人品,他说的话也不容怀疑!   由此也可以见得,裴行俭这一记春秋笔法可谓是运用得极妙。朝中皆知他是薛绍的老师,如果老师一味在战报中力挺自己的学生,会有黄婆卖瓜之嫌疑难免让人耻笑。于是裴行俭多话不说,只用事实说话——伏念已经生擒到了帐下,明摆着!   事实胜于雄辩,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公理。   薛绍孤军深入千里袭敌,百余人深入万军丛中生擒敌酋安然归营,从来主导这一场动用了三十万大军的旷世之战的胜负走向——这在朝堂上一公示,非但是朝臣宰相们,连二圣都震惊了!   就不用提太平公主有多惊骇了!   很多年来,大唐偃武修文以文治天下,已经很少见到有人像薛绍这样立下此等赫赫战功了。朝堂之上的许多大臣都知道薛绍即将成为驸马,于是以此作为话题对薛绍大肆颂扬,目的当然是为了讨好二圣——女婿给力,二圣脸上有光嘛!   甚至不乏有些偏于谄媚之人,将薛绍比作了贞观一朝时一战定突厥的军神李靖。更有甚者,提议要将薛绍破格提拔为大将军!   二圣出于“谦虚”,都婉拒了。   在大唐的历史上,以弱冠之龄荣膺大将军之衔的人不是没有,但一般是皇子、驸马、外戚这种人挂的一个虚衔,并不实际掌兵。比如皇子李旦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就已经遥领冀州大都督并兼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但他既不到冀州上任也没有执掌兵权。   但是薛绍不同,他是切切实实的身在军旅、带着军功。要是真让他在二十岁的年龄就做到大将军,那他就有权执掌兵权、参谋军国大事,等于是一步跨进了朝堂的机要核心。   如果在二十多岁的年龄就做到大将军执掌兵权,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逆天。这在大唐的历史上除了秦王李世民那一类开国立邦的皇族少年英雄们,还没有人做到过。   所以,尽管二圣很希望自己的女婿越优秀越好、官也越大越好,但如果是涉及到军国大事,他们也就不会仓促草率的任命薛绍为大将军了。   “公子,这不公平!”月奴听了朱八戒的话,有些忿忿然,“就因为你太年轻,所以不能让你做大将军吗?”   “这是理所当然。”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   “我不明白!”月奴更是忿忿,“世所共知嫁皇子、娶公主都意味着飞黄腾达,公子凭借自己的才能和军功都足以升任大将军,为何现在驸马的身份反倒限制了公子的前程?”   薛绍一听,月奴这话还真是话粗理不糙。但是当着朱八戒的面薛绍也未多说,只道:“历朝历代,哪个鼎立中枢、执掌机要的重臣不是中年人、老年人?连四十岁以下的都是极其少见。我才二十多岁,虽然侥幸立下了些许微末的功劳,但这不代表我有执掌兵权、参赞军国之事的能力。此乃朝廷军国大事,月奴不得多言!”   “是……”月奴虽然很不服气,但乖乖应了诺。她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朱八戒,心想这个死胖子多半是借着给太平公主传递鸿书的借口而来,实际上是替天后来探口风的了……哎呀,我好笨!这时候是不应该当着他对公子官位之事表示出不满,应该表现得谦虚谨慎一点才是!   “朱太监,幸得二圣英明,没有答应任命我为大将军。薛某年少无知经验欠缺,绝不可能胜任大将军之职。也不知道是哪个多事之人向二圣进言要提拔我做大将军,那不是把我推到风口浪尖,想要害我吗?”薛绍表现得有些忿忿。   朱八戒连忙笑眯眯的道:“公子莫要生气,其实进言之人也只是对公子的这一番壮举由衷钦佩,因此有些失了分寸。当然……或许也有讨好二圣、巴结太平公主公主殿下与薛公子之用意。”   “说,是谁?”   “呃……想必不止一个。小奴一时也不太清楚。”朱八戒含糊其辞。   “罢了,待我回京之后自己去查问。要是让我知道了,非得当面去骂他一顿不可!”薛绍越发忿忿,“程务挺这样镇守国门数十年、屡战屡胜的功勋战将都还只是四品中郎将,我怎么能做大将军?进言之人真是太过谄媚、简直就是胡闹!”   “公子息怒、息怒!”朱八戒连忙点头哈腰的来劝。   薛绍留意他那张大饼脸观察了一下他的微表情,这个大胖子仿佛是暗吁了一口气——“放下了心来”。   薛绍心中顿了然,看来他真是天后派来探我口风的,看我薛绍是否立下了一点功劳就把尾巴翘上了天去,会否居功自傲、自命不凡了——这已经不是未来丈母娘对准女婿的考验,而是君上对臣子的一次重要政治考察!   如果我薛绍听了朱八戒的这一番话,表现出和月奴一样的忿然不平,那就意味着我完了——非但做不了大将军,还有可能现在就要被朱八戒带回长安,从此只能做个闲淡驸马再也别想插手任何与军队、政治有关的事情。   在君王看来,臣子有能力固然是好事,但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什么样的性格与政治品德。没有帝王会愿意重用一个轻浮浅薄、居功自傲、尾大不掉的臣子。有这种性格的臣子,越能干反而死得越快。   月奴小心翼翼的看着薛绍,神色中间流露出一丝的惭愧与不安。薛绍示以微然一笑,让她放心。并且薛绍心中略略宽慰,月奴追随在我身边多日,明显比以前“懂事”多了。   朱八戒适时的岔开了话题,另道:“薛公子,小奴前来要办的第三件事情,是天后娘娘亲自交办的一件……隐秘之事。”   月奴很乖巧的马上告辞离去反身掩门,亲自守在了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薛绍微笑,“朱太监,天后娘娘圣意若何?”   朱八戒小声道:“天后就是想要通过公子的切身探查,了解一下程务挺这个人,究竟如何?”   “如何”二字,显得朱八戒问得非常笼统。但是薛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那一日在怡心殿烧尾宴罢后,天后曾私下对薛绍说,让他北伐之时多多的“亲近”程务挺。言下之意,就是想让薛绍做一回“密探”调查一下程务挺这个人的政治品德与政治立场,同时也暗示薛绍要提前与他建立一点私交为最好。   朔州一役,薛绍奇袭黑沙解了朔州之围,从此薛绍与程务挺成了“生死之交”。天后这时候派朱八戒来探问程务挺的虚实,那是最为合适不过。   薛绍想了一想,说了四个字,“足堪大任。”   朱八戒略微愣了一愣,“仅此一评?”   薛绍苦笑了一声,“那我还能如何说来?”   言下之意,难道让我跟你说——他足以接下裴行俭的班吗?那我不成了欺师灭祖的反骨仔了!   “那……李谨行老将军,与并州长史李崇义,如何?”朱八戒又问。   薛绍呵呵直笑,长安距离并州遥远,朱八戒出发之时并州一案还没有案发,他不知道并州之事是情理之中。   于是,薛绍将并州一案从头到尾简明扼要的对朱八戒说了。   朱八戒一听,既是惊愕又是欢喜,突然对薛绍迎头就拜,磕起头来。   “朱太监,何故如此?”薛绍连忙要拉他起来。   朱八戒大喜过望,拉住薛绍的双手激动的小声道:“公子立下如此奇功,小奴这是为你高兴、为天后高兴、为大唐的江山社稷高兴啊!”   “言重了,朱太监快请起!”薛绍用了一把暗力将他拉起来。   朱八戒激动得脸都有些发红了,眼睛也在发亮,兴奋的道:“公子放心,并州一案的内情,小奴会如实回报天后娘娘。天后娘娘必然大悦……公子,你前程无量啊!”   薛绍呵呵的一笑,不置可否。朱八戒能够在皇后为尊的皇宫内廷之中做到“内偈监”这样的重要高位,前提肯定是他得是天后的心腹。对于并州、李崇义以及程务挺这些人的内幕辛秘,他肯定是了如指掌。因此他才在得知“李崇义倒台身死”之后表示出如此的狂喜,那可是给天后除去了眼中钉和肉中刺,确实是奇功一件!   另有一个麻烦仿佛也是迎刃而解——正在秋瑟院里受苦的上官婉儿,也该是苦尽甘来了!   想到此处薛绍给朱八戒递了个眼神。这对朱八戒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在上官婉儿面前做下人情的机会?   朱八戒如果不是精于揣摩上头的意思,那他也就不可能做到内偈监的高位。收到薛绍这样一个眼神,之初经手过上官婉儿一事的朱八戒心领神会笑眯眯的一点头,表示“小的明白”!   薛绍心中畅然。   婉儿,恭喜你渡劫完成、浴火重生了! 第0308章 借力打力   朱八戒在并州逗留了数日,明查暗访,把并州一案的内幕弄了个清清楚楚。在此期间,薛绍只是负责了招待,没有对他的行为进行任何的干涉。反正并州一案薛绍没有什么好对朝廷与二圣隐瞒的,如实上报则最好不过。   不过薛绍还是多了个心眼,派了几名三刀旅的心腹兄弟,暗中注意了一下朱八戒的日常行程。以三刀旅的人如今在“侦察”方面的技能水准,派去盯一个宦官的梢,都显得有点大才小用了。   这一日郭元振来找到薛绍说,原本该去冀州一带征粮的武攸归和武懿宗悄悄的跑回了并州,并将朱八戒请去密谈了一整个下午,不知所谋何事。   薛绍心中略微一凛,自从上次和唐怀壁等人一同出现过一次后,这对武家兄弟就灰溜溜的离开了并州。这次听闻朱八戒这个天后的心腹来了并州他二人又悄悄的潜了回来,想必不会有好事。   薛绍心想,现在的朱八戒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被他从擂台上随便踢下来的小宦官了。虽然朱八戒在他面前仍然表现得像个下人奴才,但绝对不能因此轻看了他。   宰相门房尚且能抵得上一个七品官,何况是皇族的心腹?   因此薛绍打算不去向朱八戒当面求证,否则岂不是让他知道自己派人去盯了他的梢吗?   来个敲山震虎,朱八戒自己主动说出则是最好。否则,这人就不值得信任了!   当晚,薛绍照例像往常一样叫朱八戒来一起吃晚饭。朱八戒也仍像往常一样表现得诚惶诚恐不敢与薛绍同席对饮,自取一坐榻陪坐于郭元振与薛楚玉的次席,显得尤为谦逊与谨慎。   酒过三巡,薛绍给郭元振与薛楚玉递了个眼神,二人都以军务在身为由先行离席。   朱八戒的表情略微变了一变,今天这气氛仿佛有点不对劲……   “来,我们继续饮酒。”薛绍举杯。   朱八戒一向擅于揣摩上峰心思的“特长”顿时就发挥了。他非但没有举杯,反而避席而跪甚为惶恐的道:“公子容禀,可是小奴做错了什么事情,惹了公子不快?”   “噫,朱太监这是说的哪里话?”薛绍做错愕状,“我全无此意!”   “……”朱八戒低着头眼睛转了一转,说道:“那兴许……便是小奴做贼心虚了。”   “做贼心虚?”薛绍不由得一笑,“朱太监何出此言?”   “呃……小奴不敢欺瞒公子。”朱八戒如实说道,“在并州查访的这几日,大都督府治下有不少的官员与仕绅都频频的宴饮小奴,私下里也塞给了小奴不少好处。”   薛绍哈哈而笑,心说古往今来的太监九成以上都是贪财的,另有一成不贪的是因为他们贪不到。太监嘛,失去了做男人的权力同时也就失去了许多的权益与理想,除了多弄点钱享受生活,他们再也很难有别的什么追求了。   再者,内廷的宦官派到地方州县来办事,下面的官员如果不给一点孝敬,那简直就是“不合理”。这是上至帝王、下到庶民都知道的一项潜规则。只要不是干得太过份,任谁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朱八戒连忙道:“小奴本该早将此事告知公子的,又怕公子知道之后怨怼小奴,因此……”   薛绍摆了摆手,笑道:“朱太监,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我也是为官之人,知道官场如江河不可能清澈如许没有半点泥沙。你说的这件事情,根本就不算个问题。而且,我既不是御史法官也不是你的顶头官长,我也管不着嘛!”   朱八戒嘿嘿的笑了笑,小声道:“公子大度,小奴感佩。那些好处小奴早已将他分成了多寡两份。多的一份,小奴愿意孝敬公子!”   薛绍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这看起来像是“分赃”,实际上这好处还真是非收不可。不然朱八戒就会担心我薛绍会不会以此为把柄要挟于他,或者回朝之后告他一状。   水至清则无鱼,很多时候当官的人不得不收一点别人的好处。否则就会不合群,甚至会失去“自己人”的信任。   朱八戒一见薛绍没有拒绝那便等于是默认了,于是心头一阵畅然——这意味着,薛绍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通过一记试探,朱八戒觉得,此前他一直在心里掂量着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的一些事情,现在可以对薛绍说了。   “公子,小奴斗胆……乞退左右。”朱八戒非常小声的道。   薛绍摆了摆手,在一旁伺候薛绍用膳的月奴会意,马上亲自“清场”,膳堂内外全都没有闲杂耳目,连趴在屋顶上窃听的都不可能会有。   “有话请说?”薛绍问道。   朱八戒小心翼翼的走得离薛绍近了一些,在他身前跪坐下来,小声道:“今日,武攸归与武懿宗突然把小奴叫了去,问了许多的话,也交待了许多的事情。小奴心中忐忑拿捏不稳,不知如何区处,因此特意想要请教公子。”   “哦?他们不是冀州督粮吗,怎么还擅离职守跑到并州来了?”薛绍做惊讶状,说道:“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他们也对小奴描绘了一番并州一案的情形,却与公子说的、以及小奴自己调查得来的情况,大相径庭。”朱八戒面露忧色地说道,“他们说,是他二人早就查觉了李崇义有谋反之意,因此早就暗中策反了李崇义的孙儿李仙童和孙媳卢我,特意让他夫妇二人潜伏在李崇义身边。再有行总副大总管唐怀壁也是知情之人重大功臣之一,正是他们几人一同合力出手才平定了并州的叛乱。”   薛绍闻言笑了一笑,“还有吗?”   “他们还说……”朱八戒有点犹豫,小心翼翼的道,“公子涉嫌与李谨行、魏元忠、郭元振等人结党,并仗着有裴行俭手中的兵权撑腰,强行抢夺了他们平定叛乱的功劳,并且将他二人轰到了冀州去。除此之外,他们还说李崇义之死也是公子一手安排的。”   “我一手安排?我就是想安排也安排不了啊!”薛绍都有点哭笑不得了,“他二人怎么说的?”   朱八戒苦笑了一声,说道:“他二人说,公子暗中要挟李仙童与卢氏夫妇二人,要想活命,就必须提前杀了李崇义灭口。否则一旦到了长安,他夫妇二人就会落得一个谋反同罪。”   “可笑!他们一家人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薛绍连连摇头心中直骂,小人,没脑子的小人,编排他人罪名也不讲求一个逻辑!   “呃!……正因如此,小奴也就觉得他二人的话理不通,因此心中颇怀疑。”朱八戒说道,“当时小奴也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他二人回答说,薛绍是想趁此机会彻底的干掉李崇义,由此来向天后献媚邀宠,同时也能顺手清除执掌羽林卫的李尚旦。他二人说,薛公子打理的讲武院颇受李尚旦的遏制,因此薛公子早就想要铲除这个敌人了!”   “他们倒是挺能扯的。”薛绍笑道,“朱太监,刚才你说的这些我既不反驳也不解释。因为我相信你是个有理智的聪明人,自己会能做出一个真伪判断。”   朱八戒的脸色顿进变得苦恼无比,“公子,要辩真伪确实不难。难的是,小奴将要如何对天后回话呢?”   薛绍便笑了。   并州一案的事实,朱八戒了解得很清楚了。可是两个姓武的突然冒出来,非但想要抢功,还想借着他朱八戒的手来对薛绍进行一番打压。   薛绍不能不笑,这两个姓武的当真配得上一个后世的经典骂名——“傻逼”!   他们仗着自己是天后的侄儿、向来也算受宠,就妄图想让朱八戒做他们的走狗奴才,替他们办事。或许在他们看来,朱八戒既然是天后的人,那也就是他们的“家奴”。   但他们怎么不想一想,朱八戒除了是天后的人还是太平公主的贴身内侍。如果没有太平公主这个大靠山,朱八戒现在还不知道在内廷的哪个角落里洗马桶——他敢做出对我薛绍不利的事情吗?   “公子何故发笑?”朱八戒看到薛绍笑得那样戏谑和无所谓,心里反而是慌了,连忙拜倒下来小心翼翼的道,“小奴始终记得自己是太平公主殿下身边的一介家奴,那便也是薛公子的家奴!再者公子曾对小奴有着天高地厚之恩,小奴宁死不会做出任何对公子不利之事!……可是小奴也不敢得罪了那两位姓武的公子。因此还求薛公子赐教,小奴该要如何是好?”   “请起。”薛绍抬了抬手,微然一笑,说道,“他二人的用意,想必你是非常清楚了。”   “是,小奴清楚……”朱八戒老老实实的点头。   薛绍说道:“那你回朝之后,就按他二人所教授的言辞,向天后回报好了。”   “啊?!”朱八戒大吃了一惊,“这、这如何使得?那小奴岂不是要害了公子?”   薛绍笑呵呵的直摆手,“放心,不会。”   “何、何以见得?”朱八戒嘴里都有一点哆嗦了。   薛绍笑道:“如此惊天大案,岂是你一名内侍三言两语就能说了算的?事实摆在那里,公道自在人心,朝廷之上自有能人会将此案的真相查得水落石出。二圣必然自有明断。”   朱八戒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那小奴岂不是要犯了欺君之罪?”   “你只是被人胁迫。”薛绍笑眯眯的举起酒杯来,示意敬酒,“明白吗?”   朱八戒连连的眨动眼睛,心中一寻思,对啊,我就照着武懿宗的话去回报天后,天后是个明白人,肯定知道我是在“胡说八道”。她老人家一发怒,我就“被迫”如实交待是武懿宗让我如此回话——那天后还能怪我吗?都是她的两个好侄儿干的好事,我一个内侍家奴当然不敢得罪了他们呀!   如此,天后必然牵怒他的好侄儿!——好巧妙的借力打力!   思及此处,朱八戒表情极是难看的咧了咧牙,“薛公子,如此一来,小奴就算是死罪可免,活罪也是难逃啊!”   薛绍呵呵直笑,说道:“你回去后,先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对太平公主殿下说明。殿下必然不会让你受太多的苦,会在天后面前为你做保求情的。”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多谢公子赐教!”朱八戒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对薛绍拱手长拜,心里非常的恼火,暗说没来由的冒出两个愚蠢之极的蠢货,害得我夹在中间难于为人!   薛绍看到一向笑眯眯的朱八戒脸上都浮现出了一抹愠色,不由得心中暗笑:那两个跳梁小丑想要驱使朱八戒来对付我,却反倒得罪了朱八戒,最终还要在天后那里吃鳖。   做人能够愚蠢到这份上,也算是不容易了! 第0309章 新官上任   两日后,朱八戒离开并州回长安,薛绍托他给太平公主捎去一封家信。信中除了叙说两人的情意与思念,也提了并州之变的内情与太平公主在长安将要注意的一些事项,比如密切注意李仙童与武承嗣的动向,帮忙在天后那里担保一下朱八戒。   此刻薛绍感觉,在一些工作、生活、娱乐或者其他的方面,自己或许会有很多的红粉知己。但真正涉及到一些重要的事情,还是只有太平公主能是自己的得力帮手。二人虽然还没有正式成婚,但已经有了立场利益的统一与“团队”的默契。自己身边的其他女子,身份各异亲疏有差,但没有一个人能让薛绍将一些关乎命运的重大之事放心相托。就算是忠心一百的月奴,她办起某些事情来也是有心无力。   夫妻就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薛绍觉得,这句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朱八戒前脚刚走,薛绍回到大都督府就收到并州传来的一些消息。前方裴行俭的三十万王师终于集结完毕,并于前几日之内连续对突厥的大军发起了正兵讨伐。突厥人的可汗都落在了大唐的手里,再加上此刻他们急需用胜利来为自己正名、鼓舞士气,因此悍然迎战。   两军在长城以北的东于石谷及周边一带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战斗。在裴行俭的指挥之下,恶来将军程务挺作为勇战先锋连破敌阵,左翼李谨行与李多祚、右翼张虔勖等部尽数得胜三战三捷,突厥人直接放弃了黑沙牙帐、一溃千里向北逃遁到了于都今山一带。   三战下来大唐斩首万余级,救回此前被突厥人掳走的百姓三万余人、牛羊二十万余头,获得了一场巨大的胜利。   消息传来,自然是军民沸腾、一片欢庆。想必长安方面如果得知了详情也会扬眉吐气。   可是这对薛绍来说,却是一个不小的遗憾。他因为坐镇大都督府而错过了这样的一场大战役,失去了一次绝佳的煅炼机会。   不过近些日子以来薛绍在并州,也算是大有收获。一来是和司马柳盛等人一同料理军务民政,让他在理政方面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另一方面,也让薛绍积累了一笔宝贵的人脉资源——并州大都督府包括其治下的许多州县官员,都和薛绍混得很熟了。再加上薛绍此前平定都督府叛乱、亲自从监牢里放出一批人来,这使得他很轻易的就在河北这一带做下了不少的人情、笼络了大片的人心也竖立了一定的威信。   看不见的人脉资源,对初入仕途的薛绍来说或许比写在功劳薄上的军功,更加有意义。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两相对比,薛绍觉得自己要立军功还有得是机会,但短时间内就能经营起这么大的一张人脉关系网的机会,却不是时常都有。   所以,留守大都督府,还是值了!   几日后,薛绍派薛楚玉押运一批粮草与医药物资送往朔州,并托请他私下的问一问裴行俭,大概什么时候与突厥谈判?   草原幅原辽阔不亚中原,部族林立盘根错结,想要彻底的扫清草原,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年太宗皇帝“平定”草原,也只是打散了突厥人的主力军队、然后擒贼擒王捉了颉利可汗。   如今三场大捷,估计该是到了“挟胜而交”坐下来谈判的时候了。薛绍记得裴行俭曾经提过,要让他薛绍担任使者的重任。这可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岂能坐视放过?   哪怕是要牺牲一下色相,也无所谓嘛!   入夜之后,薛绍如同往常一样让月奴给他洗脚准备安歇。正要宽衣上床之时,郭元振突然跑来,在门外道:“公子,长安来人了!”   “谁来了?”   “梁郡公,李孝逸!”   薛绍心中一凛,李孝逸曾经四次担任过益州大都督府的长史。时下大唐有一说“扬一益二”,意思就是扬州是天下最为富庶的地方,益州其次。李孝逸能四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充分证明他理政是一把好手。二圣能把益州这个天府之国的重要政务交托给他,也足以显得对他的信任。再者薛绍早就知道,李孝逸与天后的关系非常密切、可以说是天后的心腹。   他在这时候突然驾临并州,肯定不是小事!   于是薛绍把刚脱了一半的衣服马上穿了回去,拉开门走了出来,“人呢?”   “已到大都督正堂!”郭元振答道。   薛绍一挥手,“走!”   李孝逸风尘扑扑面带倦容等在正堂,看到薛绍大步流云的走来,他马上起身非常热情的迎了上来,“薛公子,久违了!”   “李梁公,你怎么来了!”薛绍同样给予了热情的回应,“怎么也不事先通知,好让我有所准备、出郭相迎啊!”   “哈哈,薛公子说笑了!老夫岂敢让你屈尊来迎?”李孝逸说道,“老夫是为国事而来。并州军情紧急政务繁忙,老夫既不敢怠慢也不敢托大招摇。因此只顾披星戴月的赶路,三天行程一千二百余里,可把老夫累坏了!”   薛绍心中一亮,“莫非李梁公就是朝廷新任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   “是——检校!”李孝逸呵呵一笑,连忙拿出一封敕书来给薛绍看,说道,“事出紧急,朝廷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反复斟酌与挑选新任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因此权且就让老夫这个在长安吃闲饭的人,先来并州打理一番了。”   “李梁公说笑了。”薛绍笑着接过了敕书来看了看,说道,“以李公的声望和才能,绝对是胜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的不二人选。现在一时仓促,二圣只能权且任命你为检校官。等得北伐结束,李梁公肯定就是真正的长史了!”   李孝逸呵呵直笑,“检校也好,实官也罢,都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老夫不是特别在意。”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将敕书还给了李孝逸,心里却莫名的些怦怦跳了起来。   敕书上的那一笔娟秀的字迹,薛绍有几分眼熟——很像是上官婉儿的笔迹!   莫非她已经离开了秋瑟院,重回了天后身边用事?   无暇细想此事,薛绍忙道:“李梁公一路远来辛苦,先安顿下来好好歇息一晚。明日清晨我请大都督府柳司马,召请大小官员将佐一同来拜见新任的都督府长史!”   “是——检校长史!”李孝逸呵呵直笑,非常客气的对薛绍拱手而拜,“我初来乍道,一切都凭薛公子多多照觑了!”   “李梁公说这话,就太见外了!”薛绍笑道,“来人,赶紧打点宴席、收拾厢房,好生款待远道而来的李梁公!”   “多谢薛公子!如此,真让老夫有些受宠若惊了!”   薛绍看得出来,李孝逸初来并州显得尤为谦虚与谨慎。他来的时候没有半点招摇,到了并州第一件事情就是主动先拜访了我薛绍,自然是因为他知道我此前已经在并州打下了一些根基,有一定的人脉与影响力。有我薛绍的帮衬,他这个长安来的“空降兵”想要立稳脚跟可就容易多了!   如此看来,安排李孝逸来并州接任长史,应该是天后积极努力争取来的,是她下的一步妙棋。如果李孝逸能够从此在并州扎下根来,那么此前属于李崇义这个敌对派的并州大都督府这一方势力,都将被李孝逸收编,从而投效于天后的麾下。   二圣都想拔除李崇义,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天后好像还是棋高一招,她收获了最大的胜利成果,她笑到了最后!   稍后,很少吃消夜的薛绍,陪同星夜赶来的李孝逸小酌了几杯。二人都是心知肚明,眼下他们需要紧密合作,完成“接管并州”这一件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   大唐天下除了关中两京的政治中心,另有四大都督府显得极为重要。除了扬一益二,另外就是并州大都督府与幽州大都督府。扬益二州是经济重心,幽并二州则是军事中心。四大都督府当中,并州的政治地位显得尤为重要,因为它是李唐的龙兴发源之地,是大唐的北都,兼负北面的国防重任。   因此,大唐历来都是选任嫡亲的皇子遥领并州大都督,皇帝李治此前就被封为晋王,“晋”地即是并州一带。而实际执掌都督府军政要务的,则是大都督府长史。   眼下看来,如果李孝逸能够顺利接掌并州大都督府,那就意味着天后的势力从朝堂中枢向外有了一个重大的延伸,实力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薛公子,你此行北伐连番立下奇功,天后极其满意,连称欣慰、更称惊喜。”李孝逸对薛绍道,“那一日裴公的军情驰报送达之会,朔日大朝之上,天后当众宣读军报,朝野震惊一片欢腾。天后当众称说——吾婿,人中龙凤、千里驹儿!”   薛绍笑着摇了摇头,“天后谬赞了。”   “噫,老夫以为,不然!”李孝逸一本正经,而且压低了一点声音,小声道:“薛公子你想,天后日思夜想的就是能够有个得力之人,帮她打理军队方面的事情。近几年来,天后苦心孤诣的培养她的几个侄子,诸如武三思、武攸归与武懿宗等人,都在军队里担任中郎将以上的高职。可是结果呢?这些武家儿郎资质浅薄、能力平庸,没有一个能让天后满意的。若要在外臣当中选取股肱倒是有些人选,但外人毕竟是外人,哪里能比得上自家人呢?——薛公子此时横空出世、立下奇功,那是天赐瑰宝于天后啊!天后怎能不喜出望外呢?再者,薛公子不日即将与太平公主殿下完婚。驸马如此出色能干,二圣脸上也是颇现光彩呀!”   “李梁公,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在兵言兵,既然从了军就是一名军人,我做的都是一些份内之事。”薛绍略微笑了一笑,举杯敬酒,说道,“如今朝廷新任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已经到任,我终于可以回归军队做回我的本职了。李梁公,你来得正是时候啊!”   李孝逸笑眯眯的与薛绍对饮了一杯,听话听音,他赶忙问道:“薛公子如此急于回归军队,莫非,另有良图?”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大小的事情,都瞒不过李梁公这双慧眼。没错,裴公在前方朔州三战三捷重挫突厥,眼看到了收官扫尾之时。我岂能缺席?”   “三战三捷?太好了!”李孝逸喜上眉梢,连道,“薛公子当去、当去!”   薛绍笑了笑,估计李孝逸以为我是急着跑到朔州去争抢军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于谈判之类的事情,还是不对他讲了。   “既然如此,三日之后,我就将启程前往朔州了!”薛绍道。   “三日?”李孝逸想了一想,“好,老夫不敢耽误了薛公子。三日之内,老夫倾尽全力接手并州大都督府的军政要务!”   “好!”   薛绍心中暗吁了一口气,而且隐隐有些热血沸腾。   很好,终于要亲临十万金戈铁马的大战役现场了! 第0310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三天之内,薛绍和司马柳盛会同钦差李孝逸,在大都督府里召开了几次会议,并逐一和大都督府的重要官员和几位地方刺史、都尉都逐一单独的做了交流。李孝逸曾经四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对于料理民生政务、和地方官员打交道很有一套。再加上有薛绍和柳盛的帮助,他很快就在并州大都督府里赢得了一定的支持。   同时,下面的属官也进行了一番人员上的变动。为了维稳,薛绍建议李孝逸在大战结束之前不要进行太大的动作。李孝逸也聪明,趁着薛绍这个恩威并著、实力霸道的“军队留守”还在并州,他用雷霆手段拔除了大都督府的两名参军、一名主薄,以及一批追随此三人的地方州县上的小官员。   李孝逸说,那三个人都是跟随李崇义多年的心腹党羽,那些小官员都是从属喽啰。   薛绍见大打击面不是太大应该不会影响到大局的稳定,于是也就没有对李孝逸的行为过多干涉。他心想,既然李孝逸敢这么干,必然是早就得到了朝廷的默许与授意,在离开长安之前心中就有了这样的计划——这种原则上的大问题,谁也不好过多干涉。   不过李孝逸办事也算很有分寸。除了撤除三名大都督府的重要属官和一小批从属喽啰,对于大多数可查可不查的人,李孝逸大多是从轻发落或是既往不咎了。   因此,就算偶有一些怨言或是人心惶惶,但并州大体上还算是稳定。   这一来二去,薛绍又增长了不少的“经验”,一个最直观的认识就是——人在官场,人脉与人缘实在是太重要了。   就拿眼前的事情来说,李崇义在并州经营了这么多年,真要算起来,每个官员都可以是李崇义的“党羽”。因此,李孝逸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干掉。但是典型肯定是要抓的,那些“倒霉”了的人当中,有些的确是贪官污吏罪有应得,但另有一些大概就是因为在“上面”没有关系,或是平常不会做人、与同僚关系相处得非常差劲。   相信以后,李孝逸还会陆续对并州大都督府的属官班子进行调整。李崇义留下来的那一套原班人马、尤其是在大都督府里居于显要位置的骨干们,迟早都会被裁撤干净。   这就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官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李孝逸的突然空降让很多人措手不及,也让更多的人追悔不矣——原来李孝逸和薛绍是一路人马!那么真该早一点搭上薛绍这条关系,也好留待今日保全自己啊!   于是这三天的夜里,薛绍所住的地方频频有客来访,全都带着比较贵重的礼物,当然就是那些想要前来巴结讨好的人。   薛绍当然不会在这时候见他们了,那岂不是喧宾夺主、让李孝逸为难吗?——再说了,现在才来“临时抱佛脚”,早些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呢?还不是因为你们此前都瞧我不上眼!   于是,安大将军摇身一变成了门神,挡下了那些官员,说公子抱恙在身谁也不见。那些官员没办法,只好都灰溜溜的走了。   同住在大都督府里的李孝逸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嘴上不说心中暗悦——薛绍不收贿赂、不给这些人私下说情,那是把仲裁的权力全部留给了我这个新任长史,真是给足了我的面子!   于是,李孝逸也就给足了薛绍的面子——但凡以往跟薛绍和司马柳盛非常“亲近”的官员,只要没有犯原则上的重大错误的,李孝逸基本上都没有去动他们。   这是新官上任的潜规则,初来乍道,李孝逸不可能一下竖敌太多。同时,那些被宽恕了的官员心知肚明是因为薛绍他们才会得以保全,因此对薛绍更加的感恩戴德,这当然就使得薛绍在并州的恩威名望又得以大幅提升——李孝逸很默契的对薛绍来了一次“投桃报李”。   薛绍和李孝逸,从长安就开始的“亲密合作”,完美的延续到了并州大都督府。现在薛绍觉得,天后的确是善于“用人”。   要是换成别的一个大臣来接手并州,别说是配合得如此默契,说不定还要闹出矛盾、内乱不止了。   人事调整这件大事一旦解决完毕,李孝逸再要正式接手大都督府的长史工作,就显得非常的轻松了。   薛绍将军队后勤保障的任务全盘移交给了李孝逸,从此再也不用为那些粮草医药、民夫车辆的琐碎事情操心了。他顿时感觉就像是扔掉了重担身上一轻,心情都变得美丽了几分。   明天,即将就要离开并州去往朔州前线了。   在按受了大都督府的官员们的饯行之后,薛绍回了自己的住处打点行装。这种事情自然轮不到他来经手,月奴三下五除二的就一手包办了。剩下半天一夜的时间,心情尚佳的薛绍准备去并州城里走一走看一看。怎么说也在这里待了月余之久,平常公务繁忙少有闲暇去游逛,今日花上半天时间去看看并州地方的风土人情捎上一些土特产回去,走马观花亦是不错。   逛街仿佛是女人天性中的最爱之一,月奴听说此事顿时兴奋无比,赶忙换上了一身酥胸半露的女儿装要陪薛绍一同上街。   薛绍往她胸口一瞟,“太暴露了!”   月奴飞快的往胸口一捂,脸顿时就红了,“她、她们好多人,还不都是这么穿的?”   “你不行!”薛绍脸一板,一根指头插进了她的双峰之间,连根儿埋没。   “引人犯罪、惑乱民众!”   “公子稍候,请容月奴更衣!”月奴的脸红成了一片,连忙跑去换衣了。   薛绍闷声暗笑,这稀世罕见的玉峰奇景,当然只有我一个人才可享眼福!   正当此时,院外有人来了,一路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   薛绍认得那声音,损友郭元振来了。听他唱的歌词还颇为耳熟,正是薛绍当日在道观里题写的那首“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郭元振!”薛绍突然跑出去大喝一声。   吓了郭元振一弹,“干、干什么!”   “你警惕心太差了!”薛绍板起脸来,“如果方才我是刺客,你岂不是没命了?”   郭元振抓耳挠腮的哭笑不得,上前来笑道:“我这不是正陶醉在这绝妙的曲词之间么?——薛公子,你可真是风流大才啊!你可知你题写的这一首《采桑子》如今已然风靡整个并州?无论是官员豪绅府中宴客,还是勾栏酒肆风雅座间,若是没人弹唱这首《采桑子》,那都会显得不入流、会被人耻笑!”   薛绍便笑了,“这么说,你方才是出去风流潇洒了?”   “没有,绝对没有!”郭元振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已是将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会风流浪荡?”   薛绍笑道,“说下去?”   “咳……”郭元振的表情有点一尴尬,笑了笑说道,“眼看即将离开并州去往前方征战,不知何时得回。我便去了一趟柳司马的府中……一解相思之苦嘛!”   “这么快就打得火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薛绍呵呵直笑,突然脸一板,“老实交待,睡了没有?”   “啊?……啊!”郭元振猝不及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脸都红了。   薛绍是哈哈的大笑。   郭元振羞恼不已,“薛公子,你不地道!”   “我怎么不地道了?”   郭元振字正腔圆的道,“你既然已经答应了纳下柳司马的外甥女陈仙儿,这么多日子以来,都未曾去看过她一眼。你可知人家小姑娘对你是痴心一片,相思成疾?”   “痴心一片,还成疾?”薛绍不禁笑了,才见了一面,至于么!   “当真成疾!”郭元振说道,“我去了柳司马府上,隔着一座院子听到陈仙儿弹唱此曲,真是幽幽戚戚催人泪下啊,可见那小女子心中确实难受。有件事情你可能还不知道,陈仙儿自幼就在音乐与舞蹈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在并州一带闻名瑕耳,俨然一副大家风范——你真该去亲眼见识一下!”   “哦,敢情你是来当说客的。”薛绍笑了,自家兄弟,彼此实在是太了解了。   郭元振自知这么一点小心思绝不可能瞒得过薛绍,于是他嘿嘿直笑,说道:“薛公子,你就现身一下解一解小姑娘的相思之苦,又有何妨呢?顺便……咳,睡上一觉!”   “闭嘴!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薛绍没好气地骂道。   “别骂我,我是有样学样!”郭元振十足谄媚的样子,嘿嘿笑道,“如何,去一趟吧?”   薛绍回头一看,月奴已经换好衣服回来了,于是道,“去就去吧……但睡,肯定是睡不成了!”   然后两个大男人窃笑成了一团。月奴走过来看到他们这副样子,连眨了几下眼睛又不好多问,只在心中狐疑:看郭元振笑得这么猥琐,肯定是来约公子要去哪里寻花问柳了……   月奴心中隐约有些怏怏不乐,但不动声色的嘴上却道:“公子,我忽然感觉有些腹疼……不然我就留守家中,请郭将军陪公子一起去并州城里?”   薛绍一听,月奴是越来越细心、越来越懂事了。   郭元振略感惊奇的同时不禁对月奴肃然起敬、也对薛绍羡慕得要死——女人天生善妒,哪个男人不喜欢月奴这样“懂事”的女子作为伴侣呢?   两人都一同看着薛绍,等他表态。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既然身子不舒服,理当就医。月奴,跟我一起去,顺便去药肆看一看郎中抓几副药回来。你生病了难受,我会心疼的。”   “多谢公子……”月奴一下被感动得眼睛都要红了。   “啧啧,好一副郎情妾意啊!”郭元振煞有介事的道,“我郭某人何时能享有此等艳福呢?”   “少废话,赶紧走了!”薛绍猛推了郭元振一把,把手伸向了月奴。   月奴犹豫了一下……我一介奴婢和公子牵手,这种事情怎可发生?   “来!”   “是……”   月奴瑟瑟的将手伸了过去,薛绍一把将她和手握住,哈哈大笑的拉着她并肩而行。   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好兄弟与好女子从旁相伴一同游玩……自从离开了长安,薛绍的心情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和美丽过。 第0311章 全民偶像   并州不像京城长安那样的雄浑霸气,也不似洛阳的繁华似锦,但它独有自己的一份古都气息。   并州的治所太原城,即是古“晋阳”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成就帝王霸业的龙兴之地。大唐高祖李渊当年留守太原之时,就在此地起兵最后建立了唐朝。从此以后太原一直作为大唐的北都,除长安洛阳东西二京之外,北都并州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有着很高的地位。   唐人有着浓郁的郡望与门第意识,地域观念也很强。并州虽然富不及扬益、望不及二京,但并州人心中都有一股子优越感,他们有一点瞧不起外地人。   在并州人看来,普天之下除了长安人和并州人,其他的都是“外地人”。   因此,长安人仕在并州一直颇受欢迎被人高看一等。如果是长安来的贵族王侯就更不用说了,那绝对是一亮相就会成为众星捧月的人物。   薛绍与郭元振、月奴等三人都只着了便装,打算在并州城里逛上一逛、见识一番这里的风土人情。但薛绍的想法好像有点太过天真了,他刚刚在并州城的繁华集市上一亮相,马上就被人认了出来。   “看,长安来的蓝田公子!”一名妙龄女子远远的指着薛绍,惊喜地叫道。   薛绍闻声回头一看,那女子好似有些眼熟,仿佛那一日在道观中见过。   “当真是薛公子!”另有两个小女子跟着一起叫了起来。   旁边几名书生模样的人纳闷的道:“你们所说的,莫非就是作出那首《采桑子》的蓝田公子,薛承誉?”   “正是!”   “除了长安来的蓝田公子,谁还有这等的才气?”   “就是!除了长安来的蓝田公子,谁还有这等的风雅与俊逸?”   几名女子叽叽喳喳的吵嚷着,让那几名书生很没面子,其中一个讪讪的道:“既是风雅大才,理当结交拜会一下才是……”   “嘁!薛公子是你想结交就能结交的吗?”   那几名书生越发无地自容了,纷纷抓耳挠腮面红耳赤。   薛绍心头一阵大窘,摆摆手示意郭元振与月奴——赶紧走,不然又要像那天在道观一样,被包围了!   薛绍等人刚要混进人群之中开溜,一名在路边卖肉的屠夫大叔叫了起来,“喂,小娘子,你说的那位薛公子,可曾就是如今坐镇大都督府的那位薛承誉?”   “就是他呀!”   屠夫大叔马上抡起了刀柄子,把那几个书生女子吓了一跳,“你要做甚?!”   “莫非你敢伤了薛公子?”   “我等马上报官!”   屠夫大叔哈哈的笑,“你们误会了!薛公子少年英雄,还是我的恩人!早前朔代二州沦陷之时,我那老父与老母一同逃难南下,正是薛公子护着他二老一路安全的抵达了并州——我这是要割点羊肉去报答他呢!”   “原来如此!”小女子和书生们这才放了心,争嚷道,“那你还不赶紧去,薛公子要走掉了!”   “好嘞!”屠夫大叔砰砰的剁了几大刀子皮骨一阵飞溅,直接砍下了两片羊排连着肥美的羊后腿,左右双手各提一块发足狂奔,开始追逐薛绍。   “薛公子!薛恩公,万请留步!留步哇!”   薛绍回头一看,顿时大窘——这位胡子拉桩、长像非常野兽派的屠夫大叔跑来追我,是想要闹哪样?   “站住!”   月奴一声厉斥,一晃身已然拦在了薛绍的面前,冷面寒霜杀气溢溢。   安大将军的气场顿时镇住了那位野兽派的屠夫大叔,他慌忙停住脚,嘿嘿地笑道:“薛公子不要误会,小人没有歹意——只为当初你一路护送我老父老母逃难回了并州来,小人老早就想报答一回。只恨衙门的门槛太高、军队也不是我等小民可以进去,因此一直无缘得见公子之面——小人只是个屠夫,别夫他物,只能献上一些羊肉为公子煮汤!今日幸巧碰上了,还请薛公子不要推辞,收下小人这一点微薄心意!”   说罢,屠夫大叔当街一跪,双手将羊肉举过了头顶,非常的谦恭。   他这一闹,整个车水马龙的大集市上更加热闹了,很多人围了过来。人们争相口耳相传,这下都知道了薛绍的身份。   顿时,薛绍一行三人被无数的民众“残酷”包围了。有和屠夫大叔一样受了他恩惠的,纷纷挤了进来想要当面感谢一番;有仰慕蓝田公子蓝颜大名的少女与妇人,趋之若鹜争先恐后的要来一堵真颜;也有一些喜好文辞的文人墨客想要沾一点薛绍的才气,当然更不乏有人想要趁机巴结混个脸熟,若能得到这位长安来的贵公子的提携照顾,便是攀龙附凤了啊!   越来越多的人,跑来看热闹。整个大集市里顿时被堵得水泄不通,有些小贩连生意都懒得管了,先看了热闹再说。更为夸张的是,原本好好的在酒肆妓竂这种地方风流快活的饮食男女们,都纷纷跑上了街来非要亲眼一赌京城蓝田公子的风流神采,那些老鸨子和龟奴们拉都拉不住。   面对这样一群人的善意围攻,薛绍是头皮都发麻了。月奴和郭元振也一时没了主张——这些可不是敌人,总不能刀剑相向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吧?!   “公子,这……如何是好?”月奴拦在薛绍的身前,急切的问道。   薛绍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月奴从身前拉开,对身前众人抱拳道:“各位并州的父老乡亲们,薛绍这厢有礼了!”   薛绍这一拜,满场一片骚乱人们纷纷还礼。因为他们挤得比较紧,因此你撞我、我撞你,现场一片混乱。   负责巡逻城中的军士和衙役们匆忙赶来,一见百姓们把薛绍围在了核心,他们吓坏了,连忙挤进了人群当中来要保护薛绍。   薛绍良言相劝,让这些军士与衙役们不要伤害与喝斥了百姓们,他们并无恶意。   有了这些军士与衙役的做“保镖”,薛绍身边总算是安宁了一些。适才一群人挤过来的时候,薛绍感觉后背、腰间和臀部好像都被某些柔嫩的“咸猪手”偷偷的摸了几把,这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其窘无比!   “乡邻们还是都散了吧,莫要阻了薛公子的行程。如若耽误了公子的军政要务,是要吃罪的!”一名小校大声喝道。   这一声喝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人们不再纷纷挤涌上前了。   薛绍顺势说道:“以后薛某还会经常来并州,经常与并州的父老乡亲们见面的!今日请恕薛某有要务在身,就不大方便在此久留了!”   “对,大家不要误了公子的正事!”   “都散了、散了吧!让出道儿来!”   人们纷纷的道。   那名屠夫大叔仍是跪下在地上,大声道:“肯请公子效纳!否则小人一辈子良心不安!”   郭元振道:“公子,你就收下吧!这位大叔是位孝子,你就成全他一片孝心好了。”   “好吧……”薛绍无奈的笑了一笑,“月奴,收下大叔的礼物。回头你按市值赠送一些布帛给这位大叔。薛某在并州留守,岂能贪贿了百姓的财物?”   “薛公子,不必了!这是小人的对你的孝敬啊!”屠夫大叔急道。   “大叔若不应允,这肉我也就不收了。”薛绍认真的道。   郭元振从旁补充一句,“大叔,只能如此。否则,公子将要遭受非议。你也不想害了公子吧?”   “那便……只能依了公子!”屠夫大叔只得应允,表情颇显遗憾。   “月奴,收下。”   “是,公子。”月奴上前收下了羊肉,并将屠夫大叔扶起。   屠夫大叔感激涕零的对薛绍连连作拜,高声道:“乡邻们,薛公子不仅仅是天簧贵胄龙凤仪表,更是一位保境安民的英雄人物,还是一位清廉爱民的好官哪!我们一同请命让薛公子留任并州,如何?”   屠夫大叔这么一喊,方才略略散去了一些的人群马上又被调起了热情又涌了过来。   “言之有理!”   “薛公子,不如你就留在并州为官,不要再走了?”   “有你在我们安居乐业,不用担心突厥人来犯、也不用担心有谁谋反作乱!”   “若能时常得见公子仙颜,奴家们睡着了也会笑醒呢!”   “公子诗篇脍炙人口,小生若能第一时间拜读,此生无憾矣!”   ……   薛绍陷入了彻底的无奈与无语之中,这该如何是好?   城中集市里发生的这一幕,都惊动了大都督府。李孝逸闻讯吃了一惊,要是民众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伤害到了薛绍、或是惹怒了薛绍,如何是好?   于是李孝逸连忙派了一名校尉率领一百铁甲卫士到了集市,软硬兼施的疏散了民众,把薛绍解救了出来。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   薛绍本来是想出来逛一下街而已,不料大半个下午的时间他都只能在原地挪不开脚,连衣服都汗湿了。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街显然是无法再逛下去了。薛绍确定,下次再来并州城里抛头露面,非得乔装易容不可!   有了军士开道护卫,薛绍总算是突出了重围,安全抵达了司马柳盛的府上。郭元振心细,他对这些军士们说只在司马府中暂避,待天暗之后公子自行回府。军士们也都识趣,乖乖的走了。   进了柳盛家中,关上大门的那一刻,薛绍是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嘀咕道: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全民偶像不好当……好像还挺顺口,算是诗吗? 第0312章 冰与火   柳盛似乎知道薛绍会来,因此早有准备。府里很早就开始备宴了,因为薛绍在市集里陷入重围耽误了时间,因此午饭推迟到了傍晚。   薛绍大驾光临,柳盛率全家老小一起出迎,而且是跪迎,十分隆重。   稍有一点心眼的人都能看出,柳盛这是把薛绍当成了一条京城伸来的金枝和一条粗壮无比的大腿,想要死死的抱住。   为官之人有这种心态,不为过。   在诸多官僚当中,柳盛算是比较本份的一个人了,至少他没打算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献给薛绍,就是害怕摊上一个谄媚巴结的骂名。反之,为自己收养的外甥孤女寻找一个良好的夫家归宿,这件事情无可厚非,外人知道了反倒要称赞他这个做舅舅的厚道。   儒生好名,柳盛是个从儒几十年的仕大夫,家宅平陋门风严谨,生活简朴不置私财,他求的就是一个“名”。   薛绍与郭元振等人入席,按仕族待客的常例,该有乐舞助宴。柳盛说,小女仙儿犹善歌舞,不如就让她来助兴。   郭元振连声叫好,说久闻大名,今日正好一见。   薛绍道:“我虽允诺纳娶仙儿做我妾室,但我现在与太平公主已有婚约在身。为免今后家中不睦误了仙儿一生,回京之后我得就此事与太平公主相商。她若应允,此事方才得成。因此在我成亲之前,纳妾之事只得顺延。现如今仙儿不是我妾室仍是待字闺中,因此没有抛头露面为谁献舞之理。”   柳盛一听,这番话正合了儒家的“礼仪”,顿时对薛绍肃然起敬,拱手再拜,说道:“薛公子不愧是出身名门的贵胄公子,知礼尚法品行高洁,老朽惭愧!是老朽疏忽了!——眼下,不如就请乐班舞伎前来献艺助宴,如何?”   “好。”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心想,偏远地方的民风不像两京之地那样奢华与开放。京城仕大夫家中宴客请妓女佐宴都是常事,但并州这地方民风却偏向于淳朴。我是京城来的王公贵族,在地方为官做事就要入乡随俗小心慬慎。人们格外尊敬的同时也对我实行了“双重标准”的严格要求。一旦我做出了稍有不合礼法之事,就能被一传十、十传百,小事也能被无限放大。传到别有用心的人耳朵里,一本奏到长安,那就可能变成多种罪名。   京城来的人到了地方为官,就是有着这样的难处。这也算是薛绍最近才有的感悟。简言之,就是——地位超凡,双重标准。   郭元振在一旁直翻白眼,心想看到陈仙儿的绝妙乐舞只有薛绍一个人能够大饱眼福了……   仕族正宴,除了月奴这种从旁侍宴的婢子,女眷是不会入宴的。因此宴席只有薛绍与郭元振及柳盛三个人彼此推杯换盏,另有一班儿乐工在隔帘之后吹奏一些悠扬的丝竹曲乐。   席间三人只是随意的聊了一些无关轻重的话题,这饭就算吃完了。薛绍便要辞行,打道回府。   这一下柳盛和郭元振都急了,同说,公子何不见仙儿一面?   薛绍自然是推辞了一番,郭元振与柳盛一再坚持,薛绍只好“如命”。   柳盛亲自领着薛绍一人到了一间后院,院门还上了锁,里面立着孤零零的一栋绣楼,陈仙儿就住在上面。   薛绍看到柳盛在开锁,问道:“司马何故将此院锁上?”   柳盛答道:“这锁,锁的不是仙儿,而是公子的名声。”   “何意?”薛绍不解的问道。   柳盛拱手拜道:“仙儿既许公子,就得为公子恪守妇道,不得私自外出。因此至从那一日从道观回来之后,仙儿就独居此院再无外出,院门也上了锁。除了一名侍婢从旁伺候,早晚送些日常用物与饮食,再无闲杂人等出入此地。”   薛绍头上差点冒出几条黑线,儒家仕大夫的家风规矩,当真森严。还好我时时都在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否则还要被柳盛视为轻佻浮浪了。   “公子,请!”柳盛站在院门口不肯上前了,请薛绍独自一人登楼。   薛绍点点头,走了进去。   天色已黑,绣楼上亮着一盏灯。薛绍走到楼下对上面说了声,“陈姑娘,薛绍来了。”   “公……公子,请!”陈仙儿的声音里明显透着一丝慌乱。   楼上马上跑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显然是陈仙儿的贴身丫鬟,只对薛绍拜了一礼,匆忙就跑了。   薛绍不禁感觉,这是要让我今晚就洞房花烛吗?   登上小木楼,房门关着,薛绍敲了敲门。   “公子请进。”   “薛某无礼,这便进来了。”   薛绍言罢推门而入,顿觉眼前一亮!   那一日在道观里见到陈仙儿,她被包围在一群姑娘中间并不起眼。因为是去崇拜仙道,当时她面无敷粉衣着也是简朴。   今日,陈仙儿却是穿了一身缀着金丝的火红色胡族舞胡,及腂的裙裾呈三角形状,角尖挂着金黄的铜铃叮咚作响。戴着一顶尖尖的柘枝胡帽,穿一双脚尖高高翘起的凤羽舞靴,妆容明显也是精心装扮过了,显得十分的艳丽。   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妖冶!   “姑娘这是……”薛绍不禁有些好奇,哪有大姑娘在自己家中穿成这样的?   陈仙儿满面通红有些窘迫不安,不敢直视薛绍的眼神,款款一拜说道:“小女子早前是曾准备,为公子献上了一曲胡旋柘枝舞的……因此才作这副装扮。”   “哦,原来如此。”薛绍笑了一笑,“倒是薛某辜负了姑娘一番盛意了,抱歉。”   “公子恪守礼法,并无差错。”陈仙儿低着头,小声道。   薛绍更觉好奇,观其言、视其情,陈仙儿的确是一位典型的小家碧玉,而且是家教非常严格、知书达理小心慬慎的那种良家闺秀。可是她眼下的这副装扮却是奔放如火,让人一眼看到她就能勾起强烈的征服欲。   “既然姑娘早有准备,薛某不忍辜负。”薛绍自便坐了下来,说道,“不如,就请你在这里跳上一舞吧!”   “公子有命,小女子必然遵从。”陈仙儿款款一拜,先行上前来给薛绍倒了一杯浓稠的羊酪呈上。   然后她走到了堂中,正欲起舞,却是一愣,“公子,小女子起舞向有曲乐,眼下……”   薛绍不禁一笑,以往蓝田公子正是精擅此道,我正好捡个顺手便宜,拿来便用。   他起了身来走到一旁,看到厢房之内摆满了各种的乐器。他信手拿起一面竖箜篌来,“龟兹乐,如何?”   “龟兹管弦特善诸国,箜篌尤佳!”陈仙儿的眼中绽放出异样的神采,“并州之地,仙儿还从未见到有谁,能将箜篌奏出美韵之来。”   “那你今天可以见到了。”薛绍呵呵一笑,拿起箜篌走到一旁坐下,信手将琴弦一拨,“本朝依照前隋旧制,沿用隋炀帝所制《九部乐》,其中一部就是《龟兹乐》。薛某不才曾在宫中听闻此曲,心下爱之,因此多有习练。今日就为姑娘伴曲,若有不妥之处,姑娘莫要耻笑。”   “公子……请!”陈仙儿的表情之中充满期待。言罢此句,她站在堂中摆出一个起舞姿势。   薛绍一看,她这是佛家“飞天神女”的姿态,后世敦煌壁画之中常见此态——扬手起袖引颈望天,单脚着地身形斜立,摆出这样的姿态来要求腰肢非常的柔软而且有着极强的平衡能力,不亚于杂技与体操。   光是这一个起舞的姿态,陈仙儿就展现出了超一流的舞技水准。   薛绍心动手动箜篌弦动,龟兹乐起。   音乐响起的一瞬间,陈仙儿不觉芳心震颤:真不愧是京城来的贵族公子,曲世非凡之极!   身随心动,原本十分文静恬淡的陈仙儿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热情如火的胡族女子,柳腰扭摆脚尖踢踏,飞快的旋转舞动了起来。尖尖的胡帽像个陀螺一样飞快的旋转,凤羽舞靴在地板上踩踏出节奏感非常强烈的踏声,裙裾上的铃裆合着音乐的节拍清脆作响,与箜篌的音乐相得益彰。   要跳这种胡旋舞,必然要求舞者的节奏感非常强烈、身形也很灵活。   院外,郭元振听到小楼上传来的箜篌与铃铛声,非常嫉妒的直撇嘴,“可惜郭某人没那眼福,一睹陈姑娘的绝妙舞姿……不过,能听到她弹奏出如此优美的箜篌倒也不错!”   月奴在一旁非常鄙夷的直撇嘴,“郭将军,原本月奴以为我已经算是很笨的人了。没想到,你比我更笨。”   “呃……安大将军,言下何意?”郭元振窘态的问道。   月奴笑道:“你也不想一想,陈姑娘能够一边奏乐,一边起舞么?”   “对啊!”郭元振一拍脑门儿,“那这曲子该是薛公子奏的了?……真是奇怪了,薛公子居然能还精擅此道,郭某可是从未听闻!”   “那是理所当然才对。”月奴神色颇为自豪的道,“大名鼎鼎的蓝田公子,诗赋曲艺无一不精。区区箜篌,何在话下?”   “这倒是、这倒是。”郭元振讪讪的道,“安大将军,郭某想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道。”   “大男人,扭扭妮妮。”月奴鄙夷的道,“有话就说。”   郭元振干笑了两声,说道:“我就是想知道,月奴姑娘眼见薛公子正在拈花惹草,心里吃醋吗?”   月奴恨恼的瞪了郭元振一眼,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好,就当郭某没问!”郭元振幸灾乐祸的嘿嘿暗笑。   月奴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出,说道:“月奴从来不敢忘记,我是公子的侍婢。是下人。月奴能够得蒙公子宠爱已是殊荣,何敢多想?”   “……”郭元振略微怔了一怔,好死不死的道,“那意思就是说,安大将军心里其实也是吃醋的了,只是不敢发作?”   月奴这下恼了,银牙一咬恶狠狠的瞪着郭元振,“郭将军,月奴久闻你文武双全,尤其练了一手好拳脚——不如你我就着此曲比划一番,曲终之时谁能安然站立,便是算赢?”   “啊?”郭元振连忙跳到一边,“不、不用了!不用了!……郭某仿佛是吃多了有些闹肚,先行方便!”   “站住,别跑!”   “安大将军莫追,我真是要去茅厕!”   “贪生怕死!胆小鬼!”   绣楼中,薛绍弹得兴起,陈仙儿也是舞到了兴头之上。   陈仙儿心中很是激动,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将龟兹乐弹得如此的美妙与激扬,她不禁芳心震撼、甚至充满感激——这是才是真正的音乐、这才是值得我为之翩然起舞的好乐啊!   人生能得这样的生音,再无所求!   薛绍也算是眼界。没想到看起来那样文静恬淡的陈仙儿,跳起舞来就像是一朵火焰,焰意熊熊热情奔放,非但是赏心悦目,还能勾起男人心中本能的欲望。   冰与火,仿佛在她的身上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浑然天成!   薛绍与陈仙儿,曲舞合碧,俨然天衣无缝。   至此薛绍相信了,郭元振没有骗他。陈仙儿在音乐与舞蹈方面,的确有着惊人的天赋。作为一名王公贵族而且此前与太平公主在一起多时,宫廷之中的绝顶舞伎的表演,薛绍都见多了。但还真没有谁,能把舞跳得像陈仙儿这样惊艳与完美。   那身段、那舞姿、那表情,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销魂!   ……   曲毕,舞罢。   陈仙儿拜伏于地,薛绍起身立起,独自一人为陈仙儿这位绝佳的舞者,鼓掌赞美。   陈仙儿舞出了一身香汗来,此刻,眼泪也都流出来了。   心中期待了多时的知音,竟和梦中的如意郎君完美的合成了一人,陈仙儿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庆幸,总之,这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下来。   薛绍不由得一愣,连忙上前矮下身来,“姑娘何故哭泣?”   陈仙儿低着头不敢看薛绍,摇头,抹泪。   “可是薛某唐突了佳人,有不当言行?”薛绍道。   陈仙儿仍是拜伏于地的摇头,摇得更快了。   “姑娘请起,坐下说话如何?”薛绍道。   陈仙儿犹豫了片刻,仿佛是鼓起了勇气,仰起头来看向薛绍,突然道:“公子,你带我走吧!”   薛绍与之四目相触,看到了眼神之中的炽热与期待,不由得略微怔了一怔,点点头,“打完仗后,等我回长安之时,自会带你一同回去。”   “公子天簧贵胄人中龙凤,仙儿原本不该高攀。”陈仙儿说道,“但天意如此,公子是我知音……此生,仙儿不求公子怜爱疼惜,但求跟随于公子身边,偶尔能够得闻公子绝妙曲艺,为公子献上一舞……仙儿,此生足矣!” 第0313章 驸马的抗争   星月当空,薛绍与月奴及郭元振三人,结伴回返大都督府。   一路上,薛绍比较的沉默,自顾想着一些心事。   郭元振既然快是柳家的女婿了,自然比较关心自己的“小姨子”跟薛绍相处得怎么样,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莫非仙儿无状,冲撞了公子令公子不快?”   “没有。”薛绍道,“她很好,冰清玉洁温婉贤淑,而且能歌善舞颇富风情。”   郭元振心中略畅,再道:“那为何公子沉默不语,有些闷闷不乐呢?”   “没有。”薛绍勉强的笑了一笑,说道,“只是觉得,刚刚与仙儿生出了一点好感马上就要仓促的分离,再要相聚不知是何时,因此难免有些惆怅。”   “呃……”郭元振一时无言以对。心想,以我对薛绍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对任何一名女子有着如此的“留恋”之情的,哪怕是太平公主那样的天香国色、天之骄女,薛绍要从军也是说走就走,没有半点含糊与不舍。再者近一点的有仙女一般的玄云子,至从那一日相见之后,又几时见过薛绍再去见她一面?   别说是见,薛绍提都未曾再提起过!   所以郭元振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诚然薛绍很风流。但是他更多的心事是放在政途与军事上的。除非特别轻松有了闲时空暇,他的风流之心才会略显活泛。眼前正要前往朔州应敌,薛绍绝对不会因为仙儿之故心生留恋与不舍之意——也就是说,薛绍方才那是一句客气话,是在教我如何给柳司马回话!   月奴跟随薛绍这么久,她当然是了解薛绍的。她听到薛绍这话也是心中有数,因此只是沉默不言。   郭元振见薛绍都用上了“托辞”,因此不好再追问下去,只道,“仙儿得侍公子,的确是她的福份。”   从此一路再无多话,三人回了大都督府,各自回了住处歇息。   到了将要睡下,月奴给薛绍洗脚之时,方才忍不住问了住,“公子,你今日仿佛有些心事?”   薛绍正捧着一本兵书,就是裴行俭传与他的《兵法四十六诀》在细读。听月奴这么一问,薛绍就用书本不轻不重的在月奴头顶上拍了一下,“好好洗脚!”   月奴慌忙应了一声“月奴多嘴”便不敢再言,只顾低头洗脚了。   薛绍斜瞟了一眼月奴,见她一副害怕与惭愧的样子,心中暗自叹息:月奴,不是我刻意要对你隐瞒,还有郭元振,我也把他当成亲兄弟一般——但是有些话,我是真的不对能你们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难道要我告诉你们,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我因为两个时代的巨大差距对我的内心产生了冲击,从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吗?   此刻薛绍心里就在想,虽然我来了大唐这么久了,自我感觉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时代的一切生存法则与生活方式。但有些事情,仍然会对我这个二十一世纪人的思想,产生冲击。   今天亲眼见识到陈仙儿之后,薛绍才发现,自己之前好像有些太过“小看”她了。   因此起初,薛绍以为柳盛是为了政治前程要对自己进行一番巴结。自己也正好有用得着柳盛的地方,因此没有拒绝他献上自己收养的外甥女。这件事情说白了,就像是一场“政治交易”。而陈仙儿在薛绍的眼里只是一个交易的筹码而已,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亲自接触了陈仙儿之后薛绍才发现,无论是按照现在大唐时代的审美标准、还是现代人的审美标准,她都是一个不扣不折的美女。而且她能歌善舞精通音律,有这样的女子从旁相伴必然能使生活充满情趣。再加上她温顺柔婉的古典性格,这样的女人归讨男人喜欢。   以陈仙儿这样的条件,嫁一个好人家半点不难。哪怕是被选入宫掖,凭她的美丽温柔与能歌善舞,要博得君王的宠爱都不是难事。   可是陈仙儿偏就以嫁给一个识得风雅的贵族男人为毕生之幸,哪怕是做妾也再所不惜——二十一世纪哪个女人会甘心做一辈子小三,与另外一“些”女人共侍一夫?   两世为人,生活细节上的差别并不重要,最让薛绍印象深刻的是不同时代的人们在意识、观念与理想的差距。   而且,薛绍遇到这种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   正是这一点一滴的积累,让薛绍的“三观”仿佛有了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变化。他觉得,大唐这个“男权世界”的生存法则,看来是不容自己不去接受了。   大唐的贵族男子,的确享有很多的特权,非常的幸运和幸福。   可是薛绍同时也清楚,自己即将成为大唐的“驸马”,自己纳回的小妾是要和太平公主去抢枕头的——这位宠冠天下的天之骄女,会做何反应呢?   陈仙儿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自己,自己又将如何回报她呢?   所以薛绍觉得,陈仙儿的主动垂青其实是一个“幸福的烦恼”。   推卸掉,那自己简直就是虚伪得不配再做个男人了;收下,又将面临着太平公主的嫉妒——张窈窕前车之鉴,可不能再一次疏忽大意而害了陈仙儿!   所以薛绍得想个万全之策,力保陈仙儿不被太平公主的妒火烧伤,顺利将她纳回家中作为妾室。   而且,此事必须成功!   在大唐这个男权社会里,身为一名贵族和官员的男子不纳妾是不合常情、甚至是违法的。如果自己做了驸马就连妾都不可以纳,那在他人的眼里看来自己就只是一个皇权的附庸和玩物,就是一个吃软饭的花瓶男人——那还谈何自强自立、改变命运呢?   所以,纳妾之事并非只是薛绍为了“下半身”着想的一点淫乐之心,更是改变“下半生”命运与人生定位的标志性事件。   陈仙儿的出现,使得一场“驸马的抗争”大战,已经在无形之中拉开了战幕。往小了说,这是公主和驸马之间的“战争”,而且是枕头间的战争;往大了说,“驸马纳妾”甚至可以视为是对皇权的一种挑战。   薛绍绝对不会再次忽视太平公主的“皇族本性”——唯我独尊,威严不容亵渎。世俗的法则与道德,是不会对她产生太多的约束力的。   好好哄着,太平公主可能比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万一真的激怒了她,一旦她的皇族本性爆发出来,那绝对是狠辣无比、六亲不认!   女人,毕竟是天生善妒的。   万一让太平公主知道了郭元振与柳盛等人是怂恿薛绍纳妾的“帮凶”,太平公主就算不会把薛绍怎么样,暗底里要整死陈仙儿和郭元振这些人来泄愤,还是很轻松的。就像当初太平公主派出琳琅去杀了张窈窕一样,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不了多少。   所以,薛绍还怎么能把这些事情和郭元振以及月奴去说呢?   这一场关于纳妾的、没有硝烟的战争,薛绍注定是孤军奋战,不会有任何的帮手。交战的“敌人”,还正是自己未来的老婆、大唐最尊贵的公主。   这其中的微妙和利害,作为驸马的“幸福的烦恼”,非外人能懂。   ……   次日清晨,薛绍与郭元振等人整好了留守并州的三刀旅数十人队伍,准备离开并州大都督府前往朔州前线。   新任长史李孝逸率领并州上下的所有官员和将弁,还有并州的豪绅百姓们,一路夹道欢送,一直送到了并州城北的十里开外。   薛绍此次南行并州,本来是来“渡假”而已,却不料误打误撞解决了一场政变风波。再加上他此前在朔代二州陷落之时,扶危救困的带回了不好逃难的军民,使得他在并州赢得了极大的赞誉与极多的拥护。   薛绍勒住马,回马拜别这些人,“李长史,诸位上官、同僚、袍泽和父老乡亲们,都请留步,不要再相送了。再送,都要到朔州了!”   李孝逸这些人方才止步,一同拜别。   有些受过薛绍恩惠的百姓当场跪伏于地,肯求薛绍在大军凯旋之后能够再回并州来,让他们有机会“报恩”。   沿途黑压压的跪了一片,甚至哭声不绝。百姓们很是舍不得薛绍离开这里。   此刻薛绍感觉,大唐的百姓真的是非常的“淳朴”。   身为贵族和官员,其实是吃的穿的都是来自于百姓,自己何时挥过一次锄头、织过半丝的布匹?可身为衣食父母的百姓们,一旦得到一点点官员和贵族的善待,就会死心榻地、感激涕零。   此刻薛绍心中升起一个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念头——好好打仗,绝对不能再让北方的恶胡,伤害到我大唐的百姓!   一路烟尘,披星戴月。   薛绍一行人很快就抵达了朔州,与之同时赶到朔州的,还有一只来自东北的大唐正规军人马,营州都督周道务所率领的数千骑兵。   二者在朔州城外的野地相遇,相互一通报,周道务这位封疆大吏、一方军帅,居然主动亲自上前来与薛绍叙话。   薛绍初时听到周道务的名字,就觉得特别熟悉。细下一想——对了,这位营州都督周道务算起来还是我的“姨父”。他的妻子是临川公主李孟姜,是太宗皇帝与韦贵妃所生的女儿,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妹。当然更重要的是,周道务是周季童的父亲。我曾经在长安暗助周季童打败李仙童、夺得了左奉宸卫将军之位。难怪他要亲自上前来见我了。   薛绍心里有点窘窘的嘀咕,我要不要向这位做了几十年大唐驸马的姨父,讨教一下人生经验呢? 第0314章 美男计   论辈份,周道务是薛绍的姨父;请资历,周道务带兵几十年,算是军方的一个老宿,是薛绍的前辈。不过周道务可没有在薛绍面前摆出任何一点前辈的架子,非常的谦逊和低调,迎请薛绍与之一同进城拜见主帅裴行俭,而且在进城门时坚持让薛绍先行一步。   与之同来的数千营州将士可是都看在眼里,他们很纳闷,我们的周都督为何对这个年纪轻轻、麾下人马不过数十人的后生,如此的谦恭呢?   政治,离这些普通的将士实在太过遥远了。   周道务的心里清楚,这个年纪轻轻初入仕途的准驸马薛绍,绝对是一个狠角色。别的不说,他的儿子周季童在左奉宸卫里和李仙童比肩争斗了十年没分出个胜负,薛绍卜一出场,翻手覆手之间就把周季童推上了去、把李仙童赶出了长安。   周道务感激薛绍之余,心里也难免会有些害怕——如果当时的事实颠倒过来,是周季童被赶出了长安,那么自己现在还能带着兵马来参加这一场北伐吗?或许早就和李崇义一样,被赶尽杀绝了吧!   有了这些前事和觉悟,周道务在薛绍面前是大气都不敢吐,哪里还有一个姨父和前辈的样子,处处细节都反过来表现得像是薛绍的晚辈和下属。   二人进了朔州,刚到行军总管府前,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澎湃的军鼓号角之巨响,这是主帅在召集诸君将领召开军事会议了。   薛绍与周道务一想,来得正好。于是二人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总管府大厅,看到裴行俭与程务挺正在站在一张壁挂式的皮革军事大地图前对语。   两人上前参拜,裴行俭顿时一乐,“二位驸马同时到达,老夫有失远迎哪!”   众人都一起呵呵直笑,裴行俭这个老爷子,私下里还是挺随和挺风趣的。   很快,诸军将领听到了鼓角之声或是得到了斥侯传令之后,先后赶到了总管府来议事。看来今天还是一次比较重要的军事会议,全军上下凡五品以上郎将基本上都来了,济济一堂近两百人。   薛绍在这其中,可是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有李谨行和李多祚,在长安时见过的右羽林卫将军张虔勖,讲武院出来的程伯献、程齐之、刘冕和崔贺俭,还有薛楚玉也来了。   其实薛楚玉现在仍是八品的低级军官品衔,但他能够出席这样的军事会议,没有任何人会表示出任何的异议。   奇袭黑沙一战薛楚玉获得了策勋八转,加上以前的军功,他要晋升为五品以上将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不过大唐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命,必须由皇帝亲自来经手。因此薛楚玉和薛绍一样都得要回朝之后论功升赏。   此外,薛楚玉自从上次押送粮草与医药物资来了朔州以后,他的身份就变了。这位有着万夫不挡之勇的青年将官,受裴行俭之命开始统领主帅的帐前亲勋精锐部队,也就是三十万大军当中最为灵活机动、战斗力最强的王牌尖刀部队——“中军越骑”。   在最近一次的与突厥会战中,初来乍道的薛楚玉仅仅率领五百中军越骑勇士参战,但他们一口气斩杀了敌方将领四十多名,将突厥敌军的帅旗都给斩断拖回了本阵之中。   阿史德温傅险些被生擒,头盔都被薛楚玉挑落,披头散发的一路落荒而逃。   仅此一战,“玉冠将军”薛楚玉的大名就在三十万大军当中如雷贯耳。因为他此前跟随薛绍奇袭黑沙获得了“跳荡”降功,因此他又有了一个绰号,叫做“薛跳荡”,他麾下率领的中军精锐骑兵,也被冠上了一个极富传奇与颂扬彩色的美名——“跳荡军”。   好钢用在刀刃上,裴行俭的这一双识人慧眼绝非浪得虚名。   稍后会议便开始了。   原来裴行俭今天召集全军五品以上郎将大集会,是要安排进行一场大型的军事演习,全军三十万人将要在三天之后、在长城以北的大漠荒原之上,演练“七军六花阵”。   大军刚刚三战三捷,裴行俭担心全军上下因此滋长起一股骄傲与懈怠的情绪,因此用大型军事演习来保持士气与斗志,不让将士们松懈下来。此外更重要的意图,当然也是让刚刚溃败逃散的草原叛乱部族们一睹大唐王师的赫赫兵威,从意志上对他们进行打击与摧毁。   随后,裴行俭开始对全军的将领分派军事任务,担当演习中的不同角色。新来的周道务所部大家都不熟悉,因此被指派为“假想敌军”,让他负责冲击七军六花阵。而其余各部除了守好本阵还必须要严密配合,要是有哪一方出了错导致失败,那也和战前临敌一样,是要受到军事制裁的。   薛绍记得,七军六花阵是卫公兵法当中阐述最多、最为经典、也是大唐的军队用得最多的一种临敌阵法。它的历史可就真是渊远流长了,可以说它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的冷兵器战争史。它最初的起源是黄帝在《握奇文》当中所述的丘井五阵法,后来姜太公将其改造为太公阵,再有春秋战国时的司马穰苴、管仲与孙武这些人先后将其改造为五行阵与五行八卦阵等等,诸葛亮的八阵图也是在此基础之上有所增改而成,直到前隋名将韩擒虎将八阵图改为“九军阵法”。韩擒虎是李靖的舅舅,他将这个阵法传予了李靖,然后李靖这位兵家奇才又因时制宜,将其改为了现在这一种适合大唐军队来用的“七军六花阵”。   所谓七军,就是主帅麾下所有军队分为七个部分,分别是前后左右四军、左右虞侯军和中军。中军自然是主帅亲自率领,其余六军以主帅所在的中军为圆心,均匀排列在一个近似于圆的阵地上,像是一朵花的六个花瓣。这样,主帅所率领的中军到任何一只部队的距离都是相同的,这便于中军随时往来策应与救护。同时,这也能确保主帅的命令能够从最近的距离、用最快的速度传达到任何一只下属部队。   七军六花阵看似很简单,几乎大唐所有的带兵将领都在用。但就像所有的国人都在写汉字一样,有的成了书法家有的写出来惨不忍睹,裴行俭就是当世公认的七军六花阵之大成者。   薛绍心想,来得正巧,可以跟老狐狸现场学习一下如何用最简单的古战阵法,发挥出最为强大的战力。   正琢磨着,裴行俭突然唤道:“右卫勋一府左郎将,薛绍何在?”   “末将在!”薛绍出班应诺。   好多人一起扭头看向薛绍,一片窃窃私语响起——   “这就是快要成为驸马的那个薛绍?”   “裴公新收的门生?”   “上次奇袭黑沙的旅帅?”   “怎么看起来就是个鲜衣怒马的美郎君,不像个打硬仗的将军呢?”   “谁知道呢?或许是徒有虚名,又或许是人不可貌相?”   薛绍不由得婉尔一笑,军人不像仕大夫那样有城府都比较耿直,有什么话他们都会直接开说。这些疑问和议论,看来很具有代表性。   裴行俭对这些人的疑问和议论视而不见,说道:“你来辅佐周道务一同用兵,破我七军六花阵!”   “啊?”薛绍一愣,几千人进攻三十万人,老狐狸,刚来就这样整我?   “你有何疑问?”裴行俭平声静气道。   “没有疑问,末将领命!”薛绍抱拳应诺,然后退回了班列。   和薛绍站在一起的程伯献等人幸灾乐祸的笑作一团,纷纷低语道——   “这下你惨了!”   “我们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你最好别遇到薛楚玉率领的跳荡军,不然一定会被揍得很惨!”   薛绍很不屑的斜眼瞟着他们,真是误交损友!   军事会议继续进行,裴行俭与程务挺分别把命令与任务下达分派到每一个将军的手中,明晚,三十万大军就将开始在长城以北,陆续集结到方圆百里的地界各自摆开阵势,开始一场大操练与大讲武。   薛绍一直都很好奇,在没有现代化无线通讯技术的古战场时代,一名统率数十万人的将军,是如何在延绵百里的大战场上,指挥全军进行作战的呢?   现在,终于可以亲眼见识一回了。   更为难得的是薛绍自己还将扮演一次重要的“反派”角色,亲自和大唐军神裴行俭和他麾下的三十万实地切磋一回。那么,现代化的特种作战理念与传统的兵法的碰撞,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和结果呢?   所以,薛绍心里很是有些激动和期盼。   会议散后,裴行俭叫薛绍把他麾下的三刀旅的人都集中到了一起,站好列队等候训话。   三刀旅的人都暗暗有些激动,因为裴行俭此前早有承诺的,等薛绍从并州“休假”回来,裴行俭就要正式的提拔三刀旅的将士们,给他们任命不同的军官官职。同时三刀旅的人也有些惆怅,这也就意味着,薛绍和三刀旅的所有人,将要分道扬镳,去往不同的部队任职任事了。   在正式颁授任命书与发下官凭告身之前,裴行俭把薛绍叫到一旁,私下对他说:“这是你最后一次率领三刀旅的人,执行军事任务了。”   “最后一次?”薛绍好奇道,“裴公是说,让我带上这些兄弟,一同辅佐周道务来用兵?”   裴行俭笑眯眯的摇了摇头,高深莫测的像一只修行千年了的老狐狸,说道:“那只是个幌子。你和三刀旅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像上次对付程务挺的斩旗演习一样,给老夫来一个黑虎掏心。”   薛绍心中一亮,“那裴公究竟是想让我,去干什么?”   裴行俭更是神秘的嘿嘿一乐,“当然是去执行,美男计啊!” 第0315章 偶然与必然   薛绍听裴行俭说出“美男计”这三个字,当下就苦笑了一声,说道:“裴公,只要能打胜仗,让我出生入死都没问题。美男计,我个人不反对。但是,如果让另外一个人知道了,她可能会咆哮、会发怒!”   裴行俭何尝不知薛绍是在说太平公主,他仍是笑眯眯的,只道:“放心,老夫还没有糊涂到那份上。此事稍后再议,先给你手下的这一群骄兵悍将们颁下告身任状再说!”   “也好。”   其后,裴行俭与薛绍、苏味道等人,拿着一大摞官凭告身到了三刀旅的队列之前。   看着那一摞朱棱胶漆所制、光彩夺目的官凭告身,三刀旅的卫士们个个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对于薛绍这样的天簧贵胄、世家子弟来说,当官或许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但是对于三刀旅的这些出身寒微的普通卫士来说,可就是一场改变人生、甚至改变家族后代的大事了。   这一纸任状下来,三刀旅的人就完成了从“民”到“官”的惊世转变。从此,他们将享有以往不敢企及的、崇高的社会地位、政治地位和经济待遇,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去迎娶仕绅豪门家的千金女儿,他们的子女后代将拥有良好的仕族出身与家门背景。   简言之,他们就像是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科举及第的仕子一样,完成了鲤鱼跃龙门的壮举。   “承誉,你来。”裴行俭很给薛绍面子,让苏味道把那些官凭告身都交给薛绍,让薛绍来颁下这些任状。   “多谢裴公。”   薛绍接过了那一大摞官凭告身,面带微笑的看着手下这些兄弟,先打开了其中一份。   “郭安!”薛绍大喝一声。   “诺!”郭安大声应诺的站了出来。   薛绍看了看官凭告身,又看了看郭安,笑道:“不错,本旅帅的位置,由你顶替上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右卫勋一府越骑团第三旅旅帅!”   “是!”郭安激动得有点发抖,声音都打颤。   “是——什么?”薛绍大声问道。   “誓死撼卫之!!!”   薛绍一笑,重重的将官凭告身拍到了郭安的胸口,“它是你的了!”   “陈元义!”   “诺!”   “左武卫翊府越骑团第二旅第一队队正!”   “誓死撼卫之!”   “崔清风!”   “诺!”   “左武卫勋二府骑曹参军!”   “誓死撼卫之!”   ……   除了薛绍、郭元振与薛楚玉之外,三刀旅的所有卫士全被火线提拔为六到八品的军官。随着一声声的“誓死撼卫之”,官凭告身逐一发放完毕。   裴行俭上了前来,“首先,本帅恭祝各位荣膺将官!”   “多谢裴公!”三刀旅的卫士们很激动。   裴行俭笑眯眯的点了点头,“你们都很不错,是大唐军队未来的脊梁与希望。本帅希望你们到了各自的军伍之中,能够继续保持与发扬三刀旅的精神。让‘誓死撼卫之’的誓言与行动,遍布大唐的所有军队!”   “誓死撼卫之!”三刀旅的卫士们高声大喝。   “你们还有几天的时间,可以和薛绍一同共事。”裴行俭说道,“本帅知道你们之间的兄弟感情非常的深厚。但本帅要着重提醒你们,军人一定要以服从军令为首要,不要凭感情用事。大讲武完毕之后,你们所有人都将各归各军、各行其职。到时,不得拖延、不得异议!”   “是!”三刀旅的卫士一同应诺,声音多少显得有些悲戚。   “老夫说完了,先行一步。”裴行俭道,“承誉,交给你了。”   说罢裴行俭就走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兄弟,是一辈子的。就算三十年不见面,再聚首,仍兄弟!”   薛绍这话一落音,好多三刀旅的卫士黯然泪下。   “都散了,回去打点行帐。”薛绍下令,“明日清晨,照常操练!”   “是!”   三刀旅的人静默无声的渐渐散去。   郭元振摇了摇头,叹息道:“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和他们分开。”   薛楚玉淡淡的道:“你会习惯的。”   郭元振有点恼火,“你是在倚老卖老吗?”   “我本来就比你老。”薛楚玉笑道,“我是四年军龄的老兵了,足迹遍布河陇、皇宫和北塞。你呢?”   郭元振直翻白眼,机智的调转了话题,“适才我听到行伍里面有人嘀咕,说‘感谢天后’——莫非这些官凭告身,都是天后下令颁发的?”   薛绍和薛楚玉都呵呵直笑,薛绍道:“裴公临行之时,朝廷许他便宜行事之权,这其中就包括因功行赏、破格提拔五品以下将官的任命权。不过裴公历来谨慎,他虽然有了这样的权力,但针对三刀旅卫士的擢升,他还是上报朝廷请示过了。这一批崭新的、正式的官凭告身,就是朝廷给予的答复。我想这应该不是天后私下的主张,毕竟三刀旅的卫士们斩获了跳荡和降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些官职,是他们应得的。”   “那他们为何要说感谢天后?”郭元振不解。   薛楚玉淡然一笑,“我知道,但不敢说。”   “为何?”郭元振纳闷。   “我怕有人说我,倚老卖老。”薛楚玉一本正经的道。   薛绍哈哈的大笑,郭元振恼羞成怒,“有屁快放!”   薛楚玉也笑了一阵,方才说道:“早年我从军的时候,就屡次听到军队里受勋得赏的老卒们说起‘感谢天后’这样的话。当时我也好奇,于是追问。老卒们就告诉我说,天后当上皇后之后提出了‘建言十二策’的施政纲领,推行了一些轻徭薄赋、善待士卒、息兵止战的政策。此后又推行了一个对立功卫士非常有利的国策,就是‘勋官免审’。意思就是,在阵前立功了的勋官,在回归乡野之后可以免除地方官府的盘查与核对,直接得到应有的田土、房屋和牛羊奴婢的赏赐。”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郭元振拍了拍脑门,“以往我也做过县尉,经手过这一类事件。每逢国家有战争,就有大批的卫士得勋回乡。回乡之后地方的官府衙门就要对其论功行赏,分拨土地、房屋与牛羊给他们。但是以往地方衙门对勋官有着严格的审查制度,办起事来也难免拖延与贪墨,使得很多得勋回乡的卫士在时隔七八年之后都无法领到他们应得的赏赐,时间一长甚至不了了之。因此很多老兵勋官对官府极其不满,乐于从军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薛楚玉就笑了,“看来我是班门弄斧了,忘了郭将军曾经也是做过县尉的人。”   薛绍再度哈哈大笑,薛楚玉这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不知道郭元振在做县尉的时候跑去“混黑社会”,然后被天后拎到了长安管了几年仓库?   “休得取笑,我早已痛改前非!”郭元振忿忿的白了薛楚玉一眼,再道:“其实我觉得,勋官免审还不至于让三刀旅的这些兄弟说出‘感谢天后’这样的话来。更重要的,或许是因为天后参政之后推行的另一项国策!”   薛绍眉头略微一拧,“你是说,姓氏录?”   “没错!”郭元振说道,“早年天后颁行《姓氏录》,以官员担任的官职品级,决定他的门第等级。并且天后一直都在积极主张不拘一格从寒门之中录用人才,使得许多寒门士子和军队里的普通卫士们,有了向上攀爬、改变人生的机会。就拿今天我们这些因功擢升的兄弟们来说,他们有了官职,从此也就有了门第,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就有了出身,整个家族都跟着风光起来了。”   “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薛绍道,“在天后二十多年的皇后生涯中,她推行的一些施政纲领,的确给许多的寒门仕子和普通百姓带去了努力拼搏、积极向上的希望与动力。这使得大唐的朝廷与军队里人才辈出、朝气蓬勃。”   “可是这样一来,那些顽固守旧的传统老仕族和大门阀,难免对天后颇有微辞啊!”郭元振不经意的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薛绍和薛楚玉一同瞪向他。   郭元振表情一滞,干笑道,“我倒是忘了,二位都是河东薛氏子弟……”   “揍他!”   薛绍大叫一声,郭元振撒腿就跑,三人乐哈哈的追打玩闹起来,像是孩童一般。   虽然是在玩乐打闹,可是薛绍的心里突然像是灵犀一闪,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觉悟——方才的三言两语让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武则天在她当皇后的二十多年里,一直都在积极的培养她的“群众基础”。她的一些施政纲领,让她在广大的平民、寒门子弟和军队的普通卫士中间,赢得了很多的赞誉与拥护。   在大唐国家的上层建筑之中,达官显贵、儒家仕大夫、尤其是李家的皇族们对于“妇人干政”的武则天一直都是非常反感的。但是武则天很聪明,她知道自己无法真正的赢得上层的支持与拥护,于是她一直致力于团结大批的民众,走的是一条群众路线!   历来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历史上精善权术、掌握权柄的女人其实不在少数。但真正登基称帝了的女人,却只有武则天一个。   薛绍不禁心道,历史总有它的偶然与必然。“群众路线”,这难道就是武则天最终能够走上历史舞台、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女皇的重要前提? 第0316章 没有选择   裴行俭给薛绍及三刀旅的人安排了一个统一的住处,离行军总管府不远的一处院落、以往衙门用来屯放粮税的府库,临时一改建,即成了军用集体宿舍。   月奴像往常一样,先行一步到了这里来安排睡铺,一看这情形就傻了眼、红了脸——像这般没遮没拦的一个大统铺,我与公子如何安睡?   三刀旅的傻小子们个个闷头暗笑,月奴很恼火,大将军威风一抖,马上下令道:“你们马上去弄些木柴来,给我家公子隔出一间单独的居舍!”   三刀旅的傻小子们倒是乐意为安大将军效劳,但他们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团,惹得月奴更是羞恼,抡起一柄漆枪就开始追打他们,弄得整个宿舍里鸡飞狗跳,刚搭好的睡铺都打翻了一片。   正闹得欢,薛绍与裴行俭一同来了。众人马上住手,排成了队沿着墙角灰溜溜的闪了。   “看来老夫思虑不周啊!”一向治军从严的裴行俭倒是没有在意,笑呵呵的道,“承誉,你搬到隔壁院子去住吧,那里还有几间空房。”   薛绍尚未答话,月奴欣喜道:“多谢裴公!”   “我准你说话了吗?”薛绍没好气的道,“无法无天,军营之中也敢持械斗狠,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公子息怒,月奴知错了……”月奴讪讪的道,嘴上虽是认错,可是她心里却未感觉有多别扭。因为她分明听出来了,公子这是在裴公面前做一做样子要训她,而且话语里还透出几许溺爱与娇宠——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月奴只是个小姑娘,毕竟不是真正的大唐卫士,你骂她作甚?”裴行俭倒是急于给月奴开脱了,笑眯眯的道,“月奴,你快去收拾吧,我与你家公子有些话要说。”   “是,裴公。”月奴笑嘻嘻的走了。   “裴公,你这样会惯坏她的。”薛绍摇头苦笑。   “女孩子,天生娇气,本就应该要惯着。”裴行俭笑眯眯的道,“阔别长安多日,老夫还真是有点想念妖儿那个小精灵鬼了。”   “我也希望早日打完仗,回长安。”薛绍说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说道:“师老兵疲,日耗甚众。前番我军三战三捷,那是一鼓作气。如果再熬上一两个月久攻不下,就会再而衰、三而竭。再者,我军虽胜但将士出征日久思乡心切,伤兵也在逐渐增多,三十万大军的后勤补给,已经给河北的州县百姓带来了极重的负担。因此,这一场战争是越早结束、越快结束就越好。”   “裴公可有谋略?”薛绍问道。   裴行俭微微拧眉,说道:“还是那个办法,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施行反间之计令突厥自乱,然后我军从中取便驾驭,最好是不战而胜。”   “那现在是不是应该把伏念放回去了?”薛绍再问。   裴行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伏念是肯定要放回去的,不然怎么让突厥人形成一山二虎之争的态势?但是,又不能轻易的放回去。我们先要谈判,让突厥人付出一个比较昂贵的代价,把伏念换回去。”   “突厥人愿意谈判吗?”   “愿意。”裴行俭说道,“三战过后,老夫谴使给突厥叛军送去了劝降书。阿史德温傅派人回书,说可以考虑重新归顺大唐。但他们有三个条件。”   “哪三个条件?”   裴行俭说道:“其一,他要我们先行放回他们的伏念可汗以及另外三个俘虏;其二,要大唐保证所有的突厥人在归顺之后不被问罪;其三,同样是要大唐保证后,战后不得强迁突厥子民离开草原。”   薛绍不由得冷笑一声,“这头一个条件还算说得过去;后面两个,得是朝廷公议之后才能决定的国策。以这次大唐北伐的决心来看,朝廷很有可能不会答应。就算勉强答应了,这一来一回的请示和定夺都要很长的时间。这足以见得,阿史德温傅分明就是在故意刁难、拖延时间,他并无诚意归顺。”   “那是当然。”裴行俭说道,“如果阿史德温傅肯归顺,那么上次老夫北伐得胜之时,他就该来投降了。先后两次聚众反叛,大唐绝对饶不了阿史德温傅。所以,草原上如果还有一个人宁死也不肯归顺的话,那个人一定是阿史德温傅!”   “可是在我军三战三捷、尤其是裴公下达了劝降书之后,草原叛军的内部肯定有一大批人的信心动摇了,肯定有不少人愿意归顺。”薛绍说道,“那也就意味着,我们的反间计有了回旋的余地与成功的可能性。”   “聪明。”裴行俭赞许的点了点头,说道,“那三场血战,可不是白打的。三战过后突厥叛军死伤无数,阿史德温傅放弃黑沙狼狈逃蹿,麾下难免离心离德,叛军内部必然出现了意见的分歧。因此阿史德温傅才非常渴求突厥人的精神领袖、伪可汗伏念能在这时候回归,帮他稳定军心。”   薛绍顿时心中一亮,问道:“那么,三战过后伏念本人的意志如何?”   “现在,伏念已经清醒的认识到目前的突厥还不是大唐的对手。再打下去,突厥人只会接连战败、一蹶不振。于是他表示愿意重新归顺大唐。”裴行俭拧了拧眉头,说道:“伏念不愧是草原上的枭雄,他看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现在大唐和突厥都无法完全战胜对方,都希望尽早的结束这一场战争。因此,他才愿意忍辱归顺。他并非是真的被打怕了、服软了,而是——他要为突厥人保存实力!”   “如此说来,突厥人……终究是个心腹大患!”薛绍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大唐五十年羁縻政策,终于是养虎为患、一时难以根除了!   裴行俭的表情也不那么轻松了,他点了点头,说道:“承誉,仅是你我二人意识到这一层,还远远不够。如果庙堂之上能够清醒的认知这个事实,方才是幸事。”   薛绍默然的点了点头,他明白裴行俭话里的意思。   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裴行俭先后主持了两次北伐,各自出动了三十万大军。光是从这个出兵的规模就可以看出,大唐是想凭借武力一战而定、一劳永逸的彻底解决突厥问题。   这也就意味着,大唐的庙朝之上仍有不少人,仍在做着那个“天可汗”的春秋大梦,他们认为只要大唐王师一出,必定四海宾服。   可事实并非如此。两次北伐,大唐出动六十万大军、耗费人力钱粮无数,打得自己国力匮乏,突厥人的反叛却是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加猛烈。就拿这一次的北伐来说,战争进行到现在,河北各地已是不堪重负,百姓流离失所不在少数,人马疲惫伤兵满营,军队的厌战情绪已经油然而升——若非如此,一向用兵谨慎的裴行俭又何必急于“速胜”呢?   唐军三战三捷,表面上看,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于大唐的一方。可是实际上,两方力量的对比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就是大唐虽胜,却越打越疲;突厥人虽败,但反叛意志却在越打越强!   战争打到这个份上,就已经不是“战争”本身能够解决的了。这必须要在朝堂之上、在政治领域、制定合宜的国策来解决大唐与突厥的矛盾,解决战后的安抚与降伏问题。   可问题在于,如今大唐的皇帝李治常年幽居深宫养病,君权外放天后执政、太子黯弱未来不定,再加上帝后暗中争权、群臣不知何去何从,这就使得大唐的政局当中充满了未知的暗流与隐藏的危机。   皇纲失统人心惶惶,朝政混乱兴衰难定。   这样一个自顾不暇的大唐,它还能像太宗时代锐意进取的大唐那样,同心同德一鼓作气的解决突厥边患吗?   想到这些,薛绍眉头紧拧,不经意的就摇了摇头。   恰在这时,裴行俭说道:“承誉,老夫已经很老了,时日无多。突厥一时难灭,这已经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大唐今后的边患问题,恐怕还要劳你劳心劳力了。”   薛绍顿时就笑了,无言以对的苦笑。   虽然步入仕途的时间尚短,但薛绍的身体里有着一颗来自于21世纪的灵魂。他比当下任何一个高瞻远瞩的人都能清醒的“预料”到一个未来,那就是,接下来的几十年,可能是大唐历史上最为特殊也最为混乱的一个时代。   因为一个女人即将颠覆千年的传统走上政治前台、走到历史的前沿。她会革掉大唐的命,从而登鼎治世建立一个女子为尊的红妆王朝。这个破天荒的、在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时代,其中有太多的变革、混乱、动荡、复杂、未知和矛盾,非一言能尽。   薛绍光是想起来,都觉得这是一个充满了无数未知与凶险的未来。如果将来真的面对它了,自己还能保证自己到时能有那个余力,去解决突厥人的问题吗?   在那样的混乱的政治狂潮之中,我薛绍能否保住自己的小命,都还是个疑问!   裴行俭看到薛绍脸上稍闪一逝的笑容中,透出了无尽的无奈与苦涩。他也苦笑了一声,轻轻的拍了拍薛绍的肩膀,说道:“每个时代,都需要一些人挺身而出,肩挑重任。还记得那一日老夫在授你兵书之时,问过你什么吗?”   “记得。”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裴公问我,有朝一日会不会后悔选择走上这条从戎之路。学生当时回答说,绝不后悔!”   裴行俭点了点头,“那么,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第0317章 一山难容二虎   到这时薛绍的心里已经很清楚,裴行俭已经在着力把他薛绍,培养成大唐军帅的接班人了。老爷子的头脑非常清醒,他知道虽然他接连在对突厥的战争中取胜,眼下也是一片形势大好,可是突厥的边患问题必将延续下去,延续到一个让他无法触及的遥远未来。   于是在他的有生之年,裴行俭积极的想要给自己选好一个接班人、也是给大唐物色和培养起一个能够对付突厥人的军事统帅。   薛绍知道,裴行俭这是出于一份公心,出于对国家、民族与这个时代的一份责任感。   这使得薛绍也有了一份从未有过的“责任感”。眼下自己的从戎,仿佛已经不再是自强自救、改变命运的个人需要,更多了一份历史责任感。这意味着,裴行俭手中的那一面大旗迟早将要落入他的手中。到那时,一个叫薛绍的男人将要肩负起一份代表大唐抗击外敌的特殊使命。   “眼下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深入突厥内部与了解他们的机会。”裴行俭说道,“老夫所言的美男计,只是一句玩笑话。真正想让你去做的,是担任我军的使者去和突厥人谈判用来交换伏念的筹码。同时,最大程度的离间伏念与阿史德温傅,要让他们分道扬镳势同水火。当然,阿史德温傅执掌兵权实力强于伏念,所以我们必须暗中扶植伏念,帮助他对付阿史德温傅。这其中的微妙利害,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拿捏好火候。所以,老夫只能让你经办此事!”   “裴公深意,我已知晓。”薛绍抱拳一拜,“薛绍,誓不辱命!”   裴行俭欣慰的点头微微一笑,说道:“并州一案时,老夫就已经看出你有权谋机变、纵横捭阖之能。李崇义那样的老狐狸都能栽在你的手上,想必阿史德温傅这样的胡人,你也应该能够应付得来。但是你也不要轻敌,毕竟阿史德温傅是叛军的匪帅,手握兵权杀人如麻。此一行,还是很有风险的。”   “我会小心的。”薛绍深呼吸,任重而道远,我与突厥人的“不解之缘”怕是就要从此结下了!   “明日你与周道务率军出城参与大讲武时,顺道将那个突厥公主秘密的夹带出城,然后带上她一起去于都今山面见阿史德温傅。”裴行俭说道,“阿史德温傅要求我们释放四个人质才肯坐下来谈判,我们既不能一口答应也不能一口回绝。送还那个女子彰显我们的诚意,足矣。”   薛绍想了想,提出一个疑问,“裴公,不是说那个女子是如今突厥王室唯一的嫡系血脉,是突厥人心目中的一面旗帜吗?我们就这样将她放回,会不会放虎归山、壮大了敌军的声威?”   “问得好。”裴行俭说道,“阿史德温傅的儿子一直想娶那个女子,现在接连战败之后,阿史德温傅会更加需要这一场联姻来稳定草原叛军的人心、巩固自己的地位。但是那个女子一向听从他义父伏念的意志行事。她义父不在,她是绝对不会同意联姻的。所以我们放回女子,就更能逼得阿史德温傅急于迎回伏念,促成这棕婚事。再者,那女子并不喜欢阿史德温傅的儿子,一定会强力抗拒这棕婚事。这其中就大有文章可作了——或许,我们还能够利用这一点来加剧和促使伏念与阿史德温傅的决裂呢?”   薛绍突然脑洞一开,鬼使神差的想到了《鹿鼎记》里面建宁公主把吴三桂之子吴应熊给阉掉的画面……   真是妙计啊,妙计!   “看来你似乎有了应对之策?”裴行俭眯着眼睛又笑得像一只老狐狸了,摆了摆手道,“涉及到女人,想必你是特别擅长处理,老夫也就不问细节了。”   薛绍也笑了一笑,说道:“裴公,为何要借大讲武的掩护,秘密将她送回呢?”   “当然是为了你这个未来驸马着想。此事涉及草原公主,如果知道的人多难免会有议论。传到了太平公主的耳朵里,对你来说终究会是个烦心事。”裴行俭说道,“再者两军对敌,阵前各自派了无数的斥侯耳目不停的打探对方动静。如果我们此时大张旗鼓的将公主送回,突厥人势必提前侦知。此刻突厥叛军内部暗流汹涌人心动荡,各方势力各有所图。万一有人不想让公主回归草原从而半道伏击呢?——这等事情,必须防患于未燃!”   “学生谨受教!”薛绍拱手而拜,这都是宝贵的经验,跟着裴行俭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裴行俭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凝神看着薛绍,“承誉,此行危险,重任在肩。但它还只是一个开端。如果你想退却,现在都还来得及。”   薛绍微然一笑,“裴公,我还是那一句——绝不后悔!”   “那好。给你一晚上的时间,好好去准备一下。”裴行俭点了点头,“记住,今天所说之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内情。”   “明白。”薛绍认真的点头。   裴行俭突然站直了身体,表情非常庄肃的对薛绍抱拳一拜,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唐军礼,“老夫,拜托了!”   薛绍连忙回礼。他顿时感觉,随着裴行俭的这一拜,自己的肩膀上仿佛就压上了一副再也卸不下的重担。   与裴行俭话别之后,薛绍回到裴行俭给他和月安排的另处居所。一路沉思的走进那个院落,冷不丁的旁边传来一声女子斥喝打断了薛绍的沉思——   “恶梦,你站住!”   薛绍扭头定睛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发出这一声斥喝的正是那个飞扬跋扈的突厥小母狼。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软禁突厥俘虏的院落中,四周有唐军铁甲卫士严密看护,但突厥俘虏都未作捆绑和关押,只是行动受限不得离开这个院落。   “恶梦?你是在叫我吗?”薛绍心中已是了然,看来裴行俭是故意安排我今晚在这里住下,好有更加充足的时间做一些准备工作。   “就是你!”突厥女子冷面寒霜的朝薛绍走过来,四名唐军卫士紧紧的左右跟着她,严阵以待。   “你们跟着干什么?”突厥女子很不耐烦的喝斥那几个唐军,“难道你们还担心我吃了他这个大男人吗?”   薛绍顿时笑了,摆摆手示意那四名唐军退下,说道:“姑娘凶巴巴的叫住我,有何指教?”   “我听说,你号称是今后几十年里,所有突厥人的恶梦。”突厥女子斜睨着薛绍,表情很是不屑的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有何德何能,敢如此托大?”   薛绍再度笑了,“恶梦”一词的确是有出处,但那是裴行俭对伏念说的。不过,这犯不着跟她解释来解释去。于是薛绍只是淡漠的笑了一笑,一言不发抬脚就走。   “喂,你站住!”突厥女子气乎乎的追上来,“你这人为何如此无礼,我在问你话!”   薛绍不停,不理睬,只顾前行。   “站住!你回答我!”   薛绍才懒得理她,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月奴正在里面收拾睡铺,扭头一看,她的死对头、那个突厥女人在追着薛绍大呼小叫。   这下好玩了。   月奴瞬间爆发,像一匹扑食的花斑母豹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拦在突厥女子面前。   “想打架吗?!”   “来啊,我忍你很久了!”   “打吧,打死一个才叫清静!”薛绍都懒得回头去看,摇了摇头,走进房内关上了门。   只听得房门外娇斥连连的拳脚往来,两名女子一言不和这就动手干上了。戒备院中的唐军卫士们见薛绍都未作劝阻了,只要不闹出人命他们也乐得看个热闹。   月奴武艺高强,谁知那突厥女子的身手也不弱,两人拳来脚往打了几个回合,月奴虽是占据上风但居然无法全胜。   院内的唐军是大声喝彩直呼过瘾,军中切磋武艺向来是喜闻乐见之事,女子比武就更加罕见了呀!   薛绍坐在房里摁着额头直摇头,还真是一山难容二虎,尤其是两只母老虎!   “月奴,我渴了!”薛绍大喝一声。   “来了!”月奴猛然撞开房门,像一阵风一样的冲进来给薛绍倒了一杯茶,“公子请用茶!”   “丑八怪,出来再打!”突厥女子叉着腰在院子里叫阵。   “小母狼,别嚣张!本将军今日非要撕了你的破嘴!”月奴又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关门……”薛绍简直是在长吁短叹。   “是,公子!”月奴和突厥女子对了几拳,飞快的闪回来关上了门,回头两人又打在了一起。   屋外一片拳脚与喝彩之声,薛绍坐在屋里喝茶,表情是越来越窘。他心想,此次出使突厥,懂得突厥语的月奴理所当然会是我的翻译官。这样的日子恐怕还只是个开端——那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   直到晚上开饭了,月奴和那个突厥女子打到了鼻青脸肿仍在激战不休。三刀旅的卫士送来了饭菜,薛绍索性叫人将餐几从房内搬了出来,坐在屋檐下一边喝着葡萄酒吃着小米粥,一边满怀戏谑之心的欣赏两只母老虎在院中对咬。扭头一看,伏念那三个突厥俘虏也在那里安静的围观,神情就和薛绍一样的古怪。   守备院落的唐军卫士想必早就无聊到了极致,今日难得有点乐子可看,他们除了大声喝彩还在一旁不停的给月奴出谋划策指点招式。后来天色渐暗,他们还点起了大批的火把将整个院落照得像白昼一样。   薛绍的表情简直要扭曲了——你们把这当成世界杯了吗,还熬夜看直播?! 第0318章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月奴终究还是技高一筹,将那突厥女子摁倒在地再也让她动弹不得。周围的唐军卫士一起大声叫好。   突厥女子该是拼尽了全力,此刻体力都要枯竭了,但她仍是非常倔强而且视死如归,“你杀了我吧!”   “都散了。”薛绍站了出来喝斥,并用眼神示意那些卫士。   卫士们会意散去,并将伏念等另外三个俘虏驱赶进了房间里。   “月奴,带她进我房间。”薛绍说罢回头就走了。   突厥女子一听这话,当即大骂起来,“进房间?……淫贼,你想作甚?!”   月奴顿时哈哈大笑,“小母狼,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我家公子也不会对你有兴趣!”   士可杀不可辱,月奴这话直接伤及了突厥女子的自尊。她顿时怒从心中起,顾不得方才败战体力不支,怒喝一声再要挥拳而起。   “住手!!”   薛绍猛然一记大喝,中气十足威厉无比而且怒意喷薄,如同平地响起一记惊雷,将院子里的那些个唐军卫士都骇得浑身一震,顿时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满怀惊惧的看着薛绍。   突厥女子扬在半空的拳头骤然停住,如同中了定身法一样,一双灰褐色的眸子惊诧的看着薛绍,心中惊道:看他一副斯文模样,没想到大喝起来如此威厉!   方才还是热闹非凡的院子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空气仿佛都有些凝窒了。   月奴从未见过薛绍如此大动肝火,心中一慌立马跪伏于地,“公子息怒,月奴知错了!”   剩下突厥女子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空扬着一个拳头,显得分外的扎眼和尴尬。她暗暗心忖我可是草原最尊贵的王族,集草原部族万千恩宠于一身,从来都是我发号施令高高在上、从来没人敢忤逆于我。如今却被他如此的当众喝骂,简直颜面无存!   思及此处,突厥女子银牙一咬身子一蹲斗然跃起,如同一匹扑食的饿狼一脚朝薛绍踢了过来!   众皆大惊,这女子好生胆大妄为,薛将军都动了肝火她还敢挑衅,这摆明就是无视薛将军权威、要在老虎头上拔毛啊!   月奴更是惊怒,但她跪伏于地不及起身,只听身边一阵风响,突厥女子已然凌空跃起,带着一声厉斥朝薛绍踢了过去。   薛绍看着迎面袭击而来的这个野蛮胡女,不动如山面沉如水,眼睛却是习惯性的眯了一眯。   如同当年在看瞄准镜时的那样——眯了一眯!   “不自量力!”   随着一声暴喝,薛绍左脚为轴右脚猛然一步朝前踏出,非但没有躲避突厥女子的这一记凌厉突袭,反而在迎身而上挥拳击出。   电光火石之间,薛绍重重的一记怒拳直接击中突厥女子的脚底板,来者如疾风去者如奔雷,两方力量凌空一撞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嘭”声大响。   随即就是突厥女子惊心动魄的惨叫,她整个人如同撞上了一座大山、如同被大黑熊拍飞的小兔子,惨惨的落在院子旁侧的花圃之中,压倒了一大片灌木花卉。   整个院子里的人在同一时间睁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名副其实的目瞪口呆。   薛绍的一身武艺,除了月奴和三刀旅的人,全军上下知道的人不多。在绝大多数不明就理的人看来,薛绍无非是凭着太平公主和裴行俭的关系以及一些好运气,才混到了今天的职位、骗到了那些军功——无非就是一个浪得虚名的纨绔子弟。   再者一眼看到薛绍的外形,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的把他看作是风度翩翩、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哥儿。   没成想他这一出手,竟然是如此的惊天动地、耸人听闻!   突厥女子被薛绍一拳轰飞掉进花圃,看似惨烈,其实薛绍已是极大的手下留情,否则那一拳就不是轰她的脚底了。此刻她虽是狼狈但并未负伤。   但正是这份狼狈远比负伤更让她羞于见人、无地自容。   此刻,这位在草原部族心目当中尊贵不亚于太平公主的突厥汗室公主,心中的惊怒与羞耻就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在汹涌翻腾。她摔落之后马上一跃而起,睁大了眼睛怒瞪薛绍,但头脑中的意识竟像是陷入了一片空白,浑身直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另外三个突厥俘虏得闻院中的动静出来张望,见状都是大吃了一惊。伏念之子阿史那兀骨脱年轻气盛最是沉不住气,他推开两名唐军卫士跑出房间来指着薛绍就骂,“你居然敢打女人?!”   “在军人的眼里,只有敌我,没有男女。”薛绍仍是面沉如水不动如山,淡淡的道,“别忘了,你们是俘虏。再敢造次,立斩无赦!”   “少吓唬人,你敢杀我们吗?”兀骨脱气急败坏的指着薛绍怒吼,“你若还算是个男人就来跟我打一场,别以欺负女人为荣!”   话音刚落,跪伏于地的月奴以手撑地翻身而起,双脚凌空一记蠍子吊尾直接踢中了兀骨脱的脑门。   兀骨脱当场轰然倒地,半晌没动静如同死人,稍稍回神他挣扎着要爬起,却扑腾了好几下都没爬起来,显然是被踢晕了头。   “绣花枕头!有本事你也打一次女人试试看?”月奴拍拍手,非常不屑的冷哼道。   突厥女子顿时惊呆了……兄长武艺不在我之下,力量更是远胜于我,眼下居然被丑八怪一击倒地爬不起来!原来她方才一直有所保留,并未对我痛下狠手!   伏念这时终于走了出来站到了薛绍面前,对薛绍弯腰一礼,“薛将军,你是真正的勇士,请接受伏念最崇高的敬意!”   世人皆知突厥人最为崇拜英武过人的勇士,就如同信仰神明一样。只不过眼下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伏念是以此为借口出面来劝架、求保的了。   薛绍淡淡一笑拱手回了一礼,“薛某只是一时技痒想要和草原上的巾帼英雄切磋一下武艺,别无他意。”   “切磋无妨,不伤和气当是最好。”伏念再对薛绍施了一礼,回头对兀骨脱厉斥,“竖子,技不如人还逞狂悖,滚回房去彻夜思过!”   “是……”兀骨脱半点脾气也没有,一步一晃的像喝醉了酒一样挪回了房去。看来方才月奴那一脚真是踢得不轻,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伏念第三次对薛绍抚胸弯腰施了一礼,微微一笑片言不发,自顾转身走回了房间。   独独留下那个桀骜不驯的突厥女子,仍然怒气冲冲的站在花圃之中。   薛绍瞟了她一眼,将月奴唤到身边来低声吩咐道:“带她去梳洗更衣,找一套合身的唐军卫士披挂换上。然后,带她来见我。”   “是,公子。”   月奴走到突厥女子面前,“看你一身狼狈样,跟我走吧!”   突厥女子仍是银牙紧咬恨恨的瞪着薛绍,闷哼了一声,“不用你来假装好人!”   “你爱去不去!”   “去就去,怕你吗?”   虽然仍是斗嘴不休,但突厥女子终究是乖乖的跟着月奴一起走了。   薛绍自顾回了房间,关上门坐下来,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   调教家犬与驯服野马,要用不同的手段。像突厥小母狼这样的野烈女子,就是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不,一拳下去明显老实多了。   月奴和突厥女子去了多时,良久方回。再度出现时,两个女子同样的穿着一身大唐卫士的军服铠甲,左右并肩一站,还真是别有一番飒爽的英姿。   突厥女子神情厌厌,都没有正眼去瞧薛绍,只道:“为何将我装扮成这副模样?”   看得出来,为了让她换上这一身行头,月奴没少费工夫。   薛绍不想跟她多说废话,只道:“明日跟我出城,我送你回大漠。”   突厥女子愕然一怔,同时明显的眼睛一亮,“你此话当真?”   “我没空跟你开玩笑。”薛绍淡淡的道。   突厥女子对于薛绍的言辞不恭显然有些愠恼,但或许是怵于那一拳之威,她没敢再张牙舞爪,只是冷冷的道:“唐军怎会如此大度?定然包藏祸心!”   “随你怎么想。”薛绍道,“你若不愿意回归大漠,换下行头继续做你的俘虏去。”   突厥女子恨恨的咬了咬牙,“那你们把我义父和兄长等人一并放了!”   薛绍冷笑一声,“你觉得,你现在会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突厥女子这下真是碰了颗硬硬的死钉子,她深呼吸了一口,恨道:“好,不管你有什么企图,只要你敢放我回大漠,我一定会报仇、一定会亲自带兵来击溃你们!”   “我殷切期待。”薛绍满不在乎的笑着摆了摆手,“月奴,给她弄个睡榻,今晚就让她住在这房中,不得再行外出。”   月奴愕然一怔,让她和我们同处一屋?这房间可是不大呀!   突厥女子立马反对,“我才不和你们同居一室!”   “那就捆了,塞在床底下委屈你一晚。”薛绍不动声色的拿起了一本书自顾读来,淡淡道,“二选其一,没有第三种选择。”   “你!……”突厥女子真是气结了,指着薛绍咬牙切齿道,“如此欺负一个弱女子,你真不是男人!”   “弱女子,你也配?”薛绍顿时笑了,“至于我是不是男人,稍后你就知道了!”   “你、你想干什么?!”突厥女子出于女性本能的警觉起来。   薛绍再度笑了,“放心,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句话简直比前面所有的话加起来,还要更加气人。突厥女子顿时怒了,拳头一扬就要发作。   月奴瞬间动手,这回没有半点手软,电光火石之间后发制人将她擒住,压住胳膊摁得她半跪于地。   “我劝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薛绍完全不动声色,慢慢的翻着书页眼睛也落在书本上,悠然道,“因为我不保证,我的脾气一直都像现在这么好。”   “臭男人,你会后悔的!”突厥女子又怒又疼,气急败坏的大骂起来。   薛绍顿时笑了,“本公子免费给你上一堂汉民族的语言风俗课,记住了,臭男人不是你能骂的。如果你是我特别宠爱的小妾,我或许会在我心情好的时候,偶尔允许你对我用上‘臭男人’这样的昵称。”   月奴噗哧一下就被逗笑了。   突厥女子真是气急败坏到欲哭无泪,“薛绍,你是我见过的最为厚颜无耻的臭男人!” 第0319章 共处一室   房间不大,月奴弄来了一张大屏风将房间从中间一隔为二,在空余的一侧给突厥女子收拾出一张睡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突厥女子闹腾了一阵也渐渐安静下来,自顾坐在自己的睡铺上,气鼓鼓的闷不吭声。   入夜后不久薛绍正在泡脚读书,裴行俭派人来叫,让薛绍过去一趟。   “你二人先睡,我出去一趟再回来。”薛绍略作收拾,便要出门。   “喂,等一下!”突厥女子突然叫道,“给我弄点吃的来!”   “你倒是真不客气,公子是你能吩咐的吗?”月奴没好气的道,“你好好呆着,我去弄些饭菜来。又打架又忙活的没个消停,没吃晚饭我也饿了。”   薛绍笑了一笑,“你二人自便吧,我去了。”   稍后薛绍就到了裴行俭的住处,裴行俭交给他三样东西。   一是标志军中使节身份的旌节与牒文,再是裴行俭的亲笔手书一封。到时薛绍见到了阿史德温傅,这几样东西都是必须派上用场的。   “承誉,此次出使突厥,不光是关乎此一战的胜负结果,其利害更是影响长远。”裴行俭说道,“此行有风险,原本老夫是不想让你去的。但是思之再三,为了有利于你今后与突厥打交道,老夫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如此,你也就要答应老夫,千万不可弄险,务必以安全为要。”   “好,学生谨记!”薛绍答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再道:“你就带郭元振与三刀旅的人同去,老夫会派薛楚玉率领跳荡军随时负责接应你们。但是朔州与于都今山有千里之遥,倘若有所不测之事发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你先保命!”   薛绍拧了拧眉头,“裴公是担心阿史德温傅或者另有其人,会狗急跳墙扣押或者伤害使者?”   “凡事先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裴行俭说道,“万一真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承誉,你切记保命要紧。别忘了你与太平公主的婚约,还有你的特殊身份。千万不要图逞一时之义气而误了性命。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的身份,你身上肩负的未来使命,远比眼下这场战争的胜负要重要得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是这样的道理。”   “好,我记下了。”薛绍应诺。   裴行俭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老夫听说那个突厥女子连番闹事,你出面将其制服了?”   薛绍笑道:“不打不老实,那个胡女子实在太骄横了!”   “看来老夫的决定没有错。对付这种女子,还真的只有让你来出马。”裴行俭笑道,“换作是程务挺,他要么是一忍到底,要么是拔刀杀人。二者都不是好方法。”   薛绍苦笑,“裴公就别取笑我了。现在是一山二虎,我夹在中间,别提有多烦恼了。”   “小男小女打打闹闹是常事,说不定打着打着还就亲热上了。”裴行俭又为老不尊的坏笑起来,活像一只老狐狸,调侃道,“虽然老夫不强求,但是,如果能让突厥的公主移情于你,也不是一件坏事。”   薛绍直摆手,“一山二虎就已经有得受了,我可不敢把她娶回家,那家里就会变得一个虎窝!”   裴行俭哈哈的大笑,“你自斟酌,老夫只是说说而已!”   “对了,裴公。”薛绍长了个心眼,说道,“既然要防备突厥人对我这个使者不利,就不得不在往来的信件上留个心眼。”   裴行俭心中一亮,“你是想要用蓝田秘码来作为联络方式?”   “这不行。如果单用秘码,突厥人定然生疑。”薛绍说道,“现在我与裴公约定,在我发回来的信件当中,如果藏头字如果能联成一句‘我军必胜’的字样,那证明信的内容是属实,可以信任。如果没有,那证明那封信是伪造的,或者是我在被逼迫的情况下写的,信的内容不可采信,或者可以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   “好,如此甚好!”裴行俭连连点头,“承誉果然是心思稹密,足堪大任!”   “那,学生就去做准备了!”   “去吧,一切小心!”   薛绍连夜将郭元振和三刀旅的卫士们叫来,训了一通话,说了此行的任务,叫他们连夜做好准备并严守机密。   三刀旅的卫士们接到这个任务很兴奋,上次千里奇袭黑沙城,他们是出尽了风头、逞尽了威风,把突厥人打得很没面子。现在又要以得胜一方使者的身份故地重游、去当面见一见被他们痛扁了的对手,自然是别有一番优越感与自豪感。   安排妥当之后,薛绍方才回到住处。一来二回花了不少时间,这时已是明月高悬夜色深沉。   薛绍轻轻推开房门,见到里面留了一盏灯,月奴仍然没睡在等他回来。   薛绍心里感觉到一丝暖意,不自觉的露出一抹微笑。   夜半等候的一盏孤灯,千里之外的飞鸿传书,肝胆兄弟的憨厚笑闹……或许就是这些生活当中不经意的一点一滴,温暖了薛绍曾经尘封冰冷的心。在二十一世纪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的血狼,反而在大唐这个陌生的时代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与存在感。   人生能够重新来过,活出一番从未有过的丰富多彩——这是上天的恩赐!   “公子,你回来了。”月奴跪坐于睡榻边,轻手轻脚的收拾床褥,“夜深了,快请歇息吧!”   薛绍躺了下来,月奴给他更衣。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薛绍见月奴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浴后明衣。灯光昏明不定,月奴完美的身段儿朦朦胧胧,尤其胸前那对儿诱人犯罪的丰满,更让薛绍有些欲血沸腾。   月奴触到薛绍炽热的眼神,不由得脸蛋儿一红,轻咬红唇凑在薛绍耳边小声道:“屋里有人呢!”   月奴不说还好。这样凑在薛绍的身边,二人肌肤相亲薛绍几乎闻到了她身上独有的少女体香。   一把将月奴抱进怀里,薛绍一翻身就将她压在了身下。   月奴自从初开之后,食髓而知味,欲望远比一般的女子都要来得强烈。难得薛绍如此兴趣勃然,她顿时意乱情迷给予了热烈的回应,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着薛绍,激烈的和他吻在了一起。   灯光摇曳不定,二人的身影映在墙上一片斑驳凌乱。斗室之中回响起二人急剧的喘息。很快月奴的销魂吟哦回荡开来,还有了肉体碰撞的靡靡之音。   隔了一道屏风的突厥女子哪能安心入睡,听到这番动静更是郁闷又羞恼,禁不住恨道:“你二人就不能消停一晚吗?”   “关你什么事!”月奴反而叫得更大声、更销魂了,就如同示威一样,“塞起耳朵,睡你的觉去!”   突厥女子恨得牙痒痒,“呸,恶心!”   薛绍在另一边哈哈的大笑,“胡人群居,多数人都是只识其母不知其父。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恶心?”   “我跟他们不一样!”突厥女子很恼火,“我是草原上最高贵也最圣洁的王族公主!你们不要当着我的面干这种龌龊的事情!”   “公子,别理她!……用力!……啊!”月奴的声音无比的淫靡和销魂。   “无耻!”突厥女子捂着耳朵连声叫骂。   薛绍感觉很奇怪,有人在旁边窃听和骂咧,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于是特别起劲。月奴于是叫得更厉害了,简直就是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啊,我受不了了!”突厥女子捂着耳朵直跺脚。   “受不了?你也想要一起来吗?……我倒是不介意哦!”月奴咯咯的坏笑起来,笑得那叫一个妖气四射、妩媚撩人!   “我呸!呸呸呸!”突厥女子大骂起来,“真不要脸!一对狗男女!”   薛绍大笑,“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就是!……公子,我要!”月奴仿佛也是感觉到了异样的激情,分外的享受和卖力,一翻身骑到了薛绍的身上,开始肆意驰骋。   突厥女子双手紧紧的捂着耳朵,做出一副无语望苍天的表情,“无所不能的光明神哪,救救我吧!”   天终于快要亮了。   薛绍与月奴神清气爽的走出房间,后面跟着一个面如菜色、双眼布满血丝的突厥女子。   看这情形,活像是薛绍和月奴二人,将她凌辱了一晚上没有消停。   “我再也不想与你二人同处一室!除非你们杀了我!”突厥女子咬牙切齿的恨道。   薛绍和月奴都一阵笑,不搭理她。   郭元振带着三刀旅的人集结过来,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稍后,薛绍一行数十人离开朔州城,在城门附近与周道务的军队汇合,掩人耳目的混编在一起出了长城城关,一同往北方进发。   周道务已经接到了裴行俭的密令,让他掩护薛绍出城去执行秘密任务。虽然只知其一不知详情,但周道务带兵几十年知道哪些该问,哪些不该打听,于是只管执行军令,未向薛绍做任何盘问。   到了大军演约定的地点,周道务让麾下军士开始安营扎寨,自己亲自将薛绍一行人送出营盘,拉了整整两车的军资送给薛绍,全是一些军中酿的美酒和秘制的干肉之类。   这些东西若是在长安,根本不值钱。但换作是在战前,可就非常的珍贵和难得了。   薛绍收下馈赠谢过了周道务,带上自己的人马打出了旗号,一路往北而行。   薛绍心里清楚,从朔州出发前往突厥叛军盘据的于都今山,远比当初的黑沙牙帐要远得多,路上还有可能随时遭遇狼群、匪盗和草原各方部族的兵马威胁。   这注定是一场充满艰辛与凶险的旅途,名副其实的,任重而道远。 第0320章 再向虎山行   突厥部族的叛乱,受害的不仅仅是大唐的周边,草原部族在这场飓风般的叛乱袭扰之下,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比遭受突厥叛军洗劫的朔代二州,过之而无不及。   以往,北方草原有单于大都督府的统一治管,不说歌舞升平,百姓们至少是安居乐业。但至从上一次突厥叛乱开始,单于大都督府化为乌有,草原上没有了统一的、正式的政权进行管理,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以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温傅这些突厥贵族为首的叛军,为了迅速扩充势力,免不得要四处拉壮丁、抢马匹、夺牛羊。结果,突厥叛军倒是很快就有了充足的兵力与军备,但这给草原上的普通百姓的生活带来了毁灭性的伤害。很多游牧部落都没有了男丁和牧马、牛羊。游牧人只得逃荒或是被迫做了贵族们的奴隶,这使得入场多游牧部落变成了无人的鬼区。   叛军的权力中心不可能具备一个正常政府的公信力更不会付诸多少心力去管理民生、维护治安,这使得律法与道德完全崩坏、谁手上有兵马谁就能横行霸道。于是乎,叛军阵营里的大小酋长与首领们,争先恐后的开始抢草场、抢壮丁、抢女人,反正一切有用的东西都在被疯狂争抢。   幅原辽阔的大草原,顿时陷入了军阀割据式的大混战之中。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如果没有马匪与强盗四处横行简直都是不合常理。   薛绍等人至从走入长城北方的大漠深处,很快就发现了不下七拨人鬼鬼祟祟的盯他们的梢,还有人一路跟着悄悄尾随,仿佛是在等候什么时机。   “兄弟们提高警惕,那些尾巴很有可能是马匪的探子!”薛绍下令道。   众人应诺,郭元振拍马上前来道:“将军,要不要派人上前和那些探子接洽一下,或许是阿史德温傅的斥侯呢?”   “绝对不是。”薛绍肯定地说道,“我们旗号鲜明衣甲醒目,阿史德温傅那边早就知道我们会有使者前来,如果是他的斥侯,早就主动上前来接洽了。所以,对方很有可能来者不善,大家小心戒备!”   “是!”   突厥女子骑着一匹马走在薛绍与月奴的中间,闻言冷笑一声道:“胆小如鼠!几个马匪也能把你吓成这样!”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没搭理她。   突厥女子每逢见薛绍这副智珠在握悠然自得的神情,就颇为恼火,她恨道:“等到了突厥大军势力范围之内,看你还能嚣张得意!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回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下令杀了你!”   薛绍仍是淡然一笑,充耳不闻。   “姓薛的,你混蛋!”突厥女子气急败坏。   薛绍死活不理她,倒是一旁的月奴冷冷的说了一句,“你又皮痒了吗?”   “还有你,一并杀了!”突厥女子气焰很盛。   谁料,周围的唐军就都和薛绍一样,呵呵直笑,根本不以为然。   突厥女子就好比是连出几记重拳想要将人撂翻,却拳拳打在棉花之上,心中好不郁闷,碎碎念地骂道:“一群怪物!”   郭元振上前来,笑嘻嘻的道:“姑娘,你省省吧!如果你这三言两语就能激怒我们的将士,那我们也就不是捣了黑沙牙帐的三刀旅了!”   “有什么好得意的?”突厥女子恨道,“一群连脾气都没有的男人,与废物何异?”   月奴不屑的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他们是不屑与你一般见识?你别不知好歹了!”   “丑八怪,我不想跟你说话!”突厥女子很生气。   薛绍笑了一笑,悠然道:“这世上有三类人,一种是没本事脾气大,这是下等人;另一种是有点本事脾气也很大,这是中等人。最后一种则是有本事没脾气,这上等人。”   突厥女子听完仿佛若有所思,突然一怔,怒道,“你是在拐着弯的骂我?!”   “哈哈!”   薛绍与郭元振等人一同大笑。   寡不敌众,突厥女子窝了一肚子的气却无从发泄,只得生生的忍了,气得脸都涨红了。   薛绍笑道,“月奴,看来草上原尊重的公主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路上没人陪她绊嘴,她寂寞了。你突厥语说得好,陪她聊聊天吧!”   “我不稀罕!”突厥女子被薛绍说中了心事,嘴上却很硬。   月奴咯咯直笑,说道:“小母狼,这一路上走过去颇多凶险,怎么说我们也是同舟共济,你就不要这么咄咄逼人了。”   突厥女子一听这话,表情明显有所缓合。因为月奴说得很在理,草原上是个什么样的局面,突厥女子当然比外人要清楚得多。匪盗横行兵荒马乱,就算她是阿史那家族的公主,如果落在了匪盗的手里或是遇到了狼群,那也是凶多吉少。说到底,她自己还要依靠薛绍这些人的保护。   于是突厥女子这一次没的翻嘴,保持了沉默。   “喂,小母狼,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称呼你吧?”月奴笑嘻嘻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配知道。”突厥女子讪讪的道。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月奴斗然有了个奇思怪想,笑道,“就叫塔奇库怎么样?”   “你才是塔奇库!”突厥女子大怒。   月奴已经在马上笑得东倒西歪了。   薛绍煞感兴趣,马上问道,“塔奇库是什么意思?”   月奴哈哈大笑的道,“母鸡!”   “你才是母鸡!愚蠢的塔奇库!”突厥女子气得脸都红了,快语说道,“我是拥有草原上最尊贵的姓氏,我的名是我父亲所赐,岂容你来亵渎!”   “那你自己说呗,姓什名谁,莫非还嫌丢人不敢说?”月奴笑道,“你不说,我只好亲自给你取名喽!”   突厥女子恨得牙痒痒,沉默了一阵后好像是有点妥协了,说道:“我叫阿史那阿伊。”   “阿姨?”薛绍听到这个奇怪的发音不经意的笑了一笑。   “乖,好侄儿!”突厥女子得意的笑了起来。   “看来以后我得多学一点突厥语,不然被人占了便宜或是被人骂了,都不知道。”薛绍无所谓地笑道。   月奴连忙说道:“公子,你那发音不准,阿的音很轻,伊的音则要高一点。阿伊在突厥语里是‘月亮’的意思。突厥人崇尚光明,他们的名字当中有很多类似月亮、太阳和光明这样的字眼。”   薛绍一听仿佛是想起来了,史上有名的“安禄山”的禄山之名,就是突厥语里“光明”的音译,记得曾经安小柔跟他说过的。   “丑八怪,想不到你还精通突厥语。”突厥女子侧目看着月奴,说道,“看你相貌,你身上至少也有一半的突厥血统。为何要帮着汉人来为害自己的族人呢?”   “我早就知道,你一直都在嫉妒我是汉胡混血!”月奴根本不为所动,说道,“公子说过,混血儿一般都很漂亮,身材也很好!”   突厥女子直翻白眼,懒得和月奴说话了。   薛绍笑道:“草原上的公主殿下,你这名字不大好称呼。要不我给你取个音译名吧,就叫——艾颜怎么样?”   突厥女子眨了眨眼睛,倒是好听……但嘴上却道:“你这发音一点都不准!”   “那就这么决定了,以后都叫你艾颜!”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薛绍笑道:“不用你答应,以后我们就这么称呼你了——除非你希望,我们叫你小母狼!”   “……”突厥女子顿时无语,讪讪的道,“随你们的便!”   众人一路前行嘻嘻哈哈的笑语生欢,看似非常的悠闲没有半点的防备。但是郭安却带着几个人早就潜伏到了队伍的外围,趁那几个探子不留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发力,各个击破干掉了那几个探子,并且生擒了一个活口过来。   等到俘虏带到薛绍面前艾颜方才明白,原来方才薛绍等人合着伙儿的和她斗嘴,是为了分散那些探子的注意力并让他们麻痹大意。她不禁心中惊道,薛绍什么时候下的令、那些人又是什么时候溜出去下的手?……这群男人真是诡异,难怪上次黑沙城都被他们捣了个底朝天!   审俘虏,非安大将军莫属了。她一脚将那个四十来岁的突厥男人踩在脚底下,刀尖就顶着他的喉尖,用突厥语问道:“说,你还有哪些同伴、上峰是谁,来此何干?有半句假话,马上割断你的脖子!”   死到临头突厥男子自然是慌了,急忙一五一十的作了回答。   等他说完,月奴还没有给薛绍等人翻译,艾颜当即惊道:“不可能!”   “怎么回事?”薛绍问道。   月奴连忙答道:“公子,这个俘虏说,他们是阿史特格的属下。阿史特格是突厥叛军当中的一个吐屯。吐屯是官名,相当于我们大唐的御史,是突厥伪可汗的心腹,权力不小。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中途拦截我们的队伍并夺走俘虏艾颜,总之,不让我军的使者与阿史德温傅见面!”   “为什么?”   “他不知道……”   艾颜的脸色已经变了,她急忙从马上跳下来,对那个突厥男人连声斥问了几句。然后,她就彻底的僵住了。   月奴连忙道:“阿史特格原来是伪可汗伏念的心腹,艾颜和他仿佛很熟悉、对他也很信任。但现在阿史特格已经投靠了阿史德温傅,成了温傅手下的智囊和重臣!”   听到这里,薛绍算是明白了,他说道:“看来事情比我们想像的要复杂了。这些人假扮成草原上的马匪,那就意味着阿史德温傅是要截走艾颜然后杀了我们灭口。看来,他只想夺走艾颜这个对他有用的公主,却根本没有诚意讲和,也不愿意迎回他们的伪可汗伏念!”   郭元振紧拧眉头,恨恨的道:“我以为只有中原的王朝才会有这样的争斗,没想到突厥叛军的内部也会有这样的勾心斗角。阿史德温傅分明就是想要摆脱和抛弃伏念,然后独霸大权彻底的取而代之!——将军,我们不如折回吧!”   “不能折回。”薛绍眉头紧拧,淡淡的道,“虽然这是个危局,但如果我们主动折回,又会落下没有诚意的口实把柄。”   “那当如何?”   “这还用问?”薛绍淡然一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第0321章 欢喜冤家   众人听到薛绍“偏向虎山行”的话,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和凝重起来。   这一次可不比上次奇袭黑沙了,现在是敌暗我明还带着艾颜这样一个累赘,三刀旅的卫士们心中颇感压力。   薛绍看出了袍泽们的心事,他连忙喝停队伍将众人召集到一起,仅用一句话就稳定了军心——“我确信,我们能够安全的抵达于都今山;我更加确信,我们能够出色的完成任务!”   这就像是给每一个人吃了一颗定心丸——谁叫三刀旅的将士们对薛绍的信任,已经达到了崇拜的地步!   “兄弟们各司其职,不可惊慌,不可松懈!”   “是!”   三刀旅的信心和斗志,瞬间又回来了。   艾颜静静的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停的嘀咕:这些男人都是傻子吗,几十个人将要面对数万人的威胁,被薛绍三言语一说,就像是中了邪一样的都不懂得害怕了?!   队伍解散,众人各就各位。   薛绍再将郭元振、月奴与艾颜叫到了身边,说道:“艾颜,现在的情况之危急,想必你的心中比我更加清楚。以往,阿史德温傅之所以愿意与伏念合兵一处、并尊他为可汗,是因为伏念在草原部族中间拥有崇高的声望与影响力。他二人合兵之后,伏念虽称可汗,但实权一直掌握在阿史德温傅的手中。我说得没错吧?”   艾颜用沉默表示了默认。   薛绍再道:“伏念被俘,突厥叛军连战连败,叛军内部必然是人心浮动。阿史德温傅为了稳定人心,于是打出了迎回伏念的幌子、表示愿意与大唐讲和,他提出的一个重要条件是,如果大唐是诚心招降,就要先把你送回去。你猜他的用心,会是什么?”   艾颜眉头紧拧咬着嘴唇,仍是沉默。   “既然你闷着不吭声,我来代你说。”月奴说道,“你是以往突厥汗国的王族、阿史那氏唯一嫡传的公主,你的身份对阿史德温傅来说非常有用。如果他的儿子能够娶你为妻,那么伏念对他来说就已经没用了。于是他决定中途将你截走并且杀害唐军的使臣,从而使得和谈破裂,被俘的伏念不得放回。那样,伏念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草原与阿史德温傅争权了。通过自己的儿子与阿史那氏公主的联姻,阿史德温傅足以稳定军心,那么,他就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突厥叛军的唯一领袖!”   薛绍听完呵呵直笑,“安大将军,真是长劲了!”   月奴则是嘿嘿一笑,“跟着公子这么久,我这颗头就算是榆木疙瘩做的,也该要开几个窍了!”   薛绍对一旁仍旧沉默的艾颜努了努嘴,“你觉得她说得对不对?”   艾颜的表情当中仍有一丝倔强,但不得不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情况很明朗了。”薛绍说道,“我们和伏念有了共同的敌人,那就是阿史德温傅。艾颜,你是愿意与我一同合作去对付阿史德温傅,还是乖乖的认命去嫁给他的儿子,做他手中的一面旗帜、一个傀儡和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   “我绝对不会嫁给那个丑陋的蠢材!”艾颜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而且神情非常的厌恶。   “那就是愿意,与我合作了?”   艾颜咬了咬牙,“你需要我怎么做?我又能得到什么?”   “首先,你能够得到平安与自由,可以选择自己未来的夫婿与人生。”薛绍说道,“中原有句老话,叫做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想,这个道理在草原上也是行得通的,尤其是对于你这样的贵族女子来说。”   艾颜沉默,默认。   薛绍再道:“至于你需要做的,很简单——不与我做对、不给我添乱,即可!”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如果你不清楚,我可以说得再详细一点!”薛绍说道,“那么丑话说在前头,现在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你成心窝里斗、不停的给我添乱,我会杀了你。”   “你会……杀我?”艾颜很惊诧也有些恼怒。   “为了军国大局和我这几十条兄弟的性命安危,我会。”薛绍肯定地说道,“或许我会背上一些骂名和仇恨,但总好过让你嫁给阿史德温傅的儿子助长叛军的气焰,或者是我们所有人因你而死!”   “好,我知道了!”艾颜盯着薛绍,深呼吸,“现在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打算如何跟阿史德温傅较量?就算你不需要我的帮助,至少也该让我知情吧?如你所言,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薛绍淡然一笑,说道:“放心,该让你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月奴,笔墨伺候!”   “是,公子!”   月奴马上取来了笔墨纸砚,薛绍马上挥笔写下了一封给阿史德温傅的信,写完之后,先给艾颜看了。   艾颜离开中原太久,汉语说得不是非常好,但是汉字她是认得很熟的,看完之后她有些惊诧的瞟了瞟薛绍,心说:此人果真机智,三言两语就说中了阿史德温傅心中最大的禁忌,从而使得阿史德温傅不敢再下黑手!   “你说,如果阿史德温傅看到了这封信,还会派人来截杀我们吗?”薛绍微笑道。   艾颜轻吁了一口气,沉默不语的将信还给了薛绍,然后转头看向了那个被绑在一边的突厥俘虏男子,“就让他滚回去,把你的信交给阿史特格那个不忠之人吧,他会乖乖的把信转交给阿史德温傅的!”   薛绍呵呵一笑,“真是难得公主殿下和我一条心啊!——就按你说的办了!”   艾颜直翻白眼,“胡说八道,只有抢吃腐肉的秃鹰才会和你一条心!”   郭元振等人哈哈的大笑,“原来我们都是秃鹰啊!”   随即,薛绍将那封信交给了月奴,让她将那个俘虏放走。   月奴用突厥语对那俘虏说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不要妄想再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对付我们。因为我们就是上次袭杀了你们黑沙牙帐的,天降神兵!”   突厥俘虏刚刚骑上马背,听到月奴这话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惊恐无比的用突厥语道:“你骗人!上次黑沙一战,唐军出动的是裴行俭的主力大军!”   月奴哈哈的大笑,翻译给薛绍等人听,然后是一片哄堂大笑。   艾颜很是脸上无光,大声喝斥道,“愚蠢的户奴,她说的是真的!赶紧滚回去见你的主人,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突厥俘虏顿时落荒而逃。   薛绍轻轻的暗吁了一口气,下令道:“今天不走了,就地屯扎歇息!”   “是!”众人应诺,马上分头忙活开来,从车子上取下帐篷辎重等物,开始安营扎寨。   艾颜上前来,疑惑道:“为何不走了?这里是大漠深处,到了夜里经常有狼群出没,而且这附近水源都没有!”   “我们带的饮水食物很充足。再说了,下山猛虎何惧区区狼群?”薛绍说道,“总要给那个俘虏一点时间,回去通风报信。如果在我们的敌人改变计划之前闯入了他们提前设好的埋伏圈,那不是冤死一场吗?”   艾颜听完连眨了几下眼睛,颇有一点“刮目相看”的意思,讪讪的道:“想不到,你还有几分小聪明。”   “承蒙夸奖。”薛绍笑道,“你说得没错,我也就只是有一点小聪明。和艾颜公主这样大才,没法儿比!”   “……”艾颜恨得直咬牙,“你是在骂人吗?”   旁边一群人都大笑起来,月奴笑得尤其欢。   艾颜很恼火,“你们就知道合起伙来欺负我!还说什么一条船上的人,骗人!”   “好了,尊贵的公主殿下,开个玩笑不要动怒。”薛绍笑道,“抓紧时间休息吧!说不定晚上还会有马匪来劫杀或是狼群来咬人,我们得要养足精神!”   艾颜瞪了薛绍一眼,走到一边闷不吭声的坐了下来。   月奴走到她身前,“躺下来!”   “你想干什么?”艾颜满怀戒备。   “骑了一天的马,你的腿难道不肿吗?”月奴说道,“躺下,双脚朝上!”   艾颜怔了一怔,乖乖的仰面躺在了地上,双脚朝上抬起。月奴抓住她的一双脚腂来回的摇动、拍打和按压,让沉压在腿脚上的血能够回流,免得血管贲张、腿脚肿胀。   艾颜是草原上长大的人,当然知道这些马背上的生活技巧。一时间,她心里对月奴又生出了一点点的感激,觉得自己以前似乎是有点过份了。   “到你了,丑八怪。”   月奴嘿嘿一笑,也像她一样的躺了下来双脚高高抬起,并且摆出了一个撩人的姿势,“你看,我的腿是不是又长、又直、又圆,没有一丝的赘肉?——公子就是这样称赞我的哦!”   “……”艾颜刚要伸手摁上去,闻言恼火的在她小腿上拍了一巴掌,“你怎么没有半点中原女子的矜持?”   “那得看是对谁!”月奴咯咯直笑。   “信不信我掐断你的脚趾头?”   “有胆儿你就掐!别忘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女人,如果没有我来保护你,谁也不知道你会遭遇什么事情!”   “你敢威胁我?”   “对。我就是在威胁你!”   ……   薛绍在不远处坐着,拿着一个羊皮袋子喝些水。他扭头看着那两个女子一边斗嘴一边彼此松腿按摩,禁不住一阵好笑——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两人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第0322章 血淋淋的人头   高山巍巍,绿野万里。牛羊云集,兵戈似雪。   于都今山的脚下,曾是漠北大草原上水草最为丰美的一个大牧场。这里蕴育了无数的牛羊,同时也蕴育了草原民族的文明和无数的骁勇铁骑。如今,战败之后的突厥叛军舍弃了他们的黑沙牙帐,迁居至此。   初来之时他们不过万余败军,但是很快,各部败散的残卒先后汇集至此,加上阿史德温傅拥有极强的纵横捭阖之能极善结交草原部族,一番游说与威逼利诱之下,室韦、铁勒等诸多大小部族的兵马,又先后云集而来。   于都今山脚下,又有了十五万骑兵。   阿史德温傅是名副其实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他又有了向裴行俭、向唐朝叫板的实力。   如今,阿史德温傅多少有一点洋洋自得。虽然此前三战三负,但他麾下的兵力很快得到了恢复。反观唐军,虽然连胜连捷兵力占优,但他们出征已久师老兵疲后勤补给也很困难。再加上唐朝内部不稳,最典型的一个事例——就连并州大都督府的长史李崇义这位封疆大吏都在这个战争的节骨上被拔除了。由此可见,唐朝的内部正陷入了一场激烈的权力争夺的纷乱之中。   敌乱则我喜,阿史德温傅及其麾下,无不暗暗欣喜、信心拳拳。   但是眼下对于突厥叛军而言也有个当务之急,那就是他们的可汗伏念还落在唐军的手上。   按理说,可汗被俘,这是草原叛军的核心力量突厥部族的举族之耻与举族之急。无论如何,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或是换回伏念可汗。表面上,阿史德温傅也一直在积极的与唐军统帅裴行俭交涉此事。   使者在两军之间不停奔走,一来二去花费了一两个月的时间,总算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唐军答应先行送回被俘的公主,同时派使者来于都今山与阿史德温傅当面商谈罢兵议和之事。   实际上,无论最后和谈的结果如何,阿史德温傅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拖延时间、重聚兵马。   现在于都今山脚下的十五万骑兵,才是阿史德温傅真正想要的。这个事实证明,就算没有伏念,阿史德温傅也能独自召来十几万大军。   兵权在握、大权独揽的感觉实在美妙。阿史德温傅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新兴的突厥汗国在自己的经营之下强势堀起,广袤万里的大草原,将由他阿史德温傅一人说了算。   时局变迁有如风云变幻,对阿史德温傅而言,如今的伏念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利用价值。现在,他巴不得借唐朝之手杀了伏念,免得让他回来坐享其成,跟自己争权分权。   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哪里比得上唯我独尊?   在阿史德温傅看来,就算伏念回来了也只是做个傀儡摆设,那也远不如自己大权独揽、亲自发号施令来得舒坦。   这些私心,阿史德温傅绝对不会对外人轻言道说。但是他的心腹重臣阿史特格是看在眼里、知之甚详,否则阿史特格也不会舍弃了他以往效忠的伏念可汗,转而投靠到阿史德温傅的麾下。为了向新主子示以忠诚,阿史特格出谋划策,要在唐军使者的身上做一笔文章,派出自己的户奴私兵扮作草原上的马匪,在半道上截杀唐使、夺走公主。   如果唐使被杀,自然就没有和谈。没有和谈,伏念就不可能再回来。若能夺回阿史那氏的公主让她与阿史德温傅之子成婚,那样阿史德温傅的就更能名正言顺的号令突厥全族、号令草原各部,其势必然大涨。   阿史特格的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妙。   ……   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从南方奔来,带来了薛绍写给阿史德温傅的一封书信。   大毳帐里,年近半百的阿史德温傅端坐在狼皮大椅上展信而观,如同鹰鸠一般锐利的褐色眸瞳当中飞闪而过一抹杀气,随即哈哈的大笑。   阿史特格就在他旁边,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汗为何如此大笑?”   “你看吧,这是唐军使者写给我的书信!”阿史德温傅随手就将书信递给了特格。   与阿史德温傅年龄相若的特格体格瘦小身材还有一些佝偻,在虎背熊腰、须发如同雄狮一般浓密的阿史德温傅面前,他就如同一只绵羊那样温顺和渺小。他恭恭敬敬的拿过书信一看,枯瘦的脸皮顿时绷紧,神色大变的惊道:“唐军居然派了薛绍为使?”   “怎么,你害怕他?”阿史德温傅拿起一杯羊奶酒慢悠悠的喝,慢悠悠的说。   阿史特格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此人出身高贵,是唐朝新进崛起的一员贵族战将,上次奇袭黑沙的事情就是他干的。据说,他即将迎娶唐朝的太平公主成为名声显赫的唐朝驸马,此外他还是裴行俭的学生。”   “那又怎么样?”阿史德温傅的表情很古怪,似笑非笑。   “我们不能轻视他!”阿史特格说道。   阿史德温傅放下了酒杯,呵呵一笑,“我睿智的谋主先生,你的计策败露了。你还是说一说,如今该要如何补救为好?如若操持不当,薛绍就要带回阿史那氏的公主,将截杀一事在草原部族当中广为传播,那会使得我们内部相当猜忌、人心离散。再者,此事如果让大可汗知道,他也饶你不得!”   阿史特格一听,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拜倒在地,“可汗救我!”   “谋主请起!”阿史德温傅笑眯眯的将阿史特格扶起,说道,“不用害怕,薛绍只是在妖言惑众的吓唬人,他只是害怕我们再次派人去截杀而已。”   “那……臣是不是应该停止一切行动,然后派出军队去将唐军使者迎接护送到于都今山来?”阿史特格小心翼翼的问道。   阿史德温傅微微一笑,“就听谋主的。”   “那臣这就去办了……臣告退。”阿史特格抚胸弯腰的拜礼,小心翼翼朝后退出,满头大汗衣襟都湿透了。   阿史德温傅再度拿起酒杯,看着酒杯中乳白色的羊奶酒,禁不住呵呵一笑。   阿史特格的“截杀”之计,其实是很有价值的。但是,当阿史特格向阿史德温傅提出此计之时,阿史德温傅只是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不支持,也不反对。   阿史特格想要立功示忠,他有他的如意算盘;阿史德温傅的心机则是更加深沉——其计若成,阿史德温傅当然能够坐收最大的好处;其计若败,全是阿史特格一人所为,阿史德温傅自然不会让脏水泼到自己的身上。   酒杯往桌上一顿,阿史德温傅喝道:“来人,将埃屯特勤叫来!”   少时过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走进了大毳帐中。他穿着一身从唐军那里缴获来的明光战甲,腰间佩有一柄四尺多长的明亮大弯刀,头发结成许多的辫子,身材如同阿史德温傅一样的虎背熊腰,鹰目虎口狮鼻浓眉,眼眶深陷颧骨很高,长相颇为怪异——也可以说是丑陋。   青年解下弯刀交给帐前的卫士,走到阿史德温傅的身前恭恭敬敬的单膝跪下,亲吻阿史德温傅的靴尖,“孩儿拜见伟大英明的父汗,愿父汗永远像金山一样的伟岸与高大,像太阳一样的光明与永恒!”   这青年就是阿史德温傅的儿子——阿史德埃屯,草原人称其为“埃屯特勤”。   埃屯是突厥语中“黄金”的意思。“特勤”是突厥部族当中的一个官名,一般由突厥汗室的嫡系子弟与宗室来担任,同时也是突厥人对王子的尊称。   “特勤,起来。”面对自己的儿子,阿史德温傅的表情不怒而威,没有半句多言直接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请父汗训诫。”埃屯面对自己一向强势的父亲,几乎不敢直视于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有人想要半道截走你心爱的女人。”阿史德温傅说道。   埃屯顿时鹰眼圆瞪怒气勃然,“是谁?我要杀了他!!”   阿史德温傅冷冷的一笑,“他刚刚从这里走出去,准备率领兵马亲自前去动手。”   “是特格?”埃屯大喝一声,“这个如同野狐一样阴险的卑鄙小人,我现在就去亲手杀了他,然后亲自带兵去迎回我心爱的公主!”   阿史德温傅坐了下来不再言语。他的脸上泛起了高深莫测的微笑,重新担起那杯喝了剩下一半的羊奶酒,一饮而尽。   埃屯抚胸弯腰的拜下,并保持这个姿势,一步一步缓缓后退离开了大毳帐。   片刻之后,特格的人头被埃屯腰间的大弯刀一刀斩下。   很快,三千骑兵集结完毕。   埃屯特勤手提阿史特格血淋淋的人头,骑上他心爱的雄骏战马,亲自率领三千骑兵离开于都今山的大营,如同旋风一样飞速向南方奔去。   ……   薛绍一行人马,已经原地整休了五天,寸步未进。   三刀旅人的都信任薛绍,也都沉得住气。但是艾颜却难免有些不安,她来问薛绍,为何迟迟不动?我们不是应该早做决断吗,要么向前挺进,要么折返朔州再作打算。   这一次艾颜的话语委婉了很多,没有再像以往那样趾高气扬咄咄逼人了。薛绍看得出来,几天下来她的立场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已经对阿史德温傅充满了怀疑与不信任,多少,也真有一点把自己当作了是和薛绍在同一条船上的人。   于是薛绍对她也客气了一些,说道:“公主殿下,我是在等阿史德温傅给出明确的表态。如果事情有所转机,最近的几天之内对方应该会有兵马来迎接与护送。几天之后如果对方还没有动静,那很有可能就意味着阿史德温傅已经完全舍弃了伏念,下定决心独自率领草原叛军与大唐对抗到底。”   艾颜听完沉默了半晌,再道:“在你看来,哪种可能性更大?”   薛绍眉头一拧,表情耐人寻味,说了两个字——“后者!” 第0323章 向命运开战   艾颜闻言吃了一惊,“那你还等?我们何不尽快折返?”   “阿史德温傅决心要抛弃伏念独掌大权,但不代表他会在这时候公然这么做。”薛绍说道,“迎回伏念,如今正是许多草原部族共同的心愿,阿史德温傅不敢冒天下之大韪公然拒绝,否则他会失去人心和拥护。所以我猜测,尽管阿史德温傅很不愿意伏念回归,但他还是会做出一个样子来,以示对伏念的忠诚。”   “好复杂……”艾颜直拧眉头,“为何你从来没有见过阿史德温傅,却能去猜测他的心事?”   薛绍呵呵一笑,“那是因为古往今来,权力纷争无不如此。”   “何以见得?”艾颜问道。   薛绍倒也耐心,说道:“如你所知,在突厥部族前后两次的叛乱之中,阿史德温傅都是居中策划的核心人物,但他从不亲自出头。在两次的叛乱中,他都选择了拥立阿史那王族的后裔作为可汗立为傀儡旗帜帮助他号召人马,阿史德温傅只在暗中执掌实权、出谋划策。但逢兵败阿史德温傅绝对最先逃走,被问罪的都是阿史那家族的傀儡可汗。上次裴公平定泥熟匍的叛乱,不就是这样吗?泥熟匍的人头被送到了长安,阿史德温傅却早早的逃之夭夭,很快又东山再起。眼下又是类似的情景,伏念被俘,阿史德温傅逍遥法外独掌兵权——由此不难判断,阿史德温傅是一个心机深沉、精明狡诈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草原枭雄!既然是枭雄,就必然是精通权谋、而且深爱权力的。古往今来这样的人物很多,行为风格也大致相似。只要多读一点文史书籍,借鉴历史的教训,就自然就不难分析出阿史德温傅此刻的心态与想法了。”   “看来,我还真是有点小看你了。”艾颜多少有一点惊讶,心说以往我道听途说来的“蓝田公子”仿佛不是这样的,他除了纵擅欢场精通玩乐,几时懂得兵法谋略?   薛绍呵呵直笑,“你还是继续小看我吧,我可不想被你崇拜或是敬仰。那会让我无福消受的。”   “你!……”艾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薛绍,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薛绍哈哈大笑,艾颜气得直跺脚,闷闷不乐的走到了一边坐下,不再搭理他了。   片刻后,月奴和几名卫士射猎回来,带回了不少猎物。一行人升起火堆来烤肉,打开军酒的泥封取酒饮用,气氛颇为轻松。   几天以来,三刀旅的人一直如此。   反观艾颜,她是时时如坐针毡,心中忧急不定。看到唐军如此轻松开怀,她越发沉寂和郁闷,因此总是独自一人呆坐在一旁,谁也不搭理。   月奴烤好了一只野兔拿来给她吃,艾颜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但是片言不发。   “喂,你怎么成天像个闷坛罐子,这不像从前的你。”月奴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呗!”   艾颜随口一句,“说了你也不懂!”   “你这是门缝里看人。”月奴直撇嘴。   “什么意思?”艾颜显然不太明白,薛绍教给月奴这句歇后语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看扁我了!”月奴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阿史德温傅要抛弃伏念独掌大权。这样一来,伏念生死难料,你自己的命运也就难以预料。但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一定依靠伏念或是看着阿史德温傅的脸色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呢?”   艾颜眼睛一亮,“你究竟想说什么?”   月奴笑了一笑,说道:“你知道现在大唐的朝廷是谁在执掌实权吗?”   “当然是号称天后的,武皇后。”艾颜答说。   月奴嘿嘿一笑,“中原王朝受儒家教化,向来贬斥女人当权。尽管如此,武皇后尚且能够做到权倾天下。突厥部族虽然也是男尊女卑,但对女人的束缚与岐视远没有中原严重。”   艾颜的神情明显一滞,“你是让我,做草原上的天后?”   “你敢吗?”月奴的言语和表情,都充满了挑衅。   艾颜浑身一颤,眼神之中闪出一抹惊悸,也有一丝的激动。   很显然,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就眼下看来,她这个空有血统出身的阿史那氏公主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想要越过伏念、从阿史德温傅这样的草原枭雄手中夺取权柄,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于是,艾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摇头。   “嘿嘿,你果然是一只纸老虎!”月奴讪讪的笑了起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艾颜有点愠恼的喝问。   “公子曾说,只会张牙舞爪却没有半点真本事的人,就是纸老虎。”月奴笑嘻嘻的道,“你看看你,是不是这样?”   “你!……”艾颜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恼怒的瞪着月奴。   “我怎么了?我说得难道不对吗?”月奴不急不忙的站起来,嘴上叼了一根青草左右的转动,很是不屑的轻蔑笑道,“我看你生来就注定了只能是被人利用和摆布。先是伏念收你为义女,利用你的血统和出身为他自己竖立了声望,眼下又是阿史德温傅想要控制你达到同样的目的。你真可悲,被人像皮球一样的踢来踢去、抢来抢去,却无半点自己的主张,命运也不在自己的掌握。相比之下,天后真是个勇敢能干的巾帼英雄。就连我这个奴婢出身的人也比你强,至少,我敢为了我心爱的男人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普天之下像我这样的女人能有几个?我这个奴婢,活得何等的精彩与漂亮!——你嘛,虽然出身高贵,但实际上也就是一条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握的可怜虫而已!”   “月奴,你太过份了!”艾颜气极,一把将烤兔子摔到了地上。   “真是难得,你居然不骂我丑八怪了。”月奴呵呵一笑,“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怎么说也算是同舟共济一场,我的话是很难听,但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吧!”   说罢,月奴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叼着青草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悠悠然的走了。   月奴刚走,艾颜眼眶一红眼泪扑嗽嗽的就流了出来。   没错,月奴的话是很难听,她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子一样刺进行艾颜的心里。但是艾颜的心里也很清楚,月奴是话粗理不糙,她说的是事实、说得是正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艾颜瘫坐了下来,双手捂脸痛哭失声。   月奴绕了个弯回到薛绍身边身下,在他耳边小声的道:“公子,我那些话一说,她都被气哭了!……倒是挺可怜的!”   薛绍淡然道:“让她哭,哭过她就清醒了。”   “你说,她会真心与我们合作吗?”月奴小声的问道。   “人都有求生与获取自由的本能。在被人奴役摆布与获得生存与自由之间,她很容易做出选择。”薛绍说道,“但是如果不把她点醒,她会一直迷信自己那个‘尊重的草原公主’的身份,一直浑浑噩噩自以为是。”   月奴看着薛绍的眼神变得肃然起敬而且充满了浓浓爱意,“公子,你好聪明!”   薛绍扭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一笑,“现在可是大白天,四周都是兄弟。”   月奴被薛绍一语说中心事,脸上顿时变得一片通红,双眼之中却是一片水汪汪的煞是勾魂与诱人,小声说道:“公子,我给你生个儿子好不好?”   薛绍哈哈一笑,“女儿也行,我都喜欢!”   “那、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个隐蔽的地方?”   “胡闹!”薛绍顿时哭笑不得,在她脸上拧了一把,“你一天到晚的,就不能想点别的事情?”   “嘿嘿!”月奴抱住了薛绍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一阵憨笑,幸福两个字几乎都写在了脸上。   “别赖在我这里,过去安慰艾颜。”   “是,公子!”月奴先是乖巧的应了一声,再又嘿嘿一笑,“月奴斗胆,求公子亲我一下,可好?”   “我还咬你呢!”   薛绍这话刚落音,前方奔来一骑,是薛绍派在四周警戒的斥侯回来报信了。看他手中高举一枚红色的旗帜,意味着有重大敌情。   三刀旅所有人顿时警觉,不等薛绍下令,他们已经扔下了手中的酒肉迅速集结全副披挂上马,摆出了迎敌之势。   “报——将军!”斥侯飞奔而来利落的跃下马背,报道,“前方十里外发现数千突厥骑兵,来历不明!”   “全体备战!”薛绍翻身上马大声下令,“月奴,命你保护艾颜公主!如有战事,你先行带她突围,不许回头直往朔州!”   “是!”月奴大声应诺,瞬间抛去了小女儿之态,干净利落的提枪上马,神情无比冷峻,满身英气纵横。   艾颜已经抹去了泪痕同样翻身上马,对月奴道:“安将军,请给我一把刀!”   月奴冷冷道:“你要刀做什么?”   “战斗!”   月奴眉头一皱,“我们拼死护你,你却想背后捅我们的刀子吗?”   艾颜深吸一口气,褐色的眸瞳之中闪出一抹罕见的刚毅神情,沉声道:“谁敌谁友,我心里很清楚。请给我一把刀,我要向命运开战,就为了——我自己!”   月奴恍然一怔,愣住了。   艾颜扭头看着月奴,神情无比的坚毅,空前恳切的说了两个字,“求你。” 第0324章 微变   三千突厥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的从前方高坡的地平线上冲出来,一路打着呼哨,朝薛绍一行人飞驰挺进。   艾颜双唇紧闭的骑在马上,手上紧紧握着一把大唐的横刀,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薛绍侧目看了她一眼,笑道:“害怕了?”   艾颜深吸了一口气,“不怕!”   突厥骑兵更近了。   艾颜的脸色突然一变,平添一丝欣喜,“对方没有恶意!”   “何以见得?”薛绍问。   一旁的月奴说道:“他们嘴里打出的呼哨声,是游牧人用来欢迎客人的暗语。”   艾颜点头,“安将军说得对!”   薛绍不由得暗笑一声,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和谐了?   突厥人的三千骑兵在前方大约百步距离停下,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大声的发出连绵不绝的呼哨声。   其中有一骑小跑过来,他穿着一身耀眼的明光甲、挂着火红的战袍,头上却没有戴兜鍪露出一串串的发辫。   “是他……”艾颜的脸色沉了一沉,“阿史德温傅的嫡长子,阿史德埃屯!”   薛绍凝神看了看那个迎面而来的马上青年,虎背熊腰非常的强壮和高大,但是长相和气质……还真不怪艾颜嫌弃他,这位大兄弟长得也太野兽派了一点。   埃屯骑马跑到薛绍等人面前,一双鹰眼在众人身上一扫,然后就落在艾颜的身上再也挪不开了。他单腿一撂用了个非常孔武利落的姿势翻身下马,走到艾颜的马前单膝一跪,双手捧上了一颗人头,说道:“草原上最尊贵的、美丽的、至高无上的公主殿下,我要献上阴谋截走公主殿下的罪人——阿史特格的人头!肯请公主殿下能像草原上的光明神那样心怀宽广,宽恕阿史德埃屯的迎接来迟、护驾不力!”   埃屯一边说,月奴一边小声的在薛绍耳边,给他翻译。   其实不用月奴翻译,当薛绍看到埃屯献出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他的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可恶又可怜的阿史特格被杀掉灭口,做了阿史德温傅的替罪羊了!   艾颜自然不笨,初时看到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她略感惊悚,但很快心中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她端坐在马背上,高高在上的道:“埃屯特勤,你是当之无愧的狼神之子,你是草原上最勇猛也最忠诚的曳落河!”   “公子,曳落河是突厥语里‘壮士’的意思,充满了传奇与赞美的色彩,就像我们称赞程务挺将军为‘古之恶来’一样!”月奴连忙说道。   单膝跪于地上的埃屯听到这样的赞美,顿时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他一把扔掉特格的人头,高举拳头大声叫道:“公主殿下赐封我为——曳落河!”   他身后的三千突厥兵一同举刀,大声欢呼“曳落河”、“曳落河”!   艾颜鬓角流下了一抹冷汗,暗暗的吁了一口气。   薛绍则是在一旁暗暗宽慰,艾颜表现得不错,暂时算是稳住了这个埃屯特勤。但他心里同时也有一些好笑,这个突厥王子埃屯特勤,好像有那么一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伟岸的曳落河埃屯特勤,我对你的盛情迎接非常的感激。现在请你不辞辛劳,率领你的军队护送我和这些唐军的使者们一同前往于都今山。”艾颜说道,“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的父汗相商。”   “尊贵的公主殿下,卑微的埃屯永远愿意为你效劳!”埃屯起了身来,鹰眼像是口香糖一样粘在艾颜的身上死活挪不开,好不容易转到一旁的薛绍身上,他顿时双眼一眯脸色一变,表现出极强的妒意与敌意。   “你是谁?”埃屯用非常拗口的汉语,大声喝问薛绍。   “唐军使者。”薛绍很平静的回答了四个字。   埃屯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拽住艾颜的马缰,“妖异的汉儿,离尊贵的公主殿下远一点!”   薛绍禁不住哈哈的大笑。   艾颜双颊顿时通红,“埃屯特勤,请不要这样失礼!”   “公主殿下,你不知道!”埃屯既紧张又恼怒地说道,“他这样的汉儿都会妖术,会勾走女人的心肝!”   月奴一翻译,薛绍笑得更乐了。   太丢人了!……艾颜非常无语也非常的羞愤,双手一捂脸,“埃屯特勤,请你住口,不要再说了!”   “遵命,尊重的公主殿下!——请允许你卑微的仆人埃屯,为你牵马!”埃屯拉着马缰,还不肯松手了。   “随你!……快走吧,快走!”艾颜巴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埃屯却是一副喜出望外、非常兴奋的样子。他咬住手指吹了一声呼哨,所有的三千骑兵一同回应,很快分散开来排成阵势,在薛绍一行人马的四周形成了一道强有力的屏障,护送他们往北行走。   埃屯还真的是一路牵着艾颜的马,与她寸步不离。看来,他不是一般的担心艾颜会被薛绍“勾走了心肝”。   薛绍等人落后数步,跟在埃屯与艾颜的后面。   郭元振走在薛绍的身边,低语道:“将军,有了这个丑儿王子护行,在抵达于都今山之前我们应该是安全了。但是特格的那一颗人头,却让我颇感不安。”   “有何不安?”   郭元振说道:“据艾颜所说,‘阿史’一姓在突厥部族当中是仅次于‘阿史那’姓的贵族,阿史特格本人也算是突厥部族当中一个颇有份量的人,是个公认的智者,曾经还是伏念可汗的心腹智囊之一。埃屯敢杀特格,毫无疑问是得到了他父亲的授意。试想,特格这么重要的一个人说杀就杀,足以见得阿史德温傅在草原叛军内部的权威,已经至高无上没人敢于反对。这对我们,仿佛不是太有利!”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凡事有弊,必有利。突厥叛军的大权集于阿史德温傅一人之手,如果他态度强硬不予和谈,的确对我们非常不利;但是反过来讲,如果我们能够解决阿史德温傅这个最高掌权者,突厥叛军群龙无首,必然陷入无尽的内部争斗与纷乱之中,从而易于崩溃与瓦解。”   郭元振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说道:“将军是想收拾掉阿史德温傅?”   薛绍冷冷一笑,默认。   郭元振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暗杀如何?”   薛绍果断的摇头,绝对不能暗杀!如果阿史德温傅死在我们的手上,只会让草原部族对大唐更添憎恨,从而更加坚定他们反叛独立的决心!   郭元振一摊手,那该如何是好?   薛绍朝前面努了努嘴,郭元振顺着往前一看,顿时眼睛都瞪圆了——将军的意思是,借艾颜与埃屯之手杀掉阿史德温傅?   ——这不可能吧!   薛绍呵呵一笑,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   郭元振暗暗的长吁了一口气,眉头紧拧,再也化不开来。   一旁众人都觉得很奇怪,二位将军在打什么哑谜呢?   薛绍与郭元振之间的默契,就算是三刀旅内部的人,也未必能够完全看懂。   长路漫漫,一行人逶迤北行。有了三千突厥兵的护行,再无事端发生。   埃屯特勤对使者、和谈之类的事情全不关心,他只在乎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公主殿下。可惜,艾颜对这位丑儿特勤仍是不冷不热不感兴趣。在与突厥兵同行了两三日之后,艾颜渐渐感觉和这些“族人”在一起,反倒有一点陷入了笼牢之中的强烈束缚感与压迫感。回想之初和薛绍等人同行之时,虽然时常有口角、甚至还会和月奴动手打上一两架,但那时候心里反倒没什么压力。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口角与打闹,仿佛都是值得回味与纪念的一种亲密。   于是艾颜向埃屯特勤提出,要回去与月奴一同并行。她的理由很充分,数千人当中只有我们两个女子,我不能整天和你们这些大男人混在一起。   埃屯听了心里很郁闷,他说,每天你都是睡在单独的帐篷里,由我亲自在你的帐篷外面带刀护卫,任何人也不敢靠近,你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艾颜自然不会把那一句“我就是不放心你”说出来,但是她坚持要和月奴同行。   埃屯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   于是艾颜又回到了唐军使者的队伍之中,她突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以往看着很讨厌的薛绍和月奴这些人,在她眼里仿佛生出了几分亲切感来。   对于艾颜的“回归”,月奴报以热烈的“欢迎”,只不过欢迎的仪式有点特别——月奴说有段日子没有练过拳脚了,三刀旅的人都不愿意跟我打,就算动手了也是畏手畏脚不出全力,还是跟你打最痛快了!   于是,两名女子刚一见面,就痛痛快快的打了一架。   月奴是活动了筋骨、出够了汗,艾颜则是把这两天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全都释放了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薛绍等人对艾颜的态度也友善了许多,至少没再把她当作敌方的俘虏看待。   仅仅时隔三日,艾颜心境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这让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和族人在一起会感觉到不安和压抑,和这些原本应该是仇敌的唐人在一起,我却能感觉到放松和安全,还有一种回到了家里的踏实感呢?   队伍继续一路北行。   月奴与艾颜仍是时不时的绊嘴,但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激烈的火药味,反倒像是一对挚交损友的相互调侃。两人同吃同住同睡时刻形影不离,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对不打不相识的闺中密友。   薛绍看在眼里,一切都在按照自己预想当中的那样发展下去,因此他不动声色。   埃屯看在眼里,却是妒火中烧寝食难安,难道我尊贵的心爱的公主殿下,真的被汉儿勾去了心肝? 第0325章 貂婵计   薛绍与埃屯一路上保持着不同意味的沉默,月奴与艾颜则像是打闹得没心没肺。就这样,一行人抵达了于都今山的突厥叛军大本营。   阿史德温傅点起数万兵马,排出一个大阵势来热烈欢迎阿史那氏公主的回归。漫山遍野的兵马,铺天盖地的旌旗与刀光剑影,还有海啸一般的欢呼之声。   面对这样的大阵势,艾颜都有些脑子发懵、不知所措了。虽然名为“公主”,但她还是生平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大场面。   阿史德温傅已然带着一些突厥的酋长们,骑着马上前来迎接了。艾颜骑在马上神情略显呆滞,脸色微微发白。   薛绍在她耳边低语一句,“镇定。永远不要忘记,你是至高无上的汗室公主,眼前这十几万人全都是你的属臣与奴仆!”   艾颜顿时回过神来,马上做出了一副雍荣华贵、高高在上的姿势,端坐于马上静等阿史德温傅等人上前来迎接。   但是她的心里仍是砰砰一跳:或许就如埃屯所说,薛绍这个汉儿似乎真有妖力。听他一言,我的心境就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史德温傅等十余名叛军酋长走到了近前,一同下马,上前拜迎艾颜。他们身后的数万兵马一同发出排山倒海、震耳欲聋的高呼之声,也是在欢迎艾颜。   今时不同往日,曾经和伏念可汗一起在草原生活时,艾颜都没有受到过这样夸张的“礼遇”。但是艾颜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她心里很清楚,阿史德温傅之所以故意这样大造声势迎接自己的回归,并非是真的对自己这个空有血统的汗室公主有多尊重,而是完全出于一种“私心”。   几乎是在同时,薛绍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阿史德温傅,他是在借机向草原部族宣布“现在我的手上已经有了阿史那氏的公主,就和曾经的伏念一样”,借以来稳定军心、巩固自己的地位。再者,他或多或少也有一点向唐军使者炫耀军威的意思。外交谈判,是建立在双方实力的基础上的。阿史德温傅想要在唐军使者的心目中留下这么一个印象——我还有的是军队,我完全还能将战争继续的打下去!所以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你们不要妄想仗势欺人!   虽然还没有进行一句的交谈,但是阿史德温傅已经在薛绍的心目中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此人绝对城府深沉,相当难缠!   “公主殿下,你最为忠诚的奴仆阿史德温傅,衷心的欢迎你能回归草原、回归热爱你的族人与子民!”阿史德温傅非常恭敬的半跪于地,以手抚胸低着头,大声道,“请允许我代表草原部族二十万忠义联军,对公主殿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又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雷鸣欢呼。   艾颜的心里砰砰的一阵乱跳,强作镇定拍马上前两步,伸开双臂说道:“我尊敬的可汗,还有各位族长将军们,都请起!”   阿史德温傅等人谢恩而起,又是一番歌功颂德与亲切慰问以及誓死效忠,连绵不绝持续多时。   薛绍等人骑在马上,静静的在一旁围观。   郭元振小声的在薛绍耳边道:“这个阿史德温傅,绝对是个造势的能手。他把欢迎艾颜的场面搞得越大、将艾颜捧得越高,她在草原上的影响力就越大。那么,阿史德温傅自己即将收获的利益,也就越大了!”   “偷梁换柱。”薛绍淡淡的道,“阿史德温傅野心已露,他非但要取代伏念,还要完全的占有伏念曾经拥有的一切。这其中就包括,艾颜公主这一面旗帜。”   “如何应对?”   “见机行事!”   阿史德温傅狠狠的在艾颜面前献足了殷勤、表足了忠心,后来仿佛才想起,还有薛绍这么一票人的存在。   随后,他同样带着一群酋长和卫兵来到了薛绍等人面前,虎视眈眈的盯着薛绍看了好一阵,突然哈哈的大笑,展开双臂像是欢迎远道而来的友人,大声道:“唐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薛绍一听,这厮的汉语说得就像是地道的中原人一样。这倒是不奇怪,阿史德温傅曾在大唐的衙门里做过官,精通汉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薛绍等人纷纷下马,上前抱拳还礼。   阿史德温傅盯着薛绍,双眼如同即将扑食的饿狼,寒光闪闪;薛绍面带微笑神情轻松也同样回看着他,眼前这个长得像一头雄狮的胡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更像是个直耿的武夫,高大粗莽大大咧咧,一点都不像是个有心机的人。   薛绍心想,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粗犷形象,让很多的人对阿史德温傅不怀戒心、坦承相交。结果就是,最后被他卖了还在帮他数钱。   “公主和唐使一路远来,都辛苦了。”阿史德温傅表现得非常的热情和大方,“我已经在大毳帐里准备好了宴席与歌舞,盛情款待公主殿下与唐军的使者!”   众人没理由拒绝,于是都在阿史德温傅的亲自指引之下进了突厥叛军的大营,直到中军毳帐。   到了这里,阿史德温傅手下的一个将军说,大毳帐这种尊贵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士卒与随从可以进去的。按规矩,唐军的使者最多只能带两个人一同进去。其他人,另有招待。   三刀旅的卫士们顿时警惕起来,难道是要把我们分开,然后各个击破的收拾掉吗?   “兄弟们,入境随俗。”薛绍很淡定的下了令,对方诈称二十万人,如果真要对付我们几十个人,还用得着耍什么阴谋诡计吗?   于是,薛绍只带了月奴与郭元振二人进行大毳帐里。阿史德温傅父子与艾颜,以及三十余名叛军将领与酋长们也都相继进来了。   帐篷很大,足以容纳上千人。里面已经摆满了各种的时鲜水果与美酒,全羊已经烤得滴出了金黄色的油汁。更有突厥人的乐队在演奏音乐,身段儿窈窕的胡人女子在帐篷中间翩翩起舞。   完全是一派歌舞升平、热情待客的祥和景象。   但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心里有数,这其中隐含无数杀机。   突厥人的帐篷里没有中原仕大夫的那么多座次规矩,薛绍等三人相依入座,阿史德温傅亲自居中主持,向所有人敬酒与献肉。   帐篷里的气氛看起来分外的和谐与热烈。所有人都非常默契的半句不提公事,只不过这些突厥人眼中偶尔会对薛绍等人,流露出强烈的杀气与敌意。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薛绍很沉得住气,不入虎穴蔫得虎子,既然来了就不必急于求成。自己越急,对方就越会托大,从而坐地起价。   酒过三巡,生来就喜爱音乐与舞蹈的突厥人有些闲不住了,好几个突厥将军到了场中,和那些胡姬们一同起舞。满室一片笑语,大家仿佛都非常的开心。   薛绍的脸上也一直都挂着淡淡的笑容,神情颇为放松和自如,自顾喝酒吃肉。不经意的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看,薛绍的眼睛朝旁边挪了一挪,就接触到了艾颜“求助”的眼神——她仿佛在问,现在我该怎么办?   薛绍心中一动,非常隐蔽的递给她一个眼神,然后看向了高坐在狼皮宝座上、正在大声欢笑、随音乐一起拍手的阿史德温傅。   艾颜心中顿时明白,薛绍这是要让她,去邀请阿史德温傅一同跳舞。   这在突厥部族当中,根本不算什么大事。能歌善舞的突厥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一时兴起,都可以相互相请一同起舞。   可是眼下这个光景,艾颜如果和阿史德温傅一同跳舞,却是意义非凡——因为旁边就坐着那个两眼冒绿光、一直盯着艾颜在傻笑的,埃屯特勤!   艾颜瞬间明白了薛绍的用意,她的心一阵扑通通的狂跳起来,犹豫不定。   薛绍仍是那副处危不惊神情自若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干过一样,还闲散的和坐在他身边的月奴以及一名突厥将军,讨教起突厥语来。   艾颜拿起一杯酒,手都有些抖,乳白色的奶酒几乎要溢出来。   她再次看向薛绍,薛绍看着她,眼睛稍稍一眯,递给她一个肯定与鼓励的眼神。   艾颜端着酒,站了起来!   顿时,满场的目光都凝聚到了她的身上。   艾颜端着酒,走向了阿史德温傅所坐的位置。   坐在阿史德温傅身边的埃屯特勤以为艾颜是来主动向他敬酒了,顿时欣喜若狂,手忙脚乱的想要拿起一杯奶酒,却不慎将酒都打翻了。   不料,艾颜却在阿史德温傅的身前停下了,“我伟大英明的可汗,请允许我敬你一杯长寿酒!祝愿你永远像草原上的雄鹰那样威武与雄劲!”   “公主厚意,令我惶恐不安!”阿史德温傅连忙起身,与艾颜对饮了一杯。   一旁的埃屯特勤脸色非常的尴尬,讪讪的低下了头去。   “我久闻可汗极善胡旋舞,不知可否与我共舞一曲?”艾颜发出了邀请。   “嚯——”满场的突厥人发出了欢呼声。   在突厥人的习俗里,如果有漂亮的女子对男人发出了同舞的邀请,这是一种莫大的光荣。如果发出邀请的还是阿史那氏的公主,简直就是无上的荣耀。   阿史德温傅顿时心里一堵,机警的看了一眼座位上的薛绍,只见他正在兴高彩烈的和月奴等人连杯饮酒、讨教突厥语。   “可汗,不肯赏脸吗?”艾颜步步紧逼。   “公主有邀,我倍感荣幸!”阿史德温傅却之不恭、骑虎难下,只好答应了。   于是这一老一少走到了大毳帐中央,其他的舞伎和酋长们都识趣的退下了。音乐声起,两人一同跳起了节奏激烈的胡旋舞。   满帐篷里响起一片欢呼叫好之声。   薛绍也跟着一起鼓掌叫好,随眼一瞟坐在一旁的埃屯,那个丑儿特勤,他正死瞪着场中的艾颜与阿史德温傅,脸都快要绿了。他手里握着的一个酒杯,几乎快要被他捏碎了!   薛绍不禁心想,所谓随机应变,我居然使出了一招《三国演义》当中的“貂婵计”! 第0326章 虎毒食子   随着音乐的节奏加快,大毳帐里的气氛也越加热烈。   薛绍再一看场中的艾颜,为了救自己、救伏念,她可能真是有点豁出去了,眼下她跳这舞非常的投入,一颦一笑都充满了诱人的魅力。反观阿史德温傅,最开始他还有点放不开,像是在敷衍了事。但是跳着跳着,这位年近半百、雄性激素分泌异常旺盛的中年突厥男子,仿佛的确是被艾颜的舞姿和魅力所吸引了,脸上渐渐有了一些“色迷迷”的笑容,行为举止也更为大胆,时不时的还敢搂一搂艾颜的腰肢了。   每逢阿史德温傅要“借机揩油”,艾颜的眼神中就流露出一股憋屈和恶心,但她的脸上仍旧保持笑容,对于阿史德温傅的咸猪手没有表示出半分的不满。   薛绍喝下了一杯酒,心中暗叹一声:忍辱负重,倒是真有点难为艾颜了!   正当艾颜和阿史德温傅跳得激烈、帐篷里的热烈气氛达到了一个顶点之时,座位上的埃屯特勤突然嚯然而起,猛然一把将手中的酒杯摔到地上,一扭头就朝帐外走去。   音乐戛然而止,气氛顿时凝窒,所有人吃惊的看着埃屯。   阿史德温傅恍然回神,随即大怒,“将他拿下!”   帐篷外面冲进来几个卫兵,不帐分说的将埃屯扭住,按得跪倒在地。   埃屯没怎么挣扎,但是倔强的扭着头,都不正眼去看阿史德温傅。   阿史德温傅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性格,为什么要这样发脾气。但他无法忍受任何人在可汗的大毳帐里大发雷霆耀武扬武,除了他自己!   阿史德温傅狼眼一眯,给身边的一名突厥酋长递了个眼神。那名酋长马上跳了出来,大声道:“我伟大英明的可汗,我迫切的想要知道,是谁杀了我们阿史一族高贵的智者,特格吐屯?”   “是我!”埃屯大声咆哮,“是我杀的,怎么样?!”   “特勤……你为什么要杀害那样善良又充满智慧的一位长者?”酋长很悲伤同时也很愤怒的大声质问。   “不为什么,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就要杀他!”埃屯很倔强也很恼怒,他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的父亲在耍花样,无非就是要借故教训他一顿。因此,争辩根本无用,他更不能当众说出这根本就是可汗默许与授意的——与其这样,那还不如让惩罚来得更爽快一些!   冷眼旁观的薛绍心中暗道一声,这个埃屯特勤虽然性格冲动看似愚蠢,但是绝非头脑简单!相反,他很“识相”也很会演戏!   “埃屯,你真是越来越混账了!”阿史德温傅果然借机发作,勃然大怒,“就算你是我的儿子、是突厥部族的特勤,也不能滥杀无辜!更何况,你杀的还是阿史一族的吐屯、我的智囊谋主!”   “父汗,你惩罚我吧!”埃屯仍是倔着头,大声吼道。   “事到临头,还死不悔改!”阿史德温傅大怒,“推出去,斩了!”   帐篷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之声!   薛绍的心里也是顿时一紧,虎毒食子,真够狠的!   艾颜心中一动,自己表演的机会仿佛又出现了!   她连忙走了出来,当众对阿史德温傅跪倒在地,哀求道:“尊重的可汗陛下,我肯求你饶恕埃屯特勤!阿史特格想要对我不利,埃屯特格是想出手相救才错手杀了特格!事情因我而起,如果你要处罚特勤,就请先处罚我吧!”   被几名卫士死死摁在地上的埃屯特格顿时感动得一塌糊涂,大声叫道:“公主殿下,请不要为我求情!我愿为你而死,哪怕死一百次,也再所不惜!”   薛绍暗暗的啧叹一声,真够琼瑶的,这个丑儿特勤真是个大情种!   公主都出面出情了,很多酋长和将军们也相继一同出面求情。   阿史德温傅自然不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的儿子,于是也就顺坡下驴,说道:“既然公主殿下金口已开,又有众多族长与将军求情,就免了特勤一死!但是本汗一向以严令治军,特勤犯法也必须受到惩罚,否则无以号令三军!——将特勤拖出去,施以五十鞭笞!”   阿史德埃屯咬着牙,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多谢父汗!”   为了以示“赏罚分明、铁腕治军”,阿史德温傅亲自到了帐篷外面来监督行刑。行刑的军士将埃屯拉了出去,先脱掉了他身上的铠甲与上衣,在拴马桩上将他的手脚四肢绑牢。有了可汗亲自监刑,军士们想要循私也是不敢,于是抡起马鞭就对着埃屯的后背一顿猛抽起来。   突厥人的马鞭很结实,抽在埃屯的身上,每一鞭子下去都是一条血痕。埃屯咬着牙,一声不吭,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做足了硬汉的姿态。   薛绍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不经意的侧目看了一眼艾颜,只见她眼神清冷表情决然,嘴角还挂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残酷冷笑。   薛绍心里不由得暗暗一紧,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这话绝对不假。艾颜被逼到了这份上,想必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看她这副冷酷无情、坐山观虎斗的架式,真有几分“最毒妇人心”的意味!   五十鞭抽完,咬牙受刑的埃屯终究是耷下了头,几乎奄奄一息。他的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鲜血都已经淋湿了他的马靴。   “搀下去,派人医治。”阿史德温傅冷冷的下令,“今后谁再敢犯我军令,绝不饶恕!”   酋长与将军们心惊胆战的一同应诺,个个大气都不敢喘——特勤犯法尚且如此,要是我们触怒了可汗,岂不是死定了?   阿史德温傅的目的达到了,他再一次让所有的手下明白,任何敢于冒犯自己威严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薛绍看了一眼满副威严志得意满的阿史德温傅,心中叹道:阿史德温傅这个草原叛军的首领,居然有着和中原帝王一样的心术!   帝王从来不会忘记告诫所有人,谁也不要亵渎我的权威,无论你是谁!尤其是太子,千万不要以为你的羽翼丰满了就想提前夺权,只要你敢威胁我,我就随时能够要了你的命!   从南北朝开始数百年来,帝王与太子之间的争斗以及王室内部的骨肉相残,屡见不鲜而且连绵不绝,几乎成了一项“光荣传统”。现在看来,这项光荣传统在草原部族中间也是同样的盛行!   随后,阿史德温傅仍旧非常热情的,邀请艾颜与薛绍等人重回毳帐,依旧饮酒跳舞。但是埃屯受刑之事让大家的心头都笼罩了一层阴霾,气氛再也没有之前的祥和与热烈。   很快,宴会草草收场。   薛绍被安排单独住进了一个帐篷里,里外四周有几层的突厥兵严密监控,形同软禁。郭元振与其他的三刀旅卫士,全都被分割开来分别安排住下,彼此不得联络。   阿史德温傅仿佛非常好客,亲自前来慰问薛绍,说,唐使感觉如何,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薛绍半点也不客气,直说与我随行而来的女子是我爱姬,绝对不能单独在外过夜。此外,所有的床铺被褥通通拿去更换,要崭新的、中原制式的床褥,我受不了那种肮脏的羊臊味道。再者,我的身边从来就不能缺少奴仆,每日饮食须得按照中原的习惯来安排!   阿史德温傅呵呵直笑,非常爽快的全部答应了。   很快,月奴被叫了来与薛绍一起同住,同时派了多名突厥族的中年女奴前来服侍,床铺、被褥和酒器、桌椅这些全都更换了。   月奴看到眼前这一切感觉很惊讶,阿史德温傅怎么如此客气,难道他是真的是个殷勤好客之人?   薛绍笑而不语,冷枪暗箭无处不在,阿史德温傅其实就是在故意试探自己。眼下,自己在生活条件上提出的要求越多、越苛刻,就越能让阿史德温傅认定薛绍其人只是一个徒有虚名、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就越能让阿史德温傅心生轻慢!   令对方轻视、甚至忽视自己,这是敌后伪装、潜伏侦察的思想精髓。但凡大人物、尤其是枭雄人物,精明之余难免也会有些自负。薛绍一点也不介意阿史德温傅在这时候小看自己,最好是在心中不停的在嘲笑自己。   就像以往无数次执行狙击任务一样,任凭蚊虫虰咬、敌军如何挑衅,我自潜伏岿然不动。薛绍唯一想要的,只是扣动班机的那一瞬间所带来的胜利!   入夜后,月奴偎在薛绍的怀里,静默不语。置身敌营,她也没有了寻欢作乐之心,反而有些闷闷不乐。   “不知道郭元振那些人怎么样了?”月奴小声的道。   薛绍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艾颜,怎么样了?”月奴再度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你还会担心她?”   月奴说道:“以前是挺讨厌她的,现在看来,她这个人其实还不错,虽然脾气不好但是没有坏心眼,典型的嘴硬心软。而且,也挺可怜的。”   薛绍轻轻的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如果不出所料,她应该会去探望受刑的埃屯特勤。”   “那个特勤长得真丑,人也特别冲动特别愚蠢,像一条犟驴!”月奴撇了撇嘴,说道:“难怪艾颜不喜欢他!”   薛绍的嘴角微微一挑,“你真认为,他愚蠢吗?” 第0327章 恶毒与圣洁   十余名军士七八条猎犬前后簇拥,火把照得艾颜的脸上通红一片,一对褐色的眸子映着火光,熠熠闪亮。   人生总有许多的岔路与转折。很多时候,向左一步还是向右一步,直接决定生死与荣辱。眼下,艾颜就刚刚走过了一条这样的岔路。看着近在眼前的埃屯的帐篷,她心里清楚,自己的那一步早已经迈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或许就在几天前,自己还只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子,幻想着拥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嫁给一个英俊神武的男人,像世上很多的女子那样,过上甜蜜又安宁的生活。   可是至从接过月奴给她的那一把大唐横刀开始,艾颜心中所有的梦幻就全都破灭了。她仿佛一瞬间从酣然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看到自己正站在一道悬崖边上,看到有一股吃人的飓风真朝自己袭来,身边是全是血雨腥风。   自己,只能没有选择的走向一条充满未知、凶险、鲜血与阴谋的人生道路。   怪谁?   艾颜不止一次的诘问自己,是谁让自己放弃了原来臆想中的简单人生,走上了这样的一条不归路?是已经亡故的父亲,是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义父伏念,还是发动叛乱的阿史德温傅那些族人,仰或是在她耳边妖言惑众的月奴,再或是心怀叵测的那个妖异男子——薛绍?   仿佛谁也不能去怪。   短短的几天时间,艾颜仿佛是换了一颗灵魂,再或是以往蒙在自己眼前的一层面纱突然被撕去了。她突然想通了许多以往不曾去想的问题,也看清了许多以往似曾熟悉、却从未真正了解的一些真实面目。   原来,清醒也会是一种痛。   曾经那些像亲人一样和善与亲切的族人,现在在艾颜的眼里都是那样的市侩、狡诈与残忍,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不惜用带血的屠刀去洗劫中原的城池、甚至洗劫自己的草原同胞;他们为了向新主人阿史德温傅邀宠,不惜出卖与背叛以往对着神明起誓将要终生效忠的伏念可汗,并将魔爪伸向了自己。他们迫切希望牺牲阿史那氏公主的人生,来换取新主的强大与堀起,从而赐予他们财富与权势。   阿史特格,曾经那个总是笑容可掬的小老头儿,是这些族人当中的典范!   想到阿史特格,艾颜禁不住脚下一停,重重的深呼吸一口,眼神之透出几许罕见的凌厉,甚至是刻薄与冷酷!   与之同行护卫的突厥卫士全都整齐的一怔,显然是被艾颜斗然发出的这股凌厉气势给震摄了一回,不约而同的面露惊愕之色。   由于父母早逝,艾颜对于自己的族人、尤其是阿史特格这种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熟悉长者有着很深的感情。在艾颜的眼里,特格与伏念一样,都像是她的父亲。   爱之深,痛之切。此刻艾颜的心里如同惊涛骇浪一样的翻腾着四个大字——“特格,该死!”   凭什么就要让我成为他人的牺牲品?   既然我有着这样特殊的血统与身份,你们都要争着抢着来利用我,我为什么要甘心被你们利用,为什么不能拿来自己用?!   我的命运,为什么要任凭你们的摆布?!   “告诉特勤,我来了!”   正扑在榻上疼得呲牙咧齿、同时也恨得咬牙切齿的埃屯特勤听说艾颜公主来了,顿时就像是打了麻醉剂与兴奋剂一样,一把扯到搭在后背上的敷药麻布,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开始手忙脚乱的穿衣服。   仆人与医士来阻拦,埃屯特勤大叫道:“我绝对不能在公主殿下面前失礼!”   话未落音,艾颜进来了。   雍荣款款,面带微笑,“你躺下。”   三个字,就像是有魔力一样,埃屯特勤咧着嘴呵呵憨笑了两声,乖乖的躺了下来。左右医士与仆人纷纷上前给他的后背重新上药。   艾颜挥手斥退了那些人,亲自坐到埃屯特勤的床塌边,用木勺舀起一些黑糊糊的伤药,轻轻的抹在了埃屯特勤的后背上。   埃屯特勤浑身一震,突然一扭身双手握住了艾颜的一只手,“我尊贵的公主殿下,求求你,嫁给我吧!”   “放手。”艾颜的声音很冷清,不容辩驳。   埃屯特勤如同遭了电击一样慌忙松手,如同铸下了大错一样把脸埋在了床褥之间,不敢直视艾颜。   艾颜冷清的微然一笑,依旧轻柔的给他的后背上药。   良久,二人都保持着沉默。   “我是不会嫁给你的。”艾颜突然打破了沉默。   埃屯特勤斗然一下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近似于惊悚的瞪着艾颜,“为什么?”   “因为我是女人。”艾颜淡淡的道。   埃屯特勤简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你当然是女人,而我正好是男人!女人嫁给男人,不应该么?”   “很可惜,你未必是男人。”艾颜冷冷的一笑,轻轻的摇头。   埃屯特勤的表情诡异的大变,丑陋而古怪的脸庞曲线几乎全部扭曲。   艾颜站起了身来不急不忙的踱了两步,说道:“我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对么?”   “对!”埃屯特勤也站了起来,惊愕的看着艾颜,无比肯定的点头。   “草原上的女子,都希望嫁给强壮的、英勇的、可以保护她的男子,对么?”艾颜说道。   “……”埃屯特勤沉默了。   “很可惜,你不能做到。”艾颜微笑的摇头,“就连最普通的草原女子,都希望嫁给一个能够保护她的男人,我作为草原的公主,难道还不如一个普通的草原女子吗?埃屯特勤,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但是,我不能把我的人生和阿史那氏的血统与荣耀,交付给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懦弱的男人身上。”   “谁说我不能!!”埃屯特勤爆跳起来,斗然上前两步死死抱住艾颜,“我的马,是草原上最快的!我的弯刀,斩下过最多的头胪!我的箭,能让翱翔九天的雄鹰也发出悲惨的哀鸣!我是草原上公认的最骁勇的战士,谁敢不服?!”   艾颜没有挣扎,任由他野蛮的抱着,冷冷一笑,“匹夫之勇!”   与艾颜随行而来的十余名军士突然冲进帐篷里,整齐的拔刀而出,“埃屯特勤,放开可敦!”   “可敦?!”埃屯特勤顿时如遭雷击,松开艾颜后退两步,如同见鬼了一样的瞪着艾颜。   可敦,可汗的正室夫人,意同中原的——皇后!   “没错,我已经答应了你父汗的求婚,不日就将成为你的庶母,突厥部族的可敦!”艾颜脸上的笑容更加冷清,甚至充满了妖媚的挑衅,“你的父汗,才是那个足够强大、唯一能够保护我的人!”   “你!……啊!”埃屯特勤突然大叫一声瘫倒在塌上,口吐鲜血,背后的伤口也迸发了,鲜血长流。   “请多多保重,埃屯特勤。”艾颜依旧保持那个雍荣款款的姿势站在帐篷的正中央,说道,“希望你能尽快康复,出席我与你父汗的婚礼。我今天来就是想要正式的告诫你,以后在我面前,请务必注意分寸与礼数。我不再是你心爱的公主,而是——你的庶母,你的可敦!”   说罢,艾颜一转身,大步走出了帐篷外。   埃屯特勤全身剧烈的颤抖,口中再度吐出几口浓血,吓得医士与仆人们呼天呛天,乱作一团。   走出帐篷十余步之后,艾颜停步,仰头看着头顶那一轮皎皎圆月,沉默的心道:无所不知的光明神,请宽恕我的恶毒与残忍。我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摆脱他人的摆布与愚弄……权力的世界,从来都是男人在纵横驰骋。我没有一兵一卒,一刀一剑,根本无力与之抗争和较量。因此,我唯有使用上天赐予我的唯一的武器……恐怕用不了多久,我圣洁的身体也将和我的灵魂一样,变得充满恶毒与卑劣!   我肯求你的宽恕与解救,无所不能的光明神!   仰望月光的合手祈祷,艾颜闭上眼睛,终于潸然泪下。   ……   身后传来埃屯特勤痛苦与愤怒的咆哮,艾颜抹去眼泪大步前行,将这一切都抛在了身后,直接走进了阿史德温傅的大汗毳帐之中。   一年难得洗一次澡的阿史德温傅,在几名女奴的伺候之下,刚刚沐浴完毕换上了一身新衣,甚至把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看到艾颜去而复返,阿史德温傅喜笑颜开的张开双臂,“我尊贵而美丽的公主,你终于回来了!”   艾颜双手搭在小腹之上雍荣款款的站着,没有回应阿史德温傅的拥抱请求,而是面带微笑淡淡地说道:“我已经亲口对他说了。”   “哦,那很好。”阿史德温傅志得意满的笑着点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能让阿史那氏的公主嫁给自己的儿子,曾是阿史德温傅梦寐以求的。可是今天他才突然发现,自己以往的想法是多么的简单和愚蠢——自己亲自迎娶公主,岂非更好?   “可汗早点歇息,我要回去了。”艾颜施了一礼,就欲告辞。   “等一等!”阿史德温傅连忙一闪身拦到了艾颜的面前并且捂住她的双手,“为了你,我今天特意沐浴更衣了。”   艾颜微笑,但是很肯定的摇头,“可汗陛下,我是阿史那氏的公主,不是两匹羊就能换来的低贱女奴。请尊重阿史那氏高贵的血统与祖宗传来来的族规。在举行盛大的婚礼、接受神明的祝福之前,我必须保持我的圣洁!否则神明会因此而愤怒,从而降灾于草原!”   “……”阿史德温傅面露一丝愕然松开了艾颜的双手,表情呆滞了片刻,突然哈哈一笑,“对,公主说得对!我明天就派出八百匹快马通知所有的草原部族酋长,让他们一同前往腾格里神山参加我们盛大的婚礼!”   “好。”艾颜微然一笑,答应得非常肯定。   阿史德温傅,心花怒放!   “我先告辞了,英明伟大的汗!”再施一礼,艾颜款款的走了。   阿史德温傅坐了下来,独自沉吟良久,将两名军士唤了起来,“告诉我,方才可敦去见特勤的时候,都说了一些什么,做了一些什么——任何细节,都不许遗漏!”   ……   接下来一连七天,薛绍连阿史德温傅的影子都没见着,更别提谈什么和谈之事了。他的活动范围,也被严格控制在帐篷周围的一箭之地之内,明摆着就是被软禁了。   除了月奴和那些派来伺候饮食起居的突厥女仆,薛绍也无法再接触到其他的人。但是薛绍明显感觉,近几日来突厥人很忙很忙,快马跑进跑进,连绵不绝。很多的工匠与仆人也在忙里忙外,仿佛是在张罗什么重大的庆典。   薛绍知道,阿史德温傅根本无心讲和,自然不会是在为了和谈之事做准备。那么眼前这些忙活,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别的事情。   看样子,还是一件“喜庆”之事! 第0328章 冰原下的火山   当天午饭过后,突然有一大批人来到了薛绍所住的帐篷外,密密麻麻,数千之多。   薛绍走出帐篷一看,那些人全都衣衫褴褛形容枯蒿,绝大多数人还戴着手链脚拷或是被绳子串绑在一起,像牲口一样的被驱赶过来。   从肤色五官上不难判断,他们全都是汉人!   毫无疑问,他们都是突厥人从中原的城池掳掠而来的人口,再不就是草原上放牧的汉人牧民!   薛绍看到他们,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自己在离开并州之时,那些跪拜送行的百姓。他的心里斗然变得非常的沉重,像是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巨石之下,是滚滚的怒火在凶猛的燃烧!   阿史德温傅带着一些将军与近卫走了过来,红光满面大步流云,大声地说道:“唐使恕罪,近日来我忙于一些私事,因此多有怠慢!”   薛绍按捺住心中的愤怒与各种情绪,淡然的笑了一笑,“将军不必客套。请问你把这些汉民驱赶至此,是何用意?”   阿史德温傅听薛绍口称他为“将军”而不是可汗,心中隐隐有些愠恼,但神色仍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笑眯眯地说道:“这三千汉奴,是我送给唐使的一份见面礼。请你将他们带回朔州,以示温傅归顺大唐的诚意。”   薛绍淡然一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何况是面对阿史德温傅这样的枭雄。想要从他手上占便宜,无异于虎口夺食。   于是薛绍直接道:“将军可有条件?”   “唐使真是爽快人。”阿史德温傅哈哈的大笑,非常热忱的弯腰延请,“请唐使入帐安坐,我们再作细谈如何?”   “好。”   二人进了帐篷分别坐下,阿史德温傅也不废话,直接说道:“实不相瞒,我准备迎娶一位正室夫人。因此,我想肯请大唐的皇帝下旨赐婚。”   薛绍心中斗然一震——难道艾颜答应要嫁给阿史德温傅了?   换作别的任何女子,阿史德温傅都犯不着大动干戈的请动大唐的皇帝赐婚!   阿史德温傅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最大程度的提升自己在草原上的名望。迎娶艾颜对他来说如虎添翼。如果这棕婚姻是大唐皇帝所赐,就更加注备它的“合法性”,那就等于是向全天下公然宣布,阿史德温傅已经与草原上的传统王族阿史那氏联姻了!   思及此处,薛绍微然一笑拱了拱手,“那我先要恭喜将军了。”   “多谢!”阿史德温傅也笑眯眯的还了一礼,追问,“唐使意下如何?”   “如你所知,我此行前来代表的是军队,而不是大唐的圣上与朝廷。”薛绍说道,“如果是军队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做一些主张。但若是涉及到朝廷与圣上,请恕我无法给出承诺。”   “那这三千汉奴,你是不要了?”阿史德温傅笑眯眯的问。   薛绍的眼睛略微一眯,阿史德温傅这是典型的笑里藏刀,赤裸裸的在威胁!   “有请唐使,三思而后行。”阿史德温傅的口气透出一股森森冷意,毫无疑问,如果薛绍不答应,他就敢拿这三千汉奴去祭刀!   “要。”薛绍一口说道。   “那么,大唐皇帝的赐婚圣旨,何时能到?”阿史德温傅问道。   薛绍说道:“中原有句老话,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将军大婚这是人伦之喜,圣上开明,定然愿意成人之美。但是古往今来,没有帝王给哪个叛将逆臣或是异邦之人赐婚的先例。所以,将军如果想要大唐皇帝陛下的赐婚与祝福,不如先行率部归顺。其他的,一切好谈。”   阿史德温傅听到“叛将逆臣”这四个字眼神之中飞闪而过一抹杀机,随即又是呵呵直笑,笑得还很憨厚,“唐使所言,都在情理之中。其实最近几天来,我一直在努力的劝说我的部下一同归顺大唐。但是草原上部族林立错综复杂,人心向来不齐。尽管我费尽了唇舌,也仍有一些部族不愿归顺。为了草原的安定与和平,我必须谨慎从事,慢慢的对那些顽固之人进行诱导与劝说。”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托辞!傻子都能听得出来,这纯粹是托辞!   “那么将军意下如何呢?”薛绍问道。   “我想采取一个折中之法。”阿史德温傅说道,“首先,我个人表示愿意归顺大唐,并且愿意送还我私有的三千汉奴,以示我归顺的诚意。其次,草原部族的整体归顺恐怕还要费些时日,为了避免大唐皇帝陛下与朝廷的猜忌,我愿派我的亲生儿子埃屯特勤携带草原部族的人口薄册和进献的贡品,前往长安面圣,代表我和突厥部族向大唐的皇帝陛下示以崇高的敬意,和归顺的诚意。”   薛绍一听,阿史德温傅真是太狡诈、太狠毒了!   他居然不惜抛出自己的儿子,来行使这一条缓兵之计。如果大唐的朝廷接受了阿史德温傅这种形式的“归顺”,裴行俭麾下三十万大军自然就要撤回。到那时,阿史德温傅仍旧坐拥草原叛军割据为王,对外没有了裴行俭大军的威胁,对内还能铲除时刻对其地位构成极大威胁的埃屯特勤。   再有,阿史德温傅在抱得美人归的同时还能赢得无上的声望,并将最大的“情敌”埃屯特勤赶到了长安去做人质。   所有的便宜,都将被阿史德温傅一人占尽。   “唐使以为如何?”阿史德温傅笑眯眯的、小心翼翼的问道。   “中原历来崇尚中庸之道,将军所提的议和方案,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薛绍不动声色的道,“其实我心里也清楚,如果要将军马上率领全体草原部族去归顺,仓促之间很难办到。但是如果一再拖延,裴公和大唐的朝廷也不会答应。”   “那唐使是答应了?”阿史德温傅面露一丝喜色。   薛绍做沉思状,沉默良久。   阿史德温傅也不打扰,耐心的在一旁等着。   “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安置阿史那伏念?”薛绍突然说道。   阿史德温傅呵呵一笑,“唐使说笑了。伏念是你们的俘虏,我何来权力安置?”   薛绍一听,这意思太明显了——伏念就交给你们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关我事!   薛绍仍是不动声色,说道:“那么将军打算,何时安排埃屯将军与我一同回往朔州?”   “明日,如何?”阿史德温傅一口说道。   “明日?”薛绍不由得笑了,阿史德温傅还真是心急,这么急着就要把自己的情敌儿子轰走,免得在一旁碍手碍脚、影响他享受新欢!   “怎么,唐使别有想法?”阿史德温傅问。   薛绍笑了一笑,“人逢喜事精神爽,将军就不打算请我喝一杯喜酒再走吗?”   “哈哈!”阿史德温傅大笑,“如果大唐的圣上愿意赐婚,我希望前来颁旨的是唐使本人。到时,你将感受到突厥人民最为盛情与好客的一面!”   “好。我回去之后,自当全力周全此事。”薛绍淡淡的道。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拜托唐使了!”阿史德温傅站起身来,正儿八经的对着薛绍抚胸弯腰一拜,笑眯眯的道,“明日清晨,我的卫队会来护送唐使一行以及这三千汉奴,一同回返朔州。还请唐使,早早做好准备。”   “好。”薛绍二话不说,答应了。   阿史德温傅扬长而去,留下了三千汉奴在薛绍的帐篷外面,有很多全副武装的突厥军士严密看押。   薛绍走出帐篷外面看着这些人,眼睛不由自主的慢慢眯起……誓死撼卫之!   次日清晨,阿史德温傅派了八百突厥兵来护送薛绍。   薛绍再也清楚不过,说得好听是保护与送行,实际上就是沿途密切监视自己与埃屯特勤,不让我们耍什么花样。只要将我们这些人赶出了草原,阿史德温傅就可以高枕无忧的去娶公主抱美人,并在草原之上一家独大唯我独尊!   阿史德温傅仿佛是掐准了大唐朝廷的脉搏,他对自己开出的“归顺”条件很有信心,就算大唐朝廷不会全盘接受,至少也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一来二去,他又能为自己赢得很多的宝贵时间。到时阿史德温傅已经和艾颜公主完成了联姻,突厥叛军必将进一步壮大——就算大唐再次派兵前来讨伐,他也会比现在更有底气来迎战!   对于阿史德温傅的如意算盘,薛绍心知肚明,但只字不提。   或许是出于艾颜的坚持,她与阿史德温傅一同来给薛绍等人置酒送行。   艾颜亲自给薛绍把盏敬酒,眼神之中充满深意,举杯道:“唐使回去后,请代我问候义父大人。”   “好。”当着阿史德温傅和众多突厥人的面,薛绍半字没有多说,一口答应并喝下了酒。   鞭伤未愈的埃屯特勤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什么表情也没有。   艾颜依次敬过了月奴和郭元振等人的酒,就是不敬埃屯特勤,然后施施然的走回了阿史德温傅的身边,小鸟依人的依偎着他,脸上写满了小女人的幸福。   薛绍不用扭头去看埃屯特勤的表情都能猜到,此刻,埃屯特勤的心里肯定就像是有一万头草泥马在疯狂奔过。   这一座冰原下的火山,眼看着就要爆发了! 第0329章 狼子野心   八百突厥士兵,名为护送实为押解,埃屯特勤就差被绑起来了。   所以,无论埃屯特勤的心中有多少的愤怒也无从发作,只能乖乖的和薛绍等人一同离开了于都今山,走进了茫茫的草原与大漠。   三千汉奴,薛绍无法想像他们在被俘虏和奴役的日子里,承受了多少的折磨与苦难。当这些人走出于都今山的突厥大军营盘时,所有人一同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对薛绍等人连连叩拜,如同遇到了天上下凡救苦救难的神灵。   薛绍等人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三千汉民劝慰过来,并将他们编成了一个个的分队,分别在他们中间指派了临时的队长负责沿途的管理。同时,三刀旅的卫士们也零散的分驻到各个小队里维持治安。   阿史德温傅交给薛绍的三千汉民全都是老弱病残,面对没有给他们马匹。这对薛绍来说无异于三千个大包袱,一路上薛绍不得不分心照顾他们。再者薛绍的心里非常的清楚,一他们有什么不良举动,这八百突厥兵随时可能变成刽子手,对这些汉民大开杀戒。   总而言之,阿史德温傅绝对没安什么好心。   埃屯特勤一直处于严密的监视与看押之中,除了身边的几个看管他的突厥兵,他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其他的人。   大队人马走了四五天,也不过是走出了一两百里。薛绍的心里也暗暗有些着急起来,照这个速度走下去,不等我们走到朔州,恐怕阿史德温傅与艾颜的孩子都要降生了!   于是,薛绍想了个办法,一定要尽快见到埃屯特勤才行。   当天傍晚大队人马停了下来安营歇息。临行之时阿史德温傅倒是给足了粮食、牛羊与美酒。汉民们挖灶升火埋锅做饭,突厥兵宰了牛羊在烤制食物。   薛绍叫来三刀旅的人,叫他们将所有的美酒全都搬了出来,然后在野地里升起大堆的篝火,用唐军的龙膏酒从突厥人那里换来了牛羊宰杀然后烤在了火堆上。   然后,薛绍带着三刀旅的卫士和许多的百姓,围着大火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几名卫士还脱光了上身玩起了“角抵”,博得一阵喝彩。   不远处的突厥人看到这副情景有些纳闷,汉人怎么也学着我们的样子,玩起了夜火狂欢呢?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很多的汉民都涌了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有许多在草原上放牧的汉民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一片载歌载舞。角抵的勇士也更加起劲了,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之声。   薛绍叫人再去找突厥人换取牛羊,并送给他们更多的中原美酒。   突厥人终于忍不住问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三刀旅的卫士答道,今天是我们薛将军的诞辰,我们是在给他庆祝呢!凡是去给薛将军祝寿的都能讨得美酒和赏赐,你们要不要过去?   突厥人心动了。原本他们就特别的喜爱摔跤、夜火和歌舞,再加上能够讨得彩头,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就有十几个突厥人跟着三刀旅的人一起回来,混进了人群之中看热闹。   薛绍见到有突厥人来了,马上给郭安等几个最擅长角抵的人递了个眼色。   郭安马上会意,醉醺醺的来到了场上,拍着胸脯大声地叫道:“要论角抵,我郭安是天下无敌!——谁敢不服!”   众人一阵哄笑,都说他喝醉了吹牛。   薛绍站了出来,笑道:“你们还真别不服。在我们所有人当中,郭安角抵是最厉害的!——有谁不信的,出来一试!如若得胜,我赏他彩绢百匹!”   “哗——”人群发出一片惊呼,这可真是一笔大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马上有个三刀旅的家伙跳了出来,“薛将军给出如此重赏,我就是明知不如郭安兄弟,也要拼着一试了!”   郭安哈哈大笑,“小老鼠,你过来!看我拎着你的尾巴将你扔出去!”   众人一起大笑,这名卫士的诨号的确就叫小老鼠。   两人过了把式,很快摔在一起。郭安果然厉害,三下五除二就将小老鼠给摔了个仰八叉。   郭安得意的大笑,“薛将军,那百匹彩绢不如还是赏给我吧!我看哪,这满场数千人,就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你小子不要太狂妄了。”薛绍笑骂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会要吃大亏的!”   醉醺醺的郭安仗着酒劲大笑道,“谁啊,谁能败我?站出来、你倒是站出来呀!”   “我来!”   一声大喝,有个牛高马大的突厥人跳了出来,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汉语,大声说道:“薛将军,是不是任何人胜了他,都可以得到百匹彩绢的赏赐?”   “那当然。”薛绍招了招手,月奴和另一名卫士马上抬出一百匹彩绢整齐的摆在了薛绍的身前。   大唐时代的绢,非但可以用来制作名贵的衣裳,本身也是一种硬通货币,就像明清时代的银子一样。按目前的市值,薛绍拿出的这种上好的彩绢,每一匹绢可以抵当三百文钱。一百匹绢,那就是三万钱——接近于现在十万人民币的购买力了。   对于普通的百姓和士兵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突厥士兵果然眼睛发亮大喜过望,马上将上身的衣服一剥露出一身精炼的肌肉和浓密的胸毛,摆开架式就和郭安站在了一起。   薛绍暗暗的给郭安递了个眼神——揍他!   在一片鼓舞声中,两人动手。   若论摔跤,一般来说的确是突厥人比汉人更为擅长。可是郭安那不是一般人哪,他跟了薛绍这么久练了一身的本事,别的不说,光是来个简单的一招制敌就可以在瞬间干掉这个突厥人!   所以,交手不过两三个回合,郭安使了个巧劲一把就将突厥人掀翻在地,摔得还挺狠,头晕眼花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周围的汉民大声叫好,欢呼雷动。在他们看来,这一场胜负的意义已经远不是一场角抵那么简单了,其中明显带上了许多的新仇旧恨!   突厥士兵很没有面子,羞愧难当的退下了。   “我来、我来!”马上有另外一名突厥人跳了出来。   没有半点悬念的,郭安三两下就将他放倒在地。   汉民的欢呼声响彻夜空,那情形,活像是大唐王师打了大胜仗回来一样,实在是扬眉吐气!   这个动静,明显是惊动了不远处的大批突厥兵。他们的头领马上派人过来查看,一问得知,自己的士兵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郭安仗着酒劲不失时机的大叫道:“突厥人不是号称最能摔跤吗,难道你们这八百人当中就没有一个能摔的,全都是软脚的孬种?”   这话一下就把突厥人的好战之心激了起来。马上,无数的突厥人围了过来,纷纷磨拳擦掌的要跳上阵来收拾掉郭安。   薛绍一看这情景,火候到了。于是马上站了出来,说道:“各位,今日是薛某的母难之日,只作小聚欢庆,不要因酒闹事伤了和气。郭安,这一百匹彩绢归你了,你退下吧!”   “是,将军!”郭安自然应诺而下。   “慢着!”   突然一阵大喝,突厥人当中跳出一个彪形大汉来,虎目如炬的瞪着薛绍,大声道:“薛将军,此人污辱了我们八百突厥人,且能如此善罢干休?”   薛绍冷冷的一笑,“怎么,难道你们还要仗势欺人,与我开战不成?”   周围的汉民当然是帮腔唐军,马上群情激昂的大叫起来,说突厥人技不如人,却要仗着人多欺负人少,有本事你们拉出人马来到朔州城外和我大唐王师决战!   突厥人一听,这情况不妙。万一因为一点小事争吵起来伤了和气,那会坏了可汗大事。于是他们马上说道:“我们并无挑衅滋事之意。只是这名唐军太嚣张了,我们要挑战他!”   “仍是角抵?”薛绍笑着连连摆手,“算了,你们没人是他的对手,别被他伤了!”   突厥人马上大叫起来——   “有,我们有!”   “我们的埃屯特勤,是草原上最英勇的战士,特别擅长摔跤!”   薛绍哈哈的大笑,“口说无凭,让你们的特勤上来比试一场!”   “好!”   中了激将法的突厥人大多以为,我们所有人都围在这里,料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他们马上将埃屯特勤请了过来。   埃屯特勤的心里就和薛绍一样的着急,时刻巴盼着能有一个外援出现,在这时候帮他脱困。   陷身八百军士的重围之中,自己人都不可信任了。眼下埃屯特勤唯一能想到的外援,只能是薛绍。   于是,当他得知要被叫来参加和唐军的角抵之时,埃屯特勤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激动!   薛绍静静的看着牛高马大的埃屯特勤从人群中走出来,看着他的眼睛。   埃屯特勤的眼神,就像这一堆正在燃烧的火焰那样炽热,而且像是在对薛绍提出某种只可意会的“请求”!   薛绍冲他微然一笑,轻轻的点了点头。   埃屯特勤心里顿时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貌似非常憨傻的呵呵一笑,也同样点了点头。   他知道接下来该要怎么做了。   薛绍不由得心想,看来阿史德温傅对他的亲生儿子埃屯特勤的时时提防、处处打压并非没有道理。这个埃屯特勤一点也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傻,他其实很有心机,只不过碍于自己的父亲太过强势和多疑,他一向表现得非常的冲动与愚钝,怎么看都像个肌肉长到了脑袋里的白痴玩艺儿。   事若反常必有妖。   这个形如犟驴的丑儿特勤,一直都在韬光养晦。很有可能,他丑陋而粗野的外表下面,隐藏的是一颗不亚于阿史德温傅的,狼子野心。   不难想像,这对父子相互之间其实猜忌已久。艾颜,也只是一根导火索而已! 第0330章 血色兵变   埃屯特勤走到了场中,脱下了上衣,露出后背上还没有完全康愈的鞭伤。   郭安的酒劲仿佛上来了,一阵呵呵的傻笑,冲埃屯特勤勾手指,“来,上来!”   “我不想跟你对摔。”埃屯特勤站着没动,冷冷地说道,“你喝醉了,我胜之不武!”   “我没醉!”郭安大叫。   埃屯特勤冷笑一声,“那你也没有资格跟我对摔!”   郭安顿时发火了,刚要大叫,薛绍走上前来说道:“特勤的意思,难道是要跟我角抵一场?”   “没错。”埃屯特勤理所当然的大声道,“我是突厥的特勤,在场所有的汉人当中,唯独只有你有资格,和我较量!”   郭安和很多的汉民一同发出了鄙夷的声音,这个蛮子还真是自视甚高、不自量力!   “不要吵。”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随即就开始动手解衣,“角抵而已,我奉陪就是!”   满场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喝彩之声。   夜火狂欢的热烈气氛,顿时被推到了一个顶点!   薛绍脱掉了上身站到了埃屯特勤的面前,两个人一高大粗蛮一个匀称精干,一个丑陋炭黑一个俊美白晰,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   “来吧!”薛绍面带微笑的冲着埃屯特勤,勾了勾手。   埃屯特勤大吼一声就朝薛绍冲了上来,两人马上就扭摔在了一起。   四周的汉人也好突厥兵也罢,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非常的激动,此起彼伏的大声喝彩叫好!   两人的头胪相互顶在对方的肩膀上,埃屯特勤低声快语道:“我请求你的帮忙!——嗬!”   “大唐军队远在千里之外,你要我如何帮你?”薛绍一边奋力与之角抵,一边低声说道。   “随行的人当中有七名头领是我父亲的心腹!你协助我将他们干掉,剩下的士兵,我有办法招降他们!——啊呀嗬!!”埃屯特勤一边急语低声的说话,一边表现的非常卖力。   薛绍也极力配合,两人的角抵就像是一场真正的龙争虎斗,让围观之人热血澎湃,激动万分!   “帮你,我有什么好处?”薛绍自然不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埃屯特勤咬牙道:“我父亲是绝对不会率部投降的。只要有他在,草原上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和平!如果你帮我夺回兵权和汗位,我发誓我会率领草原部族归降大唐,永不谋叛!”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阿史德温傅,绝对不值得信任!”   话说得这份上,薛绍知道,他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无论事后阿史德温傅父子二人谁胜谁负,得胜的一方是否会真心归顺大唐,这都不是重点了。   薛绍真正想要的,是从内部击破突厥人的堡垒——只要他们开始自相残杀、激烈内耗,对大唐来说显然极为有利!   “说,哪七个人?”薛绍算是答应了。   埃屯特勤顿时欣喜万分,忙道:“角抵结束后,你请我和所有的突厥将领到你的帐篷里单独招待,然后将他们全部灌醉!到时候,看我的!”   “……如你所愿!”   薛绍猛然大喝一声,埃屯特勤发出一声惨叫,被薛绍重重的摔倒在地。   满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之声——   “薛将军胜了!”   “大唐胜了!”   突厥兵顿时个个灰头土脸,像是打了一个丢盔弃甲的大败仗一样,唉声叹气无地自容。   “薛将军,果然神勇!”埃屯特勤爬起身来,悻悻的道,“我,自愧不如!”   月奴连忙上前来给薛绍披上衣服,薛绍笑道:“特勤有伤在身,我是胜之不武。改日有机会,我们再行比过。”   突厥人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   薛绍再道:“难得特勤赏脸陪我活动了筋骨,就请特勤和诸位突厥将军们,到我的帐篷里一同畅饮欢聚,如何?”   突厥人一听纷纷面露欣然之色,但又有一点犹豫不决。   薛绍轻松地笑道:“你们的温傅可汗跟我都是好朋友,突厥很快也要归顺大唐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是一家人。今日是我贱辰,我好言相邀,你们不会不赏我这个脸吧?”   埃屯特勤马上说道:“薛将军是真正的勇士,我愿与你把酒一醉!”   “好。”薛绍拍手大赞一声,转头看向其他的突厥将军们,“你们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突厥将军们总不能真的当面拒绝了薛绍的一番好意。再者,他们更不放心埃屯特勤与薛绍单独相处。   于是,他们全都应邀走进了薛绍的帐篷。   薛绍马上叫月奴和两名卫士在帐篷里安顿起宴席来,搬来无数的美酒。帐篷外面,依旧是夜火狂欢不停。   这一下,可就轮到月奴这个海量的“秘密武器”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了。那一日在并州,她生平第一次找人拼酒就抡起了十几斤的酒坛子,当场就把李多祚和十几个三刀旅的人给灌趴了,以致于后来李多祚等人大醉,在妓院里被李仙童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给抓走了。   今天面对这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突厥人,月奴只消提着酒坛子往场中一站,就让这些突厥人惊为天人,然后非常自觉争先恐后的开始猛口灌酒,生怕被这位“天仙一样的巾帼英雄”瞧不起。   薛绍和埃屯特勤也表现得非常的开怀,不停的相互劝酒。很快,突厥人消除了戒心,开始肆无忌惮的享受唐朝军队里才会有的龙膏果酒。   夜半三更,帐篷里的突厥人全都醉得东倒西歪,呼噜连天。   假装醉倒的薛绍、埃屯特勤和月奴,悄悄的站了起来。早就埋伏在帐篷外面的郭元振等十余名三刀旅卫士,像幽灵一样的潜伏进来。   薛绍从自己的马靴里摸出一把锋锐的匕首来,扔给了埃屯特勤。   埃屯特勤一言不发走到一名醉倒的突厥人身边,一把捂住他的嘴在他脖子间飞快一抹,喉间鲜血喷涌,埃屯特勤再一用力,将他的头胪整个切了下来!   “好刀!”   “赶紧!”   瞬息之间,埃屯特勤手脚麻利如同杀鸡一样刺杀了七名突厥将领,将他们的人头拎在了手中。   “好了,叫醒他们!”   余下十几个突厥将领很快被踢醒,一眼见到埃屯特勤浑身是血的手里提着七颗人头,他们大惊失色顿时就醒了酒。慌忙一摸腰间,弯刀早就不翼而飞了!   “都别动!”郭元振等人围上前来低声厉喝,每人手中举着一把上弦的军弩对准了突厥人。   “你们听着!”埃屯特勤高举那七颗人头,说道,“我本不想同族相残,但是这七个人想要害我性命,我不得不亲手杀了他们!”   余下十几个突厥将领惶恐不安的挤在一起,没人搭话。   埃屯特勤再道:“你们想一想,我是温傅的亲生儿子,他尚且如此对我。将来对待你们,他会怎么样?”   突厥将军们都沉默着。他们非常清楚,眼下是谁先出头谁最先死!   埃屯特勤冷哼了一声,说道:“这几年来,我每战冲锋陷阵在前立下战功无数,一直忠心耿耿的侍奉我的父汗,但他又是怎么回报我的?——阿史特格,是他下令让我去杀的。事后又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并当众鞭笞于我!这还不算,草原人都知道阿史那氏公主是我心爱的女人,他居然强夺过去要立为可敦!非但如此,他还要把我送给唐朝,借刀杀人斩草除根!——这样昏庸又残暴的可汗,你们还要追随于他、为他卖命吗?”   突厥将军们一听,个个身上起了一身的冷汗,“特勤,你所言当真?”   “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不到万不得已,我怎会说出对他不利的真相?”埃屯特勤神情非常痛苦,咬牙说道,“那天他当着数万人和阿史那公主的面鞭笞我,你们可曾见我有过半句怨言?”   突厥将军们都陷入了沉默和犹豫。   薛绍上前一步来,说道:“这是你们突厥部族的家事,我本不该参与。但是,阿史德温傅一意孤行要与大唐作对,不惜牺牲所有人的性命,只为了让他自己成为草原的可汗。就连你们最尊敬的伏念可汗,阿史德温傅也想将他除掉。”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我们的可汗?”突厥将军们对于薛绍这个“外人”,还是非常的警惕和排斥。   薛绍说道:“眼前的这三千汉奴就是证据。阿史德温傅对我说,他愿意用三千条汉人的性命,换一份大唐皇帝陛下的赐婚圣旨。你们想一想,伏念怎么可能答应让他的女儿嫁给阿史德温傅?——所以阿史德温傅根本就不想伏念回去。他对我说,就将伏念交给大唐的朝廷处置好了,不必让他再回草原了!”   埃屯特勤越加怒火中烧,厉声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温傅根本就不想归顺唐朝!等我们所有人到了朔州,他就会再一次和唐朝开战!到时候,唐朝怎会饶了我们?——你们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已经被温傅利用和抛弃了!”   “啊?!”突厥的将军发出了一阵惊呼。   “不要再犹豫了,如果你们不想白白送死,就跟我一起干吧!”埃屯特勤高举那七颗血淋淋的人头,说道,“事成之后,你们全都是大功臣!”   突厥的将军们一片惶恐不安,举棋不定。   有道是旁观者清,薛绍马上出面说道:“特勤,我想这些将军们一时不肯答应,也是因为心中疑惧。毕竟温傅手下掌握了十几万兵马,你们只有八百人,该要如何反戈一击呢?”   “这不难。”埃屯特勤非常肯定地说道,“三天之后,是温傅与铁勒各族酋长约定的黄羊狩猎日。到时,他们都会到腾格里神山脚下的大猎场去打猎。我对那一片山林非常的熟悉。只要我们提前做好准备埋伏进去,别说是八百人——哪怕只有八个人,也足够成事!”   一名突厥将军突然跳了出来,大声叫道:“特勤,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的父……”   他一句话没喊完,埃屯特勤手起刀落,将他的喉咙切断了。   鲜血喷了埃屯特勤满身满脸,分外狰狞。   “原来,他也是温傅的心腹!”埃屯特勤沉声道,“还有人反对吗?”   “誓死效忠埃屯特勤!!”   余下的突厥将军们全都单膝跪倒了下来。   薛绍暗暗的长吁了一口气,狼与狈,终于是打起来了! 第0331章 马背上的誓言   快要天亮了,经历了一场夜火狂欢人们大多还在宿醉酣睡。薛绍帐篷里的血迹未干,外面突厥人的营地里很快掀起一股血雨腥风。   兵变夺权从来就不会少了鲜血与杀戮,紧随其后的就是铲除异己。压抑在埃屯特勤心里许久的恶魔终于被释放了出来,他挥起手中的弯刀,结果了一百多名突厥兵的生命。   突厥营地里的惨叫与尸血让汉民们大惊失色,惶恐不安。薛绍第一时间做出了紧急部署,他让郭元振率领三刀旅的兄弟马上带领汉民向南方迁移,向唐军所在地靠拢寻求保护。临行之时薛绍交给郭元振一封信,让他务必尽快将这封信交给裴行俭。同时,尽快联络负责接应的薛楚玉所部,让他率军前来汇合。   郭元振重任在肩不敢耽误,马上就启程护送汉民走了。留在薛绍身边的,仅仅剩下月奴和郭安等七个人,加上薛绍本人一共才八个。   埃屯特勤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他在八百突厥兵当中的大清洗,但凡阿史德温傅的心腹和不肯投效于他的人全被诛杀。剩下六百余人,成了追随埃屯特勤参与这一场人生豪赌的死士部曲。   埃屯特勤全副披挂骑着他的高头大马,来与薛绍辞行。他惊讶的发现,薛绍的动作似乎比他还要快。整个汉人的营地几乎全部空了,薛绍的身边只剩下区区数人。   “薛将军,此行我若成功,回来之后就与你结拜为兄弟!”埃屯特勤以手抚胸的低着头,说得非常诚恳,“有遭一日我做了草原的大汗,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阿波达干!”   阿波达干是突厥的官名,大抵相当于执掌兵权的兵马大元帅。   薛绍抱拳回礼笑了一笑,说道:“承蒙特勤看得起我,但薛某人是大唐的朝廷命官,不敢以公废私。”   “若能统辖草原部众,我必然率部归顺大唐,发誓永不相侵、永不谋叛!”埃屯特勤信誓旦旦的举起弯刀,发出了誓言,“埃屯之心,神明可鉴!”   “好,我拭目以待。”薛绍只是点了点头,“祝特勤,马到成功!”   “告辞了!”   埃屯特勤大喝一声,快马弯刀飞驰而去。六百余突厥兵紧随其后,如同一阵旋风很消失在了草原的地皮线上。   “公子,埃屯特勤说的话,可信吗?”月奴有点好奇,问道。   薛绍只是笑了一笑,“如果仅凭几句马背上的誓言就可以带来和平,历史就不会在战争与鲜血中前行。”   “我看他,倒是说得很恳切。”月奴说道。   薛绍冷冷一笑,说道,“我早说过了,埃屯特勤一点也不愚蠢,他相当的精明。他今天在我面前许下这些鸿愿、发下这些誓言,是因为他现在势单力孤,希望得到大唐军队的外援帮助。如果他此行失败,也还有最后一条退路——他可以走我这条路子投靠大唐,不是么?”   “好像是……”月奴若有所思的点头,“我倒是不担心这个埃屯特勤,他和阿史德温傅之间的争斗就像是狗咬狗,让他们去咬好了。我有点担心艾颜,一旦于都今山陷入了内乱,她的生死安危可就……”   薛绍眉头一拧表情顿时变得严肃了几分,说道:“于情理来说,草原上没人会去伤害艾颜。但是兵荒马乱之中,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再者,对于陷入了战乱与权力纷争的大草原而言,阿史那氏嫡公主的身份与血统有着特殊的意义。除了阿史德温傅与埃屯特勤,难保会有其他人也想将她抢到手上为己所用。”   一旁郭安忍不住插了一言,“这就如同我们中原王朝的战乱更迭之时,各路诸侯都会争先抢夺皇室成员,或立为傀儡旗帜或挟天子以令诸侯。”   “没错。”薛绍的眼睛眯了一眯,说道,“其实,草原部族根本就不太重视什么伦理纲常,父子兄弟共用一个女人是常有之事,很多人生下来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直到今天他们也沿习着匈奴人的俗规,一旦父辈去世,父亲的妻妾就像牛羊一样都将由儿子来继承。所以,阿史德温傅与埃屯特勤之间的矛盾爆发,根本就不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归根到底,他们争的是艾颜身上特有的血统与影响力,争的是权力。埃屯特勤对艾颜所表现出来的爱慕与痴情,其中有多少爱情的成份……没人知道!”   “艾颜好可怜……这难道她生来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命运吗?”月奴禁不住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难怪有句老话,皇家无真情。在权力的面前,亲情和爱情都将变得虚假、变得不堪一击!”   薛绍一扭头看向月奴,月奴顿时大惊失色,慌忙道:“公子恕罪,月奴多饮了几杯一时语失……”   “算了,不怪你。”薛绍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皇家无真情,还用你来告诉我么?……我与太平公主的未来将会如何,没人知道!   “将军,现在我们怎么办?”郭安问道。   薛绍说道:“此地距离于都今山不过一两百里,我们姑且坐山观虎斗,静观其变。等薛楚玉的部队来了,再相机行事!”   “是!”   “但是这地方太过显眼,我们暂时不能住了。”薛绍说道,“给薛楚玉留下暗语标记,我们先要潜藏起来。大家马上行动,小心为上!”   “是!”   ……   草原人认为险峻的高山是神明居住的地方,因此大漠和草原上就有了很多的“神山”出现。腾格里神山即是突厥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天神居住之地”,但凡有重大的庆典活动,草原人都会到这里来祭祀天神。   阿史德温傅将要迎娶阿氏那史的公主,这当然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大事。阿史德温傅选择在这里举行婚礼,当然是想最大可能的扩大自己的声势,增加自己在草原部族当中的声望与影响力。   按照游牧人的惯例,在举行大型的庆典之前都会有大型的狩猎活动。阿史德温傅邀请了很多的部族酋长来参加婚礼。草原幅原广大,要等到各路酋长都赶到这里得要很长的时间。因此,先来的人就会和阿史德温傅一边享受打猎,一边等侯其他的酋长陆续赶到。   腾格里神山山脚下的百里山林与大草原,成了阿史德温傅接待客人的大猎场。数万军队屯扎在猎场的周围,声势非常的浩大。各路酋长的帐篷都围绕着阿史德温傅的移动大毳帐建立起来,形成了一片临时的草原贵族集散地。   作为阿史德温傅的儿子,埃屯特勤很了解自己父亲的一切习惯。同时,他也曾经是阿史德温傅手下最骁勇的将军和最好的猎手。对于眼前这一片大猎场,没人比他更加熟悉。对于突厥大军的驻军方式与巡逻的规律,他也是了如指掌!   埃屯特勤和他麾下的六百余骑,在防卫有如铁桶一般森严的突厥大军间隙之间,像泥鳅和幽灵一样的来回穿插、潜伏前进,避开了大军的侦察悄无声息的潜入了猎场树林之中,埋伏了起来。   两天之后,突厥大军金鼓齐鸣号角暄天,可汗率领各位酋长开始围猎了。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黄羊。   黄羊肉一直都是突厥人餐桌上的上等美食,但它极善奔跑与跳跃,不易捕捉。腾胳里神山脚下常有成群结队的黄羊出没。埃屯特勤从小就爱在这里打猎,他对黄羊的习惯与行踪实在是太过熟悉。所以,他非常自信自己设下的这个埋伏,一定能够等来阿史德温傅的自投罗网!   第三天,阿史德温傅和一批草原酋长率领着亲卫、带着猎犬,真的闯进了埃屯特勤的包围圈之中。   猎犬发出疯狂咆哮的同时,埃屯特勤的箭也瞄准了阿史德温傅本人!   埃屯特勤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太多的回忆与念头在同一时间冲进了他的脑海,让他的手开始发抖,心也在颤抖!   埃屯特勤不射出第一箭,其他人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可汗,有埋伏!!”突然有人大吼一声。   阿史德温傅大惊失色怒提马缰想要回头逃走。就在他跨下的宝马发出一声惊嘶人立而起之时,埃屯特勤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埃屯特勤大汗淋漓的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射出的那一箭……射中了阿史德温傅的马!   马匹发出惨叫疯狂的扑腾,将阿史德温傅掀翻在地。左右近卫连忙上前护卫,同时吹响了示警的号角。   “杀——”   恶魔的意志最终主宰了埃屯特勤的灵魂,他骑上战马挥舞弯刀,第一个冲杀了出来。   紧随其后,六百死士冲杀而出。   一场血战再所难免,阿史德温傅的亲卫拼死护主且战且退,各种兵马相继奔向此地,前来救驾。埃屯特勤和他手下的六百人已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个个都像恶魔出世一样的疯狂与暴戾。   “埃屯,你这个畜牲!”阿史德温傅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大声怒骂。   埃屯特勤在一片混乱声中听到了阿史德温傅的声音,毫不犹豫的一箭就朝阿史德温傅射了来。   这一次他的手没有再发抖,那一枚箭精准的射中了阿史德温傅的咽喉。   一声怒骂,要了阿史德温傅自己的性命。他的喉咙里发出骨骨的怪响、嘴里喷出阵阵鲜血,翻倒在地。   身边混战不休,不停的有人死去。阿史德温傅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刺眼的蓝天白云,心里居然想起十几年前,自己亲手将埃屯特勤第一次推上马背交给他人生第一副弓箭时的情景。   那时的天空就像现在一样的蓝,白云就像是草原上奔走的羊儿那样洁白与欢快。第一次爬上马背的埃屯,曾经许下过这样的誓言——等我长大了每天都去打猎,我会把最好的黄羊肉献给父亲!   阿史德温傅的瞳孔很快变色,身边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第0332章 在军谋军   薛绍站在一处高坡之上,以手搭沿向南方眺望。茫茫的草原是一片苍翠到刺眼的绿,遥远的地平线与苍天连为一体。   没有动静。   薛绍拧眉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等待是熬人的,派往埃屯特勤那边的斥侯还没有消息传来,薛楚玉的军队也还不见踪影。   “将军,有快马!”   高坡下方负责“地听”的郭安大声叫道。   “哪个方向?”   “北方,一骑!”   薛绍再次举目搭沿一看,果然,一骑飞驰从北而来。派去腾格里打听消息的斥侯兄弟回来了!   薛绍一拧身直接从高坡上跳下来,斥侯滚鞍下马飞奔上前,报道:“将军,埃屯特勤已经杀掉了阿史德温傅并收编了一部分突厥叛军的人马。但是有很多的酋长与将军不服,联合对他进行了讨伐。各路人马在腾格里混战了两日,埃屯特勤寡不敌众连战连败率军突围而出,最终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薛绍不禁皱起了眉头。   “当时百里之内一片混战,属下无能没有侦知埃屯特勤的确切去向!”斥侯面露愧色。   “不怪你,辛苦了。快下去歇息吧!”薛绍说道。   “慢着!”月奴突然道,“有艾颜的消息吗?”   “没有。”斥侯摇了摇头。   “……算了!”月奴遗憾的摆了摆手。   薛绍眯着眼睛看着宽旷而辽远的北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出。   阿史德温傅死了,埃屯特勤不能服众,大草原上的“战国时代”——降临了!   那也就意味着,草原部族再也无法凝聚成一股统一的势力,与大唐为敌!   “报——将军!南方有兵马!”   “多少?”   “极多!”   薛绍再度上了高坡举目南望,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大群骑兵,如同滚滚的海潮正朝薛绍当初屯歇汉民的营地飞奔而去。   “是我们自己人,速去联络!”   “是!”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援军来得很快,来得正是时候!   不久后,大批的唐军骑兵汇集到薛绍这边来。一将飞身下马跑步上前,到薛绍前面参礼而拜,“末将薛楚玉,奉军命率三千中军越骑赴往薛将军麾下,听侯差谴!”   “精锐之王,跳荡军!”薛绍上前拉住薛楚玉的手腕,笑道,“好兄弟,朔州离此千里之遥,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薛楚玉满身疲惫与烟尘,但是精神很好也挺高兴,他笑着说道:“将军走后不久,裴公借大军演战的机会暗渡陈仓,派谴恶来将军率领三万精兵朝北突进,正式的占领了黑沙牙帐并驻军在此。随后,裴公命我在黑沙以北巡视,随时接应将军所率的使团一行。日前我派出的斥侯联络到了郭元振,于是我就马上赶来了!”   “恶来将军已经进驻黑沙?太好了!”薛绍兴奋的击了一下拳掌,说道,“突厥叛军已然陷入了内乱混战之中,正是我军用武之时。此前我一直还在担心,我大唐的主力王师都驻扎在朔州,有点鞭长莫及。现在好了,恶来将军屯兵黑沙,随时可以发动攻击一战而定!”   “哦?”薛楚玉惊讶的道,“叛军内战,这是怎么回事?”   薛绍便将埃屯特勤与阿史德温傅之事,简单的和薛楚玉说了一说。   薛楚玉闻言大喜,“叛军不攻自破,这太好了!北伐大胜平定草原,指日可待啊!”   “希望如此吧!”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已经让郭元振给裴公送信,相信裴公很快就会有所行动……这一场战争,已经打得太久。是时候结束了!”   薛楚玉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是啊,太久了!所有的兄弟都累了,都在想家。”   “报——将军!北方有快马,来者三骑!”   薛绍顿时一醒神,“派出斥侯,详加查探!如有必要,生擒而来!”   “是!”   手下有兵马心中就有了底气,薛绍都不用藏头露尾了,直接派出一队精干之人将那三骑给捉住,带到了面前。   那三人一见到薛绍,就像是见到了天上的菩萨一样,跪地磕头如同捣蒜。   薛绍认出了他们来,就是几天前跟随埃屯特勤一同兵变的突厥将领。   “特勤何在?”薛绍直接问道。   “薛将军救命!”其中一个突厥人的汉语说得不错,争先说道,“埃屯特勤救出了阿史那公主,一场混战之后率领千余人突出重围躲进了于都今山北麓的丛林之中!特勤派我三人突围出来,请求薛将军与大唐王师的救应!”   “特勤只带千人突围?”薛绍皱了皱眉头,“难道十几万大军,就只有这一千多人支持特勤吗?”   “有大约一半的部族头领愿意支持特勤,但是还有一些温傅的余党不服特勤,两方人马打了起来!”突厥人答道,“于都今山脚下一片混战,特勤为了安全起见才带着公主一起迁入了山林之中!”   “知道了。”薛绍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郭安,带他们下去休息。”   “肯请薛将军尽快发兵,搭救特勤、搭救公主!!”三名突厥人不肯起身,一个劲的磕头。   “带他们下去!”薛绍轻喝一声,郭安等人上次生拉硬拽的将三个突厥人带走了。   “将军,眼下如何应对?”薛楚玉问道。   薛绍回头看了看刚刚解散的跳荡军,脚不沾地的长途奔袭已经让他们累到了极致,有很多人都顾不上搭建行军帐篷,就已经东倒西歪的睡着了。   “于都今山有十几万人马在大混战,我们只有三千人还都是疲惫之师,跑去只能白白送死。”薛绍小声说道,“突厥叛军杀得正起劲,就让他们厮咬个够。他们内耗越狠,对我大唐就越加有利!”   “言之有理!”薛楚玉深以为然。   薛绍再作寻思,说道:“话虽如此,我们也得早做准备。不然机会出现之时,将会无从把握。恶来将军可曾说过,他会否率麾下主力赶来支援?”   “临行之时我去请示过恶来将军,他说,黑沙驻地是我军的一个重要据点和中转要地,不容有失。在裴公正式下令调谴之前,他不敢擅自弃守黑沙。”薛楚玉说道,“因此,恶来将军还让我转达他的谦意,请公子勿怪!”   “这不能怪恶来,黑沙是一个战略要地。如果是我,我也会以守住黑沙为要。”薛绍说道。   “那现在我们只有三千人马,如何成事?”薛楚玉问道。   薛绍拧眉沉思,良久。   “还是坚持此前的方略,隔岸观火,伺机而动!相信裴公很快就会有所行动。”薛绍说道,“只待主力大军一到,就是突厥叛军的覆灭之时!”   “也好!——那我先带兄弟们去安营扎寨,休整人马站稳脚跟!”   “行,去吧!”   没日没夜的一路狂奔疾驰,薛楚玉和他麾下的三千跳荡军全都累坏了。当天他们就进驻了此前薛绍用过的营地安顿下来,养精蓄锐整兵备战。   其实这里距离突厥叛军的大本营于都今山不过一两百里。如果是平时,突厥人肯定早就侦察注意到了这一支唐军,并且很快就会做出反应。可是现在他们自己陷入了内乱,哪里还会有人顾及百里开外的唐军动向?   于是,这三千唐军像一颗钉子一样牢牢的钉在了最前沿,成了大唐王师北伐的桥头堡。   薛绍派出了多路斥侯,时刻打探于都今山的战况和一切消息。从传回来的消息分析,以往的十几万草原叛军现在大体分成了三个阵营:   第一个阵营是以曾经追随埃屯特勤一起征战过的将军们为主;   第二个阵营是以阿史德温傅生前的一批心腹和重臣为核心,他们不能放过弑父夺权的埃屯特勤,打出了“为可汗报仇”的旗号要灭了埃屯特勤——其实也就是为了自己夺权!   第三个阵营则比较奇怪,大多是以往阿史德温傅邀请来的室韦、铁勒这些外族的兵马。他们像是墙头草一样的观望,看到哪一方强大就投靠哪一方阵营,朝秦暮楚、反复无常。   埃屯特勤虽然赢得了一些旧部的支持,但他在仓促之间无法将所有的兵马聚集到自己的麾下,因此被迫转移到了茫茫的大山之中躲避追杀,然后派出了多路人马突围出来四处求援。   那三个找到薛绍的突厥斥侯,只是其中的一路。   很显然,这一路斥侯是埃屯特勤派出来“碰运气”的。因为他只知道大唐的军队驻扎在千里之外的朔州,哪能未卜先知的料到薛楚玉已经率军赶来?结果埃屯特勤的运气还不错,他派出的斥侯还真的在这里找到了薛绍,遇到了大唐的军队。   薛绍心想,埃屯特勤,不管你对我有过什么样的许诺和拉笼,草原叛乱一天不平定,我们一天都是敌人。眼下不让你们打到两败俱伤,我就绝对不会让你的“好运”真的降临!   入夜后,月奴偎在薛绍的怀里,犹豫很久小心翼翼的道:“公子,你说艾颜现在是否安然无恙?”   “你是不是想说,让我早点出兵搭救艾颜?”薛绍说道。   “呃……”月奴被说中了心事,做贼心虚的连连眨眼,不敢承认。   “其实,我也希望她能早日脱险。毕竟,也曾结识一场,”薛绍说道,“但是,如果为了艾颜一个人的安危就让薛楚玉和这三千将士去于都今山赴汤蹈火,那我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杀害自己的袍泽兄弟?”   “在军谋军,公子的确不能为了艾颜一人而牺牲更多将士的性命,更不能因此坏了军国之事!”月奴说道。   “在军谋军……难得你也明白了这个道理。”薛绍轻叹了一声,拍拍月奴的后背,说道,“军人的天职就是击败敌人、取得胜利。除此之外,任何的感情用事、伪善道德与妇人之仁,都有可能误国、误军、误民!!” 第0333章 血舞黄沙   次日清晨,薛绍等人吃过了早饭,薛楚玉请他检阅一下自己麾下的军队。   薛楚玉现在率领的这三千越骑,人称“跳荡军”,是直属于裴行俭亲自统领的中军部队,是三十万北伐大军中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也可以说,是如今的大唐王朝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裴行俭非常放心的让年轻的薛楚玉来率领他们,现在,薛楚玉连同这三千越骑又一同归属在了薛绍的麾下。   这让薛绍感觉,就像是武侠小说里师门传下来的一柄,足以笑傲江湖的神兵利器!   薛绍检阅了一下这支军队,毫无疑问,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名副其实的百战老兵、虎狼之士。或许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不比三刀旅的那些经历过“特训”的卫士强多少,但是作为一个集体来说,他们的战斗力绝对是天下无双!   “这三千虎狼,可抵十万大军!”检阅完毕之后,薛绍由衷的感叹。   薛楚玉笑道:“恶来将军一直都想从跳荡军当中抽调一些人,充为他的部曲。可是裴公不答应,恶来很苦恼。后来我率军到了黑沙,恶来将军对我威逼利诱想要找我借调一旅的人马,我没敢给。为此,恶来将军险些跟我翻脸!”   薛绍哈哈直笑,“恶来将军是个兵痴,上次朔州攻防战几乎将他的军队打光,裴公许他在北伐大军当中任意挑选兵员,重组部曲。但是,裴公自己压箱底的中军越骑,怎么可能给出去呢?恶来将军,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但是眼下,裴公却很放心的将跳荡军交给了你。”薛楚玉说道,“将军,裴公对你真是用心良苦。”   薛绍点了点头,心想,至从并州大都督府内乱平息之后,裴公明显加快了对我的“栽培”步伐。他先是让我作为军队留守坐镇并州大都督府,后又多次让我参谋军机大事,再又派我出使突厥,现在又将跳荡军都交给了我……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裴公似乎是在为自己的“退休”做准备了。   思忖未定,一骑斥侯高举红旗飞奔而来!   “红旗示警,全军戒备!!”薛绍当场下令。   “是!”   薛楚玉马上披挂上马指挥变阵。三千兵马就像是一个人的四肢那样行动灵活、配合紧密,瞬间摆出了迎敌之阵蓄势待发,精锐之师的百战风范一览无遗。   斥侯飞奔而来翻身落马,高声道:“报将军,西北方向十里左右,发现两方军队在追逐厮杀!一方向南逃逸,人马约在五百左右;一方在后追杀,队伍延绵数里、人马不下万余!”   “再探!”   “是!”   气氛斗然变得非常的紧张与肃杀。   薛楚玉拍马过来,对薛绍道:“将军,对方来历不明正在捉对厮杀。我军孤军深入,是否先行回避?”   薛绍知道,按常理来说薛楚玉说的这是一条“上策”。就好比两头野兽在打架,贸然的冲上去帮助任何一方,都会有巨大的风险。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它们打出了一个结果,然后再看情况坐收渔翁之利。   但是薛绍有着更深层的特殊考虑,因此没有完全采纳薛楚玉的建议,只道:“先等一等,看斥侯如何回报。”   薛楚玉没有多言,一口应诺。   过了不久,再有一骑手执红旗飞驰而来,身后还跟了一名突厥骑兵,二人一同来到了薛绍的面前。   薛绍看到眼前这个突厥人心里就明白了大半,因为他就是那天在帐篷里发誓效忠埃屯特勤的其中一人!   “薛将军救命!埃屯特勤率领我们护送公主突围,一路被人追杀已经死伤无数!现在埃屯特勤正在亲自率领几百骑兵死战断后,请求薛将军能够出手相救!”   “好!我马上发兵!”   与昨日突厥斥侯来求救时的态度不同,薛绍今天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昨天情况还不明朗,薛绍当然希望突厥人的内斗能够更加彻底一点,更不可能让薛楚玉等人跳进于都今山大战场的那个火坑之中;但是今天,眼看着埃屯特勤与艾颜公主已经突围出来逃命了,那就意味着于都今山的纷争已经分出了胜负——结果就是埃屯特勤完败逃逸!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能再坐视埃屯特勤与艾颜被其他的叛乱部族杀死或是俘虏。否则,得胜的一方没有了力量去钳制他们,那么很快就会有第二个阿史德温傅强势堀起,之前的一番努力都要白费了!   “薛楚玉!”   “末将在!”   薛绍大声下令:“命你率领全体跳荡军,前去营救埃屯特勤与艾颜公主!记住,救人为上、退敌次之,绝对不可恋战!追击的敌军如果退却,你马上就率军撤回——不能让敌人知晓我军虚实!”   “末将领命!”薛楚玉大声应诺,高举方天画戟大喝一声——“出击!”   三千虎狼飞驰而出,望西北而去。那名报信的突厥人在地上给薛绍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马上翻身上马一同追随而去。   “公子,我也去!”月奴翻身骑上了马,手上提着长枪。   薛绍眯了眯眼睛,点头,“千万小心!”   “多谢公子!”   月奴拍马而走,风驰电掣一般。   薛绍不禁摇头笑了一笑,真是不打不相识,月奴和艾颜居然成了一对惺惺相惜的好闺密。   这时,薛绍的身边又只剩下了郭安等寥寥数人。众人一起登上了高坡,往西北方向眺望。   很快就有斥侯陆续飞驰而来,接连回报战况——   “报将军——跳荡军已经投入战斗,敌军未有防备先失一阵,我军气势如虹,旗开得胜!”   “报将军——跳荡军与埃屯特勤合兵一处,共同抗敌!战况胶着,我军占优!”   “报将军——薛楚玉突入敌阵斩将夺旗,敌军阵角大乱似有溃败之相!我军大胜!”   “报将军——安大将军回来了!”   薛绍定晴一看,一袭红袍的月奴当先飞马而来,身前还抱着一个人,身后跟着数名越骑从旁护卫。   “公子,我找到艾颜了!”月奴跑到高坡下面,大声呼喊。   薛绍纵身就跳了下去,“如何?”   “昏迷!”   “抬进帐篷!”   月奴和郭安等人连忙将昏迷的艾颜抬进了薛绍的帐篷里,薛绍亲自上前查看,只见昏迷中的艾颜脸色一片苍白憔悴,呼吸微弱,人也瘦去了不少。   薛绍有着丰富的战地医疗急救经验,一番查堪下来,他吁了一口气。   艾颜性命无虞也没有受什么伤,之所以昏迷,是因为饥饿、疲累、惊吓与心力交悴所致。   “月奴,赶紧去准备一些稀粥,撬开她的嘴来喂给她吃。如果她醒了,就告诉她已经安全了,记住不要一下给她吃很多的东西,更要稳定她的情绪,千万不要再惊吓到她。”薛绍说道。   “是!”月奴如释重负的展颜一笑,匆匆的挥袖抹去了脸上一些血迹和汗渍,赶紧又去忙活了。   薛绍凝视了艾颜两眼,也是轻吁一口气,再又走出帐篷上了高坡,继续观战。   斥侯接连回报战况,跳荡军打了敌军一个出其不意,连连得胜。敌方追兵突然遭遇精锐唐军的迎头痛击,不知对方人马多少、以为自己落入了唐军主力大军的包围之中,仓促接战了几阵之后,如同海水退潮一般败退而去。   薛楚玉遵守了薛绍的将令未有追击和恋战,马上率部归返摆出守势,以防敌军再度追击而来。   埃屯特勤麾下仅剩的百余名突厥残兵,幸运的捡回了性命,被薛楚玉救了回来。   只不过埃屯特勤本人就不那么好运了。薛楚玉,只带回了他的尸体。   而且,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突厥兵围着埃屯特勤的无头之尸,良久的沉默,跪地的哭泣,纷纷用刀割破了自己的脸颊以示哀痛。   这是突厥贵族特有的葬礼习俗。   然后,突厥兵杀掉了埃屯特勤的战马,割下马皮将埃屯特勤的尸体包裹起来,从各处找来石块将他掩埋起来。   突厥追兵远远的退去,未有翻身追击。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斩获了埃屯特勤的人头已是一场大胜,没理由再和不知底细的唐军死战一场。   黄昏。   北方吹来的风中,弥漫着一股血腥的气息。军队厮杀卷起的黄沙烟尘,仍然飘扬在半空之中。   薛绍来到了埃屯特勤的石块坟墓前,用汉人的礼仪给他献上了牺牲祭品,以示吊唁。   看着这一处草陋的坟墓,薛绍不禁陷入了沉思。他心想,阿史德温傅和埃屯特勤这一对父子,最后都死在了权力争夺的刀光剑影之中,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这对大唐来说,当然是好事。但是薛绍的心情,未见得有多欣喜。   骨肉父子的自相残杀,以往薛绍听说过不少类似这样的历史故事,总觉得有些无法理解。现在亲眼见证之后薛绍才明白,原来,在权力争夺当中人性的贪婪与丑陋会充分的暴露,感情也将变得非常的不堪与脆弱。   “我自己,会不会也有亲身参与进来的那一天?”   薛绍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已经有很多年,薛绍不知“害怕”为何物。可是这一次,他分明感觉到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月奴轻轻的走到了薛绍的身后,小声道:“公子,艾颜醒了。”   “唔……”薛绍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她说,她想见一见你。”月奴说道。   “唔。”薛绍仍是漫不经心,站着没动。   “月奴告退……”月奴小心翼翼的应了一声,悄然转身回走。   “月奴。”   “在!”   薛绍转过身来看着月奴,认真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也陷入了这样的权力争斗之中,我会不会变得像埃屯特勤一样?”   “不会,公子一定不会的!”月奴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吗?”薛绍眨了眨眼睛,眼神之中闪过一抹罕见的“彷徨”之色。   月奴突然感觉很害怕,上前一步来紧紧抱着薛绍,“公子,你不是埃屯特勤!你永远不会变成他这样的!”   “嗯……或许吧!”薛绍漫不经心的道。   月奴紧紧抱着薛绍不肯松手,突然就哭了起来,“公子,你会一辈子平安幸福的!一定!”   薛绍微然一笑,轻轻的拍了拍月奴的后背,说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是绝对不会像埃屯特勤这么短命的。堂堂的安大将军,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   月奴总算破啼为笑松开了薛绍,颇为委屈的小声道:“公子,你以后不要这样惊吓月奴……你可知道,方才那一下我感觉我的心就像是被刀剑刺中了一样,突然就忍不住想要大哭!”   薛绍抹了抹她眼睑的泪痕,微笑道:“好了,和我一起去看看艾颜。”   “是……”   鲜血未冷,黄沙飞扬。   薛绍与月奴相依而行,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第0334章 九尾狐妖   艾颜躺在床上背后枕了一大包衣服,身上盖着被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头发披散睁着眼睛,眼神有点呆滞。   薛绍看到她,不由得想到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如果不是眼睛间或的一轮,几乎会认为她是一尊雕塑。   薛绍与月奴走到她的榻边,坐下。   艾颜扭过头来,先是冲月奴轻轻的点头示以感激的微笑,然后又看向薛绍,“谢谢你救了我。”   就这一句话,薛绍就感觉艾颜变了,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多人说,岁月是一把杀猪刀。其实,经历才是更为残酷的屠刀,它能改变一切、阉割一切,甚至是毁灭一切。   这些天来的经历,使得艾颜不再是那个冲动火爆百无禁忌直来直去的小母狼,她变得深沉,木讷,心事重重,还学会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与礼貌。   薛绍淡淡的一笑,“你安全了。”   “但我的命运仍然不在自己的掌握,从前我是伏念、阿史德温傅和埃屯特勤这些突厥贵族想要利用和摆弄的棋子。现在,我仍然是你和裴行俭手中的棋子。”艾颜转过脸去,眼神空洞的看着帐篷顶,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些天,我突然就想通了很多以往不曾想过的问题。原来,上苍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他赐予我良好的出身与血统,就没有忘记给我安排无尽的苦难。”   薛绍沉默,看来艾颜的确已经看清了我与裴公私下制定的战略,就是要让突厥叛军内部生乱。而艾颜,的确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为何不辩解,不开脱?”艾颜突然说道。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薛绍说道,“如果每一个在战争中死去和受到伤害的人都需要解释,那我只能给他们一个统一的答案——这就是战争!”   艾颜居然笑了,“或许我应该知足,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小母狼,你别这样阴阳怪气的,我听了特别不舒服!”月奴心里很别扭,坐到床上来握住艾颜的手,说道,“你还是像以前那样,跟我打打闹闹、骂骂咧咧的比较好!”   艾颜脸上残留着微笑,两行眼泪悄然流出,“月奴,认识你真好。”   薛绍转身准备走。   “薛公子,请留步。”艾颜突然唤道。   “何事?”   “月奴,请允许我单独和你家公子谈些事情,可以么?”艾颜说道。   月奴点了点头,悄然退了出去,亲自在门口站哨。   薛绍坐了回来,“说吧。”   “埃屯特勤是不是已经战死了?”艾颜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如果他没有死,现在坐在这床边的肯定是他。   艾颜的情绪似乎没有任何的波动,继续道:“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他一直都说喜欢我,想要娶我。但是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没有对他产生过一丝的好感。我是不是特别的刻薄与无情?”   薛绍说道:“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   艾颜微然一笑,“我们的计策成功了,不是么?阿史德温傅与埃屯特勤自相残杀,双双陨命。可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你看起来也不那么高兴?”   “我不知道。”薛绍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平静。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处置我?”艾颜问道。   “处置?”薛绍轻轻的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权力。”   艾颜轻叹了一声,“我都不知道,我是应该感激你,还是应该憎恨你。”   薛绍拧了拧眉头,说道:“我不否认我一直都在利用你,想要达到离间阿史德温傅与埃屯特勤的目的。”   “算了。各为其主,在其位谋其事,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也不欠我什么。我现在的处境,一切都源于我的命运与我自己的选择。”艾颜的表情依旧非常的平静,说道:“在你的诱导之下,我走上了这条路。但是我不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在利用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除了与你合作,别无选择。因为我不想沦为阿史德父子的跨下玩物,不想自己的命运听凭他人的摆布,更不想连一场真正的爱情都没有经历过,就变得像一匹牝马那样只知生儿育女。”   薛绍皱了皱眉头,“告诉我,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和想法?”   “我希望草原的战乱能够早一点结束,和平能够早日降临。”艾颜说道,“最近我亲眼见识了战场,我看到了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那些刺眼的鲜血。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血肉之躯,都有很多的亲人。战争,太可怕了。在战争面前,伦理、道德、感情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将化为乌有,骨肉相残仿佛都成了理所当然!……当我面对这一切,再回想以往草原上没有战争的日子,我非常怀念也非常痛苦。所以,我诅咒战争,期待和平!”   “和平,这也是我一直在努力争取的。”薛绍说道。   “你?”艾颜轻拧了一下眉头,“在这一场战役当中,你最为闪光。你斩获的军功足以让你飞黄腾达名扬四海。你难道不是热衷于战争的那一个人?”   “热衷?”薛绍苦笑的摇了摇头,“恰好相反,我是最厌恶战争的那一个人。”   “为什么?”   “知兵者不好战。”薛绍说道,“越了解战争的人,越知道战争将会带来多大的伤害。我是军人,只要上了战场就会别无选择,我只能不惜一切代价的杀死敌人、赢得胜利。但是我追求的并非是一场战争的胜利本身,而是……战争结束之后的,和平!”   “军人,追求和平?……”艾颜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中原有本兵书里说过‘以杀止杀,杀之可也’。这八个字已经足以表达古往今来很多军人的心声。”薛绍说道,“军人也是人,他们一样有着亲人和朋友,受伤了一样会疼会流血。他们不喜战争,但是又没有选择的只能去参与战争。所以他们希望通过战争的胜利,能够换取最后的和平。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很多以战争为生的军人,其实是最痛恨战争的!”   “既然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那是否意味着,我们还可以继续合作下去?”艾颜说道。   “那得看是,什么事情?”薛绍问道。   “我希望大唐能够敕还我的义父,让他来出面,劝和那些陷入了纷争与战乱的草原部族。”艾颜说道,“阿史德温傅死后,他麾下的十五万大军分成了好几个派系,各怀鬼胎相互攻伐,都想吞并对方成为草原上最终的霸主。如果不尽早阻止,草原上的征战只会连绵不休。现在,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我义父一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我想,大唐也希望战争能够早日结束吧?我们有着共同的心愿,不是么?”   薛绍点了点头,忍不住对艾颜刮目相看。   在遭遇了这么多的折磨与惨变之后,艾颜没有崩溃也没有自暴自弃,相反,她变得理智与成熟,她开始思考战争与和平、民族与兴衰。她仿佛已经具备了一个政治家的大局观与处事智慧。   经历,果然是最好的老师。   “这件事情,我会极力促成。”薛绍给出了答复。   艾颜微微一笑,神情之中露出一丝难得的欣慰。   “你很虚弱,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再谈。”薛绍站起身来,“我的帐篷,就让给你住了。我会让月奴来照顾你。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   “是不是我提出任何要求,你都会满足?”艾颜的眼神之中,突然闪过一抹狡黠。   薛绍略皱了一下眉头,“那得看是什么事情。”   “薛绍,你很精明,时时处处都满怀戒心。”艾颜淡然的笑一笑,“你这样,活得不累么?”   薛绍的心里莫名的颤了一颤,没有答话,转身朝外走。   “我有一个要求。”艾颜在薛绍的身后说道。   “请说。”薛绍站定,但是没有回头。   “走到今天这一步,主要的原因我自己的身份与选择,只怪造化弄人。但是你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不对?”艾颜说道。   薛绍转过了身来,凝视着艾颜,“对。”   “那么,请你对我负责。”艾颜直视着薛绍的眼睛,当仁不让。   “负责……”薛绍的头皮都紧了一紧,为什么每逢听到女人说出这个字眼,心里就会本能的感觉到一种不妙呢?   “你不想负责?”艾颜说道。   “你要我如何负责?”薛绍反问。   艾颜的眼神中再度闪过那一抹狡黠,而且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好整以暇的悠然道:“等我想清楚了,自然会告诉你。当然,如果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那就当我没说!”   空头支票?   激将法?   “……”薛绍咬了咬牙,我算是作茧自缚了么?   “多谢薛公子的关心与慰问,现在我感觉有点困累,想要歇息了。”艾颜还下达了逐客令。   薛绍无语,转身走出了帐篷。草原上夏日的阳光突然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睛,于是伸手挡了挡眼睛。   “公子,你哭了?”守在帐篷外的月奴惊道。   “胡说八道,我没事哭什么?”薛绍心里正闷呢,没好气的喝斥了一声,抬脚就走。   帐篷里传来艾颜咯咯的大笑声,洋洋得意,妖气四射!   “艾颜受什么刺激了?”月奴再吃一惊,连忙走进了帐篷。   薛绍不禁咧了咧牙,受刺激的是我才对!   为什么女人变起来那么快,艾颜之前那么耿直简单的一个女子,转瞬间就变得像个心机玄远、媚惑众生的九尾狐妖了?! 第0335章 脱颖而出   救援埃屯特勤的遭遇战,让于都今山的草原人陷入了恐慌。他们没有料到,唐军会在深入草原千余里的地方突然出现,而且还是一支战斗力异常强大的精锐骑兵。   当时的战场上,有人隐约认出了薛楚玉,说他就是那天在黑沙牙帐里杀人最多的汉人将军。   至那一战后,举族崇拜勇士、但又不知薛楚玉姓名的突厥人,给了薛楚玉一个诨号代称——鬼月将军。   在突厥人的原始崇拜与神话传说中,月亮是代表男性的,象征着光明、繁衍、力量和战争,后来又引申为战神。突厥人送给薛楚玉“鬼月将军”这样的一个称号,毫无疑问是对他的神勇表示出认可与崇拜,同时又冠之以“鬼”,这又增加了一层神秘与恐怖的意味。   鬼月将军在战场中的现身,让于都今山的草原叛军们非常不安。再加上他们无法确定这一支唐军的人数、来历、目的和统帅,因此一片人心惶惶。   接下来的两天里,突厥人派了很多的斥侯不停的打探薛绍这一支人马的动静虚实。薛绍手下的斥侯当然也没有闲着,于都今山的动静也被打探得一清二楚。   突厥人没敢轻举妄动的对薛绍发动袭击,但是他们停止了的内战联合了起来,看来是想合力抵抗和防范这一支来路不明的唐军。   薛绍审时度时,一战打草惊蛇,现在不能在这里再作久留。否则,非但会有全军覆没的风险,还让突厥人在面对外敌时停止了内战一致对外。   这太不划算了!   于是薛绍下令,在第三天的深夜三千骑兵舍弃了营盘与辎重,轻兵上阵悄然撤走,一夜之间遁走三百余里。   等到天亮突厥人的斥侯再来侦察之时,发现唐军的营盘里面已是空无一人。想要追击,都已是鞭长莫及。   突厥的酋长们得知了消息之后无不悔恨,唐军悄然撤兵,证明他们实力不济、害怕败战。我们却坐视他们从眼皮底下溜走,白白的错失了战机!——这一拨唐军,真是太狡诈了!他们的统帅,究竟是谁?   薛绍刚一撤走,外患解除,突厥人的内部矛盾马上又浮出了水面。诛杀了埃屯特勤的部族首领认为他们平定叛乱有功,理当受到其他部族首领的尊敬与认可,应该继承阿史德温傅的草原盟军统帅之权。可是以往阿史德温傅的几名心腹重臣却大不以为然,他们觉得,我们才是目前的草原上最有声望与影响力的部落首领,以前追随温傅可汗立下的功劳也最大,新的统帅应该论资排辈,岂能仅凭一战之功就窃取豪夺?   剩下一些实力不济的弱小部族只能见风使舵,再度扮演起了墙头草的角色。   群龙无首各怀异志,于都今山的内部争斗很快又死灰复燃了。   此时,薛绍已在八百里开外,进入了黑沙境内。   一路疾行日夜赶路,所有人都很疲累了,连马匹都瘦了一圈去。   本就身体就比较虚弱的艾颜病倒了,薛绍亲自采集草药为她医病,月奴衣不解带日夜照顾,好歹稳住了她的病情。   程务挺的哨骑发现了薛绍一行,马上回去通报。得知消息之后,程务挺亲自带兵出来迎接,薛绍终于吁了一口气,安全了!   程务挺就地取材,把军队安扎在突厥人没有来得及撤走的牙帐行营内,军士们都住进了帐篷里,日常生活也颇富草原之风。   薛绍住进了一个大帐篷里,程务挺还派了几名火头军专门伺候。得知艾颜生病,程务挺将自己的私人医官派了来给艾颜瞧病。   回归了大部队,薛绍等人此前的飘泊与不安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当日,程务挺设宴款待薛绍等人,前来相请的是程务挺的儿子程齐之。   薛绍与程齐之是左奉宸卫与讲武院的同僚,又与程务挺共事过一场对他有些恩惠,席间气氛非常融洽。众人难免谈及军事,薛绍将前方的情况与程务挺说了一说。   程务挺听闻之后大喜过望,说突厥内乱,确是大唐之福。只需再酝酿一些时日让突厥人打到两败俱伤,就是北伐胜利之时!   “如果我还钉在前方,突厥人就会团结起来一致针对我们。所以我脚底抹油,马上开溜了!”薛绍笑道。   “看来薛公子已经领悟了裴公兵法中的精髓,一字谓之曰——狡!”程务挺大笑道。   薛绍笑了一笑,不用学什么古代兵法,我也早就精通这样的战术。特种作战的精髓,也无外乎一个“狡”字!   酒行正酣,相谈也欢,突然一名帐前小将闯进来,报道:“报将军,接到一名快马斥侯,送来军中急件!”   “拿来!”   程务挺马上拆信一看,顿时大喜一击拳,“好,来了!”   “谁来了?”薛绍问道。   “薛公子请看。”程务挺满面红光将信交给了薛绍,说道,“裴公英明,如此迅速的就派来了主力大军增援我们!七万大军啊,加上程某麾下人马,共计十万之众!——平定突厥,指日可待!”   薛绍看了信,心中也是隐隐有些激动。   裴行俭亲自坐镇朔代,除了征讨突厥同时也有镇摄契丹、奚族、渤海这些北狄异族的深意在,以防这些异族趁突厥反叛之时趁火打劫。再加上朔代二州是在沦陷之后刚刚收复的,内部局势也有些不稳,因此裴行俭不可能亲率所有大军离开朔州大本营,那样后勤补给也会没有了保障。   于是,裴行俭在接到薛绍传去的急信之后,马上就点起了七万大军交由李多祚与张虔勖率领,离开朔州大营开往黑沙增援。   快马急件还包含一些大元帅军前委任状,裴行俭任命程务挺为黑沙道前军行军总管,总摄黑沙大军一切军务。命李多祚与张虔勖为副总管,作为程务挺的副手一同用兵。一同参战的还有多位年轻的将领,如薛楚玉、程伯献、程齐之与刘冕、崔贺俭、郭元振等人,都有明确的职掌。   其中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人事任命单独成文,就是任命薛绍为黑沙道前军行军长史,参赞军机出谋定策,直辖薛楚玉麾下的跳荡军,并拥有黑沙前军最高军事否决权。   薛绍,成为了大唐北伐军黑沙驻地的——全军总参谋!   “裴公真是胸怀宽广,高瞻远瞩。此一战他老人家大胆启用了这么多的年轻将官,并且完全放出了军权由我等自行决断!”程务挺赞不绝口,说道,“尤其是你啊,薛公子!这一战怎么打,看来我都得听你的安排了!”   薛绍呵呵一笑,拱手道:“恶来将军不必如此。我向来只会纸上谈兵。若要实战征伐,还是得要恶来将军亲自操刀,那才行得通啊!”   “哈哈!”程务挺粗犷的大笑连连摆手,说道:“薛公子这话换作是几个月之前对我说来,我还真会相信。现在,我是绝对不信了!”   “哦?”薛绍不禁笑了,“恶来将军,言下何意?”   “此次北伐,薛公子从一名小卒干起,直到今日,已是做到前军行军长史,参赞军国大事。”程务挺说道,“在这期间,可没有什么人因为你的身份和来历,给过你特殊的提拔与照顾。你的敌人更不可能这样做。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你无论是作为一名小卒还是作为一名将军,都立下了赫赫奇功,甚至创造了很多的奇迹。毫无疑问,你已经是大唐天下的戎行翘楚、少年英雄!如果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就能做到一点……那我等征战沙场数十年的武夫,又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呢?”   薛绍不禁笑了,“恶来将军,你身为军中老宿如此夸赞后辈,我可就真要骄傲起来了——不如我们还是来谈一谈,当下的急务吧?”   “哈哈,行军长史上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这就要办理军务了!”程务挺笑道,“也好,愿听长史高见!”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裴公来信中说到,他将伏念也押送了过来。可见裴公用意明显,是想利用伏念的影响力来对残余的突厥叛军,进行劝降。”   “嗯,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之策。”程务挺点头,说道:“草原幅员广大不亚中原,部族人口都比较分散。如果想仅凭武力就想彻底的平定整个大草原,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战争打到最后,终究还是要用谈判来解决、用政令来安抚!”   “没错。”薛绍说道,“虽然现在于都今山那里的十几万人马正在内斗,可是分散在草原其他地域的各部族人马,要远远的大于这个数。如果当真激起所有草原部族的反抗,他们全民皆兵,足以拼出百万大军!——所以,我们迷信于武力,必须采取‘战和共佐、刚柔并济’的手段来收拾这个残局。关键,就是收伏草原部族的人心!”   “战和共佐、刚柔并济——高论哪!薛公子的见识果然不是我等粗莽武夫可比。裴公慧眼识才、任人得法!”程务挺击节赞叹,说道:“你就说吧,这一仗怎么打?打完了,又该做些什么?”   薛绍呵呵直笑,说道:“恶来将军不要心急,现在后续援军都还有没有赶到,至少还需得三日他们才能抵达黑沙。大军远来疲惫,先行休整个七八日再说。十天的时间,也够让突厥人自己打个够了。在此期间,我们主要是养精蓄锐,同时必须密切注意于都今山的一切动向。一旦战机出现,以雷霆之势果断出手,先胜一阵挫散他们的锐气再说!”   “好!这个办法,我很喜欢!”程务挺大笑道,“既有充裕的时间能让袍泽们喝酒吃肉养足精神,又能以逸待劳的收拾突厥人!——十天就十天!十天之后,我老程要第一个爬上于都今山,把我大唐的龙旗插到最高的山顶上去!” 第0336章 长安烟雨   细雨淅沥,古老而雄浑的长安古都仿佛笼罩在了一层烟云之中,平添一丝神秘与妖娆。   与皇城仅有一街之隔的太平坊,往日里总是车水马龙、热火朝天。因为二圣的宠女太平公主的新婚大宅需得日夜赶工。几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工人在此进出忙碌,太平公主府的豪敞与奢华甚至远胜皇宫里的任何宫厥,令仕人百姓们叹为观止。   只因今日下起了雨来,许多的工程被迫暂停。已经峻工大半的太平公主府里,方才显得萧条冷清了一些。连日忙碌的工匠们也终于有了一些闲暇,可以躲在工棚里吹一吹牛,喝一喝酒。   正当工人们闲散自如酒醉半酣之时,还未完全建成的大门口忽然冲进一队铁甲卫士来,把所有闲散在外的工人都赶进了工棚,严令他们不得外出,甚至不得朝外张望。   像一窝麻雀一样躲在工棚里的工人们知道,这是大唐帝国最尊重的太平公主来了。   公主的尊颜,不是他们这样的庶民可以随意窥见的。尤其是她即将大婚。按大唐的风俗,将要嫁人的女子是不可以随意抛头露面的,这是妇德。   随即,大批的宦官与宫娥排着队小跑进来,用色彩艳丽的绢帛在府第的各个过道与回廊之间拉起了一个障蔽走道,地上铺上了名贵的西蜀地毯,喷洒了大食国传来的金鼎龙涎香。   这样的龙涎香就连一般的贵族人家都用不起。据说一滴龙涎香,就可以换取京畿的一亩良田。   一阵香气飘来,工棚里的工人们几乎都要醉了。这该得是多么漂亮和雍荣的女子,身上才会发出这等让人陶醉的香味?   在一群宫娥与宦官的前赴后拥之下,太平公主走进了尚未落成的太平公主府。这是她第三次亲临府第来做“视查”。为避人多眼杂,每次来她都是挑的下雨天来。今天,也不例外。   “琳琅,待我走后,这些绢帛都赏给那些匠人。他们都辛苦了。”太平公主的声音透过一层绢障传来,宛如天籁。   “是,殿下。”   工棚里的工人们集体跪倒在地,山呼谢恩,“谢公主殿下恩赐!”   “杨思勖,派人将车上的酒搬下来,赏给他们。”太平公主再道,“雨水弥漫,些许酒水助他们袪一袪寒湿之气。”   “是,殿下!”   工人们再度叩谢,颇为激动。每逢太平公主亲临,总有一笔赏赐。匠人们就像是过了个年一样。   太平公主款款前行,工人们以额贴地不敢仰视,哪怕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绢障。   琳琅左右打着伞,紧跟在太平公主的身边。前有铁甲开道,后有杨思勖率领一批身负武艺的宦官护卫。一行人审视了若大的太平公主府中的几处房宅与景点,太平公主颇为满意,心情不错。   “婚期近在咫尺,薛郎还不归来。”漫步在一片园林石景中间,太平公主幽幽的道,“莫不是,他忘了我们的婚期?”   “殿下,驸马绝对不会误了婚期的。”琳儿连忙答道,“前些日子朔州传来捷报,驸马接连立下奇功,天皇与天后圣心大悦。想必大军不久即将凯旋,驸马也很快就会回来了。”   “圣心大悦?”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头,“我却是,心惊肉跳!”   “呃……奴婢该死!”琳儿连忙道。   “不关你事。”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说道:“薛郎也真是,也不想一想自己的身份。那等出生入死的事情,是他该干的吗?他堂堂的驸马都要出生入死了,大唐还养着那些将军有何用处?”   “殿下所言即是……”琳琅异口同声道。   “你二人只会说这一句话。”太平公主剜了她们一眼,“还不如妖儿呢!”   琳琅一同脸红。想一想,也是。妖儿聪明绝顶又天真烂漫,从来都是心直口快什么都敢说,还时常不乏一针见血与妙语连珠。真不知道她是童言无忌,还是大智若愚。   正当此时,从旁戒备的杨思勖突然厉喝一声:“前方何人,站住!”   众人闻声朝他那方一看,有几个人被杨思勖喝住了。其中一人连忙道:“小杨公容禀,我等奉苏尚书之命,请宋先生来给府中在建的石碑和牌匾题写诗文字词!”   苏尚书就是工部尚书苏良嗣了,他奉命监造太平公主府。   “哪个宋先生?”杨思勖喝问道。身负太平公主的安危,他从来不会有半点的马虎。   “在下宋之问,见过小杨公。”马上有一个青年男子上前一步,拱手就拜。   杨思勖马上捂住口鼻后退了两步,面露厌恶之色——好臭!   太平公主远远的瞧见不由得眉头一皱,“他不是和那两个姓武的跑去从军了么,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琳儿上前一步来,小声说道:“上次并州一案后,武攸归与武懿宗就被天后叫回了长安。宋之问也就跟着一起回来了。”   “想必是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在并州丢人现眼了!”太平公主冷哼了一声,说道:“琳儿,你去传话。就说本宫的府第用不着宋之问来题写什么碑文牌匾——把他轰出去!”   “是!”琳儿马上去了。   太平公主不屑的冷哼了一声,“苏良嗣怎么办事的,让他来题写什么诗文!到时我府中的石碑牌匾要是散出一股口臭味儿来,就不怕本宫找人治罪?再说了,薛郎向来厌恶此人。若是让他知道了,非砸了那些碑石不可!”   琳儿一出手,宋之问瞬间狼狈逃蹿。宫娥宦官们都在一旁窃笑起来。太平公主也笑,说道:“本宫来给你们讲一个最短的笑话,就三个字——宋之问!”   一群人果然笑成了一片。只苦了监工的官员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上前来请示太平公主,说既然殿下不要宋之问题写,那府中该用谁的诗文墨宝?   太平公主说道,“你们难道不知道薛驸马禁中对策及高第,其文彩之斐然曾令二圣都拍案叫绝吗?”   “呃……殿下,只可惜如今薛驸马不在长安,府第的工期却是延误不得啊!”监工官苦着脸哀求道。   太平公主转了转眼睛寻思,计上心来,“那也简单,本宫这里收集了一些薛驸马的诗文旧作,你们去把薛稷找来,让他代为题写便是。若有不足,待薛驸马回来再说!”   “殿下所指,可是长安城中传言‘买褚得薛不失其节’的那一位薛稷,薛嗣通?”监工官答道。   “没错,就是他。”太平公主有点小自豪地说道,“河东薛氏家学传世英杰辈出,薛稷是驸马的族弟,人称字画双绝。本宫府中的一切诗辞字画,就都由他来打点好了。他尤其擅长画鹤,记得请他多给本宫画上几幅!再有,千万不可轻慢和亏待了他,那是驸马的族弟,便也是本宫的亲族!”   “臣下遵命!”监工官这才吁了一口气,由太平公主亲自指定,最好不过。   “宋之问,他在外面招摇撞骗尚可,却也跑到本宫与薛驸马的家里来搬门弄斧,就不怕怡笑大方吗?”太平公主说道,“琳儿,稍后你将本宫亲自编写的那本诗集交给他。”   “是,殿下!”   琳琅等人都在一同窃笑起来,监工官的脸色很窘,突然灵机一动仿佛有了一个拍薛绍的马屁、讨好太平公主的法子,说道:“殿下,微臣得到一首《采桑子》,传闻是薛驸马在并州时所作,洋洋才思令人称绝。不知可否用到府第之中?”   “哦?”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薛郎的新作,本宫为何不知?”   “这是宋之问从并州带回来的。据说,这首《采桑子》已经传遍并州的街头巷尾,风靡一时。其中颇有许多风流佳……呃!”监工官说到这里慌忙一捂嘴,惨了,说漏嘴了!   太平公主凤眉一扬,“风流佳话么?——说下去!”   “这、这……微臣也是道听途说,不敢胡言!”监工官的满头大汗顿时潺潺而下。   “看来,你这官大概是要做到头了。”太平公主冷哼了一声。   监工官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微臣也是刚刚才听宋之问说起,的确知之不祥!殿下若想知晓详情,不、不如直接去问宋之问!”   “把他给我找回来!”太平公主厉喝了一声,“《采桑子》呢?拿来!”   “在、在此!”监工官浑身直哆嗦,从袖管里拿出一张纸笺来。   琳儿上前,用杀死人的眼神怒瞪了他一眼,一把从他手中抢来了那张纸笺。   监工官再度冷汗直下,全身都湿透了……这小婢好凶,看似都要杀人了!   太平公主拿起纸笺看了看,低吟起来,“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哼,确是风流!”   琳儿慌忙道:“殿下,薛驸马是在思念公主殿下呢!”   “要你胡说!”太平公主斥喝一声,“若是思念本宫,为何没有寄给本宫,却在并州风靡一时?”   琳儿顿时哑口无言,再次怒瞪那监工官一样。看那情形,就差拔剑上前当场将他给刺穿了事。   “啊!”监工官吓得惊叫出声,深身筛糠险些瘫倒在地。   “殿下,宋之问找来了!”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带到绢障前来——让他背对本宫说话!”   ……   大草原,黑沙城。   薛绍与薛楚玉等人练习了半日的骑射各自出了一身大汗,畅快归来。   正巧遇到月奴扶着艾颜从帐篷里走出来,趁黄昏暑气消弱,出来见一见阳光。   薛绍打量了艾颜两眼,说道:“看来你恢复得差不多了。”   “明日即可与薛公子比试一场,看谁的弓马更为娴熟。”艾颜说道。   薛绍不禁笑了,“我记得不久以前,就是在这黑沙城外,我的性命差点就交待在了你这位草原巾帼的手上。我可不敢再与你比试。”   艾颜淡然一笑,“薛公子,你仿佛很看不起女人?”   “恰好相反,我从来不会轻视女人。尤其在两种地方,一个是酒桌,一个是战场。”薛绍神情轻松的随口说道,一边说一边抬起脚来拍打脚上的灰土,准备走进帐篷去。   谁料艾颜接下来一句话,却差点让单脚而立的薛绍摔了个趔趄——   “那在床上呢?” 第0337章 命里犯桃花   太平公主打道回府时,原来的小雨突然变成了大雨,随即成了暴雨,甚至伴有雷鸣闪电。   琳琅左右伴随太平公主同行,心情也由忐忑不安渐渐的变得有些惊恐慌乱,就如同现在这天气一样。   听完宋之问那一番话太平公主扭头就走,而且,直到回了皇宫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回了宫里在下马车时,太平公主都没等琳琅撑起伞来就淋着雨大步前行,吓坏了一群宦官宫娥们。   “谁也不许进来!”   太平公主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甚至不许琳琅来伺候她更衣。   琳琅吓坏了,担心太平公主着凉生病是一回事……眼下,这不会又要出现第二个张窈窕了吧?   姐妹俩不约而同的想道,那个监工官和宋之问都着实该死,明知道公主和驸马大婚在即还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将驸马在并州的风流韵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宛如自身经历,分明就是受人指使刻意前来挑拨离间来的!——逮着机会,一定要狠狠的收拾他们!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太平公主在里间唤道:“琳琅,进来。”   姐妹俩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应诺入内。   进去一看,琳琅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太平公主已经自己换好了衣服甚至重新化好了妆,神情脸色都很平常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越是这样,琳琅心里越是不安……公主向来喜欢发些小脾气,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她现在这样,反倒让人心里很是没底!   “你二人去一趟并州,把那个女人给我带到长安来。”太平公主下令了。   琳琅同时表情一变跪倒在地,“请殿下三思!”   “尔等竟敢抗命?”太平公主喝斥起来。   “殿下……”琳儿咬了咬牙,壮起胆来说道,“前车之鉴,切不可再有第二个张窈窕啊!”   “混账,本宫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吗?”太平公主很恼火。   “殿下千万三思!!”姐妹俩跪地磕头不止。   “滚出去!”太平公主云袖一挥,“叫杨思勖来!”   姐妹俩无奈,只得诺诺退出,将杨思勖唤了进去。   “杨思勖,你跟随本宫也有些日子了,一直勤勉忠心,却未尝立下过什么功劳。”太平公主平声静气的道,“今日本宫就将一件重要的私秘之事交办于你。若能办妥,必有重赏!”   “臣不奢厚赏,但求能为殿下分忧!”杨思勖抱拳一拜,神情刚毅孔武有力,截然不像一个阉人该有的神彩。   “很好。”太平公主说道,“你去一趟并州,将那个女人给我带到长安来。切记不可张扬,知道人的越少越好!”   “是!臣马上就动身,五日之内,必来覆命!”杨思勖应诺。   太平公主满意的点了点头,“琳琅有私心,还是你用得顺当一点。”   杨思勖不由得心头一震,琳琅可是他的师妹,三人从小一起在宫里长大眼下又共侍一主,彼此既有情份又利害相通。但是眼看太平公主正在气头上,杨思勖可不敢逆鳞而上的代为求情,反而说道:“殿下,琳琅若不忠心,臣请为殿下诛此二婢,以儆效尤!”   这才是一个心腹该有的立场与态度。   “那倒不必。”太平公主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来,说道:“她们那一点私心本宫从来都是了如指掌。杨思勖,你是绝对不会有这种私心的。所以,本宫相信你一这能将这件差事办得令人满意。”   “臣誓不辱命!”杨思勖郑重抱拳,心里却在苦笑:我一个宦官当然不会有琳琅的那份“媵御私心”了!……太平公主小小年纪就能洞悉人心并熟稔于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这样的御人之术,言谈举止之间无不透着类似天后的威严风范,真是不简单!   “去吧!”   太平公主挥了一挥云袖,杨思勖毕恭毕敬的拱手退出。   门已掩上。杨思勖仅用一个示警的眼神,就让琳琅乖乖的主动跪在了太平公主的房门前,自省思过。若不得赦,她们今天是起不来身了。   太平公主拿起桌上的一杯琼香蜜露,小啜了一口,随即就将杯子重重的顿在桌几上,“我都让月奴去陪你了,你还满并州的卖弄风流,连山野道观那等地方你都不放过!区区一个边州司马收养来的亲族孤女,出身低贱无才无德你居然也会应纳下来!……薛郎啊薛郎,莫非你真是命里犯桃花、走到哪里都能招凤引蝶?你可曾顾忌了我这个帝国公主的尊严?又可曾想过你未来妻子的心里感受?”   ……   入夜了,大草原上只剩呼呼的风声,偶尔传来几声凄远的狼号。   灭了灯,若大的帐篷里一片漆黑。薛绍独自躺在榻上枕着双臂睁着眼睛,没什么睡意。艾颜与月奴睡在隔了一层布帐的帐篷里间,可以听到她们均匀的呼吸声。   在被裴行俭任命为黑沙行军长史后,薛绍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现在薛绍自己的每一个命令发出,都直接关乎战役的成败和上万袍泽的生死,以及大唐帝国在未来很多年里与草原部族之间的战争与和平。   虽然有着两世的从军经验,但薛绍在更多的时候习惯了独来独往。像这样指挥上万人进行大型的战役,还真是生平头一遭。   有多大的权力,就意味道着有多大的责任,眼下薛绍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主将程务挺虽然是一名能征惯战的沙场宿将,但也只是一名纯粹的武夫。他的军事素质绝对没问题,但关乎政治、民生、外交与民族的这一类颇伤脑筋又琐碎敏感的问题,他是想都懒得想。   偏偏眼前的这一场战役,军事成份的含量其实并不是太高,更多的就是由这些琐碎又敏感的问题组成。所以薛绍感觉,这或许正是裴行俭任命自己为行军长史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些问题绝不是程务挺那个大老粗能够处理妥当的!   夜深了,薛绍仍在思考,非但没有睡意,反而越来越精神。他索性披衣起床想到帐篷外面去走一走。空阔的草原与清新的空气,或许能让自己的头脑更加清醒与敏锐一点。   刚刚走出帐篷走出没几步,原本和艾颜睡在一起的月奴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跟了出来。   “你跟来干什么?”薛绍低声斥道,“回去睡觉!”   “嘿嘿,我见公子睡不着,自己也便睡不着了。”月奴讪讪的笑着不肯走,反而凑了上来挽住薛绍的胳膊,说道,“要不就让月奴陪一陪公子?”   薛绍笑了一笑没有再赶她走,和她一起走到了帐篷旁边找了地方坐下。   星月满天,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薛绍仰头看着星空,思考。月奴很安静,只是在一旁陪着生怕打扰了薛绍的思绪。   良久。   薛绍心中所思之事大体理出了头绪,转头看向月奴。这姑娘居然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着了。   但是薛绍一有动静,月奴又马上醒了,“公子,是要回去睡觉了么?”   薛绍这时才意识到月奴心中小小的不纯动机,笑道:“怎么,你想换个床榻来和我睡?”   月奴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嘿嘿直笑。   最近这些天来月奴一直忙于照顾艾颜,两人同吃同睡形影不离,确是连和薛绍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没有,就更别提亲热了。   薛绍看到她这副神情不由得想起了白天的那一件“冏事”,于是道:“你和艾颜整天厮混在一起,都瞎聊一些什么?”   “啊?没有呀!”月奴愣愣的一时没回过神来。   “还不承认?”薛绍不轻不重的在她脸上上拧了一把,说道,“我问你,艾颜那句‘在床上’是什么意思?”   月奴一听顿时捂着嘴大笑起来,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没心没肺。   “不说是吧?明天滚回长安!”   “说,我说!”月奴好不容易止住笑,小声说道,“公子你怕是不会相信,艾颜居然还是……处子之身!”   薛绍眨了眨眼睛,“那关我屁事?”   “嘿嘿!”月奴一个劲的傻笑,“所以她就对男女之事特别好奇呀,尤其是那天她亲眼看到我们在她面前‘那个’了!……毕竟是胡人女子嘛,她对这种事情可不像中原女子那样羞涩与矜持,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喽!”   “行了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薛绍有点哭笑不得,“不扯了,回去睡觉!”   “公子、公子,别急嘛,我还有一个特别好玩的事情要跟你说!”月奴的八卦之魂仿佛是被薛绍点燃了而且正在熊熊的燃烧起来,不依不侥的拉住薛绍说道,“艾颜老向我打听做那事儿的时候是个什么滋味儿、该要如何来做,甚至还问我公子在做那事儿的时候都有哪些习惯哪些喜好。看那情形,她倒是挺希望能把处子之身交给公子呢!”   “胡说八道!”薛绍更是哭笑不得。   “嘿嘿嘿!”月奴又一个劲的傻笑,说道,“反正很多胡人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处子之身交给谁不是交呀,能交给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薛绍很无语脸皮都抽筋了,掐住月奴的脸蛋骂咧道:“你们两个,就成天瞎扯这等破事儿?”   “哎呀疼疼疼……公子饶命!”月奴捂着脸求饶,嘴里仍是含糊不清的嚷道,“公子不如行行好,就帮一帮艾颜好了,她好像还挺想怀上一个孩子呢!”   “岂有此理,你们还把我当成种马脚猪了吗?”薛绍一声喝完,心里却斗然闪过一道亮光。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艾颜想怀孕?   这件事情可能就不像月奴说的,只是出于“少女的好奇”那么简单了! 第0338章 权力的滋味   月奴压抑了好几天的欲望,在羊皮睡榻上尽情的发泄了出来。她将薛绍压在身下疯狂的驰骋,仿佛要在这片刻的时间里享尽人间所有的欢愉。   薛绍需要做的就是躺着不动,饱受摧残的快乐着。月奴好像不大乐意让他太闲,于是拉起他的手捂在自己雄伟饱满的胸前,嘴里发出“呜呜”的咽呜声来。   为免惊动仅有一帐之隔的艾颜,薛绍将她的嘴给塞住了。虽然嘴里含糊不清,但月奴的意思通过肢体语言完美的表达了出来——“公子,用力!”   正当两人颠鸾倒凤已是浑然忘我之时,冷不丁的旁边传来一记冷嗖嗖的女声,“精交接以往来兮,心凯康以乐欢!啧啧!”   两人正要渐达妙境,听到一片黑暗之中传来这个阴恻恻的声音还都骇了一骇。月奴的反应最是激烈,她瞬间全身紧绷起来,下意识的瞪大眼睛猛然回头一看,马上恼火地骂道:“小母狼,你吓死我了!”   薛绍经历过极多的应激训练心理素质非比一般,但是他却发出了一声惊叫——“嗷!!”   叫声非常凄凉!   黑暗中传来艾颜肆无忌惮的咯咯坏笑,然后又变作娇滴滴的好不妩媚,“薛公子,你怎么了?”   月奴大吃了一惊,慌忙一下扯去封在嘴里的东西惊道:“公子,你怎么了?”   “你……你想夹死我吗?!”薛绍的脸都要绿了,吸着凉气非常恼火的在月奴的丰臀上怒掐了一把,“放开我!放开我!”   月奴疼得哎哟一声条件反射的香臀一抬,三人都听到了“咕啵”一声,就像是一个倒扣在水里的杯子突然被拉出了水面。   “淫靡之极、淫靡之极!真是有辱视听、有辱视听!”艾颜双手捂耳,发出了非常夸张的痛心疾首的呐喊。   薛绍感觉这一会儿脑门儿都在抽筋了,连忙扯过一床毛毯来往两人身上一盖,没好气的道:“大半夜的你干什么?”   “这话该是我来问吧?”艾颜就蹲在离两人床榻不远的地方,神情悠闲的一手托腮,“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不睡觉,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做什么呢?”   “关你什么事!”薛绍简直无语了。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月奴倒是没有薛绍那么尴尬,她藏在毯子下面仍是缠在薛绍身上,露出半张脸来笑嘻嘻的道,“精交什么往来,心……啥乐欢?”   “精交接以往来兮,心凯康以乐欢!”薛绍哭笑不得的帮她补充完整,说道,“这是战国时期楚王在梦里与云梦仙子巫山云雨的典故。她在讽刺我昏庸无道、贪逸乐淫!”   “哟,薛公子果然学富五车,才学渊博。”艾颜咯咯的笑了两声,说道,“我可不敢讽刺文武全才、天下英杰的薛公子。你们继续吧,我不打扰了!”   月奴憨直的当了真,马上一翻身又要往薛绍身上压来。   薛绍一把将她按了下去,“那你还瞪着我们?”   “我不介意的,就当是增长见闻或者拜师学艺好了。”艾颜说得轻描淡写。   “我介意!”薛绍的脸皮都抽搐了几下,“独门绝技,概不外传!你还是赶紧走吧!”   “小母狼,你别捣蛋了!……子曰,非礼勿视!”月奴绞尽脑汁才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子曰”,帮腔的骂咧起来。   艾颜恶作剧的拍着手大笑了两声,说道,“难不成你们还害羞吗?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打紧呢?那天在朔州总管府的客院厢房里,你们两个不就是旁若无人的很快活、很得意吗?”   “……”薛绍咧了咧牙,“月奴,带她一起去睡觉!”   “不要嘛,公子……”月奴紧紧的抱住了薛绍,撒起娇来。   艾颜又是一阵大笑,笑得连绵不绝简直像要背过气过,“想不到堂堂的安大将军,也会撒娇呀!哎哟,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小母狼,信不信我跟你拼了?”月奴恼羞成怒的伸手要挠艾颜。   “来呀!来呀!你这个光屁股的大将军,我可不怕你!”艾颜一边躲闪一边大笑不绝,“有本事来追我,我们一起到外面去大战三百回合!”   薛绍浑身瘫软表情呆滞的无语望苍天,看来艾颜是完全恢复了。不光是身体和心情,连性格和脾气都恢复了!   ……   天亮了。   薛绍走出帐篷,按例去往中军帅帐议事。   殚精竭虑的操劳军事,又被两个女人用不同的方式凌辱了半夜,薛绍一脸菜色。众将军见到他都大吃了一惊,有人惊问,薛将军莫非害病了?   程务挺则是哈哈的大笑,“都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众人一同会意,又纷纷的笑了起来。   薛绍很是无语,老子今晚就换个地方睡!   众人戏笑了一阵,开始正议军事。   “薛将军,适才收到一封快马来件,说李多祚与张虔勖的麾下军队,最迟今日傍晚可以抵达黑沙。”程务挺说道,“我已叫属下提前安排好了主力大军的营屯,并准备了牛羊酒水用以犒军。薛将军可还另有指示?”   程务挺的话说得很客气,在众将军的面前给了他这位年轻的行军长史极大的尊重。   “辛苦程将军和各位同僚了,我暂时没什么可补充的。”薛绍说道,“只有一件小事大家可能要注意一下,那就是,暂时不能让艾颜与伏念彼此会面,最好不让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   “好!——兄弟们都听到薛将军的话了吗?言谈举止之间,切要注意这些分寸!”程务挺说道。   “是!”众将一起应诺。   薛绍再道,“程将军,等伏念到后麻烦你安排一个隐密的住处,非得手令,常人不得靠近。我带两名心腹卫士亲自搬过去与之同住。大战之前,我还得花点时间好好的和他谈上一谈。”   “这好办,我马上安排下去。”程务挺点头,随即大笑,“怎么,薛将军不堪两位美人儿的前后夹攻,这就落荒而逃了?”   “好吧,就算是吧!”薛绍很是无奈的摇头苦笑,在场的将军们都一同大笑起来。   厮杀汉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百无禁忌。   午时方过未及黄昏,李多祚与张虔勖率领的主力大军,抵达黑沙。   七万人马连同民力脚夫共计十余万人,辎重车辆与各种牲畜加起来浩浩荡荡蜒绵三十余里,场面非常的壮观和宏大。   薛绍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初作为一名小兵,押送粮车离开京城时的情景。   时隔不过半年,当初那个拿着牛奔从鞋底里摸出来的两文铜钱去买馒头的无名小卒,如今已经是远征千里之外的十万王师的行军长史总参谋。   大军进入程务挺事先就安排好的左右两大营屯之内,兵丁与民夫们开始安营扎寨。李多祚等人前来拜见主将与长史。   一干儿将军同时骑马而来,薛绍放眼一看,胡子最长的张虔勖也就寸许而已,李多祚、郭元振、程伯献、刘冕、崔贺俭,这些人全都不到三十岁。   这一次,裴行俭用意可谓是相当明显。他是在竭尽全力的培养与提拔一批年轻的将官,希望他们能够尽快的接过老一辈的班,更希望他们能和薛绍一起撑起大唐军队的未来。   此前被老将军李谨行看上收入麾下的牛奔也一同来了,他见了薛绍非是一般的高兴,差点又要当众给他一个熊抱。与之同来的还有两员猛将独孤祎之和沙咤忠义。薛绍曾在李谨行的军营里与他们有过数面之缘,但对他们的勇烈之名早就如雷贯耳。   因为他们是裴行俭手下出了名的“哼哈二将”,就如同当年李世民麾下的秦琼与尉迟恭一样,两人都是武艺高强勇猛非凡专打硬仗的冲锋箭头,是敢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盖世虎将!   牛奔和这两位虎将形影不离俨然已是结成了莫逆之交,就连三人的长相与身材也都颇有相似之处,走在一起就像是三个亲兄弟一样。薛绍一打听,原来三人还真是结臭味相投拜为兄弟了。此外,至从那一日大闹并州大都督府之后,李谨行颇爱牛奔这个耿直仗义、勇猛无惧的猛汉子,欢喜之下收了他做义子。出身靺鞨族的李谨行读书不多,原想赐牛奔一名叫“李大虎”。后来有人告诉他说大唐讳虎(唐高祖李渊的祖父名叫李虎),于是李谨行另行赐他名为——李铁狮!   从此牛奔就算是有了姓氏和大名,人人皆说须发贲张形如铁塔的“李铁狮”,绝对是人如其名!   此外,裴行俭还派了他的行军管记苏味道带上一批精干的书令使,来帮助薛绍分担文案工作。另有一个让薛绍意料不到的人也来了,吴铭。   至从并州一案后,他为了避嫌并州官员们的耳目嫌疑就没有再和薛绍碰面。后来他索性和牛奔一同投到了李谨行老将军的麾下,做了一名不起眼的书令使,私下里继续调教牛奔的武艺。王师北进,他也就一同随军而来。   曾经是突厥牙帐的黑沙城,如今已是大唐王师的远征驻地。   千军万马猛将如云。   十万人唯薛绍之命是从,胜负生死尽在掌握;于都今山若干草原部族的兴衰存亡,全在薛绍一念之间。   就连这一片天空和土地,都将因为薛绍一言而变色——或征尘漫天血流成河,或蓝天白云牧歌飞扬。   生平第一次的,薛绍真正体会到了“权力”的滋味! 第0339章 棍棒出孝子   程务挺准备了大量的羊酒犒军,远道而来的唐军将士无不欢喜。等待将军们的当然也会是一场丰盛而热情的接风洗尘宴,众将开怀畅饮非常尽兴。   几杯酒水下杯,薛绍的头脑比平常更为清醒与敏锐。   环顾宴席上的众将,他发现裴行俭的这一次用人除了大胆启用新人,还有另外一个细节特别耐人寻味——他派来的这些将军包括此前就在这里的程务挺与薛楚玉,全都或多或少的跟自己有些交情。而且他们大多不是军中的“大牌”,也就只有恶来程务挺和右羽林卫将军张虔勖的资格较老、辈份略高。   但是程务挺曾在朔州攻防战时和薛绍结下了生死之交,同时欠下了薛绍若大的一份人情;张虔勖则是在皇家御林军里当职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懂事”,而且他对薛绍的来路根底是知之甚详。再者,张虔勖饱受同级别的左羽林卫将军李尚旦的欺压活得像孙子一样,一直敢怒不敢言。从某种意义上讲,张虔勖和薛绍也可算是“同一个战壕里”的袍泽。   那么显而易见,这样的一群将军围在薛绍这个行军长史的身边共事,很容易就能形成以薛绍为核心的军事指挥中心,不会还有人结成第二股势力出面反对与对抗薛绍。   将帅同心唯令是从,这才是兵法上的取胜之道。   再者黑沙共事之后,这些将军也就很容易养成听命于薛绍的习惯。换句话说,薛绍以后再要驾驭和指挥他们,可就不难了!   看出了裴行俭在人事安排上的深远用意,薛绍不禁心生感叹:为了我这个刚入门的学生,为了大唐的军队和未来,裴公真是用心良苦!   按照薛绍的意见,程务挺给阿史那伏念安排了一个隐密的住处,在辎重营房旁边扎了个帐篷让他住下。薛绍带上吴铭与郭安也一同住了进去。   只不过薛绍第一次接见伏念的地方并非是帐篷里,而是将他带到了埃屯特勤的坟墓前。   “这里面埋的是谁?”没有寒暄,伏念开口就问道。   “阿史德埃屯。”薛绍答道。   伏念眉头一皱表情微变,大概已是猜中了七八分。   “想知道于都今山的现状吗?”薛绍淡淡的道。   伏念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必说了。你们赢了。”   薛绍微然一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我想问一句,我们阿史那汗族的公主呢?”伏念问道。   薛绍嘴角微微一扬,“这不是你现在应该关心的。”   “那我还能关心什么?”伏念仿佛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   “如此看来,我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一些真相。”薛绍冷冷的一笑,说道,“阿史德温傅父子自相残杀,双双陨命。于都今山群龙无首诸雄相争,目前正陷入混战之中。黑沙十万雄兵枕戈待旦,只待时机一到我一声令下,踏平于都今山易如反掌。无论是阿史那氏还是阿史德氏、仰或是九姓铁勒、但凡一切参与过反叛大唐的草原部族,尽皆面临灭顶之灾——这,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和关心的!”   “说吧,你想让我怎么样?”伏念双眉紧拧,口气当中不乏妥协与任人摆布的意味。   “我想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草原可汗。”薛绍说道。   伏念愕然,“你说什么?”   “我相信你已经听清楚了。”   “……”伏念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薛将军,这件事情可能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   “没错,我是做不了主。”薛绍说道,“适才我的话里也表达过这一层意思了,是我‘想’,而不是我‘会’或者我‘能’!”   伏念苦笑一声,“薛将军才高八斗,我自叹弗如。因此,薛将军也就不用再对我咬文嚼字了。”   “我没有咬文嚼字,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薛绍说道,“我希望你能劝降与聚拢于都今山的叛乱部族,从而结束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事成之后,我会向圣上与朝廷进言,封你为可汗或者郡王。”   伏念呵呵的一笑,“就像当年的颉利那样,做一个永远回不了草原的可汗,和一个永远离开不了长安的郡王,对么?”   “大抵如此。”薛绍平静地答道,“这并不出乎你的预料之外,难道不是么?”   “好吧……这大概也是我预料之中最好的结果了。”伏念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薛将军,请你现在就派人送我去于都今山吧!”   “不着急,再等一段日子。”薛绍淡然道。   伏念眉头一皱,“为何还要等?”   薛绍表情淡漠不动声色,也没有回答。   伏念稍后寻思,愕然一怔神色有变,“莫非,你想让于都今山的草原部族继续内斗下去?莫非,你和黑沙的十万唐军都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仍要发动一次清剿战争?”   薛绍呵呵一笑仍是没有回答,心想,不把你们这一拨叛军的有生力量打掉,不让你们发自内心深处的感觉到恐惧、在沉睡中也要被噩梦惊醒,不让你们从此后悔与大唐为敌——我岂能善罢干休!!   有时候,沉默也就是一种表态。   伏念何等精明的人,这时心中已然明白了薛绍的意图。   “薛将军,你这样做是得不偿失的!”伏念连忙说道,“大唐以仁孝治天下,现在这时候你应该在草原之上广施仁义,不能再行征伐与杀戮。如果你真对于都今山发动起一场大规模的战争,那势必加深大唐与草原部族之间仇恨,和平将会极难争取。”   “你错了。”薛绍的反应出乎伏念意料之外的平静,他说道,“五十年来,大唐一直以仁孝治中原,也同样以仁孝治草原。可是结果呢?”   “薛将军,近年来唐朝屡在草原征兵远征,十去九不归,再加上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官吏仗势欺人草原人不堪其辱,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伏念急切的争辩道,“要想结束眼前这一场战争,还是要行王道之举。霸道杀伐,只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我的看法刚好与你相反。所谓的征用兵夫、苛捐杂税与官吏不肖,虽也属实,但并非如你夸大其辞的那样严重,至少还没有达官逼民反的程度。你以此作为谋反的借口——牵强!”薛绍义正辞严。   伏念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如何解释草原上先后爆发的两次战争?若非人心所向,每次参战的草原兵力都多达十万以上规模?”   “很好解释。”薛绍冷冷一笑,说道:“在我看来,大唐针对归顺异族采取的宽松羁縻自治政策,只能是开国之初的权宜之计,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局势。突厥归顺大唐已有五十年,如今再又复叛,正是因为宽松的羁縻政策养出了你们这些突厥贵族的复国野心。天下哪有完美的王朝,百姓与官府之间滋生矛盾那是正常之事,历朝历代从未断绝。但是你们这些食君之禄的部落酋长非但不加以调解,反而任凭野心不停的驱使你们,为了一己私利在大唐朝廷与草原百姓之间挑拨离间。你们利用草原百姓对官府的一些怨愤,夸大其辞煽风点火,接连发动叛乱。眼下,你们就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逆子,越是宠溺越是惯坏到最后任何道理都已是讲不通。那么,就该是到了让棍棒出孝子的时候了!”   伏念的脸皮连着抽筋,几口急气喷出胡子都吹得翘了起来,喃喃道:“在你看来,我们就是唐朝娇生惯养的……逆子?”   薛绍笑了一笑,“我这个比方难道还不够生动吗?”   旁边的吴铭和郭安听着都笑了起来,一同道:“极其生动。”   伏念倒是沉得住气,他深呼吸了两口,说道:“薛将军,我想问一句——这是大唐朝廷的意思么?”   薛绍淡漠的微然一笑,“很遗憾,这也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伏念无语了。同时,脑子里面也彻底的清醒了。   现在,摆在伏念眼前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弱者面临强权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权益可言,更没有什么争辩的资格。   那么现在伏念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草原上少死一些人。那样,他因为发动这一次叛乱而造成的罪孽,或许能够稍有减轻。   薛绍留给伏念发挥的余地,也就仅此而已了。   “成王败寇,我别无选择,也无话可说了。”伏念仰着头来眯起眼睛看着遥远的远方,夕阳如血,千里草原。   薛绍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伏念仰天长叹一声,突然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喃喃而道:“我的家园,我的部族,我的同胞……尽皆,毁于我手!”   薛绍闻言扭头一看,伏念居然闭上了眼睛,发出了抽泣之声。   薛绍不由得想到,这一刻伏念的心中,是否有了一种类似于“亡国之君”的觉悟?现在看来伏念至少有一个优点,他没有把眼前这一切失败的责任,归咎到别人的身上,或是用客观原因来加以推卸。   片刻后。   “我们该回去了。”薛绍在伏念身后说道。   伏念这位历经风浪的草原枭雄慢慢的爬了起来,长久的凝视薛绍,说道:“裴闻喜说得没错,你的确是未来几十年里,所有草原部族的噩梦。”   薛绍微然一笑,对伏念说道,“那么今天我要补充一句,是所有心怀叵测敢于谋逆与反叛的草原部族!” 第0340章 卧虎藏龙   夜幕降临,薛绍等人洗漱罢后,准备睡觉。   若大的一个帐篷,里面开了几个睡榻。薛绍独自一人睡在一方,郭安与吴铭则是将伏念的睡榻夹在中间,严密看守。此外还有两条长统铺,是薛绍的二十名三刀旅近卫们睡的。有了这些人负责戒备帐内帐外,伏念就是通天的本事也难玩出什么花样了。   伏念至从从埃屯特勤的墓地回来后,一直很沉默的躺在自己的榻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如同一个死人。   薛绍拿着一本书随意的翻了几页,瞟了瞟伏念,说道:“你不会是在心里幻想,等到了于都今山就联合那些酋长们一起合力与我决战吧?”   伏念仍是躺着没动,淡淡的道:“我儿子和我侄子都还在朔州。公主也在你手上。”   “区区几个人质对你这样的枭雄来说,哪值一提。”薛绍有意敲山震虎打消他心里的最后一丝幻想。   伏念仍是不动声色,“薛将军,你太多疑了。”   “凡用兵之人,无不多疑。”薛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其实在我眼里,阿史德温傅一直都只是个跳梁小丑。他再如何得势也终究只是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真正让我担心的,反倒是你。”   “薛将军抬举了,我这个败军之将,何德何能。”伏念仿佛心不在蔫的道。   “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这句话我曾经来教训我的爱姬月奴,今天用到这里仿佛也是合宜。”薛绍颇为轻松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道,“阿史德温傅精通权谋、善于钻营与纵横之术,带兵也还有两下子。但是他从来都是一门心思在为自己谋求私利,为此无所不用其极。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栽赃嫁祸、斩草除根,这样的人只能称作是野心家。古往今来,再如何强大的野心家也都是无法走得长远的,迟早一日会要作茧自缚或是自取灭亡,譬如东汉董卓,譬如隋末宇文化及。你却不同,你虽然也一样的精通权术富有谋略并抱有私心和野心,但你也确实有几分公心和理想抱负。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一位枭雄。枭雄,是可以成就大业的。”   “嗬嗬……小胜靠智,大胜靠德!”伏念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能够得到敌人这样的评价,我阿史那伏念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薛绍不由得微然一笑,伏念这话说得很是委婉和客气,但可是他的语气中已经透出了真正的绝望。   躺在榻上纹丝不动的伏念,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一脸死灰之色。   “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的与我合作,你下半辈子的安宁与富贵还是能够有所保障的。”薛绍淡淡的道,“这比起温傅来,已是强得太多了。”   伏念闭着眼睛不说话了,就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   一旁的郭安和吴铭都不禁会心一笑,同时对薛绍竖了个大姆指。   方才这看似一点也不起眼的几句对话,其中尽是冷唆唆的杀人刀子。薛绍的话表面听来是在恭维伏念,但实际上是在向伏念表明一个态度——阿史德温傅这样的小丑,手下兵马再多我也不会把他当回事;你这样的枭雄,哪怕是孤身一人,我也绝对不会掉以轻心放虎归山!   没有人真的愿意等死,伏念这样的枭雄更不可能。但是薛绍的这一记敲山震虎,已经足以粉碎伏念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   帐篷里再度归于宁静,薛绍昨晚没睡好,看了没见页书就有一股倦意袭来。正准备吹灯睡觉。程务挺来了。   “这么早就睡?”程务挺带来了四个卒子,每人抱着一个大酒缸。程务挺将那酒缸拍得咕咚作响,“看,我给你们送什么来了!”   薛绍顿时苦笑,“还喝啊?”   程务挺大笑,“我可不敢在行军长史面前坏了军规,再喝可就是酗酒了。我就是来看一看你们,顺便送几缸军中新酿的果酒。黑沙的果子长得好啊,酿出的酒分外的香!”   “好极、好极!”郭元振笑嘻嘻的上前接住酒缸,“我就代长史收下了,就算今日不喝,改天大捷回来也可痛饮啊!”   “酒囊饭袋。”薛绍没好气的笑骂。   程务挺笑呵呵的走进来,瞅了瞅伏念然后环视帐中一眼,眼神突然停在了安静坐在榻上的,吴铭身上。   “咦,此人眼熟!”程务挺心直口快,瞪大了眼睛看着吴铭。   吴铭连忙起身,抱拳道:“程将军,上午我们曾经见过了。”   “不,不是上午!”程务挺越加对吴铭好奇,浓眉紧拧做沉思之状,喃喃道:“我以前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一定!”   薛绍随口道,“西域?”   “对,就是西域!”程务挺突然兴奋的一拍巴掌,指着吴铭道,“你以前有头发,对不对?”   吴铭没有否认,淡然微笑的点了点头。   “你、你就是那个……”程务挺的表情突然显得有些震惊。   薛绍不由得有些愕然,能让久经沙场的程务挺如此神色大变,想必吴铭以前的身份,不简单!   “程将军,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吴铭仍是很淡然,微笑道,“现在我只是薛府的一名家奴。”   “家奴?!”程务挺震惊不已,看那样子下巴都像要掉到了地上。   “是的,家奴。”吴铭淡然道,“公子的先明府君薛驸马和城阳公主仍然在世之时,我就投靠了薛府。直到今日。”   “那算起来至少有十年了……”程务挺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点了点头,“真是想不到,还能在这里再见到你!”   薛绍顿时好奇心大起,“吴铭,你与恶来将军曾有一段什么样的渊源呢?”   “仅有一面之缘。”吴铭答道。   薛绍皱了皱眉头,或许吴铭不大想提以前的事情。   “的确,我们二人之间没有什么渊源。只不过他当年在西域的名头实在太响,让我如雷贯耳至今难以忘怀啊!”程务挺也如此答道。   吴铭仍是非常淡然,笑了一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那些都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不愧是得道高人,胸怀如海啊!”程务挺很是感慨甚至有些肃然起敬,主动对吴铭抱拳一拜,“今日,幸会了!”   一旁的郭元振和在刀旅的人无不惊愕——程务挺可是黑沙城十万唐军的主帅,吴铭只是一个连品衔都没有的书令使,程务挺居然主动拜他?   更不可思议的,吴铭只是微笑的回了一礼,非但没有半分惶恐还非常坦然的接受了!   这太夸张了!——连薛绍都如此认为,哪怕是我,也不可能在程务挺面前如此托大啊!   “不打扰诸位休息,我先告辞了。”程务挺说罢就走了。   薛绍深看了吴铭两眼,一时兴起追了出去。   吴铭只是淡然一笑,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又躺了回去。   剩下郭元振等人在一旁错愕不已,呆若木鸡。   薛绍追上了程务挺,直截了当的问吴铭究竟有哪些事迹,能让你都这样的惊叹?   程务挺挺惊讶,“他是你的家奴,你居然不知他的过去?”   薛绍摇了摇头,“他一直跟随我大哥远在济州,最近才跟了我,我对他的过去当真是半点不了解。再加上他是先父的好友,名为家奴实同尊长。他不愿意主动提及,我也就不大方便反复追问了。”   “原来如此。”程务挺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说起来,此人真是一个传奇。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今时今日的成就与地位,绝对不在程某之下!”   “快快说来!”薛绍拉着程务挺就在一个草墩上坐了下来,颇有几分三姑六婆的八卦风范。   程务挺哈哈的笑了两声,说道:“其实我对他的事情不是特别了解,多半源自道听途说。很多前我曾经追随裴公一同经略西域,时常会有异族进犯,吐蕃犹甚。在西域大大小小的战争中,有不少大将斩露头角。”   “你与王方翼就是其中之一吧?”薛绍道。   程务挺点了点头,说道:“但是有一个人,他的姓名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在史册上,但是他的名气在敌我双方的阵营中,都是如雷贯耳。”   “你是说吴铭?”薛绍好奇的道,“为什么?”   “他以前不叫吴铭。他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一个诨号——斥侯之王!”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有时为了简要,人们就称呼他叫‘斥王’。再后来,他在军籍上的姓名莫名其妙的变成了‘王斥’!”   “王斥?斥侯之王?”薛绍多少有点震惊。   “没错,他是当仁不让的斥侯中的王者。”程务挺说道,“斥侯是战场上的影子和水银,他们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真正的精锐斥侯,不是举着旗子骑着马送一送情报的小卒。他们是军队的眼睛与耳朵,也是主帅手下最神秘也最锋锐的一把暗器,他们的能力和表现能够直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但是他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公诸于众也不会出现在军功薄上,他们是行走在黑暗中的刺客,是战场上无所不能的王者!”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深以为然的点头——这段话说得很像我当年刚刚加入特种部队时,中队长的那一番致辞!   没错,特种兵是现代战场上的兵之王者;而斥侯,则是特种兵的祖先!   可以想像,在通讯不发达的古代战场上,一个优秀的斥侯将要发挥多么重要的作用——这似乎都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薛绍指挥三刀旅的人进行的黑沙奇袭战,已经可以视同为一场斥侯的行动!   “吴铭,就是当年西域最厉害的斥侯!”程务挺满副肃然起敬地说道,“且不说他刺探来的情报帮助大唐打了多少胜仗,光是死在他手上的异族大将,都是多到不计其数!吐蕃人用等同于吴铭体重的黄金,悬赏他的性命。结果却是,花了三年的时间他们连吴铭是谁都不知道!”   “如此厉害……”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早就猜到吴铭身上有很多的故事,却未曾想过他有这么大的来路!   程务挺突然一扭头看向薛绍,“薛公子,你身边果然是卧虎藏龙,连吴铭这样的传奇人物也是你的家奴!怪不得你能把三刀旅的人,训练得如此出色!” 第0341章 薛子论战   五日之后。   大军经历了几日难得的整休,体力恢复斗志昂扬,枕旦待旦蓄势待发。   正当此时前方斥侯传来重要情报,于都今山的叛军两大阵营之间的矛盾终于迎来一个大爆发,阿史德温傅重臣旧派与近期堀起的战将新派之间因为争夺最高领导权发生了火并。双方几乎是在同时决定下手对对方的重要人物进行暗杀,刺客毒酒全都用上了,结果是各有死伤。随即就是刀兵相见,双方人马在于都今山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打了两天一夜,死伤无数胜负未分。   这时,一直骑在墙头两面观望的九姓铁勒各部族决定不趟这淌浑水了,想要保存实力抽身而退。很快,室韦、同罗、卜骨等好几个部族的酋长纷纷带兵离开。与此同时,漠北的薛延陀部族则是派出三万骑军,以响应大唐平叛为旗号挥师南下目标直指于都今山。他们的用意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无非是想跑到于都今山来坐收渔利,成为最后的草原霸主!   于都今山的叛军,彻底陷入了分崩离析!   这也就给黑沙的唐军,吹响了最后的总攻号角。   当天早上,程务挺与薛绍召集军中所有校尉以上将官,到中军帅帐议事。众将全都激动不已,他们知道,最后的战斗终于来临了!   “我宣布,明日即对草原叛军,发动最后一击!”程务挺这位主帅用这样一句开场白,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斗志,他说道,“现在,有请薛长史先把前方的军情对兄弟们详细一说!”   所有人的眼光凝聚到了年轻的行军长史,薛绍身上。   薛绍对众人抱拳一拜却没有急于发言,只道:“请诸将随我来。”   众人好奇的跟随薛绍走到了帅帐侧旁的另一间大帐篷里,进去一看,当场一同亮了眼睛。   帐篷里面没有任何的摆设,只用泥沙石块等物堆成了一个“行军沙盘”。   这是薛绍最近几天的杰作。凭借着自己亲临于都今山对那处地理的观察以及近日来斥侯的回报,薛绍亲手做了这样一块立体行军沙盘。   在薛绍前世的特种作战生涯当中,观察敌情与地貌并通过强制记忆来绘制军事地图,是一项必修的功课与基本功。在大唐这个没有卫星也没有电子仪器的时代,远征千里,能有一副手绘的平面军事地图就很不容易了。所以这样的一副立体军事沙盘一出现,众将无不惊叹称奇,喜出望外。   薛绍站在沙盘前,给众将详细的讲解了于都今山的地貌特征和敌军的分布详图。   “听薛长史这么一说,我感觉就像是亲自去过了于都今山一样,对,身临其境!”听了薛绍的一番讲说之后,李多祚惊叹道,“这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啊!”   “那当然。”他身边的张虔勖笑道,“不然,为何裴公要收薛长史为学生,却迟迟没有收你呢?”   “啧!”李多祚跟了裴公几年却没做成学生,这等于是被当众揭了疮疤,他不禁有点恼火,“笑话我,你斗大的字,又识得几箩筐?”   张虔勖哈哈的大笑,“刚好就比你多一筐而已!”   “我呸!”李多祚脸皮直抽筋,很是无语。   众将一起大笑。   这样的嘲笑如果是在朝堂之上,估计会要结为生死仇人。但在军队里,却是典型的小打小闹司空见惯而已了。   薛绍也笑了一阵,说道:“于都今山的地理情况与敌军分布,我大致已经说完。众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提出。”   等了片刻,没人提出异议。   程务挺出来说道:“既然兄弟们都已明白,那就好办事了。我已经和长史有过商议,决定分兵出击,先去截杀那些逃散的铁勒部族。诸将可有异议?”   这是一次公平的战术商讨会议,程务挺一直就有广开言路的习惯。   将军当中有人提出了疑问,说历来兵法都说合则强、分则弱,我军孤军深入不宜久战,正当一鼓作气捣毁于都今山的叛军大营,为何要分兵出击,去砍杀那些不起眼的枝蔓呢?   这个问题,提得很有代表性。程务挺听完后,说道:“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同意这样的战术,但是薛长史一番解释之后,我同意了。现在,就请薛长史给大家讲解一下!”   众将好奇的看向了薛绍,这位裴公新收的高足,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要使出这样一个让人觉得不合兵法、匪夷所思的战术呢?   薛绍神情自若的站在沙盘前,用一根马鞭指着那些分散在于都今山四周的铁勒部族军队,说道:“众将请看,现在的于都今山大战场,就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水。我军虽有十万之众,贸然冲杀进去就算得胜也会损失惨重。再者,一旦叛军遭遇了我军的合击,很有可能又会抱成一团,合力对抗我们。此事已有前车之鉴,否则我不会从前方撤回。此其一。”   “其二,那些正在陆续从于都今山撤出的九姓铁勒部族兵马,其实仍持观望之心,似撤而非撤。一旦于都今山打出个结果,他们又很有可能杀个回马枪,趁于都今山的叛军两败俱伤之际,回去夺取草原霸权。和他们抱有同样态度的,还有漠北南下的薛延陀部族。也就是说,那些佯装撤离实际潜伏在于都今山周边的铁勒部族,对我军来说是极大的潜在威胁。一旦我军杀入于都今山和突厥叛军厮杀在一起,他们就成了我军身后的那只‘在后黄雀’。所以,我们不能贸然出击于都今山,必须先行剪除这些周边的威胁!”   “其三,一旦我军剪除了于都今山的周边威胁,同时也就是打掉了突厥叛军的外援,那么我们就能对于都今山的叛军实施包围。同时也能打消了薛延陀部族的野心。他们不是打着帮助大唐平叛的旗号南下的吗?一旦剪除外围占据优势,我军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他们发号施令。到时,薛延陀部族只能听令而行,否则他们就将变成欺世盗名的乱臣贼子,大唐王师可以正兵伐之,战之必胜!”   说到这里,薛绍大喝一声,“有此三利,此计有何不可?!”   “好,说得好!”众将发出了一片喝彩之声,大有一点对薛绍刮目相看的意味。   “纵横捭阖发微探幽,鞭辟入里面面俱到,好啊!”程务挺连声赞叹,“我观薛长史今日论兵,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还在西域追随裴公麾下之时,他老人点将发阵的情景。薛长史于裴公,真是一脉相承、尽得真传!”   李多祚啧啧叹道:“读书人的脑子当真是好,不得不服。”   张虔勖又在一旁冷笑起来,“你就不能说一句别的?”   “你就欺我读书不多是吗?”李多祚非常恼火。   “是又怎样?”张虔勖大笑起来,“那日你不是还说过,裴公让你去跟薛长史身边小婢去学文。如何,可曾多识了几筐大字?”   众人一起大笑,李多祚一脸涨得通红,“你别胡说,那可不是什么小婢!她是裴公的义女!”   “哦?”张虔勖脸色一变,连忙抱拳对李多祚一拜,又对薛绍一拜,“末将失言了,李将军莫怪,薛长史恕罪!”   薛绍呵呵直笑的摆了摆手,这些将军都是耿直的人,犯错和认错都是一样的毫不含糊。   “好了,众将重回帅帐!”程务挺站将出来大喝一声,“分派军务!”   “是!”   众将集体肃然回到帅帐之中,一同恭身候命。   “薛长史,请!”程务挺示意,让薛绍来点将分兵。   薛绍抱拳推辞,“程将军是主将,理应由你来。”   程务挺大手一挥,“此战谋略尽出于你,理当由你来点将发兵。如果换作是我来指挥,很难达到你预期的目的与效果。程某可不是嫉贤妒能之辈,只要我军能够得胜,无论是程某退位让贤还是当牛做马,无一不可!薛长史勿要生疑与推辞——快请!”   “好!”薛绍不再迟疑,走到中军帅帐的主位大喝一声,“众将,听我号令!”   “是!!”   众将齐声大诺,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   半个时辰后,众将各自领了军令与兵符,鱼贯从中军帅帐里走了出来。很多人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议论纷纷,议论的主题全都指向——薛绍!   毕竟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尤其是新来的大多数中层军官,对薛绍一点也不熟悉。可是今天在帅帐里逗留了一两个时辰之后,薛绍的种种表现令他们啧啧称奇。   大唐的军人,除了少数出身军武世家的“军二代”,大多数都是出身贫寒的平民子弟。就像张虔勖嘲笑李多祚那样的,斗大的字认识不了几箩筐。今天听了薛绍一番论战,他们大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再加上薛绍点将发兵之时头脑清醒举重若轻,面面俱到的把每一支部队的行军路线和作战方针都考虑到了,他的心里就像是装着一副更加精密与细致的行军沙盘,真正是做到了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绝对不像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   李多祚对众将说了一个流传在长安的故事,当初薛绍在拜访河东薛氏的族老之时,曾经在轻慢于他的宰相薛元超面前写下一副字——薛子当为天下雄!   众将都说,此战如若得胜,那就证明薛绍的战术指挥是正确的,那也就意味着将我大唐将有一颗闪亮的军界新星,在草原之上腾空升起。   此一战,可视为薛绍的出道之战,他当为自己正名。   “薛子当为天下雄”——胜者英雄,败则狗熊! 第0342章 胜券在握   次日黎明,军中的集结号角比平常早了有一个时辰吹响。火头军先忙了起来,给大军做起早饭,吃了启程开拔。   月奴在沉睡中听到号角声,像条件反射一样的翻身跳起,惊道:“今日出征么?”   睡在她旁边的艾颜被吵醒,“天都没亮,你吵什么!”   “睡你的!”   月奴飞快的穿好衣服铠甲,抱着一个兜鍪就往帐篷外跑。刚出门差点和一人撞个碰面,是郭安。   “郭安,大军是不是要开拔了?”月奴很焦急,“快带我去公子那里!”   这几天薛绍没有回这里来,月奴已有几日没见着他了。   “安大将军,我正是奉了薛将军之命,来给你传令的。”郭安道。   月奴一愣,“公子有何吩咐?”   “薛将军让你留在黑沙,不必随军了。”郭安说道,“另外,他交给你一个重要的、绝密的任务!”   月奴眨了眨眼睛,“什么任务?”   “严密看管艾颜,不可让她离开军营半步!”   “……”月奴先是一惊,随即就回过了神来。虽然心里有点失落,但乖乖的点了点头,“好吧,我会做好这件事情。”   “告辞。”郭安说完就走。   “喂,等一下!”月奴将他叫住,讪讪的道,“公子可曾说了,何时能够班师回来?”   郭安撇了撇嘴,“这恐怕没人知道。战事如果顺利,大约数日就回。如果不顺利,就说不好了。”   月奴心里顿时就郁闷上了,要这么久见不着公子啊!   郭安走了。   月奴回到帐篷里,有力无力的仰天躺在了榻上,眼睛都发直。   “怎么了?”艾颜挺关切的问她。   “哎……”月奴长声叹息。   艾颜就笑了,“怎么像个老夫子似的还叹气了?莫非是薛公子出征却不肯带上你?”   月奴一扭头瞪向她,“还不是因为你!”   说完月奴就后悔了——露馅了!   艾颜却是无所谓的样子,淡然一笑,说道:“薛公子会将你留下来看管我,这是理所当然的。”   月奴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吗?   艾颜摇了摇头躺下来,脸上挂着一丝淡漠又苦涩的微笑,平静的道:“他说得没错。大草原上的战争一天不平息,我们就一天是敌人!”   “我们不是朋友么?”月奴讷讷的道。   “是朋友。同时也是敌人。”艾颜微笑道,“月奴,你可能根本就不了解你家公子。”   “为什么?”月奴很纳闷,我和公子朝夕相伴亲密无间,还能不了解吗?   “因为,你始终站在他的身后,你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艾颜说道。   “没错啊!”月奴眨了眨眼睛,“这有什么不对吗?”   艾颜微然一笑,“那也就意味着,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你既不知道你家公子站在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也不知道他的眼前,面临着什么!”   ……   薛绍全副披挂的站在点将台上,眯着眼睛看着眼前正有千军万马集结而来,内心非常的震憾。   冷兵器的战争,拼的就是人。   眼前十万人一眼看不到边,旌旗翻滚的声音如同海边的巨浪拍打礁石,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就像一片茫茫的钢铁草原。   这么多的人,生死全在自己的掌握。   一向临泰山之崩也心静如水的薛绍,此刻,心脏怦怦的剧烈跳动。   这时,程务挺带着李多祚等几名将军过来了。   “薛长史,来得好早啊!”程务挺声如奔马,大声道,“大军集结大约还有一两个时辰方能完成,你何不歇息片刻?”   “不用。”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这几天,我已经歇够了。”   程务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想当年我第一次站上点将台面对数万大军的时候,可比他紧张多了。   这时行军司马苏味道上前来道:“程将军,薛长史,誓师的祭文与檄文都已经备好,只等祭礼开始。”   说罢苏味道就献上来一摞文稿。   程务挺连忙往旁边退一步,讪讪的道:“薛长史,你来主持军前祭祀吧!苏先生写的那种文章,我是念都念得拗口!”   众将哈哈大笑。   凡大军开拔尤其是正兵出征,必然会要祭祀天地神明,同时也要发表一通演讲来彰示师出有名、鼓舞士气。   薛绍呵呵一笑,接过苏味道写的文章来看。几篇祭祀风伯雨师的祭文都有着固定的套路与行文格式,并不为奇。但是那一篇檄文却是写得慷慨激昂豪情万丈,还真不像是出自苏味道这样一个斯文书生的手笔。   薛绍不由得对苏味道刮目相看,难怪裴公对他如此器重,此人非但是对军中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办事精明强干,文章写得也是叫绝啊!……细细一回想,这倒是不奇怪。历史上的苏味道出身虽然一般,但他凭借自己的才华与努力后来也是做到了宰相的。而且他的后代当中出了一个响彻中国历史的文学巨匠,苏东坡。   “苏司马,就由你来主祭。”薛绍将文章给回了苏味道。   苏味道现在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连品衔都没有的军中文吏,现在能在十万大军的面前露脸,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扬名机会。更重要的是,薛绍的这一举措摆明就是要抬举他,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个惊喜。   因此苏味道非常恭敬的拱手长拜,“属下领命!”   大军集结完毕。十万人马,排山倒海气象如虎。   恢弘磅礴,无以形容!   在苏味道主持了祭祀之后,按照薛绍的军令分派,十万大军分为七部,程务挺、李多祚与张虔勖等六名大将各领一军,依次开拔出发奔赴不同的战场,截击于都今山外围的铁勒各军。薛绍麾下仅有薛楚玉本部的三千跳荡军与五千勤杂火头兵,但却是全军核心所在,将会最后出发。其余六军的一切动向需得时时向中军回报,一切行动也必须向中军请示批准。   虽然程务挺是黑沙的行军总管,但是现在的战局分布已经很明显,薛绍才是全军总指挥。   程务挺的确不是一个嫉贤妒能之人,他自己甘心充当了一回战将,把主帅的位置与全军的指挥权,拱手让给了薛绍。   六军依次开拔,离开了黑沙城。   薛绍率领中军,随即开拔。他回头看去,庞大的唐军营地已经变得空落落的了,只剩下苏味道率领的三千兵马与一些民夫杂役在这里留守。   “这是我初出茅庐的第一战。”薛绍深呼吸,“只许胜,不可败!”   近旁的薛楚玉听到了薛绍的言语,抱拳一拜,“将军尽管放心,此战我军必然得胜!”   薛绍不禁一笑,“何以见得?”   薛楚玉慷慨道:“以正讨逆,必胜;以胜击败,必胜;以智击愚,必胜;以有备攻无度,必胜;以严阵攻荒驰,必胜;以精诚攻内乱,必胜;以昂扬攻衰堕,必胜;以精锐攻乌合,必胜;以有道攻无道,必胜——有此九胜,何惧之有!”   薛绍不由得眼前一亮,呵呵笑道:“看来你也没少读兵书。”   一旁的吴铭淡然道:“在我看来,还有一胜。”   “哪一胜?”   “斥侯。”吴铭微笑道:“我军斥侯把敌军的动向无一遗漏的回报给主帅,反观于都今山的敌军,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军已有十万人马集结于黑沙,仍在激烈的内战之中。因此,以明聪攻蔽塞,必胜!”   “没错,这是关键。”薛绍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至从我从前方撤走,于都今山就开始掉以轻心,不再防备。但是我军却从未放松过紧盯他们的一举一动。正是那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斥侯,让我军变得眼明耳聪。”   吴铭微笑的点头。   薛绍心想,以后有机会真该让吴铭来帮我一起煅炼精兵。当年西域大战区的“斥侯之王”再加上我的现代练兵技术,必然如虎添翼!   薛绍所部的人马作为指挥中心迟了一两个时辰出发,而且有意放慢行程走得不快。其余六军则是轻骑快马兼道疾行,采取的是“奇袭”手段要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次日傍晚,正当薛楚玉在指挥勤杂兵搭建营地的时候,第一份军情驰报就已经送到了薛绍的手上,来自恶来程务挺。他率领麾下的一万五千精锐骑兵,最先与铁勒仆固部族的兵马开战。   仆固部族一门心思盯着于都今山的战况,哪会料到会有一支唐军从天而降。而且程务挺采取的是黎明突袭,仆固兵睡得正酣完全没有任何的防备。一场激战下来,程务挺率军斩首敌军三千余级、俘虏五六千人并生擒了他们的部落首领与大小将领三十余人,正往薛绍所在的中军押送而来。   “迅疾如风侵掠如火,恶来果然名不虚传!”   接到这份初战告捷的战报,薛绍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兴奋,就像当初获悉入选了特种部队一样,从头到脚每一根发梢都透出一股子爽劲!   被薛绍秘密携带于军中的伏念,对于这份捷报的来临仿佛并不意外。他主动来问薛绍,“分崩离析的草原部族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你已经胜券在握。我只想知道,你打算如何用我?”   “马上你就能发挥你的作用了。”薛绍说道,“九姓铁勒的部族之一,仆固族的首领与将军们就快押到我这里来。你可以见一见他们,说一些你该说的话。”   伏念恍然大悟,长叹了一口气,“原来我能帮你劝降的,也只是俘虏而已?!”   “当然。”薛绍冷冷的一笑,淡然道,“在我看来只有穷途末路之人,才会真的甘心投降。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与大唐为敌的代价!” 第0343章 狗咬狗,一嘴毛   三天,连续的激战。   由于事先侦察得力、安排缜密,大唐的六路大军几乎在同时发动了对于都今山周边敌军的攻击。那些九姓铁勒的部族兵马本来就是各自为战互不通信,再加上唐军的突然袭击,根本无力独自为战的与唐军对敌,因此,轮番大败。   居中指挥的薛绍,再也不用像黑沙奇袭战的那样,身先士卒的去冲锋陷阵了。这或许也正是裴行俭想要的,他可不想再让薛绍去以身犯险。万一准驸马出了事,谁也耽待不起。   薛绍想起了武则天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下者劳力中者劳智,上者劳人。   半年的时间,薛绍自己就从一个“劳力”的小卒变成了一个“劳人”的统帅,而且初出茅庐的第一战,打得还算漂亮。   陆续有很多的俘虏,被六路大军押到中军所在地来。这是薛绍事先对他们提出的要求。针对草原各部族,斩尽杀绝是办不到的,将他们打怕了再施以招降,才是上上之策。   于都今山的突厥人终于查觉了周边的动向,心慌意乱的停止了内战。正当他们还在因为新仇旧恨犹豫不决要不要合兵抗敌的时候,大唐六路大军已经对于都今山的西、南二麓形成了合围。东面是飞鸟难渡的山脊,北面,则有薛延陀的三万大军虎视眈眈。   于都今山的突厥叛军,变成了瓮中之鳖!   按照薛绍的指令,程务挺等人在得胜之后马上就地占据九姓铁勒部族的营盘,把守各个战略要道,深沟高垒严阵以待,一边休养生息一边修筑防御工事,非但不再对于都今山采取攻击,而且,就算是突厥人主动来寻衅也绝不出战。   反正,突厥人的骑兵不擅长攻城。面对唐军挖出的深沟与密密麻麻的弓箭头,他们只能忘洋兴叹,多次退兵而走不敢进犯。   薛绍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他既要利用伏念来劝降这些草原部族的酋长将军们,也要用围而不攻的手法耗一耗突厥人的锐气。现在主动权全在实施了包围的唐军一方,我方不动,陷入了包围之中的敌军必然慌乱。   再过了两天,各军的重要俘虏陆续都已押到了中军营地。   三军振奋,士气如虹。   所有人对薛绍的战术再也没有半点的怀疑,这一仗打得太轻松、太漂亮了。就连那些被俘的铁勒酋长们,也迫切想要知道,指挥了这一场战役的唐军主帅究竟是谁?   起初,他们一致认定是裴行俭在亲自坐镇指挥。可是到了中军营地后,当这些草原酋长们看到薛绍昂然站在点将台上,背后立着标志唐军主帅的红色大旗,前来接收他们这些俘虏,突厥酋长们都傻了眼。   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见过薛绍的,就在薛绍作为使者带着艾颜一起去见阿史德温傅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到了于都今山不停索要好吃好喝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居然会把他们打得如此狼狈!   到这时,草原酋长们总算是纷纷醒神——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就中了薛绍的计。阿史德温傅父子被他离间,自相残杀而死;紧随其后的就是于都今山的夺权内战、铁勒部族的连番出走,整个草原联军陷入了分崩离析再也无法与唐军抗衡。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人被各个击破,然后个个沦为阶下之囚!   酋长们私下议论——   “这个汉儿,好精深的心机!”   “程务挺杀破我军的时候,我只当是裴行俭亲自来了,否则谁还能指挥恶来?谁料到,却是这个年轻的汉儿在居中坐镇!——这真是匪夷所思!”   “这个汉儿究竟是什么来路?”   薛绍身边的翻译官,悄悄的将这些酋长们的议论说给薛绍来听。   薛绍听了呵呵一笑,挥手,“给首领们检绑,请到中军帅帐设宴款待。我会亲自作陪!”   酋长们一听,既惊且喜——   “你不杀我们?”   “莫不是想毒死我们?”   “如果我要杀你们,何必多此一举将你们请到这里来?”薛绍笑道,“众位首领不必多疑,请入帐用宴。那里已经摆满了上好的烤全羊和龙膏果酒,诸位不如先喝上两杯,压一压惊!”   “好!”   “我等早当自己是个死人,现在有酒有肉,吃了再说!”   “捆了几天,憋坏我了!要死要活都先吃个痛快!”   几十名酋长将军纷纷被松绑,急先恐后一窝蜂似的涌进了中军大帅帐里。   薛绍身边的将官们看到这些人狼狈又急切的样子,忍不住一起笑了。随即,薛绍带着几名将官进了帐篷,看到那些酋长们正在争抢食物与饮酒,场面一片混乱,别说是吃相,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有。   显然,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首领的身份只把自己当作了俘虏,眼下这些美食是吃一顿少一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面子和尊严?   薛绍与薛楚玉等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没错,只有穷途末路、有了必死之觉悟的人,才有可能真的投降。如果是在他们得势嚣张的时候进行劝降,他们要么坐地起价尾大不掉,要么面降心不降等唐军一走就马上翻脸,很快再度反叛。   胡萝卜加大棒的法则,在这里很是适用。   薛绍没有阻止他们的争抢与混乱,只是扬了扬手。麾下会意,马上去把阿史那伏念请来了。   伏念进来的时候,被帐篷里的一片混乱景象吓了一跳。他也没有急于阻止,只是转头一看薛绍,只见薛绍在一旁双手叉在胸前,仿佛还在十分享受的欣赏眼前这片乱景。   伏念痛心疾首的长声叹息,薛绍又赢了。军队被打散,还可以重新聚拢;如果意志被摧毁,那就真的是败了!   铁勒人没有受过什么儒家教化,在他们看来生死当然就是最重要的,仅随其后的是牛羊与财富。现在这些铁勒部族的酋长们,意志都已经被他摧垮。眼下就算是没有我的出面招降,只要薛绍肯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就会心甘情愿的投效薛绍!   哄抢中的铁勒酋长们有人看到了伏念,当下惊叫一声,嘴里包的食物都吐了出来。很快,其他的铁勒人也都看到了伏念,纷纷停止了滥吃滥喝怔怔的看着伏念。   原本混乱的场面,莫名的安静了下来了。   薛绍站了出来,微笑道:“各位,不妨坐下来慢吃慢饮。”   伏念哀求不幸怒其不争的重叹了一声,先行坐了下来。那些铁勒酋长们,纷纷面露愧色的坐下。   薛绍叫几个小卒收拾了一番,帐篷里总算不再那么狼籍脏乱。   然后,他自己走到了帐篷的中央,“各位,先容我来自我介绍一回。我姓薛名绍,大唐河东汾阴人仕,现任右卫勋一府左郎将,兼黑沙道前军行军总管麾下,行军长史一职。”   铁勒酋长们效力大唐多年多半识得汉语,闻言无不一惊,“只是个五品左郎将,行军长史?”   伏念说了一句,“他还是大唐的皇帝的外甥和准驸马,即将迎娶太平公主。此外,他还是裴行俭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的嫡传门生。”   “哗,怪不得!!”   铁勒酋长们这下发出了惊叫,仿佛还有了一点庆幸——我们这才败得不冤嘛!   薛绍不禁笑了,你们究竟是败给我这个人,还是败给我的身份?……阿Q精神,果然是源远流长、无所不在!   薛绍扬了一下手,酋长们很识趣的不再吵嚷。薛绍说道:“在座列位,都是我请来的。虽然请来的方式各有不同,但目的是一样的。”   “你有何用意?”酋长们七嘴八舌的问道。这是他们眼下最为关心的事情了。   “为了和平。”薛绍说了四个字。   酋长们一听,纷纷大喜过望——小命能保住了!   于是他们马上群情激昂的大叫起来,称说以前是被阿史德温傅的淫威裹挟,不得不从,现在有大唐王师来平叛,定然弃暗投明。   以及很多很多,为大唐与二圣歌功颂德,以及吹嘘裴行俭与薛绍天下无敌的话。   听得薛绍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至此薛绍的心中已经有数,要劝降这些铁勒人,已经半点不难了。他们本来就是墙头之草,风吹二面倒。现在沦为阶下之囚,没有任何理由不投降。   跟这样的一群小人,实在没什么多话可谈。剩下的事情,薛绍就交给伏念了。   薛绍走出了帐外没几步,薛楚玉就说道:“将军,这些胡人不可信。”   薛绍点了点头。   “他们朝秦暮楚,反复无常。一旦大唐王师撤走,难保他们又会再次作乱。”薛楚玉说道,“与其这样,不如斩草除根!”   “我倒是想。但是,眼下真的做不到。”薛绍说道,“草原幅原万里,部落散居,如何斩草除根?杀了这些酋长,只会激起更大的仇恨。其实草原叛乱的根源,在于突厥部族的鼓动与发起。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就要去掐灭这个根源。没有了发起者,这些铁勒人翻不起大浪。”   “那是否要对于都今山的突厥叛军,发动总攻?”薛楚玉说道。   薛绍眯着眼睛想了一想,“仗,肯定还是要打的。但是于都今山的两派突厥人马还有几着几万大军的实力,如果我军正面强攻,难免损失惨重。因此我打算……”   薛绍凑到薛楚玉的耳边,对他耳语几句。   薛楚玉眼睛一亮,“如此,大妙!”   薛绍笑了一笑,“好生款待那些铁勒酋长,让他们吃好喝好宾至如归。另外,每人赏些绫罗绸缎,这些东西他们最是喜欢!”   “好,我去办!”薛楚玉欣然庆诺。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狗咬狗,一嘴毛。   压轴好戏,终于要上演了。 第0344章 投名状   草原上的冬天,仿佛来得特别早一些。   次日薛绍起床后走出帐篷的第一口呼吸,就感觉到一股秋瑟之凉意侵入肺腑。他不禁怔了一怔,转头问身边的郭安,“今天是什么日子?”   “将军,今天八月初六,眼看就快中秋了。”郭安答道。   薛绍不禁眨了眨眼睛,时间过得这么快,离我和太平公主的婚期只有一个多月了!   近旁的吴铭仿佛是看出了薛绍的心思,说道:“公子,看来得要加快步伐解决草原问题了,可不能因此耽误了你的婚期。”   薛绍皱了皱眉头,“眼下,只能以军国大事为重。”   吴铭点了点头,再道:“我想,裴公心中也有这样的计较,不会让战争耽误了你的大婚。如果在你大婚前的一个月草原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他老人家应该会另有安排。”   “那就到时候再说。”薛绍道,“一日本不卸任我就一日重任在身,来不及考虑别的问题。于都今山一役非一战之成败,它关乎整个千里草原和今后几十年里大唐的周边安宁。相比之下,我的婚事算不了什么了。”   吴铭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公子这样想,只怕朝廷那边的人不这么想。如果公子耽误了婚期迟迟未归,恐怕会有变故。”   薛绍淡淡的一笑,什么变故,公主要退婚吗?   脑海中斗然闪现这个念头,薛绍的心思突然变得很复杂。于个人情感来说,自己和太平公主之间的确有了一些感情,也愿意与之共结连理共渡此生;但是从利益与意愿来讲,自己又从来都不想做什么大唐的驸马。   这两股思想在薛绍的脑海里,几乎是一样的坚定。   非常的矛盾!   “报——薛长史!”一名斥侯飞骑而来,下马报道,“前军恶来将军来书请示,何时发动对于都今山的攻击?”   “怎么,恶来按捺不住了?”薛绍一挥手,“军书拿来我看!”   斥侯连忙将军书送上,薛绍展信一看是程务挺写来的亲笔信,字不大漂亮语言也很简洁,就一个意思——我军士气正旺,前军积极请战!   吴铭说道:“公子,程务挺假权于你,会头一个拥护你的权威,不会逼宫为难于你。他既然送了这样的军书来,就表示前军将领们个个都是求战心切,他不能违逆了众将之意,迫于无奈之下才来请战。”   “没错。”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连战连捷士气正旺,加上出征已久将士们归乡心切,现在可以想像前军将士的邀战之心有多殷切。   但是欲速则不达,现在于都今山的敌人兵力仍在而且提高了警惕,此时发动总攻,就算得胜唐军也会损失惨重。再者,现在薛绍最想要做的就是消磨于都今山敌人的斗志与意志。只有从意志上将他们打垮再用军队去击败他们,才是真正的胜利。否则,于都今山的突厥人就算是一战失败了,也不会真的心服口服!   平定草原,攻心为上。这是最早的时候薛绍与裴行俭一同制定的战略。   “郭安,笔墨伺候。”薛绍道,“我亲自回书恶来将军!”   “是!”   薛绍写下了一封信,让程务挺安抚众将士稍安勿躁,以粮草转运需得时日为由再休整一段时间,对于都今山的敌人继续围而不攻。另外,不妨将战利品全部拿出来分发给麾下军士,安抚他们的情绪,保持他们的斗志与士气。同时薛绍承诺,半月之内必定拿下于都今山,全军可以凯旋而归!   斥侯携书而去。   薛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吴铭就在一旁笑了。   “你笑什么?”薛绍问道。   吴铭小声道:“公子睿智,这封军书定能稳住前军。”   “何以见得?”薛绍微笑道。   吴铭答道:“程务挺之所以来书请战,只是因为抗不住麾下众将的一同邀战,怕触犯了众怒,于是才向公子这边推诿一番。看得出来程务挺本人其实是拥护公子决定,并不急于速战的。公子这里马上给出了合理的回应,一则粮草转运未济,再又分发战利品,最重要的是给出了半月之期的决战承诺。有了这三样东西,程务挺足以按住麾下众将了!——前方将帅心意相通配合紧密,这才是取胜的关键!”   “那你认为,现在我应该怎么做?”薛绍有意问道。   吴铭抱了一拳,说道:“公子早已成竹在胸,又何必问我?”   “群策群力,你说吧!”薛绍道。   吴铭笑了一笑,说道:“中军帅帐里的那些铁勒酋长,不都是公子网罗来的死战先锋吗?无论他们的出战是成是败,他们的临阵倒戈对突厥人来说都将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只要突厥人的士气堕败,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薛绍闻言哈哈的大笑,不禁心想以前我还真是忽略了吴铭这样一个重要的人才,他不仅是个斥侯专家在战争方面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还是我的家臣更重要的是智谋过人——这样的人才,就该留在身边充当我的心腹和智囊啊!   “吴铭,以后就由你来掌管我的军书文墨,早晚随身伺候。”薛绍道。   “是!”吴铭非常郑重的抱拳应诺。   稍后薛绍一行人来到了关押铁勒酋长们的大帅帐里,守备帐篷的人回报说,这些人猛吃滥醉了一场,至今全都宿醉未醒。   “伏念呢?”   “他彻夜未眠,现在还坐在那里。”   薛绍走进了帐篷一看,果然,帐篷里满是熏人的酒气,铁勒酋长们东倒西歪的醉翻在各处,打着震天响的大呼噜。只有伏念一个人端坐在坐蒲上,面无表情眼神冷清,像是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举世皆醉我独醒,阿史那公,果然与众不同。”薛绍走了过去,拿起一杯酒来示意道,“喝一杯吧?”   伏念不言不语,倒了一杯酒,与薛绍共饮而下。   “怎么样,你可曾说服了他们?”薛绍笑而问道,“他们,是否愿降?”   “我一句话也没有和他们说过。”伏念的声音有些嘶哑和低沉,但是语调很平静,“事实上,根本就不用我说一句话,这些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仿佛对他们很失望?”薛绍不禁笑了。   “从来没有过希望,自然也就谈不上会有什么失望。”伏念长叹了一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大突厥汗国要兴起,看来至少还要两代人的努力奋斗与浴血奋战。”   “你还不死心?”薛绍不禁眉头一皱。   伏念突然哈哈的大笑,“我是失败了,但这不代表我丧失了我的意志与理想!”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你的确和这些铁勒人不同。”   “所以我不想与他们多说一句。”伏念站起了身来,“薛将军,请将我带回原来的住处。”   薛绍摆了摆手,郭安等人将伏念带走了。临出帐篷时,伏念回头一看薛绍,正好薛绍也侧眼一瞅伏念,二人的眼神凌空相撞,几如发生了一场雷电交接的暗战。   薛绍的心里,斗然再增压力。   其实草原上的大势,薛绍心里比谁都要清楚,因为他明了这一段历史的走向。大唐名义上统治了草原五十年,但是五十年的羁縻政策也养活了突厥人的复国野心。它就像是野草一样在突厥人的心中滋长,大唐却一直未有什么发觉。接连两次的草原叛乱一次比一次来得凶猛,叛军的规模也一次比一次的大,就是他们野心不断膨胀的结果与证明。眼下,就算自己能把于都今山的叛军杀光,也无法彻底的根除残留在突厥人心中的复国之心。   归根到底,突厥问题已经不是将军能解决的了。朝廷将会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来针对草原,这才是关键之所在!   但是这样的国策大事非但是薛绍本人插不上言,裴行俭插不上言,北伐军中的任何一个人,也都插不上言。   那是二圣和政事堂里的宰相们,才能决定的事情。   如果这次得胜回朝之后朝廷的安抚政策到位,草原或许还能安宁一段时间;反之若有失妥之处,草原必然复叛。如果再有一个类似伏念、或者比伏念更加厉害的草原枭雄出现,千里草原必将完全脱离大唐的控制……突厥汗国的复兴,并非是天方夜谭!   ——刚才伏念的眼神里,传递而来的就是这样的信号!   “将军,是否叫醒他们?”左右近卫上来请示,打断了薛绍的沉思。   薛绍点了点头,“给些食物款待一番,酒就不用了。随后叫他们到中军议事帐来见我!”   “是!”   半个时辰后,三十余名铁勒族的酋长与将军们,乖乖的来到了薛绍所在的军帐之中。帐前兵戟林立旌幡森严,左右刀斧手煞气凛然,这些酋长们一改昨日的放荡与粗野,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恩威并施,薛绍今日表露出了自己威厉的一面。   废话不说,薛绍开门见山表明意图,“诸位首领,意下如何?”   “我等愿意归顺大唐,誓死效忠大唐二圣,誓死追随薛大将军!!”   首领们显然是商量好了,非但是口吻一致,连抚胸而拜的动作都是那么的整齐划一。   “识时务者为俊杰,诸位头领,做得很对。”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口说无凭,你们拿什么来证明你们的忠心归顺?”   众头领们仿佛也早就料到薛绍会有这一问,当下就有一人抢先说道:“只要薛将军信得过我们,可以放我们回去收拾兵马!”   首领们马上争先恐后的大叫起来,生怕说慢了就显得不忠心一样——   “我等愿为先锋,力助薛将军攻破于都今山!”   “薛将军可以拨一名唐将给我们做统帅,我等愿意合兵一处,听从调谴!”   “一切兵马粮草,我等自行筹备,坚决不要薛将军一兵一粮!”   “愿用突厥人的人头,作为我们归顺大唐以示效忠的进献之礼!”   ……   看着眼前这些人的表演薛绍不禁冷冷的一笑,这些铁勒人倒是懂点规矩,还知道纳上投名状!   猛然一巴掌拍在书桌上,薛绍昂然站起。铁勒首领们惶然一惊,瞬间集体收声,惊诧莫名的看着薛绍。   薛绍哈哈的大笑两声,“好!——我就让草原人最为敬重与惧怕的鬼月将军薛楚玉做你们的联军大将!由他率领你们的部族兵马,一同前去攻伐于都今山!” 第0345章 血之章   短短的五天时间,铁勒族的兵马汇集完毕。包括之前的俘虏在内,每个铁勒部召来的人马少则三千多则七八千,共计将近四万人马一同集结到了薛绍的中军所在地,粮草堆积如山尤其丰足。   草原幅原辽阔,光是从这个兵马集结的速度就可以看出,铁勒人投诚大唐的心意堪用“归心似箭”来形容。个个争先恐后,生怕慢了一步就被薛绍质疑其心不诚,这个后果他们已经可以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了——当初声望之高如阿史德温傅父子,都已经变成了冢中枯骨。兵力强大如突厥部族,如今已是于都今山的瓮中之鳖。   说得好听,铁勒人是顺天应人,识时务为俊杰;说得难听点,他们就是一群墙头之草,干惯了见风使舵混水摸鱼的行当。   薛绍派出了薛楚玉作为铁勒联军的主帅,率领这四万人马前往于都今山助战程务挺。理所当然的,薛楚玉麾下的亲勋跳荡军就成了这一拨人马的核心力量。临时之时薛绍对薛楚玉密语了一阵,交待了他一些用兵细则并请他传达给程务挺,归根到底就一条——务必让铁勒联军和突厥人,打得越狠越好!   铁勒人急于立力纳献投名状,这是他们现在的心态;突厥人见到了反水的铁勒人肯定也会特别恼怒。只要唐军在中间稍加挑拨,两方人马很容易杀到眼红。与此同时,薛绍以程务挺的名义对北方南下的薛延陀所部发出了邀战军书,与其约定时间一同打响对突厥人的聚歼之战。   薛延陀部族是大漠北方比较强大的一只游牧部族,也属于九姓铁勒部族之一,此前也曾一同归属于大唐。现在他们打着替大唐平叛的旗号南下,勉强算是师出有名。但薛延陀的用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无非是想趁着突厥与大唐打到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利从而壮大自己,最终是想要成为草原上的霸主。   薛绍把准了薛延陀的脉,现在是给他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如果薛延陀应约出战,那他们就是平定叛乱的大唐功臣,可是这样的战斗非但达不到坐收渔利的称霸目的,还必然会让他们损兵折将。   反之,如果薛延陀拒不出战或是出工不出力,前方督战的程务挺看在眼里,当场就可以把他们定性为“趁火打劫”。到时不用大唐出手,愤怒的突厥人都饶不了薛延陀这个落井下石的“好邻居”。   当然还有最坏的结果,那就是薛延陀与突厥人合兵一处共同对抗大唐。薛绍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极低的,除非薛延陀的人蠢到了用屁股思考,否则他们绝对不会像殉情一样抱着突厥人的尸体往火坑里跳。   ——就算是,大唐也不介意自己的包围圈里,再多添三万具逆臣之尸!   一切就绪,大军开拔!   薛绍站在高高的箭塔之上,目送薛楚玉率军走远。   千军万马,黄沙漫天;巍巍如山,磅礴似海!   薛绍终于体会到了一名军事统帅身上所承担的压力与责任,还有权力带来的无法形容的威壮与快感。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不靠谱神棍李仙缘的话,突然浮现在了薛绍的脑海里。   ——莫非就是眼前这般?!   ……   三天以后的黎明,于都今山的战斗——打响!   休生养息鸷伏了数日的唐军,生龙活虎士气爆棚。这些天里,陷入了重围的突厥叛军如同困兽一般神经紧绷惶惶不可终日,虽然依旧呲牙咧齿,但心气早已衰堕内部更加不和,有一些士卒甚至偷偷的溜出了营盘投靠到了程务挺的麾下。   正如薛绍预料的那样,在经历了连番剧变与旷日持久之内战的突厥人,在被唐军围困数日之后,斗志彻底的被消磨殆尽。   在程务挺的指挥之下,由薛楚玉率领的跳荡军与铁勒联军充当了破敌先锋,于夜间发动突袭。   突厥人不是没有防备,相反,他们是一直都在严加防范。只是他们一直严防死守可是唐军就是不来攻击,时间一长他们难免疲惫与懈怠。程务挺这一员经验丰富的沙场宿将逮的就是这样的战机。   一声令下,薛楚玉身先士卒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最先杀进了于都今山的阵营之中。   与此同时,外围设防的六大唐军营地里,无数的军鼓与号角一同大响起来。   整座于都今山,仿佛都颤栗了!   突厥人,魂飞魄散!   薛楚玉所部有数万人马,如同水银泄地一般杀进了突厥人的营盘之中,防不胜防。他们的第一战术就是捣毁拒鹿与营防,拔除箭塔与兵厢里的射手,四处放火制造混乱。再加上巨大的鼓角之声的遮掩,突厥人的军令已经完全无法通行。一时间,盘据在于都今山百里境内的突厥人陷入了巨大的混乱,惶惶然的各自为战,慌不择路四下奔逃。   兵败如山倒,于都今山变成了一片鲜血与烈火弥漫的修罗地狱!   听到于都今山的战声,狡黠的薛延陀人马上整点兵马备战。但是,他们在战斗打响的一两个时辰之后才投入战斗。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再虚弱的野兽在遭受猎杀的时候也会爆发出吃人的力量,尤其是刚刚见血的时候。于时他们选择了突厥叛军的血快要流尽的时候,“英勇”的加入了大唐的平叛之战。   可是当他们加入战争之后方才发现,原来大唐这位猎手仍是比他们棋高一着,唐军的主力根本就没有出动,在于都今山战斗的只是少部份唐军和几万铁勒人的联军!   开弓没有回头箭,薛延陀人只能是“平叛到底”,和突厥人真刀真枪的干上了!   坐镇指挥的程务挺接到了战场的斥侯回报,拍案而起哈哈大笑!   “薛长史用兵有如神助,薛延陀这只狡猾的狐狸果然出来抢肉吃了!”   这声喝罢,程务挺突然大步走出帅帐,亲自抡起大锤砰砰的敲响了大军鼓。昂扬激烈的鼓点之声,让在场的所有唐军将士,热血沸腾!   这是大唐最有名的军乐,但逢战争得胜之后都必然会要奏起的《秦王破阵乐!》   今天,程务挺亲自擂鼓,提前将它奏响了!   众将一同抱拳,嘶声大喝——   “恶来将军,我等请战!”   “是时候让这些胡人,见识一下大唐的军威了!”   “我等万万兄弟,等这一天实在太久!”   “为所有死难的同胞——报仇雪恨!”   ……   程务挺不为所动,如痴如狂的奋力击鼓,汗如雨下全身温透!   索性,他脱去了军服,赤着上身奋力击鼓,直到把一曲《秦王破阵乐》奏完!   双眼通红,泪如雨下!   “我死难的热血兄弟们,今日,程某就要为你们报仇了!”程务挺高举双臂望着朔州的方向,“兄弟们,你们在天之灵——安息!”   在场的许多唐军将士一同潸然泪下。   那一日朔州之战,程务挺麾下带了多年的精锐骑兵一万二千五百人,死得只剩八百残卒。活下来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心头滴血,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兄弟们在天之灵——请安息!”所有的唐将,一同跪拜下来。   “众将士听令!!”程务挺昂然而起虎目圆瞪,声如奔雷!   “愿死战!!”所有唐军将士,声嘶力竭,热血沸腾。   “全军——出击!”程务挺将两根大鼓锤重重的扔到了地上,“报仇——雪恨!!”   ……   百里开外的中军营地里,薛绍站在高高的箭塔之上,长时间的凝望北边的地平线。   这个时候,薛绍宁愿自己是在前方的血火河山里拼命厮杀,也不愿意在这里枯寂的等待战争的结果。   作为一名统帅,要承受常人无法理解的困惑与压力,还有这种噬魂销骨的等待与煎熬。   吴铭提着一些饭菜上了箭塔来,“公子,该用餐了。”   薛绍摆了摆手,“等一等,我还不饿。”   吴铭扭头一看,中午时分送来的饭菜仍是半点没动的放在一边,当时薛绍也是说要等一等,还不饿。   吴铭没有多说,仍是将饭菜放在了一边,然后静静的站在了薛绍的身后。   “吴铭,你说,什么时候会有前军的消息传来?”薛绍突然问道。   吴铭略作思考,回道:“算一算时间,应该快了。”   薛绍长吁了一口闷气。   “公子是在担心胜负?”吴铭问道。   薛绍双眉紧拧,摇了摇头。   “那公子所虑何事?”   薛绍说道:“审时度势,我军胜算极大。而且,我对程务挺与薛楚玉充满了信心。我唯一担心的是,这一战过后草原上将要平添一大批冤魂与仇恨。朝廷会在战后如此安抚与处置,远比眼前这一场战争重要得多。”   吴铭略感意外的微微一怔,随即又是微微一笑,“公子在这样胶着与紧张的时刻还能超脱于战争之外思虑深远,殊属不易。公子,或许你天生就该是一名统帅!”   天生?   薛绍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翘露出一抹只有自己才能懂得的苦笑,心想,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这辈子都不碰任何的刀剑,不沾惹任何的鲜血。   ——命运不肯给我选择的机会,那我只能手提屠刀,向他发起挑战!   就算我会在战斗中死去,也好过跪倒在地被人砍去头胪! 第0346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于都今山的大战证明了一句后世的名言,战争就是一台绞肉机。   无数人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生命,鲜血染红了肥美的草场,远远看去如同下过一场血雨,入眼即是刺眼的猩红。空气中的血腥味吓走了高空盘旋的雄鹰,尸体与残骸就像平地而起的山头,欲与山峦比高。   三天三夜的连番激战,不少于六万人在这场战争中丧生。其中有六成以上,是突厥人。   这几乎可以说是大唐文治五十年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争。就算是上一次裴行俭亲自指挥的那一场三十万大军参战的平叛之战,也没有斩获这么多的敌首,当时更多的突厥人是被打散和投降了。   在清点战场的时候,程务挺和他麾下的唐军将士都有些震惊。他们仿佛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面对敌人,薛绍比儒生出身裴行俭还要更加冷酷更加决绝!毫无疑问,在薛绍温文如玉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杀伐果断的战士之心!   俘虏的突厥人仍是多于战死的。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无不胆肝俱裂再无敢战之心。其实,就算是得胜的唐军与铁勒兵,也有不少人在这样一片血火河山面前产生后怕与颤抖。   但凡生物的灵魂深处,都对同类的鲜血与死亡有着本能的畏惧。人类也不列外,哪怕他是一名无畏的战士。   于都今山,已成修罗地狱。清点战场之时呕吐甚至晕厥过去的军士,大有其人!   战场清理与俘虏收押进行到第二天,薛绍带着他的亲卫,和伏念一同到了于都今山。   程务挺带着大小将战排成了整齐的队列,一同出迎。薛绍的将旗刚刚走入营盘辕门之时,金鼓齐鸣,除程务挺外所有将弁全体单膝半跪于地抱拳而拜,全军将士高举兵戈齐声山呼,吼声震荡百里。   这是军中至高无上的礼仪,哪怕是主帅裴行俭亲临此地,也不过如此!   面对数万大军摆出的这样的一个大阵势,薛绍深呼吸,将一股弥散在空气中的浓烈血腥味吸入了肺中。若非前世作为“血狼”之时就习惯了这样的血腥味,薛绍当场就会滚落下马呕吐起来,在数万大军面前威严尽堕。   在薛绍接受数万大军的欢呼与膜拜之时,伏念却是一翻身就掉下了马来,当场人事不省。军医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他救醒,结果伏念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吐出一股浓血,喃喃的喊了一声“苍天哪,这就是你对突厥的惩罚吗?!”   薛绍和程务挺等人围在他身边,有个副将冷唆唆的回了一句,“如果你冥顽不灵,这个惩罚就还没有结束!我们手下,还有四万多突厥俘虏!!”   伏念猛瞪那副将一眼,再吐一口浓血,又晕厥了过去。   程务挺很恼火,一脚就对那副将踢了过去,“要你小子多嘴!吓死他怎么办?”   薛绍很平静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吵闹,说道:“伏念是个意志刚强之人,不会有事的。医官,请你好生医救于他。传我将令,不许任何人再打扰伏念。”   “是!”   ……   黄昏,薛绍驻马立在于都今山大战场前的一片高坡之上,劲风猎猎,旌旗翻卷。   残阳斜照浴血的草原,一片光怪陆离,宛如阴火腾腾孤魂飞荡的冥界鬼域。   于都今山的南麓,烧起了很多大堆的火……用来处理尸首。   汉人也好,胡人也罢,都将变成草木的养份。烈火会将他们的魂魄,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薛绍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了起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战争!   “我痛恨战争。”站在薛绍身边的程务挺,突然冷不丁的说出这一句。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   “可是这话说出去,没人会相信。”程务挺的语调出奇的平静,这一刻他不再像是那个令敌闻风丧胆的古之恶来,更像是一名充满了浪漫与忧伤的诗人。   薛绍回头,对着程务挺淡淡的一笑。   程务挺也很是诡奇的微然一笑。   这样无奈又沧桑的笑容,就像是军人的慈悲与悲悯,永远只有军人自己才会懂。   “恶来将军,我们该考虑战后的事情了!”薛绍大喝一声,仿佛是喝走了所有笼罩在大家心头的阴霾。   “我就剩下一句话可说——听你的!”程务挺呵呵一笑,前所未有的坦然。从这一场北伐开始,他一直紧绷的神经和心中沉积的压力仿佛全在这一笑之中,突然释放开来。   话刚落音,程务挺突然浑身一软瘫倒在地,晕厥过去。   薛绍吓了一跳,慌忙对他实行急救。所幸,程务挺并无性命之虞,薛绍不禁抹了一把冷汗,长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才发现,晕厥的程务挺有些病态发白的脸上,仍旧挂着释然又欣慰的笑容。   次日,伏念与程务挺几乎是在同时苏醒过来,两人在苏醒第一时间不约而同问起——薛绍呢?   薛绍让程务挺的儿子程齐之好生照看他父亲,自己去见了伏念。   伏念面色青灰的躺着,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二十岁,连眼神都是空洞无神的,怔怔的看着薛绍走进来,眼睛一眨不眨。   薛绍安静的坐在了他的榻前。   “薛将军,眼前的伏尸百里,就是你想要的么?”伏念的声音很是嘶哑。   “几个月前,成群的突厥人在攻陷朔代二州之后屠杀手无寸铁的汉人,烧毁城池劫掠村庄,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如果你见过那样的情景,就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薛绍说得很平静。   “你是在刻意报负?”伏念眼神如刀。   薛绍淡然得像是闲话家常,“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战争就意味着死人!”   “几万人的尸体在于都今山的脚下燃烧,你竟能如此平静?”伏念的语音突然提高。   薛绍眉头一拧,“这种话已经没有意义去讨论了,因为它已经是现实,不可改变。”   “呼……”伏念长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我生平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理智与务实的汉人,你简直理智到冷酷、务实到恐怖!”   “军人的天职,就是杀敌。”薛绍仍是平静,“如果有选择,我希望天下永远没有战争!”   “看来你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被任何唇枪舌剑所能说动的了。”伏念仿佛真是绝望了,“说吧,我还能做什么?”   “出面招降所有的草原部落首领。”薛绍说道,“然后,你们所有人和我一起去朔州。我是指,愿意归降的。”   “那不降的呢?”伏念死盯着薛绍。   薛绍,呵呵一笑。   伏念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深呼吸,再问道:“你打算如此处置归降的俘虏?”   薛绍吁了一口气,“这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我只是一名行军长史,只管战场上的事情。等我将你们带到朔州,我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伏念沉默了半晌,突然说了一句,“你是我见过的汉人当中,最为纯粹的一名军人。”   “这算是夸奖么?”薛绍似笑非笑地说道。   “除非牧民会去赞美吃掉了羊羔的恶狼。”伏念说完,闭上了眼睛。   “在我看来,‘在其位谋其事’——就如同狼吃羊一样,理当成为一种天性与本能!”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走出伏念的帐篷,发现帐篷外面很多将军都在看着他,程务挺也在其中,由他儿子程齐之扶着。   “诸位袍泽,找我有事吗?”薛绍有点惊讶。   “请薛长史,受我等一拜!”   毫无征兆的,程务挺等人突然拜倒下来。   “这是为何?”薛绍连忙上前去搀扶程务挺,可是他很倔强的跪着不肯起来。   “兄弟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薛绍大声的吼叫,没人理,这些将军们仍是死死跪着。   薛绍感觉很是莫名其妙,大喝一声,“程齐之,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程齐之也随他父亲一同跪着,说道:“薛长史,这些都是以往家父的旧部,朔州一战生还下来的将士。他们特意前来感谢你,是因你出谋划策打胜了这一仗,为死难于朔州的一万多名生死兄弟,报了仇!”   薛绍无奈的苦笑了两声,用力扶起程务挺来,“恶来将军,你我皆是军旅武夫,陷阵杀敌保家卫国是本份。我做这一切都是职责所在,并没有恩惠施加给你们。万莫如此!”   程务挺说道:“薛长史,我等皆是粗莽武夫,要么大字不识一个要么读书不多,我们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们只知道快意恩仇和士为知己者死,谁杀我兄弟,我必杀之以后快!现在你帮我们做到了这一切,你就是我们的恩人。今后谁敢伤你,我等兄弟戮力击之,不死不灭!”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好吧,兄弟们的这份情意,我都领下了!”   “再拜薛长史!”程务挺大喝一声,“此恩不报,死无全尸!——此为誓!”   众将弁一同大喝,“此恩不报,死无全尸!——此为誓!”   薛绍拍了拍额头无奈的摇头苦笑,在突厥人的眼里,我是吃人的魔鬼;在程务挺这些人看来,我却是恩泽人间的天使!   ……   于都今山一战,让整个草原陷入了一片风声鹤唳与草木皆兵的恐惧之中。死伤数万人的战争,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草原上出现了。至此,刚刚强势堀起的突厥反叛势力被彻底打散,余下很多的草原部族无不望风归降,包括那些做了俘虏的突厥人在内。“帮”着唐军打了一仗的薛延陀部族也夹着尾巴卖起乖来,把剿获的许多战利品和抓获的突厥俘虏,一并拿来交给程务挺和薛绍处置。   恶来早已名声在外,从此更加威震敌胆;与此同时,薛绍的大名开始响彻在草原之上,如神霆掠地、惊雷贯耳!   正当薛绍忙于处理战后事宜之时,一匹快马带来了裴行俭的亲笔书信。   书信简略,裴行俭让薛绍抛下手头一切事宜迅速赶回朔州——有朝廷使者到了!   薛绍知道,自己从军征战的日子,现在将要告一段落了。长安那边,一场婚礼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等着自己。 第0347章 致命红颜   军令如山,薛绍只能马上打点行装,准备离开于都今山前往朔州。   一路遥遥千里,快马加鞭也需得好几日。加上草原上局势有些动荡,程务挺坚持让薛楚玉率领跳荡军负责一路护送,与薛绍一同回朔州。   程务挺摆宴为薛绍饯行,特意将三刀旅的人全都请了来。薛绍回了朔州肯定马上就会折返长安,草原上还有许多的战后事宜要处理,军队暂时不会全部撤走。   这一回,是真的要道别了。   流血不流泪的汉子们,挥泪送别薛绍,约定他日再行并肩为战。临行之时薛绍答应他们,会在经过英烈村的时候回去祭拜。要把大唐得胜的消息,告诉在长眠那里的兄弟们,慰其英灵。   程务挺私下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他让程齐之随薛绍同行,并请薛绍帮忙在裴公那里打点一下,允许程齐之一同折返长安。薛绍心知程务挺此举必有深意,当着人多没有多问,只是答应了。   一行人很快就出发了。   薛绍回首看向于都今山,这里曾是草原上水草最为丰美的放牧地之一,现在却成了草原人心目中死亡与杀戮的代名词,意味着血腥和恐怖。   “只有经历了战争,才会知道和平的美好。”薛绍对身边的人说道,“我希望草原上,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薛楚玉说道:“草原的子民和中原的百姓一样,都只盼望过上安宁的生活。但是他们的酋长与首领,却不这么想。”   “谁都渴望和平。可是历史总在战争与和平的交错之中前行……”薛绍吁了一口气,“走吧,先去黑沙!”   “对了将军,黑沙城里的那个草原公主该要如何处置?”薛楚玉问道。   “我就是专程为她转道黑沙。”薛绍道:“这个女人的身份太过敏感和特殊,现在这个非常时期,绝对不能让她留在草原。我准备先把她带到朔州,与裴公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也好!”   一行人轻兵兼道披星戴月的赶路,几日后抵达黑沙城外。   薛绍等人刚刚露面时,前方闪出了一彪兵马拦截,人数约在五百左右。旗号鲜明,当然是驻守黑沙的唐军。但是薛绍在这拨唐军当中看到了不少于五十个高鼻深眼的突厥人,心中不由得颇为惊异!   领军小将见了薛绍连忙迎请,薛绍将他叫到身边问道:“黑沙驻军当中,怎么会有突厥人?”   “薛长史有所不知。”小将答道,“在驻守黑沙的这些日子里,常有草原上的流寇在黑沙周边的草场牧区劫掠牧民,更有胆大人多的流寇竟然冲击黑沙,想要夺取城池。我军力战多次,保守黑沙无虞。后来有牧民前来求救,安大将军率领一些兄弟出击杀退了多股流寇,并俘虏了一些人回来。艾颜公主认出了他们当中有突厥人于是请求将其释放、让他们回去招安那些流寇。守将原本不答应,但碍不过安大将军与艾颜公主的轮番软磨硬泡,所以……”   薛绍眯了眯眼睛,“然后呢?”   “没多时,黑沙城中已然聚集了八百余胡人,他们都自愿追随艾颜,一同投效了大唐,成为了我军的一员!”   “这些胡兵,居然都是艾颜招降来的?”薛绍不由得心中凛了一凛,没想到,她在黑沙处于软禁和监管的情况下,还能够招来八百胡兵!   现在草原伪政权已经被击垮、草原人的心中没有了领袖。如果放任艾颜留在草原上,她真有可能凭借自己的血统与身份,聚起千军万马来。到时如果再有野心家从中加以挑拨和利用,这对大唐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绝对不能让艾颜留在草原!   “走,进黑沙城!”   薛绍一行兵马刚刚走到黑沙城门附近,一骑飞快的冲了出来。左右近卫条件反射似的拉弓上弦大喝“来人止步”,薛楚玉眼尖认出来人连忙喝止。   “是安大将军!”   飞马未停,月奴直接从马鞍上跳将起来凌空一个翻身落到了薛绍的马前,再又拉了薛绍的马鞍一把,足尖点地轻如无物的一翻身坐在了薛绍的身后,紧紧抱着他的腰。   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紧紧的抱着。   众人见惯了月奴这样,都是呵呵直笑。   薛绍拍了拍她的手,一行人骑马入城。艾颜也来出迎,和先前的月奴一样一身戎装披挂身边还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突厥兵。看那情形非但不像是在被软禁的人质,反倒像是一个执掌兵权的将军。   胡闹!   薛绍心里怒斥了一声,但是没有发作。   艾颜倒是笑吟吟的来迎,“恭迎薛长史凯旋归来!”   恭迎?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紧,我杀了你几万族人,你恭迎我凯旋?   “嗯!”薛绍下马只是应了这一声,都未尝多看艾颜一眼,径直大步朝中军帐走去。   众人都看出了薛绍的不满,一时都乐不起来了,现场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吴铭暗瞪了月奴一眼,然后快步跟上薛绍说道,“公子可有吩咐?”   “叫黑沙守将来见我!”   “是!”   月奴不由得有些心慌,又不敢去触了薛绍的眉头,于是满副的惴惴不安。   艾颜摇了摇头笑了一笑,说道:“月奴,进来帮我一下。”   “你要干什么?”   “脱去戎装。”   片刻后,黑沙守将仓皇来见薛绍。这人姓陈官拜从五品都尉,是程务挺的麾下战将和心腹。   “陈都尉,你为何要放任艾颜自由,还许她身着戎装、身边带兵?”薛绍开门见山就问道。   陈都尉的官品虽然和薛绍差不太多,但薛绍现在是前军行军长史,手握军法生杀大权,依法砍他一个都尉根本不在话下。因此他多少有一点慌张,小心翼翼的道:“薛长史,末将也是出于无奈啊!……艾颜公主原本是由安大将军看管,我等为避男女之嫌一般不太靠近。后来发生了几次流寇事件,艾颜招降了一些突厥兵来。末将为了安抚那些突厥兵的情绪,使了一个权宜之计让艾颜暂时统领他们。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   “混账!”薛绍怒拍军案,大喝道,“一时相安无事,以后事情可就大了!”   “何、何以见得?”陈都尉慌道。   薛绍眼睛一眯,沉声道:“现在草原无主部族凌乱,草原上分落了很多的散兵游勇。艾颜出面招来降兵,这种事情会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最终让她成为草原人心目中的精神领袖!你居然还让她身边带兵?虽然只有几百名归顺了大唐的胡兵,但是此例一开就会使得今后有例可循,从此草原人只认他们的阿史那氏领袖,不信大唐的政权。到时大唐想要收服草原人心、重建单于都尉府,绝对是难上加难、后患无穷!——你说,你该当何罪?!”   “长史恕罪!!”陈都尉这下是真慌了,连忙跪伏于地磕起头来,“末将愚钝未有思及此层,末将罪该万死!”   “确实该死!!”薛绍大怒!   这下可把薛楚玉等人都吓倒了,慌忙一起出面求情。   “都闭嘴!”薛绍大喝一声,全场寂静。   长吁了一口气气,薛绍说道:“事已至此,也不能全怪陈都尉。怪我事先思虑有缺,交待不够清楚。再者,陈都尉你告诉我——是不是有月奴在旁积极怂恿,甚至仗我之势强压于你?”   “这!……”陈都尉苦着脸,不敢说。   不表态,也就是一种表态。   “以私废公乱我军法!”薛绍怒火万丈的重重一巴掌拍到了桌案上,“来人,把月奴绑来——不用绑来,直接推出去,给我砍了!!”   “啊!”众将一同大惊失色,一同跪伏于地连声求情——“薛长史法外开恩!”   只有吴铭站着,不动声色,没有求情。   “还不快去!”薛绍大怒,“都想违抗军令,吃我军法吗?!”   这时帐外响起一个女声来,“不用绑,我来了。”   月奴走进了帐篷里来,身上绳锁紧缚双手捆在身后,头发解散了开来,后背甚至还插了一个“斩”字首标。她低着头走进来没敢抬头去看薛绍一眼,直接走到军案前跪了下来。   “月奴自知犯罪,特来领死!请薛长史发落!”   薛绍抓起一把斩签就要往地上砸,薛楚玉急了,跳将起来死死抱住薛绍的手臂不让他扔下来,“薛长史,万万使不得!”   “军令如山,犯法者当死——有何不可?”薛绍勃然大怒使劲想要推开薛楚玉。   薛楚玉拼死抱着不松,急道:“安大将军虽然犯了军法,但后果并非不可挽回。加上她此前曾经生擒伏念归阵,有大功在身。如若论功行赏,末将的八转策勋都将不及安大将军!……既是功勋之人,薛长史不如将其带回长安,请朝廷有司斟其功过、酌情发落!如果就此斩了安大将军,唯恐寒了将士之心啊!”   众人一听连忙附合,“薛将军所言即是,薛长史三思!”   “松开!!”薛绍大喝一声,薛楚玉小心翼翼的松了手。   “叭”的一声,薛绍将斩签拍按在了军案上,沉喝一声,“出去!!”   月奴这下机灵,连忙一磕头,“谢长史不杀之恩!”   然后,她仍是没有抬头去看薛绍一眼,像只兔子一样一溜烟的就跑了。   薛绍真是既好气又好笑,这个总是不断犯错的憨妞,和艾颜在一起混得久居然也学得精明、还学会演戏了?   “传我将令!”薛绍马上下令,“跳荡军不作停歇,一个时辰之后马上开拔离开黑沙——将艾颜招来的八百突厥兵分散到跳荡军的各旅各队,不可令其三五成群聚众滋事,更不许任何一人从军中逃逸!——另外放出口风,就说艾颜公主已经去了长安归顺了大唐!”   “是!”   薛绍这才暗暗的吁了一口气,于都今山一战后,艾颜将是草原上最特殊的一个人。她可以是大唐用来安抚草原的得力臂膀,也可以是最为危险的致命红颜! 第0348章 枪   在黑沙只是吃了一顿饭做了一些补给,薛绍一行马不停蹄的又出发了,而且这时候已经是黄昏。很多人不解,薛长史为何如此归心似箭,都不在黑沙等过了夜再走。   艾颜的心里最是清楚,薛绍始终颇怀戒心。尤其是当薛绍看到自己身边聚集了八百突厥兵之后,更是如此。万一自己在黑沙安排了什么阴谋,薛绍现在就等于是已经跳入了圈套之中。   接下来,八百突厥兵被拆分开来分流到了跳荡军中,艾颜也就半点都不意外了。   带兵的人,总是多疑谨慎的。   如此一来,突厥兵难免有些人心惶惶。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面对强势的薛绍与跳荡军就连艾颜都不敢多说什么,这些兵卒更加不敢表示出什么不满。这时薛绍亲自出面,对这些新来的“大唐卫士”许诺,只要你们是诚心归顺大唐,在军队里安份守纪,我保你们平安无事。而且今后你们也就算是大唐的子民了,如果在军队里立了战功,就能买田置宅安居乐业,甚至升官飞腾。但是,如果有谁存有二心或是触犯了军法,那也必定饶他不得。大唐的军法,讲的就是一个赏罚分明!   将近四千人的队伍离开黑沙城不远,薛绍就下令趁夜疾行中途不得耽误,以免夜长梦多。于都今山一战后,薛绍在草原上声名远扬,有些突厥兵心里对他非常的害怕。现在一路疾行,他们担心等到了朔州薛绍会宰了他们。   于是,路上发生了几起逃兵事件。   薛绍的处理手段很简单——逃兵,抓回来斩首示众!   “无论是汉人还是突厥人仰或是铁勒人,只要是我的部曲,那就都只有一个身份——大唐卫士。”行刑之前,薛绍再次对着所有人大声训话,“我早已将丑话说在前头,凡有犯我军法者,一定按律严惩!”   突厥兵个个噤若寒蝉,艾颜脸都白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杀了七个人,一路上再也没有逃兵了。   薛绍心中冷笑,你们这些突厥人,抱着一颗“投效阿史那氏的心”而来,现在我就要彻底的灭了你们那一点心思,把你们真正改造成真正大唐的卫士!   大唐军队里的胡人不少,很多还是“军士战官”这样的职业军人,做到将军的也不在少数。凭借大唐军队的独有气质与良好氛围,想要融合这几百个突厥兵,实属小菜一碟!   一路上再无耽误也平安无事,薛绍一行兵马于三日后抵达朔州城。平均每日行程近四百里,人和马都给跑瘦了一圈。   裴行俭接到薛绍还有点意外,怎么来得这么快?   薛绍说,前方虽然一战得胜,但局势仍然动荡不稳。我急于赶回一是汇报情况仍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有待裴公定夺,二是,防止夜长梦多,路上遭遇不测。   然后,薛绍就把那八百突厥兵的事情,对裴行俭说了。   裴行俭非常的警惕,虽然相比于十几万叛军来说这八百兵一点也不起眼,但它可以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其实这都是大唐以往惯用的“羁縻政策”给宠惯的。按照这种政策,大唐在平定兵变之后又会让突厥人自治,任命他们的酋长做官员,继续由他们接手管理草原。   现在,在伏念与阿史德温傅发起的独立兵变失败之后,草原人心动荡不安,处于一个迷茫与盲目的时期。其中难免就有一部份人把眼光投到了艾颜的身上,突厥王族阿史那氏在草原上的影响力,反而像是提高了。   这对大唐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这很有可能意味着草原事态将会陷入一个不利的死循环:独立兵变——战争平叛——继续自治——再次兵变。   “裴公,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我们的仗几乎就是白打了。那些牺牲在疆场上的兄弟,也白死了。”薛绍说道,“于都今山的几万具尸体,虽然暂时震摄住了草原人,但未必就真的打消了突厥人的复国野心。我们必须给出一个万全之策,解决现在的善后问题。或许,这一场战争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裴行俭听完这话,沉默良久,最后缓缓的点了点头,“承誉,难得你高瞻远瞩想得长远,我很欣慰。但是你说的万全之策,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那必须是朝廷出台新的安抚与管理措施,草原才能真正的平定。你我,不过是将军而已。我们的份内之事,只是打仗。”   薛绍从裴行俭的话中,听出了深深的无奈与惋惜——制定这样的重要军国大策,是帝王和宰相们的权内之事。他裴行俭,无权干预!   “老夫是没有那个机会了。但是老夫相信,或许有一天你会高坐在政事堂里……”裴行俭微微一笑,轻轻的拍了拍薛绍的肩膀,说了两个字——   “努力!”   薛绍深吸一口气长长的吐气,双眉紧拧的点了点头。现在他很清楚的领悟了以前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其中的意味——军事是政治的延伸,军事服务并服从于政治。   这句话里其实还有这样的一句潜台词:军人,其实只是政客们手里的一把枪!   “我的人生定位,难道就是做一把别人手中的——枪?”薛绍的脑海里,头一次给自己提出了这样强烈的质疑。   ……   于都今山大捷,薛绍名声大躁。现在薛绍回了朔州,全军上下大小将弁都在积极撺掇要给薛绍举行重大的庆功大宴,至少也得庆祝三天才行。   这是英雄归来,必不可少的待遇!   朝廷使臣还在朔州等着,原本裴行俭不想太过张扬和延误,但实在碍不过这么多将军的请求,只好说通了使者,答应下来。   薛绍抵达朔州的当天,裴行俭就在行军总管府里大摆宴席,为薛绍等人庆功洗尘。总管府里人满为患彻底喧腾,酒肉香味直接飘到了城门之外。   一片喧闹之中,总管府后方有个别院里却是异常的安静。   月奴与艾颜百无聊奈的并肩躺在床上,两人都看着房顶,眼睛都在发直。   “喂,丑八怪,说话!”艾颜拿手肘顶月奴。   “没话说。”月奴闷闷的道,好像还有一点气鼓鼓的。   “怎么,薛公子不带你出席庆功宴,你还生气了?”艾颜翻了个身,十分八卦还带一点落井下石的意味。   “才不是!”月奴的嘴巴都鼓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讪讪的道,“你可知,我日盼夜盼公子早日凯旋归来。可是他回了黑沙之后……至今都还没有亲过我一下!”   “哈哈!”艾颜大笑起来,“原来,安大将军是春心荡漾、闺中寂寞了!”   “荡妇,看我撕了你的破嘴!!”   “嘻嘻,别闹!”   两人打闹了一阵,都有些气喘吁吁又躺了下来。   “丑八怪,我有办法!”艾颜突然诡奇的一笑。   月奴一怔,“什么……什么办法?”   “让公子宠你呀!”艾颜嘿嘿直笑。   “真的?”月奴先是一喜,随即又脸一撇,“有个屁的办法!公子是在生我的气,怪我怂恿黑沙守将让你带兵!你不了解公子,平常他是很疼我很好说话的,偶尔犯点小错他都不怪我。但如果是触犯了他心中的底线,他也是很凶的!……我现在都不敢找他说话,我害怕!”   “底线?”艾颜冷冷的一笑,“归根到底,女人在男人的心里只是玩物。对他们而言,国家大事、仕途前程和兄弟家业这些都远比女人重要。平常无事,他可以把你当个可爱的玩物捧在手心里呵护玩耍。一旦女人和这些重要的东西产生了冲突,男人就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放弃女人,甚至是牺牲女人!”   “你胡说!公子才不是这样的人!”月奴急了,一翻身压到了艾颜的身上,“再敢说公子坏话,我掐死你!”   说罢月奴的双手就掐在了艾颜的脖子上,还发了力。   “行,我不说……咳!咳!”艾颜还真是被月奴掐得有点眼冒金星了,“你这憨姑娘,怎么下手这么狠?我随口一说,你何必当真?”   “随口也不许说!!”月奴气势汹汹。   “好,我不说……真是怕了你,犟驴一样!”艾颜很是无语。   月奴这才松了手,悻悻的翻身睡了过去,讪讪的道:“等打完仗回去,公子就要和太平公主成婚了。以后,公子就更加不会宠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中原从来都是,母以子贵。”艾颜煞感兴趣的道,“丑八怪,你跟了公子这么久,怎么就没给他怀上一男半女?”   月奴浑身一激灵眼睛都亮了,“我也不知道!……对呀,我为什么不给公子生个儿女呢?哪怕是庶出,那也是公子的骨肉,是要姓薛的!”   “我有办法!”艾颜神秘兮兮的道。   “你又有办法?”月奴睁大了眼睛看着艾颜,“你可别又胡说!”   “真有。”艾颜信誓旦旦的点头,“我娘死得早,我爹后来回归草原之后娶了一房小妾,是一名突厥巫医,她从小把我带大。伺候突厥汗族的巫医,会很多闺房之乐和生儿育女不传密术,她们就像大唐朝廷里的御医一样专门只为汗族成员服务。我从小跟着她,可是没少学哦!”   “你说春药?”月奴惊道。   “不止春药。”艾颜说道,“我有很多的办法,能让女人更加容易怀孕!”   “小母狼,你说真的?”月奴翻身坐了起来。   “信与不信,尽皆由你!”艾颜撇嘴笑道。   “那……会伤了公子身体吗?”月奴眼睛发亮,既兴奋又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道。   “傻话!非但不会伤,我敢保证薛公子还会爱上它!”艾颜在月奴额头上拍了一下,“再说了,突厥巫医会敢谋害汗族成员吗?”   “这倒是……”月奴眨着眼睛,将信将疑。   艾颜诡如狐妖的单眼一眯,同时嘿嘿一笑,“怎么,你想一试?” 第0349章 拍案惊奇   一场酒宴下来,无数人频频的向薛绍敬酒。要不是他刻意控制,绝对醉得不省人事。   朝廷使者还在,出于礼数薛绍便在酒宴散后主动去见一见他。   薛绍初时不以为然,也没有得到谁的事先提醒。但是见到使者之时,他当场就惊奇了。因此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此前押送李仙童等人去了长安的,魏元忠。   一番寒暄之后,话入正题。   “薛公子,魏某这次是公职在身,奉天后之命前来催你回京的。”魏元忠说道,“公子与太平公主的婚事距今仅有一月之期,也该回去了。临行之时天后吩咐说,无论战事如何,无论薛绍在做甚,让他速速回京。”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没错,这是武则天的行事风格。北方的战争是很重要,但薛绍还没有重要到不可或缺的地步(至少在远在长安的武则天看来是如此);相比之下,她宝贝女儿太平公主的婚事那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之一。   “魏兄,天后特意派了你来当这个‘催婚使’,应该还是别有用意吧?”薛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问道。   “催婚使?”魏元忠哈哈一笑,然后说道,“没错。天后之意,在薛公子回京之前,有些事情是必须先要让薛公子做到心里有数的。”   “何事?”薛绍正了正脸色,魏元忠显然是要说到正题了。   魏元忠也正襟危坐,认真而且小声的道:“并州一案,朝廷用最隐秘、最保守的法子做了善后处理。”   “如何处理的?”薛绍问。   魏元忠小声道:“朝廷明文宣告说,原并州长史李崇义是因劳成疾不堪公务,因此自请轶仕。并州司马韦巨源趁机擅权贪赃枉法,被李崇义及其孙儿李仙童发觉,事泄之后韦巨源畏罪自杀。这时朝廷准许了李崇义的轶仕之请,但在归往长安述职的路上,李崇义意外病发身亡。”   说到这里,魏元忠停了。薛绍等了片刻见他不说,惊问道:“然后呢?”   “就这些。”魏元忠平静的道。   薛绍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并州一案只有一个罪犯,就是韦巨源?”   “没错。”魏元忠平静地说道,“没人谋反,没有兵变,没人在朔州一战时陷害程务挺,也没人想过要谋害薛公子,更加没人在半道上毒杀李崇义。”   “……”薛绍当场愣住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政治维稳?   反正李崇义已死,二圣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他的,当然是能遮就遮,能掩就掩。政治从来都是禁娈,不可能让全天下的老百姓知道所有的真相!   李崇义毕竟是皇族,而且他此前一直深受皇帝倚重,在宗室和百姓们当中极有声望。如果将并州一案的真实内情公布,天下人必然议论纷纷。会有人说皇帝任人唯亲不辩忠奸,竟然养出了李崇义这样的逆臣奸臣;也会有人议论皇帝这是在用“人治”的手法在这身后之事做打算,为太子今后的顺利上位铺路。更有一些敏锐的人会发现,并州一案的本质其实就是,二圣之间的一场暗战延伸至此!   总之,一旦并州之案的真实内情暴露出来,帝王形象和皇族声誉必然受损!   “天后特意让我叮嘱公子,等回了长安,闭口莫言并州之事。若是到了非答不可之时,与朝廷的宣告保持同一说法即可。”魏元忠小心翼翼的道,“李崇义为官一生门生故吏极多,而且在皇族宗室里也颇有声望,交友极广。因此,并州一案的真相只能随李崇义一同埋入黄土。否则,将会极其不利于朝局的稳定!”   “我知道了……”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点头。   这一刻,薛绍感觉自己仿佛才向官场的大门槛里迈进了第一步,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大局与真相,这两样东西很难在政治面前保持统一。往往顾全一方就得要舍弃另一方。   舍谁保谁,就看孰轻孰重!   “左羽林卫将军李尚旦为父服丧,已经辞官丁忧而去。三年之内,不会复职。”魏元忠说道。   薛绍会意的点了点头,李尚旦这算是运气好的了,没有因为受到李崇义的谋反牵连而当即丧命。大唐的官员丁忧服丧一般是三年,但是李尚旦的服丧期应该是一辈子。而且,别说是服丧期满之后恢复原职,李尚旦的项上人头仿佛都是朝不保夕。姑息养奸绝对不是武则天的一惯作风,对于反对自己的人,斩草除根才是她的惯用手法!   “那对李仙童夫妇的处理呢?”薛绍问道。   魏元忠苦笑一声,“薛公子,你绝对猜不到!”   薛绍眉头一拧,“别卖关子,快说!”   “既然李崇义没有谋反而且只是病死,那么李仙童夫妇二人就没什么罪责可言了。”魏元忠摇了摇头,说道:“非但是免了罪,天后还收下了那个卢氏在宫里做女官。李仙童也因为大义灭亲检举有功,被提拔为正四品太子东宫左卫率。”   “!!”薛绍再度吃了一惊,“不是说李崇义没有谋反,李仙童怎么又大义灭亲检举有功了?”   魏元忠苦笑摇头,“他检举揭发的是他父亲李尚旦。回到长安后不久,就在朝廷还在调查并州案时,李仙童突然向御史台告发他的父亲,说李尚旦在其亡父的守孝期间与李崇义的小妾私通。此举一时震惊了朝野,御史台派人一查,属实。李尚旦马上被贬为庶民,流放岭南。走出长安没几步,李尚旦就上吊自杀了。”   薛绍彻底无语了。   按照大唐的律法,儿子与父亲的小妾私通这是“不孝”,属于十恶不赦之罪的范畴,要流放两千里。再加上是父丧的守孝期间,那就更是罪上加罪了。   魏元忠也无语了,拍着额头,直摇头。   “说一个谎,就要用十个谎言去掩盖它。”薛绍连连摇头,“在并州一案的事情上,我真不知道朝廷这一次的做法,是否妥当与值得!”   “事已至此,我等微末之人又能奈何?”魏元忠连叹数声,说道,“魏某还是一名御史台的司法官,眼见律法失绳、黑白颠倒却无能为力,心痛啊!”   “或许,这些都是我们为官之人,迟早都要经历和面对的。”薛绍苦笑不已。   “或许吧!”魏元忠连连摇头,说道,“好在天下大体安宁,律法大体严谨。并州一案……就当它是‘非常事循非常法’吧!”   薛绍趁着酒性嗬嗬嗬的连笑了数声,“这么说我朝之后,又能见到我的老对手李仙童,李将军了?”   “想必李仙童也是殷切期盼着薛公子能够早日回京,与之为敌。”魏元忠也是连笑数声,说道,“他现在的是官职是东宫左卫率,听起来像是太子的心腹臂膀,但实际上却是二圣的人。准确的说,他现在是天后的人了。”   薛绍点了点头,大唐的东宫太子名义上有“东宫六卫率”的兵马,但实际上这些兵马向来都是掌握在皇帝的手上,以防太子兵变夺权。也就是说,现在李仙童名义上是太子李显的心腹卫队长,但实际上却是二圣安插到李显身边的一个“监护人”,起到保护、监视、镇劾与控制的多重作用。   换句话说,李仙童夫妇现在都被天后重用了。   “这都是些什么屁事!!”酒兴之下,薛绍实在忍不住骂了出来。   魏元忠愕然的怔了一怔,“那还有一件事情,我都不敢跟你说了。”   薛绍“哧”的冷笑了一声,“世上还有比这更加恶心的事情?”   “恶心倒是算不上,但……”魏元忠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魏元忠,这不像你一惯的行为处事之风。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马上说。”薛绍都不耐烦了。   魏元忠一脸苦笑,小心翼翼的道:“先说好,你若听了,不许发怒!大半夜的……别惊动了裴公和其他的袍泽们。”   “你不说,我可走了!”薛绍嚯然站了起来。   “说,我说!”魏元忠连忙一把将薛绍拉住让他重新坐了下来,万般无奈的说道——   “日前我奉命离开长安北行之时,另有一拨人马与我同行,一同从长安来了并州。”魏元忠说道,“是太平公主的人。为首的是一名宦官,名叫杨思勖。”   “千牛二童禁内杨公,飞骑玉冠莫与争雄。”薛绍道,“杨思勖还是我举荐给太平公主的,怎么了?”   “我说薛公子,你今日是否真是喝多了,都没了平日的敏捷与警惕?”魏元忠苦笑道,“你为何就不想一想,太平公主派杨思勖到并州来——干什么?”   薛绍,顿时一怔!   随即,拍案而起!   “杨思勖,他把陈仙儿怎么样了?!”薛绍,咆哮了。   “噤声!勿吵!!”魏元忠吓坏了,连忙跳起来死死抱住薛绍,急切劝道,“薛兄,家丑不可外扬!切勿大吵!你赶紧醒一醒酒!”   “好,我不吵。”薛绍这下真是一下就醒了酒,冷静下来说道,“告诉我,陈仙儿现在怎么样了?”   魏元忠苦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薛绍双眉紧皱,“是埋了,还是烧了?”   “那倒没有。”魏元忠连忙说道,“杨思勖刚到并州就与我分道扬镳了。我私下担心就悄悄的去找司马柳盛打听。谁知道柳盛吓破了胆,都不敢跟我说实话,坚称他的外甥女陈仙儿就守在闺房绣楼之中,不见外客。我一番劝说之下他才向我说了实情。”   “如何?”   “杨思勖秘密将她带出并州,直往长安去了!” 第0350章 飞马回京   和魏元忠一席话毕,薛绍的酒彻底醒了。   并州案最终办成了一棕糊涂案,李仙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被天后重用,今后必有后患;陈仙儿的事情一直比较隐蔽并州知道的人都不多,但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太平公主却知道了,幕后必有黑手在刻意操纵。   薛绍感觉,就在自己埋头于草原之战的这段时期内,已经有人在长安织好一张大网,等着自己去自投罗网。略作思考就不难猜出,这张大网十有八九是出自武承嗣之手。眼看大婚将近,他仍是没有死心放弃太平公主。   于都今山的鲜血未冷,长安的战争就已经吹响了号角。   夜渐深,星月满天,想必明日是个大晴天。   薛绍独自一人在树影婆娑的庭院里漫步沉思,想了很多很多。   庭院拐角处有人打着灯笼走来,薛绍不用回头光是听那脚步声就知道,是月奴来了。   月奴甚是了解薛绍的生活习惯,如此深夜他独自一人留在此静思,必然是在琢磨重要之事。因此她没敢走近也不敢出声惊扰,只在稍远的地方静静的等着。   “有事吗?”薛绍道。   “夜已深沉,月奴请为公子浴足,早些歇息。”月奴说道。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此前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有月奴帮自己洗脚,然后二人相拥而眠颠龙倒凤,这一度形成一个习惯。但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仿佛是有些冷落了月奴。别说是同床,就是话都没有和她说过几句。   所谓浴足,月奴是在隐晦的请求想要同床了。   “我还有事,你且先睡。”薛绍如是道。   月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的神色,不敢多言,悄然退下。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大事当前,我哪里还有寻欢之心?   通霄达旦,薛绍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思索。   回长安,将要面对很多的事情。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如何应对陈仙儿的事情?   太平公主,又将制造出第二个张窈窕吗?   如果这一次让陈仙儿步入张窈窕的后尘,就不是在平康坊杀一个妓女那么简单了。此前二人还没有定婚,顶多算是暖昧的“男女朋友”关系;现在二人婚期将近,而且陈仙儿是远在并州、养在宦官人家的良家女子。   与此同时,薛绍本人的身份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张窈窕一案事发之时,他不过是个在里坊之间空有风流之名,但在官场之上默默无闻光吃闲饭的七品小官。现在,薛绍已经军功在身威震草原,只待回朝听封升赏,是大唐军界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可谓万众瞩目前途无量。   如果太平公主这次对陈仙儿下手,等于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扇了薛绍的耳光。毫无疑问两人会因为此事彻底的撕破脸。从而,婚事告吹那是必然。紧随其后的还不知会有多少的麻烦,甚至是灾难!   现在,薛绍终于体会到了“树大招风”这个成语的含义。同时他感觉,自己这辈子的人生仿佛才刚刚开始。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今后必将面对和经历更多的风风雨雨。   “会有人,与我一路同行不离不弃吗?”   独自思考了一夜的薛绍,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边的孤独感。   日上三竿,薛绍倒床睡下。傍晚方醒,又有大小将官相约而来邀请薛绍出席庆功之宴。难得众将恭维裴行俭也有意让自己和将军们拉近关系,薛绍自然不可拒绝,于是又和昨天一样痛饮到半夜。   在人群中笑得越是大声,安静下来之后,薛绍就感觉越发的孤独。   一连三天,薛绍就在这种喧闹喜庆与独孤思索相互交错的气氛中度过。   终于是要离开军队回往长安了,薛绍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不想走!   倒不是朔州和战场有多少让薛绍深爱的东西,只是不想去面对长安的那些阴谋和阳谋。按照自己一惯的思维与习惯,薛绍更加热衷于拔剑而出血溅五步的直爽与快意。   想归想,该要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   薛绍在翻身上马刚刚骑稳的那一时刻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劝慰自己——我已经做过了选择,就没理由退缩!不管今后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困难与危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迎之而上!   在朔州兵马的集体欢送之下,薛绍一行人马启行,往南而去。   这一次同行之人不多了,只有月奴、吴铭和魏元忠,以及魏元忠从长安带来的几名随从。再就是裴行俭派给薛绍的几名得力卫士,负责秘密押送艾颜去京城。   这是薛绍要求的,艾颜不能在草原多留一刻,哪怕是与草原接壤的大唐边疆都不行!   草原上的硝烟仍未完全散去,裴行俭和程务挺、薛楚玉、郭元振、郭安、牛奔这些人,仍都留在朔州或是于都今山。只能盼望到了长安,才有机会与之重聚。   一路上薛绍都比较的沉默,直到走到了英烈村附近,薛绍的脸上才有了一些活泛的神彩。   “进村,我要祭奠我的袍泽们!”   英烈村的人接到薛绍,如同盼回了远行千里的亲人,欢天喜地满村沸腾,杀鸡宰羊忙得不亦乐乎。   薛绍来到烈士们的墓地前祭祀。   举起那碗琥珀色的新酿果酒,薛绍只说了一句话:“兄弟们,大唐寸土未失,你们可以瞑目!”   一句话,说得他身边的吴铭表情骤然一变,突然捂住了胸口。   “义父,你怎么了?”月奴惊慌道。   吴铭连忙站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薛绍回头看向他。   吴铭的脸色不是太好看,勉强淡然一笑,说道:“大唐寸土未失,你们可以瞑目——这句话,我也想对埋骨于西域的袍泽们去说。但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这个机会。适才听到公子说起,顿觉……心如刀割!”   众皆沉默。   薛绍喝下那碗酒,走到吴铭身边道:“这便是你跪拜裴公官服的原因?”   吴铭略微一怔,随即坦然承认的点了点头,“正是裴公,收复了我们曾经丢失的国土!”   “有空,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   “自当如命!”   祭奠罢后,薛绍等人被热情好客的英烈村村民们好生款待了一番。这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村民们对生着一副突厥人面孔的艾颜多少有些好奇,但知道她是薛绍同行之人,因此没人提出什么质疑,对她也很友好。   但是艾颜自己时时如坐针毡非常的不安——英烈村,曾经被突厥兵屠村!   这一路上过来每经过一个城镇村庄,艾颜都可以看到战争留下的痕迹。那些被焚毁的村庄,四处流浪乞讨的可怜百姓,偶尔甚至还能看到未及收敛的尸体和白骨。   这一切,对艾颜的心灵触动很大。以至于到了英烈村,她感觉自己无颜面对这些热情好客的村民,再美味的食味也味同嚼蜡,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让她无比尴尬的地方。   到后来,艾颜用一块头巾盖在了头上。她感觉那些村民异样的目光,就像是一把把刀子似的扎在自己的身上。   薛绍终于决定启程离开,艾颜如蒙大赦拍马就跑,负责看守她的卫士连忙追赶,生怕她逃了。   薛绍看了艾颜两眼,淡淡一笑,不置一辞。   一路轻骑快马,转眼到了并州。薛绍决定不入州城只在驿馆下榻歇息过夜,派了吴铭进城去把柳盛唤来,问一下情况。   吴铭去了一趟并州不久便回,告诉薛绍说,柳盛已在数日之前辞官归田。算算时间,就是在杨思勖带走陈仙儿的第三天。   很显然,柳盛是被京城降下的“皇威”,给吓破胆了。   历来都是“京官无外官不富,外官无京官不硬”。原本柳盛是想巴结一下薛绍,好在京城给自己找个后台撑腰,这样他在地方上就更加硬气,或许还会有机会调入京城为官。可是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的献上一个外甥女给薛绍做妾,却是触到了太平公主的霉头。   太平公主何许人,普天之下除了二圣谁敢惹她?就连太子见了她都得礼让三分——柳盛不过是区区一介州官司马,那不是死到临头嘛!   薛绍暗暗摇头,陈仙儿一事还没有完全爆发,就已经吓得柳盛辞官而去。真要闹将起来,如何收场?   耽误越久越容易出事,薛绍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回长安、尽快见到太平公主处理陈仙儿之事!   于是众人一路快马加鞭追星逐月,只在驿站换马和进食,未作任何的耽搁与停留。薛绍只花了四天的时间走完了一千二百多里地,站在了长安的南门之外。   十日之内,行程两三千里。非是一个“累”字就能形容。   薛绍看着眼前这座雄浑磅礴的帝国都城,稍一回想,适才好像还站在延绵千里的茵茵草原之上。   一边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一边是车水马龙歌舞升平。   ——恍如隔世!   “薛公子,我们现在入城吗?艾颜又该如何安置?”魏元忠上前来小声问道。   薛绍略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不可张扬,我们简装易服牵马入城。你奉命出使,不如先行回宫向天后覆命。到时,你不妨私下先将艾颜之事对天后禀报一回,让她老人家心中先有个底,到时也好定夺。至于艾颜本人,我会让月奴和兄弟们先行将她带到我的家中安置。只等朝廷决议!”   “也好。”魏元忠点头认可,“那你呢?”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我必须,先见太平公主!” 第0351章 我想你   想要在人口百万的长安城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如果是薛绍要找太平公主,非常容易。   魏元忠入宫面圣,将薛绍已然返京的消息告之了天后,并转托宫中的内侍之口给太平公主捎去了薛绍的口信。   没过多久,内侍就给魏元忠回话,太平公主约薛绍在芙蓉园怡心殿见面。   正是薛绍举行了烧尾宴的地方,也正是他与太平公主的定婚之地。   薛绍就在皇城朱雀门外等着,得到消息之后,他带着一身朴朴烟尘家中都没有停歇一步,径直去了芙蓉园。   时隔半年,终于是要再次见面了。   薛绍幻想过无数次与太平公主重逢的场景,或温馨或激动,但却从未想过会在一种充满危机的氛围中重聚。   到了芙蓉园怡殿前下马之时,薛绍脚下不稳差点摔了一跤。他这才意识到,数月征战连日赶路,疲累已经深入骨髓。再加上操持军事和一些私事全都压力巨大,使得自己的体力和心力几乎都快要达到一个枯渴的境地。   不用去照镜子,薛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和气色肯定非常难看,就算不像死人,也比流离失所营养不良的乞讨难民强不到哪里去。   看着眼前这一道延伸到头顶的龙尾道阶梯,薛绍都有点怀疑自己有没有体力爬上去了。   两个留守宫殿的宦官前来接待,一番对问之后牵去了薛绍的马。另一人见薛绍气色极差体力虚弱,小心翼翼的扶着薛绍走上了龙尾道,然后请他安坐了下来。   薛绍坐下歇息良久又享用了一些宦官送来的饮水食物,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力和精力。   公主出行必有一番排场与折腾,太平公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薛绍困累之下,居然就趴在身前的矮几上睡着了。   “哎,薛驸马这得是有多累啊?”从旁伺候的两名宦官都有些看着不忍了,小心翼翼的给薛绍盖上了一床被褥,不敢打扰悄悄掩门退出。   薛绍睡了个天昏地暗,几乎相当于晕厥。   直到黄昏,四肢发麻脖颈翻疼的薛绍才吸着凉气疼醒过来。一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迷迷糊糊的抬头睁眼,他隐约看到眼前有一个奇怪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身前。   这个身影面对着薛绍,背对着门口光亮的方向,因此她的身上仿佛有一层光晕,这对薛绍来说显得有些刺眼与模糊。尤其是她身上穿着一身披肩及地的大氅,五颜六色缤纷错落,仿佛是用各式鸟儿羽毛编织而成,色彩异常的斑斓与华丽。穿堂风过,那些羽毛轻微的飘扬,如同仙子降临漫天花羽!   薛绍直接眼花了。   “谁?”   “我。”   两个字的一问一答,薛绍弹身而起。   原来,不是在梦中!   原来,她已经到了眼前!   薛绍大步上前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不料双腿发麻无力,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太平公主惊叫了一声。   但是,她站着没动。   薛绍疼得吸了一口凉气,仰头看去,背光而立的太平公主,脸庞依旧模糊。   薛绍突然感觉,眼前的太平公主,竟是那样的……陌生!   他的心,不禁有些下沉。心中许多不良的预感,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应证。   于是薛绍自己站了起来,略整衣冠,对太平公主拱手一拜,“微臣无状失礼,肯请公主殿下恕罪!”   “那便恕你无罪。”   六个字,冷得就像薛绍的心一样。   沉默。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一问一答之后,两人又陷入了诡奇的沉默。   没人能懂薛绍与太平公主此刻的心情。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太懂。   太平公主款款的走了几步,色彩缤纷的羽衣如同翩然起舞。最后,她走到了上首位的榻上坐下。走姿坐态,都像极了在御书房听奏的武则天。   “你有什么话,要跟本宫说来?”太平公主问道。平声静气,仿佛不带一丝的烟火气息。   薛绍微然一笑轻轻的摇了摇头,微微侧身以示守着臣子本份,“不敢”与太平公主对视。   然后说道:“曾经有。但是现在,没有了。”   太平公主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那就把你曾经想说的话,说给我听。”   “有必要吗?”薛绍淡然道。   “有没有必要,本宫不清楚。但本宫既然想听,你就必须说。”太平公主的声音沉了下来。   薛绍整个人的身体都颤动了一下。   冰冷的心,好像再次被什么东西给刺中了,有点痛。   痛入灵魂。   “臣告退。”   拱手一拜,薛绍转身就走。   太平公主没有阻止,一言不发。   寂静的怡心殿里,薛绍大步流云。蓦然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叭嗒”声响。   泪珠,摔落在木质小几上的声音。   薛绍脚下一顿,没有回头,继续前行。   “走出这道门,你我之间,恩断义绝。”身后传来太平公主的声音,嘤嘤如泣。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迈出了门槛。   宫殿前方的石坪里站着琳琅、杨思勖与十余个带箭宦官。他们同时将手中的弓箭抬起,整齐划一的搭箭、上弦,对准了站在门口将要走出来的薛绍。   “薛公子,不要做傻事。”杨思勖的口吻完全是公事公办,“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宁可断头,不为蝼蚁。”薛绍坦然的淡淡一笑,“你们职责所在,该怎么办的就怎么办吧!”   说罢,薛绍将要抬起后面的脚。   “公子,千万不要!”琳琅同时扔了弓箭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求求你,回头吧!”   薛绍仍是微然一笑,“如果我不是公子也不是驸马,你们还会跪下求我吗?”   “会!”姐妹俩答得斩钉截铁,磕起头来。   两颗美人螓首,在石质的地板上磕得砰砰作响。   “求公子回头!”   薛绍仰头望天,残阳似血,刺眼。   “既无头,谈何回头!”   就在薛绍的后脚将要抬起之时,杨思勖和他身边的持箭宦官突然朝旁边一闪,从他二人身后走出一名盛装女子来。   四目相对,薛绍彻底呆住了。   眼前这名女子,唇红齿白肌肤似雪,雍荣华贵美艳之极。任凭大唐天下哪个男子见了她,都要怦然心动。这样一副绝美的容颜与浑然天成的贵气相得益彰,宛如天庭宫厥里飘然而落的神秘仙子,再高超的画师也无法将她动人心魄的美丽临摹于纸上,再天才的诗人也法用字句来形容她一颦一笑间的绝代风华。   薛绍心中喃喃的道:这还是那个穿着火红色的铃铛胡服,跳起胡旋柘枝舞的青涩邻家女子……陈仙儿吗?   陈仙儿第一眼见到薛绍,已是潸然泪下,随即双膝一跪,“贱妾拜见公子!”   “你!……”   前世今生多历生死的薛绍一时感觉有些大脑短路,居然不知该要如何措词。   难道对她说——你不是被太平公主宰了吗?否则,太平公主怎会对我如此冷漠刻薄?   “我好蠢!”   薛绍说出这三个字猛然回头,只看到一席羽衣翩然如舞,太平公主正挥袖抹泪一路小跑朝内门而去。   这一下不用任何人出言相劝,薛绍果断转身拔脚就追。   “公主殿下……”   “安然!”   喊了两声,太平公主非但不停反而跑得越快。之前的嘤嘤而泣终于是哭出了声来。   薛绍发足猛追,时已黄昏殿内光线不明,他踢翻了好几个木几咣当作响,虽一路狼狈脚下仍是半刻也不敢停。   太平公主闪身进了内门,砰的一下甩门关紧。薛绍跑到了门外,门被锁死。   “安然,我错怪你了。开开门,听我向你道歉好么?”薛绍拍着门,说道。   没人应声。   薛绍用了几分暗力推门,皇家宫舍的门墙异常坚固,想要凭借暴力冲撞进去怕是有点难度。   “安然,你不是想听我说那些心里话吗?快开门,我全都说给你听!”   “晚了!”里面传出太平公主的一声怒斥。   薛绍听了牙都一咧,然后就挠起了头来。眼睛四下一瞟心里就开骂了:这附近怎么连个通风换气的窗户都没有,哪个傻逼设计建造的?   他只好再度拍门,“安然,我错了。大人不计……不对,你是公主,我是臣子。明主不计臣过,你就原谅我吧!”   说罢,薛绍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倾听。   良久,里面总算传出一个声音,“本宫若是不原谅呢?”   “那你就下令灭了我吧?”薛绍听到回音,总算抓住了一线希望,连忙道,“什么割耳挖鼻、斩手断脚、五马分尸,我都欣然接受!”   “胡说八道!”   这一声斥骂的声音极小,显然是太平公主的一句低吟。但薛绍听力非比寻常,耳朵贴门他听到了。   顿时,薛绍口气活脱脱的变得像是一个狗腿子,连声道:“英明神武气度恢宏的公主殿下,你就宽恕了我这个胆大妄为的愚昧小臣吧!你看天气已晚内房又未点灯,等会儿里面全都黑了,你就不害怕吗?”   “本宫何惧之有!”太平公主口气很硬。   “当真不惧?”薛绍忙道:“这芙蓉园可是前隋杨坚修建的,尤其这怡心殿历史最为悠久,百年来战火纷飞,长安不知道死过多少人。再加上这里曾是皇家行辕,里面不知道死过多少宫女宦官。天一黑,他们可能就要出来晃悠了!”   “你……你别想吓唬我!”太平公主仍是嘴硬,“本宫身负皇家血脉,天之骄子神明庇佑!任何邪魅妖崇见了本宫,都只会仓皇逃败!”   牛!   薛绍不禁一愣,几月不见连胆儿都变肥了!   “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芝麻开门!”   太平公主全不理会。   双手叉腰站在门前苦闷良久,薛绍感觉有点没辄了。   “安然,我想你。”   吱桠一声,门开了。   太平公主扑进了薛绍的怀里,紧紧抱住,放声痛哭。 第0352章 宝贝英明   曾经在薛绍的心目中,太平公主和寻常的女子是大不相同的。薛绍认为,太平公主的出身与成长环境决定了她的思维方式是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不会为他人着想。她的血液中有着一股霸道和冷酷的皇家本质,绝对不容侵犯。   但是就在这一刻,当薛绍将太平公主抱在怀里时,他才深深的知道,自己真的错了。   或许太平公主的身上是有着许多常人难以接受的缺点,或许她远比一般的女人要精明和果敢,但她本质上也是一个渴望爱情、珍惜爱情、为了爱情愿意做出惊人牺牲的小女子。   “安然,我错了,对不起!”薛绍紧紧抱着太平公主,在她的耳边低语。   太平公主哭得更凶了。   薛绍只能将她抱得更紧,不敢再说话。他怕自己随便说哪一句,都会让太平公主的泪水决堤。   这样的泪水,每一滴都能化作一片汪洋,会让薛绍那颗充满愧疚的心像一叶扁舟那样永远在汪洋的中心飘荡,看不到家的彼岸。   “别哭了,我的宝贝……”薛绍将太平公主从怀里抱出来,双手捧住她的脸,亲吻她的泪珠,她湿润的眼睑,她的额,她的唇。   太平公主突然狠狠的在薛绍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很疼。可是心里舒服多了。   薛绍一声不吭,微笑。   太平公主再度号淘大哭,“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多咬几口,我心里会舒服一点。”薛绍轻轻的抚摩太平公主的脸庞。   就是这样一张熟悉的脸蛋儿,前世今生,时常都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薛绍轻轻的抚着太平公主的脸颊,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思绪去飞扬,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寻找自己最爱的那一个人。   脑海里第一时间闪现的,是那个凶巴巴的要打歪自己脖子,最后却吓到花容失色的小女孩儿;是那个满天星月之下,偎在自己身边小心翼翼搂住自己胳膊的女子;是那个窝在自己怀里,在飞驰的威龙宝马上张开双臂肆意欢笑的女子;是那个哭红了眼睛泪水决堤仍然倔强的说出那句“恩断义绝”最后扭头逃走的女子……也就是眼前这个,在自己的肩膀上留下了牙印的伤心人儿!   睁开眼睛,薛绍凝视着太平公主的泛红双眸。   太平公主突然一怔,她感觉薛绍的眼神很奇怪。似乎从认识他起,还从来没有被他这样的凝视过。   “你……你想作甚?”太平公主倔强的嘟着嘴儿嘴角略微下沉,仍有一些委屈和懊恼的样子。   “安然,我爱你!”   太平公主的表情突然凝滞。   这是薛绍第一次对太平公主说——“我爱你”!   她努力的扬起嘴角,努力的想要温柔的微笑,可是泪水不受控制的潸然而下,终于是樱唇儿一张,扑进薛绍的怀里哭得毫无保留。   薛绍闭上双眼紧紧的抱着她,感觉就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   薛绍与太平公主的拥抱,让怡心殿外的所有人都出了几身后怕的冷汗。过了很久天都黑了,无论是杨思勖还是琳琅仰或是陈仙儿,全都怔在原地几乎忘记了时间没有动弾,每个人的心里都还在砰砰的乱跳。   “都别愣着了,赶紧张罗忙活起来!”杨思勖毕竟更加沉得住气,出声吩咐道,“琳琅,快去安排香汤沐浴,为公子更衣洗浴。陈姑娘,请你和你手下的乐工舞伎筹备献艺。其他人,速去准备美酒膳食打点上下——切记不可忘了公主殿下和薛公子都是喜爱的琼香蜜露与现脍鲈丝!”   “是——”   所有人恍然回神,纷纷忙碌起来。那些执箭宦官纷纷收起了兵器变回杂工仆役,打着小跑奔向厨房浴室各地。   众人散去,杨思勖方才脱掉头上的黑纱襆头抹了一把脖颈和额头上的冷汗,整个手掌全都湿了,像是刚刚从水里探出来的一样。   “好险!”杨思勖不禁暗暗自语,“陈仙儿是我从并州捉来的,今日若生变故,我头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   太平公主连推带攘的把薛绍往浴室里赶,“快去快去,赶紧洗上一洗换身新衣!瞧瞧你,都要变成一个小乞丐了!”   “急什么,再让我多抱一会儿。”薛绍抱着不肯松手,笑得很坏。   太平公主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脸蛋儿泛起了一些潮红,轻轻的在他胸口拍打了几下,说道:“不许使坏!……乖乖的沐浴去。稍后我们一起用膳,我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   薛绍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口,“我也是。”   “那快去吧!”   “怎么,嫌弃我了?”   太平公主咯咯直笑,“瞧瞧你,蓬头垢面一身灰土还臭味薰薰的,哪里还有半点公子风范,分明就是一个边疆流亡而来的灾民嘛!”   “这就对了。”薛绍哈哈的大笑,“要不然怎么叫臭男人?”   “坏人,就知道嘴贫!”太平公主连声道,“琳琅,快把驸马拖走,扔进浴池好好的帮他洗上一洗!!”   “是!”琳琅姐妹俩应诺上前,眼睛都在发亮。   太平公主冷嗖嗖的扔了一句,“不许偷吃!”   “是……”琳琅心里一寒,慌忙低下了头去。   薛绍嗬嗬直笑,“不用她们伺候了,我自己去沐浴。”   “那你快去!”   片刻后,薛绍泡进了温暖的浴池里,闭着双眼头枕池壁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有些东西,不经历一场失去真的无法知道它有多么的重要。刚才,就差那么一点点,自己就要和太平公主擦肩而过了。   做不做驸马,薛绍是真的无所谓;可是如果错失了一份真爱和生命中的另一半,必是一生的悔恨!   薛绍不禁想起了艾颜的一句话——薛绍,你很精明。可是你整天这样,不累么?   现在薛绍明白了,不该精明的时候自作聪明,那是一种愚蠢。比如在感情的世界里,越精明的人越不配得到真正的爱情。   爱情本来就是糊涂的,一个真正用心去爱了的人,往往会不计一切的为爱付出,甚至为爱沉沦。如果一份感情能够被分解成一条条理由与一份份得失,那它绝对不是一份真正的爱情,那只是一桩生意,或是一次不负责任的苟合。   “安然,我错了。”薛绍闭着眼睛默默沉吟,“从今天起,我会用心的去爱你!爱你的美丽、尊贵与聪慧,也爱你的霸道、冷酷和蛮不讲理。就像你爱我的那样,我会毫无保留的爱你所有的一切!”   大约半个时辰后,薛绍沐浴完毕穿上一身华丽的新衣,走出了浴室。   “这才是我的薛郎!”太平公主迎着薛绍,微然一笑,笑得很温馨也很幸福。   “看来你非是一般的喜欢千牛备身的花钿绣服。”薛绍牵着她的手,说道,“可是我以后,可能不再是千牛备身了。”   “这套花钿绣服是我亲自设计的,没人比你穿着更加好看。如果你不再是千牛备身,我会让所有的千牛备身改换军服。”太平公主说道,“到时候,只许一个人穿这样的花钿绣服!”   薛绍呵呵一笑,“霸道!”   “就要!”太平公主樱唇儿一翘,“我最爱的军服,当然得要让我最爱的男人来穿!”   “好了,就依你。”薛绍摇头笑了一笑,“我饿了。”   “快来!”太平公主笑嘻嘻拉起薛绍打小跑,“我叫他们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薛绍被太平公主拉进膳食厅里,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精美的皇家御膳,让吃了半年粗糙军粮的薛绍直咽口水,肚子里像打鼓一样发出了咕咕的怪响。   “你比以前瘦了好多!瞧你那眼神,像是十天半月没吃过饭了一样。”太平公主连忙拉着薛绍坐下来,心疼的道:“快吃吧!敞开肚皮狠狠的吃!”   “好!”   都到了这份上薛绍还客气个屁,就像在军前指挥作战时的进食一样争分夺秒,毫无礼仪与斯文可言的风卷残云一顿猛吃,还没尝到味儿一桌子东西就吃光了。   没有下过一次筷子的太平公主睁圆了眼睛看着薛绍,惊呆了。   “半饱。”薛绍极不绅士的打了个嗝,连忙喝下一杯琼香蜜露。   “快、快上菜!”太平公主拍着手叫起来,“歌舞呢?仙儿呢?快叫她们上来!”   仙儿?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太平公主马上一扭头看向他,“你想说甚?”   薛绍若无其事的摊开手,“什么也没有。”   “装!”太平公主哼哼了两声,“你倒是挺牵挂这个仙儿的嘛!”   薛绍左顾右盼,“菜呢?菜呢?”   “不许岔开话题!”太平公主得势不饶人,一把拽住薛绍的袖子将他拉得近了一些,咬着牙低语道,“说,如果我把仙儿变成了第二个张窈窕,你将如何?”   薛绍眉头一拧苦笑不已,“好好的,为何要说这种话?”   “我偏要知道!”太平公主不依不饶,“说,快说!”   薛绍乐道:“我若是不说呢?”   这时隔帘后的乐工吹响了曲乐,太平公主从教坊里挑出来的那一队绝色舞伎鱼贯登场,翩然起舞。   太平公主恨恨的在薛绍耳边小声道:“你若不说,我就让这十八个女子轮番与你啪啪,让你三日下不得床来!”   “哈哈,那你打死我也不说了!”薛绍放肆的大笑。   太平公主恼羞成怒的抓住了薛绍的胳膊,“坏人,我咬你!”   “咬吧,别客气。”薛绍笑嘻嘻的拿出了看家本领,死猪不怕开水烫。   “不理你了!”太平公主果然没辄儿,忿忿然的放开了薛绍胳膊,扭过头去生起了闷气。   又有几道好菜送了上来,果然全是薛绍爱吃的。   薛绍没有去拿筷子,而是将太平公主拥入了怀中。太平公主使起了小性子,轻轻的挣扎躲闪,不肯正脸去对薛绍。   “你若是能答出我问的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薛绍在她耳边小声道。   “说!”太平公主噘着嘴儿,很不服气的道,“我才不像你,藏藏掖掖言不由衷!”   “好。”薛绍将她抱得稍稍紧了一些,轻声道:“告诉我,如果我在这一场战争中阵亡了,你将如何?”   太平公主浑身一震,毫不犹豫的捉住薛绍的胳膊狠狠的咬了一口。   “再说这种蠢话,我就跟你拼了!!”   “嗷……咝!!疼疼疼——”薛绍很夸张的大声哀号直吸凉气。   “真疼啊?”太平公主马上帮他揉了起来,“那我以后不咬你了。”   “嗯。”薛绍貌似非常委屈的点了点头。   “那么类似的蠢问题,我们也都不许再问了。”太平公主撇着嘴儿既伤心又悔恨地说道,心中仿佛是领悟到了一个真理——难得糊涂,或许真是“夫妻和睦”的一大法宝!   薛绍顿时展颜一笑,“宝贝英明!”   “坏人,满肚子坏水——看咬!!” 第0353章 霓裳羽衣   薛绍与太平公主一边嬉闹一边用膳,其乐融融之时,陈仙儿作为主舞翩然登场。   她刚一亮相,整个膳厅里仿佛都亮堂了几分,因为她的身上穿着太平公主的那一件百鸟彩羽衣,色彩缤纷炫丽夺目。原本这十八名舞伎已经是皇宫里最漂亮舞姿也最优美的人选,但是陈仙儿甫一登场就将她们全都比了下云,显然就是一副众星拱月百鸟朝凤的姿态,独一无二出类拔萃。   薛绍的表情有点尴尬,假装不看陈仙儿,虚伪;看了,又怕太平公主吃醋。   太平公主刻意有点恶作剧的死盯着薛绍看他做何表现,结果就看到了薛绍的那一副窘相。她原本一直假装严肃的,实在忍不住拍着手咯咯的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薛绍觉得很没有面子,居然被一个小姑娘如此的鄙视和嘲弄。   “休要装模作样了,仙儿的舞姿早已震惊朝野,风靡长安。”太平公主说道,“别说是男子会要爱之如命,连我也自叹弗如,由衷欣赏。”   “震惊朝野,风靡长安?”薛绍看着堂中舞至惊艳的陈仙儿,好奇的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的。”太平公主说道,“杨思勖临走之时,我就让他到了并州好生查一查仙儿的底细来路和人物风评。结果杨思勖回来后告诉我说,仙儿是一个恪守妇德的良家闺秀,并无轻浪浮佻之名。此外,她能歌擅舞在并州小有名气。于是等她到了长安之后,在将要杀她之前,我先让她跳了一支舞给我看。”   杀她之前,让她跳舞?……薛绍愕然的眨了眨眼睛,那真是用生命来舞蹈了,可以想像当时陈仙儿肯定都要吓得半死了。   “然后呢?”   “然后嘛,她跳得还算不错。”太平公主有意的慢条斯礼仿佛带着一点醋意地说道,“但是当时,我还是想要杀了她。”   “为什么?”   “明知故问!”   薛绍苦笑了一声,“好吧,那你为何又没有杀呢?”   “我想,但不代表我会做。哪怕是现在我也仍然想要杀之而后快,但是我不会。”太平公主说道,“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太平公主也不例外。”   “嗬嗬!”薛绍颇感惊奇的笑了一声,半年不见,太平公主居然还有了一点文艺范儿和哲学范儿了!   “不许笑!”太平公主愠恼的瞪了薛绍一眼,再道,“我娘曾经告诉我说,所谓夫妻,除了相互理解和相互关怀,也得相互包容和相互忍让。必要的时候还得接受伤害原谅对方的过失,甚至是纵容对方的一些坏习惯。薛郎,在陈仙儿的事情上,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没有人教我,我也没有过经验。我只知道,我不能再随着我的性子来,不能再让她变成第二个张窈窕。否则,就算我泄得一时之私愤,却将永远的失去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薛绍沉默,太平公主真的成熟了很多很多!   “那一日过后我就将陈仙儿收在身边,每日和这些舞伎一同练舞。于都今山大捷的军报送到长安,朝野欢腾。二圣决定在麟德殿大宴群臣,庆祝胜捷。就在那一次的大宴之上,我让陈仙儿带着这一帮舞伎登台献舞。结果是技压全场一时轰动,连二圣都拍案叫绝。天后还将陈仙儿叫到御前亲自封赏。”太平公主说道,“当时我对天后说,陈仙儿出身并州官宦人家,能歌擅舞名动一方。我听闻了她的大名,刻意将她从并州请来带在身边,帮我调教这一批宫廷舞伎。但逢宫中盛宴,便可令其献舞娱情。”   “天后如何说?”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说道:“天后当众夸赞与奖赏了仙儿,还封她为内廷尚仪局正五品司乐,专为宫廷宴席安排舞乐。”   “陈仙儿,居然成了五品女官?”薛绍不由得有点惊愕,连太平公主都能知道的事情,天后如何能够不知内情?……这就奇怪了,天后明知道陈仙儿是我在并州私收的外宅小妾,为何还要破格的宽恕甚至是提拔于她呢?   “所谓女官,只是一个名份而已。陈仙儿从来没有在内廷当过一天的职,只是跟在我的身边。”太平公主平静地说道,“仅仅过了三日天后就亲自下令,赐内廷尚仪局司乐陈仙儿为太平公主大婚的媵御。”   “……”薛绍恍然大悟。   天后与太平公主这对母女,合着伙儿在满朝文武的面前合演了一出好戏,最终让陈仙儿以五品女官的不俗身份、名正言顺的做了薛绍的妾,并且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能用牛羊兑换的卑贱小妾,而是能够得到大唐律法承认与保护、有着品衔与一定地位的——媵人。   按照薛绍目前“五品”的官位本品,他在与正妻大婚之时最多可纳三名媵人。这三名媵人将视同八品命妇。   这样一来,陈仙儿尴尬与敏感的身份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非但是给足了薛绍的面子、保护了他的仕途,还从根本上杜绝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离间,从而极大的稳固了薛绍与太平公主的感情。   薛绍明白,这绝对是太平公主的主意。以武则天一惯的铁腕风范,她才懒得这么拐弯抹角。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之李安然,绝对不再是当初那个冲冠一怒就杀掉张窈窕的太平公主了!   “谢谢你,安然。”除了这一句,薛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如果你在外面还有私宅相好,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太平公主淡淡的道,“让我来决定谁可以成为最后一名媵人。除此之外,其他人有多远走多远我不想再看到。薛郎,我真的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   薛绍感激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是一愣,“不是已经有三个了么,琳琅姐妹与陈仙儿?”   “琳琅,你们来说!”太平公主佯做愠恼气鼓鼓的起了身来,“本宫要去更衣!”   “不雅、不雅!”薛绍呵呵直笑。   太平公主挺不淑女翻了薛绍一个小白眼,提着裙裾小跑而去,看来真是内急了。   琳琅低眉顺目的左右站到薛绍下首,太平公主前脚刚走,姐妹二人便一向看向了薛绍,一个温情脉脉欲语还休,一个眼神炽热如狼似虎。   现在,薛绍一眼就能分清她们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了。   “说吧!”薛绍指了指左边那个渴求强烈的美人儿,“琳儿,你先来。”   “是,公子。”琳儿抱拳一拜婉尔一笑,说道,“那一日礼部的官员来安排殿下大婚时的媵御之事,因我姐妹二人此前都是官奴婢没有户籍,于是他叫我们先行登陆籍册。我当时未及多想就报上了殿下给我们取的琳琅之名。那官员问我姓氏,我又说了扶余。”   薛绍便笑了,“扶余琳琅,那你妹妹又该报上什么样的姓名呢?”   姐妹俩咯咯直笑,琳儿说道:“当时我先到一步,报上姓名之后匆忙前去伺候殿下。后来妹妹也来了,一样的报上了扶余琳琅的姓名。那名礼部官员生气了,说我们捉弄于他。后来我们姐妹二人同时出现在他眼前,他当场就两眼发昏晕头转向了,仓促之下就带着两份一模一样的户籍名册回了礼部交差。他的上官看了将他臭骂了一顿,但又不敢再来叨扰殿下,于是将错就错,我姐妹二人就共用了一个姓名和一个户籍、从此只有了一个身份——都是扶余琳琅!”   “有意思!”薛绍大笑,双胞胎姐妹长得一模一样、身材别无二致、说话口吻相同,连武功身手和性格脾气都是一样,现在还共用一个姓名、同属一个户籍,连丈夫也都是同一个人!   ——还真是一对,并蒂琳琅姐妹花!   “你们说完了吗?”太平公主回来了,琳琅连忙退后三步乖乖站直,目不斜视大气不喘。   “说完了。”薛绍笑眯眯的道,“我不在的日子里,还有什么趣事吗?”   “趣事没有,伤心事却有一箩筐,你想听吗?”太平公主坐了下来,语调有点幽幽凄怨的味道。   “说吧,但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情,我都想听。”薛绍微笑道。   太平公主抬手指了一下堂中翩然起舞的陈仙儿,“那件舞衣,漂亮么?”   “很漂亮。”薛绍道,“又是你亲自设计的?”   “每一针每一线每一片羽毛,都是我亲手缝制的。”太平公主说道,“记得两年前我生辰之时,南诏国曾经献来一件舞衣作为贺礼,是用他们南诏国的多种奇异鸟儿身上的五彩羽毛片片制成。一件衣服,用了上万只鸟儿的羽毛。名唤——霓裳羽衣。”   薛绍点了点头,历史上有一首有名的曲子名叫《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李隆斟根据宫廷曲乐专为杨玉环所改编。但是“霓裳羽衣”却是早有由来。   霓裳最早是指传说中的神仙用云彩所制的衣裳,后来在皇室宫庭中也用来代指轻柔绝艳的舞衣,再后来引申为代指“汉服”。   “羽衣”就是太平公主的这一种,名副其实的用鸟儿身上的羽毛所制的衣裳。   这样的霓裳羽衣,艳动天下、有价无市。大唐普天之下除了太平公主,再难想出还有第二人值得拥有,就算是她的母亲武则天都未尝拥有过。   “南诏国送来的那件霓裳羽衣我很喜欢。可惜有一次我穿上它跳舞时,不小心沾上了火苗,烧坏了。”太平公主很心疼的皱了皱眉,说道,“后来我一直都想再次拥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于是,你亲自动手做了一件?”薛绍有点惊讶,这得要费多大工夫啊?   “是的。”太平公主点点头,“你走后,我非常想你。每次想起你我就拿出漂亮的羽毛和针线,亲手缝制这件霓裳羽衣。当时我就希望我能在重逢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穿上这一件写满了思念的霓裳羽衣,出现在你的面前。”   薛绍紧紧握住了太平公主的手,“很美。”   “美得你都为之倾倒了吗?”太平公主微微一笑,眼圈儿却是悄然红了。   “是啊,我当时那一下摔得非常狼狈!”薛绍呵呵一笑,将太平公主拥入了怀中,轻拍她的肩膀。   太平公主偎依在薛绍的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悄然滑落,但是没有哭泣,小声的道:“薛郎,我无法形容那种相思的苦楚,也不想再尝试。答应我……不要再扔下我一个人!” 第0354章 太岁头上动土   久别重逢,郎情妾意。   此刻的温馨与幸福,让太平公主感觉此前的一切等待与煎熬都是值得。现在,就是这一刻,她觉得就换拿整个天下来跟她交换薛绍的怀抱,也是没得商量的拒绝!   这么多年来,太平公主头一次的认清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就像她母亲曾经对她说过的那样,一个女人,无论她是闪耀天下还是仅仅拥灶台前的三尺之地,她所期待的,无非是一个男人温暖的怀抱,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家,太平公主生平头一次的感觉到,原来“家”是这样一个神奇又伟大的东西。它将是一个女人毕生最大的追求与最后的归宿,它能让一个女人为之付出一切,无怨无悔。   “薛郎,今晚不要走了,好不好?”太平公主伏在薛绍的怀里,轻轻的呢喃。   薛绍紧紧的抱住太平公主,当做回应。   太平公主隐隐动情,在薛绍的怀里翻了个身仰面躺在了他怀里,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送上了温情的香吻。   薛绍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瞬,看到了舞池中翩然起舞的陈仙儿正看着自己。   那眼神中的意味,难以言喻。   没有哪个女人会乐于看到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其他的女人亲热缠绵。可是陈仙儿只能接受,甚至连回避的权力都没有。   非但如此,她还要脸上带着微笑,穿着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华丽羽衣,尽心尽力的好好跳舞。   这种心情,没人能理解。   薛绍在陈仙儿微笑的脸庞上,看到了挂在眼角的一丝泪花。   她的表情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强颜欢笑。   薛绍的心里感觉非常的复杂,左右都是造孽,我该怎么办呢?难道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   正当薛绍与太平公主情到浓时,守在殿外的朱八戒小心翼翼的进来,看到薛绍与太平公主正忘情的亲热,他在一旁干瞪眼干着急,哪敢打扰。   薛绍拍了拍太平公主,抬起头来道:“什么事?”   “殿下恕罪,公子恕罪!”朱八戒先是小心翼翼的请过了罪,再道:“天后派来宫中女使,唤殿下回宫。”   “不去!”太平公主毫不犹豫。   薛绍问道:“女使可曾说了,天后何事要唤殿下?”   “未说。”朱八戒小心翼翼的道,“只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殿下在大婚之前,是不可以在宫外留宿的。尤其是最近一些日子,每天都有礼部、内廷和宗正寺的官员来拜见殿下,商议许多关乎婚仪与府第的事情。若是明日这些人见不着殿下,恐怕会惹来一些非议,招致流言蜚语……”   “闭嘴,你好不咶躁!”太平公主很恼火的云袖一挥从薛绍的怀里坐直起来,吓得朱八戒扑通跪倒在地。   “小奴该死!”   薛绍抚着太平公主的背,微笑劝道:“安然,不如就回宫吧。我们不是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么?”   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儿,“可是我现在就是不想与你分开……”   “宝贝乖乖的,听话。”薛绍耐心的劝道,“我们就要成亲了,到时候,我们每天都能在一起。明日我们再这里来相聚,不就好了么?”   太平公主仍是噘着嘴,抱住了薛绍的胳膊在他耳边轻语道:“可是宝贝今天就是不想和心爱的薛郎分开……”   薛绍呵呵一笑,“别闹。乖乖回去。”   “我不嘛……”   太平公主撒了好一阵娇,薛绍好言劝慰,总算让她勉强答应先行回宫。   “那便说好,明日你一起床就到怡心殿来哦,我会叫人去接你的!”太平公主拉着薛绍不肯松手。   薛绍点了点头,“如果明天宫里不召见我,我一定陪你。”   “咦,也对!”太平公主说道,“你既已回京二圣肯定会要召见于你。你若进了宫就与内侍说一声,我就在宫中等你,我带你一起去太平坊看看我们未来的家。总之,明日我们不见不散。”   “好,一言为定!”   太平公主这才肯了安心离去。   陈仙儿和那班儿舞伎一起跟随在太平公主的身边,一同回了皇宫。自始至终,薛绍没能和她单独说上一句话。   太平公主走了。方才还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的怡心殿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几个留守宦官在这里收拾膳堂。   “客室已经收拾好了,驸马今夜在此留宿么?”留守宦官来问。   “不了,我回家。”   薛绍下了龙尾道,牵上马却没有骑上去,牵着马慢慢的步行。   夜风习习,万籁俱寂。   独自漫步行走在曲江池的堤岸上,良久,薛绍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现在薛绍弄清了一件事实,自己和太平公主的婚姻,已经是不是两个人的感情归宿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了。这一棕婚姻,直接关乎自己的命运与前途。   还有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一票人,薛楚玉,郭元振,牛奔,三刀旅的兄弟还有吴铭和月奴再加上讲武院的那些人,他们的前途与命运也都多少与自己息息相关了。   此前已经有了例证,一旦这棕婚姻出现危机,所有的事情都将变得棘手。反之,现在看来一切问题好像都不是问题。什么武承嗣的心怀不轨,李仙童的潜在威胁,包括陈仙儿的生死攸关和身后那些人的仕途与命运保障,都不再是大问题。   “驸马”,薛绍此前很是不以为然,还曾经想了办法来逃避这棕婚姻。后来与太平公主有了感情之后,薛绍也曾不止一次的感慨——如果安然只是安然而不是公主,那该多好!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是必须接受“驸马”这个身份,并主动适应这个角色了。   一路步行直到青龙坊,薛绍站在了自己的家门口。   在家千日好,在外一日难。不经历一次远行,不会知道家的美好。   薛绍看着熟悉的大门,露出了久违的轻松微笑。他方才准备上前拍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月奴跳着出来,冲着薛绍嘿嘿一笑,接过了他手中的马缰。   薛绍呵呵一笑,有点恶作剧的掐了一下月奴的蛋脸儿,“家里好吗?”   “都好!”月奴开心到有些激动,公子可是有些日子没有露出过这样轻松的笑脸了,也没有与和有过任何亲密的举动!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抬脚走进家中。   府里灯火通明,所有人全都没睡。管家陈兴华带着府里的仆人一同上前来迎接薛绍回家。吴铭和几名卫士在别院看守艾颜,没有露面。嫂嫂萧氏听说薛绍回来,连忙带着几名婢女点着灯笼走到了前堂来。   长嫂如母,薛绍连忙上前拜见。萧氏一眼见到薛绍,眼泪哗哗的就流了下来。   “二郎总算归家了……看看你,怎的瘦成了这样,还脸都黑了。这哪里还是名扬京华的蓝田公子呀,分明就是一个瘦黑猴儿了!”萧氏哽咽道,“听嫂嫂话,好生在家多歇日。我要亲手炖些补品给你,你得一滴不剩全给吃下了!”   薛绍呵呵直笑,“就听嫂嫂的!”   回到家里的第一感觉,温馨。薛绍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是如此的重要。有那么多的人把自己当作主心骨,当作一个大家子的顶梁柱。   “咦,妖儿呢?”见了很多人,薛绍唯独没有见到这个淘气的小妖孽,于是问道。   “回公子话,妖儿姑娘现在时常跟着裴夫人出入宫中,偶尔会在宫中留宿或是住到裴家,恰好今日不在家中。”家仆答道。   薛绍点了点头,迟早要见到的,不急。   薛绍再又询问了一番,自己离家的半年多时间里,有嫂嫂萧氏主持,家中一切还算安泰。   不过这期间还是发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薛家的永业田田产是在蓝田县郊外一带,由二子薛绍继承,这一度是他花天酒地的最大资本。大约在一个月前的秋收缴粮之时,租用薛家田产的佃户集体退了租佃,明年不租薛家的田种了。   在大唐这样的农耕时代,贵族与官员的一个重要收入就是田产租赁。失去了自己土地的农民会租用地主的田产,并在秋收之后向地主缴租。农民租用这种私田需要给地主上缴的租赋,是国家征收粮税标准的好几倍、有的甚至高达十倍以上。   那些佃户退租薛家田产的理由,是薛家的土地贫脊但租粮收得又高。管家陈兴华当时可就急了,要是田土没人续租耕用,明年就会颗粒无收,堂堂的蓝田公子一家老小吃什么呀?   于是陈兴华连忙带了府里的大小奴仆赶到蓝田县处理此事。一是减少了租粮督劝那些佃户继续租种,二是调查背后有没有人暗中使坏。   一查还真的查出来了,原来就在距离薛家田产不远的地方有近十顷良田,新近被一个有钱人给买下了。他先是把粮租减半拉走了一部分佃户,再又威逼利诱余下的很多佃户一同弃租薛家的田土。这还不算,他们往薛家的田土里扔了很多的死猪、死鸡甚至还有乱坟岗里挖出来的死人骨头,四处宣扬薛家的田土不干净,闹鬼,谁租谁倒霉!   陈兴华查清了这件事情后就报到了蓝田县衙,结果县衙里的人左右推诿不予处理。无奈之下陈兴华主动去找对方事主理论,结果还没开口,对方哗啦啦冲出十几个人来,将陈兴华等人痛打了一顿。   年近半百的陈兴华差点当场一命呜呼,在床上躺了半月没下地。其他的仆人也都伤得不轻。   尽管如此,蓝田县衙居然还是不闻不问,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事到如今,蓝家的十几顷田产仍然没有一人前来租用耕种,全都空在那里。   薛绍听了这事,愤怒之余有些震惊,心想:虽然我不一向不怎么关注田产,但是以前的“蓝田公子”在蓝田县一带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土豪”,县里的县令想要巴结蓝田公子都还来不及。   这一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不怕死的怪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第0355章 帝心难测   农田之事虽然关乎收入与颜面,但眼下在薛绍看来仍不过是疥癣之疾,不值得大动干戈。   于是他将吴铭叫来,让他明日去一趟蓝田县私下探查一番,摸一摸对方底细,回报之后再作定夺。京城这地方遍地王公贵族,虽说不必怕了谁,但因为一点小事就竖下死敌,只能用一个不“不划算”来形容。吴铭办事老道稳妥,薛绍最能放心。   离家半年有余,当薛绍再次睡在自己的床上时,一直飘荡的那颗心仿佛也回到了肚子里。   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心安理得。府里也没人打扰,直到日上三竿薛绍方才醒来。   刚出房门,薛绍就看到月奴立在门外。   “有事?”薛绍问。   月奴连忙答道:“宫中来的使者,已经在正堂等了公子半个时辰了。”   薛绍不禁一笑,历来没见过这么低调的皇宫使者,想必来人与我相熟。   走到正堂一看,薛绍不禁眼前一亮。   一名女子,婷婷玉立,几追仙姿——上官婉儿!   “上官姑娘!”薛绍上下一打量她,很不错,已然恢复了初见她时的那种风范,清丽,干练,脱俗,如仙!   “婉见见过公子!”上官婉儿上前一步拜倒在地,行了个稽首大礼!   “何必如此?”薛绍连忙上前扶她。双手触到她的臂腕,香肌玉骨,润滑如玉。   上官婉儿周身如同有电流掠过一样,身子微微一颤,顺势站起,脸上已是酡红。   薛绍很自然的松开了手,微笑道:“一别多时,姑娘可好?”   “托公子福,婉儿……很好!”   上官婉儿略一抬眼,眼神深深的看着薛绍,杏眸弯弯,微微一笑。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便好。”   薛绍心里突然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仍是记得,当初在秋瑟院时上官婉儿被那个恶毒宦官鞭笞的情景,薛绍久久的如鲠在喉,难以释怀。如今看到上官婉儿恢复自由重焕光彩,薛绍心里的释然与欣慰,非言语能形容。   “婉儿奉天后娘娘之命,特意来请公子入宫面圣。”上官婉儿面带微笑,轻言细语道,“公子从军立下殊功,二圣心中甚慰。此番入宫,必有喜事临门。婉儿,先行恭贺公子了!”   薛绍微然一笑,“有劳姑娘了。待我略作收拾,立马入宫。”   “好!”   三言两语简简单单,薛绍却感觉已经和上官婉儿之间说尽了千言万语。很多的话语似乎都已不需用言语来表达,对方必然心知肚明。   薛绍心中不禁感慨,前世今生,上官婉儿恐怕是唯一一个当得起我“红粉知己”的人。我与她之间的这份默契,独一无二,从未有过。   洗漱更衣之后,薛绍骑上自己的威龙宝马,上官婉儿乘车前行,一同望皇宫而去。   四旁耳目众多,二人没有再作多余的言语交流。只是每逢薛绍不禁意的看向马车的时候,总能看到上官婉儿将车帘掠起一角来,一双美眸扑闪闪的正看着自己。   虽然未能看清她的面容,但薛绍知道,她一定在微笑。   上官婉儿就是那种,可以用眼睛来笑的女子。一颦一笑间,岂是一个风情万种了得!   薛绍莫名的有些心脏扑通跳起,就如同那夜在左奉宸卫的大门口,月夜之下送别上官婉儿时的情景一样。   如同初恋般的心跳。   薛绍都有点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了,至于么?   皇宫到了。   上官婉儿领着薛绍,由大明宫玄武门入宫。显然,这是一次比较“私人”的面圣,因为没有走皇宫正南的朱雀门,而是直接进入了李治养病的皇宫,大明宫。   途经玄武殿时,上官婉儿叫停了一下马车,掠开车帘来对薛绍道:“公子,讲武院日渐兴隆,你功不可没。”   “如何一个日见兴隆?”薛绍正好奇,于是问道。   上官婉儿眨了眨眼睛,表情颇为神秘的道:“稍后你便知道了。”   薛绍呵呵一笑,“好,那我拭目以待!”   到了含冰殿,薛绍远远的就看到了左奉宸卫的好些个熟人——卢思义,潘奕,唐真等等自己的一群跟班。   这些人见了薛绍回来,那真是比见了自己的亲爹还要开心。老板给力,手下也就硬气,薛绍北伐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升官发达指日可待,这些人哪能不高兴呢?   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也亲自迎了出来,非常的亲热,还一路亲自将薛绍请进了含冰殿,这待遇恐怕太子都没享受过。   薛绍进去后看见,二圣都在正殿坐着,太平公主居然也在。   薛绍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参拜,远远的就听到武则天笑道:“陛下,你的乘龙快婿来了!”   “哦,薛二郎来了吗?”李治虚弱无力的半躺在榻上,眯着眼睛有点迷茫左顾右盼。   薛绍心里一惊:李治失明了吗?!   “臣薛绍,参见天皇陛下,参见天后娘娘!”薛绍上前拜礼。   李治呵呵直笑,“果然是薛二郎来了!……快,赐座!”   宦官上前给了薛绍一块坐榻,薛绍中规中矩的坐下没有抬头去看李治。但是不用看他已经能够断定,李治就算没有失明,那双眼睛估计也看不清多少东西了!   “二郎,二郎?”李治在唤。   喊得非常的亲热,就像是称呼自己的孩子一样。   “臣在!”   李治再度呵呵一笑,“你……很好,很不错……咳、咳咳!!”   说了没半句,李治剧烈的咳嗽起来。   “陛下别急,慢慢说!”武则天连忙上前抚他的背,太平公主也慌忙递上手帕。   李治摆了摆手,“朕,就不多说了。天后,太平和薛二郎的婚事,你一定要打点好。”   “陛下尽管放心。”武则天小声应了诺。   李治点了点头,“你与宰相们是否已经议过,该要如何对他论功行赏,加官晋爵呢?”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这恐怕是李治刻意召我到含冰殿来面圣的原因,他想要让武则天给出一个提拔我的承诺!——莫非他担心,武则天会打压我?   “回陛下话,前方的军情驰报刚刚抵达朝廷不久,朝廷有司和宰相们,正在核对军功薄,逐一论功行赏。”武则天答得中规中矩。   李治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薛二郎是朕的亲外甥也是朕的女婿,更是大唐天下百年难遇的青年才俊、千里驹儿!要重用,重用才行!”   “臣妾知道了。”武则天仍是答得中规中矩。   薛绍自始至终没有插言,心里却是隐隐有些惊讶,怎么听李治这口气,他好像对我特别不放心?这其中莫非又有什么蹊跷?   “薛二郎?”李治又在叫了。   “臣在!”薛绍应了声。   “过来、过来!到御陛这儿来,到朕身边来!”李治冲着薛绍挥手。   薛绍迟疑了一下,皇帝坐的御陛哪是臣子能上去的,犯忌。左右起居郎都在屏风后面看着,一笔一划的记着呢!   薛绍看了一眼武则天,武则天表情温和,冲他点了点头示意许可。   薛绍这才起了身,走到李治身边,在他身边坐下,“陛下,臣来了。”   “好,好。”李治眯着眼睛离了很近来看薛绍,看了好一阵,呵呵一笑,“真好啊,真是朕的好驸马!……太平,来,来!”   太平公主也连忙上前,挨着薛绍一同坐到了李治的身前,“陛下,儿臣来了。”   李治左右各拿起薛绍和太平公主的一只手,紧紧握在手中。他的手颤抖起来,眼睛仿佛也有点湿润了。看他表情,似有万分不舍,又像是收获了天下间最宝贵的东西,更像是下定了某个悲壮的决定,他将太平公主的手放到了薛绍的手中。   然后,李治双手用力,将他二人的手紧紧握住。   “薛绍,朕……就把朕的心尖儿宝贝肉,交给你了!”   一言落音,太平公主突然扑进李治的怀里,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薛绍也感觉有些震撼,同时也被感动到了。   都说皇家无亲情,但是此时此刻,李治与太平公主之间的父女情深,绝对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女儿在一个父亲的心里,永远占据着特殊又复杂的地位。所以有句戏言是这么说,女儿是父亲前世最后的情人。   同时,也是今生永远珍藏的无价之宝!   武则天在一旁微笑,笑容颇为温馨。   “乖,太平乖!”李治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的拍着太平公主的背,闭着眼睛,两行浅浅的浑浊泪痕出现在了他的眼睑下。   “陛下,臣此次北伐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一句誓言!”薛绍说道。   “哪一句?”李治、武则天和太平公主异口同声的问道。   “誓死撼卫之!”薛绍字字铿锵,“请陛下和天后放心,我会用我的一生和一切,来照顾公主殿下!——此为誓!”   “好男儿,当如此。”李治拍拍太平公主的背示意她起身,点点头,表情颇为欣慰地说道:“看来你从军一场,的确长劲了不少。朕心甚慰。天后?”   “臣妾在。”武则天应声。   “记得,一定要量才度用。内举不避亲嘛,不必过多在意那些闲言碎语。”李治说道,“若有外人不服,大可以拿出本事来。若真能在文才武略上胜过薛二郎,照样破格提拔、予以重用!”   “是,臣妾知道了。”武则天小心翼翼的应诺。   薛绍心里紧了一紧,这是李治今天第三次着重强调了——这什么意思啊?!   “朕……有些累了。”李治又瘫坐下来,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二郎,太平,你们去吧。朕有天后在这里照顾,就行了。”   “是……”   既然李治都下了逐客令,薛绍和太平公主没有再留在这里的道理,于是都退了出来。   走出含冰殿正殿,薛绍心里升起好大的一团浮云——李治今天的行为真是颇为吊诡,莫非他就认定了,武则天不会重用于我?他这样着重的强调,是想强揽下这个提拔我的人情,还是什么意思呢?   薛绍一时拿捏不准了。   帝王心术,还真不是那么容易揣摩的! 第0356章 别有情趣   周季童等人等着薛绍出来,本来是想约个时间与他同回左奉宸卫一聚,但见到太平公主挽着薛绍的手臂一同走出来,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打消了。   “薛郎,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呢?”太平公主兴致极高。   “随意,都行。”薛绍心里想着事,略有点心不在蔫。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那我们去龙首池泛舟吧?”   “可以。”   薛绍走过周季童等人身边时,拍了拍太平公主的手示意她放开,然后主动对周季童抱拳一拜,说道:“周将军,请恕我有事在身,只好明日再到卫府叙职。”   周季童甚是意外,连忙回礼道:“薛驸马远征归来身心疲累,且作歇息,晚几日前来叙职也是无妨。”   薛绍呵呵一笑,“多谢周将军体谅!”   “那就多谢周将军啦!”太平公主也笑嘻嘻的道。   “微臣不敢!”周季童受宠若惊。   “薛郎,我们快走吧!”太平公主拉着薛绍走了,一路打着小跑,可谓欢呼雀跃。   看着薛绍与太平公主走远,周季童面带微笑的摇摇头,自语道:“小庙,终究是留不住这一尊大佛了。”   他没有避讳,一旁的卢思义和潘奕等人都听到了。卢思义便小心地问道:“周将军,薛驸马会要调离左奉宸卫吗?”   “此乃朝廷大事,我如何知道?”周季童淡淡的道,“你们,不妨自己去打听。”   卢思义等人一听,心思就都活泛了起来。谁都知道他们这些人在左奉宸卫里是薛绍的死忠。常言道人走茶凉,如果薛绍调离了卫府,他们的地位和处境肯定大不如前。方才周季童的话里玄机也是在暗示他们,如果想要继续追随薛绍就自己去想办法寻门路,周季童并不阻拦。   ——可问题是,薛绍会被调任到哪里呢?   包括薛绍自己,现在也在思考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前途未卜,二圣态度诡异,薛绍在陪太平公主玩乐的时候多少有些心不在蔫。太平公主看在眼里并不点破,仍是笑奤如花的欢呼雀跃,仿佛是在努力的哄薛绍开心。   到了龙首池,早有人在这里准备了一艘雕梁画舫。太平公主站在船头岸边却犹豫了,表情有点惊悚的死盯着水面,站着不肯动。   薛绍不禁笑了,“怎么,上次淹了一次,你就怕水了?”   “你还说,都怪你!”太平公主很羞愤,咬牙道,“背我上船!”   薛绍笑道:“背你没问题。但如果我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又摔了下去怎么办?”   太平公主浑身一颤更加紧张了,连忙后退两步瞪圆了眼睛看着薛绍,“那、那你不会小心点,不摔下去嘛?”   “老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薛绍乐了,笑道,“怎么样,倒底让不让背?”   “背就背,你蹲好!”太平公主很紧张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喘。   “好,来吧!”薛绍笑眯眯的蹲了下来。   太平公主等他转过背去,诡谲的嘿嘿一笑,心说你也有中计的时候呀?屁股蹶得这么高,就等我踹吗?嘿嘿,终于可以报得那一日的歪脖子之仇了!   提起裙裾,太平公主像是做贼一样蹑手蹑脚的小心上前,旁边的宦官宫女们看着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薛绍的眼睛随便朝旁一瞟就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处境了,只是佯装不知。等太平公主突然发力将要一脚踢到自己屁股上的时候,薛绍装作不经意的拧身一让,“好了没有?”   “啊——呀呀!”太平公主一脚踢空发出惊人的惨叫,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公主殿下!!!”吓得那群宦官宫女顿时炸跳起来。   “别叫!”薛绍一纵身就跳进了水里。   “救……命、救命!!”太平公主落到水中吓得要死,闭着眼睛一顿乱扑通。薛绍直接一把将她抱住让她动弹不得,大喝一声——   “站直!!”   太平公主恍然一怔睁开眼睛,下意识的站直,这才发现,水才到腰部深浅。   “坏人、坏人、坏人!!”   太平公主恼羞成怒,对着薛绍一顿粉拳飞落,张起嘴来作势还要咬人。   薛绍一口就吻了上去。   太平公主深身一软,粉拳儿立马消停,双手紧紧抱住了薛绍。   岸上的宫女宦官们非常识趣的集体转过身去,还在四处拉起了一条“警戒线”阻止闲人入内。   二人在水中拥吻了一阵,薛绍轻抚太平公主的后背,“上去吧?”   “不要!夏日炎炎,水里正好凉快。”太平公主抱着不肯松,撒起娇来,“宝贝要薛郎教教游泳!”   “要游泳也不能是在这里,穿这样的一身累赘衣物。”薛绍笑了起来。   太平公主婉尔一笑,伸出双手来小心翼翼的抚去薛绍脸上的水珠,然后闭上眼睛轻轻的在他唇上轻吻了一口,“开心一些了么?”   薛绍心中微微一颤,“你是见我不开心,故意哄我?”   “你不开心,我又如何开心呢?”太平公主柔声道,“你有什么心事,能对我说吗?”   “……”薛绍犹豫了一下,关于二圣用心之事,我怎么好对说呢?   “其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平公主的声音越发温柔,脸蛋儿轻轻的靠在了薛绍的胸膛上倾听他的心跳,说道,“既然你不愿说,我也就不勉强。我只希望你相信,我永远是你的宝贝,是站在你这一方的。时间会证明这一切!”   “我相信!”薛绍抱紧了太平公主。   “来喽——教我游泳!!”太平公主欢快的嚷了起来。   “先换衣服!”   “就不、就不!”太平公主努力的挣扎想要脱离薛绍的怀抱,还一个劲的往深水处游走。   薛绍一咬牙,“好,今天就陪你疯上一疯!”   话刚落音,薛绍松开太平公主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见了。   太平公主吓了一跳,“薛郎、薛郎?你在哪里?——你不要吓我呀!”   突然感觉脚下有动静,太平公主还来不及发出惊叫,就像是被水底什么东西拦腰拖住往深水区游去。   “呀——呀!救命哪!”太平公主吓得手舞足蹈的大叫起来。   岸上的宫女宦官又给吓坏了,当场就扑通通的跳下来几个。   潜水游出稍远,薛绍冒出头来从后面抱着太平公主,哈哈的大笑,“怎么,你怕了?”   “坏人,你吓死我了!!”太平公主被薛绍从后背抱着,四肢乱扑腾,好不狼狈。   其实此处的水仍是不深,薛绍的脚刚好能点到水底露出脖子,太平公主因为个子稍矮点不到而已。薛绍抱着太平公主,恶作剧的在她腰肢上挠痒痒,太平公主咯咯咯的一阵大笑大骂,手脚乱扑水花四溅,好不欢快。   刚刚跳下水的几个宦官又悻悻的爬上了岸去,虚惊一场。   “坏人,放开我!不是要教我游泳吗?”太平公主被挠得很痒,但仍是不肯服软求饶。   “好,我就教你狗刨!”薛绍双臂一抡就将太平公主横着抱了起来,让她的头浮在水面上。   太平公主从来未曾下水游泳难免心中有慌乱,水波荡漾,她呛了几口水进去咳嗽起来,可仍是非常嘴硬地叫道:“狗刨?……我堂堂的大唐公主,龙血凤体,你让我学狗刨?咳咳咳!”   “哦,那你就龙游浅滩吧!”薛绍邪恶的一笑,双手一松,太平公主马上下沉。   太平公主只觉得耳边一片咕咕水响,自己就沉下去了,吓得手脚乱扑想要大叫,嘴里灌进了水来。   薛绍马上又将她捞了上来。太平公主现在是典型的落水之人惊慌失措,像一只八爪鱼一样死死缠在了薛绍的身上再也不肯松手了,心里又恼火,张口又要来咬薛绍。   正当她要下口之时,薛绍双膝一矮,抱着太平公主一起又沉下了水里,马上又站直了起来。   “我不干啦!”太平公主这下可就狼狈了,呜呜的干号起来,“坏人,我要跟你拼了!”   “还咬吗?”薛绍笑呵呵的问道。   “就咬!就咬!”太平公主张着嘴儿,很凶残的样子。   话没落音,薛绍又沉进了水里,然后又站了起来。   “还咬吗?”   “不咬了,呜呜,我不咬了!!”   薛绍在她的屁股蛋儿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这还差不多,哪有学生咬老师的道理。来,开始学狗刨了!”   “不要。”太平公主紧紧抱着薛绍的脖子不肯松,诡奇的嘿嘿一笑,小声道:“薛郎,你说……如果在水里啪啪,会是如何光景呢?”   薛绍一愣,随即就笑了,说道:“水底有鱼鳖,专咬光屁股蛋。”   “真的?!”太平公主的眼睛一下就睁圆了,然后又捂着嘴儿嘿嘿的笑起来,“那也是咬你、咬你!”   “凭什么呀?”薛绍故意把脸一板。   “因为你有……嘿嘿,你有蚯蚓!”太平公主说完,把头埋到薛绍的肩膀上几乎笑岔了气去。   “胡说,分明是大蛇!”   “吹牛,就是蚯蚓、就是蚯蚓!”   ……   岸上的宦官宫女们的表情集体石化,驸马和公主还真是……别有情趣啊! 第0357章 命运的决择   水中嬉戏一番后,在薛绍的劝说之下,生平头一次游泳的太平公主总算是答应上岸更衣。   意犹未尽。   太平公主从来没想到,游泳居然会这么好玩。虽然被灌了几口水,但是游泳带来的新奇体验以及与薛绍的同游嬉戏,让她感觉——这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生活。   以前的那些锦衣玉食、臣民拱拜,仿佛都有些不值一提了。   稍后二人登舟各自洗漱更衣,大画舫驶到了湖心。二人坐在船舱内,凉风习习丝竹声声,美酒佳肴柔舞翩然,可谓悠闲惬意。   可是薛绍居然有点一不太适应这种,以往他习惯了的生活。兴许是半年多的军旅生活,让他习惯了军队里的紧张、严肃与清苦。突然一下面对这种歌舞升平与鲜衣怒马的松驰奢华,薛绍一时难以提起多少兴致。   再加上心里有事,因此他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与爱郎久别重逢的太平公主却是兴致极高,她甚至亲自登台舞了一曲,香汗淋漓脸蛋儿粉红,更让她显得娇艳欲滴。   “薛郎,我们再游一会儿泳好不好嘛?”跳完舞后的太平公主,不依不饶的拉着薛绍撒起娇来。   薛绍拉着她坐到身边,“刚刚才换了一身衣服,还是改天吧?”   太平公主默默的点了点头,挥一挥云袖让左右人等都退出了船舱,然后道:“薛郎,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令你不快?”   “没有。”薛绍轻抚她的手,“勿要多想,我可能只是远征归来仍有疲惫未曾散去,因此有些意兴欠佳。”   “是我不对,忽略了此层。”太平公主面露愧色的撇起了嘴儿,轻轻偎到薛绍的怀里拍抚着他结实的胸膛,说道,“那你就好好的在家歇息几天,我不缠着你四处玩乐了,好吗?”   “没事。”薛绍欣慰的淡然一笑,轻吻她的额头。   静默的拥抱。   片刻后,太平公主试探的柔声道:“薛郎,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可以吗?”   商量?   薛绍听到这个词就笑了一笑,说道:“你说。”   “你可不可以,不再从军远征了?”太平公主说完,仰起头来看着薛绍,眼睛之中既有期盼,又有担忧。   薛绍略皱了一下眉头,“为什么?”   太平公主咬了咬嘴唇未有多言,只是将手指向了一旁,那里挂着一件霓裳羽衣。   是那一件,用南诏国的百种异鸟羽毛和太平公主的相思与眼泪,共同编织而成的舞衣。   “……”薛绍陷入了沉默,双眼看向了窗外,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你不要不说话,行吗?”太平公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哀愁,“你可知道,你的沉默,会让我心慌意乱?”   “安然,不瞒你说,现在我自己也有些心慌意乱。”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眨了眨她那双灵犀闪动的美眸,“如何说?”   薛绍微微苦笑,平静的道:“当我离开军队回到长安之后,我突然感觉到非常的迷茫。我不知道我的明天会是怎样,未来的路是在何方。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预知与掌控的人,能答应你什么呢?”   “薛郎,你怎么会迷茫呢?”太平公主仿佛有些异讶和担心,连忙捉紧了薛绍的手说道:“你就快要成为大唐的驸马了,你的未来和命运将永远和太平公主联系在一起。只要有大唐帝国在的一天,我们的未来和命运就无须担心!”   听到太平公主这样的话,薛绍的心里是既感动,又无奈。   感动的是,太平公主俨然已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视作了薛绍也一同拥有。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无奈的是,历史的大走势摆在那里,武则天的堀起已是大势所趋。作为太平公主的驸马怎么可能像她说的那样,安享一世富贵?——这些事情,如何能对太平公主说呢?   因此,薛绍——轻轻摇头,淡淡一笑。   无言以对!   “薛郎,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就不能和我说吗?”太平公主毕竟年幼而且历事不多,这时难免有些急恼了,连珠炮一般的追问起来,“我即将成为你的妻。如果连我都信不过,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值得你去信任呢?”   “安然,我绝对信得过你。”薛绍斩钉截铁的道,“但是很多事情我自己也是思绪乱如麻,无从对你说起。”   太平公主樱唇一咬美眸一瞪,仿佛是来了一点脾气,“你就说吧,你想做什么样的官——我去跟天后说!”   薛绍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   都说“乱拳打死老师父”,太平公主这一句看似鲁莽的气话,倒是直指薛绍目前面临的问题之核心——北伐之后,立下了战功回来的驸马薛绍,该要摆到一个什么样的政治地位呢?   今日面圣,薛绍已经隐约嗅出二圣之间对于这个问题有了分歧,否则李治根本犯不着连续三次着重强调,要“重用”薛绍。太平公主肯定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或者说她根本就是知情的,否则她也不会小心翼翼的试探,要薛绍放弃“从戎”。   很显然,如今大唐天下最为显赫的“一家三口”,针对薛绍一个人都有了不同的想法!   而薛绍自己,则有自己的报负与理想。对于妻族的那些人的意志,他又完全无法左右。   这个现状,的确是令薛绍感觉到无比的尴尬与烦恼。   “安然,别闹了。”薛绍可不想给太平公主太多的压力,只是轻言细语地笑道,“我回朝之后做什么官,这是朝政大事,不是你应该干涉的。”   “胡说!”太平公主当场就来气了,气鼓鼓的道,“皇族家天下,普天之下都是我李家的,我是李堂皇族的嫡公主,凭什么就不能让自己心爱的丈夫做个好官?——说吧,你就说吧,你想做什么样的官?是十六卫大将军还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我去跟天后和宰相们说!”   “哈哈!”薛绍忍不住大笑起来,连忙一把将使起了小性子的太平公主揽进了怀里抱住。   太平公主羞恼的挣扎,“不许笑、不许笑!”   “安然,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非常满足了,真的。”薛绍温言劝道,“但是天后与宰相们秉承公心、立足于朝堂与社稷,他们都有自己的合理考虑,你不能恃宠而骄的去强行干涉朝政大事。否则这会败坏了你的名声,或是坏了朝堂的纲纪。我要做什么官,大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如果是你去替我要来的,与施舍何异?我若不能称职,在其位无法谋其事,岂不令人笑话或是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武承嗣不就是例子吗?——你难道希望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太平公主一时无语以对了,悻悻的撇了撇嘴儿,“我就知道,我说不过你。”   “难道你对我没信心?”薛绍微笑道,“终有一日,我会成为大唐天下最好的将军!”   “你还是要从戎?”太平公主顿时急了,一下就从薛绍的怀里钻出来,“不当将军就不行吗?——或者是,不去远征打仗,就不行吗?”   薛绍笑了一笑,“以往,你不是挺喜欢将军的么?自己也喜欢戎装披挂。”   “喜欢归喜欢,但是……”太平公主怏怏不乐的道,“在你走后我才知道,我仿佛是有点高估我自己了。我和许多普通的女子一样,当丈夫远征在外之时,我也只能双眼饱含泪水的倚门而盼,每天都悬着一颗心,经常在半夜被噩梦吓醒。薛郎,你无法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那种时候,我宁愿是我自己在冷月边关冲锋陷阵,也不愿意接受你在远征这个事实,更不愿意承受那种相思与担惊受拍的合力折磨!——你若再晚个十天半月回来,我估计我都要失心疯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现在,薛绍很能理解这一千古名句的真实意味。   于是薛绍站起身来,给了太平公主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力拥抱。   “安然,你受苦了!”   太平公主呜呜的哭泣起来,“薛郎,答应我,不要再从戎,不要再出征了,好不好?”   “……”薛绍,只能沉默。   黄昏时,大画舫抵岸。   薛绍仍是没有给出答复。   太平公主,也没有再逼问。   二人保持着诡奇的沉默,直到上了岸将要分别之时。   “薛郎,你就安心在家歇息几日吧!”太平公主面带微笑神情轻松,仿佛什么不快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待你养足了精神,我们再一起去新修的府第参观游览,如何?”   “好。”薛绍一口答应。   “那我先回后宫了。”太平公主仍是笑吟吟的,“近日母后管我管得很严,不许我太晚回宫。大约三日后,我再派人去你家中请你,如何?”   “好。”   “那我走了。”太平公主的眼神中写满依依不舍,“记得,要想我!”   薛绍微笑,认真的点头。   太平公主一行人走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薛绍的心里感觉有些沉甸甸的。   分别半年有余,太平公主变了。   不再胡闹与任性的太平公主,平添了几许成熟与灵动的迷人韵味。正是这一份成熟与迷人,让薛绍欣慰、幸福与感动之余,也有了一些新的压力。   对这一桩婚姻,薛绍的心里有一个逃避、惊讶、勉强再到尝试、感动、接受和认定的过程。太平公主则简单很多,她仿佛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薛绍,然后就是全情投入和竭力付出。   薛绍相信,太平公主面对爱情与婚姻时的这种真挚、火热和牺牲式的主动自我改变,足以俘虏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男人,自己也不例外。   也许正是现在的太平公主实在是“太好”了,让薛绍感觉自己到自己的“不好”。   同时面对太平公主这份炽热而纯洁的爱情,和未来命运的决择与考验,薛绍的心里就像是有一座正在熊熊喷发的火山,即将撞上一座沉封万年的冰山。   长久的驻足河边,扪心自问,薛绍悠长的叹息一声——   “我该如何面对?” 第0358章 飓风过岗   二圣有着权力之间的明争暗斗,这使得很多的大唐臣子面临一个尴尬的处境、甚至是险境。前有并州长史李崇义的前车之鉴,现在薛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薛绍亲自经历了北伐,又与二圣都有着直接的接触,很容易就意识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思考再三之后薛绍觉得,知子莫若父,李治心里太清楚他现在立的这个太子李显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了。   掐指一算,李显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可以算作是一个鼎鼎有名的“废柴”皇帝。   现在的李治肯定希望在自己驾崩之后有一批信得过、又能力出众的人,辅佐他的废柴太子李显顺利接班坐稳江山。   对皇帝李治而言,薛绍是他的外甥兼女婿,如果又被他亲自提拔和委以重用,那薛绍必然会为李唐尽效死力,至少能为确保李显的顺利接班、坐稳江山提供一份助力。   薛绍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今天李治连续三次提起要“重用薛绍”的原因。皇帝这是看上了自己在军事方面的才能和政治上的潜力。   不管怎么说,外甥和女婿总比外人更加值得信任一点。   可是这样一来,可就和武则天的想法发生了一些冲突了。   此前,薛绍可以说是武则天一手亲手提拔起来的,并多次“交办”给他一些“心腹”级的任务,比如挤走李仙童提拔周季童,比如一起对抗李尚旦在北衙安插讲武院,然后薛绍又在并州大都督府里的一番作为直接导致了李崇义的倒台——这些都是武则天希望看到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薛绍已经可以算是武则天的心腹。李治的这一手笔,大有“挖人墙角”的嫌疑——但是偏偏他又挖得理直气壮,谁叫薛绍是他的亲外甥呢?   不仅如此,李治还大打亲情牌,拉上了太平公主一起拉拢薛绍。今日面圣时李治眼角的那几行浑浊老泪有多少是出于亲情的驱使,又有多少是出于政治的需要,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薛绍感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真是万分尴尬,夹在李治和武则天中间实在难于为人。往左一步得罪武则天,往右一步又像是违背了皇帝的信任。再者,今日太平公主奉劝自己不要继续从戎、不再带兵出征,或许她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夹在自己的父母中间难于为人。   这时薛绍心中不禁一亮,心想:或许我真的应该低调一段时间,避一避这个危险的风头……皇帝的身体已经这么差连眼睛都快瞎了,估计是活不了多久。他现在就是想要确保李唐皇室的皇权顺利过渡,在为自己的身后事做打算。这时候急于站队或是激进的表达自己的立场都不是明智的选择。尤其是对我这种身份特别敏感和尴尬的人来说,如果我表现得太过偏向于皇帝,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个李崇义的下场;如果我表现得太过偏向于武则天,又很有可能会像武承嗣那样被李治扒官清算,甚至更惨!   太平公主今天的话,或许真有深意!她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没错,但她同时也是一个皇族的公主,从小在武则天身边长大,她还能不了解二圣之间的恩怨纷争吗?她只是不能将父母间的这些事情对外明说罢了!再者,李治身体如此差劲,眼看着二圣马上就要有一个快要挂掉了,大唐的朝廷即将面临一场巨大的风暴。这时候盲目的激进想要趁崛起,必然是树大招风。   如此说来,方才太平公主的那一番话其实不全是私心,她是别有深意。   长吁一口闷气,薛绍抬眼望去,龙首池里已是夕阳满池,缤纷瑰丽。   “我道不孤!安然,就是那个可以一直与我风雨同路的人!”   这时,薛绍看到稍远处的河道上行来一骑,马上那名骑士体态婀娜仙衣飘飘,映着夕阳,如同画中仙境里走出来的美人儿。   上官婉儿!   薛绍微然一笑,上前几步道:“上官姑娘是来欣赏龙首池的夕阳美景,吟诗作赋的么?”   “若非公职在身,婉儿岂敢在龙首池这样的地方策马而行?”上官婉儿嫣然一笑,同时美眸流转十分警惕的四下观望,仿佛是在观察周旁没有闲杂耳目,再道,“婉儿是奉天后娘娘之命,来请太平公主殿下回宫的。如今却只在此地见到薛驸马,想必公主殿下已然回到后宫了?”   “没错,她已经回去了。”薛绍点头。   “如此,婉儿也可回去向天后娘娘覆命了。”上官婉儿骑在马上拱了一下手,眼神深深的看着薛绍,仿佛有话要说,却又像是难于启齿。   薛绍走近两步,“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说完这句,上官婉儿毫无征兆的掉转马头策马而去,只留给薛绍一阵飘然香气和一个渐行渐远的窈窕背影。   薛绍不禁会心一笑,这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么,上官婉儿也和我想的一样?   李治命不久矣,面临大唐朝廷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隐忍,恐怕是最好的求生方案!   既然有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这两位天后身边的亲密之人的连番警示,再加上自己的思考得出的结论,三者统一,那还有什么可犹豫和彷徨的?   于是薛绍决定——目前除了婚事,其他的一概不再多管。至于北伐后的论功行赏,钱财赏赐照单全收,升官加爵——尤其是武官,坚决不要!   回家!   心里没有了压力,薛绍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在下马桥领了自己的威龙宝驹,骑上之后一路轻行望家中而去。   ……   此时,长安西市之中的诸多铺面未曾关张,想要入夜之后去往酒肆寻欢作乐的人们也上了街来,人潮熙攘正当热闹。   蓦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叫,原本就有些拥挤的人群骚动起来,很多人往路面两旁闪去,惊悚的看着西市大街的中央。   那里,有一个看来不过十岁上下的单薄瘦弱的小姑娘,和一头须发贲张宛如雄狮吐着舌头的巨大番狗——而且,这个瘦弱的小姑娘还骑在雄壮威武的番狗身上,像是骑着马儿一样驱使它前行。   “嘻嘻,你们不要害怕!丢丢很乖的,不咬人!别看它个子大,其实就像小猫儿一样的温驯可爱呢!”   骑在大番狗身上的少女笑嘻嘻的冲人群挥手说话。   尽管如此,仍是没有人敢于靠近半步。谁叫吐蕃特有的这种大番狗(即是现在的藏獒),是虎狼都不畏惧的犬中霸主呢?   夕阳下的长安西市,瘦弱的小姑娘骑着一条体重在她几倍以上的大番狗招摇过市,人们纷纷驻足,叹为观止。   小姑娘骑着大番狗走到了一个卖包子的茶竂边,这里的食客们都大吃了一惊差点吓得逃散开来。茶竂的老板连忙出来招呼,好歹劝住了这些食客莫要害怕。   然后茶竂的老板走到小姑娘面前,半点也不害怕的摸了摸大番狗的头,苦笑的道:“妖儿姑娘,又来给你的丢丢买大肉馒头吃了吗?”   “对呀!”   妖儿笑嘻嘻的道:“我今天还要多买几个。因为我听说,我的神仙哥哥和月奴姐姐回来了!我好开心噢,我要买大肉馒馒回去给他们吃!等下还要去买江南松子糖!”   “有朋至远方来,不亦糖糖乎!”茶竂的老板呵呵直笑,连忙动手给妖儿包了很大的一包肉包子,说道:“那今日这包子就算是我请了!不要钱!”   “为什么呀?”妖儿接过好大一包的包子,纳闷的眨着乌黑的大眼睛。   “那还用问?”茶竂的老板笑呵呵的道,“你口中的神仙哥哥,可不就是薛承誉,薛公子?”   “是的。”妖儿一本正经的点头。   “薛公子北伐立了大功,平定了突厥的叛乱,救了很多的人。”茶竂的老板说道,“如果不是薛公子这样的人出生入死赶走外敌,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布衣百姓哪能有太平日子可过呢?区区几个肉包子在薛公子看来一文不值,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妖儿姑娘你可一定要收下,莫要让我失望啊!”   妖儿的脸上顿时荡漾起满足又开心的笑容,连连点头,“那好吧,我就收下了!我会跟神仙哥哥说,这些包子是你送的!”   “好,一言为定!”茶竂的老板伸出了一只大手。   “咯咯!击掌为誓啦!”妖儿伸出一只小手,啪的一声的拍在茶竂老板的手上。   周围围观的百姓听到他们的对谈,纷纷惊讶的议论起来。口耳相传,大家很快就都知道妖儿就是此前在这里用弹唱琵琶来行乞,此后被薛绍收养回去的那个流浪孤女。   “别小看这小姑娘,人家现在可了不得了!”   “如何一个了不得?”   “她被裴公裴闻喜收为义女,时常和裴夫人一同出入禁中,因她聪明伶俐,深得天后喜爱!”   “不仅如此,这个小姑娘来还是个智慧过人的异才!她非但能够过目不忘日诵万言,现在就连国子监里的许多学子都来向她讨教算术学问呢!宫里人传出话来说,她还通晓阴阳深谙奇门遁甲之术,连兽语都懂!你瞧,这条凶猛的大番狗就被治她得服服贴贴的了,像一只猫儿一样!”   “不会吧?这么小的一个姑娘!!”   在一群人惊讶的议论声中,妖儿笑嘻嘻的抱着那包大肉馒头又骑上了那条名为“丢丢”的藏獒,自言自语的道:“白花花香喷喷的大肉馒馒,神仙哥哥和月奴姐姐一定会喜欢的!”   “丢丢,再买一盒江南松子糖,我们就回家喽!” 第0359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夏日的天气就如同恋爱中少女的心情一样易变,薛绍方才到家时,半空里乌云翻滚,一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薛绍急忙几个快步跳到正宅的屋檐下,府里一群人马上迎了上来,牵马的牵马、更衣的更衣,奔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   这种“一家之主”的独有待遇,让薛绍感觉自己特别的重要。这个家,也越来越让他有温馨的滋味。   吴铭办事果然利落,他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把蓝田县的田亩之事打听了清楚。原来,大约三四个月前有一个“土豪”落户蓝田县,行为处事异常高调。他除了结交乡野豪侠、与县衙官员们交从甚密,干得最多最勤的一件事情就是到处买田置宅,那叫一个财大气粗、挥金如土。   薛家田产周边有百倾以上的田土,都被那个土豪以极高的价钱收买去了。   薛绍听到这里不禁有点吃惊,两京一带有钱的人的确不少,但是“土地”这东西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对于大唐的权贵来说,土地是可以子孙传承的“固定资产”。这非但是重要的财源,更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对于平民来说土地更是命根子,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只能以高于十倍粮税的佃租去租种权贵家的土地,再不就只能去给有钱人为仆为奴来讨生活。   农民的土地,哪能说卖就卖?   那个土豪能一口气买下这么多的田土,必然大有来头。至少有着浓厚的官府背景。   吴铭说,那个土豪姓郑。很巧,蓝田县新上任的县令也很郑。一番打听之后吴铭得知,这两人是亲兄弟。很显然,他们还把眼光瞄准了薛家的祖产,蓝田郊外最为肥沃的一片好田土。之前那些挖墙角抢佃户、往薛家田里扔死人骨头的行为,都是表现。   薛绍觉得很奇怪,小小的一个县令,吃了什么样的熊心豹子胆敢打累世公侯的主意?   吴铭给出了答案,那个姓郑的县令娶了中书舍人武攸宁的妻子的庶出妹妹为妻,和武攸宁是“连襟”。   薛绍顿时就笑了,绕来绕去,又和武家的人纠结上了。   武攸宁是武则天的堂侄儿。虽然他与武则天的亲缘关系不如武承嗣和武三思那么近,但是地位却是丝毫不差。上次因为张窈窕事件李治敲山震虎扒了武承嗣与武三思的官,可是武攸宁仍然是雷打不动的中书舍人,在大唐王朝发布最高政令的中书省稳坐一把重要交椅,算是一位“当朝重臣”。   武攸宁在个人能力上要比武承嗣和武三思要强得多,而且他很会揣摩圣意在官场上也不轻易得罪人,为官之道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此他的官一向做得比较稳。   但是朝野上下乃至长安的百姓都清楚,武攸宁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贪!   或许是早年穷怕了,在武则天发迹时被召入长安为官的武攸宁,对钱财与土地的痴迷达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在做到了中书舍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武攸宁先后在长安买下了几座宅第,每座宅第的后院都建起“百步大舍”,也就是长度在一百步以上的大仓库,专门用来盛放无数的绢帛。   大唐的绢帛就如同明清时期的银俩和二十一世纪的美元一样,是相对保值又流通畅行的硬通货。   武攸宁的贪,已经颇有名气。但是既然二圣都不管,旁人也就只是腹诽一番了事。但是这一回他居然把爪子伸到了薛绍的手上,显然已是出格了。   “公子,我此行打探到,郑氏兄弟非但是想并购薛家的田土,就连公子的旧宅故居也未放过。”吴铭说道,“不知他们用什么办法将公子曾经住过的旧宅买到了手,而且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然后再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很大很奢华的妓院。里面安置了很多的女人,专门用来招待两京的官员、豪绅与才子名士。而且那里面最漂亮的头牌姑娘唤作‘窈窕儿’。”   “看来,他们是摆明要跟我杠上了!”薛绍顿时眉头一拧,毫无疑问,郑氏兄弟此举很有羞辱于我的意思!   “公子,打算如何应对?”吴铭问道。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这是我的私事,不能让太平公主知道,也不要捅到朝堂上去,否则会是一则笑柄。他们不要脸,我还要脸!”   “是。”   薛绍再道:“目前我回京之后的处境比较尴尬,暂时不方便理会这等鸡零狗碎的事情,更不想和那帮鼠窃狗偷的小角色大打出手。先不管他们,大小的事情都等我和太平公主成亲之后,再作理会。”   “……”吴铭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果佃户不来租种,府里明年就会无粮可吃。如此放任不管,也不是办法。”   “不至于,我还没有穷到那份上。”薛绍说道,“在成亲之前,我不想多生事端更不想沾惹谁。吴铭,按我说的办。蓝田县的田土,就让它荒上一年好了。”   “是。”吴铭应诺。   薛绍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我的荒田,会比别家良田大丰之年的产出,还要更高!”   吴铭呵呵一笑,“我信!”   正说着,大院门口突然传来小女孩儿的号淘大哭之声。薛绍等人走出来一看,妖儿正骑着一头藏獒走进院来,手里捧着一包东西,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   “呜呜,大肉馒馒,我的大肉馒馒,全都淋湿了!”   薛绍心里最柔软的那根神经顿时被触动了,顾不得瓢泼大雨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妖儿!”   “神仙哥哥!”   大藏獒看到薛绍跑来发出一记沉闷的怒吼,妖儿连忙在它头上拍了起来,“丢丢趴下,作揖!”   大藏獒像是中了魔法一样身子一矮就扑在了泥水之中,以头撞地还呜呜的低声哼哼,如同仆人在向主人请罪一样。   薛绍不禁一怔,妖儿什么时候养了一只藏獒?!   “妖儿,来!”薛绍上前一把抱起妖儿,浑身都湿了。   妖儿举起那包浸水的包子,哭得好伤心,“神仙哥哥,这是我给给和月奴姐姐买的大肉馒馒,现在不能吃了,呜呜!”   “没事,你有这心意我就很喜欢了。你想吃,我让府里的人做!”薛绍抱起妖儿大步朝厅堂走去,月奴带着一个仆人已经撑着伞出来接了。   那只大藏獒,仍然扑在泥水里以头撞地,砰砰作响。   “丢丢,过来躲雨了!”妖儿唤道,“记住了,府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可以咬,也不可以凶他们!”   大藏獒嗷嗷的叫了两声像是在答应妖儿,这才爬起来跑到了正厅的屋檐下,在角落里抖着身子甩出很多水滴,然后又人立起来两只前爪抱着抖动,像人一样的拱手作揖。   “好聪明的大番狗!”府里的人都惊叹起来。   薛绍很惊讶,藏獒是最野性的猛犬一般只认一个主人,智商不高也不怎么通人性,现在居然被妖儿驯化得像马戏团的表演犬一样聪明乖巧!   “妖儿,这条大番狗你从哪里得来的?”薛绍问道。   妖儿笑嘻嘻地答道:“半年前我在宫里玩的时候,看到有鹰犬坊的人要把这条番狗拖出去打死,因为它咬死了一匹出生不久的小马。大番狗呜呜的叫着求饶,我见它可怜,就肯求鹰犬坊的人把它送给我了。那时候它还没这么大呢,半年的时间它长得好快哟!”   薛绍直咧牙,“大番狗很野性的,你就不怕它咬你?”   “不怕呀,因为我听得懂它说的话!它也能听懂我的话,我说什么它都听!”妖儿说道,“别看它个子大很吓人,其实它很可怜的。它的爹娘都死了,它自己每天都吃不饱还要被人用鞭子抽打,最后还要被人遗弃和杀掉。我看到它就想起了当初我和母亲一起流浪的时候。”   “所以你给它取名叫丢丢?”薛绍笑呵呵的帮妖儿抚去脸上的雨水。   “嗯!”妖儿笑嘻嘻的点头,“神仙哥哥,你回来了真好,我好开心噢!”   这时大嫂萧氏带着几名丫鬟走来,微笑道:“妖儿下来,让她们带你去洗浴更衣。二郎,你也去换洗一番,别着凉了。”   “好。”薛绍如言将妖儿放下地来,家人团聚,让他心里感觉特别的踏实和温馨。   大雨倾盆,雷电肆虐。   薛绍站在屋檐下看着滂沱雨景,整个长安帝都就像是被驯服了的丢丢一样,乖乖的趴服于地仿佛是在臣服给天降神威。   大唐帝国,仿佛也即将面临一场这样的暴风雨。   薛绍回头看去,萧氏与妖儿还有月奴她们正在亲自张罗一场丰盛的家宴。府里的人因为自己的归来,脸上的神情与一举一动都显得分外的松驰与安宁。   薛绍的脸上漾起一丝久违的微笑。   “于无声处听惊雷。我就躲在这个温暖的小家里,足不出户万事不管,静候那一场巨大的风暴来临。”   家宴正要开始,府里来客了。原本薛绍已经吩咐了门子说闭门谢客,但来人不是求见薛绍,却是求见月奴。   月奴一听就来了精神,“我知道是谁来了!——公子,求你让她进来吧?”   “是谁?”众人一起问。   “我在长安唯一的朋友,也是公子的旧识——虞红叶!” 第0360章 毁天灭地   月奴出门将虞红叶迎进了大院,虞红叶却不肯到正厅来见人。初时大家都以为她是出于商人的习惯与女子的矜持,都没怎么在意。后来月奴回到正厅,当薛绍看到她脸上隐隐的怒气之时就已心中明白,虞红叶此次冒雨前来,必然有事。   月奴从来都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薛绍并未多问,先是安心的陪嫂嫂与妖儿等人吃了一顿温馨的家宴,让月奴在偏厅招待虞红叶。待宴罢之后,薛绍再叫月奴将虞红叶请到书房来叙话。   第一眼看到虞红叶,薛绍就震惊了。   以往的虞红叶,虽不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总是一副轻盈洒脱、亲和又不失干练的形象,颇有几分21世纪职场大美人儿的风范。今日见她却像是秋后残花一般,精神萎靡肤发干涩连眼神都是有些空洞泛散的,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又像是遭逢了一场大劫,劫后余生。   她的一条手臂还打着绷带吊在脖子上,走路也有些脚下吃力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薛绍嚯然起身,惊问。   “红叶拜见公子!”虞红叶当即眼圈发红,跪地不起。   “起来说话。”薛绍上前亲自将她扶起,月奴连忙帮忙取来一张舒适点的大椅扶她坐下。   虞红叶掩面啜泣,难以自已。   薛绍双眉紧拧深吸了一口闷气,“月奴,你说!”   “无妨,我自己说!”虞红叶抹了一把泪,红着眼睛表情很倔强。   月奴默然的点了点头,“我去门外守着。”   薛绍将自己的椅子搬到了虞红叶的对面坐着,月奴出去掩上了门。   “怎么回事,说来我听?”薛绍心平气和的问道。   虞红叶点了点头,却是避开了薛绍的眼神,仿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徐徐说了开来。   大约在两三个月前,差不多是薛绍正在处理并州一案的前后,虞红叶在皇宫里的生意做得风声水起,赚得盆满钵满。这时发生了一件可大可小、外人知道不多的事情,就是太平公主知道了薛绍在并州养了“外宅”,派了杨思勖去并州办事。   就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不到三天之内,一直负责宫内采买的宦官突然对虞红叶说,从此不再与她合作,而且没给任何理由。虞红叶很吃惊,但也无可奈何,毕竟薛绍不在长安,宫里的事情可不是她这个商女能够过问或是讨价还价的。无奈之下虞红叶只好暂时结束了宫里的生意,准备把更多的货源铺转到邸店来进行批发销售。   结果过了没两天,虞红叶租用的房东老板带着管理商肆的县衙官员一同前来,要收回店铺。房东非但是撕毁了此前的契约,还抵赖说虞红叶拖欠了半年的租金未交,商肆官员一边倒的帮腔,虞红叶哪里招架得住?   当天,虞红叶忍气吞声的多交了一比租金和罚金,然后被强制让出了此前租用的两家邸店,作坊里的上百工人和大量的货物全部堆积到了她自家的一间狭小邸店之内,根本伸展不开。   无奈之下,虞红叶只能将作坊转到蓝田县——此前的薛绍故居之内。   原来,虞红叶接手薛绍的蓝田故居之后,或许是出于商业头脑想在日后卖个更好的价钱,又或者是别的原因,她其实并没有马上将薛绍的故居转卖出去。   大唐时代的商人社会地位本来就不高,遭受同行的打压也是常事,这些虞红叶都经历过不止一次了,原来并未十分在意。本以来退一步海阔天空到了蓝田县就没事了,没想到作坊搬过来没几天,有一个号称“郑昆仑”的本地豪绅跑到虞红叶的家里来,扬言要收购这栋宅子。   虞红叶当然不肯卖,因此婉言拒绝。谁料郑昆仑扔下一箱绢帛就扬长而去,声称三天之后前来收房。   薛绍的故居面积极大而且装簧阔气,岂是一箱绢帛就能买下的?郑昆仑的行为都不只是强买强卖了,简直就和抢劫没了区别。因此虞红叶气愤之下告到了官府,官府倒也收了状纸,但就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应。   三天之后,郑昆仑带着几十个号称“游侠儿”的市井流氓和村野泼皮,跑到虞红叶门上来收房的来了。虞红叶带着工人出面阻拦,郑昆仑一声喝斥,那些流氓们就开始动手打人了!   混乱之中,虞红叶一介女流都被打到重伤晕厥,其他被伤的工人和伙计被打伤甚至打残的不可胜数。郑昆仑叫这些流氓泼皮把虞红叶等人强行拖出宅院,一把火将薛绍的故居烧成了白地!   这还不算,大火起来时蓝田县衙的人赶了来,郑昆仑反咬一口说虞红叶违反契约敲诈勒索、并纵火犯事。虞红叶等三十余人被拉进大牢里关了一月有余,各自吃了不少的鞭笞刑罚!   直到三天前,就在薛绍即将回到长安的前夕,虞红叶和她的手下才被放了出来,好几个工人都在牢里被折磨致残。若非虞红叶以前结交了一些不错的朋友,听闻她入狱之后使劲的花钱打点,虞红叶在监牢里会遭受什么样的非人折磨、能不能活着出来,那都是未知!   听着虞红叶说着这些事情,薛绍感觉心里的怒火在不断的升腾,渐渐已成燎原之势,如火山喷发一般不可收拾!   可是虞红叶看到的,却是薛绍依旧面带微笑温言细语的不停劝慰于她。   听她说完,薛绍只道了一句,“我回来了,一切都交给我”。   十个字,让虞红叶感觉自己心中已经完全崩塌的一片漆黑天地,又重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她就像是一个在洪水激流中飘荡沉伏的落水之人,慕然见到了一艘坚实的大船专程前来营救于她。   虞红叶再也无法自抑,失声痛哭。   薛绍心里多少有一点自责,因为他清楚,虞红叶受到这些打压与折磨,除了商业上的竞争,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竖下的政敌在实施外围报负。虞红叶是个本份勤勉的生意人,如果不是自己拉她做起皇宫的生意、和官面上的扯上了关系,她怎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薛绍走到虞红叶的身边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什么也不要多想,先安心养好身体。”   “公子,红叶无能!为了搭救那些陷在牢里的伙计、给他们治伤治病和事后安家,我把以前赚的钱全部亏了进去,连父亲传下来的邸店都贱卖了!”虞红叶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像洪水开闸一般的倾泄出来,一边痛哭一边说道,“红叶对不起公子!我非但没有替公子赚到一文钱,还给公子惹来这么多的祸事!”   说罢,虞红叶就跪到了地上,痛哭不已的磕起头来。   “起来!”   薛绍用了几分力气强行将虞红叶从地上拉起来,站直。正视她的一双泛红泪眼,薛绍仍旧微笑的柔声道:“钱没了,可以赚。人还在,就行了!”   虞红叶再也难以自持,一头扑进薛绍的怀里放声痛哭。   薛绍抱着她,轻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慰。   内心,却如同火山喷发了一样,正在毁天灭地!   ……   当晚,依旧是狂风暴雨倾盆,原本安宁缓缓的曲江之水也奔腾怒号起来,就如同薛绍安宁的外表之下,那颗怒火熊熊的战士之心。   一骑快马顶风冒雨的奔腾而来直接冲进了薛府。来人甩掉斗笠不及更衣,浑身滴水的进了薛绍的书房。   “薛公子急唤我来,有何要事?”   来人,监察御史魏元忠!   “魏兄来得好快,辛苦你了!”薛绍忙道,“请先更衣,稍坐片刻!”   魏元忠没有多问,仆人带他更衣去了。   不过片刻之后,另有一辆驴车蹒跚而来,驴车上爬下来一个富态的大胖子,同样是火急火燎的跑进了薛绍的书房里,迎头就拜倒下来。   “小人来迟,公子恕罪!”   来人,皇宫内侍省内偈监宦官,朱八戒。   “你这呆憨,当真活腻了!”薛绍怒喝。   朱八戒吓得魂不附体浑身筛糠,“公子饶命,小人不知……何事冒犯了公子?”   “我先问你,你来我这里,太平公主知不知道?”薛绍沉声问道。   “公子密召,小人未敢惊动任何人,只是悄悄驾了驴车出了宫来!”朱八戒惶恐不安地答道。   “那你便可以起来回话了!”薛绍的声音里依旧透着凌厉。   “小人不敢!”   “起来!”   朱八戒慌忙爬起,脸都有点发白战战兢兢的垂手立于一旁。   薛绍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我先问你,虞红叶在宫里的生意,是怎么回事?”   朱八戒一听,当场就委屈又郁闷的哭丧起脸来,说道:“公子明鉴,小人也正为此事头疼不已!”   “如何?”   朱八戒连忙答道:“此前小人奉命出使并州间隙,宫里有人掐断了虞红叶的这桩生意。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非但是断了公子财路,也是断了小人财路呀!更为紧要的是,那分明就是在当众扇人耳刮子!小人皮粗肉糙的不要紧,公子天簧贵胄……”   “少说废话,赶紧要的说!”薛绍有点不耐烦。   以往,薛绍面对太平公主身边的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今日却怒意盎然甚至带着几分杀气,这让朱八戒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他连忙简单结说就一句话——   “一切都是中书舍人武攸宁的背后指使!……小人,胳膊扭不过大腿!”   “又是他!”薛绍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吁出。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0361章 瑶池玉林   两日后,晴。   薛绍穿了一身华贵之极的丝缎绵衣,头戴金蝉附梁进贤冠,骑的是那一匹有价无市的汗血宝马,就连手中的马鞭也是金丝编作而成,奢贵无比。光是这一身行头,可能就是长安普通中产之家不吃不喝一辈子也难以积攒的财富数字。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做出这副鲜衣怒马的纨绔装扮了。今日薛绍刻意做出这副打扮,身后还带了十个同样衣饰华贵仪表非凡的仆从。别说是薛绍本人,就是他身后的任何一名仆从在长安招摇过市,都足以引来路人的纷纷侧目和大姑娘的春心荡漾。   在大唐帝国的皇帝御前晃荡的贴身近卫,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奇怪。   薛绍带着卢思义与唐真、潘奕等十名左奉宸卫的亲随,另有吴铭、月奴和虞红叶一行人,大清早离开长安直往蓝田县。   蓝田郊野,凉气习习。田野中尽是秋收后的残存景象,不时可以看到农户人驱赶着耕牛悠然的走过,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恬淡神情。   可是当这些农户们看到薛绍一行人时,却下意识的有些大气也不敢喘,纷纷绕道而行了。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薛绍这一行人非富即贵来历非凡。而且薛绍等人是精锐的军人,身上隐隐有一股不怒而威的煞气,这让普通的泥腿百姓感觉很不自在。   “吴铭,月奴。”薛绍骑在马上唤道。   “在。”父女俩上前应诺。   薛绍道:“你二人带虞红叶去县衙告状。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在那里坚持一个时辰便会有人前来收拾残局。切忌,不可莽撞不可动手伤人,以免授人以柄落入被动。”   “是!”父女俩郑重应诺。   薛绍转头对虞红叶微然一笑,“虞姑娘,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你只管依计行事,他二人必能保你安全无虞。”   “好。”虞红叶点头,虽然心中略有一点忐忑不安,但她对眼前这个笑容如春风一般温暖的男人有着毫不保留的信任。   虞红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且坚定的笑容,“公子也请多多小心!”   “我们是来风流快活的,料也无妨。”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再说了,蓝田县这里,还没有值得让我小心的人物存在!”   “风流快活”四个字让虞红叶的脸上微微一红,想再多说两句,但看到薛绍身后那一班儿亲随都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她便箴言了。   “公子,红叶告辞!”   三人拍马而去。   薛绍仰头看着眼前这片熟悉的土地,深呼吸一口,说道:“兄弟们,今日我们是来寻欢作乐的。稍后到了那里,只须记得我们是来花钱享受的大爷。但有半分不如意的只管雷霆大作,不必给他们留半分颜面。但有死伤,我来负责!”   “好!”卢思义等人欢快的应诺,个个摩拳擦掌。   薛绍点点头,又冷笑一声,“务必让那班乡野土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权贵!”   鲜衣怒马轻蹄卷尘,薛绍一行人在无数乡民百姓惊诧的围观之下,停在了薛绍的昔日故居之前。   这里果然大变了样。   非但是整座宅子完全翻修了,连地界都增大了一倍不止。高大的门庭,金碧辉煌。丈许高的大围墙和朱漆大门,把院里院外隔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门口有八个彪悍的精壮男子把守,一看就是身手不弱的练家子。   薛绍等人到了宅前都没有下马,只是静静的观望四周的环境,打量那八个人,直把他们个个盯得脊背发麻。   这些门子眼光从来不弱,更何况薛绍等人的行头实在太过华丽,都华丽得快要刺瞎他们的眼睛了。再加上薛绍等人这副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与临泰山之崩而不惊的静气,越发让这些门子们感觉浑身的不自在。   “这是哪来的一拨儿神仙中人?”   以往但凡见了生人路过就开始大叫哄赶的门子们,开始交头结耳窃窃私语。   “瑶池玉林。”薛绍轻吟门篇上的几个大字,冷笑一声将马鞭朝那几个门子一指,“似尔等这般待客,也配称瑶池玉林?”   薛绍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八个门子无一例外的浑身轻轻一颤如同遭了醍醐灌顶,当下就有一人快步跑上前来在薛绍马前抱拳深深一揖,小心翼翼地说道:“尊驾何来,可有谏贴?”   “何为谏贴?”薛绍用鼻子看着这个低三下四的门子,不耐烦的道。   门子小心地答道:“尊驾有所不知,敝店从来只是接待熟客,或是主人家的好友用谏贴请来的客人。若非熟客又无谏贴,便不得入内……”   “啪!”   薛绍冷不丁的一马鞭子就抽在了那门子的脑门上。   门子猛然一弹后退一步,捂着额头上被抽出的红鞭子印惊怒的瞪着薛绍,但是不敢吭声。他后面七个人马上气势汹汹的大步跑了上来。   薛绍身后的人却是一个都没动,仍像当初那样静岿如山。   “可惜了,这鞭子已然沾惹了俗气!”薛绍呵呵一笑,“罢了,赏给你们。”   言罢,他随手将那根金丝马鞭朝旁边一扔,当场就有三个门子一拥而上争抢起来,全然忘记了正有麻烦临头,同伙被打。谁叫这小小的一根马鞭,或许就是他们给人辛苦卖命大半年也买不起的物件!   余下五人疑惑又惊恐看着薛绍,不敢言语不敢动弹,完全呆若木鸡。   “我这鞭子,值得一份谏贴么?”薛绍冷笑一声。   话音刚落,八个人齐刷刷的朝旁边一闪让出一条道来,“公子,快请!”   “上来牵马!”薛绍手指那个挨了鞭子的门子。   “是……”门子不敢多言,忍气吞声的上前来牵住了薛绍的马缰。他的手刚刚碰到马脖子沾上了一些汗水,当场眼睛瞪圆——红褐色的汗渍!   “汗血宝马!”门子惊诧的脱口而出。   “怎么,没见过?”薛绍淡然道。   那门子惶恐惊喜的连连摇头,“小人只在传说中听闻过!”   “连汗血宝马都没见过,也敢号称瑶池玉林?”薛绍哈哈一笑,“看来,我是来错地方了!”   门子顿时大惊,若是赶走了这样的豪客或是得罪了哪路权贵,岂是他耽担得起的?于是他连忙道:“尊客别误会,小人一介鲁莽见识浅薄,可是瑶池玉林的确是内有乾坤,保证能让尊客留连忘返!”   “是么……”薛绍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那我拭目以待!”   厚重的朱漆大门打开,入眼看到一条蜿蜒曲折、“仙气”氤氲的白玉石道。薛绍细看之下方才明了,原来石道两旁有输送热水汽雾的暗道,把这里装点得像是仙境一般。就在石道的两旁,隐约可见许多衣衫薄透体态婀娜的漂亮女子在旁若无人的翩然起舞或是抚琴弄筝,更有许多玉石雕彻的假山流水与瓜果装饰。   的确是别有洞天。   薛绍身后的十名亲随都下了马来,将马匹交给门子料理。薛绍进了门仍是骑在马上半点下马步行的意思也没有,那个牵马的门子刚刚吃了大亏哪里还敢哆嗦,只是默默的牵马前行,引着薛绍走在一片“云霞”与“仙子”之间。   石道曲曲折折的,还挺长。   看得出来,那些“仙子”经历过严格的训练,时时都在努力的装出一副不识人间烟火的清高之态,视过往男子皆如庸俗凡夫。薛绍心想这里的主人倒是会做生意,能到这里来消费的权贵身边绝对不缺女人,对男人来说越容易得到的女人越是寡味。这种刻意营造的“遥不可及”的神秘味道,的确更能勾起男人来此寻欢的欲望。   但是薛绍骑着这样一匹世间罕见的汗血宝马在此招摇而过,那些仙子们就再也装不下去了。渐渐的,穿梭在薛绍身边的“仙子”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有人意图明确的对薛绍暗送秋波,甚至有意松解罗衫坦胸露乳的对薛绍发出“邀请”。   薛绍始终是一副云淡风清不以为然的神情,仿佛眼前这些美景美人完全勾不起他的任何兴趣,对那些仙子的卖弄与勾引更是无动于衷。   这还真不是装的,这些所谓的仙子在一般男客看来或许是比较销魂。但在薛绍眼里,从太平公主身边的舞伎当中任挑一个出来,也足以在此鹤立鸡群让她们通通颜面无光。   “就这副光景,也配叫瑶池玉林?”薛绍当场就笑了,毫不掩饰他的鄙视与嘲弄,“依本公子看来,改名叫农庄鸡舍还差不多!”   这话一说出来他身后的十名亲随一同哈哈大笑,那些拼命卖弄风情的仙子们无不羞惭万分,纷纷灰溜溜的闪到一旁躲了起来。   牵马的门子直抹脑门来擦冷汗,心中惊道:这不会是来了哪位皇子皇孙吧?怎的上头事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薛绍居高临下的瞟了他一眼,不由得笑了,说道:“在此逛玩一日,花费如何?”   门子连忙答道:“回尊客话,瑶池玉林不收铜钱不收绢帛。”   “那收什么?”薛绍随意问道。   “只需来客的姓名或是官印留个签押。”门子答道。   薛绍眉头一拧,懂了。瑶池玉林这里的确不是一般的消费场所,能进来玩的估计多半都是官场上的人,玩够了以后大笔一挥来个“签单”即可。至于将来怎么结账,主动权可就落在店东的手上了。   思及此处,薛绍呵呵一笑说道:“那我倒是想知道,本公子带十名亲随在此玩乐三天三夜,需得几品官员的官印签押?”   “这……”门子犹豫不决,不敢乱说。   薛绍笑道:“七品京官,够么?”   “够、够!绝对够!”门子点头如捣蒜,心说总算弄清此人来路,原来是个七品京官!——难怪比蓝田县令的官架子都大多了!   “那好办了。你——”薛绍随手一指身后的卢思义,“稍后,就用你的官印来签单!”   “是!”卢思义抱拳应诺。   门子双眼一瞪,差点吐血晕倒。   一个亲随?七品京官?   开什么玩笑!! 第0362章 后果严重   虞红叶与月奴、吴铭以及两名管马的仆从等六七人到了蓝田县衙大门前,停住。   生不入公门,死不下地狱,对于许多普通的老百姓来说,官府这种地方是一个令人谈虎色变的禁忌之地。虞红叶虽然向有胆识,但毕竟只是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商女,此前还被蓝田县衙关押虐待过,因此到了这里难免有些心中惶惶。   “别怕!只管击鼓鸣冤!”月奴在一旁怂恿,还把击鼓的槌子递到了虞红叶的手上。   虞红叶狠下心来咬咬牙,刚刚扬起鼓槌将要砸下去,冷不丁的里面传来一个粗暴的声音,“怎的又是你这刁妇!”   虞红叶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的就退后了一步。众人转眼一看,衙门内走出来一队儿衙差,为首一人牛高马大正指着虞红叶在大骂。   月奴一步抢上前来挡在虞红叶的身前,“你骂谁刁妇?!”   那大汉见到月奴不禁一怔,马上脸色就变了。   月奴却是当场就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跑到薛绍的府上应聘武师,然后被月奴一脚踹断了手臂赶出府门的那个男子。   “月奴……姑娘!”大汉自然知道月奴的底细,更加害怕她的那一身功夫,因此脸色很是难看嘴里也在哆嗦,十分尴尬。   “月奴是你叫的吗?”月奴喝道,“本姑娘姓安!”   “是是,安姑娘!”大汉立马蔫了下去,生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道,“你老人家不是乔居长安了么,今日怎的跑到我们这个荒郊野外的小衙门来了?”   “这是你该问的吗?”月奴很是不屑的一挥手,“你只是个受雇于衙门的差役,乖乖的在这里站哨便是了!”   “呃……好吧!”大汉不敢多言,连忙招呼身边的七八个大小衙役在衙门前一字排开站成了哨,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   虞红叶欢欣鼓舞暗暗一笑,月奴悄悄的给她扮了一个鬼脸,“去擂鼓!”   “嘭嘭嘭——”   衙门前的大鼓被敲响了。   如今的大唐官场,虽然不乏肖小作乱和贪赃柱法,但是政治整体上还是比较清明的,很少有地方上的父母官会公然怠慢公职,否则一状告到御史台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虞红叶几鼓敲打下来,县内马上有人出来接状问案。只不过来的不是县令本人,而是县令的副手县衙主薄。   主薄姓王,高高瘦瘦少言寡言。他见了虞红叶心里就已然明白了七八分,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姑娘所告何人?”   “瑶池玉林的东家,郑昆仑。”   “所告何罪?”   虞红叶义正辞严道:“强夺宅田、掠人财物、殴伤良民、贿赂官府!——主薄请看,有状纸在此!”   王主薄枯瘦的脸皮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的接过了状纸看了一眼,虽然极力掩饰脸色仍是变了。   如今的蓝田县,谁不知道瑶池玉林的东家郑昆仑是本县明府君郑县令的胞弟。虞红叶明知如此还敢跑到蓝田县衙来状告郑昆仑,分明就是把矛头指向了郑县令本人!   这事,闹大了!   “虞姑娘,此案本官接下了。你不如且回,待本官按律查证之后,再宣你登堂问案,当面对质。”王主薄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不行!此案必须马上开审!”虞红叶态度坚定的一口回绝。   “放肆!”王主薄正色大声道,“衙门办事自有衙门的规矩和章程,岂容你来作主!”   大唐的县衙都是建在县城的热闹繁华地,两人当街一吵,马上引来许多的路人百姓围观。对于小小的蓝田县来说,那一日薛府旧宅被一把火烧成白地,已是爆炸性新闻。其中不乏有人知道内情,因此蓝田县的百姓对此案早就十分关注了。现在虞红叶跑到蓝田县衙一闹,消息很快就在小小的蓝田县里接传开来。   很快,更多的人蜂拥而来。   王主薄眼见情况不妙,大喝一声,“来人,将她轰走!”   那些衙役正要应诺动身,月奴一步踏上前来,“谁敢?!”   当下,一群五大三粗的衙役爷们儿没有一个敢动,纷纷抓耳挠腮左顾右盼,骑虎难下尴尬无比。   王主薄一看这情况心里就大吃了一惊,细下一打量月奴,仿佛眼熟!   “敢问姑娘,高姓大名?”他心翼翼的问道。   “姓王的,三年前你刚到蓝田还只是个从九品的县衙管书记的时候,可是三天两头往我家公子府上奔走。为见公子一面,你甚至不惜认了公子的爱姬做姨娘,见了本姑娘也是作揖作到头撞膝盖!”月奴可没打算给他留什么颜面,沉声道,“怎的,今日做了县里主薄,就变得健忘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原、原来是蓝田公子的……”王主薄顿时满头大汗窘恼不已,抱拳就拜,“快请、快请衙门内高坐奉茶!”   “不识抬举!”月奴闷哼一声,拉起虞红叶就往衙门里走。   吴铭始终一言未发只是静静的站在二女身后,此时一同走了进去。   王主薄顾不在场人多,挥袖就抹额上冷汗。转眼一看那群呆若木鸡的衙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骂,“你们这些蠢汉,为何不早早将他们迎进衙门里来,却要摆到大街上招摇?”   众衙役有苦难言。   王主薄咬了咬牙,叫了一名心腹到近前,咬耳道:“速去通知明府君,就说蓝田公子薛绍派人到县衙寻晦气的来了。下官招架不住,还请明府君亲自前来定夺!”   “是!”衙差应了诺,马上又是一愣,“王主薄,明府君何在?”   “废话,当然是在瑶池玉林!!”   ……   此时的薛绍,正逍遥自在。   美食满桌丝竹在耳,庭间有十余名性感妖娆的女子翩然起舞。薛绍躺在蜀锦软榻之上,身边有四名姿色出众的二八妙龄女子伺候,或轻轻捶腿或微微打扇,偶尔剥送一两颗时鲜的葡萄用朱唇喂上,薛绍全叫立在身后的那些兄弟张嘴来吃。   这些女子经过严格训练伺候的大官豪客也不少了,从来都是应府自如。但是今日她们个个都是满心惶惶笑容僵硬,因为薛绍实在是太挑剔、太不好伺候了。再加上站在他身后的这十个男子,个个都像一把出鞘的刀插在那里,冰冷生硬杀气溢溢,哪里是这些花柳繁华地的风尘女子招架得住的?   再看薛绍的神情,虽然坐卧花丛中,却半点不像是来风流快活寻开心的主,他非但没有和哪个姑娘调情,甚至满桌的美酒美食都半点未沾。进了这里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他已经换了四拨乐工、五拨舞伎仍是不满意。   这样的主,没人能伺候好。   这时,堂中有名舞伎一不小心失足摔倒。   薛绍拍案而起,“滚!”   众舞伎纷纷道罪鱼贯退下。   “你们也滚!”薛绍指着身边的四名女子。   四女子花容失色,慌忙退下。   “再换!”薛绍再度拍案大喝,“如若仍有不妥,本公子一把火烧了你这农庄鸡舍!”   珠帘后的乐工全都狼狈而逃。   这一回,没有马上换上新的一拨儿乐工舞伎,而是冷清了片刻。   薛绍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如此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故意找茬儿,该是到了对方头面人物出场的时候了。之所以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对方肯定是调查自己的底细去了。   无妨,让他们查。查得越清楚,才越好!   片刻之后。   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福态男子走了进来,远远的就对薛绍作揖打拱如同一名低下的仆人,嘴里道:“公子恕罪,小人伺候来迟、伺候来迟!”   “你是何人?”薛绍足够的趾高气扬。   “小人便是小店的店东,郑二。”福态男子答道。   薛绍呵呵一笑,“你是不是还有个大名,叫郑昆仑?”   “呵……呵呵!”郑昆仑笑得很不自然,脸上的肥肉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的在发抖,弯着腰拱着手说道,“那只是无趣之人送的一个诨号,诨号而已!”   薛绍心里很明白,郑昆仑对自己的底细和来意已是知之甚详,只是不会主动挑破而已。   于是薛绍也不说破,只道:“久闻蓝田县新开了一家瑶池玉林,号称能令全天下的风流之士都会流连忘返。怎的本公子今日来了,却是喝的酸酒、看的丑女,连奏曲子的乐器都是破烂不堪?莫非,郑东家是瞧不起本公子?”   “不不!小店绝无此意!”郑昆仑连忙点头哈腰的赔罪道,“其实小店最漂亮的女子和最好的乐工都已经请来伺候公子了。兴许,只是公子眼界太高呢?”   “我眼界太高?”薛绍勃然变色一掌拍到了餐几上,“本公子还从未见过似你这般店大欺客的!”   “公子息怒!”郑昆仑倒是没有特别慌乱,抱了一拳说道,“小人的确是实话实说了。只是不知公子来意如此,还请明示?”   薛绍一听,得了,你主动问请,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   “我的来意,倒也简单。”薛绍施施然的坐了下来,慢条斯礼的道,“本公子独爱观赏熊熊烈火,恰巧今日兴趣大盛。我听说这是你郑昆仑的专长,不如你就把这瑶池玉林一把火烧了,逗我一个开怀?”   郑昆仑一听这话顿时收敛了笑容并慢慢的站直了身体,脸色也垮了下来。   “公子,小人若是做不到呢?”   薛绍呵呵一笑,“你若不逗我开怀,我便会很生气。我若生气,后果就会十分严重!” 第0363章 猴子请来的救兵   薛绍话音刚落,郑昆仑的脸色就如同是夏日的天气顿时变得乌云密布阴沉下来。   薛绍仍是笑吟吟的,手里把玩着一个产自越窑的白瓷酒杯,云淡风清好整以暇的斜眼瞟着郑昆仑。   郑昆仑的心里早就受够了,但此刻仍在极力压抑没有发作。他退后了两步拱手弯腰对薛绍一拜,“如此,小人告退了。”   “告退可以。”薛绍慢条斯礼的道,“再想见我,可就难了。”   郑昆仑刚要迈开脚步,听到这句生生的定住就像脚底生了根一样。   “公子……言下何意?”郑昆仑眯着眼睛,小心翼翼的问。   “肯定会有那一刻,你想跪着爬着来求我。”薛绍仍是笑眯眯的,轻轻的将酒杯放到了桌上。   酒杯落桌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却像是一记惊雷落在了郑昆仑的心里,让他禁不住浑身一震。   开门做生意,往来又多权贵,郑昆仑什么样的人都接触和见识过了。不管是性烈如火的江湖豪客还是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的累世高官,郑昆仑都能游刃有余的伺候或者是对付他们。归根到底,那些人都是来这里寻欢作乐买快活的。   但是眼前这个刺头不同,他摆明就是来寻衅的……郑昆仑咬了咬牙,也就狠了狠心。   他一转身,一抚袖,朝外走去。   薛绍放声哈哈的大笑。   就在这时,门口蜂拥而入二十几条精壮的汉子,手中或持刀剑或执弓弩,齐刷刷将薛绍等人包围了起来。   薛绍仍是云淡风清不动声色,漠然的扫视了一眼这些打手,心想,当初打砸薛家故居伤了虞红叶等人的,应该就是这些江湖匪类了。   挺立于薛绍身后的十名千牛亲,全都纹丝不动。但是个个屏息凝神,就等薛绍一声令下。   郑昆仑退到门口双手拱起朝外一拜,“薛公子,小人失礼,就请送客。”   “我还没有尽兴,不想走。”薛绍慵懒的躺在榻上,将脚一伸挺得笔直睡得更舒服了一些,摊了摊手道,“这是你们农庄鸡舍的武曲新舞吗?倒也有趣。赶紧让他们给本公子舞上一曲!”   “岂有此理!”   打手们可就没有郑昆仑那样的城府了,当下有人气极败坏的大骂起来。   郑昆仑哈哈大笑,双手各自拉住一扇门大声道:“那就有请公子,慢慢享受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拉拽大门缓缓关闭。   薛绍双眼一眯瞪向门口,正与郑昆仑四目相瞪,有如各自发出了两柄飞刀杀向对方。   二十多名打手大声怒吼,已经刀剑并举的向薛绍扑了过来。那些手持弓弩的射手倒是没有放箭,只是威摄。   眼看一刀即将临头,薛绍仍是没有下令,身后的千牛亲随仍是纹丝未动。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慵懒躺着的薛绍如同一匹扑食猎豹猛然蹿起,肘顶掌落,迎头砍下的那柄刀子就落在了他的手中,对方那名打手的手腕发出一声“咔嚓”脆响,当场就耷拉了下来只剩一层皮连着。   几乎是在同时,一声“呼”的风响,薛绍刚刚夺下的那柄刀子如同一道闪电射向了门口,咣浪一声钉在了门框上,距离郑昆仑的额头不过两寸之遥!   郑昆仑条件反射的一声哇呜怪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动手!”   话音刚落,十名千牛备身动手了。   薛绍如同闲逛花园一样,在混乱厮打的人群中漫步走过,时不时出上一拳一脚挡开袭击他的人,径直朝瘫坐于地、面如白纸的郑昆仑走去。   郑昆仑仰头看着迎面走来的薛绍,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地狱来的勾魂夜叉,吓得哇哇怪叫,连滚带爬的仓皇逃走了。   薛绍也没去追,扯了一把椅子过来就坐在大门口,撂起了二郎腿,扳着手指在计数。   数到二十六时,房间里安静了。十名备身亲随又齐刷刷的站回了原地,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动过一样。   郑昆仑叫来的二十六个打手也同样是整齐划一的躺在地上,每个人都在发出凄惨的哀号。   备身亲随们下手很有分寸,这些打手都不会死,但残废是肯定的——最先动手的薛绍,已经亲自做过演示了!   此时,郑昆仑才不过是跑出去了二三十步远。   薛绍走到门口,对着郑昆仑的背影长声大喝——   “换——人!!”   就如虎啸山岗,整个瑶池玉林都被惊动了。   瑶池玉林的雅间设计得比较独特,基本都是一栋一栋分离开来的房舍。这样,每个贵客来了都有一个相对独立与封闭的地方可以寻欢作乐,避免被同僚或是熟人撞见。   这显然是专程为了那些不想抛头露面的达官显贵们精心设计的。   薛绍故意吼上这一声,就是想要惊动一下在这里花天酒地的达官显贵们。动静越大就越好,最好是能吓出一两个五品以上的京官大腕儿来。   细下一观察,薛绍确实发觉或远或近的几栋宅子里,有不少人在透过窗棱窥视于他。薛绍非但没有回避,反而走出了宅子来站在空阔的地方昂然而立。   薛绍用意明确,他就是要让这些藏头露尾的官员们知道,就算有这些人给瑶池玉林撑起保护伞,今天这场子——也砸定了!   很快,从好几栋的宅子后院开出了马车,好几个来此风流快活的官员们落荒而逃。   或许他们会在一些职权之内给瑶池玉林办些小事、行些方便,但是要为了瑶池玉林和薛绍翻脸,在当官的人看来未免太不值当。   这样的利益的联盟从来就没有信任与感情可言,临阵脱逃,是他们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最明智举动。   左右亲随搬了一张大椅出来,薛绍大马金刀的坐了上去。   越来越多的马车仓皇驶出瑶池玉林,茫茫然如丧家之犬。同时,那些销魂起舞的仙子们惊慌的散了开去,就连伺候走动的杂厮仆役也都躲了起来。   方才还如仙境一般活色生香的瑶池玉林,很快变得一片死气沉沉,如同无人鬼域。   那二十六个打手仍是窝在房里哭儿喊娘的叫疼,薛绍索性让他们全都爬出来,一条线的跪在了自己身前,让他们大声哀求。   谁认罪的声音大,谁求饶的好听,就让谁滚蛋。   马上,这些打手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开始认罪求饶,甚至把八岁时偷看邻居洗澡的事儿都供了出来,还有一些人更加无耻的把自己的祖宗都搭上了,说是祖上未有积德才会有自己不行正道。   二十多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磕头求饶,也可称得上是一番壮观奇景了。   薛绍像是欣赏歌舞一样,慢条斯礼的喝着小酒,欣赏这些人表演。   “不错,不错。可比那些二流舞伎和业余乐工的表演,精彩多了!”薛绍随手朝人群中一指,“你表现不错,滚吧!”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那人磕头作揖连滚带爬的跑了。   亲随们哈哈的大笑,打手们则是叫得更欢了。   这时,稍远处走来三个人。薛绍扭头一看,郑昆仑在三个人当中,但是走在最后。中间的那个男子与郑昆仑略有几分神似,估计应该是他的哥哥,新任蓝田县令。另一个则是排头走在最前,四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大体态微福,有那么一点不怒而威的昂扬派头。   薛绍不禁呵呵一笑,“那就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旁边的人都满头雾水,什么意思?   这时薛绍身后的唐真上前一步,弯下腰来小声在薛绍耳边道:“将军,排头那个是左金吾卫将军,丘神勣。”   丘神勣?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此人在历史上也算是一个有点名气的酷吏,算是武则天的忠实打手。他干过的最著名的一件事情,就是逼死了流放在外的废太子李贤。   毫无疑问,丘神勣和武家的子侄是“死党”。现在他是左金吾卫将军,而武懿宗则是左金吾卫中郎将。   算起来,丘神勣是武懿宗的顶头上司。论品级,三品将军丘神勣在军方也算是一个人物。但是他的职权范围只是负责京城的治安与戒严。和裴行俭、程务挺这样的野战军王牌将帅比起来,他就像是一个打杂的“城管队长”。   薛绍心里一记冷笑,城管而已,也敢冒充猴子的救兵?   丘神勣等三人大步而来,薛绍仍是孰视无睹的坐在大椅上,逍遥自在的欣赏那些打手们在表演。   丘神勣等三人走到了近前,郑昆仑不敢上前停在了十步开外,丘神勣和另一名男子走到了薛绍身前。   薛绍抬了抬眼睑斜瞟了丘神勣一眼就挪开了眼神,笑眯眯的看着那群打手。   “卖力一点。否则,跪到明天也走不了。”薛绍旁若无人的道。   那群打手发疯似的叫嚷起来。   丘神勣深吸了一口气明显是在强力按捺情绪,他上前一步对薛绍拱手一拜,“下官丘神勣,见过薛公子。”   “下官?”薛绍眨了眨眼睛,“那是多大的官?”   丘神勣本以为薛绍会起身来还他一礼,没想到是得到了这样一句答复,差点就被一口呛死。   “下官不才,忝居左金吾卫将军一职。”   “那可是三品大员啊!”薛绍惊诧的道。   “算是。”丘神勣昂了昂头,一副优越感满满的样子。   薛绍再度眨了眨眼睛,“还有事吗?”   “啊?”丘神勣一怔,明显是没回过神来。   “没事就挪一挪,别挡着我看戏了。”薛绍摆了摆手,又再度笑嘻嘻的道,“大声一点,我听不到!”   打手们欲哭无泪,呼天呛地的叫得更大声了。   丘神勣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如此藐视于我,真正是岂有此理!!   “薛绍,你不要太过份了!!”一声暴喝,丘神勣的怒火爆发了出来。   薛绍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到了丘神勣的面前。   丘神勣牛高马大,足比薛绍高了半头。   薛绍背剪头手,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着丘神勣,一字一顿的道——   “你再敢无礼,我就一刀削去我们之间,这一段身高的差距!” 第0364章 不计后果   丘神勣瞪圆了一对牛眼死盯着薛绍,屏着呼吸,把脸都憋得涨到紫红。   但他居然没有发作。   薛绍仍是面带微笑的看着他,还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丘将军,我相信你不傻。”   “呼……”   丘神勣长长的吐出一口闷气,拱手对薛绍一拜,“公子恕罪,适才是我失礼冒犯了!”   近旁的郑氏兄弟都吃了一惊,丘神勣怎会如此低声下气?   “还有事吗?”薛绍仍是那一句。   “有。”丘神勣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薛公子与郑家兄弟之间的误会,下官略知一二。下官不才,愿意居中做个和事佬儿。不知薛公子意下如何?”   薛绍“嗬嗬”一笑,“和事佬?”   “对!”   “那你早干什么去了?”薛绍冷笑一声坐了回去,“当初郑昆仑抢我田宅、伤我家仆的时候,你在何处?”   “……”丘神勣被狠狠的噎了一口,仍是没有发怒,只道,“当时下官奉命离京,在外公干。公子明鉴,如果当时下官身在京都,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薛绍一听这话未置可否只是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那你说,想让我们如何和解?”   “那依公子之意呢?”丘神勣好不容易看到了薛绍松了一点口,连忙打蛇上棍。   “依我之意?”薛绍一击掌,“一把火将这里烧作平地,然后将他们通通宰了!”   “!!”丘神勣等三人全都大吃了一惊。   “公子切勿如此意气用事。”丘神勣连忙劝道,“郑家兄弟有眼不识泰山,确实冒犯了公子。可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我凭什么要退一步?”薛绍冷笑道,“他们都敢一把火烧了朝廷赏赐给我们薛氏的故居,这与挖我祖坟有何异哉?此外,他们还伤我仆从无数。常言道打狗尚且欺主,何况是人?”   一通话说得丘神勣等三人哑口无言。   郑县令连忙给他弟弟郑昆仑递眼色。郑昆仑倒也聪明,连忙上前几步扑通跪倒在薛绍面前拼命磕头,“公子恕罪!一切全是小人吃多猪油昧了良心,狗眼不识人高,冒犯了公子尊颜!公子但有气愤只管朝小人发落便是,小人全都认了!”   薛绍呵呵一笑,“郑昆仑,我早就说过你会有那么一刻,跪在我的面前求饶的。但你不听!非但不听,你还放狗咬我——现在,你就是把头都磕破,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了——滚!!”   郑昆仑吓得浑身一抖,连滚带爬的退了下去。   丘神勣长吸了一口闷气,“薛公子,依下官看来,事情还是不要闹大的好。在蓝田县里将它处理了,则是上佳。若是闹到了长安去……对公子而言,也非好事啊!”   “你在威胁我?”薛绍怒目一瞪。   “下官不敢。”丘神勣抱了一拳,说道,“郑昆仑狗眼看人低冒犯公子,确实有罪。但实际上,他也不过是在听从他的后台东家命令行事。”   “他还有长安的后台东家么?”薛绍漫不经心的明知故问,“是谁,说出来让我膜拜一番如何?”   “……”丘神勣犹豫一下,不知该不该说。   这时郑县令上前一步抱拳拜道:“薛公子,下官蓝田县令郑齐之。不知可否让下官说上两句?”   薛绍都没正眼去看他,“说。”   “此事,的确是误会。”郑齐之说道,“劣弟初来蓝田,对此处风土并不熟悉。当时有人让他收购一定数量的田亩,采买到适合的庄院来开设瑶池玉林。他选来选去,无意中只是发现公子名下的田亩的庄院最是适合。未加详察,他就经营起来了。劣弟确实做得不对,但他也确实无意冒犯公子。”   “无意冒犯?”薛绍冷笑一声,“我的老管家陈兴华在蓝田也算是个老熟人了,他曾经到县衙上报过,可是无人理会。后来他又上门理论,未及开言就被郑昆仑带人打到重伤。本公子曾经人称蓝田公子,我的故居在蓝田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变成了无意冒犯?莫非郑昆仑的眼睛和耳朵全都是废物摆设?——既如此,要了也是无用,该剜的剜、该割的割了吧!”   吓得郑昆仑怪叫一声,捂着耳朵就要跑。郑齐之怒瞪了一眼,郑昆仑方才死死站住,但浑身都在筛糠。   权贵们的手段,郑昆仑是见识过的。别说是剜一双眼睛割一对耳朵,真要将他们惹毛了,灭你满门都是没得商量——郑昆仑这下是真的害怕了!   “薛公子,你先消消火。”丘神勣又连忙站了出来做和事佬,劝道,“事已至此,就算是宰了郑昆仑也没什么益处。与其这样,还不如得一点实惠。公子以为如何?”   “实惠?”薛绍冷笑一声,“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实惠!”   三人一听薛绍松了口,顿时心中都在暗喜。   郑齐之连忙说道:“千错万错,全是我们兄弟犯下的过错。公子但有任何损失,我等愿意双倍奉还!”   “双倍奉还?”薛绍闷哼了一声,“那打死打伤的人如何计算?还有我的人在牢里受的苦,又该怎么算?”   “那不如,就请公子给出一个折算之法?”郑齐之说道。   “不用算了”薛绍老大耐烦的拍案而起,说道:“你兄弟二人现在就滚出蓝田县,什么都不许带,头也不许回。从此不要让我在两京之地看到你们。否则,后果自负!”   三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薛公子,下官好歹也是一任县令父母官。”郑齐之耐着性子说道,“怎能就此逃官而去?”   “你若不去,我自有办法让人押着你去!”薛绍淡然道,“到时候可能就不是你弃官离职,而是千里流放了!”   “……”郑齐之傻眼了。   郑昆仑比他哥哥要焦急多了,连忙道:“薛公子,事到如今我也不妨直言相告。小人在蓝田县经营的所有产业,全都是归属于中书舍人武攸宁的。小人名为东家,其实只是他的一个管家而已!你让小人舍弃瑶池玉林和诸多田产离开关内,小人不敢不从。怕只怕,消息传到了武舍人的耳朵里,不好听吧?”   话音刚落,郑昆仑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弄清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脸上就吃了两个大耳刮子。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扇得倒在了地上,门牙连着血水就都给吐了出来。   戎武出身的丘神勣都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再定睛一看,只见薛绍的亲随卢思义站在郑昆仑的面前,沉声道:“狗胆包天,竟敢威胁薛将军!”   “将军,杀了他!!”其余九名亲随齐声大喝,有如千军万马!   这下可就真的把丘神勣和郑齐之都给镇住了。倒不是他们怕了这眼前十人真的会的痛下杀手,只是他们从薛绍手下所表现出的气势上就可以看出,薛绍这次真是下了狠心想要报仇雪恨——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顾忌!   否则,薛绍就不会在听到了“武攸宁”的名字之后,非但没有害怕与顾忌,还变得格外的愤怒!   那也就意味着,薛绍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把后果给想好了,他根本就不怕得罪武攸宁!——这才是令丘神勣与郑齐之真正害怕的!   郑昆仑趴在地上,虽然疼,但是心里一片瓦凉,这一回是叫都不敢叫了,只是面如死灰惶恐无比的瞪着薛绍,如同见到了地狱判官一样。   “中书舍人,武攸宁?”薛绍一字一顿的念着这个名字,“好大的官威啊!”   丘神勣连忙上前一步,小声道:“薛公子,你即将与太平公主殿下成婚,而武舍人是天后娘娘的堂侄,目前正受器重。你与武舍人在长安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也还沾亲带故。又何必将事情做到如此之绝决呢?”   “我这人向来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薛绍淡然道。   “公子三思。”丘神勣劝道,“此乃小事,若将官司闹到了长安,公子面上也不好看。公子即将大婚,又刚刚北伐立功归来,若因此等小事蒙尘,未免太不划算。”   “我这人向来随兴。但凡认定了的事情,无论大小不计后果,必然死力办到!”薛绍完全不为所动。   丘神勣再度无语。他心里也清楚,今天这个和事佬多半是当不下去了。于是,他给郑齐之递了眼色,示意自己“爱莫能助”。   “既然薛公子如此不讲情面。看来,这和谈是难以再作商谈下去了。”郑齐之的态度强硬了起来。   薛绍呵呵一笑,“又要动武了吗?”   郑齐之冷笑一声,“薛公子一身武艺,麾下也是身手不凡。我等不敢动武。”   “那你还赖在这里作甚?”薛绍说道,“赶紧收拾包袱,滚吧!”   “哈哈!”郑齐之大笑起来,“下官滚与不滚,恐怕不全在薛公子说了算吧?”   “那当然。你可是朝廷命官。”薛绍也笑了,“你的任命与罢免,只有二圣与朝廷的章法能够说了算。”   “公子知道便好。”郑齐之的态度越加强硬,拱手一拜,“既如此,下官就不再奉陪了。告辞!”   说罢,郑齐之转身就走。丘神勣也跟上一起走了,郑昆仑则是连滚带爬的一路跟上。   薛绍不急不忙的坐了下来,“走吧,走吧!蓝田县衙那里,还有一桩好戏等着你去收场呢!” 第0365章 痛打恶狗   丘神勣与郑齐之等人扬长而去,瑶池玉林里的其他人全都像是森林里的小动物遇到了猛虎下山,只能藏在自己的洞穴里连对外窥视都不敢。   原来是来作客的薛绍等人,这下彻底被“冷落”了。   “将军,现在怎么办?”左右问道。   薛绍说道:“他们应该是急着跑到长安,去搬请武攸宁。但是,他们可能没那个机会了。”   众亲随们暗自一喜,潘奕心直口快的道:“将军,莫非你调动了军队包围蓝田县?”   “我若是脑子进水了,就会这样做。”薛绍真是有点哭笑不得,不轻不重的踢了他一脚,说道,“兄弟们都辛苦了,来一起喝一杯。稍候,我们一起去蓝田县衙看一出好戏!”   “是!”   半个时辰后,薛绍一行人大摇大摆的走出瑶池玉林。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壮着胆子上前来,小心翼翼的哀求薛绍等人留下“印签”。   薛绍众人全都哈哈的大笑。卢思义一把将那客家拎过来,掏出官印在他脸上印了一记,“可以了吗?”   “可、可以!”客家仓皇逃蹿。   薛绍翻身上马,“走,去县衙!”   此时,县衙内正在审理虞红叶状告郑昆仑一案,升堂问案的是王主薄。按律,有人告状须得执拿被告前来对质审问,可是王主薄一直在找着各种理由拖延时间,就是想给郑家兄弟多一些回旋时间。   虞红叶与月奴、吴铭等人也不着急,正好他们也需要一点时间。   县衙内外,前来围观听审此案的百姓很多。大家都在议论一件事情,究竟是以往蓝田县的招牌人物“蓝田公子”薛绍更加厉害,还是新来的郑家兄弟更能在蓝田站得住脚。   权贵之间的直接对话,在百姓们看来就像是欣赏一次龙虎斗。虽然不关他们什么事,可是每个人都是兴趣满满。   眼见王主薄迟迟没有将郑昆仑传唤到堂,县衙内外围观的百姓都有些不耐烦了,隐隐有人在说,王主薄也不过是拍得一手好马屁,凭借与郑县令的私交才一路提拔上来的。这案子估计是审无可审了,因为官官相护嘛!   高坐于公台之上的王主薄听到这些议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他的心里也在一个劲的盘算,这一场郑齐之与薛绍的较量,实际上是武攸宁与薛绍的较量。这两人都是京城的高官权贵,一个是风头正劲的驸马将军,另一个是颇受天后器重的武家堂侄……这二人究竟谁会赢到最后呢?我又该如何选择?   两难之际的王主薄既不敢公然背叛郑县令,又不敢冒犯了薛绍的心腹月奴等人,当真是骑虎骑下。   正在这时,堂外传来一声高呼,“明府君归县!”   人群马上散开了一条道儿,郑齐之带着几名亲随走了进来。王主薄顿时如蒙大赦连忙迎了上去,拜道:“明府君来得正好。眼下正有一棕极为棘手的案子,下官委决不下……”   一脚就把这烫手的山竽,扔给了郑齐之本人。   郑齐之何尝不知王主薄的用意,当下愠恼的剜了王主薄一眼,径直朝公堂上去出,亲自登堂问案了。   这使得围观的百姓们更加兴致勃勃。   郑齐之只是瞟了虞红叶一眼,然后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威厉面孔接过状纸一看,当下就一巴掌拍到了公案之下,大声喝道:“好你个刁妇,此前你曾犯事,本县念你初犯又有悔悟,这才从轻发落饶你一命。如今隔了不过三五时日,你便旧病复发又来告这刁状——来人,将此刁妇摁倒下来,痛打五十大板!”   “哗——”   现场一片哗然,百姓无不惊讶,哪有不问情由就要用刑的?如此判案岂是一个糊涂了得!   堂下衙役听了县君号令,马上就有动手。当下就有六个衙役上了前来,四个人要捉虞红叶,另两人抢起棍棒将要用刑。   虞红叶这下反倒是不怕了,她立于堂中愤怒的指着郑齐之,大声喝骂道:“乡邻们都听着!我状告郑昆仑贿赂权门鱼肉乡邻,那个权门就是县令郑齐之!蓝田县人人皆知你二人是同胞兄弟,时常暗相勾结欺压本地良民。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你们强取豪夺置下田宅无数,被你们打死打伤的乡民何以百计,被你们逼良为娼的良家女儿更是不计其数!你们仗着有京城高官撑腰,全然不把王法放在眼里,把蓝田县一境当作你二人的私有国度,滥施刑罚、欺压乡民、强掳女子、贪赃枉法!适才乡邻们也都看到了,他不及问案就要对我用刑,如此昏庸暴戾的糊涂官,有何颜面高坐这公堂之上!!”   虞红叶这一番义正辞严的叫骂刚刚落音,月奴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声赞叹,“说得好!!”   一石击起千层浪,堂外马上响起了百姓们的一片欢呼叫好之声。   “好!——这位姑娘说得极是!”   “郑氏兄弟当真就是我们蓝田县最大的一对祸害!”   郑齐之眼见情况不妙,当下拍案而起,“将他们轰出去,关闭县衙——速速将这刁妇按倒在地,给我狠狠的打!”   六名衙役早就准备听令动手,却冷不丁的被虞红叶突然爆发出来的那股气场给镇了一镇,因此有所迟疑。这时再要上前动手,却冷不丁的感觉眼前人影一晃然后六个人整齐的惊叫一声,手里的棒棍尽皆脱手。   适才安静立于堂外的吴铭突然出现在了虞红叶的身边,左右双手各拿了三根衙棍,砰当当的扔在了地上。   “何方狂徒,竟敢搅扰公堂冲撞官府?你可知这是死罪!”郑齐之既惊且怒的咆哮起来。   “我知道。”吴铭淡然的道,“但如果你不再是大唐的县令,那这里也就谈不上是什么公堂了。我只是路见不平救人一命,何罪之有?”   “胡说八道!本县明明白白的就是大唐朝廷正式任命的蓝田县令!”郑齐之惊讶的上下打量吴铭,很陌生的一个人,心里一阵惊恼的暗道:莫非这又是薛绍的人?   “很快你就不是了!”   这时堂外再度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百姓们吃了一惊再度让开一条道来,回头一看,一队青衣人马整齐的开进了县衙来。为首之人是个年轻的男子,但第一眼就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沉稳之感。   他手捧一份书箴骑在马上,环视了众人一眼,然后伸手一指县衙公堂之上,“来人,将蓝田县令郑齐之,与我拿下!”   众皆大惊失色——来者何人?开口就要拿下一县之令!   郑齐之一听当场傻了眼,急忙叫道:“你是何人?为何拿我?你何权力?”   “我乃御史台监察御史魏元忠,奉命专程前来彻查蓝田县贪脏腐墨一案!”魏元忠将手中的书笺朝前一递,“公文在此,你若不信,自己来看!!”   “啊!!”   郑齐之这下真是被吓坏了,他心中惊道万万没有想到薛绍下手如此之快,不等我把消息传递给长安的武攸宁知道,朝廷的御史就直接来查我了!   为官之人,有几个经得一个“查”字?更何况是郑齐之这样的官!   郑齐之浑身都抖了起来。他想起了薛绍说的那句话——“你若不去,我自有办法让人押着你去!到时候可能就不是你弃官离职,而是千里流放了!”   大惊大恐之下的郑齐之,心里反倒是的明白了——   现在御史已经要立案追查于他,就算武攸宁在长安想要出面做保,也是鞭长莫及远水不解近渴。魏元忠有备而来,各方面证据肯定非常的充足,加上虞红叶今日大造声势的告状使得蓝田县上下尽知此事。一旦魏元忠将此案查核清楚,武攸宁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抗法包庇同伙。   “先下手为强!原来……如此!”郑齐之的眼神都已变作一片茫然,浑身冷汗潺潺而下,将里外的衣服都湿透了。   “锁进大牢,待本官查问!”魏元忠将手一挥,一群御史人差哗啦啦的上前将郑齐之从公堂上拉了下来,三下五队二的就扒了他的官服并套上了铁锁。   王主薄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这时连忙上前来道:“魏御史要在本县查案,下官一定竭力配合!竭力配合!”   郑齐之恼羞成怒的一口浓痰就吐到了王主薄的脸上,“呸,小人!”   王主薄躲闪不及被吐了一脸,狼狈不堪的躲到一边擦拭去了。   这时,围观的百姓再度让开了一条道,从中间走进一个人来。   现场突然变得十分的安静,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漫步走进来的那个人。   “蓝田公子!”人群中突然有一名年轻女子发出了一声极不和谐的尖叫,“天哪,我见到蓝田公子了!”   人群马上又有些骚动了起来。薛绍身后的十名亲随马上左右开道护卫,让薛绍走了进来。   郑齐之已被上了枷锁,怒意盎然的瞪着步步走来的薛绍。   薛绍则是神色轻松面带微笑的一路走来,停在了郑齐之的面前。   “你……想干什么?”郑齐之自知大势已去,再度面对薛绍之时口气虽硬,但心中的怯惧之意终归是难以掩饰。   “没什么。”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就和这许多的乡邻一样,只是一名普通的围观群众。我们都想一同亲眼见证魏御史,为我们蓝田县的父老乡亲铲除祸害!”   “对,铲除祸害!!”   百姓们马上跟着大叫起来。“蓝田公子”的人气顿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薛绍,你别得意!”郑齐之咬牙切齿的道,“一定会有人救我的!”   “是吗?”薛绍呵呵直笑,说道,“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养的一条狗在外面咬了某个皇子皇孙。你会急巴巴的跑过去承认,这条狗是你养的吗?”   “你、你胡说!!”郑齐之当场双眼瞪大,眼睛都直了!   “我胡说?你心里非常清楚,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薛绍呵呵直笑,“常言说打狗欺主,我这回偏就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打死你这条恶狗,为民除害!我看有谁,敢出面认领你这条咬人恶狗!!” 第0366章 权力的意志   夜幕刚刚降临不久,喧腾热闹了一天的蓝田县总算渐渐安宁下来。   薛绍一行人投宿在醉仙楼,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昔日的薛绍故居,如今的瑶池玉林。   蓝田公子的驾临让店主人喜出望外、受宠若惊。用餐时,店主人叫人抬来一块残破的墙板,是那一日郑昆仑拆除薛绍故居时留下的,上面有一首墨迹残存的诗——“淡淡春风花落时,不堪愁望更相思。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   正是当初张窈窕离开薛府时,提笔留下的。店主人喜爱诗歌又怜惜张窈窕,暗中托人将这块墙板买来,奉若瑰珍的藏在店内。渐渐,已成“镇店之宝”。   可是薛绍看到这东西,心情却是别样的复杂。张窈窕香魂已逝,故居也被人拆了个干净。   时光荏苒,人事变迁。真的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会想起当初拥有的那一份可贵。   “郑昆仑,人呢?”薛绍问左右的亲随。   卢思义连忙上前答道:“郑齐之被下狱之后,郑昆仑想要潜逃出去。我们的兄弟早就候着他了,逮个正着将其拿下,已经交给了魏御史一同处置。”   薛绍点了点头,“此人,该杀!”   卢思义郑重一抱拳,“属下明白!”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推开窗户看着富丽堂皇宛如仙宫的瑶池玉林,心里就在琢磨,究竟是拆了它呢,还是拆了它呢?还是,拆了它呢?   月奴正在一旁给虞红叶受伤的手臂换药。二女嘀咕了两句,虞红叶上前来小声道:“公子,当初郑齐之的人在牢里找我逼要你的故居宅契我没有交出去,现在仍在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薛绍摇头苦笑,“于是你的手臂都被打到骨折了?”   虞红叶脸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傻。”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那一张纸片有何用处,犯得着为了它受那么大的苦吗?”   虞红叶苦笑了一声,说道:“对公子来说,一份宅契或许并不算什么。可是当时对我来说,那几乎就是我的命根了。如果我将它交了出去,非但是从此一无所有,也无颜再回来面对公子了。”   “那事实证明呢?就算你没有交出那份宅契,我的故居还不是一样被人强迁霸占,改建成了今日的模样?”薛绍说道,“有些规则在你看来如同金科玉律,但是对别人而言,或许只是一个玩笑。”   虞红叶连连眨动眼睛,若有所思的道:“平民与权贵之间的差距……原来真的这么大!”   “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以后你还会看到更大的差距。”薛绍摇头笑了一笑,“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权贵在掌管一切,就连标秉公正的律法,都在积极的维护权贵的利益。一个最简明的例子,权贵犯法有八议减刑。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骗人的鬼话。”   “我好像真的明白一点了……”虞红叶长吁了一口气。   薛绍点头微笑,说道:“你的生意,还是要做下去。以后,你会越来越多的和权贵打交道。如果不了解不熟悉这其中的规则与潜规则,你会无所事从处处碰壁。换句话说,这一次你在蓝田的遭遇虽然悲惨,但同时也是给你上了一课,让你真正了解到一些权贵世界的生存法规。这世上最能致富的绝对不是日日辛劳忙碌不堪的人,而是最能运用权贵法则、最会利用权力来为自己谋取富利的官商!”   “可是我……真的不大懂得如何与权贵们打交道。”虞红叶有点紧张,她仿佛听出了薛绍话里的一些意思——希望她继续经营瑶池玉林。   薛绍呵呵一笑,“我就是权贵。我们不是交往得还不错吗?”   虞红叶噗哧一笑脸都红了,低声道,“公子……与外人不同。”   “是吗?”薛绍微然一笑,抬手一指窗外的瑶池玉林,“我想拆了它,你作何感想?”   “啊?”虞红叶吃了一惊,不假思索的惊道,“花了那多钱才建起来的,拆了多可惜啊!”   薛绍一扭头看向虞红叶,笑道:“和权贵说话,要在脑子里多想几个来回再说出口。你这话可能会让我觉得,瑶池玉林比蓝田故居要好。”   “不,我不是那意思!”虞红叶大窘。   薛绍哈哈的大笑,“怎么样,你敢继续在此经营瑶池玉林吗?”   虞红叶的脸更红了,忙道:“瑶池玉林是声色之地,我不懂经营。”   “凡事不必亲历亲为,你能管好一两个懂得经营的人,就足够了。”薛绍说道,“其实平心而论,瑶池玉林的经营方式是非常独特的。虽然没有收取多少真金白银,可是这里专与权贵往来,赚的是人脉和消息,这是一笔巨大的、看不见的、用多少钱也换不来的财富。如果你能合理的运用这些人脉和消息,你将在商场甚至是官场上无往不利。这将比你辛苦一百倍赚来的钱,还要更多!”   “这……会不会犯法?”虞红叶有点惊讶和惶恐,低声道。   薛绍微微一笑,说道:“那你说,郑昆仑犯法了吗?”   “他当然犯法了!他是强夺了我的房宅!”虞红叶说道。   “你错了。”薛绍摆了摆手,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他冒犯了我,他就永远不会被因为强夺民宅而被追究。这是和权贵相处的另一个重要法则,你是对还是错,处决于权贵对你的看法如何。规则人由权贵制定也由权贵来掌握。他说你对,你就对;他说你错,你就错!”   “!!”虞红叶愕然的睁大了眼睛愣了半晌,终于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记住了。律法也好道德也罢,只是用来约束天底下大多数的平民百姓的。”薛绍说道,“很不幸,权贵属于大多数之外的另一批人。他们的世界有着别的生存规则,不要用世俗的眼光与心态,去看待和揣摩他们的行为与思想。很多时候,权力的意志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如果你不能改变,就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   “权力的意志……”虞红叶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吁出,“我感觉像是走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以往的很多想法都要被颠覆了。”   “塞翁失马,蔫知非祸。”薛绍笑道,“这一次的遭遇应该能让你明白许多的事情。其实早在与皇宫做生意的最初,我就想告诉你这事情的。可是无论我怎么言传身教,都抵不过你自己亲自经历一回。今后,你应该会懂得如何与权贵打道了。”   “我……会努力!”虞红叶说道。   “那瑶池玉林,你愿接手吗?”薛绍问道。   虞红叶咬了咬牙郑重一点头,“我先试上一试,两月之后再观后效,公子以为如何?”   “好。”薛绍点头微笑,“没有人生来就会,全在后天的学习。我对你有信心,一定能把瑶池玉林建成天下第一会所。”   “会所?”虞红叶惊讶了一声。   薛绍不禁一笑,说道:“风流而不下流、轻奢而不淫逸,来去全凭自愿尊重他人隐私,广纳高雅贤士绝不藏污纳垢——此谓,会所!”   “好,我明白了!”虞红叶暗暗有些激动起来,这好像比卖肥皂有趣多了!   “同时,你的生意不能停止。”薛绍说道,“开办瑶池玉林的一层重要意义就在于,更好的为你的生意服务,把你的生意做到更大更强。光凭我一个人为你的生意保驾护航左右支招,是远远不够的。这一次你也看到了,我外出不过半年而已,就敢有人对你下了黑手。”   “我明白了!”虞红叶再次点头,心里越发的激动,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努力。”薛绍微然一笑,“就从今天开始,我们合力经营的商业帝国,正式起航!”   ……   三天之后,魏元忠在蓝田县衙当众宣判郑昆仑为祸乡邻的诸多罪名,定为绞刑,押往长安投入天牢,待秋后处斩。与之一同被判处死刑的,还有一批他的打手与心腹。   原蓝田县令郑齐之贪赃枉法包庇亲族犯罪,判处免官流放两千里,即刻押回长安大牢,有待御史台复查执刑。   消息传出,蓝田乡野一片沸腾。   原来,此前以“财大气粗老好人”形象出现在蓝田县百姓面前的郑昆仑,在买下许多田产拉拢了诸多佃户之后就露出了本来面目,他巧设名目增加租赋,按事先约定减少的那一点田租非但没给佃户带来真正的实惠,反倒是极大的加重了他们的负担。非但如此,佃户家里若有漂亮的女儿或是妻子,无一例外的都没能逃脱郑昆仑的魔爪,全都被抓到了瑶池玉林里面沦落为娼。   薛绍从虞红叶那里拿来田宅地契公之于众并正式提起诉讼,请求律法裁定。魏元忠当众宣布郑昆仑强占薛绍故居改建为瑶池玉林,是为非法强占,判其物归原主。   薛绍拿回“故居”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放还那些被强迫为娼的平民女子。此举当然是让蓝田的百姓们感激不尽庆幸欢呼,瑶池玉林的大门前聚集了大批的百姓,专程要来感谢薛绍。   薛绍让虞红叶出面接待这些百姓,并对百姓们说,从此虞红叶受薛绍委托继续经营瑶池玉林。   这样一来,瑶池玉林就以合理又合法的方式给“漂白”了,并且摇身一变成了薛绍名下的产业。此前薛绍与虞红叶的“秘密合作”关系,也正式浮出水面,亮相于公众。   做完这些事情,薛绍轻吁了一口气。   该回长安,对付那只真正的幕后黑手了! 第0367章 凤临蓝田   次日,薛绍一行人在吃过早饭后准备出发,回往长安。   他们一行人刚刚从醉仙楼客栈里出来将要离开蓝田县的县城之时,城门附近突然传来一片喧嚣之声和黄钟大吕之乐。远远看去,两队羽林军骑兵的旗帜和衣甲分外鲜明,连马匹的步履都是一致的。前后内侍夹道左右宫娥打扇,中间护着一辆杏黄车盖的厌翟车,用两匹白马拉乘。   百姓全都分道两旁翘首以观,既震撼又惶恐。   蓝田县的人对这个阵势或许不太熟悉,但薛绍实在太了解了——二马厌翟车,这是嫡公主正式出行才会有的排场!   “公子,凤纹旗!”月奴惊讶道,“莫非是太平公主来了?”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不用‘莫非’了,就是她。”   “对哦,我看到琳琅了!”月奴越加惊讶,“公主怎么跑到蓝田县来了?”   “你说呢?”   薛绍无可奈何的笑了一笑,叫众人在此等候,自己下了马来走到街道中央拱手拜定,“臣薛绍,恭迎太平公主殿下!”   “车驾停住!”   朱八戒尖锐又通透的大嗓门长声响起,羽林军骑士整齐划一的停住。   琳琅贴到车窗边听了一阵耳语,双双拍马上前来道:“公主殿下有请,薛承誉薛公子侍辇!”   “臣遵命。”薛绍抬头看了琳琅一眼,见她二人神色轻松未有警示,于是心中安然的笑了一笑,回身去骑上了马。   “月奴,你们先回长安。”薛绍低语吩咐道,“护好家院,谨防有人上门滋事。”   “月奴明白。”月奴心中了然,拱手答言。   薛绍又想起一事,再道:“艾颜那处,更须小心谨慎。”   “是。公子放心!”   薛绍点了点头,这才骑上马走进了太平公主的队仪之中,走在太平公主的杏黄厌翟车边。   队伍再度前行,排场依旧。有唐一代,天子与庶民之间的礼仪并非十分繁琐。除非是非常正式的祭礼或是政治场合,百姓无须见了皇子就下跪。此刻,蓝田县万人空巷,几乎所有的百姓子民都到街道两旁来围观,都想一睹风靡天下的大唐第一公主、“太平公主”真颜。   太平公主年纪虽小也未出阁,可是她的名声已是大唐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皆知她是二圣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更是一位艳动天下的大美人。凡大唐天下子民,无不想看上太平公主一眼。对于蓝田县的百姓来说,还有更深层的意味——太平公主马上就要嫁给薛绍了,薛绍可是蓝田公子!   那太平公主可不就是“蓝田媳妇”了?   ——真是为县争光啊!   在一群父母乡亲善意的围观之中,车驾直往薛绍故居的方向走去。   因为人多眼杂薛绍没有私下与车里的太平公主交谈,这时不禁好奇,问琳儿道,“殿下宝驾,是要去往何处?”   “殿下特意从长安赶来,是想光临公子故居。”琳儿答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殿下知道这几天蓝田县发生的事情么?”   琳儿小心翼翼的轻轻点头。   薛绍心里明白了,于是不再多问。   稍后太平公主的车驾抵达了瑶池玉林,因为早有使者前去通知,刚刚接手瑶池玉林的虞红叶率领会所内所有人一同出迎,在大门前跪倒成一片。   这时琳琅用金钩儿拉开太平公主的马车车帘,侍辇的薛绍上前伸出双手,太平公主的一只粉雕玉琢的柔胰从车里伸了出来,轻轻的搭在了薛绍的双手掌心。   这是常见的礼仪,本不足为奇。可是太平公主人还没有从马车里出来,却先就给了薛绍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她的两枚指尖夹了一枚极细的绣花针,在握上薛绍时在他手上不轻不重的扎了一下。   疼倒是不疼,但薛绍条件反射的手一缩。   “大胆!”太平公主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虽然清脆又好听,但透着几分威厉。   “臣知罪!”薛绍郁闷得直咧牙,小丫头片子,居然当众戏弄于我!   “知罪便好。”太平公主拖长了嗓门儿而且带着一股怪腔的鼻音,瓮声道,“便罚你背着本宫,进这瑶池玉林!”   背?   薛绍下意识的看向大门内蜿蜒曲折颇为漫长的那条白玉石道,把心一横:先给你留点公主面子,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臣遵命!”   太平公主在马车里出发一串极低的“咯咯”怪笑声,马上又恢复了那种瓮声瓮气的腔调,“那你还在等什么?”   左右的琳琅等人都在憋笑,薛绍是恨得牙痒痒。但是碍着众人之面,他只好反过身来半蹲在了马车边,“请公主下车!”   “好。”   太平公主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得意与兴奋,这才款款的从车里走了出来。   很多跪在地上的人包括虞红叶在内,都在壮着胆子用眼角儿偷偷的窥视太平公主。这时她刚刚一露面,那一身堪称“金碧辉煌”的宫庭盛装与天生丽质,让许多人当场就把眼睛睁大,俨然就像是看到了天女下凡一般的惊诧与震撼。   太平公主既慵懒又有些俏皮的身子一软,就倒在了薛绍的背上,然后双手十分自然的环住了他的脖子。   “坏人,这回你不敢偷偷的闪开,让我一把扑倒在地上了吧?”太平公主挺得意的在薛绍耳边低语,同时还用指尖儿不轻不重的拉扯着薛绍的耳朵。   薛绍心里正憋着一股子邪火呢,这时被她又拉又挠的弄得耳朵极是痒痒心里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使了一记“非主流”的怪招作为回击——双手在后面对着太平公主的屁股蛋儿不轻不重的一捏!   太平公主浑身往上一弹,急忙伸手捂嘴,总算是没叫出声来。   “你老实点,别瞎折腾!”薛绍咬着牙小声的警告。   “你敢掐我?我跟你拼了!”太平公主急了。   “别闹,好多人!”薛绍忍着笑,“不然我又要掐了!”   “你你你……我等会儿再跟你算账!”太平公主的脸蛋儿都红了。   朱八戒连忙长声一唤,“太平公主驾临瑶池玉林!”   虞红叶等人连忙跪地欢呼,“恭迎太平公主殿下宝驾光临!”   太平公主的身子轻柔且轻巧,薛绍背着她倒是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难堪。二人一同走到了虞红叶等人面前,太平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虞红叶,说道:“你就是虞红叶?”   “正是民女。”虞红叶以额贴地,小心回话。   “平身,抬起头来。”太平公主道。   虞红叶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站直了身体抬起脸来,却不敢直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眨巴着眼睛打量了虞红叶几眼,怪腔怪调地说道:“哟,想不到商肆之间还有这等靓丽殊艳的美人儿。你若打扮一番送入宫掖,或可朝夕侍于帝王之侧。”   薛绍一听这话就知道太平公主是在拐着弯的吃醋,顿时哭笑不得的直摇头。   虞红叶却是一下被吓坏了,慌忙跪倒在地上磕头,“民女出身低贱,不敢奢望入宫!”   “瞧你说的。”太平公主咯咯直笑,“想当年我母后也曾是商人之女。依你之意,我母后也不该入宫了?”   “民、民女失言,请殿下恕罪!!”虞红叶又惊又怕,直磕头。   看到虞红叶这诚惶诚恐的样子,太平公主很是满意的偷偷暗笑。   薛绍的双手藏在太平公主的长长衣摆下面从后面托着她,恰是隐蔽。这时他又暗掐了她一把,示意她适可而止。   太平公主趴伏在薛绍背上的身体诡异的突然向上一弹,然后急忙说了一句,“赐你平身,随我入府!”   虞红叶不禁一怔,太平公主的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快?   “没听清公主殿下的话吗?还不起来伺驾!”朱八戒厉声道。   “是!”虞红叶连忙爬起身来,走到了薛绍和太平公主的身后。   “都平身吧!”太平公主喊了一声,然后就像那天穿着戎装骑在木马上的“神猪将军”一样,威风凛凛的朝门内一指,“薛郎,驮本宫入府!”   “臣遵命。”薛绍恨得牙痒痒,小样儿,就让你在众人面前得瑟一回,一会儿有你好看!   羽林军朝前开道,琳琅等人在后面都在使劲的捂嘴憋笑一路跟随。一行人马大打排场的走进了瑶池玉林。   走进去没几步,太平公主不禁惊讶道:“薛郎,看来你暗底里攒了不少钱嘛,把这故居修得像是仙宫一般,还藏了这么多婀娜妖艳的女子在里面。难怪啊难怪,蓝田公子的大名是响彻关内,如雷贯耳呀!”   “……”薛绍很是无语,小样儿,你明明知道瑶池玉林的来历,还故意当众耍宝。   再度一掐,这回薛绍用了几分暗力。   “啊呀!!”太平公主发出了一声惊叫。   前后左右一群的羽林军瞬间拔刀出鞘,“护驾!!”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太平公主马上抬手一指玉石道旁的一串玉葡萄,“啊呀,你们快看!这串葡萄好漂亮!啊呀,快快摘来,本宫要吃!!”   众羽林军集体愕然,默默的收刀回鞘。虞红叶连忙上前来说,这些葡萄是假的乃是玉石制雕云云。   “原来如此,那本宫不吃了——啊呀薛郎,你快走嘛!不要停、不要停!”   薛绍额头上直冒黑线,啊呀啊呀,啊呀你个头!   这厮,今天是耍宝上瘾了! 第0368章 新婚贺礼   太平公主顽皮归顽皮,但终究是爱郎心切没有真的让薛绍背着她走完这长长的玉石道。进了瑶池玉林不久,她就找个借口自己下地行走,兴致勃勃的把整个瑶池玉林都给参观逛玩了一回。   “这地方还算不错,就是房子建得太过零散和俗气了一些。”太平公主很有土豪风范的云袖一挥,“将这些房舍全都拆了重建吧,就按公主府的式样来建——我出钱!”   “呃……”薛绍和虞红叶等人整齐的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们不同意?”太平公主眨巴着眼睛,“薛郎,你舍不得拆,还是如何?”   “当然不是。”薛绍上前一步,小声道,“你当真不知道瑶池玉林的来历?”   “正因为知道,我才要拆了这些房舍重建。”太平公主说道,“你也不想想,这些房舍里面曾经都干过一些什么肮脏勾当。如今它已经是你的名下产业,当然就得改头换面。再说了,是你的东西也便是我的东西。我可不希望看到自家的房子建得如此的草陋粗糙。传将出去,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薛绍呵呵直笑,说道:“这里其实只是用来经营生意而已,我们又不会回来住。何必那么计较?”   “不行。”太平公主说道,“再怎么说这里曾是你的故居,是皇帝陛下赐给薛家的产业。先前被人夺走了一回,你已是折损了颜面。如今好不容易拿了回来,当然要比此前强占故居之人建得更加辉煌大气。如此,才不枉负圣恩、也不会令薛氏祖先蒙耻!”   “……”薛绍被她说得无言,只得点头道,“好吧,就依你。”   “嘿嘿!”太平公主小计得逞,志得意满的偷笑了两声说道:“薛郎,我们就快成亲了。你既是大唐的驸马,我也将是你们薛家的媳妇。我如此注重你的故居和薛家的名望,没有错吧?”   “当然没错。”薛绍颇感欣慰的点了点头,微笑道,“但是,这不是你来蓝田县的唯一理由吧?”   太平公主古灵精怪的扬了扬眉梢,“你以为呢?”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太平公主信步朝前走去。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提步跟上,其他人都挺识趣的放慢脚步落在了后面。   二人走到了一处仙气氤氲的玉石凉亭中,太平公主的随身侍儿连忙取来织锦软榻和饮品小吃等物,伺候太平公主在此小憇。准备妥当之后,太平公主将左右人等尽皆斥退,要与薛绍在此享受一番二人世界。   “薛郎,走了这么长的石阶,我的脚好疼哦!”左右没了闲人,太平公主撒起娇来,“你帮我揉揉吧?”   “行,伸过来!”薛绍呵呵的笑。   太平公主笑嘻嘻的把脚往薛绍面前一抬,“脱靴、脱靴!”   薛绍做出一副窘迫的神情,“你的脚,臭也不臭?”   “胡说!”太平公主羞恼的道,“本公主的脚,从来都是香香的!”   薛绍哈哈的笑,替太平公主脱去了金丝凤羽靴和袜子,露出一双玉雕般的粉嫩美足来。   看到这对美足薛绍不禁惊叹,真不愧是公主,养尊处优的代名词。这双脚上居然一点茧子也没有,嫩得就像是初生婴儿的脚一样。倘若是有恋足癖的人见到了这一双脚,绝对如痴如狂。   薛绍轻轻的帮她按摩起来,太平公主挺享受的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脚丫儿的大姆指和食指时不时张成一把“叉子”,装模作样的要来夹薛绍。   调皮且享受了片刻之后,太平公主用十分轻松闲淡的语气拉开了话闸。   “薛郎,你怎么都没有通知我一声,就独自跑到蓝田来了呢?”   薛绍手下未停,同样闲聊般地答道:“事发突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再加上那天下了暴雨,我一时来不及入宫告诉你,于是就自己先来了。”   “胡说。”太平公主睁开眼睛翻了薛绍一个小白眼,说道,“你分明就是信不过我。”   “怎么可能?”   太平公主闷哼了一声,双手枕到脑后厥起嘴儿来看着凉亭的顶子,说道:“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当然不是。”薛绍这倒不是口是心非。别看太平公主平常不管事,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实际上,这个年方十六七岁的大唐公主心里就像是明镜一样,甚至比许多自以为精明的京城高官都要更加明白许多事情的利害曲折,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消息灵通人仕。   太平公主故意晃起了脚尖儿做出一副俏皮又得意的样子,说道,“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蓝田的事情了。郑家兄弟受武攸宁的指派在这里大肆收买田宅,夺走了你的故居还妄图侵夺你的田产。包括你的管家和仆人在这里挨打,虞红叶下狱,我全都知道。”   这倒是换作薛绍好奇了,“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没有过问一句?”   “我当然不会过问了。”太平公主眼睛一睁,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理由呢?”薛绍皱了皱眉头,倒不是怪太平公主,只是好奇。   “理由很简单。”太平公主说道,“如果我的丈夫在外面受了欺负,还要我这个做妻子的来帮忙撑腰和报仇,那我要这个丈夫做什么?……再说了,如果传了出去,你能面上有光吗?”   “嗬!”薛绍顿时笑了,“有理,有理!”   “嘿嘿嘿!”太平公主得意洋洋的笑了,“再再说了,仅仅是郑家兄弟这样的货色,哪怕再加上一个武攸宁,也都不犯不着由我来亲自出面解决。”   “嗬,照你那意思,他们根本不配做你的对手,所以才由我这个属下来解决?”薛绍哭笑不得的直摇头。   “薛郎,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太平公主正了正脸色,小声道,“你想,如果是你来收拾郑家兄弟,那就是一件发生在偏远州县的小小案件,也可算作是你的私事。但如果是我亲自插手,就必然惊动朝廷甚至是引来二圣的关注。到那时,小麻烦可能就会变成大问题了!”   薛绍微然一笑,递给太平公主一个赞许的眼神,点了点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的太平公主真的已经当得起“睿智”二字,绝对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怒之下就杀了张窈窕的太平公主了。   “嘿嘿,其实至从你回长安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等着看你将要如何处理蓝田一事。”太平公主眉飞色舞的道。   “结果呢?”薛绍笑道,“令你满意吗?”   “还算……勉勉强强吧!”太平公主一个劲的晃着脚丫儿。   “叫你得瑟!”薛绍伸手就在她的脚板心儿里挠起痒痒来,太平公主一阵咯咯大笑想要抽回脚去,无奈薛绍力大捉住不放,她只得求起饶来。   “薛郎,我的好薛郎,求求你饶了我吧!”   “这还差不多。”薛绍这才停止了挠痒痒继续给她按摩,再道,“如此说来,蓝田县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不用我对你叙说细节了?”   “那当然!”太平公主挺自豪的道,“可别小看我手下的人哟,无论是你雷雨夜密见魏元忠还是在瑶池玉林里大打出手耍尽威风,大小的事情我全都了如指掌!”   “你派人跟踪监视我?”薛绍眉头一拧。   “啊?没有、没有!”太平公主自知语失连忙摆手,“薛郎你别误会,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出什么差错,所以……”   “哎……”薛绍无可奈何的叹息了一声,摇头苦笑,“安然,我是个大男人,又不是小孩子。你有必要像个老娘管儿子一样的,时时盯着我吗?”   “我没有……”太平公主委屈的噘起了嘴儿来,眉毛也撇成了一个八字,“我知道你聪明又能干一定能够办好这些事情,我就是、就是……有一点点担心而已。你也看到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干什么,并没有干涉你的任何事情。我都是在你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方才露面的!”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薛绍说道,“安然,有些事情或许要很久的以后你才会明白。其实夫妻之间的相处,也有必要给对方留出一点属于私人的时间和空间,去办一些自己的事情。就好比这一次,我承认我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因为事情牵扯到武攸宁,他现在很受你的母后器重而且又是你的堂兄。我怕你为难。”   “有什么为难的?”太平公主柳眉一扬,斩钉截铁的道,“普天之下除了我的父皇与母后,不管是谁敢于为难于你——便是我李安然的敌人!”   “……”薛绍微微一怔,包括太子、皇子这些人吗?   “怎么,你不信?”太平公主一下把双脚抽了回来,赤脚站起,认真的看着薛绍像是赌咒发愿一样的道,“薛郎,我说认真的!非常认真!!”   “我信。”薛绍连忙起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太平公主也紧紧抱着薛绍,在他怀里说道:“我知道你和武家的几个人有些矛盾。但不管是武承嗣也好、武攸宁也罢,只要他们与你为敌,便也是与我为敌!薛郎,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李安然,将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薛绍用大力的拥抱作为回答。   “等回到长安之后!”太平公主抬起头来,朱唇上扬美眸微闭做出一副索吻的样子,呢喃道,“你一定要解决武攸宁……当作是送给我们自己的新婚贺礼!”   那还用说?   薛绍深深的吻了下去。 第0369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薛绍以来,一向贪玩的太平公主好不容易离开长安一次,会在蓝田玩上几天。不料太平公主在瑶池玉林逗留不过片刻之后便说,还是早些回长安比较好。   一是婚事将近,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再者,武攸宁那里也须得趁热打铁,不能给他太多的喘息时机。   太平公主的这一作风再次让薛绍想起了那位,高坐在皇宫龙椅后方垂帘听政的当今天后——顾全大局雷厉风行,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要务求全胜!   这和薛绍自己的行为处事风格,也颇有相似之处——绝不允许被打倒的敌人,还有对着自己后背放枪的机会!   小夫妻俩可谓是一拍即合,决定马上动身回长安。   不过临时之前,太平公主说还有一件小事要处理。   她要亲自召见一回虞红叶。而且是单独相会,私下密谈。   薛绍刚刚对她说过一番“给对方留点时间和空间”的大道理,自然不会反对或是做何盘问。待她二人私下会谈之时,薛绍就在外面耐心的等待。   二女大约谈了有半个时辰太平公主方才出去,对着薛绍展颜一笑,“薛郎,我们走吧!”   薛绍倒是很想问上一问她们二人都谈了什么,但太平公主先开口了,“薛郎,别幻想了!就算是虞红叶本人,也是不会向任何人泄露我们今日密谈之内容的!”   “我有说过,我想知道吗?”薛绍双手一摊,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太平公主咯咯直笑,“那就走吧!”   太平公主这样的笑声让薛绍有点郁闷,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居然也能把握大叔心事了!   太平公主凤临蓝田,只留下了一片香影,转瞬就离开了。   车驾离开蓝田之时,同样引得一片百姓围观拜送。正准备好生款待太平公主一回的蓝田官员们很是惶恐不安,以为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怒了公主,这才使得公主抚袖而去。薛绍出面解释说,太平公主是怕叨扰了地方州县因此决定不作停留,这才安抚了蓝田的官员百姓们。   回长安的路并不太远,薛绍骑马走在太平公主的车边,二人一路闲聊。除了说些轻松的俏皮话来打情骂俏,也商议了一下回到长安之后的应对之策。   针对武攸宁,小夫妻俩不约而同的认定要用“律法”这件兵器来对付他,也就是——阳谋!   其实薛绍一开始,走的也正是这条路线。虽然他可以凭借硬实力以辗压的方式直接收拾掉郑氏兄弟,但还是先请了魏元忠以御史台的名义来出手。这样,就算是外人(包括武则天在内)明知道事情的起源是薛绍与武攸宁的私仇,也没什么可挑剔与指谪的——谁叫武攸宁与关氏兄弟,的确犯法了呢?   至于武则天的内心会否因此而记恨薛绍,这其实已经不太重要了。在薛绍看来,以武则天所站的高度与该有的胸怀来说,这样的“私斗”她不会过份在意。实际上以“帝王心术”来说,手下的臣子之间有矛盾有争斗,对帝王来说是好事。因为这有利于帝王居中调停并进行驾驭。如果朝廷上的大臣全都连成铁板一块让帝王无从下手,那才是糟糕了。   话说回来,如果是别的人欺负了武则天器重的堂侄儿武攸宁,多半是吃不了兜着走。可如果对象是太平公主与薛绍,对武则天来说就手心手背都是肉了,她内心的天平可能还会更加偏向于宝贝女儿太平公主,和她寄予了厚望的军界新星,薛绍。   正因为想清楚了这些,薛绍这一次才放心大胆的亲自杀到了蓝田县。就算这件事情会让武则天的心里有一点不爽,他也不想落下一个软弱无能任人欺凌的名声在外。   再者说了,堂堂的蓝田公子,身为帝甥又即将成为驸马,刚刚还北伐立了巨大战功回来在军队里打下了一定的名望,回京之后居然摆不平一个中书舍人手下的狗腿子,传将出去薛绍也就不用在军队混了。那些认拳头多过认道理的军人,必然深以为耻。   就连太平公主,也会打从心底里深深的失望!   回长安的路上薛绍在心里这样的左右一番权衡,之后认定——自己这一趟蓝田之行,算是干对了!   长安到了。   薛绍与太平公主分道而行各自回家,约定明日一同参观新修的太平公主府。赶了一程路薛绍多少有些疲累,便准备回家好生歇息一番再说。   回到家中,薛绍发现家里好像是来了客人,正热闹着。入内一观,原来是裴行俭的夫人库狄氏来了。   看她穿一身命妇盛装,想必是刚刚从宫里出来。妖儿也在,正骑着她的爱犬丢丢,带着裴行俭的三个小儿子在院子里一同玩耍。   “呀,薛公子回来了!”库狄氏见到薛绍分外的开怀,欢喜迎上前来,“一别有其,公子风彩更盛往日啊!”   “见过夫人。”薛绍中规中矩的行了礼。怎么说也恩师裴行俭的正妻,礼仪不可废。   “免啦、免啦!”库狄氏百无禁忌地笑道,“家夫不在,公子就不必拘泥于这些俗礼了。公子这样对我拜来拜去的,让我感觉我真的老了一样!”   众人都挺配合的发出了笑声,薛绍微笑道:“夫人今日刚从宫里回来么?”   “对呀,我刚刚从侍制院回来。”库狄氏说道,“日前我听妖儿姑娘说公子回来,早就想来拜见。无奈侍制院里的事情比较多,一时耽搁了。直到今日方得暇闲。我这运气倒好,刚好公子今日就回府了!”   “夫人请正堂上坐!”薛绍迎请。   库狄氏眨巴着眼睛犹豫了一下,“好,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薛绍呵呵直笑,库狄氏当真和一般的仕大夫家的夫人不同,磊落耿直颇为直爽,不拘于繁文褥节。   二人进了进堂,薛绍如同款待尊长一样的请她上座。库狄氏刚刚坐下就拉开了话闸,“公子,我想问一问家夫何时能够回到长安呢?”   薛绍忙道:“其实北伐已然得胜,但还有一些战后事宜须得处理。裴公是北伐主帅不得不多逗留一些时日。至于何时班师回京,这恐怕得要看朝廷的意思。夫人时常伴随天后左右,又在侍制院服侍,就没有听到一些消息?”   库狄氏略为懊恼的皱了皱眉,“有倒是有。但是若真若假的消息太多,朝廷暂时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让北伐之师回京。我拿捏不稳,这才前来向公子讨教。”   薛绍一听,有内幕!   “讨教不敢当。夫人有话,只管来问。”薛绍说道。   库狄氏点了点头,眼神颇为机警的四下看了看。   薛绍会意,让所有人都退出了正堂,摒退了闲杂耳目。   库狄氏这才小声道:“公子,我想私下问上一问,你可曾与家夫商议过了,朝廷应该处置突厥俘虏的问题?”   “哦?”薛绍略微一怔,“是指伏念吗?”   “还有那个,现在藏在你家里的突厥小美人儿!”库狄氏一改平常的大条随意,表情颇为严肃。   薛绍为难的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我与裴公说了不算数啊!”   “可是朝廷针对突厥俘虏的态度,将直接或间接的决定你与家夫的前程命运,不是么?”库狄氏的神色更加严肃了。   薛绍微微皱眉,沉默的点了点头。他心想,从大唐建国之初到现在,大唐朝廷针对战争平定的外族基本上都是采取的“羁縻自治”的政策。这一次北伐平定的突厥叛乱,虽不说非常彻底,至少也是沉重打击了突厥叛乱势力,短时间内他们很难再度强势堀起。   可是朝廷将要如何的发落伏念与艾颜这些俘虏,将直接决定草原未来的和平与否,也将直接影响大唐未来几十年的周边格局。按薛绍与裴行俭的意思,那就是大唐应该善待俘虏,并好好的利用伏念与艾颜这些人来安抚草原部众,但又不能放虎归山,给他们再度纠结叛乱的机会。   如果薛绍与裴行俭的意见被采纳,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在军国大事上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在朝廷上的地位将会大大提高。或许,裴行俭还会有机会因此而正式的入阁拜相。   反之,如果薛绍与裴行俭这一主张不被朝廷采纳,那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政见与朝廷上位者的意见相左——他们在政治上的待遇,将很难得到什么提高,甚至遭受打压与排挤!   这也正是库狄氏目前正在担忧的事情。   “夫人可曾听到了什么声音?”既然利益统一,薛绍也就不怕直言相问了。   库狄氏面露忧色的道:“事关朝廷机密,我听到的不多、也不敢过份打听。我只隐约听说一些风闻,说宰相裴炎好像是主张要杀掉伏念等人,以儆效尤、铲除后患!”   “什么?他疯了?!”薛绍惊诧一声,“大唐天子被诸国奉为天可汗,从来不杀投降的外族首领,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再者,就算真有必要杀了伏念铲除后患,也绝对不是这等时候!草原上的战争才刚刚结束,大唐虽胜,但根本还不足以完全掌控幅原辽阔的大草原。北方各部族也都在引颈观望大唐将会如何处置伏念其人——如果杀了伏念,那真是自暴其短会让草原人对大唐朝廷寒心。同时也会授人以柄,等于是直接给了突厥人一个再次聚众反叛的借口!”   “哎……”库狄氏叹息一声轻轻摇头,“其实公子说的这些道理,朝廷上不是没人明白。就连我这一介女流,都能大致想到其中的一些曲折利害。可是高居阁堂的宰相们,心里的想法与看待问题的心思,向来与常人不同。或许,他们有着自己的道理呢?”   “……”薛绍无语了,屁的道理!   宰相裴炎,主张要杀伏念?   为什么?   一个从来没有参与到战争中来、对大唐北方周边与草原内部形势并不十分了解的宰相,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主张?   他身为上辅天子下安黎庶的宰相,难道想不到这样的主张很有可能会让大唐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都陷入战乱之中吗?!   薛绍,实在想不明白!   武攸宁的事情还没处理完毕,眼看又要生出更大的事端。薛绍心里很恼火,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0370章 信物   比起武攸宁甚至包括婚事在内,薛绍认为,朝廷针对草原俘虏的处理态度要重要得多。如果裴炎的主张被朝廷接纳,那么薛绍自己与裴行俭以及三十万将军这一次的北伐胜果,都有可能化为乌有。   这非但是对个人功绩的抹煞,也将对国家与民族的未来产生巨大的影响。   薛绍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有过危机感,“誓死撼卫之”的誓言在权力的面前,竟然显得那样的苍白与无力。   因为政客的一个主张,就可以让无数将士的性命白白牺牲!   “公子也不要太过忧急。”反倒是库狄氏来劝薛绍了,“目前朝廷尚未定论,我也只是全凭捕风捉影。既然朝廷还没有正式下令,就说明二圣与宰相们还未就此事达成共识,还存在争议与商榷。或许将来,朝廷会做出别样的决定呢?”   “这样的军国大事向来是高度机密,绝对不会轻易泄露出来,也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薛绍连连摆手,说道:“或许,正是有人故意放出一点风声来,想要看一看外界的反应。”   库狄氏略微一怔,忙道:“公子所说的外界……是指家夫和公子这些将军们吗?”   “不止是我们,可能还包括草原各部族。”薛绍双眉紧拧,“这件事情实在太过重大了……但是很遗憾,我好像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库狄氏仿佛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犹豫了片刻,壮起胆来说道:“公子,我以妇人之见说一句短视的话……裴炎的主张当中,会不会有私心存在呢?”   薛绍皱了皱眉头,“夫人觉得,他会有什么样的私心?”   “公子你想!”库狄氏警惕又小心的道,“裴炎与家夫同是出身闻喜裴氏,本是同族兄弟,但因为才情相妒,裴炎一直容不下家夫,二人由来不和已久。前一次的北伐得胜之后,朝堂之上就有议论说家夫可能会因此拜相入阁。但因为裴炎的抵触,家夫只被加了爵位与散官,并未拜相。这一次北伐取得了更大的胜利,家夫的声望将会更盛往昔。如果朝廷再次采纳家夫的军国主张,家夫拜相的呼声将会更高。所以我认为,裴炎提出这样的主张,是有一层私心在内……他想阻止家夫入阁拜相!”   “……”薛绍听完后,沉默了下来。   人心隔肚皮,裴炎心里怎么想的,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但是库狄氏的话真的是不无道理。宰相者,上辅天子下安庶民,理当天下为公。但宰相也是人,有私心并不奇怪。而且,但凡政治家无不希望自己的政治主张得到声张,自己的政治抱负得到展现。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大权独揽。   裴炎是一个年富力强极有能力的宰相,但是,往往就是这样的人最希望能让自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于是,排斥他人政见、打击政敌,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薛绍感觉很头疼,因为自己对裴炎并不十分了解。按理来说,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裴炎身为一名儒家仕子应该天下为公的接纳他人的正确意见,做到孔子所说的“君子合而不同”,这才是一名良相该做的事情。   但是,政治斗争往往又是残酷卑劣与不分场合的,天知道裴炎这个政客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夫人,你可知天后的意思,如何?”薛绍问道。   库狄氏略微怔了一怔,身为二圣近臣,妄自泄露禁中密语这是大忌也是大罪。可是眼下之事关乎裴薛两家的命运前程,库狄氏心里惦量了一番,壮起胆来说道:“我若说了,公子可得千万保密,切勿泄露是我告诉你的!”   “那是当然。”薛绍道,“刺探禁中密语,我也是大罪一条!”   库狄氏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说道:“因为事情牵到家夫,天后好像有意在我面前掩饰不想让我知道内情。但是几天前天后在政事堂与宰相们议事之时,天后曾召上官婉儿前去伺候笔墨。回来之后上官婉儿的神情似有恍惚且面带忧急之色。我想,那天天后和宰相们会不会是在商议北伐之事,并谈了一些与公子有关的事情呢?”   库狄氏的话,戛然而止。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听库狄氏这口气,莫非她也知道我与上官婉儿有“交情”?   “公子,上官婉儿应该……挺喜欢你吧?”库狄氏心直口快,当场就给说破了。   薛绍不动声色的道:“绝无此事。不过是以往薛家与上官家有些世交,我也曾施了一些恩惠人情与她。”   “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库狄氏顺坡下驴,拍手说道,“当时我见上官婉儿神情有异,还以为她身子不舒服,于是就关切了几句。不料上官婉儿却说,让我抽空出一趟宫,来拜望一下刚刚回京的薛公子。我最初觉得奇怪,上官婉儿怎么会跟我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呢?后来细细一想,她是另有玄机——叫我来传话的来了!”   “夫人是想说,上官婉儿想见我?”   “难道不是吗?”   薛绍不置可否的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库狄氏看起来比较的焦急,“公子,如今家夫远在关边,鞭长莫及。长安之事,只能指望公子周全。我一介女流全无主张,也只能巴望着公子为我裴家做主。如果此次裴炎的主张被朝廷采纳,以家夫的性子肯定会辞官而去。到那时,我们裴家可就真的完了!”   “我追随裴公,休戚与共。”薛绍说道,“如果裴公被打压,我也会跟着糟殃。所以,夫人不必怀疑薛某的立场与诚意。这件事情,我会竭力去办!”   “好,那就太好了!”库狄氏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当下就往地上一拜,给薛绍行起大礼来。   “夫人切勿如此,我生受不起。”薛绍连忙将她扶起,说道,“此事既公且私,关乎重大。夫人务必谨守口风,小心打探。若有消息,随时与我传递。”   “我会的!”库狄氏非常肯定的点头,“真没想到,北伐得胜之后还会有这样的麻烦。原来,身边的敌人远比边关的敌人,更加让人防不胜防啊!”   薛绍无可奈何的点头笑了一笑,库狄氏这话还真是话粗理不糙,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再有就是……家贼难防!   “公子做何打算?”库狄氏仍是焦急,问道。   “我得想办法先见一见上官婉儿。夫人可以安排吗?”薛绍问道。   库狄氏眨了眨眼睛,“公子何不请动太平公主,那岂非更方便?”   “不行。”薛绍摆手,说道,“至从上次上官婉儿被打入秋瑟院一事后,她就不大方便再与太平公主走到一起了,见到了我,更是小心加谨慎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现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我更加不好公然与之会面,以免引人怀疑。最好的办法,是安排一次我与她的偶遇。”   “这个……比较难办哪!”库狄氏拍着手焦急的走来走去。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夫人,上官婉儿现在内廷官拜何职?”   “只是一名女使。”库狄氏说道,“天后将她从秋瑟院特赦归来之后,并没有恢复她的司言之职,只是让她在侍制院用事,充当一名尚宫局女使。不过她与普通的女使不同,她很少被派到宫外,一般都是跟随在天后的左右。所以我才说,比较难办。”   “夫人与她交情如何?”薛绍问道。   “泛泛之交。”库狄氏答道。   薛绍微然一笑,“我给你一件信物,她见到之后就会信任于你。她有什么话,或许会请夫人代为传达。”   “哦,是吗?”库狄氏喜出望外,“是何信物?”   薛绍也不言语,走回自己的书房拿来一本《诗经》交给库狄氏,说道:“夫人见了婉儿就说,这本书,是我托你转赠与她的。她就明白了。”   “诗经?”库狄氏好奇的翻了一翻,“无甚奇特啊!”   “本来就只是一本普通的书籍。”薛绍微笑道,“夫人只管拿去,她看了之后,必然明白。”   “好吧……”库狄氏将信将疑的收下了书本。   薛绍吁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吟哦诗经里的那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上官婉儿,上次你在我的衣服里夹送一枚二月桃花,正是此意么?”   思及此处薛绍微然一笑,上官婉儿生性谨慎,轻易不会对外人坦露心迹。如果她能明白我送她《诗经》的含义,等于也就是承认了她对我的心意。至于她会不会相信库狄氏托她代我传话,全在她自己的判断。如果她不理解我送她诗经的含义,就表示我薛绍自作多情了。那么就当是友人之间赠送一本书籍,也没什么打紧。   可以说,薛绍给出的这本《诗经》,既是一个传达信任的信物,也是对一份情意的验证。   稍后,库狄氏走了。   薛绍静下来思考了片刻,突然发现,自己在离开军队回到长安之后是如此的孤立无援——没有半个得力的政治帮手与政治盟友。面对朝堂军国大事,自己非但没有任何发言权,连申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能让裴行俭成功的拜相入阁,这个情况会大有改变。要做到一点,薛绍就将无可避免的面对一个他眼下根本无可撼动的对手。   宰相,裴炎! 第0371章 犯傻   薛绍现在越发觉得“不到长安不知官小”这句话就是真理。在蓝田的时候,自己几乎可以呼风唤雨。在军队里,凭借扎实的根基与人脉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拼,也好像斩露了一些头角。   可是一旦再次回到长安,薛绍发现自己仍是无权无势的孤家寡人一个。在大唐的政治体制面前,如今的薛绍仍旧只是一个左奉卫千牛背身,连集体朝会都没有参与过一次。   或许在外人看来,薛绍作为帝甥和驸马将有很多机会能与二圣直接对话。但实际上,除非是二圣主动问请薛绍,否则,薛绍根本没有权力在二圣的面前瞎扯什么国家大事。   在真正的权力面前,血统、身份和名望这些全都是虚妄的东西。   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违反了就是僭越,这是政治大忌。太平公主宠冠天下被二圣奉为掌上明珠,她在这方面都特别的慎重,从来不敢信口开河的在武则天面前谈论什么政事。   当初,太平公主壮起胆来为薛绍求来一个七品闲官,都曾被武则天深深斥责。就在平常,太平公主的为人处世也相当的注意分寸,不敢做出政治上的僭越之事。这一次有人在蓝田欺负到了薛绍头上,太平公主都生生的忍着没有出手,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轻易就去干涉政治与律法。   现如今,对薛绍这样的“皇族外戚”而言,越权干涉国家的军政大事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因为当今天子李治在继位之初,就曾受过长孙无忌的“外戚揽权”之苦。从那以后,李治很难对大臣产生真正的信任,也非常的忌讳外戚参政揽权。此前武则天的娘家人武承嗣等人被罢官,其中或多或少也有李治这样的心态在里面。   “难道我就只能坐以待毙,听天由命了?”薛绍越琢磨,心里越有危机感。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念头传达到二圣的耳朵里。二圣掌管天下,靠的是管好宰相重臣与朝廷中枢。他们寓居深宫,比宰相更加不了解边疆与北方草原的真实情况。如果裴炎怀抱私心鼓动唇舌说服二圣接受了他的主张,那很有可能会是一场重大的灾难!   顿时,一个人的影像浮现在了薛绍的脑海之中——中书令,薛元超。   薛元超也是宰相之一,比裴炎的资格更老、名气也更大。如今裴炎日渐强势,薛元超心里不可能没想法。针对这次北伐的善后处理问题,薛元超也一定自有主见。   薛绍心想,虽然我此前与他有些私人小矛盾,但毕竟是打碎骨头也连着筋的同宗同族,总比裴炎这个外人要值得亲近。再者,在政治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万一薛元超与裴炎意见相佐,或可助我一臂之力呢?   心动不如行动,薛绍马上就动了身前去拜访薛元超之子,谏议大夫薛曜!   正值黄昏,薛曜像往常一样严格遵循着他的生活轨迹,离开官属就回到了家中。薛绍前来拜访时,他正好在庭院里散步,颇有闲情的欣赏着一圃自己亲自栽种的秋菊。   看到薛绍来访,薛曜还挺高兴,连忙将薛绍请到花圃边说道:“承誉来得正好,你看这一圃秋菊开得何其艳丽。久闻承誉文辞过人,何对对景赋诗一首,也好让我拜读领教?”   薛绍苦笑不已,“兄长请恕小弟无礼。我今日恐怕是没有什么心情吟诗作赋了。”   “哦?”薛曜眨了眨眼睛,“承誉找我,可有要事?”   “屋里说吧!”   “好。”   薛曜连忙将薛绍请进了书房,摒退仆从二人对座。   “承誉有话,不妨说来。”   薛绍说道:“不瞒兄长,我自归朝之后一直未有安顿,不知朝廷对于北伐归来的将军是何样的态度。连日来不乏有人向我打听朝廷的动向,由此可见,朝廷迟迟不作表态,可能会影响军中将领的人心稳定。因此按捺不住,想来请教一下兄长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是这事?”薛曜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身为谏议大夫,薛曜干的就是匡正帝王言行、针砭时弊、揭发丑恶与谏止任何不合理的朝廷政令这样的差事。薛绍所说之事可以算是一个存在于军队里的安全隐患,如果处理不妥将很有可能引发军队的动荡。这刚好可以算作是薛曜工作范围之内的事情。   “兄长可曾知晓内情?”薛绍打蛇上棍的追问,不忘加重语气,“那些与我同征的将士,个个都是火爆脾气。打了胜仗回来却迟迟不见朝廷封赏,眼看就要按捺不住了。我又不敢去别处打听,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前来求教兄长。只求讨得一两句准信回去,安抚那些兄弟们。”   “原来是这样……”薛曜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说道,“按理说,朝廷也是该颁布一个针对北伐军将士的奖励政令了,可是到了今天仍然迟迟没有动静,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这样军国之事既然没有拿到朝会之上会议,那就意味着它是一件军国机密,只有二圣与阁部宰相才有知情权和决定权。我虽在中枢为官却无参政议政的宰相之权,因此无从得知啊!”   “那令尊中书令薛相公,应该是知道的吧?”薛绍看起来颇为焦急,说道,“不如烦请兄长,引我前去拜会令尊大人,如何?”   “哎!……”薛曜叹息之后苦笑一声,说道,“承誉才回长安不久,很多事情可能还不知道吧?”   薛绍略微一怔,“兄长所言何事?”   “家父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称病在家,不参朝会不理政事,只是卧床养病了。”薛曜说道,“关于北伐军将士的奖励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家父怎么可能知晓内情呢?”   薛绍一听这话,心中顿时醒悟——薛元超绝对是装病!   理由很简单,以薛曜这种典型的儒家仕大夫性格,如果真是父亲卧病在家了,他哪里还有那个心情和胆量优哉游哉的赏花吟诗,他应该在老父的病榻之前担茶送药朝夕伺候才对。   否则,就是不孝!   于是薛绍问道:“不知令尊薛相公,是因何事称病不出?”   薛曜微微一怔,他的表情已是心照不宣告诉薛绍,薛元超的确是因为一些特殊的事情暂时离开了政坛,绝非是真的病了。   “这个……不好说啊!”薛曜毕竟老道持重口风严谨,只道,“父亲大人的一些事情,我向来知之不详也不敢过问打听。承誉若是有心,不妨直接去向家父询问,如何?”   “正合我意。”薛绍说道,“不知何时能得方便,拜会薛相公?”   薛曜想了一想,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在宫中事务繁多。后天,到后天我能稍得清闲早些回家。后日午时就请承誉来我家中,你我兄弟二人一同前去拜会家父,如何?”   “甚好。”薛绍拜道,“那就劳烦兄长了!”   议定之后又闲聊了片刻,薛绍便告辞而去。   这一次,薛绍没有像上回进献字画那样,回头再逮薛曜一个现行了。其实不用去猜薛绍也能断定,薛曜之所以把会面的日子改在后天,也是出于一种谨慎。他得先去向他父亲薛元超请示,父子二人肯定还要先做一番商议,待心里有底之后才会真正同意见面。   薛绍心中猜测,就连薛元超这样的中书令宰相居然都称病不出了,可见如今的朝堂之上很有可能是有一阵暗流汹涌,越是官做得大的,就越是小心谨慎。能让中书令都吃憋退让的,能是什么级别的人物呢?   皇帝?天后?裴炎?   或者是某一派势力强劲的政治集团?   思及此处,薛绍是长长的吁了一口闷气……和这些人比起来,我还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虾米。偏偏我这只小虾米,还不自量力的操心起了关乎国家与民族的军国大事。   一场北伐,怎么就将我的个人命运,与这个朝代与民族的命运连系在了一起?   我现在所做的事情,究竟是在公私兼顾,还是盲目犯傻?   ……   回家之后天色已黑,整日奔波的薛绍已觉有些疲累,于是打算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还要陪太平公主去参观新修的府第。   月奴照例来给薛绍洗脚,伺候晚寝。   “公子,适才我在艾颜那里闲谈了片刻。她说,想见一见公子。”月奴一边给薛绍擦脚,一边说道。   “何事?”   “好像……也无甚大事。”月奴怔了一怔,“或许,她只是想和公子闲聊一番呢?”   “近日忙碌,无空与之闲谈。”薛绍不假思索的把这句扔了出来。   “是……”月奴碰了个钉子并查觉到薛绍的心情似乎并不美丽,因此不敢再说废话了。   薛绍又道:“要闲聊,你去陪她好了。今晚,你就过去和她睡吧!”   “是……”   月奴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与公子亲近相处的机会,我这不是主动犯傻么? 第0372章 女王范儿   半夜里,薛绍头枕双臂望着窗外的一片墨色夜空,倾听庭院里传来的夜风吹动树枝的婆娑之声,久久未眠。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总结一下这大半年来的经验教训,思考与规划一下未来的人生了。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薛绍的经历实在是太过丰富。先是死亡带来一段人生的终结,突兀的穿越改换了身份,扑面而来的全新生活与陌生时代,意外降临的一场婚姻给他崭新的人生埋下了一颗重镑定时炸弹。   当时薛绍就感觉,自己就像是落入了一股惊涛骇浪的命运洪流之中,如果不想被其吞噬与淹没,就只能迎潮而上努力的改变自己的人生。   接下来,薛绍也的确是这样做了。   从听从召唤离开蓝田县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直到这一次远征归来再次回到长安,薛绍始终都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当中,都带有一股自私与功利的成份在内。无论是主动去结交形形色色的人物,还是豁出性命的从戎征战,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直到现在这一刻薛绍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无形之中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已经认可了自己作为“薛绍”的这一个身份。   他开始真正的牵挂身边的一些人,即将成为生命另一半的太平公主无疑是首当其冲,还有裴行俭这样的师长、大哥与嫂嫂这样的亲族,再有薛楚玉与郭元振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另有上官婉儿这样的红颜知己……等等一些和自己有着不同交集但都十分重要的人。   同时,薛绍也对大唐帝国的现状与出路有了思考。因为身体内有着一颗来自千年后的灵魂,他有着这个时代所有人所不具备的远见卓识。他很明白未来的一些年里大唐帝国的基本走势和即将面临的危机,也知道三百年大唐帝国的灭亡给后人带来了怎样的灾难与伤痛。   他还知道,历史上的太平公主是怎样走向了毁灭,上官婉儿是怎样的香消玉殒!   所有的这一切不幸,都不是薛绍希望它重演的。   但要改变这一切,远比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要更加困难!   或许这一切,又都要从改变自己的命运开始……只有自己足够的强大,才能守护那些生命中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也才能更多的影响这个时代,从而改变这段历史、塑造一个自己理想中的,泱泱天朝!   “路漫漫其修远兮……”薛绍忍不住长声吟叹出声,“这些,可算是我的理想与报负么?”   天亮了。   薛绍保持早起的习惯,来到后院马球上煅炼身体。月奴起得更早,正带着妖儿在那里练着一套简单的健身拳法。   练习了一阵障碍穿越之后,薛绍有些气喘吁吁的稍事休息。凭借敏锐的洞察力,他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看。细下一观察,他扭头看到临近马球场的别院厢房的窗户是打开了,阿史那艾颜正站在窗边,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厢房的外围,有七八个裴行俭派来的精锐卫士戍卫。至从回了长安,艾颜一直被软禁在这座小院子里,从未离开过。   薛绍远远的对艾颜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继续晨炼,心中却在想道:刚回长安的时候,魏元忠就把艾颜的事情向天后汇报了。那为何二圣和朝廷对艾颜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无动于衷,至今还将她留在我这里呢?   转念一想,万一朝廷真的杀了伏念和艾颜……薛绍的心里感觉有点异样,处死伏念倒是说得过去,毕竟他是一个策动了草原叛乱的野心家。但是艾颜顶多就是被人利用,何罪之有?   我将她从草原带到长安来,就是为了让她去受那断头一刀吗?   想得越多,薛绍心里越发感觉有点乱。扭头看向别院窗边,艾颜仍是那样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她的笑容,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淡然与恬静过。她甚至不像那个张牙舞爪的小母狼了,更像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妻子在凝望自己心爱的丈夫。   薛绍突然有点不太适应这样的艾颜,他甚至觉得她的凝视让自己有些局促。于是他提前结束了晨练离开了艾颜的视线。可是这并未让薛绍心里轻松多少,一想到艾颜即将有可能被处死,他的心里就感觉特别不是滋味。   早饭过后,太平公主如约派了朱八戒驾车来接薛绍,去参观新修的太平公主府。   稍后到了府第所在的太平坊,薛绍远远的就看到很多的车马人夫在这里进出忙碌,全都是在为新建太平公主府而忙碌。   薛绍不禁有些惊叹,眼前这阵势哪里像是修建一座房屋,更像是兴建大型的国家工程。曾听太平公主说过,府第已经大抵兴建完毕,只剩一些局部的修缮——到了工程尾期仍有这么多人在忙碌,早些时候的工程该是有多么浩大啊?   太平公主仍没有来,薛绍先登上了一处楼塔眺望一下府第。登高看去,整座太平公主府实在是太过庞大,简直就像是一座宫殿群。除了占地极广,它的辉煌与奢华程度甚至超过了皇城大明宫。   薛绍将它与记忆中的北京故宫相比较,结论是,过之而无不及——眼前这可是比清朝早了一千多年、一位大唐公主的府第而已!   大唐之富有、建筑水平之高和太平公主之受宠,几乎让薛绍震惊。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太平公主的车驾来了。依旧是前赴后拥,气派非凡。   “薛绍,快来接我!”未等马车停稳,太平公主就在欢呼雀跃。   看得出来,太平公主今天的兴致非是一般的高,心情也格外的美丽。   薛绍微笑的上前,牵着太平公主的手儿扶她下了车。   “喜欢吗?”太平公主欢喜又自豪的指着眼前的惊世豪宅,“这里就是我们未来的家哦!”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当然。”   “咦?”太平公主异讶的眨了眨眼睛,“你嘴上说喜欢,可是兴致好像并不是特别高昂?怎么了,又有心事了吗?”   “没有。”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走吧,带我进去参观一下。”   “好!”太平公主展颜一笑挥动云袖,“先给工人派赏!”   话音落定,十余名宦官从车子上搬下许多的酒水和绢帛,拿去分发给了正在忙碌的工人们,令其感恩戴德跪地谢恩。   “薛郎,原本府第就要修好了,可是我前几天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于是这里又忙了起来。”太平公主神秘兮兮的道,“你能猜到,我让他们替我新修了什么吗?”   薛绍笑着摇头,“猜不到,你说吧!”   “哼,真没劲,你都没有猜!”太平公主气乎乎的耍起了小性子。   “那我想想……是马球场,还是蹴鞠场呢?”薛绍说道。   “都不是!”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再猜?”   “……游泳池?”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郁闷的一皱眉,“讨厌了,你怎么能猜中呢?”   薛绍呵呵直笑,“你当真让他们开挖了一个游泳池?”   “对呀!”太平公主笑嘻嘻的挽着薛绍的手臂往里走,说道,“那天你带我游泳之后,我觉得游泳也蛮好玩的,于是就想在家里开凿一个池塘引来活水,除了可以游泳也能养些鱼儿。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再跑到曲江去钓鱼喽!——快走、快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家里的泳池!”   太平公主兴致勃勃的拉着薛绍打起了小跑,一路走马观花似的跑了挺远在后院停下,看到了一处正在修缮装点的“池塘”。   说是池塘已经不准确了,因为它比一个足球场还要大上一倍,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湖泊。湖边还在栽种许多的杨柳,湖心在建亭台楼榭,更有木工在打造游湖用的画舫船舶——简直就是一个古代版的水上乐园!   “喜欢吗,薛郎?”太平公主满怀期待的问。   “那还用说?”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说道:“我向来喜欢游泳和钓鱼。只是这府第未免太过庞大与奢华了一些,我似乎有点不大习惯。”   “慢慢你就会习惯的。其实我也没有想过要把府第修得如此庞大与奢华,这其实是二圣的意思。”太平公主说道,“按照大唐的惯例,公主成亲都将由朝廷修建府第以供居住。二圣说,一定要让我的府第超越所有的大唐公主。等到了我成亲的那天,整个长安城都将歇业,二圣要让所有的官员百姓前来观礼恭贺!”   薛绍不禁愕然,下意识的想起了史书上关于太平公主成婚之日的那些记载。很少有婚礼会被记载到严肃的正史当中,太平公主的婚礼却是记载得相当详细。而且,它足以配得上“盛况空前、举世无双”这八个字。   “薛郎,再过十几天我们就要成亲了。”太平公主说道,“你答应我的新婚礼物,能兑现吗?”   新婚礼物?   薛绍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道:“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想到找我要这样一份特别的礼物呢?”   “很简单。”太平公主说道,“我要在成亲之前向我母后证明,我嫁给你要比嫁给武家的人,更加明智!”   原来如此!   薛绍不禁对太平公主侧目以示,小丫头,还真是有那么一点女王范儿了,她居然会让我去为她进行一场男人的决斗!   话说回来,美女爱英雄,如果当今天下还有一名女子拥有足够的资本让男人为她去决斗,那么,她一定是——大唐帝国的太平公主殿下! 第0373章 千里之外   在府第里逛玩了一阵后,快到正午。太平公主说,早与天后约好今日叫上薛绍一同到后宫用膳,吃一顿家宴。   薛绍不禁心中一动,自从北伐归来后我还没有和武则天私下会晤过。现在,不仅仅是我有很多的事情想跟她说,她应该也有许多的问题想问我。   好机会。   太平公主起驾回宫,薛绍乘马一路相随。仍是走的皇宫北面的玄武门进了大明宫,武则天在仙居殿设宴专程招呼太平公主与薛绍二人。   薛绍进去一看,李治果然不在。   武则天身为皇后但在后宫里一向以身作责的提倡节俭,今日这一顿家宴也准备得比较简单,至少比起太平公主的饮食来说规格都要低了许多。只不过这样的家宴重点已经不是吃饭本身,在场的三个人都是心中有数。   席间倒也一切正常,太平公主和薛绍都表现得中规中矩,武则天也比较的随和,三人都只拉了一些家常,谈了一些与婚事有关的琐事。宴罢之后太平公主非常识趣的找了个借口离席而去,留下薛绍与武则天单独对席。   “薛绍,你北伐归来也有些时日了。我本待早就接见于你,但因为一些事情拖延到了今日。”武则天也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的道,“你先跟我谈一谈,你此次北伐的所见所闻与所感,都有一些什么样的收获,积累了哪些经验与教训。”   “是。”   薛绍应了诺,就从改头换面以小卒身份投军的那一天说起。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他较为详细的说了大军后勤供给与辎重转运的事情,介绍了普通的士卒在军营里的生活,以及军队里的一些行为规则与轶闻趣事。   武则天虽然精明强干但终究是一介女流,军事是她天然的短板。听薛绍说起这些以往不曾了解的军事细节,她既感兴趣又有大开眼界之感,因此听得还挺认真,兴致也颇高。   薛绍仔细的把握着分寸,尽量用中立的口吻叙说自己的从军经历。当他说到加入三刀旅巡逻朔代二州,然后全军覆没率领败卒与百姓逃亡这一段时,武则天用皱眉表达了她的一些惊讶,又仿佛是对薛绍如此涉险表达了一些不满,不过她嘴上没有多作表达。   当薛绍说到奇袭黑沙时,武则天终于开口说话了,“薛绍,你的这一鲁莽之举把太平吓坏了,这样的事情不是你该去干的。我知你雄心万丈立功心切,但是大唐国力雄厚军威炎炎,犯不着让你这位当朝驸马去亲身涉险,来换取一场胜利。”   薛绍抱了下拳,“臣知道了。臣以后会多加注意。”   “事情已然过去,我便不再深责于你。”武则天说道,“身为大唐天后,我很高兴看到你作为一名将军立下了这样的殊功。但是作为一位母亲,我不希望你再做这样的事情,让太平担惊受怕。”   “臣知道了。”   武则天点了点头,“你与太平婚期将近,别的事情就都暂且放上一放,只管一心料理婚事,做你的驸马。”   “是……”薛绍应了诺,心里却在一突一突的,心想武则天说这些话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暗示要我脱离军队吗?   “北伐大军尚未返京,朝廷针对北伐将军的奖励办法仍在商榷之中。”武则天果然提起了此事,说道,“但是日前陛下已有吩咐要重赏重用于你,我便与宰相们商议过了,要提前对你论功行赏。”   “谢天后。”薛绍抱拳而拜,心里却暗暗的紧了一紧……终于要对我来个宣判了吗?   “宰相们的看法,恰与我不谋而合。”武则天说道,“他们也是觉得,你虽然在此伐当中立下了大功,按理应该提升你的武职。但鉴于你与太平公主即将大婚,继续出任领兵将军已是不合时宜。于是我们针对你立下的功勋议定,将你的本品散官提升两阶,升至正五品上中散大夫。但要削去你北伐时担任的右卫翊府左郎将和原有的左奉宸卫千牛备身的职事官,将你原来的兵部职方员方郎的检校职事官提升为兵部员外郎。你意下如何?”   “……”薛绍张着嘴巴合不拢来,一时怔住了。   果然是削去了全部的武官官职,让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文官!   “难道你有不满?”武则天皱了皱眉头,说道,“散官提升两阶,对一般的官员来说至少需要八年的时间。你原来只是兵部选院南曹的检校职方员外郎,如今破格提拔你为员外郎直接取代了元万顷。你可知,当年元万顷从职方员外郎升到员外郎,可是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情绪,拱手拜道:“谢天后。”   “嗯……”武则天用鼻音长长的嗯了一声,说道,“薛绍,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想法。但是朝廷既然这样安排,就必然有朝廷的道理。你既然是一名军人,就该知道军令如山,服从为要。”   “是,臣绝对服从朝廷的钧命!”薛绍拱手拜言,心中却道:除了服从,我难道还能和朝廷讨价还价吗?   “此外,提拔为你兵部员外郎,还真是我亲自为你积极争取的结果。”武则天说道,“你与太平成亲之后固然不方便再从军远征,但是,军队的事情你还是要负责的。元万顷太老了,办不好讲武院。你卸了军职取代他的兵部员外郎一职,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全心全意的负责经办讲武院。你认为呢?”   薛绍心想,你老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拒绝吗?   “天后英明。臣,也正想在讲武院大施拳脚,干出一番成绩。”薛绍如此答道。   “如此便好。”武则天总算稍稍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薛绍,但凡为官之人皆有自己的本份。份内之事,务必全心全意的做好。份外之事,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议论的不要议论,以免遭来不必要的祸事。你可记下了?”   “是,臣记下了。”   薛绍回答这一声的时候,心已经在慢慢下沉。听武则天这口气,分明就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去干预和操心那些自己“管不着”的事情,大概就是暗指——朝廷对北伐的善后处理!   薛绍再一细想,或许武则天要正式着手要将裴行俭边缘化,趁此次北伐之机提拔新任的军队领袖取而代之。而这个即将上位的新任军队领袖,很有可能就是程务挺。因为早在出征之前、就在薛绍的烧尾宴结束之时,武则天就给过薛绍这样的暗示。   现在,是到了水落石出见分晓的时候了。   众所皆知薛绍是裴行俭的门生,武则天要排挤裴行俭提拔程务挺,这对薛绍来说在情感上很难接受。于是武则天先对薛绍先打了一剂预防针,让他不要去管那些“管不着”的事情。   “嗯,近日你要多与太平相处,多花点时间陪她一陪。你出征的这段日子里,她受尽了这辈子从来没受过的苦。身为她的丈夫,你须懂得怜惜。”武则天转换口吻又拉起了家常,说道,“你二人的婚事,大体由朝廷负责主持,但一些细节还须得你二人亲自过问与把把。我听说太平近日又出了一个馊主意想在府里挖一个泳池,户部与将作监因此又紧急征发了一万七千余民力日夜赶工。我就好奇了,什么样的泳池需要动用这么多的人力物力,都够得上修建一座庞大的宫殿了?”   薛绍苦笑了一声,既然武则天有意岔开话题不再谈及政事,自己只得奉陪。于是他将泳池之事简要的对武则天说了一说。   武则天听后只是呵呵一笑,“太平就是贪玩。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少作为妙,若能劝阻你须得尽量劝阻。毕竟,因为一己之私而劳民伤财,并非好事。”   “臣知道了。”   “没事了,你去吧!”武则天风清云淡的挥了一下云袖,然后起拿一杯茶来,浅浅酌饮。   她这云袖一挥,薛绍就感觉自己像是中了铁扇公主巴蕉扇的孙悟空,瞬间飞到了千里之外。   就从这一刻起,薛绍感觉自己距离心中的理想与朝堂的政治核心,远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表面看来,散官加两阶、职事官也得到了提升,这在任何为官之人看来都是百年难遇的平步青云之幸事。   可是薛绍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此刻薛绍的心中几乎都在呐喊了——武则天,你为什么不问我奇袭黑沙之后的经历?比如朔州保卫战与并州一案的内情,比如我亲自出使于都今山看到的草原部族现状,还有于都今山一役的详细经过和战后的草原格局?   难道这一切都不重要吗?……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议论的不要议论,你怎么会用这样的一句话,把我想对你和朝廷说的话全都给堵死了?   ……   薛绍的心情和脸色,都在逐渐的变得黯淡。武则天何等心细如发之人,可是她看在眼里却视若无睹,任凭薛绍默默无言的退了出去。   房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刹那,薛绍感觉像是有一扇命运之门也对自己关闭了。从戎之路,仿佛也就从此断绝了…… 第0374章 温香如故   挫败感,萦绕在了薛绍的心头。   可是说,这是他来了大唐以后,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挫折与不顺。内心的渴望、理想与抱负与今天从武则天那里遭受的冷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薛绍的情绪一时变得有些郁闷与消沉,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天后与朝廷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现在难道不是将才匮乏急需新生代将领堀起的时候吗?此前,武则天也不是一直这样的致力培养我吗?   现在怎么突然就翻了脸,一下就把我从军队里彻底剔除,扔到兵部去做了一个负责打理讲武院的教书先生呢?   太多的问题想不通,让薛绍既苦恼且愤懑。尤其是想到这大半年来自己在军队里吃尽了苦头甚至出生入死,就是为了斩获军功从此在军队里站住脚,最后也的确是立下了一些功劳。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些军功非但没有换来自己预想中的待遇,还适得其反从此连将军都做不成了。   这就好比,一名NBA的职业篮球运动员凭借出色的表现帮助球队夺得了总冠军以后,非但没有得到一份新的加薪合同,反而被球队裁掉了。   这其中的滋味,又岂是不甘、不解和愤慨了得!   ……   很多负面的情绪同时涌上了薛绍的心头,心情由此变得十分败坏。不过前世今生两世为人经历了诸多风雨,让薛绍练就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在离开武则天所在的房间之后,薛绍只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言的独自前行,都顾不上等太平公主一起走了。现在,他只想漫无目的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僻静地方,好好的让自己冷静冷静,思考思考。   大明后宫这样的地方,又岂能容许他人随意走动?很快就有巡视禁宫的金吾卫士兵发现了薛绍,好在这些士兵也认识他,于是委婉的请他不要随意逛走,尽早离开禁内为妙。   薛绍心里越发恼火,心想我去玄武殿总行吧?——那里是讲武院的所在之地,是我这个即将上任的“兵部员外郎”的自家地盘!   怀着一个郁闷的心情,薛绍在远征归来之后第一次回了讲武院。   薛绍走进去之后发现,相比于半年多前现在的讲武院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仍是维持着自己当初离开时的样子。课堂里好像有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萧至忠的声音,好像是在给学员们讲叙“蓝田秘码”。   薛绍的心里更添一丝郁闷,难怪武则天会说元万顷实在太老,办不好讲武院了。   其实开办讲武院的真实用意,是为了加强对北衙禁军的渗透与控制。此前讲武院碍于左羽林卫将军李尚旦的压力,一直龟缩在玄武殿没有涉足北衙。现在大半年的时间过去李尚旦都不在了,这里怎么还是我当初留下的老三样,连院址都没有搬迁,教的也是那一成不变的蓝田秘码,连授课方式都没有半点的改变?   薛绍只是瞟了一眼课堂无心多看,就信步朝二楼自己的官署所在走去,准备在那里静上一静。刚刚上楼走到转角,他蓦然听到临近楼梯口的房间里传来一个声音。   “来了、来了,时辰刚好!”   话音落,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青年男子拱手拜在门口,“薛公子,你总算是舍得回来看小生一眼了!”   还能有谁?半吊子神棍李仙缘!   薛绍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不声不响的走进了他的房间,入眼看到房间里摆放着两副茶几坐榻,已有刚刚煮好的一壶茶在冒着淡淡的水汽与清香。   “你在待客?”薛绍随口问道。   “没有。专等薛公子前来。”李仙缘笑嘻嘻的掩上门走回来,“公子请坐!”   “你知道我会来?”薛绍好奇道。   “公子莫非忘了,小生能掐会算……咳,好吧!”李仙缘被薛绍瞪了一眼,干笑的承认道,“原本我是打算自己享受半日清闲,在房中喝一壶清茶读半日好书。无意中从窗口看到公子大驾光临,于是就多备了一副茶具坐几。”   “不吹牛,你能死啊?”薛绍心里正郁闷,骂咧了他几句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没好气的道,“别杵着,给我上茶!”   “哟,火气不小嘛!”李仙缘惊乍的愣了一愣,连忙给薛绍上了茶,又不敢多问。   薛绍闷不作声的连喝了三杯茶,方才从胸中吁出一口闷气。   “我煮的这茶不错吧?能顺心理气。”李仙缘笑嘻嘻的道。   “跟你没关系。”薛绍冷笑了一声,“是我自己想通了,释怀了。”   李仙缘好奇的眨了眨眼睛,“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令薛公子郁结于心呢?”   “多了去年。”薛绍正欲开口,突然想到李仙缘可是太后的人,于是将一些话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李仙缘见薛绍不愿多说,也没有一味追问,只是笑了一笑说道:“常言道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每逢遇到不顺不利之事,小生就会去联想那些吃不饱饭的流民,和失去的手脚的可怜残疾之人。和他们相比,小生遇到的那点破事根本就不算什么。于是笑上一笑,什么事情就都过去了!”   “……”薛绍先是无语,随即是哑然失笑,“你还真是,没心没肺没烦恼!”   “公子谬矣!小生这是——修为、修为!”李仙缘一板一眼的道,“小生自幼修道,虽然未能白日飞升,但好歹还是练就一颗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圆通自然之心。依小生看来,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抵不过‘无为’二字。”   “闭嘴。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扯瞎什么无为与修道。”薛绍拍着茶几,“上茶!”   李仙缘笑嘻嘻的又给薛绍添了上茶,说道:“那就聊一聊,公子适才都想通了一些什么,又释怀了哪些?”   薛绍端着茶杯的手停了一停,微微一苦笑说道:“我想通了一些,我永远也想不通但又必须想通的问题。我释怀了一些,根本就不应该压在我心头的事情。”   “……”李仙缘直轮眼珠子,摇头,表示完全不懂。   看到他这个傻乎乎的表情,薛绍总算是难得的呵呵一笑,说道:“多谢你了。我回房间。”   李仙缘满头雾水,“谢我什么?”   “茶。”   薛绍说完就走了,出门后却禁不住婉尔一笑,有李仙缘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逗逼朋友,有时也算是一件幸事。   薛绍的房间里保持着整洁与干净,可见每日都有人在此打扫。书桌与床榻等物仍是保持着自己当初居住时的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   不经意的转眼一看,薛绍看到了书架的某个角落里,摆着一截半尺长的桃枝,枝端有几枚二月桃花已然完全的凋零和枯萎了。   这是当初,上官婉儿送来的。   薛绍将那桃枝拿起,花瓣仍有微微余香。他像以前一样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向了秋瑟院的方向。   现在早已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窗外满眼的秋日衰败景象。可是就在一片光秃秃的桃林之间,出现了一个奇迹般的人影。   亭亭玉立衣袂飘飘,如仙。   上官婉儿,仍像初见时的那样优雅与恬静,捧着一本书行走在秋风萧起的飞花碎叶之中,且行且吟。   看到这样一副奇静奇美的画面,薛绍原来燥动又不安的心,顿时变得清凉与冷静了许多。   正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蹑手蹑脚的摸进了房间。薛绍是又好气又好笑,快如闪电反手一把就拎住了李仙缘的脖子,“你来作甚?”   “我、我见公子情绪有异,我怕你想不开做傻事!”李仙缘一边喊疼一边挣扎求饶。   薛绍放开了他,“一把拎断你的脖子,算是做了傻事吗?”   “不算、不算,那叫替天行道。”李仙缘嘿嘿傻笑的揉了揉脖子,看了一眼窗外,又是一阵暖昧的怪笑,“公子好眼福,来得正是时候。”   “何意?”   李仙缘说道:“这大半年来,上官婉儿姑娘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读书,不论寒暑风雨无阻,每天一个时辰直到天黑方回。”   “每天?”   “每天!”   薛绍的心里顿时有了一种感动与愧疚。记得以前自己在讲武院的那段日子里,正是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推开窗户和上官婉儿来一次遥望的约会,当时那几乎形成了一个习惯,也正是二人之间无言的默契。   大半年过去了,薛绍自己远征在外不在长安,可是上官婉儿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静静的守护着那一份默契与约定。   “你是在等我吗,婉儿?”薛绍心中轻吟。   人与人之间,或许真是有第六种感应。几乎就在薛绍心中默念这一句时,那一边桃林中的上官婉儿转过身来抬起了她的美人螓首,看向了薛绍所在的方向。   秋风萧瑟,落英缤纷。   薛绍看不清远处上官婉儿的面容与表情,但他却感觉到上官婉儿是在对他微笑。她脸上的笑容就像二月花桃一样的娇艳殊丽,温香如故。   “婉儿,我必须要跟你当面谈一谈。就现在!” 第0375章 莫道无知己   心里有了念头,薛绍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   找个什么样的法子、用个什么样的理由,跑到秋瑟院去见上官婉儿呢?   讲武院和秋瑟院这两个地方都是人多眼杂,薛绍即将成为驸马,上官婉儿是内廷女子,这样的两个人私下碰头可是大忌,往严重了说可以安上一个惑乱后宫的罪名,任谁也是吃了不兜着走。   薛绍眨巴着眼睛,难道又像当初那样扮作夜半飞贼,跑去私会于她?   李仙缘在一旁看着薛绍这副神情,嘿嘿的暗笑。   “你笑什么?”薛绍诘问。   “公子是不是想去搭讪?”李仙缘笑得很贼很淫荡的样子,连连点头道,“理解理解,人之常情。这大半年来讲武院的每个人,每天都在琢磨这样的事情。”   “……”薛绍无语,瞥了李仙缘一眼不再搭理他了,甚至想要找个由头将他轰走。   “不过,公子想要见她,未免太过容易。”李仙缘说道。   薛绍眼睛一亮,“怎么说?”   “上官婉儿自从离开秋瑟院后,奉命兼任讲武院的助教博士,专教文学诗赋。”李仙缘笑嘻嘻的道,“算起来,上官婉儿可不就是公子的属下了?虽然她这个助教博士半年多来只在讲武院露过一次面,但若是公子召唤她来,她岂有不来之理?外人,又岂有闲话可说?”   薛绍心头暗爽,但不动声色。   “那你还等什么?”   “小生,即刻差人去请!”   李仙缘屁颠颠的小跑去了,薛绍暗暗击了一下拳,这个半吊子神棍,总算是人品爆发干了一件让我心里痛快的事情!   薛绍仍是站在窗口,遥望上官婉儿。另一处,上官婉儿也仍是漫步于落叶翻飞的桃林之中埋首读书,只不过时时的抬起头来朝薛绍这边张望一眼。   每逢上官婉儿抬头来看时,薛绍就感觉心中那根心弦在轻微的颤动。   这分明……就是初恋的情怀啊!   片刻后,一名在讲武院伺候寝居的小宦官跑到了秋瑟院来到上官婉儿的面前,拱手拜下后说了几句,上官婉儿就走进了秋瑟院的房间里去,小宦官自顾回来了。   薛绍的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紧,怎么,她不肯来?   片刻后,李仙缘的脚步声又响在了楼道中,薛绍走到门口去问,“如何?”   “公子何必紧张?”李仙缘一脸怪笑嘿嘿的道,“官长传唤,属下蔫有不来之理?上官婉儿肯请公子就在讲武院的东院花圃相会。”   “东院花圃?”薛绍皱了皱眉,“那里不是书令使的居舍么?时常人多眼杂,如何能够相会?”   李仙缘再一怪笑,“公子,正因人多眼杂,才好相会。如若不然,公子还想将她请到你的官署房间,关上门来卿卿我我吗?”   “滚出去!”   “是!”   李仙缘笑嘻嘻的走了。   薛绍心头略爽,暗自一笑轻吁了一口气。转头一看窗口,恰是看到上官婉儿走出了秋瑟院。   这时,她已经更换了一身金白色的胡服男装,头戴黑纱襆头,做一副典型的内廷女使扮相。   分外的干练洒脱,尤为英姿飒爽。   “都说人靠衣妆,但上官婉儿却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穿什么都好看!”薛绍微然一笑,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两本书走出房间下了楼。   正逢课堂里下了课,萧至忠走出课堂来刚好见到薛绍从楼道口转出来。   “薛公子,你回来了?”萧至忠见了薛绍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来拜见。   “萧兄不必多礼。”薛绍笑道,“如何,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还习惯吗?”   “回公子话,在下倒是早就习惯了。”萧至忠微微一苦笑,“只是连日授课没有新鲜,难免有些枯燥。此院名为讲武院,却像是变成了县乡课堂一般,没有半分生气。在下……”   “我明白。”薛绍点了点头用微笑来安慰他,说道,“再熬几日,讲武院必有新的动作。到那里,我只怕你忙得不亦乐乎。”   “当真如此,可就太好了!”萧至忠闻言大喜。   年轻人,谁不是满腔报负壮志在怀想要干出一些成绩,谁愿意像个老学究一样整日守着一摊死水呢?薛绍非常理解萧至忠的感受,于是好言抚慰了他一阵,又问他元万顷去了哪里?   萧至忠说大约在一个多月前,元万顷因为生病,乞骸骨回家养老了。   “回家养老?”薛绍眨了眨眼睛,这绝对不是元万顷的风格。这个老头子是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脾气也古怪,可是他在仕途上仍是充满了激情与渴望的。依他的个性,除非真是到了将要穿上寿衣下葬的那一天,否则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辞官归田的。   萧至忠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薛绍知道,元万顷辞官其中必有隐情,只是现场人多耳杂不便闲说。于是薛绍也没有再作追问,只与萧至忠闲谈了数句,告辞而去。   玄武殿的地界还是颇为庞大的,东院开出了一片新的花圃并经过改造之后成了一片宿舍,专供那些在此学习的书令使们居住。而那片花圃就成了学员们经常光顾的消闲之地,时常有人来往。   薛绍一路步行过去,碰到了许多或生或熟的面孔。刚刚派到秋瑟院去请上官婉儿的那名小宦官就在花圃入口处等着薛绍,见他到来,便引路前行将薛绍带进了圃间。   小宦官带着薛绍在林荫花圃与溪涧石道间一路穿行,辗转曲折的走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停住。一座凉亭,坐落在人工堆彻的墨色山石之间,四旁秋菊锦簇有蜂蝶起舞,亭下溪水潺潺正叮咚悦耳。   真是别有洞天的一处幽静妙处。   上官婉儿娉娉婷婷的站在凉亭中间,低眉拱手而立。   小宦官停住了脚,“公子请。”   薛绍面带微笑的漫走走进凉亭,“姑娘免礼。”   “谢公子。”上官婉儿放下手,抬起头,看向薛绍。   薛绍也正凝视着她,四目一触,各自微然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薛绍侧目看了不远的小宦官一眼,说道:“我适才回到讲武院,听属下说上官姑娘如今也是讲武院的一名助教博士了。正逢我想在讲武院做些动作,进行一些人员与事务上的变革。因此特意将上官姑娘请来,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凉亭外的小宦官竖起耳朵来张听,却只听到薛绍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上官婉儿马上答道:“公子是讲武院之主,一切大事当然是由公子作主。婉儿身为助教,必然竭力相助。只是不知,公子想做哪些事务与人事上的变动?”   薛绍说道:“首先,讲武院的院址要搬迁。玄武殿毕竟是后宫之所在,诸多男人住在这里多有不便。”   “公子想要迁到哪里去?”   “北衙禁军所在的,玄武校场附近。”   上官婉儿会心一笑,“公子此举,甚是妥当。”   听话听音,薛绍不由得心中一亮,“何以见得?”   上官婉儿也侧目看了那个小宦官一眼,说道:“公子远征归来即将大婚,为了安抚公主殿下,理当暂离军旅转为中枢文职。公子少年英雄热血豪迈,若是换作一般的文职或许会觉心中苦闷。但若将讲武院迁至北衙仍是接靠军队,或可大有作为。”   大有作为?   听到这四个字,薛绍的心都砰砰的跳了起来。   很显然,上官婉儿这是在用一个极其隐晦的法子安抚薛绍,劝他稍安勿躁,不要因为被革去了军职而郁郁不乐,反而应该安心的办好讲武院——这或许,也正是天后的意图之所在。   薛绍心想,看来上官婉儿的确是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她也想早一点通知我,只是碍于宫里宫外消息难通。如果我早一点见到她,或许不会有今日的震惊与愤慨……难怪那天她陪我经过讲武院时对我说“讲武已经大不一样”,让我自己去看。   这样明显的暗示,我怎么就忽视了呢?   “姑娘睿智,还请教我。”薛绍继续探问,说道,“讲武院将来该要如何发展,如何在北衙立足,又会怎样的大有作为呢?”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瞟了一眼凉亭外背对着他们站立的小宦官,悄悄的伸出双手来握住了薛绍的一只手。   薛绍心中微微一动,伸手回握她。不料上官婉儿却瓣开了他的手指,将食指的指尖对准了他的掌心。   原来,上官婉儿想要在他掌心写字。   “此前,讲武院只是传授蓝田秘码,未免单调枯燥和大材小用。”上官婉儿一边说,一边在薛绍的手心写写画画,“公子若将讲武院迁至北衙,或可号召组织北衙禁军进行类似千牛讲武的盛会。或许,还可以将其中的杰出人才召至讲武院来学习兵法武艺,助其更上一层楼呢?”   薛绍一听,这是让我开办一个大唐帝国的军事院校吗?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上官婉儿在薛绍的掌心写下了这样的几个字——“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还是这八个字,那一日在龙首池上官婉儿曾对薛绍说过的!   当时薛绍只是以为,朝廷即将进行一番大的变革,将有大风暴来袭。今时今日再听此语,薛绍算是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了——这个大风暴与大变革,一定是针对军队的!   也就是说,二圣和朝廷要趁这次北伐结束,即将对大唐的军队进行一番重组。到那时候,肯定有很多的将领要被裁汰甚至是清洗,也将有一批新人斩露头角。   薛绍细下一想,值得二圣与朝廷如此小心谨慎又大动干戈,一定是涉及到了军队里的重要人物。难道天后与裴炎要趁李治病情加重,建立一个新的军队格局么?如果是这样,那么不久的将来必有一个能够紧密团结在天后与宰相们身边的军事团队,矗立在朝堂之上。   ……裴行俭,终于是要下台了么?   “公子天纵英才文武双全。婉儿深信,你无论是从军征战还是在中枢为官,都必能干出一番事业。”上官婉儿继续说着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一边在薛绍的掌心写字。   这次,她写下了这样的八个字——“隐忍待发,塞翁失马。”   至此,薛绍已是完全明白了。   正因为军队要进行一番大的重组与清洗,所以武则天才要削去我的军职,将我从这一场大风暴里择出来,以免我受到牵连。   换句话说,武则天这是在用一个特殊的手法,在对我进行“保护”!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反过来在上官婉儿的手心里写下了几个字。   “知己如你,足慰平生。” 第0376章 拜访裴炎   稍后不久,东院花圃这里渐渐来了一些讲武院的书令使学员散步。薛绍与上官婉儿也未多作停留,叫上了那名引路的小宦官,三人一同离开。   二人结伴前行一直到走出讲武院的大院,一路上但凡遇到一个人,无不投来惊讶与艳羡的目光。   上官婉儿殊艳仙姿,薛绍天人仪表,这样的一对儿金童玉女走到了一起,俨然就是天作之合。那些职辈低下的书令使,看了一眼以后马上就自惭形晦的不敢再看第二眼。   羡慕到极点就会变成可望而不可及的仰望膜拜,连嫉妒的勇气都没有。   在讲武院大门口,薛绍与上官婉儿象征性的说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上官婉儿便拜辞而去。守在门口的几名卫士看着上官婉儿的窈窕背影,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敢斜视,但他们的表情非常的不自然,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薛绍不禁暗笑一声,上官婉儿这种级别的美女,哪个男人不想多看几眼?这些个把守宫掖的卫士真是够可怜的,越是漂亮的女子越不敢有半分的觊觎。瞧瞧,牙根儿都要咬碎了也拼命忍着,眼珠子都不敢乱挪一下。   正当这时,前方小跑前来一个肥硕的身影,远远见到了薛绍就呜呼哀哉的直哼哼,“哎哟喂,薛公子,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哟!”   朱八戒来了。   “学院清静之地,你嚷什么?”薛绍轻斥了一声,“有什么事?”   朱八戒落停下来好不容易把一口气儿给喘匀了,说道:“薛公子恕罪!只因公主殿下回了含冰殿没能见到公子又寻访不得,公主因此怒了凤颜,说半个时辰之内再不将薛公子请回含冰殿去,就要将我们这些服侍的小人通通给活埋喽!”   薛绍摇头笑了笑,动气就要埋人,这几乎是太平公主的口头禅了。不过她从来都是喊得凶,从来未见她真的把谁给埋了。倒是从来都不会张口去喊的武则天,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也不知埋下了多少有名无名的尸骨。   “走吧,我随你去见公主。”   “多谢薛公子救命之恩!”   走了一段路程,薛绍重回含冰殿。太平公主的鸾驾已经摆在宫殿外了,一片儿宦官和宫女都跪在她的伞盖绍车下,太平公主自己则是一手支颐的斜躺在座椅上,闷闷不乐的看着半天里的云朵。   “殿下,薛公子回来了。”朱八戒小心翼翼的上前启奏。   太平公主回过神来一下就有了精神,扭头一下看向薛绍,本待是心花怒放的心旷神怡,却故意小板儿一板怒道:“薛郎,你怎么都不说一声就自顾跑了?害我独自在这里寻你许久。你说,你该当何罪?”   薛绍拱手一拜呵呵一笑,“死罪。”   “胡说!就爱胡说!”太平公主眼睛一瞪不悦的道,“你可知道,我请你来可不是为了调笑玩乐,是有正事?”   薛绍眨了眨眼睛,“什么事?”   “上车,边走边说!”   薛绍拒绝,“内廷森严,我还是骑马侍辇为好。”   “……随你。”太平公主也没有勉强,云袖儿一挥,“起驾,出宫!”   薛绍就好奇了,看这架势还真是有事了?   车驾启行,一路望玄武门而去。因是行走在内廷禁宫,太平公主一路上都没有多作言语。只待出了玄武门之后,太平公主才将薛绍叫到车辆的近前,小声道:“薛郎,适才我离席之后,母后都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薛绍皱了皱眉头,说道:“关于我的职事更迭一事。你不是应该都知道了么?”   “呃……”太平公主眨眨了眼睛,扮了个鬼脸嘿嘿一笑。   薛绍心中无奈的苦笑了一声,得了,太平公主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看她这副神情,削去我的军职这件事情,或多或少还有太平公主的“努力”在里面。看来她是真不希望我再去从军远征……好吧,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薛郎,薛郎,你知道你走后,母后跟我说了什么吗?”太平公主非常机智的又调转了话题。   薛绍无奈的笑了一笑,“你自己说吧,我可猜不到。”   “你可是生气了?”太平公主噘起了嘴来,非常委屈的样子小声嘟嚷道,“你真的生气了?”   “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   薛绍感觉脑壳都疼了,“好吧,就算是我生气了,你怎么比我还凶呢?”   “呜呜,你真的生气了!”太平公主干号起来,“停车,不走了!!”   左右侍奉的车夫宦官和宫女们闻言都停了下来,纷纷在心里叫苦,这公主脾气发作起来,如何是好啊?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好吧,我没有生气。我们还是继续前行吧,你刚才不是还说,找我有正事?”   “当真不生气了?”太平公主的脸色就像是翻书一样变得快,马上又笑嘻嘻的了。   “当真,果然,绝对……不生气了。”薛绍一边说,一边咧牙。   “我就知道,薛郎从来都是宽宏大量的——车驾起行,去裴相公家里!”太平公主笑嘻嘻的发号施令起来。   “裴相公?”薛绍眨了眨眼睛,“门下侍中,裴子隆?”   “那要不然呢,当今朝堂之上还有哪个裴相公?”太平公主理所当然的道。   薛绍听了这话沉默无语,“相公”一称,只有位鼎中枢的宰相才配得上。   太平公主说完这句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言语失当了,连忙道:“薛郎……我无心的!”   人人皆知薛绍是裴行俭的学生,连二圣也会尊称裴行俭一声“裴公”。但是当今朝堂之上真正称得上是裴“相”公的却只有裴炎,裴子隆。   虽然裴行俭文治武功无不出类拔萃,但他从未入主中枢登阁拜相。这既是裴行俭个人的一大遗憾,也是当今大唐朝廷之上一个广为人知的“不可思议事件”。   “不扯这些。”薛绍淡淡的敷衍了过去,反问道,“你带我去裴相公家里做甚?”   太平公主挥挥手将左右侍人斥远了一些,小声道:“天后吩咐的。”   薛绍皱了皱眉,武则天让我和公主一起去裴炎家里,干什么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天后用意何在。”太平公主小声道,“或许,我们去了就知道了呢?”   薛绍点了点头,见一见裴炎,也好。是该亲自去见识一下,当今朝堂之上风头最劲的这位宰相大人了。在这种时候武则天特意安排我与太平公主一同去拜见裴炎,用意也是明显,她希望我能和裴炎拉近一点关系……谁叫裴炎,是武则天现在最重要的政治盟友呢?   车驾出了宫掖一路前行,走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停在了崇贤坊一处不起眼的宅子前。   薛绍下马后牵着太平公主也下了车,二人站在这座宅子前,怎么看这里也不像是当朝宰相的居所。就算是薛绍在青龙坊买下的那处宅院,也比这里要高端大气上档次多了。   裴炎的家,都简朴到有些寒酸了。   太平公主刚刚下车,宅内就有一群人排着队儿迎了出来。为首的当然就是宰相裴炎,身后带着他的家眷老小一同出迎。   “公主殿下与薛驸马大驾光临,老臣裴炎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裴炎没有穿朝服而是一身朴素的便服,拱手拜在门前。   “裴相公不必多礼。众宝眷,都请免礼!”太平公主连忙上前还礼。   薛绍落后太平公主一步拱手还礼,“裴相公,折煞晚辈。”   裴炎呵呵一笑站直了身体,一转眼却是先看向了薛绍。   薛绍正也面带微笑的看向了他,二人四目相触,薛绍顿觉心中微微一震……裴炎的这两道眼神,就像是刀子一样。   凌厉!   只不过他眼神中的凌厉没有维持多久,就像是闪电一般的飞闪而逝,马上又笑容可掬的迎请太平公主与薛绍一同入府,说宴席早已备好,只等二位大驾光临。   还要吃饭?   薛绍感觉挺意外,现在根本就不是正午用宴时分。   太平公主连忙叫手下人抬了一箱子礼物进来,大抵是些绫罗绸缎与金银酒器之类。裴炎说什么也不肯收,太平公主与薛绍苦劝良久,裴炎方才勉为其难的收下。   入席之后只分宾主而坐,裴炎亲自作陪。席间只有几曲管弦雅乐助兴,没有声色歌舞。为此裴炎还向太平公主与薛绍道歉,说他没有豢养家妓招待不周。   太平公主与薛绍都称赞裴相公清善廉洁,彼此寒喧客套起来。   裴炎为官一向清廉,这倒不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从大唐开国至今,清廉节俭一直是朝堂之上的儒家大官们自觉遵从的为官之道。很多的名臣良将都不置私财生活简朴,裴炎就是其中的一位。   对于这些客套寒暄与场面功夫,薛绍没有过多在意。他只想知道,今日这场私下会晤的核心内容,是什么?   这样的宴会当然不会以吃饭为主题。稍稍应酬了一下之后,太平公主就很自觉的避席而去,说找裴炎的女儿去聊些私话。原来裴炎有一女待字闺中,太平公主倒是与她相熟。   太平公主走后,席间就只剩裴炎与薛绍二人了。   薛绍虽然见过裴炎两次,但还是第一次私下与之接触,对他的性情一点也不了解。但是他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直觉,裴炎与裴行俭绝对是两类人。   弹指间胡虏灰飞烟灭的裴行俭,在生活中是一个非常谦和的小老头儿,连妖儿这样的小女孩儿也能爬到他的膝盖上去拔他的胡须。但是眼前的这个裴炎,给薛绍的感觉恰好相反   ——凌厉,强势,唯我独尊、不容侵犯! 第0377章 鹰相   两人闲坐对饮了几杯,倒是裴炎先行拉开了话闸。   “裴闻喜的高足,果然是非同凡响,与众不同。”裴炎说这话的时候倒是诚恳,至少没有让薛绍感觉到他是在挖苦。   裴行俭被封爵为“闻喜县公”,因此人称“裴闻喜”。其实“闻喜”是裴氏大族的发源之地,裴炎也是闻喜人。   薛绍淡然一笑拱手对北面方向拜了一拜,说道:“相公谬赞了。薛某学艺不精德行简陋,朝夕之间只恐辱没了师门。”   裴炎抚髯呵呵一笑,“公子人中龙凤文武全才,弱冠之年名扬天下,谁不敬仰?”   薛绍淡淡一笑没有回话。这样的称赞如果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薛绍可能还会感觉到一些被拍了马屁的舒爽。但如果是从强势宰相裴炎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可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大人物的吹嘘,可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裴炎恭维之时就在对薛绍查颜观色,见他反应冷淡不吃这套,心下一笑,又道:“公子胸怀韬略少年老成,难怪天后对你如此器重。其实老夫也早就想与公子一会,切磋曲艺谈些兵法,老夫正好向公子多多讨教。”   薛绍也是呵呵一笑,“裴相公太高看薛某了。想我只会一些市井靡靡之音,难登大雅之堂。于兵法面前,我也是初来乍道未得真传。只恐裴相公耻笑。”   “学无长幼能者为先。公子精通音律诗赋美妙,北伐之时又屡立大功震惊朝野,似这般雅量高致文韬武略,着实令老夫敬仰崇拜。”说到这里,裴炎还主动拱手拜了一下薛绍,说道,“公子切勿敝帚自珍,还望多多赐教。”   薛绍眉头微微一紧,听话听音,裴炎这话说得婉转,表面是上要请教韵律诗赋与兵法,实际上就是想让薛绍跟他说一说军队里的情况,与北伐时的一些所见所闻,尤其是——草原上的态势。   老奸巨猾!   薛绍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裴炎一声,这种事情你不是应该把我叫到政事堂,正式的问我吗?为何要在家中设宴私下来问?   莫非,这也是武则天的意思?她也是当面不请来问,却叫裴炎私下来问?   正式的汇报不听,却要私下的打听,为什么要这样呢?   薛绍一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于是打算——装傻!   你不明问,我也就不明说!   于是薛绍回了一礼,说道:“音律,我倒是略知一二。作赋填词,偶尔兴之所致。至于行军打仗斩获了功勋,那完全是我的上峰指挥得法,薛某只知奉命行事。不知裴相公,想要知道哪些事情?”   裴炎的眼神略微一沉,其中隐隐透出一丝不快。   年轻后生,在老夫面前装傻充愣吗?   薛绍眨巴着眼睛看着裴炎,“裴相公今日若有兴致,薛某愿亲为相公抚筝一曲,如何?”   “咳……”裴炎干咳了一声表情略略有一点不自然,笑道,“老夫对公子行军征战一事,更有兴趣。”   哼哼,老狐狸忍不住了?   薛绍心里鄙夷了一声,呵呵一笑道:“那裴相公都想知道一些什么呢?”   既然已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裴炎索性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直言道:“公子此次北伐经历颇多立功不小,所见所闻想必也是非常丰富。老夫想听一听公子在北伐期间,和你最亲密的袍泽们共同经历的重要事件。”   薛绍心中一凛,“最亲密的袍泽”,“重要事件”,这话问得是什么意思?这么笼统的一句套话就想从我这里掏出干货来,你也太会做生意了吧!   “裴相公,何不问得清楚一些?”薛绍只道,“北伐期间我认识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经历的事情也非常之多。如果面面俱到的说起,怕是三天三夜也不够。”   非要我挑明了说?——裴炎也在心中暗骂了薛绍一声小狐狸,不动声色的道:“不瞒薛公子,朝廷正在对几位重要的北伐大将进行考察。薛公子是亲身经历了北伐的将领之一,你的意见对朝廷来说非常的重要。”   考察什么?   薛绍心中再次一凛,看来今天的这场“非正式”的会晤还挺重要,可能就直接关系到马上就要来临的军队重组与人员建制。裴炎一直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就是不想授人以柄让别人说他因私废公——用这种私下的打听来决定他人的政治前途,可不就是因私废公了?   薛绍算是大致弄清了裴炎今日约他来私会的真实用意,他就是想知道军队里有哪些人是裴行俭的死忠,又有哪些人有可能成为他的追随者。同时他也想知道,作为裴行俭的学生,薛绍本人的立场究竟是怎么样的?……这或许,也正是武则天想知道的。只是,她不好当面亲自来问薛绍罢了!   薛绍的心禁不住砰砰的跳了起来,现在的我就像当年的裴行俭一样,一次站队,或将决定一生的命运!今日的会晤既是一个机遇,也是一场危机。我的话答得好,或许就能博取到裴炎和武则天的信任,将来能有一个不错的政治前途。我的话要是答得不好,那可能就很难再重返军队继续戎武生涯,也很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了!   “薛公子,好像心事很重啊?”裴炎笑容可掬言谈轻松地说道,一边拿起了茶来,慢条斯礼的浅酌了一口,然后又将茶杯慢慢的,平平稳稳的放了下来。   裴炎的话语和这举止神态,薛绍听在耳里觉得刺耳,看在眼里觉得扎眼。那种口吻,完全是智珠在握掌管他人命运的人,独有的那种不动声色的炫耀与刻薄,这远比赤裸裸的威胁和恐吓还要让人郁闷和愤怒!   两世为人的多次生死历练,让薛绍保持了不动声色的态度,仍是淡淡的微笑说道:“还请裴相公恕我愚钝,薛某就想问一问,朝廷想要考察哪几位将军?薛某也好一一作答。”   裴炎成竹在胸的微然一笑,他好像早就料到薛绍会有这么一问,于是道:“此次北伐除了行军大总管裴闻喜之外,从上至下的重要将佐,薛公子都可以谈上一谈。”   从上至下,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行军副大总管唐怀壁和程务挺,然后是大将李谨行、李多祚、张虔勖这些人。   薛绍心里又骂了起来,裴炎实在是太狡诈了,他就是不点名,非要我主动一一点评。万一到时候有人被清洗或是被贬官,那就是我背后中伤出口伤人!要是我不说,那又是自动放弃了站队的机会,耽误的是我自己!   官场上常见的一套,腹黑上司给可怜属下设圈下套!   此刻,薛绍真是跳起来掐死裴炎的心都有了。   “薛公子,还在思量?”裴炎仍是笑容可掬的,在催问了。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行军副大总管唐怀壁,我不是太了解。”   “唔……”裴炎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那就谈一谈别的人。”   “另一名行军副大总管,程务挺……我倒是相对较为熟悉。”薛绍说道。   “好,那就谈一谈程务挺。”裴炎轻松自如地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军中尊称程将军为‘古之恶来’,他麾下的骑兵堪称大唐最强骑兵,每逢征战如疾风之掠原,无可匹敌。北狄诸胡闻恶来之名而色变,不敢相抗。”   裴炎耐心的听着,偶尔点一点头,不作一字点评。   薛绍也一直在观察裴炎的神色来决定自己的言辞,心中想起北伐期间曾经听程务挺和他儿子程齐之提起过一件事情,就是裴炎好像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程务挺之子,程齐之。   由此可见裴炎是相当看好程务挺的。这样的婚姻绝对是典型的政治婚姻。再加上武则天也曾经不止一次的对薛绍说过,将要重用和提拔程务挺。如此看来,程务挺的堀起几乎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定局!   于是薛绍也就知道,该要如何回话了。他道:“恶来将军把守北疆十数年,精忠体国战功赫赫,堪称国门,栋梁之材!”   听到“堪称国门、栋梁之材”这八个字时,裴炎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难得的真实笑容,但仍然只是轻轻的点了一点头,不置任何点评。   但就是他这一抹微笑,让薛绍心里有了一个清醒的觉悟,裴炎绝对是一个权力欲望相当强烈的人,身为宰相他想提拔和重用程务挺这样一位能干的将军,这没有错。但他同时又想嫁女儿过去,这其中就有私心。毫无疑问,他是想提拔和拉拢军队里的人,为自己的权力增加砝码!   换句话说,裴炎想成为一名权臣。对于权臣来说,脑子里面绝对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强烈意识形态。薛绍可以想像,如果刚才自己对程务挺做出了一番贬损,绝对会招致裴炎的不快。也就是说,很多事情在裴炎的心里其实早就决定了,他不会因为我薛绍的一番话而改变任何决定。   他就是想知道,薛绍是否与他“意念相合”。这不禁让薛绍想起了美国政坛上的“鹰派”——激进,强势,充满攻击性!   裴炎,何尝不是大唐朝廷上的鹰派宰相? 第0378章 咄咄逼人   接下来大约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薛绍尽量用中立的口吻,和裴炎谈了一谈他对军队里的一些重要将领的个人看法。   薛绍不知道这些人在裴炎心目当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定位,因此他很小心的把握着分寸,没有在言谈当中透露出自己对某个将领的好恶。他的叙说言辞,就像是电子游戏里面的“武将卡”一样,从李谨行、李多祚和张虔勖这些大将,谈到独孤祎之和沙咤忠义这些并不太熟悉的人,薛绍都基本上只是评叙将领的军事素养与个人能力,绝对不谈他人的道德水准和政治立场。   裴炎在听的时候也没有发表什么看法或是态度,甚至没有出言打断过薛绍的话,像极了一个贴心且有风度的聆听者。   “公子何不谈一谈,薛楚玉和郭元振呢?”待薛绍的话告一段落之后,裴炎主动问道。   薛绍不由得心中略微一凛。他最不想谈的,就是这两个人。   理由很简单,因为薛绍目前还不清楚裴炎的内心想法。万一裴炎反感自己,那么越和自己亲近的兄弟,越可能跟着倒霉;万一裴炎是想拉拢自己,那也不能露骨的在他面前褒奖和抬举自己的兄弟。   权臣,向来是在自己喜欢拉帮结派的同时,又忌惮他人拉帮结派形成独自的团队势力!   “这个……他二人都只是初涉军旅的微末小将,比薛某的身份还要低微。似乎,谈无可谈。”薛绍想要搪塞过去。   “依老夫看,未必尽然吧?”裴炎的眼中再度闪过那抹凌厉的目光,说道,“在裴闻喜上报给朝廷的军情驰报当中,除了盛赞薛公子本人,还对此二人大书特书极力推崇。所谓兼听则明,老夫知道薛公子与之颇多共事,因此想要听薛公子亲自说上一说,这二人究竟如何?”   这明显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薛绍暗暗的咬了咬牙,正在思量措词之时,太平公主的身影出现在了堂外。与之挽手并肩而行的还有另一名妙龄女子,生得颇有几分姿色。   裴炎一见太平公主出现,马上换了一副面容并且站起了身来,主动上前拱手参拜。   “裴相公,令爱与我甚是投缘呢!”太平公主挽着那个姑娘的手,笑嘻嘻地说道。   “能与公主殿下结交,那是小女的福份。”裴炎弯腰拱手而拜,颇为谦恭。   裴炎的女儿则是彬彬有礼的给太平公主和薛绍见了礼又道了罪,马上告辞而去。给薛绍的第一印象,这姑娘就是一位恪守礼法的大家闺秀,不愿多在人前抛头露面。想必,方才还是太平公主强拉她来的。否则这样的场合,她不会现身。   薛绍给太平公主暗递了一个眼神,太平公主马上心领神会,雍容款款地笑道:“裴相公,我二人已在贵府打搅多时,此时天色已晚,我们不如就请告辞。”   裴炎自然是出言挽留,太平公主与之客套了几句,推说再不回返内廷,皇宫大门恐将关闭,裴炎才没有继续坚持。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和裴炎交流当真是费劲又被动,最后居然还要劳动太平公主来救场!   稍后二人告辞而去,裴炎率领一家老小恭恭敬敬的送到了大门口拜别,直到太平公主的车驾走过了里坊的拐角处方才回府。   薛绍的心里,难免有些沉甸甸的。裴炎的老辣和强势并不出乎薛绍意料之外,能成为武则天的政治盟友的人,绝非简单。让薛绍心里有点忐忑的是,自己在裴炎面前完全处于被动,每说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则是完全没底。   这感觉,很不好。   “薛郎,你怎么了?”车里的太平公主看到薛绍愁眉不展神情严峻,关切的问道。   薛绍轻轻的摇了摇头,“一时说不清。”   “那我们找个地方,坐下细谈?”太平公主连忙说道。   薛绍想了一想,“你不是急着回宫吗?”   “傻。”太平公主巧俏的微微一笑,低声道“那当然是说给裴炎听的托词。若是陪你,半夜回去又有何妨?我自然有办法叫开宫门的。”   薛绍会心一笑,“转道青龙坊,去我家!”   “好耶!!”   太平公主像个抢到了棒棒糖的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起来。   车驾转道,于黄昏时抵达了薛绍家中。府里刚刚吃过了晚饭,得闻薛绍与太平公主同时归返很是惊动了一下。太平公主主动安抚薛绍的家人请他们不必忙碌,自己已然用过膳了只是前来坐坐便走。   薛绍看到,太平公主在与嫂嫂和月奴这些府里人相处时,没有摆出多少公主的傲慢,在亲和与高贵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俨然已经有了一些“主母风范”。   薛绍不禁想笑,这小丫头跟谁学的,是武则天的言传身教还是出自女性的天然本能呢?   二人就当是饭后散步,走到了薛府的后宅。这里以前是一片马球场,现在成了薛绍和月奴这些人的健身场所。太平公主还是第一次参观这地方,颇感新奇的询问了一番那些器具的用途,甚至亲自试了几手薛绍自制的铁弩,心情颇为畅快。   看到她心情不错,薛绍也就耐心相陪没有和她说起那些烦心事。不过太平公主倒是有心,在玩乐了片刻之后就说想要歇息了,拉着薛绍坐在了球场旁边的坐廊里,主动问起了薛绍的心事。   “薛郎,你今日先后见了天后和裴炎,作何感想?”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思索了片刻,说道:“我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天后与宰相们都已达成了共识,将要对大唐的军队将领进行一番人员调整。而我将会暂时离开军队,避开这个风头。”   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薛绍微微一苦笑,就像预料的那样,这件事情并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甚至,她有可能早就知道甚至有了一些参与。   “薛郎,离开军队,让你不开心了么?”太平公主小声的问道。   薛绍轻皱了一下眉头,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的反应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她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嗯?”薛绍用表情和一个鼻音表示了疑惑。   太平公主伸手挽住了薛绍的胳膊,温言细语道:“如果你说你不在意,那就证明你在我面前掩饰,你没有跟我说真心话。虽然我喜欢你哄我,但我更想听到你心底真实的声音,薛郎。”   薛绍微微一笑,拍了拍太平公主的手,说道:“我承认这件事情让我感觉十分的意外也多少有些郁闷,但我已经想通了。”   “怎么说?”   薛绍答道:“好事不能让我一个人占尽了。短短一年之内,我已经从一介布衣平步青云做到了五品大员,马上又要与你成亲。人心之所以负累,多半是因为贪婪。该知足时候,我会知足。”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你说的可是真话?”   “真话。”薛绍微笑点头,信誓旦旦,“换句话说,能与你成亲,已是上苍、二圣与朝廷对我最大的恩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呼!”   太平公主再次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次,明显是如释重负。   “怎么,你就这么担心我想不开?”薛绍笑道,“在你看来,我就那样的器量狭隘和急功近利?”   “绝对没有。”太平公主认真的看着薛绍,斩钉截铁的道,“薛郎,我承认我准备了很多的说辞想要劝慰你,说服你。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有些多余了。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更加睿智和豁达。看来我母后的眼光真是没有错。薛郎,你的确就是一位能够成就大事的伟丈夫!”   母后的眼光?成就大事?   薛绍心中灵犀一动,这算是“泄露天机”么?   “如此说来,你自己并不认为我是一名伟丈夫了?”薛绍就着话题与太平公主打趣起来。   “讨厌,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太平公主撒起娇来,“薛郎,答应我,在我们成亲之前什么多余的事情也不要去想,不要去管了,好不好?”   薛绍不禁笑了,“几天前,是谁亲自找我讨要一份新婚大礼的?”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显然是想了起来,小声道:“你是说……对付武攸宁?”   薛绍说道:“这件事情还没有完吧?御史台正在复审蓝田县的案子。你在宫里,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没有?或者是,天后找你问过话了没有?”   “没有,我母后好像完全没有过问这件事情。”太平公主说得很肯定,但是表情当中出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说道,“但是,有一个谁都绝对不会想到的人出面来找我,为武攸宁求情的来了。”   “哦?”薛绍有点好奇,“是谁?”   太平公主没有急着说,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薛绍,狐疑的道:“那个人,你可能比较熟。”   薛绍眨了眨眼睛,他分明发现,太平公主的神情当中有那么一丝或隐或现的“醋意”,这更让他感觉奇怪了,于是道:“究竟是谁?”   “一个女人。漂亮的女人。”太平公主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间的醋意流露得更加明显了。   薛绍心中不禁微微一怔,与我相熟、能轻易见到太平公主、又让太平公主吃醋的女人绝对不多了,难道是……上官婉儿?   薛绍心里就在奇了怪了,上官婉儿和武家的人不是有过仇隙么,她好像完全没理由给武攸宁求什么情的。   如果不是上官婉儿……那又该是谁呢? 第0379章 恩怨难了   正当薛绍思量之时,太平公主的小眼神儿已然变得像是审犯人了,瓮声瓮气的道:“说吧,你想到了哪位佳人?”   “咳……”薛绍干咳了一声,“莫非是,琳琅?”   说完了薛绍就在心里称赞自己,我真是太机智了!   “胡说八道!”太平公主真是既好气又好笑,“就知道装腔作势,你明知道绝对不可能会是琳琅!”   薛绍干笑了两声,“你都说了那是一个‘谁都绝对不会想到的人’,那我肯定猜不中了。告诉我吧,是谁?”   “终南山,玄云子!”   “啊?”   薛绍当场一怔,这还真是预料之外!   太平公主小嘴儿撇撇,表情好似有些忿忿,“薛郎,你真不让人省心,随处都要拈花惹草,就连道姑也不曾放过!”   “啊?”   薛绍再一愣,“天地良心,我可是什么也没有干!”   “难不成你还非得‘干’点什么不成?”太平公主捏起了一对小粉拳,做张牙舞爪状。   薛绍哭笑不得,连忙道:“等等,别把话题扯远了——玄云子怎么会出面给武攸宁说话呢?”   “一点也不远!”太平公主忿忿道,“事情关乎武攸宁,也关乎于你。如果不是因为与你二人同时关系匪浅,她怎会出面?”   “同时?”薛绍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她和武攸宁关系很密切?”   太平公主不轻不重的一拳就打到了薛绍的肩膀上,“这么说,你承认你和玄云子的关系很近了?说,你、你、你都和她干了一些什么?”   薛绍一巴掌拍到了额头上,女人吃起醋来真是完全无厘头。   “快说,快说!”太平公主不依不饶,还撇起脸来做出一副悲愤难当的神情,俨然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薛绍无奈的苦笑了两声,说道:“安然,你要相信我。我和玄云子前后加起来一共也就见过两次面。一次是给张窈窕发丧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并州遇到了司马承祯,玄云子是他师妹,当时他二人正在结伴云游,除此之外再无会晤更无往来,男女之事更是无从说起。”   “……”太平公主将信将疑的看着薛绍,“我不信。”   “那你要怎样才信?”薛绍无奈的双手一摊。   太平公主滴溜溜的转了转眼睛,嘿嘿一笑,“你先告诉我,玄云子漂亮吗?”   “怎么越扯越远了?”薛绍的额头上几乎就要冒黑线了。   “我就要听你说!”太平公主很是忿忿的样子。   “在大多数人眼里,玄云子大概算得上是比较漂亮。”薛绍自忖,这个答案算是比较公允的了。   “那意思就是,你觉得她很漂亮了?”太平公主瞪眼了。   “……不是。”薛绍苦笑。   “说谎!”   “好吧……没你漂亮!”   “敷衍!言不由衷!”   “……”薛绍真想在太平公主那张表情古怪的脸蛋上掐两把以示愤慨,仔细一琢磨,再又说道:“其实她如何漂亮丑陋,都与我无关也无须评价。我只在乎安然,在我眼里,安然永远都是天下第一美人,绝对无可取代!”   “嘿,嘿嘿!”太平公主这才放下了一对张扬的小粉拳,算你识相!   薛绍抹了一把冷汗,“现在可以说一说,玄云子为何要为武攸宁说话了吧?”   “她们是兄妹。”太平公主一句话就给说清了。   薛绍愕然的睁大了眼睛,“什么?”   “听不懂吗?她们是亲兄妹!”太平公主重复了一次。   薛绍一拍额头,“我仿佛是想起来了,前次狄仁杰与我一同去给张窈窕发丧,半道上曾经对我说过,玄云观就是武攸宁出钱给玄云子修建的。原来他们是亲兄妹?!”   “没错。”太平公主说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因为玄云子很小的时候就出家了。她家里以前是比较穷困潦倒的,近几年她的两个哥哥武攸宁和武攸暨先后被我母亲召到长安为官,家道才有起色。随后她们也才兄妹相认。”   “……原来如此!”薛绍恍然,武攸暨这个名字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因为他就是历史上的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   这算是……恩怨难了么?!   “玄云子的身世,知道的人很少很少,哪怕是很多武家的族人都不清楚。”太平公主继续说道,“我之所以了解得如此清楚,还是因为一件陈年旧事。”   “什么事?”   “你可知,我的封号‘太平’从何而来?”太平公主反问道。   “当然。”薛绍答道,“太平本是你的道号,当年二圣为了拒婚吐蕃,假意让你出家修道,并为你修建了一座太平女冠观。”   “没错。”太平公主说道,“当时我只是假意出家,一直住在宫中。为了掩人耳目尤其是为了对付吐蕃人,二圣私下选了一名与我年龄相若、体态相近、面容也颇为娇好的女子,留在太平观里代我修行,做我的替身。”   “就是玄云子?”薛绍愕然。   太平公主点点头,“这在当年,可算是一棕宫中辛秘。为了让玄云子扮得更像,二圣煞费苦心的将她接到宫里与我同吃同住了一段时间,还请了一些嫔妃和女史们对她教习了许多宫中的礼仪与规矩,并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和诸班技艺。结果……”   说到这里,太平公主捂了捂嘴。   薛绍顿时会心一笑,结果肯定是玄云子学得很认真,把这些东西都学得非常的精妙与出色,至少比贪玩的太平公主要学得更好。若非如此,玄云子一介道姑怎会有如此超然的气质?   外貌是爸妈给的,这个无法选择和改变。但是一个人的气质却是学识、修养与性格的综合,是由内而外的自然散发。若论外貌,素面朝天的玄云子也能达到“惊艳”的程度。但她最为迷人的地方,是她独一无二、飘逸如仙的超然气质。   经历,是最好的老师。   可以想像,当年的那一段假扮太平公主的宫中生活,是玄云子人生当中的一个重要经历。因为当时她接触的,是大唐天底下最优良的教育和最高贵的生活熏陶。这是任何一个从小在道观里长大的平庸女冠,所不能想像的。   “如此说来,玄云子和你还算比较熟悉,并有些交情了?”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悻悻然的眨了眨眼睛,“交情?……你会跟你府里的厨子,有交情吗?”   “咳……”薛绍干咳了两声又有点好笑,太平公主还真是有点吃玄云子的飞醋了。   没办法,美女的天敌是美女。这世上,值得太平公主吃醋的女子,也的确是不多了。   “薛郎,现在有玄云子出面求情了。这件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理?”太平公主再一次的将军了。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如果哪天有人得罪了我,我府里的厨子来求情,我是不会理会的。最后我是否饶恕那个得罪我的人,完全处决于我自己的态度。如果我饶了他,或许会卖个便宜人情给我的厨子,让她更加尽心尽力的为我做事。”   “那若是没有饶过呢?”太平公主追问。   薛绍淡然一笑,“换个厨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太平公主的小脸儿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好像说了半天,她等的就是薛绍的这样一个态度。   薛绍的心里再也清楚不过,如果自己因为玄云子的出面而答应与武攸宁讲和,太平公主必然芳心不悦。这与事件的本身关系都不大了,小女孩子家家的那点心思,既复杂也简单,就是希望自己的男人重视自己的同时也得轻视别的女子,尤其是值得自己吃醋的那一类“别的女子”。   “那武攸宁的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理呢?”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说道:“原本我是计划,先用打狗欺主的法子狠狠的震摄一下武攸宁,然后借着那两条狗腿子的案件,顺藤摸瓜的收拾武攸宁。但是计划跟不上变化,我刚回长安就被调换了职事,天后与裴炎都在盯着我。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我决定消停一段时间再说。免得为了一个区区武攸宁,把我自己搭进去了。”   “那好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次就先饶了武攸宁,顺便卖个便宜人情给玄云子。当年她代我修行,我多少也欠了她一些人情。现在,两清喽!”太平公主像是“打完收工”了一样的拍了拍手,很爽快很大气的样子。   薛绍一眼便就看出,太平公主早就胸有成竹的有了主见。自己说出的办法与她心中所想,应该是大致相同不谋而合。否则,她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太平公主又说道:“薛郎,当初说的那件新婚礼物我不要了。现在,换一个!”   薛绍笑问道:“你想要什么?”   “玄云子,是不是送过一块铁牌给你?”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薛绍略微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别管。你就说,有没有?”太平公主问道。   “有。是一块法简,玄武法简。”薛绍点头,心里忿忿的在骂,难道又是李仙缘那个小贱人出卖泄露?   “你把它当作新婚礼物送给我便好了。”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   薛绍很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别管。你就说,送不送?”太平公主既神秘又带些强势的看着薛绍。   薛绍无可奈何的摇头笑了一笑,“送。”   “你说话算数?”太平公主越加神秘兮兮了。   薛绍轮了轮眼睛,那块铁牌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太平公主这样大动干戈?   “马上就后悔了吗?”太平公主撇起了嘴来。   “你喜欢的,我都给你!” 第0380章 平凡与温情   次日清晨,薛绍起得较早,第一个到了后院来健身晨炼。   从飞马回京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好些天过去了。薛绍的身体和内心总算都从疲累与不安当中恢复了过来。尤其是回京之后经历的这一段动荡,几度心情起落,让薛绍深切的感受了一回以往只在书本上看到的几个字的意味,宦海浮沉。   古往今来,名臣大将几起几落的故事真是听得太多了。薛绍这一次被削去军职转为文官,虽然提高了官位和品衔算不上是被贬,但却是明升暗降的一次仕途挫折。只不过薛绍的明升暗降和许多失势的官员不同,一来他即将要与太平公主完婚,二来是有“避险”的因素在其中。换句话说,薛绍的政治前途和政治资本都未断送。   但无论怎样,薛绍终究亲自经历了一回挫败的滋味。现在,他很能理解李白写下那句“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时的心情了。男人大丈夫凡有血气,无不胸怀大志想要有所成就。当现实的残酷与心中的理想出现太大的落差之时,心中的羞愤、郁闷和沮丧,的确让人难以生受。   晨练片刻后薛绍就出了一身的猛汗,衣衫全部湿透。他停坐在了独木桥上歇息片刻,举目望去,红日初升朝霞满天,整座长安古城浸在一片炫丽之中,雄浑壮观光华夺目。   “这是一段不错的经历。”看到这样的美景,薛绍不禁微自一笑。   历史上,哪个成就了大事的人没有经过几番起落?内心的强大与灵魂的坚毅,都需要经历许多的磨炼才能造就。男人不经历一点挫折,怎能褪去青涩与无知,变得顶天立地?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一句话道尽天机!   歇息片刻喘匀了气以后,薛绍正准备静下心来练一练弩,回廊弯道处传来了月奴和妖儿的打闹声。   薛绍回头一看,女汉子月奴将妖儿扛在肩膀上大步飞云的走了来。妖儿则是两脚朝天的一顿乱踢,嘴里呜嚷嚷的哼着,像以前很多次的那样抗拒晨炼。猛犬丢丢则是安静的跟随在二人身后,并没有对月奴欺负她的主人表示任何不满,还时不时的瞎蹦跶几下或是蹭一蹭月奴的那双修长美腿,很是一副奴才嘴脸的在二女面前傻傻卖萌。   薛绍看到这副情景就笑了,真是不经历一点风波,不知道平凡生活的乐趣。   “神仙哥哥,救我,呜呜!”妖儿头朝地的看到了薛绍,挥着双手哀号起来。   “小懒虫别叫了,公子不会救你的。”月奴将妖儿扛到马球场的中央放了下来,像个收拾新兵蛋子的将军那样气势汹汹的喝道,“马上,跑十圈!”   “呜呜,我不要……人家还没有睡醒!”妖儿没有眼泪的干号起来。   “不跑,就把丢丢炖了!”月奴很凶悍。   丢丢哇呜一叫就趴到了地上,平常那一对乌黑凶唳的野性眸子里闪出可怜巴巴的光芒,看那情形就差快要喊出一句“好汉饶命”了。   妖儿倒是没有被吓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摸着丢丢的头嘿嘿的笑了起来,“丢丢,你肯定会愿意为我出生入死的,对吧?”   “呜……”丢丢哀号了一声伸出舌头来舔妖儿的小手,这下真的快要哭了,眼睛都湿了。   月奴相当无语,拎住妖儿的耳朵喝骂起来。妖儿则是夸张的大呼小叫乱蹿乱跳,像一只神经质发作了的小猫咪。   薛绍在一旁越看越好笑,走了过来说道:“妖儿,你身体这么差,不能总是偷懒。月奴也是为了你好。”   “那好吧……”妖儿可怜巴巴的应了一声,伸出一个小巴掌来,“五圈好不好嘛?”   “现在是十一圈了!”月奴虎虎生威的大喝,显然是用上了薛绍在军队里练兵的法子,对于怀疑军令讨价还价的士兵一律严加管教。   “好吧、好吧,十圈就十圈!”妖儿吓坏了,撒丫子就跑了过来。猛犬丢丢飞快了跟了上去,一边跟着跑一边在旁边低声的吠叫,像是拉拉队员一样在给它的主人打气助威。   薛绍忍不住嗬嗬的笑出了声来。   月奴欣然一笑,轻声道:“公子,你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了。”   “有吗?”薛绍微然一笑,心想我好像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冷落月奴了。   看到薛绍心情不错,月奴也是喜笑颜开,马上说道:“公子,今日倒还有件趣事,或能让公子开怀一下。”   “何事?”薛绍问道。   月奴转头看了妖儿一眼,说道:“今天是妖儿的生辰。”   “哦?”薛绍闻言一笑,说道:“看来我的确忽视了太多的事情,妖儿住进府里时间不短了,我竟连她的生辰都不知道。她今天满多少周岁?”   “她稀里糊涂的,一会儿说十二一会说十三,再问又说忘记了。”月奴哭笑不得地答道。   薛绍连笑了几声,伸手召唤正在懒懒跑步的妖儿,“过来。”   妖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努力做出一副非常卖力非常辛苦的样子,“神仙哥哥,你就可怜可怜我,跑两圈够了吧?”   “我问你,今天是你生辰吗?”薛绍问道。   妖儿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见别人过生日都有吃好的喝好的,还要穿新衣服。这些我都不要了,就让我少跑几圈、让我回去睡吧!”   “你想得美!”月奴既好气又好笑,再度拎住了妖儿的耳朵,“好吃好喝新衣服都跟你没关系,那是大人的事情。孩儿生辰一顿打,不打长不大!”   薛绍哈哈的大笑,“妖儿你也不小了,很多女子在你这个年岁都嫁人了。你怎么还像个几岁的孩子长不大?照月奴这么说,今天是该打你一顿。”   “呜呜,我不要!”妖儿哀号起来,“其实、其实今天不是我生辰,是月奴姐姐的生辰!”   薛绍和月奴一起大笑,妖儿也傻兮兮的跟着笑了起来。   笑闹了一阵后,薛绍说该把裴夫人请来,就在府里摆宴给妖儿庆祝一下生辰。月奴听了马上就去张罗,剩下薛绍和妖儿在这里继续晨炼。   薛绍教妖儿扎马步,小丫头练得十分蹩脚屁股蛋儿蹶得老高,两条胳膊本该握拳平举也是歪歪斜斜的,还抿嘴皱眉的做出一副非常可怜的受虐表情。   薛绍对她这副呆萌萝莉的神情真是完全不忍直视,无可奈何地笑道:“罢了,看在今天是你生辰的份上,就免了你余下的晨炼。”   “耶!——”妖儿欢呼的跳了起来,“回去睡觉!”   猛犬丢丢闻言就开始狂奔,飞快的跑回了自己的狗窝里趴了下来。   妖儿顿时气急败坏,“我是说,我要回去睡觉!”   薛绍哈哈大笑的将妖儿抱了起来,“妖儿,你记得你多大了吗?”   “不记得。”妖儿迷茫的摇头,“从来都只有我娘才记得。可惜噢,我娘现在死了。”   薛绍微微一笑,“你的出生日即是你母亲的受难日。今天,我们一起去祭拜她吧!”   “多谢神仙哥哥!”说到母亲,妖儿的眼泪马上就涌了出来,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连连滚落。   薛绍连忙给她擦拭眼泪,劝她不哭。   “既然你都不记得自己几岁了,那就……当你今天满十二岁吧!”薛绍无奈地说道,反正妖儿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十三岁就是了。   “好吧,十二就十二,神仙哥哥说了算!”妖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应承。   薛绍笑道:“好了,别哭鼻子了。今天是你的生辰,要高兴。一会儿月奴会给你操办一桌好饭,让你好好的吃一顿。你干娘也会请来,吃完了饭我们一起带你去西市买新衣服,顺便到处玩一玩、逛一逛!”   “好耶!”妖儿挂着眼泪就大笑起来,抱着薛绍的脖子就在脸上一顿猛亲,“神仙哥哥,对我最好了!”   薛绍呵呵直笑,心情非常的舒畅。   离大婚还有些日子,在家里安安静静的过一段平凡的小日子,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薛绍开始理解,为什么裴行俭那样的名帅大将,在生活当中会是一个和蔼可亲甚至有点老顽童似的小老头儿。   越是经历了大风大浪、见多了流血与生死的男人,心里越需要一块不被污染的温柔之地,来安放那些来之不易的平凡与温情。   刚刚放了妖儿离开马场球不久,吴铭走了过来找薛绍。   薛绍见他衣衫半湿精神抖擞,显然也是早上练过武艺了。现在吴铭可以算是府里的一个“神秘人”,他很少离开他的单独小院,连吃饭也是独自在禅房里吃的。除非薛绍找他有事,否则,他基本上都是处于“隐身”的状态。   “公子。”吴铭上了前来先是抱拳一拜,然后说道,“我有件事情想请公子商量。”   “嗯,你说。”   吴铭说道:“公子大婚之日不远,理当提前派人前往济州,搬请君侯和三公子夫妇来京,一同参加婚礼。”   “嗯。”薛绍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已经有礼部的官员在操持了。”   “话虽如此,公子不妨自己也派人去请上一回。礼部的官员只会宣布朝廷的旨意,哪能传达公子的兄弟之情?”吴铭说道,“不如,就让我去济州跑一趟,面请君侯!”   薛绍想了一想,点头,“也好。那就有劳大师了!”   吴铭抱拳一拜,再又微然一笑,说道:“公子也别忘记,带上太平公主殿下去祭拜一下你的父母。”   “……”薛绍闻言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心想我倒是记得要带妖儿去祭拜她的母亲,却忘了自己的父母。她们陪伴一代帝王李世民长眠于昭陵,已有十年。   是该去看看了。   带上太平公主,一起去! 第0381章 负荆请罪   妖儿的生辰宴会,办得很简单,但很温馨。裴夫人库狄氏带着她的三个孩子赶了来,给妖儿送上了一份她喜欢的礼物,蓝田玉笔。   妖儿爱读书,爱写写画画,最近又养成了一个小小的嗜好,收集各种毛笔。库狄氏送的这一管毛笔,笔管用正宗的蓝田美玉所制,精美异常。笔尖则是野狼脖颈上的毫毛所制,这是上等的制笔材料。   妖儿拿上这支蓝田玉笔,欢喜得不得了。   这时库狄氏又捎来了另一件礼物,一台上品端砚——武则天所赐。   这样的砚台薛绍倒是有一块,当初在禁中对策时皇帝李治亲手所赐,对读书人而言堪称有价无市的瑰宝。   其实端砚贵重与否,本身并不太重要。让薛绍惊奇的是,日理万机的武则天居然还会惦记着妖儿的生辰,看来宫里宫外的传言并非是假,妖儿现在的确很讨武则天喜欢。   因为是生辰家宴,就没有那么多的礼法束缚。月奴和库狄氏的孩子这些人都一同参加了宴会,玩闹得很开心。薛绍给这一场生辰宴会注入了一些新奇的元素——他叫府里的厨子蒸了一个很大的“大肉馒馒”代替生日蛋糕,然后点蜡烛让妖儿来许愿。   妖儿依照薛绍的吩咐,开心的闭上眼睛来许愿,嘴里却说了出来:“希望老天爷保佑神仙哥哥,每天都能像今天这样的开心,快乐!”   然后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妖儿吹灭了蜡烛,欢呼雀跃。   薛绍由衷的笑了。   和她们在一起的感觉,真好!   好酒好菜陆续上来,性情奔放的库狄氏喝了几杯酒越发没了束缚,在堂中跳起了舞来。大嫂萧氏主动抚琴助乐,妖儿和她的三个孩子跟着一起学,欢乐扬溢憨态百出,把薛绍的肚子都笑疼了。   不经意间,薛绍发现堂中少了一个人,月奴不见了。   心中略一思索,薛绍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他起身更衣,走到了后院关押艾颜的地方。   月奴果然在这里。她给艾颜,送来了一份肉包子做的“生日蛋糕”。   薛绍驻足在门外,听她二人对谈。   “月奴,谢谢你。只有你还记得我!”艾颜的声音。   月奴连忙道:“你别这么说。公子回了长安一直很忙,又碍于身份限制,不方便来看你。”   “你不用解释的,我根本就没有介意。”艾颜说道,“回了长安,他是驸马公子,我是朝廷钦犯。彼此不通往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月奴无语了片刻,说道,“艾颜,公子与太平公主即将大婚,好似还缺一个媵御。你说有没有可能……”   “绝无可能!”艾颜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月奴纳闷的问。   “这还用问?”艾颜说道,“适才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朝廷钦犯,钦犯!”   “不见得吧?”月奴连忙道,“若是钦犯,为何朝廷还没有将你带走,而是让你一直住在公子家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艾颜说道,“反正,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轻则流放重则砍头。”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月奴急忙说道,“公子绝对不会坐视朝廷这样对待于你!”   “呵呵,月奴啊月奴……”艾颜长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一番好意。但是……算了,不说了!”   “为何不说?”月奴急了。   “很多事情,跟你说不清楚。而且,你不知道要比知道的要好。”艾颜轻声道,“或许,我这一生的命运从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谁也改变不了。遇上你家公子,是我命运的一个转折。但终究,我无法摆脱阿史那氏的血统,也就逃离不了我的宿命!”   “宿命?”   “是的,宿命。”艾颜悠然道,“谁也改变不了,包括你家公子,包括任何人!”   月奴无语以对。   薛绍默默的走了,心里想道,如果裴炎的主张真的被朝廷采纳,那么艾颜的命运的确不容乐观。轻则流放重则砍头,不是没有可能。   抛开所有的私人关系和立场不说,杀了艾颜,对于大唐北方草原的局势稳定,真的是百害而无一利。   事情,就真的没有任何的转机了吗?   薛绍一边思考一边朝前堂走去,迎面小跑而来一名门吏,报说有客来访。   来者李仙缘,还带了一个同伴。二人身后跟着四辆马车,拖着八口大箱子。   薛绍接过门子递上的拜贴一看,好嘛,无事不登三宝殿——武攸宁的亲弟弟,武攸暨来了。   “偏厅奉茶。”薛绍吩咐一句。   门子一愣,怎么不是正堂待客吗?   薛绍眉头一皱,“听不懂吗?偏厅奉茶!”   “是,公子!”   门子连忙跑去接待客人了,薛绍仍是回了正堂,和妖儿等人玩乐在一起,好像完全就把武攸暨来访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足足过了一整个时辰。   李仙缘终究有点坐不住了,小心翼翼的摸到了正堂这边,站在堂外给薛绍招手使眼色。   薛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来,不耐烦的道:“有什么事?”   “公子,这……不太好吧?”李仙缘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的道。   薛绍满不在乎的道:“有什么好不好的?”   “人家主动登门谢罪,很有诚意。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李仙缘小心的劝道。   薛绍冷哼了一声,不搭理。   李仙缘直挠头,再又道:“我知道你和武家的人有过节。但是武攸暨和其他的武家人不同,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否则我也不敢将他带到你府上来。”   薛绍斜睨了李仙缘一眼,“你就说吧,谁叫他来的?”   “他自己要来的!”李仙缘一本正经的道,“原本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我也很意外他会来找我牵线搭桥。若非此人品行端正真诚正直,我也不会应承于他。公子,至少应该信得过小生吧?”   “嘁,信得过你?你这个叛徒!”薛绍佯怒,“说,玄武法简的事情,是你泄露出去的吗?”   “呃……”李仙缘脸色一窘,“公子,你大人大量,小生知错了!”   “我掐死你!!”   李仙缘抱头鼠窜,边跑边叫道:“公主殿下咄咄逼问,小生不敢不答!……呜,公子饶命!”   “站住!”薛绍喝骂了一声,对这位损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李仙缘站住了,抓耳挠腮的干笑。   “走吧,去见那武攸暨一回。”薛绍狠瞪了李仙缘一眼,“再敢出卖我,扒了你的皮!”   “是是是!”李仙缘连忙拱手作揖,一副如蒙大赦的样子。   二人到了偏厅,武攸暨连忙离座起身上前迎拜,非常的谦恭。   薛绍打量了他一眼,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的确就如李仙缘所说,是一个谦谦君子的形象。平心而论,武攸暨还长得颇为英俊挺拔,浑身上下有一股很浓厚的书卷气息,至少没有像獐头鼠目的武懿宗那样惹人生厌。   可是薛绍的心里总感觉怪怪的,因为眼前这个谦和英俊的美男子,就是历史上的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   按照大唐历史的原有轨迹,薛绍在与太平公主成婚七年之后陷入李唐宗室谋反案冤死狱中。武则天在武家子侄当中给太平公主另择夫婿,就选中了年轻英俊而且老实低调的武攸暨。当时武攸暨已有婚配,武则天就杀了他的原配妻子,让太平公主与之成婚。   也就是说,武攸暨也是没有选择的被迫与太平公主成就了一棕政治婚姻。他的结发妻子还因此被杀……和历史上的薛绍一样,他也是个可怜的娃。唯一比薛绍强一点的是,他活得更久一点!   李仙缘给二人作了引荐,薛绍就请武攸暨入座,开门见山的就问他所为何来。   武攸暨连忙离席起身,恭身拜在薛绍面前,说道:“薛公子容禀,在下今日,是特意前来负荆请罪的!”   “此话从何说起?”薛绍不动声色。   武攸暨拱手拜道:“只因家兄所用非人御下不严,曾经有人在蓝田县做下了一些对不住薛公子的事情。家兄知情之后深为懊悔,本该亲自登门谢罪,又恐薛公子不纳。因此在下主动请缨,代家兄前来向薛公子登门谢罪!还望薛公子大人大量,宽恕家兄一回!”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令兄武舍人官居高位列鼎中枢,薛某何德何能,敢叫令兄登门谢罪?”   武攸暨一听这话,连忙拜倒下地,“还请薛公子千万恕罪!”   居然下跪?   一旁的李仙缘直接愣住了。再怎么说武攸暨也是个五品郎将,论官职不比薛绍的小啊!   薛绍看着拜倒在堂中的武攸暨,嘴角轻轻一扬,冷冷的笑了。   “武将军如此大礼,薛某不敢承受。”薛绍说道,“我只是奇怪,既然你口口声声的说武舍人很有讲和之诚意,他为何没有亲自前来?”   “这……”武攸暨无语以对。   李仙缘一个劲的给薛绍递眼色,示意他不要太过于咄咄逼人。   薛绍视而不见,继续道:“武将军,可否与我说句实话?”   “薛公子尽管下问,在下知无不言。”武攸暨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问道:“你来登门谢罪一事,令兄武舍人,知情否?”   “……”武攸暨略微一怔,片刻间无言以对。   很显然,武攸暨不是一个善长说谎的人。 第0382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薛绍心里已然明白,武攸暨今天的登门谢罪,绝对是与武攸宁没有半点的关系,他是瞒着武攸宁来的。再有可能,武攸暨是听了他妹妹玄云子的话,才会代替他的哥哥前来登门谢罪。   当然,这些并不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   虽然还没有直接交锋,但从一些事迹上可以看出武攸宁的一些个性。似他那样贪婪跋扈之人,是不大可能扯下脸皮来给谁登门道歉的。否则在一开始,他就不会那么不计后果的咄咄逼人。   不过武攸宁也交了一些好运气,他有一个谦和诚恳不遭人厌的老实弟弟,和一个冰雪聪明广结人缘的漂亮妹妹。   至此,薛绍呵呵一笑,“武将军请起!有什么话,我们可以慢慢细谈。”   李仙缘一听这话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连忙出面相劝,请武攸暨起身回席,坐下详谈。   随后武攸暨就拿出了一份清单交给薛绍,上面陈列了大量的玉器古玩与名人字画,以及上品越瓷、西蜀锦缎等物,无不精美奢贵。   就是那四辆马车上装的八大箱子物件。   武攸暨说,这是他们兄弟二人提前赠送给薛驸马的新婚贺礼,望请效纳。   薛绍心里清楚,说是新婚贺礼,实际的用意应该是为了弥补自己在蓝田县的佃田荒废,和宫中生意断绝的损失。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这八箱子财宝应该足以再建一个“瑶池玉林”了。   那些损失和这些东西比起来,九牛一毛。就算是对长安的大官富户和现在的薛绍来说,这八大箱子也是一笔不小的巨款!   武攸暨还说,他们已经主动停止了给内廷供货的商事,还请薛公子马上派人接手。此外,武攸暨还愿意用自己在长安城南的六顷永业田,与薛绍在蓝田县的田产进行更换。   大唐五品以上的通贵官员,可由朝廷赐予永业田。“永业”二字顾名思义,是可以子孙传承的田产。薛绍在蓝田县的十顷永业田产,就是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按照大唐的律法规定,永业田子孙世袭不用给国家上税,是达官显贵们的安生立命之本。   长安这地方寸土寸金,达官显贵多如牛毛但是田土却是非常有限。按律来说,武攸暨身为五品京官可以分得六顷永业田,但是能否真正分发到手、或是分在哪里可就难说。正是托着武则天的这一层关系,他才在长安分得了六顷良田,这是令所有京官都要垂涎三尺的事情。远的不说,薛绍现在也是五品通贵了还即将要成为驸马了,但是他在长安没有分到一寸田土。   因此,当李仙缘听到武攸暨说出这话时,直接就给傻了眼。   “一切都怪家兄用人不当,害得公子的佃田无人租种,荒废下来。”武攸暨殷切恳恳的道,“在下愿意承担这笔损失,还请薛公子不要怀疑,与在下更换永业田!”   说罢,武攸暨就主动献上了自己的田契。   这下,就连薛绍也觉得有点惊讶了。   武攸暨主动提出用自己的六顷京城良田兑现蓝田县的九顷田产,乍一看起来像是薛绍亏了。但论其真实价值,这比交换远比那八箱珍宝还要更加富有“诚意”!   李仙缘不停的用眼神示意薛绍,收下、收下!这简直就是一笔天降横财!   薛绍拿着田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将它原封折好退还到武攸暨面前,“君子不夺人所爱。”   “公子若是嫌少,在下愿再奉上一座地处安邑坊的庄院,一并与公子调换蓝田县的田产如何?”武攸暨连忙说道。   李仙缘咧着嘴直吸凉气,看样子很是替薛绍惋惜,恨不得自己跳上前去把那份田契抢了,这可是能供子孙几辈子衣食无忧的摇钱树啊!   薛绍呵呵一笑,“武将军误会了。我这人向来便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看你颇有诚意,这次的误会就算到此为止了。八口箱子我收下,田产你自己留给子孙享用。但有件事情请你记住,我之所以愿意接受和解,完全是看在你和你妹妹的份上。而且——下不为例!”   言下之意,薛绍只是买了武攸暨和玄云子的帐,仍未把武攸宁放在眼里。   “……”武攸暨枯着眉头无言以对,求助的看向李仙缘。   李仙缘连忙站了出来,说道:“武将军,既然薛公子已经答应和解,就是万幸。至于其他的事情……来日方长,慢慢调解。”   “好吧,李兄所言有理。”武攸暨拱手对李仙缘一拜,又对薛绍长长一拜,说道,“既如此,在下不敢多作叨扰,就请告辞了。”   薛绍点了点头,“李兄,代我送一送武将军。”   “好。”   二人结伴而来,又结伴而去。   稍后薛绍叫月奴和陈管家来一起清点八箱财物,收入库房。虽然跟着薛绍见多了世面,月奴等人仍是对这笔财宝有些惊叹。   “公子,这一对武家兄弟还真是富得流油啊!”月奴拿着一对儿玉马,惊讶的道,“光是这一对玉马,就已是价值不菲了!”   “我说过了,田地里的损失,我会十倍的讨回来。”薛绍漫不经心的道。   “依我看这都百倍不止了!”月奴嘿嘿的傻笑,“好,好,管叫他为富不仁,我们就替天行道杀富济贫!”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心说,这一次送来的财物越多,就代表我与武攸宁之间的积怨就越深。   无妨,兵来将来水来土掩。最终鹿死谁手,拭目以待!   “月奴,派人去把虞红叶叫来。”薛绍吩咐道,“告诉她,本公子终于有钱资助于她了。要她马上着手恢复宫里的生意,并且广招人力多购房舍,准备十倍、百倍的扩大作坊生产与商肆规模!”   “是,公子!”   薛绍拿起一副字画来随意看了看,不由得暗自会心一笑,心说我正愁没钱,这笔横财来得正好!武攸宁啊武攸宁,你还真是没少收刮。你惹谁不好,惹到我的头上?这回就暂且放过你,只是借你的鸡生几个蛋。下次再敢找我麻烦,可就要连你的鸡窝都给一锅端了!   稍后薛绍等人带着妖儿,一起去祭拜了她的母亲。回府的路上,薛绍独自骑马先行一步,准备去皇宫约上太平公主,挑个吉日良辰去昭陵祭拜薛绍的先父先母。   依旧走的是北面玄武门,薛绍先在讲武院落了脚,然后让这里的执事宦官去宫里送信。皇宫里规矩严,太平公主要找薛绍容易,薛绍要找太平公主,可就不那么轻松了。薛绍吩咐跑腿的小宦官说,最好是能把内偈监朱八戒请过来一趟。关系到内廷生意上的一些事情,薛绍还得和他商量商量。   小宦官领命而去。   在讲武院里和萧至忠谈到一些事情之后,薛绍斗然想到,现在不正是上官婉儿的例行读书时间吗?   心念至此,薛绍结束了和萧至忠的谈话,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窗户看向秋瑟院那边,薛绍顿时眼前大大一亮。   上官婉儿果然在这里。但是,今天这里还多了另外一个同样惊艳如仙,也令薛绍好奇的身影。   玄云子!   二女就像是一对儿结伴踏云出游的仙女,在落英缤纷的树林间闲散游走。两人像是在共同研读一本书籍,时不时的指着书本窃语几句,或是嫣然而笑颇为默契和畅快。   薛绍就不解了,要说玄云子和太平公主有所往来,还可以理解。但她怎么还和上官婉儿走到了一起,看那情形二人的关系还挺密切?   难道真的是物以类聚,美女都是习惯了扎堆儿出现?   想必玄云子在皇宫内廷挺混得开。秋瑟院这种地方虽然不算什么机密所在,但是一般的宫女都是不敢随意跑到这里来瞎逛的。更何况,还是和天后的贴身秘书同进同出。   正嘀咕着,上官婉儿和玄云子同时看向了薛绍这边。然后,二女一同掩嘴而笑,又同时翩然而去。   薛绍不由得表情一窘,很有一点“偷窥”被逮了个正着的感觉,心里暗暗骂咧,你们合起来……搞什么飞机?   二女消失在了薛绍的视线里。   薛绍刚刚拉上窗户,跑腿的小宦官来回报说,太平公主亲自来了,车驾已到讲武院外。此外尽是男子公主不便进入,还请薛公子亲自出迎。   薛绍心想来得正好,倒是省去了传话的麻烦,于是下楼到了讲武院门口来,太平公主的车驾果然在此。   看到薛绍走出来,太平公主自己下了车。看她动作轻盈神态轻松,想必心情不错。   薛绍上前当众见了礼,太平公主将薛绍叫到一边笑嘻嘻的小声道:“薛郎,难得你会主动约我去玩儿,什么时候出发?”   “前往昭陵祭拜,那是玩嘛?”薛绍摇头笑了一笑,说道,“我的先父先母,陪葬在你的皇爷爷太宗文皇帝身边,我们要去那里祭拜,得要认真准备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太平公主心情颇佳笑嘻嘻的道,“你放心吧,我会让朱八戒打点清楚的。你我二人只管前去祭拜便是。来回的路上,好歹也该游山玩水嘛!”   薛绍只好点头笑了一笑,“好吧,有空就玩一玩。”   太平公主喜笑颜开。   正说着,秋瑟院的方向走来几个人。薛绍与太平公主同时扭头一看,原来是上官婉儿与玄云子带着几名小宦官正往讲武院这边走来。   “哟喝,她们也在?”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然后狐疑的斜睨着薛绍,“薛郎,你好福气呀!”   薛绍努力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此语何解?”   太平公主鄙夷又忿忿的瞪着薛绍,瓮声道:“上官婉儿文彩飞扬,刚好可以撰写祭文;玄云子道法玄妙,可以主持祭礼法事。你说,我让她二人陪我们一同前往昭陵祭拜,好是不好?”   薛绍心里条件反射似的蹦出几个字来——那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就怕三个女人一台戏,会否有点招架不住?   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恐怕不方便吧?”   “哼、哼!口是心非!”太平公主忿忿的咬牙碎碎念,“我看你分明已是心花怒放、急不可待了!” 第0383章 争芳斗艳   上官婉儿与玄云子远远走来,最初可能是没料到太平公主也会来,但既然已经现了身就不好再转道回避,于是双双上了前来给太平公主见礼。   薛绍在一旁站着,三女一男好像刚好站成了一个“口”字。太平公主仿佛有点忿忿,好几次眼神示意薛绍——你为何离我这么远?!   薛绍不由得暗自一笑,小女孩儿就是这样,喜欢在别人面前秀恩爱,尤其是别的美女面前。   于是他趁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与玄云子闲聊时,很不经意的走近了太平公主与之并肩而立,轻轻的将手搭在了她的腰上,比较亲昵。   神奇的是,上官婉儿与玄云子不约而同的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仍像当初那样和太平公主言笑生欢。   太平公主却很是受用,心情都像美丽了几分,说道:“婉儿,玄云子,两日后我将与薛郎前往昭陵祭祖。不知你二位可否同行?”   上官婉儿与玄云子略感意外,但都爽快的答应了。   “那便好了。”太平公主挺高兴地说道,“婉儿,你文彩飞扬,就请你写几份祭文,分别用来祭祀太宗文皇帝与文皇后,以及薛郎的先父先母。玄云子,到时还得劳请你来主持祭礼法事。”   “自当如命。”二女同时应诺。   “别说这种话。”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这完全是我和薛郎的私事,是把你二位当了朋友,请你们来帮忙的。你们可以拒绝的。当然,如果你们肯帮忙,我们也会很高兴,很感激。”   上官婉儿与玄云子自然没有再出口拒绝的理由,纷纷说很荣幸能为公主殿下效劳之类的话。   薛绍在一旁听得好笑,难道说女人都是天生的演技派?听她三人说话,都在努力的装淡定、扮矜持,好像彼此就是深爱多年的好闺密一样。但实际上,三人之间隐隐有一种浓浓的醋意和战意在弥漫。这情形,就像是三只骄傲的开屏孔雀到了一起,虽然彼此没有发生战斗,但都在努力的张开自己美丽的尾巴,都想要博取更多的眼球赢得更多的赞美。   很自然的,薛绍自己就是这三只斗艳孔雀的唯一观众与评委。而他现在和太平公主偎依在一起。所以太平公主感觉很妙,芳心暗喜很有成就感。   三女并未多聊,上官婉儿与玄云子很快就告辞而去,太平公主也没有挽留。   薛绍猜想,上官婉儿与玄云子往讲武院来怕是别有用意,只是不想在这里碰到了太平公主,因此只得借故早早离去。太平公主则是对上官婉儿与玄云子的反应很满意,眼下,她就像是一只斗艳得胜了的金孔雀,志得意满的满脸风光喜气。   薛绍只能暗自好笑,小女孩儿,都这样。   “薛郎,我们去游泳吧?”太平公主兴致颇高。   “不行。”薛绍一口回绝,说道,“我是专程来找你商量祭祀一事的。稍后,我还要去拜会我们薛氏的族老,中书令薛元超。此前我已经与其长子薛曜约好了。”   “……”太平公主的小嘴儿一下就噘起来了,“不嘛,我想游泳!”   “明天。”薛绍笑道,“明天不下雨,就陪你游泳钓鱼玩一整天。后天我们启程去昭陵,来回的路上也有几日玩耍。何必急于一时呢?”   “那好吧……”太平公主有点悻悻,但仍是乖乖的点了点头,“还是不要耽误你的正事了。”   “乖。”薛绍拍了拍太平公主的小手儿,“时辰不早,那我现在就走了。”   “你就这么不愿意陪我?”太平公主皱眉撇嘴的很不情愿,“早知道,我就不来讲武院了。那样,也不会搅扰了你和两位大美人儿的相会。”   “胡思乱想!”薛绍轻斥了一声,低声道,“人多耳杂的,别说这种话。你可是堂堂的公主殿下,哪能像个小家子气的民间小女子?”   “公主怎么了?公主也是小女子!”太平公主理直气壮的扬眉瞪眼,“子曰,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薛绍哈哈的大笑,“安然,你说得这么大声,当真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   “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女子,就是本公主这一类人了!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意思就是,我们这等人脾气大、不好伺候、千万不能得罪!”   薛绍再度哈哈的大笑,“孔圣人在天有灵,真会被你气得七窍生烟!”   “……讨厌的人,就知道跟我拽学问、就知道教训我!”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你走吧、走吧,我得回去央求母后了。还不知道她老人家准不准我陪你去昭陵呢!”   薛绍笑道:“天后娘娘通情达理,你好好说,她一定会准许的。”   “但愿如此吧!”太平公主悻悻的道,“记住了啊,明天早一点来龙首池,我在龙首殿等你。我会叫朱八戒驾车去接你,让御林军把龙首池戒严,闲人免入。”   “好吧!”   再又呵哄了太平公主片刻后,薛绍与之分手,骑上马出了皇宫。   经过玄门瓮城北面不远的树林转道边时,薛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白衣如雪手执拂尘,牵着一匹同样浑身雪白的骏马立在道旁。   玄云子。   薛绍放慢了马速,玄云子冲薛绍轻扬拂尘稽首一礼。   “仙姑,仿佛是在等我?”薛绍问道。   “公子说是,那便是。”玄云子微笑。   薛绍笑了一笑,“有事吗?”   “无事,就不能与公子结伴一行,闲谈絮语了么?”玄云子气定神闲,微笑嫣然。   薛绍呵呵一笑,“请!”   玄云子微然一笑,拉住马缰脚踩马蹬轻身一跃,飘然如柳絮的上了鞍座,“公子,请!”   薛绍不禁有点讶然,看玄云子平常的样子如弱柳扶风飘逸似尘,刚刚上马的这两下子优雅娴熟之余还显得异常的干净利落——莫非,她还身怀武艺?   薛绍心想,佛道中人练武强身的不少,但如果玄云子这样仙子一般的妙人儿也会武艺,就着实有点令人惊奇了。但是反过来一说,玄云子时常四处云游,她虽是出家人但也是个绝世美人。既然她敢孤身一人四处闯荡,就必然有她的底气。会一点武艺,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暖暖夕阳普洒在大明宫厥与禁苑的丛林之上,光华万千迷离缤纷,如同一片奇幻仙境。二人并马而行聊些闲话,不约而同的放慢了马速,共同欣赏这一片迷人的夕阳晚景。   “公子,我想问一件小事。不知公子可否如实答复?”玄云子突然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仙姑请讲。”   “上次终南一晤话别之后,我曾托请道友李仙缘转赠公子一物,不知公子妥收了没有?”玄云子问道。   薛绍眉头略微一皱,点头,“收到了。”   “那,公子是否一直将其完全保存着?”玄云子转头看向薛绍,眼神之中好像带有几分期待的神色。   薛绍苦笑了一声,“实在抱歉。前不久,我刚刚将它送人了。”   “送人?!”玄云子神色微变,言语之中也突起了一丝高亢之音。   “报歉,这件事情是我做得不对。”薛绍诚恳地说道,“友人赠礼,我本该珍爱收藏。但事已至此……仙姑若有怨怼,薛某无话可说。如果此物甚是紧要,薛某也愿竭力赔偿。”   “赔偿?”玄云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薛绍心中略微一紧,看她神情,好似非常的失望,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伤感。   “仙姑可否告诉我,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东西?”薛绍问道。   “没什么,只是一块普通的玄武法简。这样的东西在很多的道观里都有,无甚紧要。”玄云子微笑的摇了摇头,“既然公子将它送了出去,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仙姑……似有隐衷?”薛绍越加好奇了。   “没有。怕是公子想得太多了。”玄云子扬了扬拂尘若无其事的微然一笑,说道,“对了,此前我曾听闻,家兄无礼冒犯了公子。今日当着公子的面,贫道代家兄向薛公子赔礼了。还请薛公子大人大量,莫要怪罪记恨。”   “不敢当。”薛绍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公子宽宏大量,贫道感佩。”玄云子淡然说道,礼节性的稽首一礼。   薛绍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从她的话里不难听出几许“生疏”的味道。看来,玄云子对于自己送出了那块法简,颇为不悦。   “前方有岔路了,公子走哪边?”玄云子指着前方,突然问道。   “往左。”薛绍说道,“我得应约,前去拜访一位族人。”   “贫道往右。”玄云子微然一笑,稽首拜道,“公子事务繁忙,贫道不敢羁扰,就请别过了。”   “好。有缘再会。”薛绍回了一礼,没有相留。   玄云子策马,飘然而去。   薛绍直皱眉头,那块玄武法简究竟是个什么宝贝,为什么太平公主和玄云子都这么重视和惦记它,偏又都不肯说出它的来历与用处?   无暇多想,薛绍转道去了薛曜家中。   薛曜如约在家等候,闲言数语之后,二人便结伴前往薛元超的家中。   薛绍不禁回想起半年多前自己前去拜访天下文宗薛元超时的情景,那一封“薛子当为天下雄”的狂傲字贴,如今身在何处呢? 第0384章 狼狈为奸   对比于上次见面,薛元超的态度已是大为改观。他不仅没有躲在书房等着儿子进去上请,还主动迎到了正厅的屋檐外,等着薛绍。只不过与上次见面不同的是,这一次薛元超拄了一条拐杖。精气神,显得不那么健旺了。   薛绍上规中矩的上前,以子侄之礼相拜。薛元超挺客气的回了礼,口称薛绍为“贤侄”,并亲自将他请到了正厅奉茶相待。   闲人退避,薛曜这位五品大员充当了茶水侍应生,恭身立于一旁亲自伺候薛绍与薛元超。   薛绍明显的感觉到,薛元超也颇为期待今天的这一次会晤。   人的政治报负(或者说政治野心)是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衰败的。身为河东薛氏大族的领军旗帜,河东三凤之嫡子,当今天下文宗,薛元超在文学、艺术和仕途上一直都挺顺畅,名声政绩双丰收。偏偏最近一两年来,已经入主中枢官拜中书令的薛元超,受到了裴炎的强势冲击。到现在,居然还被迫淡出了政事堂,告病不出以避裴炎之锋。   一点也不难想像,像薛元超这种奋斗了一辈子的政治强人,在遭遇了这种失意和挫折之后,不可能心甘情愿。   这也正是,薛绍想来“求助”薛元超的主要动机。对政治家而言,没有永恒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如果这一次自己能和薛元超达成共识、追求共同的目标,就不难与他结成一个政治联盟。如此一来,再怎么样也比自己孤军奋战的好!   刚刚分宾主坐下,薛绍不经意的一抬头,在正堂的主位屏峰上看到了一副匾。   眼熟。   匾上写着一行字——薛子当为天下雄!   薛绍不禁赧然一笑,拱手道:“小侄狂悖之言,叔父大人何必当真?”   薛元超抚髯呵呵一笑,“老夫是个势利之人,听闻贤侄在北伐之中屡立大功之后,就将这幅字裱装了起来,悬在了正堂之上。任谁到了老夫府上,都会看到这块匾。我汾阴薛氏人才辈出,西祖一脉向来文学昌盛。如今出了贤侄这样一位少年英雄,岂不快哉、壮哉!”   “叔父大人,耻笑了!”薛绍摇头摆手而笑,心想薛元超号称“天下文宗”,除了文章锦秀更是天下道德楷模。能让他说出“老夫是个势利之人”这样的话来,也真是不容易了!   显然,薛元超是在以一种自嘲、谦逊和诙谐的手法,将他与薛绍之间不愉快的一页,轻松的就揭了过去。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的精熟交际手腕,着实让薛绍在心中感叹——姜是老的辣,薛元超的手腕刚柔相济炉火纯青,绝非等闲!   “话说回来,贤侄初次从军就立下如此殊功,着实令人惊叹敬佩。”薛元超话锋一转,好似就已经切入了正题,他道:“不知贤侄此次北伐,都有哪些印象深刻的所见所闻呢?”   薛绍心中略微一凛,这样的话,裴炎也刚刚才问过。但是同样的问题两个不同的宰相问出来,显然是不同的出发点与用心。   裴炎是顺藤摸瓜或者说敲山震虎,想弄清薛绍的立场;薛元超,则像是在求助,他是真的想知道前线发生的事情。   用现在的一句话来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对薛元超这样的宰相来说,如果能够切实了解到前线的真实情况,他就有底气重返政事堂,在那里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正是薛元超,对薛绍的期待。   如果没有共同的契合点,也就没有合作的可能性,在来薛元超家里之前,薛绍就已经把这一层给想透了。于是,薛绍几乎是毫无保留的将他在前线的所见所闻对薛元超说了,包括奇袭黑沙、并州一案与于都今山之战的内情与经过,重点当然是介绍了阿伏那伏念、艾颜、阿史德温傅父子这几个人的事迹。   只不过,薛绍仍是留了最后一手,于都今山一役之后的草原局势,他说得并不详细。只是简要的提了一句,“人心浮动”。   薛元超这么敏锐又老辣的政治家,哪能听不出薛绍话中的重点与隐瞒。并州案是很重要,但都已经处理完毕了。朔州保卫战、黑沙奇袭战与于都今山之战可以说是北伐最重要的三大战役,但都不涉及到朝堂政治的根本,其中没有太多薛元超想要知道的东西。   薛元超真正想要知道的,是战后的善后问题。这也正是他与裴炎政见相佐的关键之所在。如果想要绝地反击打个翻身仗,薛元超就迫切想要知道北伐之后,草原部族与大唐北部边疆的实情。前方传来的奏报大多语蔫不详或是有所遮掩,如果薛绍还不肯细谈,薛元超就真的只能是盲人摸象了。   这时候,薛元超的心里也是相当的清楚。到了关键的时候薛绍戛然而止,是希望从自己这里看出一点“诚意”。来而不往非礼也,指望他人不计回报的对自己坦白和付出,这在政治交往当中是绝不现实的。   “贤侄,果真是天生将才,百年难遇啊!”听完薛绍的一番叙述之后,薛元超慨然长叹道,“似贤侄这样的军事奇才,朝廷理当予以大力提拔和重用,好让你有更多的机会保境安民,建功立业。”   一语中的!   薛绍心中再度略微一凛,薛元超的头脑真是相当冷静,他早就看出了我的失意与渴望——双方都有所求,这才有可能达成同盟!   “叔父大人说笑了。”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适才不久朝廷下令,削我军职,拔我为兵部员外郎。”   “哦?!”薛元超的表情显得很惊讶,“怎会如此?”   薛绍苦笑了一声,“朝廷,有朝廷的考虑。小侄,只能接受。”   这便是言都有心,听者也有意了。薛绍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薛元超用惊异对薛绍遭遇的待遇表达了同情与打抱不平。   双方心里都清楚,合作或者说联盟,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开端。   薛元超沉吟了片刻之后,说道:“贤侄知本份、识大体,这是好事。但是朝廷用人,也该量才度用才是。不知如今北疆形势若何?若得安宁,贤侄倒是的确可以做个清平附马,安享福贵;若是难以安宁……似贤侄这样的将帅之材,岂能弃之不用?”   薛绍一听这话,心里乐了。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薛元超就是在开出一个空头支票以示诚意。他言下之意无非是——如果你告诉我北疆的真实情况,助我在政事堂翻身,我便许你重回军旅,翻身再战!   薛绍的心里,顿时有一种淡淡的“狼狈为奸”的感觉。不过反过来一想,我们这么做既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与报负,也是出于对国家社稷的利益考虑,更没有毒害百姓祸害朝廷,算不上“奸”吧!   心中这样自我安慰之后,薛绍心安理得的将自己在北疆的所见所闻,重点是战后的局势详详细细的跟薛元超说了!   薛元超听得相当仔细,还命自己的儿子薛曜从旁笔录以备忘。尤其是薛绍说到,北方掳来的阿史那氏公主艾颜如今还在他家里时,薛元超兴奋的几乎拍案而起,当下就道:“能让老夫见她一面吗?”   薛绍心中会心一笑,说道:“朝廷迟迟没有出面接管艾颜,恐怕就是因为意见尚未统一。叔父大人在这种时候想要私下会见艾颜……小侄说句不该说的话,这既不合时宜,也有一定的风险!”   “无妨!”薛元超大气豪爽的将手一挥,“若能妥善处理好北疆之事,就是为国家百姓谋福。纵然事后老夫会遭致一些非议甚至赔上自己的前程命运,也都认了!老夫拳拳报国之心可昭日月,不计身外身后事!”   “好!”薛绍大赞了一声,说道:“既然叔父大人如此慷慨大义,小侄愿斗胆相助!——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子时,小侄会秘密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与叔父大人相会面谈。至于这个安全的地方选在何处,叔父大人不妨指点?”   薛元超的表情变得既兴奋又凝重,沉思了片刻之后,他说道:“地点就由贤侄来选。你办事,老夫大可放心!”   薛绍听到这话,明知对方是在恭维,却心里隐隐痛快,这正是圆熟之人的高明之处。   “叔父大人,长安西南方向归义坊比较的偏僻,那里有一处庄院是宫人外出采买的歇脚之地,那里的人都很懂规矩也非常的安全。”薛绍说道,“叔父大人若是同意,小侄即刻便去安排妥当。”   “好。”薛元超平日里相当谨慎的一个人,答应得斩钉截铁,“归义坊采买庄院,今夜子时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约定之后,薛绍为了抓紧时间安排会面之事没有多作停留。离开薛元超的家中之后,薛绍快马加鞭重返大明宫玄武门,此时宫门已然关闭禁止出入。好在守城的羽林军都认得薛绍,薛绍虽然没有入城,却转托城内之人前去向太平公主传话,说要借她身边的侍女琳琅一用。   禁宫森严地域广大,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多时辰,薛绍都有些饥肠辘辘不耐烦了。到了夜色深沉之时,玄武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对儿白衣侠装的可人儿。   并蒂琳琅。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来了。太平公主必然知道,我在如此深夜跑到禁宫来借琳琅,绝非儿戏必有要事。她虽然醋劲十足公主脾气也不小,但是关键的时候还是不会掉链子! 第0385章 七级浮屠   薛绍一行三骑离了皇城,先往青龙坊薛府而去。一路上琳琅姐妹都是并马而行,时不时的低声交头结耳,面露羞赧窃喜之色,两对儿美眸之中同是芳波流转。   薛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尤其是食髓而知味的琳儿,在她那颗小脑袋瓜子里面,怕是已经有一场香艳的双飞好戏在上演了。   “今夜是有重要的事情待办,你二人需得打起精神!”薛绍回头斥了一句。   琳琅同时精神一凛,抱拳而拜:“是,公子!”   瞬间,并蒂琳琅变成了一对儿冷艳无双杀气内敛的女刺客。   薛绍心里暗自好笑,你们没有生在21世纪真是可惜了,若是进了娱乐圈,偶像派和实力派那都不是问题。   回到薛府,夜色已深。府里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只剩月奴和两个守门的门子还在伺候。猛犬丢丢倒是尽职尽责,听到异样的脚步声它冲出来怒吼了几声,庞大的身躯和野兽般的咆哮把胆子不小的琳琅都给吓了一弹。   看到这副情形薛绍心想,我这薛府里还真是阴盛阳衰,女人居多。万一我不在家,安全倒是个问题。反正妖儿练就了一手“驯兽”的拿手绝活,有空叫她多养几条猛犬,看家护院或是充当“护花使者”倒是不错。   薛绍叫琳琅在厅堂候着,叫上月奴,去了艾颜的居所。   这里有几名侍卫在院里院外守着,非常尽职。这些人都是裴行俭派来的心腹卫士,自然也听薛绍的话。薛绍请他们去休息,他们二话不说纷纷告退而去。   艾颜仍是没睡,房里亮着灯。   月奴上去叫门,开门的瞬间艾颜看到是薛绍站在门口,她还略略吃了一惊,随即婉尔一笑,“难得贵客盈门,薛公子快快请进。”   “不进了,跟我走吧!”薛绍淡然道。   艾颜略一皱眉,“是我的大限到了吗?”   薛绍微微一笑,“我不会让你死的。”   艾颜也笑了,“人终有一死。”   “但绝不是现在。”薛绍摆了下手,“别多说了,跟我走。”   月奴上前来,拿一顶御马大斗蓬给艾颜披上,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去哪里?”艾颜很自然的问道。   “带你去见一尊,生死佛!”   随后薛绍一行四女一男,同时骑马了出了门。   星月满天,行人寡少。   薛绍叫月奴和琅儿带着艾颜,先去了采买庄院,自己则是和琳儿一起重回薛元超的家中。薛元超早已准备妥当,只等薛绍人到,一辆不起眼的平民小马车就从后门驶了出来,沿路跟着薛绍与琳儿,往采买庄院而去。   长安城的夜间,治安非常良好戒备也比较森严。一路上,薛绍倒是遇到了几拨儿金吾卫的巡哨士兵和里坊间守夜不良帅。凭着琳儿手中的禁宫令牌,一路畅行无阻没人敢于盘问,顺利抵达了采买庄院。   “叔父大人,到了。”薛绍到马车边,亲自来请。   薛曜扶着他父亲下了车,薛元超长长的吁了一口。长安城实在太大,如此深夜一个多时辰的马车颠簸对年岁已高的薛元超来说,的确是一件累人的事情。   琳儿上前叫门,来开门的仍是当初那个老宦官。半句多话也没有问,老宦官直接领着薛绍一行人进了庄院。月奴和琅儿早已打点好了一切,一栋孤立零落的后院柴房,成了当今宰相和草原公主的会面之地。   “叔父大人,她就在里面。”薛绍等人在门外停住,说道,“我们都在外面守着,你进去与之细谈即可。”   “你,一同进来吧!”薛元超说道。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有些话,当着我的面她或许不好说。叔父大人,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只管进去。”   薛元超皱了皱眉,点头,“也好!那便有劳贤侄了!”   “叔父大人,请!”   薛元超走进去之前,扭头对薛绍小声道:“贤侄可有什么话要叮嘱的?”   “小侄希望……她能活命!”薛绍小声的,说了八个字。   薛元超点了点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夫,自当尽力!”   “多谢叔父!”薛绍亲自上前推开门,艾颜戴着一袭御马斗蓬站在房内,面无表情的看着薛绍。   薛绍递过去一个诚恳坚定的眼神,艾颜会意,轻轻的点了点头。   薛元超走了进去,薛绍掩上门,带上众人退到了十步开外,一同充当了戒严侍卫。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天都快亮了,柴门被打开,薛元超走了出来。   薛绍回头一看,须发苍苍的薛元超满副疲惫之色,但是眉宇之间有一股自信豪迈之色。   “叔父大人,谈得如何?”薛绍上前问道。   “呼……”薛元超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只道了一个字,“好!”   听到这一个字,薛绍便放下了心来。   “好生照料这位女子,三五日之内,朝廷定会传唤于她。”薛元超叮嘱道,“老夫答应你的事情,必然做到!”   “多谢叔父!”薛绍拱手长拜。   “此处不宜长谈,老夫告辞。”薛元超说完,匆匆而去。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虽然薛元超言语不多,自己对他也不太了解,但是像他这样的大人物对小辈说出的承诺,应该还是值得信任的。否则,他就不会被人尊为“天下文宗”,也不会入主中枢拜相封侯了。   如此说完,艾颜要保住性命,至少是不难。   薛绍走回了柴房里,艾颜坐在一堆柴禾上,神色疲惫但是眼神明亮的看着薛绍。   “如何?”薛绍走到她身前,问道。   “公子问的哪般?”艾颜反问。   “……”薛绍皱了下眉头,说道:“那我便不问了。时辰不早了,我让月奴带你回去。”   “有劳公子。”艾颜二话不说,起身朝外走。   薛绍皱了皱眉,本想拉住她问个究竟,但忍住了。月奴上前来接住艾颜,薛绍叫她二人就此返家。   二女没有多言,同时离去。   薛绍看着她二人的马匹渐渐消失,再度轻吁了一口气。   谁又能想到,就在今夜,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柴房里的一场会晤,可能会对大唐的朝政甚至是历史走向,都产生巨大的改变和影响?   至于是什么样的改变和影响,薛绍无法预知。他唯一知道的是,因为自己的一些干预,现在的历史车轮已经有一些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往陌生与未知的方向行驶而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绍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也许,只有等到若干年后,让历史来证明了!   “公子,天都快亮了,不如歇息片刻?”琳琅上前来请道,“今日,你与公主殿下还有龙首池之约呢!”   “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没有回家。”薛绍点了点头,“就在这里休息片刻之后,便去皇宫赴约。”   琳琅同时眼晴一亮,面露窃喜之色。   薛绍顿时笑了,“你们可别想多了。我还得留点力气,陪太平公主游湖戏水。”   姐妹俩再又同时低下了头,一脸的芳菲红韵,赧然不语了。   薛绍左右看了看她们,笑道:“罢了,你二人一同前来伺候我沐浴便是!”   “多谢公子!”   琳琅,答得那叫一个欣喜。   那一日琳儿失身了的浴池里,再度春光旖旎艳不胜收。就和她姐姐一样的,琅儿也将自己生来最为珍贵的东西,坦然交给了薛绍。多日未近女色的薛绍遭逢了姐妹花的同时进犯,很不客气的狠狠反击了一回。   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当真是尽兴了。   雄鸡破晓,天亮了。   薛绍运用起了战地黄金睡眠法,抓时时间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很快就恢复了精力。琳琅姐妹俩生怕误事不敢入睡,待薛绍睡醒,三人整点衣装即刻启行。   现在,薛绍好像又有点难以分辨她姐妹二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因为琅儿看他的眼神,也与琳儿一模一样了。   薛绍心里既纳闷又好笑,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一旦和男人有了亲密接触,整个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连看人的眼神都不相同。话说回来,和琳琅一同行欢,还真是别有一番特殊的风味。姐妹俩几乎长得是一模一样,但是到了床上风味略有差异。琳儿热情奔放充满了攻击性,琅儿初涉人事犹为害羞与生涩……   好吧,这怕是又难以逃过太平公主的眼睛了。   三人结伴到了龙首池,平常这里常有臣工前来游玩,今天这里果然被戒严了。薛绍三人进了龙首池,除了戍卫的士卒与伺候公主的宦官侍女,一个闲杂人等也没见到。   太平公主早就到了龙首池湖心的雾月亭,薛绍走过去时,正听到她在大发雷霆。   “来人,将这头肥猪拖下去,埋了!”   马上就听到了朱八戒的哀号,“殿下饶命,小人知罪了!”   薛绍兀自一惊,发生了什么事情?   几名侍卫小跑上前正要拿人,薛绍劝住,上前道:“公主殿下,何事如此大动肝火?”   太平公主怒气盎然凤眼圆瞪,“薛郎,你来得正好!你且听听,这肥猪都干了什么好事!”   朱八戒见薛绍来了,马上爬过来抱住薛绍的脚哭号起来,“公子恕罪!小人的确该死!小人罪不应当……坏了虞红叶在宫里的生意!”   原来如此!   薛绍心中醒神,我说武攸宁怎么会把爪子伸到了宫里来,原来是买通了朱八戒。   “那你着实该死。”薛绍闷哼了一声,在太平公主的身边坐了下来。   朱八戒大惊失色,“公子救命,小人也是万般无奈、逼不得已啊!”   “谁逼你?”薛绍沉声问道。   “小、小人……不敢说!”   太平公主怒不可遏,“你们还在等什么?”   左右侍卫大声应诺,将朱八戒摁翻在地,提起双脚拖倒便走。   “殿下恕罪、公子救命啊!小人说……说了!” 第0386章 错综复杂   朱八戒一边求饶,一边用眼神在示意摒退左右,显然是不希望太多的人听到他的招供。   薛绍与太平公主都能会意,于是让左右人等都退得远远的。   朱八戒爬到了近前,匍匐在二人的脚下,小声道:“殿下,公子,小人若是说了……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泄露的!”   “少废话,说!”太平公主很不耐烦。   朱八戒吓得直哆嗦,连忙道:“此前虞红叶在内廷的商路,是小人牵线搭桥一力促成的,少不得就还要打点一下上头的人,因此内侍省里知情的人有好几个。其中就有……内侍赵德全。”   “赵德全?”听到这个名字,太平公主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薛绍仔细一思索,好吧,这的确是一个大人物。   “内侍”除了是帝王身边的宦官的一个统称,同时也是内侍省的官名。“宦者四星在帝座西”,内侍是四品官,是内侍省的头号人物。   内侍赵德全是武则天的嫡系心腹,是武则天管理整个内廷后宫的左膀右臂。现在,武则天除了履行皇后的职责管理后宫,还兼管外廷的朝政。精力分散之后,对于内廷的很多事务武则天不可能事无巨细的都能管到,那么赵德全在内廷的权力就大了。武则天对他很信任,将内廷的很多事情都交给他打理,除非有重要事情才亲自区处。   换句话说,赵德全就是武则天的一个分身,是内廷里说一不二的无冕之王。县官不如现管,就连太平公主这样的人物也会卖给赵德全几分颜面。   朱八戒是内侍省的六品内谒监,仗着太平公主做后台他是可以在很多地方耍耍威风。但是面对赵德全,他可就半点脾气也不敢有了。否则很有可能得罪的就是天后本人,那不是找死么?   想清了这些,薛绍问道:“朱八戒,我问你。到现在为止,虞红叶在宫里的生意,能做下去了么?”   朱八戒面露苦色直摇头,“原本前日,赵内侍跟我说让我去通知虞红叶继续宫里的生意。可是今日他突然又变卦了,说还是用以前的商家来供应内廷货物。小人先就秉报过了公主殿下,现在又出尔反尔,公主因此盛怒……小人该死!小人确实该死!”   “闭嘴,别说了!”太平公主很恼火。   薛绍听到这里,心里算是明白了一个大概。此前武攸暨代表他哥哥武攸宁,亲自登门向自己赔礼道歉,并许诺归还内廷的商事。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武攸暨瞒着武攸宁干的,或是武攸宁心不甘情不愿才答应的。   然后到了今天,武攸宁反口不干了,于是翻脸不认账,仍是霸着内廷商事这条财源不放。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么武攸宁简直就是小人行径,并在赤裸裸的挑衅!!   想到这些薛绍心里来了一点火气,脸色变得不好看了。太平公主何尝不是心知肚明,看到薛绍这样的脸色,她仿佛比薛绍更加生气了,怒道:“朱八戒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给我站起来!”   “是、是!”朱八戒吓得浑身筛糠,仓皇立起。   “你马上回去,跟赵德全说!”太平公主怒斥道,“虞红叶的生意,必须在内廷做下去!否则,我就是拼着得罪了天后,也饶不了他赵德全!!”   “是……”朱八戒满脸菜色连连应诺,心里叫苦不迭:这样的话,我哪敢去和赵德全说啊?   “慢着!”薛绍突然说声了,“公主殿下,不妨听我说两句。”   “好,你说。”太平公主勉强稳住了性子。   薛绍说道:“赵德全在内廷颇有权威,朱八戒奈何不得,这在情理之中。归根到底,这件事情既怨不得朱八戒,也不是赵德全自己的主张。想必,还是那武攸宁在作怪。”   “我知道。”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他真是想钱想疯了!原本我不想跟他一般见识,至少在我们大婚之前,不想再横生枝节。可是前番他派他弟弟去向你赔礼认错,玄云子也来找我求情。原本我也是想息事宁人,没想到他转头又来抢夺生意——这分明就是出尔反尔无信无义,视我等为草芥无物!如此藐视你我,且能容他?”   “事情尚未查明细节,不妨稍安勿躁。”薛绍说道,“或许,这其中另有隐情呢?”   “隐情?”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难不成,还会有别的人从中作梗?”   “若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让我们与武攸宁再度发生冲突呢?”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有可能!   但,会是谁呢?   “先忍一忍。”薛绍劝太平公主,“眼前,一切以婚事为重。别因为一些小事,触了霉头。内廷行商的事情,我们暂时按下不表,就当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朱八戒,你不妨在内廷查上一查,看这一次的事情是谁在幕后搞鬼。查明之后,秘密报给殿下知道便是,不必自作主张。”   “是,公子!”朱八戒拱手长揖,吁了一口气。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点点头,“薛郎,还是你稳重周到。朱八戒,这件事情就按他说的办!”   “是,殿下!”   “退下去,不想看到你!”太平公主有些余怒未消,“没用的人!”   朱八戒呜呼哀哉的退下了。   “薛郎,你说……除了我母后还会有谁,能差使得动内侍赵德全来与我们做对呢?”太平公主仍在想着这件事情,皱着小眉头,闷闷不乐。   “连你都想不到,我如何知晓?”薛绍说道,“内廷,你应该比谁都熟悉吧?”   太平公主突然惊弹了一下,“不会是我母后本人的意思吧?!”   “……”薛绍略微一怔,“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天后为何要这么做呢?”   太平公主眨巴着眼睛,小声地说道:“此前你与武攸宁暗斗,天后视而不见、知而不言。但是,她还是很器重也很照顾武攸宁的。或许她的内心……”   余下的话不用太平公主说,薛绍自己也能想到了。   前番薛绍与武攸宁一番争斗,薛绍大获全胜。不仅仅是砍了他两条狗腿子,还白赚了一个瑶池玉林和武攸暨送来的大批财宝。无论是从名声、财富还是面子上,薛绍都压倒性的战胜了武攸宁。   这一切,不大可能瞒过武则天的眼睛。   武攸宁是武则天亲自从娘家提拔起来的人,是要在将来予以重用、充当自己的羽翼臂膀的。现在被人这样的凌辱打压,性格强势的武则天虽然没有正式的出面干预过,但不代表她心里没有想法。   站在私人的立场,一边是女儿女婿一边是亲自提拔的侄儿,手背手心都是肉,武则天不大好厚此薄彼;但是站在政治的立场上来讲,自己的“铁竿马仔”被人打压了,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帝王最习惯用的一个手法被武则天使了出来——各打五十大板,玩平衡!   “我明白了!”   薛绍和太平公主,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出了这句话。   然后二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心知肚明。其他的都不用说了。   “以后,我们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好。”太平公主小声地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这话从太平公主的嘴里说出来,都隐隐的透出了一丝恐怖的味道。   薛绍心想,作为武则天的女儿也可以说是武则天今生最疼爱的人,太平公主的心里或许比谁都清楚——千万不能高估了亲情在皇家的作用,尤其是对天后而言!   在很多小事面前,武则天对太平公主来说应该是个慈祥又宠溺的母亲。但如果涉及到了重要的政治事件,对不起,这时候武则天的性别都应该被忽视,她就是一个纯粹的、冷静的、成熟的、狠辣的政治家。   对于政治家来说,感情,有时会显得非常的多余。   这或许也是后世对武则天的评价出现很多贬损的重要原因所在。其实不光是武则天是这样的,大多数的帝王、很多在历史上留下了姓名的大政治家,都会有功有过、毁誉参半。   政治家以政治家的身份做了很多的事情,但人们以世俗的眼光对他们进行评定。而且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道德标准,再加上各类正史、野史、小说与传说的一番粉饰或是诛伐,政治人物原本的面目就被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薛绍心想,或许在一千以后,人们对我的评价也会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这,或许就是历史。   ……   看来内廷行商一事,暂时只能不了了之。   薛绍与太平公主,都不想在婚事之前再生出什么波折。太平公主提出,这段时间只管吃喝玩乐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若有必要,躲到东都洛阳去玩些时日,等到婚事将近了再回长安也是不迟。   薛绍嘴上答应了,心里却在想:躲?就能躲得掉吗!   至从北伐归来回了长安,薛绍前后遭遇了无数的大小风波。正应了那一句,树大招风。现在眼看还有更大的一场风波将近,裴行俭和他的北伐大军应该就快班师回朝了。   裴炎与薛元超之间的一场战争已在酝酿之中,迟早就要爆发。到时候,一场风暴必将袭卷朝堂与军队。   薛绍在他二人之间做了一些“手脚”,到时想要不被识破,怕是极难。   换句话说,薛绍已经得罪了与之政见不和的裴炎,转而支持裴炎的政敌薛元超。这对薛绍来说,绝对是铤而走险的一次豪赌——因为裴炎的背后,是武则天!   薛绍感觉,自己和武则天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微妙和复杂了。   从大方向上来讲,武则天既是自己的伯乐也是自己的丈母娘,在二圣之争当中,自己也愿意顺应历史潮流站队在武则天这一方。   但从更细的层面来说,薛绍在武则天的阵营里又与武家子侄不和,一些政见也与武则天的臂膀裴炎不和。   “如此矛盾,我该如何处理呢?”   薛绍感觉有些头疼,或许政治本来就是如此的复杂,我才刚刚深入了解到而已! 第0387章 花海云端   次日清晨,就在文武百官都在匆忙奔向皇宫各个衙门准备去上班的时候,太平公主的车驾就已经驶出了玄武门,浩浩荡荡的开往了薛绍的家中。   换作是往日,任谁想让太平公主起个早床,那几乎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今天,太平公主非常主动的很早起了床来,梳妆打扮都是亲力亲为,还不停的吩咐左右人等快作准备,前往昭陵祭祀。   祭祀这种事情,在大唐时代的人看来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太平公主第一次和薛绍去祭拜薛父薛母,意义犹为深重。   再加上能够远离皇宫与薛绍结伴出游,太平公主几乎是兴奋得一夜没睡着。   很快,太平公主一行人马近两百人,大张旗鼓的开到了薛府。   薛绍倒也早就做好准备,无非是一人一马一行囊而已。吴铭去了济州、月奴要在家里陪伴艾颜,他连个随从都没有带。   太平公主的车驾落停,薛绍牵着马迎出来,第一眼就被吓了一跳。   ——我的娘亲,这是去祭祀,还是去选美呢?!   除了前后开道护卫的一百名羽林军卫士,太平公主的身边还围绕了成批的女子。除了琳琅这些日常伺候太平公主的侍儿,还有陈仙儿那一帮绝色舞伎与乐工厨娘。如果说这些人都是薛绍的“熟人”的话,那么上官婉儿带来的二十八名伺奉祭祀的内廷女使和玄云子带来的三十余名年轻女冠,就着实有些亮瞎人眼了。   各色人等服饰各异气质韵味各不相同,但是无一例外的年轻貌美婀娜多姿。这数十名女子各按班次罗列在太平公主的周边,如同一片灿烂盛开的汪洋花海,让人目炫神迷!   毫无疑问,盛装打扮端坐于鸾驾之上的太平公主,就是那一株傲视群芳的花中女王!   连薛绍这种见过“大世面”的花花公子都快要亮瞎了双眼,可以想像长安的百姓市民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薛绍左右一看,一点也不意外的看到了各个里坊之间都已是人潮熙攘交通阻塞,无数的围观群众塞满了各个道口,全都把惊艳之色毫不掩饰的写在脸上。   现在,唯一能够做到“淡定”的,恐怕也就只有杨思勖和他率领的十几个身怀武功的内廷宦官保镖了。   “薛郎,你可曾准备妥当了?”太平公主端坐在鸾驾之上,声如天籁徐缓而下,真如天宫神女下了凡间一般。   薛绍婉尔一笑,牵马上前抱拳拜道:“殿下,臣一人一马而已,早已准备妥当。”   “将你的马,交予侍从。”大庭广众之下,太平公主的言谈举止都极有武则天的风范,高贵、庄端,隐隐还透出一丝不怒而威的意味,她说道:“本宫许你,同乘鸾车。”   薛绍眨了眨眼睛略微一愣,这也太张扬了吧?   “还不上来?”太平公主略略提高了一点声调。   “……是!”薛绍暗暗苦笑了一声,将威龙宝马交给了羽林军卫士保管,登上了那一辆由四匹雪白御马拉乘的鸾车。   远近围观的人群,发出了一片欢呼与惊叹之声,议论不停——   “那就是蓝田公子吧?即将与太平公主成婚的驸马?”   “啧啧,还真是般配啊!”   “如此一来,岂非是淹没在了花海之中?”   “大丈夫生于世间,能有如此一天好过,真不枉此生了!”   “别胡扯了!能让我上前和那些侍女当中的随便一个说上两句话,我都愿意少活十年!”   “呸!你若敢去滋扰公主侍从,非但是能少活十年,这辈子都能马上结果了!”   “……我看看总行吧!”   迎着许多艳羡的目光听着这些百姓们的议论,在千军万马面前都未尝变了脸色的薛绍,多少感觉有点窘迫。太平公主则是从小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她表现得非常的从容,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自豪和骄傲。   “薛郎,挨紧我一点嘛!拉着我的手。”太平公主小声的道,“我们就快要成为夫妻了。身为太平公主的丈夫,你必须习惯眼前这样的场景!”   薛绍顿时笑了,拉着太平公主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大声道:“车驾启行!”   “诺——”   “车驾启行——”   两百余人的队伍动了起来,围观的百姓纷纷退避让道。前后铁甲护卫,骏马雄奇铠甲光鲜,战袍与旗帜猎猎飞扬。鸾驾前后美女如云活色生香,带剑侍驾的琳琅姐妹离车驾最近,如傲雪寒梅英姿飒爽。   远近各处,尽是艳羡嫉妒与膜拜仰视的目光。   一时间,薛绍还真有一点飘浮于云端的感觉了。   太平公主很“职业”的保持着她雍容华贵的姿态,但是藏在裙摆下的脚丫子很不老实的轻轻踹着薛绍,时不时的嘴里嘟哝一句——   “薛郎,你紧张了吗?你冒汗了吗?”   “薛郎,今天这么多美女,你最喜欢哪一个?”   “薛郎,你不要太色了,干嘛专盯着别人的胸脯看,连女冠也不放过?”   “薛郎,我让十八舞伎晚上陪你春霄如何?”   “摇头?你摇什么头嘛!……啧啧,瞧瞧你,居然在咽口水了!”   大庭广众之下,薛绍不好反嘴也不好随意动弹,被太平公主说得脸皮一颤一颤,真正是哭笑不得。这下,薛绍再也没有如坠云端的感觉了,感觉就像是人被捆住了全身、脸上还被糊了一层厚厚的浆糊,连做个表情都难。   “小样儿,叫你恶作剧,等着!”   就这样,薛绍与太平公主摇招过市,离开了长安城。   薛绍满脑门子的冷汗就没有停过,倒不是紧张更不可能是害怕,而是“窘”出来的冷汗,太平公主一路上就没停止过恶作剧,她甚至在朱雀大街上停住了车架欢迎百姓们的围观,拉起薛绍的手站起来一同向人群致敬回礼。   高调秀恩爱,这绝对是太平公主的爱好与特长,却把薛绍窘得不行。   离开长安之后薛绍长吁了一口气,同时心里想到一个问题:我这什么会这么窘呢?难道我不想与太平公主结婚?我仍然没有接受驸马这个角色?   都不是。   薛绍在心里告诉自己,之所以会有窘迫的感觉,是因此眼下自己得到的这些羡慕与殊荣,都不是自己一手创造的。是靠着太平公主的特殊身份,平白捡来的。   换句话说,吃软饭的感觉真不怎么样。尽管太平公主心甘情愿,但是薛绍却更希望凭借自己的本事去获取男人的尊严与荣耀。比如在军队里凯旋之后接受军民的欢呼之时,薛绍就感觉非常的自豪与心安理得。像今天这样招摇过市的秀恩爱,薛绍感觉自己更像是一只任人围观的珍禽异兽,或是吃软饭的男花瓶。   车驾出了长安往昭陵而去,路上终于不再那么喧嚣与拥挤。   “安然,我坐得久了有点累,去骑一会儿马。”薛绍说道。   “好吧!”太平公主嘴上答应,手上却没有松开扔是拉着他,说道,“薛郎,你有点不开心吗?”   “没有。”   “别骗我了,你有心事。”太平公主小声道,“能跟我说说吗?”   “……”薛绍迟疑了一下,说道,“安然,我还是想要重返军旅。”   “难得出来开心的游玩一次,你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太平公主的小嘴儿一下就嘟了起来。   丧气话?   薛绍无语的怔了一怔,“好吧,我就随便说说。我可以去骑马了么?”   “那你去吧……”太平公主心不甘情不愿的,神情厌厌。   薛绍苦笑了一声,拍了拍太平公主的手,“不管怎么样,这几天开心的玩一玩,其他的事情都不去想了。”   “这可是你说的!”太平公主扬眉瞪眼的很像一回事儿,认真说道,“可别又让我看到你心事重重,或是说些扫兴的话。”   “行!”薛绍长吁了一口气答应得很干脆,该放松的时候就好好放松,不管那些烦心事了!   “那你带我一起骑马!!”   “……”薛绍无语了,“那车驾怎么办?”   “让他们在后面慢慢的追!”太平公主的玩性一上来,已然是兴高采烈忘乎所以,“我不管,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周边一群人集体额头冒冷汗,表情窘得不行。   薛绍邪恶的嘿嘿一笑,刚刚是谁在不停的捉弄于我?骑马是吧?   好,就陪你狠狠的放肆一回!   车驾暂停,薛绍与太平公主每次上了威龙宝驹,一声长嘶,风驰电掣般飞奔开去。琳琅和整队的林羽军卫士慌忙跟随追赶,余下之人押着车驾按原路前行。   一场北伐整日泡在马背上,薛绍练就了一手非凡的骑术。加上举世罕见的威龙宝驹,他这一骑很快就将其他人远远甩在了身后。薛绍故意连连拐弯偏离了原来的路线,曲曲折折的钻进了一片树林。   太平公主虽然也骑过马,但最多限于在宫中闲庭信步,或是薛绍带着他跑一跑顺畅的直路。像今天这样狂野的飞奔她还真是没有经历过,尤其是在树林间左闪右冲的时候隐隐有险相环生,吓得太平公主花容失色连声惊叫,全然没了当初端坐于鸾驾之上的雍容华贵。   穿越树林,薛绍也就彻底的甩掉了琳琅等人。眼前,是一个野草丛生的小湖。   “到了,下来!”薛绍轻喝一声,抱着太平公主直接从马鞍上跳了下来。   虽然平平稳稳,但太平公主像是生平第一次坐了过山车,吓得浑身紧绷尖声大叫。   薛绍哈哈的大笑。   太平公主则是恼羞成怒,轮起粉拳对薛绍一顿乱扬,嘴里骂着“坏人、坏人”。   薛绍怪笑一声,一把将太平公主扑倒,二人同时翻身躺在了厚厚的野草丛中。   “你、你想干什么?”连番刺激,太平公主都有点懵了。   薛绍用食指轻轻勾起太平公主的下巴,咧嘴一笑,“坏人,还能干什么呢?” 第0388章 祭昭陵   太平公主的惊悸最多只是维持了不到三秒钟,稍稍定神之后,她闭上眼睛玉颈微扬,轻启朱唇幽幽的道——   “来吧,坏人!”   薛绍反倒是一愣,拜托你现在是在被坏人凌辱好不好,这也太不配合了!   亲亲的太平公主的唇上亲吻了一口,薛绍说道:“起来,这里潮湿多泥。”   “我不要!”太平公主急忙大叫一声,双手抓住薛绍衣服的肩部不让他起身,“我就喜欢这样!”   呃……   薛绍一愣,你还有这嗜好?   “坏人,还不快亲我?”太平公主拽得更紧了,脸儿红朴朴的,娇艳欲滴。   薛绍眨了眨眼睛,左右看看,这地方显然不是什么好的洞房花烛之地。   “讨厌,你左顾右盼作甚?”太平公主愠恼起来,“我们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单独相处,你为何三心二意的?”   薛绍算是明白了,太平公主从小大到都在规矩严格、气氛压抑的内廷长大,现在好不容易逃出牢笼,压抑在心里的叛逆一下就释放出来了。   不用怀疑,如果现在薛绍要带太平公主逃到没有人烟的天涯海角,或是抛开体统游戏江湖,她都会欢呼雀跃。   “薛郎,你在想什么?”太平公主看到薛绍愣了一愣神,郁闷的在他肩膀上拍打了两下,“我们就在这里躲上几天,让他们全都找不到我们,好不好?”   薛绍心里不由得紧了一紧,千万不能低估了花季少女叛逆之心的强悍!   “不好。”薛绍一把将太平公主从地上抱起来,双脚离地将她搂在怀中,说道,“那会天下大乱的!”   “有什么嘛……”太平公主吊着薛绍的脖子,两只脚丫儿晃悠的踢来踢去,翘着嘴儿嘟哝道:“我堂堂的公主,就不能过几天平民女子的生活吗?你看这里多好,有清水的湖泊,有茵茵的草地,还有好多树。你可以搭个小草屋,然后捉鱼给我吃呀!不淋雨不冻着不饿到肚皮,我就满足了!最重要的是,能和你单独在一起!这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   两个人的天下……   薛绍既有点感动,也有点啼笑皆非。他低下头去在太平公主的额头花钿上轻吻了一口,说道:“等我们成了亲,府第就是我们的二人世界。今天还是赶紧回去吧,不然上官婉儿等人要着急了。说不定还会惊动官府,满山遍野的派人寻找我们。”   “管她们呢!”太平公主悻悻的撇了撇嘴,“你以为我真的喜欢成天一大堆人跟着我吗?我都快烦死了,巴不得甩掉她们!”   薛绍点了点头,可以理解。我自己就是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要是成天身后跟着一大票人,我也会烦。   “薛郎,我要游泳!!”太平公主突然一把指向那个水面平静清亮的小湖,兴奋地叫道。   “你穿这么一身,游泳?”薛绍摇头。   “那我脱掉!”太平公主才不管这些,兴奋的催促道,“快,放我下来,我脱衣服!”   “……”薛绍无语了,你还要裸泳?   “快点、快点嘛!”   “不行!”   “我就要!就要、就要!”   正当两人争论之时,两条人影飞快的从小树林里闪了出来,一左一右如同两道白光射到了薛绍与太平公主身前十步之外,双双单膝拜倒在地。   不说话。   薛绍与太平公主扭头一看,琳琅。   “你们这两个贱婢,跑来作甚?”太平公主气恼地骂道,“回去!”   “奴婢不敢!”琳琅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你!……”太平公主气煞。   “算了。”薛绍将太平公主轻轻放到地上,说道,“她们也职责所在,担心你的安危。有这么忠心能干的属下,你应该高兴才是。”   “胡说。”太平公主忿忿的翻着小白眼瞪了薛绍一眼,低声骂道,“我看你是怜香惜玉了,生怕我欺负了她们吧?”   薛绍苦笑,“归根到底,她们不都是你的人么?也是我们两个未来的家臣。”   这话听得太平公主略略舒坦,她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瓮声道:“驸马都给你们求情了,起来吧!”   “谢殿下,谢公子!”琳琅双双起身,但不敢抬头来看太平公主。   “哎,扫兴!”太平公主悻悻的跺了跺脚,“回去,回去了!”   琳琅连忙上前来给整点衣饰,又动用随身携带的香粉之物重新给她补了妆容,一行人方才离开小湖回到车驾队伍。   薛绍选择了骑马,车驾继续前行。   昭陵距长安百余里,车驾走得并不快,天将黑时方才抵达。陵寝有专人戍卫管理和负责接待,太平公主这样的大人物在驾到之前,早就有人前来先做准备。因此饮食起居等事全都不用薛绍与太平公主操心,只须安心下榻便是。   次日清晨薛绍刻意起了个大早,先行参观了一下昭陵。在21世纪,薛绍曾在网络上见过一些昭陵的照片。在一千多年后,被人盗掘的昭陵早已面目全非。   今日,薛绍算是一睹昭陵真容了。   唐太宗的昭陵,开创了大唐帝王依山建陵的先例。起因,据说是李世民的元配妻子长孙皇孙逝世时曾说要“薄俭而葬”,因此选择了山陵开墓。整个昭陵大陵寝占地约有两百平方公里,山中仿造长安城的式样建了陵寝,后来陆续又有一百多位臣子或是异族的酋长陪葬。   薛绍的父母当年先后客死房州,灵柩扶回长安之后,就陪葬在这里。   现在,太宗昭陵已经被看成是神明显灵之地。大唐甚至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臣民有冤屈,皆可到昭陵哭诉。将士们凯旋归来,献俘仪式也常在昭陵举行。但凡有国家朝廷有重大决策或是祭祀一类的活动,都要先来昭陵进行祭祀,就像是在“请示”已故的太宗皇帝。   由此可见,当今皇帝李治的父亲,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在逝世数十年之后仍然在大唐子民的心中占据着不可取代的神圣地位。   一一看过了长孙无忌、房玄龄、李靖、魏征、秦琼、尉迟敬德等人的陵墓,薛绍走到了昭陵的正陵之前,仰望。   恢宏磅礴,大气壮观。   薛绍其实没有太多的心思游山玩水,他更多的是抱着一颗“怀古”的心来瞻仰这些历史名人的陵寝。曾经,他们都在弄潮天下、叱咤风云,弹指间千军万马灰飞烟灭,换个人间。   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和一抔黄土合为一体,生前拥有的任何财富、权力和美色,都无一能够带走。哪怕这座昭陵之中有着一座神似长安的城厥和足以富甲天下的陪葬品,黄土也终究只是一抔黄土。带不到阴间,也带不去来世。   唯一留下来的,是他们事迹和名声,是对后人的影响与后人对他的评价——可是这些,已然化作一抔黄土的那些历史名人们,自己知道么?   站在昭陵正陵面前瞻仰了片刻,薛绍油然感觉到了一股历史的沧桑之感。   人生不过如此,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自己生在了这样的一个时代、处在了一个历史的漩涡之中,只须凭着良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如何对,如何错,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看来,有着不同的评判。何去何从,或许只能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薛绍缓缓的长吁出一口气来,有时间多读史书,多参观一些人文古迹,真的能够增加许多的历练与感悟。男人的底蕴,无非就是这些历练与感悟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身后有动静,薛绍回身望去,远远的甬道那里走来一大批人,旗号鲜明声势不小,太平公主带着她的队伍来进行祭祀了。   薛绍走回去与之汇合,太平公主见到薛绍纳闷的眨着眼睛,“薛郎,你为何独自早起,先行跑到这里来了?”   “我在军中,习惯了早起。”薛绍微笑道,“就要开始祭祀了么?”   “呶,都听她来安排。”太平公主随手一指旁边的玄云子。   玄云子上前一步来轻扬拂尘稽首一拜,“贫道听候殿下驱策,已然安排妥当。殿下现在可以先去正陵祭祀太宗文皇帝与文皇后。”   “好,开始吧!”太平公主端坐在鸾车上,淡然的抚了抚衣袖。   “是……”玄云子低眉顺目的应诺。   薛绍站在一旁没有插言,隐约查觉到玄云子在低头的一瞬,眼角瞟了瞟自己。   眼神之中,意味复杂。   这时上官婉儿也上了前来,双手捧上几卷工整白绢,说道:“殿下,臣已将祭文备好,还请殿下雅正。”   “薛郎,你来。”太平公主又是淡然的抚了抚衣袖。   “好,我看一看。”薛绍从上官婉儿的手中接过绢帛,上面是上官婉儿亲手书写的几篇祭文。   果然是行文潇洒词澡贵丽,字迹绢秀颇富大家风范。   “很好。”薛绍看了几眼后将绢帛折好还给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低头弯腰双手接住,“还请驸马雅正。”   “如此文采,我只能自弗如。岂有一字可改?”薛绍说道。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微一皱眉,似有不快。 第0389章 公主的脉   薛绍的表现,让其他的人也略略心中惊异——驸马是不是太给上官婉儿面子了?   按照官场上的习惯,属下递来的任何文本,上司好歹都要挑几个地方改上一改,否则会显得自己太没主见或是太没水平。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文章,尤其是在上司看来,鸡蛋里挑骨头的稍加改动更是家常便饭一般,几乎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尤其是太平公主的心目当中,上官婉儿虽然文采斐然,但曾经禁中对策及高第的薛绍理当文采更佳。这也是她让薛绍来雅正上官婉儿所写祭文的原因。但没想到薛绍居然说“无一字可改”,这在太平公主看来,薛绍难免有点“偏爱”上官婉儿了。   小女子心中那一点酸溜溜的东西,顿时就泛滥开来。太平公主不动声色的道:“世上竟有‘无一字可改’的奇文?取来,我看!”   薛绍与上官婉儿同时心中一窘,乖乖不得了,公主当众吃醋了!   琳儿上前,取来祭文。   太平公主正儿八经的摊开祭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阵,脸上露出了一抹诡奇的笑容来。   “薛郎,婉儿,你二人也不知是谁粗心,谁大意。”太平公主说道,“且看此处,明显有一处用词不当。”   上官婉儿慌忙拜道:“肯请殿下指谪!”   “过来看,这里。”太平公主非常亲和的冲上官婉儿招手将她唤到车前,像模像样的指着祭文给她看。   原来,祭文当中有一处对长孙皇后的称呼,用得不够尊贵。长孙皇后的封号是“文德皇后”,后来被追封为“文德顺圣皇后”。上官婉儿只写了“文德皇后”。   看到太平公主指出的“错误”,上官婉儿慌忙请罪。太平公主表现得倒也大度,让她回去好好修改,重新写过便是。   上官婉儿告罪之后,匆忙去了。   薛绍知道太平公主是吃了飞醋在故意找茬,因此没有吭声也没有干预。   “薛郎你说,适才我的指正,对也不对?”太平公主故意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问道。   薛绍不动声色抱拳拜了一拜,“殿下的指正,十分恰当。”   “那便是了。以后你需得更加小心才是。否则,会与你薛驸马禁中对策及高第的才名,大不相符啊!”太平公主暗暗的剜了薛绍一眼。   薛绍哭笑不得,当着众人之名只好认了栽。   “是,臣记下了。”   太平公主耍够了威风暗暗的嘿嘿一笑,将薛绍叫到近前,小声道:“怎么,看到我欺负美人儿,你动了怜香惜玉恻隐之心?”   “没有的事。”薛绍苦笑了一声,“安然,大庭广众之下,有必要这样恶作剧么?”   “哼,哼……好吧!”太平公主倒是没有不依不饶,只是貌似嚣张的冷哼了两声之后坐得端端正正的,摆足了公主派头说道:“玄云子,吉时将到,马上前云准备祭祀!”   “是。”玄云子应了诺,带着身边的一群女冠们上前忙碌了。   不过片刻之后,上官婉儿重新书写了祭文奉了上来,太平公主匆匆看了一眼后点头赞许,“不错。婉儿,真是辛苦你了。本宫有赏。”   “份内之事,婉儿不敢邀赏。”上官婉儿低眉顺目的道。   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婉儿,你我之间还须得如此客气么?收下吧,不然我要生气了。”   “谢殿下……”上官婉儿只得拜谢。   薛绍在一旁暗暗的汗颜,太平公主小小年纪就已经把胡萝卜加大棒的技术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了,真不愧是武则天从小亲自带大的宝贝女儿。   祭祀冗长、枯燥且无趣,纯粹就是走个形势与过场。   虽然薛绍的脑海里残存的今生的许多记忆,但就算是以往的蓝田公子对于已经逝世了十年有余的父母,都已是印象淡泊。因此,要说薛绍对已故的双亲有多少的感情,那不太真实。或许对于兄嫂的感情,还要更多一些。   所以今天的祭祀,更像是具备了某种象征意义的仪式。太平公主反而比薛绍更加重视和投入一些,因为这是她作为薛家的媳妇,第一次前来正式的祭拜公婆。在太平公主的心里,这一场祭拜过后自己就已经算是薛绍的妻子了。   从上午到黄昏,所有的祭祀活动才算完全结束,其实还挺累人的。可是太平公主却很兴奋,因为严肃的祭祀结束之后,接下来就是她难得的悠闲假期。昭陵这地方对太平公主来说未来太过庄严与厚重了一点,她难以开怀游乐。于是趁着天还没黑,太平公主不顾薛绍的劝阻催动车驾赶往蓝田县,决定今夜就在瑶池玉林下榻。   一行人只好拖着疲惫,陪太平公主到了蓝田县。至此,已是夜半星稀时分。   因为早有快马通知,虞红叶接到消息之后早早做了接待的准备。薛绍与太平公主驾到之后,宴席已备香汤伺候,准备得十分到位。太平公主随行近两百人,尽皆安顿在了瑶池玉林之中。   薛绍早就知道太平公主有点小洁癖,从来不会带着一身朴朴烟尘狼狈用膳,于是叫她先去沐浴随后再一起用膳。太平公主果然应允,只不过她今天没有叫琳琅和侍女来伺候她沐浴,却单单叫了上官婉儿一起共沐香汤。   薛绍有点好奇,这家伙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了?……话说,要是能和她们两个一起沐浴,该是什么光景?   转头一看,薛绍发现琳琅正在一旁相互揉肩锤背缓解疲劳……好吧,退而求其次,琳琅其实也不错!   “来,伺候我沐浴。”薛绍唤道。   “奴婢不敢!”   毕竟太平公主在场,琳琅有点胆怯。   薛绍作势将脸一板,“大胆!”   “是……”琳琅连忙应诺,其实双双芳心暗喜——既然是驸马强势下令,公主也就没什么可指责的了!   薛绍心里有数,太平公主沐浴从来不会少于一个时辰的时间。那么现在,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享受一下鸳鸯双飞浴的美妙。   或许是因为太平公主的在场,薛绍与琳琅的心里都有那么一点“偷吃”的刺激感,因此格外的激情燃烧,远比那一日在采买庄院里的匆匆一战要酣畅淋漓得多。   现在薛绍也算是把准了太平公主的一个脉,只要自己不在外面偷偷的拈花惹寻花问柳,太平公主一般是不会生气的。尤其是媵御琳琅,太平公主还曾主动让她们来伺候自己。   薛绍心想,别说是习惯了唯我独尊的公主,就算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做了主妇,又有几人能够如此大度?   这等胸怀,对于一个帝国的公主来说还真是不容易。   如此说来,大半年的交锋、磨合与调教,总算是见到了一点成效。   就在薛绍与琳琅酣战不休忘情缠绵之时,太平公主所在的浴池里,则是另一方春光滟滟。   太平公主泡在热气氤氲的池水中,神情非常享受,时不时的摘起水中飘浮的花瓣放到红唇边上,轻轻吹走。   上官婉儿在她身后轻柔的给她擦洗身体,见太平公主心情不错,小心的道:“殿下肤肌若雪吹弹可破,当真羡煞旁人!”   “是吗?”   世间千穿万穿唯马屁不穿,太平公主展颜一笑心情更美了几分,说道:“婉儿你也不要谦虚,连我母后都曾赞你天生丽质明艳动人。你若不是生在深宫,或可艳动天下。”   “殿下谬赞了。”上官婉儿一边给太平公主擦洗身体,一边轻声道,“婉儿始终不敢忘记自己是内廷的一名奴婢。今生今世,只求能够伺候好天后娘娘与公主殿下。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是吗?”太平公主突然拉长了声调,“你——当真,没有——他念?”   上官婉儿手中略微一滞,忙道:“婉儿对天发誓,绝无他念!”   “婉儿,你我闲聊而已,何必如此紧张呢?”太平公主的言语又变得轻松随意起来,笑道,“你站起来,给我看看。”   “这……”上官婉儿不禁脸上一红,虽然都是女儿家,但是一丝不挂的站在她人面前,总是难免尴尬。   “怎么,你我皆是女儿身,你还有何顾忌?”太平公主咯咯直笑。   “婉儿不敢……”   上官婉儿迟疑了一下,慢慢的从水中站了起来。   池水不深,上官婉儿站起来后刚刚淹到肚脐位置。   太平公主扭过头来,看着眼前半身赤裸的上官婉儿,突然咯咯的大笑起来。   上官婉儿脸上几乎红透,匆忙扭过头去双手交叉掩在了胸前。   “婉儿,连我一介女子见了你的身子都满心欢喜,就别提是男人了。”太平公主挥动双臂随意的拨动着水花,轻松地说道,“难怪,难怪呀!”   “殿下……言下何意?”上官婉儿有点紧张,小声的问道。   “难怪薛郎对你,垂涎三尺。”太平公主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   上官婉儿心里咯噔一跳,“殿下,绝无此事!公子心中,只有殿下一人!”   “哦,你几时对他如此了解了?”太平公主冷冷的一笑。   上官婉儿顿时哑然,浑身都轻轻的颤了一颤。   太平公主仍是轻松自如的微笑,再度扭头看向上官婉儿,“把手拿开,让我好好的看上一眼。”   “是……”上官婉儿无奈,只得放开了双臂,露出一对儿娇挺粉嫩的少女美峰和玉雕般的完美胴体来。   “婉儿,你真漂亮……连我,都忍不住要嫉妒了!”太平公主由衷的赞叹了起来。   “和殿下相比,婉儿就如同寒鸦比之于凤凰……”上官婉儿心里一阵扑通通的乱跳,太平公主今天这是想干什么呢,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好不安生!   “婉儿,你就别谦虚了。”太平公主突然话锋一转,“我跟你说件事情,你会不会答应呢?”   “殿下有事,尽管吩咐。”上官婉儿小心翼翼的道。   “是不是我说什么事,你都答应呢?”太平公主的表情变得诡谲起来。   上官婉儿连忙答道:“但凡婉儿自己能够做得了主的,一定办到!”   “你倒是谨慎。”太平公主微然一笑,说道:“其实我早有此心,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跟你来说。今天,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不知殿下,所为何事?”上官婉儿越发有点紧张,太平公主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太奇怪了。   太平公主咧嘴一笑,一扭头说道——   “婉儿,你来做本宫随嫁的媵御,如何?” 第0390章 弥补   一整天的忙碌,让所有人感觉到疲惫不堪。虽然有了片刻沐浴的放松,但薛绍与太平公主仍是没了平日的兴头,因此用膳时没有音乐和舞蹈,两人挺难得的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除了从旁侍宴的两名侍女,再无旁人。   薛绍吃饭向来较快,因此早早收工,说道:“安然,今天都累了。吃完后早点歇息。”   “不要。”太平公主一边优雅的吃着鱼丝脍,一边说道,“御医曾说,饱食之后不宜马上就寝,不然容易生病。”   薛绍笑了一笑,“那好吧,我陪你到外面走一走。”   “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太平公主说罢放下筷子拍了拍手,“走吧,我吃完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能有什么事情跟我说,能不成我刚刚沐浴的时候偷吃了一餐,都被发现了?   夜色笼罩下的瑶池玉林,静谧而美妙。一轮残月高悬夜空,四下里点了许多的灯笼,那些奇异的玉石雕塑映着灯光折射出迷离斑驳的光芒,给整座山庄披上了一层炫烂的光彩。   远远看来,地基修建较高的瑶池玉林就如同是一座飘浮在半空的不夜之城。若是不明就理的人看到,还真会以为看到海市蜃楼,或是遇到了仙庭宫厥。   “这地方真不错。”太平公主迎着悠然清凉的夜色,神情松驰的微笑道:“薛郎,以后我们常来住一住吧!”   “好。”薛绍点了点头。   “长安的府第差不多已经完工了。我已经请示过母后,让那些修建府第的工匠再忙一两个月,由我私人出钱,请他们帮忙把瑶池玉林好好的改建改建。母后很大方,已经同意了。相信过不了几天,这里就要开始动工。”太平公主说道,“以后,瑶池玉林就是我们休憇玩乐的别院,也是我们的一处生财之地。你说,好也不好?”   “当然好。”薛绍也在放松精神,轻松微笑的点了点头。   “那让上官婉儿做我的随嫁媵御,好也不好?”太平公主话锋一转,突然说道。   薛绍正有些意念分散,斗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怔,“你说什么?”   “你明明听清楚了。”太平公主平静的看着远方夜景。   “……”薛绍的表情着实怔了有三秒钟,心脏却不由自主的怦怦跳了起来。   让上官婉儿做媵御……她怎会突然说起这件事情?   “怎么,说到你的心坎里了吗?”太平公主的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来。   薛绍挪开眼神,看向了别处。他觉得,自己此刻不管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回答,都仿佛是一种尴尬。   这一回太平公主倒是没有咄咄逼人,她也平静的看向了远方,悠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薛绍暗暗的深吸了一口气,“安然,没人规定成亲的时候必须就要有足够数量的媵御。现在已经有了仙儿与琳琅。我纳媵之事,大可以后再说。”   “你不懂。”   太平公主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薛绍斗然感觉,太平公主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   “怎么说?”薛绍禁不住扭过头来,好奇的问。   “我不想说。”太平公主的眉头轻轻皱起,眼神深沉的看着远方。   薛绍这才意识到,或许太平公主的心里,也有着自己无法想像的心事,承受着自己无法想像的压力。   薛绍走到她身后,轻轻的抱着她,握着她的手。太平公主的身体微微往后仰了一仰,靠在薛绍的胸膛上,沉默不语。   薛绍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也许这种时候,只有“陪伴”才是最好的劝解与安慰。   良久。   “薛郎,如果我不是公主,那该多好……”太平公主悠然的道。   薛绍略皱了一下眉头,“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平公主轻轻的摇了摇头,“我只想和我心爱的男人有一份完美的爱情,过上简单的生活,走完平静的一生。但因为我是公主,所以我的爱情永远不可能完美,生活永远不可能简单。我的人生,也绝对不会平静。”   薛绍知道,这些话绝对不是太平公主平白无故说出来的。虽然她处在一个天生爱做梦的花季年龄,但她从来不会像普通的小女生那样无病呻吟做多愁善感状。   她的心里,一定积压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安然,是不是天后给你施加了很多的压力?”薛绍在她耳边,轻声的问道。   太平公主没有回答。但是她的手,稍稍用力的和薛绍对握了一下。   薛绍知道,自己猜对了。   “是什么事情?连我,也不能说吗?”薛绍小心的追问。   “……”太平公主咬着嘴唇,怔怔的看着远方,沉默。   “不说也行,我不逼你。”薛绍不着急,耐心的、小声的道,“我只需你相信,我们已经是夫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会与你一同承担。”   “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和我一起承担。”太平公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什么事?”薛绍更加好奇了。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挣掉薛绍抱她的双手,转过身来,微微仰头,凝眸看着薛绍。   “薛郎,你能忍受和别的男人,一起分享我吗?”   太平公主的这句话,就如同一道霹雳闪在了薛绍的脑海里。   “你说什么?”   太平公主的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抹薛绍从未见过的苦笑,“我已经有答案了。预料中的答案——你绝对忍受不了。”   “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薛绍的心里,非常的惊讶。   “你忍受不了。但我,必须忍受。”太平公主说得非常平静,“这就是你,永远不能与我分担与承受的事情。”   “……”薛绍愕然,无语以对。   太平公主转过身,慢慢的朝一旁踱开了步子,“没有哪个女人,能真的忍受自己心爱的男人还有别的女人。除非那个女子一点也不爱那个男人,才能做到不在乎。”   薛绍没有插话,只是慢慢的跟在她的身后。   太平公主一边慢慢的踱步,一边悠然地说道:“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想如同一个目不识丁没有教养的民间泼女子那样大吵大闹,把你身边的女人全都赶走。就因为我是大唐帝国的公主,我理应有着超乎常人的胸怀。所以,我不仅仅要装作不在乎,还要表现得越大度越好。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有谁能够忍受自己身边的两个婢女,背着自己去和自己的丈夫共浴厮混?”   薛绍咧了咧嘴苦笑一声,“你若不喜,今后我便不再触碰她们。”   “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太平公主仍是很平静,悠悠然地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纳妾的男人是不孝的,律法也规定了通贵以上的官员必须另立媵人,多产子嗣……因此我一直都在努力的为你物色媵御,不然外人就会说我这个公主善妒,害得你这个驸马连媵人都不敢立一个。这既会陷你于不孝,我也难逃一个有失妇德的骂名。但是我做这一切,全都是违心的。我越爱你,就越憎恨你身边的那些女子。包括上官婉儿,包括月奴与琳琅,包括陈仙儿、玄云子甚至是妖儿!——我知道你和她们之间未必都有男女瓜葛,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嫉妒!因为我希望得到你全部的关注、全部的陪伴和全部的……爱!”   “……”薛绍再度愕然。想必这些话,都是太平公主的肺腑之言了。   “越在乎就会越嫉妒,同时也就越痛苦。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一直憧憬的爱情并非完全是美好的,它同时也会有寂寞和失落,也有眼泪和痛苦。”太平公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但我是公主,再多的不堪我都必须微笑的接受,连一点嫉火都不敢轻易的释放,否则等待我的可能就是无法挽回和无法被原谅的错误。上次我已经尝试过了……张窈窕,不是么?”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的点头,“难为你了,安然。是我的错……”   “不关你的事,你不用认错。这天下,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强如天后,也只能与无数妃嫔共侍一夫。”太平公主的表情仍是平静且淡然,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微笑,“其实,我真的很想杀了陈仙儿,但我终究是把她接到长安来并留在了我的身边。尽管我一直都知道你与上官婉儿两情相悦,但我从来没有说穿过,并主动对她说了,想要聘她为随嫁媵御。”   薛绍没有急于答话。难得太平公主会主动说出一些肺腑之言,何妨多听上一听?   “你可知,我为何这么做?”太平公主回过身来,认真的看着薛绍。   薛绍微微皱眉,“不是你前面说的原因么?不孝有三……之类的。”   “你认为,我真会在乎这些陈规旧俗,或是流言蜚语?”太平公主摇了摇头,笑了。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如果太平公主会因为某些陈规旧俗和流言蜚语而变得畏首畏尾,那她就不是武则天的宝贝女儿了!   “当年你父亲大人也曾是驸马,那你可有庶母?或是庶出的兄弟姐妹?”太平公主再问道。   “没有。我父亲终生未有纳妾。”薛绍点了点头,从律法道德上讲,驸马是可以纳妾的。但实际上大唐的公主一向强势,公主自己豢养面首的不少见,但驸马纳妾的还真是少数。至少,公然迎立媵御的并不多见。   “薛绍。”太平公主直呼他的姓名,显得很庄正,很严肃。   “嗯?”薛绍凝神,看着她。   “我做的一切,只因爱你,深爱于你。”太平公主面带微笑,声音微微颤抖,眼眶渐渐湿润。   薛绍上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安然……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要如何弥补于你。”   “很容易。”太平公主偎在薛绍怀中,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今生今世,安然并不奢求你专一爱我。只求你……不离不弃,永远爱我!” 第0391章 突变   夜很静,月色渐浓。   薛绍与太平公主久久相拥,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直到太平公主轻轻的咳嗽了一声,薛绍方才与她分开。   拍抚她的背,薛绍将自己外衣脱了下来披到太平公主的身上,“天寒夜露,别着凉了。我们早点回去歇息吧?”   “再坐一会儿。”太平公主温柔的拒绝了薛绍的建议,拉着他的手坐在了一处假山后的溪流石亭上。   “薛郎,有些话,我本不该对你的说。”太平公主的表情很少像现在这样的严肃,严肃得不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这一刻,薛绍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越多的武则天的影子。   “你说吧,我听着。”薛绍认真的点头。   “你可知,我为何单单找了上官婉儿做我的随嫁媵御,而不是其他人?”太平公主说道,“如你所言,媵御之事并不着急,成婚之后再立不迟。再或者,我在掖庭之中随便找一个女子充数,或是便宜我身边的这些心腹侍女,也并无不可。”   “为什么?”薛绍眉头微拧,认真的问道。   太平公主左右环视,确定四下里没有耳目,方才凑到薛绍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这是天后的意思。”   薛绍心头微微一怔,“为什么?”   “你说呢?”太平公主反问。   薛绍眨了眨眼睛,神情变得十分凝重。   为什么,武则天要指派上官婉儿来做我的媵御呢?……难道是因为她知道了我与上官婉儿之间有些暖昧,因此刻意成全?但问题是,她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说白了,上官婉儿是内廷的女子、是皇帝的女人、还是她武则天用过的贴身秘书,凭什么轻易的赏给一个臣子做妾?   这不合理!   “想明白了吗?”太平公主低声的问。   太多的疑问堆积在了薛绍的心头,一时难以想个明白。他迷惑的摇了摇头。   “你果然不明白!”太平公主仿佛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幸好,我们现在远离长安了,而且短时间内不会回去!”   “什么意思?”薛绍眉头紧拧,“难道上官婉儿是天后给我的一个收买?”   “还好,你没有笨到家!”太平公主不轻不重的在薛绍的额头上敲了一下,“你想一想,上官婉儿何许人,连武三思觊觎于她都被天后重罚过,又怎会轻易赏赐给你?”   “果然!……”薛绍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坏了!——天后在这个节骨眼上赐给我上官婉儿,是希望我在立场上完全偏向于她,或者说偏向她与裴炎的政治联盟。   如果我这样做的话,就必须完全脱离裴行俭的派系和我自己原有的立场,并无条件的支持他们的军国主张……可是我已经选择了否定裴炎的军国主张,转而力挺薛元超去向裴炎发难!   这下,真的坏了!   思及此处,薛绍嚯然站了起来,双眉立竖如剑,背剪双手来回的踱步。   “我就知道,你肯定干了傻事。”太平公主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薛绍,“薛郎,莫非你心里真的不清楚,现今的大唐朝廷,是谁在说了算?”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薛绍说道,“但是有些事情……我真的无法做到昧着良心、歪曲是非!”   “何谓良心?何谓是非?”太平公主诘问道,“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你就能确定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吗?”   我当然知道!这段时期所有的历史大事与历史走向,我全知道!……   薛绍差点把这句话喊了出来,但是一拍额头,“你不懂!”   “军事大事,我或许是不懂。”太平公主急忙劝道,“但我知道一件事情——与天后做对,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炸响在薛绍的心头。他扭过头来,双眉沉锁目光如炬的看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点也不退避的迎着他的目光,“你认为,我是在吓唬你么?”   “我知道,你没有。”薛绍慢慢的摇了摇头。太平公主当然不会吓我,如果有了重大政治冲突,就算是亲生儿子武则天也不会放过——女婿算什么东西?   “告诉我,你都做了一些什么?”太平公主的神情越发凝重,她紧紧拽着薛绍的胳膊,分外用力。   薛绍知道,她在害怕。   她,非常的害怕!   可以说,薛绍是第一次看到,太平公主流露出害怕的神色!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留意四周,再次确定没有闲杂耳目,他将太平公主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的简要的说了一下,自己与薛元超之间的事情。   太平公主的身体都在发抖了,越来越害怕。   “薛郎,你真是不要命了!”听完之后,太平公主声音颤抖的在薛绍耳边急道,“薛元超一直都想独占政事堂,成为一言九鼎的首席宰相。但他历来就与天后理念不合,因此天后才会扶植起裴炎,慢慢的将他压了下去。现在你暗助薛元超反戈一击,这不是摆明了与天后及裴炎为敌么?”   “我无心与天后及裴炎为敌。只是这一次,我认为他们的军事主张是错误的!”薛绍说道,“伏念不能杀,否则北疆必然复叛,草原人将不再信任大唐的朝廷!裴行俭不能废,否则军心必乱,大唐战力严重受损!此消彼涨,大唐的北方将会从此多出一个比吐蕃还要更加强大的夙敌,将成百年之心腹大患!”   太平公主听完这些话多少有点震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薛郎,你真的成为一名将军了!……但是这些话,你为何不与天后、与裴炎当面去说?”   “我倒是想说,但他们心中有着自己的盘算,根本不给机会让我说!”薛绍说道,“如果我不识时务的主动说了,他们当场就会把我划为政敌,必然将我清洗!”   “那……那该如何……是、是好啊!”太平公主越来越害怕了,嘴里哆嗦,身子也在轻微的发抖。   “选择薛元超,就是我没有办法的一次铤而走险!”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薛元超能在政事堂里驳倒裴炎,让朝廷采纳他的主张——也就是我的主张!如此一来,就只是一次普通的政见之争。”   “但如果薛元超没能驳过裴炎呢?”太平公主忧心忡忡的道。   薛绍深呼吸,凝神看着太平公主,“那我和薛元超,就都死定了。”   “不行!”太平公主斗然大叫了一声,“绝对不行!”   她的声音,歇斯底里!   薛绍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噤声!”   太平公主拼命扳开薛绍的双手,紧张的瞪大了眼睛、急躁的呼吸,“薛郎、薛郎!你听着,你听清楚了!——我绝对不允许你为了任何事情,拿生命去冒险!听清楚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哪怕是军国大事、民族危亡!我只要你,我只要你一个人!!其他的,我全不在乎!!”   薛绍再次将太平公主紧紧抱在怀里,“别说了,别让其他人听到了。”   “放开我!!”   太平公主努力的、甚至是愤怒的从薛绍怀里挣扎出来,怒瞪双眼指着薛绍,“薛郎,你太自私了!你的心里只有你的恩师、袍泽、军队和国家大事吗?你就没有考虑过一丝我的感受?我的爱情?我的归宿?我的未来?”   “……不是!”面对太平公主连珠炮似的质问,薛绍竟感觉到一些理屈辞穷。   “你就是!”   太平公主用力一脚踏在地上,浑身发抖头上的金钗儿都掉了下来。顿时,她红了眼圈流下泪来,情绪也变得更加激动,简直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   薛绍惊愕的看着太平公主……还真没见她如此动气、如此急躁过。   “来人、来人哪!!!”   太平公主突然大叫起来。   “你干什么?”薛绍有点急了。   小两口如果是在谈情说爱,没人敢于靠近。可是太平公主这一声大喊,马上四面八方闯过来很多的羽林卫士兵,杨思勖也带着那群习武的宦官来了。   “殿下,何事?!”   太平公主后退几步躲到杨思勖身后,指着薛绍声音发抖地说道:“将、将……驸马拿下,软禁看押!在我重回此处或另有号令之前,不许让他离开瑶池玉林半步!否、否则,你们通通人头落地!!”   “是!!”众卫士和宦官一同大声应诺。   薛绍愕然,既惊且怒,“你……这是做什么?”   “还不动手!!”太平公主大喝道。   杨思勖上前一步对薛绍抱拳一拜,“驸马,得罪了!还请体谅小人,不要让人小难做。”   薛绍并未理睬杨思勖,双目炯炯的看着太平公主,“殿下,有事好商量。你先冷静。”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我非常清楚我在做什么!”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捡起那枚刚刚掉落的金钗紧紧握在手中,说道,“我即刻赶回长安,面见天后。在我回来之前,我不希望你有什么异举妄动。否则……!!”   太平公主猛然一把,将钗子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第0392章 银壶   “别!——”薛绍大叫一声,众人也都吓了一跳。   太平公主倒是没有真的扎进去,但是……见血了!   所有人吓得跪倒在地,只剩薛绍一人站着,瞪圆了眼睛浑身都是僵硬的。   “答应我,快点答应我!”太平公主急促的呼吸,大声道,“答应我乖乖的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好,我答应你……”薛绍连连点头,“你快把钗子放下。”   “你放心,只要你安心在这里等我不作造次,我是不会干傻事的。”太平公主一把将钗子收了起来,大声道:“杨思勖,你带一半羽卫军在此陪伴薛驸马。琳琅率领宦官及余下羽林军,即刻随本宫回京!其余人等,在此等候!任何人不得擅离此地半步!有违者,立斩!”   “是!”   一声令下,整个瑶池玉林全都动了起来。   薛绍一掌重重的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怒骂了一声,“我操!!”   “薛郎,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太平公主说完这句,一扭身提起裙摆就跑了。琳琅紧紧追在她身边匆忙的叫喊着“殿下等等,先擦拭一下血迹再上些药……”   太平公主头也不回的钻进马车,车驾即刻启行离开了瑶池玉林。   薛绍一屁股坐到了石凳上,怔怔的看着天边的一轮残月良久无语。杨思勖和五十甲兵将他团团围在中心,倒是没敢对他有什么不恭之举,只是围着他不走。   此刻,薛绍的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我此前所有的努力,眼看将要毁于一旦。毁于爱情,毁于我对太平公主的信任,毁于我的轻率与天真。   安然,这一次,我终于见识到了你对我们之间这份爱情的执着与狂热!但是你对我的爱,又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难道伏念注定要死,突厥汗国注定要东山再起,历史的车轮注定无法改变原来的轨迹了么?   思及此处薛绍心头一片焦恼,嚯然站起。   杨思勖像一匹猎豹一样突然蹿了出来站在薛绍身前,“公子,请不要让小人为难!”   薛绍咬得牙根作响,闷哼一声,抚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杨思勖和那些甲士亦步亦趋的跟着,如临大敌。薛绍进了房间猛然将门甩上,杨思勖倒是吁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冷汗,马上就将五十甲兵分作了三队,轮流在薛绍的门外戍卫。   屋里一片漆黑,薛绍躺在床上怔怔的看着天花板,沉默良久。   屋外的那些士兵包括杨思勖在内,薛绍都有把握甩掉他们逃出生天,然后……问题就在于,然后呢?   太平公主的刚烈,薛绍今天是见识到了。当时她拿着头钗刺向自己的脖颈的时候,薛绍是真的被吓坏了。哪怕是在战场之上面对无数敌人围攻之时,薛绍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心惊肉跳之感。   如果自己逃出去,追上了太平公主,又能如何?她下定如此决心要做的事情,自己还能阻止么?   “哎……”薛绍不禁长叹了一声,“这或许,真的是命!”   “砰砰砰”,门被敲响了。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大半夜的谁还会敲我的门。听那动静,倒像是一名女子。   “谁?”   “贫道玄云子,肯请薛公子现身一见。”   薛绍眨了眨眼睛,这时候,她来见我作甚?   起床整了衣冠,薛绍上前开门。玄云子一袭白衣站在门口稽首施礼,杨思勖和那些卫士不远不近的背对着二人,站在小院门口。   玄云子看着薛绍微然一笑,变戏法似的手中出现了一个精致的银色酒壶,“夜色正美,贫道央请公子一道赏月如何?”   薛绍走出房来仰头一看,“不过是一轮残月,有何可赏?”   “《易经》有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不赏残月之凋,又怎知圆月之满?”玄云子灵巧的一个转身站到了薛绍的身侧,做出了一个迎请薛绍出门的姿态,示意请他坐在这庭院里赏月。   “仙估,是来给薛某讲经论道的么?只怕可惜了,《易经》这么高深玄妙的东西,我从来就没有读懂过。”薛绍坦然的坐了下来,并请她对坐。   “非也,非也!”玄云子谢了座在薛绍对面坐下,微笑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   薛绍心中略微一凛,“仙估,言下何意?”   玄云子微笑不语,又取出两只银质的小酒杯给薛绍倒了一杯,“公子,请。”   薛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愕然。   “水?”   玄云子仍是淡然的微笑,“贫道只说请公子赏月,可未尝说过要请公子喝酒。”   薛绍把杯子一放,心里正郁闷,表情很无奈,“看来,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公子恕罪,贫道并非有意调侃于你。”玄云子施了一礼,说道,“月圆则缺,日中则移,花绚则糜,水满则溢。世上没有一事一物可永保完美。同样的,也没有人会一直倒霉。贫道以清水戏公子,赠公子最后一丝霉运。或许,就该是到了否极泰来之时了。”   “那就,承你吉言。”薛绍淡然的答了一句。对于这些道士们挂在嘴边玄之又玄的东西,薛绍当真没有多大兴趣。   “公子,何不信贫道?”玄云子看着薛绍,眼神炯然。   薛绍真有点哭笑不得,差点就说出一句:信你,你是春哥吗?   玄云子显然已是察觉到了薛绍心中的焦躁和不耐烦,但她的神情仍是很淡静,再倒了一杯水给薛绍,静静的递到了他面前。   薛绍没有看酒杯,但盯着玄云子,“我不渴。”   “贫道有一位师兄云游西域时,从胡人那里学来了葡萄酒的酿造之法。这是他回到中土之后亲自酿的美酒,还请公子品鉴。”玄云子说道。   薛绍皱了皱眉,大爷今天心情不好,再敢耍我,让你好看!   方才拿起杯子,薛绍就察觉到了异样——杯子里的确不是装的水,而是清香溢溢的碧色葡萄酒!   薛绍瞟了一眼那个银色的酒壶,想必其中是有机关,可以控制水和酒的分别流出。   不多想,薛绍把酒喝了。   “好酒!”他由衷的赞叹了一声,转头看向玄云子,“仙姑半夜来找我,就是为了变个戏法逗我开心?”   玄云子淡静的微笑,摇了摇头。   “那是……?”   玄云子微笑道:“贫道手中的这个银壶,最初公子认为它里面装的是酒,倒出来的却是水;公子认定它里面装的是水的时候,却倒出了酒来。公子,做何想?”   “江湖把戏。”薛绍不动声色的,淡然道。   玄云子呵呵一笑,“公子智深如海,却不肯显露。也罢,既然公子已经明白,贫道也就不再班门弄斧。”   薛绍微微一笑,不予辩驳。   头一次的,薛绍感觉到了和玄云子对话的一丝乐趣。这个年轻的小道姑,智慧过人字字珠矶,好像她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是漫无边际的无的放矢。   银壳之中倒出来的,一时是酒一时是水,让人难以捉摸。这何尝不像是人在官场,对于时局的变化与上峰的心态,永远只能去揣摩与猜测。尤其是站在了重大胜负的分水岭上之时,左一步万丈深渊右一步平步青云,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屡见不鲜!   薛绍自己现在,就面临这样的处境。暗挺薛元超与裴炎一战,成则扭转政局改变历史,败则一无所有甚至再无翻身之日。   瞬息间,薛绍恍然大悟!……裴炎认为自己胜券在握,我认定自己的政见是完全正确的。我们两个,都像我刚才一样笃定银壶里装的是酒还是水。二圣,则像是刚才的玄云子一样是手执银壶者,最终壶里面是倒出水还是倒出酒来,全在他们一念之间,而不在于我和裴炎怎么去猜!   朝廷还是那个朝廷,二圣还是那个二圣。一切,尽在他们的掌握。所有的其他人,都像是参与赌博的赌徒在声嘶力竭的买大买小。最终的胜负,却只在庄家——二圣的掌握之中。   薛绍拿起喝光了的空酒杯往玄云子面前一递,“请仙姑,再赐葡萄佳酿一杯。”   玄云子微然一笑,素手轻扬给薛绍倒了满满一杯碧色葡萄酒,同时给自己也倒了满满一杯。   “贫道,敬公子!”   “仙姑,请!”   一杯饮下,薛绍心中的抑郁之气消散了大半。转眸深看玄云子一眼,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智慧超凡,是真不简单。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或许年幼时的凄惨遭遇和早年在禁宫里的那一段特殊生活,让玄云子练就了常人难以具备的超凡心智。   “公子人中龙凤,早晚必成大器。又何必拘泥于一事之得失,一时之胜负?”玄云子微笑道,“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这不是公子常说的话么?”   薛绍微然一怔,“你从哪里听来的?”   “公子莫非忘了,此前在并州时,你曾与郭元振、薛楚玉一同到我师兄的茅庐作客?”玄云子微笑道,“公子闲谈之时曾经脱口而出。或许言者无心,但贫道听者有意,认为这是一句妙语,于是一直铭记在心。”   薛绍不由得心中略微一凛,她好细心!……细致入微、洞悉人心,这样的词汇仿佛就是为玄云子而生。   “天色已晚,贫道就不再作叨扰了。”玄云子站起身来,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皎皎明月,对薛绍稽首微笑道:“能与公子同赏残月共饮美酒,贫道幸甚。告辞!”   “仙姑,请。”薛绍拱手回了一礼,心中明白玄云子是在暗示“明月自有圆缺”,不顺之事迟早会过去想必也是有惊无险,不必过份担心。   玄云子飘然而去,却没有带走那个银酒壶。   薛绍拿起酒壶来自己往杯子里倒了一杯,却是水。再试,仍是水。   他索性将酒壶的盖子拔出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却发现,全部都是水!   薛绍不禁有些愕然,这个小把戏,倒是玩得漂亮! 第0393章 胜利大逃亡   黎明,巍峨庞伟的帝都长安仍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沉睡,城池以北的皇城里却已经亮起了多处灯火。   按如今大唐朝廷的成例,京官单日上朝双日不上朝。   今天九月初七,正逢单日。   饶是如此,黎明方至皇城中就已经有不少的车马在匆匆穿行,很多文武官员和士兵仆从仍要早早的奔赴各自的岗位,开始一天的忙碌。   早起勤政,是从大唐贞观时代遗留下来的政治风气,一直沿续至今。只不过当今圣上李治身体欠恙,代替他早起勤政的是天后武氏。   像往常一样,武则天在皇城朱雀门打开前半个时辰起床,自行梳妆。伺候了她二十多年的宫婢只需要将梳叉脂粉等物一一递上,武则天会亲自化好妆容。   每逢这时候,武则天身边的这名心腹宫婢都会发出由衷的惊叹——天后娘娘这一手化妆打扮的绝活,实在惊艳。又或许,是上天对天后娘娘实在是太过眷顾,她不仅仅是从她母亲杨夫人老里继承了“红颜不易老”的天生丽质,还将天下最好的保养圣品都用在了一人之身。   每当天后娘娘从梳妆台前站起转过身来时,年近六旬的她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光彩夺目精神奕奕,仿佛半点也没有变老。反观大明后宫含冰殿里气息奄奄躺着养病的皇帝李治,让人难以相信天后还比皇帝还要大上五岁。   梳妆罢了,该要批阅半个时辰的奏章,然后用了早膳再去参加朝会或是处理别的政务。多年来,天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风雨无阻。   一件事情再如何有趣,偶尔为之尚可接受;但若能坚持十几年不变,那就是大不易了。更何况,坐朝理政并非是件趣事,除了枯燥烦闷伤人脑筋,有时甚至刀光剑影夺人性命。   所以,外人大多只能看到天后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玩弄权柄,唯独她身边的人无不惊叹于她的智慧与刚强,敬佩于她的毅力与执着。   “今日逢单,不上朝。”武则天一边缓步朝外走,一边对身边的执事女官叮嘱,“本宫只在书房批阅半个时辰的奏章,早膳也在书房间用过。辰时一到,即去政事堂与宰相议事。午时初刻在麒德殿宴请南诏国使,宴罢之后须到含冰殿陪伴陛下。戍时一到,即刻去往护国天王寺会见天竺高僧。这些要务,尔等须得安排谨细。”   “是。”左右应诺,马上拿笔写了下来。天后娘娘一天的行程,必须是安排得巨细无遗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正当武则天将要一脚踏出寝宫大门之时,前方传来一片喧哗之声,仿佛有人在与戍卫寝宫的卫士发生争执。   “公主殿下,天后严令辰时之前,任何人不得传唤不能入殿!违令者斩!”   “大胆!”   武则天眉头一拧,“太平,越来越胡闹了——将她唤来!”   左右连忙快跑上前,武则天眉头一拧,停下脚步折返了寝宫之内,“今日不去书房了,辰时去往政事堂即可!”   “是。”左右女官又连忙挥毫记下,并马上有人着手去安排打点。这时,众人都已是心中有数,太平公主黎明闯宫,必有重大隐情。因为天后娘娘很少像这样“朝令夕改”,除非是突生重大变故。   片刻后,太平公主孤身一人跑进了寝宫来,脸色憔悴行色匆匆,连头发都有些凌乱了,显得颇为狼狈与焦急。   武则天端坐于陛阶之上扫了她一眼,蓦然眉头一拧,“慌张!”   太平公主脚步骤然一停,就像是双脚在地上生了根一样不再上前,双膝一跪拜倒在地,“孩儿知错,母亲恕罪!”   “都退下!”武则天云袖一挥,威厉炎炎。   左右人等连忙鱼贯而出,掩上了门。   太平公主以膝着地爬行上前到了武则天的面前,以额贴地的跪着,不言不语。   “本宫教导过你多少次了,你是大唐天下最尊贵的太平公主。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丧失了你的高贵与从容!”武则天并没有怒喝,但她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严,朗声道,“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失魂落魄衣衫褴褛——本宫不与这样的公主说话!”   “是……”太平公主低低的应了一声,乖乖的站起身来,悄悄的朝一旁走去,闪进了一道侧门之中。   武则天端会于陛阶之上,表情沉肃双眼之中精光奕奕,静等。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重新梳妆打扮过后的太平公主去而复返,一板一眼的拜在了武则天面前,“皇儿拜见天后。”   “免礼,坐吧!”   武则天的口气这才和缓了一些,但仍是面无表情不怒而威的看着太平公主,淡淡的道:“你不是和薛绍去昭陵祭祀了么,奈何突然折回并黎明闯宫?”   “天后容秉,皇儿有重大事情向天后启奏。”太平公主低着头,如同一名上朝的朝官那样正式地说道。   “说。”武则天只有一个字。   “薛绍,他……干了一件蠢事。”太平公主一边说,一边身子发抖嘴皮儿都打绊。   “说下去。”   “他……他暗谋薛元超,意欲在政事堂驳倒裴炎,申达自己的军国主张。”太平公主说道。   “什么主张?”武则天半点惊怒也没有表现出现,仍是淡淡的问道。   太平公主干咽了一口唾沫,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她的母亲,低声道:“他认为伏念不能杀,否则北疆必然复叛。再者裴行俭不能裁撤,否则大唐军队必乱。到那时此消彼涨,突厥部族可能东山再起,并极有可能取代吐蕃成为大唐最大的心腹之患。”   武则天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   太平公主的心脏一顿嘭嘭乱跳,满心忐忑的用眼角偷偷瞟着武则天。   “你说完了?”武则天问。   太平公主连连点头,“说……说完了。”   “那你该干什么的,仍是干什么去吧!”武则天轻轻挥了一下云袖,就要起身。   “母亲!”太平公主急了,爬着上前捉住武则天的袖子不让她走,“求求你,不要责怪薛郎好不好?他也是为了大唐的未来着想,想为大唐的军国之事出一份力!”   “这些话,是他让你来对我说的吗?”武则天平声静气的问道。   太平公主连连摇头,“他不许我说。我将他软禁了,自己连夜跑到了长安来,偷偷告诉母亲的。”   “哈哈!”   武则天大笑。   太平公主懵了,“娘,你为何大笑?”   “政见相左朝堂有争,这是平常惯有之事,薛绍何必偷偷摸摸,你又何必仓仓皇皇呢?”武则天说道,“回去告诉薛绍,让他安心做他的驸马,尽职尽责当好他的兵部员外郎。余下之事,一概与之无关。”   “!”太平公主狠是一愣,一时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预料过一百种母亲发怒之后的神情,甚至想过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为薛绍请求一次宽恕。但她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当今的天后,这个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冒犯之后都不会轻易饶恕的铁腕女强人,就这样轻描淡写的饶过了薛绍。   “怎么,你非要我下令赐死薛绍,方才肯回?”武则天的声音突然一沉。   “不不不,我……走,我马上走!”   太平公主匆忙爬起身来,提起裙裾就往外走。   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逃!   武则天淡然的看着她仓皇的背影,轻叹了一声,微微的摇了摇头。   “女大不中留。”   太平公主跑到门口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又突然跑了回来站在了武则天的面前,怔怔的看着她的母亲。   武则天眉头微皱,看着自己的女儿。   “娘,谢谢你!”   太平公主一把扑进武则天的怀里,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但是,没有哭出声来。   武则天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太平,你长大了。你懂得了轻重缓急,也配得上去做他人的妻子了。”   太平公主抱得更紧,眼泪也流得更厉害了。   “其实,你根本不必仓皇跑来告秘请罪,也根本不必谢我。”武则天轻轻的拍着太平公主的后背,不急不徐地说道,“因为,薛绍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   太平公主猛然一怔抬起头来,“那是裴炎错了?”   “他也没错。”   “那是薛元超错了?或者是,我错了?”   “不,你们都没有错。”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因为你们,都没有想过为害国家祸乱朝纲,都没有做出荼毒百姓通敌卖国之事。除此之外,或有小过值得惩戒,但毕竟无伤大雅。”   太平公主的表情顿时凝滞,恍然大悟!——怪不得母亲可以称“圣”,而我只是一名公主!   大唐天下二圣之一的天后娘娘,站得远比一般人都要高,看得远比一般人都要远。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她的肚里却容着整个天下大局。都说人人心里皆有一竿称,称着人心善恶是非曲直;她的心里也有一竿称,称着公道人心,还称着古往今来。   “回去吧,把我的话,一字不漏的带给薛绍。”武则天平静地说道,“然后,大婚前五日不得传唤,你们不必回京。”   “是,孩儿这就去了!”   拜别之后,太平公主再度提起裙裾转身走去。   这一次,胜利大逃亡! 第0394章 最美笑容   薛绍没有睡。   瑶池玉林最高处有一座人工做成的“飞来峰”大山石装饰,他就一直站在那上面,从星月满天到晨曦微露,从日出东山到夕阳漫天,几乎都没有移动过。   杨思勖等人分作三班在山石下陪着,越陪越是心惊肉跳,万一驸马体力不支晕倒摔了下来或是想不开做傻事跳崖,如何是好?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多嘴劝上一句。虽然薛绍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平静得像是一尊雕塑一样。但正是这种异样的平静,让人捉弄不透他的内心世界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再加上他现在这副高高在上如在云端的姿态,越发让人感觉到他神秘莫测。   只有薛绍自己心里清楚,现在,他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冷静。   男人,需要经历很多的事情才会成长。实际上,成长的关键并非是经历的事情本身,而是经历过后的思考与总结。   经历之后再有沉淀,才能吃一堑长一智。   花了一夜一天的时间,薛绍认真仔细的思考了一下,自己来到大唐之后的所有经历。他从未有像现在这样冷静与认真的去认识这个时代,认识自己所处的环境,认识身边的那些人。   同时,他也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一个更加清醒的认知与定位。   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在薛绍的思考间不经意的流逝。身边的杨思勖等人时刻胆战心惊,薛绍则是浑然忘我完全忽视了时间与环境的因素。   直到一辆马车慢慢驶出瑶池玉林,出了大门,薛绍方才略略回神。太平公主可是叮嘱过,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这里。   “杨思勖,那是谁的马车?”   杨思勖连忙上前来说道:“公子,那是上官婉儿姑娘,奉命回京了。”   上官婉儿?回长安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低头一看,下面的士兵人等全都可怜兮兮傻乎乎的看着他,生怕他跳楼似的。   几个轻盈的跳跃,薛绍从飞来峰大石上落了下来,可把杨思勖等人吓了一跳。直到他落地站稳拍了拍衣衫,这些人方才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纷纷抹起了冷汗。   “公子,好身手!”   “我饿了。”薛绍淡然道。   “小人马上为公子安排膳食!”杨思勖应诺。   正当这时,有人朝前一指,“看,殿下的车驾回来了!”   众人闻声一同朝庄院门口看去,果然,居高临下的看下去,一队车马正朝瑶池玉林走来。   相比于离开时的匆忙飞快,现在的车驾走得非常缓慢,就像是步履蹒跚的迟暮老人。   “一起去看看。”薛绍大步往前走,杨思勖等人连忙跟上。   车驾进了大门,停住。   薛绍跑了过去,看到公主马车外的琳琅脸色并不好看,知道情况可能不妙。   “如何?”   “殿下生病了,在发烧。”   薛绍心头一紧,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主臣规矩男女体统了,跳上马车一把掀开车帘。   “安然?!”   宽大的马车里,太平公主病怏怏的躺着,仿佛是在昏睡,有一名年岁稍长的中年宫妇从旁照看。   “你就是薛绍?”宫妇的语气不怎么客气,脸色也挺难看。   薛绍拧眉,点了点头,“是我。”   “我是太平公主的奶娘,人称张夫人。”宫妇的神情越发严肃甚至可以说有点凶恶,“从殿下出生到现在,我从未见她受过此等的折磨!你是她的男人,理当心疼照顾她,怎能如此作践她呢?”   薛绍略微一怔,轻叹了一声,“抱歉张夫人,是我的错。”   “哼!”张夫人老大不痛快的闷哼了一声,“人交给你了!”   说罢她就下了车去,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的剜了薛绍一眼,“殿下喝了药刚刚才睡着。记得要好生照顾!否则,我饶不了你!”   薛绍摇头苦笑,真像是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这时,躺着的太平公主翻动了一下身子,嘴里嘟哝着梦话,“娘,替我挠一下痒痒。”   薛绍上前坐到她身边,轻轻扳着她的肩膀,“挠哪里?”   “肚肚,肚肚……”   薛绍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当真是烫。再看了一下她脖子上的伤,已经上了药,看起来像是有点发炎了。   顿时,薛绍心里是既心疼又内疚。   “肚肚痒,肚肚痒……”   薛绍将太平公主轻轻抱起放到膝上,轻轻挠开她的衣物,隔着一层内衣给她挠了挠肚子。   “痒嘛,我痒!”太平公主发起了一点小脾气,叫嚷起来。   薛绍稍稍用力的给她挠了挠,“这样可以吗?”   “可以哦……”太平公主闭着眼睛说着胡话,“娘,我一定要打歪那个坏人的脖子!”   薛绍略微一愣,这是在说以前的事吧?   “可是我……好像又有一点舍不得噢!”   薛绍搂着她,将她抱得紧了一些。   “娘,要不你和父皇选他给我做驸马吧?……他虽然很坏,但是,我偏偏就喜欢和他在一起呢!”太平公主有点口齿不清的嘟哝着,自己伸出了手在小肚子上挠了几下,然后就没动静,好像是睡着了。   薛绍抱着她,悠长的叹息了一声。   “琳琅,小心驾车,缓缓前行。不要惊醒了殿下。”薛绍对外面说道。   琳琅应诺,马车再度前行,缓慢前进。   “去蓝田,去蓝田……蓝田……”太平公主又说起了梦话,“走快一点,我要去见,我的薛郎了……”   薛绍抱着她,在她额头上轻轻的吻了一口,“就快到了,安然宝贝。”   太平公主斗然睁开了眼睛,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薛郎?”   “是我。”   太平公主夸张的弹起身来紧紧抱着薛绍,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马车里突然发出的异响几乎吓了琳琅一跳。   薛绍连忙拍着太平公主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抱紧我……”   薛绍紧紧抱住。   太平公主的身体在发抖,身上仿佛也更烫了。   薛绍心中一惊,“张夫人,快拿药来!”   “娘,我求求你,不要把我和薛郎分开!”   太平公主说完这句,号淘大哭起来。   张夫人匆忙赶来,看到太平公主在大哭,顿时怒了,“薛绍,你怎么又把公主惹哭了?看我不收拾你!”   说罢,这个妇人就扬起拳头对着薛绍打了过来。   薛绍一拧身用后背受着她的拳头,不疼,但打得砰砰作响,像擂鼓一样。   琳琅吓坏了,连忙将张夫人拉开。张夫人被琳琅拉住了往后退,仍是气急败坏张牙舞爪,脚上的一只鞋子都踢掉了砸中了薛绍。   薛绍哪怕还有闲心管这些琐碎之事琐碎之人,怀里的太平公主已经再度高烧神志不清了,在不停的说着胡话。   “陈仙儿,我要杀了你!让你去和张窈窕作伴!”   “呜呜……薛郎会生气,会怪我的!我不能杀你!”   “婉儿,薛郎很喜欢你,你就做我的随嫁媵御吧!我宁愿将他喜欢的女人收在家里陪他,也不愿意让他在外面背着我去拈花惹草!”   薛绍心里一咯噔,这算是心底话吗?   “薛郎,薛郎,抱紧我……只要你不离开我,就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这一刻,太平公主仿佛又清醒了。她睁开眼睛怔怔的盯着薛绍,一口就吻了上来,非常的激烈。   “药,快拿药来!”   ……   天色已晚,月明星稀。   薛绍坐在太平公主的病榻边,握着她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还好,总算是退烧了。   薛绍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口干舌躁,正准备起身去喝杯水,稍稍一动,太平公主醒来了。   “不要走!”太平公主紧紧拽着薛绍的手,丝毫不放。   “好,我不走。”薛绍轻拍她的手,微笑。   太平公主的眼睛有点发直的看着薛绍,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抹微笑。眼泪,却是毫无征兆的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薛绍的心里突然一阵悸痛,连忙上前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安然,对不起!”   太平公主的身体软绵绵的,双手慢慢抬起,轻轻的拍抚薛绍的后背,“薛郎,你不用对我说感谢,也不用对我说对不起。你是我的丈夫,我爱你是天经地义;我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心甘情愿!”   薛绍紧紧的抱着她,无言以对。   眼眶刺痛,隐隐就要湿润了。   琳琅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手里托着太平公主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果物饮品。   “薛郎,我身上臭轰轰的好脏。放下我来,让我去沐浴。随后,你再陪我吃些东西吧?”太平公主轻声的在薛绍耳边说道。   薛绍慢慢的放开了她。   太平公主的脸色是一片病态的苍白,但是挂着微笑,笑得很恬静,充满温情。   薛绍从她的眼神中,已经读懂了大量的信息。很显然,长安的危机已经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了。   这一刻,薛绍越发觉得内疚,也感觉自己很无能!——男人闯祸,女人去摆平,这不是无能是什么?!   “安然,以后再有任何事情,我都不再瞒你。我会先和你商量一番,再作定夺。”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拉过薛绍的一只手掌在捂在自己的脸上,柔声道:“本就应该如此,不是么?”   “是。”   “你不必内疚,也不必自责,更不用自怨自艾。”太平公主仍是温柔的轻言细语,“其实我去了长安,什么也没有做。或许我不去,还会更好一点。那样,至少母亲不会笑话我们两个。”   “笑话?”薛绍略微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不如,等我沐浴更衣之后,再与你细谈?”   “好!”   琳琅左右扶着太平公主走了。临出门时,太平公主回头对着薛绍,嫣然一笑。   这温柔的一笑,就如同一枚烙红的钢铁印记,印在了薛绍的心头,印在了他的灵魂之中。   “这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笑容!” 第0395章 深藏不露   太平公主沐浴的时间从来都不短,一个时辰起算。薛绍感觉就这样干等着未免有些犯闲,心里也不知怎样就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亲手做一顿饭给太平公主吃,怎么样?   这样的念头,好像还只在前世的少年时代有过。那时候的薛绍刚刚和安小柔恋爱,总是变着法儿的想对她好,为她做饭吃也试过几次。奈何薛绍在厨艺方面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天赋,除了野外生存的烧烤手艺还算凑合,活了两辈子他也就只会炒个蛋炒饭、煮碗面条之类,一般人还都很难吃下嘴去。   想了一想,薛绍觉得给太平公主包一顿饺子吃比较靠谱——自己手艺不好,至少还可以请御厨帮着调馅儿嘛!   饺子是中华传统美食,历史源远流长。到了大唐朝代,饺子几乎已经和现代没有太大的区别了。只不过它现在还不叫饺子,而是被称为“偃月形馄饨”,口头简称偃月馄饨。   片刻后,尊贵无极光鲜耀人的薛驸马,背剪着手堂而皇之大摇大摆的走到了厨房,差点把这里的厨娘火夫们吓得魂不附体。   在尊卑分明等级森严的大唐时代,薛绍这样的人出现在厨房,简直就跟当街裸奔没什么区别。于是,厨娘火夫们都吓得跪倒在地了,不停的央求薛绍离开此地。薛绍才懒得管这些破规矩,他将大多数的厨娘火夫都轰了出去,只留了一个年岁最长的中年厨娘在这里当帮手。   闲人退避,薛绍正要挽起袖子来开工时,那中年厨娘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薛绍莫名其妙的一愣,“你哭什么?”   那厨娘一边儿抹泪一边哽咽道:“坊间尊称薛驸马为蓝田公子,人人皆说为妇一生不见公子一面,是为人生憾事……今日我这糟妇不仅仅是亲眼见到了公子,还、还能与公子面对面的说上话,我我我……”   厨娘嘴里的话,都要说不利索了。   薛绍嘴角一咧表情就僵硬了,你老人家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淡定?   正当这时,厨房的门被敲响,外面传来玄云子的声音,“公子,可是需要帮手?”   厨娘匆忙抹了眼泪上前开门。   薛绍转头问道:“会做偃月馄饨吗?”   玄云子呵呵一笑,“略知一二。”   “好吧,就你了!”薛绍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做一盘饺子,也这么纠结!   中年厨娘慌忙告退,掩门走了。   玄云子站在门口笑吟吟的看着薛绍,表情很是玩味和调侃。显然,但凡大唐时代的任何一个人看到薛绍出现在这个厨房中,不说震惊和惶恐,至少会感觉到奇怪和滑稽。   薛绍都被她看得有点尴尬了,“别愣着,来帮忙!”   “好。”   玄云子话音一落随即就动身了。   动得相当的快——拂尘一扔稳稳的横在了空余的悬灯架上,随即腰带一解身上的宽大道袍如同羽片一样的飞了起来,翩翩落在了抚尘之上,刚好被稳稳挂住。   薛绍眉头一拧,她果然会武功,脱衣服也脱得这么利索!……话说回来,我还真不知道她在宽松的道袍大氅下面穿的是一身窄领紧袖的贴身内衣,像是侠客一般。咦,好像她还很“时尚”,戴了个胸罩!   深藏不露……身材,真是没得说!   “好看吗?”玄云子笑而问道。   薛绍哈哈一笑,“你来负责调馅儿!”   “好。”玄云子也未多言,干净利落的袖口一解袖子一卷,露出一截儿玉雕般润洁的手臂来,问道,“都有哪些食材?”   “都在那里了。”薛绍这个厨艺门外汉朝旁一指,“公主喜欢吃鹿肉,你帮我看看,哪块鹿肉最是新鲜?”   太平公主的随身厨子,带的食材当然是异常丰富。旁边的一整条冰镇案台上,摆满了各种珍贵食材。   玄云子走过去看了几眼,摇头,“鹿肉性温味甘,养血壮气熊补五脏。殿下适才生病发烧虚火正旺,不宜食用鹿用。否则,无异于火上浇油。”   薛绍听得一愣一愣的,玄云子还真是什么都懂啊!   “那羊肉呢?”   “羊肉温热,暖中补虚,体虚畏寒宜食,但为热病之大忌,万万不可!”玄云子连连摆手。   “……”薛绍无语了,“你挑吧,你说了算!”   玄云子在那一堆山珍海味的食材面前一一挑过,如数家珍的说出它们的药理和食性,像是给薛绍上了一堂生动的中医课。   薛绍听得直挠头,我是请你来当厨子的,又不是让你教我做医生……   “此处食材要么大补要么大躁,如今都不适合殿下食用。”玄云子做了总结,摇头。   薛绍很是无语的了一阵,突然脑洞一开,“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殿下现在能吃。但这里没有。”   “何物?”   “一样贱物。”薛绍笑了起来。   “猪肉?”玄云子也是眼睛一亮,“猪肉味甘咸平,确实不错。但是……”   “别但是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殿下吃了猪肉?”薛绍笑道,“此间厨房没有,但是给仆人兵丁们供饭的火房里肯定有!”   “要用猪肉,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传将出去,不大不小是个丑闻。”玄云子都忍俊不禁了。   薛绍满不在乎的嗬嗬一笑,“小事一桩,我亲自去取!”   “公子要去偷肉?”   “取!”   “好吧,取!”玄云子掩嘴笑了起来,“公子千万小心,万一被人抓到,可就贻笑大方了!”   “等着,我去去就来!”薛绍冷笑一声,区区一个厨房,比之皇宫禁内和黑沙牙帐如何?   玄云子目送小贼薛绍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摇头而笑,“这真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奇特的男子!”   片刻后,采肉大盗薛绍成功得手而回。然后,得力助手玄云子开始施展她的绝技了——切肉、剁馅、调味、包饺子、下锅,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薛绍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摆设,甚至显得有点碍手碍脚。他唯独包了两个饺子还因为长相太过难看,直接就被玄云子扔掉了。   这让薛绍感觉很没面子,后来干脆只在一旁摆着酷酷的公子造型,淡淡的围观了。最后起锅的时候,薛绍动了一下手将饺子捞起来,算是他唯一的功绩。   “公子不如先尝一个。”玄云子做完这些,甚至连汗都没怎么出。干净利落的,她又将道袍穿上抚尘拿在了手中。一身白衣仍旧是素净肌肤如雪不沾半点烟尘,就如同她刚刚打扮得体了准备出门云游一样。   薛绍将信将疑的从一大盘饺子里面随便夹了一个吃了一口,当场眼睛一睁满口包了下去……绝对是无法形容的美味!   “贫道告辞了。”不等薛绍发表感慨,玄云子飘然而去。   薛绍当真有些日子没吃过饺子了,更何况是这么好吃的饺子。于是他忍不住多吃了两个,然后足足愣了半晌……玄云子,当真是绝了!   一段时间过后。   太平公主沐浴完毕,光鲜亮丽的回到了居所却四下不见薛绍,正要派人去找,薛绍却捧着一盆热汽腾腾的饺子走了进来。   太平公主当场吓了一跳,“薛郎,你怎能干这种仆人干的事情?!”   “偶尔为之,无伤大雅。”薛绍无所谓的呵呵一笑,“安然,该用膳了。”   “尔等还不退下!——当下之事若敢外传,通通斩首!”太平公主显然比薛绍紧张多了,连忙将琳琅这些心腹都轰了出去了。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丈夫亲自照顾生病的妻子,不是很正常么?”薛绍笑呵呵的将饺子捧到了太平公主的身前,“快坐下,看看这是什么?”   “偃月馄饨啊!”太平公主坐了下来,都有点没回过神来。   “来,吃一个。”薛绍亲自夹起一个,吹了吹凉沾了些醋,送到了太平公主的嘴边。   太平公主将信将疑的吃了一口,仔细品味,表情变得很奇怪,“好特别的味道,从来没吃过。”   “那当然,我亲手做的嘛!”薛绍小有得意的呵呵直笑,“好吃吗?”   太平公主当场瞪圆了眼睛,“你、你做的?”   “对啊!”   “你怎么能下厨呢?这、这简直……”太平公主惊讶无比,完全不可置信的神情,“那些厨子全都死了吗?……来人、来人哪!”   “别喊了!”薛绍连忙将她劝住,笑呵呵的道,“安然,是我自己坚持非要亲手做的,不怨那些厨子。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味道好,你就多吃几个。”   “……”太平公主直接愣了神,呆呆的看着薛绍,足足看了有十秒钟以上。   “怎么了,不好吃吗?”薛绍心里略略一紧,难道太平公主的味觉,跟我们一般人不同?   太平公主不说话,直接一张嘴。   薛绍将她吃了一小口的饺子,全送了进去。   太平公主突然变得全无吃相的大口咀嚼。   “好吃,我还要!”   薛绍心头一喜,连忙再夹给她一个。   就这样,太平公主“如狼似虎”的连吃了七个饺子下去之后,自己也捉起一双筷子喂给薛绍来吃。   两人一边大吃大嚼一边忍不住各自发笑,既好玩又温馨,更有许多只意会不可言传的浪漫与感动暗藏其中。   薛绍现在好像有点理解,那些在大学食堂里相互喂饭的情侣了……   “呃……”   两人突然同时打了个饱嗝,然后一同开怀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太平公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薛郎,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薛绍连忙给她擦眼泪。无奈,太平公主的眼泪越擦越多,俨然就像决堤了一样。   “傻瓜,吃个饭你哭什么?”   “薛郎,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手深藏不露的厨艺。能吃到你亲手煮的美食,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太平公主噘着嘴儿吸着鼻子,娇嗔嗔的道,“以后,我每天都要吃!”   薛绍头皮一紧,不是吧?!……玄云子大师,你能换个职业来我家做专职厨师么?   “瞧你,紧张什么!”太平公主瞬间破啼为笑,反过来拎了拎薛绍的鼻子,“我哪能舍得我心爱的薛郎,每天下厨呢?”   薛绍如释重负的呵呵一笑,吹起便宜牛皮来:“无妨无妨,只要你爱吃,我就每天给你做。”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平公主挂着眼泪,拍手而笑。   薛绍表情一滞额头上黑线直冒,我这张嘴,什么时候生得像朱八戒一样的贱了? 第0396章 心心相印   夜,静谧。   风,轻柔。   薛绍轻轻的扶着太平公主,慢慢的行走在梧桐疏影的庭院之中,如银的月光悄无声息的将两人的身影融在了一处。   没有言语,没有声响,连守卫最近的琳琅都在百步之外。   薛绍感觉,从来没有一个人和自己的心如此的贴近。不需要言语的表白,对方的内心世界却能了解得清清楚楚。两颗灵魂就如同月光下的身影一样,浑然天成俨如一体。   心心相印,不过如此。   “薛郎,你看。”太平公主抬了抬手指向夜空中的月亮,说道,“曾经我很渴望能够身生双翼飞到月亮上去看一看。那里一定有皇宫都无可比拟的天庭宫厥,有人间难以想像的美丽仙子!”   薛绍微笑。   “但是现在,我不想去了。”太平公主轻轻的翘起嘴角儿,露出满足又温馨的笑容,“有你在,我哪里也不去!”   “只羡鸳鸯,不羡仙!”薛绍轻吻她的额头。   太平公主闭上眼睛,表情很美,很享受。   薛绍刚刚吻下去,心中却异样的一动,注意力一下就转移到了身后的稍远处。   有人,藏在那里!   刺客吗?……薛绍心中略微一紧,居然能够躲过杨思勖、琳琅和一百名羽林军的监控,藏到我们的身边不远来偷窥!   厉害角色!   薛绍不动声色只是暗中提高了警惕,甚至连太平公主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薛郎,坐下来。”太平公主拉着薛绍坐到了庭院的石亭里,神情淡然,但是眼神略略严肃了一些,“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好。”薛绍知道,她是要说起长安一行的始末了。   “我娘有些话,让我一字不漏的转告给你听!”太平公主的表情又严肃了几分。   “好,你说。”薛绍认真的点头,同时留了个心眼,注意着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太平公主显然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认真的,原封不动的把武则天的话,转达给了薛绍听。   “余下之事,一概与之无关。”很显然,武则天转达的话里,最关键也最核心的就是这一句。   用意再也明显不过,薛绍一听就懂——武则天态度分明的,把薛绍从朝堂风波里择了出来,让他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要问,更加什么也不要参与!   “保护”——武则天对薛绍的态度与用意,已是挑明了。   “我明白了。”薛绍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轻轻的拍抚薛绍的胸口,“薛郎,下一次不要再这样了。你虽然聪明精干,但是朝堂之事为官之道,你好像还是有些生疏。我是你的妻子,理当成为你的贤内助。以后遇事,不妨与我商议之后再作定夺,如何?”   太平公主的批评很委婉,建议也是相当的中肯。薛绍无语可说,惭愧的微然一笑轻轻的拍了拍太平公主的手,“诚如你所说,我刚刚步入仕途,不懂的还有很多。你自幼在天后身边长大,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以后但凡遇事,我一定与你商议,再也不会刚愎自用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噢!”太平公主展颜一笑,颇为开心。   “一言为定!”   不远处的那个奇怪身影一直没有动弹仿佛也没什么恶意,只是驻足观望了片刻。这个时候,它悄无声息的飘然而去。   究竟是什么人?……薛绍心里头略微一紧,暗暗嘀咕起来。   “薛郎,还有一些话我得细细与你一说。”   ……   另一方,一场暗夜中的追踪与反追踪已经展开了较量。   一道白影形如夜魅一般飞快而且飘乎不定,在瑶池玉林的各个园林与屋体之间轻盈飞蹿。琳琅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分别执剑紧追不舍。   琳琅可不敢大动干戈的惊扰公主,待办好了事情再挑个空闲的时间回去向公主秉报,这是她们一向的办事风格。   那些御林军卫士,居然浑然无觉!   追击了几段路程,琳琅姐妹的心中不约而同的略略发紧——很少有人能够逃过我们姐妹二人的合力追击,真是个厉害角色!   蓦然一道劲风响在了姐妹二人的中间,同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去保护公主!”   杨思勖!   琳琅同时定住了身体,没错,谨防对方调虎离山!……既然师兄出马,我二人也是多余了!   当下,琳琅毫不犹豫的就折返了回去。   杨思勖的身手显然比琳琅还要矫徤得多,三五个起落,已经离对方很近了。   “别跑了。”杨思勖突然不追了,站住低喝了一声。   对方居然也就真的站住了。   杨思勖全神贯注的暗暗警惕,慢慢朝对方走近,口中说道:“看你身法,似曾相识。”   对方站着没动,巧妙的藏身一处山石阴影之中,让人连他的身影轮廓都看不清楚。   杨思勖慢慢的走近,“除非我义父杨公再生,否则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还能拥有如此精妙的身手,让琳琅合力都追不上。”   对方仍是没动,也没有言语。   杨思勖站着没动了,平静地说道:“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但我不知道,你的来意。”   “好奇。”   对方说了两个字,浑浊不清不男不女。   腹语?!   杨思勖略略吃了一惊,平静地回道:“庭院之中,有什么值得你好奇的?”   “你太好奇了。”   杨思勖眉头一拧,暗运劲力提高了警惕。   “我没恶意。”对方仍是用那种浑浊不清的声音说道,“你走吧!”   “职责所在,我岂能不问个青红皂白?”杨思勖当然不肯走。   “并非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应该知道的。”对方说道。   杨思勖略略一怔,“如果我非要知道呢?”   “你没有这个本事。”   杨思勖眉头一拧刚刚一握拳,对方如同一枚利箭一般突然射了出去,在凌乱复杂的山石间飞快的几个闪躲腾挪,不见了。   杨思勖郁闷的闷哼了一声没有追击,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显然是逃跑比追击要容易十倍有余!   “回去,如何交待?”   ……   庭院之中,薛绍仍在与太平公主商议这次的事情。多余的神秘耳目走了,有些话薛绍也就敢直接说了。   “天后大度,令我惊讶,也令我惭愧。”薛绍说道,“其实我早该明白,我这个初入仕途的微末之人能想到的政治主张,肯定早就有人在朝堂之上提出来过,二圣也一定在考虑之中。对于漠北边塞的实际情况,二圣与宰相们肯定也是了如指掌。我或许,有那么一点杞人忧天和自作多情了。”   “不是。你不要这样想。”太平公主肯定的又耐心地说道,“我娘当了十几年的皇后,一直都在辅佐我父皇执政。虽然有人对她的行为表示不满,但是她的精明强干却令所有人都称奇和佩服,这其中甚至包括她的敌人。对于大唐这个国家的政务民生和军国之事,普天之下几乎没人比我母亲更加了然于胸,连我父皇和很多的老宰相都自叹弗如,否则我父皇也不会委天后以重任。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完全得益于我母亲从我皇爷爷太宗皇帝陛下那里学来的一些优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善于纳谏?”薛绍答道。   “是兼听和纳谏。”太平公主认真地说道,“曾经,我父皇私下在母后面前自嘲的说过,太宗皇帝贞观一朝留下来的很多优良传统,他自己没有很好的学习和继承下来,却由他的皇后学习和继承了。如今的大唐能够这样的恢宏气象,天后绝对是功不可没。”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这种话,李治大概也就只会私下来说一说,绝对不会让它出现在史官书写的正式史书当中。但是这一番话,却是最为客观的肯定了武则天的政治才能和历史功绩。   “薛郎,不管世人如何看待我的母后,我清楚,她绝对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别说你是拳拳报国的功臣赤子,还是她亲自给我选的驸马,就算是她的敌人口中说出了中肯的建议,她都会认真的考虑,甚至是采纳实施。”太平公主说道,“我想,这才是我母后真正没有怪罪你的原因。她知道是真心为了大唐着想,不是在图谋私利,更加没有祸国殃民的坏心。大厦云构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这话你一定熟悉。”   “没错。”薛绍点头,“出自《贞观政要》,我读过。”   “我母后经常会对左右人等和大小臣工说这句话,连我都记住了。实际上,她也真的这么做了。”太平公主说道,“其实细细的回想起来,除了刻意与之为难的生死夙敌,我母后真的很喜欢那种敢于直言的忠直耿介之仕。哪怕有人提出了根本不合时宜、或是严重与她本人意愿背离的建议,她就算不采纳,也不会去打击和贬损,反而会鼓励他们各抒己见、积极上谏。越有主见的人,我母后越喜欢、越欣赏、越重用——所以薛郎,你不要因为这一次的事情有什么顾忌。只要你是真心为了大唐着想,真心为二圣分忧,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就叫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透。听了太平公主的这些话,薛绍心中仅存的一丝疑云和后顾之忧,瞬间飘散而去。   一股奇特的优越感,也同时在薛绍的心里油然而升——因为朝堂之上除了他薛绍之外,恐怕其他的臣子全都在日夜琢磨二圣的心思,猜测朝堂之上的政治风向。   现在好了,唯独他薛绍有了太平公主这一件贴心小棉祅,能把天后的很多心思意图明明白白的跟自己说得一清二楚,都不用自己再去猜测和揣摩了。   想到这里薛绍不禁有点乐了,现在与我心心相印的太平公主,简直就像是我的一个“无脑外挂”了嘛! 第0397章 神秘莫测   轻柔的夜风掠过房间,修长的乳白色床帘悠然轻舞,偶尔现出太平公主裹着丝被的窈窕身段儿。她的奶娘张夫人正在床边整理明日将要更换的衣服,点些薰香。   薛绍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看到太平公主从被子里面露出一半儿脸来,亮湛湛的眸子仿佛在跟他说话。背对着张夫人,她一只小手儿调皮的从被子里面伸了出来,偷偷的在对薛绍勾指头。   薛绍正要赧然失笑,张夫人仿佛是发觉了太平公主的小动作,走到二人中间来把腰一叉,活像一只护崽的母老虎那样气冲斗牛地说道:“薛驸马,你还不告退?”   “好,我这就走。”薛绍笑着抱了抱拳,看到太平公主在张夫人的背后做张牙舞爪状。   张夫人都没有转身去看,无可奈何的歪头一笑,“殿下,你就不用在我背后做怪了。你方才生过病身子虚弱又何必多想,还是早些睡了吧!”   “噢……”太平公主被揭穿了小阴谋,更被张夫人说中了心中的暖昧心事,连忙扯过被子蒙头蒙脑的睡了进去。   薛绍不禁笑了,看来这个从小将太平公主带大的张夫人,在太平公主心里还真是有点份量。不仅如此,张夫人也特别的了解太平公主。她好像比武则天,更像是太平公主的亲娘似的。   “薛驸马,你也两天两夜没睡了。快回去歇息吧!”张夫人的语气难得的温柔了一些,脸色也不那么死板了,说道,“你们要做夫妻,那是迟早之事,何必急于现在?公主这里有我照顾即可,早晚让她痊愈了,还你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来。”   “咳……”薛绍干咳了一声,怎么我看起来,像是很想洞房的样子吗?   太平公主突然一下从被子里冒出头来,“奶娘,你胡说什么呢?”   “好好好,是我多嘴了!”张夫人呵呵直笑,“一个方才害过了病,一个两宿没有合眼了。睡吧,都睡吧!还有十几天的尽情玩乐在等着你们,都给我养足精神!”   “好,那我告辞了。”薛绍后退两步拱了拱手,“张夫人辛苦了,还请早点歇息。殿下……我们明日再会。”   太平公主从被子里面露出脸来,闭着眼睛噘着嘴儿隔空给了薛绍一个深吻,清脆脆发出“啵”的一声怪响。   “淘气!”   张夫人转身笑骂,薛绍笑着掩门而去。   门外,琳琅带着一队习武宦官在严密戍卫。再稍远一些,是整队的羽林军点起火把来回巡视,杨思勖在亲自坐镇。   这三人同时值哨的情况,还真是比较少见。至此薛绍已经心中明白,杨思勖等人肯定也是发现了今天突然出现的那个“神秘刺客”。只不过他们没有大肆声张,只在外松内紧的严加防范。   看到薛绍走过来,琳琅上前参拜。三人没有言语只是眼神一碰,都已是心知肚明。   “殿下与张夫人同时睡了。辛苦你二人,今晚要贴身护卫。”薛绍吩咐道。   琳琅同时抱拳一拜,应了诺。   薛绍走到了户外,对杨思勖勾了勾手指。   杨思勖心中略微一凛,连忙朝薛绍走了过去。   二人走到了一个僻静处,薛绍开门见山地问道:“对方什么来头?”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杨思勖慌忙单膝一跪拜倒下来,“属下无能失职,请公子降罪!”   “起来。我不是来找你问罪的,也不会向公主告你的状。”薛绍淡淡的道,“你只须回答我的问题。”   “谢公子!”杨思勖站起身来抱拳一拜,双眉紧锁地说道:“对方身手,着实超凡入圣。琳琅合力追击不上,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来意,仿佛是冲着公主殿下,但又不知是敌是友。一时之间,还真是难以判定对方的来路。”   “连你都不是他的对手?”薛绍皱了皱眉头,杨思勖人称“小杨公”,在皇宫内廷不说第一高手,至少也是顶尖一流了。我与杨思勖非正式的交过手,他在大有保留的情况下可以轻松与我周旋,估计他的身手至少不在我之下!——那今晚那个神秘刺客,该是强到了什么程度?   杨思勖的表情变得十分严峻,“小人见识浅薄只能心中猜测与估计,除非小人的义夫杨公再世,否则怕是很难有人能够轻松擒住,今晚那个神秘人!”   薛绍沉吟了片刻,“你与他可有交谈?或是看出了他的身形语言的特点没有?”   杨思勖一是俱实回答,说对方说的腹语,身形藏于黑暗中很难分辨,以及二人的对话都一字不漏的说了。   “对方如此藏头露尾,很有可能是我们的熟人,甚至有可能是身边的人。”薛绍眼睛一亮,“你一定是在心中有所猜想,对么?”   杨思勖略微一怔,连忙抱拳道:“不敢欺瞒公子,小人心中是有几个怀疑的对象。但无凭无据,小人不敢乱说。”   薛绍左右看了一看,“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多作怀疑是没有错的。来,你耳语我听。也好让我心中有个数。”   “是……”杨思勖上前,在薛绍耳边低语了片刻。   薛绍面不改色但是心中很是凛了凛神,“这件事情,暂时只需你我二人知道即可,连公主和琳琅都不必知道。你可明白?”   “是,小人明白!”杨思勖机警的小声应诺。   薛绍点了点头,“辛苦你了。你去忙吧!”   杨思勖抱拳一拜,大步走了。   薛绍仰头看着头顶的月亮,不禁自嘲的苦笑了一声,怪不得太平公主这次回京为我求情,完全是有惊无险甚至显得有点多余。原来,一切早在天后的掌握之中。任凭我如何暗中“兴风作浪”,也坏不了她的大事……归根到底,我一直都只是在她的眼皮底下掩耳盗铃的——瞎折腾!   “如此说来,薛元超几乎是必败无疑……”思及此处,薛绍不禁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算是我害了他么?我真是太低估武则天的手眼通天之能了!我怎能忘了,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实行“特务政治”的一位鼻组级与宗师级人物?   暗暗苦笑的摇头,薛绍背剪着手,慢慢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两天两夜没有睡觉,此刻他却睡意全无。细细回想杨思勖刚才说的那些话,提起的那些人,薛绍隐隐感觉像是有一阵凉水在往自己的脖颈后面倒,整个后背都像是冷气嗖嗖的,像是时刻有几双阴魂不散的眼睛在后背死死盯着自己。   这种感觉,对薛绍来说非常不好!——因此以前一直都是他自己在暗中,透过瞄准镜冷漠的看着那些随时可能被自己冻洁的生命。   现在,这一切反过来了。薛绍自己成了他人瞄准镜下的生灵,监视无处不在,毫无秘密可言,生命也没有半点的保障,安全感更是无从提及!   “相比于黑山老妖级别的武则天,现在的我还是太嫩了!那些军国大事对我而言也实在太过遥远,想再多都是无济于事,我根本就没有能力去干涉和解决。与其这样,我还不如抛开杂念收敛行为,先做好我的驸马!”薛绍心中算是有了这样的觉悟,暗自劝说自己,“就当是为了,给太平公主一个完美的婚礼!”   妥协也好、理智也罢,薛绍的心里都已经算是彻底清醒,从而压力也就小了很多,他甚至像太平公主一样有点期待接下来这段婚前蜜月的美好时光。   抛开烦恼释放了压力,薛绍脚下的步履都显得轻盈了一些。正要走进自己所住的庭院之时,他不经意的看到不远处的假山之巅有个白色的身影,好像是盘坐在那里。   夜色之下无法辨别那人身形面孔,隐约只见衣袂飘飘。   但薛绍认出了她来。   除了玄云子,没人会半夜跑出来打座。似这般仙风道骨的气场,薛绍也似曾相识。   “仙姑,何故在此?”薛绍站住,问道。   “特意在此,等候公子。”玄云子坐着没动。   薛绍走近了几步,“仙估找我有事?”   “祭祀已然结束,贫道再无理由强留在此。黎明之时,贫道就将告辞离开。”玄云子答道,“为免失礼,贫道因此专侯公子,提前与公子道一声别。”   薛绍默然的点了点头,随意的问了一句,“仙姑意欲何往?”   不料玄云子呵呵一笑,“怎么,公子也会在意贫道的行踪么?”   “没有,只是随口一问。”薛绍笑道,“仙姑,大可以不回答。”   “贫道方外之人生性疏懒,或藏身道观酣卧草蒲或云游九州飘乎难定。”玄云子说道,“不过,贫道与公子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一定?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之前在终南山初次见她,她好像也说过这话。怎么感觉她像是粘上我,也吃定我了?   “公子莫非是在怀疑,贫道是今日那刺客?”玄云子突然说道。   “你知道此事?”薛绍眉头一拧,没错,杨思勖说的怀疑人名单当中,就有玄云子一个!   “是,我知道。但那人绝非贫道所扮。”玄云子扬了一下拂尘,“公子,你相信么?”   听闻此语薛绍蓦然仰头一看,背对月光,玄云子那张素面朝天也能倾国倾城的脸正在笑,笑容之中隐隐透出几股邪魅与妖异,笑得就如同一只在月光之下修行了千年有余的,得道狐仙!   “为什么不信?”薛绍双眉紧拧的盯着玄云子,说道,“看来,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知道得更多!”   玄云子呵呵一笑,“公子,贫道方外之人从来不爱多管闲事。你也就不要旁敲侧击的从我这里打听了。”   “……好吧!”   薛绍点了点头,你越是这么说我就觉得你神秘莫测、就会越对你好奇……这算是欲擒故纵么? 第0398章 帮我起床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薛绍有段日子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正当他伸第一个懒腰时,门就被人拍响了。   “薛驸马,赶紧起床了!”   除了张夫人这个彪悍的长辈,也没人敢这么放肆的大清早来叫薛绍的早床了。   “来了。”薛绍笑着起身,更衣。   “快一点,快一点!”张夫人急切的催促道,“公主那边非得要你伺候才肯起床,你动作麻利一点!”   薛绍略微一怔,哟,那家伙什么时候生出这种怪毛病的?   “听到没,要快一点哦!”张夫人再度催促了一声,这才走了。   薛绍更衣洗漱罢了,来到太平公主的卧室,看到一群宫女捧着衣物首饰以及姻脂水粉等物,束手无策的挨着墙站成了一排。   “薛郎你总算来了?”太平公主的声音里从床那边传来,显然是在得意洋洋的坏笑,“快,快来帮我起床!”   “帮你起床?”薛绍顿时就笑了,“这还要人帮忙的?”   “那当然!”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你过来,快过来嘛!”   张夫人在一旁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示意薛绍过去。   薛绍走过去掠起床帘,这才看到太平公主把被子牢牢实实的裹在身上卷成了一个筒状,只露出一颗美人螓首来,活灵活现的如同一条美人鱼。   看到她隐隐半露的凝脂香肩,薛绍想了起来,太平公主睡觉从来是不穿任何衣物的。   “说吧,让我如何帮你?”薛绍忍俊不禁的笑问道。   “现在我说,你可要记住了。以后每天,你都要这样做!”太平公主一板一眼的认真说道,挺像是在发号施令的。   “行,你说。”   “首先,过来亲我三下!”太平公主笑嘻嘻的小声道,“额头一下,左脸一下,右脸一下。”   “你都还没洗脸呢!”薛绍露出鄙夷的表情。   “你是在嫌弃我脏吗?”太平公主眼睛一瞪,“这世上除了我母亲和我奶娘,我也就只许你看到我刚睡醒时的样子,你居然还嫌弃?!”   “好吧,好吧!”薛绍摆着手无可奈何的直笑,刚要上前弯腰下身亲她,太平公主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   “不对、不对!我说错了,第一步应该是先要挂起床帘,让我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清晨的阳光!”   薛绍苦笑的点点头,“行,也依你!”   他起了身来如此照做,太平公主很是满意和得意的一脸笑容,“好了,现在你可以亲我了!”   旁边的张夫人和宫婢人等,都在暗笑。   薛绍弯腰下身,在太平公主的额头和左右脸颊各亲了一口。太平公主很是享受的闭目享受,嗬嗬的傻笑一两声把头摇头像拨浪鼓一样,“不行,你没有好好亲!”   “那该要如何,才是好好亲了?”薛绍知道她是在恶作剧,倒也耐着性子陪她闹。   “你自己想。反正,亲得我满意,才算是好好亲了!”太平公主闭着眼睛嘿嘿直笑,笑得十足的古灵精怪。   “那你信不信,我可就要涂你一脸的口水了?”薛绍咬着牙低声道。   “啊?……好吧好吧,这一关算你过了!”太平公主连忙躲闪,笑嘻嘻的道,“接下来,扶我坐起来!”   “是,小祖宗!”薛绍无可奈何的笑了一笑,一弯腰将美人鱼抱了起来,在她后背塞了两个大枕头。   太平公主慵懒的靠坐在大枕头上,如云的秀发散落了下来,映着清晨的阳光,虽然素面朝天未施半点脂粉,也显外分外的妩媚。   薛绍静静的欣赏了片刻,心脏居然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跳动……难道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还是太平公主越长越漂亮了?今天看着她,为何会感觉她特别的好看,特别的勾魂?   “不许盯着我看到!”太平公主脸蛋儿菲红低低的娇斥了一声,“转到我身后来,该进行下一步了!”   “好吧……”   薛绍笑着绕着大床走了半圈来到她身后的位置,问道,“接下来,如何做?”   “奶娘,你告诉她!”   薛绍看向张夫人,张夫人朝最近的侍女那边一努嘴,“呶,你自己看着办!”   薛绍一看,那名侍女的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盛着一副金黄色的丝绣……文胸!   “驸马,请!”那名侍女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将托盘高高举在薛绍面前,自己却红着脸在低头窃笑。   薛绍不禁苦笑一声,这小姑奶奶还真会消谴人!   “薛郎,你怎么慢吞吞的?”太平公主好像还有点不耐烦了,在催。   好吧,你都不怕难为情,我还怕什么?   薛绍很是大义凛然的拿起那个文胸,稍一端详,好嘛,就如同目测的那样,杯罩果然不小!   “噗哧!”张夫人没能忍住笑了出来,连忙摆手,“尔等全都转过身去!”   “是!”侍女们都很听话的转过了身去。   薛绍眨巴着眼睛看着张夫人,你怎么不转过去?   张夫人半点也不回避的看着薛绍,那表情和眼神仿佛就是在回击薛绍——我当然是例外了!   薛绍拿着这一只金光灿灿价值不菲的金丝文胸有点犯愁,给女人脱衣服我很在行,这穿衣服我还真是有点业余……话说文胸有这么多条带子吗,显然这大唐宫庭版的文胸有些被复杂化了!   正嘀咕着,太平公主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懒懒的往下移了一移,露出大半个后背来。   薛绍顿觉眼前一亮,这是何等完美的后背啊,肌肤如脂光洁如玉,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也没有半点干瘦的感觉,顺着珠圆玉润的香肩下面的曲线是如此婀娜,几乎可以想像她有腰部和臀部的曲线,更是迷人和销魂。   “薛郎你替我看看,我的后背可有被蚊子咬过的疤痕?”太平公主在说道,“若是有,你得给我涂上药膏哦!”   薛绍还真就认真的看了一阵,摇头,“没有。”   “当真没有?”太平公主仿佛还要确定一下。   薛绍笑了,知道她是在故意挑逗和调戏自己,于是答道:“至少腰部以上,没有。”   “好吧,信你了!”太平公主嘿嘿的坏笑了两声,将左臂往上一举,“来吧!”   “干什么?”薛绍一下没回过神来。   “穿衣服呗!”   薛绍这才想起,自己手中拿着那件光鲜复杂无比的金色文胸。再一看太平公主,她露出后背抬起了左臂,右臂却是护在自己丰满的胸前。那一层棉被时时都像快要滑落的样子,映出轮廓圆润的半裸美峰……   薛绍很不争气的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直在骂咧,小妖精,大清早的故意勾引消谴我!   “快点啦,我的手臂都要举累了!”   “来了!”   薛绍没好气的应了一声,胡乱将文胸的两根绳子构成的圈儿往她手臂上一套,然后喊道,“另一只手!”   太平公主倒也听话,左臂一收护到胸前,随即右臂一抬。   薛绍咧着牙手忙脚乱的另外扯了两根绳子套成个圈,往她右臂上套去。却发现怎么也穿不上,那两个罩罩也套在了太平公主的后背上。   “笨蛋,大笨蛋!”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的大骂起来,“你弄错啦!”   “好,好,重来!”   薛绍抹了一把冷汗,仔细研究了一阵,总算是理清了一点头绪。再一套上去,总算是两个肩膀都穿对了。   “闭上眼睛!”太平公主说道,“不许偷看哦!”   张夫人连忙走上前来,“殿下放心,我替你捂着他的眼睛!”   “好,奶娘你快把他眼睛捂上,嘻嘻!”   薛绍简直哭笑不得,有你们这么消谴人的么?   张夫人当真上前来捂住了薛绍的眼睛,太平公主自己鼓捣了一阵又唤道,“好了,放开他吧!”   张夫人如言放开了薛绍的眼睛,薛绍先就抹了一把额头,“现在总算行了吧?”   “还早呢!”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来给我系好扣子,然后,我还有好多件衣服要你给我穿呢!随后,你还得给我梳头敷面、画娥眉、贴花钿、抹朱唇,佩戴二十多件金银首饰!”   我晕!   薛绍直接无语。这下连张夫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连忙上前来道:“殿下,玩乐也要适可而止,莫要如此难为驸马了。不如就让我来替你更衣,让驸马先去膳堂等候吧?不然驸马笨手笨脚的,花去一整天的时间也无法做完这些事情呢!”   “也好、也好!”太平公主咯咯直笑,“等以后我们成亲了,再让薛郎把这些事情一一做到!”   “那我先行告退了。”薛绍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小妖精,大清早的就各种勾引调戏让我上了火。如果没有张夫人在场,你猜我会不会当场把你给办了?   “好,你先去吧!”太平公主奸计得逞洋洋得意的在笑,“薛郎,念你今天是头一次,就不要求你太多了。以后,你须得把这些手艺全都学会哦!等我们成了亲,每天早上我都会叫你帮我起床的!”   帮你起床?还每天?……我向来只负责上床!   薛绍哭笑不得的退出了太平公主的房间,正准备去膳食堂,不经意的转眼看到琳琅姐妹俩正抱着一团儿衣服,往浴室走去。   大约是值了一夜的哨她们累了,准备洗个澡了去睡觉。   薛绍刚刚被太平公主勾起了一丝心火,正愁没地方发泄。一眼看到她们,薛绍的喉节就没忍住上下滑动了一下。   “自家的东西,不算偷!”自我安慰一句后,薛绍的一双脚不由自主或者说理直气壮的,跟着琳琅走向了浴室…… 第0399章 婚前蜜月   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激战正酣春光乍泄,琳琅姐妹俩的呻吟和薛绍的沉喝此起彼伏,便随着水花的激烈撞击声响,听起来一阵比一阵销魂。   靠北的透气窗棱轻轻的被人揭开了一个小角儿,露出一对乌黑好奇的眸子来。   薛绍和琳琅都是习武之人,何等的目明耳聪。他们早就发觉屋外的人在鬼鬼祟祟,只是一直装作不知罢了。这时听到了气窗的轻微响动,他们各自会心的递了个眼神,反倒比之前更加激情澎湃的卖力演出了。   太平公主踩在朱八戒肥硕的身子上,踮起脚尖刚好看到浴室内的情景。稍远处有她的几个心腹小宦官在把风,身边有四个宫女在努力的托着她的腰臀扶住。   第一眼看清浴室内的情景时,太平公主惊诧的捂住了嘴巴,差点没有惊叫出声来。   “哇,好羞耻!”   “原来,这就是啪啪啪!”   “薛郎,你这个偷吃成性的花心大萝卜,我我我……”   “不看了,太恶心了!”   “呃……还是再看一会儿吧,好奇怪的感觉!”   太平公主心里一阵乱,脸也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草霉似的。   这时,浴室里的薛绍发出了一声野兽似的沉吼,琳儿则是伸长了粉嫩的脖颈凄惨的一声长吟。吓得太平公主浑身体抖差点摔落下来,一群人连忙搀着太平公主落了地来,然后一窝蜂似的仓皇逃走了。   薛绍和琳琅在浴室里笑作了一团。   稍后,薛绍左右抱着琳琅泡在水里休憩,说道:“你们这对儿媵御,也算是完成最初的职责了。现在,公主殿下应该明确的知道,何谓周公之礼了。”   琳琅同时咯咯直笑,左右紧紧的贴在薛绍身上,两条美腿分别夹住了薛绍的一条,然后同时在他脸上亲吻了一口。   “多谢公子垂爱!我姐妹俩如今是媵御,今后也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稍后,薛绍换洗一新的回到膳食堂,看到太平公主光鲜靓丽的坐在那里,若无其事的在吩咐侍宴女使去准备各种菜肴。   看到薛绍走进来,太平公主十分随意笑吟吟的道:“薛郎,你跑去哪里了?快来说说,都想吃些什么?”   “我随意,你喜欢的就行。”薛绍不禁暗笑,真能装!   “噢,那我就随意点些清淡的饮食了。御医说,我现在不宜吃得太油太补。”太平公主吩咐了几句,便叫人去准备了。   薛绍很自然的坐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故意偏着头,侧着脸的盯着她上下打量。   太平公主努力装作淡定其实心里一阵打鼓,因此不敢直视薛绍的眼睛,被他盯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毕竟,偷窥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光彩呀……   “殿下,你?”薛绍故意起了个怪音。   “啊,我……怎么了?”太平公主露出一丝慌乱。   “没什么。”薛绍若无其事的微笑道,“就是这里有一缕头发,没有梳好。”   说罢,薛绍伸手将她额角的一绺秀发,稍稍的搂了一搂。   太平公主如释重负的暗吁了一口气,表情却明显有些局促和尴尬。   薛绍努力的忍着笑,说道:“殿下,我们有十天左右的时间可以四下游玩。你都想去哪里、做些什么呢?”   太平公主好不容易找到个台阶可下,连忙说道:“我早就计划好了。稍后一边吃饭我一边说与你听,可以吗?”   “当然可以。”薛绍答了一句,看到太平公主这副故作淡然又实在藏不住心事的滑稽表情,实在忍不住哈哈的大笑起来。   “不许笑、不许笑!”太平公主的脸蛋儿都要红透了。   “你为何不问,我因何发笑?”薛绍笑得东倒西歪。   “不问,我就是不问!”太平公主咬着嘴唇扬起粉拳来作势要打人,“不许笑!别笑了!——再笑我可生气了!”   打打闹闹的,二人吃完一顿早餐。   太平公主也对薛绍说了,她对这十天“婚前蜜月”的计划安排。   薛绍听了都有一点震惊,太平公主的安排工作做得实在是太过仔细,简直精确到了每个时辰都干些什么。而且,她的安排又非常之合理,因为时间有限她选择的游玩地点和路线都在长安京畿一带,足迹遍布长安附近几乎所有顶尖的名胜古迹和名山大川,游山玩水、骑马打猎、曲水流觞、蹴鞠斗鸡和异人杂耍这些宫庭游戏和民间玩乐都应有尽有。此外,太平公主还要求每餐饭都要有来自不同地域州县的特色饮食,天南北地的各色佳酿和美酒也都罗列在了她的“蜜月清单”之上。   薛绍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安排绝对不是朝夕之间就能仓促备好的。很显然,为了这一段婚前的蜜月之旅,太平公主是早就做好了详尽的准备。对这一段假期,她是充满了各种美好的期待!   “薛郎,这段时间不管是你想去哪里、吃什么、玩什么、要什么,我都会尽量的满足你的!”太平公主说完之后,满怀希冀的看着薛绍,“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薛绍一口答道。   “是什么?”太平公主认真真的等着薛绍的答案。   薛绍诡异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色迷迷的——笑了一笑,凑到太平公主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要你。”   太平公主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慌张张的瞟了一眼旁边的张夫人,挺不自然的干咳了一声坐直了身体,“上菜、上菜!”   薛绍再度哈哈的大笑。   “坏人,不许笑!不许笑!!”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薛绍和太平公主开始尽情的享受他们的婚前蜜月。薛绍感觉他们俩现在就如同某首歌唱的那样,是在“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间繁华”。   如果不是因为张夫人总是有意无意的从中作一下梗,两人也早就该偷尝了禁果,完成了周公之礼。   不过薛绍也隐约有所感觉,虽然太平公主已经对自己表现出浓浓的爱意,不时也有偷尝禁果的冲动,但她的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点“古典情结”。也就是说,太平公主其实是希望把自己最美好也最重要的第一次,留在新婚的那一夜。   或许是担心怕惹了薛绍不高兴或是伤害了二人的感情,太平公主一直将这个意图或者说心愿藏在心里,从未提及。但是薛绍很默契的尊重了太平公主的这个决定。   通过这么多天的相处,薛绍算是更进一步的了解了太平公主。   现在的太平公主,或许就和历史上的那个刚刚快要步入婚礼殿堂的太平公主一样,纯真而炽热,聪明而单纯,是一个真正配得上“完美”一词的好妻子。   薛绍现在特别想做的,就是不让太平公主这样完美的好妻子,变得像历史上的她那样贪权、诡诈和风骚,更不希望她落得一个声败名裂、死于非命的结局!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要改变他自己——改变薛绍冤死狱中的命运!   游山玩水尽情欢笑之时,薛绍无数次的紧握太平公主的手,在内心对自己发誓,“我会做到的!我必须做到!我一定可以做到!”   十天蜜月的第八天,薛绍和太平公主经历了两天两夜的射猎之后稍感疲惫,于是重回瑶池玉林准备歇息一两日,然后就是到了回京成婚的最后期限了。   太平公主突然变得有些紧张,甚至可以说是焦虑。她开始吃不好也睡不香,甚至变得有些神经质一样的易喜易怒。   薛绍毕竟是两世为人而且见识丰富,他意识到,太平公主这是典型的“婚前恐惧症”发作了。于是他颇费了一番心思来开导和劝慰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也很配合的和薛绍交流,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薛郎,我时常看到多年的老夫老妻彼此像是陌生人一样的冷漠,甚至恶言恶语、分道扬镳的也不在少数。更有甚者,夫妻反目成仇或是自相残杀……薛郎,我们会不会变成这样啊?”   薛绍当然说不会,然后劝了好一阵,太平公主才略略放心。然后她又道——   “薛郎,等我以后老去了不再美丽,或是生了孩子之后变得臃肿丑陋脾气古怪,你会不会嫌弃我啊?”   “薛郎,万一以后你在外面遇到了更加喜欢的心上美人儿,你会不会休了我另结良缘呢?”   诸如此类的问题,太平公主不厌其烦的反复问了数十遍。薛绍也不厌其烦的回答,不厌其烦的开解她。到后来薛绍都有点佩服自己的耐心了……这可比教妖儿读书还困难百倍不止,我究竟是如何坚强勇敢的熬过来的啊!   回到瑶池玉林刚刚安顿下来不过片刻,月奴突然赶到了这里。此前薛绍派她在家里好生看护艾颜,现在她既然来了,必有要事。   于是薛绍私下见了她,开门见山就问,艾颜如何了?   月奴的回答让薛绍有点吃惊,原来就在薛绍刚刚陪太平公主离开长安的当天,宫里就派裴行俭的夫人库狄氏和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一同率领左奉宸卫的人,把艾颜和月奴一同秘密“接”进了宫里,并将她二人安置在大明宫的皇家湖泊“太液池”的湖心蓬莱山岛上,派了数十宫女及宦官伺候,此外任何人不得接近。   直到前天库狄氏才再一次出现,带走了艾颜并放出了月奴。   月奴这才四下打听薛绍的消息,并找到了蓝田县来。   薛绍问月奴,宫里可有什么特殊的动静?朝廷有什么特殊的动向?月奴全都答不上来。薛绍倒也不怪月奴,毕竟她也一同被软禁了,对于政治,月奴也向来是一问三不知。   不过月奴倒是告诉了薛绍一条重要信息,就是五天前,裴行俭的北伐大军主力就已经撤回了长安。然后近几日长安的里坊酒肆之间有些传闻,说朝廷好像是在准备要在东市当众处斩阿史那伏念,以及一同参与造反的百余名突厥俘虏! 第0400章 特殊人才   听到处决伏念的消息,薛绍心里顿时一阵瓦凉……朝廷,终于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那艾颜呢?艾颜是否也要被处决?”薛绍马上问道。   月奴迷茫的摇头,“我也曾四下打听,但怎么也打听不到关于艾颜的半点消息。我还试过潜入薛元超的家中问个究竟,却发现薛元超父子的家里时刻都有大量的羽林军包围看守,仿佛连只蚊子也不让飞进去。我怕打草惊蛇坏了公子大事,因此没有擅自闯入。”   坏了,薛元超怕是真的栽了……   薛绍不由得心中重叹了一声,真是我害了他吗?   转念一想,薛绍又连忙问道:“那裴闻喜,裴公呢?”   “不知道。”月奴再度迷茫的摇头,“好像裴公根本就没有回家,我连库狄氏都没有再见到过。真不知道他夫妇二人去了哪里,还把妖儿都一起带走了!”   “妖儿也带走了?”薛绍心想,裴氏夫妇这很有可能是回老家闻喜,或是去哪里游玩了。如此看来,裴行俭是刚一回京就玩起了失踪,兵权之类的肯定也都上交个精光了。   正如薛绍预料中的那样,一旦裴行俭的北伐大军回京,朝廷立马发生巨大的震荡。月奴能够打听到的,还只是一些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最表面的东西。朝廷内部密不外宣的动荡与变革,肯定更加剧烈!   听完月奴讲的这些,薛绍习惯性的想要独自安坐,思考一阵。可是脑海里冷不丁的冒出一个念头——我应该去和太平公主一起商量,再作定夺。   前世今生,薛绍就像一匹孤狼一样习惯了独来独往。这个念头的出现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同时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欣慰与温暖——终于,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正要动身去找太平公主,薛绍的房门被人敲响,“薛郎,我可以进来吗?”   太平公主来了。   月奴很是惊愕,以往公主要找人从来都是派个跑腿的来传唤,今天非但是亲自来了,还如此礼貌的敲门问请……这种事情在外人看来,绝对不可想像啊!   薛绍已经上前开门,“殿下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是吗?”太平公主笑吟吟的应了一声,往屋里一看,“哦,月奴来了!”   月奴连忙上前参拜。   “自家人,不必多礼。”太平公主笑容可掬的道,“远来辛苦,你先下去歇息。容我和你家公子说些事情。”   月奴再度心中吃了一惊,公主几时变得如此亲和温柔了,还称为我‘自家人’?   告辞出门后,月奴的脑子里面一时转不过弯来,喃喃的嘀咕“自家人”这个词儿,是个什么意思呢?   正巧琳琅就守护在门外,姐妹俩一起打量着她。那眼神,大有一点“同行相妒”的味道。更多的,则像是争风吃醋。   女人天生对醋味过敏,当下,三名女子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月奴先是拉上了门,走远几步,然后对琳儿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琳儿孤傲的一扬脸以示懒得理睬,她妹妹琅儿则是叉手抱剑的走了过来,“你有什么事?”   这口吻,明显是针尖对麦芒!   经过了一场战争历练的月奴显然比以前能沉得住气了,她淡然地问道:“我跟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用不着这样咄咄逼人。我只想请问你们一个问题,能答则答,不能回答也就罢了!”   琅儿撇了撇嘴,“你说。”   “适才公主殿下称呼我为‘自家人’,你可知这是何用意?”月奴问道。   听闻此语琳琅姐妹同时脸色微变,“莫非是,殿下有意让你成为媵御?”   “媵御?!”   月奴一听到这词,心里顿时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难以名状。但是细下一想,她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我不可能会是媵御。”   “为什么?”这倒是换作琳琅好奇了。   “不为什么。”月奴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了。   琳琅愕然,同时也有点恼火,这女子太嚣张了,问完了就走,也不回答我们的问题!   ……   房间里,太平公主和薛绍正巧在门边,听到了门外三名女子的几句对谈。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安然,你随口一句自家人,可让她们三个心里都无法安宁了。”   “我可不是随口一说。”太平公主懒洋洋的坐了下来,说道,“月奴曾是你的贴身户婢,忠心又能干跟随你多时。你既然帮她脱了贱籍转做良人,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嫁人生子。但你后来又与她有了私情,你让她再又如何去嫁人生子?你难道不应该对人家姑娘负些责任么?”   “让她去河北找我,还不是你一手安排的?”薛绍笑道。   “你是在得了便宜还卖乖吗?”太平公主佯怒。   “没有。”薛绍坐到了她的身边来轻搂她的腰肢,说道,“如此说来,你当真打算让她做我们的媵御?三个名额不是已经人满了么?”   “谁说满了?”太平公主认真真的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上官婉儿,陈仙儿,琳琅姐妹算一个,这不是三名媵御么?”   太平公主嘴角轻扬,微微一笑。   薛绍心中稍稍一紧,公主的这个微笑,看起来怎么像是有点不怀好意?   “薛郎,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是怕影响你这几天的心情。”太平公主拉住薛绍的手,像长辈一样“语重心长”的道,“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要太过伤心噢?”   “什么事?”薛绍眉头一皱。   “上官婉儿,拒绝了我的邀请,不做媵御。”太平公主说完后,就紧盯着薛绍的表情。   薛绍心里微自一惊,随即一股疑惑与失落一同涌上心头,同时又在努力的掩饰……表情因此变得十分复杂。   “啧啧,薛郎啊薛郎,你还真是一颗多情种子。”太平公主摇头啧啧声,“听到上官婉儿拒绝了婚事,你居然如此失魂落魄。”   “绝无此事。”薛绍努力装作很淡定的样子。   “你是不是很想问——为什么?”太平公主很有挑衅意味的,套薛绍的话。   薛绍差点就把“为什么”三个字脱口而出,到了嘴边却是淡然的一句,“强扭的瓜不甜,她有她的想法和理由。”   “嘿嘿!”太平公主怪笑起来。   薛绍眉头一拧,莫非这家伙在捉弄我?   “别瞪我,我可没有骗你,上官婉儿是真的拒绝了。当时我也很惊奇!”太平公主一板一眼的道,“至于理由……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但当时,上官婉儿就是不说。我也没有追问到底。正如你所言,强扭的瓜不甜,当时我也没有勉强她。”   “你不是说,这是天后的意思么?”薛绍有点不解。   “没错,是天后的意思。”太平公主说道,“但是,她老人家的‘意思’和她人家的‘安排’,这是两码事。”   “好吧……不说这事了!”薛绍努力挥去了心中儿女情长的愁云,话锋一转,“你来找我,该是有事?”   太平公主也坐得正了一些,“看到月奴,我想你大概知道长安发生的一些事情了?”   “知道一些,不太多。”薛绍答道。   “那你真应该马上就见一个人。她知道的东西,真不比宰相大臣们少!”太平公主说道。   “谁?”薛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当然是,瑶池玉林的大东家,虞红叶了!”太平公主说道,“你忘了,瑶池玉林以往是干什么的?”   “没错、没错!”薛绍恍然大悟,我怎么能忘了身边还有虞红叶这样一件得力法宝呢?   “适才我与虞红叶聊了一阵,要不要我把了解到的情况说予你听?”太平公主主动道。   “求之不得!”   太平公主便开始对薛绍娓娓谈来——   以往瑶池玉林曾是武攸宁的产业,委托给了他的连襟郑氏兄弟在蓝田负责经营。一时间,瑶池玉林成了声色歌舞掩饰之下的一个权力场与地下消息网。此前经过一番较量,虽然瑶池玉林易手到了薛绍的名下,但是店子里面仍然保留了很多以往官员来此“消费”留下的“签单”。包括金吾卫将军丘神勣这样的人物在内,都在瑶池玉林有了不少的花费。   当官的都怕惹上贪赃枉法的官司,这些签单就像是把柄一样转而握到了薛绍的手中。但是薛绍没有管过瑶池玉林的任何事情,不过虞红叶机敏的把握住了这些重要的依据,仍以瑶池玉林的名义,和那些官员们保持着以往的“友好关系”。   如此一来,尽管瑶池玉林已经彻底改头换面,但是它背后的利益链和关系网却没有松动几分。再加上薛绍曾经公开宣布产业的归属以及有太平公主搬来将作匠的匠人来此施工,瑶池玉林的后台背景显得更加雄厚扎实了。这也就使得瑶池玉林在两京关内的名望,更上了一层楼。   到现在,尽管瑶池玉林仍在改建之中还没有正式再营业,虞红叶的大名却已经传遍了京城的王公贵族之间。人人皆知她是薛绍与太平公主的一个“代言人”,她手中掌握的人脉资源,足以令宰相都感到有些自叹弗如。   短短不过月余时间,虞红叶已然从一名普通的商女甚至是阶下之囚,变成了一位闪耀京华的“社交名媛”。用现在的话说,虞红叶人不在官场,官场却有了她的传说!   听完这些薛绍多少有点意外和惊喜,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虞红叶当真是个特殊人才啊! 第0401章 风云突变   再次见到虞红叶时,薛绍几乎没在第一眼将她认出来!   记得初见之时,虞红叶面不敷粉穿一身胡服男装,行为举止也是颇显男风的干练洒脱,大有几分21世纪职场女强人的味道。偶尔,虞红叶也在薛绍面前穿过一两次女装,但从未花枝招展浓装艳抹,顶多也就是平民女子的寻常装扮。   可是现在的虞红叶,俨然已像一名出入王候将相家的雍荣贵妇,着实令薛绍刮目相看。这一身光鲜夺目的行头,炫彩宫装珠宝璀璨,玉臂双环酥胸诱惑,不说与盛装之下的太平公主相媲美,至少也不输给宫中的女官半分颜色!   将虞红叶前后的形象稍加对比,就能很好的诠释什么叫“人靠衣妆”,什么是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红叶拜见公主殿下,拜见薛公子!”虞红叶进来后,行大礼拜于地。   薛绍怔了有半晌,还是太平公主说了一声,“免礼,坐吧!”   “谢殿下。”虞红叶道了谢,雍荣款款的在下首的坐榻上坐定了。   薛绍感觉非常的惊奇。时隔月余再次见到虞红叶,她的改变不光是在外表,整个人的气质与谈吐,好像都换是发生了脱胎换骨似的改变。就拿眼前的情景来举个例子,以往她非常在意自己商人的卑贱身份,是从来不会在薛绍面前入座的。现在,她都能不卑不亢的同时坦然面对太平公主与薛绍,敢于同席对谈了。   环境果然是能改变一个人的,经历果然是最好的老师。想必这一个多月来,虞红叶没少和长安的达官显贵们打交道。一来二去,她被环境所逼发生了这许多的改变,整个人都像是焕然一新了。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薛绍啧啧称奇,“虞姑娘,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公子谬赞了。”虞红叶拱手道,“红叶一介商女,承蒙公子不弃委以重任,理当竭尽所能!”   薛绍听她话语,里面刻意夹着一丝“生疏”,显然是不敢在太平公主面前与薛绍太过亲近。商人的嗅觉向来敏锐,最擅长察言观色。再加上这段时间和达官显贵们相处的经历,虞红叶显然比以往更加的成熟与圆熟,更懂得拿捏分寸了。   “红叶,在薛郎众多的朋友当中,我最喜欢也最看重的,也就是你了。”太平公主故意将‘朋友’两个字说得重了一些,隐隐还透出一丝怪味,继续道,“这一个多月来你往来奔波劳心劳力,真是辛苦你了。稍后你便与我一同回长安吧,我要带你进宫,多见一些世面!”   “是,殿下。”虞红叶微笑点头,恭顺乖巧的应了诺。   薛绍心头略略一怔,不对、不对呀,虞红叶不是我的亲密战友么?看这情形,怎么像是背叛投敌,变成太平公主的跟班儿了?   “好,现在薛驸马有些话要问你,你如实答话便是。”太平公主说完就起了来,“我赶路有些累,且先回去歇息了。你二人,请自便!”   在薛绍惊奇的注视之下,太平公主非常坦然非常放心而且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到薛绍这样的表情,虞红叶忍不住掩嘴笑了。   “你笑什么?”薛绍扬起眉毛来,感觉很是莫名其妙。   “公子一向闲定,却很少这样的惊奇。”虞红叶答道。   “少见多怪……”薛绍暗自嘀咕了一声,再道,“一个多月没见,你像是换了个人。怎么回事?”   “一切皆拜公主所赐。”   “怎么说?”   虞红叶微笑道:“至从蓝田的官司结束之后,公主就派了好些个宫中的女使和宦官,日夜栽培于我。”   “怎么个栽培法?”薛绍更是纳闷了。   虞红叶仍是微笑,“他们教我许多贵族礼仪,教我梳妆打扮,教我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应付达官显贵、如何同那些贵族命妇们相处。此外,他们还主动陪我去造访那些官员、结交他们的夫人。一来二去,我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原来如此……”薛绍点了点头,怪不得虞红叶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原来是经过了太平公主为她量身定做的“职业强化训练”!   “我也不知……我变成现在这样,是好也不好。”虞红叶稍稍皱眉,面露一丝迷茫的看向薛绍,“公子,你说呢?”   “没什么不好。”薛绍说道,“你经商这么多年,也算经历过一些事情。此前有人砸过你的店子,躲到了蓝田你再度被人欺负甚至下了狱险些丧命。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必须强大自己,适应当前的环境。其实我也早有此心,想让你尽快的适应过来。不过倒被太平公主抢在了前头,看来她对你很是欣赏和看重,花了很大的心思在你身上。”   “归根到底,殿下还不是看在公子的面上?否则,长安商女成百上千,殿下何苦单单看中了红叶一人?”虞红叶脸上微微一红,连忙岔转话题说道,“适才殿下说,公子有话要问我。敢问公子,都是些什么事情?”   “嗯……”薛绍也收敛了心思,想了一想问道,“最近这段时间我心无旁鹜的陪公主游玩,没有过问长安之事。前不久裴公的北伐大军回京了,朝中肯定发生了一些事情。眼看我就要回长安了,对那些事情务必做到心中有数,到时才好应对。你都打听到了一些什么?”   “公子下问,红叶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虞红叶拱手一拜,开始详细说来——   原来,裴行俭只是率领了关中拨出的主力大军回了长安,北方草原与朔代二州一线,仍留程务挺在镇守。就在裴行俭率领大军回京前的两天,朝廷政事堂里发生了一场激辩,此前因病不出的中书令薛元超提出了一个重要的上谏,力主特赦突厥战俘,并效仿当年颉利可汗旧事封阿史那伏念为郡王久居长安,借以安抚突厥部族。此外,薛元超还建议朝廷赐阿史那艾颜为李姓并封为皇室郡主,并在长安的贵族或是京官当中选取合适如意郎君与之婚配,进一步稳固草原人心。第三,薛元超主张不必像以往战胜之后那样,将太多的突厥兵战俘迁入并州大都督府治下成为“城旁”胡民,而是将他们放回与家人团聚,借以彰显大唐朝廷的宽容与大度,进一步感化突厥人。   薛绍听完后点了点头,抛开第三条处理士兵战俘的意见不说,其他的基本上都与自己的想法相符。只不过在艾颜的婚配一事上,薛元超有那么一点自作主张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因为那日政事堂的激辩,薛元超完败。他的这些主张,也没有一条被采纳的。原本,薛元超听了薛绍的说明,对前线与草原的实情了解远胜于天后和其他的宰相,见解与主张也能说不没有道理,至少在目前而言,皇帝李治病重大唐朝廷对边疆的控制力变弱,这些主张对于稳定草原局势是非常有利的。   但是强势的鹰派宰相裴炎,一条一条的将薛元超的主张给驳倒了。他说,以往太宗皇帝安顿颉利可汗的办法,一点也不适应现在的情景。因为在太宗时代,突厥部族有自己的汗国,颉利可汗是公认的草原之主,他的地位和实力还曾经一度高于大唐的皇帝。太宗皇帝在击败突厥之后优待俘虏,这是百利而无一害。可是伏念的情况大不相同,他是在臣属于大唐的突厥部族当中鼓动叛乱,罪同谋反——十恶不赦之人,蔫能赦之?   同样的道理,艾颜虽是被人蒙蔽利用但仍是从犯,又岂能荣封郡主风光大婚,这岂不是令天下人耻笑么?   再者,突厥部族的青壮俘虏如何不拆散了分别安置,一旦放其归反,必然再叛。所以,迁俘入并安置于城房成为胡民,势在必行!   乍一听来,裴炎的话虽然强势且霸道,同样也不无道理!   如此,薛元超与裴炎就在政事堂里展开了激辩,一时不可开胶、难分胜负。   就在二人难分伯仲之时,一直沉默不言耐心倾听的天后,将一个重要的“人证”叫到了政事堂来。   这个人一登场,顿时风云突变。   草原的公主艾颜,破天荒的走进了大唐的宰相们办公的政事堂。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敢为人先”的武则天干得出来。   在政事堂里,艾颜一句话就让薛元超全落了下风——“薛相公所言的草原情况,多半不尽详实!”   艾颜把所有叛乱的责任都推到了已经死去的阿史德温傅和少数突厥贵族的身上。她声称,绝大多数的草原人都是渴望和平、不想反叛的。同时,艾颜也为她的义父阿史那伏念求情,说她义父原本无心叛唐,只是受了阿史德温傅的裹挟,不得不从。只要大唐严惩那些怀有私心从中作梗的少数害群之马,做到杀一儆百,草原自然就会安宁下来!   对于不明就理的人而言,艾颜在政堂里的一番话,也算是说得入情入理。但是薛绍知道,她一定是受了武则天或是裴炎的威胁,才在政事堂隐瞒了战后的草原实情——哪有可能杀一儆百,就真能太平?   更为严重的是对薛元超而言,艾颜已经是反水翻供了。薛元超手里的资料再如何真实,也真不过艾颜的现身说法! 第0402章 长安风暴   薛元超就此败了,败于调查取证不严、信口开河的——“渎职”!   马上,裴炎借题发挥“建议”朝廷将薛元超软禁于家中,派御史台对他展开调查——查他是否暗中串通伏念这些突厥贵族或是接受了什么贿赂,之才为其在大唐的朝廷之上张目求情!   殃及池鱼,就连薛元超的儿子、一共以刚正不阿而闻名的薛曜也被软禁调查!   薛元超的突然倒台,让大唐的朝廷一片哗然。众臣私下议论,堂堂的天下文宗宰相中书令,居然栽在了一名毫不起眼的突厥女子的手上!   薛绍的心里再也清楚不过,与其说薛元超是栽在了艾颜手上,还不如说……他是彻底的败给了武则天和裴炎!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了。   阿史那伏念一干突厥贵族俘虏百余人刚刚到了长安,就被下了天牢大狱,准备问斩。裴行俭匆忙上奏申辩,但他的奏折全都泥牛入海,更加没有面君的机会。万分愤慨与羞愧之下,裴行俭托病请辞卸去公职,带上一家老小去了老家闻喜县,再不过问半分朝堂军政之事。   裴行俭前脚刚走,裴炎当家的政事堂马上出了几道重要的政令:此前只设从三品将军的左右羽林卫各自增加兵扩员,并各自增设一名三品大将军,美其名曰加强京师戍卫,巩固中宫防御。并,分别任命恶来程务挺与老将李谨行为左右羽林卫大将军,统率北衙御林军。同时,军队里展开了一场暴风雨般的大清洗,很多裴行俭一力提拔的中高层将领或是心腹门生,都被调离军队转任地方官职,或是调到了北衙成了御林军军官,完全落在了皇帝与朝廷的牢牢掌握之中,更有人陷入了各类官司被御史台调查,或有贬官免官甚至流放丧命之险!   裴行俭这颗大树一倒,真可谓树倒猢狲散。以往团结在他周围的大小将军们,要么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成了朝堂新势力的马仔(比如纳入了新羽林军编制的程务挺和李谨行等人);要么分散各地从此各自为战各安天命,再也无法聚凝为一派能够影响到朝廷决策与实力平衡的军伍势力;最惨的不用说,不乏有人会在这样的大风暴中声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家破人亡都不奇怪。   政治清洗,什么时候有过仁慈一说?   听完虞红叶说的这些,薛绍沉默良久。有些事情,他也渐渐的想通了。前世,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一阶段的政治斗争,但是不知细节,也无法想清其中的蹊跷。现在置身其中,薛绍才算是真正的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武则天和裴炎这样的大政治家,不可能想不到杀了伏念会很容易激起草原部族的复叛。但是草原人的叛乱比起大唐内部的隐患和稳定来说,不过是疥癣之疾——这才是他们做出这个看似“昏庸”的政治决定的核心原因所在!   其实,武则天与裴炎的动机那是相当的明确,就是为了消弥裴行俭在军队里的重大影响力,以确保在李治病故之后军队不会生乱子——归根到底,天后和裴炎就是信不过裴行俭,始终认为他是心腹大患。有李治在一天还好;万一李治什么时候挂了,裴行俭在军队里一言九鼎,天后不懂军事,裴炎一介书生——谁能镇得住他?   归根到底,现在的天后和裴炎再如何强大,仍是不大可能越过皇帝李治,去办这些军国大事。针对裴行俭这样的重臣、功臣,如果没有皇帝的许可与授意,他们绝对不敢自作主张的随意褒贬!   也就是说,他们做这一切,其实都是得到了皇帝李治的默许,甚至是授意的。就像之前二圣要干掉独霸并州尾大不掉的李崇义那样,李治也迫切希望在自己殡天之前,为自己即将继位的、不争气的儿子李显铺一条路——拿掉裴行俭!   只不过,对待李崇义和裴行俭,李治采取了不同的办法。   前者李崇义,直接干掉没得商量。针对后者裴行俭……李治大概是学了他父亲李世民,当年对待李勣的办法。   当年李世民在归天之前,故意找了个借口将手握兵权的宰相李勣,贬成了一个小小的地方刺史。然后李治上台之后,再连续多次的“破格”提拔与重用李勣,一步步将他提拔为宰相再委以军国大任。这样一来,李治就有了莫大的恩惠给李勣,李勣从此对新皇帝感恩戴德,尽效犬马之劳。   李世民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于是他在典选了两名托孤大臣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辅佐自己的儿子的同时,也担心这两位托孤大臣权倾朝野架空皇帝甚至改朝换代——于是,就有了李勣的这一手安排!   如此一来,新皇帝李治才没有完全被他的舅舅长孙无忌和托孤大臣褚遂良等人完全控制,他有了李勣这样的一个得力帮手,尚可以与之较量较量。最后的事实也确实证明了,正是在李勣的帮助之下,李治才得以改封武则天为皇后,并最终拔除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那几位把持朝政的权臣,从此摆脱了傀儡皇帝的命运做上了“真”皇帝!   平衡朝堂文武党派势力,帝王无不热衷于此。只有朝臣之间有了争斗,帝王才中从中取便加以驾驭,帝王的地位才能得以稳固!   现在针对裴行俭,李治的做法有那么一点类似李世民对待李勣。但又不是完全相似——因为朝廷马上火线提拔了程务挺和李谨行,暂时完全取代了裴行俭!   如此一来,裴行俭就像是一条被扔在了旁边的……备胎!   想到了这些,薛绍的心里顿时一片瓦凉瓦凉的……谁说李治软弱无能了?帝王心术,该是有多黑?!   搞政治的,大概是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公子,如今的长安,是疾风骤雨风声鹤唳。朝臣将军们人人自危,军队里一片人心浮动。”虞红叶说道,“如今看来,当初天后娘娘免你军职、并让你陪太平公主殿下外出游玩多日,确是早有准备的明智之举。如果这段时间公子留在长安……后果当真难以想像!”   薛绍的表情已是非常沉寂,听到虞红叶这话越发变得冷峻起来,问道:“我那几位生死同袍好兄弟,现在情况如何?”   “公子放心,红叶早已暗中多番打探过了。他们大体无恙,还各有升赏与好运!”虞红叶一板一眼地答道,“公子的族弟薛楚玉得蒙李谨行老将军的器重,在回朝之后得到了提拔重用,现任左羽林卫翊府中郎将。郭元振一向深受天后喜爱与器重,回朝之后因为军功同样任职于羽林军,任右羽林卫勋府左郎将。其他如程伯献、程齐之和刘冕等人,尽皆升职受赏任职于羽林军中。程齐之不日还将与裴炎之女完婚,婚期好像就定在公子大婚后的十日左右。”   薛绍眉头一拧,裴炎真是老谋深算,眼看着程务挺即将在军方强势堀起,他就把自己的女儿都送过去了!   闻喜裴氏算是当世名门贵族,程家却只是军武世家“浊流”一类。按当今大唐人们的门第价值观来讲,哪怕程务挺现在做了三品大将军,他的儿子娶到一位闻喜裴氏的普通女子,那都是交上了天大的运气。成亲之时,程家还得出纳一笔不菲的“赔门财”,以示自己门第太低配不上人家。   现在好了,闻喜裴氏的宰相裴炎居然主动抛出橄榄枝“不耻下嫁”把女儿送给了程家,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抬举!如此一来,程务挺哪里还有不受宠若惊感恩戴德,从此唯亲家程炎马首是瞻的?   说穿了,这桩婚姻根本就是一笔赤裸裸的政治交易,一介书生裴炎想要为他自己在军队里扎进一颗坚硬的钉子,增加自己的底气和实力!   在这场风暴之中,裴炎的私心已是昭然若揭。对此,李治和武则天不可能看不到,也不可能想不透。她会任由裴炎如此放肆下去,不断膨胀吗?   薛元超倒台了,裴行俭被扔到一边成了可有可无的备胎,裴炎,又能强势多久呢?   如果真的,一个接一个的宰相与军国领袖都这样倒下,一场接一场的风暴不断来袭,大唐的命运和江山的气色,还能像以前那样恢宏和壮丽吗?!   ……   薛绍不停的深呼吸,长长的吁气,借此来平复自己复杂的心情。   正如虞红叶所说,这段日子,长安就如同发生了一场接一场的风暴。各派势力粉墨登场彼此沉浮不定,几家哀乐几家愁。在不间断的权力争斗与命运交错之间,大唐这艘巨舰又将驶向何方呢?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上官婉儿的话语响在了薛绍的脑海里,让薛绍不禁心中一寒,隐隐生出一丝后怕来……如果我没有脱离这场风暴的倾袭,会是怎样?以后,我薛绍的命运又该会如何?   “薛郎,你们谈完没有?如果没有,你们继续。我只是来与你商议一句,决定何时回返长安?”太平公主的声音,响在了屋外。   “大体谈完了。余下还有一些小事,有空再说无妨。”薛绍站起了身来,表情冷峻眼神深沉,“殿下,我们回长安吧!——就现在!” 第0403章 剑胆琴心   听薛绍说马上就要回长安,太平公主有点吃惊,连忙进来说道:“薛郎,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何必在半夜急于赶路,明日清晨再走不行吗?”   薛绍上前来搂住她的腰肢往旁边走了几步,小声说道:“其实,我是想去一趟闻喜,见我的老师。顺道,把你们一同送回长安。”   “那你只管去好了,何必顾忌于我呢?”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说道,“我又不是独自外出的小孩子,这里有的是人照顾。你还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去看望裴公。后天我从蓝田出发,你从闻喜出发。我们约定,就在长安城北的青牛驿聚首,你看如何?”   “很好。”薛绍感激的点了点头,将她搂得紧了一些,“那这两天,我就不能陪你了。”   “男人大丈夫,哪能一直陪着女人呢?”太平公主嘻嘻一笑,“去吧,去吧!你的马快,闻喜并不太远,早些动身早些到了闻喜县,你可以多和裴公说一说话。”   “谢谢你,安然!”薛绍捧起太平公主的脸,在她额上亲吻了一口。   虞红叶在房内低眉顺目的站着,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幕收之于眼底,马上连眼睛都闭上了。   “速去速回,不见不散。”太平公主没有多言,转身就走了。   “嗯……”薛绍点了点头,长吁一口气。   太平公主的转变,真是挺大的。记得刚刚认识的那一会儿,太平公主哪有这么通情达理好打商量?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好像就已经褪去了大半的青涩收敛了所有的蛮横,变得成熟又睿智还善解人意了。   这样的太平公主,未免太过迷人了。   薛绍回头看了一眼虞红叶,她连忙拱手一拜,“公子要连夜赶路去往闻喜,可曾识路?需要向导吗?”   薛绍说道:“我只知道大体方向,大半夜的,还真是不怎么识路。”   “那就让红叶,为公子做向导吧!”虞红叶微然一笑,“闻喜,我熟!”   薛绍哈哈一笑,“大东家哪能亲自给我做向导,这可是脚夫走卒干的低贱活儿啊!”   “公子别取笑了,红叶本来就是商旅走卒。若非公子一力提携,蔫有今日?”虞红叶深深一揖拜了下来,“公子稍候,我马上差人去准备马匹行装!”   “好,那就有劳你了。”薛绍点了点头,有虞红叶当向导再好不过。正好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她,路上有人做伴也就不会烦闷。   片刻后,虞红叶准备了三匹快马,其中一匹就是薛绍的威龙。另外备好了饮水干粮和盘缠等物,她自己也换上了一身易于骑马的胡服,一切准备妥当。   薛绍和月奴、虞红叶三人,马上就从瑶池玉林出发,往东北方向的河东闻喜县而去。   闻喜县距京都三百余里,和薛绍的祖籍汾阴同属河中府治下。汾阴是汉代的旧名,到了如今的大唐时代已经划入宝鼎县,和闻喜县一样都在黄河以东。河东汾阴薛氏和闻喜裴氏,同是当世名门大姓。两族相隔不远,彼此通婚联络极多,姻亲及师承关系盘根错节,真正是“门当户对”的两个大姓宗族。   三百余里路程,对于日行千里的威龙宝驹来说,当真不算什么事。若非是虞红叶与月奴的马不是特别快,薛绍也顾及到了女子体力不佳,想必都不用花上一整夜的时间赶路。   黎明时分,三人三骑就已经到了宝鼎县。稍稍找人一打听,轻松就找到了裴行俭的老家住处,居然是在县城郊野的乡村之中。   三人在城里稍事歇马吃了些东西,然后一路找人问请去了乡村。因是清晨又不是农忙时节,乡村里面挺安静不见多少行人,田野山路间只有几条土狗见了生人在吠叫。   薛绍等人费了一番心事,走过了好几条蜿蜒的羊肠小道,方才找到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农庄。   乡里的农夫说,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裴行俭的老家故宅了。   薛绍三人下了马走到农庄前,看到斑驳老旧的庄院大门紧紧关闭,院墙多处破败,门前都生了许多杂草。   当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薛绍拧了拧眉头,裴行俭一向低调节俭,他在长安的住宅都非常的简陋平寒,就不用说很少会来居住和照顾的祖屋了。   上前敲门,良久才有一名腰背佝偻头发灰白的老仆来应。   “老人家,我姓薛名绍,从长安来……”薛绍方才说到这里,那名老仆砰的一下就关上了门。   “咦,岂有此理!”月奴生气了。   薛绍一把将她拉住往后一拽,再次敲门,大声道:“老人家,我是裴公的学生,专程前来看探恩师的!”   没反应。   薛绍耐心的敲门,喊话。很多次,仍是没有一点动静。   虞红叶小声道:“公子,大概是裴公有过吩咐,但凡是长安来的客人,一个都不见。老仆固执,只听公子是长安的,也不管你是谁,偏就不再应门了。”   “大概是。”薛绍点了点头,“裴公一向谨慎,现在刻意离开长安,就是不想再管长安之事。”   “那该如何是好?”月奴终究是性子急躁一点,说道,“要不然我翻墙进去通报一声,见了裴公再行谢罪如何?”   “胡闹!”薛绍将脸一板,“这是我老师的家,谁敢乱闯,我打断他腿!”   月奴脖子一缩连忙退了下去,满脸都是通红。   “那不如,等一等吧?”虞红叶说道,“或许裴公夫妇现在仍未起床,听不到公子的声音。稍后,或许他们就会听到了。我想,裴公不见任何人,终究还是会愿意见一见公子的。”   “好吧,那就等!”   薛绍三人,就在裴行俭的祖屋前等了下来。每隔一段时间,薛绍就上前敲一敲门,但是始终没有人再来开过一次门。   从清晨,一直等到了中午。很多乡里人都在升火做饭了,山野间一片炊烟袅袅,饭香溢溢。   月奴耐着性子等了这半天早就不耐烦了,这时一翻身站到了马鞍上踮起脚尖来往庄院里看了一眼,然后跳下马来说道:“公子,庄院里升起了炊烟。我还看到有两个孩童在院子里玩竹马。大概,那是裴公的幼子吧?”   “我知道了。”薛绍淡淡的回了一句,心中一叹,看来,裴公是连我都不愿意见了!   “不知道妖儿,在也不在?”月奴小声的嘀咕了一句,突然灵机一动,大叫了一声,“丢丢!!”   院内马上传来一声野兽似的咆哮,一条猛犬冲到了庄院大门口来,开始挠门、撞门。   “你瞎喊什么?”薛绍厉喝了一声,“丢丢,回去!”   猛犬丢丢显然是认得月奴和薛绍声音,它当真是听话,马上又跑了回去不再吠叫了。   薛绍叹息了一声,敲了敲门,说道:“裴公,学生专程来访,只作探望别无他意。既然裴公不愿见我,学生也愿遵从你老人家的意思,不作打扰。学生,就此拜别了,恩师,千万保重!”   说罢,薛绍就对着大门,拱手长揖的拜了下来。   “嘎吱”,门打开了。   妖儿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两个老旧的木盒子,身边站着那条漆黑高大的猛犬丢丢,正吐着猩红的舌头热情的摇着尾巴。   “妖儿!”月奴一见到妖儿,就开心的叫了起来。   “神仙哥哥,月奴姐姐,红叶姐姐,你们好!”妖儿像个大人一样,一板一眼的问了好,然后走上前来双手往上一捧,说道:“这是裴公送给神仙哥哥的新婚贺礼,请神仙哥哥收好了!”   “新婚贺礼?”薛绍伸手拿起其中一个盒子,狭长,沉重。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把古旧的佩剑。   妖儿说道:“这是裴公的恩师苏宝方当年去世之前,留给裴公的佩剑。裴公说,今日将它转赠于你。”   薛绍略微一怔,这算是衣钵传承么?   “另一件是什么?”月奴好奇,上前来拿起盒子,打开一看,是一面七弦琴,同样显得有些古旧,琴头琴尾都已被磨得发亮了。   “这是裴公时常爱弹的一面老琴,是裴公自己亲手制作的,已经用了三十多年了。”妖儿说道,“裴公说,今日也一并送给神仙哥哥了。”   “裴公,不愿见我么?”薛绍拧眉,问道。   妖儿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过,小声道:“裴公生病了,回来就一直躺在床上,每天夜里都咳嗽,睡不安稳。他老人家说,谁也不要见……还说,神仙哥哥见了这两件新婚贺礼,就知他的心意。见与不见,皆是一般。”   “……”薛绍无语以对,陷入了沉默。   剑,在中国文化之中象征古之圣品,至尊至贵,人神咸崇,素称“百兵之君”的美誉。是正直、刚强、侠义与力量的象征。   琴,无疑象征着文儒、优雅和淡泊。   “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大唐的儒家仕大夫,既追求剑的刚强与正直,也向往琴的优雅与淡泊。剑胆琴心,则意味着刚柔相济、任侠儒雅,历来是他们追求的人生操守与自我修养的最高境界。   “我明白了……”薛绍点了点头,裴公这是在教我如何做人,如何定位我的人生追求! 第0404章 衣钵传承   “妖儿,你和我们一起回长安吗?”月奴问道。   妖儿露出一丝欣喜神色,马上又为难的皱起了眉头,“我想和你们在一起,但是,我又想在这里和义母一同照顾裴公和那几位小公子。”   “那你就留在这里,代我照顾裴公。”薛绍说道,“过一段日子等裴公身体好一些了,我再来探望拜访。到时,再接你一同回长安去。”   “好。”妖儿一口应了下来,恋恋可舍可怜兮兮的看着薛绍等人,泪珠儿眼看就要下来了。   “公子,那我们就此离去了?”虞红叶问道。   薛绍将琴与剑一同安置到了马鞍上,翻身上了马,说道:“就像裴公说的那样,见与不见,皆是一般!裴公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们,走吧!”   三人上马,奔驰而去。   妖儿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追在后面不停的挥手,“神仙哥哥,一路保重!妖儿会想念你们的……呜呜!”   库狄氏从庄院里走了出来,快跑几步上前拉住妖儿,将她抱在了怀里。   妖儿紧紧抱着库狄氏,放声大哭。   “好孩子,别哭!你与薛公子,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   三人重回闻喜县,已是傍晚。一路疲惫,薛绍带二女投宿驿站,睡歇一晚再回长安。   用膳洗漱罢后,薛绍独自要了一间房歇息。   打开盒子拿出剑来,薛绍仔细的端祥。   剑,本身没有什么特殊的,就像是随处可见的那种佩剑。只不过在剑身靠近剑柄的地方,有几个铭刻的字迹紧紧的挨在一起。最中间的那个刻字明显是在铸剑的时候就刻了上去,显得端正而大气,是一个“李”字。   在这个李字旁边,有两个并不特别明显、铭刻也不那么专业的印记,分别是一个“苏”字和一个“裴”字。   薛绍顿时吃了一惊,这把貌不惊人的佩剑,难道是李靖传给了苏定方,然后苏定方再传给了裴行俭?   如此说来,真是一件“师门传承”的信物了?   薛绍的心里,一阵激荡起来。   难道说,裴公就通过今天这一场没有见面的“见面”,把一切都交待给我了?   难道说,他真的打算就此解甲归田不再过问大唐的军国之事,把以后的一切担子,都移交到了我的肩膀上?   薛绍的心里,油然而升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和责任感。   责任感自不必说,记得当初裴行俭就曾指着薛绍对伏念说过,“今后几十年里,此人就是你们草原的恶梦。”从那时候起,薛绍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今后的“主要任务”。   让愧疚的是,自己到现在仍是一事无成,甚至可以说自身难保。面对眼前这一场风暴,他只能在武则天的保护之下退避三舍,不问任何。   要想从现在的起点达到裴行俭的高度指挥一场三十万人的大战役,都还非常遥远。又谈什么领袖三国、主理军国之事呢?   这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了……   薛绍再看了一看那一面琴,真是又老又旧。因为前世今生的灵魂整合,蓝田公子喜好风雅,薛绍现在对音律倒是并不陌生。他扣动琴弦试了一试,声乐清脆而盈盈,让薛绍感觉到一丝意外的惊喜。   这一面由裴行俭亲手制作的老琴,就和那把古剑一样的其貌不扬,却不料它的音色如此出众,堪比价值巨万的当世名琴!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吁出,这把剑和这面琴,都像是裴行俭的平生为人一样——外表朴实无华、为人谦和恭谨,但是文韬武略惊才绝艳,胸怀大志正义慷慨!   “儒将之雄,当之无愧……”薛绍低声吟哦,“他今天把衣钵传承给我,我又岂能辱没了师门?”   正当这时,门被敲响。   “公子,我可以进来吗?”是月奴。   薛绍将琴与剑收进盒子里,“进来吧!”   “是。”   月奴推开了门,弯腰捧起一盆水走了进来,“月奴请为公子浴足。”   薛绍微然一笑,“好,辛苦你了。”   就像以往很多次的那样,月奴小心仔细的为薛绍脱鞋去袜,按摩洗脚。   风尘朴朴连夜赶路,薛绍还真是有些累了。这时洗个脚再按一按穴,感觉特别舒服。   他低头一看月奴,这姑娘好像比以前更加仔细,更加认真了。洗个脚而已,她就像是在保养自己平生最为珍爱的一样瑰宝那样,用心入神。   薛绍心中微微一动,回想一下,至从在黑沙牙帐里自己假装要斩了月奴开始,这么多日子以来,自己一直没有再宠过她了。   别说是宠,哪怕是相处和说话都很少。   “月奴,你怨我吗?”薛绍问道。   月奴仿佛被薛绍这样一个突然的问题给问住了,她抬起头来愕然的看着薛绍,“公子为何这样问?月奴,从来不怨公子!”   “这些日子以来,我冷落你了。”薛绍微笑,说道。   “没有……月奴不敢这么想。”月奴低下了头去,一边认真的洗脚一边小声地说道,“月奴粗贱生得不美,还愚蠢冲动喜欢惹祸。能得公子一夜恩宠,已是天大的福份。到今天公子仍未嫌弃月奴没将月奴赶走,我感激都还来不及……公子,我说的是真的!”   “叭嗒”、“叭嗒”,两颗泪珠落在了脚盆里。   薛绍眉头一拧,“那你哭什么?”   “我没哭……”月奴连忙抹了一把脸,倔强的咬着嘴唇。   薛绍伸手在她眼睑下抹了一抹,“还骗我?——我问你,昨日你对琳琅说,你不会是媵御。是你不愿意,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月奴一下被问住了。   “连我,都不能说吗?”薛绍轻声的问道。   “……”月奴犹豫了片刻,说道:“义父很早就曾告诫我,就算公子怜悯赐我做了良人不再是贱籍奴婢,我自己也不能忘本,不能奢求更多。公子天簧贵胄,你的媵人就算不是皇族贵戚,也该是名门闺秀。我这种奴婢出生的女子,不该觊觎。非但如此,公子如此纳娶了我这样的低贱女子为妾,还会损了公子的名声。太平公主就算碍于颜面不说,心中也会不悦。再有,天后也必然不允!……如此几番,月奴万万不敢做什么媵御!还请公子……成全!”   薛绍皱了皱眉头,吴铭这话听起来有些刻薄,但的确是如今这个时代的正常想法。一个人的出身,比他现在的成就和身份更能决定他的婚姻和前途。   “那你自己,想也不想?”薛绍问道。   月奴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媵人是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公子不要嫌弃我,不赶我走,能让我一直陪在公子身边……我就满足了!”   “真的?”   “真的!”月奴立马举起手来,“月奴对天发誓,全是肺腑之言!”   “好吧,不用这么夸张,我信你就是了。”薛绍无可奈何的笑了一笑,捉住她的手,说道,“月奴,不管你与不信,在我身边的所有人当中,你是最值得我信任的。今后,我不管你是我的媵人还是别的什么关系,我都会一直把你带在我的身边。月奴,永远都是薛绍的影子。你明白吗?”   “好!月奴一辈子,都做公子的影子!”月奴的眼泪夺眶而出。   薛绍微然一笑,张开了双臂。   月奴先是一怔,随即忘情的扑进了薛绍的怀里。   “哗啦”一声,薛绍的脚从水盆里伸了出来直接踏到了地上,并将月奴一下横着抱了起来。   “呀……”月奴还吓得惊叫了一声。   “大惊小怪,难道是头一次吗?”薛绍笑道,“今晚,给本公子侍寝!”   夜深了。   多日不经人事的月奴,仍然骑在薛绍的身上热烈的驰骋。那一双能让天下男人热血贲张的丰满美乳上已然泛起了汗珠,入耳尽是她销魂的呻吟。   隔壁房内,虞红叶坐在榻边没有入睡,手肘架在膝盖上,只手托腮怔怔的看着窗外。   九月十五,正当月圆。   “月儿圆了,公子的婚期也将近了……好像,就只有六天了吧?”虞红叶喃喃的自言自语,“今天,好像还是月奴的生辰。公子,你知道么?”   半个时辰之后。   虞红叶关上窗户躺了下来盖好了被子。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邻床,她会心一笑,“看来,公子一定是知道的了!”   薛绍安安静静的躺着,通体舒泰。月奴跪坐在他身边,用热毛巾小心翼翼的给他擦试身体,脸上一片妩媚的红韵,眼中含情脉脉春意盎然。   也只有在薛绍的面前,月奴才像是一名真正的女子。   温热的毛巾擦试到下体时,已经梅开三度的薛绍居然再次雄起了。   月奴满心欢喜的,吻了上去。   薛绍嘴里“咝”的一声,没得说,和自己经历过的所有女子相比,月奴无疑是最让自己感到“如意”的一个。   和月奴的床上缠绵,非一个销魂就能形容。这样的尤物,薛绍前世今生也就只遇到了一个。   有句话说得很难听但很中肯,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月奴这样的尤物,薛绍又哪能想出什么理由来,不宠她呢?   “月奴,你做媵从。”薛绍说道。   “媵从?”月奴愣了一愣。   “别停……你听我说就好。”薛绍又“咝”了一声,说道,“女方陪嫁的,叫媵人。男方也有陪嫁,则叫媵从。我府里的所有人包括你和陈管家他们在内,都是媵从,以后都可以和我一同住进太平公主府里,算是公主和驸马的家眷!”   听到了“家眷”这个词,月奴一扭身就骑到了薛绍的身上去。 第0405章 推手   青牛驿,相传当年老子出潼关途经此地歇息,席地讲经布道而得名。   薛绍等三人在闻喜县歇息一夜后来到此地,显然比太平公主先到了一日。于是薛绍持官碟在此投宿,按照约定等候公主车驾。   大唐的驿站,专为因公外出的官员或是递送官府文书的走卒服务。官员凭借公文或官碟入住驿站,一切花销用度都是免费的。而且视官员品级的大小,待遇也各不相同。   薛绍这样的五品京官入住了,待遇自然不错。好吃好喝歇息之余,薛绍闲来无事和驿丞聊天,得知青牛驿地处咸阳县治下。半年多前咸阳县新上任了一位“胆大包天”的县令,上任之初就大刀阔斧的打掉了横行县野的几拨地痞恶霸和绿林强匪,大力打击贩卖私盐、拐卖人口和走私马匹。结果触怒了这些黑恶势力的后台、咸阳地方权贵、皇室宗亲“咸阳县侯”李度。李度多次给县令施压逼他放人或是停止打击,县令不闻不问,还当众驳斥了李度。李度大怒之下派了打手将这位新县令打成重伤,卧床一月有余。   结果,这位新县令在病床上依旧坚持严格执法、打击犯罪。并在卧床休息的一月之内审核了前任积压留下的一百余件积案,事后无一冤屈,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李度见吓不倒新县令,便派了一些人跑到长安御史台污告这位新县令贪赃枉法、祸害地方。御史台马上就派人前来察实。结果,不等这位新县令从病床上爬起来应对御史的问话,咸阳百姓自发的成群结队跑到了县衙前来拦住了御史,对他叙说新县令上任后的一切实情。   结果,本该被御台纠察的新县令非但没有被问罪,反而受到了朝廷的表彰和嘉奖。那位曾经在咸阳县只手遮天的李侯爷,则被削去爵位贬成了庶民,从此不得回京。   这一位咸阳县的新任县令,就是薛绍曾经一力保荐的大熟人,今年科举应试明经科的状元郎——姚元崇!   听完这些故事,薛绍拍膝站起,“月奴,红叶,随我前去拜访一下这位声名远扬的父母清官,姚明府!”   对驿丞交待一翻后,三人骑马出行,很快就到了县城找到了县衙。   入城之后,薛绍的第一感觉就是,咸阳这地方虽然不大,但是街市井井有条,商阜活跃治安良好,民风随和百姓安逸。大唐如今的社会,一个县城的气象最能直接反应地方官的理政能力。   薛绍不禁心中暗喜,姚元崇的确是一位能干实事、也敢干实事的能吏。现在他在京畿咸阳打响了名声,我再要想办法将他提拔到长安当官可就不难了。眼下我脱离了军队没有半点实权,再不拉上几个帮手到身边,可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到了县衙一通报,姚元崇马上亲自出迎。   薛绍的突然造访,显然让姚元崇喜出望外,他连忙将薛绍等人请到了内堂,上席招待。   茶话一番,姚元崇对薛绍讲叙了一下来到这里后的一些经历,薛绍也对姚元崇讲了一些自己从军的趣事,彼此相谈甚欢。   薛绍感觉,自己和姚元崇的相处虽然不多,但真有那么一点知己好友的感觉。两人不管分开多久,永远都有话题,交情就像陈酒一样历久越醇。   “姚兄才当了半年的县令,成就不小,名声非凡。”薛绍说道,“有没有想过,调任长安为官?”   姚元崇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说道:“薛公子,试问但凡为官之人,谁不想到天子脚下为官呢?但姚某家世寒微入仕尚浅,虽然小有名声,仍不足挂齿。我倒是不希望太早去长安为官,能在咸阳县衙里多多积累从政经验,对我来说,或许更有好处。”   “脚踏实地步步为营,这很好。”薛绍点了点头,说道,“目前我已暂时脱离了军队,在兵部供职。姚兄先在咸阳好好的干。两年之内若得恰当的时机,我会引荐姚兄到京城为官。到时还望,万勿推辞!”   “兵部?”姚元崇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从务于军国之事,也算是干的实事。好,好。”   “虞红叶。”薛绍唤了一声。   “红叶在。”一直从旁静听的虞红叶,闪身站了出来应诺。   薛绍指着姚元崇笑道:“这位姚明府可是个难得的人才,是个好官。你有机会,要在你的圈子里多多宣扬这位姚明府的德才之名。”   “红叶领命。”虞红叶微然一笑,拱手应诺。   姚元崇一愣一愣的,“薛公子,这位姑娘是何方神圣?你口中所言的‘圈子’,又是何物?”   薛绍哈哈的大笑,“姚兄何必多问?以后,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何……意?”姚元崇满头雾水。   薛绍大笑站起,“姚兄公务繁忙,我就不再打扰了。就请告辞!”   “喂,薛公子等等,何不用膳再走?”姚元崇急了,“你这一来一去,都不让姚某尽些地主之谊,姚某未免太过失礼了!”   “不必了!”薛绍笑道,“你现在可是清廉父母官,岂能私宴京城通贵,传将出去将大大折损你的英明。防微杜渐,我还是走了为好。姚兄要吃饭要喝酒,只管来长安找我便是!”   姚元崇哈哈的大笑,“好、好!那今日,就依了薛公子的!”   欢笑而散,薛绍等三人原路重回驿馆。   坐定之后,虞红叶好奇的道:“公子,你和这位姚明府是很好的朋友吗?”   “算不上很好。但是,他是我一路保举提携的。”薛绍反问道,“有问题吗?”   虞红叶微然一笑,“红叶没有问题。只是问得清楚了,红叶也就知道该要如何去办事了。”   薛绍不禁呵呵一笑,“说一说,你将如何去向你结识的那些王公贵族和达官显贵位,介绍和推荐姚元崇?”   虞红叶低眉顺目的拱手一拜,说道,“公子,如果想让这位姚明府的清善之名四下传扬甚至直达天听,先要从咸阳县令的顶头上司——雍州刺史府入手。”   “没错,县官不如现管,先要替他打通顶头上司——刺史的那一层关节。”薛绍点头赞许,“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是吏部。”虞红叶说道,“吏部直接执掌官员的政绩考评。四善二十七最的考评办法,其中有很大一部份内容都是很活泛的,或褒或贬其实都掌握在吏部官员的一心好恶之间。吏部尚书魏玄同,红叶倒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不错嘛!连魏玄同这样的大人物你都结交上了!”薛绍哈哈大笑,“我与魏玄同也只见过两次,感觉他不是很好相处。你感觉如何?”   “我觉得……尚可!”虞红叶脸上微微一红,笑道。   薛绍再度哈哈的大笑,“没错、没错!魏玄同这样的人我不好结交,你这位瑶池玉林的大东家出手,却比我容易多了。”   “公子取笑了。”虞红叶连忙拱手而拜,说道,“其实,红叶也就仅仅是代表了公主殿下和公子你,去结交那些人物。他们心知肚明,与红叶相交即是与公主驸马相交。”   薛绍点了点头,虞红叶这位社交中介人的身份,确实很给力。很多人自己不方便去结交的,她可以代为出面;很多事情自己不好去亲自处理的,她可以代劳。   “红叶,你可真是一员福将啊!”薛绍拍膝而笑,说道,“姚元崇的事情,我就委托给你了。就当是我交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务必,让他的好名声尽快的传扬开来,尽量为他调到中枢为官,铺平道路!”   “是,公子!”虞红叶郑重应诺。   薛绍满怀期待的点头微笑,我在21世纪见多了各种商业广告推手、网络炒作推手。现在利用官场人脉来试一试“炒作包装”姚元崇,希望能让他尽快升迁,成为我的得力助手!   如果这件案子能够办好,今后,还何愁人才帮手云集、自己羽翼丰满呢?   同样的,如果这次案例操办成功,我就可以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我的敌人,用舆论这把利剑将他斩杀于无形!   舆论的力量,是无穷的!   歇息了一夜,次日午时之前,太平公主的车驾如期赶到了青牛驿。   小别两日,太平公主见了薛绍分外的开心与欢喜,刚见面就将他拉到了自己的马车里紧紧抱着,直到进了长安城快到分道之时,也未尝分开半刻。   大婚之前,新郎新娘各归各家不得见面,都有一大堆自己的事情将要操办。   “薛郎,我们终于要成亲了!”太平公主有些激动,也有些不舍,“可是接下来的五天里,我们都不能见面!”   “五天后,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厮守!”薛绍亲吻她。   “那我等你,来娶我哦!”太平公主的脸上一片红艳艳的幸福与希冀。   “好。”薛绍神秘一笑,“五天后,我会脚踏七彩祥云来娶你!”   “什么?什么七彩祥云?”   太平公主正纳闷呢,薛绍一闪身跳下了马车,骑上威龙宝驹哈哈大笑的扬长而去。   “喂,什么七彩祥云嘛?!——” 第0406章 热闹非凡   虞红叶跟着太平公主一起进了皇宫,薛绍带着月奴回到家里,几乎没能认出,这是自己的家里!   离家不过十余日,薛绍的家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虽然这里不是公主和驸马的婚房,但是作为男方的家宅,在成亲之前也得好好的装饰打点一番,以便迎接前来道贺的贵宾,款待各路亲朋。   大婚之日的贺宴由朝廷安排,此前的多数活动则是在薛绍的家里举行。朝廷因此派了大量的能干巧匠来装饰薛宅,让这里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大唐时代的交通不那么发达,很多专程从远方赶来的亲朋好友为免误会都会提前出发提前到达。现在,薛绍的兄长薛顗已经回来了,家里已经有了不少远道而来的客人。   有七八个薛姓的族人,其中有三个和薛顗平级的刺史,另外几个的官品都在五品以上。这些人,薛绍几乎全不认识。看到他们,薛绍方才领略到如今的河东薛氏这个大家族是多么的繁盛和强大!   再者,就是薛绍自己的朋友了。看到他们,薛绍是打从心眼里高兴!——尤其是,远征归来的袍泽们!   薛楚玉和郭元振,这两个人可以算是薛绍最铁的兄弟了,至从远征归来后就一直泡在薛绍的家里,帮助薛顗夫妇招待客人打点上下,就像是在忙活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样。   牛奔,虽然他有了义父李谨行所赐的大名李铁狮,但大家还是习惯叫他“牛奔”这个顺口的名字。跟随隆升右羽林卫大将军的李谨行一道回到长安之后,牛奔每天都伙同薛楚玉等人一起,日夜不分离。   郭安和五六个三刀旅的袍泽也来了。北伐大军回朝之后,将归于朝兵散于府,郭安等人在前线火线提拔为军官,回朝之后都被分派到各卫各府任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现在一同聚到了薛绍的家里,个个都是无比的高兴。   这样的好时节好地方,自然少不了李仙缘这个闲淡无事又最爱热闹的半吊子神棍。薛绍不在的几天时间里,他跟着薛楚玉等人一起混,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早已经和他们混得烂熟,然后再跟着混吃混喝,好不惬意。   除了这些“常驻”薛府的兄弟朋友,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也时常会来,薛绍曾经的亲随卢思义等人则是一有空就来插一脚,忙上忙下非常的勤快,就像是自己家里将要办喜事了一样。   除了宾客和朋友,薛府里还有不少朝廷派来的工匠杂役和厨子火夫。以往尚得非常宽敞的薛府,现在都有点拥挤的感觉了。宴会厅太小,就在正堂前搭起了临时的木顶棚子用来安置宴席。客房太少,马球场里扎起了许多的行军帐篷。每天进出薛府运送粮草酒肉的车子络绎不绝,后门太小不便出入,连着门槛直接都被拆除了。   离成婚之日还有五天,薛府里面就已经热闹得不行了。保守估计,现在每天在薛府里进出的人不下三百。   薛绍刚刚一脚踏进自家大门,马上就被这股强热的热闹与喜庆气息所包围了。同时,也被他的兄弟朋友们团团包围了。   用刀剑放倒敌人,用美酒放倒兄弟,这是军人的一惯作风。薛绍还没来得及和府里的亲朋们一一打上招呼,就被灌了无数杯美酒下肚,很快就变得红光满面轻飘飘的了。   无论如何,兄嫂还是要正式拜谢的。   薛绍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全凭他们张罗主持家里的一世事务,夫妇俩既高兴坏了,也忙得焦头烂额了。薛绍将他二人请到正堂高坐,正式参拜。   曾经人称“九指薛侯”的薛顗,如今已是公爵,就连皇室成员和宰相大将军们见了他,也得尊称一声“薛公”。再次见到薛绍,薛顗的欢喜和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他上前扶起拜倒行礼的薛绍,紧紧拉住薛绍的双臂,激动得声音都发抖。   “二郎,二郎,你终于是要成亲了!为兄,总算能向父母在天之灵,有个交待了!”   薛顗这话说得贴心,他没在意薛绍娶公主攀了金枝,而是更加看重薛绍成了亲,有了家室。下面一句,更是他身为父兄之心情真切写照——   “你要早些生子,为薛家添丁啊!”   薛绍忍不住哈哈的大笑,“大哥,我都还没有成亲呢!再说了,早生贵子这种话,不是应该嫂嫂来说的么?”   “你我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薛顗故意把脸一板,马上又畅快的抚髯大笑,再道,“你三弟和弟媳也到了长安。只是方才他二人一同带着出生不久的幼子,去了芙蓉园那边闲玩。家里太吵,幼子啼哭不停。稍候,他们应该就会回来了。我们兄弟三人,终于能够一同聚首了!”   “好啊!”薛绍心里多少也有一点高兴,骨肉兄弟,是可以相伴一辈子的。那个比自己小两岁多的三弟薛绪,在薛绍脑海里的记忆都已经有些模糊了。   “二郎,你过来。”嫂嫂萧氏,在微笑的冲薛绍招手。   薛绍上前一拜,“嫂嫂有何吩咐?”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吩咐你什么呢?”萧氏温柔的微笑,神态举止像极了一个欣慰又慈祥的母亲,她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公主那方的媵人,选得怎么样了?”   “对,此事我也正想问来。”薛顗忙道,“二郎快说,如何了?”   女方陪嫁的媵人的数量和质量,直接关乎男方的颜面和传宗接代的大事,薛顗夫妇会特别关心,倒是不奇怪。   薛绍就如实回答了,说公主按照律法的规定,已经亲自为自己选了三名媵御,分别是扶风陈氏女阿仙儿,她能歌善舞知书达理。另有故老百济国的王室后裔扶余琳琅这对双胞胎姐妹。   薛绍使了个小心眼,扶余琳琅本来只算一个媵御名额,却被他不经意的说成了两个。   薛顗夫妇很坦然很满意的笑了。当前这个世道,结婚最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尤其是汾阴薛氏这样的名门大户人家,就算是纳妾也不能娶了寒门女子。现在薛绍的三名媵御小妾都出身不凡,一个来自扶风陈氏的大姓,另两个甚至是王室后裔,整个薛姓大族的人知道了,都没理由还不满意!   “公主还真是宽宏雅量,识得大体。薛郎,你须得好好待她,相敬如宾!”薛顗劝诫了一句,又道,“男方的媵从,我也替你挑好了。我和你嫂嫂一同决定,就让吴铭从此跟随于你,月奴伺候你的日子久了最是顺手,自然也要一同带去。另外还有你府里那些签了典契的家仆十二人,再加上你嫂嫂前些日子给你买的几名勤快丫鬟和五六名马夫,共计二十余人,都一同造册上报给主持婚礼的官员了。”   “兄长安排得妥当,小弟无可挑剔。”薛绍拱手下拜,“真是辛苦兄长和嫂嫂了!”   “你我兄弟,何须客气?”薛顗再度抓住薛绍的手臂,激动的道,“其实最让为兄高兴的,是你有出息了!北伐一役,你出人头第名扬天下。为兄远在济州,都被你的威名所震撼。二郎,为兄没有想到你从戎之后会有这样的举壮。看来,你的确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也的确是一名天生的将帅之才。你有这样非凡而杰出的文武才能,今后,无论你做什么为兄绝对不再否定,一定鼎力支持!光宗耀宗显赫门楣,可就全靠你了!”   “大哥……你这样,我会很有压力的!”薛绍呵呵直笑。   一家人谈笑正欢,堂外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可是二哥回来了?”   “二郎,你三弟回来了!”   薛顗话音刚落,门外快步走进来一个极其俊郎的年轻男子。便是薛家三郎,薛绪了。薛绍扭头一看,薛绪的面目身材和自己居然有七八分的相似,外人第一眼看到就能认出这是两个亲兄弟。只不过,薛绪的身上更多了一些书卷气息,他显得非常的儒雅与谦和,也没有薛绍身上深深内敛的那股子张扬与凌厉。   “弟绪,拜见长兄长嫂!”薛绪入堂来,先对薛顗跪地一拜。   “你我整日在一起,还何必多礼。”薛顗呵呵直笑,表情当真是慈眉善目了,忙道,“拜你二哥!你们兄弟怕是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   像薛氏这种礼乐流范轩、冕显荣的诗书门第,礼仪最为重要。薛绪应诺之后一板一眼的站起来,整了衣冠,堂堂正正的对着薛绍跪地大拜,“弟绪,拜见二兄!”   “好兄弟,快起来!”   薛绍上前来扶,薛绪却不起身,对门外唤道:“妇人,还不快来拜见兄长!”   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文静漂亮女子,抱着一个一岁左右大小的孩子走了进来。萧氏连忙上前接过了她怀中的孩子,女子马上跪在了薛绪的身边,“拜见兄长!”   “二兄,这是贱内成氏。”薛绪跪地拱手而拜,“容我夫妇二人,一同给二兄拜礼!”   薛绍发自内心的展颜一笑,骨肉亲情,前世今生……久违了! 第0407章 来生花   薛绍喝醉了,大醉,醉得稀里糊涂。   来了大唐这么久,头一次。   面对无数的亲朋宾客,尤其是那些热血豪迈不醉不休的袍泽兄弟们,换作是个神仙,也要被他们灌醉。薛绍自忖酒量也算是不错的了,但是今天,真是毫无招架之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席又如何回了房、上了床。恍惚间好像还和某个美女颠龙倒凤了一场,弄得对方都在哀声求饶了仍然像个野兽一样的疯狂驰骋,完全停不下来。   至于对方是谁,完全不清楚。   这个时候,薛绍仿佛已经完全放逐了灵魂,遗忘了自己,连这具身躯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恍惚间,就如同灵魂出窍一样,薛绍走进了一片无尽的苍茫之中。眼前是一片斑驳的光影,神异奇幻如同到星空之中。脚下明明是一片虚空,可是踩上去却像是坚实的土地。   他就这样一步步的前行,没有目标,没有出路,但是脚下一刻也没有停止的前行,仿佛奔着某个目标而去。   蓦然间,前方听见有人说话。   “游客朋友们,这里就是著名的乾陵。里面埋葬着古今以来独一无二的一对皇帝夫妻,他们就是大唐的高宗皇帝李治,和一代女皇,武则天!”   听到这一段话,薛绍猛然一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天,我又穿越了吗?”   而且那个声音,对薛绍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曾经,它就像是天下最动听的音乐,也像是最悲伤的哭泣——   安小柔的声音!   “小柔!小柔!”薛绍大声的呼喊,可是没有半点的回应。   安小柔的声音仍在继续,“乾陵是仡今为止保持得最好的一对唐朝皇陵,从来没有被盗过墓。乾陵的建筑风格显得十分多元化,大家请看这一对华表的底座,明显是印度风格的佛教莲花座……”   安小柔像一个导游那样,侃侃而谈的讲解的乾陵。   薛绍的酒仿佛瞬间醒了,他想起,安小柔在大学期间曾经利用暑假来做导游,勤工俭学。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最为甜蜜与刻骨铭心的年代。   薛绍大声的呼喊安小柔的名字,可是就是没有回应。那些声音就像是电影院里正在放电影一样,没有理睬薛绍。   他开始奔跑,四处找寻。   渐渐的,薛绍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光亮,眼前出现了一群人,出现了那座乾陵古迹。   一群男女老幼围在乾陵的武则天无字碑前,听安小柔讲解着无字碑的故事。   薛绍怔怔的站住了。他看得非常的清楚,眼前的安小柔穿着一身简单活泼的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充满了青春的热情与活力,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清澈而甜美。   “除了这对皇帝夫妻以外,乾陵还有许多大唐与武周的名臣大将的陪葬墓。其中最著名的是另外一对夫妻的陪葬墓,他们就是高宗与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和传奇驸马——薛绍!”   听到这句,薛绍再度出了一身冷汗——什、什么??   “他们两个,想必大家都十分的熟悉了。关于他们的传说、故事、电影、电视和小说,实在是太多太多!”安小柔仍在讲解,“但是历史上真正的他们,又是什么样的呢?——下面,我就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薛绍!”   薛绍彻底的僵住了。   “薛绍,出身河东汾阴薛氏大族。早年随父母一同流放于房州,十一岁时回到长安。此后大约的十年里,他放荡不羁不治家学,只知风流浪荡吃喝玩乐。因他英俊潇洒又纵擅风流,极受关中女子喜欢,人称‘蓝田公子’。”   “可是二十一岁的那年,他的命运彻底的改变了。因为他遇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太平公主!”   “当时的薛绍,做出了一个令他的族人、令太平公主、令所有人都惊奇的决定,他要从戎参军!”   薛绍猛拍了两下额头,这是历史上的薛绍吗?这是吗?   这明明是现在的我!   神情恍惚之间,安小柔说了很长一段话薛绍没有听清楚。   只听到她最后说道:“薛绍的一生,充满了传奇。他的人生,伴随着大唐与武周两个王朝的兴衰与更迭。他的政治生涯与军旅生涯同样的精彩磅礴,他与太平公主的爱情就像这段历史一样,瑰丽万千,令人惊叹,令人羡慕,令人感慨,令人热泪盈眶!”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薛绍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被载入了史册之中——他说,他在前世就已经与太平公主相遇,相爱,却因为一场谋杀痛失爱侣,没有做到相守一世。”   “今生,他和太平公主的相遇其实是前世的延续。这一份爱情,承载了他们两世的情缘。”   “前生种下的一颗种子,在今生,开出了绝美的花朵!”   “薛绍与太平公主的爱情故事,古今流传,经久不衰。到现在,人们甚至忘记了他们的身份,遗忘他们的一切经历,甚至遗忘了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但是,却永远的铭记了他们的爱情!”   “我们多么希望,他们的爱情在一千多年后,仍然能够继续。”   “永远,不要停止!”   ……   猛然大吼一声,薛绍从床板上弹坐起来。   “小……”他一个柔字没吼出声,身边的月奴惊醒过来慌忙起身,“公子,你怎么了?”   薛绍瞪大了眼睛看了月奴足有半分多钟,把月奴都盯得有点头皮发麻了。   总算是回过了神来。   原来,是南柯一梦!   “公……子,你……你……流泪了?”月奴有点胆怯的,慌张的伸出手指尖儿,轻轻的抹到了薛绍的眼睑下。   “没有。你睡吧,不用管我!”   薛绍起身披衣下床,跑到自己的书房里一阵翻找。   月奴想要跟随前来帮忙,但薛绍有令在先她不敢乱动,因此只好忐忑不安的睡了下去。   刻刀,雕木,总算是找到了。   至从上前那个半成品的安小柔雕像被太平公主拿走后,薛绍已经很久没有练上这门手艺了。   点上一盏油灯,薛绍独自一人坐在了书桌边,一刀一刀的,开始雕刻。   脑海里,不断的穿梭往来安小柔与太平公主的两个影子,让他的心一阵彷徨,手也一阵发抖,迟迟没有下刀。   “月奴,给我拿酒来!大瓮!”薛绍将刻刀往桌上一扔,大声叫道。   “是……是!”   月奴胆战心惊的,给薛绍搬来一大瓮酒。看到薛绍离奇的神情,月奴忍不住一阵担心受怕,但是不敢半问多问。放下酒,她匆匆的掩门而去。   薛绍一手掏去了泥封,整瓮酒一阵海饮。一半下了肚,一半淋湿了半身。   很好,终于是再次大醉了。   迷迷懞懞恍恍惚惚之间,薛绍手里的刻刀飞快的在雕上飞转起落。手上落下了很多的刀痕,伤痕累累。   快到天亮时,薛绍终于趴在书桌上睡过去了。迷迷糊糊的,他翻倒在了地上,桌椅一阵大响。   一直守在门外的月奴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看到薛绍这个样子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连忙上前去扶。   薛绍已经完全不省人事。   醉了的人格外沉重,月奴纵有一身武勇,要独自搬动他都觉得有些吃力。不经意的一扭头,月奴看到书桌上有一个半红的雕像。   她惊奇的拿起来一看,禁不住脱口而出,“太平公主?!”   没错,雕像上,就是栩栩如生的太平公主。从五官到发饰,从服装表情到身材哪怕是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与隐约流露出来的俏皮与深情,都是专属于太平公主一个人的!   绝对错不了!   而薛绍指尖的血,则把雕像染到了半红。   “公子……”月奴呆呆的看着雕像,又呆呆的看了看薛绍伤痕累累的手指,眼泪无声的流下。   日上三竿时,薛绍被户外传来的宾客们的欢笑嘈杂声吵醒了,隐约听到有个奔放的声音高声喊起,“薛公子呢?薛公子,人呢?这大好的日子里,他哪能藏着?薛公,夫人,你们赶紧将他请来,我们得要敬他一杯酒啊!”   薛绍迷迷糊糊的想了一想,这声音很是熟悉……对了,是恶来程务挺!!   急欲翻身要起,薛绍感觉一阵头痛脚轻差点翻倒,看来昨天真是醉得太厉害了。   不经意的转眼一看,屋中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半尺来高的红色人偶。   薛绍起身上床,好奇的走上前去拿起人偶一看,当场惊呼了一声,“太平公主?!”   “公子,你醒了吗?”月奴从隔壁的侍房里走出来,惊讶的看着薛绍。   “月奴,这东西从哪里来的?”薛绍拿着那个人偶,惊讶的问道。   “公子,你都不记得了吗?”月奴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的道,“昨晚你喝醉了,半夜里突然惊弹而起。然后你就跑到了书房找出了刻刀,还叫我搬来好大一瓮酒让你喝……你再度喝醉,然后就亲手雕刻了这个人偶。”   “我……我雕的?”薛绍吃惊不已,居然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是、是的!”月奴很担心也很害怕,“公子,你没事吧?要不,请个医士来看看?”   “胡说。”薛绍低斥了一声,“府里来客人了,你先去招呼一声。就说,我马上就来!”   “是!”   月奴走了,薛绍拿着那个雕像痴痴入神的看了半晌,再看了看自己被包扎起来的左手手指,这才相信,这雕像是自己亲手刻的。   “太平公主……这真的是太平公主!”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复杂的心情。   “前世种下的一颗种子,在今生开出了绝美的花朵!……我们的爱情,是一朵开在来生的花!”   “终于有一个人,完全取代了安小柔在我心中的那个位置!”   “那里,只用来安放我心中……唯一的妻!” 第0408章 君臣密语   接下来的三天里,薛绍基本上没怎么清醒过。就连薛楚玉这样的铁竿兄弟,这时候也“倒戈”过来欺负新郎官,伙同其他人一同前来灌酒了。   大婚的前一日,宫里派人来将薛绍及其兄长薛顗接进了皇宫,皇帝李治和武则天一同在太极宫大吉殿接见了兄弟俩。目的,主要是对婚礼的流程和各项事宜,进行最后的安排与交待。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都在商议此事。   武则天表现得极其活跃,基本上完全主导了这次会商。按照她的主意,明天全长安城所有的仕农工商都将歇业一天,官员也放假,要求他们都在长安城的街道两旁来观礼。品衔较高的五品以上通贵京官,还将受邀参加宴席。此外,武则天给她的宝贝女儿太平公主,准备了一百多车金银稠缎、珍器古玩这样的嫁妆,已在今日全部装点完毕,只待出嫁时一同运出去。   光是运输这些嫁妆,就要动用上千的脚夫人力。   此外,为了维持婚礼现场的治安,左羽林卫大将军程务挺将率领整支的羽林军三千余人一同出动,为婚礼保驾护航。这还不算在长安城中戒严的金吾卫士兵与县衙、里坊出动的衙役官差这些人手。   按照婚礼的流程,薛绍将要从自己家里薛府出发,骑上高头大马带上迎亲队伍走进皇宫,穿过太极宫进到大明宫,在蓬莱殿将太平公主迎接出来,在那里将要举行重大的祭祀仪式。然后小夫妻俩将要带着庞大的婚庆队伍走出皇宫、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将太平公主迎娶到薛绍的家里,在这里将要举行一次传统的婚礼——祭拜天地祖先,答谢亲朋好友。   最后,婚庆队伍才会转道太平公主府。在这里再举行一次朝廷安排的重大婚礼仪式。到时,满朝受邀的文武大臣都将出席在例,太子李显将会代表二圣充当主婚之人。婚礼的宴席从三天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保守估计,到时候太平公主府里将会起千桌席宴,盛况空前!   听完这些,薛绍真是惊叹大唐的富有和二圣的慷慨。这样震动全城、万人围观的盛大婚礼,一百年,又能见得到几次?   事情商妥之后,二圣留薛绍兄弟俩用膳。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治的身体仿佛比前一阵子要好了许多。席间他时时欢笑,眼睛的视力仿佛都有些恢复了。武则天一直从旁劝他要他少喝几杯,李治不听,称说朕这一生也就风风光光的嫁了一个女儿出去,哪能不高兴呢?   武则天听了这话,沉默了下来。   李治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些刺。他们夫妇俩今生只生了两个女儿,前一个死在了襁褓之中,由此还留下一棕武则天杀女的历史疑案,成为了她人生的一个重大污点。此外,武则天还有别的妃子生了两个女儿,却一直被软禁在宫里到了二三十岁的“高龄”才草草出嫁给出身一般的低级武官,自然也就谈不上是什么风光大嫁了。   或许是言者无心,但是听者有意。薛绍隐隐觉得,在二圣相敬如宾的和谐外表之下,或许已经隐藏了深深的矛盾,不知何时就将来个重大的爆发。   李治的身体是非常不好,这些年来对朝廷的控制力也越来越薄弱。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李治还活着一天,武则天也好裴炎这些宰相也罢,就不可能完全的越过他,架空他。   席宴过半时,李治艰难的起身像是要去更衣。武则天将要起身去扶,李治拄着拐杖摆了摆手,“天后稍坐,陪薛公饮宴——薛绍,与朕更衣!”   “是。”薛绍应了诺,连忙上前去搀扶李治。   李治呵呵的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的看了席间一眼,朝前走了。   武则天始终笑吟吟的没有多说一句,但是眼眸之中隐隐闪过一道厉芒。吓得坐在下首的薛顗,筷子就差点掉了。   “薛公,来,我敬你!”武则天显然是察觉到了薛顗的神色变化,马上打蛇上棍,或者说敲山震虎。   “谢天后!天后娘娘,请!”薛顗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武则天,慌忙拿起一杯酒来,先一饮而尽了。   “薛公饮酒,何其海量!”武则天呵呵一笑,随即以袖掩面,饮下了一杯。   “天后海量!”薛顗连忙倒酒,举杯回敬,“微臣敬你!”   “且慢!”   武则天突然扬了一下手,薛顗的动作顿时一滞,怔住了。   “天后,有何训诫?”薛顗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我亲家,谈何训诫?”武则天笑容可掬的道,“不过,我倒是有一些家常话,想要和你拉上一拉。”   “天后……请讲!”   ……   另一边,薛绍扶着李治出了膳食堂,到了后面净手完毕,李治却没有马上返回宴会的意思,抬手指了一指花园,示意薛绍扶他到那里去坐一坐。   身边有几个宦官宫女跟得较紧,李治将他们斥得走远了,叫薛绍扶他坐在了一处凉亭之中。   时值深秋,花园里一片叶木纷飞的萧瑟景象,但也不乏盛意怒放的秋菊。   李治既是大唐的皇帝,也是一名热爱文学的“文青”。和许多诗人才子一样,他有着悲秋的情怀,尤其是现在自己上了岁数加上身体不好,看到眼前的秋景,他显得有些神色枯蒿郁郁不乐。   “陛下,何事心忧?”薛绍在一旁侍立着,小声问道。   “春花秋月,天地自然。生死病死,凡间定数。”李治悠然道,“朕老了,就如同这满园的飞花败叶一般。你却年轻有力,便如这怒放的秋菊。朕,真的是很羡慕你这样的年轻人啊!”   “陛下年富力强正如日中天,又何出此言呢?”薛绍说道。   按照一般的情况来说,方才五十多岁的李治,的确是处于一个男人的鼎盛时期。虽然生理上比不上年轻人那么健壮和活力了,但是智慧、经验和才能各方面的都是达到巅峰。但是李家有“风疾”这样的心脑血管家族遗传病,但凡发了这种病的家族成员很少有长寿的,六十多岁就已经不错了。李治的父亲李世民,甚至在五十出头的时候就已经驾崩了。这些年来,李治饱受风疾之苦,经常头晕目炫痛苦不堪,有时还会短暂失明。有这样的疾病缠身,也就不用跟李治谈什么积极进取了。   这或许,正是武则天能够崛起的一个重要先决条件。无巧不成书,历史也总是伴随着许多的偶然。   听了薛绍的话,李治笑呵呵的摆了摆手,“朕的身体如何,朕自己心里有数。你就不用来哄朕了。”   薛绍无话可说了。   “对了。”李治话锋一转,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上次朕与天后一同在含冰殿接见你后,朕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听说你的消息了。你最近,还好吗?”   薛绍觉得李治这话问的笼统,但肯定不是在没话找话的同我瞎扯,明显是暗有所指——他是在问哪方面呢?   想了一想,薛绍答道,“承蒙陛下关爱,臣最近一向很好。”   “唔……”李治双手拄着拐杖,微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再道,“最近可有遇到什么不顺的事情?”   薛绍心中一凛,是在打听我与武攸宁的冲突,还是在打听我被削了武职的事情,再或是在打听我与裴炎闹了不愉快呢?   看到薛绍没有马上回答,李治呵呵一笑,“怎么,你还信不过朕,信不过你的岳父和亲舅舅?”   “臣不敢!”薛绍连忙一抱拳,说道,“生活当中难免有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对陛下说起。”   “我们现在不是在闲话家常吗,有什么不能说的?”李治显得很是大度与随和,笑呵呵的道。   “是。”薛绍应了一诺,说道,“方才回京不久,臣因为一些小事和中书舍人武攸宁闹出了一些小小的误会。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平息过去了。”   “嗯……”李治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还有吗?”   薛绍觉得,李治这分明是有意让自己找他“告御状”。再者,李治仿佛也很想知道北伐之后朝廷针对薛绍的封赏与待遇问题。   因为上次李治曾经连续三次亲口对天后说过,要“重用”薛绍!   薛绍犹豫了。不管怎么样,在皇帝面前告天后的状,总有那么一点说不过去的感觉……   看到薛绍犹豫,李治仿佛已是洞悉天机的淡然一笑,“你现在官居何职?”   薛绍心中一凛,对于我的官职任命居然皇帝全不知情?……好吧,既然你主动问了,我也就只好说了!   “回陛下,臣现在忝居兵部员外郎一职。”薛绍答道。   李治等着薛绍的下文,见没了后话,貌似有些惊讶的道:“还有呢?”   “回陛下,没有了。”   “没了?”李治的声调明显一扬,显得比较惊奇和意外。   “是的,没了。”   李治“咝”的吸了一口气眉毛深深一皱,沉思了片刻,然后缓缓点头,“朕,知道了。”   薛绍的心里怦怦跳了起来,我算是告了武则天的叼状了么?……相信李治不会那么糊涂,因为这件事情去跟武则天闹吧?否则,我可就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片刻后,李治摆手示意要薛绍扶他起来,“回去吧,莫让天后和你兄长久等了。”   “是。”薛绍上前来扶。   离得近时,李治突然一把抓住薛绍的胳膊让他紧紧贴住了自己,然后声音一沉快语说道:“沉住气!”   “是!”   然后,李治又飞快的将薛绍推开了一些。薛绍会意,搀着他慢慢前行。   此刻,薛绍的表情非常平静,心里却在惊涛翻滚。   “沉住气”三个字,内中究竟包含了李治多少的情绪与用心呢?! 第0409章 薛绍的阳谋   兄弟二人离开皇宫时,薛绍发现,大哥薛顗有那么一点闷闷不乐,神情恍惚。   出了宫墙之后,薛绍方才问道:“大哥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唔……可能是多喝了一些。”薛顗摸了摸额头,似是而非地答道。   薛绍一皱眉头,大哥是在对我掩饰什么呢?   再又走了一小段路,薛顗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薛绍按住了马拦在薛顗的马前,“大哥,有什么事情连我们兄弟之间都不能说吗?”   薛顗眉头深皱,典型的愁眉苦脸的神色。左右看了一看,他招招手示意薛绍离得近一些。   兄弟俩凑到一起,薛顗小声道:“适才天后对我私语,说有御史上奏,要弹劾于我。”   “什么?”薛绍略微吃了一惊,“大哥犯了什么事情?”   “我哪有犯什么事?”薛顗无奈的直摇头,“但凡为官之人,谁没有一点点错漏之处?谁又经得起一个查字?我在济州做了快有两任的刺史了,虽无大功亦无大过。但是人在官场,总会有人暗底里看我不顺眼。随便捏个借口,就能上奏弹劾。所用的理由,无非是我疏于政务、接受贿赂。”   薛绍点了点头,大哥所言的确是实情。虽说目前大唐官场上的政治风气总体来说算是比较清明,但是交朋处友、彼此往来赠礼却是常有之事。自己在并州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被迫”接受了一些地方官员的赠礼吗,包括这次大婚的媵御陈仙儿都是其中的产物之一。   常言说无官不贪,其中既有主动也有被动。   “天后还说了一些什么?”薛绍问道。   薛顗愁眉苦脸的道:“天后说,州官刺史这样的父母官,不宜久做。时间长了,下面的人被压抑得太久,就会有想法。所以,她建议我挪一挪位置。如果我愿意,她可以想办法将我调回长安。”   “调回长安?”薛绍心中略微一紧,莫非天后是想把我大哥贬官?   “是的……”薛顗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倒是早有想过要调入京城为官。但却不希望,是以这样一个逃避弹劾、为他人挪让位置的形式。现在如果我被迫辞去刺史一职回京为官,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职事等着我。说白了,就是明升暗降。扪心自问,我在济州为官那么多年,未曾造恶也没有得罪过谁。究竟是谁,想要暗中整我呢?”   薛绍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反应出一个人的名字——裴炎!   只有裴炎,才和天后同气连枝、协商行事;只有裴炎才有那个能力鼓动御史弹劾薛顗这样的国公刺史;更重要的是裴炎有这样做的动机,他知道薛绍与自己不同心,就不能放任薛绍变得太过强大。将他的大哥薛顗明升暗降削去实权,对薛绍来说就是一次比较实在与沉重的打击,能大大的削弱他的政治资本!   “你知道?”薛顗并不笨,看到薛绍这样的表情马上反应了过来。   “不能肯定……只是有了一些猜测。”薛绍眉头一拧,“大哥,我们回家说!”   “不,就在这里说。”薛顗忙道,“家中宾朋极多,难得耳目清静。”   “裴炎!”薛绍说了。   薛顗当场一怔,“为什么?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或许,是因为我的原因……”薛绍叹息了一声,便将此前的事情简单的对薛顗说了。   “难怪,难怪!”薛顗连拍了几下额头,“我早该想到的!他扳倒了薛元超,又岂会放过我们薛族的其他人?”   “是的。”薛绍点头,“对不起,大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我的鲁莽与失误,害得我们整个薛族都遭了秧,还祸及于你。”   “别这么说。”薛顗一拍薛绍的肩膀,“你我兄弟,同生共死。就算是不做这官了,只要我们兄弟安好,那都好说!换个想法,能回长安来当个闲官整日与你见面,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大哥……谢谢你!”薛绍由衷地说道。   “哈哈!”薛顗大笑,紧紧搂着薛绍的肩膀和脖子,“和大哥说这些?”   “大哥,你放心!”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的道,“总有一天,我会让薛族重新崛起!”   “我信你!”薛顗重重的拍薛绍的肩膀,“正因为我对你有信心,所以薛元超倒了,我不慌;刺史被人弹劾了,我不慌;滚回长安做个闲官,我也不慌!——只要我家二郎还在,薛族就不会失了顶梁大柱!”   大哥的信任与鼓励,让薛绍的心里像是有一团火苗腾腾的燃起,斗志昂扬。思忖片刻后,薛绍说道:“大哥,我有个想法要和你商量。”   “说,只管说!”   薛绍说道:“你还记得被贬放在象州的,薛仁贵吗?”   “薛仁贵?当然记得!”薛顗眼睛一亮,“怎么,你想在他身上做一笔文章?”   “没错。”薛绍说道,“北伐结束后,裴行俭解甲归田,一直镇守北疆边关的程务挺和李谨行都被提拔到了中央,做了御林军大将。朔代二州,没了国门。朝廷已经决定,将要处决伏念这一干俘虏。我敢料定,只要朝廷这边一动手,突厥那边必然复叛,草原边关战事将起。短时间内,裴行俭是肯定不会复出了。为了稳固兵权护卫中枢,程务挺与李谨行也不会被派出去征战。如果我们提前保举薛仁贵复出,前去镇守朔代,或许可行!”   薛顗听完后抚髯沉思了良久,点了点头但是又摇了摇头,“国家正当用人之际,鼎鼎大名的薛仁贵想要复出,本身不难。但是裴炎一门心思只要削弱排挤我们薛氏族人,他会同意吗?”   “如果天后同意,裴炎绝对不敢反对。”薛绍说道。   薛顗眼睛一亮,“如何能让天后同意?”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当年薛仁贵在青海湖战败被贬,至今已有十年。当年贬他的是皇帝陛下,如今,如果召他回来的是天后,薛仁贵必然对天后感恩戴德。天后现在缺的就是打理军队的帮手,她能岂不动心?同时,薛仁贵如果能够复出,薛楚玉、薛讷包括我们兄弟在内,都会欣慰。这样的一大笔人情,天后岂会错失?再者,天后虽然对裴炎器重信任有加,但是她的内心深处肯定也是不希望裴炎的势力太过膨胀,否则就有可能让她无法驾驭。目前裴炎正在全力打击我们薛氏家族,派人弹劾你就是其中的举措之一,天后不就暗中将弹劾的奏疏扣下来了么?由此可见,天后对于裴炎其实也是有着防范之心的。有鉴于此,我觉得向天保举薛仁贵复出一事,完全可行!”   “言之有理!”薛顗点头赞叹,“二郎,就按你说的办!……但问题是,如何去向天后保举呢?总不能是我们薛族自己的人,去做这件事情吧?”   “我已有人选。”薛绍神秘一笑,“除了他,没人更合适!”   “谁?”薛顗好奇的道。   薛绍哈哈一笑,“估计此人,现在正在我家烂醉如泥!”   “程务挺?!”薛顗惊讶道。   “程务挺不行!”薛绍连忙摆手,“虽然他和我的关系比较密切,和薛仁贵也有一段故旧。但是,他和裴炎的关系实在太近了。”   “那就是——老将军李谨行了?”   “没错,就是他!”   兄弟二人不复多言,快马加鞭回到家中。   薛府里依旧是热闹非凡,歌舞升平。看到薛家兄弟回来,热烈的气氛更加鼎盛。兄弟俩应酬了一番宾客之后,巧妙的将薛楚玉及李谨行给请了出来,聚在了一起。   因为并州的那一场风波动荡,李谨行与薛绍及薛楚玉之间,有了一场过命的交情。再加上他的义子牛奔与薛绍的关系非比一般,仿佛更是“亲上加亲”。   薛绍开门见山,直接对李谨行说了保举薛仁贵复出的想法。薛楚玉的反应自然是很兴奋,充满了期待。李谨行则显得比较谨慎,深深思忖之后,方才说道:“薛公子的想法,大体可行。但是朝廷的决议,从来不是我等武夫可以揣摩。你觉得老夫去向天后娘娘提请此事,一定就能获准吗?如若不能……”   李谨行没有说下去。同在长安为官,裴炎与薛元超的战斗刚刚告一段落,但凡不是个傻子,谁都是心中有数。   薛绍对于李谨行的犹豫并不奇怪。毕竟,为了保举一个失势多年的老将而去冒上得罪当红宰相的风险,这是很不划算的事情。李谨行的为人虽然慷慨大气,但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傻。   薛绍费了一番口舌,将个中的厉害对李谨行讲解了一番。保举薛仁贵复出稳固北疆国防,这是在军言军、利国利民的正举。天后同意的可能性极大,由此裴炎也就没话可说。   这是一个反击裴炎的阳谋,正大光明、慷慨凛然的阳谋!   如果裴炎非要将打压薛族的事情做得太过彻底和明显,天后也不会同意。如果他全凭一己之爱憎而决定军国大事,二圣和满朝文武都不会同意!   听了薛绍一席话,李谨行终于打消了顾虑,“好,这件事情,老夫担下了!”   薛楚玉当场就对李谨行双膝一拜,“老将军在上,受晚辈一拜!” 第0410章 盛大婚礼   大唐永隆二年秋九月二十日,晴,黄道吉日。   方才黎明时分,几声隆隆的巨鼓声响震动苍穹,沉睡的古城从睡梦中幡然苏醒。皇城之内瞬时亮起无数的火把,将金碧辉煌的大明宫蓬莱殿照得一片异光熠熠。很快,这些火把在宫殿前列成了整齐的方阵,金甲赤袍全副披挂的羽林军卫士和跨下的宝马都像是精密的科学仪器安置好的,严整有度一丝不苟。   左羽林卫大将军程务挺大步流星的走上龙尾道,立于宫门前大声道:“微臣,左羽林卫大将军程务挺,奉旨前来伺奉太平公主殿下驾前,听凭殿下驱策!”   “程将军,辛苦了。”殿内传来太平公主的声音的,却不见人,“来人,派赏!”   “谢殿下!”   一群盛装宫女手捧托盘走出内殿,每个托盘上都是满满的一盘白花花的银饼子。包括程务挺在内,在场的每一名羽林卫军士今天都会有赏。   众军士无不欢喜,同时也有些暗暗咂舌——公主出手,何其阔绰!!   “程将军,敢问薛楚玉何在?”殿内再度传出太平公主的身声。   程务挺忙道:“薛楚玉在!——来人,将他唤来!”   很快,薛楚玉跑上了龙尾道拜在殿前,“微臣,左羽卫勋府左郎将薛楚玉,拜见公主殿下!”   “薛楚玉,你是驸马的族弟,亦是我弟,不必多礼。”太平公主朗朗有声威仪潢潢,根本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她道,“稍后本宫车驾出行时,准你驾车!”   “是!”薛楚玉大声应诺,心中稍稍一凛:殿下要我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替她驾送婚车,的确是个莫大的抬举。但是程大将军面子上,却会有点不好看啊……公主一向明智,今日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既驳了程务挺的面子又让我为难呢?   程务挺就站在一旁,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程将军,你带兵辛苦,本宫另有赠赐!”太平公主的声音方落,一名侍女从内殿走出,同样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不过托盘上明显是个隆起的物件上面还盖了一块红布。太平公主在说道:“这是本宫特意为程将军准备的一件谢礼,还望程将军勿要推辞!”   程务挺终究是个耿直之人,他看重的并非是钱财,而是太平公主给予的这一份特殊对待。他当下呵呵一笑,“臣,谢殿下厚赏!”   一旁的薛楚玉暗吁一口气微然一笑,公主殿下一碗水担平,好手段……真不能相信她还只有十六七岁。皇族的公主,果然通情达礼!   正在这时,蓬莱殿的后方走来一大群身着统一红色衣服的男人,人数不下千余,那是给太平公主运送嫁妆的脚夫来了。程务挺等人的重要任务,除了保护太平公主的婚驾再就是监督这些脚夫。   蓬莱殿前,顿时忙碌了起来。   殿内,琳琅这一对儿姐妹媵御连忙来劝太平公主快些回房补妆,莫要抛头露面了。琳儿道:“殿下,封赏之事由媵御来办即可,这是我们的份内之事。殿下是新娘,何苦亲自前来操办呢?”   “你们不懂。”太平公主一边走,一边小声的道,“程务挺与薛驸马有旧交,目前正当炽手可热。我今日亲自厚赐于他,其实是为了让其他人都看到这一幕。只要他当众收下了那一对玉麒麟,薛驸马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更进了一步。改天他儿子要迎娶裴氏女,就不能不请我和薛驸马!——那样,就能避免程务挺完全甩开薛驸马,与裴炎牢牢抱成一团!”   琳琅幡然醒悟,“殿下睿智!”   “你们也该多用些心思了,别只会拳脚刀枪!”太平公主轻斥道,“身为媵御,你们以后也是薛郎的女人,同样也是家中的一员。如此,你们就该时时处处为薛郎着想——最起码你们应该知道他目前的处境,他最需要什么、他最忌讳什么!”   “是!”琳琅面露惭色,一同应诺。   “陈仙儿呢?”太平公主问道。   琳琅连忙答道:“仙儿先行去了公主府,打点洞房事宜。”   “嗯。”太平公主点了点头,“将我说的话,转与她听!”   “是!”   青龙坊,薛府。   一片欢笑嘈杂声中,在众多亲朋好友的簇拥之下,一身大红新郎服的薛绍骑上了他的威龙宝马。沾着薛绍的喜气,威龙今天也着实的漂亮了一把。它穿上了一声大红的锦绣盛装,头上也戴上了象征吉祥、辟邪守瑞的神兽兽角,活像一头从天而降的神兽。   薛绍众多的袍泽都在今天充当了新郎的随宾,他们全都穿上了华丽的盛装骑上了漂亮的大马,跟随在薛绍的身后充当“迎亲队”。紧随其后的是薛绍随婚的媵从,吴铭领头月奴次之,他们将带领众多的仆人与丫鬟随行伺候,并向观礼的路人派送大量的彩头。   薛顗和他的夫人萧氏作为尊长,将要守在家中等候薛绍将新娘子娶回来,举行传统的婚礼。这时夫妇俩激动不安的站在薛绍面前,不停的叮嘱他要注意哪些礼仪,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几声号角巨响,吉时已到。   众宾朋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之声,随之礼乐之声大起,薛绍骑着威龙宝马走出了薛府。这时,里坊内外早已是围满了观礼的人群,同时一片欢声大起。   薛绍骑在大马上,满面笑容的抱起拳来,不停的向亲朋好友与观礼的人群致谢。吴铭与月奴带着仆人丫鬟,开始给人群派彩。无数的饴糖、水果与包着铜钱的小彩包像雨点一样的派送出去,引得人群一片欢呼雀跃。更有一些热情的里坊邻居们放起了“爆竹”,给薛绍助兴。   大唐时代的人们,习惯将一些竹子烧起来让它发出爆裂的声音,一般用在过年的时候用来驱逐“年兽”,因此称为爆竹,其实就是鞭炮的老祖先。   声声爆竹敲锣打鼓并伴随着热情的欢呼之声,薛绍带着迎亲队伍开始前进,往皇宫而去。一路过去,将要穿越若大的长安城。所过之处,无不是人山人海欢呼四起。   尽管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薛绍仍是禁不住抹了一把冷汗,这么宏大的婚礼,真是让人惊叹……这还没到新娘子露面呢,等到了我与太平公主一同出行,将是何等景观?   郭元振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骑着漂亮的大马陪在薛绍的身后不远处,有那么一点“伴郎”的味道,这时就在薛绍身后促狭地笑道:“新郎官儿,你近几日可曾养精蓄锐,歇息好了?”   薛绍一听就知道,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于是鄙夷的瞪了他一眼。   “别瞪我,我也是为了你好。”郭元振嘿嘿怪笑,说道,“从现在开始直到入洞房,你不可能会有歇息的时候。等到了洞房花烛夜时,你可千万不要疲惫不堪倒头就睡啊。否则,公主殿下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就你话多。”薛绍没好气地骂道,“太平公主会是那样的人吗?”   “那可不一定。”郭元振哈哈直笑,“我知道公主殿下爱郎如深宽宏大量,但是,你若敢坏了殿下的洞房花烛,我猜她就敢废了你一身武功!”   “哈哈哈!”随行的那些男宾们都大笑起来。   “郭元振,你好歹也是个进士,怎的满口胡说八道有辱斯文?”薛绍直撇嘴。   郭元振还是哈哈大笑:“骂,随便骂!今天只要能高兴,我这张脸都能不要了!什么进士不进士的,我只记得我与你一同跃马横刀杀敌千里,纯粹就是武夫一名!”   “大吉大利,你快闭嘴!”一旁有人喝斥起来。   郭元振连忙一捂嘴,“我的错,该罚、该罚!——话说回来,我也是为了驸马好啊!你们想想,太平公主本就天香国色了,还有三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当媵御!我的天哪,今晚的洞房花烛,薛驸马可是当真要保重身体啊!”   “哈哈哈!”人群再度发出了一阵爆笑。   说得薛绍的脸皮也是稍一抽抽,心想郭元振这话说得没错啊,今天除了娶来太平公主,还有三个御媵也要一同洞房。我的天,光是琳儿就已经如狼似虎了,加上她的妹妹琅儿我已经感觉有些吃力。如果再加上太平公主与陈仙儿……呃!!   “哈哈,看到没有,脸色都变了!”郭元振大笑了一阵,然后贼兮兮的凑过来塞给薛绍一小瓶东西,“兄弟,别说我不仗义!拿去,突厥带来的助情药!我已经先行试过了,别说是三个御媵,十个——也能助你将其挑下马来!”   薛绍不动声色,飞快的一把将瓶子抓了来,塞进了怀里。   “保重,保重!”郭元振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然后就和其他人打哈哈瞎扯去了。   薛绍暗暗的抹了一把冷汗,想不到我英雄一世威风半生,也会有今天啊!   迎亲的队伍,在喧天的锣鼓爆竹与震撼的欢呼声中前行。好不容易,总算是走进了皇宫,来到了蓬莱殿前。   这里的景象,就更加显得富丽堂皇与盛大庄严了。三千羽林卫列成的方阵,护卫在殿前殿后。金吾卫的仪仗兵布列在龙尾道上,准备了数十挺大金角。彩旗与风幡如松林波涛在迎风翻滚,二圣亲自到场端坐在殿前的伞盖之下,庄重又盛大的仪式已经准备妥当,四周站满了前来观礼的文武大臣。   薛绍的迎亲队伍刚刚落停,数十挺大金角一同吹起,响天彻地。   “有请,驸马都尉薛绍!”   薛绍下了马来,迎着数千人的目光,在震震的金鼓声中,独自一人走上了龙尾道。 第0411章 我的传奇   号角连绵舞乐声声,如林的旗帜与婚庆彩衣,入眼一片耀眼的绯红。这一切,都给气势磅礴的古都长安和瑰丽华美的大明宫厥,今日平添了许多的喜庆气息。   万众瞩目之下,薛绍一步步的走上了龙尾道,到了宫殿大坪前。鼓角停歇,优雅的编钟奏响了象征吉祥与祝福的古曲,盛大而庄重的祭祀仪式开始了。   大唐男尊女卑,婚嫁之时的礼仪,一向是女方崇简男方隆重。但是皇帝嫁女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凡夫俗子,薛绍要想将太平公主娶出门,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光是这一场祭祀天地神明与李唐皇室祖先的仪式,就颇为隆重。   皇帝李治与皇后武氏,一同亲自出面主持这个仪式。三牲上祭焚香祷告之后,再遵循古制“周礼”进行了一系列的活动,随后还有一轮精彩的古舞表演。前后历时将近一个时辰,在此期间太平公主并未出场。   所有的仪式结束后,才是真正的重头戏——新娘子出门!   这时,太子李显牵着太平公主的手儿,在琳琅媵御的左右陪伴之下缓缓的走出了蓬莱殿。   鼓角大起,欢呼震震。巨大的声音几乎震荡了整座皇城,满长安的百姓都听到了。   薛绍看着太平公主慢慢走出来,凝视着她,脸上泛着温柔的微笑。太平公主戴凤戴着霞岥,脸上笼罩着一层红纱,富丽堂皇的拖地婚服光耀百千,非言语能够形容她此刻的美丽与华贵!   蓬莱殿前响起一片惊叹的艳羡之声,“好漂亮的新娘子!”   太平公主慢慢走到近前,离薛绍数步之时,停住。   李治与武则天一同说道:“薛绍,我们就把宝贝女儿,交给你了!”   说吧,李治从太子李显那里接过太平公主,牵着她的手,再又拉住薛绍的一只手,让他二人将手握了在一起。   薛绍感觉,太平公主的手稍有一点点凉,有一点点僵硬。两人刚一握上,太平公主就马上用力紧紧的抓住了,在轻微的颤抖。   她紧张,而且激动。   李治让他二人握住了手,自己的双手也紧紧的握上了去,很用力。   武则天也走上前来,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温情与柔和,微笑说道:“贤婿佳儿,百年好合!”   随后,武则天新手用一串红绳串好的闪亮宝珠,缠在了薛绍与太平公主的手腕上。绳串的结尾一端,就塞在二人的手心里。意思是,祝福二人珠帘壁合,早生贵子。   观礼的臣子人等连忙上前来,纷纷送上了祝福。   薛绍握住太平公主的手,高高举起。   蓬莱殿前,顿时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巨鼓隆隆号角冲天,婚庆的礼炮声震荡重云。   “公主驸马,百年好合!”   薛绍不用扭头去看就已经知道,太平公主一定是流泪了。   “别哭,宝贝。”薛绍低声道,“不然,会让你的父皇和母后伤心的。”   太平公主稍稍用力的回握薛绍,当作是回应。   李治既欢喜又失落的看着薛绍与太平公主,眼眶已经湿润了,有点说不出话来。武则天走到他二人身前,微笑的道:“太平我儿,父皇与为娘养育了你十六载,从今天起,你就成为薛绍的妻了。从此以后,你要深爱薛绍,深爱你的家。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   “我知道了,娘……”太平公主哽咽。   “薛绍,从今天起,太平就由你来照顾了。”武则天转头看向薛绍,仍是面带微笑的柔声道,“你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你的妻,爱你的家,胜过爱你的生命!”   薛绍郑重的点头,“我一定会!”   “去吧!”武则天走到一边,悠长的叹息一声,随即展颜一笑,“新郎带上新娘,去往你们的家!”   欢呼之声,再度大起。   “安然,跟我回家了。”薛绍说了一声,正欲牵着太平公主走。不料,太平公主的脚下站定了,却不肯动。   薛绍略微一怔,看到太平公主转过了头去,看着李治。   李治湿了眼眶,笑呵呵的摆手,示意太平公主跟薛绍走。   “父皇……你……你要保重身体!”太平公主说完这句,嘤嘤的哭出了声来。   “不用记挂,且去,且去!”李治仍是摆手,说着说着,眼眶更是红了。   太平公主再度看向武则天,“母后,我去了……”   “去吧,我儿。”武则天微笑的点头,“有薛郎照顾你,你父皇和为娘都能放心。”   “那我去了……”太平公主哽咽不停,“我真的去了!”   “走吧,走吧!”   女儿出嫁三回头,这是遵孝道。虽是俗礼,但是薛绍明显的感觉出来,太平公主不是装的。对她的父亲和母亲,太平公主的确是很有感情。   太平公主转过了脸来目视前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说道:“薛郎,带我走吧!”   “嗯。”薛绍看着她认真的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在震荡的鼓角与欢呼声中,二人一步一步的走下龙尾道。   “薛郎,今生今世,你都要牵紧我的手,不要放开我!”两人手握着手,紧并着肩,太平公主在薛绍耳边说道。   薛绍面带微笑神情坚毅,一字一顿道:“除非生命终结,否则没人能够分开我们!”   “你要带我游遍大山名川,阅尽人间繁华!”   “关中险固,山河磅礴;江南柔美,小桥流水;漠北苍凉,长烟落日;东海雄浑,大海翻波;西域瑰丽,风卷千国——万万里江山如画,大唐天下每寸土,我都会带你一一走过!”   “执子之手。”   “与子携老!”   蓬莱殿龙尾道的每一台阶梯,都见证了薛绍与太平公主美丽的誓言。在牵手踏上婚车之时,薛绍的脑子里面突然一个恍惚,想起了那一夜梦中所见的情景。   伸手入怀,薛绍将他准备好的那个人偶拿了出来,“安然,送给你的新婚礼物。”   太平公主伸手接过,惊奇的看向薛绍,“你又刻了一个?……快让我看看你的手!”   “不是紧紧的牵着你么?”薛绍微笑道。   “你……好傻!”看着人偶上的斑斑血迹,太平公主再度流泪哭泣起来。   “你喜欢就好。”薛绍说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千年以后,有人说我们的爱情会成为一场传奇。你信么?”   “我信。但我不在乎一千年以后的事情。”太平公主说道,“我只希望,我余生中的每一天,都有你在!”   “一定会的!”   “薛郎,你——就是我的传奇!”   新郎新娘上了婚车,婚仪的重要步骤现在开始了。大将军程务挺率领他麾下的羽林军前后开道,大批的礼工乐人开始奏乐,上千名脚夫运起了太平公主的海量嫁妆,队伍开动了。   在婚车开动的一瞬间,太平公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让薛绍都听到了。   “怎么了?”   “我终于……离开这个皇宫了!”   薛绍不禁略微一怔,适才见你与父母道别,那样的不舍与伤心,现在却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皇宫,还真是一个让太平公主既爱又恨的矛盾之地啊!   “薛郎,薛郎,几天没见,你想我吗?”太平公主的心情好像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得轻松又愉悦起来。   “当然了。”薛绍轻搂她的腰肢,说道,“我从未有过像这样的,思念一个人!”   “真的?”   “真的。”   透着一层红纱,太平公主笑了,笑得心儿都醉了。   “薛郎,我好想马上就天黑!”   “为什么?”   “……你说呢?坏人!”   薛绍呵呵直笑,同时头皮有点发紧……今夜洞房,还真是一个挑战啊!   几千人组成的庞大婚庆队伍,在隆重的礼乐与欢呼声中走出了皇宫。宽逾百米的朱雀大道上,围观了更多的长安百姓。婚庆的队伍刚刚露面,迎面而来就是一阵海呼山啸般的巨浪欢呼之声。   长安帝都,人口百万。朝廷下令,今日全城的士农工商都停业,一同前来观礼。为了维护今日的市井治安,朝廷出动了上万的人力。   婚庆队伍的前后左右,都有羽林军的护卫。在羽林军的外围,则是大量的宫人携带着海量的糖点、水果、小吃和铜钱等物,在向人群抛洒礼品。   从走出皇宫朱雀门的那一刻起,这些小礼品就像是雨点一样的纷纷洒向长安的市民百姓,再无停歇。光是这一项开支,就不是一个奢侈可以形容。但凡婚礼经过的街道,每一棵树都用彩绢包裹了起来。婚礼结束之后,这些彩绢可以任由百姓取用。   这些开支,全由二圣的私緍来支付。   大唐非常的富有,但是二圣平日里的生活一向十分节俭。身为国母,武则天穿的裙子还不如一个普通富户女子所穿裙子的褶子多(大唐流行百褶裙,褶子越多则越费布料)。但是对太平公主的这个宝贝女儿,他们从不吝啬非常的宠溺,恨不能将全天下的财富都送给自己的女儿。现在,跟在新娘新郎婚车身后的那一大群红衣脚衣运送的嫁妆,就足以让公主和驸马挥霍一生也耗之不尽。   要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看到今天这样的场景,薛绍才算是明白了一句老话的意思——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第0412章 特殊礼物   浩浩荡荡费时不短,婚庆队伍总算横穿了整条朱雀大街,来到了薛绍所住的青龙坊,降临薛府。   今天,这里被当成了薛家的祖宅,将要举行一次传统婚礼。在民间,男方娶亲从来都是婚嫁中的重点,祭祖先、拜天地、敬高堂这些传统的项目是一定会有的。太平公主与薛绍的婚礼由朝廷安排,既考虑了皇帝嫁女的尊荣也考虑到了民间的传统,特意安排一个在薛府举行传统婚礼的环节,也算是给薛家留足了面子。   由于父母早逝,薛顗夫妇理所当然的成了高堂。留在薛府里观礼的,也大多是薛氏的族亲和薛绍的朋友们。相比于皇宫里的奢华与隆重,薛府里的婚礼更显得温馨而浪漫。   大唐帝国的太平公主,像一个邻家小媳妇那样非常耐心与温顺的遵从了传统的婚嫁礼仪,一步一步的跟着做了下来,没有半句怨言。包括给薛顗夫妇进茶献礼,都做得一丝不苟。   “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观礼的人都在心中暗暗惊叹,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那么高贵非凡的太平公主,到了薛家会这样的谨小慎为亲和谦逊。   诸多礼仪进行完毕后,薛府里摆开了宴席,招待亲朋。   从皇宫祭祀到现在,连薛绍都感觉有些累了,太平公主也没有叫过一声苦。开宴之前,小夫妻俩总算能够坐下来歇口气了,薛绍连忙将太平公主请到了早就准备好的鸳鸯婚房里。   门刚一关上,太平公主就“哇呜”惨叫了一声,顾不得弄皱了华贵的婚服就在床上趴成了一个大字,“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薛绍呵呵直笑的走过去,在她身边躺了下来,“真是难为你了。”   “说傻话!”太平公主扭过头来,笑嘻嘻的道,“今天是我们两人的婚礼,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我们两个。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值得!”   薛绍挪了一挪凑过去和她脸对脸,说道:“你在此歇息片刻,我要出去招待宾朋。午宴罢后不久我们再要转道去公主府。那里还有更加盛大的晚宴在等着我们!从今天起,一连七天都有宴会,怕是难得清静了。”   “辛苦你了噢!”太平公主噘起嘴儿来在薛绍的脸上亲了一口,“不要喝太多酒。别忘了,还有洞房花烛呢!”   薛绍哈哈大笑,太平公主不轻不重的擂了他一拳,“不许笑!”   歇息了片刻之后,薛绍就到了宴席上来招待宾朋。薛府里的宴席只招待族亲和薛绍的朋友,尽管如此,人也不少。虽说太平公主府里还有更加盛大的宴会,但在大家的心目当中,其实今天在薛府举行的午宴才是大婚的正宴。所以气氛非常的喜庆与浓烈。   男女宾客各分两边,女宾那一方有月奴帮着萧氏招待客人,那些妇人的酒量对她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因此,光是月奴一个人就可以镇住所有的场面了。让薛绍有些惊喜的是,裴行俭的夫人库狄氏专程从闻喜赶了来,参加薛绍的婚礼。妖儿也一同跟着来了,高兴之下她生平头一次的饮了酒。结果第一滴酒刚刚下了喉咙,她就一仰头翻倒了下去,一口菜都没吃就直接呼呼大睡了。众女宾被逗得满堂大笑,月奴只好像以往很多次的那样将妖儿扛到了肩膀上,扔进了房间里。   男宾聚集的主宴会场里,宾客们轮番来敬薛家三兄弟敬酒。毫无悬念的,薛顗和薛绪都醉了。薛绍的酒量最好,而且有几个酒量强大的媵从帮着挡酒。尤其是吴铭,再多的酒对他来说也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技惊四座。其实众宾客也都知道薛绍还有连番的酒席应酬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凶猛灌酒,因此薛绍只是半醉。   气氛虽然足够的喜庆和热烈,但有件事情让薛族的人心里有些阴影——薛绍大婚,身为薛氏族长的宰相薛元超和他儿子居然都没有来!   个中原因,大家都知道。因为前不久的一场政争,薛元超败给了裴炎,目前正在家中“面壁反省”并接受御史台的调查。结果如何,还难以预料。若非是碍着场合,今天薛族的很多人聚在了一起,肯定会要将此事合计合计。如果身为领袖与旗帜的薛元超真的倒台,这对汾阴薛氏来说绝对是一场大的灾难。   无论如何,薛族绝对不能被裴炎给打压了下去,这是把有薛族族人的共识!   无形之中,薛族的人把目光转到了今日风光大盛的薛绍身上,大家不约而同的在思忖一件事情——薛元超之后,会不会是驸马薛绍来领袖薛族呢?   薛绍当然知道这些族人们都在想些什么,他心里也非常的清醒——大唐实行的是门阀政治,世家大族的内部会有强力的纽带将彼此贯连。除了血亲关联和家学传递,更主要的纽带就是政治因素。   在如今大唐的社会里,汾阴薛氏不算是顶尖的大姓贵族,山东的崔卢李郑王(惯称五姓七望)这样的姓氏才是一等一的贵族大姓,皇族宰相们都想和他们联姻。但是,这些传统的老世族大多数只剩下社会名望了,很少有人在朝廷里当大官。汾阴薛氏则不同,它绝对是目前政治实力最强的世家之一。除了有薛元超这样的中书令宰相列鼎朝堂,户部侍郎薛克构这样的四品大员也不止一个,像薛顗这样的刺史则是更多。   今天,薛绍又娶了宠冠天下的太平公主。这对薛族的人来说,绝对是一件大事。所以,尽管很多薛氏的族人以往从未和薛绍有过往来,甚至从出生到现在彼此连面都没有见过,他们却都来赴宴了。   所以,薛府里的这一场婚宴,更像是汾阴薛氏的一场家宴,其中一多半的人都是姓薛。这其中有一个人的身份比较特殊和尴尬,他就是薛仲璋——裴炎的外甥。   或许,正因为有他的在场,薛姓的族人才没有当众讨论裴炎与薛元超的问题。   半醉半醒之间,薛绍的头脑反而比平常更加清醒。他仿佛意识到,今天在薛府里一同用膳的这些人,俨然就是一个潜在的“政治团体”。而且这个团体,将会以他薛绍为核心!   宴席过半,薛绍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出来更衣,歇一口气,顺便跑到鸳鸯房里去看一看独守空房孤寂无聊的太平公主。   经过户廊天井时,薛绍看到左侧回廊的转角处露出了月奴一半的身子,好像在和里面的某个人说话。   “月奴,你在那里干什么?”薛绍问了一声。   月奴闻声转过来,面露喜色,连忙将里面的那人扯了出来,“公子你看,谁来了?”   薛绍定睛一看,当场吃了一惊,“艾颜?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吗?”艾颜笑了一笑,走上前来。   薛绍吃惊的看着她,心想伏念都要被处斩了,你怎么还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能回答你的就是——既然我来了,就意味着我安全了!”艾颜走到了薛绍的身前,双手放在后面,笑得有点神秘。   太多的未知与疑惑,薛绍也不知一时从何问起,当下也只是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怎么说,我们应该也算是朋友吧?我是来给你道喜的。无奈女眷上不得正堂,再加上我身份敏感特殊,只能悄悄的进府,悄悄的请月奴将礼物转赠于你。”艾颜笑嘻嘻的道,“这么巧遇到了你,那就亲手给你喽!”   “多谢!”薛绍微笑点头。   “这是一件,非常特殊的礼物!”艾颜笑得更加古灵精怪了,“不如你进房来,我当场让你试上一试,教你如何使用?”   “试?”薛绍很好奇。   “怎么,不敢?”艾颜咯咯直笑,“难道你是害怕我这个突厥奸细,谋害你这位大唐驸马么?”   “胡说八道。”薛绍一笑,“那就楼上请吧!”   楼上是薛绍的书房和常住的卧室,宾客与仆人都不会跑到这里来,比较僻静。三人上了楼,月奴打开门,都走了进去。   “拿出来吧,是什么样的特殊礼物?”薛绍问道。   艾颜始终藏着的一只手,这时总算伸了出来,露出了一个小巧的乳白色小瓶子。   “这是什么,香料吗?”薛绍好奇的问道。   “你闻一闻,不就知道了?”艾颜伸手,将瓶塞轻轻一拔然后递给了薛绍。   薛绍接过来一闻,一股异香像是自己认识路一样的直冲鼻孔,香味非常的特殊。   “好奇……”一个‘怪’字还没说出口,薛绍猛然感觉脑子里面一个激灵,像是瞬间变作了空白。几乎是在同时,一股强烈的热流从小腹冲起,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瞬间就开始浑身发热、口干舌躁!   所有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一两秒钟内,薛绍整个人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的,完全呆住了!   “公子,你没事吧?”月奴看到薛绍这副模样,非常的害怕和担心。   “放心,绝对不会有事。”艾颜诡气森森的嘿嘿一笑,“这就是我们突厥贵族秘不外传催情助兴药。现在,薛公子一定很想交欢……很想,很想!而且,他现在一定非常的雄壮……非常,非常!” 第0413章 狐狸精   薛绍突然一抬手,他很想大力的抓住艾颜质问她“这药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但是却感觉有些手脚不听使唤似的,身体都有些发软快要站不稳了!   “艾颜,你说过不会害了公子的——我要杀了你!!”   将要昏迷之前,薛绍只是隐约听到了月奴这样愤怒的大吼……   良久。   苏醒之时,薛绍感觉自己像是睡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压着了手臂还有点发麻。他睁眼左右一看,自己的两个臂弯里各抱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美人儿。   左边月奴,右边艾颜!   “你们!——”薛绍弹身坐起,二女同时惊醒。   “公子,别吵!”月奴很慌张,连忙拉住薛绍。   艾颜则是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然后坐了起来,光着身子歪着头,饶有兴味的看着薛绍,咯咯直笑。   她笑得,就像是一个阴谋得逞了的狐狸精,妩媚而狡诈。   薛绍下意识的眼睛下挪看了看她的身子,不自觉的就这样雄起了。   “看来这个药的药力还真是强劲呢!”艾颜捂着嘴吃吃的坏笑,“薛驸马,还要再来么?”   听到她故意叫自己“薛驸马”薛绍很是有些恼火,“艾颜,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居然敢对我下药!”   “薛驸马,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艾颜这时候才扯过被子来捂住了赤裸的身子,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悻悻的道,“这药只会催情助兴,让薛驸马在洞房花烛夜有足够的力量去应付新婚的公主和那几位媵御美娇娘。我完全是为了你好!”   “胡说八道!”薛绍忿忿道,“这分明就是迷药!”   艾颜笑道:“这药本身绝对不会让人昏迷,除催情助兴外还有益于行血强身。只不过,如果饮酒太多又吃了鹿肉的同时再用这种药,就会导致短暂的失智,只剩下强烈的交欢欲望。只待酒醒之后,也就没事了。”   “还好没事,不然我一定杀了你!”月奴气势汹汹的。   “你闭嘴!”薛绍没好气的喝斥了一声,月奴当场就蔫了,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她知道,自己又闯祸了。这次闯的祸还与以往都不相同,直接祸害到了薛绍本人!   这时,艾颜做出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动作,她原本是用被子裹着全身,像一条美人鱼一样。这时从棉被里伸出了一条颀长白晰的美腿来,像一条油滑的蟒蛇游到了薛绍的双腿之间,脚尖儿灵巧的来回拨动。   薛绍可是什么也没有穿。   “男人,你凶什么凶嘛?”艾颜笑得眉眼弯弯,像极了一只正在施放媚人妖法的狐狸精,吃吃的道,“你一个大男人,还能吃什么亏吗?”   薛绍被她撩拨得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寒颤,同时脑子里也古怪的一醒神——对啊,人家姑娘都不介意,我紧张个屁?   “你还行不行?不行,就不勉强你了!”艾颜将盖住上半身的被子往下稍稍一拉,露出了一多半胸前那对粉嫩丰满的美峰。   我靠!   薛绍心里怒骂了一声,像一条饿虎般向艾颜扑了上去。   艾颜嘿嘿哈哈的怪笑躲闪,又把自己裹成了美人鱼一样。薛绍很恼火,一把扯住棉被使劲往上一拉,艾颜整个人都凌空悬起翻了一个滚,顿时惊叫起来。   一闪之间,薛绍看到了床褥上的斑斑血迹。他不禁心中一愣,如此放荡,居然还是处子之身?……草原上的女人,当真和中原女子不一般啊!   月奴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公子,艾颜把她的第一次……”   “不用你说!”艾颜连忙斥了一声,同时双臂一展就勾住了薛绍的脖子将他紧紧的抱住,在他耳边吐气吐兰,“来吧,男人!”   ……   薛绍足足消失了一两个时辰。宾客们以为薛驸马去陪公主了,太平公主以为她的薛郎在陪宾客,因此都没有人去找他。直到薛府的宴席快要结束,一对新人将要转道去太平公主府应付夜宴时,薛绍才再度出现。   郭元振已经喝得醉薰薰了,看到薛绍就一摇一晃的走了过来,嗬嗬的傻笑对他道:“公子,有件事情我忘了跟你说。用那个药的时候,千万不能同时喝多了酒又多吃了鹿肉。否则会昏睡过去的!”   薛绍恨得牙痒痒,“我掐死你这混球!”   “咦,这是怎么了?”郭元振被他掐住了脖子,不明就理很委屈。   薛绍拿他撒了一回气,再将他拉到一边,问道:“你那个药从哪里得来的?”   郭元振迷迷糊糊的眨了眨眼睛,“当时还在北方的时候,有个号称是突厥汗室御用巫医的人送给我的。我试了一试,效果很好!——要不是顾念着和你这位好兄弟有福同享,我才不会一直留到今天呢!”   薛绍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里,好吧,现在我有两瓶了!   “还给你!我才用不着这种东西!”薛绍随手扔给郭元振一个瓶子,威风潇洒的大步走了。   郭元振迷迷糊糊的拿着瓶子左看右看,“咦,这瓶子怎么变了样了?”   婚宴结束了,薛顗夫妇正在张罗打点着欢送宾客,仪仗队也在集结准备,要转移到太平公主府去。御媵琳琅出来找人了,专寻薛绍。说要让驸马将公主从鸳鸯房里请出来。   薛绍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大婚之日和别的女人(还是两个女人)大战了三百回合,虽说是被人“陷害”,但终归是有点对不起太平公主。于是在进鸳鸯房之前,薛绍溜到一旁猛灌了一肚子的酒,浑身酒气薰天。   一来壮胆,二来掩盖身上残留的女人脂粉味道。   太平公主黎明就起了床来又劳累了一天,在鸳鸯房里睡了一整个下午,这时精神正当饱满。见到薛绍来接她,她倒是没有生疑,只是心疼的嗔怪他为何要喝这么多酒,可别伤了身子。   薛绍越发有些愧疚不安,暗暗思忖今后一定要对太平公主更好一些!   婚嫁队伍再度出发,前往太平公主府。那里还有一场朝廷准备的夜宴,用来款待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   因为夜幕已经快要降临,婚仪队伍点起了大量的火把用来照明。一路走过去,道路两旁的许多树木都被引燃了。官府和里坊出动了大量的人力用来防范火灾,出动了许多的水龙车沿途保驾护航。   京师破例不再宵禁百姓,任由他们在半夜也走出家门前来观礼。道路两旁点起了许多上元佳节才会有的花灯,精明的小商贩们趁着人多出门做生意了,一时间,南北叫卖与杂耍酒肆都热闹了起来。   今夜,长安无眠!   薛绍与太平公主乘坐在婚车上,看着沿途的热闹景象,心情都很愉悦。只不过薛绍的心里始终有那么一丝小小的阴霾,因为今天艾颜的行为实在太过诡异了一点。   薛绍感觉,与其说下午的事情是一场激情的艳遇,倒不如说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艾颜似乎对此早有准备——酒,鹿肉和药,僻静的二楼卧室,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月奴那个耿直的憨姑娘,一定是被艾颜利用了!……可是艾颜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呢?   回头一定要找月奴问个清楚!   与皇宫对街而望的太平坊,几乎被太平公主府整个占光了。庞大的公主府,金碧辉煌奢华之极,几乎胜过了大明宫。   婚嫁仪仗队开进公主府时,礼乐大起欢声四作,太子李显带着文武大臣一同热烈欢迎。公主府的宴厅一点也不比皇宫用来款待外宾的麒德殿小,高低几层如同宝塔一样的宴厅,摆满了上千桌的宴台,无数的宫娥宦官穿梭其中,美酒荡漾肉香飘飘。宴厅的正中央是一个大型的舞池,只等薛绍牵着太平公主走到正中,接受在场的达官显贵们的庆贺并与他们把酒致意。   这俨然就是一场,大型的宫庭盛会。以往,只有朝廷举行大型的国家祭祀或是打了重要的胜仗,再不就是两国通婚的重大邦交之时才会有这样的盛会。   薛绍牵着太平公主走上宴台舞池之时,风光无限、万众瞩目!   这样奢华盛大的婚礼,大唐以前从未有过,今后也很难再有。   薛绍发现,负责证婚与主持夜宴的太子李显,始终都在呵呵的傻笑,仿佛那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身边还跟了一个殊容艳丽的漂亮女子,时时都在吸引着许多人的艳羡目光。   看到她,薛绍就下意识的想到了艾颜……两人都当起得“狐狸精”这三个字!   只不过,艾颜只是在上了床以后像一只狐狸精。李显身边的这名女子,不用上床就已经很像了。   稍后薛绍才知道,这就是李显在今年年初迎娶的太子妃——韦氏。   长安里坊间有个传闻,据说韦氏小时候长得并不漂亮,黄发干瘦皮肤泛黑。有一天韦氏遇到了一名异人,送给她一贴奇异的药方让她调理身体。几年后,韦氏脱胎换骨像是变了个人,非但是生得唇红齿白肤如凝脂非常的漂亮妖娆,身上还有了一股自然流露的迷人香气,成了长安远近都有点名气的大美人儿。后来太子李显出游射猎时遇到了她,一见钟情将她娶了回来。做了太子妃以后,为了讨好强势的天后婆婆,韦氏将她用的那一贴奇药献给了武则天。武则天很高兴,亲自赐了韦氏一个小字——香儿。   此刻,太子妃韦香儿穿着一身奢华雍荣的宫庭盛装,光彩照人美艳之极。但是尽管她打扮得很巧妙,也掩饰不住已经怀胎数月的隆起小腹。许多人看在眼里心中纷纷在想,韦太子妃这么大的肚子估计都快要临盆了——都这样了,还不甘寂寞的跑来参加太平公主大婚的夜宴呢! 第0414章 夜   李显夫妇一同主持夜宴,少不得要与薛绍及太平公主打几个照面。   薛绍近前仔细看清韦太子妃之后,不由得心中凛了一凛——这位现在的太子妃,不就是历史上的那个大名鼎鼎想做武则天第二的“韦皇后”么?……确实漂亮,难怪扎堆在美人窝里的李显,也会对她一见钟情!   看得出来,太子妃韦香儿很努力的想要演好婚礼司仪与社交名媛的角色,她挺着一个大肚子也在宾客们中间往来的穿梭,时而浅笑嫣然时而优雅的行礼,毫不吝啬的绽放着她的女性魅力。   太平公主始终和薛绍并肩而立,一同向宾客谢礼敬酒。看了好一阵韦香儿的表演后,太平公主忍不住低声的嘟嚷了一句,“如此妇人,当真是不识体统!”   “怎么了?”薛绍小声问道。   太平公主面露一丝不快,低声道:“这个韦香儿虽是出生于长安韦氏大姓,但她父亲只是个七品县官,空道中落的破落户。她明明只是个寒贱出身不知贵族礼数的浅陋女人,但至从做了太子妃就变得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了。你看她现在,挺着个大肚子还到处卖弄风骚,以为人人都会爱慕于她、敬仰于她。如此不知收敛,太子哥哥早晚被她害了!”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动,看来韦香儿在皇族当中并无地位也不讨人喜欢,至少不招太平公主的待见……也难怪,以太平公主这样的凌厉性格,怎么可能会喜欢韦香儿这种张扬到不知分寸的女人?   “罢了,不必理她。”薛绍淡然的微笑劝慰太平公主,“你才是今晚夜宴的女主人!”   自己的婚宴,居然有别的女人在这里张扬放肆的喧宾夺主,任谁也高兴不起来。薛绍这句话几乎是说到了太平公主的心坎里去,她当下嫣然一笑,“薛郎,你说得对!我才不与那种寒贱出身的女人一般见识!”   正说着,太子妃韦香儿笑吟吟的朝薛绍与太平公主走来了。   侍女送上来几杯酒,韦香儿举起一杯来,“薛驸马与公主殿下真是天作之合,令人羡慕!请容我来敬你夫妻一杯,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一边说着,韦香儿的一双如丝媚眼却已经完全无视了太平公主,直勾勾的盯着薛绍在看,仿佛像要将他从太平公主的身边拉走一般。   太平公主的心思何等细腻,再加上她早就看韦香儿不顺眼了,这时已然怒火中烧。只是碍着有许多宾客她没有当场发作,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笑容,只不过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太子妃身怀六甲,还是莫要饮酒过多。”   韦香儿闻言一怔,像是被当头淋了一大桶冰水幡然惊醒,此前的一点醉意也在瞬间荡然无存。她连忙将手中的一杯酒放到了侍女的托盘上,略显仓皇的陪笑道:“公主殿下所言即是,所言即是……那我就,不敬酒了!祝愿二位早生贵子,幸福安康!”   “多谢。”太平公主不冷不热的回了两字。   韦香儿脸色极不自然的笑了一笑,找了个借口匆忙离去。很快,她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哼!”盯着韦氏的背影,太平公主仍不放过的冷哼了一声,非常鄙夷。   事关皇族家事,薛绍不尽了解不好插言,因此一直都只作冷眼旁观。现在他基本已经明白,现在的韦香儿跟太平公主相比,还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对手。名义上她是太平公主的嫂嫂、太子妃的名头也够响亮,但在太平公主的心中,韦太子妃的形象和地位或许连她一个心腹婢女都不如。   “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事,坏了心情。”韦香儿走后,薛绍劝慰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倒也醒悟得快,嫣然一笑道:“你说得对!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新人小夫妻俩,继续愉快的享受属于她们的婚礼夜宴。   按一般的民俗,这个时候新娘子肯定是躲在洞房里,等着新郎陪完了宾客之后再去与之洞房花烛。皇族的婚礼夜宴,毕竟与民间的做法不尽相同。此刻的太平公主是理所当然的主角之一,她若不在场,这夜宴都会不完整。   盛大的歌舞、美妙和音乐与欢快的人群,夜宴会场的欢乐似乎永无止境。   可是在某个树荫的角落里,韦太妃却是一个人悄悄的躲着,红着眼、咬着牙在流泪。太子李显不见了他的爱妃四处呼喊好不容易找到她,既气恼又心疼的道:“香儿,你怎么独自一人躲到了这里?”   “与你何干?”韦香儿正好一肚子火没地方发,见了李显就如同捏到了一颗软杮子,当场就爆发了。   “这……你这是怎么了?”李显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   “你过来!”韦香儿忿忿的将李显扯到了身边,两人一同藏在了暗处,咬牙道:“我问你,当初你娶我的时候,可曾有如此盛大恢宏的婚礼夜宴?”   “这个……”李显咧着嘴干笑,“此一时,彼一时嘛!”   “瞧你这窝囊样!”韦香儿正是气不打一处来,忿然道,“如何就不能像那薛绍似的,也拿出点男人大丈夫的派头与气势来?!”   “岂有此理!”李显再窝囊再没脾气也容不得自己的妻子如此数落,当下就怒了,“你怎能如此跟我说话,我可是你的丈夫!还是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国君!”   “亏你还记得,你是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国君?”韦香儿冷笑不迭,“你的妹妹成亲,你这个太子带着太子妃一同前来捧场助兴,竭力帮助他们款待宾客,时时处处都给足了颜色。可是你妹妹半点也没把我这个皇嫂太子妃放在眼里,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待我如同奴婢!——别人几时把你当成太子来看待了?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李显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重叹了一声,然后就陷入了无语的沉默。   韦香儿在一旁脸色难看的瞪着李显,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直也无语了。   另一方,夜宴进行得正热闹。   公主大婚的媵御之一,陈仙儿登场献舞了。早在多日以前,陈仙儿就已经凭她绝妙的舞姿在皇宫里一炮而响,名声在外。只不过对于大多数的人而言,是只闻陈仙儿之名,难以得见其人。   当陈仙儿穿着太平公主亲手所制的霓裳羽衣登场时,满场惊艳之声大起,宛如大明星的演唱会拉开了帷幕。   陈仙儿的舞蹈也的确没有让大家失望,众宾客的反应可以用“如痴如醉”来形容。   相比于21世纪,大唐时代的娱乐活动只能用“贫乏”来形容。薛绍固然也挺喜欢陈仙儿的舞蹈,但远没有那些宾客的表现来得夸张。   太平公主斜睨着薛绍,瓮声道:“喜欢吗?”   “尚可。”薛绍以为她问的是舞蹈。   “你看到没有,无数人在为她绝妙的舞姿与娇美的容颜痴醉如狂?”太平公主再又道,“你却马上就能与之同床共枕、巫山云雨。上天,是不是太过眷顾于你了?”   “呃……”薛绍这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她,脸色那叫一个阴晴难定。   “哼!”太平公主非常骄傲的小脸儿一扬,嘴角也翘了起来,“听清楚了——今晚,你是我一个人的!!”   薛绍哈哈一笑,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下午已经累着了,晚上再要对付那几个媵御,肯定会力不从心。再说了,新婚之夜给太平公主留下一个二人世界的完美记忆,也没什么不好!   盛大的夜宴,终于结束了。宾客们纷纷道辞而去,薛绍一一相送。   太子李显夫妇也算尽职尽责留到最后才走,这时已经只剩下仆婢们在收拾宴会台了。薛绍亲自搀送他夫妇二人上了马车,李显已经喝得有些醉了,上车就卧倒了下来,说话也有些不太清楚。   太子妃韦香儿上车时,故意一个趔趄身子一歪,薛绍连忙伸手在她腰间一扶,韦香儿顺势就往薛绍身上一倒。   薛绍既没有躲也没有迎的站定了,淡然道:“太子妃,小心。”   “多谢薛驸马。”韦香儿娇滴滴的柔声道谢,神情之中狐媚十足。   薛绍略皱了一下眉头,此女当真风骚,挺着大肚子老公也还在身边,就敢如此造作!   李显夫妇上了车,薛绍拱手拜送。   “薛驸马,快些回去吧!”韦香儿撩开车窗,轻掩红唇的暧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可别让公主殿下久等了哦!”   薛绍应付似的笑着点了点头。   “但若有空,不妨常来东宫作客。”韦香儿仍是笑吟吟的,“我与太子殿下,一定亲迎作陪!”   “多谢太子妃一番美意!”薛绍拱手。   “告辞了。”韦香儿如此说着,却没有放下车帘。任由马车在前进,她的眼神儿仍像是丝线一样的粘在薛绍身上,像是想要将他一同拉走似的。   出于礼貌,薛绍一直站着没动给太子夫妇拱手送行。直到马车走远,薛绍方才松了一口气,也抹了一把冷汗——天涯何处无芳草,惹谁,也千万别惹上了韦香儿这只足以祸国殃民的骚狐狸精!   定了定神,薛绍心里泛起了一丝隐隐的悸动……安然,我来了!   今夜,属于你我! 第0415章 完美世界   喧嚣落尽,繁华入梦。就是这样一个和往常一样寂静的夜晚,对薛绍来说却有像是恍如隔世的梦幻,更有一种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的感觉融在其中。   前世今生,这都是生平头一遭的事情。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与责任感同时降临在了薛绍的身上。以往,他习惯了独来独往的飘泊与浪流,也曾经麻木的沉沦在纸醉金迷之中,连灵魂都被放逐。   到今天,那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我的人不再飘泊,心不再流浪。我有妻子,有家了。”   看着前方那一幢远比武则天所住的大明宫蓬莱殿都还要辉煌漂亮的宫殿,薛绍脸上泛起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换作是以往,薛绍并不喜欢这种庞大到空洞、辉煌到奢靡的宫殿。可是就因为那里面住着太平公主,住着自己心爱的妻子,薛绍第一眼见到这处地方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它。   因为,有太平公主在的地方就是薛绍的家,就是心与灵魂的归宿。   迈开脚,薛绍踩上了铺着大红色西蜀锦毯的白玉石梯道。太平公主说,这条白玉龙尾梯道一共有二百一十八级阶梯,象征着我们从初识到成亲的二百一十八天。在梯道两旁的扶拦柱子上,间或就会有一根柱子的柱身上面雕刻有诗句,大多是出自薛绍的手笔。   比如“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那是薛绍禁中对策及高第时所作的诗;比如“绝尘千丈身已远,尘未落时万里还”,是薛绍带着太平公主骑马时随口嚷出来的。   还有一部份是太平公主的即兴之作,最多的就是薛绍远征的那段日子里,她写下的那些思念。   这些诗句,记载了这二百八十一天里,太平公主与薛绍之间发生的故事。   在这个没有相机、没有DV的时代,太平公主用这样的一种方式,用心的记录下了他二人之间每一点每一滴的爱情细节。   薛绍一级一级的阶梯走上去,细细的品味,心里是既温馨又感动。   走完二百一十八级阶梯,薛绍站在了宫殿前。   殿名是太平公主亲自取的,名唤——同心殿。   殿前是一片宽广的石坪,映着月光熠熠生辉。石坪的左方摆放着一个很大的香炉,李家皇室崇道,这种大香炉几乎是第个皇族成员家里都会有的标志性摆设与装饰。石坪的右方,则是一个两人来高的飞天仙女雕像,通体玉兰惟妙惟肖,在星月与火光之下的掩映之下栩栩如生,俨然就像是即将要飞上天宫的仙女。   薛绍来不及细细观赏自己这个新家的每一处景致,媵御琳琅带着一群侍女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殿内走了出来迎接他,每个人的手上都拜着托盘,上面放着衣物与腰带配饰等物。   “恭请驸马沐浴更衣!”   身为媵御,一个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在洞房之夜,伺候新人洞房。琳琅今天终于穿上了她们本该拥有的女装,华丽到灿烂的火红色宫庭盛装,将这两个冰山美人打扮得怒放的玫瑰。   “好。”薛绍微然一笑,点头。夜宴上招呼宾客喝了那么多的酒出了那么多的汗,如果带着这一身酸臭味去洞房,未必大煞风景。   琳琅左右陪着薛绍,走进了同心殿。殿内的装簧,非是金碧辉煌就能形容。再加上是新婚的婚房,内里装点得大红艳艳充满了喜气。一路过去,薛绍没有见到壁灯或是火把这些东西。许多水银壁画中的星辰或是珍禽异兽一类装饰物的眼睛,都是夜明珠所制,殿内的夜间采光,全靠它们。   薛绍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此刻也忍不住暗暗惊叹——二圣当真是恨不能把天下间所有的财富和好东西,都交给太平公主!光是这些夜明珠其中的任何一颗,都足以让一户长安的中产阶级家庭吃喝好几年了!   走进浴池的时候,薛绍霎时间觉得眼前一片灿烂的通亮,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不禁有了一丝错觉——这是人间的浴池,还是天上的仙境呢?   太平公主爱干净,喜沐浴。府里的浴室是她自己亲自设计并监督建造的。走进室内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几乎占去了整边墙壁的开屏孔雀的浮雕雕塑。每一枚孔雀翎的花眼都用的真正的宝石来点缀,雀嘴刚好伸到浴池上方,正往池中喷着热水。水柱分为八股,水量十足。   浴池很大,几乎就像是一个小型的游泳池。这也迎合了太平公主爱游泳的性子。若是天冷之时,至少可以在浴池里小游一把过过瘾。浴池打磨得非常的光洁但是一点也不滑脚,周边还有闪亮的琉璃装饰包边。   八股水柱从上而下的喷洒溅落在琉琉浴池上,另外三面墙上都各有不同的精美装饰物,头顶有一层卷帘,将其拉开放开就能在整座浴池上罩起一副绣了百鸟朝凤的宫纱帘子,既可保暖又能防止春光外泄,更加充满了童话故事一样的缤纷与浪漫。   “请为驸马更衣。”琳琅走到了薛绍身边,姐妹俩都已经褪去了华服,换上了透明撩人的沐浴明衣。   薛绍不禁笑了,“有劳媵御了。不过,洞房花烛夜你二人还敢偷吃吗?”   “贱妾不敢……”琳琅同时娇笑并红了脸,“贱妾”,她们说起来还有那么一点不顺口。但是满足与欣慰之感已经油然的表达了出来。   在她们面前,薛绍完全不用扭妮什么,坦然的伸开双臂让她们帮助自己除尽了衣衫,舒舒服服泡进了温暖的水池中。琳琅姐妹左右服侍,非常细心的替薛绍清洗了身上的每一寸地方。   肌肤相亲,薛绍无可避免的雄起了。可是琳琅今天当真是很“老实”,尽管她二人已经动了春情,但最多只是和薛绍亲吻和抚摸,没敢做出别的越轨之举。   薛绍下午就已经痛快淋漓的发泄过了,这时倒是把持得住。苦就苦了琳琅这对儿媵御,“美食”当前能看不能吃,最多只敢让薛绍的手来抚慰一番。好在薛绍的“手艺”还算不错,春心荡漾的琳琅姐妹总算是稍稍心安。   沐浴之后,琳琅给薛绍更衣。公主与驸马的洞房花烛夜,对媵御而言仿佛更加重要。琳琅在伺候薛绍更衣时,神情就如同即将前去朝圣的僧侣那样专注和虔诚。   薛绍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婚服,玉佩挂饰一丝不苟,就连每一根头发都被细心的打理了清楚。就如同现在不是去睡觉,而是去参加一个非常隆重而严肃的祭祀。   自己的新家,薛绍还是头一次进来,因此比较陌生。稍后琳琅与宫女宦官人等前后引领与跟随的,陪着薛绍走向洞房卧室。   走进洞房时,薛绍看到了一片花的海洋与花的世界。   太平公主从宫里挑来的十八名绝色舞伎,全在洞房里。她们穿着飘逸而轻薄的舞衣一同在起舞,有人演奏琵琶笙箫等乐器,有人向薛绍抛洒火红的花瓣。天音妙乐,绝美舞姿;玉体婀娜,春光乍泄!   薛绍恍惚感觉,自己仿佛已经不在人间,而是脚踏祥云到了极乐天堂,或是黄梁一梦误入了男人梦想中的完美世界!   这里,以后就是薛绍与太平公主最温馨的二人世界。   相比于庞大辉煌的宫殿,这个卧室并不太大,而且破除中原传统的采用了一个颇富藏传佛教风格的圆形屋顶,整个房间的四壁仿佛也是圆的,精致的壁画与奢华的珍宝饰品装点得相得益彰,在红烛之光的照耀之下,这里如同一个充满了奇幻气息又奢华瑰丽的艺术殿堂。   房子的中央,就是一张很大的圆形的床,从屋顶落下的红色床帘神秘的罩住了整张大床。   里面,藏着今天幸福的新娘,太平公主。   舞伎们翩翩起舞不停的向薛绍抛洒花瓣,房间里落下了厚厚的一层。同时,琳琅陪着薛绍慢慢的走向那一张藏身于神秘床帘下的大圆床。   到了床前三步远时,薛绍停住了。   前世今生历经无数生死风浪,薛绍此刻却有点像是初恋表白时的砰砰心跳。   深吸了一口气,他唤道:“安然,我来了。”   话音落,琳琅用蓝田玉制的如意钩儿将大红床帘向两旁缓缓拉开。满怀期待与惊奇的薛绍,入眼看到的却不是太平公主,而是穿着霓裳羽衣端端正正跪坐着的另一名媵御,陈仙儿!   这张床真的很大,大得像一个房间,足以让十个人并排躺下。在陈仙儿的身后还垂了一层朦胧的珠玉帘子,隐约可以看到凤冠霞岥的太平公主坐在那里。   “贱妾恭祝夫君与夫人,珠帘壁合!”媵御陈仙儿跪伏于床上拜道。   薛绍知道,她口中称呼的夫君与夫人一定是太平公主刻意吩咐过的。   洞房花烛夜,只应有夫妻。   薛绍对着陈仙儿微笑点头,“有请媵御,卷起珠帘。”   陈仙儿拜首称是,如同举行一场神圣的祭祀那样,缓慢的、恭敬的卷起了挡在薛绍与太平公主之间的,最后一层琼玉珠帘。   完美如童话的太平公主,慢慢的展现在了薛绍的面前。   美人如玉,巧笑倩兮。 第0416章 夫与妻   陈仙儿用皇族御用的龙爵凤樽倒上了碧色的美酒,跪行呈到了薛绍与太平公主之前。琳琅则是各用一个托盘呈上了银筷与精细美味的羊肉,一同呈上。   洞房花烛夫妻交杯并同牢而食,这既是风俗也是礼仪。   薛绍与太平公主面对面的跪坐着,就如同两个正在接受上天祝福与洗礼的虔诚修士,各自取了一杯酒,对着对方。   在红烛与凤冠霞岥的掩映下,太平公主的脸红朴朴的,如同熟透了的草霉那般。美眸之中贮满了浓浓的爱意,饱含温情又带着一丝羞涩的凝视着薛绍。   “夫君,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去哪里,都要带上我!”太平公主说道。   薛绍不由得略微一怔,这话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不像是一个公主能说出来的话啊!   “怎么,你不愿意?”太平公主嘴角一扬不无俏皮的微笑,露出了珍珠一般洁白的贝齿。   “怎么可能?”薛绍微然一笑也举起了杯来,“从今往后,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们之间,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小夫妻俩交臂挽手,深情的凝望着对方,慢慢喝下了这杯酒。   随后,两人又同在一个碗碟里夹食了一块羊肉。   这两个小仪式一完,十八舞伎就奏起了一首悠扬轻柔的曲子,三名媵御也退出了帐帘外。   若大的一张铺满了鲜花的圆形婚床里,只剩下了薛绍与太平公主两个人。   两人仍像对食那样的盘腿坐着,看着对方。眼神之中,尽是对方能懂的爱情和语言。   此时此刻,任何的语言仿佛都已是多余。   薛绍弯下身,缓慢上前坐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轻轻揽她入怀时,太平公主的神情中稍稍闪过一抹惊悸,马上又换上了之初的温馨笑容,扭头,近近的与薛绍对望。   薛绍心里清楚,太平公主虽然会嘴硬又俏皮的说起“啪啪啪”或者“敦伦”这样的事情。但实际上她和寻常的少女一样,对于男女之事既有着天然的好奇与向往,也有着一些怀春少女特有的羞涩与抵触。   现在已是到了洞房花烛的敦伦之时,太平公主“叶公好龙”的一面就无可避免的体现出来了。和两世为人经历无数的薛绍相比,现在的太平公主在男欢女爱方面纯净得就像是一朵,开在极地冰川之中的天山雪莲。   于是薛绍很有耐心很温柔的也很自然的,慢慢和太平公主拉近距离,先在潜移默化当中用爱意消解她心中的紧张与忐忑。   “安然,你今天特别漂亮。”薛绍认真的打量太平公主,声音听起来既温柔也真诚。   “言下之意,我以往不漂亮吗?”虽然是一句废话,但是太平公主笑了,笑得很满足。   “我说的是,特别漂亮。”薛绍伸手轻抚她凤冠上的宝珠,“你是我见过的,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没有之一。”   “嗯……是嘛?”太平公主仍是有一点点紧张,虽然心里甜甜的,可是嘴上有点笨拙。   薛绍伸出手,轻轻的抚摩她的脸庞。太平公主先是紧张的稍稍一让,随即又抱歉的微然一笑,悄悄的将脸蛋儿贴了上来。其实以往,二人也曾有过一些并不十分深入但也比较亲昵的身体接触,比如亲吻和拥抱。那些时候,太平公主一点拘谨和紧张也没有。现在进行洞房,她反倒有些放不开了。   薛绍不以为然的微微一笑,另一只手也抚到了她的脸上,双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真美。”   这两个字的赞美,虽然简单,但是差点让太平公主的心都醉了。   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薛绍的双手轻柔的爱抚她的脸颊,轻轻的将她头上的凤冠取下,并将她的头发解散开来。   太平公主的呼吸稍有一点急促,两只手不由自主的紧张对握在了一起。   薛绍解下她的头发后,并没有像一个性急的初哥那样去亲她或是将她摁倒在床上,而是双手抚到了她的双肩上,沿着丝滑的嫁衣衣袖慢慢下移捂住了她的双手,轻轻的按摩她的手掌。   太平公主会意的松开了双手,暗暗轻吁了一口气,心中的紧张感消去了大半。   “薛郎……夫君!”太平公主心里仍有慌乱,口气也透着一丝彷徨,“会……会不会,很疼?”   薛绍不由得一笑,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么?原来你也和许多普通的女生一样,初夜会怕疼!   “不疼。”   “你骗人!”太平公主睁开了眼睛,懵懂且带着一丝愠意的噘着嘴儿嗔道,“内廷的彤史都说了,洞房初夜女人都会很疼的!”   “不会很疼,一点点而已。”薛绍忍着笑,耐心的道。   “骗人!”太平公主皱了一下鼻子,讪讪的道:“我也问过琳琅了,她们都说疼……你是男人你又没有疼过,你哪里知道有多疼?”   “咳……”薛绍只好用干咳来掩饰笑声,忙道:“我是没有疼过,但是据我感觉,稍稍的片刻疼痛之后,就会……”   “就会如何?”   “就会很爽!”   太平公主噗哧一笑连忙掩嘴,“我不信!我不信!”   薛绍撇了撇嘴,“你又不是没看到过,为何不信?”   “我才没有见过呢!”太平公主的脸顿时就红了,想起了那晚在瑶池玉林偷窥的事情,心中顿时大窘。   薛绍哈哈一笑,太平公主窘恼的骂将起来,“坏人,坏人。”   这样一闹,之前的紧张与局促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了。薛绍也很自然的将太平公主揽进了怀中,让她慢慢的躺了下来,乌黑的长发铺散在火红的床褥上,如同池水中化开的一摊浓墨。   轻俯下身,薛绍一一的吻过太平公主的额头,眉宇,鼻尖和芳唇。   太平公主心中的紧张与羞涩总算被温馨的气氛与浓浓的爱意吹散开去。当薛绍吻上她的双唇时,她张开了双臂轻柔的搭上了薛绍的肩膀,随后挽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如胶如漆的亲吻在了一起。   薛绍始终保持着一丝冷静,没有将心中火热的冲动转化为急躁与粗鲁,而是将心中的深深爱意像涓涓细流一样的舒缓释放,尽量轻柔且耐心的与太平公主温情缠绵。   太平公主闭着眼睛,享受着薛绍在她耳边芳醇的蜜语,享受他深情的亲吻,享受他温暖又结实的怀抱。渐渐的她感觉身上有些燥热难耐,很想解除身上繁复的嫁衣。偏偏就在这时,薛绍那只轻灵如神偷的手就已经悄无声息的解开了她的衣服。   脖颈与胸口处传来一丝微微的凉意,太平公主心中略略一紧张,下意识的伸手要去遮拦胸口。   薛绍湿润而温暖的嘴唇就吻到了太平公主的手掌心里。   “别怕,宝贝。”   太平公主的手稍显紧张的犹豫停滞了一下,心中好像突然泛起了某种勇气,再将她的双手环到了薛绍的脖子上。   薛绍的嘴唇,悄悄的离开太平公主的樱唇,慢慢的下移,慢慢的吻了下来。   太平公主胸前的那一抹冰凉,终于被温暖所代替。   一声低低的呢喃,不由自主的从太平公主的樱唇间唤了出来。   这一记声音就像是个某个信号,两人心中所有的爱意与欲望在这一瞬间都被激发了。   薛绍毫不犹豫的含住了粉嫩的蓓蕾。   太平公主咬住红唇脖子往后一仰,浑身都发出了轻轻的颤抖。   薛绍的手,握住了她胸前的另一半。   “薛郎……薛郎!……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的那么自然,如同水到渠成。太平公主自己都很惊讶,为何想像中那么困难又那么复杂而且感觉会很疼痛很羞耻的一件事情,自己会做得如此坦然,如此顺其自然。   两个人就如同天与地的接壤、阴与阳的环抱那样,完美无缺的结合在了一起。   薛绍很努力的保持着温柔,把控着分寸。他的这一份成熟和疼惜使得太平公主的人生第一次,更像是一次完美的褪变,一个神圣的仪式。   哪怕是那一记刺痛传来之时,太平公主也丝毫没有想过要推开薛绍。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一个感觉,这一记刺痛和殷殷的血迹,既是自己为爱情做出的心甘情愿的牺牲,也是对他们这份爱情与婚姻的见证与洗礼。   ……   薛绍将太平公主抱在怀里,轻抚她如墨铺散开来的秀发,亲吻她润洁的额头。   “薛郎,我们是夫妻了。”太平公主闭着眼睛,脸上漾着迷人的微笑,“原来这就是夫妻的感觉。两个人就像是一个人那样,没有隔阂没有距离,心与魂都像是连在一起的。”   薛绍吻她。   “我是妇人了。”太平公主的嘴角儿一扬,笑得既温馨又羞涩,还有标志性的俏皮。   薛绍将她往上搂了一搂,二人紧紧相依。然后,再吻她。   “是你的妇人。”太平公主的脸蛋儿挨着薛绍结实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闭上了眼睛喃喃的道,“我一定要给你生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一个怎么够?”薛绍轻抚她耳际散落的秀发,轻声道,“我们会有许多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和生命的延续!”   太平公主抿嘴一笑睁开了眼睛,手指尖儿轻轻的抚到了薛绍的脸颊上,“那你还,等什么?” 第0417章 重生   天亮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薛绍看到了卧室圆形屋顶上美仑美奂的壁画,佛家飞天。   武则天信佛,受她的影响,太平公主也对佛教有一点兴趣。优雅美丽的飞天,是太平公主的最爱。   此刻,满头秀发铺散开来的太平公主仍旧慵懒的蜷在薛绍的怀里,呼吸均匀面色红晕,嘴角儿还挂着一丝温馨又满足的微笑。   绝大多数女人在其他人前会打扮得非常光鲜与漂亮,但是睡着了以后就不尽然了。理论上每天清晨将醒未醒之时,是一个女人一天中最不漂亮的时刻,有的甚至还比较的邋遢和狼狈。   但是太平公主,却是名副其实的睡美人。优雅与美丽,似乎已经镌刻到了她的灵魂之中,渗透在每一个细胞里。   看着身边如玉的美人,薛绍心中有一种恍如隔世难以置信的错觉。   他觉得,自己这一世的人生,从这一刻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曾经漂泊无依,曾经心如铁石,曾经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并最终已经死去的那一个自己,在这一天获得了真正的重生。生命因为归宿而有了生机,人生因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而有了希望。   人,就该活在希望之中。   薛绍的脸上泛现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轻轻的,吻在了太平公主的额头上。   就在这一瞬间,太平公主醒了。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她睁开睫毛弯弯的大眼睛,嘴角儿一翘微微一笑,然后手臂上移搭在了薛绍的另一侧肩膀,软绵绵的稍稍一欠身,柔若无骨的将一半身子压在了薛绍的身上,完全睡在了他的臂弯里。   然后,她再度闭上了眼睛,美美的继续睡觉。   这份安宁和这份满足,对太平公主来说从未有过。这既是一种幸福,也是一份奢侈。   没有言语,薛绍怀抱着她,两人静静的躺着。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温馨与甜蜜,就如同无处不在的空气那样,将两人牢牢的包裹在其中。   良久。   “夫君,我饿了。”太平公主闭着眼睛如同梦呓一般,懒洋洋地说道。   薛绍不禁笑了,“都快到正午了,能不饿么?要不我们起床吧,今日还要宴请皇族和外戚。”   太平公主略微一怔睁开了眼睛,随即又懒懒的躺了下来噘起嘴儿,“我就要在床上吃,和你一起吃!”   “你母后会来,或许皇帝陛下也会来。你也不起床吗?”薛绍笑道。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在床上吃!”太平公主撒着娇。   “好吧,那就在床上吃。”薛绍宠溺的轻抚她光滑的脊背,柔声道,“还疼吗?”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轻轻的皱了皱眉头,“可疼了!坏人,可疼了!”   薛绍呵呵直笑。太平公主撒起娇来,绝对无人可挡。或许她是真的有点疼,但是对于没病都要装出一点病来博取关爱与同情的太平公主来说,这一分疼痛绝对被她夸大了。   不过薛绍不介意,甚至很喜欢她这样的耍宝撒娇。   “那就你乖乖的躺着吧,我去给你取来膳食,就在床上吃。”薛绍亲吻她的额头,“说吧,想吃什么?”   “我……我要吃你,嘿嘿!”太平公主勾住了薛绍的脖子,不让他起来。   “胡闹。”薛绍的手在被子里,在她光溜溜的屁股蛋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太平公主很配合的惊叫一声,如同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小猫儿那样惊弹起来,然后就张牙舞爪的要撒咬薛绍。   两人光着身子,在床上打闹起来。然后不知道怎的,就稀里糊涂的又结合到了一起。   太平公主的表情和声音里透着疼楚与欢愉,有生以来从未尝试过的滋味,让她既害怕又渴望,最终是如痴如醉难以自已。   云雨之后,太平公主更是慵懒不想起身,她就像一只懒猫那样蜷在薛绍的臂弯里,哼哼唧唧的道:“我饿,我饿……可是我不想起床!也不想让你起床!”   无奈之下,薛绍大声呼唤,琳琅进来了。   这对儿姐妹媵御一直就在侧室里伺候,随时准备伺候新人起床更衣。同时她们还有更加重要的一件事情要做,就是把夫妻二人第一次同房后的床单更换并保存下来。那上面,有着太平公主的初夜之血。这对女主人和夫妻俩来说,都是极有纪念意义的物件。   可是太平公主才不管这些,她就是赖着不起床,还让琳琅把食物取到床上来吃。薛绍一切都由着她了,非但是没有催她起床更衣,还陪她一起光着身子窝在床上吃了一顿丰盛的美食。   这种事情别说是在皇族,就是在普通人家都可以算作是“离经叛道”。可是薛绍根本不在乎,在他看来,自己的女人就是用来宠的,宠得她无法无天别人都受不了,那才算是真的成功了。   新婚第一天就裸食算什么,就算太平公主想让全天下都为之疯狂起舞,薛绍也会不顾一切的去做到。这就是薛绍成亲之后——或者说重生之后的第一个态度!   小夫妻俩吃过了早饭,太平公主仍是腻在床上不肯起来。生理上的一些疼痛和心理上的依恋,让太平公主难以自拔,根本不想结束现在的时光。薛绍就一直耐心的陪着她,叫十八舞伎到了卧室里来吹拉弹唱翩然起舞,直到太平公主又满足的睡了过去,薛绍才自己悄悄的起了床来沐浴更衣。   家里已经来了宾客了。夫妻二人,总该有一个出来打一打照面。   公主与驸马大婚后,将有七日大宴要摆。这头一天就是宴请两家的内亲——也就是皇族和薛绍的亲戚。   这时,大哥薛顗夫妇和三弟薛绪夫妇,都已经到了太平公主府。府里的大管家朱八戒接待了他们,在前殿正堂奉茶。   洞房花烛夜之后夫妻晚起,这是人之常情,没人会那么不识趣的去叫醒酣睡的新人。尤其是薛顗和薛绪,巴不得薛绍睡得越久越好——那样或许更有希望早早的为薛家添丁呢!   所以,当薛绍出现在前厅拜见兄嫂时,薛顗的第一句话就是:“二郎,怎的这么早就起床了?”   薛绍就笑了,这都快到正午开饭的时间了,还早?换作是以往,崇尚儒家教条的大哥一定得教训我一顿才对了。   兄弟三人坐着喝茶说些家长里短,薛绍叫琳儿去唤太平公主起床更衣前来拜见兄嫂,薛顗夫妇连忙阻止,说就让殿下多睡一些时辰。自家人,不必那么多礼。   看得出来,薛顗夫妇现在真是把太平公主当成自家人了,他们对太平公主的喜爱和疼惜是发自内心的。   薛绍挺欣慰,有这样通情达理宽宏大量的兄嫂,真是一件幸事。至少,自己不必担心以后太平公主会在家里受什么委屈,妯娌之间更不可能会有什么摩擦和争斗。在薛绍看来,大家族里的这种内斗和矛盾理论上就是世上最无聊也最伤人的事情,那足以让一个男人焦头烂额无心他顾,也足以让一个家族走向衰败和分崩离析。   片刻后,太子李显到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带他心爱的王妃韦香儿来。   薛绍兄弟三人出门迎接,李显倒是很和气没什么架子,笑呵呵和薛家三兄弟谈笑。四下看了看,他皱起眉头来问道:“薛驸马,你的妻子呢?”   薛绍道:“太子殿下,公主身体略感不适,仍在歇息。”   “那怎么行!”李显有些愠恼地说道,“兄嫂高堂都已经到了府上,身为女主人,她怎么还能睡着呢?如此无礼,体统全失——薛驸马,你可不能太惯着她了!”   薛绍点头称罪,薛顗夫妇也连忙来帮劝,李显这才“勉强”息怒,像模像样的点了点头道:“好吧,那就姑且纵容她一回。薛驸马,以后你须得严加管教,莫让太平任着性子胡来。”   “是。”薛绍不动声色的应了诺,心里就在暗笑,别看李显神气活现的好像挺威风,可是他那些话说出来完全没有一点底气和威信。或许他自己心底都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真要让他去叫太平公主起床,他绝对没那个胆——敢前去扰了她的清梦,太平公主真敢扔出一把夜壶来砸到她这个窝囊的太子哥哥头上!   兄弟三人将李显请到正堂入座,一同陪他饮茶叙话。薛绍与李显接触不多,通过最近几次的会面与交流,他感觉李显的确是一个缺乏主见而且窝囊糊涂的男人。或许他不傻,但是他绝对没有太平公主身上的那股子灵气,更没有武则天的气场和皇帝李治的那份深沉心机。   这样的一个男人,就不用跟他谈什么春秋大义和治国大道了。聊起斗鸡和射猎,李显马上就喜笑颜开。   正聊着,天后突然驾到了。   薛绍有点惊讶,怎么天后来得这么早,而且未经任何通传就突然驾到了,这样会让臣子完全没有做好迎驾的准备,难免有失礼数。这种突然袭击似的大驾光临。完全不符合她的一惯作风。   李显听说天后驾到,第一个从座位上惊弹起来,碎着步子连忙就往外走,到了门口仆人给他穿鞋时他都在不停的催促要他快一点、再麻利一点,神色颇为仓皇和紧张的赶着要头一个出去迎驾。   薛绍一家人都有点愣了,太子怎么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   傻子都看得出来,太子李显对他那位强势的母亲大人了,真是害怕极了! 第0418章 奇异的讯号   武则天来了,但是没有摆出天后的大排场。身边只带了几名侍卫和宦人,她的着装也显得比较的朴实,就如同闲时居家一样。   薛绍兄弟三人和李显却没有因此而怠慢,一同出门拜迎。李显排在最前,腰弯得最低,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脚尖,都不敢随意动弹。   “太子也来了。”武则天淡淡的说了一句,便道,“都免礼吧!今日是家宴,不必兴师动众。”   “谢天后。”众人都站直了,薛绍就请武则天到前殿正堂安坐。   “我每日都在宫里坐着,难得出宫散一散心,到了自己的女儿女婿家里,你们就别逼我再坐着了。”武则天还难得的幽默了一把,微笑道,“薛绍,你陪我在你家里走一走,看一看。你这府第,我还从未来过。”   “是。”薛绍当然是拱手应诺。   武则天自然也没有忘了薛顗和李显等人,再道:“太子,稍后会有你的几位皇亲要来,你就留在正殿代你皇妹应对一番。那孩子,肯定还高卧未醒。薛绍,是也不是?”   薛绍笑了一笑,点头。   “太平已经很懒惰了,成了亲嫁作人妇,可不能再如同在宫里做女儿时一样,她也得承担起这一份家业来。你呀,可别太惯着她了。”武则天虽是在数落,言语之中却是满满的溺爱,说道,“以后隔三岔五的,我也会来你家走一走看一看。要是太平犯了什么错又不知悔改,你便告之于我。我替你教训她!”   但凡不是太傻的人都听得出来,武则天这话说得是客气,但实际上很护短——我的女儿,只有我可以教训,其他人都不行!   摆明了,这是说给薛绍的兄嫂与弟媳来听的。婆媳关系和妯娌关系历史以来都是家中相处的一个老大难问题,武则天是过来人岂能不知?她这是在强势的给自己的女儿撑腰,生怕太平公主嫁进了薛家以后吃什么闷亏。   此时此刻,武则天已经不像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天后,反倒和天下间所有的母亲那样,用一颗凡俗的心在疼爱自己的宝贝女儿。   薛绍不傻,自然是听出了武则天的话中之意,忙道:“天后娘娘管教有方,公主殿下贤良淑德。我薛家上下都对公主非常的敬爱,相处一直融洽。天后虽然给了臣这个权力,但是臣恐怕没什么机会去找天后告状了。”   顺着武则天的意思,薛绍也幽了一小默。武则天呵呵一笑,现场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薛绍留意了一下兄嫂人等的神色和表情,看得出来,虽然薛顗等人听到了这些话心里多少有点不爽,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倒也挺能理解武则天的良苦用心,因此也没怎么在意。   “走吧,陪我到那一方石林走走。”武则天抬手朝前一指,前方柳林旁有一处碑林奇景,颇为奇壮。   薛绍陪同而去,太子李显和薛顗等人仍旧回了正堂。   武则天今天的心情仿佛是很不错,闲庭信步左顾右盼,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时不时的,她还和薛绍一同欣赏碑石上的书法与诗句,并发表一些自己的品评与见解。   武则天自幼读书勤奋博学,通读书史热爱书法。如果抛开她的政治身份不错,她本身还是一名文艺范儿的大才女。她对儒学与佛学的了解和研究,甚至远超当世的一些知名学者。皇帝李治从小也是个热爱诗赋书法和音乐的文艺青年,他当年之所以会拜倒在武则天的石榴裙下,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武则天和他有着足够多的共同语言。常言道读史以明智,武则天对史书的解读非比一般的深刻,这与她多年来的执政理政相得益彰,无形之中助长了她无数的政治智慧。   今天这样的私下一相处,薛绍越发觉得,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武则天虽是一介女流到现在也已经将近六十高龄了,可是仍旧精力旺盛思维敏捷,出口成章下笔成文。如果没有数十年如一日的积极勤谨和充足的知识储备,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武则天的勤奋和博学,足以令天底下的任何一个男人惊叹!   逛玩了一阵碑林后,武则天顺着柳林间的石甬道走到了一个刚刚开凿好的人工小湖边,看到那湖心还没有拆走的运船和没有最后落成的湖心亭,她摇了摇头,说道:“太平就是任性,府第落成之后还要追加木土,又将一个好好的牧马园挖成了水池。如此贪图享乐又喜劳民伤财,终非好事。这一次看在她大婚的份上,我就姑且不说她了。但是以后,薛绍你须得时时劝戒于她。住在宫外,切不可奢靡过盛。否则官员百姓们看到了,会心生不平之意。若是劳民伤财过盛,更会激起民众的憎恨和愤怒。总而言之,你们要学会——惜福!”   “是,臣记下了!”薛绍拱手称是,惜福,武则天这话倒是说得中肯。   “你很睿智也很懂事,这是我放心将太平嫁给你的一个重要原因。”武则天停住了步子,她的亲随都很识趣的站在稍远的地方,没有走近窃听。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这是要跟我说点重要的事情了么?   “虽然你还年轻,但你的身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与稳重,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武则天话锋一转,同时也扭头看向了薛绍,说道,“但是,你切不可因此骄傲自满,故步自封。我对你的期待,远不止于一场北伐的军功。”   “是!”薛绍拱手一拜。   “是——什么?”武则天问道。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臣在想,待七日大宴结束之后,臣就去兵部应职。讲武院荒废日久,也该重建起来了。”   “嗯。”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作为母亲,我希望我的女婿能够把一切都奉献给我的女儿。可是作为天后,我更希望你不要一味的沉醉在温柔乡中不可自拔。男人,终究还是要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不能整日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那样的男人,是没有用处的!”   “臣记住了。”薛绍心里暗暗一动,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虽然我很想每时每刻都陪着我心爱的妻子,但是我更想为我们的命运和家庭去打拼!   “今日之宴,你请了薛元超没有?”武则天再度话锋一转,这让薛绍感觉,武则天好像特别喜欢在谈话的时候突然转换话题,并热衷于让自己完全处于谈话的主导地位。   武则天的强势,真是体现在生活当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当中。   突然提到薛元超,让薛绍感觉有些始料不及——他不是都被“双规”了么,我又怎么可能请他来赴宴?昨天大婚之日,他们父子二人都没有出席!   “没请?”武则天再又问了一声。   “是的,没请。”薛绍一板一眼地答道。   武则天也没有过多的表示,只道:“薛元超是你父亲生前的好友,如今的薛族族老与天下文宗,你理当去请。”   “是,我马上去请。”薛绍抱拳应诺,心里惊道:武则天怎么突然传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讯号,难道薛元超有惊无险的已经过了这一关,马上又要复出了?   “家中宾客极多,你还是不要亲自去了。”武则天轻描淡写的道,“让你兄长代劳吧!”   “如此也好,我便去劳动兄长一番。”薛绍应了诺,武则天马上唤来了一名侍人,让他去给薛顗传话了。   薛绍心想,方才我与武则天这看似随意的几句交谈,或许就意味着朝中又要发生巨大的转变。原本看着就要倒台了的薛元超,居然又奇迹般的复活了。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呢?   薛绍一时想不通,武则天当然也不会像个教授似的给薛绍解释一番。两人又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武则天再道:“萧至忠倒的确是个勤谨能干之人。你不在讲武院的这些日子里,他操持得还不错。让他给你做副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只不过,他终究没有你这样的远见卓识与开创之能。很久以前你就提过要让讲武院督办御林军的讲武盛会,如今也可以逐渐的开展起来了。你需要什么人力物力,只管提起。朝廷会尽量满足你。”   “是,臣一定尽力尽力,办好讲武院!”薛绍心里总算有了一丝舒坦,觊觎了很久的第一桶金,终于在北伐结束、扳倒了李崇义与李尚旦后,快要到手了。   真不容易!   讲武院这个新兴的衙门,一定要办得有声有色才行!   “你打算七日后赴任?”武则天问道。   薛绍点头,“是的,臣打算在七日大宴之后,就去上任。”   “虽是显得仓促了一些,但也未尝不可。”武则天笑了一笑,说道,“太平那处,你得说通才行。她的性子我了解,大婚才七日你就一头栽进了讲武院,她必然不悦。”   “天后放心,公主殿下其实还是非常通情达理的。我白天料理政务晚上一定归家,若有闲时必然陪她。如此一来,她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了。”薛绍说道。   “那可不一定。”武则天呵呵一笑,指了指薛绍身后。   薛绍回头一看,太平公主来了。 第0419章 三家气象   太平公主是乘着步舆来的,这是一种非常简易的出行工具,一般是腿脚不便的达官显贵所用。一眼看去就是四个身强力壮的宦官抬着一块木板走来,太平公主稳稳的坐在上面。   武则天看着她的宝贝女儿,神情之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也有一些欣慰。身为过来人,她当然知道太平公主在初夜之后会有一些身体不适,这种痛楚只是女人才能体会。欣慰的是,自己的掌上明珠终于是长大了,嫁作人妇了。   薛绍连忙迎了上去,“你不好好歇着,怎么来了?”   “母亲大人来了,我怎敢躲藏?”太平公主冲薛绍伸手,薛绍将她抱了下来。   武则天主动走上前了几步,太平公主连忙拜下,“孩儿拜见母亲。”   “乖。”武则天上前轻轻的拍抚太平公主的脊背,极是怜爱的道,“歇息好了么?”   “甚好。”太平公主嫣然一笑,不忘拉住薛绍的手,“薛郎很疼我。”   “嗯,那便好。”武则天满意的微笑点头。   薛绍只是微笑。从一些细微的言谈举止细节都可以看得出来,武则天当真是非常的疼爱太平公主。比如今天她比其他的宾客还要更早驾到,无非就是牵挂太平公主;适才她主动上前迎了几步,当然是不想让太平公主迈开脚来多走那几步。   武则天的舐犊情深,没有流于言表,但是发自内心。   “太平,薛绍说七日大宴之后,他就要去兵部应职。你如何看待?”武则天主动问起。   太平公主略感突然的微微一怔,然后看向薛绍,“薛郎,是这样么?”   “你这孩儿,莫非为娘还会骗你不成?”武则天是又好气又好笑。   太平公主冲着武则天嘿嘿的傻笑,“娘,我随口一问嘛!”   薛绍点了点头,笑道:“我是这么打算的。你认为妥当么?”   “既然你觉得可以,那就决定了吧!”太平公主很是大度的微然一笑,“反正你又不会离开长安。不是么?”   “嗯,不会。”薛绍点头。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太平公主说道,“男人大丈夫,岂能痴缠于温柔富贵乡?能为朝廷效劳、为二圣为忧,也是我们夫妻二人的本份嘛!”   武则天甚感意外的凤眉一扬,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好像有点不太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太平公主的口中说出来的。   薛绍呵呵的笑,对武则天抱拳道:“天后,臣说得没错吧?公主殿下,一向宽宏大量、通情达理!”   “嗯……那便如你所愿,七日后你去兵部应职吧!”武则天的表情中仍有那种挥之不去的惊讶,但未作张扬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此贤婿佳儿,夫复何求?——走吧,回正堂。”   “是。”   “太平,你回去歇息吧!”武则天道,“薛绍,你扶她乘上步舆,先送她去。”   “娘,你都亲自来了,我这个做女儿的岂能回避?再者,家里要来这么多亲族宾客,我身为家中的女主人怎能躲藏?”太平公主说道,“孩儿身体无恙,就准我与薛郎一同招待客人,一同伺奉你左右吧!”   “好、好,就依你!”武则天连连发笑,怜爱的轻抚太平公主的脸庞,“太平,你真是长大了!”   三人离开小湖边,步行折返前殿正堂,太平公主也没有再乘坐什么步舆,而是挽着武则天的手臂,慢慢行走。虽然母女俩分开了还不到两天,可是就像分离了三年五载那样的极是不舍和依恋,好像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这倒是也可以理解,太平公主从出生之日起,就没有离开过武则天。太平公主一朝出嫁,虽然嫁得不远,可是这心里的感觉可就完全不同了。别说是骨血相连又朝夕相处了十六七年的一对母女,就算是一件用了十六七年的物件,谁又能轻易拱手让人、不再怀念呢?   薛绍不远不近的跟在母女二人身后,听她们言简情深的闲话家常,这份感觉倒是不错。武则天与太平公主,同是历史上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她们母女二人演绎的这样温情脉脉的一幕,又有几人能够亲眼看到呢?   三人缓缓漫步,回到前殿。远远就看到,殿前站着一些人在闲聊。不远处停了一些马车,应该是有许多宾客来了。   今日宴请的都是李家、薛家与武家的皇族与外戚。原本太平公主与薛绍成亲,与太平公主的母族武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谁叫武则天如今的势力正如日中天,什么样的重大场合都少不了武家的人出现露一小脸儿。   薛绍远远的就看到武承嗣与武三思,兄弟俩人在一群年轻的锦衣男子当中明显是处于中间领导地位,其他人都围绕着他们周围。在那些“围观群众”当中,薛绍看到武懿宗和武攸归这一对混在军队的无能杂碎,给薛绍第一印象不错的武攸暨也在其中。   另有一拨人的排场则明显超过了这些年轻的武家子侄们,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与衣着打扮来看,应该是李家的皇亲。薛绍此前在左奉宸卫的顶头上司李孝逸就在那其中。昨天的正宴李孝逸就出席了,他是专程从并州赶来给薛绍道喜的。   高宗李渊和太宗李世民留下的子侄都不少,李家皇族开枝散叶子孙无数,居住在长安的也不在少数。这些李姓皇亲普遍都有较高的名望与社会地位,但是政治权力差参不齐。有的空剩名望和一些财富没有当官,有的像李孝逸这样身居要职深蒙圣宠,也有一些在地方州府担任刺史都督这样的要职。   相比于李武两姓的宾客,薛姓的宾客就显得有些势单力孤了。薛元超还没有来薛顗也不在场,剩下在场最有份量的一个也就是户部侍郎薛克构。   三拨人都站在屋前的空坪上,虽然三三两两的错落分开,但明显有着一个大体的“圈子”。一眼看过去,李家的人当然是人多势众而且个个富贵非凡,有的还官居高位。这一拨儿势力的气场,是完全压住了武薛两家的人,大有傲视群雄的意味。   另外两拨人的气象也是大不相同,武家的子侄们没有一个分开单帮的,牢牢挤在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在商议何事,时时还有人露出几抹不屑的冷笑,看起来不像是来赴宴,倒像是来寻仇滋事的。反观薛姓的人,大多是三三两两的分散在各个地方或赏花赏鱼或轻言浅笑,诗书传世名门子弟的斯文优雅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薛绍扫了这些人一眼,心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个念头:十年之后当这三拨人再聚在一起时,又会是什么景象呢?李家的这些皇亲国戚会像历史上的结局那样,被武则天一番屠戮所剩无己吗?武家的这些子侄会随着武则天一起鸡犬升天、显贵无极吗?   更重要的是,到那时我薛绍和我们河东薛氏一族,又将是什么模样呢?!   ……   看到武则天与薛绍及太平公主走来,李武薛三家的人一同迎上,拜迎。   “都免礼吧!”武则天笑容可掬没什么架子,在一些李家的长辈面前她还显得比较的谦逊委婉,说道,“今日是小女太平与贤婿薛绍的新婚家宴,特意宴请诸位皇亲国戚。大家不必拘礼,还请随意为好。”   “谢天后!”众人一起应诺。   “薛绍,请诸位皇亲国戚,正堂高坐。”武则天道。   “是。”薛绍应了诺,上前迎请。   李姓的皇亲国戚们的反应都挺和善,薛绍本就是李家的外戚,她的母亲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嫡女,对他们来说薛绍本来就不是外人,如今娶了太平公主更是亲上加亲。   武家的人则就明显有点面善心冷了,武承嗣与武三思因为和薛绍的一场冲突被罢了官,到现在都闲在家里玩泥巴,武承嗣更希望自己是今天的驸马主角,他们和薛绍之间的矛盾似乎是显而易见;武攸归和武懿宗参与北伐一事无成还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巴不得薛绍早死;武攸宁在薛绍回长安之后与之“暗战”了一场,被薛绍砍去了两条狗腿子、财产也损失不少、更重要的是面子上很是过不去,他对薛绍的妒恨是表现得更为明显。当薛绍拱手请他时,他只是草草的拱手回了一礼,眼睛斜睨鼻子里还冷哼了一声。   薛绍微微一笑的淡然处之,只在心中暗暗记住了武攸宁那副其貌不扬的肥胖模样。他感觉有点奇怪,为何玄云子那样的倾国倾城,武攸暨也颇为英俊,偏偏他们二人的兄长武攸宁就生得还有几分丑陋了呢?   武攸暨依旧是风度翩翩容止淡雅,给薛绍回礼时神色之中还有几分报愧的意思,仿佛是为兄长的无礼在向薛绍道谦。薛绍淡然一笑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在意。武攸暨这才走向了正堂去。   武攸归和武懿宗这对儿狼狈兄弟几乎是没有正眼来瞧薛绍,不知是出于不屑还是害怕,匆匆回了一礼便快步追着武承嗣去了。奴才走狗腿子的架势做得十足,让薛绍看了很是想笑。   在众多的武家子侄当中,有一个人挺特殊。因为他既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和武承嗣这些人伙同在一起,而是穿着一身道袍手执一根抚尘,最后才进了正堂。   通报名讳时他自称是武攸绪,都没有报上官爵。   薛绍听到他的名字有点惊讶,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薛绍对他是不陌生的。   历史上,在众多的武则天的子侄当中武攸绪是最特殊的一个。他自幼清心寡欲虔心修道,曾经改换了姓名在长安卖卦为生。后来武则天登基之后授他大官,武攸绪辞而不受隐居嵩山,终生不受官职爵位,连朝廷送的财物也一并封存纹丝不动。最终,当绝大多数武家子侄在一系列的政治风波中死于非命或富贵不存时,只有武攸绪得了善终并始终受到李武两家皇族的信任与尊重,在民间也享有极高的声誉。   这时,就连太平公主也些惊奇的道:“薛郎,没有想到今天的家宴就连闲云野鹤一般的武攸绪,也来了!”   薛绍正欲答话,大门口停下了一辆制式非凡的贵族马车。他眉头一拧,“比武攸绪更让人惊奇的客人,来了。”   “谁呢?”太平公主好奇的问道。   “中书令,薛元超!” 第0420章 默契   六十岁,在民间百姓们看来已是花甲老人,只剩安享晚年。可是对于一名经验丰富、抱负远大的宰相来说,却正是年富力强的用志之时。   薛元超六十岁了,一直身板硬朗精神矍烁,从来就不会给人苍老年迈的感觉。可是时隔数日之后当薛绍再次见到他,却感觉他像是在一夜之间老去了十几岁。曾经那个神采奕奕不怒而威的天下文宗,如今气色晦涩精神萎靡,下车行走都要他儿子薛曜和一名仆人来合力搀扶。   政治上的失意与仕途上的挫折对一名政治家来说,无异于一名母亲亲自目睹了心爱的子女在自己眼前夭折。所受打击之沉重,非外人能够理会。   看到薛元超这副样子,薛绍多少有一点内疚。虽然薛元超的倒台并非完全是由自己造成,但自己至少也扮演了一回导火索的角色。   薛元超落地之后站稳,薛曜就递了一根拐杖给他。有了外人在场薛元超表现得很硬气,不要儿子搀扶坚持要自己行走,还把腰背都挺得很直。   薛绍给太平公主递了个眼色,夫妻俩一同迎了上去。   “小侄薛绍,恭迎叔父大人大驾光临!”薛绍先行出声拱手拜道。   “薛相公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太平公主也跟着微笑说道。   薛元超连忙将拐杖递给他儿子,拱手回礼,“老臣无礼,姗姗来迟。还请公主殿下与驸马莫要怪罪!”   “岂敢!”薛绍连忙上前伸手过去,“有请叔父大人正堂高座,小侄理当亲自伺奉。”   薛元超连忙拒绝不让薛绍来扶,还没等他将薛绍推开,太平公主却走到了他的另一边搀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雍容笑道:“薛相公就莫要推辞了。驸马一向敬重于你,这是他该做的。”   “老臣,愧不敢当!”薛元超受宠若惊,连忙退让。   “薛相公,今天是个特殊的好日子。”太平公主小声道,“就请相公准允我夫妻二人,一同搀你入堂。天后娘娘,也在那里候着呢!”   薛元超眉宇一沉神情微变,眼神之中闪过一道厉道仿佛是在说“果然”!   ——若非天后下令,薛顗又岂会擅自跑到薛元超家中,将他接来参加这个特殊的宴会?   薛绍不动声色,“叔父大人,请!”   薛元超扭头看他一眼,二人四目一触已是心照不宣!   顿时,薛元超原本晦暗的眼神之中,平添了几许生动的神采。他点了点头,“那老臣……就厚颜愧受了!”   一旁的薛顗与薛曜不知道三人在打什么哑谜,也不好插言,只是眼睁睁的看着薛绍与太平公主左右搀扶着薛元超这一位已经倒台了的老宰相,走向了前殿正堂。   薛绍与太平公主隔着薛元超对视一眼,各自微然一笑,绝对是心有灵犀。   此刻,薛绍无比感激命运与上苍,把太平公主这样一个聪明又贴心的好妻子赐给了自己。   毫无疑问,此刻的太平公主与薛绍心里想的一样——裴炎强势,正在全力打压他的强劲政敌薛元超,几乎已经大获全胜。薛裴二相在政事堂的争斗,其实也就是薛裴两个大世族之间的争斗。薛绍身为河东薛氏的子弟又与裴炎不和,当然会要受到牵连。如今薛绍刚刚仕途受挫实力不济,甚至连他兄长薛顗都即将被明升暗降的削去刺史之职,裴炎却是如日中天。此时此刻如果薛元超也彻底倒台,那对河东薛氏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沉重的打击,薛绍也将变得更加势单力孤、难以翻身!   虽然薛绍与薛元超此前有些私人的冲突,可是当他们面对共同的大敌裴炎之时,联盟是势在必行——身为薛家的媳妇,太平公主绝对意识到了这一点!   与此同时,太平公主还有一个他人所不具备的灵敏嗅觉,那就是对于天后意图的把握。适才天后亲自吩咐让薛绍去将薛元超请来赴宴,无疑就是在传递一个,想让薛元超复出的信息。或许,天后也对裴炎的过度膨胀也有了警惕和不满,重新扶植起一个可以遏止裴炎的敌人,势在必行——薛元超无疑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古往今来帝王心术,概莫如此!   夫妻俩一望一笑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所有的这些信息在一瞬间传达到了对方的心中。   默契,妙不可言!   当薛绍与太平公主左右搀扶着薛元超步入前殿正堂时,殿内安坐的李武薛三家的宾客,无不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于很多人看来,在政事堂的争斗中失势的中书令薛元超,不被朝廷问罪流放甚至抄家灭门就已是大幸。却不料他还能出席今日这种特殊又高规格的皇族宴会。更令人震惊的是,居然还是天后的爱女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一同搀他进来的。这份殊荣和优待,在场所有人包括天后本人,可都是没有享受到的!   一瞬间,在场的人心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有一些反应敏捷的人已经在对薛元超拱手或是微笑致敬。心思活泛又与薛元超及薛绍交情不错的李孝逸更是主动走上了前来,笑呵呵的拱手道:“薛相公,你老人家总算是来了!”   “李梁公莫要取笑。有天后及诸位皇族老王爷在此,薛某岂敢称老?”薛元超连忙回了礼,然后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站到了武则天的面前。   “老臣薛元超,参见天后娘娘!”   武则天点头微笑,“薛相公,别来无恙乎?”   “托天后娘娘的福,老臣一向安好。”薛元超拱手答话,一板一眼。   其他人都侧耳倾听,堂内非常的安静。   武则天呵呵一笑,“薛相安好,朝廷之福、天下可安哪!”   这一句话传递出来的信息,实在是太过重要了。武则天口称薛元超为薛相,言下之意就是仍然承认他的中书令宰相的身份。又说朝廷之福天下可安,毫无疑问就是在暗喻——朝廷需要你回来,大唐的天下仍是需要你这位老宰相!   武则天短短的一句看似无关痛痒的话,让在场的大多数人心里都震撼了一回。当下就有许多人笑呵呵的跟着驸合,“天后所言即是——薛相公如若安好,确是朝廷之福、天下可安哪!”   薛绍如释重负的,暗暗吁了一口长气。他甚至忍不住想要挥一下拳头——连着倒霉,终于遇上了一件好事!   太平公主轻轻的挽住了他的胳膊,杏眼弯弯微然一笑,笑容既欣慰又温馨,显然是在与薛绍同乐。   立于堂中的薛元超哪能听不出武则天话中之意,他的情绪顿时变得有些激动,但在竭力压制,只是突然提高了声调大声的拱手拜道:“老臣老虽老矣,但若二圣召唤、朝廷有需,老臣时刻愿为大唐的江山社稷殚精竭虑、赴汤蹈火,虽万死,犹不辞!”   “薛相公,言重了。”武则天仍是风清云淡的面带微笑,云袖轻挥抬手一指,“薛绍,还不快请薛相公入座?”   众人顺着天后的手一看,一名侍人拿着一个坐蒲走到了右侧的上首位置,将坐蒲放在了霍王李元轨的身边!   此等重大的宴会,座次鲜明是必须的。越有身份越有地位的人,座次就越靠近正上主位,并以右为尊。在整个会堂里,天后武则天的地位无疑是最高的,她居首座无人提出异议。但若论辈份,武则天也要称呼霍王李元轨一声“皇叔”。而且李元轨还不是李孝逸这种皇族旁枝,他是高祖李渊的亲生儿子,是太宗皇帝李世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是皇帝李治的亲叔叔。同一辈份的李孝逸,也要矮他一大头!   如今,天后却把薛元超的座位排在紧挨李元轨的位置、甚至还高过了同为皇叔的李孝逸,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同时心里也就彻底明白——薛元超,真的是要复出了!   薛元超扭头一看自己的座次,当众对着武则天拜了下去,当场老泪纵横声音哽咽,“老臣……谢天后娘娘赐座!”   “薛相公,何故如此?”武则天亲自起身走到了薛元超身边,亲自将他搀扶起来,面带微笑握着他的手拍了两拍,“薛相有大功于朝廷,乃是社稷栋梁江山砥柱,理当受此恩荣——薛相公,快请入座!太平,薛绍,你二人还不快来伺奉?”   “是。”薛绍与太平公主一同应了诺,左右上前扶着薛元超,安安稳稳的坐了下去。   左右近旁的李元轨与李孝逸都非常主动的对薛元超拱手致意,大有“欢迎队友归队”的意味。薛元超与薛氏一族一直都是坚定的李唐皇室拥护者,在李家的王爷们看来,薛元超当然就是自己人了!   薛绍的眼睛往堂内一扫,李薛两家这边格外的振奋与热闹,武家那边却是有一半人黑了脸。   薛绍暗笑不语,虽然武承嗣未必就是裴炎的亲密党羽,但是这些鸟人就是见不得我得了半点的好!   宴会开始了。   歌舞升平推杯半盏,这无甚可说。这样的宴会,吃饭从来就不是真正的主题。大家心里都在琢磨,原来天后的亲自驾临只是为了引出薛元超的突然出场……看来朝廷之上,又要出现一幕好局了! 第0421章 好妻旺夫   宴席过半时,薛绍与太平公主一同来敬武则天的酒。武则天倒是笑呵呵的应承了,正待饮下之时,武则天突然道:“薛绍,今日薛讷和薛楚玉兄弟二人为何没来呢?”   薛绍答说,城门郎薛讷今日正要当值,薛楚玉刚刚与大将军程务挺率领羽林军仪仗护卫队回了皇宫,因此没来。   “派人去把他兄弟二人唤来吧!”武则天貌似很不经意地说道,“有件事情,本宫想要提前告诉他们。”   薛绍还没开问,太平公主心直口快的道:“母后,是何样事情呀?”   武则天呵呵一笑,“他们的父亲薛仁贵,快要回京了。”   此言一出,就像是在会堂之内再度扔下了一枚重镑炸弹——   继薛元超之后,同是出身于河东薛氏的一代战神薛仁贵,也要复出了!!   薛绍的心里一阵暗爽,转头看着正在一边和武则天撒娇的太平公主,心说看来太平公主不是一般的旺夫呢,刚刚成亲洞房,这好事就接踵而来了!   长安城太大,等薛讷与薛楚玉赶到公主府时,宴会都已经结束,绝大多数的宾客都已经散去了。武则天没有急着走,她让薛绍和太平公主陪着她一同玩双陆棋,时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看来天后娘娘,今天的心情着实不错。   薛家兄弟俩匆匆赶来,一同拜见天后。   武则天兴味十足,一边和太平公主下棋一边笑容可掬的让他们免礼。兄弟俩站了起来,满头雾水还有一点心中忐忑,天后将我兄弟二人唤到此地,所为何事呢?   下了几招妙棋,武则天再度呵呵一笑,颇为随意地说道:“薛绍,不如你跟你的两位本家兄弟去说吧。本宫要和太平再下一局,就不用你从旁伺候了。”   “好。”薛绍正求之不得,马上就将薛讷兄弟俩请到了厅外。   兄弟俩满怀期待的看着薛绍,薛绍故意神秘兮兮地笑道:“二位兄弟,不妨一猜?”   薛楚玉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道:“公子,莫非是家父即将回朝?”   薛绍脸一撇,“你这人,当真无趣!你就不会故意猜错几次,容我卖一卖关子么?”   “公子,果真如此么?”薛讷人如其名,一向稳重到木讷,这时都有一点忍不住的激动了。   薛绍微笑的点头,“千真万确。适才天后娘娘已经告诉过我,说朝廷已经下发了敕令,召令尊回朝听用!”   “太好了!”兄弟二人激动万分,挥拳庆幸。   薛绍的心里也是暗暗欢喜,宰相薛元超复出,战神薛仁贵再度启用,这对河东薛氏一族来说当然是好事。再者,对于两世从军的薛绍来说,薛仁贵这位鼎鼎战神也是心目中的传奇偶像之一。若能亲眼见到他,当然是人生一大幸事!   这时,薛讷与薛楚玉兄弟二人,同时对着薛绍单膝一跪抱拳而拜,“万谢公子,助我兄弟二人成全孝道!有请公子,受我一拜!”   “二位兄弟,快快请起!”薛绍连忙将他们扶了起来,笑道,“你我皆是同族兄弟。你父,即是我父。况且令尊一世英雄,天下谁不敬仰?他老人家已在荒野之地虚度了十年光阴,天下谁不痛惜?如今英雄归来,确是一件是值得万民欢呼、敌众胆寒的大好之事。我亦开怀无比,今日当与二位兄弟畅饮一回,不醉不归!”   薛讷兄弟俩开怀大笑,但又同时摆手,“不可不可!天后娘娘仍在公子府上,时刻都要伺候。再者,公子新婚燕尔岂能烂醉如泥,岂非是煞了大好风景、辜负了公主一颗芳心?公子若要谋醉,改日我兄弟舍命相陪。只是今日,无论如何都不敢应命!”   薛绍笑道:“好,那就改天!别忘了,我们可是约好了!”   “万不敢忘!”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薛讷问了一个他兄弟俩都非常关心的问题,不知家父回朝之后,将会如何被用?   “这个,天后未曾提及。我也不好妄言。”薛绍答道,“不过就算没有说破,你二人心中也该能想到一个大概。”   薛讷兄弟俩,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其实三人心里都有数,薛仁贵兵败青海湖被贬距今已有十年。虽然威名仍在天下流传、敌国依旧谈虎色变,但他在朝堂军队里已是人走茶凉。再者薛仁贵已近古稀之年,英雄迟暮难堪大任。按常理来说,这样一个年近七十被贬十年的老将,就算被召回朝了也顶多是承认他的往日战绩,给一份不错的待遇让他养老。可是现在大唐北防吃紧正当用人之际,北方的突厥胡人对薛仁贵的崇拜与惧怕已经达到了如同敬畏神魔的地步——薛仁贵的去向,极有可能是北方!   此时此刻,薛讷兄弟俩的心里是庆幸之余也有了一些担忧,朝廷不忘旧臣至今还能启用薛仁贵,已是万幸之事。但是古稀之年仍要征战四方不能安享晚年,何尝又不是一种残忍?尤其是对他们而言,身为人子不能尽孝膝前,更是一件天大的愧事。   “如若老父从军,我必当跟随。”薛楚玉眉头紧皱的对薛绍抱拳道,“不知公子,能否周全一二?”   薛讷也抱拳,说道:“薛讷无能,或可谨守家门。五弟英勇豪迈颇有老父之风,恰好跟随老父从征。公子若能周全,我满门上下感恩戴德!”   薛绍郑重的点了点头,“我会尽力!”   “拜谢公子!”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薛讷公子拜辞了武则天,一同离去。稍后,武则天也启驾回宫,薛绍夫妻俩一同相送直到门口。   “回去吧,今日你们也都累了。”武则天在车上,笑容可掬的道,“多好的一对小夫妻啊,愿你们一直都像今日这般恩爱甜美!”   “娘,我们一定会的!”太平公主脸上的笑容,写满了温馨。   薛绍拱手而拜,“天后放心,臣一定会好好的照顾公主殿下。”   武则天点头微笑,挥一挥袖,车驾启行。   太平公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马上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薛绍身上,哼哼唧唧撒娇起来:“夫君,我好累哟!”   薛绍连忙扶住她的腰肢,“辛苦你了。现在宾客都走了,你赶紧去歇息吧!”   “不要!”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我们一共才有七天的清闲时间,往后你就要忙于政事了。这七天里,我一刻也不愿耽误,我要时时与你尽享欢娱!”   薛绍哈哈的笑,“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沐浴!”太平公主毫不犹豫的道,“我一直有个莫大的心愿,就是与你一同沐浴!”   “啊呀!”薛绍夸张的惊叫了一声,“原来,你早就对我有了不良企图!”   “呸!坏人!——你就说,愿也不愿?”   “其实……我比你更早就有了这个企图!”   宾客退散,薛绍与太平公主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二人世界。   初经人事的太平公主,对男女之事充当了好奇与期待。沐浴之时,她就没能忍住的偷吃了一餐。随后小夫妻俩颇有兴致的一同抚琴弄筝,欣赏歌舞。日薄西山之时出了房来漫步湖侧欣赏秋日的夕阳美景。夜幕降临,婚房里是满满的春光与温馨。   甜美的时光,总是过得极快。七天的宴会,不同的日子在不同的地方宴请不同的人,相同的是薛绍和太平公主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享受新婚的浪漫与温馨。   第八天的清晨,薛绍即将离家去往大明宫应职。   太平公主破天荒的起了一个大早,不顾劝阻的摒退了侍女,非要亲自给薛绍更衣。   薛绍看着镜子里面,太平公主亲手替他抚平每一处衣服的折皱,神情非常认真和专注。   “这些事情有下人来做就可以了,你何必亲历亲为呢?”薛绍握住她的手,说道,“天还早,你何不多睡一会儿?”   “等你走了,我再睡不迟。”太平公主将下巴搁在了薛绍的肩膀上,和他一同看着镜子里面,嫣然一笑道,“薛郎,你知道吗?能够亲手为夫君更衣送他出门,然后等他回来再与他一同用膳,这曾经就是我心中所想的,最开心也最温馨的事情。如今,我都办到了噢!”   薛绍轻抚她的脸庞,“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我若是不乖呢?我若是非要到处东奔西走不消停呢?”太平公主嘿嘿的坏笑。   “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捉回来。”薛绍轻轻的拎了一下她的鼻子,“然后,大刑伺候!”   薛绍对太平公主的“大刑伺候”,用刑场地一般只在床上,偶尔也在浴室里。   “讨厌,坏人!”太平公主脸儿一红笑嘻嘻的站直了身体,“快走吧,时辰不早了。”   片刻后,薛绍骑上了他的威龙宝驹,太平公主站在高高的龙尾道尽头,对薛绍挥手相送。   薛绍回头微然一笑,扬鞭策马而去。   这样的一个完美温柔乡,薛绍离家之时还真是有点舍不得了。可是正如太平公主所言,男人大丈夫岂能痴缠于富贵温柔乡?   兵部员外郎薛绍,新办北衙讲武院——重生之后新的起点,新的篇章,就从这里开始揭开第一页了! 第0422章 百废待兴   最近太平公主大婚,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场盛况空前的隆重婚礼,同时驸马薛绍也绝对是长安的重点“新闻人物”。所以今天,新婚燕尔的薛驸马突然出现在讲武院还引起不大不小的一场轰动。人们纷纷惊奇,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富贵子弟刚刚大婚,好歹也得享受个月把的新婚不问他事。薛驸马刚刚掉进太平公主的温柔乡,怎么这么早就舍得逃出来了?   甚至有人不怀好意的猜测,莫非是公主和媵御太过凶猛,薛驸马招架不住了?   薛绍没空理会这些空穴来风的八卦琐事,到了讲武院后第一时间就投入了自己的工作。   一别半年,讲武院这个刚刚起了个头的新兴衙门,现在已是一片死水,甚至变得可有可无。蓝田秘码本就简单,兵部的那一批书令使学会之后自行开始在军队里推广,讲武院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所以萧至忠整天闲得发慌,心里也憋屈——完全是在吃闲饭、完全没有存在感、更别提什么成就感了!   薛绍的归来让萧至忠喜出望外,因为此前薛绍就有过承诺,说讲武院将要大干一场的。   薛绍回归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停课,让那些挂羊头卖狗日整天犯闲无所事事的书令使学员们,都各归各家干他们的本职去了。   最初建立讲武院,教授蓝田秘码本来就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目标是为了整顿北衙御林军。那时候有李尚旦这个重大阻力在,一切工作都无法开展。现在北衙已经更换了两名“掌门人”,分别是左羽林卫大将军程务挺和右羽林卫大将军李谨行。   对薛绍而言,终于是到了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薛绍决定开个会,和属下一起商量今后的讲武院工作开展。结果发现,他这个兵部员外郎的手下居然只有三个兵,一个萧至忠,一个李仙缘。还有一个上官婉儿只是“友情客串”,更多的时候她是在为天后服务,在侍制院做事。   看来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人手。   薛绍想起了昨天武则天给他开的一张空头支票,需要什么人力物力只管提出,朝廷尽量满足。由此,薛绍也就不打算客气了——先给自己拉起一票人马再说!   薛绍认为,这一支人马必须是文武兼备的熟悉之人。既需要能抓笔竿子的书生,也需要能够亲自教习弓马的武术高手。思来想去又与萧至忠及李仙缘一同商议,薛绍开出了一份名单,打算四处去要人。   文职者,薛绍初步拟定了萧至忠、李仙缘和裴行俭带过的三名行军管记,苏味道、钟绍京和刘幽求。这些人薛绍都熟悉,而且各有所长可堪一用。   武职者,薛绍可不想放过薛楚玉和郭元振。这两个好兄弟自己用得实在是太顺手了,再加上他二人现在都在北衙御林军中当职,有他们当帮手将会极为得力。当然,御林军肯定不会放人,所以薛绍打算以“借用”的名义先把他二人租来再说。跟程务挺和李谨行这些人,根本犯不着客气什么。此外,薛绍还打算将自己以前在左奉宸卫带过的卢思义等那几名亲随弄过来。还有吴铭,这位经验丰富武艺高强的家臣,薛绍也打算将他带到身边用作“私人助理”和“军事顾问”。必要之时甚至月奴也能派上用场。月奴的武艺如何姑且不说,一场北伐之后她也是一名真正上过沙场、经历过战争洗礼的老兵了,总比那些连杀人见血都不知为何物的和平将领们,要更加了解战争的本质。   讲武院这个新衙门正当用人之际,薛绍一点也不会嫌弃自己手下的人多。至于讲武院的第一步工作计划,薛绍打算先从最近的对象入手——先组织北衙御林军来一场“千牛讲武”似的比武盛会,借此来激活那些养尊处优、整日飞鹰走狗斗鸡赌博的御林军将士们,让他们明白何谓竞争、何谓荣誉。   比武盛会如何办得好,薛绍打算用兵部的名义,让它成为一项北衙军的定制活动。原本,薛绍这位兵部员外郎所负责的“选院南曹”的本职工作,就是根据军中将领的技能水准和所获战功,对其进行检选、提拔和裁汰。只不过这项工作与吏部的官员考评有功能重复的嫌疑,因此一直以来选院南曹都像是一个“空头衙门”,只是管着一批军事文献和地理图籍。现在,薛绍打算用“讲武院”这个新衙门,把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和工作都抓到自己的手上来。   要跟尚书六部之首的吏部抢饭碗,显然不是一件易事。但是薛绍管不了那么多了,天上不会掉馅饼,不争不抢谁会施舍?   议定了初步的工作计划之后,薛绍留下李仙缘看家,带着他的助手萧至忠开始四处奔波了。   薛绍最先就去了北衙,求见程务挺和李谨行这两位新上位的北衙御林军大佬。   一场北伐,非但是改变了朝堂上的政治格局,也彻底改变了北衙御林军的气象。以往北衙是李尚旦一个人说了算,与之平级的张虔勖更像是个应声虫。李尚理在这里一人独大的局面维持了很多年,现在已经彻底倒台。左右羽林卫新增设立了大将军,人员建制也有所扩充。程务挺与李谨行这两位在军中地位仅次于裴行俭的老宿,分别担任了左右羽林卫的大将军一职。   通过设立大将军一职,使得左右羽林卫成为了大唐最重要的两只保卫皇宫的御林军武装。同时,左右羽林卫大将军不受兵部和宰相的调度只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号令,他们的地位已经远高于其他各卫的野战军大将军。   随着裴行俭的隐退和羽林卫的堀起,程务挺与李谨行正是风头正劲炽手可热。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两位大将的突然发迹有些偶然,但实际上这一切都在天后与裴炎的掌握之中,薛绍对此心知肚明。   既然有过生死之交,现在又是同穿一条裤子都站在天后的阵营里,薛绍开口找程务挺与李谨行借人,都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两位大将都非常爽快的答应了将薛楚玉与郭元振“租借”给薛绍。同时他们承诺,一旦讲武院要发起北衙讲武,左右羽林卫一定全力配合。对这两位远征野战打硬仗出身的大将来说,御林军的确是太过于懒惰与松散了,他们正愁没有好的点子把兵将练到生猛。薛绍的提议,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当天,薛楚玉与郭元振就卷起铺盖,跟着薛绍走了。马上,薛绍又带着这两位新召的跟班和萧至忠一起,回到了他的老家——左奉宸卫。   新上任没多久的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带着他手下的大兵小将们一起热烈欢迎薛绍的“衣锦还乡”,不由分说的就摆起了大宴来伺候。   酒宴之上,薛绍对周季童提出了“挖墙角”的不地道请求,结果周季童却是答应得非常爽快。因为早在薛绍回到长安之初,薛绍的亲随卢思义等人就已经提出过想法,想要跟着薛绍一起调任。表面看来这很伤了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的面子,但在军队里,这就是常有之事。兵与将之间的关系纽带远非上下级那么简单,别说是一起调任,就是一同赴死也不稀奇。周季童本是带兵之人又欠了薛绍莫大的人情,当然乐意成全薛绍和卢思义等人一回,任由他们“私奔”而去。   薛绍对周季童感激不尽,周季童还了一笔人情也很是开怀,两人合作愉快的痛饮了一回,都喝到了半薰。   连续的奔波,时辰已近黄昏。薛绍将萧至忠留下和左奉宸卫的长史人等一同处理卢思义等人调令问题,自己和薛楚玉和郭元振一起离开了皇宫。   “百废待兴,忙啊!”郭元振出了皇宫就仰天长叹。   薛绍就笑了,“如果不忙,我会跑到羽林卫去抓你和薛楚玉的壮丁么?既然来了,就不要喊苦喊累,老老实实的给我做事!”   郭元振嘿嘿的笑,手指儿一勾,“去我家,喝一杯吧?最好是带上你的媵御陈仙儿,内子很是有些想念她的好姐妹呢!”   “还是你带上令夫人,来我家喝一杯比较好。”薛绍笑道,“我可是答应了公主殿下,每日卸职之后第一时间回家的。”   郭元振哈哈的大笑,“看吧,成婚了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如此,我们就都不要为难对方了,还是各归各家吧!”   “好。”   郭元振先行拍马走了。他也是新婚燕尔,正与娇妻你浓我浓的如胶似漆。   薛绍对薛楚玉道:“兄弟,你去把你兄长请来,晚上我们三兄弟喝一杯。令尊就要回归复出了,我们理当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楚玉遵命。”薛楚玉抱了一拳,再复问道,“但是公子,我们能为家父做点什么呢?”   “可多了。”薛绍笑道,“别忘了,我现在是兵部的员外郎,虽然手上的权力还不大,但薛仁贵这样的名将战神要回归,我还是有些文章可做的。如果朝廷最终要将令尊派往北疆,对大唐和北方的胡狄来说都可以算作是一件大事,我打算先派人过去给他造势打下铺垫。那样的话,令尊上任之后会更加得心应手,对北方那些心怀不轨的突厥人来说,也是一个提前的镇摄!”   “公子思虑周全,我先代家父谢过公子了!”薛楚玉抱拳再拜,“在下先行告辞,去请兄长一同前来!”   “好。”   薛楚玉拍马而去。   薛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至从北伐归来一直都过的闲散日子,现在终于是忙碌上了。   忙一点也好!   爱情与家庭固然重要,但男人嘛,更应该在事业上找到自己的支点,并赢得自己的成就感! 第0423章 埋下伏笔   谁也不会想到大唐帝国唯一的嫡公主,当今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堂堂的太平公主殿下,也会像一个邻家小媳妇那样在黄昏时分站在自家家院的大门口,焦急的等待着丈夫的归家。   薛绍骑着马回来,太平公主远远看到就从门内冲了出来,冲他挥手,“薛郎,夫君,你回来啦!!”   名副其实的喜笑颜开,欢呼雀跃。   薛绍不禁一愣,随即就笑了,“安然,你怎么这副傻兮兮的样子?”   “我傻吗?傻吗?”太平公主笑嘻嘻的拍着薛绍的马鞍,“快下来,你倒是下来呀!”   “干什么?”薛绍翻身下马,仆人将马牵去了。   “一天不见,我可想你了。”太平公主紧紧的挽住薛绍的胳膊,“走,带我去钓鱼!”   “家里的池塘打理清楚了么?”   “那当然,我每天都在亲自催促呢!刚刚放养了好多的鲈鱼进去!”太平公主心花怒放的神情,“我们自己钓的鱼再做成鱼丝鲙来吃,必然更加好味!”   “那还用说?”薛绍也是来了兴头,“走了,钓鱼!”   太平公主像个小孩子那样欢呼起来,围在薛绍的身边欢快的跳跃起舞,如同一只漂亮的粉蝴蝶。   此时此刻,薛绍感觉一天的疲惫和劳累都已是挥之一空。   有家有妻的感觉,真好。   夕阳西下,小夫妻俩偎依相坐在精致的湖心小筑中钓鱼。太平公主把厨子都叫来了,只待钓起了鱼,当场就切作丝脍来吃。陈仙儿在二人身后隔了一层帘子在抚琴。   琴曲悠扬沁人心脾,杨柳依依佳人妩媚,薛绍未尝喝下一滴酒,却感觉自己都有些醉了。   蓦然鱼竿一沉,有鱼上钩,个头还不小。太平公主兴奋的大叫起来,“快,薛郎,将它钓起来!我要吃鱼、我要吃鱼!”   薛绍哈哈的大笑,“别急、别急!这鱼挺大……我靠!”   线断了,鱼跑了。   “好讨厌!”太平公主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没鱼吃了!”   薛绍扔了鱼竿悻悻的拍了拍手,趁太平公主不注意突然一下就跳进了水里。   “哇!”太平公主吓了一跳,“薛郎,你作甚?”   薛绍一个猛子就消失在了水面,不见踪影。太平公主虽然知道薛绍水性极佳缘仍是有些胆战心惊,连忙叫了几名识水性的家仆来准备下水帮忙。   这时薛绍在不远处冒了头,一只手上高高举着一条正在拼命摇尾巴的大鲈鱼。   “安然,有鱼吃喽!”   太平公主眉眼儿弯弯顿时就笑了,笑容温暖得就像这九月的阳光一样。   薛绍一不作二不休,亲手在水底捉了两条大鲈鱼起来。水性好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徒手捉鱼绝对是薛绍的一门绝技,当年和战友一同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的时候,没人不佩服他的这手绝活儿。   两条大鲈鱼,一条切了丝鲙一条烤了来吃。薛绍对太平公主说,今日有薛讷兄弟来作客。于是太平公主叫厨子再备了几壶好酒做了几味小菜,今日就将这湖小心筑当作临时的膳食堂了。   薛绍去换了一身衣服回来时,薛讷与薛楚玉刚好同时到了。四人就在湖小心筑里用餐,也没有太多的主臣身份顾忌,彼此相谈甚欢。   以往,外延的臣子们对养在深宫内延的太平公主是不尽了解的。在他们的印象中,太平公主殿下尊贵无极难以接近,估计也一定是不好相处。可是现在,薛讷兄弟却感觉太平公主和普通的女子其实没什么两样。她的雍容华贵固然无人可极,但一点也不端架子,很好相处。看着她柔养的笑容和端庄的举止,俨然就是一个大方得体又热情好客的贤内助。   私下的一场小宴会,让薛氏兄弟对太平公主有了一个非常直观的认识。以往对她的印象,也是大为改观。   席间三兄弟聊了一聊薛仁贵的事情,大抵是说一些他的光辉事迹,以及商量如何给他的回归复出铺平道路。   薛绍认为,在现在这个军队面临大变革的节骨眼上,人事更迭频繁,每个人都将面临莫大的风险与极佳的机会。对于河东薛氏大族而言,薛仁贵曾经是一根顶梁大柱,只不过这十年来一直倾塌下去了。现在如果能够趁此军队大变革的机缘将他再次扶正,对整个河东薛氏与大唐军队来说,都是极其有益的事情。   太平公主忍不住插了一言,“我母后向来推崇薛仁贵。不如,我去见她老人家,在她面前美言几句。或许,能有收获呢?”   三个男人一同看向太平公主,同时点头而赞,“公主殿下若肯出面,则最好不过!”   “嘻嘻!”太平公主掩嘴而笑,“母后一般不许我干涉朝廷之事。但薛仁贵是我夫君的族伯,便也能算作是一件家事。我去说上一说,想必母后也不会责怪于我。”   “多谢公主殿下!”薛讷兄弟俩一同拱手来拜。   “不必客气。都说了,是家事。”太平公主微笑道,“此外,慎言大哥(薛讷表字慎言)文武全才老道持重,如今却仍居城门郎一职,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现在既然薛元超都复出了,为何就不能提拔重用一下慎言大哥呢?明日去见了母后,我也会说的!”   “讷,愧不敢当!”薛讷连忙拱手纳拜,太平公主口口声声的称他为“大哥”,真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其实慎言大哥也不必谢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夫君。”太平公主微笑道,“薛族强了,薛郎必然得利;身边的兄弟得势了,薛郎必然沾光。如此互惠两利之事,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殿下睿智!”三人一同赞道。   “好了,吃鱼、吃鱼!”太平公主热情扬溢地笑道,“今日这鱼可是我夫君亲自下水捉来的哦,你们要多吃一些!”   小宴罢后,薛氏兄弟拜辞而去。   兄弟俩一同牵着马离开公主府,薛绍亲自相送。到了府门,薛讷由衷的感慨道:“公子,在下今日方才算是认识了太平公主殿下。”   “如何说?”薛绍笑而问道。   “以往,太平公主殿下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就如同高在云端的天仙。可望不可及,神秘而飘渺。”薛讷说道,“今日私宴小会之后在下方才明白,原来太平公主殿下是如此的通情达理、睿智大气。真是不简单啊,她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你也不看,她是谁亲手带大的宝贝女儿?”薛绍笑道,“很多方面,公主都像极了她的母亲。稍有一点少年老成,已是不足为怪了。”   薛讷点点头,“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对了,我一直没有问请过,兄长志在何方呢?”薛绍问薛讷。   薛讷略微一怔,神情好似还有些腼腆,“在下文不成武不就,如今忝居城门郎一职都唯恐辱没了父辈的名声,又岂敢再有非份之想?”   “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客气?”薛绍微笑道,“现在政局动荡军队变革,虽有风险但也机遇多多。兄长若有奋进之心、吃苦之志,或可以去边关军镇谋求军功,以图辉煌。”   “讷,正有此志!”薛讷毫不犹豫的一抱拳,正色道,“男人大丈夫,岂甘于把守城门虚度一生?讷虽不敢自称将门虎子,但终归是军武人家出身的戎马子弟。若能去往边关杀敌报国,薛讷此生无愧于先祖!”   “好。”薛绍抱拳回了一礼,压低了声音说道,“程务挺与李谨行都被调回了长安,北方边镇正当用人之际。令尊归朝之后或许就会被派往北方。不知兄长,肯去否?”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薛讷慷慨凛然。   “如此就先说定了!”薛绍低声道,“此乃我兄弟三人的密谋,不可对外宣讲。若得方便,我定为兄长周全!”   “拜谢公子!”薛讷再拜。   薛楚玉连忙道:“我也愿意追随父兄,去往北方!!”   薛绍便对薛楚玉道,“楚玉兄弟,你不妨先跟在我身边一些时日,先帮我把讲武院建起来。北方,或许我也会要再去征战的,而且不止一次!到时候,我的身边又岂能少了你?”   “如此,则甚好!”薛楚玉激情澎湃。   薛绍点头,“以后,若我兄弟三人同在军方谋职,都便能彼此呼应鼎力襄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如此大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兄长俩告辞去了。   薛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今天自己算是为以后的发展,埋下了一记伏笔。朝廷即将处斩伏念等人,到时候北方必然出事。既然自己已经无力改变朝廷的这一决策,就只能为即将到来的战争提前做出一些准备。   如果北方真的再次爆发战争,裴行俭不知道还会不会复出,程务挺与李谨行也不知道能否抽身前往征战,唯独薛仁贵父子三人是一定可以派去征战的。到那时,或许正是河东薛氏打响翻身之仗的时刻到了。   思及此处,薛绍不禁暗自摇了摇头:我是如此的厌恶战争,却又对战争有着某些期待……安然,你会接受我的再一次远征么? 第0424章 蒸蒸日上   接下来的几日里,薛绍就在讲武院新衙门的忙碌与新婚的甜蜜之中,渡过。   情窦初出始为人妇的太平公主,将一颗心完全放在了薛绍的身上。仿佛她生活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薛绍。大到薛绍的工作进展小到他每一件衣服的褶皱,太平公主全部都要悉心过问。   薛绍从来没有想到过,从小养尊优只会享受的太平公主,也会在新婚之后变成一个贤妻良母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诚然太平公主不会亲自给薛绍洗衣服做饭,但是她的手下从来就不缺少这方面的顶级“人才”。薛绍有时甚至会感觉到一些不适应,因为太平公主和她的“助理团队”几乎是将他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那样来照料了。   就连月奴都要“失业”了,薛绍见她整日无所事事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将她和吴铭一起带到了讲武院当作私人助理来用。毕竟这两个人对薛绍来说最是忠心和熟悉,使唤起来也是毫无顾忌非常的顺手。   讲武院的事情虽然多而庞杂,但是因为有武则天的亲自关注与助力,因此进行得相当的顺利。不到三日,薛绍要的人力资源就几乎全部到齐了。文有萧至忠、李仙缘、钟绍京、苏味道和刘幽求,武有郭元振、薛楚玉和左奉宸卫带来的十名亲随,再加上吴铭与月奴这两个私人助理,以及挂名在讲武院并负责通联天后的“高级文秘”上官婉儿,这些人一同组成了讲武院的第一批组织班底。   虽不说人材济济文武双全,至少让薛绍不再感觉独木难支了。   人员搭配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其他的事情也就相应的迎刃而解了。   薛绍先把讲武院从大明后宫的玄武殿,搬到了宫墙外的北衙校场,与羽林卫做了邻居。这样一来,讲武院的人出入官衙办起事来就方便多了,不必再受那些皇宫禁令的约束。羽林卫的两位大佬程务挺和李谨行都对薛绍很照顾,不仅仅是让出了最好的军舍与校场给他们,还派了好些军士帮忙给薛绍搬家、安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薛绍所需的一些军用物资也全由羽林军来提供了。   军人的办事效率就是高,不出几日,一个暂新的“讲武院”就成立起来了。比起当初窝居在玄武殿里的那个学堂似的临时机构,现在的讲武院颇有几分正规衙门附带军事院校的意味。按照薛绍的规划,这个占地面积达到近百亩的新讲武院被划分成了几个清晰的部分,有办公的官署、讲客的学堂和议事的议厅,也有专门的膳食厅与军工宿舍,还有用来讲武的校场与牧马的水草林地。   薛绍在讲武院的事业总算开了个好头,而且正在蒸蒸日上。   看得出来武则天的确是真的关心讲武院,她前前后后带着薛绍的顶头上司、兵部侍郎岑长倩和主管财政的户部侍郎薛克构一同来考查了三次,除了密切关注讲武院的工作进程,也多次吩咐不能在财政上苛刻了讲武院,凡是薛绍想要的人力物力,朝廷必须最大程度的予以满足。   讲武院的人得到了这个消息当然是欢欣鼓舞干劲十足。只有薛绍和岑长倩、薛克构这些人心里才清楚,表面看来天后现在对薛绍非常的照顾,几乎是破格的给予了他最大程度的方便。但实际上,这其中是有着深层原因的。   前不久北伐归来后,立下了赫赫战功的薛绍非但是什么好处也没有捞到,反而还被明升暗降踢出了军队。但凡知悉这些内情的人,无不觉得朝廷是亏待了薛绍。赏罚不明这是有失朝廷公允的,尤其是对军人而言这很伤士气、容易导致人心离散。   因此,不管是出于对女儿的溺爱还是对功臣的安抚,武则天都有必要在事后给予薛绍一定补偿。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平公主的嫁妆才会丰富得令人震惊,武则天对讲武院的关注也远超了正常的范畴。   对此,薛绍当然是心知肚明。于是他一面感谢圣恩,一面来者不拒的对武则天的照顾全盘接受——如果不要,天后或许还会觉得薛绍是在因为此前的事情在闹情绪了。   除了在人力物力上对讲武院特别的照顾,武则天还多干了一件安抚薛绍的事情。朝廷近日即将处斩突厥战犯阿史那伏念,定刑与赏功一并进行。在追论功劳时,功劳薄上赫赫写着是薛绍的侍姬安月浓在黑沙奇袭战中,亲自生擒了阿史那伏念。   生擒敌酋,这是莫大的军功。   虽然安月浓(月奴)不是真正的大唐军人,但是作为一名普通的百姓立下了这样天大的功劳,也是必须要重重赏赐的。再加上薛绍与太平公主大婚之时,跟随薛绍最久并与之出生入死的月奴并没有成为媵御之一。出于奖励与补偿,再或者因为月奴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让武则天格外的欣赏,因此武则天极立主张要破格封赏安月浓。   就这样,朝廷封赏了月奴这样一名女子为“云骑尉”,这是七品勋官,等于是“官方承认”了月奴立下的战功。与此同时还封了月奴为正七品致果校尉,这是七品武散官,意味着月奴可以享受七品官的政治与经济待遇。   虽然朝廷没有给月奴封授叙职事官,这样她不会有实际的工作岗位,但这一纸赏令一下来,月奴就正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大唐武将,摇身一变就由平头百姓变成了一名仕族的官员,还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将军!   赏令下达之时,薛绍特意在公主府里给月奴摆了一桌酒宴,宴请了一些军队里的袍泽来赴宴,好些个随军回到长安的三刀旅的兄弟都来了。故友相逢喜事临门,酒宴非常的热闹,月奴拿出了她在军队里才有的女汉子豪情,抡起大酒瓮和三刀旅的人拼酒,当场喝翻了一片的人。   太平公主算是大开了眼界,也隐约领略到了一些军伍豪迈之气。宴席上,这位帝国的公主与家中的女主人颇为大方,她从自己的珍藏当中挑选出了一套光鲜漂亮、价值不菲的明光战甲送给了月奴,当作贺礼。   月奴既感激又喜欢,马上就穿在了身上,赢得了一片贺彩之声。   薛绍感觉挺欣慰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月奴算是薛绍自己的“私人所有”,太平公主对月奴的照顾是一种宽宏与大度的表现。太平公主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大气与胸怀,殊属难得。   时间就在忙碌与充实中渡过,渐渐秋意日浓……是到了秋后问斩死刑犯的时候了。   这一日,薛绍有点事情得要去求见天后,于是带着萧至忠与月奴一起进了皇宫准备去宣政殿御书房。途经侍制院时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至从我成亲之后就再没有见到上官婉儿了,另外还有一些讲武院的事情要让他帮忙的,现在何不顺道进去看看?   于是薛绍让萧至忠在外面等着,带着月奴一起进了侍制院。   这里一如既往的忙碌,很多的女官、女使和宦官进出络绎不绝,走路都是打的小跑。朝廷每日发出的政令与诏令都不少,往来递请与批复的奏折也非常的多。天后与政事堂的宰相们只负责拟定与起草诏令、审核与批复那些奏折,具体的文案制作都要在侍制院完成。   因此,天后的“私人秘书班子”——宫廷女官们的工作量其实是很大的。   薛绍进来只为寻找上官婉儿。他随口叫住一个匆匆经过身边的女官问话,刚要开口,那女子一回头,两人都同时吃了一惊。   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首,这名女子正是薛绍在并州打过照面的、李仙童的元配夫人,卢氏。   上次并州一案结束后,薛绍只听魏元忠提起过李仙童夫妻的下落,据说李仙童目前正在东宫担任级别不低但没有实权的卫率武官,他的夫人卢氏则是被武则天用作了女官。薛绍回京之后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还曾以为他夫妇二人都是有意韬光养晦的藏了起来。不晓,今日就在这侍制院里偶然碰到了。   “薛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卢氏倒是笑吟吟的挺客气,她看了一眼薛绍又瞟了一眼他身后的月奴,笑道,“不知公子叫住奴家,所为何事呢?”   月奴看到卢氏就恨得牙痒痒,直接把头扭了过去。   薛绍淡淡的道:“你走吧,没你的事了。”   “那奴家就失礼,告辞了。”卢氏大不以为然的嘻嘻一笑还中规中矩的给薛绍施了一礼,这才抱着一堆文书走了。   “公子,就让月奴去找人打听。”月奴说道。   薛绍冷冷的瞟了一眼卢氏的后背,点头应充。   不过片刻,月奴就叫一名宦人领路,把薛绍请到了上官婉儿工作的官署里。   虽然从秋瑟院里被特赦了出来并且时不时的被天后唤到身边伺候,但上官婉儿已经不再是六品司言内廷女官,而是一名普通的没有品衔的宫中女使。她现在的本职工作,就是一名侍制院的打杂女工。   薛绍进去时,上官婉儿正和其他的几名女使一起,正在小心意意的装裱和制作一份诏令。尽管杂物如山周遭往来走动的人也不少,但是薛绍偏就一眼认出了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就是这样,尽管衣着普通、不施粉黛甚至藏身于不起眼的角落之中,她依旧能像黑夜之中的一点荧光那样,醒目耀眼。 第0425章 放虎归山   上官婉儿见到薛绍还有点惊异。署里人多嘈杂,她将薛绍请到了门外,二人就在廊下说话。   今天的上官婉儿,当真是素面朝天衣衫朴素,和这里最普通的宫廷女使没有两样。可是她的绝美容颜与出众气质,依旧令她卓尔不凡。薛绍细下看她第一眼时心中突然一个恍然醒神,莫名的就想起了自家同心殿前,树立的那一尊飞仙玉女。   怪不得见到那尊雕塑时薛绍总觉得眼熟和亲切,原来,那尊雕像的五官与身段儿,颇有几分上官婉儿的神韵!   ——难道是太平公主见上官婉儿拒绝了充当媵御,因此而刻意安排的?   心中浮现出这个诡异念头时,薛绍看向上官婉儿的眼色也略微有变。上官婉儿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但眼中闪过了一抹不经意的尴尬神色,连忙主动挑起话题打破了沉默。   “薛驸马来此寻我,有何贵干呢?”上官婉儿问道。   薛绍也收敛了神思,说道,“我已将讲武院搬迁到了北衙校场,特意通知姑娘一声。另外,此前讲武院的饮食起居一直都是由内廷负责安排,现在院址搬迁到宫墙之外,那些人没有跟随同去。目前我们一群人的饮食起居是由程务挺安排的火头军代为打理,但我们总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因此我想请问姑娘,是否能在内廷调拨一些人手,来帮助讲武院打理内务?如若不行也不勉强,我会另想办法去外面聘请人手。”   “此事好办。”上官婉儿微然一笑,答应得很肯定,“天后娘娘早有吩咐,务必要给予薛驸马最大的方便。现在只是调拨些许的火夫厨工而已,婉儿一定会尽快安排好的。”   “那就有劳姑娘了。”   二人又聊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少都与讲武院的工作沾一些边。   其实两人都是心中有数,这些事情根本犯不着薛绍亲自来找上官婉儿说,随便派个人来跑一趟传口信就是了。如此寻了借口的没话找话在一顿瞎聊,两人反倒是越聊越尴尬,心里的话却始终是说不出来。   薛绍很想问一问,上官婉儿为何要拒绝充当媵御?可是薛绍感觉,这话一旦问出口会更加尴尬,甚至两人都无法像现在这样坦然的对话了。   上官婉儿聪慧之人,当然知道薛绍心里在想什么。她也绝口不提过去之事,只是就事论事有问有答的和薛绍聊着一些工作琐事。   两个人,都非常默契的守着那一份界限,没有谈及最该谈、也最想谈但同时也最不能去谈及的话题。   片刻后,薛绍告辞而去。上官婉儿也未多言,施了礼转身进了她的官署,继续埋头做她的事情。   走出侍制院时,薛绍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月奴小心翼翼的道:“公子若是喜欢上官婉儿,直接派人去说聘到家里作了侧室便了。何苦如此长吁短叹?”   “谁说我喜欢上官婉儿了?”薛绍脸一板。   月奴惊乍乍的闭紧了嘴巴连连眨着眼睛,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大婚之日你伙同她人陷害于我的事情,还没跟你算账!”薛绍没好气的闷哼了一声,“再敢多嘴嚼舌,两罪并罚有你好看!”   “公子恕罪,月奴知错了……”站在侍制院的大门口,月奴就要往地上跪去。   薛绍一把拉住她,“如此大庭广众,莫非忘了你现在已是七品武官,身上还穿的明光甲胄——可别丢了这身铠甲的脸!”   “公子,月奴真的知错了……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月奴没有跪下去,但是低头哽咽眼眶都已湿了。   “我以为我不说你,你会自己懂事。”薛绍冷冷的道,“却不料,你一次比一次荒唐。黑沙城里,你帮艾颜招兵买马;回了长安,你帮她陷害于我——你二人究竟有何密谋?”   “没有!公子,当真没有!”月奴很紧张的惊叫起来。   “别大呼小叫的!”薛绍低斥了一声,“自己想想清楚,回头要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若有半点遗漏,你也别就不必再认我了!”   “是……”月奴的眼泪滚了下来,滴在胸甲上咚咚作响。   薛绍看到她这一副模样多少有点不忍,但是刻意冷着心不去哄她。一直以来,月奴都是薛绍自己最信任的人,可是她接连犯错、甚至还有了一丝背主作窃的嫌疑,这种苗头必须扼杀在摇篮之中。否则,被惯坏了的月奴就不再是以往那个忠心不二的月奴,还留她何用呢?   一言不发,薛绍大步朝前走。月奴犹豫了一下,擦干了眼泪匆忙跟上。   稍后,薛绍带着萧至忠与月奴一起到了御书房外,求见武则天。却得知天后已经料理完了政务,去了御花园散心。于是薛绍只得请了宫人做通传向导,转道再去御花园求见。   今日阳光晴好,武则天的心情看似也还不错,正在御花园里欣赏几拨儿宫女宦官在对比蹴鞠,时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得知薛绍求见,武则天呵呵一笑,“薛驸马来得正好。若论蹴鞠,宫内恐怕没人能够胜过大名鼎鼎的蓝田公子吧?宣他过来!”   薛绍上前觐见,武则天笑容可掬,“驸马来得正好,不知你可有闲情,为本宫表演一番蹴鞠躬白打?”   薛绍略微一愣,随即就诺,“微臣遵命。”   “好,那就有劳你了。”武则天颇有闲情雅致地笑道。   薛绍有些日子没有玩蹴鞠了,还是年初的时候陪太平公主玩过。今日拿起球来试了几手白打(花式踮球)却显得有些生疏,没了昔日的精彩。   宫人们照样掌声雷声的喝彩,武则天远远看着只是呵呵一笑,对左右道:“你们且看,今日的薛驸马俨然已不是昔日的蓝田公子。他这一手蹴鞠的绝技已经有些荒废了,却只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军国之事上。”   左右侍人都是机灵之人,连忙说道薛驸马如此转变,实乃二圣之福,公主之福,朝廷社稷之福。   把武则天哄得哈哈大笑,她说道:“以后,休要再称呼薛驸马为蓝田公子,那是对他的贬低!”   “是!”   薛绍擦了擦汗喘匀了气儿,回到武则天面前拱手苦笑,“天后见笑,臣已多日不曾蹴鞠有些荒废,献丑了。”   “无妨。”武则天微然一笑,“说吧,你此来所来何事?”   薛绍便从萧至忠那里接来一批文稿,交给了武则天看。这是最近讲武院鼓捣出来的重要工作计划,准备正式开办北衙禁军的讲武大会了。其中的细则,是薛绍按照参照前世的一些经历拟定出来的,主要是借鉴了体育运动会的操办形式和部队里的军事科目比武项目选定,甚至还给各项目的前三甲设置了金银铜牌。   若是某个现代人看到了这一份“计划书”,一定会啼笑皆非。但是薛绍说给身边这些大唐时代的人们听的时候,他们无不眼前一亮颇感惊奇。   武则天并非穿越者,她的表现也和其他人一样的甚觉新奇有趣,除了允诺薛绍的全盘计划和所需人力物力,还主动询间了一些她特别好奇的细节——比如颁奖仪式,该选哪些“嘉宾”。薛绍拟定的人选是左右羽林卫的将军和大将军们,武则天却说,骑射历来就是难度最高、也最重要的战斗技艺,她要亲自给骑射项目的头三甲,颁发象征荣誉与实力的奖章。   这对薛绍来说可以算是一个惊喜——这无疑是提高了北衙讲武会的规格和影响力嘛!   两人聊得还很投机,薛绍毕竟有着一颗来自21世纪的灵魂,很多时候他不经意说出的一个小点子都让武则天甚觉新奇连连称赞。   正聊着,一名侍人到了武则天的耳边,耳语通报了一番。   武则天不动声色挥挥手将他斥退,并将身边的近侍都使唤了开去,再对薛绍道:“薛绍,我有一事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请天后明示。”薛绍问道。   武则天说道:“你还记得那个突厥公主,阿史那艾颜么?”   “臣记得。”薛绍点头,心里却微微一惊,武则天怎么突然在我面前提起她了?   “她的来路和身份,想必是不用我来对你赘述了。”武则天说道,“这些日子以来,艾颜一直住在宫里。她很安全,也很自由。”   薛绍没有插言,静静的听着。   “原本她是应该和伏念一样,在三日后被秋刑处斩的。”武则天说道,“但是有人谏言说艾颜不能杀,而且于朝廷有大用。因此,本宫将她留下了。”   薛绍认真倾听的点了点头,“有人谏言”的那个人,或许就是薛元超了。他此前曾经答应过会尽力搭救艾颜一命。   其实救不救人对薛元超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艾颜的生死关系到薛元超的政治主张。如今看来,朝廷重新启用了薛元超同时也没有杀艾颜,这二者其实是统一的。换句话说,坚定政见的薛元超是既救人也救己。   “至于如何用她,目前尚存争议。因此本宫想要听一听你的意见。”武则天发问了。   薛绍眉头一拧,我的意见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和薛元超、裴行俭一样的,伏念与艾颜都不能杀!……现在又问,岂不是挖坑给我跳吗?   “这么说吧!”武则天仿佛是看出了薛绍的顾虑,说道,“三日后朝廷即将秋刑处斩伏念等一干祸国殃民的人犯,同时,朝廷或许会派出一批人前往北方安抚草原部众。那其中,将有艾颜同行。”   薛绍心中斗然一弹眼睛都瞪大了,放虎归山?!……这是哪个傻逼想出的馊主意!! 第0426章 信任与欺骗   虽然薛绍经历过许多严格的训练和生死打磨,极其善于隐藏内心的情感波动,但是在武则天的这双火眼金睛也不是吃素的。她已经从薛绍瞬间闪现的异样表情与眼神之中,看出了他针对艾颜一事的态度。   于是,薛绍还没有表态,武则天就意味深长的微然一笑,“罢了,不必说了。”   说罢,她就看向了薛绍的身后。   薛绍下意识的回头一看,艾颜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两名宫婢,看起来多半就和琳琅一样是身怀武艺的。   看这情形,艾颜应该是被软禁在宫里。薛绍觉得很奇怪,我大婚那一日,她是怎么跑到我家里去的?如果没有武则天的允许,她能出得了宫?   不及细想,艾颜已经走到了武则天的近前。她当然是看到了薛绍也在场,但她的表情神态就如同薛绍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只是中规中矩的给武则天行礼,几乎都没有用眼角儿来瞟过薛绍一下。   薛绍越发感觉,艾颜的变化是一日千里。现在的她,几乎都有一些让自己看不懂了!   “艾颜,本宫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武则天问道。   艾颜低眉顺目地答道,“罪臣仔细考虑过了……罪臣,愿往!”   薛绍眉头一拧,愿意去北疆吗?   “你答应就好。”武则天不动声色的道,“那么本宫提出的条件,你也是答应了。”   “是的,罪臣全都一并答应了。”艾颜答道。   “很好。”武则天轻轻的摆了摆手,“没事了,你退下吧!”   艾颜道了一声诺,仍是没有多看薛绍一眼,转身就走了。   薛绍有点满头雾水,武则天提出的什么条件?为什么要当着我说呢?   艾颜渐渐走远了,武则天站了起来,慢条斯礼的踱到了薛绍的身边。   “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武则天淡淡的道,“没错,本宫让艾颜答应的条件,的确是与你有关。”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天后,如何就会与臣有关了?”   武则天的嘴角微微一上扬,露出了一抹玩味且带着冷咧意味的微笑,“让她成为你的媵人,如何?”   “!”薛绍愕然。   “怎么,你很意外?”   “没错,臣非常意外!”   武则天微微一笑,又走了回去坐下了,“你早该想到的,不是么?”   “……”薛绍脑子里一时没转过弯来,非常无语。   “这既是你的私事,也是一件军国大事,你回去后仔细想想。”武则天仍是面带微笑,淡淡的道,“为将者戍边杀敌但求马革裹尸还,死亦不怕,又何惧多纳了一房小妾呢?”   薛绍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臣会仔细思考的。”   “回去吧!”武则天轻轻的扬了扬手,“此事公大于私。你暂时大可不必让太平知晓。新婚燕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臣知道了。”   离开御花园,薛绍的脑子里面是一百万个问号在拼命的冒,眉头都纠结成了一团。他不经意的转眼看到旁边做一身英武戎装打扮的月奴,正耷着头满副认罪与难过的神色。   薛绍的心里斗然一亮,“萧至忠,你将这些文书带到讲武院,与同僚们好生商议执行。我另有一些事情,晚些再归。”   “是。”萧至忠应了诺,带着武则天批复后的文案走了。   薛绍走到了月奴的身边,眉头微拧居高临下的盯着她,还围在她身边来回的走动仔细打量她,简直把月奴盯得脊背发凉浑身汗毛倒竖,又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我问你的问题,想好了么?”薛绍突然问道。   “想……想好了!”月奴有些慌张,嘴里打结。   “很好。跟我来!”   薛绍将月奴带到了龙首池雾月亭,四下无旁人,听她从头到尾详细的说了一遍,她与艾颜所有的秘密。   月奴前后说了近半个时辰,不时还委屈又自责的流些眼泪。薛绍听得很认真,也一直在留意月奴的所有微表情,最后他得出了两个结论。   第一,月奴绝对没有欺骗自己,更无心害自己。   第二,月奴被艾颜欺骗了。   一个人的心境有多宽广或者心机有多深沉,处决于他的经历。   相比之下,在草原上经历了连番生死大变之后的艾颜,比一直长在府第高墙之内没有多少凶险经验的月奴,要心机深沉得多。   一开始,艾颜与月奴是天生的死对头,一天到晚掐架时刻都想揍死对方。后来不打不相识,两人反倒成了一对儿闺蜜。这倒是不打紧,一切的转折都发生在艾颜用离间计害死阿史德温傅父子之后。那时的艾颜,已经不再是开始那个心思简单性格冲动的草原公主,她经历了生死并透了人心,同时也一脚迈进了政治的门槛之内。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艾颜就启动了她的计划。她先是博得了月奴的同情与好感,并利用月奴死心榻地深爱薛绍的心思,开始唆使她执行一个——生子计划!   艾颜对月奴说,一个女人想要长久的留在男人心边,光想法子拴住他的心是不可能是的。尤其是薛公子这样的人,你一个出身卑贱的婢女是不可能拴住他的心的。要想薛公子一辈子不抛弃你,只有一个法子——母以子贵!   这些话说到了月奴的心坎里去,她不下一千次的想过要给薛绍生个孩子。可是肚子一直空空的,让她心里很是惶恐,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没有生育能力。   艾颜就捉住了月奴的这个心思,说她曾经在突厥巫医那里学了一些绝活儿,可以精准的算出女人什么时候行房特别容易怀孕,同时还会配制催情助兴的药物,增加怀孕的机会。   月奴暗暗欢喜,但又担心会害了薛绍的身体或是惹了薛绍不快。艾颜一再保证不会有事,月奴仍是不肯执行。这件事情一拖再拖,从草原拖到了长安,月奴也一直没有答应。巧不巧的是,这段时间内薛绍忙东忙西一直都没有近月奴的身,这让月奴心里也有了许多的失落与忐忑。随着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婚期一天天临近,月奴越发担心大婚后的薛绍不会再碰她,于是这才“豁出去了”愿意试一试。   于是就有了大婚之日,薛绍被下催情迷药、与二女疯狂云雨的荒唐之事。原本她们是把“动手”的日子定在婚前几日,但艾颜被软禁根本脱不开身,只在大婚之日才获准出宫一趟。   也就是在那一天,艾颜把处子之身交给了薛绍。   这件事情月奴其实不奇怪,因为很早很早的时候艾颜就对月奴说过她喜欢薛绍,同时艾颜还说草原上的女儿,不知哪天就会莫名其妙的丢失了处子之身,与其稀里糊涂的让浑身脏臭的草原人占了这便宜,还不如把处子之身交给自己喜欢与欣赏的男人。   同为女人,月奴当然会理解艾颜的这份心情。   于是,大婚那天薛绍真是累着了,两个女人心里都憋着劲儿,一个想生儿子一个要完成破处的“宏愿”,这让薛绍差点四肢发软爬不进洞房。   月奴说的故事,就是这些。   乍一听起来,除了风流香艳和荒诞不经,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是薛绍把今天的事情联系起来一想,艾颜的动机可能就没那么单纯了——很有可能,她一直都是在寻求保命、寻求脱身。   对她这样的突厥“女战犯”来说,最有效的保全法子无外乎两条,第一,她对大唐朝廷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朝廷会考虑留她一命;第二,嫁给一个身份不低的大唐子民,成为大唐的媳妇。   第一个法子,薛绍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来了,他和裴行俭等人一力主张不杀伏念与艾颜。回了长安之后,又得到了薛元超的认可与助力。于是艾颜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配合薛绍的一切行动,助人且救己。   至于第二个法子——嫁为唐妇,艾颜理所当然的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当然就是薛绍本人了。她的这个想法,很容易就能征得天后及裴炎等人的首肯。原因很简单,突厥的公主给太平公主做媵人,不丢人;按照中原文化的传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艾颜嫁给薛绍做了小妾那就是薛绍的人,她作为“突厥公主”的这个身份就会被淡化许多。很自然的,草原部众对她这个中原的媳妇也不会再像以往那样信任与拥戴。   只有这样,武则天和裴炎才会放心让艾颜去做草原的安抚使者。   薛绍再一琢磨,或许自己的大婚之日艾颜能够出宫,就是武则天亲自批准的。还有,武则天甚至有可能知道艾颜的“下药”计划并且没有阻止——生米煮成熟饭,还有比这个更能检验和拴住一个女人的么?   那一场荒堂云雨,很有可能既是武则天对艾颜的考验,也是艾颜献给武则天的一记“投名状”。   这件事情在丈母娘的角度看来非常的过份与难以容忍;可是在一名政治家的立场来看,小事一桩并且势在必行!   想到这里薛绍心里有点恼火,他妈的,把我当什么玩艺儿了?!   “不行,不能让艾颜溜了!”薛绍突然拍案而起,“忍辱负重,必有深谋。我敢断定,艾颜一点也不想做什么公主媵御,更没打算安心嫁作唐妇。她只想逃之夭夭,回她的草原——此一去,便是放虎归山!”   “公子,那该如何是好?”月奴很担心也很自责,“都怪月奴愚蠢,被她诓骗利用了还一直把她当作最好的知心朋友!她曾不止一次的说过,她知道不能与公子厮守终生,她只盼能在临死之前与公子做一场露水夫妻!——我被她的单纯与执着感动了,于是才答应了她暂时不把这个秘密告诉公子!我对她那么信任,她却如此欺骗和利用于我!……时至今日,月奴真是没脸活在这世上了!求公子毙杀!” 第0427章 人微言轻   月奴跪下了,额头贴着地板,嘤嘤的抽泣。   薛绍摇头,悠长的叹息了一声,“毙杀你?除了错上加错,还能有什么意义呢?”   “公子……”月奴哭得稀里哗啦。   “算了,起来吧!”薛绍说道,“我还得回去再见一次天后。到时候,把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再对天后说一次。”   “是!”月奴一骨碌爬了起来,连连擦泪。   薛绍有点哭笑不得,伸手替她抹了抹眼睑下的泪花,又掐住了她的脸蛋,“你也是做将军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哭鼻子。不嫌丢人么?”   “……嗯!”月奴认真的点头,红着眼睛怯生生的傻笑,“公子,你能饶恕我么?”   薛绍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你只记住一个教训,以后有什么事情,多和我商量。别再自作聪明,自作主张了!”   “月奴指天发誓,再也不背着公子做任何事情了!”   “别废话了,走吧!”   两人原路返回去见武则天,结果她已经离开了御花园,去往后宫歇息。   薛绍只好决定,明天再带上月奴来跑一趟。   次日是双日,不上朝。薛绍这个兵部员外郎直接先去了北衙讲武院,上午忙活了一阵吃过午饭后,他才有时间带着月奴一起去皇宫宣政殿求见武则天。   虽不上朝,可是武则天却是很忙。薛绍来的时候她正在门下省的政事堂里与宰相们开会议事,薛绍等了约有一个时辰直到傍晚时分才被武则天召请御书房会面。   武则天问薛绍有何事,薛绍开门见山就是一句话,“天后,绝对不能让艾颜回草原!”   武则天一点不惊奇,淡然道,“说出你的理由?”   薛绍便道,“明日朝廷即将公开处决伏念等一干囚犯,此事传到草原,必然引起各个部落的震动。朝廷在这时候派人前往草原进行安抚,的确应当。但是谁去都可以就是不能让艾颜去!——她是阿史那汗室唯一的嫡系血脉了,她在草原上拥有无人可比的影响力。当初伏念就是看中了她特殊的出身与血统,才收她做了义女。从此伏念在草原上的威望日渐隆重,遂成一呼百应之势。虽然阿史德温傅是前后两次草原叛乱的真正祸首,可是如果没有伏念的出面,阿史德温傅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再一次发动叛乱,而且兵力比第一次还要多!——归根到底,阿史德温傅利用的就是阿史那汗室一族在草原上的影响力!艾颜对草原人来说,就如同中原王朝更迭中的末代皇族,或许她没有能力、没有野心、没有心腹、更加没有兵马,可是如果落在了草原人的手里,她就是一面招兵买马、聚拢人心的大旗!”   武则天既不插言也不表态的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轻轻的点一点头,等薛绍说到‘大旗’时她才插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艾颜就如同前隋末期亡之时,各路反王与义军将隋朝皇子拥立而成的傀儡帝王么?”   “臣正是此意。”薛绍抱了一拳,说道,“若非艾颜有着如此重大的价值,阿史德温傅又怎会因为她而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反目成仇刀兵相向,并最终双双陨命?——就算艾颜是草原上难得的美女,我也仍旧认为,阿史德温傅这样的枭雄更加看重的,是艾颜的血统与出身!”   听完了这些话,武则天在书房里慢慢的来回踱步,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   薛绍没有再说下去,静静的等着。   良久。   武则天说道:“薛绍,你的成熟与睿智,再一次令本宫感到惊奇。你可知道,你方才说的这些话,正是近日以来本宫与陛下、裴炎以及薛元超等人反复商论的核心与焦点所在?”   薛绍略微一怔,摇了摇头,“臣不知……”   “那只能说,天下高见大多不谋而合。”武则天微然一笑,对薛绍投来赞许的眼神,“我没想到,你薛绍还只有弱冠之年,就能在军国之事上有如此深远的见识。朝堂上的许多王公大臣和亲身参与了北伐的大将,都没有你想得多,想得远。”   “微臣僭越,请天后恕罪!”薛绍抱拳而拜,心里却在苦笑,拜托我不是来图表现、求表扬的,这些事情朝堂上的王公大臣想不到并不奇怪,因为他们没有牵涉其中更不了解其中的许多辛秘;从军的大将想不到也不奇怪,因为他们的本职只是打好仗,大多数的将军都是粗人懂不了太多的政治!除了裴行俭,其他的将军对这些问题甚至想都懒得想!   我却不同,我来自21世纪,我不仅仅知道这许多的来龙去脉,我甚至知道未来百年的大体历史走向!——眼前这样的节骨眼上,我怎么还能放任突厥人像历史上的那样强势堀起,成为未来百年之中大唐的心腹之患?!   “你无罪。”武则天一边淡然的说着,一边稳稳的坐了下来,说道,“如果满朝文武都能像你薛绍一样忧国忧民、深谋远虑,何愁江山不固、社稷不昌?”   薛绍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天后,那艾颜究竟是……”   武则天面带微笑的轻轻摆了摆手打断薛绍的话,说道:“此事,本宫会与陛下以及宰相们反复的细细参详之后,慎重决定。”   薛绍心里一堵,这话的弦外之音好像是……让我别再废话了?   “薛绍,以后针对军国之事乃至朝中大小事务,你但有任何见解,只管前来对本宫直言不讳。”武则天说道,“大唐,需要你这样的耿介之士与智慧才俊!”   “是,臣知道了。”薛绍只得拱手一拜,得了,我不用说了,更不用把月奴叫进来再说一通更废的废话了!   “你回去吧!”武则天笑容可掬的挺和善,说道,“太平还在家里等你呢!”   “那臣就告退了!”   薛绍退出了御书房,面无表情快步如流云。月奴还在外面候着准备见驾,这时看到薛绍大步就走一点让她进御书房的意思也没有,她只好快步跟上默默的走在薛绍身后。   从离开御书房到走出皇宫,薛绍一路上片言不发脸色冷清,月奴都有点害怕了。骑马走出皇宫朱雀门之后,薛绍没有往斜对街的太平坊走,反倒是往相反的方向上了朱雀大街,径直往青龙坊的老家去了。   月奴步步紧跟却半句也不敢多问,心中惊讶又害怕的想道:看来公子今天真是有点生气了!   薛顗夫妇还在长安,并且就住在青龙坊的薛宅之中。薛绍一路骑行回到这里,下马进院连兄嫂都没有去拜见,直接一头扎进了自己的书房里,房门紧闭谁也不见。   薛顗夫妇很惊奇,逮住月奴追问二郎今天这是怎么了?月奴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家人都有点忐忑不安。   不久,书房里传来一阵劈里叭啦摔东西的声音。   薛顗大惊,“二郎一向沉稳,今日究竟是谁被招惹了?!”   月奴连忙示意薛顗噤声,在他耳边说了两字——天后!   薛顗的眼睛都一下直了,半晌无语。   “就让二郎发泄一番吧!”嫂嫂萧氏反倒是冷静,说道,“现在的二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不经事的二郎了。如今还能让他大发雷霆难以自制的,必然是大事。待他心情平复之后,夫君再去探问与开解不迟。”   “也好。”薛顗深以为然的点头,“就听夫人的!”   过了许久,书房里总算安静了下来。一直心惊肉跳的薛顗小心翼翼的来敲门,“二郎,为兄可以进来么?”   “吱哑”一声门被拉开了,薛绍站在门口苦笑,“兄长请进。”   薛顗进去之后掩上了门,往房里一看,顿时摇头。   满屋子乱七八糟的扔满了各式书籍,还有几样贵重的古董珍玩都被摔到了粉碎。   “二郎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如此大动肝火?”薛顗摊着双手无奈地说道,“摔了东西倒是不打紧,怒火攻心伤了身体可是不值啊!”   薛绍苦笑的摇头一屁股瘫坐了下来,“大哥,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   “莫不是与公主吵嘴斗气了?”薛顗坐到他身边小心的劝道,“何必呢,她年纪小又出身娇贵,让她一让,不就过去了么?”   薛绍苦笑连连的直摆手,“大哥,你二弟还没有窝囊到,因为儿女情长与柴米油盐而行为失矩、大动肝火的份上。”   “那是……”薛顗想问,又像有所顾忌。   薛绍长叹一声,再度连连的摇头,“我眼睁睁的看着大唐即将走进一个百年泥淖却有心无力、有志难酬,如何能够不焦头烂额、怒火攻心?!”   “什么?”薛顗略微一惊,“此话何解?”   薛绍双眉紧拧的沉思了片刻,蓦然一抬头,“是关于突厥与草原部众之事!”   “这……”薛顗愕然的眨了眨眼睛,“这类事情,与你一个小小的兵部员外郎何干?这是二圣与宰相们该操心的!”   “大哥,连你这么认为?”薛绍双眉紧拧。   “难道不是么?”薛顗的表情越加迷茫,“二圣与宰相们执政多年,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你一个初入仕途的弱冠仕子,何苦来哉要越俎代庖、杞人忧天呢?”   越俎代庖、杞人忧天?   听到这八个字,薛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连我大哥都会这样想,也就难怪武则天听了我的意见只是微微一笑的敷衍塞责了!   归根到底,还是我薛绍——人微言轻没份量! 第0428章 空空如也   薛绍心里清楚,不是薛顗这个做大哥的不贴心、不疼爱自己这个弟弟,而是薛顗的思想局限在这个时代的范畴里,局限在儒家仕大夫的惯性思维之中。   对薛顗这样的人来说,在其位谋其事,本本份份尽职尽责这是应该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去觊觎,不该自己掺合的事情不去议论,守着中庸之道慎言慎行,这才是立身之本。   性格的差异与千年的文化代沟,让薛绍感觉告诉大哥太多对兄弟二人来说都是半点好处也没有。遍观身侧所有人,薛绍觉得除了裴行俭,恐怕再没有一个人能够与之商议此事。   可是裴行俭已经解甲归田远在河东闻喜乡野,而且彻底不问朝政了。   现在,薛绍终于有一点理解裴行俭辞官归隐时的心情了——有心无力有志难酬,朝堂之上执掌权柄与喉舌的重要人物全与自己不同心,自己秉承公心的说出想法非但不会被采纳还有可能被嘲笑甚至是被排挤,那么这官还做得有什么意义呢?   一时间,薛绍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甚至想到明天就去把这鸟官辞了,和裴行俭一样游山玩水钓鱼去!   薛顗虽然看不透薛绍的心事,但却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连忙劝道:“二郎,人在官场不遭逢一点挫折是不可能的。你看当今几位宰相,最年轻的裴炎都有五十多岁了。他们都是从年轻走过来的,都是从不起眼的小官做起的。你如今所经历的一切,他们早就经历了不下一百回。时至今日他们非但没有消沉与退避,反而一步步的做到了宰相。若非是越挫越勇、矢志不渝,他们蔫能站在今日的位置,蔫有今日的成就?”   薛绍一想,大哥这话说得倒是在理。虽然我已两世为人、连生死都经历过了许多次,但是为官之道我却非常的生疏。很多时候,冷枪暗箭的官场比枪林弹雨的战场更加复杂与凶险。处理起问题来,不能再依照我以前养成的“单刀直入、擒贼擒王”的法子了。   “二郎,官场之上为人处世即是如此,哪怕你的意见再如何正确,你也得讲求一个表述的方法。”薛顗苦口婆心的道,“就好比针对突厥一事,那本不该是你份内之事,能不多嘴就尽量不要多嘴。如果你的意见非常重要非说不可,那也要尽量委婉的表达,不能直来直去——你想一想,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把二圣和宰相们该思考该处理的问题说了个通透,那还要他们干什么?你让他们心里如何想?”   “……”薛绍半晌无语。   “我也是一方刺史。在济州,没人比我大。”薛顗说道,“我的手下,也曾经有过好些个热血激进的年轻仕子。他们但凡有了什么想法,就非常急于表达,非常热切的渴望被官府采纳。如若不然,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怀才不遇,遭受了打压与排挤。经历多次之后,为兄总算是知道该要如何应对他们了。那就是——耐心的倾听他们的每一句,先让他们感觉自己得到了尊重。但是针对他们提出的意见,既不当场采纳也不当场回绝,只是对他们积极谏言的态度予以肯定和表扬。但是究竟该要怎么做,还是得由官府来做决定。他们提出的意见,最多只是一个借鉴。”   薛绍苦笑的撇嘴,“没错。我今天就是这样被人对付了。”   “二郎,这并不是草率的对付,而是理智的折中之举。”薛顗说道,“我打个比方,你也曾经带兵打过仗,你的手下有很多的将士。如果针对某个作战方案你手下的每个将士都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意见是最正确的——你将如何定夺?”   “最终,当然只会有一个办法被执行。而做出决策的那个人,只能是我。其他人,必须无条件服从!”薛绍说道。   “那不就对了?”薛顗双手一拍,“所有人都期盼着自己的意见被采纳,都坚信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最终只有一个意见得到执行。剩下的人非但要承受一次失败,还得无条件的服从自己并不认同的做法。军队里面讲求令行禁止,绝对服从,其实在官场上也正是如此,甚至更加残酷!”   “我明白……”薛绍轻吁了一口气,政治斗争从来都是残酷无比的。因为政见相左而引发的争斗往往是你死我活,这远比军队里的命令执行起来要可怕得多。眼前就有一个好例子,裴行俭那样的功勋元帅、军队领袖,瞬间就变成了一个乡野布衣。   裴行俭还算好的,历史上因为政争失败而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   政治,是没有人情可讲的!   “既然明白,就不要想得太多了。”薛顗面带微笑的轻拍薛绍的肩膀,“你入仕还不久,这样的事情你以后还会遭遇很多。你要磨一磨自己的性子,慢慢习惯这种事情的发生。”   “大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说的也很有道理。”薛绍眉头一拧话锋一转,“但是……”   “但是什么?”   “哪怕我的意见不被朝廷采纳,我也会依旧坚持。”薛绍说道,“一直坚持到,它被采纳的那一天!”   薛顗愕然,“你就能断定,你的意见一定会被最后的事实证明是正确的?二圣和宰相们的集体智慧合起来,还抵不过你一个人的瞎琢磨?”   “并非此意。”薛绍摇头,“我相信二圣和宰相们比我聪明和理智一百倍。但是他们思考和决策的时候想得太多,顾虑太多,牵涉到的人事、利益与立场问题也更多。如此思前想后、百般纠结的绕来绕去,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情也能变得无比复杂。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做出的决定,你还能指望它特别的正确么?”   薛顗略微一惊,“二郎,这话可不能乱说!”   “为何不能?”薛绍眉头一拧,“针对如何处理突厥俘虏一事,大唐军队的最高统帅裴闻喜解甲归田,同时程务挺与李谨行平步青云;中书令薛元超大起大落差点万劫不复,侍中裴炎顺势而起几乎独霸政事堂。我立下大功本该予以升赏却无缘无故被踢出军队……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证明了大唐的朝堂与军队正在遭逢巨大的风波,各方势力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激斗。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还能冷静理智的做出客观而正确的决定呢?——这就好比我今天在盛怒之下把书房都给砸了,平常我会这么做吗?”   “……”薛顗目瞪口呆,无语以对。   “陛下病重皇权外放,使得朝堂之上出现了剧烈的权力争夺。除非陛下奇迹般的痊愈重新出面执掌朝纲,否则,那些争斗必然使得我们的朝政陷入无休止的混乱之中。”薛绍脸色紧绷声音低沉,说道,“大哥,我急的怒的不是我的政见不被尊重和采纳,而是我们的朝廷、军队和国家,即将面临一场动荡与浩劫!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岂能袖手旁观,我岂能不惊不怒?”   “二郎,你别说了、别说了!”薛顗既惊且怕的连连摆手,“你说的这些,全是你的一己猜测,没凭没据的。在为兄面前发些牢骚也就罢了。但在外人面前,切记慎言!你我皆是皇族外戚,还是不要妄议朝政、危言耸听为妙。”   “好吧,那我就不说了。”薛绍轻叹了一声,点头。   薛顗抡起袖子来抹了抹额头冷汗,苦苦地笑道:“想必你也还没有用膳吧?我让你嫂嫂去张罗一下。”   “不必了,大哥。”薛绍笑了一笑站起身来,“公主还在家里等我,我还是回去吧!”   “如此,也好。”看到薛绍露出了一些笑容,薛顗也算是吁了一口气,忙道:“新婚燕尔,你是该多陪一陪她。”   “那小弟就去了。”   离开薛府里,天色已黑。   等薛绍骑马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回到公主府,夜色都已深了。   太平公主仍然站在大门口内,静静的等着薛绍回来。   薛绍跳下马时,太平公主就快步迎了上来。原本以为太平公主会发脾气质问一番,不料她仍像往常那样满面笑容美滋滋的挽住薛绍的胳膊,“夫君总算是回来了!一日辛劳,定然也饿了吧?”   “还好。”薛绍微笑的揽她入怀,暗暗的长吁了一口气:诸般不顺,太平公主几乎是我唯一的安慰了!   “适才我娘派人从宫里送来一件物什,说是打赏给你的。”太平公主好奇的眨着眼睛,“你又立下了什么功劳吗,我母亲为何特意赏赐于你?”   “赏赐?”薛绍有点意外,“什么东西?”   “既然是赏给你的,当然得要等你亲自来接领。”太平公主抬手朝前一指,“呶,宫里来的使者,仍在正堂上候着呢!”   “去看看!”   稍后小夫妻俩就从一名内廷宦官的手上,接领来一个锦缎包着的木盒子,说是天后特意赏赐给驸马的。   待宦官走后,薛绍与太平公主私下将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薛绍不禁愕然,太平公主当场惊道:“母后这是何意?!” 第0429章 七尺之躯   深夜,在享受了一番激情云雨之后,太平公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的蜷在薛绍的怀里美美睡去,而是拿着那个空空的锦盒一直在看,闷闷发呆。   薛绍在外面忙碌了一天这时已经有些困累了,劝她一起睡觉。太平公主却是直摇头,“薛郎,母后为何赏赐这样一件东西,她老人家究竟是何用意呢?”   “这有什么可琢磨的?”薛绍笑道,“往好了想,是她老人家想赏我,却不知赏什么才好,因为她最心爱最珍贵的掌上明珠都已经嫁给我了。”   太平公主嘻嘻一笑在薛绍脸上亲了一口,再又道,“那往坏了想呢?”   “那也坏不到哪里去。”薛绍淡淡一笑,说道,“大概是她老人家在劝诫我,不要说空话、管闲事,免得吃力不讨好。”   “咦?”太平公主连连眨动眼睛,“你又惹祸了?”   “什么叫‘又’惹祸?”薛绍直撇嘴,“难道我惹过很多祸吗?”   太平公主倒是不紧张,掩着嘴儿吃吃的笑,然后顺手就将锦盒儿扔到了一边,一翻身抱住了薛绍,“罢了,不想了!抱着夫君睡大觉,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到十秒钟,太平公主酣然入梦。   薛绍轻抚着怀里美人儿光洁的香肩,暗自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武则天的意思恐怕就像大哥说的那样,鼓励我的耿直上谏、肯定我的忠诚之心,但是,最多只把我的谏言当作是一个参考。   没办法,毕竟武则天没亲自到过边疆前线,也不是了解历史走向的穿越者,我也无法拿出充分的证据向她证明,我的判断和预言是正确的。在我这个官场新人半吊子将军和老谋深算的心腹宰相之间,武则天当然更有理由采信宰相的意见!……什么时候,我薛绍才能成为当朝一言九鼎的首辅宰相?   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想着这些,薛绍昏昏睡去。但是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薛绍因为太平公主自然的翻身惊醒了好几次。   每清醒一次薛绍的脑子里面就开始不由自主的思考草原的问题。到最后薛绍发现,自己真的是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完全把自己当作是大唐帝国的一员了。因为以往,薛绍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像历史上的薛绍那样只做一个短命驸马。现在他觉得,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不仅要从军队着手,还要从朝堂着手。最终,自己的这些行为都将无可避免的影响到大唐军队的气象与朝堂的格局——这不等于就是要改变历史么?   当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兴衰紧密相联之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无非就是这种心境了。   次日,长安东市街口架起了一个刑场,宰相裴炎亲自监斩,朝廷在此公开处决阿史那伏念等一众突厥俘虏,共计三百余人。   这件事情非常的轰动,无数的长安百姓前去观刑。早在多日以前朝廷就已经开始大造声势,让伏念等人的罪恶行径在长安城里广为传播,说得要多邪恶有多邪恶,要多该死有多该死。甚至有些版本的传言将伏念说成了剖杀孕妇煮食婴儿的恶魔,长安百姓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生食其肉。   大唐的百姓是单纯而充满正义感的,他们对朝廷的官方言论向来是深信不疑。主张处决伏念等人的宰相裴炎,成为了正义的化身与大唐的英雄人物。刑场之上,百姓们对伏念等一干人犯极尽唾骂诅咒之能事,却在裴炎登堂亮相之时集体欢呼、跪地膜拜。   这一场大秀裴炎做得相当之成功,非是一般的春风得意。他不仅仅是实现了自己的政治主张、挤走了自己深为忌惮的裴行俭、打压了政敌薛元超,还赢得了无数百姓的赞誉与呼声。   薛绍没有去观刑。   虽然他对伏念没什么好感,但也深知伏念罪不致死。为了尽快平息草原战火、减少流血与战争,伏念还是做出了贡献的。更重要的是,薛绍无法直视朝廷的大刀愚蠢的砍下伏念的头,从而种下一颗隐患无穷的罪恶种子。   眼睁睁的看着错误的发生自己却无力阻止,这让薛绍感觉非常的不好。人微言轻的悲哀,薛绍现在是深刻领悟到了!   在讲武院里忙碌了大半天之后,有宦官来请薛绍入宫前往玄武殿,那里还有一批公用物资的点算需要他亲自画押。   薛绍便进宫去了玄武殿,发现这里仍有一些人手驻防,但不再是羽林军,而是换成了宫里的武婢射生手和宦官们。虽有些好奇,但薛绍的心情不那么美妙因此懒得多管闲事,只把管事宦官叫来准备在字据上画个押了便要走人。   正要落笔之时,薛绍凭借敏锐的职业警觉发现,楼上似乎有个人在一直盯着他看。蓦然一仰头,他刚好和一对乌黑湛亮的眸子四目相对。   这对乌黑湛亮的眸子里投射出非常复杂的神色,让薛绍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因为它们,属于阿史那艾颜。   “她怎么在这里?”薛绍问左右的宦官。   “回公子话,她是今天迁到这里来的。应该是上头的意思,小人也不大明白。”   薛绍点了点头,那应该就是武则天的意思了,将艾颜换了一个地方软禁。   “公子……要见一见她么?”不等薛绍发问,那宦官反倒是主动献了殷勤。   薛绍心里一亮,要不是有上头的授意,这小小宦官哪来狗胆主动说起此事?   “她也算是我的一个故人,方便的话我倒是愿意和她说上两句话。”薛绍不动声色的道,“有劳公公,给我安排一下。”   “公子,请!”宦官很懂事迎请薛绍入殿。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艾颜就住在薛绍昔日住过的二楼官署里。薛绍轻车熟路上去之后,小宦官很识趣的在楼梯口就止步不前了。   这用意已是再也明显不过,武则天就是想让薛绍与艾颜见一见面。   那就见呗!……薛绍也懒得多想了,直接上前敲了门。   “公子请进。”里面传出艾颜的声音,相当平静。   薛绍推门而入。   艾颜就站在薛绍当初经常站立的窗边,背对着他,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秋瑟院。   薛绍走进去,掩上门。艾颜也拉上了窗户,房间里突然就变得很暗了。   “开窗。”薛绍说道。   “你我夫妻之事,岂容他人偷间?”艾颜似笑而笑的转过身来,背剪着手嘴角儿轻扬,既像挑逗又像挑衅。   薛绍脸色冷清,“我只有一个妻子,太平公主。”   艾颜当场就笑了,“你在紧张什么?你是担心抵抗不了我的诱惑,回去无法向太平公主交待么?”   “我最多是抵抗不住你的迷药。”薛绍冷冷一笑,“别兜圈子了,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艾颜一撇嘴,“我一个阶下之囚,还能翻起什么大浪么?堂堂的裴公得意门生薛公子,闪袭黑沙生擒突厥可汗、踏平于都今山让十八部草原兵马灰飞烟灭,千军万马尚且不惧,还怕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妇人么?”   “我不是来听你冷嘲热讽的。”薛绍仍是平静,淡淡的道,“你一直都在利用心智单纯的月奴,一直都在利用心怀愧意的我……”   “心怀愧意?”艾颜突然打断薛绍的话,“薛公子,你是因何对我心怀愧意,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明知故问。”薛绍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当初我带你一同出使于都今山突厥叛军大营时,是我唆使你用美人计离间了阿史德温傅父子。从此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还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别往自己身上揽功了。当时他们父子色欲薰心、是我自己将计就计,与你何干?”艾颜满不在以为然的摇头笑了一笑,“薛公子,以往的事情都已是过眼云烟,我半字也不想再提。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好歹我们也曾一夜夫妻,你就不能许我百日恩情吗?”   “如果你不去踏上那条不归之路,我非但许你百日恩情,还能娶你过门许你一世荣华。”薛绍平静地答道。   艾颜眉梢一扬眼睛一眯脸色微变,“你所言,当真?”   “你还有什么,值得让我一骗?”薛绍淡然道。   艾颜略微一怔,随即就笑了,“也对。眼下我是无权无势亦无财。就连色也早就给了你。我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你一骗了。”   “但你的心,从来就没有在我这里。”薛绍缓缓的摇头,“你人是在长安了,但你的心,仍是落在草原没有带回来。”   “如此说来,你口中所言的‘不归之路’,就是指我铁了心还要回我的草原了?”艾颜问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薛绍反问。   “难道‘想家’也是错么?”艾颜转过了身用侧脸对着薛绍,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充满了无奈、凄怨和愤懑,“试问薛公子,如果有人灭了你的国度、毁了你的家园,再将你掳到异国沦为阶下之囚,你难道就不思念你的国与家?”   “搞清楚,你的国度是大唐,它没有灭;你的家园是草原,它仍然健在。”薛绍说道,“是你们愚蠢的发动战争,给我们共同的国度和你们自己的家园带来了灾难。”   “好吧,好吧……我一介弱女子读书又不多,我说不过你这位饱读诗书的名门高才。”艾颜突然不争了,反倒是坦然一笑话锋一转,说道,“我只想问你,如果我回了草原,你还愿许我百日恩情么?”   “你若愿留中原,我便纳你为媵。”薛绍注视着艾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否则——薛绍七尺之躯,已许邦国,再难许卿!” 第0430章 天大的玩笑   薛绍转身要走的一瞬间,艾颜浑身一颤下意识的伸出了手,却突然又忍住了没有去拉薛绍的衣袖,只是生生的定在了半空,最终自己握成了一个拳。   薛绍走了,大步流云,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玄武殿的大门处,也消失在了艾颜逐渐模糊的视线之中。   “薛绍,我不怪你。只怨天意作弄,你我生来就是敌人。”   “若留中原,纳我为媵。”   “已许邦国,再难许卿。”   “这两句话,我会永世铭记!”   “但愿……你不后悔!”   “我也……不会后悔!”   七日之后,左羽林大将军程务挺之子程齐之大婚,迎娶宰相裴炎之女裴氏。这一场婚礼虽然远远不及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大婚之规模,但也非常热闹。   一个是当今朝堂炽手可热的侍中宰相,一个是风头正劲的军队新魁大将军,这两家的联姻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也引来了许多的议论。   大唐是个非常讲求门第与出生的时代,闻喜裴氏是当世豪门大姓,程家却是一个小姓。按照世俗的观念来说,这两家是门不当户不对,是不宜通婚的。   但是武后执政之后为了打破这个传统的观念,新颁了《姓氏录》,强行规定天下的姓氏等级按在朝官员的品级而论。按这个说法,裴炎与程务挺两家联姻,恰是正当。   细心的人都看出来了,裴炎与程务挺一政一军两个大人物如此高调联姻,非但是有明显的“强强联合”的政治用心,也有公开拥护《姓氏录》并向武后邀宠的意思在那其中。这也就意味着,两人是在公开向天下人宣布自己的立场。   但有件重要的事情却只有“局中人”才知道了,那就是:裴炎仍是只将一名媵妾生的庶女嫁给了程齐之。这其中的用心,就真的非常之微妙了!   薛绍与太平公主一同受邀参加他们的婚礼。   到了现场薛绍发现,这场婚礼的举办模式倒是与自己的大婚有异曲同工的“反常”之处,那就是——嫁女的比娶媳的要办得更加盛大和热闹。再加上裴炎嫁出的只是一名庶女,这个反差就更加强烈了!   尽管如此,程家仍是兴高采烈喜庆无比。   但不是说程家父子都是奴颜婢膝的吹须拍马之人,怪只怪大唐的“门第观念”实在是太过深重,就连朝廷强行颁布的《姓氏录》也一时无法扭转人们的惯性思维。在天下人看来,程家这样的小姓就算做到了三品大将军,能娶到一名家道中落的闻喜裴姓女都已是万幸之幸,成亲之时程家还得要献上一笔数目可观的“赔门财”,以非常谦卑的姿态公开表示自己的门第不及女方——更何况,程齐之娶的还是宰相之女?   所以成婚之日程齐之是风光无比,那劲头活像是自己已经光宗耀祖了。就连他的死党兄弟程伯献与左奉宸卫的顶头上司周季童上前道贺时,程齐之都忍不住要炫耀几句。同僚们也给足了程齐之面子,纷纷表示自己的恭贺与嫉妒。   只有当薛绍带着太平公主到来时,程齐之就马上收敛了起来。裴家的女儿再如何尊贵,那还能贵得过大唐皇家唯一的嫡女——太平公主殿下么?   薛绍算是彻底明白了,大唐就是一个比门第比出身、拼爹又拼妻的时代。   盛装出行的太平公主,刚一亮相就成了满场焦点。她的公主身份固然是个重要的加分点,更加令她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倾城容颜和一身无人可及的雍容贵气。   薛绍都感觉,自己仿佛有那么一点喧宾夺主了。于是他早早的就带着太平公主躲到了待客厅里,只叫了程伯献、周季童和薛楚玉这几个亲密同僚一同饮宴叙旧。   闲谈之中大家很自然的聊起,怎么好兄弟刘冕今天没有来参加程齐之的婚礼。周季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显然他是知情却是不方便说。   程伯献是个火热耿直之人,再加上多喝了几杯酒更是藏不住话,因此到处打听反复追问刘冕去了哪里,还骂骂咧咧的说他不够意思,兄弟的大婚都敢缺席。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周季童才低声对众人说,刘冕是被密派离京,执行重要公务去了。   众人心中同时一醒神,刘冕可是刘仁轨的亲孙儿,更是天子贴身卫率的重要将领,能将他派出去执行的“秘密公务”绝对不简单,说不得那就是国家机密!   于是,众人都非常识趣的不再追问,自然也就没人再怪刘冕了。   薛绍心中有所醒悟。他悄悄的将周季童请到秘处,问道:“表兄,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只须答说是,或者不是。可以么?”   周季童仿佛是猜到了薛绍要问什么,身为天子御前近卫大将,“保密”是他的首要任务。但无奈自己实在欠了薛绍太大的人情,只好硬起头皮答道:“兄弟,你问!”   “刘冕,是不是去了北方?”   “……”周季童狠狠咬牙的沉默了片刻,一点头。   “多谢表兄了!”薛绍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只是想要自己心中有个数。我不会泄露任何事情出去的。”   “我信得过自己的兄弟!”周季童将胸脯拍得扑扑作响。   薛绍马上与周季童分开二处,暗自重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苦笑,心说:艾终究还是走了,由御前近卫将领刘冕秘密护送,去了北方草原执行朝廷交予的“秘密任务”!……这算是她的选择,和给我的答复么?   参加了男方的“贺郎宴”后,薛绍将太平公主送回了家,自己和周季童、程伯献等人充当了程齐之的男方亲友团成员,去裴炎家里迎亲。   若非是与程齐之同僚一场,又与程务挺有着出生入死的大交情,薛绍是抵死也不想再踏足裴炎家里半步的。   裴家远比程家还要更加热闹,满朝文武仿佛都非常默契的颠倒了黑白,把主要的注意力投到了裴家,现场热闹非凡人声嘈杂。薛绍只想早点迎娶了新娘子出门完成这趟使命便好。不料裴家的门槛实在太高,程齐之费尽了周折、男方亲友团使唤尽了浑身解数,裴氏女仍是躲着不肯出来。   程齐之急了,这要是拿不出象样的“绝活儿”,今天这台阶还就下不了了。周季童与程伯献等人乱七八糟的给程齐之出主意,无一能够行得通。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条“小道消息”,说裴家门第极高,新郎官儿想要娶走新娘,非得借一条“天梯”来不可。   言下之意,非得要找一个十足尊贵的人来做个引婚媒人,敲开新娘子的闺房大门。   众人一同把眼光投向了薛绍,“薛驸马,这非得是你来出面不可了!”   “我?”薛绍一愣,搞什么飞机,我只是来打酱油的!   “薛驸马,算我求你了!”程齐之哭丧着脸,就差给薛绍磕头了。   薛绍苦叹了一声,“好吧,为了兄弟你的幸福,我只好卖一回脸了——就怕人家姑娘仍是觉得我的面子不够啊!”   “你还不够,我们就更不够了!肯请薛驸马,不妨一试!”   “行!”   在一群人的簇拥和大呼小叫之下,薛绍硬着头皮来到了裴氏女住的闺院,拍起了大门,“新娘子,我是汾阴薛绍,代为兄弟程齐之来央请姑娘出阁下嫁了!”   众人一片欢呼,喜庆又热闹。   良久,院内没有反应。   薛绍已是极不耐烦,但碍于颜面只好再度拍门央请,前后一共三次。   门仍是未开。   这下场面可就有点难堪了,现场突然变得有些静悄悄的。   薛绍咬着牙没有发作,对程齐之一摊手,“兄弟,没办法。我是爱莫能助了!”   “哎……这可如何是好!”程齐之垂头丧气,直跺脚。   这时,院内传来一个冷嗖嗖的中年女声,“我裴家的女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请得出阁的。”   显然,这是裴氏女的母亲,程齐之的丈母娘在发话了。   程齐之倒是好耐心,连忙上前对着大门就跪拜下来,“肯请岳母大人明示,小婿该要请谁来迎亲叩门?”   “就方才那位郎君的——夫人,即可!”   此言一出,满场惊哗!   薛绍的夫人,不就是太平公主殿下?   裴炎的庶女要出嫁,却要太平公主来迎亲,好大的口气!!   薛绍面不改色,心中已是怒火中烧:裴炎,你是故意要当众给我难堪,打我的脸是么?   跪拜于地的程齐之扭过头来两眼发直的看向薛绍,冷汗涔涔脸都白了。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薛绍的身上。   薛绍深呼吸,上前一步用力将程齐之从地上拉了起来,说道:“兄弟你要明白,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看在你父亲的颜面和你我兄弟的情份上!”   薛绍话音一落,现场气氛几近凝滞。大家都听出了薛绍的弦外之音——我只给你们程家父子的面子,裴家关我屁事!   不等大家回过神来,薛绍推开人群转身就走。   正在这时,闺院的大门却打开了。两名清丽媵人扶着一身鲜红嫁衣的新娘子站在门内,院里深处却暗传来一记浑厚悠长的男声——   “薛驸马何以如此冲动,竟受不起一点婚礼之上的言语玩笑呢?”   在场大多数人都很熟悉这个声音——裴炎!   薛绍马上站住了脚,回身呵呵一笑,“程兄弟,你的岳父岳母不过是逗趣而已!——你还不快快娶走你的新娘?”   众人顿时醒神,程伯献带头大家一同大声欢呼,掩盖了这一场近乎于短兵相接的尴尬冲突。   薛绍站在喧腾的人群之中冷冷的看着院子里,心说:裴炎,这一场玩笑你仿佛是开得太大了一点。我薛某人的脸,恐怕不是那么好打的! 第0431章 刎颈之交   婚礼继续进行,场面依旧热闹。但是裴炎这一记满含嘲讽的玩笑,就如同一张大白纸上画出的一条黑线那样醒目与刺眼。   就从这一刻起,裴炎与薛绍的矛盾已是公开化了。   在场有很多的官员,他们既震惊于裴炎的狂妄,也惊诧于薛绍的激亢。他们想不通,裴炎身为一国宰相历来老道持重和天后的关系也是非一般的密切,为何今日在自家女儿的婚宴上,要如此公开的挑衅甚至可以说是“污辱”薛绍这样一个刚刚与太平公主成婚的驸马。更重要的是,薛绍也是天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啊!   是裴炎日渐位高权重已是有些飘飘然,还是薛绍真的做了什么事情触犯到了裴炎的底线,才使得裴炎不顾形象与后果的当众和他撕破脸呢?   人们不得而知!   在众多宾客面前,裴炎笑容满面春风得意,薛绍不动声色风雅依旧,可是他们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两个男人的身上都隐隐透出一股攻击力十足的气场,就如同两只狭路相逢即将生死相搏的猛兽。   最紧张的,莫过于程齐之。原本成功的娶到了新娘子理当高兴,可是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宾客恭贺之时却忍不住浑身冷汗涔涔,时不时的对薛绍投去乞求原谅的目光。   薛绍总是对他淡然一笑轻轻点头,以示不必介怀。   程伯献等人则是佯装不知,依旧欢天喜地帮着营造婚礼气氛。直到新郎将新娘子接到了程家所有的礼节都举行完毕并且在婚宴上喝了几杯酒,薛绍才告辞要走。   这时候,程府的一名官家才悄悄的将薛绍请到了后堂一间静室,程务挺专程在这里等着薛绍。   薛绍方才进去,程务挺就匆忙上迎并亲自关上了门,然后一记长揖就对着薛绍拜了下来,“薛公子,千万恕罪!”   “恶来将军,万万不可!”薛绍连忙将他扶住,说道,“你我生死与共、刎颈之交,你还是我的长辈,何故如此?”   “哎,程某惭愧!”程务挺满面愧色拜着不肯起身,痛心疾首的道,“适才在裴府发生的事情,程某都听说了。都是因为小儿婚礼之故,害得公子当众失了颜面。程某,愧对公子!”   “恶来将军,这其实不关你事。你大可不必自责。”薛绍淡然一笑。   程务挺站直了身体,浓眉紧皱一脸苦闷的连击了几下手掌,“裴相公,莫非今日是喝多了?”   薛绍仍是面带微笑的摆了摆手,说道:“恶来将军,你我之间过命的交情,我不妨跟你实话实说,也不怕你将我说的这些话,告诉裴炎。”   程务挺双眼一瞪,“薛公子如此说话,莫不是信不过我程某人?——没错,我程某人是和裴相公做了亲家,可是在程某人的心目中,没有谁比生死与共的袍泽更加珍贵!程某宁肯身首异处,也绝不可能出卖和背叛袍泽。抬头三尺有神明,程某此言若有半分虚假,管教程某死于葬身之地!!”   “大吉大利的日子,恶来将军何故发此毒誓?”薛绍苦笑,说道:“其实,我与裴炎的矛盾由来已久。就算没有令郎的婚仪为借口,他也会寻着别的法子来羞辱打压于我。”   “这!……”程务挺愕然一怔,恨恨击拳重叹了一声,“你二人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又怎会如此?”   “这可就真的是,说来话长了!”薛绍无可奈何的摇头苦笑。   “那你何不,说给程某听听?”程务挺满副郁闷又满怀期待的看着薛绍。   薛绍一时无语以对。   看着眼前这位耿直磊落的凛然虎将,薛绍不由得想道:程务挺虽然战功赫赫,如今官也做到了三品大将军,儿子刚刚又娶了宰相家的女儿,可谓是春风得意达到了人生的顶峰。可是程务挺久在边塞再加上对于政治一向不是特别敏感,因此他对于朝堂内部的一些派系争斗并不是特别了解。比如裴炎与裴行俭之间的对立,裴炎与薛元超之间的政争,还有天后与皇帝之间的默契与分岐。   从北伐开始,程务挺就被天后与裴炎拿来当枪使了。程务挺相继帮助他们解决了李崇义与李尚旦父子、挤走了他最尊重的师长裴行俭,甚至从皇帝的手里抢来了一部分御林军的兵权。可是程务挺自己完全是浑然不觉,他以为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全是自己在边疆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全是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的!   “薛公子,你倒是说话啊!”程务挺还急了。   “恶来将军,我知道你为人坦荡磊落,薛某也一直把你当作生死与共的袍泽。”薛绍眉头轻皱,语气真诚,“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让你为难。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什么?”程务挺更加急躁了,几乎是咆哮起来,“你若当真信不过程某人,我现在就……”   话说一半,程务挺突然就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尺许长的匕首来,猛然对着自己的左腕挥砍下去!   薛绍吃了一惊连忙将他双腕捉住,奋力将他的匕首夺了下来。   “薛公子,把匕首还我!让我自断一腕,以示真心!”程务挺既恼且惊,心说真没想到看似文雅的薛公子居然如此力大,轻松就从我的手上空手夺白刃了!   “恶来将军,你……”薛绍真是哭笑不得,“你真不是愧‘恶来’之名,令郎大婚之日你身为高堂,也不忘在靴子里藏一把匕首!”   程务挺拍着脑壳连连苦笑,“习惯了、习惯了!——等等,你别岔开话题啊!快跟我说,你和裴炎之间究竟是怎么了?”   “一言难尽。”薛绍将匕首放到了身后,说道,“你现在是御林军大将,只管一心效忠二圣便是。朝中一些繁杂之事,你不必过问更不必打听。将心若有动摇,你这御林军大将也就做不下去了!”   程务挺略微一怔,随即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薛公子所言即是,程某现在是御林军大将了,无法再像以前在边关带兵时那样无拘无束。但程某仍是要说,对程某而言,没有谁比我的生死袍泽更加重要——哪怕是我的儿子,我的亲家!”   薛绍心中微微一颤,很感动。   只有真正在战场上并肩浴血过的人说出来的这种话,才值得薛绍去相信,才也会让薛绍有所感动。   “恶来将军,有你这句话,薛某就知足了。”薛绍微笑道,“我也请你相信,无论我与裴炎之间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你与令郎始终都是我的生死袍泽!”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人将手,重重握在了一起。   一个时辰之后天都黑了,薛绍方才回到家里,还是程齐之派家人用马车送回去的。   婚宴之上薛绍没怎么喝酒,却和程务挺在后堂喝到了醺醉。太平公主接到薛绍很是心疼,连忙派人将他抬进了浴池里泡澡,又弄来了醒酒汤给他解酒。   太平公主亲自宽衣解带泡在了澡池之中,片刻不离陪在薛绍的身边。   酒醒过半一番温存之后,太平公主问道:“薛郎,今日在裴府迎亲之时,是否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薛绍并不否认的点了点头,这点事情想要瞒过太平公主,怕是不容易。   虽然太平公主从来不管朝堂政治,但是关于薛绍的一切,她事无巨细全都会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裴炎,也未免太过狂傲了!”太平公主杏眼一瞪柳眉飞扬,咬牙道,“若非我母后对他的一力提拔与器重,他蔫有今日?这才做了几天宰相,就欺负到我们的头上来了!”   薛绍笑呵呵的连忙摆手,说道:“裴炎还没有幼稚到当众来欺负我。他今天这么做,是有深意的。”   “有何深意?”太平公主好奇的问道。   “还不是为了,程务挺?”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意外的眨了眨眼睛,随即就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来跟我说说?”薛绍微笑问道。   “哼,看你这表情,是不相信了?说便说!”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说道,“你你我大婚之日,程务挺率领左羽林卫全军来为我的大婚仪仗队开道护行。当时,我当众赏了程务挺一对非常珍贵的玉麒麟,左羽林卫上下所有人几乎全都看到了。裴炎,当然也会知道!”   薛绍便笑了,“你是故意做给裴炎看的了?”   “可不!”太平公主扬了扬眉,说道,“我知道你与程务挺是生死之交,但程务挺又即将和裴炎成为亲家。由此一来,程务挺对你们二人来说都将十分重要,我在帮你争取程务挺呢!”   薛绍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讨厌!”太平公主生气了,在薛绍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莫非我做错了吗?”   “没错没错!我的宝贝公主岂能做错?”薛绍轻抚她的脸蛋,微笑道,“能有你这样睿智的贤内助,我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哼,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高兴!”太平公主别过了脸去佯装生气,“你方才大笑,分明就是在嘲笑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没有,真的没有。”薛绍不笑了,认真说道,“如果不是你先发制人,裴炎今天也不会故意当众挑衅羞辱于我。其实,裴炎今天是故意做给程务挺来看的。他是想让程务挺清醒一下,让程务挺在我与裴炎之间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明智的选择?”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裴炎当众羞辱于你,就是为了展示他的底气与实力,从而诱使与逼迫程务挺与你断绝关系,完全站到他的一方?”   “答对了。”薛绍赞许的点头,太平公主说的没错,今天裴炎当众羞辱于我的行为看起来是既傻又天真,但其实是相当的精明。他是在拐着弯的告诫程务挺“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是,他这个没有上过战场的文人,好像不大理解何谓“袍泽”!   “夫君,我如此冰雪聪明又体恤于你,可有奖励?”太平公主像条水蛇儿一样的,缠到了薛绍身上。   “赏你一场缠绵,如何?”   “嘻嘻,那快点来嘛!” 第0432章 战神归来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薛绍一边享受着新婚的快乐一边忙碌于日渐兴旺的讲武院,可以说是心无旁鹜。他既没有兴致去接近其他的女人,包括过门之后一直还没有圆房的媵人陈仙儿在内,也没有闲心去管其他的琐碎之事,包括虞红叶那边的产业状况与工作进展,甚至是裴炎的动向。   虽然说,在程齐之的婚礼上薛绍与裴炎的矛盾已经被公开并有了重大的激发,但归根到底两人还是同在天后阵营里的“战友”,只要天后一天还在,两人就不可能真的明刀明枪的干起来。再者说了,裴炎是当朝炽手可热的第一宰相,薛绍是一个连朝都不怎么去上的新任兵部员外郎,每天只在北衙出入。两人想要碰个面,都是极难。   因此,薛绍与裴炎之间的这颗“定明炸弹”虽是埋下了,但何时引爆还是个遥远的未知。   薛绍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专心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无论是人前人后(除了太平公主),他绝口不提裴炎更不议论与裴炎有关的任何事情。与此同时,裴炎仿佛也是“见好就收”没有再对薛绍采取任何行动,他甚至在天后面前表扬过薛绍在北衙的工作成绩,称赞薛绍是“文武全才、后起之秀”。   这八个字,是透过上官婉儿的口风传给薛绍的,也不知裴炎是何用心。   上官婉儿隔三岔五会往北衙跑一趟,或是代替天后来视察情况,或是给薛绍带来他想要的人力或是物力。渐渐的,上官婉儿就像是讲武院的“公关和外交部长”了。作为讲武院的一员,虽然他的“坐班时间”是最短的,但却是成了最不可或缺的得力臂膀。   只不过,除了工作上的一些正常交流,上官婉儿从来不与薛绍谈及任何私事,哪怕是一句也不愿多提。未免唐突佳人,薛绍也只好三箴其口,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不再多言。   天气转凉,秋意愈浓。   草木衰败,猎物无所遁形。又到了鹰击长空、胡人南下劫虐的季节。   这段时间,朝堂之上和军队之中都是分外的宁静,宁静得有点异常。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躁动之后,大唐帝国仿佛是突然沉寂了下来。   这一日清晨,薛绍照例去往大明宫北衙应职,正要进入玄武门时,听得城头之上有人高喊了一声,“薛公子!”   薛绍抬头一看,是程务挺。   “恶来将军,何事唤我?”   “当然是好事!”程务挺嗓门大还是个急性子,高声道,“公子稍后,我这就下来与你说话!”   薛绍便下了马,片刻后程务挺就从城头下来了,满面红光神采奕奕。   “恶来将军,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薛绍笑道,“莫非是要纳妾了,专请薛某前去喝杯喜酒的?”   “公子笑话了!”程务挺哈哈大笑,说道,“我方才听闻,薛仁贵已经抵达了京城,今日就将入宫朝见二圣。你说,这是不是大喜事一件?”   “哦?”薛绍也是精神一振,“消息准确?”   “那还能有假?”程务挺信誓旦旦的拍着拳,“昨日,裴相公亲口告诉我的!”   薛绍不由得笑了,“恶来将军,你还真是口无遮拦,这种话也对我说。”   “呃……”程务挺略微一怔,随即哈哈的笑,“薛公子不是外人,这也不是什么军国机密,说又何妨?”   薛绍笑呵呵的点了点头,说道:“薛仁贵回来了,真是件好事。我对他仰慕已久,不知能否见上一面?”   “你也仰慕他?”程务挺眼睛一亮面露喜色,连忙说道,“程某人早年刚刚从军之时就结识了薛仁贵……呃,还是不打不相识!从那时候起,他就是我心目中永远的老师,无敌的战神!一别多年,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身体是否硬朗?我真是特别急切想要见到他!”   薛绍这才想起程务挺与薛仁贵之间的那一段往事,当年17岁的程务挺如初生牛犊要去挑战薛仁贵,结果当然是输得心服口服,但两人不打不相识成了忘年之交。记得程务挺曾经亲口说过,他这一生只崇拜两个人,一个是裴行俭,再一个就是薛仁贵。   “奇怪,薛仁贵回京了,为何都没听薛楚玉说起?”程务挺仍在嘀咕。   “我想,离朝多年的薛仁贵是有意隐蔽行藏,不想大张旗鼓吧!”薛绍说道。   “应该错不了!虽然薛仁贵在战场之上如猛虎惊龙、千军辟易,但他为人向来是含蓄隐晦不喜张扬。更何况他这一回是被贬离朝有十年之久了。”程务挺叹息了一声,说道,“十年光阴哪!为将之人,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蹉跎?想来薛仁贵都已是七十高龄,不知……”   “你是想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薛绍笑道。   “不不不,我可没说!”程务挺连忙双手一起挥摆,神色还有一点慌张,“薛公子我嘴笨,你可别给我设圈下套!别说是七十,就算是两百岁了,薛仁贵也永远都是我心目中的无敌战神!”   薛绍哈哈大笑,“稍后我派两个内侍去宫中打探一下消息,打听薛仁贵的动向。瞅个适当的时机,我们一起去拜访他老人家。如何?”   “好极!”   “那便一言为定了!”   稍后回了讲武院薛绍照例去校场上,和薛楚玉与郭元振等一群武将共练骑射。薛绍把薛仁贵回京的事情一说,众皆雀跃。对大唐的军人来说,薛仁贵绝对是神话级的偶像,没人不崇拜。   可是,原本最该兴奋的一个人却出奇的沉默了下来——薛楚玉。   薛绍将他叫到一边,“兄弟,你怎么了?”   “无甚……”薛楚玉的表情有点古怪,脸上在笑但是眉头枯锁,“大概是我太过期待老父回归。真等到了这一天,却不知该做何样心情?”   “仅此而已吗?”薛绍更好奇了。   “这……”薛楚玉欲言又止,表情很尴尬。   薛绍笑了一笑,“既然难于启齿,我便不再追问了。我已派了内侍去宫里打探他老人家的消息,稍后我会与程务挺一同去拜访他。你,要不要同来?”   “当然要了!”薛楚玉答得斩钉截铁,但马上又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可是……”   薛绍在他肩膀上重拍了一下,“你何时变得婆婆妈妈了?”   “好,我去!”   快到了傍晚,薛绍派去皇宫打探消息的内侍才来回报消息,说二圣一同接见了薛仁贵,谈了许久,并在宫中亲自宴请了他。据说,二圣只是与薛仁贵叙旧,并未谈及其他任何。现在薛仁贵已经离宫,好像是去了他的长子薛讷家中。   薛绍心想,二圣这是用叙旧的名义“亲自”考察了一番年近古稀的薛仁贵。将要如何使唤这员老将可能还有待商榷。如此说来,我们还要想办法再帮衬薛仁贵一把才行!   稍后,薛绍便约上了薛楚玉与程务挺,三人骑快马径直前往薛讷家中。   薛讷只是区区一介城门郎,官做得不大生活更是朴素,他的住处只是一栋不起眼的小民宅。三人骑马赶到那里,却见大门紧闭。   薛楚玉先下了马,既激动又惊讶的道:“大哥家中从不关门,哪怕到了半夜也只是虚掩。今日这是……”   薛绍眉头微皱,“莫非,你父亲料到会有人前来拜访,因此有意闭门谢客?”   “以家父的性格,的确有这可能……”薛楚玉连忙抱拳,“薛公子,程将军,倘若当真如此,楚玉先行赔罪了!”   话刚落音,门被打开了。   薛讷站在门口抱着拳,说道:“薛公子,程将军,你二位……还是早早请回吧!”   薛绍和程务挺相视无语。   “真是多有得罪了!”薛讷一记长揖拜了下来。   “既如此,不可勉强。”薛绍释然的一笑,拱手回礼,“改日若得方便,我等再来拜访!”   “只好如此了!”程务挺长声叹息,颇为懊恼。   “恭送二位!”薛讷兄弟俩一同拜在门旁,薛绍与程务挺便骑上了马转身离去。   绕着薛家的院子走出不足几步,薛绍蓦然听到院内传来一声虎吼似的厉喝——“孽障,你还敢回来面见老夫!”   “父亲息怒!五郎这几年来南征北战屡立战功……”   “你住口!——孽障,还不跪下!!”   薛绍和程务挺都大吃了一惊,难道是薛仁贵发了飙,在怒骂薛楚玉?!   很快,院里就传来了嘭嘭嘭的闷响之声,仿佛是棍棒打在人的身上,而且打得非常的结实!   薛楚玉,始终没有吭过声。   “要不,咱们看看?”程务挺性急,示意薛绍一同爬上墙头去瞄一眼。   薛绍连忙摆手,“还是别了。这是他们父子家事,被我们外人看到了薛楚玉颜面何存,薛仁贵也难免生气。”   “如此,罢了!”程务挺连声叹息,“我真想不明白,薛仁贵的五个儿子当中,只有幼子薛楚玉是最像薛仁贵的,隐约就是大唐新一辈的战神。可是薛仁贵怎会如此痛恨和厌恶他这个幼子呢?”   薛绍苦笑了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的父子私事,我暂时不想过问了。我更加关心的是——朝廷打算如何来用薛仁贵呢?”   言者有心,听者有意。   程务挺心头一亮,当下一击拳,“薛仁贵复出,朝廷必当予以重用才好!我要去见天后,保举他老人家前去坐镇朔代二州!除了无敌战神薛仁贵,派谁前去镇守北面国门,我都不放心!”   薛绍笑了,“程将军所言即是!这,才是我们目前最该关心的事情!” 第0433章 另辟蹊径   薛仁贵的归来,让薛绍的心思活泛了起来。   薛仁贵,他不仅仅河东薛氏南祖一脉军武世家的领军人物,还是所有大唐军人心目中的战神偶像,更是天下子民心目中的民族英雄。或许薛仁贵已经年近古稀不复当年之勇,可是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仍是无可取代的!   在如今这样一个军队内部格局发生重大变易的关键时期,薛仁贵的归来显得意义犹为重大。此前,军队的最高指挥权一直是由裴行俭来掌握,他的军事能力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因此就算二圣对他并不完全信任,也只能姑且用之防之。现在,二圣凭借一场北伐,在政治层面上挤走了裴行俭提拔了李谨行与程务挺。这两员虎将或许能够取代裴行俭在军事战争上的作用,但仍旧无法弥补裴行俭离去后留下来的重大空缺,从此,大唐的军队里已经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最高统帅了。李谨行也好程务挺也罢,他们最多只能算是将才,而不是裴行俭那样的帅才。   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薛仁贵归来了。他的出现,意味着朝廷仍旧需要顶尖的军事人才来填补大唐军队指挥的孱弱一环。   薛绍的心思,也正是动在这一环——既然大唐急需军事人才,我为什么不自己挤身其列,并借此机会多为大唐培养一批军事指挥的人才,从而在军方真正的站稳脚跟?   ——还有谁,比李药师的嫡系门生更有资格,去争夺大唐的军事指挥权?!   薛绍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政治嗅觉变得灵敏了起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薛绍决定冒险去见——皇帝李治!   目的,主动请缨!   之所以说“冒险”,是因为现在整个大唐的朝廷都对军队里的权力格局与人事变迁相当的敏感。武则天刚刚一脚将薛绍踢出了军队,现在薛绍另辟蹊径去找李治“走后门”,这不是与武则天做对么?   但是富贵险中求,薛绍不想坐等自己的命运任由武则天和裴炎这些人来摆布。趁那个舅爷老丈人皇帝李治还在人世,就该多让他老人家发挥一点积极的作用才行!如果真到了武则天正式接管大唐权柄的那一天,薛绍必须让自己拥有足够的底气和实力在武则天的时代里求生存,这才是真正的活路!   想到便做到,这是薛绍一惯的行为风格。   次日清晨在讲武院里开过了例会之后,薛绍没有去校场训练而是在玄武门耐心的等候。辰时刚过,太平公主就来了。   小夫妻俩结伴进了大明宫,一同求见皇帝陛下。   薛绍知道,武则天在后宫里的耳目是无孔不入,强大的消息网是她统治后宫的镇山神器。如果自己私下求见皇帝,消息肯定很快就会传到武则天的耳中,从而引起武则天的警惕。如果是和太平公主一同求见皇帝,大可以说是例行的“晨昏定省”。纵然武则天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李治病体不适,每天早睡晚起。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他仍在沉睡。薛绍与太平公主便在他的寝宫之外静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薛绍没有等来李治的接见,却等来了武则天的驾临。   太平公主不知内情,见了武则天还挺高兴,上前问安撒娇不亦乐乎。武则天固然也是笑吟吟的,但不经意的瞟一眼薛绍,眼神之中却是带着狐疑与警惕。   薛绍心中略微一紧,黑山老妖的警惕性真是太高了!   武则天没有询问薛绍的来意,只说自己也是来探望皇帝陛下的。薛绍自然不好临阵退缩,只好和太平公主一同跟随武则天,进了皇帝的寝宫。   李治总算是起来了。听闻天后与太平公主及驸马一同前来探望,他的脸上泛现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让他们都进来吧!今日,家宴伺候!”   片刻后,薛绍独自端坐在正堂,武则天与太平公主左右扶着李治走了出来。薛绍特意细看了一眼皇帝的气色,还好,至少没有生命垂危的迹象。   这时,薛绍由衷的在心中祈祷李治长命百岁,活得越久越好。武则天,眼前的这位政治女强人和亲丈母娘虽然是自己的伯乐和后台老板,但同时也是自己最大的绊脚石与上升阻力。薛绍已经尝试过了,想要在武则天的庇护与提拔之下获得独力与堀起的能力,这几乎是不可能——北伐一役与并州一案,自己立下的功劳还不够多吗?结果呢,回朝之后仍是一个花瓶驸马与光竿司令。   此时此刻,薛绍的心里已经非常的清醒,武则天的确懂得任人唯贤,但她对李家的皇亲国戚有着天然的戒心甚至是敌意。李治活着的时候,她或许不会发作;一旦李治殡天而去君权出现空白,李武两家就会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到那时,李氏皇权的合法继承者、武则天的亲生儿子们都不会幸免于难,何况自己这个旁枝皇戚呢?   因此——趁李治还活着,多多积攒安生立命的资本才是王道!   “天后,太平还有驸马今日一同前来探望朕了,嗬嗬!”李治爽朗的笑了几声,看似精气神还不错。   薛绍拱手而拜还未说话,太平公主笑嘻嘻的抢先道:“陛下,薛郎很有孝心哦!他跟我说,我们成亲之后还没有主动前来探望过陛下,因此专程约我前来晨昏定省呢!”   “是吗?”李治坐了下来,抚髯而笑,“百行孝为先,朕没有白疼你们两个啊!”   武则天只在一旁微笑不语,时不时的帮助李治抚一下衣服、掖一掖披风,像一个贤妻良母一般。   “今日阳光不错,你们陪朕到后花园散一散步吧!”李治提议道。   “好啊、好啊!”太平公主最是高兴,哪怕是成了亲她在父母面前仍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那样天真烂漫,忙道,“皇儿想要蹴鞠呢,父皇陛下!”   “嗬嗬,让你的薛郎陪你!”李治笑呵呵的道,“朕可是听内廷的人说过,薛郎犹善此道,天下难逢对手啊!”   “嘻嘻,那当然!”太平公主越发有兴头了,一手就拉起薛绍,“薛郎快来嘛,我带你去更衣!”   “公主殿下,莫要失礼。”薛绍站着不肯动,“陛下和天后都还没有动身呢!”   “无妨,你们先去吧!”武则天笑吟吟的道。李治也摆手示意他们先去。   “那微臣就先行一步了。”薛绍施了一礼,这才跟太平公主一同走了。   出了宫殿到了后花园,太平公主吁了一口气拍着胸口,“怎么成亲以后,我感觉父皇和母后就不像以前那样亲近了呢?难道,嫁出的女儿就真的像是泼出的水?”   薛绍眉头微微一拧,“你有这样的感觉?”   “有。”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今日前来探望父皇,我感觉父皇和母后总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两个人都有很重的心事。”   薛绍心中略微一凛,就连太平公主都感觉出来了,李治和武则天岂能没有察觉?……看来,皇帝和天后都意识到了我是有所来意。他们的心事,都是冲着我来的啊!   “薛郎,你今日怎会突然想到,约我同来探望父皇?”太平公主好奇的问道,“你是找他,有事吧?”   薛绍眉头轻皱四下环顾发现没有什么闲杂耳目,这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你事先为何不对我说?”太平公主轻声报怨。   “我若说了,你还能在天后面前坦然自若吗?”薛绍苦笑,“这件事情,必须瞒着天后才行!”   “我就知道,果然如此!”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想不到吗?薛郎,别忘了我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心里想什么,不用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哦?”薛绍不禁一笑,“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太平公主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凑到薛绍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薛绍顿时眉梢一扬眼睛一亮,“知我者,安然也!”   “还真是这样啊?”太平公主略微一惊,随即面露一丝愠色,“你不是答应过我,从此不再远征吗?”   “我有吗?”   “你就有!你就有!你说话不算数,我要生气了!”   “嘘,别在这里争吵!”薛绍连忙让他噤声,回头一看,皇帝与天后在一群宦官宫女的陪侍之下,缓缓走来了。   “他们来了……薛郎,我瞅个机会帮你把母后支开!”太平公主急忙低语道。   薛绍点头,感激的微笑,稍稍握紧了一点太平公主的手。   太平公主则是小小自豪的咧嘴一笑吐了吐舌头卖了个鬼脸,仿佛是在说——瞧瞧,我很能干吧!   二圣来了,含冰殿的后花园里很快就摆开了阵势,一方由太平公主领头,一方由薛绍领头,比赛蹴鞠。   玩乐的气氛倒是十分热烈,二圣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时不时的还鼓掌叫好。薛绍与太平公主一直盼着武则天有事快点走,可老太太仿佛偏就是较上劲了,一直很闲很闲的陪着李治,不肯走。   薛绍心想,看武则天的这个态度,如果自己今天不能对李治说明意图,以后想要见到李治恐怕都有点难度了。   太平公主仿佛和薛绍想的也是一样,于是在玩到了香汗淋漓之时,太平公主跑到了武则天的面前撒娇,“娘啊,娘!薛郎太厉害了,我要你来给我帮个手!”   “为娘老啦,踢不动蹴鞠了!”武则天笑吟吟的道。   “才没有呢!母亲看起来就像是我的姐姐一般,仍是非常年轻!”太平公主认真真的道,“帮我嘛,求求你了,帮我嘛!”   “你这孩儿,口无遮拦!”李治和武则天一同哈哈大笑,李治不失时机的道,“天后,你就去帮太平一把好了。太平确实输得太惨了——薛绍,你过来陪着朕!”   李治如此一说,武则天也就不好再推辞了,只好前去更衣准备蹴鞠。   薛绍不动声色的抹着汗走向皇帝所在的凉亭,心里却有些小小的激动:机会,终于来了! 第0434章 天命神器   武则天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花廊的转角处时,薛绍正好走到了李治的面前。   正欲参拜,李治让左右将他扶起,“朕坐得腿都发麻了。薛绍,陪朕到花园里走走。”   “是。”薛绍心领神会,李治这是要避开左右宦官宫女的耳目。这些人固然不敢背叛皇帝,但他们直接接受武则天的管理。   县官不如现管,这个规则在皇宫里也是一样行得通的。   稍后,薛绍便扶着李治走进了花圃之中,身后跟着一群障扇宫女和拂尘宦官。   两人像模像样的赏了一阵秋菊,李治还饶有兴味的吟了几句诗让薛绍与之吟和,君臣二人玩起了风雅颂,不知不觉走到了花林密处。因此路径曲折枝叶遮拦,身后的宦官宫女,也渐渐离得稍远了一些。   “说事。”李治突然语音一沉。   “臣有二事,请求陛下成全。”薛绍言简意赅的直言。   “讲。”李治扭头看向薛绍,眼睛微微一眯,时常泛散的眼神斗然之间多了一丝犀利的神彩。   “臣仍是想要从军,并执掌一部份兵权。”薛绍说道,“裴公收我为门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是为了让臣当一个教书先生的。”   李治眉头微微一皱,“第二事如何?”   “臣想要把讲武院办成一所,培养武将的军事学堂。”薛绍说道,“至从裴公卸甲归田之后,臣甚是感觉大唐将才凋零,就连薛仁贵这样的古稀老人都要重新启用。如果现在还不引起重视,今后的几十年里大唐的军队将会人才匮乏,无力与周边诸胡相抗衡。”   李治的脸色变得有些严峻。作为大唐帝国的最高领袖,他不可能意识不到薛绍所说的这个问题。实际上,这些年来李治被迫重用他并不十分信任的裴行俭,就已在证明了大唐帝国在李勣故去之后,再也没有一个文可安邦武能定国的军事帅才。   所以,薛绍提出的开办军事院校、为大唐培养将帅之才的构想,正合当前时势,也正中了李治的下怀!   “讲武院……”李治低吟这三个字,“能像国子监那样,成为我朝最高的军事学堂么?”   “陛下,事在人为!”薛绍斩钉截铁的道,“若有陛下的鼎力支持,臣必当夙兴夜寢办好讲武院。在臣有生之年,臣会让它源源不断的给大唐的军队输送无数的将帅之才!有了强大的军事作为后盾,大唐帝国必能强盛不衰!”   “壮哉!”李治赞了一声,眼神炽热的看着薛绍,“但你凭什么让朕相信,你能办好讲武院?你凭什么让朕相信,你培养出来的武将能够堪得大用?”   “就凭臣是当世唯一的卫公嫡传门生!就凭,臣仅花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把三刀旅的一群新兵练成了可以奔袭千里直捣黑沙、于万军众中生擒伏念的精锐王牌之师!”薛绍眼神坚定,言语掷地有声,“只要陛下肯做臣的坚强后盾,臣就敢让大唐天下八十万军队脱胎换骨,臣就能让异邦诸胡望大唐军队之旌旗而仓皇遁走!”   “你当真能够做到?”李治的表情有一点激动,但更多的是犹疑。   “臣,一定能!”薛绍答得斩钉截铁。   “需要多少年时间?”   薛绍微皱了一下眉头,“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短则三五年可见成效,长则十余二十年,或可脱胎换骨!”   “三五年,十余二十年……朕恐怕,没有那个时间了啊!”李治抚髯长叹,连连摇头。   “所以,臣才会有第一个想法,希望能有一些兵权在手。”薛绍压低了声音,说道,“唯有如此,才能让臣在军队里扎下根来;唯有扎稳了根,才能抵抗风雨、逐渐成长!”   李治眼睛一眯蓦然扭头看向薛绍,“薛绍,你有野心!”   “陛下,臣只有报负,没有野心!”薛绍毫不回避的看着李治,说道,“北伐之后,有一个的信念已经在臣的心中根深蒂固。那就是——臣渴望撼卫大唐的每一寸疆土不遭侵犯,臣渴望撼卫每一名大唐的子民不受欺凌。臣更加渴望,能够撼卫李唐的神器……不受玷污!”   最后一句话,让李治的神色微微一变!   “李唐神器”,李家的皇权!——对于病入膏肓的李治来说,自己那个不中用的太子能否守住他遗留下来的那张龙椅,真是太令人担忧了!   李治无法像薛绍那样预料到今后几十年里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他对目前的局势的认识,比谁都要清楚。如今自己还活着,君权就已经受到了一些钳制与分化,以天后为首的一些人一直都在努力的争夺权力,岂图将他这个皇帝架空。太子李显可以说是自己几个儿子当中最无能的一个。一旦李治自己归天,软弱无能又在朝中没有半点根基的太子,能抗得过强势的母后与老道的宰相们吗?   可是对于天后和宰相这些人,李治明知道他们都有着强烈的权力欲、都有可能对自己的儿子造成冲击,可是李治又不能不重用他们。离了他们,大唐的整个国家都将陷入崩坏与离乱!   ——“我死后谁来辅佐和保护太子,谁来撼卫李唐神器”,成了李治心中最大的一块心病。   今天,薛绍当着李治的面,将这个问题挑明了来说了。   “你的话,让朕想起了若干年前,朕要立天后为皇后时的情景。”李治眯着眼睛,用怀旧的口吻悠悠说道,“当时,大唐的朝政全由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批顾命大臣牢牢把控,朕任何政令都发不出来,就立谁为皇后和太子这样的家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当时,朕请到了一个人来帮朕,结果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你知道是谁么?”   “司空李勣,对么,陛下?”薛绍答道。   “没错,就是他。”李治眼神炯炯的看着薛绍,低声道,“你想做第二个李勣么?”   “臣就是薛绍,臣不想做李勣。”薛绍答道。   “此话何意?”李治皱眉。   “臣的意思是,臣会像李勣那样在关键的时候,用军权来帮助皇帝陛下擅卫皇权。但是,臣还与李勣有大不相同之处。”薛绍说道,“因为,臣还是陛下你的亲处甥,是太平公主殿下的驸马!臣的血管里,流着一部份李家的血!!”   李治瞬间听出了薛绍的弦外之音——李勣是外人,臣不是啊!臣如果出手擅卫李唐的君权神器,那一定是真心真意的誓死守护,而不是像李勣那样仅仅出于报恩与功利!   李治眉头一拧双唇紧闭,重重一掌拍在了薛绍的肩膀上,“朕,没有看左眼!”   “谢陛下!”   “三日之后正逢十五日,朔望大朝之期。到时,朕要亲自上朝。”李治深吸了一口气,“你,也必须上朝!”   “是,陛下!”   薛绍的心里,热血澎湃!   主动请缨,这是一场豪赌。如果李治当真能把事情办成,薛绍就能获得一段时间的特权并摆脱武则天与裴炎的控制,去经营自己的独家事业。更重要的是,薛绍急切想要一部份兵权,只有兵权在手,才会有真正的底气在乱局之中求得生存。   “年轻,真好啊!”李治凝视着薛绍,无比羡慕的神情,“朕多么希望,还能多活二十年。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朕去料理啊!”   薛绍不禁想起一首歌里唱的“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这样的话从帝王的嘴里说出来,感觉的确大不相同。此时此刻,李治的心里该有多少的豪情、不甘和遗憾?   “朕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也窝囊了半辈子。”李治双眉紧锁,仰头看着远方,悠然道,“曾经,朕也希望自己能像父辈和祖辈那样,做一个大气雄武之君。可是三十多年的皇帝做下来,朕发现,自己最多只是做到了‘守成’。但凡取得了一点成绩,那都是因为我的父皇太宗皇帝陛下给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薛绍连忙道:“陛下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在你的统治之下,大唐这三十多年四海臣服民丰物阜,还是相当不错的。降伏百济平定高句丽,更是弥补了太宗皇帝陛下当年的夙愿。封禅泰山,更使得陛下的功绩古今共鉴。”   千穿万穿唯马屁不穿,李治不由得呵呵一笑,“朕做的这些,比起高祖皇帝开邦立国扫平乱世、太宗皇帝靖清宇内贞观大治来说,都是微不足道。更令朕担忧的是,现如今的大唐已是危机四伏、隐患重重。朕纵然有心改变一切,却已无力去挣脱现状,更无法向天索命啊!”   薛绍只能沉默。普天之下,肯定没人比李治更加清楚大唐面临的隐患与内忧。   “朕,唯有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了。”李治双眼一眯,眼神斗然变得犀利,“薛绍,朕希望,你能像当年太宗皇帝留给朕的李勣一样……能够尽力的去撼卫帝王的天命,和大唐的神器!”   “臣,誓死撼卫之!!” 第0435章 二圣交锋   薛绍与李治并没有在花圃中多作逗留。当他二人回到球场安坐下来时,武则天刚好换上了一身特制的蹴鞠宫服回来。   看到武则天这副样子,薛绍不觉甚感惊叹,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太,说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都不为过啊!   李治则是呵呵直笑,“朕的皇后,仍是风采不减当年哪!”   “陛下取笑,臣妾当真是老了呢!”武则天笑吟吟的施了一礼,不经意的转眸看了一眼薛绍,那眼神让薛绍感觉她的内心活动非是一般的丰富。   毫无疑问,武则天一定是在怀疑薛绍趁她不在的时候,私下和李治说了什么。   稍后,武则天就在太平公主的央求与拉扯之下进了球场,两个当世最为尊贵与显赫的女人带着一群宦官宫女,与薛绍麾下的一批人比试蹴鞠。让薛绍大感意外的是,武则天的“老胳膊老腿”一点都不显得迟钝与乏力,相反,她的蹴鞠技艺非是一般的出众,宦官宫女们连连叫好,李治也不停的鼓掌喝彩。   薛绍更是大觉惊艳,武则天比李治还年长五岁,现在李治已是半失明半瘫痪,武则天居然还能生龙活虎的蹴鞠——上天,对这位传奇女性真是非一般的眷顾啊!   这一场蹴鞠下来,薛绍顺理成章的输给了武则天与太平公主领衔的“联合部队”,满场的欢声笑语,看似非常的融洽与和谐。   稍后,李治就在含冰殿的膳食堂里设安宴,款待新婚后第一次前来晨昏定省的公主与驸马,武则天当然也在席。   酒过三巡,李治摒退了左右侍人掩上了大门,说道:“天后,太平,薛绍,难得我们一家人能够坐到一起来用膳,现在便来闲话家常,说些小事。”   李治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其他三人都知道,皇帝口中的“小事”绝对小不到哪里去。   “陛下请说,臣妾洗耳恭听。”武则天率先说道。   太平公主与薛绍这两个晚辈都作认真倾听状,没有插嘴。   “既然是家常内事,那便是不足为外人道知的。”李治话锋一转,说道,“今日所议之事,切不可外传。”   “是,陛下!”三人一同应诺。   李治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其实,就是关于薛绍的任职一事。”   “陛下,可有训示?”武则天眉宇微沉,但不动声色的平静问道。   薛绍与太平公主则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都说只是闲话家常,天后不必过于严肃。”李治语调轻松,说道,“记得此前薛绍北伐归来之后朕曾经说过,要重用于他。但据朕所知,薛绍现在仍然只是六品兵部员外郎。天后,你不觉得这样安顿于他,有些屈才了吗?”   “陛下,臣无才无德资历浅薄,如今忝居兵部员外郎一职犹恐不能胜任……”   薛绍说到一半,李治挥了挥手打断他,“不用你说。朕想听一听天后的意思?”   武则天仍是八风不动不慌不忙,拜了一礼之后侃侃道:“陛下,臣妾这么做,一是遵照了陛下的意思,二是参照当前的时势,三是为薛绍本人量身而制,并与阁部宰相反复参祥之后,做出的决定。臣妾扪心自问,目前这份职事对薛绍来说,是最为妥当的。”   “天后,何不详细说说?”李治转头,看着武则天。   “是,陛下。”武则天显然是早已成竹在胸,她说道:“薛绍从入仕的第一天起,臣妾就一直在密切的关注于他。对于薛绍的文才武德与资历经验,臣妾都是了如指掌。北伐一役,薛绍的确是立下了奇功。如若论功行赏,他的职位至少应在羽林卫五品郎将薛楚玉与郭元振之上。但是当时的环境,容不得薛绍继续担任军职。臣妾的理由是,薛绍是裴行俭的嫡系门生,裴行俭刚刚卸甲归田放弃了军职,军队里顿时出现了一些纷乱,各方势力都对裴行俭空留出来的军权展开了殊死的争夺。在这样的情况下,根基浅薄又失去了裴行俭之庇护的薛绍,将很难在这场争夺当中胜出,甚至有可能遭受不必要的摧残。臣妾让他暂时脱离军队,其实是出于保护他的意图。”   “臣,万谢天后娘娘的关爱与呵护,臣感铭肺腑!”薛绍拱手长拜。   “皇儿也要拜谢母后!”太平公主也拜了下来。   “你二人大可不必多礼。”武则天只是微笑。   李治点了点头,“这一点,朕也想到过了。薛绍,你的确不必埋怨天后将你临时请出军队。北伐结束之后,大唐的军队里的情况的确非常的复杂。听闻裴行俭卸甲归田,军队里还出过一些乱子,是程务挺和李谨行一同出面才将其抚平。为此,还秘密的抓捕了一批并处决了一批带头闹事的将领。试想,当时如果你还留在军队里,那些闹事的将领必然会找你带头。到时,你若伙同他们一同闹事,便是哗变谋反;你若不从,则会违背袍泽情义。左右为难,你能何去何从?当时,天后让你离开军队并且带着太平出去游玩,正是为了让你远避兵祸——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算是军国机密。今日告知于你,只是为了消除你心中的误解。”   “臣对天后娘娘,从无怨言,更加没有任何的误解!”薛绍正色说道。   “如此便好。”李治抚髯微笑,说道,“但是天后,现在裴行俭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平息了,程务挺与李谨行也已经稳住了军队。是不是应该,恢复薛绍的军职了?”   “此事,臣妾与阁部的宰相以及程、李二将,已在商榷之中。”武则天答道,“只念薛绍与太平新婚燕尔,岂能仓促之间就让他去军队带兵?如此一来,薛绍可就没有多少时间去陪太平了。”   “娘,我不介意的!”出乎三人的意料之外,太平公主抢先说道,“薛绍喜爱军伍立志从戎,皇儿也一直很喜欢英武的将军呀!男人大丈夫理当有所报负有所追求,只要薛郎觉得喜欢和妥当,皇儿一定会全力支持他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为二圣分忧、为社稷出力的!”   李治和武则天不约而同的露出惊愕的表情,“太平,当真是与往日不同了!”   “嘿嘿!”太平公主既自豪又有些腼腆的笑了起来,“皇儿现在……已经是薛郎的妻子了嘛!皇儿不再是任性的小孩子了!这些年来,母后不也是全心全意的辅佐父皇么?皇儿是在效仿母后,要做一个能干又体贴的贤内助!”   “我儿,当真了得!”李治哈哈的大笑。   武则天则是微笑的点头,“太平,你真是长大了!”   “全赖父皇和母后,教导有方!”太平公主十分乖巧的拜了下来。   薛绍欣慰的暗吁了一口气,安然,当真就是我的贤内助了!   “天后,你也听到了。太平都不介意薛绍去带兵了。”李治说道,“朕的意思,与太平相差无几。既然薛绍是卫公的嫡传门生,又在北伐之时证明了他在军事上有着独特的异才,还是太平的丈夫、我们的半子女婿,为何就不能多给他一点栽培的机会呢?——我们家人说私话,再怎么说提拔与重用薛绍,也比倚赖外人要强吧?”   “陛下所言,不无道理。”武则天低眉顺目,非常的冷静,“但是眼下,军队里的确是没有合适的空缺职事,能够安置薛绍。其实臣妾的话还并没有说完。让薛绍担任兵部员外郎一职主办讲武院,未必就不是重用。这比带兵更有意义,也能让薛绍经历更多的磨练、积累更多的经验。”   李治很是沉得住气,淡淡道,“如何说?”   “开办讲武院,初衷便是用讲武的形式操练御林军,提高御林军的士气和战力。”武则天说道,“御林军是陛下的亲勋私军,是从天下军队当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师。可是他们养在皇宫久疏战阵,再加上京师温柔乡的纸醉金迷,难免让那些将士们变得懒惰与荒废。如果薛绍能够通过开办讲武院来解决这一重大问题,那无疑是对保卫皇宫、守护陛下立下了天大的功劳。此外,每年因为裁汰与更换御林军将士、以及御林军的腐败与堕落带来的其他开支,可是冠绝后宫私緍所有开支之首,一直居高不下甚至难以为继。如果薛绍能够让御林军紧张起来、凝炼起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问题了。从而,也就能节约很大一部分的军费开支。所以臣妾觉得,办好讲武院的意义是非常之重大的,一点也不亚于带好一只远征野战的府兵军队!”   李治听完后沉吟了半晌,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天后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所言甚是啊!”   薛绍虽然明知道武则天是在打太极推手,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在理。皇宫御林军的主体是左右羽林卫,其次还有千骑、左右监门卫和左右金吾卫。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薛绍是了解羽林卫,并且参与过远征、算过后勤细帐的。他清楚的知道,光是左右羽林卫这六千多人的军费开支,比两个军(两万五千人)的野战军还要高出一倍。而且,羽林卫的绝大多数军费开支,都用来维持羽林军的好吃好喝与高福利发放了。   一群待遇优厚、享尽清福的军人,能有多少战斗力呢?打磨羽林军,的确是势在必行!   说完那一番话,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一抹微笑,在李治看来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在薛绍看来则像是警告与敲打的冷笑,仿佛是说——你小子就不用找皇帝告状请命了,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第0436章 天下武宗   眼看一切都将落入了武则天的下怀,李治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天后,既然你能想到让讲武院通过‘北衙讲武’来锤炼御林军,为何就不能往更深的层面去想呢?”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陛下,言之何意?”   “讲武院,除了操练御林军,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李治反问道。   “陛下,何不明示?”武则天一脸狐疑。   “朕,也是突发奇想。”李治呵呵一笑,“既然讲武院能够锤炼军士,就不能培养将军吗?讲武院,能否像国子监那样成为大唐的最高军事学府,为大唐培养源源不断的军事人才呢?”   薛绍心中一动,皇帝总算干了一件靠谱的事情,他先把武则天的话套了出来,然后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巧妙的提出了我的“军校构想”。   老狡猾就是老狐狸啊,李治可能没有别的大本事,但是他谈话的艺术真是已经炼的炉火纯青了。或许,也只有他这一只和武则天做了三十年夫妻的老狡猾,能够把武则天也给“忽悠”进来!   不等武则天回过神来表个态,太平公主连忙拍起了巴掌,“父皇真是英明睿智!讲武院嘛,顾名思义,就该传授武艺教授兵法,培养许多的将帅之才。薛郎可是学了卫公兵法的哦,如果他能教出一些好学生为朝廷所有,大唐何愁没有将帅之才可用?我大唐的军队,又何愁外敌侵扰、宇内生患呢?”   “兵者凶器,军国大事,岂容你一个小姑娘来妄议?”武则天没好气的斥责起来。   “娘,我都嫁人了……”太平公主撇着嘴,怯怯的道。   李治呵呵直笑的打起了圆场,“都说了是家人私语,太平姑妄言之我等姑妄听之,天后又何必小题大作呢?”   “是,陛下。”武则天不动声色的低下一下头,双眉紧锁的沉思了片刻,再道,“陛下的意思,臣妾明白了。但讲武院仍处于草创之初,仓促之间恐怕办不下这么多的事情吧?”   “仓促之间,固然是办不成。”李治说道,“朕的意思,也是想要给薛绍三到五年的时间先来实践一回。如若成功,就让讲武院永久的办下去;如若失败,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天后,你觉得呢?”   “那依陛下之意,何时开始筹备为上?”武则天小心的问道。   李治将巴掌拍在身前的小桌几上,“就现在!——薛绍,你现在就可以动手去准备了!”   “是,陛下!”薛绍心头暗暗激动,拱手而拜。   武则天也只好点了点头,“陛下立意长远高瞻远瞩,臣妾只能拜服。既然陛下已经决定了,臣妾也定当鼎力扶植薛绍,办好讲武院!”   “薛绍,你还不谢过天后?”李治不失时机的道。   “臣,多谢天后!”薛绍拱手再拜武则天。   李治抚髯长笑,“今日我们家人的一番私语,或许就会给大唐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了。天后,至从李勣故去之后,你我不是时常感觉缺一股肱么?我们渴望人才,尤其缺少军事人才。但是我们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去搜罗将帅之才,却很少想过将帅之才也是可以主动培养起来的。正是薛绍这个最好的例子,让朕茅塞顿开啊!”   “陛下,是如何茅塞顿,又是如何突发奇想的呢?”武则天很配合的问道。   李治呵呵直笑,说道:“天后你想想,薛绍年方弱冠从未涉及军旅,但是他至从拜入裴行俭的门下学了卫公兵法,又从军远征经历了一场北伐,就发生了脱胎换骨一般的巨大改变,朝夕之间就从一个鲜衣怒马的贵公子,变成了横扫千军的将帅之才。由此可见,将帅之才真的是可以培养与煅炼出来的!薛绍,不就是最佳的概模吗?让他来开办一个培养武将的军事学堂,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武则天面带微笑机锋不露,淡淡的道:“从大唐开国起,河东薛氏人才辈出,几乎每一代人都会出一个天下文宗。如今到了薛绍这一代,难道是要出一个‘天上下武宗’了么?”   “天下武宗?”李治听到这个新名词先是一奇,随即就是一笑,“天后的意思是,薛绍以后会像薛元超那样,‘桃李满天下’么?”   “陛下,是桃李满军队!”武则天侧眸看了一眼薛绍,意味十分深重。   薛绍一拱手,“陛下,天后,如果讲武院将来真能培养出三五将才,那他们一定是死心塌地效忠二圣、效忠朝延的!兵者凶器,选将比选官更加应该注重德才兼备。若是心术不正之人,哪怕是天纵奇才也不能任其学习兵法、执掌兵权!臣记得,当年的侯君集便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   “说得好。”李治抚掌而赞,“德才兼备,这理当成为讲武院遴选与培养人才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否则,若是培养出一个本事大却要造反的将军,岂不是适得其反了?”   “是,臣谨遵陛下教诲!”薛绍拱手再拜。   武则天只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一君一臣的一唱一合,脸上泛着莫可名状的微笑,完全是不动声色。   这一记微笑落在薛绍的眼里,让他感觉讲武院的未来固然是光明又伟大的,但也一定是……困难重重命运多舛的!   “至于薛绍的军职一事,天后还是要多多留心。”李治再又扯回了这个话题,看似都有些“不依不饶”了,他说道,“军队之大,难道还容不下朕的一个外甥和女婿,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奇袭黑沙生擒了伏念的卫公门生吗?说将出去,岂不令天下人耻笑朝廷不会用人、辜负才俊?”   “是,臣妾一定详加留意,尽早恢复薛绍的军职!”   眼看李治的态度如此坚决,武则天也算是做出了“保证”了。   “最好是,在北衙禁军当中给薛绍安排一个位置。”李治仿佛是有些得寸进尺了,他说道,“薛绍要办讲武院,院址就在北衙校场。若能在北衙禁军当中给他兼任一个军职,则是两全其美最好不过。”   “是,臣妾记下了!”武则天一一应诺。   “朕还是那句话。”李治把话又兜了回来,说道,“今日,是我们的家人私话,不足为外人道知。朕的初衷无非就是,既然用外臣也是用,自家人当中有了人才,为何就不能重用呢?古人云,内举不避亲嘛!——薛绍,你也切勿让朕、让天后和太平失望了。我们对你,都有着很高的期待!”   “是,臣万万不敢辱没了皇家的尊严,更不敢辜负了陛下与天后的器重,也不敢枉费了公主殿下的信任!”薛绍拱手拜道。   “好了,朕想说的,差不多就都说完了。”李治笑容可掬的看向武则天,“天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武则天沉思了片刻,说道,“有!”   薛绍和太平公主同时心时怦怦跳了起来,她会说什么呢?   “那你说吧!”李治还颇为期待的等着武则天的下文。   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就是关于薛仁贵的安置一事,臣妾想当着薛绍的面,在陛下这里讨一句准信。”   薛绍一听,武则天这话是有深意了——她仿佛是在暗示和怀疑,我在薛仁贵的事情上动了手脚!   心念至此,薛绍连忙拱手道,“陛下,天后,此乃军国之事,臣就不便旁听了。”   “薛仁贵不是你的族叔么,这有何不便?”武则天淡然道,“你不是还托请太平来找我说项,想要给薛仁贵谋求一个好的安身立命之处么?”   “娘,薛郎可没有对我提过此事!”太平公主连忙说道,“是我听他闲聊中无意说起过崇拜薛仁贵这位大唐战神,我也历来就对薛仁贵颇为敬仰,因此才会……”   “太平,不必说了。”李治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呵呵一笑,“其实说白了,皇族无小事,家事即国事。薛仁贵既然是薛绍的叔族,那也就不是外人。再者,朕对这位老臣也是一直都有惦念的。如今天后已经召他回朝,朝廷又正当用人之际,这是好事一桩,你们又何必为此而争执呢?——天后,其实你的心中已有定案,何不说出来让朕听一听?”   “陛下圣明。”武则天拱手拜了一拜,说道,“程务挺与李谨行二将归朝之后,大唐的北疆国门出现了空缺。臣妾已经和阁部的宰相计议过了,并且听取了程、李二将的意见,打算将薛仁贵派往代州雁门镇守国门。陛下以为如何?”   “甚好。”李治二话不说就拍了板,“就按天后的意思办!”   “是,陛下。”武则天淡淡一笑,深深的看了薛绍一眼。   薛绍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动,关于薛仁贵的回归与去向,我的确都有参与谋划。武则天故意当着我和皇帝的面说这些,是在对我发出某种警告么?……管不了那么多了,畏首畏尾的感觉,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再作一番闲叙之后,家宴散去。   薛绍与太平公主离开了含冰殿,往皇宫外面走去。   刚出了玄武门,太平公主就拍着胸口夸张的直喘粗气儿,“薛郎,今天真是好紧张、好紧张啊!”   薛绍笑道:“家宴而已,你紧张什么?”   “别装了,你莫非就不紧张?”太平公主撇了撇嘴,小声说道,“父皇和母后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简直就差拿起刀剑来互砍了——这可全都是因为你啊!”   薛绍眉头微皱,沉默不语。   “天下武宗……薛郎,倘若真有那一天你的桃李满军队了,那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呢?”太平公主定定的看着薛绍,一副不可思义的神色。   薛绍无法回答太平公主的这个问题,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想道:“天下武宗”,天下武将出薛门?……我倒是希望,我真有当得起这个称号的那一天! 第0437章 半壁江山   大唐朝廷至永徽年间起,就有了一个“单日上朝、双日不上朝”的成例。每月的初一十五则是朔望大朝,一般用来宣布或是公议重大的政务、军事和邦交大事,原则上但凡七品以上京官都要参加。   薛绍入仕也快一年了,总因为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还从未上过早朝。既然李治强调了要他在十五日去上朝,薛绍没理由再缺席。   可问题也就出现了——薛绍还没有上朝的朝服。   北伐回来后薛绍被削去军职任命为兵部员外郎,成了彻头彻尾的文官。可他还来不及定制新的官服就忙着操持婚事去了。仓促之间薛绍决定,只好穿上以前在左奉宸卫发放的千牛备身的花钿绣服去上朝。   十五日黎明,薛绍起了个大早去往皇宫,像许多的文臣武将那样去大明宫含元殿上朝。太平公主设计的这一套花钿绣服实在是太潮太惹眼了,再加上薛绍是头一次出现在早朝的班列之中,因此引来无数人的频频注目。   薛绍开始没觉得,后来看到了左奉宸卫的同僚程伯献与崔贺俭等人,发现他们都只穿着一套绯色的武官朝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服装可能出了点问题。找他们一问,薛绍这才知道原来千牛备身的花钿绣服早在一个月前就废止了,改为了绯色朝服。据“小道消息”说,这还是花钿绣服的设计者太平公主的意思!   薛绍顿时愕然,记得太平公主以前还真是说过这话,当时薛绍告诉太平公主自己可能要调离左奉宸卫不会再穿花钿绣服了。太平公主便说那就让所有的千牛备身都不许再穿,只有薛绍一人保留这款朝服。   起初薛绍以为那不过是太平公主的一句戏言,没想到今天还真是应验了。如今,薛绍独自一人穿着“新潮”又“时尚”的花钿绣服走在一群单一红绿色朝服的官员中间,要多醒目就多醒目!   今天,薛绍也头一次近距离的看到了长安的标志性建筑——含元殿。抬头看去,大殿高阁飞檐奇险的含元殿气势磅礴宛在云端,极具视觉震撼力。白玉石板道彻成的龙尾道居然宽达八十余米,中间是一条醒目而辉煌的御道,专供皇帝使用。   人们用“如日之升、如在霄汉”形容含元殿的恢宏景观。但逢在这里举行盛大朝会之时,便也正应了薛绍剽窃的那一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程伯献等人都拿薛绍打趣,一会儿说他标新立异,一会儿说他久居深山不问世事,一会儿又说指不定殿中侍御史还会把他轰出朝堂。   殿中侍御史是御史台的官员之一,专门负责监督和导引朝会上的各种礼仪,同时负责纠察两京的违法乱纪与刑狱诉讼之事,职能不多但是权限不小。因为每天都能接触到圣上,因此殿中侍御史对京官的威慑力尤其巨大。   薛绍头一次来上朝没什么经验,听他们这么说心里还真有点嘀咕,都打算想办法再去换身衣服了。就在这时,几名绿衣官员排着整齐的队伍走来,但是没有在众官员候班的西朝堂停留,而是直接走上了龙尾道。   在那其中,薛绍看到了一个老熟人——魏元忠!   “看,那就是殿中侍御史。”程伯献说道,“快要上朝了,他们先行入殿监督朝会礼仪。”   薛绍略微一惊,魏元忠以前不是监察御史么,现在做到殿中侍御史,升官了?   这时,魏元忠也注意到了“花枝招展”的薛绍。他顿时一笑,然后就朝薛绍走了来。   “薛公子如此奇装异服,也敢来上朝?”魏元忠开口就笑,笑得不亦乐乎。   薛绍有点窘,小声问道:“你不会把我赶出朝班吧?”   “那倒不至于。”魏元忠笑道,“你只记住,朝会之上切勿交头结耳、高声喧华或是昏昏瞌睡、坐立不雅,否则都会被殿中侍御史记录在案甚至当堂轰将出去。当然,最忌讳的是……”   “什么?”薛绍头一次来上朝,问得还挺认真。   魏元忠凑到薛绍的耳边笑道:“当然是打嗝放屁了!”   薛绍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   四周斗然变得寂静,薛绍的笑声一下就显得突兀了。   裴炎来了。   在场的大小官员纷纷拱手来拜,口称裴相公或是裴阁老。魏元忠也收敛了神色对裴炎拜了一拜,快步离去。   裴炎面带笑容,手执笏板略略拱手的对众多同僚回了礼,然后走到了薛绍身前来停住。   薛绍的手上也是拿的一块象牙笏板,碍着人多眼杂便也对着裴炎拱手拜了一拜,“见过裴相公。”   “咦,薛公子怎么还穿的一身废止了的朝服来上朝呢?这也太不合时宜了。”裴炎没给薛绍回礼,而是做惊愕状的上下打量于他,最后眼光落在了他手中的象牙笏板上,“更奇怪的是,薛公子不是六品兵部员外郎吗,怎么也手执象笏前来上朝?这可是有违朝廷规矩的啊!”   大唐朝廷规定,五品以上官员才可以执用象牙笏板,“执象笏而上殿”成了天下仕人的一个成功的标志。薛绍的这块象牙笏板是当初官拜千牛备身时,和花钿绣服一同发下来的。千牛备身算是官员中的另类,虽然只是六品武官但特许可以执用象牙笏板来上朝。“衣绿执象”本就是千牛备身的一个重要标志。   听到裴炎这么说,在场所有官员都静悄悄的。大家全都心知肚明,裴炎就是在横挑鼻子竖挑眼,故意当众为难薛绍。   薛绍的神情是很是淡然,脸上还挂着微笑,说道:“裴相公真是一位勤勉为政的好宰相啊,事无巨细尽皆要管,连殿中侍御史的活儿你也兼任了。裴相公,你如此操劳过盛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啊!你若积劳成积了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大唐的朝廷岂非痛失栋梁之材?”   现场突然变作一片死寂。虽然众所周知薛绍与裴炎很是不和,但今天薛绍这话也算是反击得够露骨了,往难听了说就是在骂裴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裴炎死瞪着薛绍脸都涨红了,但是居然没有发作。   “裴相公,你息怒。”薛绍面带微笑,用低至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堂堂的宰相当众和我一介六品小官争执吵骂,成何体统?”   裴炎喉节一滑就像是生生的嗯下了一大口闷气,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直接走到了所有官员的前面,排在了文官班次的头一个。   满场鸦雀无声,就像是被裴炎的愤怒气场给完全镇住了。当朝第一宰相的威风,瞬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薛绍漫不经心的冷冷一笑,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神气个屁!”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一半以上的官员听到了。很多人回头来看薛绍,个个面露惊愕惶恐之色,仿佛都是在发出惊叹——你也太牛逼了,居然敢这样当众来骂裴炎!   裴炎蓦然沉喝一声,“即将上殿了!朝班之中,不得交头结耳、东张西望!”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站直了,个个目不斜视。   薛绍满不在乎的冷哼了一声,心说,裴炎现在你了解我当初在程齐之的婚礼之上,被你当众羞辱的心情了吧?别人怕你这位当朝第一宰相,我小小的兵部员外郎对你却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有种你尽管放马过来!   不久,含元殿钟鼓楼的鼓声响起,文武官员分作两批,从宽达龙尾道的两旁分别走进了含元殿。薛绍走在文官班列的中间位置,行至一半队列突然停住了。众皆错谔之时,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皇帝陛下驾到!”   众皆扭头一看,果然,龙尾道底处行来一队车驾,前后护驾的正是奉宸卫的将士,张打的也是皇帝的仪仗。   躲在后宫养病多时、久疏朝政的皇帝突然出现,让官员们发出了不大不小的一记惊嘘,“陛下来了!”   李治下了车,让人抬着他走上了龙尾道中间的御道,众官员立于御道两旁,弯腰拱手山呼万岁,送李治先行进入含元殿。   这时,官员们惊愕的发现,在抬着李治入殿的众多奉宸卫将士当中,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夹杂在那其中,极是惹人注目。   他身材高大挺拔,眼神内敛沉寂,步步稳健甚至虎虎生风,一点也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更不像是一个宦官!   薛绍一眼看到他,情不自禁的就想起了薛楚玉!——五官体格甚至是神态表情,薛楚玉都像极了这位白头老者!   在场的众多官当中,已经有人禁不住低声呼出一个名字——“薛仁贵!!”   “真的是薛仁贵!”薛绍不禁心中惊叹起来:李治怎么会想到,让薛仁贵抬他入殿上朝?   官员们纷纷错愕不已,已经有不少人在交头结耳低声议论。   “停。”一个声音不大不小的响起,李治的座椅停在了龙尾道的半道上,就在离薛绍不远的地方。   所有人都噤了声。   李治病怏怏的躺在座椅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御道两旁的文武百官,问道:“薛爱卿,你累了么?要不,朕找个年轻人来替你?”   “启奏陛下!”薛仁贵声如洪钟、势若奔雷,“老臣还有些嫌弃这些年轻人腿脚太慢、走得不稳!”   “薛爱卿老当益壮,甚好!”李治赞了一声,再道,“以卿之大才,远不只托起朕之一人,理当让你擎起大唐的半壁江山,方才适宜!”   “谢陛下!”薛仁贵用他苍老的声音,嘶吼!   这三个字传进了薛绍的耳朵里,犹为震撼!他凝神看着这位虎老威不倒的苍劲老者,心中默念道: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大唐战神——薛仁贵! 第0438章 李治的逆袭   龙尾道上演的这一出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情,薛仁贵,高调复出了!   薛绍的心里却比其他人想到了更多的一些东西,那就是,当年战败之后的薛仁贵是李治贬出长安的,一去就是十年;现在,薛仁贵却是武则天主张招回来的由此一来薛仁贵乃至河东薛族南祖一脉,都应该欠下武则天一个大大的人情。   可是今天龙尾道上的这场戏一演,所有人包括薛仁贵本人在内,都会认为是皇帝不忘旧臣重新启用了薛仁贵。这一份大大的恩情的施予者,马上就从武则天转换成了李治。   “偷梁换柱,李治也够贼的啊!”薛绍的心里有点想笑,更多的是感觉到……自己仿佛又学到了几分厚黑的本事!   今日的朝会就像是二三十年前一样,李治端坐在龙椅之上,他的皇后武氏在后面垂帘听政——二圣同朝。   只不过,当年的年轻夫妻,如今都已过不惑之年。武则天仍旧藏身在珠帘之后朦胧其庐山真面目,李治则是暮气沉沉的一副病怏怏的气色,曾经的“日月同辉”,如今已是昏明了然。   薛绍所站的班次在中间靠后的位置,原本并不打眼。但他一身另类的花钿绣服,让他有些醒目起来。以至于在例行的参拜之后,珠帘后的武则天刻意问了一句,“那个着装另类之人,是谁呀?”   武则天这么一说,众人都看向了薛绍。   “启奏天后娘娘,是微臣,兵部员外郎薛绍!”薛绍站出了班列来,参拜。   武则天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你还没有定制新的朝服吧?”   “回天后娘娘话,正是如此!”薛绍说道,“臣仓促之间只好穿上旧的官服前来上朝,肯请陛下恕罪,肯请天后娘娘恕罪!”   “这次便就罢了。下次,不可如此。”武则天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李治突然道:“薛绍,你穿的是千牛备身的旧朝服,花钿绣服吧?”   “回陛下,正是!”   “朕记得,这套朝服是太平自行设计定制的,后来成为了奉宸卫千牛备身的朝服。”李治说道,“虽然这套朝服已经废止,但念在这是太平的一番心血,而你又是太平的驸马,朕特许于你今后依旧可以着此朝服,前来上朝!”   “臣,谢陛下!”薛绍拱手参拜,心里惊讶道:李治今天硬气了啊,当众和天后对着来!   武则天倒是没有多说,但群臣却纷纷的在心中惊讶:一件花钿绣服而已,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细节,裴炎因此对薛绍发难,天后当众点名来说,皇帝也大张旗鼓的为薛绍开了一个另类的特例……今天的朝会,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呀!莫非皇帝是要公开向天后与裴炎发难了?   朝会开始了。   一番既定的开场陈辞之后,裴炎与薛元超等几位宰相相继提出了一些军政之事,让群臣公议各自发表意见。薛绍对这些事情插不上什么言,但学会了一些朝会礼仪。比如群臣争相提出意见时,那情形有点像是现代的学堂里上课。有意见的举起手中的笏板来,由殿中侍御史指定了谁,谁才可以发言。宰相表态之后二再有了明确批示,相关部门的大臣还得将做笔记——将要点记得笏板之上以免遗忘,回去之后还必须得要执行的。   朝会过半,薛绍仍是一言未发一字未记,感觉自己就是来打个酱油的。   这时,一直罕有言语的李治说话了。   “朕也有一事,要宣布。”   众人都听清楚了,李治说的是“宣布”,而不是让群臣公议。   “请陛下明示。”群臣一同拜道。   李治说道:“薛仁贵,何在?”   “老臣在!”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起,须发银亮苍苍的薛仁贵站了出来,身上穿的是青色的八品小官的官服。   “薛爱卿的大名,想必在座的诸位都是如雷贯耳;同时,薛爱卿戎马半生为大唐立下的赫赫战绩,也是四海皆知标秉史册。”李治说道,“以往的事情,朕不愿再多说。朕现在想要宣布就是,朕要再一次的重用薛爱卿,并将我大唐北面的国门托负给薛爱卿!——薛仁贵,你敢接旨吗?”   “老臣仍像四十年前一样,愿为陛下、为大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薛仁贵跪了下来,声音有些嘶哑,显然是老泪纵横了。   “那好……薛爱卿,你听好了!”李治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中气不足或许也是有些激动,他说道,“朕要恢复你平阳郡公的爵位和上柱国的勋官,并封你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兼任检校代州大都督,总领朔代云三州兵马和北疆防务!”   “老臣……”薛仁贵以头撞地哽咽难当,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谢陛下天恩!”   “快,快扶老将军起来!”李治连忙说道,左右伺候的殿中侍御史连忙上前将薛仁贵扶起。   对于薛仁贵的任命群臣无不惊愕,薛绍也有些惊讶——官爵封到了郡公,对臣子来说就差一级“国公”就要到顶了;“正二品上柱国”则是勋官的最高级,这无疑是一名征战沙场的武将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三品左领军卫大将军,这是除了一些不带兵的虚职之外,武将所能获得的最高级别的职事官。当然最重要的是坐领三州兵马并总领北疆防备的“检校代州大都督”这个官职,几乎就相当于裴行俭当时率军出征时担任的“行军大总管”一职,差别只在于一个是和平时期的“大军区总司令”,一个是前线的“作战总指挥”。   李治没有食言,他是真的重用了薛仁贵,并且将整个大唐的北面国门完全托付给了薛仁贵!   “薛楚玉、薛讷何在?”众的惊愕未定,李治又出声唤道。   “臣在!”   兄弟俩一并站了出来,让大家感觉有些反常和奇怪的是,薛仁贵的嫡长子薛讷穿的是七品官的绿色官服,而庶出的第五子薛楚玉,则是一身儿绯色的五品官服。   这时众官员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问题:就因为一场北伐,薛楚玉跟在薛绍身边立下了奇功并被裴行俭重用和举荐,从此,原本只是羽林军中一介小小队正的薛楚玉,青云直上做到了五品郎将;而薛讷当时没有参与北伐,任凭他是名门嫡长子,七品城门郎还是那个七品城门郎——看来跟对了人和做对了事,远比出身和嫡庶要重要得多啊!   “虎父蔫能有犬子,朕命你兄弟二人,同去代州辅佐你父,镇戍北疆!”李治当众宣布,“你二人的官职任命,朝廷不日即将下达。”   “臣,谢陛下天恩!”兄弟俩也一同跪下了,谢过皇恩。   薛绍欣慰的暗吁了一口气,薛仁贵虽然威名远扬但毕竟是老了,上阵不离父子兵,李治的安排还是很周全也很人性化的。从薛讷兄弟俩的官职任命可以看出,调拨他兄弟俩同去代州这件事情,李治是没有和天后及宰相们商量就乾坤独断的拍板了。他一回,真是拿出一点皇帝的气魄来了!   “陛下,臣有谏言!”这时裴炎举起了手中笏板。   李治皱了下眉,但点了点头。殿上侍御史用手中笏板挥指了一个“请”的动作,裴炎站了出来,朗朗说道:“陛下,臣以为薛讷与薛楚玉,不应该跟随薛老将军一同前往代州!”   众皆一惊,李治明显是有一点不耐烦,但和颜悦色的道:“子隆(裴炎的表字),说说你的看法?”   裴炎执笏拱手拜了一拜,说道:“按大唐定制,父子叔侄等至亲之人不得同州为官,不得同军为将。否则,将有结党伙朋之嫌。尤其代州大都督府兼掌军政之权,为避嫌疑更忌父子同州为官、同军为将!臣深知薛老将军为人高风亮节,其二子也都是忠诚刚正之臣,但此例一开会引来他人竟相效仿或是猜忌中伤。还请陛下三思!”   众人一听,裴炎说得倒是句句在理。作为一国宰相,这样的事情他也的确是有权力也有义务来进行劝止。但深知内情的人都想到了,裴炎是极其忌惮薛族在大唐的北疆聚拢成一个手握重兵的军事集团,再一串联起朝中的薛元超与薛绍,那将足以和裴炎抗衡,甚至有可能会形成一股空前强大的、足以左右朝廷军国大事的新兴力量!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武则天也坐不住了,她的声音从珠帘后传了过来——   “陛下,裴子隆所言极有道理。陛下,何不三思而后行?”   这时,文武朝班里有不少人举起了手中的笏板。但凡有点眼力劲的人都能看出,这些人八九不离十的都是天后与裴炎的拥趸。因此不用他们出声,李治就知道他们想说的是什么了!   这时,薛仁贵高高的举起了他手中的竹林笏板,手臂和银亮的胡须一同在剧烈的颤抖!   李治将手一抬指向了薛仁贵,“爱卿有话,快快请说!”   薛仁贵站了出来,非常郑重的对着上方一拜,“陛下,天后,裴相公所言极有道理!臣老则老矣,但仍能开得三石之弓、夜驰千里而杀贼,完全不用他人代劳!犬子皆是不肖,老臣眼不见心不烦,不愿将他们日夜带在身边,以免污我耳目!——老臣肯请陛下收回成命,千万不要让薛讷与薛楚玉跟随老臣去往代州了!”   包括薛绍、裴炎和李治在内,众皆愕然、沉默!   “陛下,薛仁贵真乃体恤君心的社稷之臣!”武则天在珠帘后慷慨又感激地说道,“陛下何不应允了他,以全他忠君爱国之志呢?”   李治以手捂额无可奈何的叹息了一声,“既如此……朕就采纳裴子隆与薛仁贵的谏言了!”   “陛下圣明!”群臣一同为皇帝陛下的“开明纳谏”,开始山呼万岁。   薛绍则是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此前,大唐的朝政已经被天后和裴炎等人把持得太死了。现在身为皇帝的李治想要来个突然的大逆袭,还真是难度不小! 第0439章 冰冻三尺   此时此刻,李治的心情远比薛绍还要郁闷,甚至可以说是痛苦。   表面看来,皇帝今天大张旗鼓的重新启用薛仁贵并派他前去镇守北面国门,很是大气和威风了一把。但实际上,这是天后与宰相们的主张。甚至到了快要接见薛仁贵时,李治都不知道这位十年前被他贬出的老臣已经回到了长安!   所有针对薛仁贵的人事任命,都是事先已经拟定好了的。皇帝李治,只不过是动一动嘴皮子在朝堂上说了出来而已。到了李治想让薛讷和薛楚玉一起陪同薛仁贵前往北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话好像不太灵了。身为皇帝,大唐帝国的九五至尊,李治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朝堂之上想要办点事情,居然处处掣肘!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留给李治的重要训诫。这让李治一直深信,纵然皇帝拥有普天之下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也要讲道理、守制度,天下臣民才能服他,这个江山也才坐得稳。   但实际上,如果李治是李世民那样一个威服四海又常年亲政的帝王,就算他偶尔干出一点逾越制度的事情,手下的臣子是不会提出强烈反对的。就算有意见,大臣一般也只会私下提出谏言,至少不会强迫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收回成命。   因为,皇帝的颜面与威信本身就是朝堂之上最大的政治!   所以,当裴炎以宰相的身份搬出制度来否决李治的时候,李治终于发现,虽然自己仍然是大唐的皇帝,但自己离这个国家和这个朝堂似乎真的是有些生疏和遥远了——就连宰相,都可以因为一件小事而当众将驳他的面子了!   此时此刻,李治真的很想当廷废了天后,砍了裴炎。可是他更加清楚,现在的大唐朝廷就算没有他这个皇帝,照样可以运转自如;但如果没有了天后与裴炎,或许就将天下大乱,这是李治最不能接受的事情!   同时李治也更加明白,自己今天面临的这个局面,其实不能全怪天后与裴炎,那全是他自己这个皇帝一手造成的。如果自己能像太宗皇帝那样的英果睿智文武双全,他的皇后肯定只能在乖乖的藏在后宫里,走不到朝堂的前台来;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些年来罹患痼疾无心理政,大唐的朝政不会被他人牢牢把持,本该属于自己的至高权力,也是不会一点一点的被天后与宰相们蚕食鲸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李治现在回光反照似的想要奋发雄起,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彻底的改变这个局面了。   满朝文武仍在山呼万岁,歌颂皇帝陛下虚怀若谷从谏如流。但坐在龙椅上的李治却是半点高兴的神彩也没有,他正以手捂额闭目不动。   此时此刻,他心中深深的懊悔、痛苦、无奈和愤怒,没人能够体会!   “诸位爱卿,陛下龙体欠安,今日朝会就暂到此处吧!”珠帘之后武则天,这时候发话了。   “慢着!——天后,朕很好。”李治突然出声打断,“朕还有些事情,必须当着满朝文武,说上一说。”   “有请陛下垂训。”武则天不动声色。   “北伐凯旋之后,对有功将士的封赏一事,朕还从未亲自过问。”李治说道,“此乃军国大事,朕不希望有任何的赏罚不公之事发生,以免寒了众将士之心。裴子隆,你来告诉朕,上次北伐谁的军功最高?”   裴炎心中细细一斟酌,答道:“回陛下,挂帅出征的裴闻喜裴老令公,当居首功。但大军凯旋之后,裴闻喜突生恶疾卧床不起,因此不受封赏辞官回乡了。朝廷苦苦挽留不得,只得依允。”   “裴老令公告病不出,实乃朝廷重大损失啊!”李治叹息了一声,再道,“其次呢?”   “其次,当属行军道副大总管程务挺的军功,最高!”裴炎答道,“朝廷参凭军功薄所记,依照四善二十七最考校办法已经对程务挺进行了提拔与封赏,并已诏告天下以示公允。”   李治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程务挺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确是实至名归——程将军,今日来了么?”   “陛下,臣在!”程务挺连忙站了出来。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他一直在边关征战,很少亲自见到皇帝。今天在朔望大朝上被皇帝亲自点名,程务挺的神情还挺激动。   “真是一员虎将啊!”李治笑呵呵的点头而赞,说道,“程将军,你既是行军道副大总管,理当知道北伐的大小事情与一切经过吧?”   “回陛下,臣知道!”程务挺答得一板一眼。   “那你跟朕聊一聊,在上次的北伐当中,都有哪些人表现得特别出众,给你的印象特别的深刻?”李治就像闲话家常一般地说道,脸上也是笑眯眯的,“也好让朕,对征战之事有所了解。”   “是,陛下!”程务挺是个耿直之人,当下就准备拉开话闸子好好的说上一说。   就在这时,程务挺冷不丁的发现一旁的宰相裴炎正在一个劲的给他递眼色,程务挺看倒是看到了,但不知其意,只是一个劲的纳闷……裴相公这是何意呢?   “怎么,朕问你的话,还需得他人点头了你才肯回答吗?”李治冷嗖嗖的扔出了一句。   程务挺一慌,“陛下恕罪,臣绝非此意!”   裴炎也被当众狠狠的噎了一回,乖乖站直不再给程务挺递眼色了。   “那你还不快说?”李治满是一副煞感兴趣的神情。   “是,陛下!”程务挺犹犹豫豫的,说开了,“要说上次北伐,让臣感觉最是惊奇的人,无外乎是初涉军旅的薛绍薛驸马,和他麾下率领的一支小股新军,三刀旅!”   满朝上下发出了不大不小的一记惊嘘,李治打蛇上棍似地说道:“那就将你所知道的薛驸马与三刀旅的事迹,详细对朕说来听听!”   “臣……遵命!”   薛绍终于意识到,李治兜了好大一个圈子,仿佛是在把话题往他薛绍的身上扯!……身为皇帝在朝堂之上居然要这样的委曲求全,也真是憋屈到家了!   骑虎难下的老实人程务挺,当着满朝文武和二圣的面,把他知道的薛绍从军的大小故事详细的说了个透。   在没有发达通讯的大唐时代,京城的官老爷们是很难详细了解到战场上的详情的。再加上隔行如隔山,他们就算听到了一些风闻,也不会反复推敲探个究竟。今天听到程务挺这样当廷一说,不少人时时发出惊叹之声。尤其是说到薛绍率领三刀旅的人奇袭黑沙生擒伏念的时候,满廷更是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公道自在人心,这种以少胜多的奇迹战例和赫赫战绩,还是能够博得大多数人的认可与赞赏的。   说到后面决定最终胜负的于都今山一役时,程务挺这个老实人半点贪功的意思也没有,他把自己完全说成了一个只是负责冲锋陷阵的战术执行者,而把绝大多数的功劳归到了前军行军长史、实际的作战指挥者薛绍的头上!   朝堂之上惊奇与喝彩之余,隐隐有了一批窃议之声——   “想不到,初次从军的薛驸马居然能够立下如此奇功!”   “莫非是天生奇才?”   “你错了,他可是卫公嫡传、裴公门生!”   “名不虚传、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裴炎静静的站在首位,双手执笏搭在小腹之上,双眼微闭如同入定老僧,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程务挺一边说一边瞟着裴炎的表情,越说心里越是忐忑。可是箭上弦上不得不发,让他这个老实耿直之人当着皇帝与满朝文武的面突然改口来撒谎,他是万万做不到的。更何况,现在他谈论的对象还是薛绍!——那既是皇帝的外甥与女婿,也是自己的生死袍泽啊!   所以,程务挺或多或少也是有一点点私心的。他何尝不是一直认为,朝廷针对薛绍的战后封赏有失公允?所以,今天既然皇帝挑明了来问,他就一五一十的挑明了来答。按照程务挺的逻辑来说,就算事后有谁要来怪罪一番,那也总好过犯下欺君之罪嘛!   薛绍了解程务挺,所以最能理会程务挺此刻的用心。他的心里是既感动又有些婉尔,心想老实人突然玩个心眼,反倒会让聪明人猝不及防难以招架!   “程爱卿,照你所说,薛绍斩获的军功仿佛不比你小啊!”李治反问起来。   程务挺当堂一愣,一脸迷茫的眨了眨眼睛,“陛下,臣读书不多又常年在边关征战,对朝廷的‘四善二十七最’这一类麻烦得要死的功过考校办法,不是太了解。”   当场就有许多人暗笑起来,薛绍也是心中婉尔,原来程务挺也会耍宝装傻啊!   李治也是呵呵一笑,“你讲得很好,且先退下。”   “是,陛下!”程务挺大喇喇的走回了他的班列,偷偷的瞟了一眼裴炎,却发现裴炎面无表情眼睛看着别处,连余光都懒得回自己一眼。   程务挺索性把眼睛也盯向了自己的脚尖,嘴里低声的嘟嚷道:“程某人摸着良心说的实话,也会犯错?”   站在他身后的老将军李谨行冷嗖嗖的低声回了一句,“恶来啊恶来,朝堂之上可不比军队之中。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程务挺先是一愣,随即狠狠一咬牙扭头低声回了一句,“再如何,也好过说谎那么不要脸!” 第0440章 内举不避子   今日这朝堂之上,可谓是风云变幻,暗流汹涌。   薛仁贵的强势回归带来了军队格局的重大改变,从此大唐安置在北方的军队算是有了一个新的统帅。针对这位重新崛起的老将,皇帝李治对他展开了公开的拉拢,薛仁贵本人也表达出了强烈的忠君报恩之意。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薛仁贵的复出实际上是天后与裴炎的安排。皇帝想要多卖一点人情出去,都不那么容易。这也就意味着,就算薛仁贵心甘情愿的要站在皇帝这一方,但他的实际行动仍然受到天后与裴炎的严密掌控。否则,薛仁贵也就不会当廷示弱,主动推掉了皇帝的一番美意要派他的两个儿子与他一同出征。   换句话说,临阵磨枪的皇帝李治实际上出手太晚了,薛仁贵的崛起恐怕只是一个外表美丽的汽泡。既然天后和裴炎能让薛仁贵一飞冲天,也就有那个能耐让他一跌倒底。   认清了事实的李治,已经无法指望薛仁贵太多了。如果这员老将能在古稀暮年尽到他的本份、给大唐守好几年国门,对李治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与收获。   立竿见影的猛药没了指望,无奈的李治只剩最后一个办法,立足长远埋下一个重要的伏笔,把希望寄托到年轻人的身上。这一回他采取了迂回的办法,先是借由裴炎之口引出了程务挺,然后再诱导程务挺当众说了一通薛绍远征的故事。   姑且不论程务挺是真的不懂政治还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总之,他的一番精彩演说淋漓尽致的达到了皇帝想要的效果。   薛绍参与北伐的事迹与功勋,终于是完全的公开化了。再联想到李治当初的那一番话,说是“朕不希望有任何的赏罚不公之事发生,以免寒了众将士之心”,李治的用意就已是相当明显——他要重新给薛绍给定封赏!   裴炎用制度否决了皇帝李治的用人方略,斩断了皇帝对薛仁贵的拉拢,同时也就等于是加强了自己对薛仁贵的控制,并阻止了河东薛氏在朝廷控制薄弱的边疆地带形成暗藏威胁的军事集团;李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马上利用制度进行了一个反击,要求朝大唐的朝廷对薛绍赏罚公允!   不管当时武则天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没有给予薛绍合理的提拔与赏赐,李治现在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完全符合制度的,因此绝对无可厚非,任何的私心、隐情与阴谋都无法在现在这个时候站到台面上来,对李治的意见进行驳斥。   这就是阳谋的霸道之处!   程务挺的话说完,珠帘后的武则天沉默了;站在朝班前列的裴炎,也沉默了。   憋屈了大半天的李治,终于是扬眉吐气了!   “吏部尚书何在?”气一顺,李治的声音都硬气高亢了许多。   “臣在!”吏部尚书魏玄同连忙出班启奏。   “告诉朕,你们吏部是如何参评与厘定薛绍的功勋等级的?为何他出征前就是五品郎将,打完仗立了大功回来,反倒成了六品文官?”李治义正辞严,“薛绍立下的这些功劳,难道军功薄上都没有记载吗?朝廷的四善二十七最考校办法,你们都孰视无睹了吗?”   魏玄同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总不至于把责任推到裴炎与天后的身上,因此慌忙跪倒下来惶惶称罪,“微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朕命你重办此事!”李治拍了一记龙案,声色俱厉,“如此赏罚不明,谁还愿意出生入死保疆卫国?岂不寒了众将士之心!”   “臣知罪!臣马上着手,重办此事!”魏玄同以头贴地的跪着,惶惶应诺。   “还不退下!”李治这回当真是威风了一把,口气极硬。   “是……”代为受过的魏玄同憋了一肚子鸟气,灰头土脸的退下了。   武则天与裴炎一声不吭。虽然李治给足了他们面子只是拎出了魏玄同来狠狠鞭鞑了一顿,但李治那些声色俱厉的话语就像是一记记耳光那样,直接抽打到了他们的脸上!   薛绍站在朝班之中,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的在翻滚。他心想,怪不得李治私下强调一定要我今天来上朝,原来他的心里早就有了这样一个成熟的阳谋!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薛讷和薛楚玉或许都只是李治抛出的过河小卒,就等着裴炎出手来吃掉,然后他将自己摆在一个受欺负的弱者位置,既麻痹了对方又吸引了众多大臣的同情——他真正的逆袭,正是眼下针对我的这一出啊!   此时此刻薛绍的心里不由得惊叹起来,或许李治相比起李世民和武则天这样的千古强人来说,是显得比较的软弱和无能。但好歹他也是当了几十年皇帝的人了,真要玩起权术来那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再者,众所周知程务挺是天后和裴炎的人,但正是程务挺的一番话,直接帮助李治完成了他对天后与裴炎的逆袭。   由此可见,李治对程务挺的性格和立场的把握,当真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帝王的必修课之一“识人之能”,李治学得可是半点不差!   一时间,薛绍甚至对李治有些刮目相看了……怪不得,历史上的武则天再如何强势和揽权,但她在李治的有生之年也从未流露出任何的称帝之意,残害李唐宗室和豢养面首这样的事情,更是连影儿都没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武则天这样的人做三十年夫妻,李治再无能也肯定是他的过人之处的!   “薛绍,你自己有何话说?”李治的一句话打破了薛绍的沉思。   薛绍连忙站了出来,当廷拜道:“回陛下,臣一切听从朝廷的安排。升官也好降职也罢,文官也好武将也罢,皆是为朝廷出力、为二圣分忧。臣绝无二心、绝无他念!”   “你这话不对。”李治毫不客气的当场教训起薛绍来,说道,“表面看来,你这么做是虚怀若谷高风亮节了,但实际上,你是隐瞒了自己的才干没有充分的报效社稷。再者,有过必罚有功必赏向来是我大唐的原则与法度。你有功未受赏,即埋没了才干委屈了自己又破坏了大唐的原则与法度,于公于私皆是罪过!”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薛绍连忙乖乖的俯首称罪,心里却是有些想笑:李治的这手明贬暗褒,真是玩得漂亮啊!   “罚!朕当然要罚你了!”李治一拍龙案看似还挺生气,停顿一下他好像是在思考,转头又道:“天后,你认为朕该如何处罚薛绍才好?”   珠帘后的武则天呵呵一笑,和颜悦色的道:“陛下,不如就让你的贤婿与爱将,继续带兵操劳去吧!”   众人一听这话,心中纷自明了——天后顺坡下驴了,“识时务”是她这些年来修炼出来的最大的能耐之一!   这一回合,明显皇帝陛下大获全胜了!   薛绍的心里当然是最激动的,武则天终于亲口答应让我重回军旅了,我的豪赌成功了吗?   “裴子隆,你的意见呢?”李治仿佛是故意问道。   裴炎站了出来,手握笏板恭敬一拜,说道:“臣以为,二圣所言甚是恰当。既然薛驸马是难得的将帅之才,目前国家又正当用人之际,军队若弃薛驸马不用,的确是一大损失!”   裴炎的话一点也不出乎大家的预料之外了。面对李治的阳谋就连天后都服软了,裴炎的本事再大,还能逆龙鳞而上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薛绍心里暗暗的长吁了一口气,能够同时战胜天后和裴炎这两位强人,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病怏怏的空壳子皇帝李治,这次真的是用生命来演绎一出精彩的阳谋!   “既然如此,朝会散后朕要与天后一同前往政事堂,会同宰相和重臣一同商定此事。”李治看着薛绍微笑的点头,“子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唐的朝廷永远都是赏罚分明、惟才是举!”   “陛下圣明!”满朝文武,再一次山呼万岁。   退朝了。   薛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含元殿,又是怎么下了龙尾道的。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外。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对薛绍来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短短的半天时间,自己经历的事情和大脑里思考的问题真是太多了!   “薛公子!”   有人在唤,薛绍循声望去,原来是殿中侍御史魏元忠。   “兄弟何事唤我?”薛绍上前一步问道。   “不知公子可否稍移贵步,屈尊前往寒舍一叙?”魏元忠拱手拜道。   “求之不得。”薛绍毫不犹豫的拱手回礼,“我正愁有一肚子的话,无人叙说呢!”   魏元忠挺谨慎,小声说道:“为免他人闲杂议论,公子不妨先行回府,但在一个时辰之后再行前往城南永安坊。在下会在要道之处,亲自恭迎!”   怎么搞得像是地下党接头?   薛绍笑了一笑,“好,一言为定!” 第0441章 天后的密探   傍晚时分,薛绍到了魏元忠的家里。   魏元忠的家里的相当简洁而干净,一看就知道他和李仙缘一样没有成亲,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不过两人最大的不同也在于,李仙缘是暂时没人愿意嫁,而魏元忠则是没什么人想要娶。   两人对几而坐,魏元忠刚刚把一杯茶放到薛绍的面前就说道:“其实在下早就想要和公子促膝一谈了。无奈公子回京之后一直忙碌,在下没有那个机会。”   “你我兄弟,还有什么客气可讲?有话只管说来。”薛绍接过茶来饮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好,那我便说了。”魏元忠也没有绕弯子,直言道,“至从并州李崇义一案后,我感觉天后对你是特别的关注与器重。在我暂离并州回朝叙职的时候,天后多次找我问话,问的全部都是关于你从军的情况。”   言者有心听者有意,薛绍心中一亮,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天后对我从军前后的一切所作所为,全部了如指掌?”   “我不想瞒你,的确是这样。”魏元忠说道,“说得难听一点,我魏元忠也可以算作是一个探子,天后派我去关注你的一举一动。”   薛绍点了点头,“魏兄,真是没把我当外人。”   “其实薛公子早就应该能够想到,天后每时每刻都在密切的关注着你。你所做的任何事情,天后几乎全部都在掌握之中。”魏元忠说道,“我并非是在说,天后是因为不信任你而处处派人监视你。相反,正因为她对你非一般的器重,所以才想掌握你的一切行动,知道你的一切想法。”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心想这或许正是武则天独到的“器重”之法。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天生就需要安全感。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如同一个妻子会密切关注他心爱的老公的一切行动与心理变化那样,武则天也会特别的“关注”她器重的大臣!——或许正因如此,武则天才在历史上搞特务政治搞得出了名!   “可是薛公子,你做的几件事情,却着实让在下替你捏了一把冷汗!”魏元忠突然说道。   薛绍眉头一皱,“何事?”   “大大小小,好几桩了。”魏元忠说道,“比如,你与上官婉儿的事情。”   薛绍眉梢一扬,“我与上官婉儿之间,清清白白!”   “是,或许你二人之间在身体上是清白的。”魏元忠表情严峻的看着薛绍,“薛公子,但实际上呢?……不必明说,我想你心里一定是有数的!”   薛绍沉默。   如果自己和上官婉儿之间的“精神出轨”能够被判刑,的确早就够得上杀头了。毕竟上官婉儿是后宫的女子,是皇帝的女人!   “针对上官婉儿的事情,天后还是表现得十分大度的。”魏元忠说道,“她甚至指派上官婉儿去做太平公主的媵御,不是么?”   “你居然知道?”薛绍有点惊讶。   魏元忠苦笑了一声,“实不相瞒……这是我私下给天后的谏言!”   “什么?”薛绍不由得一惊,“你的谏言?”   “没错。”魏元忠点了点头,“有一天,天后突然找我问起你与上官婉儿的事情。我虽然不知内情,但我明白,如果不是有所查觉或是有着确凿的证据,天后不会贸然来问我的。当时我就猜测,既然她老人家找我这个外人问起了,肯定就是不想拿这件事情来惩罚你。于是我就顺着她的意思,提出了那样的谏言。结果……天后也就真的采纳了!”   “魏兄,当真睿智啊!”薛绍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儿,原来武则天把我盯得这么紧!   “至于上官婉儿最终没有做成太平公主的媵御,就是后话另说了。”魏元忠说道,“我感觉,天后对你其实还是比较的开明和包容的,毕竟你是外延之臣,上官婉儿是内廷之女。再者,你还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另有一事,你在没有预先告知于她的情况之下,私下跑到了蓝田县去把瑶池玉林给夺了,那可是武攸宁的产业——薛公子,你难道不知武攸宁是现如今所有的武家子侄当中,官做得最大也离天后最近的?”   “我知道。”薛绍深吸了一口气,“但武攸宁欺人太甚,我总不至于哭哭啼啼的跑到天后面前去告状吧?”   “薛公子请恕我直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魏元忠说道,“常言道打狗尚且欺主,更何况武攸宁是天后的心腹和侄儿?诚然,你也是天后器重的人才和太平公主的驸马,但你和武攸宁的矛盾在天后看来就是同室操戈,这是很令天后恼火的。我打个比方,假如某天你看到月奴和琳琅在家里打起来了,且先不论她们谁对谁错,薛公子你的心里能痛快么?”   薛绍双眉紧皱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以后我会多加注意。”   “毕竟天后是一个胸怀颇为宽广之人,这两件事情还自罢了。”魏元忠说道,“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啊!”   “你怎么吃惊了?”薛绍问道。   魏元忠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也算是局中之人,知道此前北伐结束之后天后为何要让你暂时离开军队,也没有对你官职进行大的调整。薛公子你自己难道就不知道,那是天后想要让你脱身在风波之外,她是在保护于你?”   “我知道。”薛绍点头,“这件事情,二圣已经当着我的面,明说过了。”   “既然如此,薛公子为何还要改换门庭去求皇帝陛下撑腰,如此急于重回军队呢?”魏元忠摇头叹息,“你若安心稍等数日,天后自然会有所安排的。今天在朝会之上你也看到了,天后与裴炎被皇帝陛下狠狠的教训了一顿,颜面无光极为被动。这可全都是因为你啊!”   “魏兄,你的意思是,我很有可能已经得罪了天后,对么?”薛绍说道。   魏元忠的神情非常的严峻,“难道不是么?天后对你如此的关爱与器重,你却背着她另谋高就。这换作是任何人,也难以接受啊!”   “魏兄,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薛绍苦笑不已。   魏元忠略微一惊,“莫非其中,还另有隐情?或者是,薛公子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此刻薛绍心想,既然魏元忠是天后的心腹,我何不将一些话委婉的说出来,转借他口说给天后来听呢?   “其实,我何尝不知天后对我万般器重,恩重如山?一直以来,我也唯她老人家马首是瞻,绝无二心死不旋踵。”薛绍说道,“可是天后的身边,并非只有我一人哪!别的不说,周国公武承嗣老早就想做太平公主的驸马,为此我与他反目成仇,顺带着也就和其他一些武家的子侄闹翻了脸。还有裴炎,他是天后的得力臂膀与当朝宰辅,但也因为政见不同我与之水火不融。我们来设身处地的为天后想一想,她的手下有这么多的人,犯得着为了牵就我一个人,而贬斥其他的所有人吗?……为了不让她老人家为难,有些困难我只好去搬请皇帝陛下帮忙了。话说回来,事到如今我也没有背叛天后嘛!”   “道理是这样,没错。”魏元忠说道,“但二圣之间有争,这是大小臣工全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没人会把事情说破。今日,因为你的缘故皇帝陛下当着满朝臣工的面,把天后和裴炎死死的打压了下去。天后,难免不会认为你是在背主作窃,从而牵怒、疏远、甚至惩戒于你啊!”   “如果天后真要这么做,我也认了。”薛绍说道,“其实我最真切的想法是,裴炎一味想要打压我薛族,我不想任其摆布。但这件事情我无法去找天后帮忙,因此只好找到了皇帝陛下。我从未想过要背离天后,实际上,天后也一直都是比较支持我从戎的。从现在起,如果我能在军队里干出一番成绩,将来不也正好为天后所用么?”   听到这话,魏元忠的眼睛顿时一亮!   薛绍的心里想得很清楚,一旦牵涉到政治,跟武则天这样的人讲亲情、谈信任是没什么用的,她这样成熟老道的政治家也不会把一时的小恩小怨太当回事——唯有和她谈利益,才最有收效!   因此,薛绍刚才最后的这一段话最大的亮点,不是巧妙的将矛头完全指向了裴炎,而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价值——就算自己将来在军队里混好了,也依旧还是天后的人,而且能为天后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就不是武则天最想要的么?   “如果薛公子当真是这么想的,在下愿意代替薛公子去向天后解释,以免天后误会。”魏元忠说道,“你我为臣,固然忠君为上。但天后待我等恩重如山,再怎么说也不能过河拆桥、见利忘义啊!”   “魏兄所言即是,薛某宁死不做此等小人!”薛绍认真地说道,“其实我入仕尚浅见底有限,在我看来二圣俱是一体,效忠天后即是效忠陛下,效忠陛下即是效忠天后。尤其站在私人的立场来说,二圣一个是我岳父一个是我岳母,我再如何糊涂和愚蠢也不会厚此薄彼呀,否则太平公主都会不答应!”   “那倒是。”魏元忠的表情总算释然了一些,说道,“看来我这个密探,总算是知道该要如何去向天后回话了。薛公子,我毕竟是个外人。我说的话,天后未必会全信。该要如何打消她老人家心中的怀疑,归根到底,还是得要薛公子自己拿出行动来才行。天后,可不是凭借三言两语就能哄骗的人哪!”   “魏兄这话,说得实在。”薛绍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第0442章 心向正朔   回到家里,薛绍发现魏元忠无心之下打的那个比方应验了——月奴和琳琅在后院小湖畔边真的打起来了,还动了刀剑!   薛绍顿时大为光火,正要上前怒斥制止,却发现不远处的凉亭下坐着太平公主。她一边吃着可口的点心一边饶有兴味的围观,旁边还有杨思勖在指指点点的解说,陈仙儿也坐在一旁抚琴,弹的一首极为激昂的武曲。   薛绍这才略略放心,原来不是真的打架,而是在切磋武艺。可是刀剑无眼,伤到怎么办?   “住手!”薛绍上前大喝了一声,三女连忙收手一同纳拜,陈仙儿的琴音也戛然而止了。   “薛郎,她们三个练得好好的,你为何要喝止呢?”太平公主还有点不乐意了,怏怏的抱怨道。   薛绍走到太平公主的身前,说道:“无缘无故的,怎么在家里动起了刀剑来?万一伤到了人,多不好。”   “哟,心疼了呀?”太平公主翻起了小白眼,杨思勖连忙退到了一边去。   薛绍坐到太平公主的身边,笑眯眯的哄了她几句,太平公主方才打消了愠恼,小声道:“我闲来无事让她们比试一下武艺并让杨思勖从旁指点,当然是为了让她们提高技艺以便护主得力。还有一层用意嘛……我跟她们说了,她们三人各自为战谁最后得胜,就可以在今后的五天之内给你侍寝!我呢,自己一个人睡去!”   薛绍不由得一愣,“没来由的,你怎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太平公主顿时一撇嘴,“怎么,你还不乐意了?”   “……”薛绍不知如何作答,好像怎么回答都是错的,于是苦笑,“安然,是不是我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对,你生气了?”   “不是啦!”太平公主嘻嘻一笑,凑到薛绍耳边小声道:“我天葵犯了呢!”   薛绍这才恍然,不由得笑了,“那我也照样可以抱着你好好睡觉,不用睡到别处。”   “薛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也没有那么自私。接下来的四五天里,你愿意睡在哪个房间就去睡到哪里好了,我不会生气的。”太平公主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我说认真的!——她们是你的媵人,你有这样的权力!”   “好,此事暂不提了。”薛绍轻吁了一口气,神色略显疲惫。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了?”   “没事。”薛绍勉强一笑,“可能是有些累了。饭熟了么?”   “熟了,熟了,就等你回来一起用膳呢!”太平公主笑嘻嘻的拉着薛绍的胳膊,“今天全是你爱吃的菜哦!夫君辛苦了,回到了家里就不要再想那些烦心事了,好么?——琳琅,月奴还有陈仙儿,我命你们今天一同陪夫君用膳,都要好生伺候!”   “是!”众女一同应诺。   小夫妻俩挽着手走向膳堂,太平公主来了月事有些虚弱和烦闷,但见薛绍心情不佳她便一直强颜欢笑,想哄薛绍开心。薛绍何尝不知她的用心,因此心中颇为感动——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呢?   于是薛绍也暂时将朝中的那些烦恼事抛到了脑后,和颜悦色兴致勃勃的和自己的娇妻美妾们一起用膳。有史以来,这还是薛绍头一次和她们同聚一堂,气氛最初有些尴尬和生涩,但有太平公主的居中调和,渐渐就融洽与随和了起来。   现在,薛绍越来越感觉家里有太平公主做主,还真是不用自己操什么心。哪怕自己在外面再烦再累,回到家里面对这一片温暖与惬意,也能很快拥有一个好心情。   其实男人就像是一块电池那样,在外面奔波劳累耗光了电,回到家里就是为了休息充电的,那样才能继续面对明天的辛劳与困难。所以人们都说,每个成功的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个默默付出的贤内助。   薛绍觉得自己是幸运而幸福的。他渐渐的越来越爱太平公主,也越来越爱这个家了。   席宴过半时,大家的心情都不错,但是太平公主突然有些愁眉不展。薛绍问起,太平公主怏怏的道:“薛郎,我天葵犯了……”   “我知道。你现在身体不适,心情不好吧?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薛绍拉着她的手小声的安慰与哄逗,太平公主仍是愁眉不展而且连连摇头。   “那是,有什么事情让你不开心了么?”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但不肯说。薛绍耐心的反复的询问,太平公主方才小声说道:“我没有怀上我们的孩儿!”   薛绍这才恍然,微笑道:“无妨。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不是么?”   太平公主勉强的笑了一笑,叹息道:“我多想早尽的给你生个孩子啊!那样,我们就真的是亲人了!”   孩子?亲人?   薛绍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对于坐拥天下的皇族来说,就连普通百姓都能唾手可得的亲情,反倒是最为珍稀与难得的东西了!   ……   次日不用上朝,薛绍直接去了北衙讲武院。这里仍在修建与改造之中,大清早的就有了匠人在此忙碌,四处堆满了各种木材与石料,喧嚣之中一片烟尘弥漫。李仙缘与萧至忠、苏味道等人正在忙于整理各类文案,薛楚玉等一批武将则是在晨炼。整个讲武院内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每个人都是精气神十足。   薛绍很满意这样的状况,这是他一直都在努力营造的氛围。   更衣之后提箭上马,薛绍也像每天一样投入到了骑射的训练之中。骑射一直都是薛绍的最弱项,但他不从隐瞒或是避讳,每天都向薛楚玉这样的绝顶高手讨教和切磋。大半年过去之后薛绍的骑射水准进步十分神速,已经由一个最初连马都骑不太稳的门外汉,渐渐升级为一个准高手了。   今天在练骑射的时候,薛绍感觉薛楚玉有些心不在蔫,甚至输给了自己两靶。薛楚玉从来不在校场之上放水,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五郎,稍后你到我的官署里来。”当着众人之面,薛绍只是如此说道。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绍对薛楚玉的称呼变成了亲昵的“五郎”。   “是。”薛楚玉惭愧的苦笑了一声,点头应诺。   晨炼罢后众人一同用了早膳,薛楚玉就到了薛绍的官署里来报道。   薛绍请他坐下之后,问道:“五郎,你还在为昨日早朝的事情郁郁不乐吧?”   薛楚玉点了点头,“没想到横生枝节,我兄弟二人不能陪同老父一同去往北方了。我还只有十岁的时候,家父就被贬到了象州,从此将近十一年未曾见面。不料匆匆一晤,家父又将离家而去。他已经七十高龄,我恐怕……”   薛绍点了点头,“老骥伏励,志在千里。令尊在这样的年龄还要去征战沙场,的确是可敬又可叹。如果我们年轻一辈能够肩挑重任,又何须劳动他那样的老人家呢?”   薛楚玉顿时眼睛一亮精神也有些亢奋了起来,“公子,如果北方真的再起战事,我们会有可能前去助战吗?”   “一切皆有可能。”薛绍说道,“现在我们最该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情,干出成绩让人刮目相看。那样,我们才能显示出自己的身价,才能在朝堂之上军队之中,拥有一定的发言权。光是指望别人的垂怜来安排未来,是不牢靠的。归根到底,我们还是要靠自己!”   薛楚玉不傻,他听出了薛绍话里的意思:光是眼巴巴的盼着天后再给一次机会去从军远征是不稳当的,还是要凭自己的实力去争取。再联想到昨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薛楚玉知道薛绍是在对他传递一个重要的信号——讲武院,以后或许要更多的向皇帝陛下靠拢了!   “楚玉知道了。”薛楚玉会意的点头,然后郑重一抱拳,“楚玉会一直追随公子,万死不辞!”   “好兄弟。”薛绍微笑的点头,“有件事情你心里清楚就可以了。那就是,我们讲武院永远都是立足于军队并为战争而服务的——不打仗,我们做什么?”   “如此最好!”薛楚玉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容,并且壮志踌躇!   兄弟俩聊得更火热,李仙缘来敲门,“公子,有中宫使者到!”   薛绍起了身,“有请!”   一名宦官双手托着一份黄葛纸卷而来,“陛下手敕,薛绍领受!”   “臣薛绍,受敕!”薛绍接过手敕,宦官未有多言马上就走了。   手敕是“简装版”的圣旨,一般用来传达帝王临时的命令,没有圣旨那么正式与隆重。薛绍拆开这份手敕一看,李治要他明日上朝听封!   薛楚玉也看到了,顿时面露喜色的抱拳而拜,“公子,恭喜你要晋升了!”   “不知将我封我什么样的官职,陛下还卖关子了。”薛绍说道,“昨日朝会之上你也听到了,陛下想要让我重回军队,担任军职。”   “这是好事啊!”薛楚玉说道,“北伐归来之后,我与郭元振都因为军功而连升数级做到了五品郎将,你却只是一个六品文官,这也太不合时宜了,我们都为你打抱不平。现在好了,总算是要还给你一个公道!”   “这个公道,还得是艰难又凶险啊!”薛绍摇头叹息,“昨日魏元忠还特意把我请去说话,告诉我说,我可能是得罪天后了。”   薛楚玉略一皱眉,马上说道:“公子,请恕楚玉直言——人中朝中,哪能不得罪几个人?官做得越大或是越久,背负的矛盾与非议也就会越多,哪能在乎得过来呢?公子不是常说‘小胜靠智,大胜靠德’,因此我也一直认为,无论为官为将,只要心向正朔便可人正不怕影子斜,但求忠君报国问心无愧即可!”   薛绍顿时心中一亮,“说得好!——小胜靠智大胜靠德,心向正朔,但求问心无愧!” 第0443章 将星闪耀   次日,薛绍起了个黎明大早,前去上朝。   他的心情因为充满期待而有一些难以平复的激动,这感觉,就如同当年参加完特种兵集训营之后,听候最终选拔结果的时刻。   仍是那一身花钿绣服,薛绍引来许多人的注目。前日皇帝陛下在朝会之上当众宣布,特许薛绍可以穿着废止了的花钿绣服前来上朝。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们普遍的心态。所以,虽然事情不大,但因为花钿绣服成了独属于薛绍的“特权”而引来了一番议论与关注。   薛绍无心理会这些闲心碎语,他迫切的想知道今天的朝会,将会给自己、给大唐带来一个什么样的转变。从他接到“相亲”的命令、刚刚踏足长安的那一天开始,薛绍就一直都在努力的想要改变命运。但是绕来绕去,自己好像始终都挣脱不了命运的束缚,始终都和历史上的那个“花瓶驸马”如出一辄。   所以薛绍无比渴望,今天的朝会是一个人生的转机。如果自己能够成为一名拥有实权的将军,从此在军界牢牢的站稳脚跟,以后才有可能真正的壮大与成长。像现在这样永远活在武则天的庇护与安排之中……薛绍实在想不出,自己凭什么去改变命运!   朝会开始了,李治并没有来,依旧是武则天来主持朝会。她离开了珠帘之后坐到龙椅之下的位置。   临朝称制,她距离那张龙椅仅一步之遥。   薛绍的散官本品是文官,因此位列文官班次之中。今日小朝会,来上朝的官员都有坐垫可坐,薛绍坐在了一堆儿中级文官的中间。若非这一身另类的花钿绣服,他并不打眼。   说了一些朝政之事后,武则天说有重要的官职调整任命,然后司礼太监就开始宣读了。   结果,宣读的第一份任状就让满朝文武都心中一凛——意外!   刚刚上任不久的“同守中书令”崔知温被免去了官职,改任同中书门下三品,依旧知政事。   也就是说,崔知温仍然是政事堂宰相班子的一员,只不过身份稍稍降低了一点,不再与中书令薛元超平级了。这也就意识着,薛元超恢复了他在中书省的绝对领导地位,变向的就是获得了晋升。   同时,薛元超还被任命为太子东宫右庶子,裴炎被任命为太子东宫左庶子。   “左右庶子”是太子东宫左右春坊的重要官员,相当于朝廷三省六部建制中的门下侍中与中书令这样的官职。   这样一来,薛元超与裴炎同时兼任上了辅佐太子的重要职能。   众臣心中大多都是明白,虽然这一记任状只是人事上的“微调”并没有彻底的改变朝堂堂格局,但薛元超的地位真的是大大提高了。刚刚还在政斗中失败的薛元超,现在又和门下侍中裴炎再一次的平起平座了。从中不难看出,皇帝陛下肯定是觉得裴炎现在真是太过膨胀了,必须要对他有所遏制。薛元超的提升,显然就是陛下的意志的体现!   薛绍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大婚之日,武则天刻意要他去将“双规”中的薛元超请来。那个时候,武则天就已经表达出了一些对裴炎的忌惮。所以不难推测出,今天的这一次针对宰相班底的人事微调,肯定是二圣的共同意见与合力促成。否则单凭李治独自一人,将很难撬动天后与裴炎的联盟。   由此可见,二圣之间虽然矛盾重重相互有争,但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还是非常同心的能够达成共识。这好像,正是他们夫妇俩这些年来的最为重要的相处之道!   至于将薛元超与裴炎分别任命为东宫的重要官员,倒是不奇怪。因为大唐向来就有宰相兼任东宫官职、辅佐与教导太子的惯例。但如果联想到李治的身体状况和现在的政治形势,不难让人想到,李治这是有一点“安排后事”的用意在里面——他希望这两位重要的宰相能够辅佐太子顺利的接班,然后成为新君的左膀右臂!   薛绍不由得想到了本朝最初的两位顾命宰相,长孙无忌与褚遂良——难道李治还没有吃够顾命大臣的苦,想让自己的儿子也尝一尝吗?   很快薛绍反过来一想,除了托孤给这两位宰相,李治又还能用谁呢?难不成,他还能全权委托给天后吗?……换作我是李治,我也一定纠结得蛋疼无比!   这时,朝会的第二份重要的人事任命开始宣读了,白发苍苍的薛仁贵上前跪伏接旨。就如同前日朝会上李治许诺的那样,薛仁贵正式恢复了郡公的爵位,官拜三品大将军兼任检校代州大都督。   大唐的战神回归了,军队的格局也因此而改变了。在京,有左右羽林卫大将军程务挺与李谨行位列十六卫大将军之首,拱卫皇城保护中宫;在外,针对局势不稳战事随时可能爆发的北方,有了一名重要的边帅薛仁贵主持北方的军事,守护国门防范外敌。   细心的人已经品味出来了,薛仁贵与薛元超同是出身于河东薛氏,两人一文一武都获得了晋升。这是否意味着,皇帝陛下要用薛族的力量来平衡一下裴炎与天后的联合势力呢?   薛绍心想,大唐实行的是门阀政治,帝王在世家之间进行力量调控实属常见。平衡臣属力量使之势均力敌,帝王才好从中驾驭。还是应了那句话——帝王心术在作怪!   “薛绍接旨!”司礼宦官尖锐又通透的大嗓门突然响起。   薛绍恍然醒神,出班奏拜,“臣薛绍,接旨!”   “大唐皇帝令——”   随着司礼宦官的腔调拉起,朝堂之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盯到了薛绍的身上。跪地接旨的薛绍则是心脏怦怦直跳,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听着圣旨中的内容。   “……授薛绍策勋上轻车都尉,免其本品文散官,改授正四品上阶武散官忠武将军,封河东开国伯爵,改任兵部员外郎为检校兵部员外郎,另授羽林千骑中郎将,仍命,兼领兵部选院北曹讲武院职事。钦此!”   “臣薛绍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绍喊得慷慨激昂,内心热血沸腾!   满朝文武则是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嘘之声——薛绍这下,真的是平步青云了!   策勋上轻车都尉是正四品勋官,更多的只是一个荣誉本不足为奇。但是上次北伐归来之后薛绍是没有被封授勋官的,也就是说,他的战功没有得到朝廷的承认,任谁都会非常的憋屈。现在,朝廷总算是还给了薛绍一个公道!   至于爵位河东开国伯爵,这对薛绍来说并不算什么。毕竟他本就是皇亲国戚现在又娶了太平公主,再加上有一个做了国公的亲哥哥,自己再加封一个伯爵最多不过是锦上添花。   这份任命当中,最重要的当属把薛绍的文散官本品,改封为了正四品上武散官“忠武将军”。这意味着薛绍从此就是真正的将军了,而不是千牛备身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伪将军。以后,薛绍的各方面待遇与晋升评定,都要按武将的标准来执行,凭军功而不是靠政绩——那意味着薛绍的根,已经扎在军队之中;他将有更多的机会,参与到军国之事与战争当中来!   当然,很多人对于薛绍新拜“羽林千骑中郎将”更加瞩目。这个四品中郎将的官不是特别大,比起十六卫大将军来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它的职能,实在是太特殊了!   千骑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太宗皇帝李世民的身上。当时李世民在北衙禁军中当中挑选了一百名能骑善射、武艺出众的军士,主要的任务就是陪伴自己打猎、练箭,有时也兼顾一些贴身保镖的职能。这一百骑精锐之士穿五花袍、骑六闲马时常陪伴在皇帝左右,当时号称“百骑”。   皇帝李治上台之后组建了左右羽林军,让它们独立于朝廷的十二卫府兵之外,成为了自己的私兵,专门用来镇守皇宫,号称“御林军”。随后,李治效仿他的父亲在羽林军当中挑选精锐之士,赐以五花袍和六闲马,并将百骑扩充为“千骑”。   从此,千骑就成了北衙禁军的重要一员。虽然它在编制上是隶属于羽林军的,千骑的统帅也被称为‘羽林千骑中郎将’,但实际上千骑是比较独立的,他们甚至不需要在财政和军备上依靠羽林军的拨给。现在,羽林卫的大将军和将军,已经很少直接插手千骑的内部家务事,因为千骑直接接受皇帝一个人的领导!   换句话说,薛绍现在成为了北衙禁军的重要力量、皇帝的精锐私兵——“千骑”的最高统帅!   ——兵权在手,侍帝之侧!   除了在级别上略低于左右羽林卫大将军,薛绍的实际职能,已经与程务挺、李谨行并驾齐驱了!   这不是平步青云,是什么?   薛绍的座席,当场就从文官班列,移到了武将班列之中。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坐回去的。刚刚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身边有两个坐席空了,薛楚玉与郭元振也出班接旨了。   最后一封任状,让薛绍再度喜出望外。   皇帝这回是帮助薛绍挖了墙角,此前在左右羽林卫当中分别担任五品郎将的薛楚玉与郭元振,也随薛绍一同调任到了千骑,分任羽林千骑左右郎将,成了薛绍的左膀右臂。萧至忠升官了,被任命为千骑长史。其他如李仙缘、苏味道和卢思义等人,都纷纷担任了千骑的文武官职。   薛绍在讲武院的文武班底,几乎全部跟随薛绍一起,空降千骑!   满朝文武仿佛已经看到,就在皇宫北衙,在一批年轻的将星正在冉冉升起,闪耀在大唐的天空之下! 第0444章 天后的礼物   下朝之后,薛绍与郭元振、薛楚玉等人一同前往吏部,更换新的官凭告身。   连同薛绍在内,所有人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但绝不是因为升官发财对大家有多大的诱惑。其实薛绍等一些奉宸卫出来的人由文官改为了武官,在仕人的眼中还是“由清转浊”的倒退。   真正让大家兴奋而激动的是,这样一群志同道合之人终于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最好的舞台。这个舞台,是如此的来之不易和期盼已久。未来,因为这个舞台而充满了希望和无限的可能!   所有人都热血沸腾,壮心不已。   程务挺带着他的儿子程齐之一起专程找到了吏部,来给薛绍等人祝贺。不过片刻,李谨行与牛奔、周季童与程伯献等人都来了,一群人都挤在了吏部,把这里当成了客堂一般道贺笑语不断。   吏部尚书魏玄同与薛绍交情泛泛但是和薛顗、薛克构等人是至交。看到这么多人一齐挤到了吏部,魏玄同倒也和气并主动提出说,薛绍等人应该摆一摆烧尾宴,庆祝升迁。   程务挺等人连忙称是,甚至马上就有人提出了请哪些厨子来主厨,用什么样的好酒待客,地点最好是选在薛绍的家里。太平公主府嘛,够大够宽敞更重要的是够气派!   薛绍的反应却是非常平静,待众人的兴头稍稍平息,他说道:“我建议,还是不要摆烧尾宴了。”   “为什么?”程务挺头一个叫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为什么不能庆贺?”   “恶来将军,我不肯摆烧宴,当然是有原因的。”薛绍说道,“我们这些人都还很年轻,最年长的也还不到三十岁。满长安望去,尽是官职比我们大、岁数比我们长、辈份比我们高的。今日我们不过是调任千骑成了小小的将军而已,如果大肆庆祝,会让人觉得我们年少轻狂、小人得志。再者,我们今日的晋升并非是凯旋之后的封赏,而是朝堂竞争的结果。我们调任千骑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有人被我们挤走了,他们心里本来就有怨恨。我们和千骑的旧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如果我再大肆庆祝高调炫耀,未免太过轻浮也显得不太厚道。如今多事之秋,如此张扬竖敌之事,还是能少则少,能免则免吧!”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于是纷纷点头称是。   程务挺也不再多说,只道:“既然薛公子如此谦虚谨慎,那我老程也就不多说了。以后我们是就是同一阵营的同僚了,千骑的军屯就紧紧挨着我们左羽林卫。以后我们一定要多多往来,时常切磋啊!”   “这是必然!”薛绍笑道,“恶来将军,我知道你操练骑兵最是擅长,普天之下难有比肩之人。我要练兵,肯定会要请你前来指点,你可不敝帚自珍、藏着掖着!”   程务挺哈哈大笑,“那我老程也不能白白的便宜了你——你操练三刀旅的那一套法子,也得教给我才行!”   “好,一物易一物互不吃亏,就这么说定了!”   “一言为定!”   众人谈笑生欢,心情都非常的愉悦。待薛绍等人各自办完了官凭告身将要离去时,吏部尚书魏玄同将薛绍请到了他的官署里,关上了门。   “魏尚书,有何指教?”薛绍很谦逊的拱手问道。   魏玄同苦笑了一声,说道:“薛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日前四下都有传扬说咸阳县令姚元崇爱民如子治政有方,惩恶扬善不避权贵,使得咸阳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地方百姓争相为之兴建生祠,对其感恩戴德。不过旬日之内,接连有三道监察御史前往咸阳考察官风民情,回报的口吻尽皆一致,都对姚元崇赞不绝口。甚至就连疏离朝政的太子殿下也曾亲口对我说起,姚元崇确是一名勤政爱民的好官,是个可堪大用的栋梁之才。”   薛绍不由得心中暗笑,虞红叶的工作能力和办事效率还真是非比寻常,连太子都帮着她当推手了!   “薛公子,老夫想问的就是……这一切,是不是你在背后操纵?”魏玄同说罢,眼神炯炯的看着薛绍。   薛绍哈哈的大笑,“魏尚书,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想我薛某人虽是皇亲国戚,但自己要做到一个四品将军还得托陛下鸿福。我何德何能,做成这样的大事?”   魏玄同呵呵的笑着摇头,“薛公子,这是把老夫当外人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在下不知,魏尚书言外之意?”   “那老夫就冒昧的问上一句,瑶池玉林与红叶商肆,与公子可有瓜葛?”魏玄同笑得意味深长。   薛绍知道魏玄同不是外人了,当场哈哈大笑,但是笑而不语。   魏玄同点是微笑的点头,说道:“薛公子,那姚元崇的确是个人才。但他入仕尚浅,何必如此着急的削尖了脑袋要往朝堂中枢挤呢?让他在地方州县多磨炼磨炼积累一些施政经验,其实并非坏事。”   薛绍抱拳而拜,“一切,当然得是魏尚书说了算。”   魏玄同呵呵笑着点头,“有薛公子这句话,老夫就心安了。其实姚元崇参加科考的时候,老夫就特别留意于他了,还曾经想过收他为门生。但他是户部侍郎薛克构举荐的,老夫不好夺人所爱,因此没有造次。”   薛绍哪能不明白魏玄同的意思——你若愿意让姚元崇认我做了老师,我便许他平步青云!   “如此,则太巧了!”薛绍马上说道,“我也曾不止一次的听姚元崇说过,他向来推崇魏尚书的才学文章与道德人品。若有机会,我替你二位引荐一番,也并无不可。”   魏玄同会心一笑,“那薛侍郎那处……”   “放心,我那族伯最是宽宏大量、通情达理。有我去说项,他必定不会有任何意见!”薛绍信誓旦旦地说道。   “好,好。”魏玄同也不造作了,爽快的道,“公子若能成全老夫爱才之心,老夫必当厚报!”   “不敢。”薛绍拱手拜道,“君子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呢?”   “多谢公子!”   闲聊数句后,薛绍离开了吏部。一路上他都在心想,虽然魏玄同为官多年一直都有极佳的道德风评,但官场上的人都不会去干没意义没好处的事情。尤其是混到了魏玄同这种级别的骨灰,活雷锋是绝对不存在的。现在魏玄同居然会主动提出要收姚元崇为学生,难道真的只是看上了他的才华与能力吗?……那天的大朝会上,皇帝李治借由收拾魏玄同拐着弯的扇了天后和裴炎的脸,魏玄同肯定是有所觉悟了,于是他就想出了一个辄儿,借由姚元崇这个中介向我们这个“圈子”靠拢,那也就是隐晦的向皇帝陛下靠拢嘛!   由此可见,在许多朝臣看来,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皇帝陛下的心腹红人了!   ……那武则天会怎么看呢?   薛绍不由得拍了拍脑壳,二圣相争,朝臣难做啊!   “薛公子,这边!”正琢磨着前面拐脚处有人喊,原来是郭元振。   “何事?”薛绍上前问道。   “我们更换了官凭,当然也得更换官服啊!”郭元振兴奋的道,“千骑的军服是从太宗皇帝陛下手上一脉相承传下来的五色袍,与其他府卫的军服全不相同。我们都在这里等你,一起去尚衣局定制新的官服将袍,还得去军器监领用新的铠甲刀箭呢!”   “好,一起去!”   一群人兴高采烈的去了尚衣局,马上就有裁缝来给大家量体裁衣。薛绍头一个开始,但裁缝不肯给他做五色袍,说太平公主特意吩咐说,以后无论薛驸马调任了什么官职,他都只能穿花钿绣服!——“既然你来了,不如就给你添置几套秋冬花钿绣服吧!”   薛绍无奈只得答应。众人都哈哈大笑,说估计以后满长安的人肯定都能认识“奇装异服”的薛驸马了!   一番折腾之后,已是黄昏。众人各自散去,薛绍也回了太平公主府。   今天,太平公主没有在院前等着薛绍,而是坐在前宅正厅上发呆。   薛绍走进去后发现,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空盒子,和那天武则天派人送来的一模一样。   “安然,你闲来无事又把这东西翻出来看什么?”薛绍好奇的问道。   太平公主满腹狐疑地问道:“薛郎,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事情惹母亲不高兴了?刚才,她又派人送了这样的一个空盒子来。”   “什么?”薛绍很惊讶,拿起盒子来仔细一看,没有夹层没有特殊,就是一个盛装高档玉器和奢贵珍玩的漂亮盒子。   “我母亲接连送来两个这样的空盒子,究竟是何用意?”太平公主满心忐忑,“薛郎,我最近足不出户没有过问外界之事,朝堂之上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   薛绍眉头轻皱,把自己调任千骑的前后经历简要的和太平公主说了。   太平公主惊愕不已还面露一丝惶恐,“薛郎,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我母亲?”   薛绍双手一摊,“我左一点有备忠君,右一点得罪天后,站中间又会有人说我处事奸滑鼠首两端——我能如何?我该如何?”   “……”太平公主无言以对的沉默了。   薛绍眉头紧锁的拿着那个盒子看了半晌,太平公主突然道:“那个送盒子的宦官还在外面等着你回话呢!”   “回话?”薛绍眨了眨眼睛,“来人,请中宫使者进来!”   宦官进来了,拱手拜道:“薛驸马,天后特命小人问上一句,驸马可曾喜欢这前后的两件礼物?” 第0445章 赤胆忠心   薛绍与太平公主顿时面面相觑,和上次送来空盒子不同,这回天后居然还要问个究竟了!   太平公主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对那宦官道:“天后恩赐,我们夫妻俩当然是欢喜万分、感恩戴德。待我与你一同回宫,当面向天后她老人家答谢。”   “既如此,殿下请!”宦官不动声色,嘴很严实。   “我与你同去。”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拉了薛绍的手腕一把而且用了一点暗力,对他摇了摇头,“已是夜间,男人岂能入宫?请许我一人前去,夫君不必担忧。”   薛绍知道她是想要单独去见武则天说些好话求求情。她母女二人自有默契,多个外人在场太平公主反倒不好发挥。   “既然如此,殿下不妨早去早回,我让杨思勖与琳琅陪你一同入宫。”薛绍说道,“再者,请容我片刻时间准备一点回礼,敬献天后。”   “好。”   薛绍独到离开走到了珍宝阁,这里陈放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和古玩珍品,大多是新婚之时太平公主带来的嫁妆和宾客的贺礼。薛绍挑选了一阵,觉得武则天应该不会稀罕什么珠宝玉器,好像回赠什么礼物都不会衬了她的心。他无意中看到一对儿名叫“麒麟胆”的夜明珠,记得好像是新罗的使臣送的礼物。再一联想到那两个空盒子,薛绍计上心来。   他叫人取来天后送来的两个盒子,再将这两颗麒麟胆涂成了一模一样的红色,再两个盒子稍加改造并将麒麟胆固定在了最中央。   处理完毕后,薛绍将两个礼盒拿出去给了太平公主,让她带去回赠给天后。   “薛郎,你这是何意?”太平公主大惑不解。   “天机不可泄露。”薛绍微笑,轻吁了一口气,“天后看了之后,自会明白的!”   太平公主眨着她那双聪慧的大眼睛稍一琢磨,顿时恍然大悟,“天后一定会喜欢的!”   薛绍笑眯眯的轻轻在太平公主的鼻梁上刮了一下,“若是离了你这张儿巧嘴,她老人家也未必能喜欢!”   “嘻嘻!”太平公主自豪的笑了起来,“那我去了噢,薛郎!万一母亲留我夜宿,我今晚便不回来了。你……你可要老实一点!”   “如何才叫不老实?”薛绍笑道。   有外人在场,太平公主乍乎乎的连瞪了薛绍两眼,“我走了,我走了噢!”   “我送你登车。”薛绍笑着扶她登上了马车。   临上车时太平公主稍稍用力的拧了薛绍的手掌一下,凶巴巴的低声道:“家里美女如云,你晚上就别出去了。要听话,知道么?!”   薛绍闷头大笑,“去吧,去吧,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真是的!”   “你要真是三岁孩子,我倒省心呢!”太平公主悻悻的撇嘴,小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男人就爱偷腥!家里的女人再漂亮,也比不上外面的野女人来得诱惑和刺激!”   薛绍做惊愕状,“这些陈腔滥调你都从哪里学来的?安然,你怎么不学好啊!”   “我打你!居然敢这样说我!”   “好了好了,别闹了。”薛绍笑道,“中宫使者在等着,可别让他看了笑话。”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这才乖乖登上了车去。   琳琅骑着马儿各自伴在太平公主马车的左右,眼神幽幽的看着薛绍,仿佛是在叹息:难得公主殿下离开家中,我二人却做了护卫随行,真是倒霉!   太平公主的车儿终于走了,薛绍略略吁了一口气。心想,我和武则天的关系真是越来越复杂了。要是没了太平公主从中调和充当“润滑剂”,还指不定要闹到什么样的局面上。她送来的那两个空盒子究竟是何用意,当真难猜。或者说,我怎么猜都有可能是错的……现在就看,太平公主如何在她母亲面前发挥了!   夜幕降临了,薛绍泡在豪华的大澡堂里脸上盖着一条温热的毛巾,闭目养神。   蓦然听得门外很有轻微的脚步声,薛绍不用睁眼去看就知道,这个轻如猫步但又步步稳健的脚步声,只属于武艺非凡的月奴。   她仿佛在门前犹豫,该不该出声或是敲门。   薛绍暗自一笑,故意装作不知让她晾在门外。   良久之后,月奴仿佛是放弃了敲门,想要离去。   “进来,侍浴。”   “是!”月奴这一声可是答得干脆利落又兴奋激动。   薛绍不由得笑了,“太平公主真是杞人忧天,家里这么多女人对我虎视眈眈的,时刻都想与我偷腥,我哪里还有闲心出去鬼混?”   月奴进来了,眼中精光奕奕脸上带着红韵却不敢直视薛绍。她背着身脱到了精光,轻手轻脚的泡进了水里,慢慢游到了薛绍的身边。   “公子,月奴侍浴来了。”   薛绍拥她入怀,刚刚挨到她的身子,月奴就“嘤”了起来。   “至于么?”薛绍笑了。   月奴羞得一脸通红连忙将头埋进了薛绍的臂弯里,“公子,月奴想煞你了……”   片刻后,就在月奴忘乎所以的亲吻薛绍的全身时,悠远之处传来轻柔的琴声。   两人的动作同时一滞,也同时想到了一个人,陈仙儿。   这个技艺超凡又隐含忧伤之意的琴声,只属于陈仙儿。   月奴眨了眨眼睛,“公子,不如今晚你就……”   “我的事情,还用得着你来安排吗?”薛绍淡淡的道。   “月奴万万不敢!”月奴连忙称罪,小心翼翼的道,“月奴只是觉得,陈仙儿不远千里孤身一人来到举目无亲的长安,过门也这么久了……想想也挺可怜的!”   薛绍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我自有安排。”   “是,公子。”   ……   太平公主进了皇宫,直奔武则天的寝宫。   武则天刚刚沐浴罢了,正躺在榻上习惯性的翻看一本书籍,准备入睡。得闻太平公主求见,她不由得会心一笑将书搁下了,“让她进来。”   太平公主亲自捧着两个锦盒儿进来了,步履轻盈满面春风笑吟吟的当堂跪下,“皇儿拜见母后!如此深夜叨扰母后安寝,皇儿有罪,请母亲责罚!”   “好了好了,你就不必这样假惺惺的了。”武则天笑道,“过来,到为娘这里来。”   “好,我来了!”太平公主一骨碌爬起来,就如同孩提时代一样笑嘻嘻的坐到了武则天的身边然后偎在了她的怀里,神气活现的摇着手里的两个盒子,“娘,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武则天早就看到了,笑道:“这不是为娘赠予薛绍的礼物么,怎会被你拿到了这里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娘,你就猜一猜嘛,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薛绍的回礼么?”武则天笑道。   “猜对一半了!”太平公主得意洋洋的卖起了关子,“母亲你不妨继续猜下去,我敢打赌,你肯定猜不到的!”   “我若是猜中了呢?”   “那皇儿今晚就陪你睡,不回家了!”   武则天哈哈的大笑,“这可不见得是什么好处。大半夜的我还要亲自给你盖被子。你这孩儿,无论春夏秋冬睡都要光着身子睡,睡着了还喜欢踢被子!”   “娘,你就别说孩儿的这些陈年糗事了。你快猜嘛!”太平公主撒起娇来。   “罢了,为娘猜不中,你说吧!”武则天笑呵呵的道。   “娘,你看!”太平公主直接将两个盒子打开了。   武则天细看了两眼,“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两颗新罗来的夜明珠,名唤麒麟胆。”太平公主说道,“这是薛郎特意给娘挑的哦,漂亮吗?”   武则天试着伸手拿起来看一下,却沾了一些红色的染料到手上,于是惊奇道:“染的?”   “是呀,薛郎亲手涂染的呢!”太平公主撇了撇嘴,“我都责怪他了,为何好好的珠子要涂成这个模样?他却说,既然是送给天后的,就一定要涂成这样的红色!”   “这盒子好像也改动过了。”武则天微微一笑,若有所思的拿起一颗珠子来端祥,口中低声吟道:“红者,赤也!麒麟胆,放中央……”   “娘,我知道了!”太平公主做惊喜状,说道,“是赤胆忠心,对也不对?”   “赤胆忠心?”武则天面带微笑,淡然道:“两颗赤胆忠心,那岂不就是有二心了?!”   太平公主顿时脸色大变,惊讶道:“母亲,你怎么这样想呢?”   “难道不是么?”武则天转头看着太平公主,神色复杂。   太平公主脸色一正,非常认真地说道:“娘,我知道薛郎肯定做了什么事情让你生气了。我今天在家里也骂过他了,他却很无奈的回答我说,‘我左一点有备忠君,右一点得罪天后,站中间又会有人说我处事奸滑鼠首两端,我能如何?我该如何?’”   武则天眉头一皱,“他真是这么说的?”   “娘,孩儿还能骗你么?”太平公主认真说道,“虽然我嫁给了薛绍,可母亲永远是我的母亲,这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孩儿是很顽皮,但孩儿从小到大可曾欺骗过母亲么?”   武则天若有所思的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娘,薛绍他也不容易。”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道,“父皇既是他的岳丈又是他的亲舅舅;你是孩儿的母亲也是他的岳母更是他的恩师伯乐……人孰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蔫嘛!他入仕尚浅不太懂事,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教训一顿骂上一骂让他醒悟并从此改过,也就罢了。母亲对大臣们不是一向宽宏大量的么,若是有谁犯了错,一向都是先念其功再数其过的。我就不信了,自家的女婿还比不上外人亲近呢?”   “你这孩儿尖牙利嘴,今日偏就是为薛绍讨保求饶的来了。”武则天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再又拿起了一颗红色的珠子,微然一笑,“那便看在你的面上,这颗珠子我收下了!——另一颗,你看着办吧!”   “多谢母亲!”太平公主欢天喜地的谢过,马上拿起了另一颗珠子唤道,“来人,将这珠子洗洗干净了研磨成粉,留予天后养颜之用!” 第0446章 新官上任   太平公主留宿皇宫,一夜未归。   天明时薛绍刚刚醒来,发现身边已经无人但洗脸水已经打好,将要出行更换的花钿绣服已经折得工工整整放在中厅,就连靴子都刷得一尘不染放在了出门的鞋榻上。   这自然都是月奴的杰作。   薛绍会心一笑,有段日子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   洗漱罢了出得门来,月奴早已更衣完毕换上了一身英姿飒爽的军服战袍,并伺候薛绍吃了早饭以后两人一同离家,去往大明宫玄武门。   “公子,你终于被朝廷封为千骑中郎将了!”月奴喜形于色就如同她捡了天大的便宜一样,笑得合不拢嘴,“这回总算是撞大运啦!”   薛绍顿时笑了,“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这四品中郎将,难道是我碰运气捡来的么?”   月奴连忙自己掌嘴,“月奴该死!这区区中郎将本就该是公子应得的!我还觉得公子屈才了呢!”   “若是到了宫里,你应该说万谢陛下恩赐,天后器重。”薛绍道,“记住了?”   月奴直轮眼珠子,“公子,难道做官就一定要说假话、拍马屁么?”   薛绍哈哈大笑,“你就当是吧!”   “可我不会呀!”月奴还急了,“那我到宫里不说话了,可千万别坏了公子的事情!”   薛绍再度笑了,“看来你真是长劲了,还学会闭嘴了。”   月奴连忙捂住了嘴连连眨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嘟嚷道:“那我真的不说话了。”   今日不用上朝时间也很充裕,两人且走且聊一同到了北衙,刚刚进了讲武院衙门,就看到里面热火朝天的。薛楚玉等人今天都没有练箭,正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为何都不练武,却聊得如此开怀?”薛绍跳下了马,上前问道。   薛楚玉上前拜道:“公子……哦不,这以后要称呼将军了!——将军,我等正在商议,就等将军到了之后,我们跟随将军一起去往千骑营屯上任!那里已经布好阵势,准备恭迎新任千骑中郎将了!”   “就为这事?”薛绍笑道,“五郎,别人我就不说了。你和郭元振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值得乐成这样么?”   郭元振笑嘻嘻的上了前来,说道:“将军,咱们是见过大世面,几十万人的阵仗嘛!但那几十万人当中,只有百十来个是咱们带的兵,见了大世面也只是过了一回眼瘾啊!这回不同了,千骑可是皇家御率,精锐中的精锐。五色袍、六闲马,多威风!兄弟上千,多过瘾!”   薛绍摇头就笑,“你这满身的绿林匪气,就是改不掉!”   众人全都一起哈哈大笑,显然是兴致勃勃情绪高亢。   这时卢思义与唐真一同骑着马跑了回来,报道:“报薛将军,千骑已经集结完毕,请薛将军莅临检阅!”   薛绍笑道:“你们这两个新上任的校尉,还挺尽职嘛!——说来听听,千骑的兵马给你们的感觉怎么样?”   卢思义抱拳道:“薛将军,实话实说,千骑的装备是天下第一精良绝对无人可比,兵员也的确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高大威猛英武不凡,不少人还口若悬河的喜欢吟诗作赋呢!不过,他们可能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不少人都发了胖,动起来也显得有些懒散。至少,不像我们左奉宸卫的人那样精神抖擞。我们当时可是每天都要护卫在二圣驾前的,容不得半点懒惰与荒废啊!”   “意料之中。”薛绍说道,“千骑是羽林军当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是皇帝陛下的心头肉,是天底下待遇最好的一群兵老爷,而且他们全都是世家子弟出身,从小就是娇生惯养更加没有上过战场。千骑干得最勤的事情,大概就是穿上他们漂亮的五色袍、骑上神骏的六闲马,在二圣出行之时前后开道显摆威风。羽林军偶尔还参加围猎或是野战远征。千骑,更像是一群空壳子仪仗兵。就算是再精锐的勇士,过惯了这种疏懒无忧的日子也有可能变成废人一个。”   “将军所言极是!”卢思义说道,“我这个新校尉大清早的过去让他们集结操练,喉咙都喊破了他们还慢吞吞的爬不上马,好些人还骂骂咧咧的有些怨言。我气极了真恨不得抽他们几鞭子!——哪有见过这样的懒兵哪?”   “但你又不敢抽,对吧?”薛绍笑道,“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是有家世有背景的,否则进不到千骑里面。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呢,这些兵老爷只为二圣当差,那个个都是眼光于顶趾高气扬的。”   卢思义直愣神,“将军,你还没去过千骑营屯呢,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   薛绍笑道:“你以为我这个千骑中郎将是随便任命的么?讲武院即将开办的北衙讲武,还不就是冲着这些兵老爷去的?”   “我说呢!”卢思义就笑了,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笑。   “好了,全体整理仪表衣妆,随我去往千骑营屯。”薛绍大声一喝,“新官,上任!”   “是!——”   片刻后,薛绍等一群新官一同骑着马,到了千骑营屯。   所谓“千骑”,现在其实只有八百人马,四个团的标准编制,当然全都是骑兵。现在,他们列成了四个骑兵方阵,等着新任中郎将的检阅。看到薛绍等人前来,队伍里发出了一片窃议之声——   “那就是薛绍,太平公主的驸马?这么年轻,凭什么当咱们的中郎将?”   “听说他还是裴行俭的门生呢!一场北伐打出了名声,朝廷论功行赏、陛下亲自提拔,才让他平步青云成了咱们的将军!”   “就凭他那模样,能打出什么名声?依我看多半是裴行俭和其他一些阿谀奉诚人为了在皇帝陛下面前邀宠才给薛绍捏造的军功,就是为了方便现在提拔他!说白了,他就是靠着这张脸傍上了太平公主,方能在朝中混迹!”   “咦,怎么还有个女的?好像还挺漂亮!”   “好大的胸哇!!”   “口水擦去,丢人!”   “那应该是前不久朝廷破格封授的天下唯一女将军,安什么吧?”   “对,听说是薛绍的侍姬!”   “我就说吧?全都是任人唯亲!……也有任人唯胸的!”   “其实我早就认识他薛绍了!两年前,平康坊;他上半夜,我下半夜!嘿嘿,鼎鼎大名的蓝田公子,自然是到哪儿都不能离了女人。”   “哈哈哈!一说蓝田公子我就想起来了——就这么个废物竿子现在成了我们的中郎将,真是晦气啊!!”   “果然晦气,当真晦气!”   队伍里交头结耳叽叽喳喳的一片,不像是军队里,反倒是有点像是到了菜市场。   薛绍看到这副景象,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发作。郭元振有点恼火抬手一指正准备上前开骂,薛绍制止了他,说道:“急什么,咱们有的是时间收拾他们。慢慢来。”   “一群孬货!”郭元振恨得牙痒痒,“比我们当初带的三刀旅的新兵还不如!”   “那可不一定。”薛楚玉淡淡的道,“这群兵老爷,可比当初三刀旅的新兵傲气得多。”   “有傲气才好。”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是个年轻的爷们都会有傲气,没傲气就真的是孬货了。”   “将军说得是。”薛楚玉会心一笑,低声道:“要是没傲气,收拾起来也没那么过瘾了!”   郭元振也笑了,“有道理!有傲气的混蛋收拾好了,那都是有用的好蛋!”   薛绍看着他们两个,“看来你们都已经攒足了精神,准备收拾这群高贵的菜鸟了?”   “那当然!”   “绝对是迫不及待!”   薛绍嘴角一扬微然一笑,“我突然有点怀念,被一群新兵蛋子背后大骂,但是当面屁都不敢多放一个的感觉了!”   “同有此感!”薛楚玉和郭元振一起大笑。   片刻后,薛绍带着一群新官共同登上了点将台,稳稳站立不动如山,也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八百骑兵。   千骑的人开始都不以为然满不在乎,该聊天的尽情聊天想挠头的脱了头盔挠个痛快。但是在被薛绍这些人整齐划一不怒而威的站在点将台上盯着看了一阵后,队伍里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千骑们感觉有点异样,心中纷纷想道薛绍他们在玩什么诡计?怎么来了这么久既不发令也不动弹,全像一群木头似的瞪着咱们?难道咱们比宫里的美女还要漂亮么,非得这么死盯着看?……还看,都看得我们脊背发毛了!……他娘的,别看了!   队伍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人丝毫乱动了。   薛绍这才动了身,独自一人从点将台上走了下来,仍是不说话,只是走到了队伍中间,一排一排,一列一列的看过去,把每一名士兵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仔细。   凡是被薛绍注视的士兵,无一例外的从头到脚有一些发寒,感觉就像是被当众剥光了一样,极不适应、极不舒服。偶尔有一两个人与薛绍对视一眼以示报怨与抗议,薛绍就直接逼视他的眼睛,直到看得他转过脸去站得笔直目不斜视为止。   点将台上的郭元振实在忍俊不禁想笑了,低声对薛楚玉道:“兄弟,咱们将军这一手玩得太绝了。他就像一个色迷迷的哑巴,全把这些高贵的菜鸟当成了脱光衣服的漂亮大姑娘死盯着来看,也不嫌害臊!” 第0447章 对症下药   点将台上差点就笑场,所有人一起拼命憋笑。   只有薛楚玉很是淡定,低声的道:“你忘了当初我们调教三刀旅的时候,将军说过的一段话?”   “什么话?”   薛绍说道:“将军曾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内心是强大还是弱小,是真诚还是伪善,是绝对掩饰不了也伪装不来的。现在,他就是在用眼神挑衅与征服这些高贵的菜鸟,并测试他们当中每一个人的胆量与底气!”   “好玩,我也去试试!”郭元振兴头上来了,摩拳擦掌。   “你还是别去了。”薛楚玉冷嗖嗖的道,“不然,这些高贵的菜鸟会真的以为你这位新来的将军有龙阳之癖。万一有人一状告到了御史台,你固然可以名扬天下,但你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薛五!!!”郭元振急了,“今、今天就是打不过你,我也要跟你单挑!”   “当真?”薛楚玉一板一眼的问道,表情很是认真。   “绝对当……不得真!”郭元振呵呵傻笑,“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薛绍在阵列中看完了走回来,暗暗瞪了他们一眼。两人马上严肃了起来,不再说笑了。   卢思义和其他三名校尉各自带着一个团的兵在列队,这时拍马上前来抱拳大声道:“属下第一团校尉卢思义,谨代表千骑众将士恭迎薛将军走马上任!请薛将军训示!”   “请薛将军训示!”众将士一起唱诺,倒也有点威势。   薛绍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没事,散了。”   卢思义当场一懵,众人也都愣了愣神。   “这就……散了?”   薛绍淡淡的道:“我没有重复命令的习惯,该干嘛的都干嘛去,今日到此为止。”   “是!”   千骑们都一阵哂笑,纷纷暗说摊上这么一个不管事的中郎将倒也不错,反正他也只是捡了个官职来混日子的,咱们也就不必当真了!   薛绍一声令下,众千骑一哄而散。由于没有出行护驾的任务,除了少数人跑到校场骑一骑马射一射箭,其他的大多数人都钻进了营房里。睡觉的睡觉,吹牛的吹牛,也有人提前跑到了火头军那里要了几个菜喝起了小酒,更有一些人扎堆玩起了斗鸡,大呼小叫乌烟瘴气就如同市井赌场一般。   薛绍等人则是进了官署里收拾各自的办公室。薛楚玉和郭元振还有长史萧至忠等人全都看不过眼了,纷纷跑到薛绍的官署里来,说将军今天是何用意,怎么如此不作为呢?   “我自有计较。”薛绍没有解释,说道,“从今天起十日之内,你们谁也不要多管闲事,让他们一切如常。”   “薛将军,这可不是你一惯的带兵风格啊!”郭元振惊讶道,“三刀旅的纪律是何等的严明,就是敌人的大刀撂到了脖子上,你不下令,士兵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你看看这群孬货,哪里还像是皇家御率,分明就是一群地痞流氓!这还不管不治,如何了得?”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千骑和三刀旅的新兵们不同。新兵稚嫩,简单,耿直,有什么缺陷和问题那是一目了然。千骑则是一群见过世面又滑头狡诈的世家子弟。新官上任之时彼此摸不清脾性,他们先会伪装起来试探我们的治军尺度与心理底线。所以我要求,这十天里我们什么事情也不要管,我要他们把所有的陋习和缺陷都暴露出来,如此方能对症下药。所以我要求,你们只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可以了。等时间一到,自然有他们好受的。”   “哈哈,原来如此!”郭元振大笑道,“看来陛下还真是用人得法,用世家子弟来对付世家子弟,再也合适不过了!”   “你闭嘴!”薛绍没好气的斥骂了一声,再对薛楚玉道,“五郎,这几天你就盯着校场那里,看看都有哪些人自发的去训练,谁训练得最刻苦,谁的武艺最出众。就算千骑懒散惯了良莠不良,但我相信这里面也还是有真正的精英的。对于这些人,我们要重点的培养!”   “交给我了。”薛楚玉应诺。   “那我呢?”郭元振问道。   “我不在的时间里,你必须在。大小的事情,你都可以代我处置。”薛绍说道,“这就是你的任务。”   “属下领命。”郭元振不嘻笑了,抱拳应诺。   “萧至忠,你负责整理刚刚交接来的文案。”薛绍说道,“我要尽快的知道,这八百号人所有的来路和底细,以及前任将领们的所有情况。”   “属下领命。”萧至忠应诺。   “李仙缘?李仙缘!”薛绍唤了两声不见人,骂咧起来,“那神棍疯到哪里去了?”   郭元振马上出去找人,没多时就把醉醺醺的李仙缘给拎回来了。原来李仙缘刚刚一散伍就跟着那些士兵们跑了,混在了人群里和他们一起斗鸡喝酒,玩得不亦乐乎。   众人全都哭笑不得。   薛绍拎住李仙童的衣襟怒喷了他一满脸的茶水,李仙缘方才一惊一乍的醒了过来。   “李仙缘,你是嫌这个九品兵曹参军事的官太小,还是怎么?”薛绍故意板着脸问道。   “岂敢、岂敢!”李仙缘见薛绍脸色不佳,连忙站直了身体说拱手道,“将军你是了解我的,我虽然大小是个官,但一向没有官架子。我到了哪里都是与民同乐打成一片的,嗬嗬嗬嗬!”   “笑个屁!”薛绍没好气的道,“我给你的任务就是,继续和他们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然后,摸清楚他们所有的门道。比如在哪里吃喝嫖赌,都有哪些违法乱纪的行为。”   一群人全都乐了。   “啊?”李仙缘愣得眼睛都瞪大了,“那不就是让我去当奸细和叛徒吗?”   “奸细是没错,叛徒谈不上。”薛绍也笑了起来,“你得先想清楚,你是谁的人?”   “好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李仙缘晕乎乎的轮着眼珠子,“那我现在可以回去喝酒了么?”   “去吧,酒囊饭袋。”薛绍笑道,“但你的嘴巴最好是严实一点,喝醉了也不要胡说八道。要是走漏了风声,你这九品官可都没得干了。”   “行,我知道了。”李仙缘笑嘻嘻的应了诺,涎着脸冲薛绍伸出了一只手来,“将军手头要是宽裕的话,不如先预支一点酒钱给我?——我这也是奉命公干哪!”   “出去!”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李仙缘歪歪斜斜的走出了官署。   “李参军,请稍等!”郭元振跟上了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包东西。   “还是你仗义!”李仙缘马上喜笑颜开,撒腿就小跑起来,仍是跑得歪歪斜斜的。   “苏味道、刘幽求、钟绍京!”薛绍再次下令道,“你三人轮流留守讲武院监督那里的工程进度,或是带上书令使一起辅佐萧至忠处理千骑的文案。另外你们要联系一下将作监,我要将讲武院和千骑营屯之间的栅墙拆除,把两处的校场与牧马地连成一片。然后我还会设计一个新的训练场,请他们尽快动工开始修建。有什么处理不了的问题,再来直接向我汇报。”   “是!”三名刀笔文官一同领命。   合作这些日子以来,薛绍觉得裴行俭带出来的这三名刀笔吏还是非常能干的,交待的事情从来不打折扣,办得是既快又好,自己已经越用越顺手了。   “卢思义和唐真、潘奕等,你们这些新上任的校尉、旅帅和队正,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你们麾下的士兵。”薛绍下令道,“十日之后,我要你们闭着眼睛也能说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外貌特征、性格特点和优劣长短!”   “是!”众麾下一同应诺。   “任务都分派下来了。大家各司其职忙碌起来,同时也要紧守口风不得泄露机密。”薛绍站起了身来,“十日之后,见分晓!”   “遵命!”   众人领了诺一同散去,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月奴马上送上了一杯茶,“公子快请歇歇,真是辛苦了。”   “比起远征在外,这有什么辛苦可言。”薛绍笑了一笑拿起茶来喝了一口,“你义父呢?”   “义父在替公子洗马。”月奴答道。   “他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呢?”薛绍眉头一皱,“去,把他叫来。”   月奴马上出去,将吴铭叫了回来。   “吴铭,以后你就不要亲自为我洗马了。家里有仆人,军队里有火头杂役,哪里还轮得到你来干这种事情呢?”薛绍说道。   吴铭笑了一笑,“我看反正是闲着,就怕那些人伺候不好公子的汗血宝马。”   “以后你不会再有这样的闲时了。”薛绍说道,“我到千骑新官上任,你要辅佐我操练兵马。士兵们的个人武艺我就交给你来指教了,我要求你按照临战前线烽火斥侯的训练标准,来操练他们。”   “公子,他们是皇家御率,为何要当成斥侯来练呢?”吴铭好奇的问道,“烽火斥侯,那不是一般人能够胜任的。训练的时候,都是有可能要丧命的!我怕这些世家子弟兵,适应不了。”   薛绍淡然一笑,“现在不必多问,你只管执行便是。十日之内,你给我制定一份训练计划。到时候,我会参照你的计划来执行他们的训练。”   “是。”吴铭不再多问,抱拳应诺。   薛绍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像个老爷那样把两条腿搁到了桌几上,嗬嗬一笑,“再高贵的菜鸟,也还是菜鸟。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们了!” 第0448章 三把火   接下来的十天里,薛绍在千骑基本上是“毫不作为”。除了有一批工匠来修建训练基地与各种房舍搞起了一片烟尘,千骑们觉得他们的生活和以往没有任何的改变。   最初,千骑们的心里还多少有一点忐忑,对薛绍这位上任的新官把持一个观望的态度。可是观望了三五天之后,他们发现薛绍真的是完全不管事,甚至比前任的中郎将的管理还要松散。   于是千骑们渐渐放松了警惕,很快就把平日里的一些习气都表现了出来。   除了偶尔出习一下天后需要的仪仗场合,千骑们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训练场上始终是人影寥寥,火头军则是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因为这些兵老爷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喝玩乐,火头军几乎要十二个时辰待命,随时准备给兵老爷们烧菜温酒做好吃的。   有时会有一些人偷偷跑到玄武门以北的皇家禁苑去打猎,山羊野兔这些猎物用麻袋装了回来然后就扔给火头军负责烹食,接下来肯定就有一群人酩酊大醉,日常的训练与巡逻肯定是不会参与了,有的人甚至连出行的任务都敢逃避,躲在营房里呼呼大睡——而且是抱着大姑娘呼呼大睡!   千骑的人都不缺钱,有钱自然就有姑娘。狎妓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如果把女人带进军营里来,而且是皇宫北衙的军队里来,可就真的有点说不过去了。   可是这件事情对千骑的人来说,仿佛是习以为常,几乎都处于半公开的状态了。千骑的人都有本事有门路,和守城的羽林军关系打理得非常不错。千骑们哪怕是半夜里从平康坊带女人回来,羽林军也会悄悄的给他们开城门。   玄武门这样的军机重地,大门居然能在半夜被随意开启,这无疑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与此相比,诸如横行里坊、打架斗殴、欺负百姓之类的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长安的百姓,对千骑的个别人早就怨声载道,报官的也不在少数。但是长安的县衙面对这些老爷兵明显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再者顾及到皇家声誉,绝大多数的案件都被压了下来。在分管长安城的万年县衙与永安县衙里,千骑犯案累积的卷宗有三尺多厚,无一侦破无一落实。   薛绍把这些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但仍是隐而不宣。千骑的人只当薛绍不知情、不管事,依旧玩得潇洒混得痛快。   十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这一日清晨,千骑营地里像往常一样吹起了号角,可是队伍集结的速度非常的懒散与缓慢,很多士兵衣冠不整打着哈欠。有的连马鞍都懒得套上了只是牵着一匹裸马前来列队,只想尽快走完这个过场了回去睡大觉。   但是很快,千骑们发现了今天与往常的不同之处。平常都是郭元振站在点将台上,随便说几句一天的事情就算完了。可是今天,薛绍带着薛楚玉、郭元振一并站在台上,旁边置了一副几榻,长史萧至忠执笔临案而立。四大校尉和其余官将一并站在薛绍的身后,另有八名红衣刽子手扛着行刑大刀于四方压阵。点将台下,十六面大军鼓整齐罗列,旌旗林立猎猎翻滚,俨然是一副野战军沙场点兵的备战姿态!   看到这副阵仗,机灵点的人都醒了神,马上加快了脚步整理衣装,不敢再作造次。可是也有一些兵头儿老油子们没把这当一回事,依旧慢慢吞吞懒洋洋的。   薛绍头一次穿上了他的明光战甲戎装披挂的出现在千骑营屯里,一改往日的斯文儒雅,神情严肃到冷酷,就如同那天马上就要率领三刀旅的人去奔袭黑沙了一样。   郭元振与薛楚玉不约而同的想道,好吧,那个三刀旅的魔鬼旅帅又回来了!   队伍集结完毕,各队各伍开始清点人数。开始还有人谎报,薛绍叫卢思义亲自带人下去复查,结果发现差三个人没有前来集合。   “把人给我找来。”薛绍没有急于发怒,淡淡的下令。   卢思义马上带人去找,因为早就摸清了千骑这些人的路数,很快就手到擒来。三个光绑子的醉汉连同三个衣冠不整的女子,一同被拎到了点将台前。   千骑的人开始悄悄的议论纷纷——   “薛绍不是不管事的么,今天是突然发的什么疯?”   “我早就说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是一直隐忍不发!”   “这人够阴的!”   “那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做做样子就罢了——难不成他们还敢把崔老大怎么样?”   “那倒是!——他敢乱来,我们兄弟们就跟他拼了!”   ……   “肃静!!”   薛绍猛然一声怒喝,吓得身边的人几乎都要跳了起来。千骑们也吃了一惊,安静了下来。   点将台下,三个光帮子的醉汉仍是迷迷糊糊的,一个醉得太厉害瘫坐了在地上,另外两个挤在一起站得歪歪扭扭,有恃无恐满副傻笑的看着薛绍。三名妓子倒是有点怕了这副阵仗,挤作一团头也不敢抬。   薛绍看了一眼站着的那三个光帮子大汉,萧至忠马上就递上来一份书卷,上面写着他们的所有资料。   坐着的大汉名叫崔清风,三十多岁,在千骑组建之初就加入了军队。虽然混到今天也只是一个连品衔都没有的火长,但因为资格最老年龄较大再加上出身于清河崔氏大姓,因此在千骑当中拥有很高的威望。虽然他是个沦落到充军的大姓世家的破落户,但他也还是有一些人际关系的,左奉宸卫的千牛备身崔贺俭是他的堂弟,两人常有往来;同中书门下三品崔知温,则是他的族叔。   站着的两个大汉其中一个叫赵义节,出身于军武世家。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是大唐的将领,都在战场上牺牲了。皇帝钦点将他招进千骑里来的,算是照顾烈士遗孤。另一人叫陈三斗,是武攸归的小舅子。原本他只是一个做小生意的贩夫,但因为武攸归托了天后的福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做到了千骑左郎将,于是他也跟着沾光到千骑里面来混一碗饭吃。如今武攸归刚刚被薛绍等人从千骑挤走,陈三斗的心里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火,时常背底里谩骂薛绍。   所有的情况就如同薛绍要求的那样,调查得丝毫不差。   薛绍冷冷的瞟了一眼这三个人,知道他们就是千骑士兵当中的几个兵头儿。对于薛绍这些空降来的官长,千骑的士兵多大是阳奉阴违没有真正当一回事;对这些兵头儿,他们才是真的唯马首是瞻。   毫无疑问,这三个人非但不是软柿子,还是典型的硬茬儿。看他们现在这副有恃无恐尾大不悼的神情就能知道,他们根本没把“不管事不作为”的中郎将薛绍放在眼里。   “你们三人,为何不来集合?”薛绍平静的问道。   “呃——”崔清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先是打了一个臭气薰天的酒嗝,然后笑嘻嘻的道:“薛将军,我们喝多了,睡过了。”   薛绍不动声色,抬手指了一指那三名妓女,“那是何人?”   “当然是我们的相好啊!”赵义节争着喊道,喊得非常大声,理直气壮。   陈三斗则是满怀敌意的斜瞟着薛绍,明目张胆的不屑与嚣张。   “哦,这样。”薛绍也不声张,淡淡的道,“萧长史,宣读军规。”   “是!”   萧至忠应诺站了出来,开始大声宣读千骑军规。队伍当中的千骑们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妙——   “薛绍今天要来真的了?”   “不会这么小题大做吧?”   “谅他也没这个胆儿!咱们的崔老大可是千骑的元老,岂是他能动得了的么?赵义节是陛下的人,陈三斗还也武家的人呢!”   “看看吧,看看吧……”   三名醉汉摇头晃脑的站着,满不耐烦。萧至忠的军规还没有读完,崔清风就嚷了起来,“我要撒尿!”   “薛将军,不如先帮我们解了吧,这绑得太紧了!”赵义节嚷道,“我们没来集合,是我们错了,我们下次不会了。”   陈三斗冷嗖嗖的道:“装模作样读什么军规,没事就散了吧,我们还要睡觉呢!”   薛绍完全不予理会,其他人也最多只是冷冷的瞟他们一眼,同样不予理会。   萧至忠的军规读完了,拱手退下。   薛绍站上了前来,大声道:“相信你们刚才全都听清楚了。大唐的军规,想必你们也都不陌生。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千骑,是陛下的亲勋部队,是皇家御率,是大唐最高贵的军队。因此,千骑的将士理当比普通的卫士更加遵守军规、服从命令。非如此,不能保证千骑是一支纪律严明、作风严谨、战力出众的精锐之师!”   新上任的千骑中郎将终于训话了,满场静悄悄的。   三名醉汉的酒好像也醒了一多半,定定的看着薛绍,满怀狐疑与敌意。   薛绍也看向了他们,“萧长史,你负责执掌军规。告诉我,眼前这三人所犯何罪?”   “是。”萧至忠再度站了出来,依照军规一条条数落下来,给崔清风等三人罗列了十几条罪状。小的罪状有军容不整、藐视官长、军中酗酒、逃避操练,大的罪状有私逃离军、携妓入营、夜越皇宫、私闯禁内。   萧至忠每说一条,崔清风等人的酒就醒上一分,队伍当中就发出一阵骚动与惊哗之声。很多千骑的心里开始既惊且惧——坏了、坏了,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眼看就是要杀鸡儆猴了! 第0449章 清理门户   满场议论纷纷,眼看将要哗然!   “将要如何判罚?”薛绍的脸色沉了下来,大声喝问道。   “回将军话,这三人既触犯了军规,又违反了律法。数罪并罚,理当先处以五十军杖的肉刑!”萧至忠一板一眼地答道,“然后再将其收监,并将其夜越皇宫、惑乱禁内的罪名报予大理寺发落!如不出所料,理当判处枭首死刑!”   “打了还要抓,抓了还要杀?”众千骑惊叫起来,“下手也太狠了吧!”   眼看阵营当中有了一丝不安的骚动,薛绍给薛楚玉递了个眼神。薛楚玉会意,提起方天画戟飞身上马奔到了阵前,高举手中方天画戟雷霆大喝道:“本将奉命在此监督行伍序次,敢喧哗吵闹擅离本位者,一律军规严惩!改滋事犯上者,有如此桩!”   一声喝下,薛绍手中的方天画戟凌空一斩,大腿粗的一根拴马驻被拦腰斩断,光滑的斩面如同镜子一般泛着寒光。   众军士全都被吓懵了。既然都是军人,他们当然知道这个方天画戟有多么的沉重,想要挥动已是不易,更何谈轻松斩断如此断大的一根立地木柱?再者北衙早有传言“飞骑玉冠莫与争雄”,薛楚玉早已在羽林军中扬名立万,谁不怵他?   行伍之中瞬间安静下来,人人噤若寒蝉!   薛绍冷峻的微然一笑,“来人,将崔贺明、赵义节、陈三斗三人一并拿下,每人处以五十军棍,即刻执刑!”   “是!”刽子手大诺一声,一同上前。   崔贺明当场就跳着了大叫道:“谁敢动我?!”   “我是陛下钦点入伍,我爹是大唐英烈,我祖父也是大唐英烈,谁敢造次?!”赵义节也吼了起来。   “姓薛的,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担保有人饶不了你,一定十倍奉还!”陈三斗的声音不大,但是尖着嗓门儿阴阳怪气。   “就从他开始——”薛绍一抬手指向陈三斗,“行刑!”   “是!”四名红衣刽子手大诺一声,上前就拖人。   崔贺明当场跳着大叫起来,“兄弟们,薛绍滥用私刑,大家反了他!”   行伍之中有不少崔贺明等人的心腹,听到这一声喊刚准备动弹一下,蓦然听得一声“呼”的大响,迎面一股杀气劲烈寒风反倒将他们逼得倒退了一步!   薛楚玉的方天画戟凌空一扫,厉声喝道:“敢擅动半步者,视同兵变谋反杀无赦!”   “兄弟们别听他吓唬!动手哇,干掉这伙白脸的娘贼!!”崔贺明气急败坏的跳脚大骂。   蓦然有道疾影一闪,随即就是“嘭”的一声大响,身材高大的崔贺明一头栽倒在地,众皆大惊。   再一细看,崔贺明的一颗人头已是滚到了五尺开外,只剩一个无头的身躯兀自在地上抽搐,脖颈之间鲜血狂喷!   薛绍冷面寒霜的站在崔贺明的尸体旁边,手上一把出鞘的千牛御刀闪着寒光,刀尖一滴鲜血慢悠悠的滴落到了泥土里,溅起极小的一丝烟尘。   蒙住了的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时,只听得点将台上的郭元振啧啧的赞了一声,“砍头如切菜、杀人不沾血,千牛御刀,果然是绝世神兵哪!”   “此人当众犯上并煽动造反,按大唐军规十三斩令第七条与大唐永徽律十恶不赦罪之条款,我已当场亲手毙杀之!”薛绍将手中的千牛御刀高高举起,“再有造次者,与之同罪!!”   全场再度寂静,寂静得可怕。千骑们集体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抽搐不停的尸体,甚至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呼吸之声。若大的校场之上,只剩瑟瑟的秋风呼啸声与猎猎的旌旗翻滚不息。   “吟……”   薛绍手中的千牛御刀迎风自鸣的声间,让在场所有的千骑不寒而栗的打了个寒颤。   “众将士全都听着!”薛绍高举千牛御刀,沉声大喝:“无论你是谁,无论你的资历有多老,无论你的出身有多高贵,无论你的背景有多雄厚——只要你是千骑的一员,只要你的我薛绍的麾下,就务必时时刻刻把大唐的军规一字不漏的牢牢记在心里,千万不要触犯!否则,你随时有可能像崔贺明一样,变成一具无头的尸体!”   众千骑再度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好些人心中惊惧万分的骂出了一个本不该用来形容薛绍的词……暴君!   “咣啷”一声,千牛御刀无血归鞘,薛绍大步踏上点将台,“将人犯拿下,即刻行刑!”   “是!”   红衣刽子手再度应诺,上前将赵义节与陈三斗扭翻在地倒拖而行。这下他们不敢闹腾叫喊了,像条死狗一样一声不吭看都不敢多看薛绍一眼,乖乖的让刽子手们将他们绑到了拴马柱上,抡起了粗大的军棍对着后背和屁股一顿海扁狂揍。   这种大军棍,别说是五十棍,就是十棍下去如果打得结实了,都有可能把人打得残废!   地上的尸体和鲜血还没收拾,赵义节与陈三斗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千骑们无不心惊胆战。   行刑过半,两个人都被打得血肉模糊,晕了过去。   “姑且寄下其余军棍,将其关进大牢,等候移交大理寺!”薛绍下令,麾下照办,马上就将两条死狗拖走了。   薛绍再一次像那天一样,慢悠悠的走到了行伍之中,一个人一个人的看过去,仔细的端详。   这一回,没有一个人敢与薛绍对视了,不少人浑身如同筛糠,有两个胆小的还吓得尿了裤子。   “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薛绍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姓薛名绍字承誉,河东汾阴人,官拜正四品羽林千骑中郎将,也就是你们在场所有人的统领!”   “北伐之时,有不少背地里骂遍我祖宗十八代、但是当面屁也不敢多放一个的士兵给我起了一个诨号,叫做魔鬼。我不介意你们也在背后这样骂我;但是,谁敢违抗命令或是触犯军规,我肯定会让他知道魔鬼一词的真正含义!”   全场静若无人,以至于薛绍一个人的声音,能让八百号人都听得非常的清楚。   “在千骑,有一条军规是别的军队所没有的,也是最不能违反的。你们全都要听清楚了——无能,就是犯法!”   “因为你们是千骑,是陛下钦点的皇家御率,你们享受着大唐天下最高等的卫士待遇,拥有最高贵的头衔,也就应该具备与之匹配的实力,应该成为最精锐的卫士!”   “从今天起,你们每天都要接受最残酷的训练,每隔一个月,都要接受最严苛的考核!考核成绩最差的,哪怕你是宰相家的公子,也一定会被我扫地出门!有谁吃不消、受不了、看不惯的,趁早滚蛋!——我薛绍的麾下,绝对不要一个孬兵!”   说到这里,薛绍停顿了一下,大步走上点将台沉声大喝,“有没有孬种,现在就要退出的?!”   再怎么废,千骑的人也都是一群热血方刚的汉子,其中不少还顶着精锐与天才的光环才加入了千骑。听薛绍这么一激,所有军士的怒气和好胜心全都当场被激发了出来,一同大声吼道——“没有!”   “很好,看来一个个的都是硬汉,都是精英。”薛绍冷冷一笑,“光靠嘴巴说是没用的,我等着看有哪些孬种会被最先淘汰,滚出千骑——别瞪着我,就算你们在心里把我谋杀了一百遍,我也仍旧活蹦乱跳的。真有本事,就拿出到校场上比划去。军队里的爷们,从来都是靠实力说话,靠拳头吃饭!”   稍作停顿,薛绍大喝一声:“全都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很好。”薛绍冷峻的微然一笑,“各团校尉,把你们的人分别带走,按我制定的训练计划,以团为单位即刻开始训练!一个月,见真章!”   “是!”   军士们各自散去。相比于集结时的懒惰与散漫,现在他们个个精神抖擞队伍整齐划一。   “他们不是真正的废物,而是一群腐化与堕落了的精英。”薛绍若有所思的道。   郭元正抹了一把冷汗,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与鲜血小声道:“将军,今天是不是过火了一点?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兄弟啊!”   “我没有这种兄弟。”薛绍淡淡的道。   萧至忠连忙上前来抱了一拳,小声道:“郭将军,崔贺明除了今天犯下罪过,手下光是亲手犯下的人命就有三条,全都是因为强抢民女犯下的。此外,他暗中勾结绿林匪类,干过不少违法乱伤天害理之事,是赫赫有名的长安一霸。万年县衙里有一大摞卷宗全是记载他犯下的事情,下官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看完,真是触目惊心啊!”   “原来如此,那真是该杀!为民除害!”郭元振对着尸体狠狠的啐了一口,“长史何不早说,我来动手便是,又何必脏了将军的御刀?!”   “我也是一时技痒。”薛绍呵呵一笑,说道,“既然你这么热心,那就由你把他的尸首送到万年县衙去,让衙门做销案处理。”   “这可真是个好差事!……杂碎,死了还要累害本将军一回!”郭元振直撇嘴碎碎念的骂咧了一阵,又道,“这些千骑的害群之马把我们的名声都搞坏了,我要让县衙张贴告示安抚百姓,让百姓们知道是我们的新上任的薛将军清理了门户,为民除害了!”   薛绍竖起了一个大拇指,郭元振哈哈的大笑,方才还有些不耐烦的马上变得兴致勃勃,“那我去了!”   “薛将军,余下二人,如何处置?”萧至忠问道。   “先关两天。”薛绍说道。   “下官就怕,迟则生变啊……”萧至忠小心地说道。   薛绍冷峻的微然一笑没有答话,心中却道:萧至忠跟我的日子短,暂时对我还不太了解。他居然看不出来,我要的就是这个——变! 第0450章 同生死,共进退   千骑的校场上,终于出现了久违的集体操练的场面。薛楚玉作为千骑副将,专司负责日常的操练。此刻,大校场上烟尘滚滚人喊马嘶,虽然还配不上“虎狼之师”的美誉,但至少有了几分军队该有的威壮之势。   薛绍在校场上观望了一阵,心里对这一批士兵的特点与成色有了一个大致的认识。简单来说,这群人的基础与底子不是三刀旅的新兵可以比的,毕竟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此前都是精锐之士。如果练好了,千骑的战斗力绝对是超一流的。   但问题也正是在于,想要练好他们,远比练新兵要难。因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现有的生活节奏,每个人的心志和来路都比较的复杂,不像新兵那样的简单。   所以薛绍认为,千骑的能力绝对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态度。要练好千骑,首要在于“攻心”。只要把这群人的心拿下了,剩下的就都好办了。   “将军,我仍是觉得今天你当众砍掉崔贺明的脑袋,不是太划算。”郭元振仿佛是思考了许久,认真地说道,“诚然他是个该死的败类,但你大可以将他交给有司,借刀杀人即可。又何必亲自动手呢,难道只是为了立威?”   “立威只是其一。我也是思之再三,才决定必须亲自动手。”薛绍说道,“如你所见,眼前的八百士兵就像是一群羊,自己内部早就已经有领头羊。我们这些初来乍道的将军在他们看来是外人,甚至是敌人。崔贺明等人就是羊群的领头羊,千骑的人他们为核心牢牢的抱成一团,像是一块针不插不入水泼进的铁板。军队里面从来都是强者为尊,如果我想真正成为他们的领袖,就必须粉碎与瓦解他们现在的这个旧有的团体。要做到这一点,最快捷也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我亲手干掉他们的领头羊,取而代之!”   “可你却先失去了人心的拥护啊!”郭元振说道。   薛绍摇了摇头,微笑道:“他们本来就不拥护我,我又还能失去什么呢?”   “……”郭元振愣了一愣,点头,“这倒是句大实话。”   “我这是先威后恩,破而后立。”薛绍说道,“既然他们打从心底里不喜欢我,不拥护我,我也就不必在意他们再对我有什么别的看法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以威镇之,是最快捷也最有效的方法。至于人心拥护与袍泽感情,时间一长自然就能建立起来了,这一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原来你是头脑清醒的谋定而后动,看来是我多虑了。”郭元振吁了一口气,心情变得轻松笑嘻嘻的道:“另外两个关在牢里半死不活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还要砍掉吗?”   “砍不砍的,不重要。”薛绍淡淡的道,“重要的是,接下来的另一种较量!”   “你是指,和他们的背后势力的较量?”郭元振问道。   “没错。”薛绍说道,“崔贺明作恶多端十恶不赦,就算是崔知温与崔贺俭这两个同宗的亲戚都对其敬而远之。我动手之前早就和崔贺俭交流过了心里有底,这才果断的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另外两个人的情况与崔贺明不尽相同,他们犯下的事没那么严重,而且一个是陛下的人一个是天后的人。所以,我在等着一场,和二圣的直接较量!”   “咝……”郭元振吸了一口凉气,“你疯了?”   “一点也不疯。”薛绍自信满满的微然一笑,说道:“我之所以敢在这件事情上与二圣交锋,是因为我代表的是正义与律法。如果二圣真的出面给这两个人求情,我会坚持我的主张。因为在军队里,人治是绝对不能高于法治的。否则将威遭到亵渎,军令形同虚设,从而军不成军。”   “公子,你可别忘了二圣是拥有高于一切的至尊大权的!”郭元振惊讶道,“如果二圣强制下令,你将如何?”   “绝不妥协。”薛绍淡淡的道,“如果我在千骑当中连‘执行军法’的权力都受到束缚与干涉,那我宁愿不干了!”   “呃……”郭元振这下有点被吓到了,小心翼翼的道,“那你针对那两个人的处理意见,是什么?”   “人犯移交大理寺,公开审理给军规与律法一个交待!”薛绍说道。   “那岂不是家丑外扬,让二圣也颜面无光了?”郭元振神情紧张的摇起头来,“公子,我劝你三思。毕竟你上任才不久,凡事不妨慢慢的来。”   “有些事情可以慢慢的来,但是军法如山,在这一点上我绝不含糊!”薛绍说道,“并不是因为我固执或是矫情,对一名将军来说,没有什么比他手中的军法更加重要的了!”   “理解了。”郭元振点了点头,眉头紧皱颇为担忧的道,“如此看来,这件事情才刚刚开始啊!往后,怕是会有一场激烈的交锋!”   “我早就有这个心里准备了。”薛绍微然一笑,“二圣既然让我统领与整治千骑,就必须要给我足够的信任与自主权。否则,我宁愿他们把这个官职收回去!”   正说着,有小卒来报,说左右羽林卫大将军李谨行与程务挺一同来访。   “请他们入营,到我的官署奉茶。”薛绍说罢,对郭元振笑道,“第一波较量,开始了!”   “他们?”郭元振惊讶道,“不会吧!”   “你难道忘了,千骑在名义上是隶属于羽林军的一个翊府。”薛绍笑道,“我在这边砍了人,他们怎么也得问上一问嘛!”   “那倒是!”   稍后二人就到了薛绍的官署,李谨行与程务挺已经先到了,各自只带了几名亲随,看起来至少不会是兴师问罪。   军人不喜欢绕弯子,李谨行见到薛绍头一句话就说道:“薛将军,你这上任的第一把火,可是烧得有够劲烈啊!”   薛绍抱拳赔笑,“抱歉了,老将军,程将军。我都没有事先告知你们一声。”   “千骑名义上属我们管,但实际上只听命于陛下。所以公子也就不必跟我们客套了。”李谨行将手一挥,说道,“问题在于,你在这边砍了人抓了人,我们也不能无动于衷啊!”   “哦,这怎么说?”薛绍好奇的问道。   程务挺苦笑,“薛将军莫非忘了,那三个混蛋是怎么在大半夜进的皇宫?”   “对了,玄武门是羽林军把守的城关!”薛绍一拍脑门儿,“莫非二位将军,也要动手整治羽林军?”   “不瞒薛将军,我二人早有此心。”李谨行说道,“但我们两个老东西,可没有薛将军你这样的魄力!”   程务挺也道:“我二人此前都是在边关苦寒之地带兵的边帅,在朝中没有根基,对御林军的同部情况也不太了解。虽然我们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大将军了,可是感觉就像是完全被架空的一样,手下的将佐与军士对我们阳奉阴违,没有真正把我们放在眼里。真正拥有威望与掌握实权的,仍是原来的一些将领。我二人处处掣肘,形成摆设!”   薛绍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这早该想到的,不是么?连我这种出身颇高的皇亲国戚在北衙带兵,都有一点被手下的老爷兵看扁。程务挺行伍出身门第不高,李谨行更是靺鞨酋长归顺而来,再加上这两名大将都是从野战军空降来的“外人”,羽林军当中的那些世家子弟与官二代、将二代们怎么可能真正把他们当一回事呢?……别说是他们两个了,记得当初李尚旦面对裴行俭那样的天下名帅,都是满鼻子不屑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的。   “我们真是左右为难啊!”李谨行拍着手,懊恼又无奈的道,“官场相逢彼此还可以虚伪客套一番,行为处事大多灵活圆滑;但是军队里讲究的就是一个令行禁止,容不得这些。所以常言道京官难为,遍地都是王公贵族,惹不起;其实御林军的大将才最是难做!”   “听二位的意思,是想趁我动手的机会,一同发力整治麾下、竖立权威?”薛绍笑道,“你们早说嘛,我一介晚辈,怎能抢在了二位前辈的前头?”   “薛将军,你就不要取笑我们了!”程务挺苦笑不迭,“实不相瞒,依着我的性子,早就想要砍他娘的几颗脑袋了!可是我一直都被左右劝阻,也一直都憋着忍着!——我带了几十年的兵,几时这样的窝囊犹豫过?真是他娘的晦气!”   “薛将军,我们可没有你这样结实的底气啊!初来乍道未及施恩,我们是不敢妄自立威的。”李谨行说道,“现在既然你带了个头,那我们想不动手都不行了。崔贺明这号人我知道,确实该杀,薛公子今日一刀可谓大快人心!——那么,我们麾下那些守城渎职的混蛋,也就同样该死!以前我们都还忍着捂着,现在既然事情已经被公开,我们再不动手砍他们,皇帝陛下可就要动手砍我们了!”   “是这道理!”程务挺大力击拳,“我二人就是特意前来与你知会一声,现在左右羽林卫要与千骑保持一致,一同开展大力整治了。来了压力,我们一起顶着!出了事情,我们一同承担!——总而言之,我二人愿与薛将军,同生死、共进退!”   “好!”薛绍喜出望外的大赞了一声,“有二位将军助阵,我的底气可就更足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李谨行是个急性子,马上道,“事不宜迟,薛将军不如马上提审将那两个被收监了的家伙。老夫和恶来要当面听他们说上一说,都有哪些羽林军替他们半夜开城门!”   “好!——二位大将军,请!” 第0451章 公道自在人心   摄于薛绍的一刀之威,赵义节与陈三斗彻底的老实了,对薛绍与程务挺、李谨行的问题是有问必答,希望能够将功补过逃得一条性命。   程、李二将从他们的嘴里,问出了不少人的名单。拿在手上,他们颇为头疼。   一番对谈之后薛绍方才知道,原来羽林军远比千骑要复杂得多。千骑毕竟只有八百号人,左右羽林卫加起来可是有六千人的。再加上此前是李尚旦当家作主,现在李尚旦虽然被拔除了,可是他留下的派系仍然存在。   再者,在左右羽林军设置了大将军以后,顺理成章的也就在各自增设了一名将军,这个人选是在内部提拔的。加上原有的一名将军,左右羽林卫一共就有了两名大将军、四名将军。除了程务挺与李谨行这两名大将军,其他人都是羽林军旧将,势力盘根错节彼此关系复杂。   总而言之,羽林军内部是派系林立,宛如军阀割据!在这样的情况下,李谨行与程务挺想要完成“大一统”,那真是难上加难!   “看来羽林卫大将军,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胜任的!”程务挺都有点灰心了,连连摇头道,“我还是喜欢在边疆带边军,手持斧铖代帝行令,令行禁止不从者斩,一切事情都好办。哪像御林军,大将军就连生样予夺之权都没有,一不小心还有可能会要得罪哪个宰相王公!”   “依我看也只有薛公子这样的人,才能带好御林军。”李谨行也连连摇头,“今日那一刀,斩得何等的痛快淋漓!换作是我们,哪儿敢呢?”   “二位大将军,其实大可不必报怨。”薛绍说道,“二圣让你们统领左右羽林卫,是寄予了厚望的。你们不妨放开手脚来干,得罪了谁都要比辜负了二圣强,对吧?”   “言之有理!”两个大将军异口同声的赞同。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坚定信心,一同大刀阔斧的对北衙的军纪来一个大整治!”薛绍说道,“不管他人的后台有多硬、背景有多深,我们代表的是正义与律法,背后有陛下撑腰——还有何惧?”   “好!”二将一同大声道:“那就干了!”   稍后程务挺与李谨行就走了。与来时的忐忑与被动不同,他们从薛绍这里仿佛获得了精神上的动力与底气上的支撑。三个人,仿佛也结成了一个临时的同盟。虽然薛绍的辈份与官职都要比他们低,但两个大将军都心里有数,薛绍既是这一场“整风运动”的发起者与推动者,还是这个同盟的“精神领袖”。   二将走后薛绍却在心里打鼓,我劝他们归劝他们,但问题是陛下会给咱们撑腰吗?……李治性格软弱,扛不住压力了就推卸责任的事情干了可是不止一回了,当年上官仪就是这么死的;在与天后宰相们的较量之中,李治也是绕尽弯子、步步忍让!   还真是令人担忧啊!   黄昏时,薛绍走出玄武门准备回家。一路过来,他感觉到每一名羽林军的脸色都很沉肃,仿佛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一样。   估计是程、李二将,已经在羽林军当中开始整风了。   刚出了玄武门,薛绍看到一队熟悉的车驾,太平公主居然在这里等着他。   “安然,你怎么在这里?”薛绍好奇的上前问道。   太平公主神秘兮兮的“嘘”了一声,“回家再说!”   “行。”   小夫妻俩结伴而行。   原来太平公主昨晚陪同天后夜宿皇宫,今日特意在此等候薛绍下班了一同回家。到家之后,太平公主越加神秘的将薛绍叫进书房里并斥退了左右所有人等,认真的道:“我有事情跟你说!”   “什么事情,如此隆重?”薛绍问道。   “你今天是不是杀了个人?还抓了两个人?”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笑了,“消息传得可真快啊,连你都知道了!”   “我一整天都陪着天后,我能不知道吗?”太平公主皱起了眉头,“薛郎,你是不是有一点太过火了?”   “哪里过火?”   “你上任不久立足未稳,怎能滥开杀戒呢?”太平公主说道,“你那一刀下去,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啊!”   “包括天后吗?”薛绍的眉头皱起,脸色也有些沉了下来。   “你还生气了是吗?”太平公主好像也有点不快了,说道,“我可都是为了你好!”   “安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不想因为这些公事与你争吵。”薛绍尽量心平气和,说道,“军队自然有军队里的一套行事办法,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反倒会一事无成。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总之,这一次我是三思而行,绝不是一时冲动。”   “这么说来,就算是我母后要出面干涉,你也不会卖她老人家一个颜面了?”太平公主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薛绍点了点头,“是这样。”   “薛郎,你不要太固执了!”太平公主仿佛是动了一点气,“杀了人又打了人,你要竖立恩威也达到目的了,何不见好就收适可而止呢?又何必因为一点小事令我母亲为难并四处竖敌结怨呢?”   “你是指陈三斗吧?”薛绍说道,“他是武攸归的亲戚。一定是武攸归去找天后求情了。”   “薛郎,你要这样想才对!”太平公主苦口婆心的劝道,“武攸归原来是千骑左郎将,为了给你和薛楚玉等人挪让位置,天后都把武攸归从千骑调离了。武攸归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要治死他的小舅子。你觉得合适吗?”   “安然,我半点针对武攸归的意思也没有。是那陈三斗太不识时务,自己撞到了我的刀口上。”薛绍说道,“千骑纪律涣散宛如一盘散沙,二圣任命我为千骑中郎将并命我整治千骑,我就必须尽职尽责。千骑里面的人,个个都有来路,个个都有背景。如果我因为顾及一些人事关系而处事不公或是枉废军规,那我还做这个中郎将干什么?——如果我看在天后的面上释放了陈三斗,那的确能够成全我对天后的小忠与私义;我坚持执法严正、维护军规森严,这是对二圣对朝廷的大忠,是出于公义!二者权衡,你认为我该如何选择?”   “……”听完这一通话,太平公主沉默了。   薛绍没有再急于争辩,给了太平公主充分的思考时间。他深信,无论是武则天还是武则天调教出来的宝贝女儿太平公主,都是一定能够明白自己说的这一番道理的。   如果武则天真是一个因私废公、器量狭窄之人,那她也就没那个可能成为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   “薛郎,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这些大道理,有时未必能够敌得过人心。”太平公主说道,“或许人们一时拿不出充足的理由来反驳你或是让你改变主意,但律法也不外乎人情,如果你做得太过刻薄绝情,那也是会被人记恨和报负的!”   “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公道自在人心,我的心里也是有着一竿称的。如果我有私心只是为了针对武攸归,那么今天被砍头的就一定是陈三斗。实际上,我与崔贺俭还是袍泽好友,但我杀的却是他的族弟崔贺明。理由只有一个,陈三斗罪不致死,崔贺明死有余辜!”   “那么赵义节呢?”太平公主说道,“我是认识他的,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被我父皇接到宫里来照顾。他是个孤儿,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是大唐的英烈。就算不看我父皇的面子,你也应该看在其祖其父的英魂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他们不都是大唐卫士的概模吗?”   “不用看任何人的面子,我也不会杀赵义节。因为他也罪不致死。”薛绍说道,“我最多把赵义节与陈三斗交给大理寺处罪。他们触犯军规我已经处罚过了,可是他们同样也触犯了律法!”   “薛郎,你千万不要这么做!”太平公主着急了,连忙道:“千骑是皇家御率,你若是将他二人交给大理寺审判,无疑是将家丑外扬,有损皇家声威。”   “那千骑犯法,就不追究了吗?”薛绍说道,“长安的百姓对于个别横行霸道的千骑已是怨声载道,如果不给他们一个说法,怕是更加有损皇家声威吧?!”   “……”太平公主再度沉默了。只不过这一回她瞪着薛绍,仿佛有点生气。   “安然,你别生气。”薛绍说道,“我不是有意与你对着干,在公事上,我有着我自己坚定的原则与底线。不光是你,哪怕是陛下或是天后当面这样问我,我也会当面这样回答!”   “……你这犟驴!”太平公主真的生气了,恨恨的骂了一声跺脚就要冲出去。   “安然!”薛绍连忙将她拉住,笑嘻嘻的道,“我说话语气太冲,向你赔罪还不行吗?你别这样!”   “我才没有那么小家子气呢!”太平公主站住了没跑,但是翻了薛绍一个白眼,“我是要赶回皇宫去,代你向我父皇与母后陈述你的这些道理!”   “现在去?这不刚回来么!”薛绍连忙劝道,“明天我自己去说就行了,不用麻烦你了。”   “不行!”太平公主很坚决,“万一你也用这副强硬的腔调与二圣对谈,哪怕你再有道理,他们也说不定当场就会砍了你!”   薛绍不觉脖子一凉,讪讪的道:“你放心,我不会。今天就不去了吧,在家好生歇息便是。”   “薛郎,还是让我去吧!”太平公主的语气柔和了一声,轻叹了一声道,“如果不是二圣分别对我有所交待,我也不会过问你的公职之事。为免夜长梦多,我必须尽快进宫回话为妙!” 第0452章 兵来将挡   薛绍没有再拦太平公主,任她去了宫里。   虽然这一次的事情,薛绍一点也不指望太平公主能帮上什么忙,甚至希望她离得越远越好,但也不能枉废了她的一番好意。   次日天明时,太平公主仍未归来。薛绍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已经断定,这一次太平公主帮不上自己什么忙了,这件事情最终还是得由他自己来了断和收场。原因很简单,太平公主再懂事,也懂不了军队之事;太平公主再高贵,也高不过律法森严。   这是一场非常严肃的政治较量,太平公主这个局外人能够向二圣转承薛绍的几句话就已是难能可贵,她干涉与决定不了太多的事情。   今日有小朝会,薛绍比平常起得要早,但他没有去上朝而是直接到了千骑营地,这里的晨训都还没有开始,萧至忠与郭元振等人都还没有来。他叫上了唐真和几名心腹亲随径直去了军牢把那两名人犯提了出来,叫唐真马上押着人交往大理寺,并叮嘱他必须是亲自交到大理寺丞狄仁杰的手上。   先下手为强,薛绍不想再跟谁磨磨叽叽争来吵去,甚至不想再给自己留后路!   接下来,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晨训过后,薛绍刚刚回到官署,郭元振穿着一身朝服找了来。   “将军,你没有去上朝么?”郭元振问道。   “千骑一共才这几个人,都去上朝了谁来干事?”薛绍不经意的道,“以后若无特殊情况,就由你和萧至忠负责上朝和会议这一类的事情,我和薛楚玉主持早上的训练。”   “若是平常,倒不打紧。但今天的朝会上发生了一些与将军有关的事情。”郭元振说道,“殿中侍御史点你的名不见人,先给你记了一笔。”   “你就说,是什么事吧?”薛绍并不在意什么殿中侍御史。   “还不是昨天的事?”郭元振的神情凝重了一些,说道,“有御史上奏,说你倚仗兵权滥用军法、私设公堂草菅人命。”   “呵,还恶人先告状了!”薛绍冷笑一声,“崔贺明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煽动造反,我依法斩之还叫草菅人命么?——你就没有当廷说清?”   “我当然说了!”郭元振说道,“但是告状之人另有一番说辞,与我的说法大相径庭。按照御史台的惯例,一旦双方辩辞出现巨大的出入,就会双方都不予采信,只能另行立案调查!”   “这么说,我要被御史立案调查了?”薛绍都要气乐了。   “应该是。”郭元振一脸菜色的苦笑,“就看御史台何时派人前来传唤对你殿开调查了。”   “让他们查!”薛绍冷笑不迭,“查得越清楚就越好,老子人正不怕影子斜!”   “话是这样没错。”郭元振直挠头,“可是将军上任才十天就被御史查问,怕是都开了个先河。就如同百姓口中所言的‘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一样,为官之人最忌讳的就是被御史立案调查。传将出去极其有损声誉,甚至可以算是仕途上的一记污点!”   薛绍淡然一笑,我都准备和二圣玩命掰腕子了,还会担心这种屁事?   “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那么缺德,要跑到御史台去投状告发。”郭元振独自嘀咕,“我私下找魏元忠打听过了,说是有人往御史台投的匿名信状。我怀疑,要么是千骑的人,要么是崔贺明的亲戚朋友,再不就是……”   “猜个屁!”薛绍没好气的打断他,“既然我干了,就不怕承担后果。管他是谁告的状,我就坐等御史驾到!”   郭元振撇着眉毛苦笑不迭,“我估计告状之人的主要目的,还是想救牢里的那两个人。因为,一旦御史对你展开立案调查,你的公职就要暂时停止。那样,他们就有机会救人了。”   “想得美!”薛绍哈哈一笑,“老子今天没上朝,就朝这点时间抢先一步把人移交到大理寺去了!”   “……”郭元振当场表情一僵,哭笑不得,“那你还真是把事情做绝了啊?”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薛绍一拍桌子,“管他是谁,放马过来!”   “将军,我忍不住要多嘴一句……”郭元振苦着脸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一向不是如此冲动的,这一次就为了两个不相干的小角色,犯得着如此大动干戈,甚至赌上自己的官职与前程么?”   “问得好。”薛绍呵呵一笑,“但我没打算回答你!”   “呃……那算了,我不多嘴了。”郭元振无可奈何,“我去一趟左羽林卫,适才经过玄武门时碰到恶来将军,他让我抽空过去一趟,该是有事。”   “去吧!”   郭元振走后,薛绍坐下来看一些萧至忠交来的文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守在薛绍官署外的侍卫进来报告说,有讲武院来的人求见。   薛绍以为是苏味道有事来了,于是叫人进来。   不料,那人还没在门口出现,薛绍先是闻到了一股幽幽香气。   这个味道薛绍似曾相识,让他心里的某根弦都不自禁的弹了一弹。抬起头来,他刚好和一对清亮的美眸相对而望。   上官婉儿!   两人对视了一瞬,薛绍当场就笑了,没错,上官婉儿也是讲武院的“编外”在职人员!   “婉儿见过薛将军!”上官婉儿一板一眼的行礼。   薛绍微然一笑,“免礼,请坐。”   “谢薛将军。”   上官婉儿也不矫情,便在客席坐了下来,然后就是公事公办的拱手一拜,说道,“婉儿受天后所托,特来求见薛将军。”   薛绍眨了眨眼睛,上官婉儿说得可是真委婉,以往不都是“奉天后之命前来公干”,或是“天后命你”之类的么?   “天后有何吩咐?”薛绍也同样公事公事的问道。   上官婉儿没有直视薛绍,低眉顺目地说道:“天后娘娘想请薛将军,帮一个忙。”   薛绍马上就意识到,很有可能是跟陈三斗有关。于是道:“若是私事,天后之事便是臣下之事,薛绍义不容辞。若与公事有关,还请姑娘明示?”   “天后想要请求薛将军,放陈三斗一马。”上官婉儿说道,“天后说了,此事与公事无关。她老人家是以岳母的身份,私下请求薛将军帮这个忙。”   薛绍一听这话,心里就堵上了。一向那么强势的武则天,居然以这样的低姿态来给我施加压力。她的姿态越低,我若拒绝便就越显得不给她面子了!……以退为进软刀子威胁,狠哪!   再者,她明知道我与上官婉儿有一些暖昧纠葛,却偏偏还派上官婉儿来传话,不就是在暗示我“不看僧面看佛面”的要把这件事情“私了”么?……老太太的用心,真是深沉哪!   “薛将军意下如何?”上官婉儿追问。   薛绍双眉微皱,“请姑娘回复天后,我已经放了陈三斗一马了。”   上官婉儿终于抬了头看向薛绍,眼神之中有一些惊讶的神采。   “怎么,姑娘很意外?”薛绍笑道。   上官婉儿连忙收敛了一下神色,拱手道:“薛将军,那我可以见一见陈三斗么?”   “抱歉,不可以。”薛绍面带微笑的摇了摇头。   上官婉儿秀眉微颦,“我若是不见到陈三斗本人,回去之后无法向天后交差。还请将军体恤成全!”   “婉儿姑娘,你不要误会。不是我刻意为难于你,而是……陈三斗已经不在千骑营中了。”薛绍说道。   上官婉儿微自一惊,“薛将军将他逐出千骑了?”   “不是,我已将其移交大理寺法办。”薛绍答道。   “啊?!”上官婉儿惊叹了一声整个人都坐直了,急切道:“那你还说,你放过他了?”   薛绍摊开手掌略微一笑,“至少,他没有变得和崔贺明一样。”   “公子……你!”上官婉儿急了。   “怎么,不继续称呼我薛将军了么?”薛绍笑了一笑。   上官婉儿的脸上略微红了一红稍显尴尬,马上恢复了平静,说道:“薛将军,你如此处事,未免太过草率了。你明明知道陈三斗是武家的亲戚,还……”   薛绍摆了一下手打断上官婉儿的话,“请姑娘恕我无礼打断。陈三斗是谁的亲戚,与我如何处置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一切都是按照军规与律法的条款章程在办事;自始至终,千骑针对陈三斗的处理都是公开、公正的,其中没有任何人的私心干预。”   上官婉儿眼神凝重定定的看了薛绍半晌没说话,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叹息而出,把脸转到一边低声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这样,才是你的性格!”   “姑娘既然早就知道了,又何必绕弯子呢?”薛绍笑了起来。   “你还笑?”上官婉儿一转眸瞪向薛绍,“你这样,才正是我最担心的!”   “你也会担心我吗?”薛绍似笑非笑的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脸上一红连忙挪开了眼神不与薛绍对视,“薛将军,请你不要岔开话题!”   “哦!”薛绍不由得笑了,“那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都闯大祸了,还在这里嬉皮笑脸!!”看到薛绍这副神情,上官婉儿真是有些气恼了,声调都高昂了许多。   “我既不贪赃也不枉法,能闯什么祸呢?”薛绍不以为然的淡淡道。   看到薛绍这副准傻充愣满不在乎的神情,上官婉儿咬了咬牙做了一个很淑女的“吞咽”的动作,看那情形,仿佛就是想一口将薛绍吞了方能解气! 第0453章 敢作敢当   这是薛绍头一次见到上官婉儿生气,但是薛绍非但不紧张反倒是笑了。   芳颜带愠,犹显娇俏。   “昨天就有人到御史台告发于你,折本直接递到了天后的面前,但是天后将事情压下来了。”上官婉儿说道,“不料今日早朝之上,有铁面无私的侍御史越过了他的上峰,在朝堂之上公开的告了你的状!天后早知内情,便叫郭元振公开辩解,这才勉强在百官面前给你留了一丝回旋的余地。但是现在你却将人移交给了大理寺,难道你自己也想将事情闹大吗?一旦大理寺公开审理案件,御史台肯定也就会对你立案调查。到时满城风雨,人们还不知道你这个新上任的中郎将是如何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了!”   “天后的好意,我算是心领了。但是我认为,天后其实没必要这么做。也不应该这么做。”薛绍说道。   “你……你说什么?”上官婉儿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都像是气乐了。   “婉儿姑娘,你别生气也别激动。”薛绍轻松的笑了一笑,说道,“我认为,我向大理寺移交千骑的人犯和御史台要查我,这完全是各行其道的两码事。御史台要查,那就应该让他们好好的查,天后没必要也不应该出手干涉和阻拦,这最起码就违备了律法的公正。再者,原本我没有什么问题的,经由天后这样一遮一掩,人们反而会认为我有大问题了!”   “薛将军,你……你!”上官婉儿这下真是气乐了,苦笑不迭的摇头并重重的叹息,“请恕婉儿无礼!婉儿实在是忍不住要骂你一句——你还真是不知好歹!”   “咳!……”薛绍干咳了一声,仍是笑了。   “不知好歹”这种话换作是从别人的嘴里骂出来,薛绍保不齐就要火冒三丈;但从上官婉儿的嘴里说出来,却明显是另一个味儿。薛绍非但生不起气来,反倒觉得心里很受用。   因为,上官婉儿越生气就越代表她在乎!   “薛将军,你若一味傻笑,婉儿便请告辞了!”上官婉儿真有点气乎乎的样子了。   “好,我不笑了。”薛绍勉强忍住笑,正了正脸色说道,“不如这样吧,我去见一次天后,当面向她老人家陈述。”   “……这岂不是显得,我特别无能?”上官婉儿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好像有一点委屈。   看到上官婉儿这副表情,薛绍差点就心软了,但马上就回过了神来,说道:“婉儿姑娘,这件事情与你没有半点关系。这完全是我的公事,你只不过是居中传了一次话而已。”   “哎……你为何还不明白!”上官婉儿叹息了一声,摇头,转过了脸去。   薛绍微微皱眉,狐疑的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的眼睛只是看着窗外,完全无视薛绍的逼视。   薛绍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上官婉儿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场暖昧的“冷战”刚刚拉开战幕,突然有个人冒冒失失的闯进了薛绍的官署,一边闯还在一边喊,“将军,这下了不得了!”   “慌张!”薛绍没好气的喝斥了一声。   郭元振如同被当头打了一棒生生定住,往屋里一看顿时醒了神,连忙又退了出去像模像样的站在门外抱拳道:“属下失礼,请将军恕罪!——将军,属下有要事秉报!”   “薛将军公务繁忙,我先告退了。”上官婉儿连忙站起了身来。   薛绍点了点头,“有请姑娘屈尊,先在议事厅稍候。我马上就来。”   上官婉儿翩然而去,郭元振走进房来夸张的吸着鼻子,“真香啊!”   “你想打架吗?”薛绍不怀好意的斜睨着他。   “嘿嘿!不敢、不敢!”郭元振怪笑了两声,“她什么时候来的?好歹你也要关上门嘛,也省得被人撞破好事!”   “胡说八道。”薛绍道,“你刚才说,什么事情不得了?”   “你应该能猜到的!”郭元振撇了撇嘴,“左右羽林卫都快炸锅了!”   薛绍眉头一拧,“具体是什么情况?”   “程务挺与李谨行同时在左右林羽卫开始整顿军纪,一出手就抓了不少人。”郭元振说道,“这才过了不到一天,他二人就遭遇了很多托关系走后门前来说情求保的,其中不乏皇亲国戚与尚书宰相这一类人。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觉得非常的为难。”   “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薛绍点了点头,“羽林军内部有什么反应?”   “这才是我说的,不得了!”郭元振说道,“羽林军内部反应十分的激烈,一伙儿将军以‘法不责众’为由带头一起逼宫,军士几乎快要哗变。程务挺与李谨行眼看就快要扛不住了。”   薛绍若有所思的缓缓点头,“程务挺刻意让你过去看上一眼,意思就是催我尽快做出一个表率。”   “我猜,他也是这个意思。”郭元振说道,“虽然他们两个的官职比你要高,但要论起在长安的根基与地位来说,他们两个边帅远不如你。千骑羽林本是一体,现在你们合力要拿北衙禁军动刀子整改军纪,他们二人底气不足,这件事情只能是你来牵头表率!——将军,你肩膀上的担子仿佛是更沉了啊!”   薛绍微微苦笑,“刚刚有个人,给我施加的压力远比羽林军的两位大将军,都要大多了!”   郭元振恍然醒神,低声道:“上官婉儿,代表天后来的?”   “不然,你以为呢?”薛绍板着脸瞪着他。   “原来不是私下幽会啊……咳!”郭元振直挠头,“天后直接来干预了,这可如何是好?”   薛绍眨着眼睛想了一想,“现在关键就看,陛下那边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不如,我们先把赵义节放了,以获取陛下的支持?”郭元振说道。   “糊涂,馊主意!”薛绍没好气地骂道,“那不是摆明了循私舞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郭元振苦笑不已,“那该有如何是好?”   “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亲自前去,直接面对二圣。”薛绍说道,“若能说通,北衙禁军整顿军纪的事情就能推行下来,我们三个北衙禁军将领的位置也才坐得稳。”   郭元振双眉紧锁沉思了片刻,苦闷的点了点头,“除了你,我们都不够资格去直接面对二圣。这件事情,看来也就只能如此解决了!——问题是,如果你没能说服二圣呢?”   “那我这千骑中郎将也就算是做到头了。”薛绍说道,“男人大丈夫敢做敢当,到时我会尽量承担所有责任,不拉程务挺、李谨行、薛楚玉和你们这些兄弟下水。”   “你这不对!”郭元振惊道,“不是说好的,程务挺和李谨行会与你一同承担所有的责任么?”   “话虽如此,但事情是我最先挑起来的,他们是迫于无奈了才追随于我。真要他们一起承担责任,那会显得我太不仗义、太不厚道了。官职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丢了信义,那才是我最大的损失和最大的耻辱。”薛绍说道,“至于你们,到时候都给我老实点,别傻不兮兮的东奔西跑为我请命开脱,或是干些别的傻事。就算犯下了天大的错,我也仍是太平公主的驸马,怎么也不会倒霉透顶,最多就是罢职了事。你们可千万不要乱来,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盯死了我们,就等着落井下石抓把柄了!”   “……”郭元振既苦恼又感动,一时无语以对,只能是用深呼吸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不说了,我走了。上官婉儿还在等我。”薛绍起了身来往外走。   郭元振突然一把抓住薛绍。   “干什么?”薛绍诧异的看着他。   “我们在三刀旅的时候就说好了的,同祸福、共生死!”郭元振看着薛绍,非常认真地说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突然咧嘴一笑甩开了郭元振的手,“像个婆娘,要死要活的——我走了!”   上官婉儿很少像现在这样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秀眉紧皱就没怎么展开过。蓦然一抬头看到薛绍走来,她连忙迎了上去,“公子,如果还来得急,请你马上将人从大理寺追回。”   “还是这一声公子听得舒服。”薛绍笑道,“薛将军,听起来太生份了。”   “我是认真的!”上官婉儿急切之下提高了声音,“公子,请你务必仔细考虑一下!”   “没什么好考虑的。”薛绍说道,“我大清早就已经,把人犯送到大理寺交给狄仁杰了。”   “狄仁杰?!……”上官婉儿几乎是吸了一口凉气,这位法官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人犯落在了他的手上,就算是太宗皇帝和他自己的祖宗再世,也是没得人情可讲了!   “没错,就是那个一年审了两千多件案子无一错漏无一人喊冤,数十年来唯一一个在吏部的考评当中得过‘中上’的大理寺丞,狄仁杰。”薛绍一板一眼地说道。   上官婉儿几乎是恨得牙痒痒了,一字一顿的道:“我非常的了解他,不用你长篇大论的来向我诠释!”   “哦,我倒是忘了,上官姑娘博闻强识,对本朝的典章制度、人物风评与事迹秘闻,一概了如指掌。”薛绍笑眯眯的道,“那么问题来了,上官姑娘知道元芳是何许人也吗?”   “……”上官婉儿略微一愣,连连眨动她那双灵气四溢的美眸,“我仿佛不曾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   薛绍忍不住哈哈的大笑。   “我不理你了!”上官婉儿终于看出来薛绍是在调戏她了,一抚云袖就往外面走去。 第0454章 翅膀硬了   “姑娘息怒。”薛绍连忙一闪身拦在了上官婉儿的前面,笑道,“我是看你太过紧张和严肃,于是请你放松一下。现在我就随你一同入宫面见天后。但有任何事情,我都会亲自去面对。”   “哎……”上官婉儿避开薛绍的眼神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原本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却非要大动干戈……真不让人省心!”   上官婉儿的最后一句话,将薛绍的心微微触动了一下。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薛绍轻声道,“婉儿你应该相信我,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我真猜不出你的把握从何而来,还是仅仅出于对我的安慰?”上官婉儿说道,“就连太平公主给你说情解释,都被天后严厉斥退了。稍后见了天后……你就自求多福吧!”   太平公主,果然失手了!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不多说了,走吧,进宫见天后!”   上官婉儿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的点头,“走吧!”   两人选择了最短的路径,直接穿越大明宫内廷后宫去往外延御书房见天后。途经含冰殿时,上官婉儿提醒道:“公子,你要不要先去见一回陛下?”   薛绍摇了摇头,“不去了。我直接去见天后便是。”   “为什么?”上官婉儿很是不解。   薛绍看得出来上官婉儿是真心关心自己,而且她的心里像明镜一样,她肯定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皇帝陛下现在才是他薛绍真正的靠山。   “北衙闹得沸沸扬扬,也有御史在朝堂之上公开弹劾于我。这么大的动静,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薛绍说道,“含冰殿离北衙这么近,但是陛下一直没有任何的表态。我估计他老人家现在正在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将要如何面对和处理这一次的危机。如果我什么努力都还没有付出就屁颠颠的跑到陛下面前求助,那我是不是太无能了?……再者,如果让天后知道我先来见了陛下,她会以为我是搬了陛下当救兵再去对抗于她。那岂是明智之举?”   上官婉儿眼睛一亮大有“恍然大悟”的意思,随即点了点头低声道:“看来你与陛下之间,已经有些默契了。但我听说你这一次抓的人当中另有一个叫赵义节的,他可是陛下的人哪!……你难道也不打算,给陛下留几分颜面么?”   “赵义节也已经交给狄仁杰了。”薛绍用事实说话。   上官婉儿微微苦笑,轻轻摇头,“我真是多此一问!……快走吧!”   两人到了宣政殿御书房,薛绍在外候召,上官婉儿先行入内述职。   武则天正坐在书案边批阅奏章,见到上官婉儿进来就自己停了笔,“事情办得如何?”   上官婉儿当堂跪下,“婉儿无能,请天后娘娘降罪!”   “哦?”武则天的声音当中,透出了一丝意外与惊奇。   上官婉儿跪在地上没动,武则天若有所思的眨动了几下眼睛,“你退下吧!”   “请天后娘娘降罪!”上官婉儿仍是跪着不动。   武则天淡然一笑,说道:“不干你事,你退下便了。”   “是……”上官婉儿这才悄然退出,感觉后背都快要汗湿了。   武则天在书房里踱起了步子,低声的自语,“真是奇了怪了,竟连上官婉儿也说不动他!薛绍,难道你非得拿起这样的一件小事大做文章,并与我为敌吗?”   这时一名宦官入内奏请,说薛绍在书房外求见。   武则天眉头一皱,“让他进来!”   薛绍入内奏请参礼罢了,站在堂中。武则天凝神看着他,一言不发。   薛绍也不急于说话,只是站着。武则天也很沉得住气,只是死盯着他看。两人就像是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战争,在用意念和耐心进行激烈的交锋。   御书房里的其他人,都非常识趣的悄悄退下了,掩上了门。   沉默良久。   “薛绍,你来求见本宫,为何不说话?”武则天说道。   “臣,是在等着天后娘娘降罪,责罚。”薛绍拱手道。   “你何罪之有?”武则天问。   “臣无罪。”薛绍答得毫不犹豫。   武则天眉头一皱,“既然无罪,本宫为何降罪于你?”   “臣无罪,但是臣有错。”薛绍说道,“臣未能帮上天后的忙,让天后失望了。天后对臣恩重如山,臣辜负了天后。”   武则天一听这话,基本上就已经明白了薛绍的意思——我秉公办事,既没有失职犯罪也没有贪赃枉法;但在私人的立场上来讲,我也知道我的确是对不住你!   一句话,公私分明!   一时之间,武则天差点找不出话来质问与反驳薛绍。他那一番话虽然说得婉转,但是占尽了道理。   “薛绍,你是觉得你现在翅膀硬了,对么?”武则天的话有一点冷嗖嗖的,透出一丝盎然怒意。   她的反应不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扪心自问,如果换作是自己被属下一句话呛死,哪怕那个属下再占道理也会心里恼火!……就算是太平公主说的,公理未必就一定架得过人心!   但是薛绍知道,自己现在除了一抗到底、一硬到底,绝对没有了别的退路。否则,那就是假意秉公,那就是装腔作势巧言令色!   于是他道:“如果天后只是需要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那臣宁愿折断自己的翅膀,从此不再飞翔;如果天后欣赏的是博击长空的雄鹰,那臣的确希望我这一对孱弱的翅膀能够早一点长硬!”   武则天一言不发,凤眉龙睛怒盯着薛绍,看似想用眼睛里面喷出的怒火,将薛绍烧成灰烬一般。   “骨骨”一声细响,薛绍知道,一定是武则天的牙齿在咬得响。老太太虽然年近六旬了,可是她的满口牙齿依旧保存得非常完好无一缺失。   御书房里的气氛,瞬间接近凝窒的状态。   薛绍仍像当初那样站着,微微低头的拱着手,不动如松。   武则天瞪了薛绍半晌,看到他完全不为所动,心中的怒火反倒是渐渐的消了下去,到后来却感觉到了一丝惊奇……今日这般景象,换作是别的任何一个别的大臣,恐怕是早就跪下来请罪求饶磕头如捣蒜了;哪怕是裴炎那样的中枢宰相,至少也会急切的开脱解释。可是这个薛绍居然半点慌忙也没有,更没有半点认罪与解释的意思,他难道就不怕本宫一怒之下治了他的罪?他究竟是以何为底气?他真以为自己的翅膀硬了?   心中一动,武则天说道:“薛绍,你是在等着陛下又来替你说项么?”   “臣没有。”薛绍拱手,正色说道,“恰好相反,臣见过天后之后,还得再去陛下那里请罪。”   “为何?”   “就如同,臣在天后面前请罪一样。”薛绍说道,“臣没有罪,但臣有错。”   武则天当然知道薛绍也抓了赵义节,那是皇帝陛下的人。听到薛绍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再次惊奇了……这一回,薛绍居然连陛下的帐也不买了!   武则天不禁冷笑了一声,“薛绍,你还只是区区一介中郎将就敢如此托大,倘若今后做了更大的官,如何了得?”   “回天后,只要臣是在军队里带兵,无论是没有品衔的火长还是统率三军的大总管,臣的行为处事之道必定一如既往,绝无更改!”薛绍答得一板一眼。   “难怪你一进军队,就像是换了个人。”武则天若有所思地说道,“告诉本宫,你为何如此?”   薛绍拱起了手来,认真答道:“天后,军队不同于别的地方,一人为将统率成千上万的人,唯有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方才指挥得当。如果凭借个人好恶与私心私情来决断三军之事,绝对导致赏罚不均、人心离散。就算为将之人再如何英明神武、公正严直,只要他敢用人治来代替法制,哪怕一时之间能够赢得人心处事公断,长久下去这只军队也会变得军纪涣散、离心离德。这样的军队就如同一盘散沙,未战已败!既然二圣与朝廷委我军职,我就必须尽职尽职带好这一只军队。令行禁止、军纪严明是保障军队战斗力的先决条件。如果因为有人说情或是施压我就法外开恩,对我个人而言这其实并非坏事,因为我既能不罪人还能赚取一些人情眷顾。但是对整支军队来说,我却破坏了它的军纪与制度,这不是假公济私的渎职又是什么?——臣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愧对朝廷、愧对二圣!”   “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本宫都明白。”武则天听完之后不动声色,淡淡的道,“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本宫,并没有要求你做非常出格的事情。得饶人处且饶人,律法也不外乎人情——你偏就做不到吗?”   “天后,臣要做到你所说的那样,其实非常的容易!”薛绍说道,“相反,臣要做到你不想看到的那样,才是真的非常之难!”   “!!!”武则天的眼睛赫然一亮——薛绍的这句话让武则天意识到,薛绍的确与众不同。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相反,他非常的懂。但是他更想做一名出色的将军,而不是像大多数官场上的人那样,和光同尘随波逐流!   武则天,沉默了。   于私来说,她当然希望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将领和自己的亲女婿能够乖乖的听自己的话。这恐怕是每一名政治家和每一个丈母娘共有的私心。   但是于公来说,武则天也明白这天底下像薛绍这样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了。遍视古今官场,九成以上的人都不会冒着得罪上峰的危险去坚守制度、维护公义。   武则天执政大唐近三十年,她眼中走过的文臣武将不知凡己。她知道,和光同尘之辈当中不是没有人才,但这一类人很难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后者那样的耿介刚直之士,不见得每一个人都是栋梁之材。但是至少,他们于国于民于社稷于朝廷,大有裨益难得可贵!   武则天,缓缓的坐了下来。   薛绍拱手而立不动如松,心中想道:武则天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上的唯一女皇,凭的不光是阴谋与运气。更多的,是她真正具备一患儿帝王该有的胸襟与胆略!   小胜靠智,大胜靠德!   “薛绍。”武则天突然唤道,声音沉肃而凝重。   “臣在!”   “去做你,该做的!” 第0455章 突破与转折   离开宣政殿走下龙尾道的时候,薛绍右手的食指与无名指下意识的夹了一下。如果现在能有一只古巴雪茄,薛绍不介意点燃了抽上两口,虽然他没有烟瘾。   就像以往很多次执行任务成功了那样,事后点上一只雪茄,既是一种庆祝又是一种莫大的放松。   这一次的胜利,来之不易。更重要的是胜利背后的意义,犹其重大。   薛绍已经非常明朗的向武则天表露了自己的心迹,或者说是向她说明了自己的“职业定位”——不作笼子里的金丝雀,要做博击长空的雄鹰!   然后,武则天认可了!!   此刻,薛绍心里的感觉远比第一次从武则天这里谋到了官职、甚至要比娶上了太平公主,还要更加的兴奋!因为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千骑与羽林军的胜利,更是自己抗争命运的一次重大突破与转折!   从最初到现在,武则天绝对算得上是薛绍的“伯乐”,但是她对薛绍的控制与管束也是相当的严格。诚然武则天一直都很欣赏薛绍的能力,但她从未把薛绍当成真正的“大才”来看待。她对薛绍时时敲打令其不得越雷池半步,几乎将薛绍的手脚捆得严严实实。   往难听了说,武则天是想把薛绍调教成一个机械的工具和无脑的鹰犬,这要求薛绍绝对的听话、绝对的老实;如若不成,那薛绍就只能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花瓶驸马——仅此而已!   这一次的事件,薛绍淋漓尽致的展现了自己的个性与追求。虽然薛绍至今也不敢说他完全的了解武则天,可是他有个大概的印象,历来有很多名家点评过武则天,说她虽然权欲强烈擅长阴谋心狠手辣,但实际上她骨子里也是十分欣赏忠直耿介之士的。在她十几年的女皇生涯中,她杀了不少反对她的人,但是对于狄仁杰这一类敢于逆鳞直谏的忠义耿介之士,她一直都非常的欣赏并给予了保护与重用!   针对武则天的这一点个性,再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薛绍决定不能再一味的在武则天面前掩饰与隐忍,越顺着她,只会越令她看轻自己、束缚自己!——放手一搏,才有奇迹!   “薛郎!”一声熟悉的呼唤,将薛绍从天马行空的思索当中唤回了现实。   “安然?”薛绍扭头一看,太平公主正从他的后方走来。估计她是刚刚从宫殿的回廊转角处走来,因此自己此前没有注意到。   “你已经见过天后了?”太平公主快步走来,神情有些急切。   薛绍的眼神很不老实的落在了她随着步伐颤动的雪白胸口,真是一片春光明媚。   然后,薛绍色迷迷的笑了。心情一放松,他的花花肠子就习惯性的苏醒了。   太平公主何尝读不懂薛绍这样的表情与眼神,她当下就有些微愠,低声嗔道:“你也不分个场合!……我问你,天后怎么说的?”   薛绍微然一笑伸手轻轻的揽住了太平公主的腰,示意她与自己同行。二人一边走下龙尾道,薛绍一边说道:“天后赐我六个字,你猜是什么?”   “此事就此作罢?”太平公主的神情略有些紧张。   薛绍神秘兮兮的笑着摇头。   眼看薛绍卖起了关子,心情正当急切与担忧的太平公主越发焦恼,耐着性子再猜了一次,“回家面壁思过?”   “怎么可能!”薛绍不无得意的嘿嘿一笑,“再猜、再猜!”   “……”太平公主恼了,银牙咬紧杏眼一瞪,“阉了送进宫来!”   “噗——”   薛绍一口就喷了出来,当场哭笑不得,“安然,有你这样诅咒自己夫君的么?”   “你若再不直言,我还有更难听的!”太平公主柳眉飞扬小嘴儿一翘,佯装生气的跺了跺脚,“快说!!”   薛绍条件反射似的一扭头就盯向了太平公主的胸口,这一跺脚,直是波涛汹涌啊!   “你倒是,说不说?!”太平公主很是羞愤,一伸手就掐住了薛绍的腰间软肉。   “咝……”薛绍夸张的吸起了凉气,忙道,“天后说,去做你该做的!”   “什么?”太平公主微微一惊便松了手,马上道,“你骗我!”   “我有这个必要么?”薛绍不再调笑,自信满满的微微一笑。   “我去面见天后替你说项,她的态度都是极其强硬,甚至动了一些怒气。”太平公主很是迷茫的道,“一夜之间,她的态度怎么转变如此之大?……薛郎,你是不是又搬请陛下助阵了?!”   “没有。”薛绍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说道,“这一次是我自己主动上前辩解,当面说服了天后。”   “这……”太平公主满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连我都无法说动天后分毫,你是如何办到的?”   薛绍咧嘴就笑,故意装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惹得太平公主又跺起了脚来。于是薛绍又饱了一回眼福。   “你就不能有个正经吗?我在问你话呢!”太平公主真是要气乐了,作势又要来掐薛绍的腰。   “安然,你的天葵什么时候结束啊?”薛绍讪讪的色迷迷地说道,“这两天没跟你一起睡,我都……”   “闭嘴、闭嘴,马上闭嘴!”太平公主的脸都红了,“说正事——你是如何说服天后的?”   “那你陪我一同去求见陛下吧!”薛绍道,“我们边走边说。”   “好!”   小夫妻俩一同乘上了太平公主的马车结伴而行,边走边说。将要到了含冰殿时,薛绍已经把事情说完。   太平公主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如此强硬的顶撞,我娘居然没有生气?她非但没有生气,居然还准了你放开手脚去办事?”   “没错。”   “这……”太平公主很惊讶的表情,“我真没想到!”   “那只能说,你不了解你娘。”薛绍微笑道。   “胡说!”太平公主柳眉儿一扬,“我还能不了解我娘吗?”   “知子莫若父倒是经常听说,知母莫若女,未曾听闻。”薛绍笑道,“你所了解的天后,很多只是局限于她作为一位母亲的这一方面。其他的方面,你还真是未必了解!”   “……”太平公主沉思了片刻,不得不表示认可的点了点头,“或许,真是这样!”   “你的母亲,大唐的天后。如果她是一个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女人,那她还有可能辅佐陛下执政大唐三十年而不倒吗?大唐还能有今日之泱泱大势吗?”薛绍说道。   “听你这么说,你倒是挺了解我娘了?”太平公主煞感兴趣的抱住了薛绍的胳膊,“快说说,你都知道一些什么?”   “圣心难测,我怎么可能了解?”薛绍说道,“我只是在面对公事的时候暂时忽略了她的性别与其他的私人身份,把她当成了一位睿智又明理的朝堂执政者!”   太平公主愕然,“这便是你处理此事的心术?”   “没错。”薛绍轻轻的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一般来说,天后若有事情安排都是派出使臣传话,或是直接发出手敕。但是这一次她却借你之口向我转述让我放他陈三斗一马,便足以见得这一次的事件对天后来说,真是微不足道的一件私人小事。”   “是的,我也想过这一层。”太平公主说道,“其实我母后根本不可能在乎什么陈三斗这样的肖小,只不过是武攸归可怜巴巴的去向她求情了,她看在武攸归刚刚被削去了官职的份上才答应替他说上一句话。尽管如此,我母亲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成大事来办,只是随口对我一说,便算完了。只不过她老人家没有想到,你居然会不买她的帐!”   “由此可见,天后真正在乎的并不是什么陈三斗的死活或是武攸归的面子,而是她自己的威严遭到了欺犯,这才是她生气和发怒的真正原因。”薛绍说道,“所以,就算我事后反悔再放了陈三斗,天后仍会生气。她要的已经不是陈三斗的自由,而是要我给她一个交待!”   “怪不得天后再派上官婉儿去求情,你仍是不肯放人或是示弱,反倒还亲自跑到了天后的面前来顶撞解释!”太平公主惊讶道,“如果当时你被上官婉儿说服,那你可就惨啦!”   “可不!”薛绍扬了扬眉梢,“那会让天后感觉我宁受美色诱使,也不听她号令!”   “哼!你敢说,你半点也没有被上官婉儿迷到吗?”太平公主的话里马上多了一丝酸味儿。   “咳……说正事!”薛绍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在天后是个明理大气之人,在得知我的用意与志向之后,她非但没有责怪于我,反倒让我放开手脚去干。说实话,我对她挺佩服的。”   “佩服她什么?”   薛绍认真地说道:“人一旦居处高位手握大权,就容易膨胀自己的欲望、放任自己的怒火、更难听进逆耳之言。可是天后她能够自行克制并采纳逆耳之言,这份胸襟和修养,我真的自叹弗如!”   太平公主听得很认真,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突然道:“你是在拐着弯的对我说,让我以后不那么刁蛮任性吗?”   “天地良心,绝对没有!”薛绍很无辜的瞪大了眼睛。   “就有、你就有!”   “安然,你果然冰雪聪明、悟性极佳啊!”   “还说没有?还说没有!”   打闹之中,车马停住,含冰殿到了。   “薛郎,要我随你一同入殿,求见父皇吗?”太平公主问道。   “不用了。”薛绍说道,“今日是为公事而来,我不想与你一同出现。”   “你敢嫌弃我?”太平公主佯怒。   “怎么可能?”薛绍呵呵直笑,“你也不希望我是一个凡事都不能离了公主帮衬的废物驸马吧?——乖乖听话,回家等我!”   “哼!”   太平公主气乎乎的冷哼了一声,但脸上却是挂着温馨又自豪的笑容,凶巴巴的道:“回家就回家!——今晚,让你好看!” 第0456章 威震北衙   李治懒洋洋的坐在御花园里晒太阳,得知薛绍来求见,他呵呵一笑,“终究还是来了——把他叫来吧!”   薛绍入内觐见,李治给薛绍赐了一座,就在自己的身边。   “薛绍,你来见朕,所为何事?”李治主动问道。   “陛下,臣是为赵义节一事前来。”薛绍答道,“赵义节违反军规,臣已将其拿下治罪,并移交给了大理寺。”   李治不动声色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做出一个“静候下文”的表情。   “陛下……”薛绍面露一丝愧色,笑道,“臣知道他是陛下收养在宫里的英烈遗孤,臣下手有点重了,因此……”   “因此什么呢?”李治淡淡的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以为朕会包庇他吗?”   “臣并非此意。”薛绍连忙拱手。   “没错,朕是借太平之口转话与你,想请你网开一面。”李治说道,“但如果赵义节当真是犯了法,该如何处判的就如何处判,朕绝无二话。”   “陛下英明!”薛绍拱手一拜,心里却是微微一惊,怎么李治变脸就像翻书一样,昨天还想保他赵义节,今天就是这一番道理了?   “朕既然许你官职,就是让你尽职尽责。”李治说道,“份内之事你自专便是,又何必东奔西走四处请示?”   “臣知错了。臣以后,一定改过!”薛绍点头,心里也是醒悟了!——李治一定是知道我已经去见过天后了!   “在你的推动之下,北衙禁军开始顿整军纪。这是件好事,早就该办了。”李治说道,“程务挺和李谨行打仗都是好手,但是在京为官他们难免有掣肘之感。朕任命你为千骑中郎将,也正是此意。你与程、李二将正好互补、相得益彰。以后,朕的北衙禁军就交给你三人了。除了朕外,任何人都无权插手北衙之事——薛绍,你要记住了!”   “是,臣记下了!”薛绍拱手而拜,心想陛下是在对我的处事表示一些不满,言下之意大概是在说‘既然你是朕的人,北衙也是朕的军队,你又何必去向到天后解释?’……夹在二圣中间,真是难以为人!   “赵义节,本质其实不坏,只是有着一些官宦子弟的通病,喜好吃喝玩乐。”李治话锋一转,又道,“薛绍,以后但有类似的事情要办理,朕不会对你强加干涉或是有所怨怼,只要求你事先知会朕一声,如何?”   “臣遵旨!”薛绍认真答道,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李治的话虽然说得委婉,但实际上就是在表达他的意见与不满。相比于武则天的意见“去做你该做的”,李治的心胸似乎不那么宽广!   “朕给你一道手敕。”李治挥了挥手,近侍取来一个早已备好的锦盒交给了薛绍,薛绍双手接近,“臣谨遵敕令!”   李治说道:“现在,朕正式授你千骑专断之权,有如出征在外天子钦授‘至天至地专制斧铖’,可自秉军法先斩后奏。以后,千骑的所有事情都由你来处理,就不用移交大理寺或是再作别的请示了。”   “臣谢陛下!”薛绍郑重的拜谢,心想李治授我专断全权,实际就是想要把武则天完全挡在千骑的大门之外。如果不出所料,李治肯定也给左右羽林卫的大将军程务挺与李谨行下发了这样的敕令!   李治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北衙禁军是皇帝陛下的私人亲勋部队,李治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部门,干涉北衙禁军的内部之事!   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天后;任何部门,当然也就包括大理寺和兵部这样的衙门!   “薛绍,朕跟你说一句大实话。”李治双眼微眯表情凝重,低声道,“朕虽然还是大唐的皇帝,但是朕能够新手掌握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北衙禁军,是朕目前最倚重的军队。你与程、李二将,是朕最为器重的将领。可以说,朕甚至把生家性命都交给了你。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朕!”   “臣知道。”薛绍拱手正拜,“朕誓死效忠陛下,死不旋踵!”   “好。”李治轻轻的点了点头,“你去忙吧,朕累了,想歇息。”   “臣告退!”   薛绍退出了含冰殿,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   事情,算是暂时平息了。但是薛绍的心里,却是难得轻松。从李治的话里不难听出,他是寄厚望于北衙禁军,并且容不得任何人对北衙禁军有半点染指。这和当初李尚旦掌权之时,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此前的北衙是李尚旦一人说了算;现在,是换作了程务挺、李谨行与薛绍三足鼎立。   偏偏这三个人,又与天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所以李治表现得很紧张,他非常担心自己最后的护身王牌被天后笼络。今天李治交给薛绍那一份专权权断的手敕,其实就是为了宣示他对北衙禁军的绝对主权!……二圣之争,已经涉入了朝廷与军队的每一个角落,无一人能置身事外!   薛绍觉得,自己是所有人当中,最难为人的。他的心里甚至萌生了这样恶狠狠的念头,都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二圣相争天下不宁。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死一个的好!   但转念一想,薛绍又觉得李治还是多活几天的好,至少也要等到自己把军队的事情撸顺了再去……“咳咳,我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他可是我的亲舅舅和泰山老丈人哪!”   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薛绍回到了千骑驻地的官署当,却发现李谨行与程务挺都在议事厅里等他。薛绍连忙前去会客。   “让二将大将军久候,薛绍之罪!”薛绍抱拳道,“不知二位大将军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李谨行的表情有点激动,拿出了一个薛绍非常眼熟的锦盒来,“公子请看,这是何物?”   薛绍不用看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仍是打开了看了。果然,是一份陛下的手敕,授予李谨行在右羽林卫的专断全权。   “我也有!”程务挺也拿出了同样的东西来。   李谨行哈哈的大笑,“这下好了,有了陛下钦命授权,我们终于可以大刀阔斧的干事,不用再有任何顾忌!”   “是啊!”程务挺既兴奋又欣慰的表情,说道,“有了陛下的明确表态,管他皇亲国戚还是宰相尚书,都不敢再行干涉北衙之事!以后,北衙就是我们三人说了算,唯独听命于皇帝陛下一人而已!”   “这事情可就好办多了!就像以往统率边军一样,令行禁止莫敢谁和!”李谨行哈哈的大笑。   薛绍面带微笑的将手敕折好放回锦盒,再将盒子还给了李谨行,说道:“二位大将军所言甚是,以后再也没人敢于干涉北衙之事。不瞒二位,陛下也赐给了我这样的一份手敕!”   “果然不出所料!”程务挺与李谨行异口同声,然后一同抱拳大笑,“陛下英明!”   薛绍微笑的点头,心想,李谨行与程务挺都是相对比较单纯的野战边帅,他们恐怕还没有意识到这份手敕背后的深刻含义!……天后将他二人提拔上来,却被陛下挖了墙角。真不知,天后将会作何感想!   “薛将军,我们不妨将陛下手敕遍示诸军。我就不信,有谁还敢造次?”李谨行说道,“从今天起,我们就齐心合力的大力整治军纪。待到上下齐心令行禁止之日,便是北衙禁军威震天下之时!”   “好!”薛绍大声赞许,并且伸出了一只手掌来,“那就让我们齐心合力,重振北衙声威!”   “齐心合力,重振声威!”程务挺与李谨行都伸出了手来,与薛绍重重的握在了一手。   有一件事情程务挺与李谨行虽然没有挑明了说,但他们两位身为官长却亲自屈尊跑到了属下薛绍的官署里来商议此事,其中就有对薛绍表示感激与尊敬之意。   程务挺与李谨行上任林羽卫大将军已有多日,却一直在职不掌权,二将心中的郁闷与憋屈,可想而知。所以,李治的授权手敕对他们来说意义非比寻常。他们心里也非常的清楚,如果不是这一次薛绍大力推助北衙的军纪整顿并且四处活动,他们是得不到这一份授权的!   所以此刻,北衙的三员大将同是心照不宣。程务挺与李谨行的心中,又对薛绍平添了许多的感激与敬重之情。   接下来就如同商议好了的,北衙三员大将把皇帝陛下的手敕遍示诸君,宣示自己对军队的绝对权力。北衙禁军全军上下顿时一片整肃,绝对没人再敢发起“逼宫”之事,否则崔贺明就是下场!   北衙整风,终于可以大刀阔斧的正式开始了!   这头一枪算是打响了,可是薛绍一点也不满足。他开始着手办理第二件重要的大事——重组千骑!   以往统率千骑的中郎将与左右郎将人等,薛绍不想评价他们的能力与态度,但是对于他们点选的这一批人,薛绍是不尽满意的。其中或有精锐,但是鲜衣怒马的膏粱子弟太多,真正有本事而且吃苦耐劳、敢于舍命的硬汉武夫只在少数。   因此,薛绍想要招收一批上场战场、立过战功的军士战官和平民勋官进入千骑。可是这样一来,就严重违反了北衙禁军的征兵制度——只收世族官宦子弟!   薛绍心里清楚,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改变人们的惯性思维,革新旧有的制度。因此,想要办成此事一点也不比打响头一枪来得轻松。甚至,还要更难! 第0457章 风云人物   “北衙整风”,掀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波。   由于北衙禁军的兵员来路大多是世家子弟与官宦人家,因此整风牵扯的方方面面非常之广,朝堂之上关注此事的人占了大多数。针对北衙的三员大将程务挺、李谨行和薛绍,朝臣们当中有人击节赞叹有人咬牙切齿,有人热心助力有人冷眼旁观,更多的是把持一个怀疑与观望的态度——这三个根基浅薄的将军,能撬得动来路复杂、盘根错节的北衙禁军吗?!   无论如何,薛绍等人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朝臣相聚的各个场合,一时已成长安的风云人物。   大理寺经过了七天的调查取证,决定公开审理赵义节与陈三斗一案。薛绍深信,主理此案的狄仁杰在这七天里绝对没有一刻是轻松的。这件案子就如同一颗烫手的山竽,大概也就只有他狄仁杰敢接!   开审之日,薛绍作为千骑中郎将受大理寺之邀,坐堂听审。主审法官,当然就是大理寺丞狄仁杰。其实薛绍是自己主动要求前来的,这件事情因他而起,又怎能把烫手的山竽扔了出去就不管不问,那也太不负责、太不仗义了!   薛绍去的时候做一身戎装披挂,而且带上了原来左奉宸卫的十名亲随。这些亲随现在已是穿五色袍骑六闲马的千骑将官,虽然只有十人但气场威势十足。陪着薛绍往公堂上一站,俨然就像是十尊金刚。旁人看在眼里心中十分明了——薛绍这是给狄仁杰壮底气、镇场面的来了!   皇家御率的人被司法部门来审,这种事情非常少见。审千骑,更是头一遭。这件事情在长安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许多的长安百姓前来旁听。其中不乏以往被千骑欺压了的苦主,他们迫切想要知道大理寺能把这件案子审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来?新上任的千骑中郎将薛绍,究竟是在虚张声势的为自己谋求虚名,还是真心诚意的整治军纪、为民请命?   公堂开审之前,宫中突然来了一名宦官使者,是皇帝陛下特意派来旁听的。他的出现让现场的百姓发出了一片惊嘘——看来这真是一件大案,连皇帝陛下都亲自关注了!   大理寺便在公堂之上置了两席竹帘,薛绍与那名宦官使者一同登堂旁听,但不得妄自出言叨扰司法审讯。很多的仕人百姓则是在公堂阶沿之外围观旁听,把整个公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着鼓声响起,被长安仕民誉为“神断”的大理寺丞狄仁杰登场了。   薛绍透过竹帘看着狄仁杰,不由得会心一笑,倔老头儿还是那样,微胖,沉稳,机锋内敛不怒而威。   仕人百姓们自发的拱手来拜狄仁杰,口称“神断狄公”,对他非常的尊敬。狄仁杰立于公堂之下拱手回了一礼,便归回其位开始审理案件。   案件本身,其实非常的简单。赵义节与陈三斗在军队里犯的事,诸如携妓入营、夜逾皇城这些都轮不到大理寺来审。狄仁杰要审的,是万年县县衙移交来的民事案件,也就是这二人此前在长安犯下的欺男霸女、为害乡邻这一类事情。   这样的事情,哪怕是放在一名普通的百姓身上,都算不得什么惊天之事。杀人放火这样的案件,县衙里每年都要开审不少。但因为赵义节与陈三斗是吃皇粮的千骑将士、是皇帝陛下的人,长安的仕人百姓才特别的关注。   狄仁杰一番陈词之后,人犯赵义节与陈三斗被带上了公堂。堂外的仕人百姓争先恐后的踮起脚来观望,这两人身着囚衣被带上公堂,虽然垂头丧气但是行走自如衣不带血,看起来并未受过什么大刑。   审案的过程也没有出现围观群众期待中的那种一波三折与火花四溅,面对大理寺摆出的确凿证据和狄仁杰义正辞严的审讯,赵义节与陈三斗对犯下的所有事情一并供认不讳。最后,狄仁杰当堂宣读了二人涉案所犯的律法条文,并根据律法判处这两人罚交一比赎铜抵偿受害苦主,并且各判了千里流放之刑!   赵义节和陈三斗估计是心里有底,知道这场大霉是倒定了,所以在公堂之上一句废话也没有说。听到宣判之后也都没有喊冤,表现得挺老实。   下判之后,堂外的百姓们拍手称快,一同盛赞狄仁杰“神断清明,为民做主”。   狄仁杰下了堂外拜谢百姓之后,再问薛绍与宦官使者,可曾有何意见?   赵义节与陈三斗自然是早就知道薛绍在堂上旁听,这时一同叫了起来。   “薛将军,人孰无过,你怎能对我二人下如此重手?”最先叫嚷的是陈三斗,“都说法不责众,如果我二人受此流放之刑,千骑当中至少有一半的人也该流放!——那又该是如何说法?”   赵义节相对平静,只道:“薛将军,我一时糊涂铸下大错,本该反躬自省无话可说。但我赵家戎武传承一门忠烈,今日赵某只求将军看在我祖我父的面上襄助一把,能将赵某流放到边远军镇充一小卒,就让赵某戍边杀敌、戴罪立功!”   原本没有半点波澜的审案,因为两名人犯的叫嚷突起风云。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议声大作,都把注意力投到了帘后的薛绍身上。   狄仁杰审时度势,说道:“薛将军,本官虽已下判,律法之外还有人情。为了平息众议抚慰民心,你不妨出来现身说法,主持一番公道。”   “好。”   一声落定,薛绍走了出来。   明光甲,五色袍,腰上挎着千牛御刀,十名亲随一同布列于身后,薛绍的亮相顿时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仕人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一日和太平公主成婚的薛驸马?……今日看来,判若两人啊!”   “好英武的郎君!”   “且看他如何说法,能否让我等心服口服!”   堂中站着的两个人犯,陈三斗满不服气的斜睨着薛绍,赵义节则是双眉紧锁表情沉肃,眼神之中既有恼怒和悔恨又有充满期待,颇为复杂。   “陈三斗,方才你说‘法不责众’,此乃大谬!”薛绍刚一出口,全场瞬间寂静,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陈三斗满不服气的道:“那为何只抓我二人,却不见其他的千骑就案受审?你分明就是为了扬名立万杀鸡儆猴,为图一己之私才逮了我们两个做替死鬼!——我们不服!”   “你会服的。”薛绍很平静地说道,“数日前我去面君,陛下曾经亲口对我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以前你们没有就案受审,是因为没有东窗事发。现在你二人被我抓了现行移交法办,还有何狡辩?至于其他的犯案千骑,我今日当着狄公与在场的所有旁听之人公开表态,我薛绍绝不偏袒、绝不姑息其中的任何一人!从今往后只要是我千骑部众,无论是触犯了军规仰或是违反了律法,一律公正法办!”   “好——”围观百姓们一起大声叫好。   “你也说了是从今往后!”陈三斗倒也会扣字眼,大声叫道,“那以前犯的事就不予追究了吗?——我二人也是以前违反了律法,为何就要办了我们?”   在场好多人一起摇头,都在心中无限鄙夷这个陈三斗——简直太小人、太不仗义了!是你自己倒霉撞到了刀口上,居然为了自己脱身却不惜拉上所有的千骑袍泽一起下水!   就连赵义节都看不过去了,低声道:“陈兄,你我倒霉便了,又何必牵扯他人?”   “你傻啊!”陈三斗咬牙切齿的道,“凭什么就只有我们两个倒霉?要么大家一起受罚,要么放了我们两个!否则,何以服众?”   “小人住口!”薛绍沉喝一声,陈三斗骇了一弹慌忙住嘴,现场也再度安静下来。   薛绍对着狄仁杰拱手一拜,说道:“狄公,凡是牵涉到千骑犯案的卷宗,我已经请万年县衙移交给了大理寺。还请狄公勿辞辛劳尽快审理结清,也好给长安的百姓一个交待!”   “此乃本官份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狄仁杰拱手还礼。   陈三斗当场傻了眼,“薛绍,你疯了!你居然把千骑所有的兄弟都给卖了!”   “闭嘴!”薛绍怒喝一声,“兄弟这样的字眼,你不配挂在嘴上!”   “你!……”陈三斗的脸一下就涨红了。   薛绍冷笑了一声,说道:“没错,以往千骑当中的确不乏有人在军营之外犯事,给长安的父老乡亲带来了很多的麻烦与危害。这虽然是薛某人上任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我仍要代表所有的千骑部众,先给长安的父老乡亲赔罪认错!——请,受薛绍一拜!”   说着,薛绍就弯腰拱手对着堂外拜了下去。   公道自在人心,围观的仕人百姓们颇知好歹,连忙回礼。   “如大家所听到的那样,我已经主动将千骑犯案的所有案件卷宗移交给了大理寺交给了狄公。相信狄公不日就将审理出一个结果来。到时,无论是哪名千骑,无论是财产赔偿还是死刑流放,必不姑息一人,一定会给所有的受害苦主与长安百姓们一个满意的交待!”薛绍对满堂的百姓说道,“此外,薛某今日放话在此。如果还有没有报案的受害苦主,欢迎来向狄公报案,或是直接向我投诉,狄公与我一定会为他主持公道!——至于那些犯案的千骑,我深信他们都是敢作敢当、知错就改的真汉子,绝对不是陈三斗这样的败类小人!我薛绍统率的千骑当中,也绝对不会再出现第二个陈三斗!”   “好!!!”   满堂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之声,百姓们激动不已大声叫好。其中不乏有一些以往被千骑欺负了的苦主,当场痛哭失声,争着抢着要涌上前来当场拜谢薛绍与狄仁杰。   群情激昂之下场面一度混乱,几乎失控!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希望就从现在开始,千骑能以一个崭新的面目出现在百姓公众的面前! 第0458章 天将降大任   案已结清,狄仁杰下令要将两名人犯带下堂去。   犯了众怒惨遭唾弃的陈三斗已经彻底蔫了,不敢再作叫喊。赵义节却是挣扎着不肯走,“薛将军,我求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去岭南苦寒之地虚度余生,我要去边疆,我要去杀敌!”   “狄公,不如留他稍停一步。”薛绍说道。   “好——将赵义节带回来!”狄仁杰答应了,小声道,“此人虽然罪当流放,但念其颇有悔改之意心中尚存善念,薛将军不如就成全他一回,却也无伤大雅!”   薛绍微微一笑,“知我者,狄公也!”   赵义节再被带了回来,当堂对着薛绍跪了下来,磕头磕得砰砰作响,“求薛将军相助!求薛将军成全!”   “你起来吧!”薛绍叹息了一声,说道:“大理寺判你流放之刑,律法森严绝无更改。至于流放到哪里,也不是我能说了算。除非有陛下特赦下令,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赵义节跪地不起磕头不止,“薛将军是皇亲国戚又是陛下爱将,薛将军一定能有办法的!赵某给你磕头了!”   薛绍挥了一下手示意,左右亲随将赵义节拉了起来。   “郑公公,陛下命你前来旁听此案,可有什么谕令下达?”薛绍转头来问与之一同听审的宦官。   郑宦官连忙给薛绍施了一礼,说道:“陛下没有谕令下达,只令小奴前来旁听,回去之后只把审案的一切经过原原本本的秉报于陛下,即可!”   薛绍微笑的点头:“那你切记不要忘了,将赵义节在公堂上的悔改之意与殷殷肯求转达经陛下知道。”   “小奴万不敢忘!”   “另外……”薛绍呵呵一笑,说道:“郑公公不妨也在陛下面前多替赵义节美言几句。人孰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蔫。如果陛下能够特赦下令将赵义节流放到边关充军给他将功折过的机会,或许大唐就会少一个罪孽深重的囚徒,却多一个英勇杀敌的猛士了!”   “小奴一定尽力而为!”郑宦官答得非常的肯定。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薛绍这是拐着弯的在帮助赵义节请命。皇帝关注的就是赵义节,既然薛绍都已经当众把话说开了,皇帝哪里还有不成全的道理?   “赵某,拜谢将军!!”赵义节激动之下,再度跪倒。   堂外的仕人百姓们纷纷赞叹,说薛绍既公正严直、恪尽护法又不缺人情味道,确是难得!   案子审完了,围观百姓纷纷散去,但议论之声不绝于道。想必用不了多久,今日堂审之事与薛绍、狄仁杰的大名,就将传遍整座长安城池。   薛绍与狄仁杰一同下堂,到了官署里歇息。   两人非但没有轻松与喜悦,还不约而同的有些苦闷。   “薛将军,难不成你真打算把所有的千骑案件,都交给本官来处理?”狄仁杰苦笑不已的道,“倘若如此,千骑内部必然风波骤起人心惶惶。薛将军,你这是作茧自缚啊!”   “小人发难,我是箭上弦上不得不发。”薛绍也是苦笑,说道,“话已经放了出去,我再无退缩之可能。其实,就算没有陈三斗的当堂发难,我也有此打算。我希望千骑的部众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必须要敢作敢当——来人!”   “将军有何号令?”卢思义马上出来应诺。   “你现在就带几个兄弟去一趟万年县衙,把那里所有的千骑案宗全都取来,交给狄公!”   “是!”   狄仁杰当场肃然而起,对薛绍拱手便拜:“薛将军,真乃言出必行大丈夫!”   “狄公过誉了。”薛绍还礼,苦笑,“都说狄公智深如海,可否教我回去之后将要如何稳定军心,平息众怒?”   “薛将军谦虚了。”狄仁杰呵呵直笑,说道,“你是带兵之人,最懂军士之心。既然你心中早有念想,必然是胸有成竹。又何必再问狄某这个外行之人?”   薛绍苦笑的摇了摇头,“办法是有,但未必行得通。至少,也要狄公肯助我一臂之力才行!”   狄仁杰抚髯哈哈大笑,“薛将军果然不是空手而来!——请说,本官该要如何助你?”   “狄公睿智,我这点心事定然瞒不过你。”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其实在我上任的第一天,我就立志想让千骑改头换面。这第一步,就必须要把以往千骑犯下的案子做一个了结,先给百姓们一个交待。说实话,把自己的麾下交给外人去治罪,这是带兵之人的一个大忌,最容易导致军心涣散、离心离德。正因如此,前几任的千骑中郎将都是拼命的护短,不许外人挠动千骑将士的一丝一毫。长此以往,就养成了千骑的蛮横骄纵、违法乱纪。长安的百姓对千骑怨声载道,官府却拿千骑无可奈何!”   “是啊!”狄仁杰点了点头,说道:“狄某身为法官,早就听说过千骑的事情。但是长期以来狄某从来就没有接到过一棕千骑案件的上报。下面的官府,把所有和千骑有关的案件都给压了下来。狄某也曾主动问过,但下面的人振振有辞,说这是为了维护皇家声誉与陛下尊严。涉及陛下,大理寺也无权再作干涉——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再加上下面的人拒不上报案件,狄某纵然有心查办也只能按章办事,因此徒呼奈何啊!”   “归根到底,这就是官官相护,欺上瞒下。”薛绍说道:“他们压得住案子,压得住百姓的怨恨吗?时间一长,百姓对千骑的愤怒与憎恨,就将转化为他们对官府和朝廷的不满、对律法与陛下的怀疑。那些人所谓的忠君,其实是欺君、害君!——所以,我宁愿冒上这一次的风险,这必须要把千骑历年来积累的案件全部偿清。短时间内,我或许会被人怨恨和指责。但时间一长,人们就都会知道我这样做是对的!陛下,也一定会理解与支持我的行为!”   “薛将军真乃慷慨忠义之国士,兼有大智慧与真勇气,绝非一般俗吏可比!”狄仁杰再度拱手正拜,“狄某,敬佩!”   “狄公谬赞,多礼了。”薛绍连忙回了一礼,说道:“我虽然把大的方面考虑得比较周全了,但具体操办起来,还须得狄公鼎力助我才行!”   “薛将军,只管示下。”狄仁杰说道,“狄某力所能及,必当竭力相助!”   “好,有狄公这句话,我才敢放开手脚来办事。”薛绍说道:“据我调查,涉嫌犯案的千骑不下百人之多。薛某闲来无事也曾读些律法书籍,知道他们犯下的案子是否严重,该要受到什么样的处罚。据我粗略了解,其中的确有人够得上贬斥流放,甚至是杀头的罪过。”   “哦?”狄仁杰略略惊讶,“千骑当中,还有比赵义节、陈三斗犯罪更加严重的?”   薛绍苦笑的点头,“他二人只是刚好撞到了我的刀口之上,因此被判为了典型。实际上,他们还不是千骑里面最坏的!”   狄仁杰吸了一口凉气,“将军有何打算?”   薛绍眉头轻皱,说道:“我的想法就是,绝对不能让这样的恶徒与害群之马留在千骑、伴随于帝君之侧。但是,我也不能再把他们推到公众的面前来公开受审,这的确有损千骑名声与皇家声威,陛下的面子上会很过意不去。”   “言之有理。”狄仁杰深以为然的点头,“律法公正固然重要,但我等为臣之人也不能对君威君颜弃之不顾。”   “所以我打算,用军法处置他们!”薛绍眉宇一沉,说道:“陛下已经授我千骑专断专权,我可先斩后奏。待我处理了这一批人,再以千骑的名义私下联系受害的苦主给予他们一定的补偿并还他们一个公道。狄公以为,如何?”   狄仁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点头:“合情合理又合法,将军所虑,甚妥!”   “那么针对这一批受害最深的苦主,还请狄公出面先行安抚。”薛绍拱手拜道:“至少,别让他们闹到公堂或是大肆宣扬。”   “好。此事包在狄某身上!”狄仁杰拱手还礼,答得斩钉截铁。   “至于另外一些作奸犯科的,只要犯的事情不是特别严重,我希望都能以协商的方式来处理。毕竟都是一些陈年旧案了,如果全都翻将出来一一审理,会有小题大做与图求虚名之嫌。”薛绍说道,“那些受害的苦主,我希望狄公能够尽量找到他们,然后由狄公代为居中调查进行协商。协商的结果,无论是该登门赔罪还是偿还物件、赔偿钱财,仰或是欺男霸女了将要退还大活人、再或者负上其他的责任的,我一定全力督办件件落实。绝不偏袒姑息千骑任何一人,也绝不让一名苦主还抱有怨言!”   “如此,大善!”狄仁杰赞道:“其实律法审判的最终目的,并非是要拿人索命,而是解决争端、约束恶念、导人向善。将军所说的调解协商之法,甚合律法本意,更高于刑罚本身!——善,大善!”   “既然狄公也对此认可,看来确是可行。”薛绍轻吁了一口气,“既如此,我回去之后就会即刻开始操办此事。狄公但有任何事情,可随时派人知会于我。但有任何难处,狄公务必直言不诲。”   “好!”狄仁杰拱手而道:“你我二人,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薛绍稍稍吁了一口气,心想一副担子刚刚放下,我还没来得及享受一番轻松与胜利的喜悦,马上另一副新的担子就又压上肩来。好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第0459章 恩威并施   人们比较习惯用“雷声大雨点小”来形容某种办事风格。这一次的千骑整风却是刚好相反,先是下了一场暴雨,然后才看到闪电听到雷声,让人猝不及防!   最先被当作典型来处理的三名千骑,崔贺明被当场处决,陈三斗受被军刑之后被流放到岭南至少是三年之内不得返乡,以后也甭想参加科举入仕或是入伍从军了。运气稍好的赵义节,也落得个流配边疆充军苦役的结局。   面对这样的一场暴风雨,等千骑将士们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全都淋湿了。   千骑以往军纪涣散,其中的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的违反过军纪、触犯过律法。再加上陈三斗这个小人在大理寺上的公然叫嚣拉人下水,薛绍也当众表了态要追究所有的犯罪千骑。这就像是暴雨降临之后的雷鸣闪电,让千骑内部一片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他们这些人的反应,让薛绍真正体会到了制度与权力的力量。   大理寺公审的第二天,薛绍前去求见皇帝李治。如同他李治嘱过的那样,薛绍把接下来要干的重要的事情,向李治做了一个汇报。   “涉案者将近百余人”,听到这个数字,原本支持北衙禁军整顿军纪的李治,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千骑一共只有八百人,你一下要处理这么多?”李治担心这一点。   薛绍说道:“陛下,兵不在多在于精,天子亲军理当德才兼备,绝不能以次充好。若是让一群肖小留在千骑当中,陛下与后宫这些内眷的安全将会越没有保障。臣领军,首重纪律。如今率领千骑,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李治认可的点了点头:“但是,突然一下清除百余人出去,动静未免太大了一点。你能另行采取柔和一点的法子吗?”   薛绍知道,李治是在怀疑自己新官上任之后趁机铲除异己,是在借整风的名义消除前任长骑官长的势力。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事情的确是司空见惯。薛绍当然也不能把话挑明了和李治辩论,否则会显得皇帝心胸太窄、疑心太重。   尽管李治的确是心胸略显狭窄,君王的疑心向来也是最重。   薛绍只道:“陛下,其实臣并非是想将这一百余人全都清除出去。除了极个别罪大恶极之徒,余下之人都是可以给一次改过之机的。臣已经想好了柔和的处理政策来完成千骑的整风。臣甚至都已经请求了大理寺的配合,只等陛下点头了。”   “哦,说来听听?”李治很感兴趣。   薛绍便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的说了。   李治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颇为赞许的点头:“薛绍,你的办法还算不错,既能消弥以往千骑犯法在百姓心中积压下来的怨气,又能竖立自己的恩威和新的军队风气。看来,你的确是从卫公兵法和裴闻喜那里,学到了带兵的精髓啊!”   “陛下,臣入仕尚浅缺乏经验,一切不敢托大。只有陛下说好,那臣才敢大刀阔斧的去执行!”薛绍答道。   李治呵呵一笑,显然是对薛绍的谦逊很是满意,他道:“朕准了,你去干吧!至于那极个别罪大恶极的千骑,该拔除的还是要拔除了。朕的亲军当中,不能留这些害群之马!”   “臣,遵命!”薛绍心中一笑,难得李治也会这么爽快。看来适时的拍一拍马屁,也还是有好处的!   薛绍回了千骑之后,并没有急于张打“整风行动”的最后一张牌。相反,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干,让他让手下的千骑将士们心中的忧惧与怀疑好好的酝酿了整整七天。   风声鹤唳的恐惧,几乎快要在千骑们心中留下的心理阴影。他们头一次感受到原来军法和将军们是如此的可怕,原来以往那些枯燥的却不用时时担心被绳之以法的军旅生活,是那样的可贵。他们甚至在心中祈祷薛绍能早一点出招给个痛快,别再这样一直拖下去了。这种心理上的折磨,远比军棍打在身上还要更加要命!   薛绍的这一手“心理战术”取得了空前的成绩。以往那些桀骜不驯眼高于顶的千骑将士,现在都没有一个敢来正眼看薛绍。要是不小心在半道上遇到了,那情形要说他们像是老鼠见了猫都不为过。每天的晨训再没有一个人敢拖拖拉拉的迟到,哪怕是薛绍没有出现在点将台上,他们也时刻感觉薛绍的眼睛是无处不在,自己的一切行动都逃不掉薛绍的眼睛。   薛绍的“将威”和军纪的威摄力,完全建立起来了。有了忌惮和约束,现在的千骑才终于有了一点军队的样子。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再也没人敢像崔贺明等三人那样挑衅长官,更不可能还有私离军营、夜逾皇宫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让薛绍感觉,时机到了。   为将者,当有“威”是不够的,还得有恩于麾下才能真正的凝聚他们的力量。   大理寺公审后的第九天,薛绍举行了上任之后的第一次正式的,全军火长以上将官会议。会议的内容,当然就是整风运动。   薛绍把所有的千骑犯案卷宗都搬了来,对号入座,下发到每个团、每个旅、每个队,层层下达让全军所有人都知情。由于证据确凿,再加上有了崔贺明和陈三斗这些先例,全军上下无不以为薛绍又要大刀杀戒了。   如此一来,将有一百多号人面临军法与律法的双重制裁!   这可真是一枚重镑炸弹,让千骑整个炸了锅。大多数的犯案之人悔恨不矣的四处求饶,痛哭失声的不在少数。有些人甚至写好了信件与家人决别。更有一些犯事严重的人反应过激想要逃出军队,甚至要和薛绍拼了!   薛绍要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反应。   对于那些犯事严重又反应过激的,薛绍采取了严厉镇压的铁腕手段,要么当场斩杀要么抓了起来当众军法处决了,同时再将他们犯下的案子和人头一起遍示全军,军法的震摄力再一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至于犯事严重却没有过激反应的,薛绍还是饶了他们一命,只将他们从千骑里面清除出去,视情节严重与否分别将他们调任到了别的军队或是地方军府、边关军镇继续从军。这一点不难办到,薛绍本身就兼任了兵部员外郎的官职,在军队内部调动几个士卒完全没有问题——从吃皇粮的天子亲军变成普通的小卒,这无疑也是一个严重的惩罚了。不过比起砍头流放来说,仍是好了许多。所以这一批被处理了的人,虽然心里多少会有点怨气,但终究是无话可说。   对于另一些犯事不严重而且有了悔过表现的千骑,薛绍对他们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让他们痛哭流涕之后,再给了他们弥补过错重新做人的机会——把他们交给了狄仁杰,让狄仁杰带着他们去直接面对他们曾经犯下的案子,并寻求受害人的原谅。   薛绍对他们说,除非你们欺负过的苦主原谅了你们,并有他们和狄仁杰一同来给你们说情,否则,你们除了要受军法与律法的制裁,也别想再回千骑!   这样一来,一个有趣的现象就发生了。几十个犯过事的千骑都带上了赔罪的物什与钱财并请了狄仁杰引荐,跑去苦苦哀求他们曾经欺负过的百姓们。   虽有作秀之嫌,但长安的百姓们对于此事仍是拍手称快。至少薛绍说的话兑现了,至少,千骑的人以后肯定是不敢再耀武扬威欺压百姓了!   有了德高望重能力出众的狄仁杰居中调停,绝大多数的苦主还是选择原谅了犯事的千骑,同意来替他们向薛绍求情。薛绍言出必行,允许他们重回千骑戴罪立功。   不过,薛绍也从中分辩出了三五个软硬兼施威胁苦主的混账千骑。对于这些人,薛绍毫不犹豫的就将他们军棍伺候然后赶出了千骑,发配到了千里之外的军镇去吃沙子。   半个月后,千骑整风终于完美收官。上任之初的千骑中郎将薛绍一口气杀了四人贬了十一人,和大理寺一起处理和调停了两百多棕千骑旧案,涉案的受害百姓多达千余人。   至此,千骑内部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于挑衅薛绍的将威,没有一人敢于置疑军令如山。每一名千骑的枕头下面都有一份自己亲手抄录的大唐军规,时时读颂生怕忘记。与此同时,不少“浪子回头”的千骑对薛绍还是充满了感激的,毕竟薛绍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没有不分良莠的一棍子粗暴打死。   再者,薛绍联合大理寺狄仁杰一同处理与停调的做法也让千骑们意识到,其实薛绍并非只是一个真正冷酷的暴君。对于麾下的将士他也是会“护短”的,只不过他护短的方式和前几任千骑中郎将的“放任自由”与“蒙混包庇”不同。   后者的护短,短时间内会让千骑们感觉很爽很惬意,但终究一日会害了千骑;薛绍的护短则是,不仅仅给他们擦干净了屁股重新做人,还让他们从此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不用再担心被人憎恨与唾弃,也不用因为害怕被军法和律法制裁而睡着了也被吓醒!   与此同时,薛绍并不是一个曲高寡合爱摆臭架子的人。“以心换心”的建立袍泽感情早已是他的一种本能,都不用刻意的经营与伪装。   日久见人心,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尽管千骑们私下里仍旧称呼薛绍为“魔鬼”,但他们也看到了薛绍严厉与冷酷背后的,人情味道。   恩威并济,薛绍终于把千骑的人心,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第0460章 御前红人   对于薛绍在千骑的一切动作,病卧后宫的皇帝李治全都看在眼里。   同时,也是喜在心头!   常言道旁观者清,李治把千骑的每一点第一滴的变化全都看在眼里。至从薛绍接手这一支天下最尊贵的军队,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让它由最初的散漫无章、徒有其表,转变成了纪律严明、精神抖擞。有了千骑作为表率和模板,左右羽林军的整风运动也进行得有声有色。一个月之内,北衙禁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军队的气质都变了。   李治当然心里清楚,这些变化都是薛绍带来的。他带着赌博性质的给北衙禁军注入了薛绍这一股新鲜血液,收获了意想不到的上佳效果。尽管薛绍有些事情处理得并不十全十美,但李治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他最是了解这天底下最多的就是那种,因为害怕犯错而中规中矩或是夸夸其谈的座谈客,缺的就是薛绍这一类敢打敢拼敢作敢当、勇于创新并且魄力十足的能臣干将!   李治感觉,自己病了这么多年就没再遇到过一件真正值得自己开心的事。时至今日总算是有一个薛绍让他惊喜的横空出世……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落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于是乎,一直都是病怏怏、死气沉沉的大唐皇帝李治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欣慰的笑容,好像病都好了几分。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赌对了,薛绍的确是一个值得自己去培养与托付的后起之秀。甚至于,程务挺和李谨行这两员声名赫赫的沙场宿将,和薛绍比起来都有那么一点黯然失色!   ——“他还是朕的亲外甥和乘龙快婿,这多好!”   接下来的七八日之内,李治派出了二十七次内侍使者给薛绍递送封赏。大到宫中珍藏的名贵珠宝或是武将至爱的宝刀金鞍,小到一餐膳食或是一盘水果,李治一点也不想低调的向所有人展示了,他对薛绍的器重与偏爱。   此前的长安风云人物薛绍,如今已是公开的皇帝陛下的御前红人。   对于这一切,薛绍既无法回避也不能拒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皇帝的所有赏赐照单全收,同时专注于千骑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一概不与掺合不与过问。   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薛绍已经尽量低调行事了,但是皇帝陛下的御前红人当然是谁都想要巴结一下。于是乎,无论是太平公主府还是薛绍在青龙坊的故居,每天都许多人前来造访。   太平公主府的门槛高一点,不是五品以上的京官或是与皇族沾亲带故,一般人不会冒昧来访,毕竟这里还住着大唐帝国的太平公主殿下。青龙坊的薛氏故居可就是宾客往来如鲫了。尽管这里住的已经是薛顗夫妇、薛绍本人很少回来,但是薛府的管家陈兴华受大小官员所邀的应酬都要排不过来了,又何况是薛绍的亲哥哥呢?   从前,薛绍倒也偶有同僚或是袍泽往来走动,但绝没有现在这番“门庭若市踏破门槛”的景象。他没有想到,一场“整风”运动居然就让自己莫名其妙的红了。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心里非常的清楚,眼下有多少人在明里巴结奉诚于他,但肯定也有更多的人在暗底里忌恨诅咒他。   至少武家子侄那一拨儿人,是怎么也不会看自己顺眼的。尽管现在他们全都非常小心翼翼的藏着,但只待时机一到,他们一定会像被逼急了的疯狗一样大肆反扑。   这其中,尤以争夺驸马失败的武承嗣、因上官婉儿生仇的武三思、被挤出千骑的武攸归、暗战过一场的武攸宁还有獐头鼠目的武懿宗——为甚!   数一数还真不少,已有五个。薛绍很想伸出一只手,每根指头戳死一个算完事。但他也知道,只要自己的手指一戳出去,就有被斩断的风险。   薛绍很清醒的明白自己现在有多少实力和份量。所谓的“御前红人”,只是皇帝李治给了他一个好看的脸色而已。帝王这一类人往往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今天能笑嘻嘻的和你说话,明天就能板下脸来打你的板子;他会破格的重用、提拔甚至偏袒庇护于你,也会在危机来临之时果断的把你踢出去当替死鬼。   更重要的是,这一类事情李治以前可没少干。   所以,薛绍一点飘飘然也没有。相反,名声越大、拍马奉诚的人越多,他越觉得心里没底,越有一种危机感与紧迫感。   ……他已经有点,期待战争的来临了!   军纪整顿完毕,北衙禁军的巨大变化还只是一个开始。很快,“北衙讲武”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薛绍把这一项重要活动的时间,定在最寒冷的冬季三九天里。   新鲜的举措、森严的军令、丰厚的奖励还有荣誉的诱惑,让北衙禁军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刻苦大练兵。   北衙讲武的内容,远比奉宸卫的“千牛讲武”要丰富的多。除了个人武艺的单挑较量,薛绍还拟定了十几项个人与团体的竞技项目。除了军队里常见的箭术、马术、翘关和摔跤等等,薛绍还增加了短跑、长跑、负重越野与模拟实战的阵战夺旗、斥侯对决和蓝田秘码这一类比试。   薛绍甚至把现代的足球运动带到了军队里,并让自己麾下的每个团都组建了一支足球队。业余的时间里,千骑们不再为了打发闲暇的时光而犯愁,新鲜而富有激情的蹴鞠新玩法,让他们半夜里做梦都会喊出“射门射门”的呓语。   很快,薛绍“发明”的这种蹴鞠新玩法就在北衙禁军里流传开来,程务挺成为了这项富有激情的新运动的头号粉丝——他最爱踢前锋,进球的快感能让他不顾大将军形象的脱光了上身衣物满场飞奔。   甚至,程务挺等人向薛绍提出了强烈的要求并开始不厌其烦的反复游说,想让讲武院把足球比赛也列为一项“北衙讲武”比试项目。程务挺的意思是,虽然蹴鞠跟打仗没有多大关系,但是这对于培养卫士们的集体荣誉感非常有效。再者,玩蹴鞠强身健体又打发时间,总比让麾下的卫士们偷偷摸摸的斗鸡赌博要强吧?   薛绍哪会不同意呢?他只是故意调一调程务挺等人的口味、故意激发他们对蹴鞠的热情而已。于是在推辞了几番之后,足球比赛就成了北衙讲武的“非正式”比试项目。也就是说,只跟娱乐与荣誉有关,绝不掺合其他的奖励与惩罚。   薛绍的用意很明确,娱乐健身可以,但绝对不能玩物丧志、本末倒置!   但是这对程务挺等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时间,北衙禁军内部掀起了一股“足球热”。尽管大唐也很流行“马球”,但是马球的对抗性、技巧性与娱乐性又哪能和激情四射的足球相提并论呢?   很快,足球运动就从北衙禁军当中向外流传了。左右奉宸卫、左右金吾卫和左右监门卫这些军队最先效仿,渐渐的又向其他各卫部队和各个军府流传开来。热血激情又体魄强壮的大唐军人,成了足球运动的第一批忠实粉丝。   名师出高徒,薛绍麾下的“千骑足球队”无疑是王牌之师。屡有其他军队的球队来找千骑挑战,无不铩羽而归!   一千多年后的全球最热体育项目,意外的在大唐的军队里绽放出了奇异的光彩。   薛绍并没有指望通过足球来赢得什么物质或是赚取什么名声,他更加看重的是,足球让千骑焕发了意想不到的激情、责任感与荣誉感,并且干掉了他们绝大多数的业余时间。没了私下开赌和狎妓游荡,手底下的人比以前好带多了。   这对薛绍来说,便已是足够。   上任千骑中郎将已经有两个月了,薛绍把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在了北衙,这难免引来太平公主的一些不满发泄。尽管她已经最大程度的对薛绍表示理解与支持了,但女人从来都是感性的动物,所有的道理全都明白,但心里就是不痛快!   如此一来,薛绍和太平公主就像所有的小夫妻一样,小吵小闹再所难免。初为人妇的太平公主渐渐的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婚姻与爱情并非全都是甜蜜与温馨,偶尔也会有苦涩和郁闷——但就像是一桌子菜那样,如果全是甜食谁又能吃得下嘴呢?   正是因为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吵小闹,让薛绍与太平公主之间的了解与依赖与日俱增。   太平公主曾经也生过薛绍一夜的气不理他,但第二天清晨她就跑进了皇宫腻在她母亲武则天的怀里。只不过她绝不是去告薛绍的状,而是代表自己这个家去“联络”和天后的感情。   因为太平公主细心的查觉到,薛绍现在已经成了满朝文武心目中的“御前红人”,这难免让自己的母亲心中有所想法。对于这些微妙的关系,薛绍肯定不方便亲自出面去处理,太平公主就非常主动的把任务挑到了肩上。   这让薛绍想起了前世曾经在网络上见过了一段妙语,“吵了架气乎乎的冲出门去,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个菜,这就是婚姻”。   婚姻与事业双轨同步前行,薛绍的人生曲线全都在向上积极的发展。“御前红人”的前途,似乎是一片曙光! 第0461章 超时代构想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寒冬就降临了。   这是薛绍穿越之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他发现,大唐时代关内的天气并非像21世纪的北方那么寒冷,降雪不多也不是特别的干燥,最冷时也不过零下三四度的样子,倒有点像现代江南的气候。   这非常有利于冬训的进行。   大唐的所有军队,都是要进行冬训的。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冬天没有农忙。   北衙讲武近在咫尺,千骑和羽林军都卯足了力气在苦炼,希望在第一次举行的北衙讲武大会上取得骄人的成绩。军人都是争强好胜的,胜利和荣誉对他们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再者,北衙讲武并非只是单纯的比武竞技,它还关系到吏部对武将的政绩考评。就算是最普通的士兵,如果他能在北衙讲武的大会上一鸣惊人,那也极有可能被破格提拔为将官。   二圣都直接关注了北衙讲武,而且赋予了讲武院一部份低级将官的提拔权力。虽然这个指标不多而且最高级别也只能提到旅帅,但这对普通的士卒来说,“由兵到官”是他们从军一辈子也可能无法逾越的天堑。薛楚玉那样的绝顶牛人当年从军于西域,征战五年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加入羽林军,也只是做了一名队正而已!   北衙讲武,让其他的南衙十二卫的府兵眼红到想要杀人。因为目前,这一场军中盛会规定只有北衙禁军才有资格参加。这也就意味着,南衙的所有将士提着脑袋在战场上玩命才好不容易攒到的一点军功,还比不上北衙禁军在讲武大会当中夺得一个名次。   公平吗?   这当然不公平!   但是,谁叫人家北衙禁军是天子亲军?!   南衙府兵当然不敢把矛头指向皇帝陛下,于是乎,主持这一场盛会的薛绍成了“众矢之的”。   但是,他们又拿薛绍没有半点的办法!   同样是人,凭什么人家薛绍就能有这样的创意?同样以前也是带府兵的普通将官,凭什么薛绍就能混到天子御前去统帅禁军?同样是投胎,凭什么薛绍就投在了皇亲国戚家?同样是男人,凭什么人家薛绍就娶到了公主?   不管是羡慕嫉妒还是恨,针对薛绍的争议再一次弥漫在了朝堂内外。御前红人薛绍,又因为“北衙讲武”在这个冬天里大火了一把。   眼见“北衙讲武”还没有正式举行就在军队里产生了如此剧烈的反响,薛绍灵机一动找到了兵部尚书岑长倩,向他提议说,是不是可以用兵部的名义发布一份布告,就说,目前北衙讲武只是在北衙禁军当中“试行”。一旦这套方案得到了完善,就会在全军推广。到时,所有的大唐军人都有机会参与“北衙讲武”——当然,仅限各卫各府选拔出来的精锐前来参加!   岑长倩主持兵部的工作已有多年,凭他丰富的工作经验,当下就觉得薛绍的主意绝对可行。现在,全国上下军府无一不是府兵兵源奇缺,勉强从军了的府兵也缺乏一股奋发向上的激情。如果有北衙讲武作为诱饵,相信会对军队产生极其正面的督促和刺激作用,会让大唐的军人在没有战争的时候,也积极的投入到训练当中来,以期待凭借过硬的军事技术在北衙讲武当中夺魁,从而完成一次“科举及第”似的鲤鱼跃龙门!   于是,岑长倩非常果断的同意了薛绍的提案,并且向朝廷做出了汇报。朝廷也是立刻拍板,准许执行。就这样,薛绍的大名和这一份朝廷的诏令一起传遍了大唐军队的每一个角落。可以说,现在凡是有了大唐卫士的地方,就绝对有人知道“薛绍”之名!   其实,薛绍在向岑长倩说出这个提案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开创武举”的念头。这个提案本身,也很有通过武举来选拔人才的雏形。但薛绍也知道,目前开创武举的环境和条件还很不成熟,先通过北衙讲武在全军、全国进行一番预热,绝对是个好主意。一旦让大唐的军人和百姓对习练武艺、提高军事技能有了热情和期盼,并形成一套成熟的选拔机制与操作模式,那时再要正式的开办武举就是水道渠成!   这个时候,薛绍这颗来自21世纪的脑子发挥了巨大的超时代的作用。他记得,中国历史上的科举大致成型于隋朝,但是武举却是创办于唐代。很巧,历史上开办武举的还正是薛绍的丈母娘、大名鼎鼎的女皇武则天!   从武则天伊始,武举在中国历史上一脉相承的保留了下来,直到清朝末年才被废止。   薛绍心里的想法却是,既然我都一手创办了“讲武院”并立志将它建成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所正规军事院校,又岂能让“创办武举”这样的事情再让武则天去办?   先用“武举”从广大百姓和军队的各个角落里广泛的遴选人才,再将其中的精锐选入讲武院来学习深造,再由讲武院向军队里输送各类军事人才——这样一套完整的超时代的军事人才培养构想,已经在薛绍的脑子里面逐渐成形了。   如果这个构想能够成为现实,薛绍知道,那用不了多少年自己真的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武宗”。   理想是远大的,但事情要一件件的来做。目前,薛绍把全部的精力都投放在了这一次的北衙讲武上。随着大会日期的一天天临近,薛绍越来越忙,夜不归宿都成了常事。   有了此前的几次争吵与冷战,现在太平公主更加懂事也更加理解薛绍了。   这一次薛绍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了,太平公主居然亲自带上煨好的补汤来了北衙探望薛绍。她既不吵也不闹更没有半点愠恼的表现,但是非常固执的一口一口亲自喂着薛绍,“逼”着把一整罐汤都喝光了。   然后,太平公主自己乖乖的回了家。   薛绍无疑是很感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一致来劝让薛绍今晚回府一趟。他们说,讲武院再忙也还有我们撑着,将军千万莫要冷落了太平公主这么温柔体贴的好妻子!   薛绍也就不再矫情,将重要之事对属下做了一番交待之后,他骑上威龙宝驹就直奔太平坊。   在离太平公主府不远的里坊街道中间,薛绍看到了一辆熟悉的太平公主府专用制式的马车正从往对街驶去。这附近一大片全是太平公主府的地界,显然那辆马车是刚刚从太平公主府里走出来的。   薛绍正准备开声问一句是何人车马,那马车倒是自觉的停住了。车上下来一人,穿着一身简约朴素的襦裙女装戴着一顶长及脚腂的黑纱帷帽,就在街边拜倒了下来。   “贱妾拜见夫君!”是陈仙儿。   薛绍不禁有点好奇,这种流行于武德年间的及脚帷帽早就过时了,现在的大唐贵族女眷出行戴的帷帽最多只遮到腰间,大多数的都是飘抚在胸前卖弄性感。陈仙儿的这一身打扮显得极其保守,甚至可以说是古板老土。   “免礼。”薛绍问道,“天色已晚,你穿成这样要去哪里?”   “回夫君话,贱妾这是……这是……”陈仙儿耷着头,有些吞吞吐吐。   薛绍眉头一拧,“怎的像做贼一样?难不成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陈仙儿顿时就慌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就磕起头来:“夫君明鉴,贱妾万万不敢越雷池半步!”   薛绍不由得咧了咧嘴,“起来说话,大街上的跪什么跪。你若有事要办,就去办好了。我只是出于好奇随口问上一问。”   正说着,太平公主闻声从府里走了出来,“咦,夫君回来了?仙儿你不是去见你娘舅了吗,怎么又跪在这里?”   薛绍略微一愣,“她舅舅?”   陈仙儿这才说道:“是的,我舅舅刚到了长安,住在郭元振郭将军家中。我表妹郭夫人派人来请,让我过去拜见舅父大人。”   薛绍眨了眨眼睛,“岳丈来了,居然都没听郭元振说起过。”   “你们两个大男人都把整个人都扑在了北衙,又哪里还知道家中之事?”太平公主数落了一句,又道,“仙儿你快去吧!天色将晚了,你速去速回。”   “是,殿下。”   陈仙儿刚要走,薛绍说道:“仙儿,跟你舅舅说一声。明日不妨来府里做客。”   “多谢夫君,我一定转告舅舅知道!”   陈仙儿再次登上马车走了,太平公主喜出望外的上前来,“夫君,你终于肯回来啦?!”   薛绍呵呵直笑,“你都亲自跑到北衙去寻人了,我哪里还敢不回来?”   “胡说,我哪有去寻人?我只是去送汤而已,嘿嘿!”太平公主笑得贼兮兮的,欢喜的挽住了薛绍的胳膊拉他一起进府。   薛绍顿觉婉尔,别说,太平公主干的一些事有时候的确是蛮可爱的。她如果是咄咄逼人的跑到北衙去要人,薛绍或许也会回来,但回家后的场面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的温馨。但她只是跑去送一碗汤只字不提要薛绍回家的事情,这既在同僚面前给薛绍留足了面子,又达到了“寻夫归家”的目的。   小伎俩,其中却蕴含了为妻之道的“大智慧”。薛绍越发觉得太平公主真是冰雪聪明,非比凡俗! 第0462章 敬若神明   小夫妻俩,终于又坐到一起享受温馨的晚餐。   席间薛绍闲聊式地问道:“安然,陈仙儿有没有说,她舅舅柳盛来长安作甚了?”   “她还没有见到她舅舅呢,哪会知道?”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说道,“这个柳盛,我倒是记得。当初我派杨思勖去并州把陈仙儿接到长安来了以后,他就被吓得辞去了并州司马的官职,告老还乡了。如今陈仙儿已经是你的媵人,我猜,他是不是想要托走你的门路,谋求一官半职呢?”   薛绍微然一笑,“这极有可能。”   “柳盛的为人品行与文章才学如何?”太平公主问道。   “尚可。”薛绍眨了眨眼睛,“怎么,你想成全他一回?”   “柳盛辞官虽然不是我直接迫使,但或多或少也跟我有一点关系。我倒是想要给他一些小小的补偿。”太平公主说道,“再说了,陈仙儿可是你的媵人,如果她舅舅当真是不远千里来求官的,看在仙儿的面上成全柳盛一回又有何妨呢?否则,人家岂不是白送你一个亲外甥女?”   薛绍尴尬的撇了撇嘴,“你还对此事耿耿于怀?……你若当真不喜欢陈仙儿,又何必选她做了媵御呢?”   太平公主略微怔了一怔,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薛郎,你一直冷落陈仙儿是怕我嫉妒,对么?你冷落她其实是为了保护她,对么?”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没想到太平公主的直觉如此灵敏……没错,她猜的基本算是比较的准。但也不完全对!   “看来我猜的没错。”太平公主把筷子一放起身就要走,“不吃了!”   “安然,何必呢?”薛绍连忙拉住她,“我难得回一趟家,莫非还要吵架不成?”   “是你逼我的!”太平公主的表情看起来比较凶悍,但她这样的表情往往意味着她其实没有真的生气,薛绍早就熟悉了。   于是薛绍笑眯眯的哄她,并将她一把揽进了怀里,说道:“冰雪聪明的公主殿下,果然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我承认,我是故意冷落的陈仙儿,成亲这么久了我都一直没有碰过她。我也承认,我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心她遭来你的嫉妒,你不是说过一直都想杀了她么?”   “胡说八道!”太平公主有些忿忿,“我都宽宏大量的帮你把她娶回了家来,你却如此小心翼翼的在家中护着她,不就显得我特别的虚伪、特别的跋扈、特别的不明事理吗?”   薛绍愕然的连连眨眼,心说你怎么能这么凶悍,把所有的道理都占尽了呢?   “没话说了吧?”太平公主作势挣扎,“我生气了,我不理你了!”   “好,我错了,我向你赔罪。”薛绍打着哈哈陪着傻笑,说道,“那我今晚就把她给睡了,好不好?”   “你敢!!!”太平公主咬牙大怒,左右拎住了薛绍的耳朵,但是没舍得用力。   薛绍真是哭笑不得,“左右都是个错,那我还能怎样?”   “此事以后再说,今晚你是我一个人的!”太平公主松开了薛绍的耳朵,但又非常霸道的搂紧了他的脖子,咬着牙瞪着眼表情非常的凶恶的在他耳边说道,“管叫你三天不回家!我若不把你治得双腿发软眼冒金星,我就不是大唐帝国的太平公主殿下!”   薛绍嘴角一咧笑得贱兮兮的,“公主殿下,臣病重,臣求治!”   于是一夜恶战,黎明方休。   大唐的官员都是有“旬假”的,逢年过节或是家中有事也有别的假期,如同现代的公务员那样待遇非常的人性化。但是薛绍至从成亲之后就一直很忙,这两三个月几乎就没有休过假。今天却被太平公主一双美腿死死缠住起不来床,于是被迫休了一天的假。   到了午时太平公主睡足了,薛绍才得已起床。随后,小夫妻俩又上演了一出“恶习”,衣不蔽体的在床上共进了午膳。这时薛绍方才从琳琅的口中知道,陈仙儿的舅舅柳盛已经在府里等了两个时辰了。   太平公主吐着舌头扮鬼脸,“薛郎,你真是太失礼了!”   “还敢说我?都是你害的!”   “嘿嘿,你还是赶紧去应付客人吧!”太平公主懒洋洋的一个大翻身又睡了下来,睡姿还极不淑女,“我吃饱了就得再睡一会儿!”   “懒猫!”   薛绍更衣之后去往客厅。   柳盛端端正正的坐在客厅里,眼睛都没有乱看,显得颇为拘谨。陈仙儿则是站在一侧陪同,同样也是中规中矩目不斜视。舅甥俩几乎连一句交谈都没有,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薛绍走进客厅时,柳盛连忙起身相迎,陈仙儿也拜了上来。   “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礼?”薛绍很是和气的一脸笑容,语气也比较的温婉,“仙儿,你怎能让你舅父大人如此久候?何不早去叫醒我呢?”   “贱妾不敢……”陈仙儿的声音很小很细。   “在下冒昧前来,怎敢扰了公子清梦?”柳盛连忙说道,“她就算是想去,在下也是一定会拦着她的!”   “你们两个,就是把自己当了外人。”薛绍摇头笑了一笑,“坐吧,都坐!”   “夫君与舅父大人对谈,贱妾不敢入座。”陈仙儿轻声道,“请夫君恕罪,请夫君容许贱妾退去!”   “让你坐,你便坐。”薛绍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   陈仙儿却是吓得浑身都在发抖,“贱妾……遵命!”   柳盛本就有些诚惶诚恐,看到薛绍提高嗓门他都有点被吓着了,口不择言的道:“仙儿,你、你应该听公子的话,莫要惹他发怒!”   “仙儿不敢……”陈仙儿的声音越发小了,看那情形都快哭了。   薛绍当真是无语,苦笑的摇了摇头,“罢了,你还是下去休息吧!本来是想家人一本叙叙亲情,看你这情形却是要痛哭一场了。”   “夫君息怒,贱妾告退了……”陈仙儿如蒙大赦,逃一样的走了。   薛绍禁不住吁了一口气,仙儿居然比府里的丫鬟还要更加怕我。我有那么面目可憎么?还是,她的心里当真是积压了太多的委屈?……还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柳盛见薛绍心情不佳,都不敢说话了。   薛绍连忙请他坐下,说道:“柳司马多时不见,一向可好?”   柳盛苦笑,“在下,早已不是并州司马了。”   “我知道。”薛绍点头,笑道,“被太平公主给吓的,把官辞了。”   “在下惭愧!在下当真是万分惭愧!”柳盛的脸都臊红了,说道:“当时的情景……”   薛绍笑呵呵的摆着手打断了他,说道:“现在我与太平公主已经成了亲,仙儿也是我的媵人了,我们都已经是一家人。过去的那一点不愉快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   “是,公子所言极是!”   薛绍问道:“你不远千里来长安,有何贵干呢?”   柳盛一板一眼地答道:“因是小婿家书相请,说小女日夜思念父母,我与茁荆才一同来了长安省亲。”   薛绍知道,柳盛是个心里有想法但是嘴又比较笨还放不下面子的厚道人,于是主动问道:“你正当壮年,有没有想过再度出仕谋个一官半职?”   “呃……”柳盛的脸又红了,看来是被薛绍说中了心事,吞吞吐吐的道:“不敢欺瞒公子,在下确有此念!”   薛绍呵呵直笑,“既如此,你直言何妨?一家人,何必见外。”   “在下……却是有些羞于启齿!”柳盛的表情挺尴尬,双手在大腿上轻微的来回搓动着。   “这样吧,你在长安多住些时日,我去打听打听,活动活动。”薛绍说道,“看能不能给你谋个一官半职,让你再度出仕。”   柳盛闻言大喜,当场就给薛绍拜了下来。   “快快请起!”薛绍笑着将他扶起,“怎么说你也是我的老丈人,哪能一直拜我呢?”   柳盛尴尬又感激的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道:“公子,仙儿自幼丧了父母,我又时常在外为官,她因此没了管教不太懂事。她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薛绍表面是答应了,心里却是苦笑一声,是我冷落了她,该要请她多多包涵才是!   寒暄一番后,柳盛不顾薛绍的挽留,未敢叨扰匆忙告辞走了。   薛绍的心里其实清楚,自己现在已经是“御前红人”了,名声也传到了极远的地方。柳盛此来长安,其实就是为了托自己去谋求官职。要不然,为何他女儿与陈仙儿成亲的时候他都没来长安,却偏偏这时候来了呢?   正琢磨着,陈仙儿走到了薛绍的身前,款款一拜低着头道:“夫君,贱妾想要求你一件事情。”   薛绍有点意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成亲之后陈仙儿第一次主动接近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开口求人。   “什么事,你说。”薛绍说道。   “贱妾想要肯求夫君,不要帮我舅父谋求职官。”陈仙儿小声地说道。   薛绍更加意外了,“为什么?”   “舅父大人若是品行端正确有才学,不用夫君出手相助,他也是可以重新得到朝廷启用的。”陈仙儿不敢直视薛绍,小心翼翼地说道,“若是舅父大人无才无德夫君却帮了他,我怕外人说道夫君任人唯亲、以私废公、以权谋私。倘若如此,仙儿百死莫赎!”   百死莫赎?   听到这个字眼薛绍的心里不是太舒服,于是道:“仙儿,我帮不帮柳盛谋求官职,其实跟他是不是你的舅父关系并不大。此事姑且不论,我且问你,你为何在我面前如此惶恐不安,我有那么可怕么?”   “夫君不可怕。但我对夫君,非常的敬畏!”这一回,陈仙儿答得一板一眼。   “敬畏?”薛绍眉头一皱,感觉很意外。   “是的!”陈仙儿非常肯定非常认真的点头,“贱妾就如同敬畏神明那样的,敬畏夫君!” 第0463章 成全   北衙讲武七天后就将开始,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薛绍去处理。只在家中歇息了一天,薛绍就急忙要赶回北衙了。   太平公主虽是不舍,但没有阻拦。而且她主动把柳盛的“单子”给接下了,说夫君既然这么忙,就不要再为这种事情去奔波了。我每天都是闲来无事,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   薛绍知道,太平公主还没有闲到去为“情敌”的舅舅谋求官职的份上。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和谐家庭氛围。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薛绍觉得太平公主真的是拿出了主母胸襟、体现了公主风度。自己如果再一味的冷落陈仙儿,倒有点辜负太平公主的意思了。   于是薛绍做出了一个比较大胆的决定,让陈仙儿率领太平公主豢养的十八舞伎,来给北衙讲武大会充当司仪并参与开幕献艺。太平公主一听,这事儿可是真新鲜,她非但是很大方的同意了还把杨思勖派给了薛绍,还说开幕之日她一定要亲临现场,陪二圣一同观礼。   于是乎,陈仙儿和那十八个如花似玉的绝色舞伎,带着各种乐器和舞服跟随薛绍一同回了北衙。   当薛绍带着她们进入玄武门时,城楼上下的羽林军以为是一群仙女下了凡来,全都惊呆了,当场流下口水的人都不在少数。当然也有不少人表示了置疑和震惊,怎么薛将军刚刚主持了北衙的军纪整顿,现在就亲自带了女子进军营来?   薛绍索性公开的带着这些女子去见了左右羽林卫的大将军程务挺与李谨行,将事情对他们说明了。两位大将军当然不会提出什么反对,只是吩咐说务必要安排好这些女子的饮食起居,切勿让北衙的粗野汉子骚扰到了她们。   薛绍将她们安排在了讲武院里居住,划了一整栋单独的三层斗拱大瓦房给她们作为宿舍。他再让杨思勖从内廷选来几名信得过的习武宦官与射生宫女作为她们的保镖,院内院外一共设下了三层岗哨,都由杨思勖和卢思义这些薛绍的心腹之人负责戒备,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防备十分森严。   北衙讲武,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从比赛场地到马匹道具,再有后勤服务与奖品福利及食宿安排等一系列事情,全都要落实下来了。新进的陈仙儿和十八舞伎也得赶紧培训,教会她们如何做好司仪。   余下的几天里,薛绍忙得焦头烂额。最让他头疼的,无疑是培训那些女子做司仪。这类事情别人都不会干,薛绍也是头一遭,因此都只能摸石子过河,且教且学。好在这些女子都曾在宫里呆过,对各类礼仪都非常的熟悉与了解,因此倒也不难调教。   薛绍还请尚衣局的人给她们专门定制了他亲自设计的司仪制服——加入了旗袍特色的襦裙唐装,花纹则是采用了太平公主设计的花钿绣服的式样。薛绍相信,这种极能体现女子身体性感曲线的服装一定能够符合唐人的审美,到时,这十八舞伎定会成为北衙讲武大会的一道风景。   尚衣局的人不敢耽误了薛绍交待的事情,日夜赶工总算在大会开幕的两日前的夜间,将司仪服装送了来。   薛绍叫陈仙儿等人马上试穿,稍后自己要亲自检验。   一群女子欢天喜地的试穿新衣,嘻嘻哈哈的笑闹成了一团。待换好衣服之后,杨思勖来请薛绍去检查。   薛绍过去时,十九名女子整齐的站成一排,身上穿着清一色的大红色司仪制服。   其实,不懂什么服装设计的薛绍设计的这款“新衣”,有点像现代的新娘结婚时穿的那种旗袍唐装。上半身是略带紧身的旗袍领襦衫,虽然不像大唐的贵族女子所穿的襦衫那样酥胸半露,但是这衣服勾勒出来的婀娜女体曲线,却比裸露更加让人喷血。下半身则是一改唐朝襦裙的宽松风格,是比较修身的开叉包臀一步裙,这让她们每个人都显得精神又干练,行走间不经意的偶露一下大腿,简直让人目炫神迷!   陈仙儿和这些舞伎每天跳舞,个个都是超一流的模特身材,绝对穿出了薛绍想要的味道——漂亮干练,性感而不媚俗,美艳而不妖冶!   “很好,就是这样。”薛绍很满意。   陈仙儿等人听到了薛绍的夸奖,个个欢欣鼓舞喜笑颜开。   薛绍看着她们,心里隐约有一股火焰在慢慢的升腾。这些女子的身材实在是太好了,再穿上这样一种不露比露了还要性感的服装,真是让人心头火起!   陈仙儿是媵人,其他的舞伎都是家里的奴婢随时都可以成为薛绍的小妾。这要换作是在家里,薛绍会毫不犹豫的把她们拖进房间,尽情享用。可是现在是在纪律森严的军营里,自己刚刚还搞了一场北衙整风,薛绍只好生生的忍了下来。   北衙讲武举行的前一天下午,太平公主的车驾浩浩荡荡开进了宫来,当然是取玄武门路径,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去了讲武院探亲。   薛绍接到太平公主自然高兴,带她一同观赏了陈仙儿等人的司仪表演。太平公主不觉眼前一亮,“她们穿的什么衣服,好漂亮!”   “是我设计的司仪礼服。”薛绍笑道,“你难道没有看到,衣服上面有很多花钿绣服的纹理?”   “看到了。”太平公主颇感新鲜好奇心大起,“我也要穿来试试!——陈仙儿与我身材相仿,我就穿她的!”   薛绍不由得笑了,“好,你让她拿一套新的给你换上试试。”   太平公主神秘兮兮的凑到薛绍耳边,“我就要她身上这一套,还要让你来帮我穿!”   薛绍心里哪能不明白,太平公主又是动情了。   “陈仙儿,随我来。”不等薛绍多想太平公主已然下令,又道:“驸马,带我二人去你的官署吧!”   “好,随我来。”薛绍外表平静,但心里已经砰砰的跳了起来,小别胜新婚,再加上每天都被这些女子诱惑,他心里哪能没有想法呢?   陈仙儿毕恭毕敬的跟在二人身后,全然猜不透他们夫妻二人此刻心里都在琢磨的同一件事情。   薛绍的官署挺大,其实就是讲武院最里层的一整进院落。正厅两旁有茶室与议厅,后面隔了一间办公书房再进去就是他的私人卧室。   太平公主拉着薛绍,火急火燎的直奔卧室,其他人都很自觉的在官署外停住了。到这时陈仙儿仿佛才想到了一点什么,面红耳赤脚下迟疑,犹豫着要不要跟跟着一起进卧室。   “仙儿,你还不进来?”太平公主发令了。   “是……”陈仙儿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太平公主已经在宽衣解带,上身脱得只剩一件奢华的金色文胸了,“你还不快脱?”   “殿下,这衣服我已经穿脏了,不如让我去另取一套干净的来?”陈仙儿连忙道。   “不用了,就要你身上这一套!快点!”太平公主很不耐烦。   “是……”陈仙儿低怯了的应了一声,纤纤手指犹豫不决的伸向了领口。   薛绍站在两名女子中间,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真是,乱花渐入迷人眼!   陈仙儿看着近在眼前的薛绍和已经把上身脱光了精光的太平公主,顿时一阵心慌意乱,脸上如同火烧一样。   “慢吞吞的,你在害怕什么?”太平公主很是坦然的仅用双手捂在自己胸前,稍稍歪着头,俏皮又带着挑衅的看着陈仙儿说道,“薛郎是你的丈夫,你还不敢把身子给他看吗?”   “不、不是……我这就……脱、脱!”陈仙儿嘴里直哆嗦根本不敢抬眼看人了,怯生生的转过了身去,开始解衣。   太平公主嘻嘻的贼笑,像春藤一样的缠到了薛绍的身上,一只手已经极不老实的摸向了薛绍的身下。   不料,薛绍比太平公主更不老实,早已贲张雄起。   “薛郎,你很坏哦!”太平公主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娇嗔嗔的道,“你是因为仙儿如此动情,还是因为我呢?”   “……”薛绍没有说话,一把将太平公主抱了起来。   太平公主惊叫了一声,随即就咯咯的大笑。   随即,陈仙儿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二人躺倒在床的声音,粗重的呼吸,还有他们相互撕扯衣服的激情动静。   陈仙儿这下真是蒙了,衣服已经脱了一半,还要不要脱下去?公主与驸马毫不避讳的在自己面前激情缠绵了起来,自己需要回避吗?   “仙儿,你的衣服怎么还没脱下来呢……唔,轻点儿!”太平公主的声音里,透出无限的痴缠与魅惑。   “脱……我脱完了!”   陈仙儿豁出去了,一口气将上身的旗袍襦衫脱了下来。   “拿……过来呀!”太平公主喘着粗气,声音已是有些模糊不清了。   “是……”陈仙儿侧着身子一步步的挪过去,仿佛是有些胆战心惊的把衣服递了过去。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陈仙儿一把拉得倒在了床上。   陈仙儿下意识的想要发出惊叫,马上被太平公主捂住了嘴,“你想害死夫君的话,就尽管大叫!”   陈仙儿仰面朝天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太平公主,心慌意乱的点了点头示意不叫。   “嘻嘻,这件也脱掉!”太平公主伸手一扯,将陈仙儿身上的文胸扯歪了。   陈仙儿,终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她像一只在暴风雨中受到了惊吓的小鸟,浑身筛糠似的发抖,但是一丝也不敢乱动,只好“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仙儿,这将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太平公主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力一样穿透了陈仙儿的一切紧张与防线,直入她的脑海之中,她在说道:“我要成全你,让你成为薛驸马的女人!……你谢恩吧!” 第0464章 揠苗助长   天快黑的时候,太平公主才离开讲武院,去往后宫歇息准备明日陪天后一同观礼讲武大会。   薛绍送她到了内廷大门附近,很是有点赧然的小声问道:“安然,你今天是何用意?”   “能有何用意呢?”太平公主庄端又贤淑的坐在马车上,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淡淡的道:“夫妻行房而已,还能有别的什么吗?”   薛绍呵呵的笑,“罢了,回家再说吧!”   “我带仙儿去了宫里让她晚上陪我一起睡,明天你就别让她操劳了。”太平公主小声道,“女人破了身,很疼的!”   “……行!”薛绍看了一眼另一眼马车,陈仙儿就坐在那里面。   “我们走了。明天再见哦!”太平公主贼兮兮的坏笑起来。   薛绍点了点头,马车开走了。到这时薛绍仍是想不明白,太平公主今天为何要这样。很显然她是有备而来,绝不是一时兴起了瞎胡闹。   薛绍转念一想,罢了,这些都是家务事,就让她这个主母来处理和安排吧!   次日黎明,北衙校场内鼓声大作、金角喧天。造势已久声名远扬的第一届北衙讲武大会,终于开始了!   六千羽林军和八百千骑将士一同集结在了大校场上,衣甲鲜明刀戈煞雪,气势十分的雄壮。不明就理之人看到这副情景,还以为他们是要即将远征了。   在比武正式开始之前,薛绍与程务挺、李谨行一同主持清晨的阅兵与祭祀。祭坛之上鼓角声声战旗翻滚,身着鲜亮之极明光战甲的薛绍穿上了一领及地长摆的五色大战袍,在祭坛之上焚香祷告、诵念祭文。   名义上也一同主持举祀的程务挺与李谨行,更多的时候只在一旁充当陪伴与看客。倒不是他二人乐于这样“绿叶衬鲜花”,实际上薛绍也一直都在极力推辞不想独占了风头,而是程、李二将自知驾驭不了这样的场面,唯恐自己粗鲁惯了不识风雅不知礼数,败坏了此间的庄严与美观。   当薛绍登上搭好的高台祭坛之时,长长的五色战袍逆风飞扬,台上数千将士引颈而望。   程务挺就站在薛绍身边持香而拜,回头往下看了一看后,低语笑道:“老将军,我二人也跟着薛公子沾了一回光,做了一回神仙中人。你看台下那些将士,无不羡慕薛公子风采卓绝有如天神下凡!”   李谨行也是嘿嘿一笑,“这样的场合,还是只有薛公子能够驾驭得来。我等大字不识几个又兼粗鄙惯了,哪能干得这种文绉绉的风雅之事。再说了,若这一身大祭的戎武盛装穿到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身上,岂不是怡笑大方?”   “是啊,这种事情还是要年轻英俊的人来做,哈哈!”程务挺傻笑起来。   薛绍在前几步的地方焚香,听到他们两个说这些怪话都差不点忍住要大笑。谁能想到两个叱咤风云的沙场宿将,也会聊起这样的话题来!   祭祀方罢,二圣就带着太平公主和许多的文武大臣,一起来观礼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兴致都颇高。薛绍迎了上去,先把二圣和公主先请到了主观席上安坐。   李治今天的气色和心情看来也是极好,他不顾天后等人的劝阻,坚持登上了马车并让薛绍骑马从旁引领护驾,一同在北衙禁军的队伍前走了一遭看了一阵,大有阅兵的用意。   难得在公众面前露面的皇帝李治居然大驾光临了,这让北衙的禁军十分振奋,三军将士高呼万岁,久久不停。   面对这样激情澎湃的呐喊,病体沉重的李治仿佛都有些热血沸腾了,他说道:“薛绍,你没有让朕失望。自从让你统领千骑之后,朕的北衙禁军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看到他们如此的雄壮与威武,朕心甚慰!”   “谢陛下夸赞!”薛绍拱手而拜。   “传朕旨意,北衙禁军所有将士皆赐白绢十匹,以资鼓励!”李治高兴之下,就对薛绍许下了承诺。   薛绍抱了一拳,大声呼喝道:“陛下有旨,传朕旨意,北衙禁军所有将士皆赐白绢十匹!!”   “万岁、万岁!!”禁军们高声欢呼。   李治呵呵直笑,心情极是爽朗。   薛绍明白,李治此举在于收买禁军人心,但是以往就是这种无功受赏的事情享受得太多了,才让北衙禁军丧失了奋进之心与激昂的斗志。   李治的心倒是挺细,注意到了薛绍脸上的一丝异色,于是问道:“薛绍,你可是有话要说?”   “这……”薛绍故意迟疑。   “直言无妨,朕想听你的实话。”李治面带微笑地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朕赐你无罪!”   “谢陛下!”薛绍策马上前了两步,小声道:“陛下,你要赏赐禁军将士,这无可厚非。但现在北衙禁军手无寸功却受封赏,这会让他们滋生骄傲自满不思进取之心。于长远看,并非上策。”   李治呵呵一笑,“你是在劝朕要赏罚分明,不要乱了军中法度是吗?”   “臣正是此意。”薛绍抱了一拳,说道,“军中但凭赏罚分明来稳定军心、鼓舞士气。以往,北衙禁军就是因为享受了太多的无功受禄,才变得不思进取人心涣散。如今北衙讲武的旨要,就是为了激烈他们的进取之心。”   李治听了这些话倒是颇为大度的呵呵一笑,“那你方才,为何又不劝止于朕?”   “陛下是北衙禁军之主,君无戏言军令如山,既然陛下金口已开,又岂能收回?”薛绍说道,“所以,臣绝对不能劝止陛下。但臣必须在事后,提醒陛下!”   “薛绍,你成长得很快。入仕不过短短一年,你成熟了许多。”李治看着薛绍,欣慰的点头微笑,“你的谏言,朕已经牢记在心中。以后但凡与北衙禁军有关之事,朕都不会忘记提前与你商议,再作定夺。”   “臣,谢陛下!”   “继续努力,朕对你寄予厚望!”   数千禁军和天后及满朝文武,都看着薛绍走到了皇帝的马车前,君臣二人一番密语,谈笑生欢。   薛绍是皇帝陛下的御前红人,这已经不是秘密。但是看到眼前这一幕,观战台上的天后、裴炎、薛元超与李谨行、程务挺等人全都各怀心事的思忖起来。   太平公主的眼珠子左挪挪,右看看,心里忍不住有些忐忑起来。   虽然太平公主人不在官场,但是这些年来她当真是看多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事情。这满朝文武,都在巴盼着得到陛下的宠遇,就如同一个大家族里所有的妻妾都想得到夫君的迷恋与眷顾一样的道理。   所有人都在争,唯有一人独享专宠,这能是好事吗?   太平公主的心里真是有些纠结了,以前她极度渴望二圣能够优待薛绍,给他更多的机会与提拔;现在,她反而在心里祈求自己的父亲别再这样对薛绍公然示宠了。因为,这很有可能会让薛绍遭来无数的嫉恨。哪怕是与薛绍要好的程务挺和李谨行,都难免心生不平、暗生妒忌啊!   李治风风光光的阅了一阵兵后,北衙讲武终于是正式开始了。今天开幕之日有二圣与文武大臣前来观礼,因此薛绍牵就了他们的口味,先给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歌舞,随后就是一场足球比赛,真正的比赛却只有一场骑射。   歌舞没甚稀奇,倒是充满激情的足球比赛让二圣与满朝文武全都眼前一亮。大唐流行马球,但因为受到马匹这种“奢侈品”的限制,马球一般只在贵族当中流行,武则天就犹好此道。今日当她看到不用马匹的足球比赛也一样的好玩而且比马球更有激情,武则天时时发出爽朗的大笑,连连称赞这真是一个雅俗共赏的“创举”,并号召满朝文武和天下子民都可效仿。李治听天后这么说了,马上就做下了一个顺水人情把武则天的倡议当成圣令诏告于天下知晓。   历来皆是上行下效,皇族喜爱的东西必然引得举国臣民的效仿。如今李治还用圣旨来推广“足球运动”了,这真让薛绍感觉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咱们的足球,终于是要雄起了吗?   二圣的大多数注意力被别开生面的足球比赛吸引了,太平公主却有些心不在蔫,她瞅了个空溜到薛绍身边将他叫到僻静一旁,小声耳语道:“薛郎,你今日太过张扬了!”   “你以为我愿意么?”薛绍皱了皱眉头,“陛下有令,我还能抗拒不成?”   “父皇也真是,他难道想不到,这样公然施宠会将你置于众矢之的招来无数羡妒,会害了你么?”太平公主小声的报怨起来。   “陛下心如明镜,岂能不知?”薛绍低声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他老人家现在非常急切的想让我快速成长起来,好让我承担更多的责任么?”   太平公主稍稍惊讶同时眼睛一亮,心中已是明白了大半,小声在薛绍耳边道:“难道父皇想要让你,成为第二个李绩?”   薛绍微微点头,“大致不差。”   太平公主的眼睛顿时就瞪圆了,“眼前有现成的程务挺与李谨行他不去笼络重用,却来将你揠苗助长,我父皇莫非是老糊涂了?!”   薛绍当场一愣,随即就笑了,揠苗助长?形容得倒是贴切! 第0465章 明争暗斗   北衙讲武第一天上午举行的足球比赛,让二圣与满朝文武大开了眼界,勾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   按照事先的安排,北衙禁军的八只球队在四个场地分别比赛,比赛的时间用壶漏计量大约只有四十分钟一场,当天就角逐出冠亚军来。最后的决赛在程务挺亲自担纲前锋的左羽林甲队,与郭元振把守球门的千骑丙队之前举行。   其实,如果不是羽林军与千骑各自分组比赛,程务挺哪有可能杀进决赛?羽林军和千骑之间的足球竞技水平,大有差距。   决赛之时程务挺看到郭元振就傻眼了,比赛还没开始他和郭元振讨价还价,请他让自己进两个球。郭元振才不答应呢,弄得程务挺这个大将军很没面子。比赛一开始,羽林队与千骑队的实力差距就马上体现出来了。别说是攻破郭元振的十指关了,羽林队想要杀到郭元振的地盘来都难,大将军前锋程务挺几乎连球都要不到。比赛刚刚过半,羽林队的球门就被凶悍的千骑前锋洞穿了四次!   决赛有数千北衙禁军围观,呐喊震天激情澎湖。观战台上的二圣与文武百官也被感染了,不时发出欢呼与喝彩之声。   今天的北衙讲武开幕式,举行得特别成功!   比赛结束后,程务挺万般沮丧的带着他的人走下比赛场地,郭元振则是带着千骑的悍将们接受满场数千人的欢呼。场面非常的热闹,充满了激情。   薛绍走进人群中接到程务挺,笑呵呵的道:“恶来将军,对不住了!”   “太不给面子了,居然灌了我们七个球!”程务挺仿佛还有一点动气了,气乎乎的道,“郭元振那小子当真可恶,我让他放我进一个球,他死活不肯,还把我铲倒了一次!——瞧瞧,膝盖都摔破皮了!回头我非揍那臭小子不可!”   薛绍哈哈的大笑,“纵横沙场杀人如麻的恶来将军,居然会为了一场足球比赛如此较真,膝盖破了皮也会破口大骂,真是笑煞人也!”   程务挺先是一愣,随即也嘿嘿的笑了,“这东西确是好玩,没有打仗的日子里拿来消谴再好不过。咱们这些军汉谁不是二竿子爆脾气,谁不想争个第一?一不留神,就较真了!”   “理解,理解。”薛绍笑道,“恶来将军,赶紧梳洗一番,二圣要给你们颁奖赏赐了。”   “这还有赏赐?”程务挺顿时乐了,“好,我们马上就来!”   稍后,冠亚军的两支队伍一同到了祭台上来,接受二圣的封赏。皇帝陛下的出手很是阔绰,给两队的队员每人赏了一领西蜀异锦所制的战袍披风、一副金雕马鞍和一匹六闲骏马。   千骑的将士每人都是骑的“六闲马”,但这是公家所有的东西。所谓六闲马,是指养在皇城内苑“六闲厩”的马匹,是从陇右与河北的国家牧马场进贡的战马,是大唐帝国骑兵战斗力的保障,价值不菲。此前太平公主送给薛绍的两匹汗血宝马,则是六闲厩里专供皇族御用的极品神驹,绝对的有价无市。   皇帝的大手笔赏赐,让足球队的将士喜出望外,山呼万岁。而那些没有加入球队的人则是痛心疾首叫悔不迭,发誓以后一定要混进球队里去。   李治再一次的收买到了人心。   与此同时,武则天也没有闲着。在重大的公众场合里面露脸是她人生的必修之课——她负责颁给冠军球队,颁发了奖杯!   这个奖杯可是用纯金打造的。鉴于某种丢人的心结,薛绍把它设计得形如“大力神杯”让自己YY了一把。不过取的名称则是“尚武杯”。其实从西汉时起,富有对抗性的蹴鞠就成为了广泛流行的体育运动,当时大汉王朝秉诚“治国习武”的宗旨推广蹴鞠,不仅让它在军队里广泛流传,也在贵族当中普遍流行。大唐王朝同样也是尚武成风,薛绍将此杯取名为“尚武杯”,正有承习古风、发扬于今的意思。   虽然冠亚军的物资奖励是一样的,但是天后亲自颁发的纯金尚武杯,着实让郭元振等人欢欣鼓舞了一把。所有的千骑将士大声欢呼激动不能自己,那情形活像是他们打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或者是……中国队真的夺到了大力神杯!   欢快又激情的气氛在这时达到了顶点,大大的风光了一把的武则天也是满面春风,欢笑不已。那些随同武则天一起颁奖的司仪舞伎果然是当场让所有人惊艳了一把。她们刚刚一登场,凭借奇异又性感的服装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现场围观的数千禁军发出了一片惊嘘之声,一时间连天后的风头都有些被盖住了。   武则天看到这些女子也颇为惊奇,问薛绍她们穿的都是怎样的奇装异服?薛绍便说,这是臣自己专为她们设计的“花钿唐袍”——又是薛绍自己取的一个新名字。   武则天是女人,女人天性都是爱美的,而且她从来都是一个敢于特立独行、喜欢标新立异的人。对于花钿唐袍武则天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笑道:“薛爱卿果然富有主见极能创新。这些新衣虽然不合礼制但也颇为惊艳,给今天的讲武大会增色不少——以后宫中但有娱玩歌舞之事,此等花钿唐袍便可登堂亮相,倒也是一番艳丽光景!”   “天后宽宏圣明!”薛绍拱手笑道,“其实公主殿下也甚爱此衣,天后若喜,我让公主殿下给天后定制送去,天后不妨一试。”   “哦?”武则天哈哈的笑,“贤婿有心,贤婿有心了!”   在场许多人都围观着薛绍与天后相谈甚欢,很多人的心里又有了想法,无非是认为薛绍左右逢源,既讨好着陛下,又亲近着天后。   薛绍与太平公主夫妻俩的却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夹在二圣中间谁能一碗水担平?都不能得罪,也都不能太过亲近——真是难于为人!   午膳时分,讲武大会告一段落,薛绍安排了饮食招待前来观礼的文武大臣们。不过二圣没有逗留,带着太平公主等人一同回了后宫歇息用膳。   下午的骑射比赛皇帝李治是没有亲临观瞻,天后和太平公主倒是来了。不仅是来了,母女俩还给骑射比试的前三甲颁了奖,奖品是上品宝弓与锦缎数匹,当然也有象征荣誉的奖牌。   听说“玉冠将军”薛楚玉要参加骑射比赛,所有的北衙禁军几乎都泄了气,一致认定他们只有争夺第二名的机会了。最后的结果,冠军毫无悬念的花落薛楚玉之家。   颁奖之时武则天向薛绍提议,说已经得过名次的人以后就不要再参加比赛了,像薛楚玉这种已经成名的高手和校尉以上军官也应该主动退出,好给更多的低下层将官和普通的卫士,更多的表现与获奖机会。   薛绍当场就答应了。他心里很清楚,武则天向来注重搞好“基层关系”,她在十几年前提出的“建言十二事”施政纲领,其中有一多半都是关注和提高低下层人仕的待遇,这让她在社会上和军队里赢得了广泛的民意与人心支持。否则,光凭朝堂上的政治斗争和各种阴谋阳谋,一代女皇是无法正式的走上历史舞台的,那最多让他成为吕后或者慈喜之类的人物。   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男人要当上皇帝并坐稳江山尚且难于登天,何况是一个女人?   薛绍觉得,在与武则天的相处当中但凡涉及到与政治有关的东西,一定要忽略她的“性别”,把她视为一名纯粹的政治家,那就对了!——如果像后世某些不知历史、不解政治的空谈客那样,一切以“道德挂帅”的传统观念和跟风的态度去评价与对待武则天,非但是极度的幼稚和愚蠢,还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北衙讲武,一共进行了五天。李治毕竟身体不适,除了开幕那天现了一下身,基本上再没有出现过。天后却是来得很勤,除了有两天是因为主持大朝会和接见外宾使臣耽误了,其他的时候她是有空便来,至少保证每天都到场并且参与了颁奖。   当获得名次的北衙将士高兴又自豪的从天后手里接到象征荣誉的奖牌时,他们无形之中也就认识了天后,记住了天后,并且对天后的鼓励与褒奖记忆犹深甚至感激涕零。   薛绍看在眼里,悟在心中。李治花了大价钱来收买北衙人心,武则天则是身体力行的来亲近北衙禁军,在生活的细节中“和群众打成一片”。   物资的收买与感情的笼络,哪个更有效呢?   为期六天的北衙讲武,圆满结束了。   闭幕之时李治出现了,像开幕那天一样坐着马车阅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武则天陪着李治一同登了车。于是乎,北衙禁军们喊的不再是“陛下万岁”了,而是“圣人万岁”。   二圣同朝,天皇与天后都称“圣人”!   薛绍心想,此时此刻李治的心里一定非常的郁闷,他花了大价钱和大心思想要“独霸”北衙禁军,却又被天后趁虚而入的捡了一些便宜人情去。   二圣之间的明争暗斗,还真是无处不在! 第0466章 非奸即盗   北衙讲武顺利的结束了,北衙将士们还意犹未竟的沉浸在这一场别开生面又充满激情与收获的盛会之中,薛绍已经在着手忙碌别的事情了。   按照二圣事先的允诺,讲武院拥有破格提拔两名副旅帅、四名队正与四名副队正,或是与这些官职等同级别的武官指标,将在讲武大会的优胜者当中遴选。   虽然北衙禁军里的所有士兵都是吃皇粮的“雇佣军”,但军官毕竟是少数。大唐绝大多数的军人穷其一生南征北战,临老了仍是个普通的士兵。或许有人能凭借军功得授“勋官”,但都只能享有荣誉与待遇,不是真正名义上的“官”。   在大唐这样一个“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的社会里,由民到官,是天底下成千上万人梦寐以求。于是这一次,薛绍手中的十个“提干”的指标,成了数千北衙禁军、乃至朝野内外许多人一起盯着的香饽饽。一时间,很多人开始往来走动,几乎把一切能走的后门能托的关系都用上了,希望能够得到薛绍的特别眷顾,把握住这一次破格提拔的机会。且不说每天都有人当面来找薛绍说情通融,太平公主府与青龙坊薛氏故居的门槛也要被踏破了,就连程务挺与李谨行这位老上司都来找了薛绍,希望薛绍提拔一两个他们指定的人选。   僧多粥少,薛绍感觉到了在京城为官的最大难处——只要涉及到利益分摊,人际关系就会变得非常难处!   规章制度的确是摆在那里,但如果真的按章办事不讲情面,那很多与你关系密切或者是付出了巴结讨好与奉诚拥护的人难免心寒,失望之后就会没了指望,就会有所疏远甚至是背叛。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上真正能够做到无欲无求大公无私的人,只是极少数而已。谁不指望抱上大腿平步青云,就连薛绍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二圣的特别关注与破格提拔,自己一介纨绔哪有可能蒙受朝廷重用并在短短的一年之类数次升迁,乃至于官居显位呢?   这一份十人提干名单,前前后后琢磨了近一个月,仍是没有敲定。   阴风怒号,今年的第一场大雪降临了,纷纷扬扬的就下了一天两夜。因为天气恶劣道路难行,薛绍就没有回家留在官署里,不厌其烦的和薛楚玉、郭元振与萧至忠等人一起,商议这份该死的名单。   北衙讲武结束后,薛绍趁热打铁的向朝廷提出了一些工程需求,希望把千骑与讲武院的官署及营地合并一处。这项请求很快获准,如今两块地界已经联成了一片,并翻修了一栋非常豪敞的大宅作为薛绍等人的官署。   今天是薛绍第一次在新官署里开会,因为来的都是几个熟人老友,薛绍特意设宴置茶相待,算是一半办公一半聚宴,气氛比较的随和。   “依我看,这件份名单再怎么设定都是要得罪人的,我们就不必商议了。”郭元振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道,“咱们不妨写个二三十人的名单上去,让吏部去复查。把这烫手的山竽扔给吏部去算了!反正他们历年主持四善二十七最的功考早就干惯了这样的事情,不愁再多干一次。”   “糊涂!”薛绍当场就不客气的骂了起来,“这是二圣给我们讲武院的特权,你却要主动放弃!世上还有比这更蠢的事情吗?”   “呃……”郭元振苦笑,“那你说,怎么定吧?”   “确实难办!”薛绍也是摇头苦笑,“如果是按规定来办,在这一次讲武大会当中表现优异的普通士兵就有二十七个,这其中包括两只冠亚军足球队的队员。本身从这些人当中挑十个就是有难度的事情,更何况还有一些来说情的?别的人不讲,程务挺与李谨行这两位老将军的面子我们不能不给吧?如果我们给他二位面子,那问题也就来了——那些宰相王公和我的亲戚、你们的友人、还有我们自己的亲随们,要不要特别照顾呢?……总之,手背手心都是肉,确实难办!”   商议又陷入了熟悉的死循环怪圈,众人都沉默了。   薛绍喝了半盏茶,颇不耐烦的把杯子一顿,“京官难做,人情世故利益纠葛,让人头大!如果是出征在外行军打仗,只须把功劳薄一翻,什么都是一目了然!”   薛楚玉眼睛一亮,说道:“公子所言极是。如果有机会让北衙禁军出征一次,回来之后论功行赏以军功定提拔,最能服众!”   “只是可惜了,想法是好的,机会目前是没有的。”薛绍苦笑。   “公子,有的!”薛楚玉说道。   薛绍意外的眨了眨眼睛,“你有消息?”   薛楚玉点了点头,说道:“老将军李谨行近日生病,想必你们都知道吧?”   “当然。”薛绍说道,“我们不是先后都去探望过了么?老将军病得挺重的,都卧床不起了,牛奔每日床前榻后的伺候,倒真像是亲生的儿子。”   “是啊,公子你是和太平公主殿下一同去的,我是昨日与兄长一同去的。”薛楚玉说道:“当时我兄弟二人正在老将军的病房里与之闲叙,朝中突然来了使臣宣老将军进宫,说是商议重大军国之事。老将军不顾病体沉重,让家人将他抬上马车,顶风冒雪的进了宫去。”   “有这等事?”薛绍眉头略微一拧,若有所思道:“老将军只是一员统兵打仗的杀场宿将,并无参政议政之权。朝廷在风雪天里紧急召他进宫议事,或许真是与征战有关!”   “难道是北方生了乱子?”郭元振一下坐直,人就来了精神。   薛楚玉的脸一下就板紧了,“我与兄长也正是如此猜想。家父去了北方也有数月了,如今隆冬之际北疆风急雪紧,若是草原趁此叛乱,家父必然难于应对!公子……”   “不必说了。”薛绍将手一扬,“我马上进宫,去探一探陛下口风!”   “公子稍安勿躁。”沉默寡言的萧至忠说话了,劝道,“老将军紧急进宫所议之事必是关乎朝廷机密的军国大事,若非受邀参与否则不得议论打听。公子此去,会有僭越泄密之嫌,还望三思。”   “萧长史心思缜密谨慎持重,好啊!我们这几个粗鲁军汉还真是不能少了你的耳提面命、悉心指点。”薛绍笑呵呵的道,“你看,我约上太平公主殿下一同去后宫以晨昏定省为由去面圣,再从陛下那里旁敲侧击的讨一讨口风,如何?”   众人都呵呵直笑,“如此甚好!”   “那喝完这盏茶,我就冒雪回家。”   一盏茶没喝完,宅外传来了一阵女子的欢笑之声。众人都很惊讶,军机重地怎么会来了女人,守门的卫士居然既没阻拦也没通报,简直是犯浑!   薛绍马上带着人从官署里走了出来,刚冒头,迎面就飞来几个雪球。   “嗬、嗬!打他们、打他们!”   “打呀、打呀!!”   无数的雪球呼啸而来,薛绍等人连忙躲闪,身上仍是落下了几下。   户外传来一片银铃般的欢笑之声,“哟,你们几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也有溃不成军的时候呀!”   这个声音薛绍再熟悉不过了,除了太平公主也没人能够大摇大摆的闯进千骑宿地来打雪仗。   “殿下,我们投降了!”郭元振很没节操的最先喊了起来,“与殿下交战,我等甘败下风!”   “丢人,滚一边去!”薛绍没好气的喝斥了一声,自己上前笑嘻嘻的道,“太平,你怎么来了?”   “你不投降是吧?”太平公主不怀好意的后退了几步,笑嘻嘻的道:“琳琅、仙儿,和我一起砸他、砸他!!”   “呼呼呼——”一群雪球飞驰而来,薛绍哈哈大笑的跳脚躲闪。   郭元振等人一溜烟儿的躲进了官署里关上了大门,并在里间喊道:“薛将军,我等都是无心恋战的残兵败将了,你赶紧力挽狂澜啊!”   薛绍陪着太平公主玩乐了一阵打雪仗,直到太平公主觉得尽兴了方才停歇,进了官署里来烤火取暖。   “这宅子是以前千骑的官署吧?翻修得不错嘛,华丽宽敞又暖和,还收拾得挺干净!”太平公主四处观瞻了一阵,说道:“难怪你都不想回家了,是不是官署里藏了别的女人?”   “大男人倒是有几个,正在那边喝茶。”薛绍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太平公主翻了个小白眼,“你都两天两夜没回家了!”   “我正准备回去,并且找你有事。”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什么事?”   薛绍在太平公主的耳边,耳语了一番。   “你想去行军打仗?不可以!”太平公主的反应挺激烈,不容分说的道,“如此隆冬,怎能行军?再说都快过年了,你就不能省心一点?”   “我未必就会出征,只是想要心里有个底。”薛绍说道,“帮帮我,陪我一起入宫面圣吧!”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但你必须先要答应我,若非朝廷主动下令征召于你、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你不可行军远征!”   “行!”薛绍微然一笑,“安然,你真是我的好妻子、贤内助!今生有你,再无所求!”   太平公主斜着眼睛满腹狐疑的瞟着薛绍,嘴里碎碎念的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第0467章 薛郎请战   薛绍叫千骑的大厨做了两样李治喜欢的精致糕点,小夫妻俩一同入宫面圣去了。   看着太平公主的马车走向大明后宫的玄武门,郭元振一个劲儿的嘿嘿傻笑:“做驸马就是方便,想什么时候面圣,就什么时候面圣。别的文武百官除了宰相尚书和大将军这样的人,一辈子也难得有一次面圣的机会。”   薛楚玉站在他的旁边,表情是千年不变的八风不动天塌不惊,淡淡的又认真的道:“可惜,陛下的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   “你什么意思?”郭元振瞪着眼前这个说笑话也摆着一张臭脸的家伙,很恼火。   薛楚玉转过头来,仍是面无表情,“不过,就算三位公主都没出嫁,可能也没你什么事。”   “薛楚玉,你是想打架吗?!”郭元振气急败坏。   薛楚玉认真的点头,“有一点。天气冷,我们活动一下吧!”   “……呆子!”郭元振很是无语,拔腿就跑了。   小夫妻俩到了含冰殿,却意外的发现常年在此养病的李治不在殿中。一番打听,才得知皇帝去了天后常住的寝宫,蓬莱殿。   太平公主嘿嘿坏笑,“我父皇和母后,怕是有段日子没有住到在一起了噢!”   “人小鬼大!”薛绍没好气的斥责她。   “谁说我小?”太平公主扬眉瞪眼,“我都要当娘了!”   “什么?”薛绍略微一怔,随即大喜,“真的?!”   “咳咳……或许,大概,好像是……快了!”太平公主哼哼哈哈的打着幌子,说完就一溜烟的跑掉钻进了马车里。   薛绍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显然太平公主仍是没有怀孕……怎么就还没有怀孕呢?难道是我努力不够或者枪法不准?   小夫妻俩只好转道去往蓬莱殿面圣。快到殿前时薛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记得上次自己去面圣是悄悄去的,结果等了半天等来了武则天。此后李治就移居到了天后常住的蓬莱殿,打此以后谁想面圣都丝毫逃不过天后的眼睛和掌握了!   马车未停时太平公主看着手里的糕点犯愁了,说既然二圣都在我们却只带了陛下爱吃的糕点,用意也太明显了,天后面上说不过去的。   薛绍想了一想,看着宫殿的屋檐下吊着的那些冰榴子,不由得灵机一动,“是到了我献手艺的时候了。”   “你说什么?”   “还记得,冰冻的风铃吗?”   太平公主眼前一亮,拍手笑道:“薛郎,你好聪明!”   薛绍呵呵的笑:“天后信佛,风铃也有用作佛家法器。想必天后会喜欢的。”   “那还用说?赶紧动手呗!”   薛绍就地取材斩来冰块,在太平公主和侍儿们漂亮的冬衣上取了一些彩色的丝绦,现做了一串漂亮的风铃。随后小夫妻俩一同入宫求见二圣。   下雪天寒,二圣都在蓬莱殿里歇着没有外出,马上就准许了薛绍与太平公主的觐见。小夫妻俩带着一盒糕点与一副风铃步入丹墀,说是前来晨昏定省给二圣礼拜。   二圣接到小夫妻俩倒也高兴,太平公主早已捧着糕点腻到李治的身边喂他吃去了,武则天则是看着薛绍手里的东西好奇:“薛绍,你手中所持何物?”   “回天后,这是臣亲手所制的一副冰冻风铃。”薛绍双手捧上,说道:“臣记得天后崇信佛法,风铃也有作为佛家法器之用。臣便用冰块亲手做了一副,献与天后。”   原以为武则天就算不喜欢,也至少不会当面嫌弃。岂料薛绍的话音一落,武则天的脸色当场就变了,“拿去,扔了!”   薛绍和太平公主同时意外的一怔,李治正张嘴要吃糕点的动作也停滞了,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宫人将薛绍手中的风铃取去。   薛绍茫然的站着,眼睁睁看着一名宦官走上前来,将他手中的风铃拿到了宫门之外,扔得一片砰当作响。   “母后……”太平公主一时都有点蒙了。   听到太平公主这一声唤武则天才稍稍回神收敛了怒气,“薛绍,不关你事。实在是听到这个‘佛’字,本宫的心中之怒就难以平复!”   太平公主这才略略放心,薛绍则是有些好奇了,问道:“天后信佛,天下皆知。今日却是为何……天后恕罪,臣本不该打听!”   武则天摆了摆手,转头看向李治,“陛下,该跟他说么?”   李治的表情挺平静,拿起一块温热的方巾擦了擦胡须沾上的糕点粉末,淡淡道:“天后想说,那便说吧!”   薛绍一下就来了精神,接下来天后所说的,必然不是小事!   “薛绍,你与太平都坐到我的身前来。”武则天说道。   薛绍应诺,和太平公主并排坐到了武则天与李治的下手位置。两旁没有左右史官,显然,这会是一番禁中密语。   “你二人可曾听说过,当今世上还有一个光明圣皇帝?”武则天开口的一句话,就让薛绍与太平公主同时吃了一惊。   太平公主忙道:“竟有此等事?!”   “普天之下,臣只尊天皇与天后为圣,却从未听说有什么光明圣皇帝!”薛绍抱拳道,“天后,竟是何人如此大胆,妄自称帝?”   “这是朕登基以后,第二个称帝的野匪!”一向说话有气无力的李治,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愠气,“永徽四年,女匪陈硕真于睦州发动反叛,置百官建衙署,修天子基建万年楼,自称文佳皇帝。反叛不到一月,她就被剿灭了。没想到时隔三十年,又有一人敢在朕的天下称帝!——绥州杂胡白铁余,篡改佛法以邪教愚惑当地百姓,敛财之余还煽动叛乱,他也学了陈硕真的设百官置衙署并号称‘光明圣皇帝’。七日前,逆贼白铁于已经在绥州起兵反叛,他们杀命官夺府库、焚毁官衙强拉人丁入军从叛,已经接连荼毒了城平、绥德、大斌三县!”   薛绍顿觉震惊,本以为是突厥那边出事了,没想到是有人称帝!……怪不得今天武则天听到“佛”字就恼火,原来白铁余是以“伪佛教”来煽动造反的!   “因兵戈与风雪阻隔,朝廷于昨日才收到千里之外绥州叛乱的消息。”武则天说道,“值此隆冬年关之际白铁余悍然叛乱,我看他是不想活到明年了!”   薛绍知道,朝廷对于这种公然叛变还敢称帝的逆匪,除了剿灭绝对不会有别的处理办法。昨日朝廷派特使召李谨行顶风冒雪的入宫,肯定就是商议此事。再听二圣今天的口气,朝廷大概是想派御林军出战!   思及此处,薛绍郑重一抱拳:“陛下,天后,臣请命率领王师前往绥州,平定叛乱!”   “啊?!”太平公主惊叫。   “你?”武则天略略惊咦。   李治不吭声,定定的看着薛绍。   薛绍站起了身来,走到堂前郑重的拜下,“臣薛绍,请命出征,平定绥州白铁余叛乱!请二圣,恩准!”   “薛郎……”太平公主愕然的怔住了,眼神之中意味万千,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武则天眉宇微沉的凝视了薛绍片刻,转头道:“陛下,你意下如何?”   李治不动声色,淡然道:“薛绍,朝廷是要派兵出战平定叛乱。但是你所率领是的千骑皇家御率,以戍卫宫掖为要。而且你麾下的人马不足八百。还是罢了吧!”   “陛下,请听臣一言!”薛绍抱拳,正色道。   “唔,你说。”   薛绍说道:“陛下,值此隆冬之际,各地的府兵要来京城上番都是相当的困难,如今镇守京师的府兵人马不多也不可轻动。如果再从中抽调人手去往千里之外的绥州平叛,势必导致京城守备力量薄弱,若有他敌趁虚而入,则京师危矣,此乃国家大忌。再者,如果像上次北伐一样再临时征募官健(雇佣军)前去平叛,仓促之间难以办成,这样的军队战斗力也很难有保障。白铁余称帝叛乱,若不尽早尽快将其平灭,势必祸及邻州邻县甚至惑乱天下人心,后患无穷!因此臣认为,朝廷必须尽快派出精锐御林军前往平叛!——由陛下的亲勋部队前去剿灭叛乱,也最能匡扶正朔、安抚民心!”   “说得好。”李治点头赞许。   “薛绍,不瞒你说,这两日宫中所议此事,得出的结论与你相若。”武则天接过话来,说道,“朝廷准备派谴北衙禁军大将率领御林军,前往绥州平叛。但是在选派将领的人选问题上,出现了争议。左右羽林卫大将军程务挺与李谨行,本是二选其一。但李老将军不幸罹患了重病,难以成行。若将程务挺派出,北衙禁军又将群龙无首。余下将军似张虔勖、范云仙等又恐其难以速胜凯旋。因此,选将之事,一时两难!”   武则天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薛绍哪里还能不明白?   当下薛绍也顾不得别的许多了,当堂就拜倒在地砰砰的磕了三个大响头,“求二圣恩准,让臣领兵出征!一月之内若不能剿灭叛乱,臣愿承担一切责任!”   李治与武则天对视一眼同时扬起了眉梢,眼神复杂。   “薛郎,你疯了!”太平公主终于按捺不住了,跳了起来叫道,“绥州远在千里之外,又值隆冬飞雪之际,你如何凭借八百兵马就去平定数万人的叛乱?——不可以,我不同意!”   “殿下,请原谅!这一次,我意已决!”薛绍双眉紧锁的凝视太平公主的眼睛说得斩钉截铁,并且慢慢摘下了自己头上所戴的官帽,沉声道:“臣今日就在二圣面前立下军令状,一月之内臣必然平定叛乱、凯旋而归!!——否则,请取我乌纱再斩我头!” 第0468章 八百虎狼   听到薛绍这话,太平公主先是呆愣了片刻,然后就慢慢的把脸仰了起来看向了屋顶,喃喃的道:“疯了,真是疯了!”   然后,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李治给武则天递了个眼神,武则天起了身来扶住太平公主,“太平,来!”   母女俩离开了正堂走进侧厅。太平公主倒是没有大吵大闹,只是临进门时回头幽幽的看了薛绍一眼。   薛绍看到,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失落与悲怆。记得就在不到一时辰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的答应太平公主说不去出征,现在马上就食言了……罢了,温柔乡英雄冢,真要干点大事,非得狠一狠心不可!   “薛绍。”   “臣在!”   李治清咳了几声,说道:“朕知你胸怀壮志报国心切,但也不必如此操之过急。你上任千骑不久,麾下军队操练不足也没有作战的经验,再加上人马不够事起仓促,这一仗如果派你去,将会有很大风险。”   “陛下,臣不这么认为。”薛绍果断答道。   李治略一皱眉,“说一说,你的想法。”   “臣认为,臣就算只率本部千骑八百人前去平叛,也必能得胜。”薛绍拱手,正色道,“臣的理由,有三!”   “说。”   “其一,王师以正讨逆,军心必然旺盛贼军势必惶恐。绥州百姓虽一时之间被贼军淫威裹挟,但只要王师一到,百姓必然投诚归顺。”薛绍说道,“臣只带八百千骑前去,但绥州一带的大唐子民都会是我们的盟军!人心所向即是大势所驱,我军必胜!”   李治满意的点了点头,“说下去。”   “其二,兵不在多,在于运用得法。”薛绍说道,“臣虽不才,已师从裴公学习兵法,参与北伐也曾大小数战并尽皆得胜,并非只会纸上谈兵。臣能凭借百人新军就端了突厥人的黑沙牙帐,如今亲率王师正兵讨逆,更有玉冠将军薛楚玉与足智多谋的郭元振以及老道持重的萧至忠为辅翼,面对一群装神弄鬼的杂胡野匪乌合之众,蔫有不胜之理?臣并非是轻敌傲慢,而是臣确有必胜之把握!!”   李治再点头,“其三呢?”   “其三,臣麾下的八百卫士虽然未经战阵,但个个都是精锐之士,有如初生虎狼。是虎狼,就总会有亲自捕食的第一次。在此之前,或许会有人把狼视为犬,把虎看作猫。但虎狼就是虎狼,天生就是要吃肉喝血的!”薛绍重重一抱拳,“陛下,我做了千骑八百卫士的统帅,就一定会为他们八百人的性命负责。同时,臣也敢于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这八百兄弟!臣对他们有信心,他们一定会是这天底下最精锐的猛士,他们必能所向披靡天下无双!——他们现在唯一缺的,就是用实战来磨炼自己与证明自己的机会!”   “薛绍,朕知道你的勇气与信心了。但是……”李治双眉紧锁,压低了一点声音,“你知道,这八百千骑耗费了朕多少的心血、时间和军费吗?朕若答应了你,哪怕你凯旋而归,能保证他们八百人一个不少的全回来吗?……哪怕是少了一个,那也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啊!”   薛绍表情一滞,愕然!……李治啊李治,你养这么一群兵,难道只是把它们当作花瓶摆设来充门面的吗?当兵的不打仗,不如吃屎去算了!   “朕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是跟随裴行俭远征銮战出身的将领,你们忠心体国用兵如神,铮铮铁骨热血激昂,令朕感佩。”李治说道,“但是御林军的事情,和野战远征军是两回事。你懂么?”   薛绍眨了眨眼睛心中细细一思索,仿佛是明白了一点——李治病体沉重指望着平稳过渡、顺利交班,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身边能够多攒一点实力和资本作为保障,于是他不惜花费重金来收买羽林军与千骑的人心。同时,他最害怕的当然也就是已经拥有的实力和资本,突然流失。   如果流失,他恐怕再没有机会去筹措这样的一笔资本了!归根到底,李治认为自己没时间了,他赌不起也更加输不起了!   “陛下,千骑需要打磨。征讨白铁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实战机会。”薛绍说道,“现在的千骑虽然走出去好看,但臣认为,至少目前而言他们还不配称之为真正的军队,因为他们没杀过人、没见过血、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与战争的洗礼。这样的一群人,是无法肩挑重任力挽狂澜的。陛下花费了这么多的人力财力与时间精力来打造的千骑,难道只是寄望于他们充当摆设,或者仅仅是起到一点威摄的作用吗?”   这一席话,可算是说到李治的心坎里去了。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死后发生政变或是兵变。一旦出现在这样的情况,就只有军队能够力挽狂澜。但如果是一支中看不中用只能吓唬人的军队,显然是无法办到这一点的!   “那……万一有了重大的折损,如何是好?”李治眉头紧皱,左右为难。   “陛下可曾听说过,打铁的故事?”薛绍说道。   “如何说?”   薛绍说道:“铁匠想要打制精铁,会要将一块顽铁反复的粹炼和敲打,期间火星四射、碎块片片掉落。一块上百斤的铁打到最后,可能只剩三四十斤,甚至更少。但是那最后剩下的,才是真正堪用的铁精;此前被打磨掉的,只是残次废品而已——军队也是一样的需要粹炼!一支百战余生的钢铁之师,远胜于十倍于己的乌合之众!”   李治略略一眯眼,好像听清楚了薛绍的话中之意——千骑还是不成熟的半成品,需要经过实战的打磨才能肩挑重任!   “告诉朕,你能不能既打赢这一次场,又保证千骑的人精不发生大幅度的锐减?最好是,把八百卫士变成八百精锐?”李治仿佛是妥协了,但他也很贪心!   薛绍却是笑了,“陛下,臣不仅能达到你的要求,还能让千骑的队伍更加壮大和威武!”   “如何做到?”李治好奇的问。   薛绍便将心中预谋已久的想法说给了李治来听——从野战军当中征招百战余生的军士战官或是平民勋官,进入千骑!   李治听了以后,当场就皱起了眉头:“朕的御前禁军,岂能用平民?”   “陛下若要派上实用,此为上上之策!”薛绍小声说道,“军士战官是以战争为生并且百战余生的沙场老兵,平民勋官更是立过军功的战场英雄,没人比他们更会打仗,也没人比他们更加服从军令易于管教。相反,官宦人家出身的御林军卫士虽然身份高贵仪表出众还能识文断字、知晓礼仪,但他们也同样有着眼高手低、害怕吃苦、爱命惜死、贪图享受的坏毛病,养他们也远比养平民禁军要贵得多!——简而言之,陛下如果只是需要一支衣冠楚楚的仪仗卫队,臣绝不会献上此计。如果陛下是真的需要一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精锐虎狼之师,那陛下不妨考虑一下臣的谏言!”   李治若有所思的缓缓点头,“你的话,朕记下了。朕会仔细考虑的!”   “臣再次肯求陛下,准许臣的请战!”薛绍再次拜倒下来。   “咝……”   李治仿佛是在长长的吸气,忧心忡忡的道:“八百人?……八百人哪!”   薛绍真想跳起来狠狠的掐几下李治的脖子,并且对他大吼——你丫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果断一点?能不能像个真正的帝王那样有一点胆略和霸气?!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武则天来了。   “唔,天后来了。”李治有点漫不经心,“坐吧!”   武则天走了过来却没有坐下,而是正儿八经的对着李治郑重一拜:“陛下,臣妾以为,薛绍之请,可准!”   “哦?”李治颇感意外,“天后的意思是,准他率领八百千骑去征讨白铁余?”   “御林军只派八百人,但绥州附近不是还有军镇军府吗?”武则天说道,“离绥州不远,就有夏州都督王方翼所率领的戍卫大军。何不召他辅佐薛绍,一同前往平叛?”   “什么?”李治有点愕然,“让王方翼,辅佐薛绍吗?!”   薛绍也有点意外,王方翼何许人?那是和程务挺齐名的人物、是大唐在西域的一道屏障和一根顶梁大柱!   “这有何不可呢,陛下?”武则天说道,“白铁余叛乱称帝,必须有朝廷派的名将督战、王师征讨方能彰显陛下的炎炎君威。诚然王方翼是沙场老将、军队元宿,但薛绍是北衙禁军的大将,是陛下的亲外甥和太平公主的驸马。以薛绍的身份和地位,让王方翼辅佐于他,正能体现陛下对王方翼的信任与器重!”   薛绍听出来了,武则天的意思是让王方翼去搞定白失余,我薛绍只要去绥州打一趟酱油厉练一下即可,到最后照样不会少了我的军功!……古往今来,类似的事情屡见不鲜!   李治哪能不明白武则天的意思,但他仍是眨巴着眼睛琢磨了一阵,说道:“太平的意思呢?”   “陛下,此乃军国之事,何需动问太平?”武则天一句话就顶了回去。   李治差点被噎死,脸皮都抽搐了几下。   这时,太平公主走出来了。她面无表情也没有去看薛绍,只是静静的走到李治的面前拜倒下来,“陛下,驸马若在家中,儿臣自会狠狠管他;但若他到了朝中军中,那他就是二圣的臣子与大唐的将军……儿臣,无权干涉!”   李治悠长的叹息了一声,“薛绍,朕准了!”   “谢陛下!”薛绍正拜。   太平公主慢慢的站了起来走到薛绍的身边,静静的看着他,“我恨你!……望你,盼你,早日凯旋归来!” 第0469章 铁血备战   薛绍走出蓬莱殿的时候,刚刚停了半天的雪又飘了下来。森冷的北风呼啸而起,吹得鹅毛片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四下散落。   二圣将太平公主留住了没有让她跟着薛绍一起走,大概是不想让她去承受分离之苦,也不想薛绍走的时候因为儿女情长而牵肠挂肚。   薛绍停在廊间的一个窗户旁看着外面的雪景,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高高的隆起。冷咧的空气冲入肺腔,非但没有让他感觉到一丝的寒意,反而有些热血沸腾!   终于有了一次,单独领兵出击的机会!!   薛绍的手情不自禁的拍在了窗棱上紧紧一握,木质的窗棱发出“格格”的声响差点就被他的双手捏到粉碎。   “薛绍。”廊道的另一头传来一记呼声,是武则天。   薛绍收敛神色转过身来拱手一拜,“微臣参见天后。”   “免礼,随我来。”武则天面无表情身边也只有两名心腹的内侍,她随手推开了身边的一间房门走了进去。   “是。”薛绍跟了进去,两名内侍就在门口站着,像是把风一样。   武则天没有入座的站立在房内正中央等着薛绍,眼神炯炯。   “天后有何吩咐?”薛绍上前拱了拱手。   “白铁余篡改佛教,以邪术惑人煽动谋反,罪不容诛!”武则天的声音很沉,隐隐透出一丝怒意,“朝廷出兵平叛,这是必然。但这样的邪教光是用军队去剿杀是远远不够的,那些善良而单纯的百姓已经被他们的邪教所蛊惑,哪怕是杀掉了匪首,邪教的教义仍是残留在百姓的脑海中,余孽深重或为隐患。因此,本宫要选派两名精通佛法的大师随你一同前去,以佛法正朔破除他们的歪理邪说,解救那些被蛊惑的百姓。所以,你此行必须要将白铁余邪教彻底的斩草除根,绝对不能留下任何的后患!”   “臣遵命!”薛绍抱拳一拜,再道:“天气恶劣,臣只怕那两位大师不堪行军之苦。”   “你放心,他们都是四方云游风餐露宿的世外高人,区区一点行军之苦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会在今晚城门关闭之前去往千骑营中,与你汇合。”武则天说道,“此外,你刚才是不是跟陛下提了,想要在府兵当中挑选军士战官与平民勋官加入千骑,壮大声威?”   “是,臣提了。”薛绍心中微微一惊,我刚刚才和李治说了,他转头就告诉了武则天!   “此事陛下仍在考虑之中,但本宫认为或许可行。”武则天说道,“在陛下点头之前你不妨多多留心,看有哪些人有资格被选入千骑。但你要注意一点,就算是在寒门子弟当中遴选军事人才,也同样不可忽略了他们的才学与品德。陛下的御前亲卫,必须是德才兼备。”   “是,臣记下了!”薛绍心中略感欢喜,没错,这是武则天的一惯作风——不拘一格降人才,她一向是非常关注和尊重寒门子弟的,这些年来她破格提拔的寒门仕子不在少数,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北门学士”!   这时,武则天面带微笑的递给薛绍一个小布包,“这是本宫从大慈恩寺的住持大法师那里,专门为你求来的一个护身法符,保你平安康泰。你收下吧,贴身佩戴为好!”   “臣,多谢天后!”薛绍有点意外,连忙双手收下了。   “不必谢。”武则天微笑,表情少有的柔和还带着一丝慈祥的味道,“你是太平的丈夫,本宫的女婿。就如同世间所有的岳母疼惜女婿那样的,本宫疼你就是疼太平。”   “臣……小婿,拜谢岳母大人!”薛绍拱手再拜。   武则天微笑的点了点头,声音柔和地说道:“明日早朝之后,朝廷就将正式下令命你带兵出征。时间仓促天气恶劣,你须得好生准备——你,去吧!”   “臣,告退!”   薛绍告辞离去,虽然明知道这是武则天特意施予的一些小恩小惠,但心里感觉还是挺暖的……细节决定成败,武则天笼络人心,确实有一手啊!   薛绍回到千骑营地,天色已近黄昏,正是军队里开饭的时辰。他回到自己的官署脱去了身上厚厚的锦衣棉裘,穿上了冷硬的明光战甲和五色战袍,佩挂起千牛御刀,还找出了自己珍藏的那一个,当初刚刚加入三刀旅时下发的越骑挂鞍小号角。   随后,一身戎装的薛绍大步流云的走上了点将台,将手里的越骑号角吹响了!   士兵们刚刚吃完了饭,或在刷碗收拾或在三三两两的闲谈走动,听到这个号角之声都很惊奇——他们从来没听过这种战阵号角的声音!   只有薛楚玉与郭元振认得这个声音。   此刻,他二人正窝在火头军那里吃着军官小灶喝些烧酒取暖。听到号角之声他二人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就蹿了起来,毫不犹豫的扔下了美味的食物和浓香的美酒,在一群士兵们惊愕的注视之下,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冲向自己的官署。   “擂鼓集结!”   “紧急战备,全军集合!!”   二将一边飞奔,一边大声怒吼。   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难不成还有叛军杀进了皇宫?!   鼓声大燥,千骑营地里顿时像是烧沸了的一锅水,猛烈的翻腾起来。所有将士飞快的更衣集结,很快就在点将台前列队完毕。   薛绍戎装披挂纹丝不动站在点将台上,头上肩上已经积了挺厚的一层雪,一言不发表情严肃到冷酷,看得千骑的将士们心里一阵泛寒,纷纷在想惨了惨了,看这情形魔鬼将军今天又要收拾人了!   薛绍猛一扬手,鼓声停歇。全场静悄悄的,只剩北风呼啸的声音。   “刚刚如果是有敌人前来突袭劫营,你们就全军覆没了!!”薛绍运足中气了沉声大吼,吼得近旁的郭元振都心肝颤了起来,心里直叫苦——惨了!   “薛楚玉、郭元振!”   “属下在!”二将出班应诺。   “方才你二人在哪里?”薛绍沉声问道。   “我二人一同去了膳食堂,正在吃饭喝酒。”薛楚玉如实答道。   “酒囊饭袋!”薛绍毫不客气的大声怒骂,“我跟你们说过,我不在的时候,至少要有一位将军留守官署,你二人却一同跑去喝酒,视军令如无物!——萧长史何在!!”   “属下在。”萧至忠站了出来。   薛绍满面怒容的拿马鞭指着薛楚玉和郭元振,“这两个渎职的酒囊饭袋,该要如何处罚?”   “按军法,当处二十军棍,以儆效尤!”萧至忠答道。   郭元振愁眉苦脸的看着薛绍,看那表情都快哭了——今天这是什么情况,如此小题大做?   薛楚玉心知肚明的抱拳一拜,“属下犯错,甘愿受罚!”   “啊?”郭元振略微一怔,接连和薛绍与薛楚玉交换眼神,心中终于明白——这是要出征打仗了!杀鸡儆猴,是为了严明军纪让全军都紧张起来。于是他道,“属下,也愿受罚!!”   全军肃然,甚至有人都被吓傻了——连薛楚玉和郭元振都被收拾了,这回真是要出大事了!   “萧长史,大战在即不宜打伤征战之将,你且将他二人的军棍记下,命其戴罪立功!”   “是。”萧至忠应诺。   薛绍大喝道:“全军听令!——即刻起千骑进入战备状态,任何人不得外出不得再与外界之人接触,违令者视同泄露军机之罪,必斩不赦!我给你们一夜的时间做好轻装上阵、奔袭远征的准备,明日辰时,全军开拔!军法如山令行禁止!”   “是——”   全军八百人的神经瞬间就被薛绍绷紧了。虽然他们大多数都认为,这又是薛绍搞的一出突然袭击似的“野外特训”,但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个人敢掉以轻心。魔鬼将军主持的铁血特训,在千骑们看来已经跟实战没什么区别了!   “薛楚玉整顿兵马器械,郭元振打点后勤粮草。”薛绍对左膀右臂下令,“时间紧迫,手脚要麻利!”   “是!”薛郭二将同声应诺,心里知道看来是真要出征了。于是他们一同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眼神之中似有火苗跳跃,心中已是热血激昂。   “酒囊饭袋,还敢笑。”薛绍低声的骂了一句,再大声道:“全军退散!”   八百人马紧张有序的退散下去,各就各位的忙碌起来。   稍后,薛绍派苏味道去了一趟兵部衙门,从选院南曹的军事图籍库藏之中调用这次出征将要用到的军事地图与地理县志。再又派了一名宦官侍人去了青龙坊,把吴铭和月奴叫来。三天前刚刚下雪之时薛绍派他们回老宅探望兄嫂,赠送一些寒衣被褥与火炭等物,现在正好召回一同出征。   千骑营屯里夜火通明的忙碌起来。有了吴铭和月奴帮忙打点闲杂之事,薛绍自己却是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于是就在官署里细细的查看地理图册与军志县志。   看了没多久,守门的卫士前来报告薛绍,说有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的羽冠道人前来求见,声称是奉天后之命前来薛将军麾下听用。   “天后不是说佛法大师么,怎么又派的两个年轻的道人?”薛绍有点好奇,“让他们进来。”   等那二人进了官署,薛绍眼前一亮更觉惊奇——居然是司马承帧与玄云子! 第0470章 大雪满弓刀   司马承祯和玄云子这两位绝对称得上“偶像派”的羽冠,一改平常的飘逸潇洒之造型,每人都着一身短襟胡服外加一领粗麻布制避雪斗蓬,手中的拂尘也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马鞭和护身短刃。此外,他们的冬装和常人的秋装好像没什么区别,特别单薄看着都冷。   “嗬!”薛绍看到他们这个造型颇为惊奇,笑道,“二位这是要去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了?”   司马承祯微笑答道:“我二人本就常年飘泊于江湖之间,道常无为而不为,道常无欲乐清净,故令天下常正。”   薛绍顿时就笑了,“子微先生,在下只会厮杀不懂道学。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   “师兄的意思是说,我二人绝非仗剑江湖的游侠。”玄云子接过话来,说道,“做这副装扮,只是为了便于行军跋涉。”   “师妹糊涂。”司马承祯训斥起来,“薛将军谦虚一句,你便当真了么?”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是真不懂,没什么好谦虚的。”薛绍摆着手连笑了几声,说道:“天后娘娘说,要派两位精通佛法的大师给我充当辅佐,我以为会是两个老僧,却不料是你二位。着实令我惊奇。”   司马承祯面带微笑地说道:“家师精研道经、佛理、儒义,尽毕生之心血将三者融会贯通,成就茅山道派。我二人学艺不精连家师的皮毛都未尝悟得,但要对付区区一个妖言惑众的白铁余,还是绰绰有余的。”   薛绍点了点头,司马承祯这样的雅士高人是绝对不会吹牛的,崇山天师潘师正所领的茅山道派经由皇帝李治的亲手推广,已经是当今天下道学主流。几十年前玄奘法师才从印度取经回来,外来的佛家学说正处于一个发展阶段。茅山教虽然是道家学派,但是对佛学的研究并不比纯正的僧人差多少。武则天用国家“正统”的宗教学说去粉碎白铁余的伪佛教邪说,可算是对症下药。   “薛将军,军队何时出发?”玄云子直截了当的问道。   “很快。”薛绍答了一句,对外面唤道,“来人!”   校尉亲随卢思义走了进来,“将军有何号令?”   “从你的团里挑出十名精锐,专门负责沿途保护这两位羽衣真人。”薛绍说道,“切记,好生伺候休得半分怠慢。否则,军法伺候!”   “属下领命!”卢思义郑重应诺。   “且慢!”司马承祯连忙说道,“薛将军,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二人不需要保护,更不需要伺候。我们既受朝廷征召随军出征,就和他们一样都是大唐的卫士。所不同的是他们用的是刀剑杀敌,我们用的是学说正法!”   “卫士?”薛绍笑了,“子微先生,你和仙姑都是天师高徒名人雅士,岂能视作卫士?……卢思义,还不请二位下去休息?”   “慢。”玄云子再度出声阻止,说道,“薛将军,看来你是担心我二人受不得行军之苦,也禁不起战场风险。其实你真的多虑了,我二人常年行走于江湖,深山之中常遇豺狼虎豹,绿林之间不乏响马盗贼。尽管如此,我二人无不安然无恙的全身而退。此外,我二人既然敢受朝廷所召为将军所用,就绝对不会成为将军的累赘。相反我们应该留在将军的身边,早晚议事参赞军机,以期早日剿平叛乱清净妖孽。”   参赞军机?   薛绍真想把他们轰出去,军事机密是你们这种人能够瞎掺合的吗?天后派你们来是有政治上的需要和宗教上的作用,或许还有充当监军的用意,但你们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但薛绍也不想当面和他们起什么冲突,只是微笑道:“既然如此,就屈尊你二位暂时充当我的行军管记,在行军长史萧至忠的麾下听用并随我左右。如此,也方便我早晚之间向二位智囊讨教请问。”   “遵命。”司马承祯和玄云子一同抱拳应诺,挺像是听话的属下。   “二位真人,请。”卢思义客客气气的将他们请了下去,安顿生活打点起居。   他们刚一走,薛绍就摇头苦笑,“天后怎么派来这么两颗古玩瓷器一般的宝贝疙瘩,万一打起仗来伤到或是磕到哪儿,我怎么赔得起?”   “公子莫要小看了他们。且看他二人在如此飘雪寒冬却只穿一身单薄衣装,就知他们内府充盈不畏严寒。”吴铭了上前来,小声道,“那个年轻的道人面如冠玉气蕴微泛,内家功夫的底子极其深厚,武艺身手也必定极强。那个女冠也弱不到哪里去,估计月奴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薛绍不由得心中略微一凛,这么长的时间以来,还真没见有哪个女子比月奴还要能打,玄云子真有那么厉害?……能被吴铭这样的绝顶高手称赞,想必也是不凡!   “天师潘师正隐居嵩山,北瞻太室峻极于天,西望少室莲花覆地。他的道观与少林寺所处的少室山隔山相望,算来当年我们还是邻居。”吴铭带点戏谑地说道,“久闻潘天师大名,他不仅精研佛、道、儒三家学说,还内炼金丹外练武艺。少林寺对他的武艺很好奇,但一直弄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厉害。只知道他在九十六岁高龄的还能提着满满的两大桶水,在险峻的山岭之间如履平地往来如飞。”   “这么厉害?”薛绍很惊讶,那不就跟武侠小说里一样了?   “传言即是如此,实情如何,无人知道。”吴铭笑了一笑,说道,“不过,他在数月前以九十八岁高龄无疾而终羽化登仙,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此长寿,确是高人!”   “数月前?”薛绍道,“我怎么没听说?”   “那时公子正在草原上指挥于都今山一役,怎能听说呢?”吴铭答道。   “怪不得我一回长安,很快也就看到了玄云子。之前他们两人也是在并州的。”薛绍说道。   吴铭的眼睛微微一亮,“公子是说,也在并州遇到了他们?”   “没错。”   吴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薛绍也没有再多问,其实他的心里也想一个问题——那天在瑶池玉林里突然出现的奇怪人影,会不会就是司马承祯呢?   次日黎明,千骑营屯里就响起了集结的号角。八百人马以极快的速度在校场整装待命,薛绍在官署里等着朝廷的令文下达。   千骑将士们按照薛绍的要求,人马轻装上阵没带多少辎重,此刻全都站在风里雪里纹丝不动的等着。到现在,他们也仍旧以为这是薛绍发动的一次“凛冬特训”。谁也不想在这样的特训里掉链子,因为那很有可能意味着要从千骑卷铺盖走人。   薛绍站在官署里看向校场,所有的将士都快要变成了雪人。其实他不想这么折磨千骑将士,但是接下来的风雪天急行军远比这样苦站要辛苦百倍。如果有谁不能适应这样的严寒,不如趁早发现让他留下来,省得还没开战就冻死在了半道上。   于是,薛绍非常狠心的没有让他们挪窝避雪,最多允许他们在统一的号令之下集体动弹一次,抖掉身上的积雪。   一个时辰之后,朝廷的公文总算下来了。薛绍将使者请进官署,关起门来接令。   皇帝钦命下旨,旨令走的是中书拟旨门下检视再由尚书兵部发令的正规渠道,公开合法的授予薛绍为西平道行军总管兼领陇右道绥、延、银等三州黜置使,夏州都督王方翼为行军副总管,一同征讨绥州叛乱的白铁余逆党。   行军总管等同于前线军区司令,是作战指挥的临时官职。让薛绍惊喜的是,朝廷还加授他为“兼领陇右道诸绥、延、银等三州黜置使”,这个黜置使的权力可就大了!   黜置使相当于是代表皇帝出巡的特派钦差大臣,这让薛绍在绥州、延州和银州的三州之内可以先斩后奏便宜行事,可以行使一切行政、司法和军事权力,包括任意调动州县所属的官员与兵马,包括对州官和边将的生杀予夺!   这三州之地,也正是白铁余的邪教波及最为广泛与严重的地方。   “将军,这回咱们算是扬眉吐气、出人头第了!”郭元振心情大好地说道,“行军总管兼领三州黜置使,这种事情一般只有裴公那样的人才有资格担当啊!”   “有什么好乐的?”薛绍心花怒放却故意板着一张脸,“有多大权力就有多大压力,不懂吗?”   “是是是,那当然是了!”郭元振乐不可吱的一阵傻笑。   薛楚玉淡淡的说了两个让郭元振瞬间气煞的字眼——“呆子。”   接罢圣旨,薛绍满副戎装的大步走上点将台。   班声起,风云动。   八百多人,都一同注视着薛绍。   薛绍凝神环视,看遍在场所有人。他们的盔甲几乎快要结冰,他们的刀剑和弓弩上面已经有了一层白皑皑的积雪。   “接下来,你们会遭遇到比现在痛苦百倍的事情,甚至有可能会丢掉性命。”薛绍大声说道,“有谁撑不下去或者是不想丧命的,现在退后一步。我一概特赦不予追究!”   薛绍说完后等了半晌,全场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动弹。   欲将逐轻骑,大雪满弓刀!   “咣当”一声,千牛御刀龙吟出鞘。   “出发——” 第0471章 黑猴挡道   大明皇宫的玄武门轰然洞开,北衙禁军千骑所部自组建以来,第一次奉命远征。   程务挺就站在城楼上,眉宇微沉的目送千骑从门洞里飞驰而出,渐行渐远。薛绍走出城门时向城楼上看了一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风急马响,彼此无法通得言语。程务挺对薛绍郑重一抱拳,薛绍点头一回礼然后飞驰而去。   “后生可畏。”程务挺低声自语,“大唐军队的今后数十年里,必将是薛氏一门独领风骚!”   他身边的副将左羽林卫将军范云仙却有些不以为然,说道:“大将军,薛驸马真有如此能耐么?依属下看,他这一次也只是假借出征之名,依靠夏州都督王方翼去混得一些军功罢了!对此,朝中上下谁不是心知肚明呢?”   “如你这般说法,年中北伐之时,我老程就是依靠薛驸马混到的一笔军功,才得到这个大将军之职!”程务挺如此说道。   “呃!”范云仙当场愕然。   程务挺淡然一笑,“薛子当为天下雄……拭目以待吧!”   世人都知行军苦,但行军最苦莫过于在风雪天里疾行远征。   大雪越紧,冷风如刀。薛绍一行八百余骑顶风冒雪前行,走出不到十几里就有一半人冻僵了,有毛发厚重的人胡须都结了冰,必须用小刀削去。尽管千骑的装备是大唐军队当中最好的,从头到脚都有御寒的军用品,但仍旧无法与大自然的寒威相抗衡。再加上道路积雪严重马匹脚力不济,刚刚出了长安城薛绍就只好下令休息。   千骑将士们以为,差不多是抵达目的地了。在这冰天雪地里进行一场野战操练,肯定很苦。   可是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薛绍就下令再度启行,直望西北进发。   就如此走走停停,一整天下来千骑走出了一百余里,入夜时分在京畿临县的军府中安营扎寨住了下来。   所有的千骑将士几乎都被累趴冻僵了,草草的吃了一些晚饭后就要入睡。薛绍下令全军每一人都要烫脚了才许睡,所有的马匹都要加食夜料并升火祛寒。   这时千骑将士们才算是有所醒悟——我们这是要去更远的地方啊?莫非是远征?   薛绍把消息管得很严,有些事情是只有将军才能知道的。   入夜后薛绍带着吴铭和月奴一起去探望司马承祯和玄云子,发现这两人神采奕奕一点疲累的迹象也没有,寒冷的风雪也没有将衣衫单薄的他们冻出一个什么病症来。   真是奇人!   薛绍的心里隐隐惊叹。他开始有点相信吴铭所说的,嵩山茅山派的道士们大概都修炼了一些道家的气功武术之类,而且修为不低!   稍后薛绍与薛楚玉、郭元振等人商议,按照今天的这个行军进度,等赶到绥州就要十天,太慢了。对此,行军最有经验的薛楚玉说千骑是第一次奔袭远征肯定不习惯,更加不习惯在风雪天远征。第一天就能跑出一百二十多里,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以后每天适量的增加一些路程,如果能够增加到日行三百里,那就非常不错了!   薛绍就问,当年你跟随在黑齿常之麾下与吐蕃交战之时,风雪天日行军是多少?   薛楚玉答说,越骑日行五百里!——戍边的野战军习惯了顶风冒雪的艰苦行军,他们的马匹对严寒的抵御力都比长安的御马强得多!   “如此说来,大唐的西军确实可称为精锐之师!”薛绍不禁感叹道。   “裴公在西域经营了十数年,麾下带出了很多吃苦耐劳、能征惯战的虎狼之师。”薛楚玉答道,“黑齿常之与娄师德所领的河源军,夏州都督王方翼所领的安西军,堪称大唐西军的中流砥柱与精锐代表。”   “这一次朝廷命令王方翼做我的副手共讨白铁余,我估计王方翼不会心服。”薛绍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五年前,他就被朝廷任命为检校安西都护,辅佐裴公一同平定了逆贼李遮匐勾结西突厥贵族发动的叛乱,并主持修建了安西四镇之一的‘碎叶镇’,从此他就一直独力担纲大唐西域的所有军务,可以说是这半壁江山的顶梁大柱。如今,他这位栋梁勋臣、军之元宿却要在我的手下听用,就算王方翼本人虚怀若谷不予计较,我估计他的部下也会叫屈不平,心存芥蒂。”   “将军所虑甚是。其实这件事情,我也早有思虑。”薛楚玉答道:“裴公退隐之后,大唐的军队里以王方翼、程务挺和李谨行的资格最老、名望最高。尤其到了西域这种地方,除非是裴公亲临,否则没人敢不服他王方翼,包括镇守河源的黑齿常之与娄师德,甚至包括出身北军的程务挺与李谨行。”   薛绍笑了一笑,“那你知道王方翼的秉性脾气么,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上峰,该要如何与他这位功勋老将相处呢?”   薛楚玉摇头,答得简单之极——“不知。”   “那你们呢?”薛绍又问郭元振与萧至忠等人。   萧至忠等人都摇头,郭元振却是嘿嘿的傻笑不语。   “说话!”薛绍老大不客气的踹了郭元振一脚。   “咳,我说、我说!”郭元振连忙道,“我建议我们应该先搞清楚,王方翼有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孙女……之类的!”   李仙缘马上认真真的点头,“我附议!”   “你们两个,一起滚出去!”   千骑继续顶风冒雪的挺进,越往西北走,天气越是寒冷。尤其是越过洛水之后,便迎头顶上了长城那边吹来的寒冷北风,真正是泼水成冰。   可是千骑每天都在增加行程。确实有一些人因为生病或是冻伤或者不堪忍受的掉了队,但大多数人硬生生的挺了过来,经受住了这样的考验。四天的行军,薛绍率部走完了将近八百多里的风雪路程,离开了锦绣繁华的京师长安,踏入了苍凉雄劲的西北边塞。   终于抵达延州了,这里是与白铁余叛乱的绥州毗邻的近州,也是薛绍这位黜置使能够行使钦差特权的三州之一。   薛绍下令大队人马稍作整顿,命郭元振带一队人先行上前通传州县,做好接应。一般来说,朝廷的圣令会比新上任的官员先行一步,以便地方州县提前做好准备。但这一次薛绍紧急出征的人马,显然是比朝廷的使者驿马要走得快得多,前面经过的好几个州县都不知道薛绍来者何人,还是薛绍出示了官碟和圣旨才得以通行无阻并享受了沿途的补给与接待。   一路上来,郭元振干这种“通传”的事情已是轻车熟路了,今日他像往常一样带着一队兵马五十人,去延州治下的延昌县做个通传。   兵马抵达延州应该是可以作个休整了,郭元振等人的心情还算轻松。延州荒凉而且多沙,郭元振等人一路过去时没见到几个人烟村落,却遇到了不少逃难的流民。询问之下得知,他们都是绥州那边逃亡而来的百姓,延昌县不予收留放他们向关中逃难,一路上已经冻死饿死不少人了。   郭元振听了很气愤,“如此冰天雪地居然敢把难民驱赶出城,这不是摆明了取人性命么?那是什么狗屁县令!——兄弟们,与我一同进城,先把那延昌县的狗官拿了,交给薛将军治罪!”   “是!”   千骑将士们都打起了精神,一路上只顾着行军又苦又闷,现在终于有点事情可干了。到了自己的“地盘”上,钦差大臣的威风也该抖上了一抖了!   郭元振带着五十骑直奔延昌县城,一路上过去发现了好些尸体,既有逃难的百姓,也有持带刀枪的军士,几处地方好像还发生过激烈的战斗布满鲜血的痕迹。   “大家小心戒备!”郭元振提高了警惕,莫非白铁余的叛军已经波及了延昌县?   行至一片丘陵土山之前,郭元振等人被一个临时搭筑的军事关隘给拦住了。关卡之上插着大唐的军旗,关卡由土木沙袋所筑并立了塔哨了望,后面暗藏了许多的箭厢射手。   “这临时搭建的土隘虽是草陋,倒也占据要冲扼守险地合得兵法。”郭元振远远的看了一眼多少有点惊奇,“延昌县距离绥州还有两三百里就防得如此森严,看来白铁余闹出的动静当真不小!”   “站住——前方来者何人!!”   郭元振等人还没上前搭话,关隘上就有人在大声咆哮了。很快就有铜锣响起,关隘上下顿时冒出了一两百张弓弩,全都上紧了弦冷嗖嗖的瞄着郭元振等人。   “反应倒挺快,训练有素嘛!”郭元振丝毫也不禁紧张,反而笑了起来。   旁边的千骑也跟着笑了,因为关隘上的人大多是一身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和他们这些英武帅气的千骑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山林里放出的瘦黑猴儿。一路上过去,郭元振等人见到不少这样的“卫士”。说他们是卫士,那其实是一种客气。因为他们只是受雇于地方衙门负责地方治安与各类土木建设的“土兵”,干一点活儿拿一点赏,偶尔参与治安活动会发一些弓箭和刀枪,但连军服都没得派发。   “停止上前,否则射杀!”城关上的人又喊了,伴随着一阵弓箭拉得咂咂作响。   郭元振再又笑了,“得了!皇家御率,被一群山野的黑猴子挡了道!” 第0472章 未战损将   随着锣声响动,关隘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渐渐已经聚集了两三百人。后面赶来的这批人显然更像是农夫,因为他们手里的兵器竟然还有木叉和锄头,有的直接搬着一块大石头准备往下砸。   看到这副情形,千骑们真是哭笑不得,郭元振更是快要气乐了。   “土兵们!”郭元振大声喝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王师,专来平定白铁余之乱!——尔等速速打开关隘放我等进城,稍时迟了,尔等耽待不起!”   本以为这样会唬得那些土兵们放下弓箭打开关隘,不料关上有人大喝一声,“兄弟们严加戒备,白匪又来使诈骗关了!”   “白匪?”郭元振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见过如此体面英俊的白匪吗?别有眼不识泰山,我们是陛下御前亲卫羽林千骑!还不速速开门,迎接王师?”   “呸!该千刀的白匪,别以为你们换了一身好皮,就可以骗开关隘!你们若是千骑,那我就是驸马薛承誉了!”城关上那人大声啐骂,“兄弟们,拉紧弓弦通通瞄准,手里的家伙全都招呼好了!只要他们敢上前一步,一概格杀!”   郭元振当场就要气蒙了,“你阿爷的,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偏就上前,看看你们这群土兵将要如何射杀御前亲卫!”   说罢,郭元振喝止众人,自己勒马上前走了两步。   “放箭!!”   “嗖嗖嗖”箭啸之声大起,一片箭矢飞射而来。紧随其后的还有斗大的石头和自制的农具等物,乱七八糟扑头盖脸的一起向郭元振招呼了来。   “黑猴子,还真敢射!”郭元振大吃了一惊,跳马就逃!   后面的千骑也吃了一惊,连忙拔马后退。幸好这些人的马匹都是千里挑一的六闲马,个个的骑术也不差,不然还真要折损在这里了。   郭元振逃退了一截,虽然没有被伤着但是颇为狼狈,因此真是气煞了,大喝道:“上弦!!”   一声令下,五十名千骑一同拉弓满月瞄准了关隘之上。   关隘上的人发出了一片骚动,所有人都把头缩了起来,只剩一些箭矢藏在暗厢里还在瞄着楼下的郭元振等人。   郭元振气劲儿一过冷静了下来,心想不知者无罪,他们都是普通的土兵和百姓,这样做也是谨慎起见。   “放下箭。”郭元振下了令,众千骑都把箭放了下来。   城关之上有几个大胆的人,又冒出了头来,“白匪们,你们别费力气了!要想从此过,除非插了翅膀飞过去!”   郭元振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情绪,勒马上前一步,心平气和的道:“乡亲们,兄弟们,你们真的误会了。我们真正是长安来的兵马,是来平定白铁余叛乱的。除非你们是白铁余的同党,否则,请你们快点打开关隘放我等入城。后面还有西平道行军总管与钦差大臣所率的主力大军等着入城,你们千万不要耽搁了大事!”   城关上的人开始争论叫嚷——   “别听他胡说八道!”   “什么西什么平,总管啥的我们听不懂!”   “还钦差大臣呢,呸!——咱们这里穷乡僻壤的刺史都不愿理会,哪里还会有钦差跑来瞎管闲事?”   “这是白匪假扮的!听他们说话一溜一溜的头头是道,肯定是早就想好了的!”   “放箭、放箭!”   又是一串箭雨下来,郭元振只好再次后退。   “郭将军,这怎么办哪?”千骑卫士们的头都大了,“这些黑猴子,说他不通打也打不得,若是叫不开关隘入城通报,咱们回去了怎么向薛少帅交待?”   薛绍得授“行军总管”一职相当于人们口耳相传的“元帅”(大唐目前没有元帅这个官职);又因薛绍少年得志,所以属下人等都开始尊称薛绍为“薛少帅”了,其实主要还是为了区别对他与对薛楚玉的称呼。   “我再试试。”郭元振稍稍上前了一些,大声道:“城关上的乡亲与兄弟们,我身上带有官凭告身与通官文碟以及朝廷下发的令文,你们不妨看上一眼,就知道我们不是假冒的了!”   “不看!人都能假冒,文书有啥不能造假的?”   “再说了,咱们也不识字!”   “哈哈哈!”城关上的人大声傻笑,笑得还挺自豪。   郭元振无语了,咬了咬牙再道:“这样吧,你们把主事的官员叫来,他必然是识字、也必然是认得官凭与令文的,让他来分辨!”   “休想!”   “我们大名鼎鼎的郭县尉,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郭元振几乎要吐血了,一个最多七品芝麻大小的县尉,还“大名鼎鼎”了!……忍了忍,他道:“既然你们郭县尉不愿现身相见,那放我独自一人入关去见他,总行吧?——我就一个人进去,你们这么多人总不会怕了我一个吧?”   关上的众人一听,这仿佛是可行。   “那你可不许耍什么花样!”   “只许一人上前来,弃了马、不许带兵器!”   “我们放下吊篮拉你上来!要是发现你耍诈,我们就松了吊篮摔死你,或是一拥而上把你撕成碎片烤了吃!”   千骑们听到全都快要把肺气炸了,“土兵!暴民!黑猴子!蠢猴子!”   郭元振连拍了几下脑壳,“行,就依你们的!”   然后,郭元振不顾属下的劝阻,独自一人下了马卸去了所有的兵器,举着双手走到城关前面。   城关上一两百人的家伙什全都对准了郭元振。   郭元振向有胆气,这时泰然自若的举着手,笑眯眯的道:“乡亲们,兄弟们,你们都看清楚了?我就一个人来的,没带兵器,只有怀里揣了两折文书。你们快放吊篮下来吧!”   “好,你等着!”   不久,一个大吊篮嘎吱嘎吱的从头顶落了下来,郭元振坐进篮子里,吊篮又嘎吱嘎吱的升了上去。   “乡亲们,兄弟们,在下郭元……”   不等郭元振拱着手把话说完,一群土兵和农民一拥而上把郭元振从吊篮里拖了出来死死摁在地上,大声叫骂——   “掐住!赶紧掐住!”   “堵上嘴巴!”   “打!打晕了最省事!”   郭元振落进了人堆里双拳难敌四手,如何叫喊对方也不理会,只感觉眼前人影绰绰然后砰砰当当一阵乱响,就——晕了!   城关上传来一群人的胡乱叫嚷——   “扒衣服!——这衣服真漂亮哇!俺一辈子没见过!”   “拿来!俺的!让俺弄回去给俺婆娘改条裙子来穿!”   “捆结实了,带去交给郭县尉处置!”   城关下的千骑们目瞪口呆,彻底傻了眼。   “我的娘啊!郭将军被俘虏了?!”   “这……这如何是好?”   “打将上去,救人要紧!”   “不能打,那可都是平民百姓!再说了,万一我们动武,他们要把郭将军扔下来摔死可如何是好?”   “那还说个屁,赶紧回报薛少帅!!”   在一群土兵和乡民的大声欢呼声中,五十名千骑风卷残云般的呼啸而去。   尽管他们马术依旧精湛身影仍是潇洒,可此刻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那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丢人啊!丢人丢到十八代祖宗那儿去了!堂堂的御前近卫大将和整整一队的千骑精锐,居然被一群土兵和乡民给弄得丢盔弃甲,连主将都被活捉了!   薛绍带着主力大部在一个依山背风又临水的山石坳里整顿,正在分发一批防寒的油脂给大家涂面,火头们也升起锅来煮了热水准备让众人烫脚祛寒。就在这时,五十名前哨骑兵匆忙奔回,薛绍以手搭沿一看,得了,排头不见郭元振!   五十骑仓皇落马,队正上到薛绍跟前把方才发生的事情都给说了。   说完后,薛绍的脸绷得像是刀也剁不进去。那名队正曾是薛绍在左奉宸卫的亲随之一,向来最是敬畏薛绍,此刻和他身后的五十名前哨骑兵全都把心悬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喘。   “还没见着白铁余,咱们就先损了一员大将。”薛绍呱唧呱唧的鼓起掌来,“千骑、千骑,真不愧是精锐之师、虎狼之师啊!”   “少帅,那些土兵和乡民实在愚顽不讲理……”队正急欲分辩。   “住口!”薛绍怒喝一声,“是不是上了战场被敌人砍杀了,你也还能跳起来理论一番?!”   “属下知错!”队正和所有的前哨骑兵全体跪下,“请少帅责罚!”   “丢了主将,你们居然还有脸回来!”薛绍沉声喝道,“你不再是队正,降为普通卫士。余下人等,除一月军禄。我观尔后效,最好是戴罪立功,再有犯错必定重罚不赦!”   “是!”队正和卫士们一同应诺,受了一罚心里反而是吁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被砍头!阵前丢失主将败阵而归,按军法来说真是够得上砍头了!   “少帅,让我去一趟。”薛楚玉上前来请命,“耽误下去,我真怕那些无知的乡民会坏了郭元振的性命。”   “那呆汉整日嬉皮笑脸掉儿郎当,让他受点活罪长点记性也好。”薛绍闷吁了一口气,“全军整备,集结出发!我亲自上前,叩关救人!”   “是!!——”   薛绍亲率主力开往关隘,滚滚铁蹄踏着地面卷起的阵阵烟尘,隔了老远就把关隘上的土兵和乡民给吓坏了。待其走近,不太牢实的沙土关隘被震得一阵颤悠,几乎未战而先倒。   看到千骑们旗帜鲜明衣甲显赫,清一色的良驹神骏更是让这些骡子都骑不上的土兵和乡民亮瞎了眼,城关上已经发出了一阵惊悸的骚动。   薛绍拍马上前看着眼前的沙土关隘和城关上那一群破衣烂衫的土兵乡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说郭元振啊郭元振,这件糗事,老子会笑话你一辈子的! 第0473章 天兵天将   千骑们看到薛绍上前,连忙上前来劝,“少帅切勿上前,那些黑……土兵和乡民会射箭扔石头的!”   “是吗?……我看未必!”薛绍仍是骑着马,缓步上前。   城关上的土兵和乡民看到这样的阵势,几乎有点傻了眼。如今城关下面有个穿金甲、披五色袍、骑赤焰马的武将走来,他们不禁开始嘀咕——   “这么多的骑兵,全是好马好甲还有大红的龙旗,大概不会是白匪了!”   “如此阵势,恐怕真是官军啊!”   “下、下面那人仪表非俗英武不凡,好像比县令的架子还要大,莫非真是长安来的大官?”   “他过来了、过来了!”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城关上吵作了一团,八百骑兵不动如山岿然如林,强大的阵势着实把城关上的土兵和乡民震慑到了。再加上薛绍不怒而威的气场与浑然无惧的底气,反倒是将城关上的人都给镇住了。   “我乃长安薛绍!”薛绍走到城关上方,大声喝道,“速开城关!”   “噗!——”城关上某个土兵当场就吓得一喷,连忙叫道:“假的、假的!!”   众土兵和乡民一看,他就是当初对郭元振喊了那句“你若是千骑,我就是薛承誉”的土兵小头目。   “薛绍有什么了不起,我凭什么要假冒他?”薛绍淡然的站在城关下方,一句话就让城关上的所有人闭了嘴,鸦雀无声。   薛绍再道:“你们之前捉走的,是我的副将郭元振。他官拜五品,是羽林千骑右郎将。你们赶紧把他放了,休要滋事。现在开关,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既往不咎。否则,你们以为这小小的土丘能挡得了我麾下的军队吗?”   城关上的土兵乡民们一起身上发寒,小肚腿儿抽起筋来。八百精锐骑兵,对北伐那样的大战役来说或许不值一提,但是拿到穷乡僻壤的延昌县来说,已是“天兵天将”一般无可阻止的存在了。   土兵和乡民们心里慌了,开始七嘴八舌的商量——   “挡是肯定挡不住的,怎么办哪?”   “那莫非真是长安来的驸马薛承誉?……惨了,我死定了!”   “你没听他说,现在开关既往不咎?”   “那、那开是不开?”   “郭县尉呢?怎的还没来,赶紧再去请啊!”   ……   “速开城门!”薛绍有点不耐烦了,怒喝一声。   这一声怒吼彻底粉碎了土兵和乡民们的心理防线,城关上的人都把头缩了回去,一起大声叫嚷,“快、快去搬请郭县尉,请他来做主!”   薛绍皱了皱眉,看来那个郭县尉在本乡本土还挺有威望,这些人都听他的。也罢,我就等那个当官的来了再说。和这些不通文不懂事的土兵乡民,确实说不大清楚。   只是过了片刻,城关里发生了一股小小的骚动,有人在大叫,“郭县尉来了!”   “快、赶紧打开城关!恭迎王师!”显然是那个郭县尉的声音,薛绍一听,仿佛还有点耳熟。   一群人前拥后齐的跑到城关附近打开了大栅门,薛绍独自一骑站立在关口,看到里面一群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人,簇拥着一个英武的戎装少年郎走了出来。   薛绍意外的眼前一亮,抬手一指大声喝道:“怎是你小子!!”   众土兵和乡民们大吃一惊,郭县尉在咱们延昌县就像是神灵一样的,却被眼前这个大官如此颐指气使的喝呼为“小子”!   戎装少年郎听到薛绍的声音浑身都颤,连忙快跑了几步扑通一下跪倒在薛绍的马前,呜咽涕泣的磕起头来。   “属下郭安,拜见旅帅!……哦不,拜见薛少帅!”   薛绍哈哈的大笑跳下马来,一把拽住郭安将他拉住,“起来!!”   “我不起来!”郭安像个孩子那样放声大哭起来,“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薛少帅!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了!”   “没出息,哭什么!”薛绍大力的拍打他的肩膀。   薛楚玉非常意外的跳下马走过来,惊道:“真是郭安!……北伐过后,你不是留在右卫勋一府统领三刀旅么,何时跑到了延昌县来做县尉?”   “玉冠将军?你也来了!”郭安看到薛楚玉又是一阵激动和流泪,“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快,快请进关!!”   后面的土兵和乡民们全都傻了眼,扔了手里的家伙什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连连磕头不停的称罪求饶。   “乡亲们,不知者无罪。我言出必行,既往不咎。”薛绍大声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后仍是一阵拜谢,个个如同仰望神明那样眼巴巴的看着薛绍。   “乡邻们,这就是我时常与你们说起的,我以前所在三刀旅的旅帅、如今的驸马都尉、千骑中郎将薛承誉薛少帅!”郭安大声的、自豪地说道,“现在,薛少帅奉皇命出征到此,前来征讨白铁余逆党!白匪猖獗不了几天了,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土兵和乡民们大声欢呼,呼啦啦的又跪倒了一片,拼命磕头。这下,薛绍是如何唤请都叫他们不起来了。这些乡民苦盼朝廷王师来救都快盼瞎眼了,如今王师终于抵达延昌,他们个个感激涕零痛哭流涕难以抑制。   在延昌百姓的夹道欢迎之下,薛绍与他麾下的八百骑兵风光入城。县尉郭安亲自给薛绍牵马引道,百姓们焚香遮道拜于道旁,如同恭迎神仙下凡,欢喜之余恭敬异常。   薛绍进城之后稍加留意,发现延昌真的不是一般的穷困,入眼所见连一套像样的房子都没有,道路泥泞不见商铺,百姓们个个破衣烂衫面黄肌瘦,除了郭安几乎再没看到一个身强体壮营养充足的。   县城内也没个像样的屯兵之地,郭安百般惭愧的请薛绍将兵马暂时屯扎在了县衙里,稍作整顿。延昌的百姓们马上自发的前来犒军了,各家各户都献出了家里最拿得出手的食物——最好的,也就是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和几只鸡蛋了。   薛绍看到这一幕心里有点发愁,看来延昌县是无法给我军提供什么补给了。   稍后郭安带着薛绍一行人去看望郭元振。这位阴沟里翻船的千骑大将被打晕了还没醒,郭安已经请了郎中在给他医治,所幸没有大碍。薛绍留下了精通医理的吴铭和两名小卒在此照看,随后一行人到了县衙。   郭安置宴款待,但县里缺食少物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美食,还是薛绍自己拿出了一些随军的干肉与蒸饼,才勉强凑出了这一顿饭来。   “郭安,延昌县怎么如此穷困?你又是怎么到了这里?”饭菜还没做好,薛绍发问了。   “说来惭愧!”郭安一脸愧色,说道:“北伐结束之后我随军回到长安,本来裴公是想把我调到南衙的右卫官署里任职,不料一场动荡裴公隐退了。紧随其后,右卫的好多将官和同僚都被踢出军队或是贬出了长安。像我这样跑到千里之外的延昌县来当县尉,还算是好的。好些个郎将、校尉和旅帅,都被发配到了岭南流放,这辈子怕是难有翻身之日了!”   “这事我知道。”薛绍双眉紧锁的点了点头,就是那一场北伐结束之后的军队大风暴,很多裴行俭的亲随、心腹和铁竿拥护者,都被清洗了!   事情敏感,郭安也很识趣的不再多议了,转而说道:“延昌县一直都很穷,大概是相邻数州治下最穷最苦的一个县,民风彪野私斗成风,违法犯罪的事情层出不穷。我上任县尉之后发动乡民组建了土兵,开始大力整治地方治安,先后打掉了几伙地痞流氓和山匪恶霸,从此民风清朗了许多,百姓们也肯下地干活儿了。渐渐的就能够自给自足,至少没再饿过死人也没什么人去逃荒了。”   “县尉司职武事,你算是尽到了自己的本份。我见那些土兵和乡民对你极是拥护,可见你在此地甚得人心。”薛绍说道,“对了,你们的县令呢?我入城已有多时,怎么一直不见他来见我?”   “县令……他……”郭安犹豫不决,好像有点难于启齿。   “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薛绍说道,“这一次我奉命出征,除了执掌军队,还钦授三州黜置大权,延州就归我管。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天榻下来了也砸不到你的头上!”   “薛少帅还肩负钦差黜置大权?”郭安眼睛发亮喜出望外,连忙道,“既然如此,薛少帅你真得管一管我们的县令还有延州的刺史这些人!他们简直太不像话了!”   “说!”   原来,至从白铁余发动叛乱之后,延州刺史就把所有的兵马、军器和粮食都调到了自己的手边,屯集在州城治所延安县内。不仅如此,他还对州城治下的其他各县提前征收了三年的赋税,美其名曰“厉兵秣马、讨伐白匪”。从此,延州刺史府对其他各县不闻不问,既不置兵守城防备匪患,也不给百姓拨放一粒救济粮食。   与此同时,其他各县的官员都放弃了自己的职守,跑到了州城延安去“避难”。延昌县的县令和主薄人等就带着全家老小和家产奴婢都跑了,只剩郭安这个县尉还留在这里,率领土兵防范白匪入侵守得一方城池未失。   州城延安大门紧闭不放一个流民进城,逃难的百姓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隆冬飘雪的日子里离景离乡逃往关中,无数人冻死或饿死在道途,再不就是被白匪劫杀了。   如今,延州治下八县除了州城治所在的延安县和郭安所在的延昌县,其余六县都发生了大面积的百姓逃荒与白匪入侵,几乎快要成了空城死城! 第0474章 重操旧业   听完郭安的一番叙述,薛绍早已是怒火中烧,但是神情淡漠未形于色。   郭安很惊讶,心想一别数月,三刀旅的魔鬼旅帅怎么像是换了个人?按照他以往纯粹的军人作风,不是应该马上点起兵马冲向延安,把刺史等人砍了再说吗?   薛楚玉等人包括月奴在内却是非常的淡定,因为他们对薛绍的反应倒已是一点不奇怪。今日的薛少帅,已经不是昔日率领三刀旅奇袭黑沙的那个拼命三郎了。不是说他官做得大又娶了公主就变得怯懦惜命了,而是这几个月来薛绍在长安经历了太多的官场历练和政治风波的洗礼,尤其是在成亲之后薛绍更加成熟和稳重了许多。否则,除非二圣和宰相重臣们都已经把国事视为了儿戏,不然不会让薛绍单独挂帅出征,并委以州县黜置大权。   “郭安,延州在我黜置大权之内,你所说的这些事情我会一一调查清楚,定会给你们延州的军民百姓一个合理的交待。”薛绍不惊不怒有条不紊的道,“当务之急,我的军队必须得到休整与补给,并想办法联系上夏州都督王方翼。他麾下的安西军,是我这次平叛的主力。现在你能帮我的,就是搞到军队的补给!”   郭安已经非常熟悉并无比怀念当初三刀旅的那个,智勇双全热血激昂的魔鬼旅帅。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郭安感觉眼前这位薛少帅仿佛更加值得让他托付性命!   “薛少帅,你放心!哪怕是卖儿卖女、割去自己身上的肉来下锅,我郭安也绝对不会饿着任何一位千骑的兄弟!”郭安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答复。   “胡说八道。”薛绍笑了,“你帮我管够三天的军需伙食就够了,不许卖儿卖女偷蒙拐骗更不能搜刮百姓,办法你自己去想。三天之后,我自有办法解决眼下难题。”   “属下保证完成任务!”郭安郑重的抱拳应诺,神情激动而兴奋,就像是回到了三刀旅一样。   “薛楚玉。”   “属下在!”   薛绍下令道:“让兄弟们好好的休整三天,养精蓄锐。三天之内除非有我将令,否则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走动,违抗军令与肆意扰民者——皆斩!”   “是!”   这时饭菜陆续上来了,薛绍二话不说将手一挥,“不说了,吃饭!”   郭安有一肚子话想跟薛绍来说,但见薛绍什么事情也愿不再谈了,只得生生的忍住。   饭罢之后众人一同回军营,这里已经搭起了简易的行军营房,勉强把千骑的人马安顿了下来。   在长安享受惯了锦衣玉食的千骑将士们,现在突然一下面临缺衣少食军需匮乏的境况,非常的不习惯。尽管延昌的百姓已经尽可能的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们吃了,但仍是杯水车薪,千骑的军粮主食还是少盐没油的野菜煮粗糠。他们对这样的东西根本无法下咽,于是无比怀念他们前几天一直都非常嫌弃的蒸饼和咸干肉。   “在军需补给恢复正常以前,你们不吃就得挨饿。”薛绍对他麾下的卫士们说道,“饿着肚子打仗,就得丢掉性命。你们自己看着办!”   听薛绍这么说,千骑们放弃了各种美丽的幻想,开始一边呕吐一边吞咽黑糊糊的粗糠煮野菜。薛绍完全是心安理得,和野外生存吃虫子老鼠相比,粗糠野菜简直就是绿色天然的美味好食品。   郭安身为地主自然很是愧疚,一个劲的给千骑的将士们赔礼道歉,并保证尽快解决伙食热水与寒衣被褥等问题。同时他的心里很好奇,这些补给物资全都屯放在州城延安,薛少帅既然是行军总管与钦差大臣,为何不去征用呢?   这个问题,包括薛楚玉在内的其他所有人都有想到。但薛绍只字不提,他们没人敢问。   入夜之后,薛绍把薛楚玉私下交来交待了一些事情,然后月奴都没有带,只身一人悄然离营来到了延昌城北门附近。等了片刻,一道黑影如同夜隼一般飞闪而至停在了薛绍的面前。   吴铭!   “公子,何事吩咐?”吴铭很是好奇的问道。   薛绍神秘一笑,“不必多问,随我来!”   话刚落音,薛绍像一只灵巧的猿猴那样攀着城墙的凹凸之处飞快的爬了上去,几个起落就上了城头,悄无声息的跃了出去。吴铭会心一笑,轻松自如的飞爬而上,一样的翻墙而过。   两道黑影隐藏在夜色之中,像无声的幽灵那样飞快的向北飞奔,直到前方再度出现一座更大的城池,方才停歇。   薛绍与吴铭的身手及体力,都是一样的出类拔萃无予伦比。此刻矗立在他们眼前的,就是延州的治所,延安县城。   “公子是想进城看到一些,钦差大臣看不到的东西么?”吴铭心中已有所悟,于是问道。   “还是你这位老斥侯了解行情。”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延州行为反常,一定内藏玄机。相信钦差大臣抵达延昌的消息会很快传到延安,我要趁他们做出下一步反应之前,把该查的东西都先查个清楚。一旦我以钦差大臣的面目出现在他们眼前,很多东西就都会隐藏起来了!”   “公子睿智!”   薛绍不由得微然一笑,和吴铭这位大师级的“唐朝特工”出来执行任务,绝对是默契又省心,换作是月奴都还多有不便。他举目看向延安城头,上面火把林立不时有巡逻的卫士走过,看来戒备颇为森严。   但是这种程度的戒备,对于吴铭这种级别的老斥侯和薛绍这样的特种兵王来说,实在是有些小儿科了。两人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就潜进了城内。随后,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来了一番超专业级的易容改扮,摇身一变成了两个破衣烂衫的流民藏进了黑暗之中。   延安城并不大,但比延昌县繁华多了。二人先把城内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得出了一个结论——州城延安是外紧内松,表面看来厉兵秣马对外防范甚严,实际上城内是一片松弛,值此深夜仍未宵禁也没见到几个巡逻的卫士,酒肆一带却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甚至有那么一点歌舞升平的意味。   这样的气氛,显然和战备警戒相去甚远!   薛绍知道自己算是来对了,这延安城里一定大有猫腻。一番商议之后二人兵分两路,薛绍直探刺史府,吴铭则是去了酒肆人最多的地方打听消息。二人约定无论有否收获,或汇合或单走天亮之前必须脱身离城,在延昌县城外的废庙碰头。   刺史府不难找,薛绍很轻松的就翻了进去。有些日子没有干这一类差事了,重操旧业的薛绍非但干得轻车熟路,还有一种久违的刺激感。他已在大唐的官场上混熟,知道一般的刺史府至少有四进天井和院落,最里面的一层才是刺史的办公官署。他决定先去那地方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没有再想办法另行打探。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薛绍刚刚摸到第一进院落就听到了一阵夸张的喧哗之声。   这一片喧哗之声在曾经的“蓝田公子”听来是非常的熟悉,其中有斗鸡的呐喊和行酒令的呼斥,也有赌博之人怒拍桌子的叫骂,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哀号和专业到夸张的叫春。   薛绍可就纳了闷了,这里可是刺史衙门的公堂所在,怎么会变得像是赌场窑子了?   小心翼翼的隐蔽行藏,薛绍最大可能的靠近了公堂悄悄的观察。他发现,平日用来升堂问案的公堂之内,聚集了大约二十来个身穿铠甲或是军服的男人,摆了很多张军队里惯用的火头桌。这些原本是供火头军切菜剁肉的长条木板桌,被公堂里的那些人当成了赌桌、酒桌和洞房里的大床。有六七个女人被剥光了扔在桌子上任由这些军人轮番凌虐,看似其中或有妓女或有强掳来的平民女子。   薛绍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等待捕食的猎豹,静静的观察着那些人。他心想,按常理来说,大唐地方州县的政权与军权是绝对要分离开的,刺史府与军府形成相互的衔制,一般不准互通往来否则会有军政勾结的不轨之嫌。看眼前这情形,延州府的军人都跑到刺史府的公堂上来吃喝嫖赌了,明显已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薛绍观察了一阵,不难从这群军人当中认出了他们的头领,其他的军士都称他为“邓果毅”——姓邓的果毅都尉。   果毅都尉是地方军府的二把手,算是地方上不小的武官了。   邓果毅今天的手气很背,输了斗鸡输骰子,输了樗蒲又输簸钱,就连行酒令也输得稀里哗啦。但他没有像其他的军士那样赌输了就爬到那些赤裸的女人身上撒气,而是接连再赌,直到赌得身无分文他才大骂了几句别人作弊然后走出了公堂,步履颇为烦躁的往内进院走去。   薛绍很小心的跟了上去。   邓果毅一路穿行无人阻拦,直到走过了四个天井到了最里间的院落。那里有一间房里亮着灯,隐约传出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调笑的声音。薛绍知道,理论上那应该是在喝花酒。   邓果毅挺不客气的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倒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薛绍躲在暗处向内一看,有个年约五十的中年富态男子,左拥右抱两个衣衫单薄坦胸露乳的年轻女子,已是喝到半醉。很显然,这两名女子比公堂里的那些姿色身材都要好多了。   “哈哈,你又输光了吧?”中年男子显然是见惯了邓果毅的这副德性,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们快给邓果毅消消火!”   邓果毅也当真不客气,不由分说的就脱下了自己的裤子,提起其中一个女人让她扶在墙上屁股对着自己,劈劈叭叭旁若无人的就干起了苟且之事。中年男子和另一名女子发出阵阵淫笑,两人也开始剥衣去衫的苟且乱来了。   薛绍恨得牙痒痒,真他妈的晦气,千万别长针眼才好! 第0475章 好戏上演   一番淫靡的苟且之后,邓果毅和那个中年男子提裤子不认人,吵骂着把两名女子轰了出去。随后两人紧闭房门凑在了一起,交头结耳的商议起一些什么事情来。   薛绍心中一动,该是到了有所收获的时间了!   他极其小心的靠近了那间房贴在了窗户下面,集中精神发挥起出色的听力,开始窃听。   “稍后你派个心腹趁夜出城一趟,把我的口信带去传给光明圣人。”显然是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说道:“就说延州已在我们的全盘掌控之下,所有的兵马、钱粮、军械、壮丁和女人我都牢牢实实的握在了手心里。你顺便问上一问,光明圣人准备何时派人前来接手城池,或是把我们一同转移到绥州去?朝廷一定会派兵马前来征讨的,延安一介孤城怕是难守。”   “好,那我派犬奴儿亲自前去走一趟,他是光明圣人送给我的心腹。”邓果毅说道,“但是周府君,要我说你就是胆子太小了。如今寒冬腊月道路难行,军队补给十分困难,朝廷哪会派兵前来征讨?就算是来,也得是来年开春以后的事情。倒是夏州那边的王方翼,是个大麻烦。姓王的老小子手下握有三万多兵马,这些年来没少打仗,连吐蕃人和突厥人都说他是硬邦邦的老骨头,磕碎了牙也啃不动。”   薛绍心头一凛,他们口中的“光明圣人”应该就是自称“光明圣皇帝”的白铁余了。听这二人口气,“周府君”应该就是延州的刺史,他和邓果毅都已经暗中投靠了白铁余,就等着“光明圣人”前来接收城池、物资和人口了!   “邓果毅,话是这样没错。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周刺史一介文官,显然是比邓果毅谨慎胆小多了,他说道:“之前阿史那伏念和阿史德温傅一同在草原上发动叛乱,人马不少于二十万。朝廷在旬月之间就召集了三十万大军派裴行俭率军前去征讨,摧枯拉朽的就把突厥人打烂了。如今……”   “周府君,你多虑了!”邓果毅不以为然的拍着桌子笑道,“朝廷那边时局动荡不休,裴行俭已经退隐北伐军已经解散,最能打仗的程务挺和李谨行都被皇帝老儿召到了身边护驾,朝中几乎无将可用。无奈之下皇帝老儿只好让薛仁贵那把老骨头重新捡了出来,让他带着关内为数不多的一点征战人马去了代州镇守北疆。现在,长安那边就算是想派兵,也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东西了。那些上番京师的泥腿子府兵也就只能种一种田或是充一充人数。皇帝老儿一向怯懦小器优柔寡断,他花费大价钱豢养的北衙禁军,怎会舍得抛放出来进行远征?不然都没人替他把守皇宫了。所以,短时间内朝廷的兵马是不会来的——若非是看到了这样的局面,筹备多时的光明圣人又怎会趁机起事呢?”   薛绍一听,这个半调子军官邓果毅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看来平常他没少对长安那边动心思。但他居然完全忽视了我薛某人在朝廷与军队里的存在,消息也不是特别的灵通——那就等着倒大霉好了!   “那你说,光明圣人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收城池?”周府君仍不死心的追问。   邓果毅哈哈的笑,“怎么,你这位从龙功臣已经急不可奈的,想要坐上王公宰相的宝座了?”   “哈哈,邓老弟你也少不得要封个大将军,甚至是出将入相啊!”周刺史也大笑,仍道:“但我最怕的,还是夜长梦多。远的不说,延昌那边就有个极不听话的县尉叫郭安的,他不听本府的召唤执意留守延昌,还召集两百多土兵乡勇在县城内外筑起了城防,意欲抗衡光明圣人的义师。我打听过那小子的来路,是从长安贬出来的,曾经追随在裴行俭的身边做过书令使,还和驸马薛绍做过袍泽,曾经一起打过奇袭黑沙和于都今山之役那样的险仗、硬仗。”   “郭安是吧?我知道那小子!”邓果毅说道,“延州治下别的县令、县尉和主薄人等都乖乖听话的带着家眷老小迁至州城,要么乖乖归顺要么就被我们暗中收拾了,唯有郭安那个刺头是个隐患。我曾联络光明圣人麾下的将军徐大功,请他带了一些兵马试探的攻打过一次延昌。结果,徐将军硬是被郭安那小子带着一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流民用农具和石头给打得溃败,一路扔下了几十具尸体。那一仗还让姓郭的小子打出了一点名堂,远近的流民都去归附于他,把他视作神明一般敬奉。”   薛绍听了心中暗暗欣慰,能够得到敌人在背后的称赞,郭安真是干得不错,出息了!   “那咱们是不是得要再想办法,干掉郭安那个隐患?”周刺史毕竟是做贼心虚,担忧地说道,“万一让他坐大,纠结起一支人马来在咱们背后捅一刀子,那滋味可不好受!若是让光明圣人知道了也会指谪我们办事不力,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啊!”   “你是刺史,还奈何不了他一个县尉吗?”邓果毅挺不耐烦地说道,“明日派人去延昌跑一趟,好好的跟郭安说因为他保境安民有功,刺史府准备给他一笔封赏,让他到延安来领赏,顺道一刀割了便是。”   “这行不通,至从光明圣人起事之后,郭安是打死也不离开延昌半步。此前我已经征召过他好几次了,他全都推脱不来,显然已是对我颇怀戒心!”周刺史无奈地说道。   邓果毅想了一想,再道:“延昌城里现在一直缺衣少粮,你不如派人给他送一点粮食寒衣过去当作诱饵,再跟他说因为器重他的武艺人才,想要任命他为州城守备,率领州兵马主持州城防务。郭安年轻冲动而且很想有一番作为,他一定架不过这等功名利禄的诱惑,必然会来!”   “好计策!”周刺史哈哈的大笑,“还是你们从军之人,更加懂得卫士之心啊!”   “区区一个郭安,本将还没放在眼里!”邓果毅吹嘘了起来,拍着桌子嚷道,“他若来了则是最好;倘若仍旧冥顽不灵,本将亲率兵马去把他的延昌破城夷为平地,就当是献给光明圣人的见面之礼!”   “好!有邓老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周刺史拍案而喜,“来邓老弟,请满饮此杯!”   “干了!——喝完这杯,我去另叫两个姑娘进来,要骚一点的、奶大屁圆的!”   “哈哈,邓老弟习武之人身板就是好啊!”   “周府君,你还不是一样的老当益壮?”   “哈哈哈!”   两人志得意满的笑作一团,薛绍听到这里就悄悄的溜走了。另行在刺史府里摸排了一阵,薛绍没再发现别的有价值的东西,于是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里,顺手牵羊的还带走了一副弓箭。   趁着夜色,薛绍离开了延安城,然后埋伏在了延安通往绥州的必经之路上。   公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薛绍在来延州之前就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工作,了解当地的地理情况是必不可少的,兵部选院南曹里面多的是这方面的详实材料。从郭安那里,薛绍也了解到了不少。   夜色深沉天寒地冻,薛绍就像前世执行狙击任务那样安静的潜伏着,一双眼睛如同冰冷的野狼之瞳,密切的关注着路上的一切动静。   过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延安城门悄然打开,里面奔出三骑。薛绍静静的藏着,等那三骑奔到近前突然大喝一声“犬奴儿纳命来!”   对方只当是仇人寻仇,其中有人条件反射的大叫一声,“何人害我?”   他话音未落,薛绍手起弦响飞快的射出两枚箭矢,已把另外两人射杀!——这些日子以来每天和薛楚玉这位绝顶高手一起练箭,真是没有白费工夫!   剩下一人显然就是犬奴儿了,他见情况不对拔马就逃。薛绍哪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一箭过去就把他的座下马给撂翻了,然后飞身而上将摔倒在地的犬奴儿一拳就打得昏了过去。   这时薛绍定睛一看,犬奴儿居然是个汉胡混血十七八岁的清秀男子,喉节明显胸脯平坦但身上穿的是一身妖艳的女人衣服!   薛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猜测这个犬奴儿很有可能是白铁余和邓果毅共用的“娈童”。   “死变态,居然还搞基!”   薛绍心里泛了一阵恶寒,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尽快的清理了一下尸体和现场,将犬奴儿绑好架在了一匹马上,自己骑上了另一匹马,两骑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天亮了。   薛绍和吴铭、薛楚玉以及郭安一同从中军帐里走出来,若无其事的扯着闲谈,一起去火头军那边自己取用饭食。军士们见到此景颇为惊奇,倒不是他们看出了事关昨夜的端倪,而是薛绍和薛楚玉都没有躲起来享受特殊的军官饮食,并且自带饭碗来和军士们一起吃大锅里的粗糠炖野菜了。   郭安又如昨日一般给众千骑将士们道歉,并且信誓旦旦的保证,今晚一定会让兄弟们吃一顿好的,以后也会再有如此粗劣不堪的饮食了!   薛绍心里就好笑,你倒是神机妙算,知道延安那边的周刺史今天会派人来送粮食。   等着吧,好戏就要上演了! 第0476章 战斗打响   千骑今日休整,但薛绍严令他们不得外出以免扰民,于是他们自发的玩起了“雪地足球”,一时玩得热火朝天。   隔着一堵县衙的围墙,那边是就是土兵们的驻地,好像正在进行操练。   薛绍原本是在看球赛,听到隔壁的声音一时好奇就走过去看了看。结果他发现,那些土兵虽然个个衣衫褴褛又黑又瘦,但是训练起来特别的认真和刻苦。看他们使枪用箭的模样绝对不是假把式,而是练出了一点真功夫。   “今天我往死里练,明天上了战场就真的死了!”正在主持训练的郭安非常的凶狠,连骂带动手的。   “你们两个是在练拳,还是大姑娘绣针?”   “下手重一点,打得再准一点!”   “你现在轻手轻脚的怕伤着你的弟兄,实际上是在害他!”   “训练场上的苛刻与玩命,是军人真正的慈悲!”   听着郭安的这些咆哮那些土兵个个毫无怨言,反而练得更认真了。   薛绍不由得会心一笑,郭安这臭小子把我以前在三刀旅练新兵的套路,都用在这些土兵身上了。他应该不是第一天这样了,不然不可能凭借这样的一群土兵打退白铁余麾下大将徐大功的进攻。   郭安练得正起劲不经意的看到了薛绍,连忙小跑上前来欢喜的道:“少帅,我肯求你能不能指点我们一下?”   土兵们一见薛绍来了,纷纷肃然起敬。   “少帅,你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偶像神砥。要不你给我们说两句也行啊!”郭安再次肯求。   “好吧,我就和弟兄们聊两句。”薛绍笑了一笑走上前,土兵们喜出望外激动不已,不等郭安下令已经把队伍站好了,个个笔挺标直,颇有几分威壮的气势。   薛绍走到他们面前审视了一阵,说道:“你们很好。你们比我见过的许多正规军,都要更好!”   郭安和土兵们个个激动不已。   薛绍说道:“郭安把三刀旅的精神带到了延昌,带到了你们当中。我很欣慰,也很感动。虽然你们连军籍都没有,甚至没有军粮、军服和像样的兵器,但我从你们的身上看到了三刀旅的不屈、精悍、勇猛和团结。在我眼里,你们和郭安一样,都是合格的三刀旅卫士!”   “多谢少帅!”郭安带头大声的喊了一声,所有的土兵一同大喝,很多人感动得流泪了。   “英雄不问出处。你们已经创造了一些奇迹,但我相信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满足目前的成绩。”薛绍说道,“从今天起,你们就与郭安一同在我的麾下效命。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军用物资,还有正式的军籍!我要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成为正规的大唐卫士,特别优秀者与立下军功者,我会考虑把你们转为吃军饷的军士战官,甚至破格提拔为——军官!”   “好!——”大声的欢呼。   郭安兴奋又感动,热泪盈眶地说道:“少帅大恩,郭安与这些穷苦的弟兄们没齿难忘!”   “他们是你的弟兄,也就是我的弟兄。”薛绍拍他的肩膀,说道,“之前你们在物资匮乏的境况下独守孤城抗拒强敌并立下战功,殊属不易。接下来,我希望你能率领他们创造更多的奇迹!”   “好!只要少帅一句话,我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郭安指天发誓。   “我虽是奉了皇命前来出征,但麾下人马不多,一时之间也难以和主力大部汇合,目前正当用人之际。”薛绍说道,“你有没有办法,再多召一些人来?必须是真正能打仗的人。粮食军械之类的,我会想办法解决。”   “能!”郭安答得斩钉截铁,说道,“我上任本县之后操练土兵打击匪盗小有成绩,临县的丰林、延川等县也来请我帮助他们操练土兵,维持治安打击匪盗。我先后在四个县带练过上千数的土兵,白铁余叛乱之后延州各地都组织起了乡勇保卫家园,也曾有成批的人马前来投靠,但我养不起他们只好生生的拒绝了。现在很多土兵乡勇都散落在延州治下各地,只要我派人去请他们一定会来!”   薛绍闻言心中暗喜,“你估计能召到多少人?”   “一千人,不成问题!”郭安答得很肯定,“而且,全都是一来就能上阵打仗的!”   “全部召来,多多益善!记住,最好是隐蔽行事,不可张扬!”   “是!——我马上着手去办!”   两人正说着,郭元振一摇一晃的走了来,恼羞成怒的在骂咧,“昨天谁打的我?给我站出来!”   “闭嘴!”薛绍当场就笑了,“你还好意思嚷出来,还嫌不丢人吗?”   郭元振的脸一下臊红了,哭丧着脸走过来,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子。   “行了,别做起这副哭丧的嘴脸。”薛绍说道,“我有事情要让你办。”   “行,吩咐吧!”郭元振抹了两把脸,勉强打起精神。   郭安见他二人要说事,道了一声罪走了。薛绍对郭元振说道:“稍后你帮我演一出戏,必须趾高气扬、必须耀武扬威,最好是还有小人得志!”   郭元振一愣,“什么戏?”   薛绍便在他的耳边说了。   郭元振一咧嘴,“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昨天已经实践过了。事实证明,你擅长此道!”薛绍大笑。   “好吧……”郭元振直摇头,苦笑不已,“少帅,我稍稍的提个建议行吗,你下令便下令,能不挖苦人吗?”   稍后,薛绍召集众人第一次开起了正式的战前军事会议,并特意把司马承祯和玄云子也都请来了。   “目前的情况是,我军远来疲惫缺衣少粮,王方翼麾下的主力大部远在夏州,白铁余叛军的势力范围刚好处在我军和王方翼的中间。短时间内我们无法和王方翼汇合,必须依靠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与白铁余周旋。”薛绍说道,“首先第一个该做的,我们必须弄清楚白铁余叛军的内部虚实和兵力分布情况。但是千骑一直还没来得及训练专门的斥侯。这个任务,谁能完成?”   “公子,我去。”吴铭出声答话。   薛绍摆手,“你不行。我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去办。”   “薛少帅,就让贫道与师妹去吧!”出乎大家的预料之外,司马承祯出来领命了。   “你们?”薛绍心里倒是想把他们撇开也好放开手脚干事,但他们毕竟不是自己麾下的将士,万一这两个宝贝疙瘩出什么事回去之后都不好交待,于是他道,“你们不行,绥州那地方太危险,并不适合云游!”   “薛少帅,我们两人去,远比你们任何人去都要安全。”司马承祯说道,“白铁余诈称皇帝起兵造反是以佛教起家的,绥州数县遍布他的信徒,建了许多的佛堂每天都在宣讲佛理,对往来的僧侣道士出家人也比较的敬重。我二人虽是羽冠但也精通佛理,以此作为护身比什么都安全。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接触到白铁余然后相机行事,也犹未可知。”   “不行,太危险了!”薛绍仍是拒绝。   “薛少帅,你就让我们去吧!”玄云子也说道,“我们此行前来的使命,就是辅佐薛少帅用兵。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们的学说去粉碎白铁余的歪理。若不深入了解切身体会,我二人又如何行事呢?最后岂不是白来了一趟,将要辜负朝廷所托?”   薛绍皱了皱眉,你以为那些嘴里念着佛号的叛军真的个个都是善男信女吗?那都是把脑袋别在腰上玩命的歹徒,否则也就不会造反了。你这么一个女神级的玩艺儿主动送上门,不是羊入虎口么?   司马承祯微然一笑,说道:“薛少帅请放心,就算无有建树,我二人也必能来去自如全身而退。若无这点信心,贫道与师妹也就不会顶风冒雪千里迢迢的跑到这里来,给薛少帅添麻烦了。”   薛绍心中一凛,这个道人厉害,仿佛是能看透人心似的!   当着众人之面薛绍总不能反复的争执一番,于是道:“既然二位真人如此信心百倍,那就劳烦你们走一趟了!但请记住,凡事勿要涉险,但以安全为要!”   “遵命!”   “我会让吴铭和月奴,负责与你们的接应及联络。”薛绍说道,“具体的方法,稍后你们可以和他二人私议。”   司马承祯和玄云子一同应了诺,这便请了吴铭和月奴一同告退离去。仿佛他们一直都是心中有数,有他二人在场薛绍会有点碍手碍脚,于是一直都表现得非常的识趣。   现场就只剩下薛楚玉、郭元振、萧至忠、郭安和薛绍的几名心腹亲随卢思义等人了。   “好了。现在我们开始正式召开,第一次战前军事会议!”薛绍语音略沉,所有人都振了振精神。   “有确凿证据表明,延州已经暗中投靠了白铁余。”薛绍说道,“现在,延州上下除了州城延安和我们所在的延昌县以外,其他各县基本上已经废了。延州刺史府把全州上下所有的官将、兵马、粮食和财物都屯集在了州城延安,只等白铁余来接掌。今天他们会来送一批粮食并骗取郭安前往延安,其实是想要干掉郭安以绝后患。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趁白铁余还没有拿下延州,先下手为强夺取州城延安作为我们立足的据点!——战斗从这一刻开始,就已经打响了!”   所有人都认真的倾听着,非常的严肃。   薛绍沉声道:“时间仓促不及详议,我自决断!众将士听我号令,分派使命!”   “是——!” 第0477章 打草惊蛇   在这种山野地方,郭安手下的土兵更加熟悉本土地形和语言风俗,远比薛绍麾下的将士更能胜任“斥侯”的角色。午饭过后,郭安派在外面的暗哨斥侯回报消息说,州城延安方向来了一队人马,约有二十余军士和百余名脚夫,押着一批粮草往延昌县来了。   薛绍叫大家各就各位做好准备,务必要演好这第一场戏。   当那一队粮草队伍走入延昌县时,郭安亲自前去按引。负责押运粮草的是一名延州军府的队正叫邱炎,以往也曾与郭安相识。   “郭县尉,我奉命给你送来一批救济粮草,你赶紧验收一下。”邱炎公事公办的态度说道,“另外,周府君还让我转告于你,让你随我回一趟州城,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还有一封书信让我带给你。”   “多谢邱队正了。”郭安接过书信一看,当场面露喜色。   邱炎显然是知道内情的,连忙打蛇上棍地问道:“郭县尉,何等好事让你喜笑颜开呢?”   “没有、没有!”郭安笑呵呵的打着幌子,“城中正好缺粮,邱队正就把粮草送来了,我当然是高兴还来不及啊!”   “别想诓我。”邱炎撇了撇嘴,说道,“我都听到风声了,说周府君器重于你,准备请你去州城总领城池防备。如此重用,郭县尉你肯定会要高升了啊!”   “哪里,哪里!”郭安笑呵呵的道,“承蒙府君错爱,郭安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唯恐辜负啊!”   两人正聊着,迎面来了几个穿金甲、着五色袍、骑高大骏马的人。邱炎一眼看到就大吃了一惊,“那是何人?”   “快噤声!”郭安连忙叫了一声再迎将上去,郑重一拜,“郭将军,何事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亲自来了?”   “废话,我能不来吗?”郭元振气乎乎的喝道,“我的弟兄们都吃了几顿的粗糠煮野菜了,听说城里刚刚进了粮草,你赶紧给我送过去!”   “郭将军息怒,城里的土兵和乡亲们都把吃食省给了你们,早就连粗糠煮野菜都吃不上了。”郭安可怜巴巴的道,“不如……你也分一点粮草给我们,我们吃饱了也才有力气伺候你们哪!”   “少废话,通通拖走!”郭元振很恼火,“折腾了半天你就弄来这么点粮食,不见酒也没有肉,我们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赶紧再去张罗,弄些酒肉来吃!”   “郭将军,这……”郭安的表情,都快哭了。   “他真的是将军?”邱炎小声的问郭安。他看着眼前张扬跋扈的郭元振直接傻了眼,心想哪里冒出的这么一号人物,我事先居然全不知情!   “竟敢置疑本将?!”郭元振怒气冲冲的瞪向了邱炎,“你是什么东西,哪里冒出来的玩意儿货?”   邱炎虽然有点忌惮但毕竟是个有火气的男人,当下就有点恼了,“我乃是延州军府步射团队正,邱炎!我奉将令来给延昌郭县尉送粮草,可不是给你们的!”   “叭!”   邱炎话音未落,郭元振一马鞭子就抽了下来,直接打在了邱炎头盔上并且骂道:“好你个不知死的山野小队正,竟敢对本将咆哮!——别说你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哪怕是你们的刺史和都尉亲自来了,见了本将也得乖乖下拜!”   邱炎被激得怒气冲冲本待叫上身边的人一起发作发击,却被郭安将他死死抱住了,“邱队正千万不可造次!这一位乃是长安来的郭元振、郭将军!”   长安来的?!   听到这几个字眼,邱炎当场就像是被劈头淋了一桶冰水,马上镇住了。   郭元振得势不饶人,再用马鞭指着邱炎的鼻子骂道:“我看你这副不知死的蠢才德性,便知你们的刺史和都尉也都是寻死的货色!钦命西平道行军总管兼三州黜置使薛绍薛少帅,已经率部抵达延昌两日,你们延州上下官将除郭县尉以外,居然无一人前来拜谒!——那你们就全都等着被扒了官皮,回家种田吧!”   说罢,郭元振闷哼了一声,调转马头就回头走了,临走还不忘加骂了一句,“不知死活的蠢玩意儿!——郭县尉,赶紧把粮草拖来,升火造饭!”   “是……”郭安忍气吞声的应了诺。   邱炎则是浑身一个激灵,惊问道:“郭县尉,那真是长安来的将军?他方才说什么……西平道什么大使,太长我没听清楚——是哪一号人?”   “没错,刚刚打从长安来了这么一群伺候不起的大爷。”郭安无奈又委屈的叹息了一声,把薛绍与郭元振等人的来头,对邱炎说了。   “我的娘啊!”邱炎被吓得惊叫了一声,“如、如此寒风朔雪,他们是怎么来的?”   “鬼才知道!”郭安直摊手,“说是奉命前来征讨白匪,但他们来了以后全都趴在窝里歇着,吃要吃好的喝要喝好的伺候不好就用鞭子招呼,哪像是来打仗的,分明就是来走个过场蒙混军功的!”   邱炎非常警惕的听着郭安的一字一句,这时心中一凛,小心地问道:“他们这副好吃懒作的鬼模样,还能混到军功?”   “嗨,夏州那边不是还有王方翼么?”郭安说道,“你看这群大爷个个鲜衣怒马趾高气扬的,就知道他们都是京城里作威作福的人物。陛下御前的千骑亲卫嘛,谁背后没个当大官的撑腰?主将薛绍我认识的,他托了天后的福拜在裴行俭的门下做了挂名学生,便跟着裴行俭北伐混到了一笔军功,打完仗回朝后又做了驸马,这才二十出头就被提拔为羽林千骑四品中郎将。反正他早就干惯了蒙混军功谋官敛财的事情,现在再多干一次又有何妨呢?——朝廷授他为行军总管,却让夏州都督王方翼辅佐他用兵。这用意不是明摆着了么?”   “有道理、有道理!”邱炎心中连连闪亮,如此重要的情报,我若回报给刺史和都尉知道,必有重赏!   “你还在这里多说什么?”郭安也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了,说道,“赶紧回报周府君,让他前来拜谒钦差啊!稍时迟了,那些长安大爷又要抡鞭子抽人!”   “好,我马上就去!!”邱炎比郭安还心急,都顾不上其他的随从军士和脚夫了,拔腿就要跑。   郭安却一把将他揪住了,在他耳边小声叮嘱,“记得劝说府君,要多带一点孝敬的东西!这些长安大爷爱好极多,好酒好肉财色兼收那是一定的。把他们哄开心了说不定还能升个官、得个赏!”   “那是、那是!”邱炎都不想多听废话了,匆匆应付了几句拔腿就跑,跑出几步又跑了回来,“周府君让你回州城,你现在跟我一起走吗?”   “周府君都要亲自来了,我就不去了吧?再说了,钦差大臣就在眼前,我要是敢溜走那不是找死么?”郭安催道,“你赶紧走吧,把钦差大臣来了的事情告诉周府君,让他赶紧安排打点。我倒是想跟你一起走呢,留在这里伺候这帮长安来的大爷,别提有多憋屈了!”   “行,那我先走一步了!”   很快,邱炎带着他的人离开了延昌,归心似箭的奔回州城去了。   薛绍早就乐坏了,真没想到这两个姓郭的演戏演得这么好,不拿奥斯卡可惜了。   “少帅,我们这样打草惊蛇又耀武扬威的,万一把延州的那批人逼急了要跟我们动手,光凭我们八百人和延昌这个小小的县城可不好招架啊!”郭元振说出了他的担忧。   “放心,绝对不会。”薛绍微微一笑,说道,“在没有和白铁余沟通说好之前,他们也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再者,我们越是嚣张跋扈,他们反而越容易掉以轻心认为我们好对,容易稳住。”   “一针见血。”一向少言寡语的萧至忠说道,“我估计延州那边的人在得知了情况之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先要稳住我们。想必用不了多久,那个周刺史就会带着好酒好肉毕恭毕敬的前来拜见少帅,顺便探一探我们的虚实。同时,他也会把消息传递给白铁余知道,和他商量下一步的动作。”   “郭元振你看,萧长史的心思是多么的缜密,哪像你这一介武夫,只会扯嗓子呦喝、抡鞭子抽人!”薛绍笑道。   郭元振直叫屈,“那不是你让我干的吗?”   众人一同大笑。   “好,下一场戏马上就要开始了。”薛绍说道,“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用我们的趾高气扬和好逸恶劳,来麻痹姓周的那群人。务必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只是一群身价不菲来混军功的高贵废物。”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郭元振说道,“你是想诱使那个姓周的玩艺儿动钦差大臣的歪心思,想去白铁余那里纳献一条投名状?”   “你总算是恢复了正常的智力水平了。”薛绍笑道,“看来昨天的伤,应该是完全好了吧?”   众人再次大笑。   “没好,我要吃药!!”郭元振气急败坏的大叫,索性身子一歪就朝薛楚玉的身上靠了去,“头疼,背我回去歇息!”   薛楚玉闪身一让,郭元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众皆听令!”薛绍一声喝,所有人又都严肃紧张起来。   薛绍呵呵一笑,“还是附耳过来吧!我要教你们每一个人,如何演好下一场戏!” 第0478章 自投罗网   一场好戏过后,邱炎这条香饵被薛绍扔回了延安,而吴铭则是扮演了“鱼钩”的角色,尾随邱炎而去。   邱炎一行人抵达延安时,天色已晚。吴铭很轻松的跟着他们一起混进了城去。钦差大臣率军而来的事情非比小可,再加上邱炎立功心切,因此不敢耽误半分马上就进了刺史府,直接向刺史汇报。   吴铭像一个幽灵,无声无息的贴在房外倾听。周刺史得知了消息果然非常的震惊,马上就叫来了邓果毅和另外几个重要的人物一起相商。不出薛绍的意料之外,他们决定一边稳住钦差大臣一边积极与白铁余联系,并且提出了活捉薛绍献给白铁余的想法。值此非常时期若能挫败朝廷王师,并让自己手中如果握有“当朝驸马”做人质,必是百利而无一害。   不过他们对夏州的王方翼也非常的忌惮,对白铁余是否能够扛得住王方翼的攻击也提出了置疑。于是乎,“稳住钦差”成了周刺史等人目前不二的选择。万一白铁余被王方翼打败了,他们这一群人或许还有机会“拨乱反正”并且傍着薛绍寻求一个升官发财。   吴铭听了冷笑不迭,这些肖小的如意算盘也未免打得太响了,难道都把别人当作白痴了么?   这时候吴铭心里暗暗有点佩服薛绍的心思缜密、智计过人了。之前邱炎抵达延昌的时候最先就见识到了千骑的张狂与轻浮,这不难让他们把薛绍想像成一个徒有其表的纨绔子弟。用自暴其短来示弱与麻痹敌人,这一招不可谓用得不妙。   周刺史等人商量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终于拍板定案,决定连夜清点起一批物资,明日黎明就给延昌的钦差大臣送去。顺道,也好先探上一探薛绍的虚实。   稍后,邓果毅就亲自带人前去装载物资了。   吴铭尾随而去,摸准了他们的仓库位置所在。他发现这里的防备相当森严,有很多的军士巡逻看守。仓库足有十几间,每间都很庞大。延州治下五个县的所有钱粮物资和提前征收的赋税都存在了这里,此外还有一大批准备用来响应白铁余起事的军械。吴铭粗略估算了一下,这里的军械足以武装一支上万人的军队,粮草能够供给一只五万人的部队吃上一年有余。此外,其中的一个仓库里还关押了一批人,男女老少都有,人数不下百余。   上次薛绍与吴铭潜入城中探查了一夜,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想要找到这个地方,但仓促之间没有任何的发现。隆冬季节孤军深入,后勤补给是一个最大的麻烦。再者,周刺史挟持了大批的官员及其家属,并掳虐了很多的平民女子。这些人也是必须要解救的。   这就是薛绍派给吴铭的,重要任务。   邓果毅带人清点起了一大批“物资”,除了很大一笔粮草酒肉和寒衣被褥等物,还有一批夹藏在其中的金银珠宝,另有十名漂亮婀娜、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   为了稳住与讨好薛绍,他们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摸排清楚之后,吴铭悄无声息的全身而退,连夜赶回延昌把所有的信息回匮给了薛绍。   薛绍等人全都没有睡,就等着吴铭回报消息。随后,薛绍与众人连夜商讨对策,决定将计就计也先把周刺史等人稳住,但一定要赶在白铁余发难之前占领延安,夺取军需物资、解救被俘人质。然后以延安为据点,对付白铁余的叛军。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准备。只等天亮之后周刺史前来自投罗网。   先后两次夜探延安去进行情报收集工作,薛绍意识到了自己的身边有多么的需要“斥侯”,总不能每次都亲自出马,或是完全依靠吴铭一个人。以前自己没有作为主将单独带兵出征的经历,因此体会不深。这一次的远征白铁余让薛绍意识到在冷兵器的战场上,斥侯就是将军的眼睛和耳朵,直接关乎生死存亡。   于是薛绍再一次的提出,要请吴铭帮他训练一批自己能够用得顺手的斥侯。   吴铭给出的答复让薛绍很意外,他说,之前在长安的时候我没答应,是因为公子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公子在左奉宸卫的亲随和千骑的将士,个个都是精悍之士,但他们都是有背景有来历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帝的亲卫,不适合做斥侯。   “依我之见,郭安训练的那些土兵,其中或有一些人能够被培养为公子的心腹斥侯。”吴铭说道,“斥侯必须无条件的完全听命于他的将军,就像是将军的‘私人卫队’,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人不在多但必须个个都能独挡一面。并且,他们必须绝对的忠诚与绝对的可靠,必须宁死也不会泄秘和出卖!”   “好。就从即日起,你帮我留意郭安手下的那些人,从中挑选人手。”薛绍说道。   “公子身边已有的可信赖之女子,也未尝不可成为公子的斥侯。”吴铭说道。   “女子?”薛绍挺好奇,“你是说月奴?”   “除了月奴,公子还可以考虑别的女子。”吴铭说道,“人们印象中的斥侯都是男人,因此往往会对男人颇怀戒心,对女子掉以轻心。这时,如果公子能够拥有一批女斥侯,在很多特殊的时候或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   薛绍微然一笑,吴铭这位大唐时代的斥侯大师,居然都已经领悟了现代“特种作战”的精髓——但求一个出其不意!   “好,此事就从现在开始着手来办。”薛绍说道,“我的身边,迫切需要一批忠心又能干的人。我对他们的要求时,他们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归属于朝廷与军队,只属于我一个人。平日里他们是我的亲随与护卫,行军出征时他们是我的斥侯——吴铭,这个任务我就交给你了!”   “是。”   次日午饭之前,延州刺史周运明和果毅都尉邓载化一同押送着大批的物资,浩浩荡荡的赶到了破敝的延昌小县来,迎接钦差大臣。   薛绍躺在行军床上不肯起来,故意把他们在县衙外晾了足足一个时辰。   周运明和邓载化倒是耐得住性子,一个劲的给挡在外面的郭元振赔礼道歉说好话,还塞给了郭元振不少的好处,肯求他帮忙说项让薛绍原谅他们的无礼过失,出来相见。   郭元振摆足了谱敲尽了竹杠,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进来请薛绍。   周运明和邓载化相视冷笑,什么样的将就带出什么样的兵,由此可见薛绍是个因私废公、贪得无厌的纨绔膏梁。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能耐,能成就什么大事?朝廷居然会派他来出征,真是瞎了眼了!   薛绍和郭元振也躲着在笑,两人不急不忙的喝了两盏茶,这才懒洋洋的出来相见。   “下官延州刺史周运明、延川府果毅都尉邓载化——拜见薛少帅!”   公堂之上,这两个人把礼仪做得很足,腰都快要弯得像煮熟了的老虾。   薛绍斜着眼睛冷漠的瞟了他们一眼,一声不吭,慢吞吞的坐了下来。   周运明和邓载化忍气吞声的再拜了一次,再唱了一次诺。   “我听到了。”薛绍满不耐烦的道,“坐吧,都坐!”   “谢薛少帅!”   两人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目不斜视,一副等着挨训的样子。   薛绍都懒得看他们,眼睛直接瞟到了公堂外的院子里,那里已经停放了很大一批满载的车辆。   周运明心随眼动,连忙道:“禀薛少帅,下官得知薛少帅率军赶到,连夜送来了一批军需物资。还请薛少帅笑纳!”   他话音刚落,邓载化摆了一下手,门口鱼贯走进来十名花枝招展的漂亮女子,款款的在薛绍面前跪成了一片。   薛绍当场就笑了,“她们,也是军用物资?”   “薛少帅说是,那她们自然就是了。”周运明小心翼翼的赔着笑,低声说道。   “咳……”薛绍板着一张脸干咳了一声,“我们是陛下御前近卫,军纪一向森严。郭元振,还不把这些姑娘带下去?让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是!”郭元振应诺而动,招招手把十名女子带走了。   周运明和邓载化一同心中暗笑:他果然收下了!   “周刺史,邓果毅,你二人远来辛苦了。吃过饭了没有?”薛绍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和颜悦色的问道。   “有劳薛少帅挂心,我二人已经在路上吃过干粮了。”周运明小心翼翼地答道。   “堂堂的刺史和果毅都尉,怎能以干粮果腹呢?”薛绍拍了拍身前的桌几,“来人,本帅要置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周刺史与邓果毅,马上准备!”   “多谢薛少帅!”两人心中暗喜,我二人来了这么久,他不军情不问民生,只看美女只问酒饭!——这薛绍果然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   “不必客气。”薛绍笑眯眯的道,“延州还好吧?白铁余在绥州发动叛乱,没有给延州带来太大的损失吧?”   “没有、绝对没有!”周运明信誓旦旦的道,“白匪发难之后,下官马上召集全州上下的官员与将士同心协力防备白匪。为了抵御白匪并最大可能的保存实力以期将来讨伐白匪,下官已经下令全州除州城外的所有下县坚壁清野。白匪就算是来了,也在延州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哎呀,周刺史真是深谋远虑,国之良材啊!”薛绍打着哈哈一阵称赞,心里却在怒骂:你这个阴谋投敌的狗官害得无数百姓流离失冻死路旁,还敢号称是坚壁清野抵御白匪? 第0479章 如意算盘   薛绍用周运明送来的好酒好肉,借花献佛的款待了他们一阵。席间,薛绍和郭元振等人极是豪迈的展现了一下他们这些达官显贵在京城久经沙场练出的“海量”,一杯接一杯,喝酒比喝水还猛。   周运明和邓载化开始还很谨慎很小心,就怕酒后失言因此不敢敞开了喝。但是给京城来的钦差陪酒由不得他们不尽力,再加上经过一番观察之后他们认定薛绍等人只是纨绔脓包,因此也就慢慢的放松了谨惕,开始舍命陪君子了。   在薛绍等人的轮番夹攻之下,周运明和邓载化很就醉得东倒西歪,说话也大着舌头了。   薛绍开始套他们的话,“周刺史,白铁余在绥州闹得凶是不凶,手下有了多少人马?”   “白匪以城平县为据点,已经攻拔了绥州的两个县。三县人马约有近两万之数了。”周运明没了防备,大着舌头说道,“不过薛少帅放心,他们是不会来打延州的。”   “为什么呢?”薛绍貌似不经意的问道。   旁边的邓载化略一醒神,连忙给周运明递眼色。周运明仿佛也是醒了神,呵呵的干笑搪塞起来,“绥州与延州之间隔了一座千年老山。这大山延绵一两百里,大树遮天杂草丛生常年云雾缭绕,其中道路役崎岖难行再加上猛兽豺狼极多,寻常之人根本不敢迈进去。因此它有了一个恶名,名唤‘鬼头山’,意思是走进了这座大山就像是有鬼压在了头顶,随时可能被勾去了魂魄丢了性命。那样的山间小路,军队是难以挺进的。如果白匪胆敢来犯,我们只要在鬼头山前扼险而守,就能让白铁余的叛军寸步难进。”   “那我就放心了,哈哈哈!——来,干杯!”薛绍一边大笑,一边心里想到这个周运明肯定是在骗我,世上哪有仅凭一座山就能当作天险来防住敌人的?山是死的人是活的,别说是这不知名的鬼头山,九州大地上的三山五岳也从来没有起到过“屏障御敌”的作用。我估计他跟我说这样的话是想让我麻痹大意,然后趁我不备给我来个瓮中捉鳖,将我拿下献给白铁余去……行,我便将计就计!   “有下官和邓果毅镇守城池,薛少帅大可放心!”周运明不失时机的开始表忠心、献功劳,他道:“延昌是个破蔽小县,房屋残漏物资奇缺,城池的防御能力也十分低下。下官唯恐薛少帅与千骑的将士们在这里受了苦,或是万一有贼寇来犯会惊扰了少帅大驾。少帅若不嫌弃,大可以将部队迁到州城延安去驻扎。那里兵多粮广民丰物阜,一定不会让少帅失望的!”   薛绍不禁笑了,果然是酒一喝高,就马上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这时郭元振醉醺醺的插了一句嘴,“邓果毅,延安城里姑娘多吗?我们这些兄弟在长安可是全都风流惯了,一路走来延州已经做了十几天和尚,哪能继续憋得下去?”   “有、有!多得很!”邓载化连忙说道,“郭将军来了是贵客,邓某必当竭尽所能,以尽地主之谊!”   “嘿嘿!”郭元振笑得极其淫贱,一个劲的给薛绍递眼色。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薛绍还给他一句官腔十足的喝斥和一个暗含鄙夷的眼神,心里知道这家伙虽是在演戏,但也有一半的真话。若非如此,还真的难以骗过眼前二人。他们可都不傻,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   “少帅恕罪,属下喝多,失言了!”郭元振连忙起身,抱拳请罪。   “给我出去!”薛绍顺坡下炉,使了一下官威。   郭元振悻悻的退了出去,邓果毅也马上找了个借口离席,快步去追郭元振了。   薛绍心里暗笑,我给你们机会让你们这些臭味相投的家伙打成一片。非如此,不能让你们完全的放松谨惕!   二将出去后,薛绍正了正脸色,说道:“周刺史,本帅是奉了皇命前来讨伐逆匪的。千骑也绝对不像是郭元振说的那样,每日风流快活。”   “是,是,下官知道。”周运明一个劲的点头哈腰。   “既然是奉命出征,就该把队伍拉到迎敌的最前线。”薛绍一本正经的道,“延安是延州的州城,又毗邻绥州离白匪最近。本帅决定后天就把队伍进驻延州,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   “是,下官领命!”周运明赶紧应诺,心花怒放——这可真是大鱼进了网兜了!   “延州现在,共有多少兵马?”薛绍再又问道。   至此,周运明已是心中狂喜全然没了防备,连忙答道:“延州军府设在延川县,原有四个团的兵力,共计八百人。白匪叛乱之后下官紧急征召兵勇,扩充至两千人。如今全部屯守在延安县中。”   “才两千人?白匪可是有三个县的地盘、近两万人马!”薛绍顿时变了脸色,迟疑道,“那我还是……等王方翼的主力来了,再考虑进驻延安的事情吧!”   周运明一听可就急了,忙道:“薛少帅大可不必担忧,延安城池坚固粮草军资十分充足,再加上有鬼头山这道天险屏障,别说是两万白匪,就是十万大军来了也可坚守。延州军民听闻朝廷王师驾道,个个欢欣鼓舞引颈而盼。少帅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这样啊?”薛绍极是为难的表情,讪讪的嘟嚷道,“但问题是,你们那儿的人马也太少了!加上我手下的八百骑,也才不到三千人!出行之前我就想过了,没个十万大军我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怎么说,我也是西平道行军总管兼三州黜置使,还是陛下的外甥、当朝驸马、裴公的学生……”   絮絮叨叨的,薛绍说了好一阵。反正把自己但凡拥有的名头都给念了一遍,严重的发泄了一下对延安兵微将寡的不满。   周运明越听越好笑,更加认定眼前这个钦差大臣是个贪生怕死虚张声势的主。等薛绍念完了,他方才小心的劝道:“薛少帅,你是行军总管兼三州黜置使,可以便宜行事随时征兵嘛!——延州府里军械充足,可以一夜之间组建起一支万人的新军。少帅若有需要,下官会竭力相助!”   “征兵?这倒是个好主意!”薛绍咂了咂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说道,“这样吧,你替我送一批军械来,我就在这延昌县里发布黜置使令,征集兵勇。等手下有了四五千人马,我敢与白匪周旋。到时,我再率军队进驻州城。”   “啊?”周运明不禁傻了眼,心里骂道你也不用贪生怕死到这样的程度吧?   “怎么,有何不妥吗?”薛绍把脸一板,“你若是不愿意,我让银州刺史府送过来便是了。远是远了一点,但你可别以为,只有你们延州有军械储备!”   周运明一听急了,难不成这薛绍还要跑路,溜到远离白匪的银州去作威作福?   “少帅息怒,下官并非此意!”周运明连忙解释道,“只是天气恶劣物资转运困难,不如就请薛少帅直接去延安招兵,有何不可呢?”   “不行!兵太少,我绝不进驻延安!那里直接面对白匪,你以为我活腻了吗?”薛绍的表情,都像是要翻脸了。   周运明不敢再争,连忙说道:“好吧,那么下官明天先运送一批军械过来,然后就由刺史府在延昌本县主持征兵。少帅看,如何?”   “好。”薛绍同意了,“你先运一千套军械过来。等招足了一千个兵勇,我再考虑进驻延安。”   “下官,领命。”周运明应了诺,虽然心里有了一些忐忑,但大抵放心。   宴罢之后,周运明和邓载化就一起走了。约定,后天午时以前将军械运至延昌。   他们刚一走薛绍就给郭安下令,让他率领麾下最精干的土兵,埋伏到延州通往绥州的必经之路上,就是薛绍擒来犬奴儿的地带。并且,薛绍派了吴铭做他们的助手。   郭安不辱使命,果然捉了三条“舌头”回来——周运明派去联络白铁余的密使!   一番审读之后密使交待说,周运明紧急联络白铁余,说自己有望把薛绍骗入延安,成瓮中捉鳖之势。只要白铁余发兵前来攻打延安他们就会里应外合的响应,先是兵不血刃的解决薛绍的军队然后活捉薛绍本人。非但是城池唾手可得,还白赚一个当朝驸马做人质俘虏。到时就算是王方翼率军来攻也一定投鼠忌器,还能以薛绍为要挟与朝廷坐地起价的谈判!   薛绍等人都笑了,这厮长了一颗自得其乐的猪脑子,偏偏还能把如意算盘打得很是漂亮!   两日后的正午时分,周运明和邓载化再一次来了延安。这一次他们来的人很多,除了押送一千套军械的民夫还带了一千兵马,个个全副武将。美其名曰是护送军械,但实际却是做贼心虚的持有防备之心,于是把延州的军队带了一半在身边以防万一。   薛绍等人看着这些兵马都乐了,心想这些军队马上就会是我们的了!还有那一批军械真像是及时雨一般,郭安从四乡八野召来的土兵,正缺这批东西!   “虽非出自本心,但周运明和邓载化总算是干了一件好事!”薛绍私下对薛楚玉和郭元振说道,“所以稍后砍他们脑袋的时候,轻一点儿!” 第0480章 滚滚洪流   周运明和邓载化率领兵马押着物资,进了延昌城。延昌的百姓突然看到这么多的兵马有些意外和紧张,周运明和邓载化则是底气十足有恃无恐。二人到了县衙附近早有郭元振亲自来接,把这三十多车军械拉到了县衙隔壁的府库去交接。   周运明和邓载化不疑有他,任凭郭元振将物资接走了,然后二人像那日一般进了县衙来拜见薛绍。   从心理上讲,周运明和邓载化认为自己无比的安全,因为他们的一千兵马就停留在县衙外面的街道上整装待命。只要他们一声大喊,这一千兵马就能在一瞬间冲进县衙,把所有的一切都砸成粉末。   二人进去之后,薛绍亲自在等,并且早就准备好了一桌上好的酒饭作为接待。周运明和邓载化更加放心了,大摇大摆的入了席,开始和薛绍推杯换盏谈笑生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征兵的事情。   酒席过半,薛绍说席间枯燥了无生趣,不如叫两个武士来表演一下舞剑——“邓果毅你的武艺如何?不如就和我的副将薛楚玉来对武一番吧!”   邓果毅先是推辞,后来驾不住薛绍的软硬兼施,只得应诺。   稍后二人就登了场,薛楚玉冷面寒霜像是临战杀敌一样,让邓载化很是忐忑。竹丝声起,邓载化轮起剑来刚刚甩了个花哨的剑花,薛楚玉就一脚将他踢翻了。   “哎呀!”邓载化倒地大叫一声,“薛将军,剑舞不是这么耍的!”   “某生平只会杀人,不会跳舞!”薛楚玉沉喝一声,一脚踏在了邓载化的胸膛上,“你输了!”   “这……这是做什么?”邓载化动弹不得眼睛发直,懵了!   周运明仿佛也意识到了一些不妙,惶惶然的小心道:“少帅,邓果毅多喝了两杯无意之中冒犯了薛将军,还请少帅下令让薛将军饶恕了邓果毅吧?要是因为一场剑舞而伤了和气,多不划算!”   “你是在威胁我吗?”薛绍的声音一沉,慢慢的站了起来。   周运明浑身一颤,仰头怔怔的看着薛绍,突然心底泛起一股无边的寒意……眼前这个人,好像和前两天不一样了!   “少、少帅……息怒!”周运明也站了起来,伺机想往外逃。   被薛楚玉踏在脚底的邓载化拼命挣扎,薛楚玉脚下猛一发力,顿时踏得他气海翻腾眼冒金星差点晕死过去,喊都喊不出来了。   “来、来人!来人啊!”   周运明知道坏了,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的呼叫。   薛绍也不拦他,双手剪背的站着目送他跑出了县衙,冲到了街道上。   周运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的跑到县衙外一看,当场傻了眼!   他们带来的一千人马,倒是还留在原地。但是,他们个个跪在了地上以手抱头,像是一窝鹌鹑那样挤成了一团。在街道的两头,站满了穿明光甲、着五色袍骑六闲马的千骑将士,每人手里的弓箭都拉到了满弦,像两堵墙一样把街道的两端完全封死了。在街道两侧的房屋间隙或是里坊墙头,密密麻麻的站满了面黄肌瘦的土兵,但是每人手里的弓箭全是崭新发亮的,一样都是拉满了弦对着那一群鹌鹑。   郭安正带着一队人走在这群鹌鹑当中收剿军器,已经装了满满的几车。   “这……是怎么回事?”周运明如遭雷击脑子里轰的一响,当场就像是麻木了。   “周刺史。”一身崭新戎装的郭安走了过来,拍了拍胸膛,说道,“多谢你慷慨仗义送给我们这些军用物资,下官和这些苦命的土兵兄弟,总算是有御寒的军服可穿、有杀人的横刀可用了!我们再也不用拿锄头和石头去和白匪交战,也不用老是担心自制的猎弓会被拉断。当然了,我最感谢你让我们终于吃上了香喷喷、热乎乎的饭菜。”   周运明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看着郭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官公务在身很是忙碌,感激的话就只能说这些了。告辞!”说罢,郭安转身又走了回去,继续监督手下的土兵们收剿军械。   周运明宛如石化,呆立当场。他左看看,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千骑骑兵;右看看,是一群鹌鹑挡道头顶还密密麻麻的满是弓箭手;前方是一堵大墙,大到他搭梯子都翻不过去;身后是延昌县衙,那便是万丈深渊。   四面八方都被围死,如同铁桶一般。哪怕是长了翅膀能飞,那也会瞬间被射成马蜂窝!   “扑通”一声,周运明瘫倒在了地上,“死了!”   薛绍不急不忙的走了出来,身边跟着郭元振和十余名全副武装的英武亲随。薛楚玉则是提着邓载化的一条腿,像是拎小鸡一样的将他拖了出来,一甩手将他扔在了街道上,重重的摔在周运明的身边。   “啊!!”周运明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往旁边挪动。   邓载化在地上摔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来,叫道:“薛少帅,我们未曾犯错,为何要如此对我们?”   “对、对!”周运明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声叫道:“我二人尽职尽责保境安民,延州寸土未失、百姓分毫不损!最多就是迎接钦差大臣来迟——但不知者无罪,薛少帅又何苦如此薄情?我二人可是未尝亏欠了你!”   “嗬!你还真是义正辞严、声声血泪呀!”薛绍笑着说道,笑得仍像是之前的那个纨绔脓包一样。   周运明和邓载化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同时在心里骂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失心疯了吧!   “来人,把我准备的礼物带上来,给周刺史与邓果毅看看。”薛绍下令道。   亲随应了诺,折返回去捉了一个人来。   周运明和邓载化看到那个人就当场傻了眼——犬奴儿!   “认识么?”薛绍淡淡的微笑着,问道。   “不……不、不认识!!”邓载化最先大叫。   “巧了,他却认识你们。”薛绍说道,“犬奴儿,告诉我他们是谁?你跟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犬奴儿早就被收拾得半点脾气也没有了,为了保命他连忙说道:“少帅,他们年长的一个是延州刺史周运明,年轻的一个是延川府果毅都尉邓载化!小、小人是白铁余送给邓载化的……的……”   “的什么?”   “娈童!”   “哗——”   全场爆发出一片惊嘘之声。不光是千骑和土兵们惊叹,就连延州来的兵都惊讶了!   “胡说!”邓载化急了,大声叫道,“薛少帅,你何苦找个无耻小人来栽赃于我?”   “你倒是嘴硬。”薛绍仍是笑眯眯的,说道,“犬奴儿,他们说你是栽赃的小人。你可知栽害朝廷官命,是杀头的罪?”   “不,小人没有栽赃!小人有证据!”犬奴儿急了,连忙大声道,“邓载化的大腿儿根上左边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迹黑块,上面还长了黑毛儿!”   “你……你胡说!”邓载化急忙大骂。   “来人,脱!”薛绍一声令下,几名亲随冲上前来二话不说把邓载化当众剥了个精光。   好多人伸长了脖子来看,然后发出了更大的一片惊嘘之声。   “果然如此!”   “堂堂的武将,居然贪好男风!”   “你怎么不骂他暗中通敌?——那个娈童可是白铁余送给他的!”   “没错!——这个奸贼,着实该死!!”   一时间骂声四起,很多延州的士兵都在跟着一起骂了。他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不知道周运明与邓载化已经暗中投敌的,只是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薛绍仍是那样笑眯眯的,说道:“周运明,邓载化,我大可以一刀砍了你们图个省事。但我必须要让你们死个明白,也好给延州的父母乡亲们一个交待!”   “你……你血口喷人,无中生有!”邓载化大骂。   周运明则是急忙跪倒在地一个劲的磕头,“薛少帅睿智,邓载化暗中通敌下官已经注意他很久了,只是不及汇请!下官与他全无瓜葛,还请薛少帅明察!”   “我这狗官,着实奸滑!”薛绍大喝一声,“你每日都在刺史府里开赌设嫖,和邓载化沆瀣一气甚至同堂淫乐,以为本帅不知吗?”   “这……绝无此事!”周运明傻眼了,脸都发白了。   “你们拘押了百余名延州的官员及其家属还有平民女子,将他们和搜刮的民脂民膏看押在一起,地点就是延安县城以北的祭旗坡。”薛绍如数家珍地说道,“你们早就商定要捉拿于我献给白铁余作为进献之礼;于是你昨天回去之后就派了三道密使去联系白铁余,和他约定起事的时间。这三道密使其中还有一个,是你周运明的小妾的亲弟弟,你不会不认识吧?”   薛绍话一落音,那三个密使就被五花大绑的提了上来。   周运明如遭雷击,当场瘫倒在地。   “奸贼!卖国求荣、荼毒百姓的奸贼!!”有人大声开骂了,众人循声一看,居然是延州来的一名军官。   他这一开骂,整群的“鹌鹑”都叫了起来。   “杀了他们!”   “处死奸贼!”   “我们才不要跟着他们谋反叛逆!”   薛绍振臂一挥,全场顿时寂静。他一抬手指向那名军官,“从现在起,你取代邓载化,暂任延川府果毅都尉一职!”   “谢少帅大恩!!”那人大喜过望,其他的士兵也当场幡然醒悟,群情激昂的叫道——   “我们一同投诚薛少帅!”   “杀了奸贼!!”   “将奸贼千刀万剐!”   “撕成碎片了喂狗!!”   怒气冲天,汹涌澎湃!   若不是有千骑和土兵在场镇劾,这些人眼看着就要冲上来了。   周运明和邓载化早就吓傻了,瘫在地上都动弹不得!   薛绍微然一笑,“看来不用我们动手了。公道自在人心,你们犯了众怒。现在,这些延州本土的将士很想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喝你们的血!!”   “饶……饶……”周运明一脸发白浑身哆嗦,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薛绍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们,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说完,薛绍就带着薛楚玉和郭元振等人,全部往衙门里走去。千骑和土兵们收起了弓箭,延州兵一起怒吼,像滚滚的洪流一样铺天盖地的冲向了周运明与邓载化…… 第0481章 断子绝孙   对薛绍来说,要处死两个阴谋投敌的狗官其实是小事,最大程度的减小内耗并尽快恢复延州的原有秩序让它成为己军的根据地,才是重中之中。   一千延州兵投诚了,他们用剁碎周运明与邓载化表明了自己弃暗投明的决心。薛绍这位钦差大臣表现出了他的大度,当场赦免了所有的军士命他们戴罪立功,并且火线提拔了孙庆福——就是那个最先站起来痛骂周运明的队正小军官,作为新任的延州军府果毅都尉。   随后,薛绍让孙庆福率领本部的人马做前哨,自己亲率千骑与郭安招集的一千一百余名土兵尾随其后,向延安城进发。   延安城里还有周运明的许多党羽,他们手下有军队控制了刺史府衙门,城防也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孙庆福率领本部人马回城,周运明的党羽不疑有他开门迎入。孙庆福进城之后突然对城门戍卫发起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了城防。   薛绍趁势率军杀入,他亲率一部份千骑与土兵直奔刺史府,把许多正在刺史府里聚众赌博淫乐的叛逆逮了个正着,一个不留全部就地正法。薛楚玉由吴铭带路,率领另一部分千骑骑兵直奔祭旗坡,如神兵天降一般杀了那里的叛逆一个措手不及,将拘押在那里的许多延州本地官员及其家属还有一些平民女子,全部解救出来。郭安率军随后赶到,将这里的所有军备物资都控制了起来。   所有的行动,在一个时辰之内全部宣告结束。延安城里的百姓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刺史府的大门口亮出了钦差皇榜和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   薛绍将周运明等人阴谋投敌的事情公之于众,被解救的官员们现身说法,一直都被蒙在鼓里的延安百姓们这才恍然大悟,在刺史府前拜倒一片感谢薛绍的救命之恩。   延州,算是拿下了。薛绍想要战前跟据地,有了。   平叛主力王方翼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延州与夏州之间,夹了一个绥州,那刚好是白铁余叛军的老巢所在。信使要想绕开绥州去夏州王方翼那边,就得辗转数百里穿越茫茫的荒野戈壁。这样的隆冬飘雪季节,荒野戈壁的杀伤力一点也不亚于造反的军队。   于是乎,薛绍这位行军总管现在更像是一个光竿司令。在与王方翼取得联络并获取帮助之前,他只能孤军奋战!   平定延州之后,薛绍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刺史府即日起改为西平道行军总管府兼三州黜置使钦差行辕,延州一切军政大权尽归薛绍掌握。   然后薛绍发布了第一道黜置使令,延州刺史府归还此前提前征收的三年赋税,并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这件事情,光凭一个总管府是肯定做不来的,地方县衙才是实际履行这项命令的关键所在。薛绍清点官员人等,发现延州治下八县的县令全都不在了。有三个是周运明党羽,人头已经挂在了刺史府外;另有五个不愿附逆的早就已经被周运明杀害了。   于是薛绍在那些被解救的官员当中火线提拔出了八个县令,让他们各回各县恢复县衙的正常工作,首要之急就是退还赋税、开仓赈灾、唤回并安抚本县流离失所的百姓。此外,薛绍还允许县衙临时征招一定数量的土兵,用来加强本地治安,防备白匪入侵。所需的兵器、军粮和其他军用物资,一概由总管府提供,并给这些土兵发放一定数量的军饷,视同官府雇佣。同时薛绍也下了严令,县衙征招的每一名土兵都必须造册登记,视为西平道行军总管麾下的正规卫士,必须接受大唐军规的约束并受行军总管的号令节制。   换句话说,薛绍是让八个县衙帮他召募兵勇!   八个县的县令都受了薛绍的救命之恩与提拔知遇之恩,哪里还有不誓死效忠、拼命做事的?再加上薛绍广散钱粮救助百姓,早就收获了大批的民心。一时间,延州上下从军如潮,人人争先恐后。短短不过五天时间,八县就给薛绍送来了三千兵勇。   延州是个偏远小州,百姓贫苦人口稀少,全州上下一共只有不到两万人。八州送来的三千兵勇加上此前郭安麾下聚集的千多人,几乎全延州上下所有的青壮都来追随薛绍了。他们当中有很多都是父子兄弟一同从军,来的时候,家中的老幼妇孺一路挥泪相送,如同死别。   薛绍和千骑的将士们非常的感动,同时也非常的为难。战争非同儿戏,胜负难于预料。如果这一仗打起来,谁也无法保证那些土兵们会不会一门上下男丁尽去。就是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于是薛绍尾婉的劝请那些土兵,最好是每户留一个男丁,不要举家从军。可是他们不听。延州本地的百姓,比薛绍更加渴望用自己的力量捍卫自己的家园,保护自己的亲人。   薛绍肩膀上的压力也是斗然大增,并且左右为难。手下无兵,仗当然没法打;手下有兵了,却要去打一场让很多人家断子绝孙的战争!   除了几员臂膀和一小队亲随,薛绍把所有的千骑将士都分派到了土兵们当中去,让他们担任队正和火长一类的低级军官职务。等到打起仗来,就让千骑身先士卒的带着这些土兵们冲锋。   薛绍对麾下的千骑将士们说,在战争与生死面前,不分贵贱不论良莠一切平等。你们如果希望自己能够赢得这一场断子绝孙的战争并且成功的活下来,就得像我这个“魔鬼将军”操练你们一样的,去狠狠的操练自己带的这些土兵。他们能在训练场上多学一点杀敌的本事,打起仗来就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同时,你必须把你的袍泽视为你真正的骨肉兄弟。因为到了战场上,你身边的袍泽都把性命托付给了你,你的性命也就托付给了他们。这份信任与尊重,甚至是超越骨肉兄弟的!   延州城里,很快掀起了一股练兵狂潮。   经历,永远比说教更能让人明白事理。   千骑的将士们现在终于明白,魔鬼将军薛绍此前的良苦用心了。原来训练场上的苛刻与不近人情,才是军人真正的慈悲!   进入延安的第七天,月奴回来了,带来了几个重要的消息。   此前,薛绍让吴铭与月奴负责和司马承祯、玄云子的联络。事情安排下去之后,薛绍就没有再过问了。这些日子以来薛绍一心扑在军务上忙得焦头烂额,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乃至于月奴消失了几天,薛绍都浑然不觉。   原来,月奴是扮作了随身的道僮儿,跟在司马承祯和玄云子的身边一起去了绥州。他们三人在绥州各地转悠了一圈,虽偶有惊险倒也平安无事。司马承祯和玄云子时常出没于各个佛堂,和那里面的僧人议说佛法,每每说得人心服口服,惊诧莫名。   明明是两个道士,却用佛法把和尚说到闭嘴,能不让人惊讶么?   司马承祯与玄云子身为天师潘师正的高徒,在大唐全国的宗教界来说都是数一数二的非凡卓绝之人,很自然的就引起了白铁余手下人的注意,并且直接汇报到了白铁余那里。   自称“光明圣皇帝”的白铁余号称以佛教“立国”,倒是没有为难司马承祯与玄云子,反倒是把他们客客气气的请了过去奉为座上贵宾,摆出了一副虚怀若谷的驾式,向两位“世外高人”请教佛法,连续三天几乎不眠不休。之后白铁余大呼相见恨晚,想要拜他二人为正副国师,但被二人婉拒了。但是白铁余不死心,软硬兼施的将他二人留在身边,一日三餐都要与之同桌共享,就连心腹之人汇报重大军情,白铁余也不避讳他们。   司马承祯和玄云子用这样一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法子,成功的潜伏到了白铁余的身边。   这对薛绍来说,还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月奴带来的第一个重要情报,是白铁余的叛军正在全力攻打绥州治下的龙泉县。   在此之前,白铁余以城平县为据点,已经攻下了绥德与大斌二县。这两个县算是绥州治下的富裕大县,突下杀手的白铁余没费多大功夫就拿下了这两个重要的粮仓和钱库,叛军势力一时大增。龙泉本是一个破敝小县,但白铁余的叛军偏偏在这里啃到了一块磕牙的硬骨头。   由于已经打草惊蛇,龙泉县提早做了准备。他们的县令抵死不从叛军,把全县的百姓都发动起来一起抗拒。白铁余大怒,派麾下最能打的将军、原绥州府折冲都尉令狐祖率五千军马前去攻城,结果硬是打了十多天没打下来。   因为后院不稳,白铁余才一直无心派兵南下,收取已在囊中的延州。否则,薛绍今日是否还能安坐在延州城内,都是未知。现在,白铁余已经知道薛绍率军收复了延州,他非常的震惊同时也非常的愤怒,于是就将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到了龙泉县。他把令狐祖撤了回来镇守城平县老巢,亲自率领两万大军杀奔龙泉县,声称城破之日鸡犬不留,要屠城!   听完月奴说的这些,薛绍剑眉立竖拍案而起,把月奴吓了一跳!   “公子息怒!白铁余罪该万死,但公子莫要为他动了肝火,伤了身子!”月奴急忙劝请。   “白铁余,才是最该断子绝孙的那一个!”薛绍深呼吸,“现在,我就要去成全了他!” 第0482章 被诅咒的战争   司马承祯和玄云子把事情做得很到位,还特意绘制了一副军事地图,详细的刻画了白铁余叛军的兵力分布与岗哨情况。出于保险起见,玄云子用自配的药水把这副地图画在月奴的后背上,乍一眼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用她特配的药水一涂,地图就会如同刺青一样的显现出来,等个把时辰又自动消散了再也不会出现。   薛绍觉得挺惊奇,这样的化学技术在现代很常见,没想到古人也有自己独特的法门,真是应该用在军事上——待回头再向玄云子讨教!   稍后薛绍亲自动手,将月奴后背上的地图拓画了下来。因为这一场战争,薛绍都好久没有亲近女色了,乃至于拓写地图之时都有些心猿意马蠢蠢欲动。事罢之后他就和月奴狠狠的温存了一番。   两人都熬得有些够呛了,瞬间天雷勾动地火,激情四射淋漓尽致。   薛绍觉得,若论床第之欢,还是月奴最合自己心意。这姑娘的身材绝对是自己所见过的所有女人当中,最好的一个。再者她习武身体好,哪怕自己表现得再如何野兽她也承受得住,而且甘之若饴。   与月奴行欢,那是真正的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随后薛绍就召集众将议事,把地图展示给他们来看,并把白铁余叛军的新动向说给了他们听。   “这对我军来说,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郭元振说道,“白铁余在城平县起家,那里是他的根基。现在白铁余亲率主力去攻打龙泉了,要是我们可以一举端掉他的老巢城平,那他就会成为无根的流寇,再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众将都比较认可郭元振的观点,纷纷点头称是,也有人积极请战。   薛绍说道:“从大局来说,如今大唐四海呈平人民安居乐业,白铁余的叛乱是逆天而行不得人心。但是他在绥州活动了很多年,利用佛教蛊惑人心,麾下还是聚集了一批被他蒙蔽的死忠。他麾下的军队约有两万多人,其中有将近一半是他的信徒和被裹挟的百姓,再有一些附逆的府兵、监狱里面放出来的囚徒和花钱从西域、草原各地雇请来的胡人打手。”   “少帅,请容我来说两句。”薛楚玉说道,“在我看来,白铁余麾下虽众,但却只是一批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不是有着严格纪律与强烈信念的真正的军队。这样的乌合之众最大的特点就是,如果打顺风仗,他们会越打越疯,真当自己是受到了神佛庇佑的王者之师,战无不胜。但如果是打了败仗,就很容易信心崩塌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们和白铁余的第一战,只能胜利不能失败。如果我们能够一举端了他的老巢,就如同郭元振说的那样,白铁余就会成为无根的流寇,再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说得好。”薛绍点头赞许,在自己这批人当中,薛楚玉的从军时间最长、作战经验最丰富,本身还是将门虎子,想必从小就从他父亲薛仁贵那里学到了很多的军事知识。他的见识,是非常独道而精辟的。   “少帅,打吧!”   “直捣城平,断了他的根!”   “我来打先锋!”   众将摩拳擦掌,踊跃请战。   薛绍却没有急于表态,他冷静的看着众人,发现萧至忠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于是问道:“萧长史,你有什么想法?”   萧至忠犹豫了一下,说道:“少帅,在下一介书生不懂军事。看到众将请战拳碰撞,本不该泼上冷水,但是……”   “萧长史,你是文官,你思维稹密谨慎持重,思考问题的方法也和我们这些武夫不同。或许你现在担忧的,正是我们忽略了的,也正是我们最致命的错误所在。”薛绍说道,“广开言路博采众智,才能得出最为合理的结论。就算是泼冷水,也好过箴口不言——你尽管说吧!”   “好,那我便说了。”萧至忠说道,“我在想,如果城平那里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当我军前去袭杀白铁余的老巢时反而落入他的夹击包围之中,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薛绍和郭元振、薛楚玉等人同时眼睛一亮,其他一些人则是差点吓出一身冷汗,惊道:“不会吧?莫非司马承祯和玄云子会想陷害我们?”   “他们不会。”薛绍说得斩钉截铁。   萧至忠皱了皱眉头,“少帅何以如此信任他二人?”   “说实话,我跟他们一点并不太熟,更谈不上什么信任。但是,我信任天后。”薛绍说道,“无论如何,天后不会拿这种军国大事开玩笑。所以,天后特意派来的人,绝对可靠!”   “他们肯定不会出卖少帅的!”月奴信誓旦旦的脱口而出。   薛绍扭头看着月奴,月奴再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真的!”   薛绍不由得笑了,这憨姑娘心里就是藏不住事,她肯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所以才会说得如此肯定。   “但我仍是认为,战争的胜负与军队的存亡,不应该建立在简单的信任之上。”萧至忠说道,“司马承祯与玄云子毕竟是方外之人,不是我们的袍泽。或许他们的忠诚没有问题,但难保他们会做出军事上的错误判断,从而误导我军。”   薛绍眉头略皱,“萧长史的意思,司马承祯和玄云子也是有可能被蒙蔽和利用的?”   “当然有这个可能。”萧至忠说道,“我反复调查过白铁余的出身与履历,他是汉胡杂血,他既在中原游荡过也在草原上生活过,他了解汉人又了解胡人。他读过书练过武,犯过罪充过军;他既和吐蕃人打过仗也和行走在丝路之上、来自天南地北的商人做过生意;此外,他还熟读佛经又懂得六种番语。他能把天竺传来的佛经篡改成自己的学说并蒙蔽那么多的信徒,足以见得他这个人是相当精明也是相当狡诈的。”   “萧长史说得很有道理。”薛绍说道:“你还有什么高见,只管说来!军事会议就是要广开言路、博采众智!”   萧至忠点了点头,再道:“既然白铁余是用虚假佛法去蒙蔽和裹侠他人,那么他自己是肯定不会信佛的。司马承祯和玄云子虽是智慧超凡的世外高人,但若论狡诈与阴险,他们一定不是白铁余的对手。所以我认为,司马承祯和玄云子能够这么轻松的混进叛军当中并蒙受白铁余的敬重与倚赖,其中必有蹊跷。所以我觉得,城平那里或许就是一个诱杀我军的陷阱!——司马承祯和玄云子,很有可能是被白铁余利用了!”   萧至忠这话一说出来,把月奴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不会吧?”   薛绍眉头一皱,“如果是呢?”   “那玄云子惨了!”月奴惊道,“白铁余虽然没有挑明,但我看出来了,他对玄云子颇有企图。那些天里白铁余打着讨教佛法的幌子,频频靠近玄云子并屡献殷情。有一次喝多了酒,白铁余还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如果他能娶到玄云子这样智慧又倾城的女子为妻,那他宁愿不信他的佛也不要他的国了,愿与玄云子隐居深山逍遥一世!”   “这遭瘟烂肚的酒肉和尚,真是欺世盗名忝不知耻——呸!”郭元振当场就骂了起来。   薛绍的脸绷得有一点紧,“那玄云子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看到薛绍变了一些脸色月奴有点害怕,惶惶然的道:“玄云子一笑置之,什么也没有说。”   “那不用说,司马承祯也只是一笑置之了?”薛绍问道。   月奴连连点头,“他两人没事就笑,神神乎乎的,我也不懂他们笑些什么!”   薛绍苦笑一声,“那我在笑什么,你又知道么?”   月奴脸一红,吐了吐舌头,“公子是在笑我笨……”   其他人都笑了,月奴气恼的大喝一声,“除了公子和义父,你们都不许笑!——谁笑我揍谁!”   “安将军威武,你们都严肃一点!”薛绍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不要笑了,然后自己说道,“行军打仗,必须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诚如萧长史所言,如果城平县那里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如何?”   “我们固然可以不予理会,但龙泉县满城百姓肯定难保,司马承祯和玄云子也危险了!”郭元振说道。   众人一同点头。   郭元振平常嘻嘻哈哈的,但只要正经起来他的脑子远比一般人都要活泛,这是大家公认的。否则,薛绍也不会一直把他当作左膀右臂来用了。   “这么说,就算明知道城平县是个陷阱,我们也不得不往里面跳了?”薛绍反问众人。   所有人沉默不语,表情难看。   薛绍双眉紧拧思考了片刻,一巴掌拍到桌子上,“那我们就去,找白铁余打这一仗!”   众人都吃了一惊,萧至忠连忙道:“少帅,你要三思!虽然你有责任保护司马承祯和玄云子并拯救龙泉县的满城百姓,但如果有可能会把全军的性命都搭进去,那这一仗也是不能打的!毕竟你最大的任务,是平定叛乱、拯救更多的百姓!”   “我知道。”薛绍轻轻点头,眼中精光闪闪,“这场仗如果打了,我很有可能会后悔;但如果不打,我必定会后悔!”   众皆愕然!   萧至忠的表情都凝滞了,喃喃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这场战争难道难道被厌胜之术诅咒过了吗?”   “你说得没错,这就是一场被诅咒了的、罪该万死的、断子绝孙的战争!”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所以,现在不是商量打与不打的问题;而是商量,如何打!” 第0483章 自寻死路   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薛楚玉与郭元振也感觉,今天的薛绍是如此的陌生。这位第一次单独领军出征的少帅,与他以往在长安时的谨慎与小心判若两人。他的狂野他的大胆和他的霸道,让他的左膀右臂都感觉到了惊讶和震憾!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薛绍。”   “一直以来,他压抑得太多,沉默得太久了!”   在场很多人,一起在心中想着这些,却没有去思考薛绍提出的问题——这一仗怎么打!   不是他们不愿意想,而是想无可想。无论是从兵力还是从局面上看,薛绍决定主动出击的念头全都是在自寻死路。这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仗,如何能打呢?   “既然你们都不说,那我来说。”没有一个人支持,但薛绍半点气馁也没有。他走到一旁拿来一摞茶杯,然后先放在了三个茶杯在桌子的正中央,摆成了一个品字状。   “诸位请看,这里就是城平县叛军的老巢。”薛绍一边摆碗,一边说道,“白铁余的手下还是有将军的,他们的军营布防十分合理。这三座营屯的左右两侧分别屯扎着轻骑兵,机动力极强。一旦城平县遭遇来犯之敌,这两路骑兵可以在全城范围内的任何地带,往来驰援。如果有人进去劫营,他们就能像两扇门一样的随时关闭,成合围之势。在最里面屯扎的兵马则是弓箭手与步兵,他们的箭雨可以把任何来犯之敌射成刺猬。如果敌军来犯凶猛,他们也可以随时缩进城内,依靠城池来进行防御。”   所有人都安静的听着。从薛绍的这些话来判断,就算有几万兵马前去攻打防备如此森严的城平县也未必就能轻松攻克。可是现在延州一共只有几千人……很多人一边听着一边想着,都有点不寒而栗了。   “平常,城平县的驻军总数约在两万左右。其中骑兵大约六千,余下尽是步兵与弓箭手。”薛绍说道,“可是现在,白铁余把这一部份主力撤了出来,带去攻打龙泉县了。如今留守城平县的是他麾下大将令狐祖从龙泉撤回来的残兵败将,防御力空前薄弱。从司马承祯传回来的消息判断,城平县里屯放着白铁余叛军所有的军饷和粮草物资,绝大多数叛军首领的家也都安在城平县里。诚如薛楚玉所说,这样的乌合之众是经受不起什么打击的。城平若失,白铁余的叛军必然遭受毁灭性的打击,甚至瞬间土崩瓦解。当然,我们不能对战果抱有太大的幻想。但我们更加不能坐视他去屠杀龙泉县的百姓!”   “少帅,万一白铁余没有把主力撤走,只是故布疑阵吸引我军前去攻打城平呢?”郭元振提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别急,我马上就要说到这一点了。”薛绍再拿了两个碗,放在那三个品字碗的旁边,说道,“如果白铁余是在设伏围歼我们,那么他的兵马只可能藏在这两个位置。也就是说,白铁余本人,也很有可能是在这两个位置!他那样的草头王,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的。他一定会呆在兵力最为雄厚的地方。我说得对不对?”   所有人大吃一惊,薛楚玉惊道:“少帅的意思是将计就计,先佯攻他们的城平军营,然后把白铁余的主力吸引出来夹攻我们。一旦白铁余出来包抄,那么他的位置也就暴露了。这时候,我们再去掉转枪头前去袭杀白铁余本人所在的位置?”   薛绍一拳砸到桌上,“没错!”   “我的天哪!”郭元振当场打了个寒颤,“这真是个不要命的打法!”   “我有问题!”薛楚玉急道,“万人交战的大战场,如何判断白铁余的位置所在?”   “我们不是还有眼线埋伏在白铁余的身边么?”薛绍说道,“这样的突袭,肯定只能在晚上进行。只要白铁余的大军出来合围掩杀我军,我就让月奴放起火来,报告白铁余所在的位置!”   “我的天哪,这太疯狂了!”郭元振再打了个寒颤,“少帅,能换个别的打法么?这个……太冒险了!”   薛绍一扭头看向他,“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郭元振茫然摇头,脸色都有点发白了。   “公子,那我马上回去!”月奴说得斩钉截铁,“只要听到兵马动静,我马上放火!”   “安将军,你等等!”郭元振急忙拉住月奴,说道,“你很有可能已经暴露了,再回去,会被白铁余宰了的!”   “我不怕!”月奴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我不回去,司马承祯和玄云子就不知道公子的作战计划,到时就无法与公子形成配合!——再说了,你们现在商量的是最坏的局面。万一我没有暴露呢?万一白铁余真的率军去攻打龙泉了,城平县唾手可得呢?”   郭元振愕然,喃喃道:“你怎么跟少帅一样的疯狂?”   月奴咧嘴一笑,“月奴愚笨呆痴一无所长,唯一能够给予公子的,就是誓死追随!”   “我还没有下令,你们全都闭嘴!”薛绍板着脸喝斥,心里却如同被三棱军刺狠扎了一记。   “是。”月奴抱拳一拜,“月奴谨听号令!”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再拿起一个碗来,“我们继续说!——如果白铁余的主力要在城外设伏袭杀我们,那么这两个位置就是他最佳的伏兵地点。我们只能派一路前锋前去试探性的攻打他们的军营,如果对方没有设伏,那么后缓主力跟上,一鼓作气踏平军营、夺取城池;如果对方有设伏,那么后方主力相机行事,直接袭杀白铁余所在的位置,擒贼擒王!”   萧至忠连忙说道:“少帅,如果出现最坏的情况,那一路先锋就必然陷入重重包围难以生还,对么?他们既是摧城拔寨的先锋,又是引诱白铁余主力现身的诱饵,对么?”   薛绍沉默。   萧至忠急了,大声道:“少帅,我以行军长史的名义,否决你的作战计划!”   “为什么?”薛绍沉声道。   “太不人道了!”萧至忠说道,“你用一路先锋的性命,去引诱白铁余上钩!这一路先锋,必死无疑!你的这个作战计划,会死很多的人!成功的机会,实在太过渺茫!身为行军长史,我不能同意你执行这个作战计划!”   “你刚才,跟我谈到了人道?”薛绍面无表情,说道,“那我现在告诉你,战争的本质就是杀伐,杀伐的本性就是冷酷无情!军人上了战场,谁还跟你讲人道?你不杀死敌人,敌人就要杀死你!是战争就要死人,怎么打都要死人!我跟你讲人道,白铁余会跟我讲人道吗?”   “少帅,你大可不必如此急躁!”萧至忠急忙劝道,“你完全可以等王方翼的主力到了,用正兵决战的方式来讨伐白铁余。如今朝廷的诏令都还没有走到王方翼那边,你就马上要和白铁余决战了,有必要吗?”   “那我就能眼睁睁的看着白铁余,去把龙泉县屠了吗?”薛绍大声喝问。   萧至忠苦着脸,小声道:“少帅,那是你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朝廷,是不会怪罪你的!”   “萧长史,你职责所在要否决我的作战计划,我不怪你。但你刚才说的这话,真的错了。”薛绍平静地说道,“你们谁来告诉我,国家为什么需要军队?军队是用来干什么的?”   “护国安邦,保境安民。”郭元振答道。   “说得好。”薛绍点点头,说道,“军人的使命就是护国安邦、保境安民。如有必要,军人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换取百姓的存活,不仅仅是值得,还是我们的本份与职责所在。如果要我在这里坐视白铁余屠城而不作为,这已经是我这名军人所能犯下的最大的罪!到时,朝廷会不会怪罪于我,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能够断定的是,我一定饶不了薛绍,我会亲手砍掉他那颗满脑子想着升官发财的头胪!”   萧至忠目瞪口呆。   满场寂静。   良久。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我打先锋!”   众人扭头一看,薛楚玉!   “二竿子,你疯了!”郭元振拍桌子跳骂起来,当众骂起了他私下给薛楚玉起的绰号。   “我没疯。”薛楚玉仍是那副死活不惊也不苟言笑的样子,平静地说道,“郭将军,我们跟着少帅从三刀旅走到现在,当初一百人尚且敢去劫杀千里之外的黑沙牙帐,把整个草原都捅了个底朝天。如今我们奉旨出征吊民伐罪手下已经有五六千兵马,却不敢和区区一个草头王白铁余去玩命么?是不是我们的官做得大了,在长安那个温柔乡里泡得太久了,就真的变得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了?”   “二竿子,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郭元振怒了,抡起拳头砸起了桌子,“我是成亲了有家室了,官也做到了五官通贵!但今天这先锋,我还就打定了!”   “是我先说的。你争什么?”薛楚玉很是平静。   “我宁死,也不受你这窝囊鸟气!”郭元振非常的激动,大声叫道,“少帅,今天这先锋你若是不给我,我们兄弟没法儿做了!你的号令,我听;回长安,我们绝交!”   薛绍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沉默,眼神如刀。   萧至忠一个劲的给他们两人使眼色,郭元振总算是按捺了下来,吐了一口闷气,抱拳一拜鼻子里哼道:“冲撞主帅搅扰军议,我知罪。稍后,我去自领军棍!”   “知罪就好。”薛绍仍是非常平静,凝视了郭元振片刻,说道,“前面一句是少帅说的。下面这一句,是薛绍说的——郭元振,兄弟是一辈子的。不是你说做就做,你说不做就不做了的!”   郭元振猛然扭过头去,犟着脖子拼命的忍拼命的忍,眼泪还是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第0484章 疼   军事会议被迫暂停。   薛绍让众人都散去休息片刻,好好的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绪,不要再在郑重的军事会议上感情用事。   天已经黑了,天上一点星光也没有,阴风怒号泼水成冰的冷。   薛绍站在刺史府的院子里,看着光秃秃的枝杈子入神。月奴站在他身后三步之外的地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以往每次那样的,静静的陪着。   “陪伴是最深情的告白”,薛绍鬼使神差的想起了这么一句,心中隐隐一痛,扭头回看月奴。   “公子,你冷么?要不要洗个脚?”月奴嘴角儿一扬憨憨的笑起,仿佛在薛绍的面前,她永远都是一个不可能有心事和秘密的赤裸的婴儿。   薛绍微笑的摇了摇头,心里突然有点自责。心想我曾不止一次的骂月奴憨,骂月奴傻……但是她真的憨,真的傻么?   月奴永远都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为此不顾一切,不惜生死。   我薛绍呢?……我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永远看不到岸的方向,却在不断的挥霍别人对我的感情。太平公主的霓赏羽衣,上官婉儿的二月桃花,月奴的憨憨一笑……我才是那个憨人、傻子!   “少帅。”一个声音打破了薛绍的胡思乱想。   薛绍回头一看,是萧至忠。   月奴静静的退到了一旁,萧至忠走上前来,弯腰拱手一拜,“打扰少帅了。”   “我知道你念头不通达。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薛绍微笑道。   “在下一介书生,确是不懂军事。方才在军事会议上,我也不是有意驳回少帅。实在是在我看来,你那样的作战计划太过疯狂和不理智了。”萧至忠说道,“有些话,在下只敢私下来问少帅。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少帅见谅!”   薛绍微笑点头,“越真心的话,往往越是刺耳。我现在,就特别渴望能有人刺一刺我。”   “那我就说了!”萧至忠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少帅,在下实在想不通。你出身高贵前途光明,长安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天下无人不羡慕。但你为何偏偏选了这样一条充满艰辛与凶险的从戎之路?”   薛绍微微一笑,双手抬手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你看到了什么?”   萧至忠皱眉,摇头,“我看到少帅在掐自己的脖子。但我不明白,你有何深意?”   “其实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一副命运的枷锁。我也不例外。”薛绍说道,“很多人选择逆来顺受,甚至忽视它的存在。但是我选择了挣扎,我想要摆脱它。”   萧至忠的表情很凝重,“那会很疼。”   “没错,相当疼。”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不仅仅是自己疼,我还带着许多人跟我一起疼。我的亲人,我的女人,还有我的兄弟,他们都很疼!”   “值得吗,少帅?”萧至忠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活出个人形,活出一个我想要的人形,而不是那副枷锁给要预设的样子。”薛绍说道,“挣扎是很疼,但如果不挣扎我会活得很窝囊,或者死得很窝囊。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在下,不知道!”萧至忠深吸了一口气悠长的吐出,说道,“其实在下无意刺探少帅的内心,多有冒犯。我想说的是,少帅既然是三军主帅,不是应该放眼大局么?龙泉县的胜败存亡,对比整个战局来说只是一个角落。如果因为一个角落而赌上全局的胜败甚至是主帅的生死,在下以为,这并非明智之举。在下更加以为,少帅并非是那种会为了一时激愤而弃大局于不顾的人。所以我想知道,少帅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薛绍心里微微一动,萧至忠果然睿智过人心细如发,他肯定是想到了一些,别的将军们没有想到的问题!   “少帅若不方便说,在下也就不问了。”萧至忠说道,“你是主帅,仗要怎么打当然是你说了算。我身为行军长史,有必要提出自己的建议。我还是认定,仗没必要打得这么冒险。说不定王方翼那边,现在已经出兵了!少帅再等几天,又有何妨呢?”   “萧至忠,你是一个聪明人更是一个厚道的好人,还是一名非常合格的行军长史。”薛绍说道,“以上言语,句句肺腑。但我能跟我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抱歉!”   萧至忠沉默了,脸绷得紧紧的。   不表态,有时候也是一种表态。萧至忠知道,他心中的猜测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只不过薛绍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也永远不该问出口来。   “在下告辞……”萧至忠恭恭敬敬的拱手一长拜,准备走。   “萧长史。”   “属下在。”   薛绍微然一笑,“谢谢你。”   萧至忠苦笑一声,这算是默契吗?……看来我心中的猜测,真的是对了!薛绍,真是太疯狂了!他的脖子上,究竟套的一副什么样的枷锁,值得他如此拼命的抗争?   军事会议再度召开。   气氛很凝重。看将军们的表情,薛绍知道他们已经趁刚才暂歇的时间,凑在一起商议过了。   “你们有什么想说的?”薛绍主动发问。   有一个让薛绍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说道:“少帅,让我来打先锋!”   郭安。   薛绍看到他,就想起了那一群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土兵,他们刚刚吃上了饱饭,穿上了军服。   薛绍的心脏,紧紧的一缩。   “我比他们,都更加适合打先锋。”薛绍没有发问,郭安主动给出了解释。   “为什么?”薛绍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静。   “城平县的军营,是依傍鬼头山最险峻的北麓建造的,把它当作一道天险屏障来防御外敌的入侵。如果真有军队前去攻坚,他们建在山麓的防御工事和弓箭手,能杀死数倍的敌人。”郭安说道,“郭将军与薛将军非常的骁勇善战,但他们手下的骑兵和陌刀手,打不了这种山林之间短兵相接的肉搏仗。我的手下有一千二百多名土兵。他们全是本地人,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常年在鬼头山一带穿行的猎户和药农,进了林子一住就是半个月。就算不是猎户和药农,他们也习惯了钻林子、走山路。我们可以翻山越岭避开叛军对向外侧的防御箭塔,从他们的后背展开袭击。那样能够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伤亡,成功的机率,也大很多。”   “这些天以来我一直在考察鬼头山的地形。据我所知,它的北麓是飞鸟难渡、猿猴不跃的万丈悬崖,非常的险峻。”薛绍说道,“别说是军队,就算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也难以从那里下去。告诉我,你能怎么做?”   “少帅,我们自有办法。我们当中有很多的猎户和药农,常年在那种地方打猎、采药。”郭安郑重一抱拳,“让我去吧!我军的优势兵力和机动骑兵,应该用来冲击白铁余所在的阵营,或是作为最后总攻的主力!这个先锋,非我莫属!”   “……”薛绍咬牙沉默。   郭安上前一步再一抱拳,几乎是咄咄逼人的大声道:“少帅,我知道你怜悯我们这些人,但是,我们真的不需要怜悯!我们是很穷、很黑、很脏、很丑,但我们一直都活得很痛快,很爷们儿!我们和少帅、郭将军、薛将军一样,是有勇气的男人,是有责任的卫士……少帅,以前是你教我的——誓死撼卫之!”   三刀旅,撼死撼卫之!   所有人沉默了。   “这一仗,会死很多人……”萧至忠喃喃地说道。   郭安咧嘴一笑,“迟早一天,我们都会死。要么埋在黄土里,要么埋在别人的心里!”   薛绍的心,一阵剧烈的疼。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坟;一颗心,怎么埋?   ……   次日,夜晚。延安以北,鬼头山前。   没有火把,没有光亮,郭安和他手下的一千二百多号人整齐的站成一个方阵,每人手里捧着一碗热酒。   薛绍站在他们面前,捧着酒,说道:“兄弟们先行一步,薛绍即刻便来!”   “干!”   一片咕咕之声,土兵们喝完了手里的酒,然后不约而同轻轻的将酒碗放在了自己身前。   薛绍正准备把碗摔碎,看到他们这样有点惊讶。   郭安面露愧色的笑了一笑,说道:“少帅,这碗可漂亮可贵了,他们舍不得摔。”   薛绍的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一把拉住郭安紧紧拽进了怀里抱住,“活着回来!一定要,活着回来!”   一千二百名土兵,很安静的看着。   “少帅,我要走了。”郭安非常用力的挣扎,扭头示意旁边的月奴。   薛绍松开了他,看向月奴。   月奴嘴角儿一扬憨憨的笑了,“公子,等我回来,再给你洗脚。”   “好。”薛绍点头一笑,眼眶如针刺一般的疼。   “走了!——少帅保重!”   郭安转身就走,他麾下的土兵们静静的跟着他,头也不回的一同走进了黝黑的鬼头山里。   月奴也跟着一起走了,穿着一身灰旧的道袍,背着一个青布的背囊,脚步一如既往的轻盈,就如同她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薛绍感觉眼前整座大山都像是对着自己压了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心里很痛,压得他想要对着这座大山,跪下去…… 第0485章 杀气腾腾   清晨,月奴踩着冻得发硬的残雪,一路嘎吱作响的走进了清云道观。   一切如昨没有异样,月奴暗暗的吁了一口气。   这里是司马承祯与玄云子来了绥州以后的落脚之处,地处城平县郊野,道观不大但环境很是清幽,正合了那一对闲云野鹤的味口。   月奴一边往玄云子所住的客厢走去,一边心里乱七八糟的嘀咕:司马承祯和玄云子这一对男女,一个英俊潇洒都快和我家公子有得一比,女的漂亮得不像活人真有几分仙女的味道。他们这样整天腻在一起,怎么就没腻出一点情爱之事来呢?   “是僮儿回来了么?”月奴刚刚走到院落间,房里就传来了玄云子的声音。   “是我回来了,观主。”月奴答了一声,警惕的四下留意,并无异样。   “进屋来。”玄云子的声音很平静。   月奴推门进去,发现玄云子像往常一样盘坐在蒲团上闭目颂经,这便又吁了一口气,懒懒的躺在了一旁的暖榻上哼道:“这一趟,可算是累死我了!”   玄云子看着月奴微然一笑,“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怎么可能?”月奴说道,“我是那种无始无终的人么?”   “你不是。但是薛公子有足够的理由,将你留下。”玄云子说道。   月奴马上一翻身坐了下来,挪到玄云子的身边近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恰好相反,公子派我前来,是为生死相关之事。”   玄云子略一皱眉,“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月奴吃了一惊,“你担心什么?”   “薛公子派你何来,那就是我最担心的事情。”玄云子说得像是饶口令。   但是月奴听懂了。她愕然的看着玄云子,“你既然知道那可能是个陷阱,还叫我回去告诉公子?……你、你想害死公子吗?”   “我若想害死公子,有成千上万的机会,又何苦自己涉险来到绥州?”玄云子说道。   月奴一时无语以对。   玄云子说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相信白铁余会亲率主力,前去攻打龙泉。我敢断言,薛公子也不会相信。”   月奴顿时傻了眼,“你自己都不信,还让我回去报信?……你疯了?!”   “我的使命是刺探敌情,你的使命是负责传信。余下的事情,全在薛公子掌握。”玄云子非常的平静,说道,“真正疯狂了的,是薛公子。就算没有我回报军情,他也一样会想办法打这一仗。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我知道的告诉他。该要如何决断如何用兵,全在他的掌握。”   “我的天哪!……”月奴目瞪口呆!   “事已至此,呼天呛天也没用了。”玄云子手中的拂尘一扬,“月奴,我们必须竭尽所能的帮助薛公子!”   “那还用你说?”月奴急了,“我现在就去杀了白铁余那厮,一了百了!”   玄云子苦笑,“如果事情真有这么好解决,还用得着你来动手?”   月奴连连眨眼按捺住自己,沉下心来小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公子时常夸你智慧过人,让我什么都听你的!——现在你说话,我照办!哪怕让我去死,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玄云子略微一怔,凝神看着月奴,淡淡的道:“月奴,你真幸福!”   “呃?”月奴眨了眨眼睛,“没来由的,你说这个作甚?”   “我一直都希望能为了一个人或是一件事,舍生忘死不顾一切。”玄云子微微一笑,轻轻摇头,“可惜,从来都没有遇到过。”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扯这些闲淡?”月奴真急了,瞪圆了眼睛急道,“快说,接下来如何行事?”   玄云子不由得笑了,刚要说话突然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坐好,焚香!”   月奴也查觉到了,连忙像个乖巧的道僮儿那样横坐在了玄云子的身边,摆弄起香炉来。   院子里传来一片脚步声,急促而沉重,隐约还听到铠甲与兵器撞击的声响。有一个脚步声走到门口停了下来,然后就响起了一个粗重的男人嗓门。   “仙姑,我可以进来么?”   玄云子和月奴同时一凛神:白铁余来了!   “请进。”   “多谢!”   白铁余还挺有礼貌,轻轻的推开了门。二女朝他一看,同时心里一惊。   白铁余是汉胡混血,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长相并不难看,平常老喜欢做一副闲散的居士装扮,借以标榜他的清高与超然。但是今天他穿了一身戎装甲胄腰上还挎着一把长刀,身后的院子里也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甲兵。   杀气腾腾!   “道友何以带着一身杀气,闯进这道家清净之地?”玄云子问道。   “仙姑恕罪。其实我是要去带兵出征了,恰巧经过此地想来看望一下仙姑,却不及更换戎装,于是就冒昧闯了进来。”白铁余和玄云子说着话,眼睛却一直落在月奴的身上。一双碧绿色的眸子仿佛要把月奴给瞪穿一样,眼神如同刀锋。   来者不善,玄云子和月奴当然知道他说的是鬼话。   以往在玄云子面前一直非常礼貌和谦逊的白铁余,今天没有脱鞋就直接走了进来,在干净的蔑席上踩出了好几个脏兮兮的脚印。   月奴有点恼火,“道友,你怎么不脱鞋呢?”   “仙姑,你这僮儿有点意思。”白铁余站定了,手握刀柄冷冷的笑着,居高临下的看着月奴,说道:“有事没事她就往鬼头山里钻,难道那山里有她埋的财宝,或是住着她的亲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也明白不过。月奴的行动,是早就被白铁余给盯上了。   “我让她去延州,给我取了一些经书来看。”玄云子依旧很淡定,说道,“当时我与师兄云游到了延州,不慎将一些经书遗落在那里的崇平观里。”   “是么?”白铁余仍是不动声色的冷笑,“延州现在是薛绍在坐镇,他们没有为难你的僮儿吧?”   “怎么可能呢?贫道方外之人,无关国事不系红尘,谁也不会为难我们。”玄云子微笑地答道。   “哦,那就好。”白铁余呵呵一笑仿佛什么也不在意似的,说道,“我今日此前,其实是专程要请仙姑随我一同前去征战的。不知仙姑可否,赏个脸?”   “贫道出家之人,岂可亲睹杀伐之事?”玄云子皱眉,摇头,“请恕贫道难以如命!”   “仙姑不是一直劝我善待人命休战止杀么?”白铁余的脸上几乎泛起了一层阴气,弯下腰来虎视眈眈的看着月奴和玄云子,说道:“现在我要去杀人了,杀很多的人。仙姑就不想再劝一劝?”   玄云子闭上了眼睛,做入定颂经之状。月奴也生生的忍着,没有搭理白铁余。   白铁余不急不忙的踱了两步,突然呵呵一笑,“我要杀了你的僮儿,你觉得如何?”   月奴心头火气差点就跳了起来和白铁余拼个死活,玄云子睁开眼睛淡然一笑,“为何?”   “因为她通敌。”白铁余撇了撇嘴,又摇了摇头,“我自然相信你是派她去延州崇平道观取拿经文的。但是我的手下人回报说,她去延安城里见了薛绍。僮儿,你说是也不是?”   月奴恨得牙痒痒的别过脸去,不理他。心想事情都明摆着了这厮还在这里装腔作势,真想大嘴巴活活抽死他!   “你要杀人,我拦不住。”玄云子淡淡的道,“如果有条件,你便开口说来。”   “和仙姑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白铁余又是呵呵一笑,摸着下巴上三寸来长的赤黄色胡须踱了两步,说道:“这样吧,仙姑。要么现在我把你的僮儿交给外面的一百铁甲卫士来发落;要么,你跟我走。”   “奸贼,你大可一试!”月奴忍不住跳了起来。   玄云子拂尘一扬挡在了月奴的身前,月奴双目之中如同喷火咬得牙根作响,生生的忍住了。   户外院子里的铁甲卫士同时将手里早就架好的弓架一拉上弦,一片咂咂声响。   “还是仙姑识得时务。”白铁余不慌不忙的呵呵笑道:“谁也挡不过万箭齐发,我可不想误伤了美人。”   “你要我,去哪里?”玄云子显然是做出了选择。   白铁余志得意满咧嘴一笑,“洞房!”   “畜牲!”月奴骂了起来。   白铁余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薛绍那个纨绔膏梁果然很会享受,随便抛出来的一个侍姬都是极上良品,非但是身材够辣,性格也很够劲!——月奴,朕恕你辱君之罪,并许你作为仙姑的随嫁媵人,一同侍奉于朕。仙姑当然是皇后了,你倒是也有资格做个贵妃之类。”   “满嘴喷粪!”反正都把话敞开来说了,月奴索性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草寇,自封一个狗屁皇帝!谁要做你的皇后?谁要做你的贵妃?你去马圈里找几匹母马来成亲吧!”   “哈哈哈!确实够味!你可比那些躺下就只会张开双腿的蠢笨女人,有趣多了!”白铁余放声大笑,“仙姑,你决定吧!——要么让她被门外的一百个男人活活弄死,要么让她做你的随嫁媵人,只被我一个人弄!”   “你总算是把你,所有的伪善和假装都撕去了,白铁余。”玄云子慢慢的站了起来,表情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轻轻的扬了一下拂尘,说道,“走吧,我要看你如何用兵!你若打赢了这一仗,我就心甘情愿做你的皇后!”   “很好!”白铁余一咬牙一握拳,牙齿和拳头全都骨骨作响,“我一定会把薛绍生擒而来,然后让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和你们两人一起洞房——通宵达旦!” 第0486章 高贵的疯子   百里大山,冰天雪地。很多树被积雪压倒在地,成了天然的路障。   郭安一行千余人在这野兽都很少出没的冰封大山里,穿行了两天两夜。寒冷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几乎所有人的身上都结了冰。还有一些人全身都结了冰,像我是冰雕一样和整座大山融为了一体。   未及开战,郭安的麾下就已经折损了一百多人。有冻死的,有摔死的,也有被饥饿的冰原狼拖走的。   他们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掩埋袍泽的尸首,更加不敢稍作停留。在这样的地方剧烈运动之后停下来全身都会结冰,那就可能再也起不了身了。   可是现在,郭安他们不得不停下了。前方,一道三来丈宽的绝壁山谷挡住了去路。   “这里叫鬼口崖,老一辈的猎人给起的名字,就是说这里能像鬼口一样的吃人。”猎人向导跟郭安说道,“这山谷一年四季云雾不散,看不到底,听说下面直接通到幽冥地府。上面连鸟都不怎么飞,猴子也不敢来。曾经有大胆的人爬到这悬崖下面采药,看到鬼魂飞来飘去。回去就一病不起,死了。打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到这里来。”   这个传说在延州本地流传甚广,在场好些人已经不寒而栗。   郭安紧紧皱起了眉头,往山谷下看去,一片云雾缭绕看不到底。他踢了一块石头下去,听不到响。   “还有别的路吗?”郭安问。   向导摇头,“鬼头山其实是两座山,这里就是分界。咱们要是想绕过去,就得从山脚下绕走一百多里。再者就算我们把整座山都绕过去了,也绕到不了城平县军营的后面。”   郭安抬手朝前一指,“你的意思是说,过了这道坎再翻过前面的山,就是城平县军营的后方了?”   “没错。”向导说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头,就是一道悬崖。悬崖下面,就是城平县的军营。”   又是悬崖……郭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们必须想办法过去!——所有人,一起想办法!”   有人开始嘟哝,“那除非是长了翅膀,不然怎么过去?”   “弩索!!”郭安大喝一声,叫人扛来了一副硬弩弩索。   “看到对面那颗大树了么?”郭安指着对面,说道,“对准一点,把硬弩射上去!”   “是!”   土兵应了诺,四五个人一起摆弄这张用来攻城守城的硬弩,嗖的一声射了过去。   中的!   硬弩稳稳的扎在了那颗大树上。郭安用力扯了几下,很牢实。   “我先过去!”郭安一边说,一边卸下身上的铠甲、棉服和弓箭等物。   “郭县尉,你不能去!”马上有人来拦郭安,“太危险了!我去!”   郭安一把将他狠狠拽住,“都只有一条性命!这里没有县尉,只有袍泽——退后!”   那人愣了一愣,郭安一把将他推开。不料马上有四五个人扑了上来,不由分说的将郭安死死拽住。郭安挣扎,他们索性将郭安摁倒在了地上。   “郭县尉,你不能冒险!万一没了你,我们就全完了!——六子,你小子最瘦,你上!”   “好嘞!”   六子马上开始脱卸衣甲,郭安被摁在地上大声咆哮,“混蛋!六子还只有十七岁,他还是个孩子!”   “郭安尉,俺都成亲了!俺的婆娘都怀着大肚子,快生了哩!”六子咧着嘴傻兮兮的笑着,露出两颗虎牙,一脸的稚气。   “不要让他去……”郭安拼命的挣扎,声嘶力竭的大叫。   “没事的!俺时常跟俺爹一起进山采药,荡绳索最拿手了——你们看着!”六子甩了甩胳膊,双手紧紧握住了绳子。   所有人屏息凝神,瞪大了眼睛看着六子。   六子喝斥了一声,抓紧绳子身子一荡,出去了!   山谷间的寒风吹得呼呼直响,如同鬼哭。六子双手抓住绳索交替前行,瘦弱的身子被寒风吹得左摇右晃。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它一起晃动,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眼看快要到了对岸,六子突然停了。悬在那里半晌没动。   “坏了,他没力气了!”郭安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六子突然扭过头来,大声的叫了一句,“绳子结冰,俺的手冻坏了!……俺好冷!”   话音没落,绳索突然一弹,六子瘦弱的身子就这样没声的掉了下去。   “六子!!!”   郭安拼命的用头撞地,“混蛋,你们混蛋!!”   “他还是个孩子!!”   “让我去——”   又一个人跳了上去,这次用衣服包住了手。行到一半,绳子叭的一声断了!   “老刘——”   又是一阵悲怆的惨呼。   “再来!这次拧两股绳子一起射过去!”   “让我上!我瘦,我手有劲!”   “你有个屁的劲,你跟我扳腕子试试?”   ……   郭安把整张脸贴在了地上,刚刚流出来的眼泪就结成了冰,将他的脸和这块黑土地粘在了一起。   总算有人顺利的爬了过去,劲弩再次发射了几次,对面的人将几道绳子绑在树上,绑成了两条上下错落的索道。这样,就可以脚踩一条索手握一条索,行走过去。   “抓紧时间,多建索道!”恢复了自由之身的郭安下令,“所有人脱去硬甲厚裘,每人只带一把兵器和一顿干粮,其他的东西全部扔掉!”   土兵们开始集体脱衣卸甲,并如法炮制的拉起了二十几条这样的简易索道。   近千人,开始艰难的攀爬逾越。   索道断了很多条,有一些人摔下去了。   有人走到一半就已经被冻死,也摔下去了。   郭安定定的站在对面,看着那些瘦弱的土兵,一个一个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不停的踏上索道,向自己这边爬来。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   鬼口崖,活下来的人会永远记住它的名字。   死了的人,会永远被活着的人记住。   ……   深夜,阴风怒号,泼水成冰。   薛绍弓着腰,牵着马,如同匍匐一般行走在没有路的山林之间。   地上很滑,四只脚的马匹都很容易摔倒。冻硬了的树枝像刀子一样的锋利,已经割破了很多人的脸。不小心摔一跤的话就会滚出很远,地上突起的坚冰和石块像锥子一样能够刺破棉甲,把人像糖葫芦似的洞穿。   有将近五千人,像薛绍这样的爬行在鬼头山里。这样的深夜,除了阴魂也就只有薛绍他们,还会出现在鬼头山里。   郭安走了三天了,就快到了约定的作战时间。   这三天里,薛绍每一秒都度日如年,从未有过的焦虑和烦躁。很多时候,他都宁愿自己永远都像前世那样,单枪匹马的去找人拼命。哪怕最后死掉了,也只是一场胜负、一个了结而已。   不像现在,太多的人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薛绍,还要把自己葬在薛绍的心里。   这将是一笔无法偿还的亏欠,和一片永远没有墓碑的坟。   前方猫着腰跑来一个人,速度很快相当灵巧。薛绍所有人都在“爬”,只有他是在跑。   薛绍知道,除了吴铭,那不可能还有别的人。   “吴铭,前方什么情况?”薛绍出声问道。   吴铭凑到薛绍的身边,“公子,咱们就快要走出这道山口了。前方,已经接近叛军的斥侯侦察范围!”   “是爬,爬——不是走!”旁边的郭元振开始插科打诨,“我的娘啊,我的小蛮腰都要折了!”   “你闭嘴!”薛绍没好气的斥了一声,说道,“时间刚好,现在正是半夜最冷的时候。除非叛军的斥侯像我们一样的疯掉了,否则不会跑到这里来侦察。吴铭,你替我传令下去,让薛楚玉的骑兵先最走出林子拉起警戒线,万一遇到敌军斥侯让他务必一个不剩的全部干掉!必须保障后续部队的安全集结!”   “是——”   队伍继续向前爬进。   郭元振忍不住问了一句,“少帅,你说郭安他们能顺利杀到那些鸟人的身后么?”   “能。”薛绍眉头深深的一皱,“一定能!”   “能就最好……”郭元振非常小声地说道,“但凡事,得做最坏的打算吧?”   薛绍怒目一瞪,“你什么意思?”   “不不,我不是怀疑他们的志气和决心,我是觉得……太困难了!”郭元振仍是非常小声地说道,“咱们抄的最近的路,爬了一天一夜才爬出这么一点远的距离。他们可是绕着大弯的翻山越岭,好多结了冰的悬崖连猴子都爬不了。他们怎么过去啊?”   “我不知道。”薛绍深呼吸了两口,“我只知道,郭安一定能办到!”   郭元振愕然,然后苦着脸看着薛绍,“那万一呢?”   “没有万一!”薛绍猛然回头,一把拧住郭元振的衣襟几乎是脸对着脸,对他低声吼道,“他们敢把性命都交给我,我还不能给他们一点信任吗?”   郭元振默然的点了点头,“我错了。”   “你没有错。作为我的副将,你时刻提醒我多作考虑,这是对的。”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松开他,拍了拍他的胸膛说道,“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没有什么还能阻止我打这一仗!”   郭元振吃了一惊,反过来一把揪住薛绍的衣襟,“你早有打算——万一郭安失败了,你就自己率军前去劫营打草惊蛇,对不对?”   “你少废话,留点力气杀敌吧!”薛绍一把打掉郭元振的手,扭头走了。   郭元振目瞪口呆的愣住了,这个高贵的疯子,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第0487章 大鱼   郭安觉得,自己和身边的这些弟兄,已经完全变成了真正的野兽,还是不长毛也能在冰雪中生存的怪哉野兽。   不然,怎么可能凭借一身被冰块与岩石划到支离破碎了的单衣,在不能生火的情况下,还活到现在呢?   他们所有人都把横刀绑在了手臂上,稍后战斗起来,刀就不会因为手指冻僵麻木而脱手。   潜伏。   还剩八百人。八百头从猿猴都无法逾越的鬼口崖过来的怪哉野兽,用燃烧血液来抵御彻骨的寒冷。   前方,就是城平叛军的大营。最靠进悬崖的地方,就是他们的中军帅帐。在每个正常人类的正常思维中,那里是最安全的位置。除非前面的三座军屯全部陷落了,中军帅帐才会面临敌人的进攻。   或许薛绍本就不是正常的人类,郭安也不是。   中军帅帐里,传出了女人的声音,很销魂。   郭安想咧嘴笑一下,发现脸皮动不了了。然后他扬了扬手,将孙庆福和另外几名副手叫到了身边。   “一对一嘴对耳的传下去,从现在起全部看着我。”郭安小声地说道,“我一冲出去,你们就全部跟着冲出去。所有人封住嘴,不许叫不许喊,只管见人就杀。还有,不许放火!”   众人不解,孙庆福问道:“放火烧营,不是挺好么?”   “不可以,这是军令!”郭安沉声道,“大营火起,会误导了主力!”   “是!”   众人散去,开始一对一的传达军令。   郭安眯着眼睛,看着前方黑乎乎一片空洞的夜空。   “如果能够活下来,我一定要回一趟河北英烈村。”郭安牵强的抽动嘴角笑了一笑,说道,“我要告诉睡在那里的弟兄,我们三刀旅,又多了一千多号弟兄!”   漆黑的夜空,遥远的地方,升起了几盏孔明灯。影影绰绰,忽明忽暗。   那是主力发来的进攻信号,他们到位了!   郭安一咬牙,猫着腰悄悄的朝中军帅帐接近。其他人像是幽灵一样跟着郭安一起猫着腰爬了出去。   女人的叫声越加销魂,显然是快要到了某个妙境。中军帐里有几个男人在大声的调笑,大着舌头喊着酒话,醉意很浓。   郭安把一块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全身体肌肉在一瞬间绷起,纵身一弹整个人像一把刀那样射向了中军帅帐!   寒光绽闪军帐被划破,郭安如同一头饥饿到发狂了的猎豹冲进了帅帐之中。对方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郭安手起刀落,砍下了一颗人头!   无头的尸体扑面倒在了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身上,血喷到了帐篷顶上。正爽得够劲的女人突然受了大惊吓,当场白眼一翻口吐白沫浑身硬挺挺的一翻,生生被吓断了气。   “鬼啊——”   帐篷里的另外几个男人发疯似的叫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往外逃。   郭安三步追上一刀一个,将他们全部砍翻在地。   整个军营里炸了锅!   黑夜之中,一群衣衫褴浑身冻到青紫不似人形的“怪物”,全部堵着嘴,挥舞着绑在手臂上的横刀,一声不吭的开始见人就砍杀。   被袭击的叛军以为是鬼头山上的山魈夜鬼下来杀人了,魂飞魄散胆肝俱裂,拼命的逃跑、拼命的喊叫,却忘了他们也是手中有刀可以反抗。   “呜——呜!”   叛军的军营里,响起了示警的号角。   薛绍像一根弹簧似的跳起,一翻身骑上了马,“全体备战!——听我号令,不得妄动!——薛楚玉何在?”   “末将在!”薛楚玉勒马过来,将方天画戟往冰硬的泥地里一插,如同敲在铁石之上发出铿锵大响。   “我把所有的精锐骑兵都交给你了,不多,就一千!”薛绍说道,“你现在就带着这一千号人,去给我藏起来,藏到我离远一点的地方,安全的地方。”   “是……”薛楚玉抱了一下拳,凝神看着薛绍。   薛绍也回看着他,说道:“你就不用听我号令行事了。看到什么地方起了大火,那就是你该去的地方。”   “是……”薛楚玉应诺,表情犹豫。   “还不快去?”薛绍很恼怒的喝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   薛楚玉皱了皱眉,说道:“少帅,请不要自己……”   “你闭嘴!”薛绍大喝一声打断他的话,“执行军令!”   薛楚玉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一扭头看向郭元振,“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对吧?”   “啪——”   薛绍一马鞭子抽到了薛楚玉的跨下马儿身上,那马受了痛,嘶叫一声载着薛楚玉跑了。   郭元振咧着嘴嘿嘿的笑,“二竿子,你也有挨抽的一天?”   城平县城东郊野,依水傍林处,叛军大营中。   白铁余猛然掀开棉被翻身而起,现出一身铁甲戎装和怀里抱着的宝刀。   “来了!”   话音刚落,他麾下的大将徐大功闯了进来,喜出望外的惊叫道:“陛下,来了、果然来了!”   “慌什么!”白铁余喝斥了一声,“传令,备战!”   “陛下,我们都备了好几天了,还备什么战?”徐大功急切道,“一鼓作气冲过去,杀光唐军活捉薛绍,更待何时?”   “愚蠢。”白铁余不轻不重的骂了一声,上前来拍了拍徐大功的肩膀,说道,“难怪你永远只能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却不能像令狐祖那样独挡一面。”   徐大功愣了一愣,“大哥……哦不,陛下,我又说错什么了?”   白铁余对他这位昔日的兄弟、现在的心腹将领笑了一笑,说道:“你钓过鱼吗?”   “咱们这里,没有鱼。”徐大功茫然的摇头。   白铁余哈哈的大笑,“放长线,才能钓大鱼。离岸太近的地方只有一群小鱼咬饵。小鱼贪吃又没心机,咬钩咬得是又勤又急。你听这鼓角的动静,一片慌乱之声。像不像是小鱼在咬钩?”   “呃……反正我没钓过鱼。”徐大功还挺执着,坚持道,“我是真的没有钓过鱼!”   白铁余再度笑了,“那等我打下了长安,带你去曲江池皇家园林钓鱼。听说那里的鲈鱼是又大又肥,但是寻常的百姓不可以在那里打鱼,只有皇亲国戚和王公宰相才能吃到那里的鱼。我还听说,裴行俭特别喜欢钓鱼。他和薛绍,就是在那里钓鱼认识的。”   “大哥……陛下,我的大哥陛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扯什么钓鱼的闲淡?”徐大功急了,“你赶紧下令,让我带弟兄们杀过去吧!不然,一会儿薛绍就要溜了!”   “不会,绝对不会!——我在唐朝的军队里当过兵,我知道他们习惯的打法。他们不会一开始就拼命冲锋的,肯定是先锋刺探,主力伺机而动。现在军营那边的动静并不大,真实情况便可想而知了。”白铁余微微一笑,摸了摸下巴上的三寸赤黄色胡须,悠闲地说道,“更重要的是,薛绍既然敢打这一仗,就绝对不会溜,也绝对不会龟缩在延安城里看着自己的部下替他打这一仗。说实话,我挺欣赏那个薛绍的。要是我的手下能有这样的人才,何愁打不进长安呢?”   “……”徐大功茫然的轮了轮眼珠子,无语。   “不过,我更欣赏他的女人!”白铁余突然哈哈的大笑,“等我打进了长安,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太平公主捉来,不眠不休的干她三天三夜!”   “哈哈哈!——等老大玩腻了,也让兄弟们弄口汤喝!”徐大功笑了,笑得口水四溅。   白铁余斜睨着徐大功抹了一把脸,冷冷道:“再敢放肆,朕就把你那喝汤的玩艺儿,剁了!”   徐大功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罪臣该死,陛下恕罪!”   “传令三军按兵不动,听朕号令行事!敢有妄动者,斩!”白铁余沉声说完这句,马上又诡奇的一笑,摸着下巴说道:“另外,赶紧去把朕没过门的皇后请来,让她换上凤冠霞帔;还有那个大胸脯的小贱人,一并换上嫁衣给朕带来——是到了她们履行诺言,与朕大婚洞房的时候了!”   叛军军营里的战斗,进行到了胶着状态。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惶之后,叛军们还是回过了神来,开始反击。   虽然屯守在这里充当诱饵的叛军人数不多,但至少也是四五倍于郭安。很快,他们就依靠人数优势在各个局部的范围内,对郭安等人形成了包围歼击。   郭安等人虽然舍生忘死的打这一仗,但毕竟是强弩之末了,因此死伤惨重。但是他们没有一个退却,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身后只有悬崖,没有退路。战死,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战斗,进行得非常惨烈。   薛绍骑在马上,整个人绷得像一张弓,脸板得像一块铁。   战斗已经打响半个时辰了,叛军的主力,还是没有现身。薛绍不能仅仅凭借自己的猜测就去判断,白铁余是真的去了龙泉,还是故意按兵不动等着大鱼上钩。他只知道,现在每多熬一秒,郭安等人就少一分生还的机会。   “我是大鱼。大鱼,现在来了!”   “咣……朗——”   一声金属长吟之声,千牛御刀出鞘了。   薛绍高举御刀大喝:“众将士,随我杀……!”   吼声未毕,薛绍猛然感觉后颈吃了重重一记暗算,当场眼冒金星头晕眼花的朝旁一歪,勉强撑住没有摔下马来。   众皆大吃一惊,定神一看,郭元振正抡着一条马槊策马站在薛绍的身后。 第0488章 烽火戏诸侯   薛绍慢慢的扭过头来,捂着后颈呲牙咧嘴的瞪着郭元振,“我……杀……了你!”   “不晕?!……我、我下手……太、太轻了吗?”郭元振一脸惶恐的看着薛绍,手都在抖了。   “砰当”一声,千牛御刀掉到了地上。   薛绍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吴铭一个箭步上前,将摔下来的薛绍稳稳接住。   郭元振抹了一把冷汗。   “老吴,少帅就交给你了!无论胜败,你都必须保证他能活着回到长安!”   吴铭轻轻一点头,“知道。”   郭元振跑上前去飞快的脱下薛绍身上的花钿战袍披风,拿起了他的千牛御刀。一边干着这些事情,他一边嘿嘿的傻笑:“你说的,兄弟是一辈子的!可不能因为我揍了你一下,就不认我这兄弟了!”   吴铭双眉紧皱,“我代少帅说一句,我最多揍回你三顿。”   “谢了!”   郭元振呵呵一笑,翻身骑上了薛绍的威龙神驹,高举千牛御刀大声喝道:“看什么看,千牛御刀、花钿战袍不认识吗?——现在我就是薛绍!众将士,随我杀入军营!!”   一骑如火,郭元振最先冲了出去!   此前愣住了的其他人这时恍然回神,大声的咆哮冲了出去。   “杀啊!!!”   三千人,三千男人,三千大唐的死士,惊天动地!   军营战阵中的郭安大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怎么主力往这边杀来了!!   下一秒,郭安明白了。   “少帅,你这是何苦?!”   三千人如狂潮一般,袭卷敌营。由于此前郭安的突袭,敌军的守营兵马都杀向了内营救局。现在郭元振率军杀去,虽然有所阻拦但是强度不大,两营轻骑已经人去楼空,正营的箭厢里面也没几枚冷箭射出。   郭元振一路冲杀过去,杀得很顺,但是越杀心里越凉。   “坏了,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这里真是白铁余设下的陷阱!!”   一念至此,郭元振大声吼道:“掌旗使,给我把旗帜举高一点!”   “让叛军肖小们知道,皇家卫率千骑的厉害!!”   “薛”字帅旗高高扬起,逆风飞扬。   众人都醒神,一边厮杀一边怒吼——“王师来伐,还不跪降!”   “少帅亲征,天下无敌!!”   先被突袭失了主将陷入群龙无首之混乱,现在又被大军掩杀,驻守军营的叛军支撑不住了。一群叛军弓箭手掩护着十几名鼓手,敲响了四面大军鼓。   “嘭——嘭——嘭!”   震耳欲聋的巨响压住了数千人的怒吼,在夜空之中传开数十里之远。   白铁余的大营中,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包括玄云子。   此刻,玄云子穿着一身红艳艳的凤冠霞岥,静静的站在白铁余的身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一旁的两根大木柱上,一边绑着月奴,一边绑着司马承祯。   “皇后,你听到了么?鼓声!”白铁余哈哈的大笑,“薛绍,果断中计了!”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玄云子淡淡的道,“我言出必行,你可别只知吹嘘。”   “行!”白铁余大喝了一声,上前踏出三步抽出腰间的佩刀,“朕令——全军突击杀向军营,全歼唐军生擒薛绍!”   “诺——”   上万人大声应诺,然后就是一片震撼的衣甲刀剑声响。滚滚的骑兵如同乌云盖顶一样冲向军营方向,步兵弓手紧随其后,漫山遍野的冲杀起来。   白铁余慢慢的归刀入鞘,单手叉腰的站在点将台上,环首四看,这里装点得像一个婚堂一样,大红大艳。   他志得意满。   “一个时辰。”白铁余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月奴的身边,凑得极近的看着月奴,还伸出一枚手指勾住了她的下巴,说道,“最多一个时辰,我就能把你家公子擒来。然后,我会扳住他的脖子再用木签子撑住他的眼皮,让他看着我一寸一寸的割碎你的衣服。你放心,我的刀法很好,保证不会伤到你的一丝皮肤。我要让他眼睁睁的看着,我用舌头亲你的脸,亲你的嘴,亲你的脖子然后舔着你丰耸的胸脯。你会大骂,你会扭动,然后你会呻吟,你会湿淋淋的渴求我狠狠的干你!”   “呸!”   月奴忍了许久,一口痰水吐在了白铁余的脸上,怒骂,“丑八怪,你下辈子也没这机会!”   “我现在就有!”白铁余大怒,刚要伸手去抓月奴的胸部,身后传来玄云子的声音——   “白铁余,你若不守信,我现在就咬舌自尽。”   白铁余的手生生的定住,然后哈哈的大笑,“对,对。男人必须守信!朕是男人中的男人,更应该守信——大胸脯,朕暂且先饶了你!你听着,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和朕后宫所有的女人一样,每天晚上都渴求朕来宠幸于你!”   月奴冷笑,“你后宫里养的是一群喂了春药的母猪吧?不然怎么可能会盼着你这个比猪还丑的丑八怪去宠幸!”   “你一再的说朕丑?”白铁余像是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冷的笑话一样,不可思议地叫道,“大胸脯,你是不是瞎了眼睛?朕活了快四十年,夸朕英俊的人或许不多,但还真没人说过朕长得丑!”   “那得看和谁比。”月奴很是不屑的撇着嘴,被绑着了也晃起了脚尖,“跟我家公子比起来,你就是一口连皮都长皱了的大黑猪!”   白铁余气得愣住了半晌,猛一抬手想要抽打月奴,一扭头看到了冷冰冰的玄云子,又呵呵的笑了两声放下了手,“小娘皮,嘴倒硬!没关系,朕心胸宽广虚怀若谷,不与你一般见识!稍后把薛绍擒了来,朕到要剥了他的皮来看看,他的皮是怎么长的!”   “白铁余,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被绑住了的女子,算什么本事?”玄云子淡淡的道,“你若真能把薛绍擒来,又何须在此多费唇舌?”   “是,皇后说得极是。”白铁余不急不忙笑眯眯的走了过来,伸手想要抱玄云子一下,玄云子马上朝旁边一躲。   “我还不是你的皇后。”   “嗬嗬,用不了多久就是了。你看,这婚堂都准备好了!”白铁余眯着眼睛,眼睛缝里闪出两道淫猥的光茫,说道,“等捉来了薛绍,拜完了堂,我要让全军的将士欢呼庆贺!然后,我们就在这里洞房花烛,在几万人面前洞房花烛!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羡慕,我娶到了这么好的一个皇后!”   “粗鄙野胡,无耻流氓,你连猪都不如,还敢诈称皇帝!”月奴啐骂不停。   “啧啧,好像你也是混血杂胡吧,哪能这样骂自己人呢?再说了,朕还是你的夫君呢!”白铁余摇头叹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你有完没完?”玄云子依旧很是淡定,说道,“洞房花烛,你的烛呢?”   “呃……这个!”白铁余一介胡人还真没怎么把中原的婚俗放在心上,这时干笑了一声说道,“夜风太大,点不起蜡烛。算了吧!”   “不行。”玄云子不容辩驳的道,“少了一样,我都宁死不嫁。”   “行行——来人,赶紧去弄红烛来!”白铁余不耐烦地叫道。   “不麻烦了。”玄云子平静地说道,“白铁余,你听说过烽火戏诸侯吗?”   月奴心中一亮:烽火?烽火!……玄云子好机智,我可真没白忍这么久!   白铁余眨了眨眼睛,呵呵一笑,“皇后,朕虽然粗俗野蛮但确实也读过几本书,不然也打不下这一片大大的江山。难道,你也想让朕给你来一出烽火戏诸侯,博你一笑?”   “怎么,难道我不配?”玄云子冷冷的道。   “配,当然配!你可比褒姒那个祸国殃民的蠢娘们漂亮和聪慧了一百倍还不止!——但是朕,绝对不是周幽王那样的昏君!”白铁余哈哈的大笑。   “废话连篇!”玄云子很不耐烦的把凤冠都取了下来,“我冷,赶紧给我升起大火来取暖!”   “呃……早说嘛!”白铁余一拍脑壳,同时一脚踹向他身边的近卫,“你没听到吗?升火!快升火!升起大火!!——烤羊!烤全羊!烤很多的全羊准备犒军!”   “是,陛下!”   月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感激的看向玄云子。   玄云子仍是那样淡淡的静静的站着,像是永远也不会有任何值得他紧张的事情发生。   叛军的两万余主力,从两个方向像潮水一般汹涌的扑向了郭元振和郭安。他们确信不疑,那一面大旗的下面就是唐军主帅薛绍。捉了他,能换来无数的金银财宝!   于是他们杀得很猛,如群狼夺食。   夜色之中,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震动了整座鬼头山。城平县里所有的狗发疯似的叫了起来,百姓们全部被吓醒,家家户户点亮了灯,全城都亮了。   薛楚玉和他麾下的一千骑兵,全体静静的看着军营的方向,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铁青,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一样。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袍泽被围歼,一个个战死。   心如刀割,纹丝不动。   熊熊的篝火,燃烧了起来。为了献些殷勤,白铁余让人把火烧得很大很旺,火苗蹿得比营房还高。   “将军——火!!”   薛楚玉和所有人一起看向东北方向,所有人在同一瞬间热血沸腾,被那天边一点红光,烧红了眼睛!   “那不是火。”薛楚玉举起了他的方天画戟,指着火光的方向,“那是阵亡兄弟们的——魂!”   一千骑飞掣而去,风卷残云,譬若惊飙! 第0489章 马踏连营   “这将是朕,有生以来最开怀的一天!”   白铁余的声音很宏亮,拿来了一副形如小提琴、名叫“柯布孜”的胡族乐器,坐在了火堆边摆好了架式。   玄云子一身火红的凤冠霞帔映着熊熊的火焰,分外妖娆。白铁余身边的心腹和近卫都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皇后,你是古往今来最美丽的女人!——朕要把这首动听的曲子献给你,朕要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白铁余双手高举显示他的乐器。   玄云子淡淡一笑,扭过头,把眼眸投向了远处无边的黑夜之中……没有动静。   “你笑了,你笑了,哈哈!朕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皇后一笑!”白铁余放声的大笑,开始忘情的演奏乐器。   玄云子转过脸来看着白铁余,摇头,叹息。   白铁余正演奏得起劲,丝毫没有注意玄云子神色中的异样。   月奴看到了,不由得异讶的扬了一下眉梢,心中惊道:难不成玄云子还对白铁余动了心?……不会吧?怎么可能,这么丑的大黑猪!   “报——陛下!我军已将薛绍的人马全部包围了!”一名斥侯快骑飞奔而来。   白铁余停止演奏猛然站起,“确定是薛绍亲自领兵?”   “薛字大旗,千真万确!”斥侯答道,“另有营中救出的受伤袍泽来报,说薛绍穿花钿袍、骑汗血马、挥千牛御刀身先士卒杀进军营!”   “好!!”白铁余大声喝道,“传令下去,捉活的!一定要捉活的!”   “是!——”   月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会吧?……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公子的装束都说得丝毫不差,不会是真的吧!   “皇后,你听到没有?薛绍真的中计了!”白铁余放下乐器走到玄云子的身边,背剪着双手笑眯眯的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甚至不会难为他。之前说的那些,只是开一开玩笑罢了。朕立志做个明君,怎么可能干出那等荒淫无道之事呢?——朕,要重用薛绍!要让他当我的兵马大元帅,率军杀进长安!”   “你思虑太甚,高兴太早。”玄云子淡淡的一句话,像是一桶冰水泼到了白铁余的头上。   白铁余正兴高采烈,当场就把笑容僵住了,有点恼怒的道:“你就这么瞧不起朕?”   “我永远只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玄云子的表情平静得就像是在独自颂经一样,淡淡的道,“若逞口舌之争,匹夫皆能一统天下。”   白铁余差点被一口呛死,愣了半晌,突然大笑,“朕真是好福气,朕讨了一个睿智又明理的皇后——想那名垂青史的长孙皇后,也不过如此!”   “白铁余,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乐极,容易生悲。”玄云子淡淡的道。   “谢皇后提点。”白铁余不以为然,笑眯眯的对玄云子拱手一拜,说道,“以后,你就是我的长孙皇后。朕对你,言听计从。”   玄云子不惊不怒不喜不忧,如同自说自话淡淡的道:“当你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就是意外最容易发生的时候。”   “是么?”白铁余笑了一笑,“朕活了三四十年,从来不做没把握之事。皇后,我知道你看扁朕。朕不着急,朕也不争辩。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了解朕,也会爱上朕的。”   玄云子摇了摇头,再次叹息。   这一次白铁余看到了,他皱了皱眉,“皇后,何故长吁短叹?”   “抱歉了,白铁余。”玄云子冷不丁的说了这一句。   白铁余猛然一怔,“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一片滚滚惊雷之声从西南方向传来,冻得僵硬的大地仿佛都发出了颤抖。   “敌军!敌军骑兵!!”营外有士兵大叫,一片示警的锣声响起。   白铁余猛然醒悟当场跳叫起来,“皇后,你出卖朕?!……火,快灭火!!”   玄云子仍是那样云淡风清的看着白铁余,第三次摇头叹息,“到现在,你仍称我为皇后?”   “我!……”白铁余瞪大眼睛如同见鬼似的瞪着玄云子,猛然拔刀对准玄云子的头顶劈砍下去,“我杀了你!!”   玄云子居然没躲闪,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右手从宽大的嫁衣袖袍里伸出来,纤纤双指后发先至,如同蜻蜓点水一样在白铁余执刀之手的手臂飞快一戳。   “啊——”白铁余惨叫一声,快刀脱手!   玄云子左手一扬执刀在手,看也不看回头一掷,那刀子像长了眼睛一样扎在了一根木桩上,月奴身上的绳子应声而断!   白铁余踉跄后退两步,惊慌不已的看着玄云子,“你、你竟有如此武功?!”   不光是白铁余,就连月奴也有些惊呆了,真人不露相,绝好身手!   “我说过了,当你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就是意外最容易发生的时候。”玄云子仍是那样平静,微微皱眉的看着白铁余,说道:“你输了,受缚吧!”   “放屁!”白铁余后跳两步大喝起来,“杀了她,杀了她们!!”   白铁余的百名近卫大声咆哮,挥舞刀剑向玄云子和月奴杀来。其中有一人挥刀去砍司马承祯。   这时,一直被绑得严严实实从来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司马承祯,突起一脚踢中那名近卫的手腕,近卫惨叫横刀飞起。刚刚脱身的月奴正好欺身赶到,跳将起来捉住横刀刷刷两声将司马承祯身上的绳索斩断。   一排弓箭手满弦射来,月奴惊叫一声“小心”,司马承祯足尖点地如同飞鸢一般飞快跃起躲过箭矢,然后轻飘飘的单足立在了木桩上。   月奴挥刀砍去迎面而来的箭矢没有受伤,心中再度一惊,司马承祯也这么厉害!   玄云子和司马承祯、月奴三人,被白铁余的一百名近卫围在核心。三人被围得像铁桶一样各自施展武艺防身,竟然没人能够伤了他们分毫,倒是不断有近卫被他们打杀。   白铁余彻底傻了眼,而且有点后怕……此前我只知月奴会武,再顺手绑了一下看不顺眼的小白脸司马承祯。没想到玄云子的功夫这么厉害,这三人想取我性命曾有无数机会,为何一直隐忍不发?!   “报……报陛下!”营门口踉踉跄跄跑来一人,“敌军来势凶猛,抵挡不住了!”   白铁余大惊失色,“哪里来的兵马?有多少人?”   “黑夜之中不知多少!只、只知道为首一员大将使的方天画戟,如飞鹰一般连人带马跃过一人多高的拒鹿,见人就杀无法阻挡啊!”   白铁余浑身一记寒颤,薛楚玉!薛绍手下使方天画戟的,只有薛楚玉!!   “示警、示警!召回大军救驾!!”喊完这句,白铁余再也顾不上什么皇帝的尊严和兄弟的义气了,扯上几名心腹近卫扭身就逃!   十几名叛军慌慌张张的擂响了大鼓、吹响了号角。   玄云子被包围在刀光剑影之中,冷眸一闪瞟到了白铁余的后背,便从自己的头发上取下了一枚新娘发簪,纤指一弹将其当作暗器打出。   “啊——”白铁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单膝跪翻在地,左膝膝弯里被一枚发簪击中,尖尖的发簪簪头已经从前膝盖冒了出来!   “陛下!”近卫们惊声大叫,抬起白铁余仓皇逃遁。   “哪里走!——”一声霹雳怒喝震耳欲聋,一道疾影如闪电一般刺向白铁余!   “薛楚玉!!”月奴惊喜的大叫,“快捉了那厮!”   薛楚玉一人一骑一把方天画戟如入无人之境,人马飞跃而起直接从一群近卫的头顶跃过,当场吓瘫了好几个人。   “咔喀喀——”   方天画戟飞扬而起,衣甲平过声声脆响,瞬间倒翻了四个人,个个支离破碎。   正抬着白铁余仓皇逃遁的几名近卫当场腿都吓软了,再也顾不上他们尊贵的皇帝陛下,连滚带爬哇呜怪叫的自顾逃命了。   “逆贼,受死!!”薛楚玉一声暴喝,汗血宝马怒啸一声抬起前蹄朝白铁余踩去。   薛楚玉要用战场之上最残酷也最泄恨的马踏极刑,处死白铁余!   白铁余躺在地上如同魂已出窍,看到当头一个巨大的黑影压来,都忘了叫喊与动弹,眼睛一闭就准备受死。   蓦然一道快影飞闪而来,在汗血宝马踏下之前将白铁余拖走了。   薛楚玉吃了一惊,“玄云子?”   “薛将军,他还不能死。”玄云子用一只手擒住白铁余的后脖子,将他死死的压弯在地。   薛楚玉一皱眉,玄云子是天后派来的人,肯定自有主张!   “也罢,交给你了!”薛楚玉扬了一下手中的方天画戟,一拧身,又杀了回去。   “皇、皇后……谢谢你救了朕一命!”白铁余哼哧哧的道。   玄云子一掌抚在了白铁余的后脑上,白铁余眼白一翻,当场晕瘫了过去。   “你终于不会再说废话了。”   白铁余的几名近卫,仍在拼命的擂鼓。薛楚玉和月奴等人非常默契的没有去“打扰”这几个擂鼓的家伙,让他们尽情的擂个痛快。   鼓声传到了远处的军营战场,战场上的叛军全都懵了——   “怎么回事?”   “陛下擂鼓求救!”   “坏了,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陛下遇袭了!!”   “速速撤军,回救陛下!!”   ……   这个时候,薛绍醒来了。后脑和脖子这一片地方青疼,几乎动弹不得。   “公子,你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脑子里面本来还有一点迷糊的薛绍瞬时醒时,当场跳了起来大声怒骂:“郭元振,我要杀了你!!” 第0490章 黑虎掏心   形势逆转。   男人打架,就讲求一个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男人组成的军队打仗,便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原本白铁余的叛军主力杀得正起劲,突然听到后方鼓响求救——皇帝老子被人打了,那些大将和士兵哪里还有心思战斗?于是慌忙撤军,回救中军。   郭元振和郭安等人几乎全部抱定了必死之心,在与四倍于己的敌人生死激斗。看到敌人突然撤退,他们心中都是一阵狂喜——我军调虎离山成功,薛楚玉直捣中军了!   这个时候,郭元振展示了他杰出的一面。所有人都热血沸腾头脑发热的想要追击撤逃的叛军,他当即立断的下令,不许追击,火速拿下城平县城!   薛绍站在鬼头山的山坡上,看到大战场上一片混乱,大批的人马举着火把冲向东北方向。与此同时,城平县的县城附近则是一片兵荒马乱,城头火把乱晃人影飘乎,发出了激战的号角鼓点之声。   薛绍顿时重重的一击拳,“这就对了!”   吴铭心头一亮,说道:“公子,郭元振率部前去攻打县城了吗?”   “没错!”薛绍按捺不住的激动,说道,“只有薛楚玉和打晕我的那个混蛋知道我的全盘战术!佯攻军营、直捣中军,这两路人马哪怕都不得手,只要能有一拨人马腾出手来攻打县城,则必能拿下!——只要这一手‘黑虎掏心’能够成功,我军就能得胜!”   吴铭恍然大悟,黑虎掏心!原来这才是公子的全盘战术当中,最为核心与精华的部分!——军营虚晃诱敌主力,薛楚玉直捣中军擒王,如此这般两回折腾,城平县城没理由还不空虚。这个时候,无论我军哪一支军队腾出了手来,务以夺取县城为要!哪怕没有击溃叛军,哪怕没有捉到白铁余,只要拿下了城平县,叛军就会成为没有补给、没有归路的无根飘萍,这伙乌合之众必然一哄而散!   “吼——”   城平县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吼叫之声,几乎将夜色都震碎了——郭元振,攻破了防守薄弱的城平县!   城平县的城楼上放起了火,巨大的唐军军旗在火光的照射之下左右挥动,唐军将士摇晃火把发出响天彻地的欢呼之声!   薛绍站在半山腰上看到这一幕,像个孩子似的跳叫起来,欣喜若狂的抱住了吴铭,挥舞着拳头大声的叫,大声的吼,最后大声的哭了起来!   吴铭像个老父亲那样拍着薛绍的背,不言不语,面带微笑。   城楼之上,郭元振在拿着鞭子抽打兴奋过头的唐军将士。   “喊个屁!别喊了!”   “布防,马上布防!!”   “卢思义,你带一队人去接管军械库藏与钱粮府库!有敢趁火打劫者,给我砍了!”   “郭安,你去接管县衙,烧掉白铁余的伪皇宫!出示圣旨张榜安民!”   “孙庆福,带你的人去捉拿白铁余的党羽并控制其家眷,务必一个不留全部拿下!”   “唐真、潘奕,你二人去负责城中戒严!”   “本将亲自坐镇城头,指挥布防!!——众将士依令而行,不得有误!!”   郭元振一一下令,众将应诺分头去办。这个时候,众将士开始明白为何薛绍会把郭元振当作左膀右臂来用。或许他是有点掉儿郎当不正经,但真正办起事来,他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冷静的头脑,在所有人都陷入了兴奋的疯狂之后他还能清醒的指挥若定,并且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薛绍与吴铭火速从山坡上下来奔向城平县城时,薛楚玉正在叛军的大营里四处放火。两万多人的军营,被他们烧成了一片火海汪洋。在回援的叛军赶到之前,薛楚玉带着他麾下的骑兵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奔向了城平县城。   玄云子与司马承祯一同押着被打晕了的白铁余,在月奴和薛楚玉派给的十几名骑兵的护送之下走在队伍的最前。薛楚玉的马极快,很快就赶上了他们。奔到城前只肖将方天画戟一挥,所有人都认得是薛楚玉回来了!   “快开城门,接应二竿子进城!”郭元振在城头之上,喊得声嘶力竭。   城门轰然大开,月奴、玄云子和司马承祯一行人先行冲了进去。薛楚玉把方天画戟往地上一插翻身下马,稳稳站定正对着来时的方向。随后赶到的骑兵不用发号施令,以方天画戟为标竿,调转马头在薛楚玉的身后站成了一个锋矢冲锋阵的式样,准备迎击追来的敌军。   郭元振连忙在城头上喊道:“二竿子,不用打了,进城来吧!那群叛军没了粮草也没了攻城器械,咱们站在城头之上白白的用弓箭射他们多过瘾?别逞英雄了,快进城来!”   薛楚玉根本不予理会,倔强又傲慢的,静静的站在他的方天画戟旁边。   郭元振愣了一愣,喃喃地骂道:“这厮真是个二竿子,任务都已经完成了,他却非要把敌军打怕了才肯收手!”   “郭将军,啥叫二竿子?”旁边一名小卒,小声的问道。   郭元振嘿嘿一笑,“听说过长安的喝道五佰吗?”   “没有……小人是延州新入伍的府兵,还没去过长安上番。”   郭元振笑道:“长安的京兆尹出巡的时候,走在仪仗队伍最前面的两个小吏名唤‘喝道五佰’,职责是手执长竿驱赶路人回避。因为他们不近人情、脾气粗暴又喜欢惹非生非的欺负人,所以长安的百姓就给他们取了个绰号,叫二竿子!”   小卒好奇的轮了轮眼睛,“郭将军,薛将军欺负过你吗?”   郭元振顿时大怒,一巴掌就拍到了他的头盔上,“你作死!”   小校顿时脑袋一缩,灰溜溜的闪了。   回援的叛军主力看到自己的营房变成了一片火海,地上遍布自己人的尸体皇帝老子也不见了踪影,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有侥幸逃生的白铁余近卫向领军的大将徐大功报告,说有一股唐军轻骑突袭大营劫走了皇帝陛下,奔城平县方向走了。徐大功不敢怠慢,连忙率军冲向城平县。   这个时候,叛军的军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动摇。很多受雇而来的胡人和被裹挟的百姓,趁着夜色纷纷开溜。   兵败如山倒,溃兵如狂潮。   战局不利时,一个逃兵能够卷走十个逃兵;十个逃兵,就能形成一股逃兵大浪潮!   徐大功率领人马冲向城平县,越冲发现身后的人马越少。原来的两万多人如同汪洋的一片,如今跟在他身后的居然寥寥可数!   徐大功大惊失色,带上心腹们勒转马头开始大声喝斥又挥刀砍杀,总算拉回了一些逃兵,勉强拉起了一只四五千人的人马。   “跟我杀回城平,夺回城池营救陛下!”   徐大功一声怒吼,挺着一竿马槊冲向城平县。   薛楚玉站在他的方天画戟旁边,不动如山。人也像一竿方天画戟那样的笔挺,刚硬。   他身后的骑兵整齐划一的将马槊对着斜下角四十五度的模样,连马匹的马头都是齐的,像是用一根线拉直了量过一样。   前方现出一片火把,如同火海滚滚而来,喊杀震天。   薛楚玉冷冷的看着眼前这副阵仗,翻身上马,提起方天画戟朝天一指。   “尽情,厮杀!!”   四个字一喊出来,所有的骑兵血管里的血液就像是汽油沾上了火星,嘭的一下就燃了起来。   铁骑狂奔,如同射出的箭一样冲向了数倍于己的叛军。   薛楚玉和那竿方天画戟,就是这一枚箭的箭头!   黑夜之中,徐大功一部人马举着火把,薛楚玉这一拨儿骑兵是摸着黑冲过来的。早在并州之时,薛楚玉就跟着恶来程务挺学习了骑战之法,后来青出于蓝成为了三十万北伐大军的精锐之王“跳荡军”的主将,是裴行俭手里最锋利的一把杀敌快刀。   后来,只要是薛楚玉带过的骑兵,没有一个不是以一挡百的精锐!   两军相撞,如同两列疾驰的火车头撞在了一起,轰然剧烈!   薛楚玉在暗,一早就瞅准了火把丛中的那一面敌军帅旗。只是头一个照面,敌军大将徐大功还没有看清薛楚玉的模样,一颗脑袋就被削得飞到了天上去!   虎入羊群,大开杀戒!   城平县的城头上,鸦雀无声静成了一片。从这里看过去,数千名叛军组成的火把大阵,很明显的被一枚箭头似的骑兵冲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在敌军队伍的边缘地带,又出现了大面积的逃兵现象。   郭元振和上千的唐军成了离战场最近的一批嘉宾观众,个个看得目瞪口呆,都忘了擂鼓助威或是欢呼呐喊。   半晌后,郭元振狠狠的啐了一口,“二竿子,真不是人!”   正在这时,城头上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郭元振?郭元振呢!”   郭元振顿时心里一慌,连忙扯过来一个受伤的军士在他身上擦了很多的血,全都胡乱的抹在了自己脸上,然后就地一倒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嘴里却在咬牙切齿的哼道,“谁敢出卖我,我斩谁命根子!”   旁边人的全都呆若木鸡。脚步声响,众人回头一看,薛绍和吴铭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正举着火把大步走来。   “郭元振何在?还不滚出来见我!”   “少、少帅,郭将军受伤失血,已经晕倒了!” 第0491章 安西虎师   薛绍闻言大吃了一惊,急忙扒开人群冲进去扑到郭元振的身边,一不留神,他的马靴踩中了郭元振的手指。   郭元振心里那个惊天动地的喊疼,但是必须忍着不能吭声。   薛绍察觉到脚下异样准备挪脚时,看到死死闭眼的郭元振,眼珠子就在眼皮下拼命的转,脖颈处有青筋暴起额角还冒出了冷汗。   混蛋,跟我装晕?!   薛绍心里顿时明白,也就不焦急了。索性装作不知继续踩着郭元振的手指,大声叫道:“郭将军,郭元振!你怎么样了?”   “少帅,郭、郭将军他,血战至今,力竭晕倒了。”郭元振的亲随壮着胆子帮忙说谎。但是神色飘乎,不敢直视薛绍的眼神。   不错嘛,手下的人还挺忠心,只是演技不佳前后的说辞都不一样。   薛绍心里冷笑了一记,不动声色的道:“还不赶快把郭将军抬下去治伤!”   “是!”郭元振的亲随们如蒙大赦,七手八脚的把郭元振抬走了。   薛绍站到女墙边看了城下片刻,向守城的军士大致打听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得知郭元振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顿时放心,心里对郭元振是既爱又恨还忍俊不禁哭笑不得。   “鸣金收兵,把薛楚玉召回来。”薛绍下令。   手下应诺,马上鸣金。   薛楚玉率领他的跳荡精骑杀得正过瘾,冷不丁的听到城头传来了唐军收兵的金角之声。薛楚玉心里略略一惊,郭元振是肯定不会对我鸣金的,肯定是少帅进城了!   “兄弟们,撤了!”薛楚玉当即立断,率军回撤。   跳荡精骑像一枚锋锐的锥子扎进了叛军丛中左右搅扎了一阵,又飞快的拔拉了出来。数千叛军就如同一个人被刺中了要害,当场轰然倒塌。   如蚁巢倾覆,溃散四方!   薛绍站在城头上,看到薛楚玉一众骑兵如疾风一般冲进城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回落到了原地。   薛楚玉进了城,翻身下马跑上城头。薛绍大步迎上去,高声喊道:“五郎,如何?”   “少帅,无恙!”   兄弟俩同时吁了一口气,走到身前对视一眼,一击拳一握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城头之上,再次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欢呼之声。   胜利,来得如此的艰辛,如此的奇妙,又是如此的酣畅淋漓!   ……   此时此刻,远在夏州都督府里,王方翼正拍案而起,怒目圆瞪。   “朝廷圣旨昨夜即到,为何迟迟不报?”   面对王方翼的愤怒,前来报信的副将一脸难色,小心翼翼的道:“都督,你最近太过操劳,好不容易歇下片刻,末将不想打扰。”   “糊涂!”   年近六旬的王方翼大喝一声,长及腹部的三尺灰须激昂抖动,一双眼睛瞪到极圆恰如虎目一般,怒道:“军国大事,岂同儿戏?休说是老夫睡下了,哪怕是死了过去,也得敲着棺板把我叫醒来——说,朝廷如何下令的?”   副将连忙说道:“朝廷特授羽林千骑中郎将薛绍为西平道行军总管兼三州黜置使,主持讨伐白铁余叛乱。命都督为……副行军总管,辅佐之!”   “什么?”王方翼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满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薛绍?就是那个刚刚娶了太平公主、折腾什么北衙讲武的驸马薛绍?”   “没错,就是他。”   “哎……!!”   王方翼的一声长叹,仿佛是从腹腔里喷发出来,闭上眼睛无奈的摇头。   副将小心翼翼的道:“都督,朝廷怎会做出如此安排?”   “这你还看不出来,分明就是天后的主意。”王方翼苦笑的摇头,“薛绍是她的心腹爱将,还是她的宝贝女儿太平公主的爱郎。白铁余叛乱,在天后看来不过是疥癣之疾。于是么,就让薛绍这颗大宝贝疙瘩出来走走过场,混上一些军功回朝之后也好升赏提拔。”   “末将,也这么觉得……”副将撇了撇嘴,小声道,“那个薛绍最近折腾出了不少事情,名头倒是挺响。但是一个出身贵胄二十来岁连鸡都没杀过的人,能有什么本事能耐?裴闻喜收他为门生,多半也是拗不过二圣的颜面。后来一场北伐,李谨行、程务挺和薛绍三人的军功最高,一同被调到陛下身边充任御林军大将。一时间,薛绍被许多人当作了少年英雄一般来推崇。也就只有咱们这些内行人才知道,薛绍一介纨绔哪能打来什么军功呢?还不是裴公为了顾及二圣的面子,无奈之下只好昧着良心在军功薄上给薛绍捏造来的?”   王方翼老眉深皱,沉默不语。   副将说得越发起劲了,“像薛绍这种皇亲国戚,最是薄情寡幸贪功近利,不知民间疾苦不知军旅艰辛!偏偏他却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还要跑到军队里来出风头!为了给他长脸挣军功,就得有无数苦难的兄弟去战场上白白送死!北伐已经死了那么多,现在可算是轮到咱们夏州了!”   “尽说废话!”王方翼怒斥了一声,没好气的道:“朝廷只让我们去征讨白铁余,没让我们说长道短,品评他人!”   “都督,咱们兄弟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只要你一声令下,安西虎师火炕也敢跳,几时有人发过怨言?”副将说道,“但是这一回,兄弟们的心里却是老大不痛快!”   “你们有什么不痛快的?”王方翼怒目而瞪。   副将撇了撇嘴,悻悻的道:“朝廷这样安排,分明就是让我们夏州的安西军去拼命,给薛绍打军功!我们安西虎师从来就不怕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为了素不相识的一介纨绔去拼命,咱们不乐意,不痛快!”   “糊涂!”王方翼拍案而起,怒声斥道,“我们是大唐的卫士,所作所为尽皆为了保境安民!仗还没打,你们就想着如何分功——老夫手下,怎会教出你们这种急功近利没出息的东西?”   “都督息怒……末将知错了!”副将连忙抱拳来拜,一脸愧色。   “别看你跟了我二十多年,再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必斩不饶!”王方翼厉声怒斥。   “末将再也不敢!”   王方翼闷哼了一声,来回踱了几步,长长的灰须一阵飞扬。   思忖片刻后,王方翼下令道:“传老夫将令,即刻整顿兵马不带辎重,轻兵兼道直奔绥州!三日之内,打下城平生擒白铁余!”   “三日?”副将当场一愣,如此天寒地冻冰天雪地的日子,三天打下城平活捉白铁余?……太苛刻了!   “怎么,老夫麾下的虎师骑兵,这点本事都没有?”王方翼冷冷道。   “不,我们一定行!区区一个草贼白铁余,我们安西虎师还没把他放在眼里!”副将连忙说道,“但是,都督何以如此心急,此等天气连辎重都不带的话,兄弟们会很苦!”   “哎……就让兄弟们吃一点苦吧,待回头,老夫再犒赏补偿他们!”王方翼长叹了一声,无奈的摇头,说道,“既然是天后的意思,老夫岂敢有半分怠慢?”   副将顿时一醒神,明白了!   世人皆知,夏州都督王方翼出身于太原王氏,当世一等一的豪门大族。王方翼的祖母,还是大唐高祖皇帝李渊的妹妹同安大长公主。这样的人家,在整个大唐来说都可算是尊贵无极的。就是现在领兵来征的驸马薛绍,要论出身门第也要输让王方翼几分。   但是王方翼的父亲早丧,他的祖母容不得克夫的儿媳妇,将她们母子赶出了王家。于是,王方翼自幼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一切自食其力。   虽是显贵之极,但王方翼从小就过得很苦。但也正是这些苦难磨励了王方翼坚韧的性格并造就了他一身的文武大才。后来王方翼有一个堂妹嫁给了现在的皇帝李治并做了皇后,王方翼这才真正迎来的人生的转机。他渐渐从一介县官做到了如今的夏州都督,成为主理一方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撑起大唐在西域的半壁江山。   可是王方翼的那个堂妹——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皇后,在与天后的争宠之中失势了,与萧淑妃一同死在了天后的手上。随即,天后对太原王氏与兰陵萧氏的族人,进行了一番血洗和打压,甚至把他们的姓氏都给强行改成了“蟒氏”和“枭氏”。   此事天下震惊,至今无人不知。   王方翼身为王皇后的近亲,本该受到牵连。但是皇帝陛下对王方翼依旧予以重任让他坐镇夏州,但这不代表王方翼的心里没有阴影。这些年来,每每听闻朝中来人,王方翼就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以为是天后要来斩草除根。现在,难得天后如此“器重”的让他王方翼去给薛绍打一份儿军功来,王方翼哪里还敢罗皂?   “三天之内拿下白铁余”,如此办事利索,或许还能让天后心里舒坦一点,至少不会让她捉到什么借口和把柄;要是王方翼敢有半分拖拉或有不满怨言,那恐怕就得等着新帐旧账一起清算了!   “都督,你也太不容易了。末将多言,末将惭愧!”副将想清了这些,连忙抱拳谢罪。   “不说这些了。”王方翼深呼吸了一口,昂然站起抚髯而道,“连夜擂鼓聚将整顿兵马,安西虎师兵发绥州!!” 第0492章 真的疯子   黎明,城平县中。   稍事安顿之后,薛楚玉向薛绍大致说了一下,劫袭白铁余帅营的事情。得知月奴无恙,玄云子救下白铁余并将他劫到了城内,薛绍心中更是宁定,当下决定先去亲自看一下白铁余。   薛楚玉派的一队骑兵先把玄云子等人送到了城里,就在城楼不远的一处守城军士的营房里落了脚。薛绍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刚刚走进去还没看清人头,就听到一记女声高亢惊叫“公子!!”   然后就是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扑进了薛绍的怀里,放声大哭。   不用避什么嫌了,薛绍当众紧紧的抱着月奴,让她哭了个痛快。   “对不起月奴,让你受委屈了!”   “公子不应该对月奴说对不起!月奴为公子做任何事情,都是心甘情愿!”   “你说得对!……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说,对不起!”   月奴哭得更凶了。   稍后,月奴带着薛绍去看白铁余。司马承祯守在一间营房外面。   “仙长,这次多亏了你。万分感谢!”薛绍上前,抱拳。   “贫道没做什么。”司马承祯回了一礼,说道:“少帅,贫道想求你一件事情。”   “仙长请说。”   “请暂时不要处决白铁余,可以么?”司马承祯说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司马承祯说道:“白铁余妖言惑众,裹挟绥州军民造反。其人或可诛,其军或可灭,但他的那一套歪理邪说在当地百姓的心中已然荼毒成灾,势成妖孽。我二人奉天后之命到此,就是为了消弭这一妖孽。”   月奴顿时恍然,惊道:“难怪白铁余自己都说,以你们深藏不露的身手,早有千百次的机会取他性命,却一直没有动手!”   司马承祯微笑点头,“杀人其实很容易。但有些人就算死了,他留在世间的余音也会经久难消。”   “仙长说得对。杀人屠军只能治标,破除邪法才是治本。”薛绍说道,“我会竭力支持你们做好接下来的事情。白铁余,我暂且不杀。”   “多谢少帅!”司马承祯稽手拜谢。   “仙长不必多礼。”薛绍问道:“你师妹,玄云子呢?”   “就在里间,为白铁余治伤。”司马承祯说道。   薛绍愕然,“治伤?”   司马承祯微然一笑,“师妹精通医理,白铁余的膝盖被暗器刺穿,师妹在为他紧急疗伤。少帅若想看个究竟,请入内一观便是。贫道回避了!”   司马承祯说罢,施了一礼翩然而去。   月奴惊讶的连连眨动眼睛,玄云子不会真的对白铁余动了心吧?   薛绍扭头看向月奴,“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月奴有点惊慌,连忙道,“这个司马承祯从始至终少言寡语,这些天来和我说的话不上十句。但我知道,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在暗中操持。玄云子也只是依计而行。”   月奴的心事全写在了脸上,薛绍看在眼里没有说破只是点了点头,“天后绝对不会派一个不相干不作为的人,和玄云子一起来到绥州。司马承祯,真人不露相。”   “对对对,他就是真人不露相!”月奴连声道,“他的武艺极是高超,卜一出手,把我都惊到了!”   薛绍眉宇一沉,“极是高超?比你如何?”   “不知道。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无可并论。”月奴摇了摇头,“他的功夫轻盈飘逸全无杀气,但我感觉没人能够伤得了他。我的武艺学自义父师出少林,偏向于刚烈实战之用。除非我二人对场一场,否则难辨高下。”   薛绍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不说了,进去看看。”   二人走进军帐里,有四名薛楚玉麾下的骑兵在这里照看。薛绍一进去,他们就都回避了。   白铁余仍是晕着,躺在一张军榻上。玄云子刚刚给他包扎好了膝盖,还给他盖上了一床被子。   “仙姑可好?”薛绍问道。   玄云子起了身来微然一笑施了一礼,“贫道安好,少帅如何?”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白铁余,高个子大脸盘,赤黄色的胡须,偏向于胡人长相的混血儿,四十岁上下。   “贫道斗胆救下白铁余,还望少帅恕罪。”玄云子拜言道。   薛绍笑了一笑,“你做得对,白铁余还不能死。方才,司马仙长都与我说了。”   月奴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干急着。   玄云子看了一眼月奴,不由得笑道:“月奴姑娘,可有话说?”   薛绍说道:“你也憋得够久了,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说吧!”   “噢……”月奴吐着舌头讪讪的笑了一笑,小心翼翼的道:“仙姑,你是不是对白铁余,太好了一点?”   “你是指,我救下了他的性命又帮他治伤,对吧?”玄云子微笑道。   月奴连连点头,“此人罪孽深重还对你抱有觊觎之心,并且屡次轻薄于你,你还如此对他?我想不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贫道是出家之人,世间生灵无分贵贱无分善恶,在贫道看来皆是一般。”玄云子面带微笑的淡然说道,“此外,他是对我抱有非份之想,但他没有做过一件真正伤害到我的事情。哪怕是针对月奴姑娘你,他也只是凶神恶煞的吓唬过你,没有真正过动你一根毫毛。不是么?”   “这倒是真的……”月奴愕然的眨了眨眼睛,“这人嘴上很贱,但是,哪怕是我被绑得牢牢实实了,他也没有对我动过半分手脚。否则,我肯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如果当真有此风险,我与师兄蔫敢拉你下水?否则,少帅必然饶不了我们。”玄云子笑道,“此等罪过,当真是承担不起!”   月奴愕然,“你们早就有心里有数?”   玄云子笑而不语。   “这不像是匪胆草寇的行为。”薛绍皱眉看着晕倒在那里的白铁余,“为什么?”   玄云子微然一笑,“少帅若有兴趣,不妨亲自审问白铁余。他根本就没有晕,装的。”   玄云子话音刚落,白铁余噌的一下就坐了起来,“皇后,这你就不对了!”   月奴闪身上前,飞快拔刀抵住了白铁余的脖子,“别动!!”   “贫道暂且回避了。”玄云子道了一声,飘然而去。   薛绍双眉微皱,走到了白铁余身前。   白铁余脖子上架着一把刀,抬着头看着薛绍,傻兮兮的咧嘴一笑,“名不虚传,是挺英俊。”   “看来你比我相像中的有趣。”薛绍努了一下嘴,月奴拿开了刀子。   “哎呀——”白铁余长叹了一声仰面躺了下去,双手枕着脖子,仍是傻兮兮的笑着,“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你好像没有半点的灰心丧气,更没有求饶活命的念头,甚至沦为了阶下之囚也没有半分的畏惧?”薛绍很好奇。   “嘿嘿嘿!”白铁余笑了,枕着胳膊晃着脚尖,笑得很傻也很爽。   “混蛋!”月奴看到他这样子很生气,咣当一下又拔出了刀来。   “喂喂,月奴姑娘!我可没有把你怎么样,你不用这样恨我吧?”白铁余一下弹坐起来,貌似惊怕的挥着手,“你长得这么俊、身材这么辣,我手下有好多的兄弟都想一亲你的芳泽,全都是我在拦着啊!”   薛绍摆了一下手示意月奴退下,平声静气的道:“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嘿嘿!”白铁余仍在傻笑,摇头晃脑的傻笑,“二十几年前,当我还只是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放羊娃的时候,我就在想,人活一辈子一定要干出一点大事。这天底下九成以上的人,每天都在忙碌奔波,或为名,或为利,或为美色,或为江山。我将来,一定要干出一番与众不同的大事业。什么都不为,就为了让全天下人的都知道我白铁余,与众不同!”   “疯子!”月奴鄙夷的骂了起来。   “咦?嘿嘿!疯子,骂得好!”白铁余大笑,一手指向薛绍,“如果我是疯子,那他也是疯子!”   “我宰了你!”听闻白铁余辱及薛绍,月奴大怒。   “你先出去。”薛绍拦住了月奴。   月奴愤愤的怒瞪了白铁余两眼,不甘的出去了。   薛绍拉了一条马札过来坐在了白铁余的对面,凝神看着他。   “只有疯子,才对疯子有兴趣!”白铁余咧着嘴嘿嘿的笑,也是一样的凝神看着薛绍,“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单凭区区一个绥州和我这样一个放羊娃,怎么可能颠覆一个气象正盛的泱泱帝国呢?你说对吧!”   “既然自知必败,你为何还要铤而走险的举旗造反?”薛绍问道。   白铁余先是一愣,随即又是一笑,“你率军来攻,又有必胜的把握么?”   薛绍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白铁余眉开眼笑,眼中精光四射,“只有疯子,才配当疯子的对手!这一仗我虽是输了,但是我输得非常的过瘾!”   薛绍面沉如水,说道:“如果我输了落在了你的手上,你会如何?”   “放了你,再打一次!”白铁余毫不犹豫地说道,“但我不会放了玄云子和月奴,也不会放弃血洗龙泉的计划!因为只有这些条人命握在我手上,你才会拼命跟我打!你才会发疯了似的跟我打!”   “你真是个疯子!”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骂道,“你什么都不想要,财富、权力、哪怕是美色,你都没有真正放在眼里。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整个天下随你一起疯狂!”   “对,你说得对,就是这样!”白铁余手舞足蹈的大笑起来,“知己啊知己!败在了你的手上让我无怨无悔、非常痛快!——不如你放了我,让我去收拾兵马,再跟你打一次?!” 第0493章 倾国倾城   薛绍不想在白铁余这里再浪费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这厮完全就是个狂人,疯子,神经病!   走出这个帐蓬后,薛绍莫名的感觉心里很闷,身上的铠甲尤为沉重起来,领口位置夹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他焦恼的撕扯衣服的领口想要松开一些,却死活也扯不开。顿时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了,他感觉自己仿佛是都被一张鱼网紧紧的裹住无法动弹!   帐篷里的白铁余,仍在薛绍的身后放肆的大笑,大声的叫喊——   “薛少帅,疯子与圣人只有一线之隔,并且同样的迷人!”   “都说红颜祸水,其实男人也可以倾国倾城!我们两个就是这样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我们拥有同一种能耐,蛊惑人心!”   “我们都能让其他人如痴如醉的迷恋我们、出生入死的追随我们!”   “咱们两个,根本就是同一类人!”   “所不同的是,你生在了贵族世家,我却是山野村夫!”   “如果能够早些相遇,你我二人联手共事,天下唾手可得!!”   薛绍心里的一股无明业火腾的一下就冒了起来,猛然一拧身折回帐篷,抓住白铁余的衣襟,左右开弓给了他几个大嘴巴子。   “你打吧!哈哈哈!你打吧!你越生气,就代表我说得越对!说到了你的心坎里去!”白铁余一边挨打一边疯狂的大笑,“总有一天你会走上和我一样的路,让所有人和你一起疯狂!到那时你会什么都不求,因为你什么都拥有了、什么都不稀罕!你唯一的喜好就是看到整个天下在你眼前愤怒的燃烧,然后你就会像我这样大笑,开心的大笑,哈哈哈!——这就是男人的倾国倾城!”   “草你妈!我打你个倾国倾城!”薛绍真的发怒了,巴掌变成了摆拳和直拳,如同雨点一般落在了白铁余的面部和头上。   白铁余瞬间变得鼻青脸肿嘴里的鲜血四下飞溅,这下真的晕死了过去。   月奴和玄云子听到动静赶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双双目瞪口呆。   薛绍心里隐伏很久的一头噬人野兽,仿佛是被白铁余的胡言乱语给释放了出来。他宛如发狂的沉声怒吼,高举拳头骨骨作响,眼看就要一拳下来结果了白铁余的性命!   “少帅,手下留情!”玄云子大声疾呼,一闪身上了前来挡在白铁余的身前。那张宛如冰清的绝色容颜,就停在薛绍的拳头前面,不到三寸之处。   薛绍眼中杀气腾腾如同扑食的猛虎,一只怒拳嘎崩作响的激烈颤抖,但终究是没有打下来。   “你真当他是你的男人,如此舍命救他?”鬼使神差的,薛绍怒声斥问。   玄云子微微一皱眉,平静的道:“公子,何必为一疯子而动怒?请务必控制心魔,绥州之乱尚未完全平定,你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听玄云子这么一说,薛绍心中恍然一激灵,总算是回过了神来。   扔掉白铁余收起拳头,薛绍深呼吸了一口额头冷汗直下,匆匆对玄云子抱了一拳以示歉意,他一拧身就大步走了。   “月奴,快去照看你家公子。”玄云子连忙低声急语,“他最近太紧张太压抑了,去让他放松一下!”   “噢……”月奴连忙快步跟上薛绍,脸上一片红韵……让公子放松?无非就是那样嘛!   薛绍独自一人走在兵马混乱人来人往的夜色之中,不停有人向他行礼问候,他都熟视无睹浑然不觉。   这一刻,薛绍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出窍了,像是回到前世的军旅生涯。好多次执行任务以后回来,他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特别累,特别紧张,特别敏感,特别容易愤怒。   ……战后心理综合症,发作了!   战后心理综合症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是指军人在遭遇重大的战争压力与死亡威胁之后,产生的一种心理失调的后遗症。主要表现为恶梦、性格大变、情感分离、麻木、失眠、易怒、过度警觉、失忆和易受惊吓。   要想控制或是抑止战后心理综合症的发作,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马上进行性处理。这是古往今来的很多战争当中,不乏军队纵容狭妓或是掳掠奸淫的主要原因所在。   这是薛绍来了大唐以后这么久,第一次发作。第一次单独领兵出征,又行此险策与白铁余决战,薛绍心里的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公子,你去哪里?”后面传来月奴担忧和急切的喊声。   这一记声音像某个心锚一样,让薛绍心里的邪火疯狂燃烧起来了。   薛绍猛然停步,回走几步一把抓住月奴的手腕,“跟我来!”   月奴从未见过薛绍这样的神情,都有点被吓坏了,一声不吭的被薛绍拉着走,后来几乎是跑了起来。   薛绍显然是没耐心也没时间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了,他拉着月奴跑到城楼驻军的火房柴草间里,三下五除二的撕去了月奴身上的衣服,没有任何前奏,沉声一吼他就疯狂的冲刺了起来!   月奴浑身紧绷大汗淋漓,绷直了脚尖仰起了脖子,死死捂嘴咬住牙关不敢发出声音。   随着薛绍激烈的冲刺,从未有过的强烈感觉几乎让月奴晕厥了过去,身上抽筋似的颤抖起来。   意乱情迷,魂飞天外!   良久过后。   薛绍浑身发软大汗淋漓的,趴在月奴丰满柔软的胸前,闭目喘气。   月奴拥抱着薛绍,温柔的轻抚他的后背与脸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心酸。   “公子,你受苦了……”说着,月奴的眼泪叭嗒嗒的流了下来。   薛绍没有吭声也不动弹,像是晕厥了一样压在月奴身上,浑身的力气包括心力,都像是全部放空了。   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一睡不起。   半个时辰以后,所有的唐军将士开始发疯似的满城寻找他们的少帅。薛绍却与月奴,开始了第二轮的激情燃烧。   负责城中戒严的唐真带着一队人找到了火头柴房这里,远远就听到了“安大将军”销魂的声音。这些家伙们瞬间摇身一变,成了摆在四周百步开外的戒严警卫,闲人一概免入。   当然他们也告诉了众同僚,少帅无恙,少帅很好!大家各司其职,不必分心不必牵挂!   天亮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窗棱射进柴房落在薛绍的眼睛上,他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堆铺了战袍的草垛上,月奴躺在臂弯里蜷得像一只小猫正在打着微鼾,两人身上盖着厚实的军服。   心中的压抑感,终于一扫而空。   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伸展四肢。   月奴惊醒了过来,“公子,你还好吧?”   “好。”薛绍展颜一笑将月奴搂进怀里深深的吻她,“昨夜,委屈你了!”   “不委屈……很舒服!”月奴仍是那样傻兮兮的笑着,还不忘补充一句,“真的,从未有过的舒服!”   “傻妞……”   片刻后,英武仪表光彩照人的薛少帅,回归了他的军队。众将士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对昨夜之事只字未提。   薛绍巡视了一遍城中,重点考察了一下县衙、府库与军屯、城防这些地方,大体满意。   城平县是白铁余的老巢,拥有很多的愚忠信徒,可以说他拥有一些“群众基础”。最初薛绍还有些担心收复城池之后会有信徒闹事,但现在看来情况比自己相像中的要好。   推根究底,虽然那些信徒们对白铁余比较的信任与推崇,但大唐王朝在他们的心中毕竟还是正朔正统。要这些信徒们跟着白铁余吃斋念佛、捐钱捐物的没问题,要他们跟着一起造反,那显然还是超出了百姓们的心理底线。   所以,接管县衙的郭安张榜安民之后,又兼有军队按管城中的治安巡逻,城平县城里还是大体安宁。   接下来,薛绍开始着手操办两件大事。   头一件,就是派兵前去解救正在被叛军围攻的孤城,龙泉县。薛楚玉和他麾下的精锐骑兵成了当仁不让的担纲者。当天他们就领命而去,直奔龙泉。   第二件重要的大事情,就是听取司马承祯和玄云子的建议,在白铁余占领的城平、大斌、绥德三县进行“正统”的佛法宣传活动,破除白铁余那一套歪理邪说留下的隐患。   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收复大斌与绥德二县。   白铁余的主力已经溃散,但仍有小股的余孽逃蹿和盘踞在这两个县里。薛绍让苏味道书写了檄文与劝降书,先给这两个县送了过去。同时他整顿兵马准备武力收复,如此双管齐下的来收复城池。   至此薛绍感觉,击败白铁余的主力拿下了城平县,忙碌才算刚刚开始。身边正当用人之际,郭元振那厮居然还在装死。   “那是等着我去亲自上请啊?”薛绍恨得牙痒痒,于是真的上门去“请”了。   看到薛少帅带着月奴和亲随们一起驾到,负责照顾郭元振的亲随有些心惊肉跳,手足无措。薛绍懒得听他们的废话扯谎,将他们轰出了郭元振的房间,独自一人进去并关上了门。   门刚刚关上的一瞬间,原本躺在床上装死的郭元振呼哧一下就跳了起来跪倒在地,像一只拼命讨好主人的哈叭狗儿那样“人立”而起挥舞着一对爪子不停的拱手作揖,嬉皮笑脸的道:“少帅,你可算是来了!我、我等你好久了!” 第0494章 少帅的心迹   看到郭元振这副猥琐又奴才的滑稽样子,薛绍真是哭笑不得,很想大嘴巴抽他,又很想捧腹大笑。   但都忍住了。   “怎么,等着我来揍你,还是用军法处决于你?”薛绍板着一张臭脸,很凶恶。   “你要揍,那就揍吧!”郭元振撇着脸,可怜兮兮的道,“要军法处斩,那也行。反正我这条烂命早就已经交给你了。如何处置,都是你的权力!”   “贱人,你给我起来!”薛绍既好笑又好气,上前一把捉住他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脸对着脸沉声低喝道,“为何打晕我,再假冒我去冲锋?我就那么贪生怕死,轮得到你来做我的替身吗?”   “不不,不是!当然不是了!”郭元振哭丧着脸,小心翼翼的道,“我们是少帅的兵,全都有种!我们全军上下包括萧至忠那样的文吏在内,就没有一个是怕死的!将者军之魂,这一切当然都得归功于少帅!”   “少拍马屁!”薛绍的脸色沉了下来,“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这一仗我确实贪生怕死的当了逃兵,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郭元振仍是那副贱兮兮的样子,小声说道,“刀剑无眼,少帅纵然英勇无畏,万一有个闪失,你固然是壮烈勋国了,但同时也就等于是帮助白铁余声威大震啊!再者世人和后人也会认为,大唐的驸马和行军总管兼钦差黜置使居然死在了一介肖小白铁余的手里,那多丢人啊!少帅就算是英勇勋国了,恐怕也会在史书上留下一则笑柄吧?”   “……”薛绍无语以对,郭元振的确考虑得比较深远。   “所以,怕不怕死是一回事;能不能死,完全是另一回事!”郭元振小心翼翼的道,“少帅,你说,我说得对也不对?”   薛绍松开了他,叹了一口气坐到了郭元振的床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对吧?”   “嘿嘿,少帅英明神武智深如海,我怎么能猜到呢?”郭元振贱贱的笑着,膝盖撑地的爬到薛绍身边,很是奴才的给他锤起了腿。   “起开!弄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薛绍没好气的把他推开,板着脸说道,“别跟我嬉皮笑脸的,好好说话。”   “好吧,好吧!”郭元振如蒙大赦的爬起身来,开始飞快的穿衣服。   薛绍看到他这副鬼样子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很显然,这个家伙在使劲了浑身的解数想要逃脱一顿胖揍,或是免除军法处置。毕竟,“袭击官长”这种事情在军队里绝对是够得上杀头的罪名!   等郭元振换好了衣服,薛绍让他坐了下来,说道:“郭元振,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这一次的城平一战,你是不是认为我做得过头了?”   郭元振转了转眼珠子,“没有。”   “信不信,我军法砍了你?”   “有、有!确实过头了!”郭元振做惊怕状,连声答道。   薛绍轻叹了一声,“我知道,这一次我亏欠了太多的人命。很多坟都要葬在我的心里,永世没有墓碑。”   郭元振终于不再嬉笑了,小声道:“少帅,是战争,就会要死人。这是你第一次担纲主帅领兵出征,心里会有一些杂念,也属正常。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裴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你是在说,我妇人之仁?”薛绍说道。   “不是。”郭元振说道,“我们都已经参与过一次北伐大战役了,见过不少死人。我们都不怕死,也都亲手杀过人。妇人之仁这样的字眼,早就与我们无关。只是这一次的城平之战,少帅采取了一个比较极端的打法,葬送好些人命。因此,有了一些良心不安。”   “你总算是说实话了。”薛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郭元振,你既是我的副手,也是我的兄弟。薛楚玉不在,这些贴心的话我只能跟你说。你心里怎么想的,就都说出来吧!”   郭元振轻轻的点了点头,坐到了薛绍身边来,小声地说道:“其实这一次出征,就算少帅高坐在延州城里毫不作为,也照样能够平定白铁余。”   薛绍眉头轻皱,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只要我耐心的等着,夏州都督王方翼就会把白铁余的人头乖乖的献给我,让我带着它回长安去领赏受封。”   “王方翼与天后的关系,想必少帅是心知肚明了。因此,等仗打完了王方翼肯定会这样告诉朝廷,是主帅薛绍指挥得当作战英勇,平定了这一次的叛乱。所有的功劳,都该归得薛绍所有。”郭元振小心翼翼的道:“但我知道,那样的结果完全不是少帅想要的。否则,我们又何必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不远千里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受罪呢?”   薛绍苦笑了一声,说道:“天后让我不远千里的跑到西北来吃这一碗嗟来之食,吃完了就回朝领赏受封。她老人家心里清楚,王方翼一定会很听话很会做事,会把这碗嗟来之食做得又香又甜,让我吃得又饱又体面!”   “可是少帅,分明就不是那种爱吃嗟来之食的人物。”郭元振也苦笑了一声,说道,“刚出长安,少帅就顶风冒雪一路催促带着我们拼命赶路,不就是想要赶在朝廷的圣令到达王方翼的手上之前,自己先和白铁余交一交手么?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一仗肯定会打得很艰苦很凶险。因为我们手上没什么东西,兵马、钱粮、军械、了解敌情,要什么缺什么,我们甚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尽管如此,少帅你还是想要亲手干掉白铁余,坚决不吃那碗嗟来之食!”   “我是不是很自私?”薛绍凄迷的笑了一笑,声音有些低沉,“为了自己的尊严和荣誉,我害死了那么多的人?郭安和他麾下的那些土兵,个个都是重情义轻生死的好汉。他们甚至还不认识我,就已经把性命全都交给了我。我却真的派他们去送死了,死得一点音信都没有,连壮怀激烈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但唯一做成的事情,就是在开战之初打乱了敌军大营里的部署并吸引了他们的布防兵力,为主力袭营减少了损失!”   “哪有那么多的壮怀激烈和死得其所?”郭元振轻叹一声,“每一场战役,都会有很多人死于无名甚至死于窝囊,真正成为了英雄的只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每一个英雄的脚下都踩着无数袍泽的尸骨。老话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这是每一名军人都要面对的宿命!”   “郭元振,我是不是变了?”薛绍突然问道。   郭元振略微一怔,眨了眨眼睛,“少帅是指哪方面?”   “很多方面。”薛绍说道,“从北伐结束回到长安开始直到今天,我感觉我变了,我都快要不认识我自己了。城平之战这样的打法,以前的我是绝对接受不了的。可是那天我明知道会有牺牲会有浪费,我还是接受了郭安的请战……我甚至等着有人主动出来请战!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得如此的残忍和冷血?”   郭元振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满满的都是苦涩,“少帅,你是卫公传人,是正统传承的兵家大者。我想裴公在传你兵法的时候一定跟你说过,兵者凶器,那是杀人的玩艺儿!都要杀人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道义和情义可讲?身为一名主帅最应该对战争的胜负负责,不择手段的获得胜利才是他最该做的事情。所以,他必须接受很多的残忍和无奈。有些时候为了全局的胜利,主帅甚至要主动去做一些残酷和冷血的事情……这他娘的,就是战争!”   薛绍沉默了。   这他娘的,就是战争!   八个字,道尽所有军人心中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无奈。   其实这些道理,薛绍全都懂。他甚至在前世,就已经懂了。只不过那时候他是一匹孤狼,自己只负责自己的一条性命,差不多就行了。可是现在,太多的人把性命交给了自己。自己固然要对整场战争的胜负负责,但自己真的能够做到战争需要的残忍与冷血吗?   想要成就大事,就真的必须要冷酷无情么?   薛绍现在知道,一名出色的统帅需要的不仅仅是高超的兵法和睿智的头脑,更需要一颗承受压力的大心脏!   “少帅,我现在特别想知道,夏州都督王方翼得知你已经独自打下城平之后,会是何样的心情?”郭元振看到薛绍闷闷不乐,说起了这事。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我不想知道。我的事情,与他无关。”   “哪能与他无关呢?”郭元振笑嘻嘻地说道,“其实,朝廷、二圣与宰相官僚们只关心奏折上写的那个战争的结果,所有的伤亡在他们眼里都只是冷冰冰的数字而已。所以,朝廷上的那些人怎么看待城平一战,倒还只是其次。他们甚至早就知道,你此战必胜只等着立功受赏了。到头来,军队里的将军们从此怎么看待少帅,这才是最重要的!——少帅拼死也不吃那碗嗟来之食,自己凭本事吃饱自己,不就是为了真正的证明自己一回么?一名将军的名气与威信,只能凭借战绩来获取,别无二法!”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郭元振,你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什么事情也瞒不了你。你知道得这么多,我是不是应该考虑杀人灭口呢?”   “别别别!——我只是一条蛔虫,一条微不足道又忠心耿耿的蛔虫!”郭元振又恢复那副死贱样,像条哈趴狗一样的拱手作揖,嬉皮笑脸的道,“少帅,咱们该去干正事了!还有大斌、绥德这两个县城没有归复,就都交给我吧?我只要五个团,五个团的兵力,我就能把这两个县通通拿下,献到少帅麾下!……我我我,我将功折罪!”   “四个团!”薛绍冷冷的说了一句,抬脚往外走。   “四个团?八百人也够!”郭元振在薛绍身后嬉皮笑脸的大声叫道,“但我全要老兵,其中还必须有一个团的掠阵轻骑!我还要二十挺云梯、三十张攻城劲弩和一千民夫运送辎重!”   薛绍不答话,一边暗笑一边往外走,他居然像菜市场卖蔬菜的大妈那样跟我讨价还价,真是个十足的贱人! 第0495章 浪子回头   次日午时刚过,薛楚玉凯旋班师,带回了叛军大将令狐祖的人头,龙泉县兵困得解。   与薛楚玉一同回来的还有龙泉县的几位老人,其中有两位是一对夫妇已有百岁高龄,是方圆百里内出名了的寿星寿婆。他们代表龙泉县的父老乡亲,专程前来答谢薛少帅的救命之恩。   薛绍亲自置宴款待这些老人,并从他们口中得知了龙泉县的前后战况。   不听不知道,听了之后,薛绍肃然起敬!   龙泉只是一个偏僻小县,人口稀少物产匮乏,城池也非常的破败。但是龙泉县里有几处清泉远近闻名,据说饮之者可以延年益寿,用来浴沐则可肤疾尽祛。更有传言这泉中曾有龙子隐现,“龙泉”一名因此而来。   白铁余起事造反之后,最先打下了大斌、绥德这两个粮仓钱库较为丰盈的大县充作军资,下一个目标马上就锁定了没什么人口和油水的龙泉县。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冲着龙泉去的,他想掘干龙泉找到龙子,做一个乘龙上天的真龙天子。   龙泉小县没有守兵,平常只有一些受雇于县衙的衙役和乡里的土兵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白铁余派了大将令狐祖率领五千人马前去收取城池,可谓是给足了龙泉县的面子。   本以为手到擒来,谁知道龙泉的百姓宁死不从,自发组织起了武装反抗。每家每户的男丁都成为了战士,老人、女人和孩子就充作民夫打理后勤,打起了一场全民战争!   令狐祖初来乍道不及防备,居然被龙泉县的百姓打了个猝不及防的伏击,首战就丢下了一百多具尸首,输了个灰头土脸。令狐祖大怒,开始全力攻城。龙泉县的百姓死守城池,伤亡惨重。其中,有一个途经此地的流放囚徒在战斗中作战英勇并擅长指挥表现得非常的出色。龙泉能够守住,此人居功至伟!   在先后的战斗中,龙泉县的县令、县尉和主薄这些书生官员全部亲自上到前线,身先士卒的与叛军交战,结果全体阵亡。后来,那名囚徒被龙泉的百姓推举为首领,领导他们继续对抗叛军。令狐祖手握大型攻城器械,用尽了水淹、火烧、放毒、堀地穿城的各种狠辣手段,全被那名囚徒首领识破并一一化解,叛军始终无法攻破龙泉县。   龙泉小县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死守了二十多天,打退了叛军七十多次的进攻,击毙叛军二千八百余人,但是自己的损失也非常的惨重。这个不足万人的小县城,男丁几乎全部死光了,到后来就连老人和女人都上到城头来御敌,至少死伤过半。   就在守兵死伤殆尽、城中粮草尽绝、城池即将陷落之时,薛楚玉的骑兵如同神兵天降,以雷霆之威把令狐祖的军队砸了个稀巴烂。令狐祖本人,还被薛楚玉阵斩于马下,叛军当场溃不成军四下逃散!   在薛楚玉的军队冲杀叛军之时,龙泉的县城大门被打开了。那名囚徒首领带着城中仅剩的十几名带伤青壮和数十名老人冲了出来。他们疯狂的打杀叛军,甚至像野兽一样的用牙齿去咬叛军的喉咙,其势之猛其性之烈,让薛楚玉等人都大吃了一惊!   在薛楚玉的军队进城之后,那名囚徒首领依旧穿上了囚衣带上了枷锁,准备前往他的流放地,贺兰山怀远军镇。龙泉县所有的百姓一起阻拦不让他走,并集体跪求薛楚玉赦免了这名囚徒。   薛楚玉很感动,但他没有这个权力,于是委婉的拒绝了。于是,龙泉的几位老人一起来了城平,当面肯求钦差大臣薛绍,特赦那名囚徒。   百岁老人对薛绍道:“薛少帅,无论他曾经犯下过什么样的过错,哪怕是杀人放火,经此一战他也将功折罪了。龙泉之事原本与他无关,他只是路过而已。但他能够坚持留守龙泉并舍生忘死的与叛军交战,最终做到了保守城池不失,护得一方百姓。此等功德,真乃忠义名将所为!老朽枉活百岁,还真没有看到过哪个内心邪恶之人,会肯如此仗义牺牲。由此可见,他当初犯罪肯定只是一念之差一时之过,他的本性仍是淳良!……我等老朽代表龙泉县所有的幸存百姓,一同肯求薛少帅,饶恕了他的罪过吧!”   “老人家,薛某确是钦差大臣,那名囚徒虽是途经我的黜置治下,但却是律法叛决流放到怀远军镇的罪犯,我没有权限特赦于他。”薛绍耐心的温和地说道,“但薛某确实钦佩这样的好汉。他的事情,我会具表早奏朝廷,并代为请求朝廷下令特赦。老人家你们放心,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一定竭力助他免去罪过,重新做人!”   老人们一听,都挺欢喜,纷纷拜谢薛绍。   “少帅……”这时,薛楚玉喊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薛绍皱了皱眉,“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吞吞吐吐了?有话就说!”   “不是属下犹豫,确是受人所托,不让属下实情上禀。”薛楚玉面露难色,小声说道,“其实那名囚徒……是我们的熟人。”   “熟人?”薛绍好奇的道,“我们什么时候,有个这样的熟人?”   薛绍一时未有想起,旁边的萧至忠一拍额头惊讶道:“薛将军所言,莫非是那个被贬出千骑、自请充军的——赵义节?”   薛绍猛一醒神,“当真是他吗?!”   “没错,就是他。”薛楚玉点点头,说道,“他自惭形晦就怕辱没了祖先因此不敢说出真实名姓,只对龙泉县的百姓说了一个自取的诨号,叫‘囚大’。龙泉的百姓都这么称呼他。我也是当面见到了赵义节,方才认出。他反复叮嘱于我,让我不要将他的真实身份告之少帅,并坚持去往怀远军镇服他的充军苦役。”   “那你就听他的了?”薛绍一击掌,“快带他来见我!”   “怕是不行了,少帅……”薛楚玉说道,“赵义节伤得很重,仍不顾龙泉百姓的挽留,坚持要求两名公人押着他离开龙泉去往怀远。可是走出没有几里,就因失血过多晕厥不醒,两名公人连忙将他拖回了龙泉县城。如今赵义节已是性命垂危,奄奄一息。到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五郎,你怎么也不留住他呢?”薛绍有点焦急的站了起来,“龙泉县缺医少物,速派军医携上好的药物前去医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救活他!”   “少帅放心,属下已经把自己手下最好的医官和最好的药全都留在了那里,命其全力救治!”薛楚玉抱拳道,“属下是想留住他的,可是……他说无颜来与少帅和千骑的兄弟们见面,并以死相求让我守口如瓶。此等刚烈义士,属下不敢强留,只好成全!”   萧至忠悠长的叹息,说道:“赵义节军武出身,满门忠烈。当初他在千骑时曾经一度堕落迷失自己,后来被罚反倒幡然醒悟自请充军。今日的这一场经历,赵义节算是给自己的祖宗有了一个交待,也对自己的良心进行了一番救恕。少帅,知错能改善莫大蔫,不如就将功折罪特赦了赵义节,让他重回千骑吧?属下以为,赵义节这样的忠烈之人、敢战勇士,正是我千骑梦寐以求的德才精英。错过了,当属可惜啊!既然赵义节是千骑贬出来的人,少帅或可行使钦差特权。就算不能,也可以回了长安之后再去寻得周全。属下,求少帅三思!”   就连一向最能坚持原则的萧至忠都出面求情了,薛楚玉和众将都一同求情起来。那些老人们顺势都给薛绍下了跪,纷纷涕泣相求。   “众位请起!”薛绍斩钉截铁地说道:“赵义节的事情由我而起,由我而终。如今,全都包在我身上了!”   众人一同大喜,薛绍的心里其实也比较高兴。浪子回头金不换,世间能有几人能像赵义节这样,给自己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黄昏过后,天色将晚。就在城平县城即将关闭之时,数骑快马飞奔而来,持捷报而入城。   郭元振率四团兵力前去收复绥德、大斌二县。因为早有檄文劝降敲山震虎,绥德未经交战早早投降,大斌虽是负隅顽抗,但被郭元振砍下了百颗人头之后叛军士气尽灭,郭元振一鼓作气就拿下了城池,尽诛城中叛军余孽。   短短几天的时间,绥州全境光复,叛军势力土崩瓦解!   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满足。   夜里,失眠多日的薛绍睡得正香,猛然听到一阵突兀的金角示警之音。   莫非还有叛军作祟?!   睡梦中的薛绍猛然惊醒像一根弹簧那样跳了起来,飞快的穿衣服。月奴也一并起了身来,和薛绍一同穿衣披甲。   片刻之后薛绍一脚踢开房门冲出来,正看到卢思义带着一队兵奔跑过来。   “什么情况?”薛绍大声喝问。   “斥侯来报,城西方向出现无数兵马,不知来历!”卢思义紧急报道,“属下已命城防示警,全军备战举城戒严!”   “做得好!随我一起去城头!”薛绍赞了一声大步前行,“薛楚玉呢?”   “薛将军与他麾下的骑兵从未卸甲随时候命,就在城楼守军的军屯里,听候少帅调谴!!”   “好样的!”薛绍双眉立竖眼中杀气腾腾,“传令,让薛楚玉随时准备出城迎敌!我倒要看看,白铁余的手下还有谁有能耐,胆敢纠结人马反攻王师!” 第0496章 拔虎须,踢虎臀   隆冬深夜,整个城平县城幡然惊醒满城警戒。惊慌的百姓们听到了高亢激烈的金鼓之声,看到了城内无数兵马正在紧急集结,城头之上火把林立一片刀戈肃杀。   “又要打仗了!!”百姓们惊慌失措,纷纷躲进家里紧闭大门,个个噤若寒蝉。   薛绍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了城头,“敌情如何?”   “斥侯在城西十里处发现大批兵马,来历不明。进军方向就是城平县城。现在已有小股兵马到了城前三四里处,人数约在千余,好似先锋。”   守城将刚刚汇报完,薛绍眉头一拧,“我已经看到了!”   那一拨先锋已经走到了城平县的城头之下,目力所及的位置之内。   薛绍看到,那是一群清一色的骑兵,张打的火把很少,只能隐约看到几面大旗在飞扬,却看不清旗号。   “严加戒备!”薛绍下了令,守城军士全体弓箭上弦。   城下的骑兵缓缓走近,在离城墙约有一箭之地停下了。   城平县城的城头之上,火把林立旗帜醒目。在黑夜之中看来,仍是清晰。   城下的骑兵按兵不动,其中走出一骑来身后跟着一名旗使张打着一面大旗,两骑向城平县靠近。   “不要放箭。”薛绍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叮嘱手下军士。   那两骑胆子很大,越走越近。到了城下弓箭手的杀伤范围之内他方才停下,仰头高呼,“城中何方兵马?”   薛绍叫身边的小校答话,“我军乃是西平道行军总管薛少帅麾下,平叛王师!你们又是何方兵马?”   城下那人明显一愣神,“薛绍麾下?怎么可能!”   众军士听他直呼薛绍姓名有些气恼,喊话小校大声喝道:“你又是何方兵马?”   那人没有回话,勒转马头大声道:“叫你们的人,出城来答话!”   说完,他就勒马回归本阵去了。   “岂有此理,太嚣张了!”军士们都骂了起来,“那肯定是白铁余手下的叛军余孽!少帅,咱们出城狠狠的揍死他们!”   薛绍摇了摇头,心里清楚这些人肯定是大唐的正规军,叛军哪里还有能力组建这么多的骑兵?而且看那骑兵的阵势非是一般的训练有素,行伍极其严整和薛楚玉麾下的跳荡骑兵有得一拼。那么很有可能,他们是王方翼那边来的人马。   “只不过,这些鸟人确实太嚣张了一点,明显是瞧不起我薛绍!”   思及此处,薛绍亲自下了城来找到薛楚玉让他出城去答话,并对他耳语了一阵。   薛楚玉会心一笑,“少帅放心。管他什么虎师牛师,任凭他是真虎来了,我也要拔它虎须再踢他虎臀!”   薛绍赧然而笑,“注意分寸,适可而止。毕竟是友军,王方翼一时名将并与裴公有莫逆之交。”   “属下省得,少帅放心。”   城头之上金鼓大响,城门洞开,薛楚玉率领麾下骑兵冲了出来。   离城两三里开外的那群骑兵岿然不动,呈作战姿态。深夜之间两军遭遇,都很警惕。   之前去往城下喊话的那一骑拿马鞭指着城池,笑了起来,“狗洞大开,跑出来一群耀武扬威的狗崽子!”   他旁边的副将们都笑了,其中一人道:“段将军,城平县里应该是大唐的军队没错了。但是,薛绍是怎么进的城呢?”   “谁知道呢!”段将军扯了一个哈欠,懒洋洋的道,“兴许是薛绍派了一群光屁股的娘们儿跑到城平这里来跳舞,把那些叛军都晃到头晕眼花流鼻血,他再趁势拿下了城池!”   “哈哈!”副将都笑了起来。   “也有另一种可能!”段将军说得一板一眼很认真,“薛绍被白铁余给打怕了,然后哭哭啼啼的带着他手下的酒囊饭袋们一起投降了白铁余。如今城头遍插伪旗,是为了引诱我军上当。所以,兄弟们务必提高警惕!”   “确有此等可能!”副将们说道,“那就准备干他一场了!”   段将军冷哼了一声,骂骂咧咧的道:“我最希望的就是,薛绍投降了白铁余。那样,咱们就能打破城池活捉了他再狠狠的羞辱他,出了这口鸟气!”   “就是!”副将们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朝廷居然让咱们都督去给薛绍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当副手,让我们安西虎师出生入死的替他打军功!都督宅心仁厚无怨无悔,咱们这些弟兄可没有都督那么好脾性,受不了这等窝囊鸟气!”   “一定要狠狠教训一下薛绍,让他知道安西虎师的厉害!”   “务必要让那些千骑的纨绔小儿们知道,军队是硬汉子和纯爷们儿的地盘,不是他那种只知风花雪月吃喝玩乐的软蛋,该来的地方!”   “段将军,你是咱们安西虎师第一猛将!稍后你露两手,先把出城答话的那厮给吓唬吓唬再说!如果他们真是叛逆,顺手就拧了他的脑袋,提到都督那里请功去!”   “尽说废话!”段将军冷冷一笑,“这还用你叮嘱吗?”   片刻后,薛楚玉率领骑兵到了段将军等人前方,军容严整的布开阵势。薛楚玉提着一竿方天画戟带着一名骑使张打着“薛”字将旗,上了前来。   “咦,你不会是薛绍吧?”段将军也带着几人上前了几步,貌似好奇的问道。   “何人如此大胆,敢直呼主帅名讳?”薛楚玉沉声喝问。   “这么说你不是薛绍了?”段将军似笑非笑,神情轻佻如同戏弄孩童一般,懒洋洋的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我乃西平道行军总管薛少帅麾下副将,薛楚玉。”薛楚玉不与他作口舌之争,公事公办一板一板的道,“你们是何方兵马,你又是何人?”   “安西虎师,段锋。”   “我听不懂。”薛楚玉声音一沉,“说军镇名称,报统帅名讳,并报上你的官职与姓名!”   “孤陋寡闻。”段锋懒洋洋地说道,“我乃是夏州安西军王都督麾下折冲都尉,此战之先锋,段锋。这么说你懂了吧?”   “既是王都督麾下将军,当知礼节!”薛楚玉义正辞严的道,“主帅薛少帅就在城中,段将军还不回报王都督,入城拜见?”   “哟喝喝!”段锋大笑,打量了一阵薛楚玉,又笑了,“还提一把方天画戟,吓唬谁呢,纸糊的吧?”   薛楚玉仍是不动声色不苟言笑,淡淡的道:“镔铁所铸,重六十九斤。”   “说错了吧,六斤九两才对。”段锋笑道,“小娃儿,你当是姓了薛就能变成薛仁贵么,还使得动六十九斤的方天画戟?笑死人了!”   薛楚玉的眉宇微微一沉,“六斤九两的人头,倒是砍了不少。”   “哎呀呀,大家小心,不要被吹走了!”段锋神模神样的大叫起来,“这人吹牛吹起好大的风啊!”   一群安西军的将士都笑了起来。   薛楚玉仍是沉寂如水,“请速速回报王都督,让他入城拜见少帅!”   “少帅?哪个少帅?”段锋连笑不已,“本将只认识一个帅,那就是我们王都督。”   “你既是军人,当知上下。”薛楚玉沉声道,“薛少帅乃是行军总管,王都督是副总管。副帅拜主帅,正是应当。你身为先锋将官,还不速去通报?”   “癞蛤蟆放屁,好大口气!”段锋的火气一下就被挑起来了。   “段将军,应该是癞蛤蟆打哈欠才对吧?”身边的人不怀好意的帮段锋纠正,还道,“我们还真没见过癞蛤蟆放屁呢,不知怎么个放法?”   “看他不就知道了?”段锋拿马鞭子指着薛楚玉骂道,“咱们今天非但见识了癞蛤蟆放屁,还见识了纨绔挂帅呢!”   听到段锋辱及薛绍,薛楚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慢慢挺起了手中的方天画戟指着段锋,一字一顿的道:“安西虎师,折冲都尉。三招之内,六斤九两。”   十六个字,瞬间就把段锋一群人的火气引燃了。   “这人疯了,居然敢挑衅我们安西虎师!”   “还敢叫嚣三招之内,取段将军项上人头!”   “癞蛤蟆放屁,果然非同凡响!”   “别吵了!!”段锋大喝一声,怒目瞪着薛楚玉,“小娃儿,别说我以大欺小!你在你身后任挑帮手,多少个都行!本将单独一人跟你们打,但有伤亡,自行负责!”   薛绍仍是面沉如水,重重的把方天画戟往地上一顿插了进去,伸出一手来冷冷的道:“我改变主意了。三招之内擒你入城,跪于少帅麾下请罪!”   “哗——”   两军哗然!!   段锋的脸都要绿了!   身为安西虎师第一猛将与正印先锋,段锋刀头舔血十多年,冲锋陷阵摧城拔寨无数次,亲手了结的敌军猛将都已经数不过来了,今日居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乳臭小儿在两军阵前,如此挑衅、如此欺辱!   “小娃儿,你听好了!咱们当着两军将士的面立下生死状来,你我现在就过上一手。无论生死,不怨他人不结仇恨。”段锋咬牙切齿道,“你敢应承么?”   薛楚玉淡淡的道,“废话说完,就请动手。”   “我干你娘!”   段锋咬牙怒骂一声,咣当拔出腰间横刀,怒喝一声勒马冲了过来。   两军将士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电光火石之间,薛楚玉跨下的汗血宝马怒嘶一声冲腾而起。两骑相撞,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顿花闪,就只看到段锋的马载着空落落的马鞍奔走了。   围观的人没有感觉到憋气也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因为只是一息间的功夫,段锋就被薛楚玉打飞了横刀生提了过来。   调转马头,薛楚玉单手擎起段锋,飞马奔向了城平县城!   薛楚玉麾下的军士高举马槊大声欢呼,“六斤九两!六斤九两!!”   安西骑兵们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双手掩面,总之没有一个人再吭气了,安静得就像是一群受惊了的鹌鹑。 第0497章 王方翼的脸   城楼近侧的军屯里,薛绍一身戎装大马金马的坐在将旗飘扬的帅位上,身边肃立了十六名红衣刽子手,两旁各有一队穿明光甲、着五色袍的千骑近卫,陌刀手布阵两旁形如铁壁,夹成了一条长长的雪亮通道。   火把熊熊军威肃杀,薛绍摆起了这样一个刀兵大阵,等着薛楚玉一骑近前。   薛楚玉单臂抡着段锋策马奔到刀兵大阵之前,四名小卒上前接住俘虏捆了个结结实实。   段锋早已羞愤欲死,自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任何挣扎。   薛楚玉带着俘虏上前来向薛绍交令。两人互递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心里都在笑。   但是薛绍把脸板得很硬,指着阶下的俘虏段锋大喝一声,“好你个白匪叛逆,竟敢纠结党匪挑衅王师反攻城池,当真活腻!”   “斩——”薛绍的近卫和刽子手们,齐声大喝!   “少帅,你误会了……”薛楚玉连忙上前来,小心翼翼的道,“此人不是白匪,他是……夏州都督王方翼麾下的先锋官,段锋段都尉。”   “啊?”薛绍做惊愕状,“那你捉他来干什么?”   “属下……”薛楚玉连忙一抱拳,“属下该死!”   “岂有此理,还不退下!”薛绍拍案而起,“既是友军同僚,还不快快松绑!”   薛楚玉忍着笑道罪退下,左右小卒连忙上前给段锋松了绑。   薛绍快步走到段锋身前上下一打量他,四十岁上下一脸络腮胡子,大高个儿非常的强壮。看到他薛绍就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远在长安的牛奔,两人的体形真是有得一拼。   但是眼下,段锋这个势如虎狮的猛汉子却是耸着肩低着头,耷着一张脸眼睛转来转去的局促不安,根本不敢与薛绍对脸,显然已是无地自容。   “段将军,你既是王都督麾下先锋,怎会跟本帅的副将薛楚玉打了起来呢?”薛绍和和气气地说道,“是不是薛楚玉故意滋事挑衅,并用阴谋诡计暗算了你?若是这样你便告诉本帅,本帅定要砍了那厮,以正军法!”   “不不,没有……其实是末将……无礼挑衅!”段锋恨不能当场挖个洞钻进去才好,结结巴巴的说完一句,段锋单膝一跪抱拳道,“末将无礼,冒犯少帅又冲撞薛将军,肯请少帅动用军法,严惩末将!”   “我知道了。大概你们以为我们是白铁余的叛军,薛楚玉也以为你们是白匪余孽,于是就打了起来。都是误会,起来、起来!”薛绍呵呵一笑,伸出双手扶起段锋,说道,“王都督本人,何在呢?”   看到薛绍主动给了一个台阶来下并迅速调转了话题,段锋心里羞愧难当又感激不尽,连忙恭恭敬敬地说道:“禀少帅,王都督接到朝廷圣令之后连夜亲率两万骑兵,轻兵上阵日夜兼程现已开抵绥州,如今就在城平县城以西十里处屯扎。末将奉了王都督将令,充任先锋前来刺探敌情。不料却是得知,薛少帅早已取了城池!……末将佩服,末将惭愧!”   “这么说,王都督本人已在城外?”薛绍做惊喜状,“那我得要赶紧前去亲自迎接。左右,准备仪仗随我出城!”   “不不,少帅且慢!”段锋连忙拦住薛绍,一脸愧色的小声道,“少帅你是主帅,王都督和我们都是属下佐官,理当是王都督带着我们进城来拜少帅才是。请少帅高坐城中,末将这就前去禀报王都督。”   “这不好吧?”薛绍面露难色的眨着眼睛,“王都督不远千里前来助战,我理当出迎!”   “军中有上下,还请少帅勿要推辞。”段锋再又拜了下来,“末将万分惭愧,肯求少帅赐一马匹,让末将回去禀报!”   “快,把我的威龙牵来!”薛绍喝道,“薛楚玉,你也太无礼了!回头一定要好好摆酒向段将军赔罪!”   “属下遵命。”薛楚玉抱拳应诺。   “不不不,不敢!末将万万不敢!”段锋都快要哭了,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少帅的宝驹,末将万不敢用。就请少帅……赐、赐一跛马,即可!”   薛绍呵呵直笑,“段将军何必如此生分?快请起来——薛楚玉,去给段将军挑一匹坐骑,好好送他出城。”   “是!”   段锋像一只霜打了的茄子,骑上了一匹六闲马,跟着薛楚玉一起走出了县城。   城平县的军屯里已经笑成了一片,将士们个个扬眉吐气,爽得不行。   段锋等人说得没错,军营的确就是硬汉子和纯爷们儿的地盘。谁的本事大谁的拳头硬,谁就有发言权谁就是爷!   薛绍让手下的人笑了一阵后,喝斥道:“都给我收敛一点,稍后王都督来了,更不许有半点张扬得意的神情。否则,通通吃鞭子!”   “是!”   众将士应了诺。   薛绍再下了令:“仪仗准备,我要亲自出城迎接。”   “少帅,不用了吧?”身边的近卫小声劝道,“你是主帅,王方翼是副帅。你没必要迎到城外去,坐这里等着就可以了。不然,还让他小瞧了你!”   “你是想违抗我将令么?”薛绍冷冷的看着他。   “属下不敢!……属下知错了,请少帅恕罪!”   “别废话了,跟我走!”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城平县前方出现了数十骑,打着火把旗帜鲜明,王方翼来了。   薛绍在城下摆出了千骑仪仗、敲响了军鼓、奏起了军乐,隆重欢迎王方翼的到来。   看到这副阵势,王方翼羞愧不已连忙翻身下马,灰须飘扬的跑步上前远远就拜,“属下王方翼助战来迟,肯请薛少帅恕罪!”   薛绍快步迎了上去,趁王方翼将要拜倒之前将他一把拉住,“老将军,万万使不得!——你这一拜,可真会折煞了我!”   “该拜!”王方翼非常用力的要拜下去,不料薛绍的力气远比他想像中的大了太多,托着他,根本拜不下去。   王方翼禁不住抬头看向薛绍,表情顿现惊愕!——怎么看,薛绍也是一个花前月下抚琴弄筝的纨绔膏粱,怎会如此力大勇健?   稍稍一愣,王方翼顺势站了起来将手一挥,“把那几个蠢材给我带上来!”   他麾下的军士应了诺,将七八个捆得结结实实的军汉给带了上来。其中,就有段锋一个。   “王都督,这是何意啊?”薛绍惊讶的问道。   “老夫御下不严,肯向少帅请罪!”王方翼抱拳拜道,“此外,这几个杂厮出言不逊辱及少帅,并且大胆挑衅、无礼冲撞少帅麾下的薛将军,已然触犯军法着实该死!老夫现在就将他们交予少帅发落,肯请少帅勿要手下留情,砍了这几个杂厮,以正军法!”   “老将军,言重了!”薛绍顿时就笑了,亲热的拉着王方翼的手腕,说道,“常言道不知者无罪嘛,他们又没有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来。薛楚玉也不是什么好鸟,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架。回头,我会治他!”   “少帅,你真的不用顾及老夫的颜面,一定要严惩这几个杂厮!”王方翼说道,“军法无情,岂容亵渎?”   “那就……”薛绍为难的犹豫了一阵,说道,“罚他们每人二十军棍,暂且寄下。命他们戴罪立功,前去收剿白铁余的党羽残部。”   “残部?”王方翼略微一怔,“少帅,白铁余的主力呢?”   薛绍微然一笑,“已然溃散。”   王方翼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匪首白铁余现在何处?”   “就在城中,活的。”薛绍微笑道,“王都督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白铁余那厮。但是我得提醒王都督一句,那厮就是个纯粹的失心疯,真的。我那天就被他的疯言疯语给惹怒了,于是我狠狠的胖揍了他一顿。他……至今晕厥,未醒!”   王方翼惊讶的眉梢一扬,“那就让我军去收复大斌与绥德二县,如何?”   薛绍呵呵的笑了,“此二县,已在昨日光复。包括被叛军围困的龙泉县也已解围,就是那个薛楚玉率军去办的。”   “这么快?”王方翼的表情彻底凝滞了,“老夫得了朝廷圣令连夜出兵,辎重都未带的轻兵兼道疾行两天两夜,老夫的胡子都结了冰,现在到了绥州却连仗都没得打了吗?”   薛绍面露难色的笑了一笑,小声道:“老将军,还有一些白匪残部,分散在州县各地的山野乡村之中。可以让段锋等人戴罪立功,分别率军前去收剿了他们。”   王方翼听完这话,当着薛绍的面来了一个从腹到胸大起伏的深呼吸。他算是听明白薛绍的意思了——要不是为了给段锋等人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扫平白匪余党这种小事,还用不着你们安西军呢!   “你们这群丢人的杂厮,还不赶紧拜谢少帅?!”王方翼大声怒吼。   段锋等人半点脾气也没有的拜倒下来,“多谢少帅宽宏大量、法外开恩!”   “众兄弟快快请起!都说了,不知者无罪嘛!快,都请起来!”薛绍连忙上前亲自相扶,并请王方翼给他们松了绑。   王方翼已经在一旁手拂长须,无语凝噎的四十五度往上,仰望苍天了。   绥州的天,乌漆抹黑的。   就像此刻王方翼的脸色一样。 第0498章 跟薛绍走   次日,薛绍在城平县军营里,宴请王方翼和他手下的重要将领们。   夏州都督府,是大唐在西北最重要的一个军镇,是古往今来的一个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千古绝唱“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无定河就在夏州境内。大唐建国之初讨平梁师都以后就建立了夏州都督府,从此用它北镇突厥南拒吐蕃,往西疏通丝绸之路直达西域,让它像一根擎天庭柱那样撑在了帝国的西北边陲。   太宗皇帝讨平突厥之后,将大量的突厥胡民迁至夏州以南的河套一带,夏州大都督府从此兼负起更加重要的国防使命。   薛绍了解到,夏州治下有一个县名叫朔方,那就是现在的夏州军的屯兵之地。以薛绍对大唐历史的了解,朔方,这绝对是大唐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一个军事要地,“朔方军”与“朔方行军道”的大名屡现于史册。这样的边镇无疑是非常锻炼人的,它为大唐帝国输送了无数的军事人才。安史之乱时期的中兴名将郭子仪与李光弼,就是出自朔方军。   推究起来,现在的夏州军其实就是“朔方军”的前身。他们现在之所以被称为安西军,是因为王方翼曾在数年前辅佐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平定过西域之乱。乱平之后裴行俭回归朝廷,他带过的那支百战凯旋之师基本上都交给了王方翼。那只军队就叫安西军。   可以说,王方翼是直接继承了裴行俭留下的衣钵并发扬光大,才有了眼下这支声名赫赫的夏州军。   军队最讲究光荣传统一脉相承,尽管现在王方翼和他的麾下已经没有在安西四镇一带服役,但是“安西虎师”的名号从裴行俭时代就已经响亮,那是被打怕了的异族敌人叫出来的。所以,现在的夏州军仍然自称为“安西军”。“安西虎师”的名号,则是他们最大的自豪。   就目前而言,王方翼手下的这支安西军,和经由程务挺一手打造现在交给了薛仁贵统领镇守朔代边境的北军,就是大唐最能打的两只王牌野战军。   巧合的是,这两支大唐最重要的王牌军队,都和裴行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是裴行俭直接传下的衣钵,一个追随于裴行俭带打过北伐突厥的大战役。   现在,裴行俭唯一的嫡亲学生薛绍遭遇了安西军统帅王方翼,两人一番座谈追根溯源那是越聊越亲,就差攀亲戚了。   有件事情大家都心里有数,但都没有说破。那就是,军队是强者为尊的世界,王方翼这样的杰出老帅能和比他年轻了三十多岁的薛绍聊得投机,最重要的原因是薛绍用城平一战,赢得了王方翼和他手下所有将官的认可与尊敬。   在了解了薛绍平叛的作战经过之后,久经沙场的王方翼当场就大吃了一惊!   因为此前王方翼等人非常确信,朝廷派薛绍这样的“宝贝疙瘩”来挂帅出征,无疑是来走过场“镀金”的。按常理来说,为了确保宝贝疙瘩的绝对安全,朝廷肯定会派给他足够多的军队、足够多的猛将和智囊军师。然后再派给他一个能办事的副手王方翼实际操作,来给宝贝疙瘩“打工”赚军功。   但实情却是,薛绍只从长安带来了八百名从未上过战场的所谓“精锐”骑兵,再加上临时拼凑的五六千府兵与土兵,居然在十天之内先后兵不血刃的收复了延州,随即又击溃了白铁余三万叛军并火速平定绥州全土。   这种事情,显然不是“宝贝疙瘩”能干出来的。   王方翼和他手下的将军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比安西虎师的拼命三郎们,更能拼命。他们之前对薛绍有多鄙夷,现在就有多震惊和多敬重。   仅仅是休整了一天,王方翼手下的大军就投入了剿匪的收尾工作。   其实,白铁余叛军这样的匪徒,主力集中在一起还好处理一点。如果溃散四方逃到各个角落,或盘踞山村或落草为寇,再有一些人脱去军服放下兵器就变成了难以辨认的平民,如此化整为零还难对付一点。最起码,需要大量的人手投入。   如果王方翼手下的两万兵马不来,薛绍还真会对这收尾工作极为头疼。   但是王方翼和他手下的将军们都觉得,让安西虎师来干这种擦屁股的事情,真是杀鸡用了斩牛刀。但是没办法,谁叫自己来迟了,“大活儿”都让薛绍一个人给干了呢?   安西虎师开拔分散各地之前,王方翼集结人马,请薛绍检阅。   两万人马就集结在城平县城以东的地带。阅兵之时,有很多的绥州百姓前来参观。   王方翼亲自陪同薛绍阅兵。   二人各乘一驹,在两万骑兵排山倒海一般的高声欢呼之中,从行伍中走过,上了点将台。   “名不虚传,虎狼之师。”薛绍连声赞叹。   王方翼谦逊的摆了摆手连连发笑,说道:“少帅出身贵胄,应该是不通厨艺一门吧?”   薛绍有点意外,笑道:“老将军怎会突然问起这一层?没错,我确实不通厨艺,完全一窍不通。曾经做过一盘饺子,还是请人代庖。”   “少帅真是个实诚人。”王方翼哈哈的大笑,说道:“其实老夫只是想说,一个真正高明的厨子,能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最美味的食物,而不是拘泥于上等名贵的食材。带兵打仗,其实也是这样的道理。安西虎师确实是精锐之师,是裴公留下来的一块瑰宝。老夫仰仗裴公的威名、驱使这样的军队打出了一点点莫须有的威风,算不得本事。少帅仅凭延州拼凑的数千散兵新军就能打出城平大捷这样的惊人战绩,那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名将之风!”   薛绍呵呵直笑,“老将军就不要取笑我了。要是把我手下那拨人和安西虎师摆在一起,那都不能称之为军队,太寒碜了。”   “军队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打的!”王方翼说道,“老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薛将军这样能打仗的年轻人了。裴公眼界极高,三十年从未收徒。现如今终于收了你做学生,确是独具慧眼啊!”   薛绍煞有介事的小声道:“其实,裴公也是被逼的!”   “啊?”王方翼略略一怔,下意识的就想到了一个人,天后。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缠了他足足几月,让他不厌其烦日夜不得安宁。裴公再不收我为徒,怕是老命不保。”   “哈哈!”王方翼一边大笑一边暗骂自己小人之心,脸上都有了一点发烫的感觉。   薛绍的玩笑开得有一点“冷”,但恰是戳中了王方翼等人的心中所想——此前他们无不以为,裴行俭是迫于天后的压力,才收了薛绍为徒。   稍后,薛绍主持了军中惯常的祭祀,并分别给各路将领派发了将旗。安西军中猛将如云,人才林立。除了之前挑衅薛楚玉的那个“猛先锋”段锋,王方翼的手下至少还有七八个可以独挡一面的大将可用。其中有两位最让薛绍感兴趣,他们就是王方翼的左膀右臂,王孝杰与阿史那忠节。   薛绍隐约记得,这两位大将在大唐的历史上也算是赫赫有名了,尤其是王孝杰堪称一代名将。他到了宋朝仍然配享武庙,被宋王朝当作历代名将来供奉。   安西虎师出发了,兵分数路,前去扫清白铁余叛军余孽。临行之时安西众将都立了军令状,担保十日之内完成任务回来交令。这其中多少有一点“较劲”的意思,因为薛绍就是在十日之内光复了延、绥二州。   这样的较劲是良性的,薛绍非常赞赏安西虎师的这股子军人血魄。不争强不好斗,那就不是军人了。   有了安西军接手余下之事,薛绍手下的人马终于迎来了难得的休整。到这时,薛绍也才有空开始正式清点伤亡,全力救助伤患。   出发时的八百千骑,到抵达延州时其实已经不足八百之数了,有一些在风雪半道上就退出了这一次的战斗。城平一战,千骑分散在五千主力当中,充当队正与火长这样的低级将官,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此战下来,千骑一共折损了三百四十多人。   八百千骑,现在只剩一半了。数量确实是锐减,但是质量却是得到了十倍以上的攀升。生还下来的千骑将士经受住了血与火的战场粹炼,现在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精锐。   薛绍心想,皇帝李治知道了这事一定会相当的肉疼。等回了长安,如何说服皇帝如何重组千骑,肯定会是一个重要而艰巨的任务。   伤亡最为惨重的,当属郭安麾下的土兵。他们一千二百人出发,到现在只剩两百一十六人,几乎每个人都有伤在身,重伤的不下半数。   薛绍带着所有的千骑,去探望郭安和他手下的受伤将士。   看到土兵兄弟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严重的冻伤或是刀剑疮伤,很多千骑将士都流泪了。他们把自己身上的五色袍解了下来,赠送给与之并肩作战的土兵兄弟们。   次日,薛绍与郭安重新登上了鬼头山,来到了鬼口崖。在这里祭奠阵亡的土兵将士们。   薛绍对郭安说,死了的人,已经葬在了我们的心里。他们的怃恤的家属安顿,三州黜置使会亲自安排,负责到底。   活着的人只要愿意,带上你们的所有家眷和下半辈子,跟薛绍走,去长安! 第0499章 千骑内鬼   回去之后,郭安去征询那些土兵们的意见。两百多人,其中一半重伤的肯定都不会去了。余下百余人,也有一多半因为拖儿带口或是别的原因,不愿意离开故土。   最终,郭安给薛绍招募了五十多人。薛绍对他们说,我把你们带去长安,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为了让你们下半辈子过上好日子。我可以帮你们所有人在长安安排职事并安家落户,或者你们可以做我的家臣,我管你们一辈子。   能在长安定居,是现在大唐天下绝大多数人的梦想,就如同21世纪很多人渴望移居美国并获得绿卡一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土兵们当然高兴。   薛绍说的第二个目的,就是把你们带到长安,继续一段新的军旅生涯。我会把你们训练成天底下最精锐的斥侯,我薛绍的直系心腹专用斥侯。当然,这个全凭自愿。毕竟斥侯是一份很苦很凶险的职业,比起长安的花花世界来,斥侯就是行走在地狱的勇士。   “你们好好考虑。等到了长安再给我答复都不迟!”薛绍放下了这样的话。   土兵们感到很意外也很惊奇,开始议论纷纷。后来他们派了一个代表来问薛绍,说如果我们愿意做薛少帅的斥侯,那能不能让郭县尉做我们的头儿?   薛绍说当然可以,只要郭安愿意。   但问题就在于,郭安不愿意。   郭安不想离开延州,他说他亏欠了这里太多。他要用一辈子来补偿延州的父老乡亲。他请求薛绍让他继续担任延昌县尉,那样他就能以父母官的身份,多为地方谋福。此外,很多牺牲了的土兵都没有亲人在世了,逢年过节或是死祭之日,郭安也想为他们扫墓祭奠敬献血食,尽上一份心意。   郭安的答复,并不出乎薛绍的意料之外。如果不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郭安的身边也就不会有这样一群好汉誓死追随了。   于是乎,薛绍和薛楚玉、郭元振这些人还有很多土兵,轮番对郭安展开了“轰炸式”游说。好说歹说,总算是让郭安答应了一起去长安。   薛绍这位钦差,“滥用”了一回手中的职权——免了郭安的县尉之职,将他带回长安另谋生路。   薛绍的心里想得很清楚,郭安和这些土兵,想要官职的可以想办法让他们挂靠一个官职。但这个官职必须非常的活泛,没有非常固定的工作时间和工作范围。这样,自己才能将他们随召随到,若要出征也可以随叫随行。比如说郭安,他以前就被裴行俭安排在南衙右卫官署里担任一介文吏。现在回了长安,完全可以让他官复原职或是做出类似安排。   南衙十二卫的所有将官和文吏,都是可以随时派出征战的。   薛绍践实诺言,钦差大臣的亲自督办,延州府兵与土兵当中阵亡和致残将士的抚恤,很快就落实了下来。   安西军追剿白匪余党,捷报频传。他们的战斗力和办事效率,的确不是盖的。   与此同时,薛绍的另一项主要工作也正式开展了。   白铁余这位“高级战犯”,最后在绥州的百姓面前“秀”了一把——在绥州各地的大小佛寺里,公开讲经。   当然,薛绍绝对不会让他像以前那样大肆宣扬他的歪理邪说,蛊惑人心。而是让他当着大小僧侣和信徒们的面,和玄云子、司马承祯一起辩说佛法。   白铁余最是擅长拿捏人性、洞悉人心,从而达到他蛊惑人心的目的。但真要辩起佛法来,他哪里会是真大师玄云子和司马承祯的对手?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白铁余嘴硬了没多久,终于是露馅服软了。他不止一次的在众多僧侣和信徒们面前,被玄云子和司马承祯辩得哑口无言。要不是有军队镇场,很多幡然醒悟的信徒都要当众撕了白铁余,一泄愤恨。   这是真正“釜底抽薪”的平定叛乱。白铁余和他的歪理邪说在绥州彻底没了市场,就算薛绍不把他带回长安交给朝廷正法,绥州的百姓也会让他这个逆贼大骗子死得渣都不剩。   与此同时,玄云子与司马承祯则是在绥州大火了一把。这两位实力派的宗教大师,成了绥州百姓们心中新的偶像。比起对白铁余的宗教狂热式崇拜,还多了一些审美情趣与爱慕痴迷。   没办法,谁叫他们两个分别帅到天理不容,美到倾国倾城呢?   玄云子和司马承祯的巡回式佛法会,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薛绍让萧至忠担纲此事具体负责,并且派了月奴带着几个得力之人,专程贴身保护玄云子与司马承祯。   这一天,薛绍和薛楚玉微服出行来到了龙泉县,准备探望一下在这里养病的赵义节。恰巧遇到玄云子他们也到了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佛法会。   薛绍混迹在散场的百姓人群之中,听他们当中很多人在咬牙切齿的骂白铁余欺世盗名,罪该万死。薛绍和薛楚玉正笑着,突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就跳到了薛绍面前。   “公子!你怎么也来了龙泉?!”   是月奴。   “呵,安大将军很警觉嘛!”薛绍笑道,“那些军士都没有发现我们,你却看到了。”   “我是闻到了公子身上的味道!”月奴憨憨的笑,“玄云子他们就在那边,公子要不要与之相见?”   “不用了。”薛绍说道,“我们是来探望赵义节的。”   “噢……”月奴小声的嘟嚷,“玄云子倒是很想见你呢,每天都在念叨你。”   薛楚玉笑了一笑,“公子,美人思慕,你还是去见上一见吧!我先走一步,等你便是。”   “行。”薛绍应允,见就见呗,又不是没见过。   稍后,月奴引路带薛绍去往玄云子的住处,其实就是一个行军营地。为了防止白匪余孽作乱,萧至忠派了军队与玄云子随行,严密看守白铁余。   月奴一边走,一边对薛绍说,“公子,我现在知道白铁余为什么那么想要娶玄云子了!”   “这样想的男人,不在少数。”薛绍笑道。   “但白铁余的想法,和一般的男人不同。”月奴说道,“白铁余知道自己肚子里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在绥州这种小地方经营多年,他勉强能够骗住一些人。但若以后去了别的地方遇到了那些见过世面的物,白铁余就担心自己蒙混不过了。他非常欣赏玄云子的满腹才学,并将其化为己用。这才是白铁余想娶玄云子的真正原因所在。他还真是不缺女人,之前有很多的女信徒恨不能把心都挖给他,其中不乏年轻漂亮的女子呢!”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有一句话叫做,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白铁余简直坏到了偏执与疯狂,再又能说会道善长揣摩人心,这样的男人对女人来说绝对拥有致命的吸引力。哪怕是明明知道他很坏很要命,女人还是会忍不住飞蛾扑火一般的追随于他。”   “公子你说得好对噢!”月奴惊讶道,“这些天我见识了不少爱慕白铁余的女子,她们明明知道白铁余是大骗子了还对他痴心一片无怨无悔,简直就像是走火入魔了!”   薛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心想白铁余那天说的其实不全是胡言乱语,当一个男人的信念足够强大,做起某件事情来足够的专注和执着,他就会变得很“迷人”,能让一些人狂热的迷恋并生死相许的追随于他。在打城平一战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像白铁余一样的专注和执着,甚至是偏执和狂野了?……这或许,就是那么多人誓死追随于我的原因所在!   难道我和他,真的是同一类人么?   想到这里薛绍情不自禁的心中一凛,白铁余那厮真的非常善长洞悉人心!这些内心隐衷我自己到现在才认真想清楚,他却早就想到了!   稍后,薛绍就见到了玄云子。她仍是一如既往的清丽飘逸,宛如脱尘仙子。   一番闲叙之后,玄云子说道:“不知公子打算,何时班师回朝?”   “快了。”薛绍说道,“等安西军肃清了白匪余孽,我就班师回朝。大约会在十日之内。”   “公子和王都督果真是都是能臣干将,这么快就要大功告成了。”玄云子淡淡一笑,说道,“只不过,有些事情公子恐怕还是忽略了。”   薛绍略略一怔,“我疏忽了什么,还请仙姑明示?”   “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何白铁余一早就识破了我和师兄,并且盯紧了月奴?”玄云子说道,“我与师兄跟随公子的军队一起来到绥州,这件事情是非常机密的,就连朝中的宰相都不知情。还有月奴姑娘,她一直是以僮儿的身份跟在我的身边,我称她为‘妙清’,从来没有当着白铁余的面称呼她的真实姓名。结果那天,白铁余一张口就称她为月奴。”   薛绍微然一笑,“仙姑是想说,白铁余早就收到了情报?”   “如此看来,公子并未疏忽此事。倒是贫道多虑了。”玄云子说道。   “你没有多虑。”薛绍说道,“其实至从那天月奴回来报信之后,我就一直怀疑千骑有内鬼。从那时候起,我的一切军事计划就只局限于少数几个人知道了。而且我猜测,这个内鬼肯定是受了长安某人的差谴陷害于我,想要让我败给白铁余最好是死在白铁余的手上。”   玄云子问道:“那公子查到了吗?”   “没有。”薛绍摇头,“我怀疑那个内鬼只在我们刚到延州的时候给白铁余报了一次信,后来因为风头很紧行动不便,他再也没有和白铁余联系过。因为白铁余只知道你和司马承祯、月奴潜伏到绥州的事情,却不知道我后来的行军计划。否则,白铁余也就不会败得这么惨。后来我就此事秘密审问过白铁余,他只顾对我满口胡言,非常欠揍。”   玄云子微然一笑,“我知道,那个内鬼是谁!” 第0500章 曲高和寡   出乎玄云子的意料之外,薛绍并没有顺着她的意思追问下来,反倒是微然一笑,说道:“你知道便行,不必告诉我。”   玄云子异讶的连眨了几下眼睛,虽然没有言语,但她心中的惊奇与不解完全通过眼神表达了出来,淋漓尽致。   她就是那种,可以用眼睛来说话的人。   薛绍淡淡的微笑,说道:“如果那个内鬼真是千骑的人,那他现在只有两种情况。”   “如何两种情况?”玄云子问道。   “第一,他已阵亡。”薛绍说道,“人死如灯灭,既已阵亡就是烈士,理当尊重。无论他生前做过什么样的错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那另一种情况,就是他还活着,但却与你并肩战斗过了。对么?”玄云子说道。   “对,那是我的袍泽。”薛绍说道,“我对袍泽的定义就是,哪怕他从背后一刀捅了我,我也会认为他是喝多了酒、认错了人。”   “……”玄云子无语了半晌,笑了。   “你是觉得我矫情?”薛绍问道。   玄云子摇了摇头,“我是意识到,我管太多了。千骑是皇家御率,宰相尚且管不着,何况我一介道人?”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心想你要是真想说,就不会这样一直卖关子了。千骑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称得上是国家机密;你要卖关子,我比你更能卖!   玄云子果然转开了话题,“其实城平大捷前后,我曾一度认为公子很冷血。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那不重要。”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是一名将军,一名理当为战争负责的将军。仗打成什么样才是我最该去想的。外人如何看待,我没空放在心上。”   “原来公子一直把我,当作是外人。”玄云子淡然一笑,说道,“我以为绥州共事一场之后,公子会对我有所信任。没想到,仍是这样拒人千里之外。”   “仙姑,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薛绍平静地说道,“我所说的外人,不是主观上的区分。而是特指军队之外、战场之外的人。不亲自参与战争的人,永远也不会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我无法用战争的语言来说服那样的外人接受我的观点。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并无视他的偏见。”   “你的胸怀,像是一片无边的海;你的心,像是一颗锋锐的钉子。你把你的心扎在大海的最深处,没人能看清。”玄云子说道,“你知道吗,你和白铁余真的很像。”   薛绍皱了皱眉,“我比较介意,别人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抱歉,是我言语表达不当。”玄云子行了一礼,说道,“其实你们相似的地方只在于,都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犀利的表达方式。你们对身边的人有着极其强烈的吸引力和感染力。白铁余能让很多的信徒奉他为神,盲从跟随;你能让你麾下的将士对你深信不疑,生死与共。”   “这算是夸奖吗?那么我已经听过了。”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当时我发怒了,打晕了一个人。”   玄云子摇头而笑,“薛公子,你在害怕什么呢?”   “我有何可惧?”薛绍反问。   “你用激烈的言辞和生硬的态度,抗拒我的探寻。你用拳头,打晕了那个说出你最不想听的话的人。这就意味着,你害怕他人了解到你的内心世界。”玄云子说道,“你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秘密。那些秘密除了你,没人知道,包括与你最亲的太平公主。那些秘密已经给你带来了太多的压力,甚至差点让你走向迷失。薛公子,我并无恶意。我其实,只想帮你。”   “多谢。”薛绍淡然一笑,“只是可惜,你帮不到我什么。”   “你不说,怎知我帮不到?”玄云子的微笑,看起来非常的自信。   “好吧!”薛绍笑道,“你有本事,把我送到一千多年以后吗?”   玄云子再度连连的眨动眼睛,然后笑了,“不能。”   “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薛绍说道,“其实我是来自于一千多年以后的人,我知道接下来所有的历史走向和历史大事。所以呢,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危机感。我不希望历史像他原来的样子,我也不希望我的命运像他原来的样子。我要抗争,我要逆天。这就是我内心的秘密和压力,懂了吗?”   玄云子以袖掩唇呵呵直笑,这是她头一次在薛绍面前笑出声来。薛绍觉得,这或许已经是她最大尺度的笑了。   “听完了,你有什么感想?”薛绍追问道。   “如果不是公子就站在贫道面前,贫道会以为这段话是白铁余说的。”玄云子说道,“白铁余的邪教教义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天地终将末日;一旦末日到来,只有一部份最虔诚的信徒,能够被解救到弥勒佛兜率天的华城,从此与时光共生,永恒不朽。他还说,他能上瞻一千年下观一千年,看透生死轮回,超脱六道众生。”   薛绍顿时大笑,那位后世著名的凤姐,莫非是受到了白铁余教义的影响才走火入魔的?   “真是难得看到薛公子,如此开怀大笑。”玄云子巧笑嫣然,“其实我今天说的一些话,的确是可以当作笑话来看待。所谓内鬼,我其实并不知情。只是我想多和薛公子说些话,才故设悬疑勾起公子的兴趣而已。抱歉了。”   “看来,你非常好奇我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薛绍说道,“别怪我没事先提醒,千万不要闯进来。否则,你会迷路的。”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够走进你的心里,迷路又何妨?”玄云子微微一笑,“我既然进去了,就没打算再出来。”   薛绍哈哈一笑,“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公子好走。”玄云子也不挽留,稽首相送。   薛绍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玄云子的帐篷,呼吸到外面的第一口空气时,他居然下意识的来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深呼吸。   玄云子太细心太敏锐了,外加机智过人言辞犀利,和她交谈,薛绍总会有一点“不得不防”又“防不胜防”的感觉。   像玄云子这样的女人,注定曲高和寡。   看到薛绍走出来,月奴连忙迎了上来,“公子,我陪你去看赵义节吧?”   “行,走吧!”几日没见月奴了,薛绍也多少有些想念。   “多谢公子!”月奴很高兴的走到了薛绍的身边,回头看了一眼玄云子的帐篷,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子,我跟你说一件有趣的事情,和玄云子有关的!”   “说呗!”薛绍顿时就笑了,看来“八卦”真是所有女人的天性,连月奴这样的大唐女汉子都未能例外。   “昨夜我与玄云子闲聊,她说,除了太子殿下曾经三登终南山去寻访于她却未得谋面,还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表达过爱慕之心,更不用提谈婚论嫁了。白铁余是第一个敢说要娶她的!”月奴说道,“公子你说,玄云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是代表她真的对白铁余有些动心了?”   “她动没动心,只有她自己知道。”薛绍笑道,“我只确定一件事情。”   “何事?”   “她虽然看起来超凡脱俗,但实际上也有一颗寻常的少女之心,对爱情充满了强烈的渴望。”薛绍说道。   “哟,女冠也会思春?”月奴的表情很惊诧。   薛绍哈哈的大笑,“思春?这个词语用得好!月奴,看来你最近真是认真读书了!”   月奴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讪讪的道:“公子,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是真担心,玄云子会对白铁余动心呢!”   “你就别瞎操心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薛绍说得很肯定。   “何以见得呢?”月奴好奇的追问道。   薛绍笑道:“玄云子那样的女人,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追求的。她只会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月奴似懂非懂的眨了一阵眼睛,点点头,“好像……真的是这样呢!她真的非常独特、非常孤傲。但凡世俗吹捧的东西,比如名利富贵这些,她全都唾手可得但全都一笑置之。她一只笔可以用十二年,坏了都是自己修;她只喝自己亲手采来的清明茶,别人赠她的名贵好茶放到发霉也从不动用;她甚至只穿自己做的衣服,也不让别人替她浆洗。她非常有钱,她的玄云观里养着上百名女冠弟子个个丰衣足食,但她出门永远只带二十文钱。她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薛绍笑道:“在玄云子的眼里,这天底有两种人。一种是玄云子,另一种是其他人。”   月奴眨巴着眼睛使劲的想,使劲说道:“公子,这是不是就叫茕茕……那个什么立?”   “茕茕孑立。”薛绍说道,“看来你真是读过书了,但仍是读得一知半解啊!”   “还请公子指教!”   薛绍笑道:“茕茕孑立是形容一个人孤独可怜,没人照应没人心疼。玄云子确实是孤单,但是她一点也不寂寞更不可怜。相反,在她的眼里世人都很可怜,甚至很可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的心境真的非是一般的超然,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   “那她怎么又会,思春了呢?”月奴傻傻的问道。   薛绍笑道:“她毕竟还没有了道升仙,有点世俗之念并不奇怪。再说了,织女都下凡和牛郎成亲呢,何况一女冠?世所共知,大唐的女冠岂止风流了得!——当然,玄云子例外。”   月奴嘿嘿直笑,“公子,不如你成全了她吧?我看她对你颇有好感,时时将你挂在嘴边念叨。”   “瞎扯!”薛绍一瞪眼,“我就是甘冒发生一百次后院战争的风险去拐一百个良家妇女回家,也坚决不会招惹一个玄云子这样的女人!”   “为何?”月奴很惊诧,“玄云子多漂亮啊!”   薛绍不轻不重的在她头上来了两个凿栗,“你今天的问题太多了!——上马,随我前去探望赵义节!” 第0501章 最大收获   薛绍去到赵义节的住处时,正巧碰到薛楚玉和一名背着药箱的老军医同时出来,原来是刚刚给赵义节换完了药。薛绍向老军医打听,赵义节的伤势如何。   老军医说,赵义节身上大小三十多处伤,失血非常严重。换作是一般人,早就死了。老军医到现在也搞不清楚,赵义节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能说,兴许是他身后有神明庇佑。   稍后,薛绍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去看。赵义节躺在床上,身体虚弱半睡半醒,眼睛半睁半闭。蓦然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薛绍,赵义节居然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当场单膝一跪,“拜见少帅!”   “你疯了,快躺下!”薛绍和薛楚玉连忙一同上前,生拉活拽的将他重新摁回到了床上躺下。   赵义节看着薛绍,眼睛哗哗的就在流,嘴唇一张一合努力想说话,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不要激动。”薛绍说道,“安心养好伤,任何事情都可以以后再说。”   “我……我只是想要感谢少帅将我逐出千骑。”赵义节结巴地说道。   薛绍笑了,“这也值得你谢?”   “若非少帅的当头棒喝,我兴许这辈子就一直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赵义节说道,“那样荒废一生、辱没祖宗,我还不如早死早脱生。”   “过去的事情,就没必要多提了。”薛绍说道,“你这一次在龙泉干的事情,我已经详细具表申奏朝廷,并请求朝廷让你将功折罪,免去流放充军并许你重回千骑。你以为如何?”   赵义节没表现出什么激动,但是笑了,“多谢少帅一片好意。其实,龙泉之事我只为求一个心里安慰,从没想过要将功折罪或是重回千骑。”   “你不想回千骑了?”薛绍有点惊讶。   “不想。”赵义节说道,“能在千骑皇家御率当差,的确是既威风又有前途。但我这人实在是过不了好日子。我会越吃越贪,越玩越懒,最终消磨了斗志、迷失了方向。我倒宁愿在怀远军镇充任一介戍边小卒,一路追寻我祖我父曾经征战西域留下的足迹,让我这辈子重新开始。不求壮烈非凡,但求无愧于心。”   薛绍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如果你想回来,千骑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多谢少帅!”   薛绍点头笑了一笑,说道:“你是好样的。很少有人能够真的浪子回头,重新做人。如果你想在边关军镇磨炼自己,我倒是可以把你引荐给夏州都督王方翼。安西虎师天下无双,这样的军队非常煅炼人。”   “安西虎师,王方翼?”赵义节好奇又期待的问道,“少帅……真的可以吗?”   “当然。”薛绍微笑的点头,“王方翼现在就在城平县,我跟他说上一句,此事便成。”   “那就再次多谢少帅了!”赵义节有点激动,“我祖我父,曾经都是安西军的将士啊!”   “那你可算是,继承祖业了。”薛绍笑道,“虽然我更希望你能重归千骑,在我的麾下效力。但是实话实说,在边防戍军里煅炼你会成长得更快。我期待有一天你能脱颖而出,成为王方翼手下独挡一面的大将。再然后,成为一代名将!”   赵义节惭愧的笑了起来,“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在边疆好好的把自己磨励几年,去掉这一身的坏毛病。等将来落叶归根了,我才有脸葬进祖坟。等到了地下,也不至于被我亲爹打断双腿。”   薛绍和薛楚玉等人都笑了,欣慰。   看到赵义节身体虚弱,薛绍也没有多作停留。稍稍述谈并留下了一些珍贵的伤药之后,薛绍就告辞走了。   “失之交臂,可惜了!”薛楚玉连连摇头叹息,“我很少遇到能让我肃然起敬的汉子,赵义节绝对算是一个!”   “让他去安西军里磨练,未必就是失之交臂。”薛绍微笑道,“相反,我倒是想借鸡生蛋。”   薛楚玉好奇的眨了眨眼睛,心中略一醒神,小声道:“少帅不想在千骑,多作停留吗?”   薛绍皱了皱眉,说道:“千骑,永远只会属于皇帝一个人,谁也带不亲,谁也干不长。再说了,我只想做真正的将军,不想一辈子留在宫里当侍卫。或早或晚,我会离开千骑到南衙十二卫野战军里谋求生路。”   薛楚玉听了非但不忧,反而欢喜,“少帅思虑,正与属下不谋而合!在御林军里当职固然是光鲜又威风,但总感觉浑身不对劲,像是被人牢牢的捆着绑着。如果一直留在长安,或许还不觉得。一旦离开长安,这份感觉就相当的明显了——还是出征在外自由洒脱、更得我心!就如少帅所言,我也只想做个真正的将军,打仗的将军!”   薛绍笑了,“不用说,郭元振那厮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你看他这次讨伐白铁余那股子疯劲,像是一只在笼子里憋坏了的野牛犊子,什么事情都敢干,居然还敢在阵前打晕我,再冒充我去冲锋陷阵。他干出的这种破事儿,都够得上杀头了!”   “于是少帅就派他去收复绥德、大斌二县,让他将功折罪么?”薛楚玉笑道。   “那要不然还真把他砍了,或是等着回了长安让御史弹劾收拾他么?”薛绍无可奈何的摇头笑道,“那厮,特别不让人省心!还记得上次在并州时的情景么?他居然和李多祚等人一起在妓院里被人活捉了!之前我们刚到延州让他去通报,他又被郭安手下的土兵打晕了活捉连衣服都被扒了——那厮真能丢人啊!”   薛楚玉哈哈的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薛绍也笑了。薛楚玉很少像这样大笑,在生人面前他就像是一尊冷面寒霜的金刚菩萨,一向都是不苟言笑。   趁着天还没黑,薛绍与薛楚玉决定马上动身回城平县。月奴重回了玄云子那处,薛绍与她约定并让她传话给玄云子,让她们最迟不过十日就要回到城平,到时就将班师回往长安。   白铁余之乱,算是彻底平定了。   薛绍回到城平之后,王方翼和苏味道一同来见,把一份写好了的奏章给薛绍看。   是报给朝廷的捷报。   苏味道是一支超级好用的笔竿子,把奏章写得很漂亮,并把所有的功劳都算归在了薛绍的头上。   薛绍觉得不妥,虽然城平之战是自己单独打的,白铁余是自己抓的叛军主力也是自己亲自击溃的,但是如果没有王方翼手下的安西军来收拾残局,绥州之乱肯定不会这么快平定。   于是薛绍让苏味道重写,一定要尊重事实。王方翼却是百般推辞不肯受功,薛绍勉力来劝,到最后两人几乎是争执了起来。最终,还是薛绍占了上风,谁叫他是主帅呢?   苏味道大笔一挥,一篇新的奏章一蹴而就,这回他基本上是依据事实来写的奏章,薛绍很满意。   王方翼却是非常的苦恼和羞愧,感觉自己非但没有起到“平叛主力”的作用,反倒是跟着薛绍混了一笔军功……事情的结果好像和自己最初的预想,刚好弄反了!   军中最重赏罚,哪怕是一个铜板的赏罚,军人都会相当的计较和在乎。其实他们在乎的不是赏罚的那一点东西,而是“赏罚”代表的荣誉与耻辱。   在一支百战精锐之师里,荣誉是战士的生命,有些人甚至要把它看得比生命还要更加重要。   薛绍把一部份军功原封不动的算给安西军,这让他赢得了王方翼及其部下的又一次认可与尊敬。薛绍顺势就把赵义节推荐给了王方翼,王方翼早就听说过龙泉之战的经过与赵义节的大名,当下就非常热情的接受了。并且,他当场就决定明天亲自前去探望赵义节。他还表示,以后自己一定会重用栽培赵义节。   薛绍突然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羡慕王方翼。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那样手握一支精锐虎师、镇守一方咽喉军镇、再撑起一片半壁江山,那才算是真的“混出头”了。   与此同时,王方翼和手下的将军们也非常的羡慕薛绍。继承卫公兵法成为裴公高徒,才二十出头就做到了四品中郎将,并且一战成名在军队里稳稳扎根。这怎么看,薛绍将来一定能够成为大唐军队里挑大梁的人物。   意气风发少年得志,这是无数男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接下来的几天里,王方翼手下派出去征剿残匪的将军们,陆续回来交令。他们的确是非常的能干,比军令状规定的时间早了好几天,他们就完全肃清了白匪余孽。   白铁余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才划拉起来的伪“光明皇朝”,在薛绍与王方翼的合力摧残下彻底土崩瓦解,并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两天后,玄云子与月奴也拉着白铁余回来了。经过这一轮“巡回演出”,白铁余明显是被玄云子给整蔫了,没了被俘之日的气焰与疯劲。   是到了班师回朝的时候了。   薛绍带着自己手下的兄弟们和安西军的将士们,来了个庆功大联欢。几乎每一名安西军的将军都来给薛绍敬了酒,把他灌到大醉。   用刀子放倒敌人,用好酒放倒兄弟。安西军,已经不把薛绍当外人了。   现在看来,恰如郭元振所言,一名将军的名气和声望只能通过战绩来获得,别无他法。北伐一役,初出茅庐的薛绍虽有建树,但毕竟笼罩在裴行俭的光环之下。平定白铁余,才是薛绍军旅生涯当中真正意义上的“出山之战”。   他用这一场胜利给自己正名,并赢得了安西虎师的认可与尊敬。   这是薛绍来了大唐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一笔收获。 第0502章 医心   次日,安西军拔寨起营,去往夏州。   大军开拔之时,薛绍亲自前去相送。   王方翼拿出一把包鞘粗糙、刀身黝黑的尺长匕首,对薛绍说道,这把匕首是他亲手打造,带在身边已经超过三十年了。别看它丑陋,但用起来非常的顺手。   说罢,王方翼随手在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轻轻抛到空中随手凌空一划,鹅卵石应声裂为两半!   “真是好刀!”薛绍惊叹不已。真想不到在一千多年以前的大唐时代,还能有人铸出这样锋利的刀具!   “可惜当年,老夫只得到了一小块这样的镔铁。否则,我定要打造上万把杀敌的好刀,装配给安西军的每一名将士!”王方翼把刀子双手奉到薛绍面前,“请少帅莫要嫌弃权且笑纳,留作此战之纪念!”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匕首是老将军的随身心爱之物,薛绍岂能占有?”薛绍婉拒。   “其实这么多年来,老夫一直想要将它送给一个,与老夫志趣相投又配得上这把匕首的人。”王方翼的语气非常诚恳,再把匕首往前一送,“如今老夫已经快有六十岁了,不知还能在疆场上扑腾几年。若有一天老夫马革裹尸了或是解甲归田了,少帅若能带着它驰骋疆场,就如同是带上了老夫一样。夫生平志愿,足矣!”   听了这话,薛绍是既感动又震撼。老骥伏励志在千里,莫过于此!   “老将军拳拳之心,薛绍已经领会。既如此,薛绍就斗胆收下了!”薛绍双手接过了匕首将它放进了胸甲之内,马上从腰上解下了千牛御刀双手奉上,“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将军,这是薛绍的佩刀,也请收下留下纪念!”   “这不行!”王方翼连连摆手,“这是御赐的千牛刀,天下罕有!老夫岂敢收受?”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这的确是御赐千牛刀,只有奉宸卫的千牛备身,在千牛讲武会上得胜之后才能拥有。老将军,薛绍一介纨绔入仕尚浅,没有取得什么成功也没有什么光辉的事迹。就目前而言我所拥有的一切,大多都来自我的家世和我的出身。唯有这一把刀与我的父辈、我的家世和我的身份都没有太多的关系,那是我凭本事挣来的,也是我为数不多能够拿得出手,敢和老将军一起分享的东西。老将军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少帅诚意,老夫尽知!”王方翼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接过刀来,咣当一声拔刀出鞘眯着眼睛细看刀锋,大声赞道:“好刀,好刀,真是一把杀敌的好刀啊!”   “老将军所言即是。既是好刀,就该用来杀敌报国!”薛绍微笑道。   “少帅保重,老夫去也!”   王方翼不复多言,提刀上马,率领他的安西虎师昂扬而去。   这一刻,薛绍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骑上马追上王方翼,和他一起去到长河落日、烈马飞啸的黄沙边关。   边关的生活肯定很艰苦,但是有自由,有热血,有义气,还有飞扬驰骋的男儿豪情。   回了长安,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锦衣玉食美娇娘,功名利禄蒙圣恩。但只有真正拥有过了才知道,时间一长这些东西就会编织成了一个漂亮的牢笼,任谁一头扎进去也别想再出来。   “或许,我生来就该是属于军队的……”薛绍轻轻的吁叹,没人能听到。   这时,薛绍身后的郭元振唉声叹气的叫嚷起来,“哎呀,我不想回长安啊!”   “你不想你父母妻子吗?”薛绍回头笑道。   “想啊!但是我更想把她们都接过来,和我一起感受这样的生活!”郭元振笑道,“我这人的心性比较野,在长安总觉得拘束。还是在军队里过得更好,更自在。苦是苦了一点,但是可以苦中作乐啊!——这苦中作乐的滋味,可比每天泡在蜜罐子里舒坦多了!”   “贱人。”薛绍骂咧了一声,骑马从他身边走过。   “确实很贱。”薛楚玉念叨了一声,也从郭元振身边走过。   萧至忠走了过来,郭元振指着他喝道:“萧长史,你不会也像他们一样骂人吧?小心有辱斯文!”   萧至忠呵呵一笑,“在下只是想说,少帅所言即是!”   “你!……”   郭元振吹胡子瞪眼的气煞了,其他人笑作一团骑行而去。郭元振连忙拍马追上,和薛绍等人并行一处。   天寒地冻,朔风凛冽。薛绍等人的笑声,随风飘散,直入云霄。   ……   王方翼走了,薛绍身为平叛主帅的任务基本完成,但是作为三州黜置使钦差,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善后。   白铁余的一场叛乱,对大唐帝国来说并未构成大的威胁。但是对绥、延二州的地方民生,却是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很多官员被杀,很多男丁在战争中死亡,更多的百姓逃离了家园沦为流民。大多数的田土庄稼已经无人栽种,工商尽绝府库耗尽,没个十几二十年的时间,这两个州怕是很难恢复元气了。   每每想到这些,薛绍就有一千个冲动想把白铁余那厮割成碎片,一片一片的吞下去,让他在自己的肚子里变成屎。   不经历战争,不知道和平的可贵。   现在,幡然醒悟的绥延二州的百姓和薛绍的想法别无二致,每天都有很多人到薛绍的官署前来跪地请命,想要薛绍当众处死白铁余,还他们一个公道和交待。   但是白铁余这样的“重犯”,薛绍必须将他带回长安明正典刑以匡国法。   面对百姓的请命,薛绍只能良言相劝,一再婉拒。可是薛绍越劝,来请命的人就越多。渐渐已成泛滥之势。   来请命的人当中,大多数以前还是白铁余的信徒。   比活在水深火热中更加可悲的,是活在欺骗和愚弄当中。这些百姓们以前对白铁余有多么的信任和爱戴,现在就对白铁余有多么的唾弃和憎恨。哪怕是“食其肉寝其皮”,恐怕也无法完全的消除他们现在的愤怒。   眼看民情汹涌,薛绍决定把白铁余转移离开城平县。钦差行辕也顺道迁移,搬到延安去。   为了安全起见,薛绍特意选在黎明时分出发。出行之时,白铁余被装在囚车里。四百名千骑骑兵,沿途看押运送。饶是如此,也仍是引起了百姓的注意。   几声大喊,很快千家万户都亮了灯,百姓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跳出来,一起涌到了街上要找白铁余算账。要不是有千骑卫队强力镇劾,都要引发骚乱了。   白铁余站在囚车里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大声地叫道:“朕的信徒子民们,朕不日就将去往兜率华城了!朕会在那里等着你们,早登极乐!”   他这一喊,就好比在一锅沸腾的滚油当中倒进了一瓢水,百姓们当场就爆发了!   无数人拼命的争涌上前,想要揍死白铁余。还有一些人把手边能够捡到的任何东西,拼命的砸向白铁余的囚车。护卫白铁余囚车的好多千骑卫士都被误伤了,甚至有人头破血流。   白铁余在囚车里哈哈的大笑,仰天大笑。   百姓更加激愤,眼看局面即将失控!   民心难违。   就在薛绍准备下令当街处斩了白铁余以安抚百姓的时候,玄云子和司马承祯策马赶到。他二人飞身一跃上了囚车,白铁余兴奋的大叫,“皇后,你是来救……”   一句话没喊完,玄云子轻飘飘的一指戳中他的后脑,白铁余当场白眼一翻脖子一软,耷下头去不吭声了。   百姓们顿时集体哑然,好多人揣在手里的东西也没有砸出去了。   经过之前的一系列“巡回”佛法演说,玄云子与司马承祯已经成了绥州百姓心中,新的神砥偶像。   玄云子和司马承祯一句话也没有说,各自盘腿在囚车边上坐了下来,闭目瞑神,开始吟颂著名的佛家真言,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非常暴躁的百姓与骚动的人群,奇迹般的安静了下来。很多百姓放下了手中用来攻击的杂物,和玄云子一样坐到了地上,闭目合十,开始吟诵六字大明咒。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坐了下来,一同念咒。   城平的大街上,很快就坐下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百姓。“唵嘛呢叭咪吽”的佛颂之声响遍了整座城池。   薛绍惊呆了。   玄云子起了身来走到薛绍身边,“少帅,我们可以走了。”   薛绍深看了玄云子两眼,轻轻点头,“出发!”   队伍再度出发,没有百姓阻拦了。沿途走去,只听到一片“唵嘛呢叭咪吽”的佛颂之声。这个神奇的声音让人的心灵莫名的安宁,莫名的空灵。好像所有的悲伤、愤怒和疲惫都随着这样的佛颂之声,渐渐的烟消云散了。   “原来,这就是宗教的力量。”薛绍禁不住感叹。   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武力,其实并非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武力,往往引发更多、更强的暴力抗争。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心事,都有亟需宣泄的痛苦与渴望实现的愿望。白铁余非常善于洞察人心,他利用了人性中的这些弱点来取得他的信任,他苦心孤诣的经营此道十几年,最终建立了一个他的宗教王朝。虽然这个伪王朝很快就在大唐帝国的武力镇压中覆灭了,但是不得不承认,掌控心灵才是这世上最强大的驾驭之法。白铁余正是个中好手。”   “你说得没错。”薛绍点点头,轻叹道:“当我们身体生了命,有医药可治;当我们的心灵患了病,一样也需要医治。这或许就是宗教与信仰,存在的意义。只可惜白铁余走上了邪道,不然他还真是个人物。”   “医者医人,道者医心。贫道很早就说了,公子天生道心、与道有缘。”玄云子微然一笑,“贫道忍不住再对公子发出一次邀请,若得暇闲,便来终南山玄云观与贫道煮茶论道,如何?”   医心?   或许,我真的需要医心了……   薛绍微微一笑,“好。”   玄云子笑了。柳眉弯弯杏眼微挑,她仍是用眼睛来笑的。 第0503章 采薇   在延安盘桓了十几天,薛绍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安抚民生上面。虽然绥延二州的生气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恢复,但总算有了一些起色。至少各州各县的衙门恢复了正常的运转,地方的治安得到了保障,很多逃难的百姓也都陆续回来了。   朝廷那边终于有了回书,说三省六部已经在重点操持绥延二州的战后安抚问题,许多新选的官员即将上任,大批的赈灾物资即将运送过来。开春之后,朝廷还会调拨一批民众迁居绥延二州,用来弥补这里的男丁损耗,补充劳动力并平衡人口比例。   在如今大唐的时代里,人口就是最重要的生产力。只要有了人口迁入,就能让绥延二州尽快的恢复生机。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这些事情还真不是一个钦差大臣能够独自料理的。所幸大唐帝国的家底雄厚,国家机器的力量更是不可估量。   有了朝廷的接盘,薛绍现在终于可以打道回府了。   朝廷的回书里,免不得对薛绍一番赞赏,并召薛绍等人尽快回朝听封受赏。听到这个消息,所有的千骑将士都比较振奋。以往,皇帝李治没少给千骑赏赐,踢个足球还每人赏赐绢帛。可是那种赏赐根本就是无功受禄,千骑的将士们拿得多了,也就拿出得顺手拿得麻木了,感觉像是“理所应当”、“爱要不要”的一样。   唯有这一次的“听封受赏”,是千骑将士们自己打拼出来的。这让他们非常的自豪也非常的兴奋,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军人荣誉”。   千骑的每一个人都和薛绍“感同身受”了,他们已经明白,再名贵的嗟来之食也没有自己亲手挣来的东西,吃得香甜吃得心安理得。   离过年只有七八天的时间了,薛绍率领千骑启程,回师长安。   绥延二州的百姓听闻此事,一同涌来夹道欢送。   为免那日的事故重演,薛绍把白铁余绑了起来嘴也堵上,装进了一口透气的棺材里,用马车拖行。类似的车子还有好几辆,里面都装的阵亡将士的骨灰。   大唐的百姓们是质朴而善良的,他们只要感受到了一点点为官之人的好,就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薛绍一行人走的时候,冰冻的大街上跪满了感恩涕泣的百姓,很多人把家里仅剩不多的食物或是财货拿了出来,要送给薛绍和他麾下的千骑将士们。还有一些人披麻戴孝的给那些阵亡的将士们上香叩首进献血食,如同侍奉自家先人。   薛绍和千骑的将士们非常感动,很多人被惹出了眼泪,都有些不忍离开了。   终于还是离开了延州,走上了回家的路。   或许是疲惫或许是感怀,回程的时候千骑将士们都比较的沉默,没有来时的壮怀激烈与慷慨凛然。好像每个人都有了一些心事需要琢磨,每个人的心灵也都在进行自我的沉淀与感悟。   薛绍知道,第一次的远征对千骑将士们来说,就像是进行了一场人生的洗礼。不上战场的士兵,不是真正的士兵。从现在起,千骑的将士都已经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褪变,他们全都从男孩儿变成了男人,全都从一个空吃军饷的老爷兵,变成了真正能够战斗的勇士。   队伍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薛绍等人还没有完全走出延州地界,在一处山林间安营扎寨,取水饮马埋锅造饭准备歇息一晚。   就在薛绍躺进了帐篷里准备小睡一会儿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片惊叫与喧哗之声。薛绍弹身而起,郭元振已经冲进了帐篷里来。   “出事了!!”   薛绍二话不说,和郭元振快步跑到事发地点。   很多人围成了一圈,看到薛绍前来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有一名千骑卫士,拔刀自刎了。   薛绍看到那人就摇头叹息起来。不用问,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郭元振大声惊问。   左右的卫士一起迷茫的摇头,“不知道。刚才火长让他去给白铁余送饭,回来之后,他就拔刀自杀了。”   “白铁余?”郭元振非常的惊怒,“莫非他还能被白铁余蛊惑了?”   “老子要宰了那杂碎!”军士们情绪激动的叫嚣起来。   “别吵!”薛绍大喝一声,所有人安静了下来,都静静的看着薛绍。   郭元振上了前来,“这可怎么办?”   “将他火化,带上他的骨灰一起回长安。”薛绍说完,补充了一句,“视同,阵亡的烈士。”   郭元振和众将士们都默然认可了,开始忙碌操办此事。   薛绍一扭头,看向了玄云子住的地方。正巧看到,她静静的站在帐篷前面,也看着薛绍。   薛绍没有说话,独自一人走向林子里。玄云子会意,片刻后果然跟了进来。   “你满意了?他自杀了。”薛绍冷冷的道,“这几天来你没事就与他谈话,以为我不知道么?”   “贫道从未与他提及泄密一事,只是与他谈经论道,希望能够要消除他心中的心魔。”玄云子遗憾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他早就知道你已经有所查觉,只是少帅不想在王方翼和百姓们的面前去纠察内鬼,以免有损千骑名誉。一旦回了长安,你肯定会要追查此事。因此他很恐惧,根本不敢回长安。尤其是在见到了白铁余以后,他更加的自责更加的恐惧。最终不堪忍受,他自杀了。”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内鬼。”薛绍摇了摇头,说道,“因为他只告诉了白铁余,你与司马承祯及月奴三人的动向,却没有告诉白铁余我们的兵力虚实和军事计划。否则,白铁余早就让他手下的大将率军杀到了延州,将我们这区区的八百人一举歼灭了。再或者,就连延州刺史周运明都能对付了我们。”   “这也正是公子,一直没有处置他的原因所在吧?”玄云子问道,“公子难道就不想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做吗?”   “我的仇家很多。他们都想我让我死。”薛绍苦笑,摇了摇头,“千骑的卫士,每个人都是有家世有来路的,在长安的关系盘根错节,我无法一一察对和掌握。其中如果有人和我的仇家有往来甚至是有亲缘,这都不奇怪。说实话,等回了长安我是会追察,但我不会戳穿他泄密的事情,我会找一个借口将他踢出千骑,就此了事。”   “为什么?”玄云子问道,“泄露军事机密,其罪当诛。你这样的铁血军帅,没理由枉顾军法。”   薛绍苦涩的淡淡一笑,说道:“我是一个铁血军帅,但我脱下了军服之后也是一个有感情的大活人。我说过了,就算我袍泽在背后捅了我一刀,我也宁愿相信他是喝醉了酒认错了人。是人都会犯错。一个在战场上敢把性命交托给我的人,我就不能给他一点宽容么?”   “可是你越宽容,他就越内疚。”玄云子叹息了一声,说道,“我非常理解他的内心感受,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他尊敬你这位少帅,他深爱千骑这支军队,他愿意为了他的袍泽去死。但同时,他也不敢辜负了受人所托之事。于是他‘点到即止’的泄露了一点秘密给白铁余。他以为白铁余会把我们三个人捉起来杀掉,这样你就会失去一个喜欢的女人,还有我和我师兄这两具你回朝之后无法交差的尸体。这样,他大概就算是达到报负于你的目的了。他没有出卖千骑,也没想真的害死你。等到战斗真正打了起来的时候,他和其他的千骑袍泽一样浴血奋战视死如归。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内心的痛苦与自责越积越多,几乎让他崩溃。离开延州时在百姓们给阵亡将士上香和进献血食的时候,他哭了,哭得比谁都厉害。”   薛绍仰头看天,茂密的树林把天空遮得只剩一个狭窄的三角形。   树林里很阴暗,就如同薛绍现在阴霾的心情一样。   “这些,还用你说么?”   玄云子摇了摇头,悠长的叹息了一声,“人性,即是如此的复杂。”   “有时间,我也该医一医我的心了。”薛绍拿手指戳着自己的胸膛,苦笑。   玄云子微笑的点头,“我等你。”   薛绍抬脚走了。   走出没几步,玄云子突然在他身后说道:“数月前,原千骑左郎将武攸归之母去世,此人亲自登山请我玄云观的人前去开坛设祭,做亡人道场。但逢夜半无人之时,他就会去独自哭灵,披麻戴孝如丧己母。”   薛绍听在耳里脚步未停,心说,武攸归不是你堂兄么,你居然还是没有忍住告诉我了。   发生了一场同僚自杀的惨变,千骑将士们的归途更显沉默,还隐隐萦绕着一股悲伤的气氛。   棺材里的骨灰盒子又增加了一个。   千骑将士们看到它们,想起其中的每一个都曾经是一个鲜活的人,他们都曾经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喝酒一起训练,一起顶风冒雪一起浴血拼杀。   现在,他们全都烧成了灰,装进了冷冰冰的盒子里。   第四天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雪。行路变得更加艰难。   郭元振突然扯开喉咙,用他并不动听的嗓门大声唱道——“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这是一首古老而著名的描述远征士卒归乡的诗歌,《诗经·小雅·采薇》。   壮气四塞,悲怮莫名。   千骑的将士们听到了,自发的跟着大声唱了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   薛绍仰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漫天飞洒的鹅毛雪花,跟着一起低声的吟唱这一首《采薇》。   “天上的兄弟,你们能听到么?你们,是否也会跟着一起吟唱……” 第0504章 英雄气短   一场大雪,反倒让薛绍和千骑们都下意识的加快了行程。原因只有一个,大家都想赶回长安,和家人一起过年。   结果又是一场顶风冒雪,终于在年三十前一天,薛绍一行人抵达了长安。   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很浓的新年气息。家家户户贴门神挂春联,小孩儿们穿着大红的袄子在雪地里追逐玩耍,笑声无邪到清澈。   “在外面呆惯了,就会不想回来;在长安呆惯了,就会更加不想出去。回家的感觉,还是好啊!”郭元振自嘲的话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薛绍一行人进了城并未张扬没走朱雀大道,而是走的里坊小道准备绕到皇城北面的玄武门。薛绍想要先把部队拉到营地里整休,自己再去向朝廷交令并移交白铁余这个重要战犯。不料在玄武门前有人把薛绍等人拦住了,说天后刚刚得知薛将军凯旋归来,正在召集文武百官一同前往皇城朱雀门前等候迎接。请薛将军赶紧折返,从朱雀门进宫。   薛绍当场苦笑,其实将士们都很累了,就想赶紧歇上一歇。但是武则天的做法也可以理解,自己的女婿和一手提拔重用的能臣干将,打了这么艰苦卓越又十分漂亮的一场大胜仗回来,她如果不大肆宣扬的长一长脸,那就不是那个政治觉悟奇高的武则天了。   没办法,薛绍等人只好调转马头沿原路折返回到了进城的地方,并改道走上了朱雀大道,往皇城朱雀门而去。   薛绍等人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朱雀大道上,皇城朱雀门城楼上就金鼓齐鸣,礼乐大奏。朱雀门里走出了两队手持旗幡的仪仗卫士,后面跟着文武百官,一同在朱雀门前布道两旁,夹道欢迎。   薛绍对身边的郭元振和薛楚玉苦笑,两人的表情也挺尴尬。打了一个小小的白铁余而已,这个阵势当真是太大了一点。当初裴行俭北伐大捷归来,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在夹道欢迎的文武百官当中,居然还有薛元超这样的宰相和刘仁轨这样的军界老宿、当朝泰斗。不过,裴炎倒是不在其中。   薛绍等人连忙下马,步行上前。   又是一轮金鼓齐鸣礼乐大奏,武则天坐着一轮鸾车,在卫队和仪仗的簇拥之下走出了朱雀门。   薛绍等人连忙止步,在道旁抱拳而拜。   “参见天后娘娘!”文武百官一同参拜。   “众卿免礼。”   武则天道了这一声后走下车来,径直走到了薛绍面前笑吟吟的凝视着他,招一招手唤来了一名侍儿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面有三盏金杯呈着三杯美酒。   “壮哉薛郎!请痛饮三杯!”   薛绍略微一怔,武则天居然会当众叫我“薛郎”这个亲昵的称呼。   “谢天后!”   薛绍也未多说,一一喝下了三大杯美酒。   “来。”武则天伸出一手拉住薛绍的手腕,示意他一同前行。   薛绍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天后,有重臣宰相在列,臣不敢托大。”   “来。”   武则天很固执的拉了薛绍一下,薛绍只好就范。   再一次金鼓齐鸣,礼乐大奏。   武则天拉着薛绍径直走上了她的鸾车,在文武百官的拜礼相送之下,折返皇宫扬长而去。   没有壮怀激烈的演说,没有繁琐复杂的礼仪,武则天用这样一个最简单的行为昭告天下,薛绍是本宫最喜爱的女婿和最器重的将军!   武则天的车驾一直走到了宴请国宾的麒德殿,原来这里早就准备好了庆功大宴。每一名千骑将士都将受邀赴宴,与之相陪的就是刚才在外面等候迎接的文武百官。   “陛下本想亲临,但最近陛下的病情又有反复不宜出行,你要见谅。”武则天私下对薛绍说道。   “臣不敢。”薛绍拱手道,“臣稍后解甲更衣之后,再与公主殿下一同前去探望陛下。”   武则天微然一笑,“你的公主,正在麒德殿里等着你呢!”   “真的?”薛绍闻言一喜,就笑了出来。   “你快去吧!”武则天的笑容看起来颇为慈蔼,“一个时辰之后开宴,你还有一点时间。”   薛绍心里顿觉尴尬脸都有一点红了,这么一点时间……我能干啥?丈母娘大人,真是看扁我!   武则天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之中的岐意,当下哈哈的笑了起来,“快去,你快去!”   “臣失礼,臣先告退了!”   薛绍跳下了武则天的鸾车,一路小跑的奔向了麒德殿。   武则天看着薛绍的背影摇头而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刚到大殿门口薛绍就看到了琳琅。姐妹俩仿佛是在这里等人,见到薛绍就面露惊喜之色,上前双双一拜,“恭迎驸马,凯旋归来!”   “别废话了,公主呢?”薛绍急切问道。   姐妹俩神秘一笑,“驸马稍安勿躁,请随我来!”   说罢她们就折返殿内,在前引路。   薛绍一身戎装披挂和风雪征尘,大步流云的走进了宫殿里。他刚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身煞气犹未散去自己是浑然不觉,但那些宦官侍人看到了都面露惊惧之色——他们几时见过如此霸气飞扬甚至杀气腾腾的驸马?   太平公主,居然在礼乐间等着薛绍。   薛绍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悠扬的丝竹之声。那是太平公主喜欢的曲子,也是陈仙儿跳得最为柔软的一首曲子。   薛绍会心一笑推门而入,本以为会看到太平公主躺在榻上欣赏陈仙儿的绝妙舞姿,不料入眼看到的却是,太平公主自己穿着那一身霓裳羽衣,在舞池中翩然起舞。   除了藏在屏帘之后的十八舞伎在奏乐,屋里就只有太平公主一个人。   身后的门悄然的关上了。   太平公主当然也看到了薛绍,但她没有停止自己的舞蹈。   薛绍站着没动,静静的欣赏。   客观来说,太平公主的舞姿自然不及顶级舞者陈仙儿那样的专业和优美。但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其中都有薛绍能懂的意味。   太多的相思和太多的愁苦,那么多的牵挂和那么多的情愫,全都融化在了太平公主的舞姿里面。   一曲终了丝竹停顿,舞伎乐工们悄然散去,太平公主半跪于地,美眸微闭顶颈向上,摆出了一个充满希冀与渴盼的姿态,就像“春闺梦里人”在倚门期盼他远征在外的夫君。   没有言语。但太平公主的想说的一切,薛绍都懂了。   他慢慢走上前去,弯腰下身,在太平公主的额头上亲吻了一口。   太平公主闭着眼睛,如玉面颊上,顿时滑落两串珍珠般的泪花。   “我回来了,安然。”   ……   麒德大宴,为凯旋的千骑将士庆功揭风。宰相裴炎还是到场了,并且和薛绍喝了一杯。   这样的政治酒宴,没什么太多的滋味可言。无非是歌功颂德,彼此套近。   但是薛绍从程务挺那里知悉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右羽林卫大将军李谨行自入冬之后一直病重,现在恐怕已经快要不行了。   薛绍闻言有点震惊,不过两三个月前,老头子还在场边看程务挺和千骑的人踢足球,笑声能够震破耳膜。怎么说病就病,说不行就不行了?   当下薛绍决定,酒宴散后叫上薛楚玉等人和程务挺一起前去探望李谨行。但是他刚下了这个决定,太平公主就叫杨思勖悄悄来传话,说公主已经回家准备蔷薇花浴了,请驸马在宴罢之后尽快回家。   但薛绍还是决定,先去探望李谨行。今天再不去明后两天就是大年和春节了,不方便走家串户。   宴罢之后,薛绍带上千骑的几名将军,和程务挺父子一同去了李谨行的家中。   这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李府正在点灯。薛绍等人受请进去时,正看到牛奔从里间奔出来。   “薛公子,哈哈哈!”牛奔连声大笑跑得很欢,真像是一头牛那样的劲力十足。   “闭嘴,吵什么?”薛绍沉喝一声,“你义父病重,你还笑得出来?”   “哦!”牛奔狠狠一愣的怔住了,仍是嘿嘿的低笑,“多时不见,俺见了你,高兴啊!”   “别说废话了,带我们进去探望你义父。”   “行!——薛公子快请!程大将军、几位兄弟,你们都请!”   李谨行的儿子都没有在长安,女儿也都嫁到了远方。猝然病倒,他的膝前只有牛奔这个义子尽孝。   看得出来,牛奔这个义子还是挺上心的,李谨行的病房里收拾得很妥贴,没有半点杂乱的迹象。薛绍等人进房之前李谨行正在昏睡,牛奔是用膝盖撑地慢慢爬进去的,在李谨行的耳边小声说道:“义父大人,薛承誉公子与恶来将军等人,一同来探望你了。”   说了三遍,李谨行方才悠悠的睁开眼睛,吃力了说了一句,“快……请。”   薛绍等人走进去看到,李谨行面无血色瘦削了许多,嘴唇发白眼眶深陷,看来真是快要不行了。   李谨行很想起身来给薛绍等人见礼,但实在不行了,只是吃力的眨了眨眼睛算是抵代。   看到他这副样子薛绍等人的心里都不大好过,记得当初仍在并州时,正是眼前这位忠肝义胆的老将军鼎力支持,薛绍才得以力挽狂澜。现如今,大唐像他样的将军已经不多了。他如果真的走了,对大唐帝国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薛绍握着他的手,微笑劝慰,“老将军只管安心养病。来年开春,照样打虎!”   李谨行摇了摇头苦涩的笑了一笑,张了张嘴发出轻微的嘶哑的声音。薛绍把耳朵贴过去才听到了他的话——   “老夫行将死矣,右羽林卫大将军之职即将空虚,公子应当勉力争取!军国大事能者居之,还请公子不避险隙多作谋划,为君分忧为国解难。老夫子女在外膝前无人,所幸还有义子牛奔为我送终。此子顽劣无知莽撞憨直,但对老夫孝心拳拳仁至义尽。现如今唯有将其交托给公子,老夫方才能够放心离去!”   薛绍眉头紧皱,点了点头。   这时薛绍感觉到,李谨行的手开始发抖。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一下薛绍的手,然后,全身失力五指撒开,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第0505章 风口浪尖   李谨行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去了。   在薛绍的记忆里,李谨行远没有李勣、薛仁贵和裴行俭那样的历史名气。但是他是真正配得上“虎将”之名。   李谨行是靺鞨人,其父名叫“突地稽”,在前隋时期就率领麾下部落归顺隋朝,从此镇守辽东营州一带。大唐建国之后,突地稽追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国公。李谨行继承乃父之风走上从戎之路,早年就曾与李勣、薛仁贵等一同征讨高句丽,因为武艺绝伦作战勇猛斩露头角,从此开始独挡一面。   在李勣逝世、薛仁贵隐退的这十多年里,大唐在与吐蕃的战争中频频吃亏。唯有六年前李谨行在青海湖一战中大破数万吐蕃军,为大唐帝国讨回了颜面。其实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吐蕃名将论钦陵率十万大军来攻,李谨行给他来了一出现实版的“空城计”。论钦陵疑有伏兵不敢突进,这更是成全了李谨行的盖世英名。   在如今这个将才匮乏的时代里,虎将李谨行的逝世对薛绍等人而言,无疑是痛失一袍泽和良师。对大唐帝国来说更是一笔巨大的损失,就如同一个人遭受了骨折之痛。   当晚,李谨行的家里就操办起了丧事。由于他的子女都不在长安,李谨行的生前好友程务挺留了下来主持丧事,并让他的儿子程齐之为李谨行披麻戴孝,行灵前孝子之礼。薛绍和薛楚玉等人也自发的留下了,一同搭把手。   牛奔哭得很伤心,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这个从小就没了爹娘的野汉子,好不容易认了个义父感受一回亲情的味道,这么快就失去了。   薛绍的人脉在这时候发挥了有力的作用,他把最近名声雀起的天台白云子司马承祯先生请了来,主持李谨行的葬礼道场。红叶商肆的那些伙计个个都能打得一把好帮手,薛绍一口气调了二三十个能干的家伙来,把李家的整个丧事打杂都给包办了,就连棺材也是他们帮忙定做的。   对于李谨行的死,薛绍心里不太好过。老将军人很厚道也很豪放,薛绍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只能尽上一点微薄的心意了。   这一忙碌就忘了时辰,很快居然就天亮了。薛绍一拍脑门,惨了,忘了太平公主还在家里等我!   可是没办法,薛绍现在还是不能回家。李谨行过世了一定得有人进宫向二圣报丧,但今天是大年三十皇城紧闭,一般人也不敢在这时候去触二圣的霉头。没办法,这个任务还得着落在薛绍的身上。   于是天亮没多久,薛绍就带着披麻戴孝的牛奔去叫开了皇城的大门,长驱直入进到了大明宫里来到蓬莱殿前,求见二圣。   皇宫里也要过年,天后正在向宫人派发利是,蓬莱殿前一片热闹喜气洋洋。薛绍和牛奔这两位不速之客刚一现身,现场的气氛顿时就冷却了下来。   武则天一看到牛奔这副样子仿佛就是心中明白了,当下她就变了表情,显得颇为惊愕,甚至还有一丝罕见的惶恐。   薛绍知道,程务挺和李谨行是武则力大力提拔起来的人,将他二位安排在羽林卫带兵,就好比是武则天放了两把防身的利刃在身边一样。可是现在李谨行突然去世,武则天不可能不震惊,不可能不担忧。   “都退下!”武则天果断停止了利是派发,将薛绍与牛奔叫到了近前。   牛奔上前之后,扑倒在地就一阵痛哭,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泪涕横流。   薛绍抱拳道:“天后恕罪!臣也不愿在这等时候搅扰了宫中的喜气。但是老将军李谨行突然辞世,乃是国之大事。臣,不得不报。”   “你……你做得对。恕你二人无罪。”武则天转过脸去连连眨动着眼睛,略微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但是不过片刻之后,武则天就恢复了镇定与泰然,说道:“即刻击鼓召集百官宣布此事,命,三品以下官员一同去往李老将军府上吊唁。至于李老将军的追谥之事,待新年过后再当朝众议。”   “是。臣马上前去操办!”薛绍拱手应诺。大过年的时候朝廷里留守的官员不多,正当用人之际。薛绍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躲懒,能帮手就帮个手。   “薛郎,辛苦你了。”武则天说道,“抽个时间,还是回家陪一陪太平。今天,可是过年。”   “臣知道了。”薛绍应了诺,看到一旁牛奔仍是趴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于是拖着他的领口奋力的拉提,想要将他拉起来一起走。可是牛奔偏就哭上了瘾居然趴在地上不肯动身了。   薛绍沉喝一声奋力拽住他的衣领,把这个身体庞大的汉子给拖得了离了地,想要将他生生的拖走。   武则天顿时面露惊愕之色,“薛郎,你好大的力气!”   牛奔也被吓到了,慌忙爬起身来向武则天道了罪,瑟缩的看了看薛绍,一脸眼泪鼻涕的又傻笑起来。   “天后恕罪,此人就是个呆汉。”薛绍暗暗的拽了牛奔一把,“还不快走?”   “噢……走,走!”   “等等。”武则天叫住了薛绍,说道,“薛郎,正月初二也就是后天,记得要和太平一起进宫来。皇族聚宴,一同给陛下拜年。”   “臣记住了。”薛绍拱手而拜,这才与牛奔一同离去。   武则天慢慢的站起了身来,看到整个长安的天空都是一片阴云密布,仿似又有一场风雪欲来。   有些事情,武则天无法对任何人说及。皇帝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旦他驾崩,对大唐帝国和她武则天本人来说,都将是一场重大的危机。   现如今北方草原不太平,吐蕃人虎视眈眈,就连白铁余这样的肖小也敢起兵造反。一旦君权的移交出了问题或是新上位的帝王是个不肖的脓包,整个大唐帝国必将危矣。再者对武则天本人来说,这些年来他一直与李治并称“二圣”,揽下了很大一部分朝政大权。可是她再如何能干和强势,说一千道一万,她的所有权力都是直接来自于李治的赋予。一旦李治没了,她又将何去何从?   权力这东西就像是毒品,沾上了就很难戒掉;权力又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当你拥有它的时候可以无往而不利,当你失去它的时候它就有可能会要反噬,它会刺向你的头顶给你致命一击。   这些年来武则天执政,得罪的仇家不可谓不多。有些是自己的敌人,有些是李治假她之手去对付的敌人。   无论是哪样,大唐朝野上下肯定有不少人想要除天后而后快;就算做不到这一点,也至少会让她永居冷宫再也不要走到政治前台来。   可是这两种结局,都是武则天所不能接受的。   没人能接受。   现在李谨行突然逝世,武则天感觉自己的护身底气突然就少了一大截。当务之急,一定要有一个得力又值得信任的人,顶上这个右羽林卫大将军的空缺。   谁,能?   看着前方已经只剩两个黑点的薛绍与牛奔,武则天微眯眼睛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他,行吗?”   片刻后,武则天唤来一名心腹侍人,“去,速请裴炎进宫!”   “是!”   ……   远征归来的薛绍一夜未眠也没有回家,又在南衙的官署里奔波忙碌了起来。虽然只是替天后传一下令,但皇宫实在太大了,东奔西走传完命令下来都已经过了午饭时分。   薛绍感觉有些累了。在送牛奔回了李府又招呼了一声之后,他终于走上了回家的路。   郭元振、薛楚玉二人与薛绍一同离开,三人并马而行。   “老将军居然就这样走了,真是让人唏嘘。”郭元振叹息道,“还正赶上大年三十的,子女未在膝前百官归乡省亲,要不是我们昨夜前去探望,老将军的葬事都难于料理了。”   薛绍和薛楚玉都沉默。   过了一会儿,郭元振又道:“老将军这一去,北衙禁军可就少了一根顶梁大柱了。”   薛绍转头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郭元振笑了一笑,“我想说的,就是你们都在想的。还用说吗?”   “你不厚道。”薛楚玉突然道,“老将军尸骨未寒,你就在琢磨那种事情。”   “咦,瞧你这话说得!”郭元振惊叫道,“你不想,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听你这话,明明就是你也在想!”   “别争了。”薛绍说道,“右羽林卫将军一职,轮不到我们头上。我也不许你们瞎想、瞎议论。”   郭元振和薛楚玉相对一眼同时眨起了眼睛,“为什么?”   “不为什么。”   郭元振急道:“老将军临终不是还嘱咐于你,让你努力去争这个右羽林卫大将军之职么?”   “老将军把牛奔托付给我,我一定尽全力照顾好。但是这个大将军之职是朝廷的险要职务,不是我说争就可以去争的。我当时虽然答应了,只是为了安慰将死之人。”薛绍说道,“老将军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说心底话,如此非常时期,我非但不想争这个大将军之职,还想离它越远越好,甚至连千骑我也不想待下去了。我想去南衙十二卫带兵。你二人以为,如何?”   郭元振和薛楚玉同时领会了薛绍的意思,如今大唐朝廷风云变幻,但逢这种时刻,“军事政变”就会屡见不鲜。那样,禁军将领就会被顶到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甚至诛连满门、遗臭万年。   因此,与其窝在长安卷入这样的内战政变,还不如带上南衙十二卫的野战军,去边关征讨异族立功!   “我们听你的!”郭元振与薛楚玉,答得异口同声。 第0506章 不平等条约   薛绍终于回到家里了。   新婚后的第一个新年,太平公主府里装点得异常喜庆和漂亮。隔着几条街,都能看到公主府里高高飞扬的彩绦和灯笼,那是太平公主不惜血本用丝绸做成的。府里的主要过道上都铺上了新的地毯,但逢下雪或是脏了就会更换一次。每个仆人奴婢都穿上了新衣,就连马儿都披上了喜庆又漂亮的鞍具和头囊。   可是薛绍这位男主人没有回家,家里再如何装点如何粉饰,终究是显得有些冷清和寡味。太平公主从昨夜一直在等,熬到中午薛绍仍然没有回来,大过年的团圆饭都没有吃,郁郁不乐的一个人睡了。   公主都不露面,下人们只好都跟着挨饿一起熬。   总算是盼到了薛绍回家,满府的人都欢呼雀跃的跳了起来。琳琅最是高兴,如同绑架一样左右挽着薛绍往里屋走,告诉他说,公主可是等得有够苦了,肯定还有一点生气,夫君可得好好哄一哄她。   薛绍到了卧室前,刚好遇到陈仙儿从里面走出来,手上担着一盆快要结冰了的饭菜。陈仙儿看到薛绍喜出望外,却将手中的饭菜示意薛绍,说公主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进食,赌着气等你回来呢!   薛绍苦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说了。三女都很识趣的乖乖退下。   轻轻的推开卧室的门,薛绍走了进去。看到硕大的圆床上换了一顶厚实的避风床帘,图案是百鸟朝凤,漂亮炫烂极是奢华。他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轻轻将床帘拉开了一条缝儿,看到太平公主正背朝里的躺着。婀娜的身躯在被褥下面微微蜷起,如同一条美人鱼。   看到太平公主睡得如此安稳,薛绍都有点不忍心打扰了,而且自己也有一股强烈睡意来袭。他昨夜本来就忙了一宿到现在没有休息片刻,再加上远征一月从来几乎从来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疲惫几乎已经深入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现在看到自己的床和自己的妻,薛绍除了睡个天昏地暗,其他的想法全没有了!   于是他手脚麻利的脱去了衣服,爬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太平公主心中有所牵挂睡得不沉,薛绍上床时的响动将她惊醒。可是她就是不动弹,赌着气不理薛绍。   薛绍也就以为她真的睡沉了不知道,于是隔着稍远没有去碰她。睡床极大,两人之间隔了较宽的一距离其中至少还可以躺下两个人来。   太平公主越发恼火,居然还不搭理我!……哼,我也不搭理你!   于是她躺着没动,仍作沉睡之相。   薛绍的头刚刚挨着枕头,就再也抵抗不了这股强烈的睡意,瞬间就睡着了。   太平公主赌着气、等着薛绍来哄她,不料过了片刻,就听到了惊天响的大呼噜!   太平公主惊呆了,这个家伙,居然倒头就睡,心里还有我吗?!   她翻过身来气乎乎的瞪着薛绍,可是刚刚一看到薛绍的那张脸,太平公主顿时就心软了。   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薛绍的气色如此之差,神情如此之疲惫。再一想想,除非是累极了,薛绍一般都是不打呼噜的。   太平公主的脑海里开始天马行空的想像薛绍远征时的情景。这些日子以来她自己都很少离开房间,因为实在是太冷了。虽然自己从未经历过战争,但是太平公主只需想到薛绍还要在这严寒的天气里要行军,就已经是一场非人的折磨。就别说还要在战场上和别人拼命厮杀了。   想着想着,太平公主的心里忍不住一阵心酸。她轻轻的爬到薛绍身边,用一枚食指轻轻勾起薛绍身上的被子看了一眼,脸上脖子上耳朵上全是冻疮,人也瘦削了许多。   太平公主的眼泪叭嗒嗒的就流了下来,再也不忍心去生薛绍的气,也不想打扰他了。她乖乖的在离薛绍一人宽的地方躺了下来,侧着脸儿静静的凝视着薛绍,红着眼圈捂着嘴儿,一声不吭。   半夜里,满长安里响起的爆竹声惊醒了薛绍。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的,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还是在军营里。因为感觉有点口干,准备唤人拿水来喝。   “你怎么醒了,也不多睡一会儿?”身边传来太平公主的软糯糯的柔声。   “安然?”薛绍这才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来,原来不是在军营里,是回到了家里!   “那你以为,还能是谁呢?”太平公主的声音很温柔,挪了挪身子挨过来。薛绍摊开手臂,太平公主就钻进了他的怀里。   美人在怀,温香暖玉。   薛绍闭着眼睛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就如同吐出了所有的疲惫和辛苦。   “我陪着你,你继续睡。”太平公主的手轻轻搭在薛绍的胸膛上,动作和声音都显得分外的温柔。   “对不起,安然,昨天……”   薛绍说了一半,太平公主就用她的纤纤手指捂住了薛绍的嘴,柔声道:“不用说,我知道。现在你只管好生睡觉。回了家,就该好好的休息,什么也不必想。”   “我身上很臭,行军在外至少有半个月没洗澡了。”   “我不介意。”   “我介意啊!”薛绍笑了,轻抚着太平公主的玉润脸庞,说道,“今晚是年三十,你看长安城里多热闹。这是我们成亲以后的第一个新年,我得陪你一起守岁。”   “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加重要。”太平公主柔声道,“我们还有很多新年可以一起过,不是么?”   “那……继续睡?”   “睡!”   最多不超过一分钟,薛绍再度睡熟了。太平公主蜷在他的臂弯里,耳边是震天响的呼噜声。   这要是在以往太平公主肯定会难以忍受,说不定还会把薛绍叫醒。可是今天,她听着这股燥音却感觉分外的顺耳,心里的感觉就如同薛绍给她取的表字一样,安然。   第二天午饭之前,薛绍总算是睡到了自然醒。睁眼就看到太平公主躺在自己的身前。   她的长发披散开来散落在了薛绍的胸膛上,一只支颐一手玩着自己的发梢,俏皮又妩媚的看着薛绍,声音就如同刚睡醒的猫儿那样慵懒——   “大懒虫,你终于睡醒了?”   “哎呀——”薛绍伸起懒腰扯了个长长的哈欠,“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大年初一,正午将至。”太平公主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拜会你的兄嫂呢?”   “哎呀,我靠!”薛绍猛然一下弹坐起来,直拍脑门,“快快快,我要洗漱更衣,去青龙坊拜见兄嫂!……昨天年三十,我居然没有去陪他们祭祖守岁,这次真是铸下大错了!”   “急什么,再睡一会儿吧?”太平公主不怀好意地笑道,“人们都说小别胜新婚,怎么你一回来就只知道倒头大睡,都不搭理我呢?”   “这这……”薛绍苦笑不迭,“安然,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堂堂的薛少帅,怎么可能犯错呢?”太平公主仍是那样笑着,瓮声瓮气的道,“薛少帅为国为民劳心劳力,功高盖世忠孝难两全嘛!身为薛少帅的妻子,我很自豪呢!”   “安然,你就别挖苦我了!”薛绍苦笑不迭,直挠头,“就算是有天大的罪过,看在大年初一的份上,你先暂时饶了我吧?——先陪我去拜会兄嫂,如何?”   “哼!——”太平公主小脸儿一扬,标准的公主脾气发作的式样,手指尖儿拨动着自己的发梢,讪讪的道,“那你说,你将要如何赎罪?这么大冷的天让我陪你顶风冒雪的去青龙坊,我又有什么好处?”   “你说,今天你说了算!”薛绍非常大方的开起了空头支票,“只要你肯消气原谅我,只要你肯陪我去青龙坊,我都依了你!”   “好,这可是你说的!”太平公主一拍巴掌,这可就来了精神,然后就开始掰着手指一条一条的给薛绍“列清单”了——   “首先第一条,从现在起到正月十六过完上元节,你必须时刻陪着我与我寸步不离!”   薛绍一愣,“那北衙官署里我也不去了?李老将军若是出殡我也不去了?”   太平公主脸一板,“第一条就不答应,你还言而有信吗?”   “行,我答应。”薛绍苦笑的点头,“就算是去官署或者去老将军府上,哪怕是有别的推卸不掉的应酬,我也全都带上你。行了吧?”   “第二条,每天至少和我啪啪两次。时间由我来定!”   薛绍嘿嘿直笑,“三次行吗?”   “那……那得看我的心情!”太平公主也没忍住嘿嘿一笑,然后又故作严肃的板起了脸蛋儿,“第三条,除非事先征得我的允许,不许你再远征!”   “呃……”薛绍直轮眼珠子。   “答不答应?”   “行,答应!”薛绍赔着笑,“安然一向通情达理,我知道的。”   “少拍马屁,更不用套近乎!本公主才没有那么好说话!”太平公主板着脸非常凶恶的样子,“第四条,必须马上让我怀孕!”   “尽量,我尽量!”薛绍一个劲的笑。   “第五条……”   “第六条……”   ……   “第十八条……”   太平公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薛绍听得目瞪口呆满脑子金星乱冒。他怀疑自己出征的这些日子里,太平公主没干别的,一直都在恨得牙痒痒并且绞尽脑汁的琢磨这些,让她的驸马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第0507章 高门大户   薛绍和太平公主带着一车的礼物,去了青龙坊薛宅。到了一看,这里的门楣已经有所改变,明显比以前阔气了不少。围墙全都粉刷加高了,“薛府”的大门匾更是隔得老远就能看到,想来是经过了一番大的工程改造,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高门大户”。   薛绍心想,应该是大哥薛顗正式从济州回到长安之后,叫人改造的。他是比较传统的儒家仕大夫,一板一眼讲究规矩。现如今他自己已经是国公,弟弟又做了驸马并且成了御前红人,那么薛家的宅子怎么也不能寒碜了去。   小夫妻俩进了薛府,兄长薛顗和嫂嫂萧氏一同喜出望外,一时都忘却了长幼礼节亲自迎了出来。三弟薛绪与他夫人成氏也在,还有两户人家的孩子也都聚集在了一起。一大家子,非常的热闹。   “二郎,总算是平安归来!”嫂嫂萧氏满副慈态地说道,“你出征的这些日子里,可把我们担心坏了。以后可不许你这样突然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最好是不要再出征了,你看公主殿下每日倚门而盼以泪洗面,你就忍心吗?”   薛绍早就料到一旦回家就会面对一堆善意的唠叨,于是笑呵呵的嘴上应付了过去,然后就开始派发礼物。   太平公主可算是找到了好帮手,她挽着萧氏的手一同对薛绍发难,唠唠叨叨并且义正辞严的说个不停。只把薛绍说得满脑子冒金花还不能回嘴,心想我都和你签订了那么多的不平等条约了,还说啊?   薛绍曾一度对“亲情”比较的陌生,但是回了这个家的感觉还是很不错。过年时的一家人团园,亲情的味道尤其浓郁。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大哥大嫂与三弟夫妇对自己的期盼与关爱,这让薛绍的心里分外的满足与温暖。就连太平公主到了这里也没了什么公主的架子,她非常享受薛府里的温馨与轻松。对她来说,“亲情”同样是非常难得的东西。   家宴之上,薛绍难免和大哥薛顗聊到了朝廷与官场的事情。薛顗说,他卸任济州刺史回到长安,已经赋闲了一段时间了。不知朝廷,将会做何安排?   薛绍知道,再度出仕的念头在大哥的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毕竟他还不到四十岁,正值一名仕人的积极打拼之年。只是他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所以一直隐忍不说。今天趁着家宴时分太平公主也在,他这样委婉的提了出来,显然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小弟至从调任北衙千骑后,很少上朝。最近又出征了一场刚刚回来,对朝中之事更是知之甚少。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哪处官职有所空缺,待开春复朝之后,我定为兄长留意。”   “夫君,兄长可是堂堂的河东开国公,两任济州刺史。现在赋闲这么久了,还需要捡选空缺去应职吗?”太平公主开口说话了,果然是公主派头非比一般,她道,“明日宫中皇宴,你我将此事对父皇和母后说上一说,哪有不能周全的?”   “公主殿下一番美意,臣下心领了。”薛顗连忙拱手来拜,说道,“但是臣下确有难言之隐,不便盗走捷径去宫中求官。还请公主,莫要私下对二圣提及。拜托了!”   “难言之隐?”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好吧,那我就不掺合了——嫂夫人,弟妹,我们一起去园子里带侄儿们去堆雪人儿玩吧?”   “好。”看到男人们要开始商量政事了,萧氏、成氏与太平公主一样的很有觉悟,避席离开了。   女人都走了,薛绍笑道:“大哥,方才那话也就只有你敢说。要是我说出来的,她非跟我怒了不可。”   薛顗呵呵直笑,“你们这对小夫妻,还真是一对欢喜冤家。起先我以为你们会在婚后难于相处。如今看来,你们的感情还真是不错,公主殿下为了你可是主动牺牲和舍弃了许多东西。你需得好好对她。”   “我一定会的。”薛绍应了诺,再道,“大哥你方才所说的难言之隐,是指有人向御史台检举弹劾于你,你才卸职回京的么?”   “是啊!”薛顗长叹了一声,说道,“我在济州为官多年,虽无耀人政绩,但也未尝出过什么乱子,更加没有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劣迹。饶是如此,仍是有人弹劾。至今我也不知道是谁向御史台投了状子告发于我。真是小人!”   “算了大哥,既然你被封为国公影响力直达京城,就难免会有这样的遭遇。哪根到底,京城水深。”薛绍说道,“就拿小弟来说,我北伐立功之后又整顿千骑得到陛下嘉奖,但每次我立下一点功劳都要去御史台接受一番调查,哪怕是吹毛求疵他们也要挑我一点过错出来,让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类似这样的敲打我一下。假如这时候上头刚好有人要整我,那吹毛求疵就会变成一究到底,哪怕是我在带兵在外吃了百姓送的一个馒头,也能把我查成一个祸国巨贪。总之,官场无圣人,我们的朝廷绝对不会允许哪怕是一个白壁无瑕的官员存在。这次我去讨伐白铁余我就学乖了,虽然得胜立功,但是我人还没回来就已经先把请罪的奏章寄到了长安,省得御史台又小题大做的把我请去喝茶,官腔官调的跟我长篇大论,终究只是鸡蛋里挑骨头。”   “看来,京官确实难为!”薛顗抚着胡须连连摇头,“上次有人弹劾,还是天后作保我才免于被查,从而自己辞官回京。由此一来我已经欠了天后人情,哪里还能有脸去天后那里求官?现如今,我只能是等着朝廷吏部选官,或能将我重新启用了。”   薛绍笑了一笑,小声道:“大哥,大唐的朝堂之上闻喜裴氏与汾阴薛氏一直都是竞争激烈互不相让。此前裴炎胜了薛元超一局从此独霸政事堂,于是趁胜追求大肆打压我们汾阴薛氏一族。大哥就是在那时候,倒了霉的。小弟当时正巧北伐立功归来,结果非但没有受赏反而被踢出了军队,同样也是受到了打压。但二圣虽然重用和信任裴炎,却了由不得他独霸朝纲。于是薛元超又复出了,天后也押下了弹劾你的状子,小弟没过多久也重回军旅并且执掌千骑。这前后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其实就是二圣和世家宰相这些人之间,不断进行政治博弈产生的风浪影响,我们所有人都不得幸免于外。比起李崇义和李尚旦这些人来说,我们还算是幸运的了,不是么?”   “如今这朝廷真是暗流汹涌,风云突变。”薛顗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小声说道,“二郎你明日进了宫,不妨好好探视一下陛下龙体若何。为兄总感觉朝廷一直这么动荡下去,迟早会生乱子。老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薛绍点了点头,他明白兄长的意思。大唐的朝廷这之所以这么乱,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李治身体不好一直无法亲政,从而导致君权不振和君权外放。如此一来,朝堂之上就难免出现剧烈的权力争夺与权力斗争。要想解决这个麻烦,唯有李治身体康复亲自出面主持朝政。   薛绍心想,可能还有另外一句老话大哥心里在想,嘴上却不肯说。那就是: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偏偏,现在这两种糟糕的情况都在大唐的朝堂之上出现了——二圣临朝,李治又不能亲政。   大唐想不乱,也难啊!   “二圣的捷径不能走,吏部选官向来是有望无期,再加上朝政又如此复杂,那为兄复官的事情,就暂且不停了。”薛顗说道,“二郎,值此非常时期,你一定要小心谨慎莫要犯错或是被人阴损算计了。此前你要从戎,为兄一直不解。如今看来,那真是明智之举。朝局凶险步步杀机,军队里反而相对太平并且大有可为。从你升官千骑中郎将又独自领军出征讨伐白铁余可以见得,二圣对你还是相当的信任与器重的。你这条路子,算是选对了!”   薛绍只是笑了一笑,朝堂固然难混,但是打仗又能轻松么?……算了,没必要和大哥说那些凶险玩命的事情,免得给他增加心理负担。   “吴铭和月奴呢,怎不见他们与你同来?”薛顗突然问起了此事。   薛绍略略一怔,事多繁复,大哥不提我还要忘了。回京之后吴铭和月奴就去找地方安顿郭安和他手下那批人去了。到现在也不见人回来,估计是陪他们一起过年去了。   于是薛绍对薛顗说,我新收了一批家臣和麾下,派他二人去料理安顿之事了。   薛顗就笑了,说二郎现在真是家大业大了。以后我们老薛家乃至汾阴薛氏大族,可都要倚靠于你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薛绍估计自己的家人和族人,现在心里大概都在这么想。这种事情无可厚非,一个男人能够显赫门庭光宗耀宗,让自己的家人和族人都跟着沾光,这既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荣耀。   这种被人关爱的同时又被人尊重与被人依赖的感觉,薛绍真是久违了。这或许,就是亲情的味道! 第0508章 龙床入殿   当晚,薛绍本想回家做些准备以便明日进宫赴宴,但兄嫂与弟媳都不肯放人,于是薛绍和太平公主就留宿在了薛府。   晚上喝茶与大哥对弈时,薛绍不经意的问到了三弟薛绪,“三弟最近忙些什么?将来,又有什么打算?”   在棋桌旁伺候茶水的薛绪连忙答道:“小弟至从追随大哥从济州回京之后,一直埋首书斋,只是读书。”   “读书好。”薛绍说道,“我汾阴薛氏可是儒学昌盛的诗书门第,先父若非被贬离京城客居异乡不得展志,那天下文宗的名号恐怕还轮不到薛元超。”   薛顗也是频频点头,说道:“我兄弟三人当中,我多半是文不成、武不就了。二郎从戎算是出走了自己的路子,三郎看来最有希望继承家学弘扬文章。”   “大哥所言即是。三弟怎么说也不能比薛稷差,人家现在都号称‘买褚得薛不失其节’了。”薛绍说道,“三弟你若当真想要读书,那就读出一点名堂来,我想办法把你弄到国子监去,好好读上几年。我把蓝田的祖产田土都给你,另外我每月都按七品京官的待遇,给你一笔禄米资助你读书。你觉得如何?”   薛绪顿时目瞪口呆脸都红了,“二哥,我一介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钱?”   薛顗则是笑了,“三郎,你看你二哥多大的手笔。以前你跟着我在济州的时候,我给你月米十石还有人说我太骄惯宠溺于你了。”   “是啊二哥,月米十石就已经足够我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了!”薛绪说道,“我真的不要田产,更不要什么七品京官的禄米!”   “你还是拿着吧,以后你就会知道,钱有多么不经花。”薛绍笑道,“你要在国子监读书,可不是埋首书斋一日三餐和养家糊口那么简单的事情。”   薛顗笑道:“三郎,你二哥说得没错。国子监里面,尽是皇族王公与宰相尚书的子侄在那里读书。你若与之为伍,月米十石的确是太过寒酸了。你可以朴素节俭,大哥也不在乎那些虚名妄节。但是,你不能给你二哥丢脸!”   “大哥,这真不是给谁丢脸的问题。”薛绍笑道,“长安米贵,居之不易。这里的什么东西都比济州昂贵了很多。国子监里的学生个个都是锦衣玉食,三弟如果粗茶淡饭难免会被他们孤立排挤,甚至连老师也会对你另眼相待,这非常不利于求学。再者,倘若你的同窗或是老师有人生辰寿诞,或是有人得官受爵了邀请你去赴他烧尾宴,你能两手空空而去么?所以,我给你蓝田的田产和七品京官的俸米,真不是让你去鲜衣怒马的张扬挥霍,而是生活在长安这些都在所难免的必须用到。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   “三郎,这都是你二哥在长安为官这么久积累的经验。你须得学着。我也得学着。”薛顗深以为然地说道,“你就接受了你二哥的一番好意吧,别再推辞了。”   “那小弟……就拜谢二哥了!”薛绪拱手长拜。   薛绍呵呵直笑,回了家来,和兄弟家人聊些家常说些里短,顺便再帮一帮他们,还真是温馨又快乐!   次日天明,薛绍与太平公主在家人的集体相送之下离了薛府。临行时家人还不忘叮嘱,让他夫妻二人时常回家看一看。尤其是这过年时分,不妨多与家人团圆相聚。   太平公主说,你们家里的亲情味道可真是真浓,尤其是嫂嫂人特别好。这段时间我们一有空就来青龙坊薛府,如何?   薛绍当然求之不得。男人在外面打拼奔波,回家了就是想充电的。毫无疑问,有兄嫂和弟媳在的那个大家子,最能让自己休憩充电。   夫妻二人转道回了太平公主府各自打点了一番,驱车去往皇宫,参加一年一度的皇族家宴。每年的正月初二,李氏皇族的人都会尽量赶到长安来,到皇宫里和二圣吃这一顿饭。虽说是一场家宴,但实际上却是一场皇族盛会,非常的重要。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武则天会刻意提醒薛绍的原因。   稍后夫妻二人进了皇城直入大明宫,在蓬莱殿前停下。薛绍下车一看,这里已经停了很多奢华的马车,每一匹马都是上品良驹,就连看守车子的仆人都气宇轩昂衣饰华贵。   “薛郎,今天是你第一次参加皇族家宴,你紧张么?”太平公主调侃地笑道。   “吃饭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薛绍笑道,“这些年来我都已经吃了七八千顿,早就习惯了!”   “吹牛!”太平公主直翻小白眼,“稍后你将看到很多很多的皇族王公,他们当中有我父皇都非常敬重的皇叔,霍王李元轨;有我父皇非常倚重的皇兄越王李贞,和从小就非常亲密的皇弟纪王李慎。还有和我母后关系非常要好的皇姑姑千金公主……另有好多辈分极高的亲王与公主,就你一个年轻的生面孔,你不害怕?”   薛绍讪讪的撇着嘴,“我就是来吃饭的!”   “你!……”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是个饭桶!”   夫妻俩一边说笑一边走上了龙尾道,在内侍的引领之下走到了正殿。这里果然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一眼看去,连个身穿绯袍的都少见,基本上都是三品以上显贵才能配穿的紫袍,或是特赐皇族可穿的黄袍。太子李显和他的太子妃韦氏也在,正被一群皇亲国戚围在核心,谈笑生欢。   可是太平公主和薛绍一亮相,马上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多人迎面走来向太平公主打招呼,甚至有些之前围着太子的皇族也向他二人走了来。   太平公主一一的给薛绍做引荐,相互述礼。   其实这些人,在薛绍与太平公主的成婚之日都已经见过。只是那天宾客实在是太多了,薛绍又时刻醉酒难得有个清醒,因此印象都不深。   但是这些人,明显是全都记住了薛绍。没办法,谁叫他是当朝唯一的嫡公主的驸马呢?最近又名声雀起成了御前红人,想不引人关注都不行。   前来赴宴的皇族包括他们的配偶、子女等人,不下百人之多。薛绍一一与之叙礼,真是感觉有些焦头烂额口干舌躁。   冷不丁的,薛绍感觉有一道视线冷冷的“戳”在自己身上。于是悄然调转视线一看,挺着一个大肚子的韦太子妃正躲在胖胖的太子身后,满怀幽怨甚至是怨愤的看着他。薛绍的视线一转过去,韦太子妃就连忙转头和身边的一名皇族女眷说话去了,佯装无辜。   薛绍不由得想起,那天自己成亲之日,大肚子的韦太子妃是如何与太平公主“暗战”,又是如何在临走之时做出那些暖昧的动作,勾引自己的。他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看向太子李显,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胖乎乎的太子爷的头顶上总有那么一片绿光在闪耀。   薛绍心里正不怀好意的这样嘀咕,司礼宦官长声道,“天后娘娘驾到!”   众皇族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恭迎。这时已经有人在小心的议论,“怎么,陛下没来么?”   稍后,一身奢华盛装几乎能够刺瞎人眼的武则天,闪亮登场了。众皇族一同拜迎,“参见天后!”   “诸位皇亲,快请免礼。今日家宴,不必拘束。”武则天神情轻松笑吟吟的,不像平常在朝堂上那么威严,说道,“在座的还有我的叔伯姑婶,我就一并见礼了!”   说罢,武则天还对排头的李元轨和千金公主等人拜了下来。这些人连忙回礼,称不敢当。   叙礼罢后,武则天说道:“一年一度的皇族年宴,陛下每当亲至。但是今日陛下因故不能前来,还请诸位皇亲,海涵!”   此言一出,顿时让很多人心中一弹——陛下至从做了太子开始,就从未缺席过这样的皇族年宴。三十多年了今天第一次突然缺席,难道陛下的龙体真是出了大问题?再或者,陛下是被人控制软禁了?   薛绍也是心中一凛,如此看来李治的身体是真的不行了。否则,这么重要皇族家宴他一定不会缺席!因为李治自己心里早就清楚,现在是快要到了“移交君权”的时候,他肯定特别希望能够见一见他的皇叔皇伯和兄弟子侄们。   这时候,霍王李元轨站出来说话了:“天后娘娘,老臣一年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够得见陛下天颜!为此,老臣提前半个月从定州出发,顶风冒雪驱车千里,专程赶到长安来。如今却见不到陛下……老臣,寝食难安哪!”   李元轨是唐高祖李渊的儿子,博学多才从小就有神童之名,在皇族里声望极高。他是李治的皇叔,辈份极高又德高望重。他这一发话,很多其他的皇叔级人物和李治的兄弟亲王们,都议论纷纷起来。   这个场面,朝堂之上是为天后、但是家宴之中身为李家儿媳的武则天,显然是难于招架。她叹息了一声,说道:“既如此,我只好斗胆再去上请陛下了!”   “有劳天后娘娘!”众人一同拜谢。   武则天去了。   薛绍与太平公主在这里只是小辈,因此一直没有发言。二人只是频频对视,不时流露出心底深深的担忧!   过了很久,大约有一个多时辰,满堂的皇亲都快要等到骨头发酸了,皇帝与皇后总算是来了。   可是皇帝李治刚一亮相,就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差点吓瞎了!   ——他是裹在五六床厚厚的棉被当中睡在一张宽大的龙床上,连床带人被二十几个宦官,拆了殿墙抬进来的! 第0509章 天后酒话   李治的龙床被摆放了下来,满堂的皇亲国戚一同跪拜。李治躺在被窝里吃力的抬了抬头想说话,但实在有些勉为其难,于是把手伸出来扬了一扬算是和满屋子亲戚打过了招呼。   “陛下口谕,众卿平身。”武则天代为发令。   皇亲国戚们都站了起来,不约而同的偷偷瞟向皇帝。现场一片寂静,静得诡异。   “天后,陛下这是怎么了?”仍是李元轨,出头问道。   “数日前,陛下突然风疾发作,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武则天的声音挺低沉,说道,“但请诸位放心,陛下这次的风疾虽然来得急猛,但有侍御医秦鸣鹤以针灸之法妙手回春,陛下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用不了多久,陛下就能康愈了。”   “秦鸣鹤?老夫倒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确是神医!”李元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多时不见,原来他已入宫做了御医啊!”   “霍王是想见他一见么?”武则天淡淡一笑,“来人,去请秦御医!”   “是!”马上就有侍人去请了。   现场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紧张起来。以李元轨为代表的一批皇亲国戚都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了“要见一见秦鸣鹤”。显然,他们对武则天的一面之辞并非特别相信,他们远比一般人都要更加关心李治的病情。   薛绍算是看出来了,武则天可是半点也不想李治在这时候死去,甚至不希望外廷的人知道李治病重不起。眼下这个局面,对二圣来说其实是个重大的危机。万一外廷的皇亲国戚和宰相重臣们得知陛下病重命不久矣,以国家安危与李唐神器之名一同发力逼宫让皇帝陛下向太子储君移交监国之权,这是站得住脚也有可能做到的。   如此一来,二圣就要一同退回后宫离开政治前台。   这是二圣都不无法接受的!   哪怕是病入膏肓的李治,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有生之年把皇位和君权完全的交出去,否则根本不会拖到今天。武则天就更不用说了,她的权力全部来自于李治,李治退位她也就要跟着退回后宫。在这一方面,二圣的利益和立场是绝对统一的!   所以今天李治就是叫人抬着来,也出席了一年一度的皇族宴会。在场的每一个皇族,都拥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声望。如果不将他们稳住,那很有可能导致一场严重的君权危机!   稍后御医秦鸣鹤就来了,干干瘦瘦但是精神非常矍铄的一个小老头儿。他当众向皇亲国戚们讲解了陛下的病情,并且解说了医治之法。说得头头是道让人信服,总之一句话,陛下龙体无恙!   满朝的皇亲国戚都吁了一口气。武则天也是笑容可掬神态轻松,说道:“有秦御医在,诸位大可放心。陛下刚则服了药饵需得歇息,不如就请陛下回后宫歇养,由本宫代为主持今日的年宴,如何?”   “一切但由天后做主!”皇亲国戚们也是见好就收,不敢把二圣逼得太紧了。   就这样,李治又扬了一扬手向在场的皇亲国戚们打了一下招呼,又被原样抬走了。   皇族年宴,二圣居然被逼到了请出一个御医来做证的份上,薛绍可以相像,现在武则天的肚子里肯定憋了一肚子的火,恨不能把这满屋子的李家皇亲都给宰了。但是就目前而言武则天非但杀不了这些人,还得赔着笑脸好好的呵哄和拉拢这些人,必须牢牢的把他们给稳住,不能让他们到外面去拿皇帝的病情来嚼舌头或是借机发难挑起事端。   这天底下,没有比“皇帝病危”更重要的国家机密了。   于是乎,接下来的宴会上武则天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哄这些皇亲国戚们开心,劝他们一定要放心,一定要守口如瓶。这个时候的武则天,没有多少天后的威风和架子,她更像是一个李家的小媳妇,在伺候满堂的叔伯姑婶。   李家的皇亲国戚们倒也识趣,没有一人再对皇帝的病情一事纠缠不休。众人只顾饮宴谈笑生欢,别的都没有再提。   薛绍知道,这些人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都在琢磨这件事情:万一陛下殡天了,我们这些人何去何从?   按常理来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跟着新君走应该是没错的。但是大唐的太子李显现在就这些人的面前,一眼就能被人看光,那是既无能耐也无根基。   虽然李显已经成年,但是看到他这副样子,李家的皇亲国戚们仍是忍不住想到一个词,“子幼母壮”。就算现在皇帝陛下把皇位交给了他,他能拗得过天后,能镇得住朝廷上的那些宰相重臣和军队里的骄兵悍将吗?   薛绍仿佛看到,在场的每一个皇亲国戚的脑袋上,都在拼命的冒问号。   大唐的太子,是那么的让人没有信心。   在宴场中走了一圈敬过了酒,武则天不经意的走到薛绍与太平公主身边来。   小夫妻俩连忙一同起身,向武则天敬酒。   “不喝了。我已经喝多了。你二人对饮如何?”武则天脸色红韵面带笑容,真像是因为这一场家族聚会而满心开怀。   “好!——我二人一同敬谢天后!”薛绍与太平公主相视一笑,喝下了一杯。   “来,扶我坐下来。”武则天仿佛真有了一点醉意,笑吟吟的拉住了太平公主的手。   薛绍连忙与太平公主左右扶着武则天,让她坐了下来。   “你二人,坐我身边。”武则天拍着身边的坐榻,笑道。   “臣不敢!”   “家宴,不必拘礼。”武则天笑眯眯的坚持,“来,坐!”   薛绍与太平公主这才在武则天的身边,左右坐了下来。   “薛郎,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皇族的年宴吧?”武则天用闲话家常的口吻说道。   “是啊,天后。”薛绍也挺轻松随意地答道,“臣刚刚才与公主殿下成亲三个月。”   太平公主马上接过话来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成亲一共才三月,你倒有一整个月带兵在外面打仗!娘啊,我不依啦!”   武则天趁着酒兴揽了太平公主入怀,呵呵直笑,“我的宝贝女儿,你要知足!你嫁了一个好丈夫啊!女人一辈子,没有什么比嫁一个好丈夫更重要的事情了!”   “才没有呢!”太平公主噘着嘴儿撒娇,“他就想着带兵打仗,心里都没有我!”   “太平啊,我们可是皇家人,不是平民百姓家。身为驸马为君分忧为国解难,乃是份内之事。”武则天笑吟吟的劝她,“薛郎一表人才文武双全,真乃佳婿也!”   “天后谬赞了。”薛绍谦虚了一下。   太平公主就直翻小白眼,“娘,你瞧他得意的!别再夸他了!”   “哈哈!”武则天放声大笑。   起初那些皇亲国戚都还盯着天后,看她和太平公主与薛驸马坐在了一起,以为他们会聊什么心腹机密之事。但见他们也只是闲话家常,因此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武则天兴头很足,聊了片刻就拉着薛绍与太平公主喝了好几大杯酒下去。薛绍看到,她已是喝得满面红光双眼发亮,可见她的酒量极好,而且已经有些微薰了。   “太平,今天你都看到了么?”武则天揽着太平公主的腰肢,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的这些皇叔皇爷爷们,趁你父皇病重,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武则天的声音很小,但刚好让薛绍听到了。与其说,她是说给太平公主来听,还不如说她是特意说给他薛绍来听的。   太平公主皱了皱眉,“我看到了!我恨不能跳起来骂这些讨厌的老家伙!”   “你是晚辈,不能骂。”武则天说道,“别说是你,就连我和你父皇,都不能骂。”   薛绍沉默。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悄悄的拽了一把薛绍的衣袖,“薛郎,你去给我打他们!狠狠的打!”   薛绍只能苦笑。   武则天则是呵呵直笑,“太平,你看你多好啊!你受了委屈就可以叫薛郎帮你出头。为娘,能找谁呢?”   薛绍与太平公主同时一怔,没想到天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也是酒后吐真言了。   “娘,你也可以找薛郎当你的帮手!”太平公主像是小孩儿在玩游戏一样的,用天真的口吻说道,“他是驸马,也就是你的半个儿子!你不找他,找谁呀?”   武则天再度呵呵直笑,一转眸看向了薛绍,“薛郎,你觉得太平所言,能当真吗?”   薛绍心里不由得一弹,这么说你老人家倒是当真了?或者又是在探我口风?   “能!”   “好,好。”武则天第三次笑了起来,“你二人有这份孝心,我就很满足了。酒后戏言,莫要当真、莫要当真!”   太平公主和薛绍就都跟着笑了一笑,算是一笑了之了。   酒宴继续,武则天又走回了宴场之中,四处敬酒。宴罢之时她好像真的醉了,在给皇亲国戚们送行的时候都已经有一点走不稳,需要两名内侍扶着。   太平公主很机灵,他斥退了内侍叫薛绍和她一起搀扶天后,直到送走了所有的皇亲国戚们,然后又主张送天后回寝宫歇息。   “我儿孝顺!”武则天连连称赞。   薛绍和太平公主一同送武则天进了蓬莱殿的寝宫,扶她歇下。太平公主正坐在床边掖被子的时候,武则天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如说酒话一般:“薛郎啊,如今陛下病倒,倘若当真有人趁机发难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会帮助我们吗?”   薛绍站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闻言略微一怔,连忙道:“臣义不容辞。”   武则天仿佛真是喝醉了,闭着眼睛喃喃的道:“那让你做右羽林卫大将军,如何?” 第0510章 唯一要求   听到天后说出这样的“酒话”,正坐在床上掖被子的太平公主当场手一缩,就给怔住了。薛绍的表情虽是淡定,但心里其实也吃了一惊——让我做右羽林卫大将军?!   “娘,你喝多了,睡吧!”太平公主不等薛绍回话,在一旁小声的劝慰武则天。   武则天则是闭着眼睛呵呵的笑,“我是多饮了几杯,但心里仍是清楚的。”   太平公主回头看了薛绍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转头又道:“娘,我今晚陪你睡吧?”   “不用了,不用了。”武则天絮叨的小声道,“回去吧,回去吧!”   “那皇儿就不搅扰母后休息,就此告退了哦?”   “去吧,去吧!”   太平公主起了身,拉着薛绍和她一同退了出来。   宫中人多眼杂,小两口一句多话也没有说,双双走出宫殿上了马车,直奔青龙坊。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太平公主的神情有点紧张,一句话也不说,紧紧握着薛绍的手,手心里都有一点冒汗了。   “安然,你为何如此紧张?”薛绍问道。   “你刚才没听到天后问你,要不要做右羽林卫大将军?”太平公主反问道。   “听到了。”薛绍点点头,“不过是酒后戏言,何必当真?”   “你当真,没有当真吗?我看,天后倒是挺当真的!”太平公主像说绕口令一样。   薛绍笑了一笑,“此乃国家大事,岂会因为一句酒后之言而当真?”   “我比你了解我娘。她老人家今天趁着醉意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试探意一番,你是否有意接掌右羽林卫?”太平公主说道。   “就算是,你又为何如此紧张呢?”薛绍微笑的问道。   “你不懂!你不懂!”太平公主越说越紧张嘴里都有一点结巴了,迟疑了半晌,总算憋出了一句,“玄武门之变,你总会知道吧?”   薛绍的眉头狠狠一皱,低声道:“别乱说话!”   太平公主急了,凑到薛绍耳边低声急语道:“总之,你千万别当什么右羽林卫大将军!远征异族或是讨平叛逆倒也罢了,你的手上千万不要再沾上别的鲜血!”   薛绍心中猛然一亮,真是心有灵犀,太平和想的一样!   于是薛绍紧紧抱住了太平公主,说了两个字——“放心!”   太平公主也紧紧的抱住了薛绍,“我对你放心,可是我对我母亲不放心!万一她老人家真的要让你当右羽林卫大将军,如何是好?”   “那么,就算我不想当这个大将军,那也不能拒绝。”薛绍说道,“她今天那些话你也听到了,她都说有人要欺负他她孤儿寡母,让我去帮忙了。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真没想到,我娘会对你用上人情相迫的手段!”太平公主有点急了,“薛郎,你一定要想办法,回绝这件事情!”   薛绍眉头微皱沉思了片刻,说道:“看情况,我尽量。”   太平公主也知道,这件事情不是全凭他小两口嘴上一说,就能决定的事情。眼下皇帝病重,一旦发生“君权交接”这样的事情,戍卫皇宫的御林军就将变得非常重要。它既有可能成为维护政权的撼卫者,也有可能成为夺取政权的有力武器。   很显然,太平公主不想薛绍卷进这样的大是大非之中。   “安然,你放心。”薛绍说道,“首先,我绝对不想当什么羽林卫大将军,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时候;其次,就算我无法拒绝的当上了,我也会想办法脱身,离开长安这个大漩涡。”   “离开长安?”太平公主愕然一怔,“你又要远征吗?”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跟你说句实话,就算没有羽林卫大将军一事的纷扰,我也想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我在这里过得太压抑了,过得一点也不好。”   太平公主再度愕然,喃喃的道:“是我让你,难过了吗?”   “不,当然不是。”薛绍连忙抱紧了太平公主,“完全是因为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让我不厌其烦。我更加喜欢带兵在外的感觉,那是一种你无法想象的自由奔放与热血豪情!”   “我无法想象的美好,对吗?”太平公主躺在薛绍的怀里,仰着头,轻抚着他的脸颊说道。   “我爱你,安然。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时刻!”薛绍低下头来轻吻她的额头,低语道,“但是我们无法永远的躲在家里耳鬓厮磨。更多的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朝堂上的风波,官场上的凶险。还记得以前我们商量好的吗,我们不能一直仰仗他人鼻息来过活,必须不断的壮大自己的力量。在风暴与灾难的面前,只有自己才能最好的保护自己!——我带兵出征建功立业,正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大!”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太平公主认真的看着薛绍,仍是轻抚他的面颊,“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个家。虽然我不忍心让你去远征,但你真的决定之后,我也没有阻止过。不是么?”   薛绍微笑的点头,再次亲吻太平公主,“谢谢你,安然!”   “现在,我对你只剩下唯一一个要求。”太平公主双手捧住薛绍的脸,说得无比认真。   “你说。”   “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无论你要做什么。请务必,带上我!”   薛绍顿时愕然,“远征打仗也带上你吗?安然,你可是堂堂的帝国公主,不是月奴!”   “你的意思是,我连月奴都不如吗?”   薛绍顿时苦笑,“我并非此意!”   “总之,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你都不把我带在身边,还何谈保护于我?”太平公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非常郑重地说道,“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们还算是夫妻吗?”   “……”薛绍一时无语以对,沉思良久,说道:“你说得对。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以后,我一定改进。”   “不是改进,是答应。”太平公主很少像现在这样的认真,说道,“我知道行军打仗很艰苦,也很危险。我无法像月奴那样顶风冒雪的随你行军,也无法与你一同上阵厮杀。但我是你的妻子啊,我追随在你的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无论是艰苦还是危险,都不能成为分开我们的理由!”   “安然,你听着。如果我只是短暂出征,无论如何我不会带上你。但若某一天我将离开长安并长期驻军在外,我一定想办法带你同去!”薛绍说道,“你觉得如何?”   “好!”太平公主嘴角一扬,笑得很甜。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秘密约定,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薛绍伸出了一枚小手指,“拉勾勾?”   “嘿嘿!堂堂的薛少帅,也会像小孩子一样的玩拉勾勾吗?”   “拉是不拉?”   “拉、拉、拉、拉拉拉拉!”   ……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薛绍和太平公主狠狠的宅了一回。除了薛绍偶尔去一趟北衙官署,他们躲在青龙坊的薛府里几乎是足不出户,美美的休息,美美的享受了一阵亲情之乐。   直到正月十二李谨行出殡,薛绍和太平公主才一同抛头露面参加葬礼。这时,京官的春假也都放完了,绝大多数的官员都已经回了长安,恢复正常的公干。   薛绍和薛楚玉、郭元振碰了头。过年期间他二人负责在千骑轮流值班,从他们那里薛绍了解到,这些天来羽林卫那边可是不太消停,好些人为了李谨行空出的右羽林卫大将军一职,东奔西走激烈争夺。除了左右羽林卫的将军张虔勖和范云仙这些人,还有一批南衙十二卫的将军也非常眼馋这个职务。他们使劲了浑身解数走遍了能走的任何门道,一心都想争得这一块香饽饽。   虽然早就知道薛绍表过态,但郭元振仍是有点不死心地问道:“少帅,按理说,你这位千骑中郎将是最有希望接任右林卫大将军的。你就当真没有一点想法?”   “我有没有想法,这并不重要。”薛绍说道,“这种职务,不是奔走和请求就能获取的。如果真的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我就算不想做,也无从拒绝。”   郭元振当场就笑了,“我就说吧,你还是有想法的!”   “懒得理你。”薛绍不屑的撇嘴。   郭元振嘿嘿傻笑。   薛楚玉接过话来说道:“少帅说得有道理。羽林卫是陛下亲勋,是皇宫戍卫的主要力量。如何任命左右羽林卫的两名大将军,直接关乎中宫安危乃至社稷的存亡。因此它既不能靠钻营得来,也是无法推脱的重任!”   “好,你二人都说得很有道理。”郭元振一板一眼地说道,“那么现在我们一起遍数朝中、遍数军队——除了少帅,还有谁能胜任右羽林卫大将军一职?你们若能说出一个名字来,我请你们吃三天的酒宴;若不能,你们请我!”   薛绍和薛楚玉仔细一琢磨,沉思良久,还真的都出奇的沉默了。   “不用琢磨了。”郭元振摇头晃脑啧啧的道,“少帅,我也不挑地方了。就去太平公主府吃大户,为期三天!” 第0511章 在劫难逃   嘻嘻哈哈的郭元振,这回真是一针见血。   身为羽林卫大将军,首先得是军事素质过硬的能征惯战之将,并且必须在军队里享有颇高的声望,否则镇不住北衙的那些世族将军和老爷兵。   其实,必须得是政治过硬的二圣心腹,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最后,人选肯定只能在北衙内部产生。因为任何一名空降来的大将军都很难在短时间内融入北衙禁军,而这一点恰好是目前这个非常时期,二圣所不能接受的。   那么数来数去千挑万选,唯一符合全部要求的人选,好像还真的就只剩薛绍一个了!   这一点,薛绍的心里其实早就有数。就在武则天借酒试探的时候,薛绍就已经想得很透彻了。武则天那样成熟又理智的政治家,哪会做出酒后失言的轻佻之事?若非是权衡利弊反复比较,她是绝对不会出言试探的。   所以,大唐帝国的绝大多数将军们都趋之若鹜的右羽林卫大将军一职,薛绍尽管很嫌弃,但实际上多半已是“在劫难逃”。   在李谨行下葬的时候,薛绍真心的盼望老爷子能够神勇的一脚踢开棺材板从里面跳出来,高调宣布他又满血复活了。   可惜,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假想。   送殡归来,薛绍拗不过郭元振像个乞丐一样的絮絮叨叨讨酒喝,把他和薛楚玉一起请到了太平公主府里,摆开大宴让他敞开了肚皮吃。   与之同来的,还有牛奔。   上次北伐,牛奔应募从军做了一名雇佣军。战争结束,这家伙就失业了。但他从此充作了李谨行的义子家臣,只在他的身边跟随伺候。现在牛奔死了义父,李谨行的亲生儿女又回长安来接手了家产房屋,他不好再赖在那里,于是又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薛绍既然受了李谨行的托付,便将这个野汉子领了回来,在太平公主府里给他弄了个窝,暂且安顿。反正他与吴铭还有师徒之谊,薛绍就安排他与吴铭同住一院了,一并算作薛绍的家臣私仆。   时隔多日未见,薛绍和自己的这几个兄弟很有话题可聊,酒宴吃了挺长时间,天都黑了。这时,一直不见人影的吴铭和月奴从外面回来了,与之同来的还有郭安。   薛绍正准备去找他们,这不来得正好。于是另置酒菜叫他们一同入宴,大家同吃同聊。   按照薛绍的授意与授权,吴铭把郭安等人带到蓝田县去安置。   那里有薛绍的产业瑶池玉林,还有他的祖传田产。郭安带来的这一批人当中,多半都是孤家寡人,否则他们也不会愿意抛妻弃子的背景离乡,来到长安讨生活。吴铭和郭安一一遵求他们的意见,有想种田置宅安家落户的,吴铭就安排他们租种了薛家的田产,并由瑶池玉林拨钱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和一切生活所需。有不想种田只求营生的,吴铭安排他们到了瑶池玉林安顿。   瑶池玉林现在已经是两京之内唯一的高档“官僚会所”,接触的都是王公贵族和达官显贵,名副其实的“往来无白丁”。因此能在这里做事的伙计都要先经过一番严格的培训,上岗之后的待遇也相当优渥令人眼馋。哪怕是个赶车的马夫把式,其收入状况也不输长安的中产人家了。   这对来自于偏远苦寒之地的土兵们来说,绝对是“上了天堂”。   这两条路子,安排下去了三十多人。吴铭做事很用心也很到位,他让每个人都心悦诚服心满意足,对薛绍感恩戴德。同时,这些人又没有真正远离薛绍,无论是租种薛家田产的或是留在瑶池玉林帮工的,都仍是薛绍的附庸与私仆。   剩下的,不包括郭安在内刚好二十人。吴铭让他们暂时留在蓝田,听候安排。他们一路追随薛绍与郭安来到长安别无所求,专为成为“斥侯”而来。   他们就和前世刚刚从军的薛绍一样,年轻而热血、激进而好胜,他们有着强烈的军旅情节,并且义重如山。他们愿意和郭安一起接受吴铭的斥侯训练,并渴望成为当世无双的精兵之王!   “公子,为了避嫌,郭安等人还是得有真正的军籍,得有明确的身份。”吴铭说道,“否则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会去检举揭发,说公子豢养私兵图谋不轨。”   “我早有安排。”薛绍说道,“北衙禁军有专门募用的火头军和勤杂军,他们不算北衙的正式卫士,但是也有军籍、有军饷,同时不受太多的军纪约束,相对比较自由并且不受关注。我完全可以让他们二十人都挂名安排进去。同时,我也会对上面有所交待,以免有人搬出此事小题大做。至于郭安,我会想办法让你重回右卫官署任职。因为你有政绩也有战功,我还可以去给你争取升迁。你觉得如何?”   “少帅,不用了。”郭安说道,“若是做官,我还不如留在延昌做我的县尉。既然来了长安,我就只想和我的那些兄弟们在一起,到死也不分开了。还请少帅成全!”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好,那我酌情安排。一定不让你和他们分开!”   “谢少帅!”   兄弟聚首,酒是越喝越兴起,直到深夜仍未散去。这样的场合太平公主没有出席,她独自在房里等了许久仍不见薛绍回来,好奇之下偷偷跑到宴厅来看,正巧看到薛绍站在一群人中间,举着一个大海碗正在高声的大笑,然后就把一整碗美酒都喝下了。   太平公主当场就吓到了,这是喝酒还是喝水呀?还真没见过薛郎,如何的奔放大笑!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怎么就这么开心呢?   下一眼,太平公主看到月奴冒了出来,她和薛绍一样也举着一个大碗,说了一句“先干为敬”就当众喝下了一海碗酒,引得满堂喝彩!   太平公主再度震惊了,原来我真的不如月奴!   “来来来,比划两下!”   让太平公主更加惊愕的事情发生了,郭元振喝到兴起,居然拉起牛奔要和他对试一番。其他人都轰堂大笑,说郭元振你可别不自量力,牛奔力大无穷而且是吴大师的高足深得真传,一身武艺非比寻常。你这三两把式,就别献丑了!   这要是在平常,郭元振肯定嘿嘿一笑就退缩了。但是今天仗着酒兴,非要和牛奔比划两下不可。牛奔可是个十足的愣人,哪里经得起郭元振一再邀战,于是衣服一扒就跳了起来,要和郭元振比试!   这样的情景,在军队里每天都可以见到,薛绍等人无不喜闻乐见。太平公主却是吓得目瞪口呆,心中连连惊道:好生粗鲁!风度翩翩的薛郎怎会与之为伍并乐于此道?   郭元振和牛奔就真的打起来了,虽然没有动用兵刃,但是拳拳生风都没有放水。郭元振虽是进士出身,但是自幼习武并且酷爱此道,再加上连番征战上阵搏杀,手底下也是见过血的人,很有真本事。   但是,他显然不是牛奔的对手。   牛奔貌似呆傻什么都一窍不通,唯独在武艺方面仿佛有着特别过人的天赋,否则吴铭也不会看上他这块料子,特意指点了他。再加上他身躯巨硕天生神力还有一副光棍胆气从来不知惧怕为何物。   因此薛绍觉得,牛奔打起架来应该改个名字,叫——牛逼!   郭元振惨惨的被放倒了,满堂大笑。   “行,我技不如人,自罚三碗!”在自己的兄弟面前,郭元振也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喇喇的爬了起来端碗就饮,把胸前都淋湿了一大片。   太平公主仿佛有点看不下去了,这些人太野蛮了!   但是她好像又有点不想离去,心想这些人野蛮是野蛮了一点,但也别有一番耿直与快爽之意。薛郎和他们在一起那么奔放和随兴,心里肯定很轻松也很惬意。这完全不像他和那些朝廷里的王公大臣在一起的时候,时时端着身份顾着仪表,每说一句话都得小心翼翼,每做任何事情都得如履薄冰。   “这莫非,就是薛郎独衷军旅的原因?”   太平公主眨着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仿佛若有所悟。   深夜,酒宴总算是散去了。薛绍把所有的兄弟都留在了家里留宿,反正太平公主府奇大无比,客房更是多了去。光是吴铭住的那个院子,就足以住下他们所有人。   淋浴罢后,薛绍回了自己的卧室。太平公主仍旧没睡,亮着灯躺在床上,等薛绍回来。   薛绍喝多了一点酒,进房就嘿嘿的傻笑。   太平公主故意板着一张脸,像是公主脾气发作的标准样范,瓮声道:“你不是应该,去和你和袍泽兄弟们抵足而眠么?”   薛绍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一个饿虎扑食一般跃上了床抱住太平公主就猛亲,太平公主下意识的大声惊叫。   和往常一样,太平公主仍是裸睡的。薛绍稍一试探,发现太平公主反应激烈很是渴望。于是他几乎没有再做任何前奏,就像个侵略者一样野蛮的“冲杀”了进去。   太平公主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野蛮又直接的啪啪。薛绍冲撞的一瞬间,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强烈刺激,脖子一扬白眼一翻,朱唇轻启嘤声长吟,这一刻仿佛是心都飞到天外去了!   “野蛮!……坏蛋!……让我怀孕吧!” 第0512章 太一天官   当晚,太平公主有没有怀孕,薛绍不知道。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听说了一件别人家的喜事,东宫太子妃韦氏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黎明时分皇宫里的巨鼓就响个不停,向满长安城的百姓报喜。有了这样的鼓声,原本今天不用上朝的那也必须得去了。   薛绍与薛楚玉、郭元振听到鼓声都起了床赶进皇宫里参加今日早朝,在朝会之上得知了这个消息。李治当然没有来上朝,主持朝会的武则天相当的高兴,当廷宣布等李显这个刚出生的嫡长子满月就封他为“皇太孙”,到时还将大赦天下!   立皇太孙这种事情并不多见,更不说是刚出生就定下来了。满朝文武都清晰的感觉到,皇帝想把李家的皇位代代相传下去的强烈心愿。尤其是现在皇体龙体欠恙已是公开的秘密,这个时候李显给他生了个嫡长孙,真像是“雪中送炭”一样给李治打了一针强心剂。   当天的朝会上还宣布了一件事情,就是后天的上元佳节的晚上,皇帝陛下将会像往年一样亲登皇城朱雀楼,与长安的仕人百姓见面。到时还要宣布今年的一些新政。   薛绍联想到那一日的皇族年宴,已是心知二圣的用意,无非就是要向外界宣示皇帝陛下很好,借以稳定人心。   朝廷特意给薛绍下旨,把上元节的御前保卫工作交给了千骑,并且钦点了薛绍与薛楚玉这两位“偶像派”青年将军左右侍辇,也就是贴身保护皇帝陛下。武则天还当廷各赐了一套特制的上元戎服给薛绍与薛楚玉,让他们上元节那天一同穿上,来伺候陛下御前。   满朝文武心中在想,原本这种差事应该是奉宸卫来做的,现在二圣特意做出这样的安排,应该是为了以示对薛绍的嘉奖与器重。去年年底薛绍讨平白铁余凯旋归来,朝廷至今还没有封赏。估计会把这件事情,安排在上元节那天。   那套戎服明显是大唐宫庭盛装的炫丽风格,华彩异常光耀万千,与其说是戎服还不如说是“潮装”。与之相配套的还有一把金色刀鞘缀有多彩琉璃宝石的横刀,这样的刀大唐每年只铸两把,专门配发给上元佳节时在陛下御前侍辇的心腹爱将,名曰“太一”和“天官”。   这两把刀的命名,显然颇有渊源和说法。   汉武帝时就法定正月十五是祭祀“太一神”的盛大节日。故老相传,太一神是主宰宇宙一切的神;而在道家的“三元说”里,有上元、中元、下元三个重要节日,主管上、中、下三元的分别是天、地、人三官。正月十五上元节,即属“天官”。   武则天也是趁着高兴,让薛绍和薛楚玉即刻换上各自的上元戎服,给满朝文武看一看。   二人便去了偏厅换装,两把宝刀薛绍佩太一、薛楚玉佩天官,换好之后二人重回朝班。   “好英武的两位郎君啊!唯有我大唐,才会有如此神仙仪表、文武全才的好男儿!”武则天忍不住出声赞叹,满朝文武也跟着啧啧称奇,钦羡不已。   薛绍反正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被人“残酷围观”,倒是薛楚玉很不习惯,他独自一人面对千军万马也会气定神闲,但现在感觉左右拐扭脸都红了,就盼着今日这朝会早点结束才好。   薛绍心里却在想,二圣这样安排我二人大出风头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他们肯定也没兴趣做什么偶像明星的幕后推手。很有可能,他们是在为了提拔我二人提前造势。   莫非正被郭元振那张乌鸦嘴说中了,我和薛楚玉会被一同调离千骑,前去接掌右羽林卫?   朝会散后,两位偶像级的年轻将军还没来得及走下龙尾道,就被武则天的内侍唤住,要他们到宣政殿御书房觐见天后。   宣政殿在朝堂场所含元殿的后方,一路过去要经过大一片“办公区”,大唐最重要的中书省、门下省和御史台等等这些衙门都设在两座宫殿的中间区域。   宰相们议事的政事堂,就设在门下省。   薛绍与薛楚玉跟着内侍一起往宣政殿走的时候,前面不远不近走着两个人,一个是侍中裴炎,另一个是他的副手黄门侍郎刘齐贤。   接目前的步幅,薛绍等人将会很快追上他们。薛绍小声的唤了一下那位引路宦官,示意他慢下脚步。那宦官也很醒事,在门下省的地盘疾步越过宰相,这是相当犯忌的。于是他带着薛绍和薛楚玉慢慢的走,隔着裴炎约有三十步远。   不料裴炎一回头看到了薛绍,居然不走了,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等着薛绍。   薛绍总不能见了宰相绕道而行,于是和薛楚玉一同上前拜礼。   “二位将军,好生英武啊!”裴炎面带笑容点头赞了一句,再道:“如此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呢?”   引路宦官连忙代为回话,“裴阁老,小人奉天后之命,请二位将军去宣政殿御书房觐见。”   “哦,如此说来,该是好事。”裴炎笑眯眯的像是人畜无害,说道,“去年年底,二位将军在一月之内讨平白铁余并生擒匪首来京,朝野欢腾圣心甚悦。现如今,该是到了给二位将军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薛绍不动声色拱了拱手,“薛某身为将军,护国安民讨逆平叛都是份内之事,不敢求赏。”   “薛驸马,高风亮节啊!”裴炎呵呵直笑,转头又看向薛楚玉,“虎父无犬子,甚好,甚好。”   薛楚玉抱拳一拜,片言不发。   薛绍微笑道:“阁老见谅,楚玉向来不苟言笑,吝于言词。”   “你们兄弟二人,倒是相映成趣。”裴炎用玩笑的口吻说道,“一样的年轻英俊,一样的威武不凡。两人形如一体,恰似一枚铜钱。”   裴炎身边的刘齐贤马上笑道:“阁老比方甚当,两位将军一圆一方形同一体,还真的恰似一枚铜钱!”   薛楚玉仍是片言不发,薛绍淡淡一笑,“裴阁老所言有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二人合在一起倒还有点用处。倘若分开,就真的会是一文不值了。”   “薛驸马,也当真是风趣!”裴炎呵呵笑了几声,刘齐贤也如同一只应声虫一般跟着发笑。   二人扬长而去。   薛绍等人站在原地,等他们走远了方才挪步。   引路宦官走得稍远几步,一直没有吭声的薛楚玉说话了,小声对薛绍说道:“裴炎,甚怀敌意。”   “居心叵测才对。”薛绍也小声说道。   薛楚玉皱了皱眉,“他向来看不惯薛家人。”   “就如同我们看不惯他一样。”薛绍漠然微笑。   宣政殿到了,在上龙尾道之前薛绍下意识的看向侍制院。   薛楚玉当然知道薛绍在看什么,向来不苟言笑的他暖昧的一笑,“稍后,我陪公子去一趟?”   “没事去那里干什么?”薛绍瞪他。   薛楚玉又笑,“那去讲武院,如何?”   “闭嘴!”   薛绍斥了一声,心里却想,这两处地方都是有可能见到上官婉儿的。相比之下,侍制院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上官婉儿现在过得如何,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稍后,引路宦官把薛绍与薛楚玉带到了殿前。二人正准备把佩刀卸下交给把守门庭的奉宸卫兄弟,一记女声从内里传出——   “天后特许,二位将军可以带刀觐见。”   奉宸卫的人都认得薛绍和薛楚玉,连忙把刀还给了他们,“二位将军,请!”   薛绍接刀的时候都有点心不在蔫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殿内。   那里,正站着上官婉儿!   薛楚玉又露出了那种傻傻的暖昧笑容,薛绍看到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忍不住,于是也笑了起来。   “二位将军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竟笑得如此开怀。”上官婉儿上前一步拱手拜下,“婉儿奉天后之命,在此恭迎二位将军!”   “岂敢!”   二人上前回了一礼,薛绍左右看看,周围尽是奉宸卫的卫士和宫女宦官。   这还真是不太好说话。   不料,薛绍没有开言,薛楚玉突然说话了:“上官姑娘,上次讲武院举办讲武会结束之后,我曾请你点算开销与所用人力物资,一并做个归总报汇。如今,都做好了吗?”   “回薛将军话,婉儿早已做好正待交付上去,不料薛将军带兵出征了。”上官婉儿说道,“稍后婉儿会把报汇拿来,当面呈与薛将军过目。”   薛楚玉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正色道:“你亲自拿到讲武院,我要当面堪校。若有不明之处,还得向姑娘请教。”   “是。”上官婉儿应诺。   薛绍又忍不住想笑了,真没想到薛楚玉这根死木头,居然还会假公济私的,帮我制造和上官婉儿见面的机会哎!   好兄弟,打得一手好掩护!   稍后,上官婉儿就亲自领着薛绍与薛楚玉,进了御书房。   二人刚刚走进去还没来得及参拜,就听到武则天爽朗的笑声。   “瞧瞧,我们大唐最英武的两位少年将军来了!”   薛绍和薛楚玉同时一怔,上官婉儿已经乖巧伶俐对他二人款款一拜,“婉儿拜见太一将军,拜见天官将军!”   武则天哈哈大笑,“甚好,甚好!婉儿果然兰心惠质,这太一将军和天官将军的名号,就如诗画一般动听!”   薛绍和薛楚玉对视一眼,同时心里想道:她们居然闲到了这份上,还给我们取诨号? 第0513章 天后的审查   或许是讨伐白铁余之后武则天真的开始欣赏薛绍的军事能力了,又或许是皇太孙的出生让武则天的心情格外的好。总之,她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开朗,对薛绍等人说话也是和颜悦色的,如同一个家中的慈祥尊长在与喜爱的晚辈闲话家常一般。   “婉儿,去把本宫珍藏的岭南露芽取来,本宫要与太一将军、天官将军一同品茗。”武则天下了令。   上官婉儿应诺而去,薛绍和薛楚玉更加觉得满头雾水……天后亲自招待我们喝茶?这规格可是够高的了!   “二位爱卿不必拘谨,请坐。”武则天说完又笑了,忙道,“本宫糊涂,居然忘了你二人穿着一身上元戎装——来人,将二位将军的配刀及兜鍪请下,好生保管。”   左右侍人连忙上前伺候,薛绍与薛楚玉将身上的佩刀和繁复碍事的腰甲及兜鍪等物都卸了下来,交予侍人保管。武则天已经命人取来了一副坐榻,中间置一棋盘。   “你二人谁与本宫对玩一局双陆?”武则天看来兴致颇高。   薛绍笑了一笑,“臣来吧!”   “甚好!”武则天笑道,“本宫久闻你精通棋琴书画、通晓诸般杂艺,太平每每提起无不兴高采烈,并说你罕有敌手。本宫今日就要与你较量一番!”   薛绍笑道,“天后,那都是以讹传讹。”   “不必谦虚。”武则天笑着坐了下来,“我们先说好,不许你相让本宫。否则,这棋也就下得没有兴味了。”   “臣遵命。”   二人在棋盘边对坐下来开始玩棋,薛楚玉在一旁负责计筹。   双陆棋的玩法类似于飞行棋,通过掷骰子让棋子迈走棋格,虽然有着很大的运气成份,但也极富策略色彩。武则天喜爱双陆并精通此道,宫里宫外人人皆知,就连史书上都有过记载。   棋局开始不久,上官婉儿带着两名宫女取来了一整套漂亮的茶具,在旁边摆放开来升起了火。不用武则天吩咐,上官婉儿已经安静的在一旁开始辗茶制茶。   薛绍不经意的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发现她制茶的动作相当的“专业”,和专精此道的虞红叶有得一拼。他心中不由得有点好奇,没想到上官婉儿还有茶艺这门特长。   武则天一边下棋,一边不经意地说道:“婉儿近来新学了一门茶艺,本宫试过,甚觉不错。于是本宫将她从侍制院调了回来,在身边用事。今日就让你们也尝尝她的手艺,试看如何。”   “谢天后。”   二人一同谢过,薛绍心想这大概只是个借口,武则天其实还是蛮喜欢聪明伶俐的上官婉儿。   棋行过半,薛绍把握着分寸,即不赢得太狠也不输得太多,双方势均力敌。武则天时时欢笑又时时紧张,看来玩得颇为尽兴。   “年前你二人顶风冒雪前去征讨白铁余,都辛苦了。”武则天仿佛不经意地说道,“本宫早该找你二人谈话,但因为年节和忙碌一时都耽误了。于是今天把你二人请来,聊上一聊。也不必拘谨,只是闲话家常一般的聊上一聊。”   “是。”   武则天微笑点头,下了一子棋,说道:“白铁余妖言惑众发动叛乱,三州震动为祸甚大。好在朝廷还有你们这样的能臣干将,顷刻之间就平灭了叛乱,并且把白铁余的遗害彻底清除。此等功劳,不可谓不大。为此,皇帝陛下特意召集本宫与阁部宰相相商,要对你二人以及所有参与平叛的将官进行大力封赏。”   “天后,臣不敢受赏。”薛绍突然说道。   武则天不动声色,“为何?”   “臣有罪。”薛绍说道,“臣但求功过相抵,便已是心满意足。”   “你有何罪?”   薛绍拱手道:“臣用兵有误,导致麾下千骑折损过半。千骑是陛下的亲卫,臣一直担心无法向陛下交待,还蔫敢受赏?”   “你想多了。陛下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既然把千骑交给了你,如何处之都是你的份内之事。”武则天淡然一笑,说道,“再者,按照四善二十七最条例当中的军功评定法,你以寡击众生擒敌首,已是上阵上获的跳荡之功。岂能不赏?”   “天后,不能赏。”薛绍苦笑,“臣还有别的罪。”   “何罪?”   薛绍拱手道:“臣治军不严,有麾下军士收受百姓衣食等物。臣还扰民,军队在离开绥州的时候和百姓起过冲突。臣还滥用钦差职权,破格增发了怃恤金给阵亡的府兵和土兵将士。臣还斗胆把五十多个府兵和土兵带回了长安,用作私奴。这所有的过错加起来,就是跳荡之功也抵偿不了。”   武则天笑了。   “薛郎,你说的这些,本宫在你的奏折上全都看到过了。”武则天笑道。   薛绍苦笑,“天后,臣说的都是事实……”   “你说的这些事情,本宫早就查问清楚了。”武则天笑了一笑,“缺衣少粮的延州百姓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食物和舍不得用的寒衣送给你们,证明你们在延州的时候一言一行都深得民心,感动了地方百姓他们才自发给你们赠衣赠物。离开绥州时的扰民冲突,只是因为百姓们不想放过白铁余。你麾下的军士职责所在要护送白铁余,哪怕被百姓击伤流血也未有一人还击,真乃仁义王师所为。另有延州阵亡将士的怃恤金,你是发放过多了,连不该怃恤的土兵也按同样规格发放了。但当时战况惨烈,延州卫士壮怀激烈慷慨赴死,真乃天下义士。此等义士理当重赏褒扬,你的做法虽然有备法规,但深得人心符合大义。钦差之职就是要代天巡牧教化人心,陛下既已授你便宜行事之权,就是许你不拘一格随机应变。你,做得很不错。本宫唯一不解的是,你为何要带那几十名卫士回长安?”   薛绍连忙拱手道:“臣不敢欺瞒天后。臣自觉亏欠了他们,于是决定私下补偿他们,让他们在长安安家落户从此安渡余生。此外,臣还看中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想把他们训练成精兵斥侯。行军在外若无斥侯,就如同一个人盲眼聋耳,处处受制。从上次北伐到这次征讨白铁余,臣已经深深的体会到没有斥侯的苦处。”   “原来如此。”武则天若有所有的点了点头,“难怪有人上奏弹劾,说你倚仗军功豢养私兵。”   “臣有罪!”薛绍拱手拜下,“求天后责罚!”   “立功先请罪,本宫看你就是成心如此!”武则天揣着棋子,摇头而笑。   薛绍苦笑,“天后,臣不也是没办法了么……”   “言下何意?”   薛绍答道:“臣累受皇恩平步青云,惹来不少人的忌恨。臣每做一件事情无论结果好坏,事后总会有人吹毛求疵并向御史告发。御史也总会来找我谈话调查,虽然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但臣不厌其烦。于是臣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把一件事情做完,先检讨自己的过失然后主动承认了。这样,总好过被人揭发检举吧?”   “哈哈!”武则天大笑,“没想到你官没做多久,倒学会世故了。”   薛绍讪讪的笑,笑而不语。   “那还有一件事情,你为何不报呢?”武则天问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天后所言,何事?”   “千骑内部,不是出了一个奸细么?”武则天问道。   薛绍和薛楚玉同时一怔,很显然,应该是玄云子告诉武则天的。   “怎么,难道本宫说错了吗?”   薛绍面露难色的苦笑了一声,看了看旁边的上官婉儿等人,不说话。   “她们不是外人。”武则天淡淡的道,“你有话,只管说。”   “天后,臣没什么可说的。”薛绍叹息了一声,说道,“臣确实包庇了那个人。”   “本宫很想知道,为什么?”武则天问道。   薛绍拱手道:“他是我们同生共死的袍泽,虽有犯错但都已经自裁谢罪。臣实在不忍再让他,身败名裂!”   “重情重义。难怪你的麾下都愿随你出生入死,绝无怨言。”武则天点头而赞,也叹息了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你们千骑的家务事,本宫本不该详细过问。但本宫还是要提醒你,如果那人牵扯到朝中的其他人,你不能一概包庇。以免姑息养奸,为患朝廷。”   薛绍心中一凛,武则天这是问客杀鸡啊!……那人和武攸归的关系非比一般,我之所以隐忍瞒报,主要原因当然是出于义气,但说到底还不是考虑到了天后的面子?   “天后,臣觉得这件事情还是到此为止的好。”薛绍说道,“以免宣扬出去,有损千骑名声,让陛下的脸上都不好看。”   “……”武则天不动声色的沉默了片刻,淡定的落下了一枚棋子,平静地说道:“也好。”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看得出来,武则天算是“默认”了自己送上的这份人情。   稍后,武则天又如闲谈一般,向薛绍与薛楚玉打听了一番,讨伐白铁余一战的经过与细节。二人知道,这些事情玄云子肯定早就做过汇报了,自己只能如实上报,不能有任何隐瞒或是撒谎。   棋局结束,武则天小胜;上官婉儿的茶煮得很不错,都已下肚;谈话,也在这时候接近了尾声。   这时武则天终于亮出了底牌,“薛绍,至从李老将军去世后,右羽林卫大将军之职一直空缺。陛下与本宫以及阁部的宰相们一致商定,暂不设右羽林卫大将军一职,只提拔你做右羽林卫将军,与另一名将军张虔勖比肩共掌右羽林卫。你空出的千骑中郎将一职,则由薛楚玉接替。你二人意下,如何?”   不出薛绍二人的意料之外,这一次看似轻松休闲的“茶话座谈”,实际上就是一次重要的政治考核与审查。 第0514章 重大难题   武则天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拒绝的余地肯定是没有。但于出“礼仪”薛绍还是得要婉拒一番。   于是薛绍说道:“天后,臣还不是不做这个将军的好。”   “为何?”武则天问得也挺平静。   薛绍说道:“臣入仕一年屡受破格提拔,已经由一名七品检校官做到了四品中郎将。这个升迁速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以臣的年龄和资历,做千骑中郎将都已是勉为其难,臣实在担心,臣无法胜任右羽林卫将军一职。还请天后三思!”   “你多虑了。”武则天平静地说道,“你可是皇亲国戚,怎能按照一般仕人的标准来衡量升迁?大唐的驸马在与公主成亲之后封个三四品的官,实属平常。再者就算你不是皇亲国戚,凭你连番征战立下的赫赫战功,也足以让你胜任此职。”   薛绍苦笑,小声道:“天后,臣就怕难以服众。臣当初还只是一个千牛备身的时候,张虔勖将军就与李尚旦比肩,共掌羽林卫了。现在臣的千骑中郎将才没做几天,马上就与张虔勖并肩而立做了将军……”   “薛绍,朝廷既然敢于任命,就肯定是有过详细周到的考虑。你自己又何必如此瞻前顾后呢?”武则天打断了薛绍的话,说道:“朝廷用人,唯才是举。尤其是羽林卫将军这样的职务,绝对不会容许鱼目混珠。以你的出身、才干和功劳,都已经足以胜任大将军一职,位居张虔勖之上。跟你说句实话,若非是考虑到你太年轻入仕又浅,更加考虑到了张虔勖这些羽林卫旧将的感受,朝廷早该任命你做大将军了!”   “……”薛绍无言以对了。好吧,婉拒也只能是点到即止。   “臣,谢恩!”   武则天点头微笑,“天官将军,意下如何呢?”   “臣谢恩。”既然薛绍都表态了,薛楚玉当然也就没有二话。   “如此甚好!”武则天心情颇佳呵呵直笑,“大唐,就缺你们这样的青年才俊。陛下与本宫对你二人极为器重、深怀期待。你们,可不要让陛下与本宫失望了!”   “臣将尽力而为,不负皇恩!”   稍后谈话就结束了,薛绍与薛楚玉离开了御书房。武则天最后告诉他们,新官的任状会在上元节之后,正式下达。要薛绍和薛楚玉,尽早做好交接的准备。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又有一些在意料之外。   现在薛绍与薛楚玉回想裴炎的话,才意识到他话中所含的警告意味。兄弟二人一圆一方形同一体,恰似一枚铜钱。马上又要共受提拔,一个升任羽林卫将军,一个接掌千骑——裴炎那不就是在暗讽,薛绍与薛楚玉有朋比结党之嫌么?   朋比结党,但有政治的地方就会有这种现象。上头可以对这种事情睁一眼闭一眼,也有可能把它视作政治大忌,当成洪水猛兽来消灭。   由此可见,薛绍兄弟二人的快速升迁,已经遭到了裴炎的强烈忌惮。   想来也是,早有薛仁贵领兵在外坐镇一方,现在又有两个薛氏晚辈执掌禁军。身为薛族的宿敌,裴炎怎么可能不忌惮?   薛绍可以想像,裴炎还只是“忌妒者”当中的一个鲜明代表。还有许多的人在闷头忌恨。武家子侄就不必说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见不得薛绍得到一丁点的好。   倒是薛绍马上就要接触的同僚张虔勖,他的心里肯定不会没有想法。   张虔勖在右羽林卫的日子已经很长了,在李尚旦时代就执掌右羽林卫。他还曾经带兵出征参加过北伐,也是立过战功的。后来朝廷增设左右羽林卫的大将军,程务挺与李谨行空降而来接掌权杖,张虔勖在那时候就表达了他的不满,带领手下的亲密同僚几乎把李谨行架空。若非是一场北衙整风,李谨行这个大将军会一直做得有名无实。   在李谨行去世后,张虔勖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若论资历他是最有希望在这时候接掌大将军一职的。可是朝廷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居然玩了一手“不设大将军”,还安插了薛绍这样一位新人进来,抢他一杯羹汤去。   这换作任何人,心里都不会极不痛快!   当初空降千骑,薛绍还带了薛楚玉和郭元振这样一批讲武院的班底过来当帮手,仅凭一手杀鸡儆猴的整风运动,就一统军心并牢牢掌控了实权。可是现在自己要单枪匹马的杀进右羽林卫,而且不是唯一的最高长官。   薛绍已经可以想象,自己即将要面临什么了。   一路骑马回到北衙,薛绍与薛楚玉都比较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到了千骑的官署里以后,郭元振迎了上来喜笑颜开的道:“哟,快看哪!我们大唐最英武的两位将军回来了!”   “我心情不好,别惹我!”薛绍板着一张臭脸。   “怎么了?”郭元振笑嘻嘻的问道,“天后特召你二人去御书房私谈,难道不是好事降临?你们不是应该人逢喜事精神爽么?”   “被你这乌鸦嘴说中了。”薛绍一脸的不高兴,“我即将滚出千骑。”   “哈哈,这是好事啊!……啊不不不,不是好事!”郭元振插科倒浑,一把好手。   薛绍真恨不得踹他两脚,“你就巴盼着我滚出千骑是吧?”   “没有,真没有。”郭元振正了正脸色,说道:“这么说,朝廷真要任命你做右羽林卫大将军了?二竿子做你的副手,一同过去担任将军?”   “这回你说错了。”薛绍说道,“我去右羽林卫做将军。五郎,接掌千骑。所以呢,你还是那个左郎将,升官没你的份!”   “啊?”郭元振很是一愣,“怎么不是大将军?”   很显然,郭元振倒是没盼着自己能升官。   薛绍摇了摇头,“朝廷自有朝廷的考虑。我只能接受现实。”   “这下棘手了。”郭元振皱了皱眉,也不笑谈了,说道:“二竿子接你的职做中郎将,这个无可厚非,咱们兄弟都会听他的。但是你这样孤身一人闯进右羽林卫去,张虔勖那些人能给你好脸色吗?”   “废话。”薛绍的心里,正为这事烦恼。   “没事!”郭元振拍起了胸脯,“等你去上任的时候,我和二竿子带上一帮兄弟,去给你壮行撑场面!”   “胡扯!”薛绍把脸一板,“我是去上任,又不是去打架。”   “我还不是担心,张虔勖欺负你娘家无人么?”郭元振讪讪地笑道。   “你才娘家无人呢!”薛绍都被气乐了,“他们是我的同僚,又不是我的敌人。被你一说,倒真像是敌对了!”   郭元振嘿嘿的笑了几声,说道:“张虔勖在右羽林卫时日长久树大根深,当初李谨行都被他架空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换作是朝廷任命一个新人来做我们千骑的中郎将,我们也会排斥他的。所以么,还是先把坏的局面设想清楚了比较好。实在不行……也可以想别的法子嘛!”   薛绍眉头一皱,他知道郭元振说的“别的法子”是什么。   在军队以内,薛绍在张虔勖的面前是新人、是晚辈、是空降的外人。但是在军队以外的政治层面上来说,薛绍是驸马是陛下的御前红人,他完全可以凭借上面的神来之手,把张虔勖这个碍眼的人给“拿”掉。   可是这样一来,就是超脱了军队范畴的恶性竞争了。薛绍纵然得胜,也会落下一些忌贤妒能、打压异己的骂名。这种骂名在朝堂之上随处可见,但如果有人在军队内部搞这一套阴谋算计,肯定会遭来一片不耻与唾弃!   想通了这些,薛绍说道:“张虔勖是功勋战将,在羽林卫深得人心。我过去之后,只能以末进晚辈的身份与之相处。你们也不要动什么歪心思,我如果连站稳脚跟的本事都没有,那这个将军不做也罢!”   郭元振笑了一笑,“我只是说说而已。咱们的官职与军功都是一刀一枪自己杀出来的,从来都是明人不做暗事,更加不做亏心事。我只怕,就算公子没有这样的想法,张虔勖等人也会有这样的顾忌。于是乎,他们当面对你礼敬有嘉甚至过分客气;实际上,却是对你心怀抵触与排斥。这远比当面向你发难,更难收拾。”   薛绍点了点头,“有道理。”   “公子,看来这次你要孤军奋战了。”郭元振讪讪地笑道,“实在熬不住了,就回千骑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好娘家!”   “你给我滚出去!”   ……   稍后,薛绍就上元节戍卫御前一事,把千骑的人都叫来开了会,做了安排。薛绍和薛楚玉还有卢思义这些人,都曾经在奉宸卫干过,做御前安保的工作还是很有经验的,因此很快就把事情铺排妥当了。   薛绍决定回家一趟,把今天的事情跟太平公主说上一说。自己被任命为羽林卫将军,这是太平公主目前最担心的事情,但偏却就发生了。   薛绍即将面临的,除了工作上的重大压力,还有安抚太平公主这个重要的任务。   当然,和预想中的政治风险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万一李治在不久的将来来个呜呼驾崩,那他这个羽林卫将军就真的会坐到火炉上去受烤了。   于是薛绍打算,和太平公主一起商量,解决这个重大难题。 第0515章 我不活了   薛绍回到家里,正遇到陈仙儿的舅父柳盛。他今天带了一些礼物特意前来答谢薛绍与太平公主,帮他谋到了官职得以复仕。   薛绍问他是个什么样的官职,柳盛还没回答,太平公主倒是先来了气,“真是气煞我也!那魏玄同也太不给本宫面子了!”   薛绍惊讶道,“怎么了?”   “公主殿下息怒!”柳盛连忙弯腰下拜,都拜成了九十度,“在下无德无才一介庸吏,能在半百之年得以复仕已是万幸。到北方做个县令父母官,能够代天巡牧为民谋福,也是好事啊!”   “县令?”薛绍皱了皱眉,“柳先生,你先不必说了。仙儿,请你舅父下去歇息,好生招待。”   陈仙儿应了诺,连忙请他舅父下去了。   太平公主满副忿然,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动些真怒了,恨恨道:“年前魏玄同的老母做寿之时,我叫上虞红叶专程前去道贺。想那老夫人也不过是个三品外命妇,本公主亲自造访道贺,够给他们面子了吧?”   “那当然。”薛绍轻皱眉头,说道:“你专程去跑这一趟,就是为了给柳盛求官?”   “也不全是。”太平公主说道,“魏玄同是吏部尚书,吏部掌握四善二七十最的官员评核,手中权力极大。我与他打理好关系,对你也没有坏处,不是么?再者,虞红叶在京城的很多活动都会跟吏部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特意带虞红叶去这一趟,也是为了给她涨一涨身价、熟一熟人面,便于她今后的行事。”   “这很好,怎么了?”薛绍问道。   “好什么好?”太平公主越说越气恼了,“当时魏玄同和她的老母亲倒是很恭敬很热情。但是等我们回来了没多久,他就派仆人把我们送的礼物,给退回来了!”   薛绍笑了,“魏玄同在朝中以清廉著称,肯定是你送的礼物太过奢贵,他不敢收受。再者,你这位公主的来头太大,他怕外人说他攀龙附凤。所以呢,就做个样子以示清傲。儒家仕大夫么,都有这种矫情的坏毛病。”   “好,就算你说得对,这些细微末节我也就不怪他了。”太平公主气得语速都加快了,连珠炮一般地说道,“我曾当面对魏玄同说,原并州司马柳盛此前因病秩仕,现已康愈想要复出。他满口答应会详加审度好作安排。可是结果,居然给柳盛派了一个代州五台县令!——七品县令哪!还是远在代州那种偏远边镇,与流放何异?这让本公主颜面何存?!难道本公主的面子,就那么不值钱吗?真是气煞我也!!”   薛绍听完之后想了一想,站在太平公主的角度上想一想,这事是挺气人的。   柳盛以前可是并州大都督府司马,从四品的高官,比一般的刺史都要牛气很多。现在复出居然被用作一个七品县令,还是战火纷飞、穷困偏僻的代州边关的治下小县五台县的县令。就算没有太平公主亲自说情,吏部做出如此安排也会显得有点不近人情甚至可以说是刻薄打压。这就好比一个落难了的亲戚来投奔,你让人家住在柴房里吃些狗饭,那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我家里住不下。   “薛郎你说,魏玄同他是什么意思?!”太平公主越说越气愤了!   “你先别生气。”薛绍揽着她的腰给她抚背,好言相劝了一阵,说道,“魏玄同我也认识,他不像是那么刻薄的人。其实,吏部选官的程序一向很复杂。历年举明经举进士的仕子那么多,真正得到了官职的只是少数,有些人等上十年八年也没有官做。主动秩仕的官员想要复仕,就更难了。”   “你说的是一般而论。”太平公主真在气头上,恨恨道,“本公主都出面说项了,那还是一般而论吗?!”   “那倒是,那倒是。”薛绍笑呵呵的哄着她,耐心地说道,“名义上是吏部选官,权力其实不全在吏部。吏部只是负责考评与推荐,然后报予尚书仆射来批审。仆射批审之后,再报政事堂。政事堂那里视情况而定,若是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命需得由二圣亲批,五品以下官员可以直接在政事堂通过审议,再将审议交给中书拟旨、门下审核最后回到吏部,再由吏部正式执行官员的任命。”   太平公主生气归生气,但头脑还算清醒。听薛绍说了这一通,她马上反应过来,“吏部报审仆射,现在的仆射刘仁轨早就不理政事了。那岂不是直接报到了政事堂,由阁部的宰相们批审?”   薛绍点了点头,“政事堂现在谁做主?”   “……”太平公主气闷了半晌,咬牙骂出一句,“裴炎,你个老东西!我非得拔光你的胡须!”   薛绍顿时哑然而笑,“安然,你金枝玉叶岂能骂出这等粗鲁的言语?”   “我就要!”太平公主几乎气得跳脚了,“本宫做了这么多年的公主,唯一一次出面说项为人求官,居然就落得这般下场!那裴炎也太不给我面子了,他明知道柳盛与我们的关系,还故意这样使坏!分明就是借着羞辱柳盛来羞辱我们!”   “官员任命的过程中间有那么多的环节,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见得就是裴炎从中作梗。”薛绍平静地说道,“再说了,就算是裴炎做了梗,我们也只能认了。因为他是执掌权柄的宰相,怎么说都是他占着道理。”   “我偏不认!”太平公主忿忿道,“我要去见母后,把这件事情摊开了说!我就想知道是谁从中使坏,那和当众甩我太平公主的耳光,有何不同?”   薛绍皱了皱眉头,耐心的将太平公主拥入怀中抚慰了一阵,待她略略消气之后,才说道:“安然,你如果主动去见天后说起此事,天后非但不会帮你,反倒会顺手再甩你一个耳光。所以我劝你,还是不去的好。”   “我不信!”太平公主很倔强。   “你最好是相信。”薛绍耐心地说道,“天后是很宠你,但前提是不会违备重要的政治原则。朝廷选官那是一项严格的政治制度,由吏部到政事堂已经做出了决议,就绝对不会再更改。哪怕天后明知道那其中有人作梗,也不会提出置疑更不会做出更改。因为选官的制度是国家吏治之根本,宰相与尚书的权威则是统率百官号令群臣的要素。如果因为对你一个人的骄宠而去破坏制度、更改宰相与尚书的决议,这在天后看来是得不偿失的。这种事情,她绝对不会做。所以这一次的哑巴亏,我们只能认了。怪只怪我们自己的实力太过弱小,在政事堂和尚书省那样的中枢衙门里,没有可用之人。我打个比方,假如我的好兄弟郭元振做了尚书仆射或者阁部宰相,想给柳盛求个合适的官职,还在话下吗?”   “那薛元超,不是你的族叔么?”太平公主想通了便消了一点气,但仍有一点忿忿。   “别说是族叔了,哪怕是亲叔叔,那薛元超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和裴炎撕破了脸对着干吗?”薛绍苦笑了一声,说道,“再说了,薛元超此前刚刚败了一阵当场就被一撸到底就差回家种田了,到现在都还没有缓过劲来。他哪来的心力在政事堂里冲锋陷阵?还不是裴炎怎么说,他就怎么附合。”   “薛郎,你赶紧去给我做宰相!”太平公主余怒难消,使出了看家的法门——不讲理!   薛绍哈哈直笑,“我倒是想呢,但没这个本事!”   “谁说你没本事?”太平公主从薛绍怀里钻出来,气乎乎的双手叉腰摆出了一个罕有的“骂街”造型,嚷道,“依我看,你比那些白胡子老头儿们强多了!他们满肚子坏水,尽想着怎么争权夺利怎么打压异己,想了太多这种事情就把脑子都想糊涂了!”   薛绍被她这个样子逗得大笑,起身来从后面一把将她抱住,在她耳边小声道:“安然,别生气了。你堂堂的公主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生闷气,值得么?柳盛的事情,我们暂且放下稍后再说。现在我要跟你说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与你有关么?”   “当然。”   太平公主一醒神,“快说!”   薛绍苦笑了一声,在太平公主的耳边哼道:“我果然被抓了壮丁,扔进右羽林卫了。”   “什么?!”   太平公主就差当场跳了起来。   “别激动。”薛绍抱紧她,“这不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么?”   太平公主哑然无语了半晌,学着薛绍的习惯动作拍着额头呼天呛地的喊了起来,“我的娘亲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可不是你娘亲一个人就能决定的。”薛绍在她耳边哼哼唧唧的道,“羽林卫自组建之后,因是陛下亲勋卫率,地位跃居南衙十二卫之上。我得授右羽林卫将军之职,从三品的大将,在大唐所有的军队将领当中,上面也就只有一个程务挺能比我大了。这种职务,岂是天后拍拍脑门就能决定的么?那肯定得是二圣汇同宰相重臣们一同相商,才得出的结果。”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怎么不是正三品的大将军呢?”   薛绍苦笑,“这么说你倒是挺乐意?”   “都升官了,能不开心么?你可知道自我李唐开国以来,很多将军拼搏几十年,也无法从四品中郎将升到三品将军?这可是一个天堑般的鸿沟呢!”太平公主眉头紧皱,苦兮兮的嘟囔道:“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右羽林卫?……本公主今天是造了什么孽,坏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来!——我不活啦!!” 第0516章 地震前兆   太平公主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发公主脾气了,她非但拼死拼活,还叫嚣着要去把裴炎的府第都给烧了。薛绍当然是大力阻拦了,但太平公主越拦越起劲,把府里闹得鸡飞狗跳,仆婢们无不人心惶惶。   终于,太平公主闹累了也就不闹了。她坐了下来和薛绍一起吃饭,笑笑嘻嘻宛如平常,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什么过一样。   薛绍哭笑不得。太平公主的情绪变化之大、之快,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其实他心里清楚,就算没有自己的阻拦,太平公主也肯定不会真的去烧了裴炎家的官第。她只是单纯想要在丈夫面前使一使性子闹上一闹,想要让他好好的哄上一哄,到了她把心里的郁闷发泄出来,就完全没事了。   夫妻就是这样的,总是很容易把自己最坏的情绪和最坏的习惯展现在对方的面前。谁叫对方,是自己最亲密的人呢?   发泄完后,太平公主又做回了那个温柔体贴的贤内助,和薛绍心平气和的商量应对之法。薛绍的意见是,如果遭遇边关战事,自己将极力请战带兵外出。如果没有,就只在右羽林卫做个“泥胎菩萨”不管事。反正那里是张虔勖等人的地盘,自己抓不上权、管不了事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这样做会显得薛绍有些无能,但眼下,也就只有韬光养晦才是最好的办法了。   太平公主同意了薛绍的意见,她还说,自己会竭力配合薛绍实现他韬光养晦的策略。薛绍听了就好笑,太平公主的“竭力配合”,还不知道会把右羽林卫折腾成什么样子!   “你的事情,暂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太平公主说道,“那柳盛的事情如何是好?就算我能咽下这口气,你还真忍心让他去五台县去做个穷酸县令?就算陈仙儿没有想法,你也总得顾一顾你好兄弟郭元振的面子吧?柳盛可是郭元振的老丈人!”   “那就只能是让柳盛拒官,然后在等另外的机会了。”薛绍说道,“可是这样一来,他要再度复仕可就更难了。朝廷的官职可不是谁家餐桌上的膳食,还能让人挑肥捡瘦的。”   “如此说来,只能暂时委屈柳盛,姑且赴任再作良图了?”太平公主说道。   “只能这样。”薛绍皱了皱眉头,说道,“我现在是在军队里有了一点能力,但能力不大,而且仅限于千骑和讲武院这两块小地盘。朝堂上面,裴炎和他的朋党势力如日中天,连薛元超都被他摁死了,现在没人能够与之抗衡。韬光养晦,先忍一忍吧!”   “我就不信,我父皇和母后会一直纵容裴炎,如此把持朝政。”太平公主有点忿忿,“这大唐的神器莫不姓李,还能姓了裴不成?”   “不会的。”薛绍说道,“二圣肯定会有办法遏制裴炎的势力膨胀,不然都会威胁到君王的权威了。”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裴炎的权欲太强了。”太平公主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道,“我虽然从来没有参与过政事,但我从小跟在母亲身边见多了这种事情。能干的臣子固然会得到圣上的重用,但如果他的欲望太过膨胀从而威胁到了圣上,那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薛绍笑了一笑,太平公主的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裴炎现在是很强势,强势到大唐的朝廷之上没有一个人能和他对抗。   当一个臣子拼死了所有的同僚,那么就只剩下君王和他博弈了。   现在裴炎和天后有着共同的立场和利益,于是合作愉快相安无事。但实际上他们两个也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因为他们都有着非常强烈的权力欲。等着吧,迟早一天他们会翻脸成仇对着掐的。   夫妻俩正吃着饭聊着事,忽有一客来访,称是东宫来使。   夫妻俩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件事情,太子李显刚刚添了一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嫡子,满月就将被封为皇太孙。这个时候,东宫派个使者过来能有什么事情呢?   叫进来使,奉上了一份书信就走了。是太子李显亲笔所书,邀请太平公主与驸马明日过府用宴,共度上元佳节。   “我明日要戍卫陛下御前,哪能去东宫陪太子共度上元佳节呢?”薛绍说道,“太子明知此事还下书来请,那就应该是专程请你。”   太平公主笑了一笑,说道:“薛郎,你不了解我这位皇太子兄长。他这人愚钝,没什么心机。但凡有什么主意,都是他的太子妃韦氏给他张罗。”   “你的意思是,是韦太子妃要请我们过去?”薛绍冷笑了一声,“她刚生完孩子不是应该又疼又累么?居然还有闲心张罗这种事情。”   “管他呢,反正我对那个妇人不喜。”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说道,“但是太子哥哥对我一向还是不错的,他生了小侄儿我也挺喜欢。虽说满月才相庆,但我是他的亲妹妹,提前去探望一下也是应当。虽然太子哥哥请去的是我,但实际上他最想请的却是你这位即将上任的羽林卫将军。但太子夫妇又怕堂突,于是故意挑了一个你去不了的日子下贴相请。我说得对也不对?”   薛绍笑道:“看到了没有,我还没有正式上任呢,就开始招凤引蝶了。”   “想一想,太子哥哥也挺可怜的。”太平公主摇了摇头,说道,“他的东宫几乎没有一个能干能用之人,朝堂之上更是没有他的片瓦立锥之地。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干的亲妹夫,他当然想套近乎一下喽!”   薛绍笑了一笑没有搭话,心想,夹在二圣中间难为人还不够么?我作死才和东宫套近乎!   看到薛绍这样的笑容太平公主也是心知肚明,她笑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只叙兄妹亲情,绝口不谈其他!”   “嗯!”薛绍点头一笑,心有灵犀,聪明老婆!   次日一大清早,薛绍就回了北衙。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也是道教创始人老子的生辰。在以道教为国教的大唐时代来说,这个节日的重要性要强于其他所有节日,包括春节。   从今天开始到往后的三天,都是上元节。从今天开始,无论是京城长安还是乡村僻野,处处都要举行盛大的上元灯会。白天,百姓们都会去赶集凑热闹,晚上,就将是盛大的上元灯会。到时,所有的街道和大树上都将挂满彩灯,还有巨大的灯轮、灯树和灯柱,有很多颇怀奇趣的灯谜可猜,还有拔河、赛火和诸班杂技这些百艺可看。   从皇族到平民,上元佳节是大唐每一个人的节日。如今大唐国力强盛百姓富足,节日的气氛便显得格外的浓烈了。千骑军营这样的地方今天都挂起了彩灯,每个人的心情都不错。另外,能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日子里被皇帝陛下选派到身边做御前近卫,在满朝文武和全长安城的百姓面前风光露脸,千骑的将士们还有一些自豪。   现在除了薛楚玉和郭元振,其他人还不知道薛绍即将调离千骑,与往他处任职。至从讨伐白铁余之后,薛绍和千骑的将士之间有了一层深厚的袍泽感情。薛绍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把自己离开的消息告诉他们,于是刻意保密。   今天,每一位千骑的将士都全副武将,穿五色袍披明光甲,骑六闲马佩仪仗刀。这种事情他们以前早就干惯了,所以他们轻车熟路的就把自己打扮得非常的光鲜又拉风。   只不过,以前他们也就仅仅是光鲜与拉风而已,不像现在真正有了军人的威煞之气,有了精锐之师的军威。   这些变化,千骑的将士们自己浑然不觉。当薛绍把他们的队伍拉出去走向大明宫的时候,羽林卫和奉宸卫的卫士看到了频频显露惊奇之色,千骑的将士才醒悟过来——我们跟以前不同了!   我们已经经历了战争的血火洗礼,是真正的大唐卫士了!   队伍到了蓬莱殿前,这里张灯结彩装点得异常漂亮,隔了老远就能看到一条盘在宫殿上的巨大彩龙,宛如腾空在云雾之中俯瞰长安,非常的漂亮、非常的壮观。薛绍看着这条大彩龙心里就在琢磨,现在又没有起重机和液压云梯,那些匠人是如何把这样巨大的彩龙完好无损的,驾到庞大的宫殿上去的?   真是鬼斧神工!   队伍集结在外,薛绍和薛楚玉这两位特选的“太一将军”与“天官将军”,入殿迎请皇帝李治。   二人走进殿内感觉到强烈的气氛反差,殿外喜气洋洋殿内却是一片冷清和压抑,每个宫人都是低着头、耷着脸的行色匆匆,一点节日的欢快也没有,个个神情都很紧张。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紧,不会是李治快挂了吧?   二人到了李治的寝宫前停步,看到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亲自在这里戍卫,其他的千牛备身薛绍也都认得。   薛绍上前请周季童代为通传,周季童脸色难看的直摇头,小声道:“陛下气逆晕眩,难以起身更衣。天后与侍御医秦鸣鹤在内伺候,不知何时能有好转。今晚的上元灯会,陛下能否在朱雀城楼现身,犹然成疑。如此情况,只好委屈薛将军在此稍候了!”   薛绍点了点头,得亏是周季童没把自己当外人,才跟自己说了这些密语。看来李治的身体是真不行了……大唐帝国,即将就要大地震了! 第0517章 负龙上天   薛绍在李治的寝宫外面等了很久,至少一个时辰。里面总算走出来一位宫人问道:“薛驸马可曾到了?”   “薛某在此。”薛绍上前一步,“中宫可有吩咐?”   “二圣特召薛驸马入内伺候。”宫人说了这一句,就做了一个延请的动作。   薛绍紧了紧眉头,和宫人一同走进了寝宫。   刚一进去,薛绍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能让他的神经产生习惯性躁动的味道——鲜血的味道!   他的心里猛然一弹,有血?莫非还有人弑君!   脚下一停,薛绍握紧了太一刀的刀柄。   这一动作把传话宫人吓了一跳,他胆战心惊的看着薛绍,惶恐不安的道:“陛下御前,驸马何不卸兵?”   “圣上特许我佩此御刀护卫驾前,岂能卸刀?”薛绍的脸色变得越发沉肃,几乎已是临战之态!   正在这时,内里传出一个声音,“薛郎何故在外争执,还不进来侍奉?”   薛绍一听,是武则天的声音。于是他不再理睬那名传话宫人,转过一道门帘与屏风走进了卧室里。   卧室里晕厥了两个人,一个是躺在榻上的皇帝李治,一个是倒在地上的侍御医奏鸣鹤。武则天坐在李治的榻边,脸色苍白难看。榻前放着一个盛有小股血污的金盆,血腥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天后,这是怎么了?”薛绍惊问道。   武则天深深的长吁了一口气,并且挥袖抹汗,“见到你,本宫可就心安许多了!……你快看看!”   薛绍连忙上前查看情况,侍御医秦鸣鹤只是因为太过劳累与紧张,暂时晕厥。那个小金盆里盛放的,是从李治头上放出来的血!   薛绍了解得知,秦鸣鹤居然敢用金针去刺皇帝头顶的百汇命穴、用放血的法子给皇帝治目眩风疾,也真算是胆大包天了。皇帝算是暂时转危为安,秦鸣鹤却是晕厥了过去。   这位老神医,真是用生命在给病人医治啊!   这时候,武则天终于是表现出了她作为“女人”的一面。在突遭变故与险情之时,女人总会习惯性的向男人寻求安全感,尤其是那种强大的男人。此时此刻在武则天看来,门外那个全副武装、骁勇善战的好女婿薛绍,是她最应该拉到身边的那一个人。   现在看来,她觉得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薛绍一进来,武则天就感觉到莫名的心安,感觉完全可以把陛下和自己都交给他去打理,于是整个人都放松了。   这一放松,刚刚经历了一番剧烈情绪波动的武则天,顿时满副疲惫连话都不想说。薛绍连忙叫了两名宫女从旁伺候,又叫进另外两名御医来救醒秦鸣鹤收拾残局。   武则天也几乎是半晕厥了过去,就靠坐在李治的身边,脸色苍白紧张,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薛绍知道为什么武则天单独宣他进来伺候了。今日这样的场面若是被外人看到,肯定是天下震惊!   过了许久,秦鸣鹤与武则天在另外两名御医的推拿救治之下,都缓过了神苏醒过来。几乎就在他们苏醒的同一瞬间,一直躺在床上犹如死人的李治动弹了一下,并且睁开了眼睁。   “皇后,朕看到你了!”   “陛下!”武则天几乎是喜极而泣,连忙上前抱住李治让他慢慢的坐了起来,惊喜道,“陛下,当真是看到臣妾了么?”   “是,看到了!”李治也是面露喜色,转头又看向薛绍,“朕还看到了我们的好女婿薛绍,和朕的救命恩人秦神医!”   “太好了,陛下!”武则天这下是真的红了眼睛,若非碍着外人在场,肯定是潸然泪下了。   “好啊,朕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看得如此清楚了!”李治极为开心,都不顾有外人在场,双手紧紧握着武则天的手,连声发笑。   “陛下,容臣妾暂退一下……”武则天抽回了神连忙起身,快步走进了侧厅。   薛绍与秦鸣鹤只当是天后碍于颜面,去了侧厅收拾心情打理仪容。不料片刻之后,武则天亲自抱着很大一堆绢帛走了回来,再将绢帛工工整整的放在了秦鸣鹤的面前,并对他拱手拜下。   “本宫,诚心答谢秦神医治好了陛下!大恩大德,请受本宫大礼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秦鸣鹤被吓坏了,慌忙跪倒在了一片绢帛与武则天的面前。   “使得。”武则天正色道,“这是一位妻子,对丈夫的救命恩人的答谢。请秦神医,务必笑纳!”   “臣……臣收下就是了!”秦鸣鹤诚惶诚恐,“天后,莫要再如此!”   李治在后面呵呵直笑,“秦神医,皇后一片赤诚,绝无虚假。”   “臣知道,臣知道。”   薛绍暗暗的长吁了一口气,又活了!   稍后秦鸣鹤带着天后给的厚赏,感恩戴德的退下了。李治被急救了这一回仿佛真是大有好转,他非但是能够清楚的看清眼前之物,甚至能够自己从床上站起来了。   武则天喜不自胜!   皇帝要更衣,薛绍从卧室退了出来。走在宫殿的过廊里一阵过廊风吹来,薛绍感觉周身发冷。   原来,里面的衣服早在不自不觉之间被汗浸得湿透了。薛绍后怕的摇了摇头,真是难以想象,如果李治就在刚才那时候突然挂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出了寝宫,武则天派内侍出来传话,让薛绍和他的麾下在殿外整顿军容稍事等候,陛下很快就出来了。   薛绍与薛楚玉便回了班阵,带着千骑将士们一起等。过了一个多时辰,所有人都要等成望夫石了,皇帝总算是现身。   李治这一回的登场亮相,比皇族年宴那天的情况要好一点,至少不是连着龙床被一起抬出来的,而是穿戴整齐在天后和几名心腹内侍的搀扶之下,缓缓走出来的。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参见陛下!”   薛绍与千骑的将士们,一同大声唱诺。   “好啊,好!”李治一一的看清了眼前的人和物,连声赞叹道,“朕的千骑,和以往不同的。人虽是少了,但是精气神威壮了百倍不止!”   “陛下之福,朝廷之福!薛承誉,真乃将才也!”武则天说道,“在他的统领之下,八百千骑大破白铁余数万之众,旬月之间扫平叛逆凯旋而归。有此等英杰在陛下御前戍卫,陛下绝无后顾之忧!”   李治呵呵直笑,“天后所言极是啊!朕最近几年做得最英明的一个决定,就是把薛承誉提拔到北衙,统领千骑部众!”   薛绍反正是只是听着,不吭声。二圣当众夸赞,无非就是为了帮自己壮大威名、竖立光辉形象,以便自己更能服众,更好的办事。   稍后,李治一步一挪的走到了仪仗队伍前,在要登辇时可是颇费了一番工夫。他虽是勉强可以行走了,但是腿脚仍是非常不便。只能由薛绍与薛楚玉两个人左右合力,将他慢慢的抬上去。   薛绍与薛楚玉算是很有力气的两位猛男级人物了,可是皇帝的身子就像是吹弹可破的豆腐,两人空有一身可以把李治扔到十丈开外的力气,也只能小心翼翼的慢慢的帮着挪。   一番折腾下来,两人各自出了满头大汗。感觉就像是刚刚踢完了一场为时一个时辰的足球赛那样。   一大早千骑就集结到了蓬莱殿,折腾到现在皇帝的车驾才走向朱雀门,都快到傍晚了。薛绍和薛楚玉骑着同样的汗血宝马,离得很近的走在皇帝的车辇旁边,清楚的看到天后用力的搀着皇帝,生怕他摔下去。   二圣还必须同时做出一副满面春风神清气爽的样子,不能让沿途的臣工和宫人看出什么异恙。   薛绍心想,二圣也真是不容易。换作是一个平常人,李治病成这样肯定卧床不起了,哪里还会到处抛头露面。天后本身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丈夫病倒她就必须撑着挺着。   九五之尊,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车驾一路从大明宫走出来,走向太极宫皇城的朱雀门,路途其实挺远的。一路上走过来,薛绍看到整座皇城里都已经装点得非常的漂亮非常的喜气,随处可见彩灯彩球,到了晚上点起灯来便是火树银花,光彩非凡。   到了朱雀内门之前,薛绍与薛楚玉又颇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把李治弄下来。看着那条通往朱雀城楼的长长梯廊,李治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快要哭了。   然后,他就果断放弃了亲登城的想法,向现实妥协了。   “薛绍,斥退众人耳目。你……背朕上去吧!”   薛绍还能说什么?别说李治是皇帝,哪怕是自己的一个舅舅和老丈人,这样的要求也不能拒绝啊!   于是颇费了一番操持,薛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得直视这一幕。然后,薛楚玉与天后一同合力才将李治小心翼翼的弄到了薛绍的背上。然后薛绍背着李治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上了朱雀城楼。   薛绍曾经在体能训练中不止一次的扛举过巨大的圆木,但都感觉没有背李治这么辛苦。大冷的天,他的额头上滚出了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的砸向楼梯,叭嗒、叭嗒的作响。   李治倒是轻松自如,还在薛绍的耳边说起了话,“薛绍,朕今日敢把自己的龙体交负予你,让你负龙上天。他日,你或将背负整个大唐帝国,步步前行!”   薛绍心里苦笑不己,老大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行吗?你就这么急着上天啊! 第0518章 临危受命   夜幕降临了,天下最大的城池长安帝都,笼罩在一片灯火辉煌与热闹喜庆之中。   皇城朱雀门,理所当然是全城最热闹的核心地带。城楼前方扎起了两颗与城楼同高的巨大灯树,每颗灯树上面都点了一万多盏灯。在两颗灯树的中间,有一条栩栩如生的巨大金龙,盘旋在一颗十人合抱之粗的立柱之上,龙头就对着朱雀城头皇帝即将出现的地方,嘴里含着一颗琉璃所制的巨大灯球。   这样的场景,在薛绍这个来自于21世纪的人看来,仍觉震撼。在没有高科技建筑装备的大唐时代,薛绍无法相像那些工人们是怎么制成的这些光华夺目、震撼眼球的灯饰。   薛绍估计,光是这两颗火树与一条金龙,就至少要动用上万的人力。   今晚,所有的长安人民都离开了家中,一齐涌到了朱雀大街上来玩乐。宽逾一百多米的朱雀大街,人满为患水泄不通。街道两旁的大树上挂满了各种彩灯,以十万计的长安百姓行走在朱雀大街上,每人手中都执有大小的灯盏或是灯笼,将整条街都照得亮如白昼。其他的各里各坊但凡有树的地方,全都挂上了彩灯。家家户户尽点灯笼。   薛绍站在朱雀城楼上俯瞰下去,整座巨大的长城古城都笼罩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犹如天上的朝霞落在了城池之上,五光十色炫彩夺目。长长的朱雀大街,则像是一条星光涌动、五光十色的璀璨银河。   薛绍被震撼到了。   如果不亲眼见识到今晚的场景,都无法想像大唐国力之强盛,也无法认知帝都长安究竟繁华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这就是,盛唐。   随着朱雀城头上的几声礼炮声响,上元佳节最重要的环节,即将上演了。   像往年一样,皇帝李治即将在这时候公然露面,与全城的百姓共度上元佳节。   朱雀大街上数十万的百姓,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之声,有如大海涨潮时的奔啸,铺天盖地而来。   薛绍与薛楚玉,一左一右紧紧伴在皇帝李治的身边,各用一把暗力撑住皇帝的腰部,扶他走到了朱雀城楼的前沿。宰相尚书这些当朝重臣,今天都上了朱雀城头陪皇帝一起共度上元佳节。   欢呼之声再起,经久不歇,连绵不绝!   李治抬着手,面带微笑的向他的百万子民挥手致意。   这一刻,薛绍能够理解李治为什么病成了那样,也拼着性命要在今晚的场合露面了。   男人,为江山而生。   对九五之尊而言,没有什么事情,能比接受子民的欢呼与朝拜更加欣慰与开怀。   欢呼之声经久不歇,李治挥扬的手也一直没有放下来。   薛绍心里粗略估计了一下,这个时间持续不下二十分钟之久。   “朕的江山,朕的子民……”   李治小声的低吟,薛绍离得极近,听到了。   这时薛绍发现,李治的眼眶湿润了。   或许李治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这应该就是他生平最后一次,享受这样的欢呼与朝拜了。   “皇后。”   “臣妾在。”   李治面带笑容的对武则天道:“你来宣布今年的新政,并给城下的百姓派发节日的彩头吧!”   “是……”武则天应了诺,担忧的看着李治。   李治用微笑表示,自己无恙。   随后,武则天就在城头之上宣读了大唐在今年即将实施的新政,从农到商从政到军都有涉及,约有四十余条国策新政在今晚公之于众。   能够听清楚的人其实很少,但武则天宣读完后,百姓们再度发出热烈的欢呼之声,经久不消。   薛绍觉得,长安百姓对二圣的忠诚与拥戴,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他们不用听清楚新政的内容就能想象到,这些新政肯定都是惠民养民的好政策。因为往年每年的上元节之夜,朝廷都会宣布这样的新政。   稍后,武则天派出很多的宫人与军士,给朱雀城下的百姓派发上元节的红包。   能够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得到皇帝打赏的彩头,对长安的百姓来说当然是绝好的事情。于是红包引发了一阵哄抢,人人争先唯恐落后。要不是有大量的军队在场维持秩序,还真的无法相像聚集了数十万人的朱雀大街上,将要引发什么样的骚乱。   薛绍觉得,这比21世纪任何一位天皇巨星开演唱会的场面,都要火爆了百倍不止。   李治一直安静的站在城头上,微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一切,嘴角微微咧开扬起,脸上的笑容经久不散。   这一刻,薛绍从李治的表情当中读出了,他内心强烈的不舍与依恋。   他是如此热爱他的国家,他的子民!   蓦然间,薛绍与薛楚玉同时感觉自己的手臂一沉,李治伸出左右双手重重的扶到了他二人的手臂上。   皇帝,摇摇欲坠!   “天后!”薛绍连忙急唤了一声。   武则天幡然醒神,“天寒夜冻,陛下启驾回宫!”   “是!”   薛绍大声应诺,近旁的所有千骑卫士闻声而动,立马上前来把皇帝围在了核心,把那些文武大臣隔在了外面!   这时李治的身子突然一软,晕厥了过去!   薛绍与薛楚玉一同咬牙低喝使足了暗力,用肩膀顶、用手臂撑,保持住了皇帝站立的姿势。然后“扶”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向楼梯的位置。   有警觉一点的文武官员已经意识到,皇帝可能是因为体力不支才仓促离场。但是薛绍和他麾下的千骑把皇帝围得像铁桶一样,别说是走近了看个究竟,就是跳起来也看不到一个大概。   薛绍与薛楚玉刚刚使尽九牛二虎之力将皇帝架下城头抬上御辇,侍御医秦鸣鹤就已经来了。他一探李治脉搏,当场取针在皇帝的头顶和脖颈之上连扎了四针,并对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有请薛将军,马上将陛下送回寝宫!切记,要避风!”   “好!”   薛绍心里那根弦马上又绷紧了,他命令麾下千骑前后开道严密护卫,然后自己和薛楚玉一同留在御辇之中照顾皇帝,把自己的披风都解了下来,在皇帝身边围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帐篷,避免任何寒气与夜风侵扰到了皇帝。   车驾驱开皇城之中的热闹人群,匆忙赶往后宫。   皇帝李治的脸色如同白纸一般,没有半分血色。秦鸣鹤时时关注皇帝的脉搏,不时的移针扎针或是推拿按摩,忙得满头大汗。   薛绍与薛楚玉也各自出了一身大汗。要是皇帝在自己的戍卫之下驾崩,就算自己没有任何失职,这个罪名也是耽担不起的!   到了蓬莱殿,薛绍与薛楚玉亲自抬着李治进了寝宫,秦鸣鹤马上展开急救。   薛绍下了命令,叫千骑卫士把蓬莱殿寝宫围得像铁桶一般,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更不允许走漏任何消息。   然后,薛绍与就薛楚玉站在隔李治的病榻只有一层屏风之隔的门内,背着对病榻,左右站岗。   他们听到武则天在里面不停的,低声的呼唤他的丈夫。   没有叫陛下,也没有叫天皇,甚至没有叫夫君。   而是……   “稚奴,稚奴,你醒一醒啊!”   普天之下,也许就只剩武则天一人,还会如此称呼李治的乳名了。   过了很久,很久。   薛绍感觉自己的脚都要生根、都要结冰了,总算听到里面传来秦鸣鹤虚弱之极的声音。   “陛下,无恙了!”   随即就是扑通一声,老御医自己又晕倒了。   “薛郎,你快进来!”武则天又在唤了。   于是薛绍就独自进去了,又像当初一样,开始收拾残局。   这一次李治没有马上睁眼醒来,而是一直昏睡不醒。   “薛郎,本宫有个不情之请。”武则天说道。   薛绍抱拳,“天后尽管吩咐!”   “本宫记得,贞观年间太宗皇帝陛下因为宫闱之中有阴魂作祟,屡夜失眠。遂请尉迟敬德与秦叔宝持兵戍卫寝宫。太宗陛下至此便可安寝,直至天明。”武则天说道,“今夜多舛,你与薛楚玉乃是陛下心腹爱将,何不效仿门神二将,佩太一、天官御刀,戍卫驾前?”   薛绍算是听出来了。武则天说了那么多还带引经据典,其实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我害怕了,今晚你们留在这里保护我!   大唐的天后,再睿智再强大,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当自己的丈夫命在旦夕之时,在这样孤独无助的夜间,她也会害怕!   当然,薛绍知道她的害怕不会像是一般女人的那样怕黑怕鬼,她是怕一旦今晚皇帝有个什么闪失,她在朝中的势力再大也都是远水不及近火。那么,今夜奉命戍卫陛下御前的四百名千骑卫士,就能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   薛绍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请求。   当晚,千骑临危受命,连夜戍卫蓬莱殿。连一直负责贴身保护皇帝陛下的奉宸卫,都被摒弃于外不得接近蓬莱殿半步!   薛绍与薛楚玉一身戎装,佩带皇帝御赐的两把上元宝刀,太一与天官,如同门神一样守卫皇帝寝宫的大门。   寝宫里面,就只剩二圣与侍御医秦鸣鹤了。   薛绍心想,万一今晚皇帝驾崩了,那么他留下任何遗命,都只有天后一个人知道……   换句话说,皇帝的遗命,一切都在天后掌握!   想到这些,薛绍不禁打了个寒颤……皇帝陛下,后事还没交待好,你可千万别在今晚驾崩!   不然,大唐真的要乱成一锅粥了! 第0519章 草包太子   夜已经很深了。   薛绍凭直觉断定,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凌晨三点左右。天气很冷,宫里的侍人给薛绍和薛楚玉的身边各升了一炉火,这让他们好受了许多。   两人就像真正的门神那样,已经在皇帝的寝宫外面站了半夜。   里面是什么情况,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薛绍听到内里传出脚步声,应该是武则天。马上门被推开,果然是武则天的声音响起,“驸马,你进来一下。”   薛绍应了诺走进去,看到皇帝李治半坐在龙床之上,睁着眼睛。   压在薛绍心头的巨石顿时就落了下来……好吧,又活了!   “薛绍,今夜真是多亏了你。”李治还能说话了,脸色难看,但是脸上挂着一丝笑容。   “陛下,这是臣份内之事!”薛绍说得很诚恳,也的确是发自内心。就算李不是皇帝,他也是太平公主的亲爹、自己的亲岳父啊!   李治病容憔悴的微微一笑,“天亮之后,你派几个人分别去把尚书左仆射刘仁轨、中书令薛元超、侍中裴炎还有太子,叫到这里来。就说,朕有要事与之相商。”   “是。”薛绍应了诺,顿时心中一紧——不会是安排后事吧?   “辛苦你了。”李治说话有气无力。   “陛下,臣先告退了。”薛绍看到这副情况,不想多作打扰。   “回去记得安抚太平,就说,朕安然无恙。”李治还没忘叮嘱一句,想必他心里也是清楚,纸包不住火,皇帝病危的事情肯定早就传到宫外了。   “臣遵命。”薛绍应了诺,退出寝宫。   武则天跟着一起走了出来,和薛绍一同到了寝宫之外。   “太一将军,天官将军,今夜真是辛苦你们二位了。”武则天的神情总算是轻松了一些,说道,“去告诉你们麾下的千骑将士们,今夜,他们全都有重赏!”   “谢天后!”二人一同抱拳谢了。   武则天饶有兴味的看着薛楚玉,“天官将军少年英雄,一表人才。不知婚配与否?”   薛楚玉一愣,他万没料到武则天会问起这样的事情,于是答得有些吞吐,“回……天后,臣尚未……未成亲。”   武则天呵呵一笑,“如此好男儿,天下女子莫非都瞎了眼么?——本宫如果还有女儿,定要将她许配于你!”   “呃!……这个……臣……”薛楚玉顿时局促不安,满脸通红。   薛绍就在一旁暗笑不已,心想上帝对待每个人果然都是公平的,薛楚玉遗传了薛仁贵的一身盖世武勇,可是在男女情爱方面来说他完全就是一个愣头青!……说不定,还是个处男!   武则天也笑了,“怎么,横扫千军杀人如麻的天官将军,居然会为儿女之事羞涩脸红?”   薛楚玉的脸更红了,甚至抓耳挠腮。看那情形,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薛绍在一旁笑歪了嘴,而且不怀好意的暗暗给薛楚玉这副大窘的神态,配上了旁白——天后,你就表说了嘛!伦家羞死了!   “哈哈哈!”薛绍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连忙用干咳掩饰。   武则天也笑了,“薛绍,你别只顾着笑话。他是你的好兄弟,你怎么就不关心一下他的终身大事?”   “天后说得是。以后,我会帮他张罗的!”薛绍拱了一下手,然后又是一阵哈哈哈。   薛楚玉歪着头挠着脸,脖子根儿都红了,活像一个见了公婆的丑媳妇。   武则天微笑的点头,“辰时左右会有奉宸卫来交接戍卫,你们就可以回去休息了。今晚,你们都辛苦了!”   薛绍知道,这是“危机警报正式解除”的意思。这么说,皇帝应该暂时没有性命危险。叫裴炎和太子等人过来,也不是交待后事。   那是做什么呢?   武则天进去了,薛楚玉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而且挥袖抹汗。   薛绍又是一阵好笑,移过去在他耳边说道:“天后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慢慢就习惯了。”   薛楚玉不解,“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她器重你欣赏你,就会与你套交情,就会过问你的私事,让你感觉她是真正的在关心你,和你没有距离。”薛绍小声说道,“以后她会更加关心你,问你更多的私事。那意味着你对她很有用,他非常看好你的才能与前程。”   薛楚玉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薛绍心想,薛楚玉即将成为千骑中郎将,千骑也是离皇帝最近的一支枭勇劲旅。这年头,像薛楚玉这样德才兼备又非常能打的将军,真的是已经不多了。他这样的人才、猛男和未婚的帅哥,绝对称得上是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极品男神。   武则天会积极主动的拉拢薛楚玉,确实是在情理之中。   听了薛绍的那些话,薛楚玉淡定多了。然后他冷不丁的说了一句,“还好,天后只有一个女儿!”   薛绍故意把脸一板,“天后就只有一个女儿,确实嫁给了我!——你言下何意?”   “不不不,我不擅言词……我并非歹意!”薛楚玉又把脸红了,苦笑道,“其实我是想说,我为人木讷愚钝不解风情,远不如公子那样风流倜傥讨人喜爱。将来无论哪个女子跟了我,肯定都要苦闷一辈子。这要是公主的话……我,我肯定伺候不好!公主肯定会天天骂我,甚至天天揍我!”   薛绍大笑不已,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止笑不住。薛楚玉被他拍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懂薛绍为何如此大笑。   “这很好笑吗?”薛楚玉直轮眼珠子。   “我决定了。”薛绍突然不笑了,正色道,“给你相一门亲事!”   “不要啊!”薛楚玉的脸顿时变得像一条苦瓜那样了,“我还不想成亲!”   薛绍不怀好意的看向薛楚玉的下体位置,“你不会是有隐疾吧?”   “不、不,绝对没有!”薛楚玉一脸通红连忙摆手,“只是……”   “只是个屁!”薛绍没好气的道,“有什么,还不能跟我说吗?”   “公子,说来话长。此事,不宜在此地细说。”薛楚玉一脸苦色的小声道,“总之,事情与我父亲大人有关。我暂时,真的不宜谈婚论嫁。还请公子见谅!”   “你父亲?”薛绍眨了眨眼睛,仿佛想起那天去薛讷家里拜访薛仁贵时,在院外听到薛仁贵怒吼大骂薛楚玉,还用棍棒打了他。   难道,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既然你有难言的苦衷,那我就不多问了。”薛绍说道,“万一旦哪天你看上了谁家姑娘或是想要成亲了,记得,第一个告诉我!”   “行!”这一下,薛楚玉答应得非常的干脆。   “兄弟,你有句话说得不对。”薛绍微笑道,“你这样的男人才称得上是可靠,但凡有眼光的女人都会看上你。谁跟了你,都能享一辈子的福!”   “真……真的吗?”薛楚玉迷茫的眨着眼睛,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薛绍又是一阵哈哈哈。   在战场之上纵横无敌的天官将军,生活之中实在是太可爱了!   天边露出了晨曦之时,薛绍就派出了麾下的军士,奉陛下之命去给裴炎和太子等人传令。   太子东宫离得最近,李显第一个来。   当胖乎乎的李显行色匆匆气喘吁吁的爬上龙尾道时,一抬眼就看到了薛绍。然后胖太子展颜一笑,“妹夫,你在啊!”   薛绍一愣,我在当值戍卫这样正式的场合,堂堂的太子居然叫我妹夫……   “见过太子殿下。”薛绍上前一步抱拳一拜,小声道,“殿下务必收敛行容,不可太过仓促。”   “陛下病重,我心急如焚!”李显马上就答道。   薛绍皱了皱眉,小声道:“就算如此,殿下身为太子,理当在这时候挺直腰竿,主持大局。岂能惊慌失措,乱了人心?”   李显很是一怔,“言之有理!……好妹夫,真是多谢你的提点!”   然后,李显就开始整理衣冠,还把脸给板了一板。   薛绍看在眼里苦笑在心,早知道不提醒他了,他这样故作镇定的表情,非但没有威严,反而有点滑稽!   李显站直了腰背剪起手正准备往里走,蓦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回头对薛绍小声道:“太平皇妹昨夜陪我一同共度上元佳节通宵未眠,我便留她睡在东宫。皇妹贪睡不到午时难以翻身。你若寻她,直去东宫便可。”   薛绍知道,李显这是在拐着弯的邀请自己,去东宫做客。   “殿下,我皇命在身。恐怕暂时,难以顾及私事。”薛绍如此答道。   “噢……”李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道,“上元佳节共有三天,这三天里,妹夫但有闲时,不妨去我东宫看看。我花费重金请了一批高手匠人制作的绝妙花灯,妹夫可别错过啊!”   “若得闲暇,我一定去!”薛绍只好先应承了下来,不然这位太子爷还得像个妇人那样,说个没完没了。   李显笑了,把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儿似的连连点头,“那我先进去,伺候陛下了!”   “殿下请!”   看着李显晃着一个大屁股走进殿内,薛绍暗自摇头。   大唐的储君,没心机,没手腕,更没君威……活脱脱的,草包模样! 第0520章 二货   奉宸卫的人来交接了防备,彻夜未眠的薛绍等人回到了北衙千骑驻地。   留守营地的郭元振也是一夜没睡。军营里禁酒,他扯着李仙缘喝茶聊天坐了一整晚。李仙缘苦不堪言,几次想要告辞开溜都被郭元振生生的扯住,然后生生的听他唠叨了一夜。   薛绍知道,一向乐天、嘻嘻哈哈的郭元振,这是有了心事。   当着众人之面,薛绍没有说破,只是劝郭元振洗洗去睡。郭元振却是一点困意也没有。他抢过薛楚玉的天官佩刀来细细一看,当场笑道:“二竿子,你这一趟差事当得值啊,赚了这么好的一把宝刀!”   “你想要,送给你。”薛楚玉很大方。   “我不要,我就想试试这刀锋利与否。”郭元振摸着刀锋说道,“就怕是,中看不中用啊!”   “你试。”薛楚玉自己也想知道。   于是郭元振提着刀走到了大家磨刀用的大石前,大喝一声手起刀落,喀叱大响火星四射!   薛绍眉头一拧,他这是使足了全身的力气砍的一刀,该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闷气!   众人跑过去一看,那磨盘大的磨刀石居然被郭元振一刀,从中斩成了两截!   “好刀啊!!”郭元振大声惊叫,“真是天下难见的宝刀!”   “送给你。”薛楚玉再道。   “说了我不要。”郭元振把刀对着薛楚玉一扔,转头就走了。   众人都沉默不语,静静的看着郭元振大步走了。   薛楚玉走到薛绍面前来,“他今天很不高兴。会不会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得以升迁、并在上元佳节陪侍御前,他却都没有份?”   “别这样说自己的兄弟。他不是那样的人。”薛绍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我去看看。”   薛楚玉点头,把刀往薛绍面前一送,“这刀他喜欢,送给他。”   “你留着吧!”薛绍微笑道,“如果他真的想要,会直接来抢你的刀,根本轮不到你送给他。”   薛楚玉展颜一笑,“没错,这才是他该干的事情。”   稍后,薛绍来到了郭元振的宿舍。门关着,他敲了敲门。   “睡了、睡了、睡了!都别吵我!”郭元振在里面很不耐烦的咆哮。   “柳夫人来找你了。”薛绍说道。   郭元振瞬间就拉开了门,“哪里?”   薛绍笑了一笑,“还真是因为和妻子吵架了?”   郭元振先是一愣,随即苦笑,转身走进房间趴在了床上哎声叹气。   薛绍走进去把门关上,坐到了他身边,说道:“兄弟,我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事都怨我。”   “不关你事,是我自己太没用。”郭元振趴着没有翻身,喃喃的道,“岳父和岳母来了长安,我没时间招待也就罢了。岳父大人想要复仕求个官,我也没辄。前几天吏部任命我岳父去做代州五台县令……”   “我知道。”薛绍说道,“因为这件事情,太平公主大闹了一场,险些去把裴炎的府第都给烧了。”   “裴炎?!”郭元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真是他从中作梗?”   “我也只是猜测。”薛绍说道,“怎么,因为这件事情你夫人和你闹了?”   “岂止是闹?”郭元振苦笑着挠头,“昨天上元节,她和她父母一同去了五台县赴任。”   “什么?!”薛绍吃了一惊,“你夫人跟着一起去了?”   郭元振点点头,“她说,代州那等苦寒之地,她不忍心让老父老母独自生活,她要去照顾他们。什么时候他父亲能够调任长安做京官了,她才跟着一起回来。”   “你就没有阻拦?”   “我哪来的脸,去阻拦?”   这一下倒把薛绍给问住了,他叹息了一声,“对不住了,兄弟。这一次都怪我。”   “真不怨你。”郭元振诚恳的道,“太平公主殿下一番好意,亲自出面替我岳父求官,我感激还来不及。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岳父居然被派为五台县令,简直与贬斥流放无异。我知道,这绝对不会是太平公主殿下的本意,更不可能是你的意思。那就只有可能,有人从中作梗。要是让我查出此人,我非剁碎了他不可!”   薛绍眉头深皱,伸手拍了拍郭元振的肩膀,“稍安勿躁。你岳父就是我岳父,这件事情我会放在心上。”   郭元振感激的看着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   “好好的睡一觉,醒来以后,我会让吴铭来找你。”薛绍说道,“郭安和那二十名延州来的兄弟,我已经在兵部替他们把军籍办了。他们明天过来,到时你负责安排一下。”   “交给我!”郭元振笑了一笑,总算是开朗一些了。   薛绍拍了拍他的胳膊,往外走。   “多谢你。”郭元振在薛绍身后说道。   薛绍回头一笑,骂了一句很久没骂过的话,“二货。”   “啊?”郭元振很是一愣,薛绍大笑着走了。   “二货?”郭元振不停的轮眼睛,“那岂不是,跟二竿子成了亲戚?”   三天的上元节,在热闹与喜庆之中过去了。但是很多人的心头笼罩起了一层阴霾,当然是因为皇帝的病情。   薛绍和千骑只是陪皇帝在朱雀城头露了一下面,也就没有别的事情了。薛绍给手下的兄弟放了一天的假,让他们也感受了一下长安城中的节日喜气。   太平公主听闻皇帝的病情之后焦急入宫,在宫里陪伴了李治好几日。万幸,皇帝李治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了。太平公主回来以后告诉薛绍说,秦鸣鹤确实是一位神医,夸他妙手回春都有点不够,他简直能够起死回生!   上元佳节那一晚的惊险之后过了十多天,皇帝李治居然上了一次早朝。这让满朝文武悬着的一颗心,又都落了回来。   最近这几个月,李治就是这样不停的让大唐臣工们的心情大起大落,像玩过山车一样。   就是李治上朝的那一次,朝廷宣布了对薛绍的新的人事任命,调任他为右羽林卫将军,仍许他兼任检校兵部员外郎一职,主理讲武院。   薛绍下朝之后回来,向千骑的将士们宣布了自己即将调离千骑的事情。   虽然薛绍只是去了离千骑只有一墙之隔的右羽林卫,可是对千骑的将士们而言,这个“心理距离”已经是非常的遥远了。   袍泽感情就像孩子的感情那样,真挚而纯粹,不掺一丝的杂质。   千骑的将士们只是单纯的希望一直追随薛绍。可是从现在起,薛绍不再是他们的头儿,不会再每天晨训的挥着马鞭追着他们屁股后面骂,不会再和他们一起吃饭一同睡觉一起执行戍卫,一起冲锋陷阵一起出生入死。   薛绍收拾行囊卷起铺盖一共只有两个大箱子,全都架在了威龙的马背上。然后拿着朝廷的任命书与新的官凭,只带了吴铭一个亲随,去了右羽林卫的驻地。   千骑的将士们整齐列队相送,个个哽咽不止泪流满面。   薛绍走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他怕自己这样一回头,就会让千骑的将士更加难过,更加不舍。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薛绍想着这句话淡淡一笑,仿佛自己的生命,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营盘当中挥霍与流逝。挥别一批袍泽,又迎来一批新的战友。   前世今生,都是这样。   右羽林卫,摆出了庞大的阵势隆重欢迎新官上任的薛绍。与薛绍平级的另一位右羽林卫将军张虔勖率领都尉以上级别的将官,亲自在大营门口笑脸相迎。   见到薛绍只是两人前来,张虔勖有点吃惊,“薛将军,你的亲随呢?”   “我没有亲随。”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千骑的将士全都是陛下的亲随,我哪敢带走?这一位其实是我的家臣,负责帮我洗马与打点生活上下。”   吴铭抱拳和张虔勖等人打了打招呼。   张虔勖点了点头,“那不行,堂堂的薛驸马,三品将军,哪能没有亲随?要不我在右羽卫给你挑一批人做亲随?”   “不用了,我独来独往倒是习惯了。”薛绍笑道,“多谢张将军一番美意!”   “薛将军不必客气,我们以后可就是袍泽了!”张虔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也就没有坚持了,哈哈地笑道,“宴席已备,请薛将军入宴!”   “恭敬不如从命!”   在三千名右羽林卫将军的大声欢呼之中,薛绍走进了右羽林卫的营盘。张虔勖很客气,至他以下所有的将官对薛绍也都很恭敬。可是薛绍感觉,他们有些客气过头了。   人们只有对待生份的客人,才会如此客气。   在这里,薛绍找不到一个可以拍他肩膀骂“二货”的人。   宴席罢后,薛绍回到了张虔勖给他安排的宿舍。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显然还特意装簧过了。墙壁刷得铮亮还挂上了风雅的字画,床褥被子也都不是军用品,而是名贵的丝缎所制。其他的生活用品全都一概的奢华漂亮,就如同这里不是一个将军的居所,而是一位纨绔膏梁花天酒地的温柔乡。   薛绍看到这副情景就想苦笑,“我在千骑的宿舍里,墙上从来只挂刀剑不挂字画。我吃的和用的,从来都和普通的士兵一样!”   “公子,只能将就一下了。”吴铭劝道,“张将军,也是一番好意。”   “我知道。”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说道,“反正,我就只当是来做客的。”   吴铭微然一笑不再答话,开始收拾房间给薛绍沏茶。   薛绍懒洋洋的躺在了床上,头枕双臂怔怔的看着天花板,心中暗忖道:我好像又有一点盼着打仗了…… 第0521章 土豪   转眼便已出了正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今年的天气有些奇怪,关中黄河沿岸非常重要的广大一片农产区域,至从过年的时候下了一些雪,到现在一滴雨也没有下。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担忧今年的春耕与收成。如果旱情照这样继续下去,难保不是一个饥荒灾年。那样的话,对于以农为本的大唐帝国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为此,以关中两京为核心的广大州县,开始全力抗旱保障春耕与秋收。   这对于羽林卫将军薛绍来说,关系不大。他的私田都已经转让给了三弟薛绪,家中的积粟更是三年也吃不完。   薛绍的日子,过得闲淡无比。   右羽林卫本来就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每天既定的操练根本不用薛绍去过问。其他的事情也轮不到他来插嘴,张虔勖等人都商量好了再象征性的问一下薛绍,薛绍从来都是笑眯眯的点头。   在右羽林卫,薛绍始终都像是一个来做客的外人。他把主要的工作精力,都放在了讲武院。至从去年成功的操办了一次北衙讲武以后,薛绍打算今年在京城驻军当中普遍开展讲武大会,一个主要目的就是遴选与培训军事人才。   按照薛绍的想法,在讲武会当中表现杰出的将领,可以选到讲武院来深造学习。薛绍已经根据自己学习的李靖兵法与裴行俭兵法,再结合自己前世今生的军旅经验,自行编写了几套适合不同级别将领学习的军事理论教材。   像中郎将这种级别以上的将领,以运筹帷幄指挥作战为主,他们适合学习高深一点的兵法理论,并且很有必要提高“政治修养”。他们来了讲武院将由萧至忠给他们授课;必要的时候薛绍也会亲登讲台,向他们传授大唐时代最高端的兵法理论知识。   中郎将以下的都尉、校尉和旅帅、队正这些基层军官,他们和普通军士的接触最多,平时征兵带兵练兵、战时带头冲锋陷阵,他们的个人军事素质将直接决定军队的实战能力。这一批人将以苦练个人武艺、熟悉战争细节和提高练兵能力为主。在这一方面薛楚玉无疑是最好的老师,熟悉三刀旅和千骑练兵模式的郭元振等人,也是个中好手。   这就是薛绍拟定的,讲武院今年的工作计划。   这些想法,薛绍很早就跟皇帝李治提过,当时他也很感兴趣。但是这些事情真正执行起来,却未必容易。别的不说,关中的军府占了大唐天下军府的三分之一还强,总兵力不下二十万。要让各个地方军府都举行讲武会,军费开支肯定空前提高。而且,讲武院人手有限,无法向各个军府都派出人手去执行监督。那么,就无法保障各个军府送上来的优胜名单是否有掺假作弊的情况。更何况今年关中大旱,那些地方军府的兵员本身都是农民,抗旱的任务已是繁重无比,是否还有精力参加讲武会也是存疑。   于是薛绍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把自己的上请书提交给了兵部的顶头上司,兵部侍郎岑长倩。岑长倩看了以后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未敢自专,于是提交给了政事堂商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薛绍的上请书,如同泥牛入海。   于是,薛绍就彻底的闲到蛋疼了。   他每天早上在右羽林卫的议事堂里点个卯签到之后,剩下的时间就只能游手好闲到处瞎逛。原本他是很想去千骑营地里去混日子,哪怕是和薛楚玉这些人闲聊也好度日。但是这样又会让右羽林卫的人说些闲话,认为你堂堂的将军不管自己份内之事倒天天和千骑的人混在一起,是不是不把右羽林卫当自己的家,和我们见外?   于是,薛绍很少去千骑。就算是很想念薛楚玉这些人了,也只是在公休的日子里,悄悄的把他们叫到自己家里去喝上一杯。   这是薛绍至入仕以来,最闲淡也最无聊的一段时光。但是太平公主很高兴,因为薛绍有了很多的时间来陪她。经过两人不懈的努力,太平公主终于成功的……怀孕了!   这是薛绍这段时间,最大的收获与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   太平公主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吃什么吐什么见不得一点油腻,除非是有薛绍一口一口的喂她吃些清淡的食物并在旁边讲笑话给她听,哄得她心情极好了才会吐得少一点。晚上,也必须有薛绍亲自陪着太平公主才能睡得着觉。   就这样,薛绍有了理直气壮的借口开始频频请假不去上班,窝在家里陪太平公主。右羽林卫的人也没意见,反正他们都觉得右羽林卫里面有薛绍不多,没薛绍不少。他不在,其他人反倒觉得更自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   太平公主的妊娠反应终于不再那么强烈,但是关中的旱情倒是越演越烈了。在大唐这样一个科技不发达、看天吃饭的农耕时代,大旱就意味着大灾。今年很有可能关中颗粒无收,农民只能依靠官府开仓放粮的赈灾来度日。再不然,就得举家逃荒,变成乞讨的流民!   长安的城市人口近百万,这么多人不种田却要吃饭,因此米价已经在暴涨。之前十几文钱一斗的米涨到了一百多文钱一斗,而且供不应求。   不光是长安的百姓们缺少口粮,皇宫内廷人口近万再加上驻守皇宫的上万军队,这些人的吃饭也成了一个大问题。这么贵的米,吃也要把内廷吃穷。   于是乎天后当朝提出,“迁都洛阳”。这引起了朝野上下一片热议与激烈的争论。   洛阳漕运便利,从隋朝开始就是帝国的粮食储备中心。大唐建国几十年了,隋朝储备在洛阳含嘉仓的粮食都没有吃完。至从当今圣上登基之后,频频和天后移驾东都洛阳,有时一住就是两年。   如此看来,迁都洛阳没什么大不了。因此,很多朝臣都同意。因为他们也是拖儿带口的需要吃饭,长安的米价如此飞涨,他们也有些吃不消了。再者,大旱灾带来的大饥荒,有时候就会引发瘟疫大爆发。怎么看,长安现在都不再适合朝廷久留,移驾东都确实明智。   但也有一些人不同意迁都。原因是现在皇帝龙体欠安,他能经得起“迁都”的折腾吗?再者,皇子皇孙王公贵族满朝文武各级衙门及其家眷、再加上内廷上万人、皇宫戍军上万人,这几万人大迁徙的浩大工程,岂不劳民伤财、撬动国本?   朝廷上下争论得厉害,同意迁都的声音占着优势。   那么总算有一件事情,和薛绍有关了。   如果迁都洛阳,他和太平公主也得一同跟着去。那么去了以后如何安家,就成了一个问题。太平公主的意见是,去了以后可以暂时住在宫里,洛阳的太初宫很大,多的是空余的宫殿可以住。然后,慢慢再买田置地自己在宫外造一座府第。   反正,不差钱!   但是薛绍可不想在皇宫那种囚牢似的地方度日,哪怕是一天也不想住。他说服了太平公主,提前在洛阳买下或者租用一处合适的宅子先住下,哪怕是小一点也无所谓,但一定要住得自由自在。然后,再想办法买地造宅子。   要办这件事情,薛绍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自己上次在长安买宅时的西市牙人,如今名扬长安的京城名媛——虞红叶。   于是薛绍与太平公主成亲以后,虞红叶第一次来了太平公主府。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就是薛绍再一次见到了虞红叶的第一感觉。长期与达官显贵们的接触与交际,潜移默化之间让她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在的虞红叶,已经绝对不再是那个被几个西市恶霸欺负上门的软懦女子了。她已是宰相王公的座上宾,她不在官场但是官场尽是她的传说。她是自由出入皇宫内廷的常客,上官婉儿的茶艺都是跟她学的。她麾下的商队举着“一片红叶”的显亮旗帜走南闯北,把之前达官显贵们才用得起的文胸和肥皂,普及到了平民百姓家。瑶池玉林,已经成为达官显贵和才子仕人心目中的一块“圣地”。没去过那地方的人,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自己混出了一个人样。尽管那里的一杯清茶,都卖到了御酒的天价。   这样的经历和这样的底气,造就了虞红叶的光彩照人,举手投足之间自信而内敛,尽显名流风范。   薛绍对虞红叶说,让她帮忙在东都洛阳物色一套房产,以便自己和太平公主搬过去之后,有地方落脚。   虞红叶就笑了,说道:“公子,你在东都早有房产,又何须另行物色?”   “哦?”薛绍一愣,“我几乎没有涉足过东都,何来房产?”   虞红叶笑道:“为了方便行商,我已在东都置下了好几处庄院用作商肆、作坊和仓库,屯集了大量的货物和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当然,其中也有利于居住的别墅良宅。无论公子何时驾临东都,都可即时入住。公子莫非忘了,你可是红叶商肆的大东家。那些产业,全都是归属于公子的名下之物。”   “好哇,你居然这么有钱?还一直不告诉我!”太平公主当场就叫了起来。   薛绍愕然的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完全不知道啊!”   “我不管啦!你在红叶商肆的东西,现在全部归我了!”太平公主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便是你,送给即将出生的宝贝孩儿的见面礼!”   虞红叶忍俊不禁的笑了,“公主殿下,驸马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腹中的孩儿!”   “就是!”太平公主眉开眼笑,“这是你应该的做的,对吧?”   “对,对……应该的……”薛绍愕然的咧了咧嘴,好吧,我还只做了一秒钟的土豪,就瞬间又被打回原形了! 第0522章 西域狼烟   朝廷终于下了决议,迁都长安。   这天的朝会之上宣布了这件事情之后,薛绍实在拗不过太子李显的反复相请,只好和太平公主一同去了他的府上做客。   太子妃韦香儿表现得相当热情,抱着两个多月大的皇太孙不停的对薛绍与太平公主说,不如我们指腹为婚吧?若是公主殿下生了女儿,就结为亲家;若是公主殿下生了儿子,我以后生的第一个女儿一定嫁给贵公子!   薛绍很想告诉韦香儿,我脑子进水了才和你们指腹为婚结为亲家。不用问,太平公主的心里肯定也是类似的想法。只是碍于颜面,二人哼哼哈哈的应付了过去,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韦香儿当然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见薛绍夫妇二人对结亲一事兴趣不大,也就没有反复坚持了。   李显设宴并做陪招待薛绍夫妇,他对薛绍的拉拢几乎已经写在了脸上。薛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身为大唐的太子,皇帝病重,他接班的日子在一天一天的临近。可是现在,满朝文武都站在天后与裴炎的阵营里,大小的权力牢牢被他二人把控。   一旦李显新君登基,他就极有可能面临一个无人可用甚至四面楚歌的境况。李显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太平公主这么一个亲妹妹打小和自己的关系还不错,目前也很受宠。更重要的是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在军队里打出了一点名堂,现在还担任了非常重要的北衙羽林卫将军。   就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李显逮着薛绍不愿松手了,也不管薛绍心里究竟是怎么想。反正在他看来,再过一万年自己也和太平公主是亲兄妹。彼此亲近,天经地义。   太平公主曾经不止一次的对薛绍说过,虽说有句俗语叫皇族无亲情,但是他们几个亲兄妹之间,一向关系都还不错。太平公主的四个亲哥哥,包括已经夭折的李弘和已经被贬废流放了的李贤,从小都对太平公主很是疼爱。   这也是太平公主现在,唯一会给李显几分面子的原因。若非如此,依着她的火辣性子,早就指着韦香儿的鼻子开骂,至少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薛绍心里的想法,可就和太平公主抱着一丝亲情观念的想法,截然不同了。他是了解历史的,他知道李显是中国历史上出了名的窝囊皇帝与绿帽皇帝。而他的这位妻子,目前的韦太子妃,也就是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韦后,绝对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危险女人。   虽然现在的历史可能已经和原来的轨迹有所出入,但是就目前自己的了解所知,这个韦香儿就算不会变成那个想做武则天第二并且毒杀自己丈夫的蛇歇妖后,至少也是一个水性杨花、野心勃勃非常不安份的主。   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绝对没好处。   更何况,就算薛绍不了解历史也至少明白现在的政治局势。天后也好裴炎也罢,李显没一个能够撼得动,更何况天后和裴炎还强强联手了。在他们面前,李显嫩得就像是他刚出生的皇太孙一样。就算将来他顺利登基,皇帝宝座也绝对坐不稳当。   薛绍绝对不相信,自己这个光竿将军和李显这个光棍太子的“光光联盟”,能够干掉裴炎和武则天的“强强联盟”。   覆巢之下无完卵,薛绍可不想给李显陪葬。   东宫之行,薛绍唯一的收获就是从醉太子李显的口中,听说了一些禁中八卦。原来上元节那天皇帝晕厥之后紧急召见太子等人,就是为了商议“迁都”一事。   那个时候,武则天就已经想要迁都了。理由是,二圣早就说好在封禅泰山之后,要把五岳都封个遍。正巧现在皇帝陛下龙体欠安,不如就去洛阳封禅嵩山。一来这是李治的心愿,二来可以青史留名,再者李治病重之后特别希望能够延长一点寿命,嵩山天师潘师正虽然仙逝了,但他的那些高徒可都精通炼丹和养生之法。李治很想去嵩山道观里住上一段时间,跟着那些道士一起修身养性修道炼丹,希望可以借此长寿。   但当时,裴炎、薛元超和刘仁轨三位重臣宰相,都否决了天后的这个提议。理由只有一个,皇帝的龙体恐怕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于是当时,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两个多月以后,一场大旱灾不期而至,让武则天迁都的想法成为了现实。二圣将带着很大一部分官员和军队,赴往东都洛阳。将太子李显留在长安监国理事,把刘仁轨、薛元超和裴炎这三位当朝重臣,留给了李显作为辅佐。   名为辅佐,李显知道但凡大事肯定是这三位宰相商量了决定,自己根本就插不上话。所谓太子监国,自己只是一个摆设而已。   太子李显今天请薛绍来的用意,其实是希望薛绍能够留在长安不走,率领留守军队辅佐于他。   一旦手中掌握了兵权,李显自然也就会有了一些底气。   薛绍当然没有答应,也没法答应。由谁来留守长安统领留守军队,这种事情只能是由二圣来决定,哪能真的由得他这个监国太子来亲自点将?   薛绍夫妇走的时候,李显掩饰不住的失落表情。但他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仍是憨憨的笑着,亲自送了薛绍夫妇离开东宫。   “太子人不坏,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追随于他。”薛绍这样对太平公主直言不讳。   太平公主轻轻的偎在了薛绍的怀里,沉默不语。   马车走出东宫时,薛绍透过飘起的窗帘看到了前方院墙的转角处,有个熟悉的人影刚刚拐弯走了过去。   李仙童!   薛绍心中很是一凛,这个人消失了有蛮久了,记得并州一案后,他靠着检举自己的父亲李尚旦得已免罪,然后栖身东宫做了东宫率。这是一个四品武官,但是手下没有半个兵卒。东宫六率名为太子卫率,实际上兵权全在二圣的手里握着。   “太子的东宫里面,也不是没有人才。”薛绍冷冷的道。   太平公主怔了一怔,“言下何意?”   “我看到了李仙童。”薛绍皱了皱眉,说道,“这个人除了心术不正,其他各方面都很厉害!当初在并州,我与李谨行、李多祚和程务挺等人,差点一同栽在他的手里!”   太平公主也起了身往车窗外看,但是李仙童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她担忧的道:“有这样的人留在太子哥哥身边,我真是担心!”   “你担心也没有用。”薛绍摇了摇头,“这是天后的安排。”   太平公主恍然醒神,“莫不是,我母后派他来监视太子哥哥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太平公主轻咬嘴唇看着窗外,喃喃的说了一句,“太子哥哥,好可怜……”   “安然,不如你进宫一趟吧!”薛绍突然说道。   “作甚?”太平公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薛绍苦笑了一声,“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与其等着别人告密,我们不如自己去向天后坦白。”   太平公主明白了,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吧,进宫。我把我们今天和太子哥哥见面的事情与聊及的话题,都对母后说上一说。”   “辛苦你了……”薛绍也挺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谁叫自己现在是身份如此敏感的禁军将领呢?如此私下和太子往来,二圣知道了不可能不多想。   韬光养晦,自然就得防微杜渐。   道理薛绍都知道,但是这些事情做起来总归是憋屈又恼火。他开始无限怀念出征在外,热血豪情的日子。   朝廷迁都数万人的大迁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为此,朝廷至少要准备十天半月,太多的人要分成好几个批次陆续开往洛阳。   薛绍和太平公主当然是与二圣同行,除了先去做准备工作的先头人马,他们第二批次去往洛阳。   太平公主府里开始打点上下,准备出行了。陈仙儿自己主动要求留下来看家,太平公主把朱八戒派给了她当副手管家,料也无妨。   家里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薛绍可操心的。北衙禁军要与二圣随行护卫,于是薛绍这个右羽林卫将军有了一点事情可做,总算没那么闲了。   可是迁都前几日,朝廷突然收到了一份来自于西域的军情急报。   西突厥十姓部落,造反了!   这一消息,让大唐朝野上下极为震动。但让薛绍的脑子,就像沸腾一样的活泛了起来。他心里已经默念了不下一千遍——我要出征、我要出征!   收到消息的二圣当即就召开了御前军事会议,所有的宰相尚书与三品以上将军,都受邀参加。   薛绍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众人相商,最先看清了摆在眼前的事实——屋漏偏逢连夜雨。   如今陛下病重,关中大旱,朝廷还即将面临迁都这样劳民伤财的浩大工程。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是不大可能派出大规模的王师,远征西域去平定叛乱的。   但是如果对西突厥的叛乱置之不理,那西域的半壁江山和丝绸之路这条财源活水,肯定是丢定了!   如果解决这个重大难题?   所有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连裴炎都一时没有了妥善的法子。   眼见众人哑口无言,薛绍这个第一次受邀参加御前军事会议的晚辈也不好先声夺人,于是悄悄的给李治递眼色。   李治倒是看到了薛绍递的眼色,于是打破僵局,说道:“诸位,你们好像都忘记了一个人。”   “陛下说谁?”   “裴闻喜!”李治说道,“若定西域,非他莫属!”   薛绍恍然一怔,我只是自己想要请战远征,岳父陛下你怎么扯上了裴公呢? 第0523章 军神复出   转念一想,薛绍觉得李治病重归病重,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   的确,没有人能比裴行俭更加适合,去解决这一次的西域危机。   首先,裴行俭对西域非常的熟悉。他曾经担任安西都护,在西域经营了很多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并且在胡人部落里都享有极高的声望与威名。五年前的西突厥十姓部落也曾经叛乱过,当时,正是打从此地“过路”的裴行俭,几乎是兵不血刃的解决了这一场重大危机。   在人们的印象当中,西域之事,就没有一件是裴行俭摆不平的!   其次,现在朝廷要大举迁往洛阳,需要大量的军队护卫,一时没有现成的军队可供派出远征。就算能够动用国库临时募兵前去参战,朝廷目前也没有大将可以派出。   虽然薛绍信心百倍雄心勃勃想要挂帅去打这一仗,但是在二圣与宰相重臣们的看来,薛绍去打一打白铁余这样的货色可以。但要千里远征去扫平西域,他未免还是年轻稚嫩了一点。   面对这样的军国大事,二圣与宰相们的想法不可能与薛绍保持一致。在他们的心目中,最有把握去打这一仗的大将是程务挺。但是他必须要率领羽林卫护卫中宫不可能腾出手来去远征。至程务挺以下,已经没有一个人够格指挥这样大型的战役。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治提出裴行俭这样的一个人选,确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但大家细细一想,又都觉得很在情理之中。哪怕是裴炎,也说不出半个反对的理由——除非他这个拿笔竿子的宰相,自己愿意挂帅出征。   薛绍这下高兴了!   ——如果裴公复出挂帅远征,我身为他的学生,当然很有理由跟着一起去!   “诚然裴闻喜适合挂帅远征,去解决这一次军国危机。”武则天开口说话了,她道,“但是裴闻喜已经数月托病不出,也不知他现在身体状况如何。陛下何不派人先去探病,再作决断?”   “天后所言极是。”李治说罢,抬手一指薛绍,“你去一趟闻喜县,探望一回你老师的病情,务必如实回报!”   “微臣领命!”薛绍应诺,心中暗暗激动不已!   会议结束离开皇宫的时候,薛绍几乎是欢呼雀跃。能够随军远征离开长安这个囚笼,薛绍固然高兴。但最高兴的还是当属——裴公复出!   光是想一想,薛绍就已经有些热血沸腾!   但是回到家里,薛绍看到双手扶着腰在那里散步的太平公主,薛绍的心里又涌起了一丝不忍。   在她身怀六甲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要离她而去么?   想了一想,薛绍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她。至少,也先去探望了一下裴公的病情再说。   次日,薛绍只带了月奴一人随身,二人轻骑快马直奔闻喜县。   上次曾经来过,薛绍吃了一回闭门羹。这一次他汲取了教训,身上只是穿着很普通的布衣便装,在县城里就把奢贵的汗血宝马给寄存了,然后和月奴租了一辆驴车摇摇晃晃的往裴行俭所住的山村里走。   薛绍这样搞了一个突然袭击杀到裴行俭老家的山村庄院,庄院果然没有防备,院门都是开的。薛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直接就闯了进去。   裴行俭老家的山村庄院没什么仆婢,薛绍刚走进去就笑了,因为他看到了妖儿在带着裴行俭的两个孩子在那里……玩泥巴!   妖儿玩得很起劲,几乎没有注意到薛绍与月奴。薛绍对月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叫妖儿,二人蹑手蹑脚的溜过了前院,像间谍一样直接摸进了二进院的正堂。   庭院里杂草丛生比较凌乱,怎么看这里也不像是一个三品大员的居所。薛绍与月奴看了一眼正堂,空空如也的没人。正准备往里面走,迎面撞见一个妇人。   那妇人见到薛绍和月奴当场睁大了眼睛半晌没说话,然后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薛、薛……”   “薛绍拜见夫人。”薛绍上前一拱手。这妇人正是裴行俭的妻子,库狄氏。   “我的天哪!”库狄氏拍着胸口大喘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薛公子,你怎么来了?”   薛绍微然一笑,“我来探望一下老师。他老人家,还好么?”   库狄氏面露难色的摇了摇头,还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薛绍的心里一下就拧了起来。   “反正你都进来了,也容不得老头子闭门谢客。”库狄氏笑了一笑,“随我来吧!”   “多谢夫人!”薛绍给月奴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陪妖儿。   月奴欢天喜地的去了,薛绍跟着库狄氏走进了内堂,主人的住所。   隔着裴行俭的卧室还有一段距离,薛绍就听到房间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声。薛绍顿时想起当初北伐之时,裴行俭就有咳嗽的老毛病。稍一受寒或是熬夜伤了神,他就咳得非常的厉害。   如今看来,他的咳嗽仿佛更厉害了!   “夫人,有客来吗?”   薛绍和库狄氏刚刚走到房间门口,裴行俭就在里屋说道。   “夫君,是薛公子来了。”库狄氏如实说道。   薛绍就站在门外对里面抱拳一拜,“学生,拜见老师!”   库狄氏悄无声息的退下了,裴行俭在里屋沉默良久,薛绍也就一直站着没动。   “出乱子了吧?”裴行俭终于冒出了一句话来。   “是的。”薛绍叹息了一声,心想,裴公永远都是这样的心如明镜。   “你就站在窗边跟老夫说话。”裴行俭一边咳嗽一边说道,“老夫这病,怕会传染。”   “裴公,若要传染学生早就染上了。”薛绍说道,“还是让学生进来,看一看你老人家吧?”   “哎……”裴行俭叹息了一声又咳嗽了一阵,“那你就进来吧!”   薛绍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房间里的光线稍有一点暗,裴行俭的床就摆在窗边比较透风的位置。   薛绍第一眼见到裴行俭时,心都揪了起来。   大唐的军神已经病入膏肓皮毛骨头,面无血色死气沉沉!   薛绍站在门口半晌没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却差点涌了出来。   不是因为可怜裴行俭这副样子,而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看望裴行俭?   “都说了让你不要进来看,你偏要。”裴行俭却是在笑,“后悔了吧?”   薛绍的眼泪很不争气的,哗的一下就流了出来。他连忙一步迈到了屋外,擦眼睛。   “没出息啊没出息,我裴行俭怎么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裴行俭仍是在笑,一边笑还不忘一边嘲笑薛绍。   薛绍始终一句话也没有回,在房门外狠狠的擦了一阵眼睛,努力的深呼吸镇定情绪,这才重新走进了房间。   “过来坐下,与老夫说一说话。”裴行俭就像是在军队里一样,用下发军令的口吻对薛绍说道。   “是。”   薛绍走了过去,在他病床前坐下。   “老夫听说,你打了一趟白铁余,打得还算不错。”裴行俭说道,“但你当时用兵未免太过冒进,心中必然有失偏倚。”   “是,学生知错。”薛绍低头认错。   “你心里,未必就真的知错了。”裴行俭说道,“带兵之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心无杂念稳如泰山,一切以战争为己任。一旦受外界闲杂干扰导致将心絮乱,则十有九败。或偶有一胜,侥幸而已!”   “是,学生受教!”薛绍仍是低头认错。   “无论胜仗还是败仗,为将之人最需要做的就是总结战争过程当中,自己做错的地方。”裴行俭说道,“败仗自不必说,必然是犯了大错才导致战败。实际上,胜仗才是一名将军最大的敌人。因为胜利会掩盖很多的错误,胜利会让人骄傲自自满沾沾自喜。胜利也很容易让人迷失,让人狂妄。真正死在战场上的名将其实很少;更多的名将,是因为胜利而走向灭亡!”   “学生,谨受教!”薛绍拱手低头而拜。   “好了。就这些……”裴行俭长吁了一口气,闭目凝神休息了半晌,喃喃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薛绍拱手不起,“学生惭愧,一直没来探望老师。”   “你不来,是对的。你若来了,才是愚蠢。否则,上次老夫也不会闭门不见你。”裴行俭闭着眼睛说道,“这一次,你定是受了朝廷指派而来。说吧,你的来意?”   “西域十姓突厥,反了。”薛绍说道。   裴行俭仍是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说道:“程务挺呢?”   “关中大旱,朝廷迁都。恶来将军要率领御林军,护卫中宫。”薛绍答道。   “李谨行呢?”   “前不久除夕之夜,害了一场急病,病故了。”   裴行俭愕然睁开眼睛,“病故?”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   “哎……”裴行俭悠长的叹息了一声,无比惆怅,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良久,裴行俭喃喃地说道:“那王方翼,终归没死吧?”   “白铁余叛乱,袭卷三州。王方翼身为夏州都督,在叛乱平定之后需得善后。再加上夏州治下也有很多突厥遗民很容易受西突厥叛乱的蛊惑。夏州又兼顾镇劾北方草原大漠的重任。如果将王方翼调往西域平叛,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薛绍说道。   “这是你个人的意见吗?”裴行俭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学生受邀参与了御前军事会议,会议上面有讨论到启用王方翼前去平叛。学生当时就提出了这样的观点。”   “然后,是你推荐了老夫挂帅?”裴行俭问道。   “学生没有。”薛绍如实答道,“学生是想自己请战,但学生也知道自己太过年轻资历浅薄,没敢开口。于是学生向陛下递眼色……不料,陛下金口一开就提到了你老人家。并让学生,来此探望裴公病情。”   裴行俭笑了。   薛绍看到,他笑得很欣慰,很欣慰。   “请回复陛下。就说——老臣愿意,挂帅出征!” 第0524章 天意决断   薛绍满怀激情与期待而来,可是当裴行俭说出了他最希望听到的答复时,心里却一点激动与开心也没有了。   薛绍不懂医理,可是但凡长了一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裴行俭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这样的人,还能去挂帅出征?   “裴公,不可。”薛绍没有隐瞒他的想法,直言道,“你的身体都已成这样了,还如何出征?”   “只要老夫还没有死,只要朝廷还用得着老夫,老夫就责无旁贷。”   没有壮怀激烈也没有斩钉截铁,裴行俭闭着眼睛悠悠的说了这一句话。   薛绍听了,心里好一阵酸楚。   这些年来,裴行俭为大唐做的已经够多了。可是二圣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信任过他,也没有真正的善待过他。以裴行俭的才能与功劳,早该出将入相了。可是他从来就没有踏足政事堂半步,从来没有做过一天的宰相。   北伐归来,朝廷采取了裴炎的主张处斩了阿史那伏念等人,并把绝大部分军归划归给了程务挺。这摆明了就是裴炎在用他的政治手腕,抹煞裴行俭功劳与主张对他进行打压,防止他仰仗北伐的军功拜相入阁,从而对裴炎自己的地位产生冲击。   如果换作是一个刚烈或者褊狭之人,在遭遇了这种“不公待遇”的情况下冲冠一怒和裴炎代表的朝廷拍桌子翻脸,裴炎还真是拿裴行俭没辄。三十万北伐大军,谁不是誓死效忠裴行俭?到头来,连朝廷都得向裴行俭妥协。   可是裴行俭没有这样做。   面对那些不公待遇,裴行俭一句争执和一句怨言都没有,全都默默的承受了。并且,他还主动退隐不再过问朝政与军事,把军功、机会和位置都腾让给了程务挺、李谨行和薛绍这些人。   裴行俭的这些做法,避免了军队的哗变和朝廷的动荡。还顺利的完成了军权的交班与衣钵的传承,让大唐社稷和程务挺、薛绍等人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一直以来,二圣和朝廷都已经亏欠了裴行俭太多,太多。   如今国难当头朝廷无将可派之时,却又想到了裴行俭这员退隐老帅。快要病死的裴行俭对往事只字不提,只说“责无旁贷”。   薛绍自忖,自己怕是很难做到裴行俭这样的大公无私,以德报怨。   现在,薛绍的想法已经改变了。   “裴公,学生不会让你挂帅出征的!”薛绍说得很肯定。   “你说什么?”裴行俭双眉一皱,面露愠色。   “学生不希望你,真的马革裹尸!”薛绍说出了真话,虽然大不敬,但还是说了。   “你!……混账!”   裴行俭大怒,拿起床边的一册竹简就朝薛绍劈头盖脸的砸了来。   薛绍没有躲,任凭那册厚实的竹简砸到了自己脸上,当场破皮流了血。   “裴公,你不能去!”薛绍拜倒下来,大声道,“纵然裴公壮心不已,但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及!学生希望,裴公能在家中安渡余生——谁不希望,落叶归根?谁会盼着,客死异乡?”   裴行俭一下被哽住了。   库狄氏听到屋里传出激烈的争吵连忙走进来,看到薛绍跪伏于地,额头的鲜血都淋湿了坐榻,大惊失色要拉薛绍起来给他止血。   薛绍跪着不肯动,裴行俭忿然一扬手,“妇人,出去!”   库狄氏默默的出去了,拉上了门。   屋里出奇的静,薛绍与裴行俭都陷入了僵持的沉默。   “老夫自知病体沉疴阳寿将尽,岂用你说?”良久之后,裴行俭打破了沉默,说道,“但行伍之人,谁不是早就被阎王收了魂,只是半死之鬼行走于世?那么多的将士在疆场之上浴血拼杀,他们可曾惧死?你奇袭黑沙、血战绥州的时候,可曾惧死?”   薛绍无言以对。   “这些年来,老夫亲手葬送的将士,数以万计。”裴行俭说道,“那么多的人死了,唯独老夫还在苟活。那么多的忠骨不得还乡,老夫又有什么资格,乞求落叶归根?”   薛绍跪着没动,也没有答话。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流入口中。   很咸。   “承誉,算老夫求你。”裴行俭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让老夫再去打这一仗吧,就一仗了……”   “可是……”薛绍努力的想把句子说完整,可是哽咽得越加厉害了,“可是裴公,你现在都已经躺着动不了啊!”   “那你就,抬老夫上马!”   ……   从来就没有一双耳朵,被一张嘴真正的说服。   现在,裴行俭态度坚决,薛绍也不想妥协。   师生二人,僵持住了。   库狄氏安顿了饭菜,把薛绍请出来用膳,总算是暂时化解尴尬的气氛。   看到薛绍血流满面,妖儿和月奴都吓坏了。妖儿更是放声大哭,亲自给薛绍洗脸、涂伤药。到了吃饭的都时候妖儿仍是泪流不止,眼泪都滴到了饭碗里。   库狄氏把饭送进了裴行俭的病房之后,来给薛绍斟酒。薛绍本不该如此劳驾师娘,但知道她肯定是有话和自己说,于是也没拒绝。   一番闲叙之后,库狄氏说道:“公子,你可曾听说过太白医仙,孙真人?”   薛绍眨了眨眼睛,“哪个孙真人?”   “就是传说隐居在太白山的神医道人,孙思邈啊!”库狄氏说道。   “药王,孙思邈?!”薛绍脱口而出。   “药王?”库狄氏怔了一怔,“原来他老人家还有这样的称号?”   薛绍醒了醒神,“药王”是后人对孙思邈的尊称。很多道观里都修建有“药王庙”,就是贡奉孙思邈的。   “夫人怎会提起他?”薛绍问道。   “当然是为了家夫的病。”库狄氏叹息了一声,说道,“他病成了这样,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救他的话,恐怕也就只有孙真人了——就是你说的,药王孙思邈!”   “他人在哪里,我亲自去请!”薛绍说道。   库狄氏苦笑一声,说道:“若是这么容易请到,也就不用劳烦公子了。”   “怎么说?”   库狄氏说道:“孙真人出生于前隋开国之时,现已逾百岁。前隋文帝、我朝太宗和当今圣上都曾经想请他做官,他都拒绝了,一生只是潜心修道钻研医学。太宗皇帝曾经金口赞他‘凿开径路,名魁大医。羽翼三圣,调合四时。降龙伏虎,拯衰救危。巍巍堂堂,百代之师’——他是当之无愧的神仙中人!神仙么,自然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只是隐约听说孙真人隐居在关中太白山,但最近十几年都没什么他的消息。说句大不敬的话,是死不活都不知道呢!”   薛绍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等我回了长安,我去打听他的消息。只要孙真人还活着,哪怕天崖海角,我也要去把孙真人请来给裴公治病!”   “其实家夫曾在二十年前,与孙真人有一面之缘。”库狄氏说道,“当时家夫还在西域为官,机缘巧合之下得遇云游的孙真人,并且施助过他。当时孙真人曾经赠予家夫一件信物,说如果哪天有用得着孙真人的地方,可尽管持此信物去见他。虽不远万里,孙真人必来相助。”   “有这等事?”薛绍惊喜了一下,“信物呢?”   “在这里!”库狄氏递给薛绍一个陈旧的小布包,“数日前我回长安搬家,无意中在老箱底发现此物。询问家夫,他努力思索了好一阵才跟我说起此层。想必,他是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   薛绍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有些沉。揭开布包一看,薛绍顿觉惊愕瞪大了眼睛!   一块铁质的道家令牌,似曾相识!   “玄武法简?!”   “公子见过?”库狄氏挺吃惊,“家夫似曾说过,此物是道家法简的一种。背面刻有一只展翅的鸟儿,莫非是传说中的四圣兽之一,朱雀么?”   “那可能就是朱雀法简了。”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药王孙思邈送给裴公的这块法简,从质地到式样甚至纹路,都和玄云子曾经送给我的那块玄武法简如此类似,难道是巧合吗?   “反正就是道人常用的开坛法器吧,孙真人也是一名道人,这没甚稀奇吧?”库狄氏说道。   薛绍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等我回了长安,一定会去找寻张孙真人的下落。有信或无信,我定会亲自回来,给夫人一个答复!”   “那真是有劳公子了。”库狄氏对着薛绍大礼拜下,“奴家,拜谢公子!”   饭罢之后,薛绍准备告辞回长安,再去见了一次裴行俭。   “你打算,如何回复圣上?”裴行俭问道。   “学生只能,如实回报。”薛绍说道。   裴行俭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是老夫生平最后的心愿,你都不愿帮我达成么?”   这样的问题,薛绍无法回答。   他甚至无法去直视裴行俭的眼睛,那一双灰黄深陷、但眼神如同火焰一般炽热的眼睛。   裴行俭伸出一只手,手里托着一枚崭新的铜钱,说道:“忠孝难两全,老夫也不为难于你。这里有一枚开元通宝,请我内子将它对天抛出。落下之时若有字的一面朝上,则请你替我隐瞒病情让老夫挂帅出征;反之,老夫就听你的,在家中安渡余生不作他想——如此我二人都不必再争,就让天意来做决定,如何?”   薛绍沉默了半晌。裴行俭一直举着那枚铜钱。   “男人大丈夫,何必婆婆妈妈的?”裴行俭怒斥。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气,“夫人……请吧!” 第0525章 问仙求医   薛绍走的时候,库狄氏一路相送,一路垂泪,一直送到了村口将要转至官道时,她也仍在哭泣。   薛绍与月奴只好停下步来,劝慰于她。   “那只老狐狸,居然如此戏耍奴家!”库狄氏泣不成声,“我胆战心惊的一时不察,只顾将那铜钱扔出。后来才发现,那竟是一枚错币——两面都印了开元通宝的字样!……呜呜呜!老狐狸!那只狡猾的老狐狸!”   薛绍也很无语。万没料到,裴行俭会在这样的大事上面使诈……真是老狐狸啊老狐狸!   “其实我知道,就算没有扔铜钱这么一说,家夫就算是爬,也会爬去打这一仗的。哪怕是薛公子你,也未必真能阻止得了。”库狄氏抹干了眼泪,说道,“这几个月来,他就没有一天开心过,做梦都念着他的袍泽,他的军队。如果上苍真的那么残忍想要将他带走,那还不如让他了却生平最后的心愿……呜呜!可是,我又真的很不忍心让他拖着这样一副病体去远征!难不成,真叫人抬他上马啊?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回不来了,可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薛绍很为难,好像除了阎罗王,没人能给出任何的保证。   月奴连忙接过话来说道:“夫人别担心,等公子回了长安就去请神医孙真人。他定能妙手回春,治好裴公的!”   “可是孙真人已经有十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去哪里找啊?”库狄氏担忧的道。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夫人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只要孙真人还在人世,我就一定能把他请来。再者,就算孙真人已经仙去了,我也会把孙真人的传人请来;再不济,我也要请个最好的御医来!”   “好、好!好!”库狄氏感激涕零连说了三个好字,当场就要给薛绍下跪,被薛绍给拉住了。   二人又劝了库狄氏一阵,好歹让她抹去了眼泪,回家照顾裴行俭了。   “月奴,我们先不回长安了。”   “公子是要去终南山,玄云观么?”   薛绍不由得眼睛一亮,哟喝,长智慧了!   月奴抹着鼻子嘿嘿的笑,“公子,那我们赶紧走吧!连夜赶路,以良驹马力或能在明日日出时分,登上终南山去!”   “走!裴公的病情,不可再作片刻耽误!”   二人回了县城换回马匹,一路疾行奔往终南山。这个时代的官道可没有路灯,马匹身上也没有探照灯,夜路极是难行。尤其是到了终南山麓一带,天寒夜露树枝伤人,更是步步艰辛。   等到天明时分薛绍与月奴登上山顶,才发现两人的衣衫都被刮破了很多处,灰尘与露水汗渍裹在一起,头发都已经结了绺。   “公子,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先梳洗一下吧?”月奴提醒到,“若是公子凭借这副尊容见到玄云子,恐怕……”   “我是来办事,不是来相亲的。”薛绍淡淡的说一句,“赶紧走吧,时间紧迫!”   “噢……”月奴应了一声,乖乖的牵上马跟在薛绍的身后,一同走同了玄云观后山的云海仙境。   按照玄云子的习惯,这种时候一般都是在后山的云海之中打座入静,调息吐纳。于是薛绍与月奴没有先去玄云观登门求见,先来了这里碰运气。   薛绍忍不住,在张窈窕的坟前停了步。   去年的新坟,上面铺了浅浅的一层枯草,又长出了几颗新春的绿芽。墓碑很干净,显然时常有人前来清理。碑前还摆着一个野花编成的花环,很新鲜。   薛绍弯腰拿起那个花环,感觉很奇怪。因为按照唐人的习俗,祭奠亡人定用香烛果物,而不是送花,更不会用花环。   “这一定是玄云子送的!”月奴说道。   薛绍好奇,“何以见得?”   “因为只有玄云子,才有这等诗画情怀。”月奴说道,“我曾经陪伴她一段时间,方才知道,原来她外表冷冰冰的,可是内心非常的温柔也非常的多情。她曾经闲来无事采集一些野花,做成一个花环戴在我的头上。她说女子就该戴花,花环犹配美人!”   薛绍甚感意外的眨了眨眼睛,没想到她一个出家人,还挺浪漫!   稍后二人走进了云海之中。   结果,玄云子没有见到,薛绍却见到了一个“半熟”之人。   武攸绪!   薛绍曾在结婚的时候见过他两次,彼此除了客套没有再多交谈。唯一知道的,是武攸绪和其他的武家子侄不同,他对做官这种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自幼就痴迷道学很早就出家修道了。天后得势之后,他没有像他的其他同族兄弟那样凭借天后的权势在官场上谋生,仍旧清心寡欲一身道袍,在长安以卖卦为生。除非是天后点名征召或是其他的兄弟勉力相请,否则他也很少和同族之人交擅往来。更多的时候,武攸绪就是窝在名山大川之中清心修道。   武攸绪见到了薛绍也很意外,主动上前跟薛绍打了招呼。   “武真人何以在此?”薛绍上下打量武攸绪,二十多岁的年纪但很稳重也很闲定,确有一番出家之人闲云野鹤的潇洒风采。   “终南宝山灵气满溢,贫道时常在这里清修。”武攸绪微笑的对薛绍道,“公子是来找我师妹玄云子的么?”   薛绍点了点头,“她在么?”   “不巧得很,玄云子师妹受他师兄天台白云子所邀,昨日刚刚一同回了嵩山师门。”武攸绪答道,“二圣即将驾临嵩山,身为潘天师的高足,他们理当提前回去做准备。公子莫非不知?”   薛绍直拍脑壳,真是关心则乱,我居然忘了这一层!   “看公子神情,似有急事?”武攸绪问道,“不知贫道,是否可以相助一二?”   薛绍一想,武攸绪也算是药王孙思邈的“同行”,向他打听应该也没错!   于是道:“在下确有一事,想询间武真人。”   “公子请讲。”武攸绪微笑,不宠不惊。   薛绍便问道:“不知武真人可曾知道,太白医仙,孙真人的下落?”   “知道。”武攸绪回答得很简约,“孙真人,就隐居在太白山的斗母峰上。至今已有十年,未曾下山了。”   薛绍意外的惊喜,“当真?”   “贫道出家之人,何苦诓骗公子?”武攸绪笑道,“数日前,贫道曾与玄云子师妹和天台白云子师兄,三人一同前去拜访孙真人聆听教诲。我三人在那里住了约有十日,方才下山。孙真人年逾百岁鹤发童颜,满副仙风道骨,真乃当世真仙!”   薛绍越发惊喜,“你们都认识孙真人?”   “是的。”武攸绪点头微笑,“非但认识,玄云子师妹还曾是孙真人的嫡传弟子,从小由孙真人带大。只不过十年前孙真人带着玄云子一同云游至嵩山,得见潘天师。不知如何,玄云子就从此离开了孙真人,做了潘天师的高足。”   “其中竟然还有这一层!”薛绍惊讶不已,“怪不得玄云子精通医术,原来她还是孙真人的嫡传弟子!”   “然也,然也!”武攸绪呵呵直笑,“太白山地域广大,斗母身的山路更是曲折难行。公子意欲求见孙真人,贫道愿为公子效劳,代为引路!”   “如此最好不过了!”薛绍拱手纳拜,“多谢武真人!”   “出家人予人方便,理所应当。”武攸绪微笑的扬了一扬佛尘,“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吧!”   薛绍微微怔,“武真人为何就不问一问,我找孙真人所为何事?”   “公子想必是为了请求孙真人,医治病重的至亲之人吧?”武攸绪说道,“若非如此,公子也不会满身烟尘行色匆匆,眉宇之间似有焦急之色了。”   “武真人,真是生了一双如炬慧眼啊!”薛绍连声赞叹。   武攸绪微微一笑,“公子,请!”   “真人,请上马!我与随从同乘一驹即可!”   三人结伴而行,又是一路风尘朴朴。除了在道中的一家驿站稍事休息吃了一些裹腹之事,再无停顿。   次日午时过后,武攸绪终于带着薛绍登上了太白山,斗母峰。   薛绍无比庆幸,幸亏有武攸绪带路。否则,哪怕是知道了孙思邈的住处,光凭自己摸瞎的走上山来,如此曲折复杂的山路,不在山里转悠个三五天怕是很难找准路径。   武攸绪神情淡雅少言寡语,一路上很少与薛绍有什么交谈。如此辛苦赶路,他也没有吐露过半分劳累或是不甘之意,一直很尽心也很尽力。   终于快要登上斗母峰了,三人已经置身在一身白雪与云雾之中,气温较低,但是三人都已经走出了一身的汗。   太白山上六月积月,这是关中一道奇景。   在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道山梯之前,武攸绪停住了脚步,说道:“公子,贫道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沿着这条石阶往上大约还有三五里山道,就到了孙真人隐居的冰湖仙竂。那里只有一个冰雪化成的清水小湖和一栋道舍,公子定能认出。”   “武真人不和我一同上去,顺道拜访孙真人么?”薛绍问道。   武攸绪微然一笑,“孙真人一生无欲无求只会济世活人,且无论贵贱孙真人都视之如一,普天之下从帝王到布衣对孙真人无不敬仰,想要拜访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但孙真人毕竟已是年逾百岁不堪其扰,近几年,若无生死大事孙真人一般都不见俗客了。若世人都像贫道这样闲来无事就登门叨扰,实属不该。”   “武真人说得也是。”薛绍拱手长拜,“薛绍,拜谢武真人不辞辛劳一路引领相送!此等大恩大德,薛绍没齿难忘!”   “公子不必多言。”武攸绪稽首还了一礼,“救人如救火,公子快请登山!”   “多谢!——告辞了!” 第0526章 心诚则灵   薛绍和月奴牵着马,走上了狭长的石阶山道。   走了一小段,月奴突然道:“公子,我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   薛绍也来了一个深呼吸,“这里山势颇高,我们走慢一点。不然会有高原反应,一下不适应。”   “高原反应?”月奴怔了一怔,随即就笑了,“公子,你懂得真多!”   薛绍苦笑了一声,太白山的这段山峰,海拔至少接近三千米。上面这段路要走上去,还真不容易!   又走了一段,薛绍看到迎面走来了一个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穿着一身单衣,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因为石阶冰滑,他走得很小心很慢,一步一步踏得非常结实。   薛绍走近之后看到,那名壮汉身上背着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这、这位郎君,请问你们随身带了饮水,或是干粮么?”那壮汉看到薛绍,如同看到了救命恩人一样,喘着粗气儿哀哀乞求道,“我的老母亲体弱病重,现在有点饥渴难耐。郎君若能施舍一些干粮饮水,在下磕头作揖,并以十倍价钱相购!”   “区区小物,何须挂耻?——月奴,取饮水干粮来!”   月奴应了诺,连忙从马鞍上去取东西。   “我看你也累了,不如将老人家放下来吃喝一些,你也休息片刻。”   汉子千恩万谢,薛绍连忙上前帮忙把那位老妇人从他背上托了下来,安顿在一旁坐下然后让月奴给他们吃东西,喝水。   “郎君真是好人!”老妇人吃了一些东西脸色好看多了,絮絮的道,“郎君登此仙山,是来找孙真人求医问药的么?”   薛绍点头,“正是!”   “那请问郎君家中,是何人不幸患病?”老妇人问道。   “是我的老师。”   老妇人眨了眨眼睛,“怎么,郎君没将他一同带来?”   “家师病体沉重,已不便远行。”薛绍答道,“怎么,老人家也是来求医问药的?”   “是啊!”老妇人答道:“我儿孝顺,一路跪行上山求得孙真人应允,然后回家又背着我上山,来找孙真人求医问药。孙真人真是活神仙啊,我只在他那里吃了三贴的药,病就好了一大半了!——只是他老人家已经年愈百岁,实在难以举步下山。郎君若不将你的老师请来,怕是难以求医问药啊!”   薛绍顿时愁上了,咬了咬牙,“那我至少,也得先见一见孙真人再说。”   老妇人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言语了。那汉子抹了一把汗,说道:“郎君,我看你是外地人吧,大约不知此地风俗?”   “怎么说?”薛绍问道。   “这方圆百里之内,人人都把孙真人视为活神仙,对他极为尊崇。”汉子说道,“活神仙给人治病,从来不收医金,还频频赠药赠物。我们这些百姓对他感激涕零无以回报,因此,但凡家中有人病重求医,全都跪行上山。就这条石阶,我们都是一阶一阶的跪行上去。孙真人知道此事之后曾经大力阻止,但是我们仍旧坚持这样。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真的无比敬佩、无比感激孙真人!求他就如同求仙一样,不诚心怎么行?”   说罢,那汉子就撸起了自己单薄的裤管,“郎君请看,我就是这样跪行上去的!”   薛绍低头一看,果然带着新伤。   “求仙问药,心诚则灵啊!”老妇人絮絮地说道。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便也跪行上山!”   “公子,不可!”月奴急切叫道。   “你闭嘴!”薛绍阻止,“跟在我后面,牵马即可!”   汉子与老妇人同时一怔,公子?!   薛绍把剩余的饮水和粮食分了一半给那汉子,与之道别。   老妇人感激涕零,絮絮的道:“郎君想必是位极贵之人,却仍有这般赤诚虚怀,你定能请动孙真人、救你老师!”   “多谢老人家指点!”薛绍点了点头,双膝一下,就跪在了冰冷坚硬的石阶上。   “想来郎君也是一位秉性至孝的性情中人,对你的老师深为敬重!”汉子又背起了他的老娘,说道,“郎君保重!愿你求得真人相助,保你老师早日康愈!”   “承你吉言,多谢了!”   薛绍用膝盖往上一迈,前行了一步。   月奴的眼泪哗哗的就往下流,但又不敢阻止。想了一想,她把马疆拴在了自己的腰上,也跟着薛绍一同跪了下来,用膝盖前行。   “不关你事,你起来。”薛绍说道,“要是我们两个人的膝盖都伤了,稍后但有事情要做,谁得方便?”   “公子,我……”   “别废话,牵马随行!”   “是……”   薛绍迈着膝盖,一步一个台阶的前行。   月奴牵着马跟在他后面,眼泪都要流干了。她心想,就算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圣上帝王,公子也没有这般跪过,如今为了裴公……孙真人呀孙真人,你若是不下山救裴公,我管你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我都要跟你拼了性命了!   冰石坚硬,薛绍走了一小段路,膝盖已是破皮疼痛无比。他心想,心诚则灵这种事情我是无所谓了。但是只要能够治好裴公的病,就算是死——我也认了!   坚持!   “公子,四下无人,你不如起来吧?”月奴怏怏的小声道。   薛绍不予理会,迈出了膝盖。   又走出了小段路,迎面走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牵着一匹小青驴驮着两个布袋子,穿一身青灰色的道袍梳着发髻,做道人打扮。   那青衣道僮见到了薛绍,主动快步走上前来,稽首拜道:“郎君这般跪行上山,是要求医问药吗?”   “正是。”薛绍拱手回了他一礼,“敢问仙长,可曾识得医仙孙真人?”   “正是家师。”青衣道僮连忙道,“郎君快快请起,家师说过多次了,不希望有人跪行上山求医问药,直接登门即可啊!”   “孙真人医德崇高,父母之心。在下无以回报,只能诚心跪求。”薛绍答道。   “不必了,不必了。”青衣道僮上前来拉薛绍,“郎君也说了,医者父母之心。父母救子,天经地义——郎君快快请起,请随我一同折返,求见家师!”   “多谢了,我不能起。”薛绍固执的跪着不动,“其实,我是有不情之请。”   “郎君请说?”道人问道。   薛绍说道:“家师病重卧床,已是难以出行。在下想要请动真人亲自下山,去为家师治病。若不跪行,何以表示诚意?”   “家师下山?”青衣道僮顿时面露难色,“郎君,这恐怕是难以办到了。非是家师不近人情,只是他老人家毕竟已是百岁高龄,山路崎岖难行,家师已有十年未曾下山一步了。”   “我可以背他下山!”薛绍说道,“若我一人不行,我可以编一座轿子,我二人抬着孙真人下山!”   “这……”青衣道僮苦笑不已。   薛绍想了一想,拿出了那块铁牌,“不如有请仙长,先给令师孙真人呈上此物。孙真人看了,或许自有主张!”   “咦,这不是朱雀法简么?”青衣道僮接过那物看了之后,惊奇道,“家师早年曾受衣钵传承,从师祖那里继承了四块这样的衣钵法简,分别以四象圣兽为名。如今道观之中却只剩了两块青龙法简与白虎法简,另有两块朱雀法简与玄武法简不知所踪——不料,这朱雀法简却在郎君手上!”   薛绍苦笑,我会告诉你,另两块都在我手上么?   不及废话,薛绍肯求道:“有请仙长,代为通传!”   “好!我即刻折返,求见家师!”青衣道僮稽首一礼,“还请郎君莫要跪行了,家师知道了未必会喜。不如就请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也好!”薛绍只得应诺,“有劳仙长了!”   年轻道人把驴子交给了月奴暂时看管,折返回头往山上走去。   薛绍气喘吁吁的站了起来,膝盖疼痛让他呲牙咧嘴。   月奴蹲下身来看了看薛绍的伤势,看到他的膝盖破了皮,流出的血还和一些冰石泥渣混在了一起都冻住了。她忍不住又一阵流泪,然后毫不犹豫的把嘴对上了薛绍的伤口,吸吮起来。   薛绍没有阻止她。这样,或许能让她的心里好过一点。   就如同,自己明知道意义不大,还愿意跪行上山。   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   二人在半山腰上等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青衣道僮总算是回来了,稽首拜道:“郎君请随贫道上山,家师有请!”   “好,多谢了!”薛绍心中大喜。   二人牵着马,随那青衣道僮走上了山去。七弯八拐曲曲折折,这段路真不短。月奴一边走一边胆战心惊,幸得半道上遇到了这位小道人,不然公子这一路跪行上去,还不知道会把膝盖伤成什么样呢!   “仙长,你喜欢吃什么,或者是想要什么吗?”月奴问道,“但有所需你只管开口,我一定想方设法为你取来!”   青衣道僮婉尔一笑,“女施主不必客气,贫道追随家师粗茶淡饭就已知足。最想要的就是一直追随家师,颂经修道、济世活人。”   月奴先是一愣,然后就嘿嘿的憨笑。   薛绍也笑了。   大约走了有大半个时辰,三人总算到了山顶。原本崎岖狭窄的山道到了这里却豁然开朗,平地生出一个碧青色的冰斗小湖来,湖边还建了一栋道舍。   道舍的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颀长、须发如雪的老道人,手里拄着一根比人还高的古铜色老藤杖。   真如武攸绪说的那样,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第0527章 亏欠   没有薛绍预料之中的屈膝拜求,甚至没有多余的交谈,一身仙气的百岁老道孙思邈在跟薛绍打了照面之后,简单的说了一句,“裴公何在?贫道随你下山!”   青衣道僮惊呆了,“师尊,你老人家都有十年未曾下山了!”   “童儿何须多言?”孙思邈说道,“人命大于天,况乎裴公之命?——收拾,下山!”   “是!”   青衣道僮把两个大口的医箱放到了驴子上面,拴了牢实。孙思邈虽然精通养生之术保养良好,但毕竟已是百岁之人,薛绍怕他经不起马匹的颠簸,于是拆了一块门板现做了一块步舆,和月奴一起抬他下山!   孙思邈没有过多的客气推诿,一盘膝就坐到了步舆上面。从此地到闻喜县,迢迢百里山路崎岖。对薛绍这样的青壮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他这位十年未曾下山的百岁老人来说,可就真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了。   不久后,青衣道僮牵着驴子和两匹马在前引路,薛绍与月奴一前一后抬着孙思邈,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下斗母峰。   两人非常小心,走得很稳。   孙思邈盘坐在步舆之上,闭目凝神调息打坐,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薛绍自忖体力算是相当不错的了,可是这样斗峭湿滑的山峰抬一个人下山,还真是有点够呛。月奴就更不用说了,她再武艺高强也终究是一名女子,走出没有多远她就承受不住了。   只好停下歇息。   孙思邈仍是闭目凝神盘坐调息,如同一尊雕塑那样,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青衣道僮向薛绍解释说,师尊毕竟已是百岁之人,难堪劳累。他老人家不是不愿搭理公子,他是想把仅存不多的一点体力和精力,全都留在医治裴公的时候去用。   片刻的休息之后,薛绍抬着孙思邈继续下山行走。如此且歇且走,到了晚上总算走完了几里山路。   薛绍和月奴的手,全都磨破了很多的血泡,破了皮流了血。孙思邈叫道僮儿给他们简单的处理了一下。随后,薛绍在县城里租用了一辆牛车,铺了厚实的棉被让孙思邈坐在里面。   趁着夜色,望闻喜县慢慢行去。   次日午时过后,薛绍一行人总算重回了裴家庄院。至此,薛绍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   孙思邈的仙驾光临,让库狄氏痛哭流涕跪地拜迎,如同迎来了真正的仙人下凡。孙思邈一句多话也没有,带着他的药箱直接进了裴行俭的病房。   到这时,薛绍才算是略吁了一口气。   “公子和月奴姑娘的脸色好生难看,想必是累坏了!”库狄氏说道,“赶紧用些羹汤,坐下休息吧!”   “不了。我现在,就想睡一觉!”   和着衣一觉下去,薛绍只睡了一个时辰。睁开眼睛他就弹坐而起,直奔裴行俭的病房,在门外听到里面裴行俭和孙思邈在说话。   “裴公,贫道毕竟只是医者,不是阎罗王。”孙思邈说道,“医者,也只能医得想活之人。似裴公这般做法分明就是在求死,医者无用啊!”   “老神仙,你听我说!”裴行俭仿佛是在哀求,“两个月,我只要两个月!其他的,我都不要了!”   “不可。”孙思邈的声音很柔和,但语气很坚定,“以你现在的病体,安心留在家中歇养,让贫道亲自为你调理医治,或可续命两年。如若再去行军征伐,受尽风寒奔波劳累,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则旦夕之间性命难保!”   “续命两年?”裴行俭呵呵的笑了起来,“老神仙,如果让我裴行俭躺在病床之上,不问国事不分君忧如此苟且偷生,与冢中枯骨何异?就算能够续命二十年,又有何用?”   “……”孙思邈沉默了。   “老神仙,裴行俭一生从不求人。”裴行俭说道,“前日,我求了我的学生;今天,我要求你——我不求你治好我的病,也不求续命几载。我只求两个月——两个月就够了!”   薛绍动了一下脚,很想冲进去阻止裴行俭。   孙思邈说话了,“人间大义,更胜天道!”   “裴行俭,拜谢老神仙!!”   薛绍的眼泪,哗的一下就冲了出来。   前世今生的很多年,薛绍所有的眼泪加起来,不如这两天的多。   ……   孙思邈带着他的道僮儿在裴家庄院住了下来,裴行俭要薛绍回长安,向陛下覆命。   临行之时裴行俭说,人无信不立,你记得,要愿赌服输!   老狐狸这话说得很轻巧,可是薛绍听了却很想哭。   薛绍回到长安,朝廷即将在三日之后开始大举迁都,各处都已大抵准备妥当,羽林军也已经拔营而起,准备到位了。   薛绍入宫覆命,二圣一同接见了他。   “裴公如何?”李治亲口问道。   薛绍简要说道:“裴公病重,难以起行。但他谨受君命坚持出征,我已为他请来太白医仙孙思邈孙真人,为其医治。”   “那便好,那便好。”二圣拍额相庆,还发出了欢笑。   他们的笑声让薛绍听了觉得很刺耳,心里一阵酸楚。   “既然裴公已经应诺挂帅,那么朝廷就可以开始征发兵勇筹措粮草了。”武则天说道,“薛绍,你是裴公的学生。此次出征,你意下如何?”   薛绍答道:“臣愿追随裴公,一同出征!”   “可是太平现在身怀六甲……”   “臣这一次,一定要追随裴公,从军出征!”薛绍几乎是打断了武则天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二圣同时怔了一怔,李治点了点头,“好吧,就让他去!”   “太平那处,你需得妥善安置,好生抚慰。”武则天皱了皱眉,不忘叮嘱。   “是。”薛绍简单的回答。   “就让兵部侍郎岑长倩,主持这一次的兵募。”李治说道,“薛绍,你留在长安,辅佐岑长倩一同募兵。待裴公病愈之后,就由你来辅佐裴公一同远征用兵。朝廷诰令,即日下达。”   “臣遵命!”   “至于点将发兵之事,待裴公归来之后,朕再与之面议。”李治说道,“到时,你们一同来见朕。”   “是!”   武则天眼神深深的看着薛绍,看似有话要说,但没开口。薛绍没有和她过多交流,待李治的话说完,他就告辞走了。   “陛下,薛绍似乎有所不满。”待薛绍走后,武则天对李治说道。   “预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啊!”李治叹息了一声,说道,“薛绍是个性情中人,他与裴行俭师生情深。而我们这些年,对裴行俭确实刻薄了一点。”   “……”武则天沉默了半晌,说道,“那么待这次凯旋之后,再作封赏吧!”   “也只好如此了!”   薛绍带着满身的烟尘与疲惫回了家,看到太平公主府的大院里已经停了上百辆车子,全都装得满满的。有很多的脚夫仍在忙碌打点,还有一些货物与物件需得打点装载上车。   看来,这是准备和二圣一同迁移到洛阳去了。   虞红叶也在,正在厅堂里陪太平公主喝茶。   看到薛绍回来,太平公主几乎是惊弹而起,“你这两天去了哪里?”   “奉命办差。”薛绍简单答了一句,坐下来,浑身像散架了似的累。虞红叶连忙给他斟来茶水。   “好茶!”薛绍喝了一口,笑而赞道,“虞姑娘的手艺,越加精湛了!”   “你奉谁的命出去办差?”太平公主仿佛对薛绍的态度有一点不满,带着一丝忿然说道,“三天两夜不回来,一个音信都没有。突然回来了,就这样一句话草草的对付我!”   “皇命。”薛绍苦笑,“殿下,我好累!”   “……”太平公主皱了皱眉,“那你先去洗浴歇息。歇好了之后,我们再谈。”   “好吧!”   薛绍知道太平公主心里有火气,但是自己好像都有一点涎不下脸来去哄她了。这才三天不见,她就怒成了这样。万一让她知道自己要在这时候去出征,如何了得?   三天以后就要迁都搬家了,按照薛绍的意见,虞红叶已经在洛阳打点好了新居。在这件事情上,太平公主已经做出了妥协尊重了薛绍的意见,愿意住在宫外而不是住在方便照顾她这位孕妇的皇宫里。如今薛绍却要去出征……薛绍不知道,该要如何启齿,如何才能说服于她。   薛绍很累了,可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睁着眼睛在想,太平公主身怀六甲,举家搬迁,正是这个家最需要自己这个男人的时候。   裴公?……这很有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远征。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陪他走完这生命的最后一段?   无论自己怎么做,这一次,总会是一场亏欠!   薛绍闷了两天,没有和太平公主开口去说这些事情。直到两天后的早上太平公主带着家什行礼要去皇宫与二圣汇合准备明天动身了,薛绍才说道:“安然,你先去洛阳一步。我,随后就到。”   太平公主定定的看着薛绍,没有表情,眼神很犀利。   这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子,愣把薛绍看得心里直发毛。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太平公主咬牙说出了这八个字,登上了车子拉上了车帘。   “走!!!”   大队的车马,载着太平公主的一身怨气,走出了太平公主府。   薛绍目送他们渐渐远去,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院中,心里感觉,突然就像是空了一块。   蓦然,太平公主府里的大门前停下一马,奔进来一名奉宸卫的千牛备身。   “薛将军,陛下召你与太平公主殿下,一同紧急入宫!” 第0528章 袍泽   薛绍骑马,太平公主乘车,夫妻俩受诏入宫。   按照以往的习惯,一般是两人同乘一车。可是今天气氛有点不对,于是薛绍选择了骑马。太平公主也没有叫薛绍上车,夫妻俩开始了一场冷战。   至成亲以来,首次。   到了大明宫蓬莱殿前,太平公主要下车了,薛绍去扶。太平公主倒是像以往一样把手递给了他,可是眼睛看着别处,脸板得有点硬。   薛绍自知有些理亏,也就没有多说。随后二人结伴并肩走向殿内,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尽管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也都知道对方在渴望自己做出一些让步。可是两人心中都不想妥协,尤其现在这情况,仿佛是谁先开口谁就输。   直到走到了大殿门口,薛绍说道:“安然,你有孕在身,不要生闷气。”   “不用你管!”太平公主冷冰冰的扔下一句,率先走进了殿内。   薛绍叹息了一声,跟了上去。   二圣一同在御书房,薛绍进去后吓了一跳,裴行俭也在!   两日前还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裴行俭,居然穿着一身工整的朝服出现在了御书房。   薛绍看到了他,眼睛都瞪圆了。也就是碍着二圣在场,他死死忍不住了没有多说话,先给二圣见了礼。   “薛绍,孙真人果然神医。看他药到病除,裴公气色如此之好。”李治虽然精神不怎么样,但和颜悦色笑眯眯的,说道,“适才朕与裴公聊到了你的事情。裴公说,不许你去出征。你如何说?”   薛绍猛然一怔转头看向裴行俭。   裴行俭若无其事笑眯眯的,像一只老狐狸。   “陛下,臣……臣一定要去!”薛绍急切之下,嘴里都有点打结了。   “呶,你自己跟裴公说。”李治一顺手,就把包袱扔给了裴行俭。   “裴公?”薛绍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裴行俭。   裴行俭先给二圣拱手,又对太平公主拱了拱手,再对薛绍道:“你安心在家,陪伴公主殿下。”   “……”薛绍无语以对。   薛绍下意识的瞟了瞟武则天,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两人眼神一触,心中各自了然。   此刻,薛绍真恨不得跳起来和武则天大吵一架——不用猜了,肯定是武则天对裴公说了什么,裴公的态度才会这样。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带自己出战!   “薛绍,朕这个做岳父的,都忍痛割爱舍你去行军征战了。”李治在一旁说道,“但是你的老师裴公不愿你去,那朕也没办法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二圣加上裴行俭还有太平公主都一致反对自己去远征,薛绍纵然雄心万丈,也不至于再一意孤行。否则,那可就真的是众叛亲离了。   “裴公。”薛绍正对着裴行俭,说道,“学生真的很想跟随于你,去打这一仗。不为军功,不为名利,甚至不为学兵法,不为别的任何东西。学生只是想,陪你走完这一段路。”   “放心,以后还有机会。”裴行俭的脸上挂着笑容,笑得仍像是一只老狐狸。   可是薛绍分明看到,他的眼眶也有一点湿润了。   这是薛绍第一次看到,裴行俭表现出一些伤感来。   薛绍使劲的忍,使劲的忍,眼圈还是红了。   他马上用低头拱手一拜掩饰了过去,对李治道:“陛下,臣是一名将军。臣一切服从陛下的旨令,服从军令的安排……这一场西征,臣不去了!”   “也好……”李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只道:“回家收拾一下,和太平一同随朕去洛阳。”   “陛下,且慢!”   众人一惊,同时扭头一看,太平公主说话了。   “太平,何事?”李治好奇的问道。   太平公主上前两步正欲下拜,武则天连忙起身来扶住了她,“罢了罢了,你有孕在身,不必行此大礼。”   “谢天后。”太平公主没有坚持,站着拱了拱手,说道:“儿臣有请陛下,收回成命。还是准许驸马,追随裴公一同西征去吧!”   “什么?!”所有人大吃一惊!   “太平,你糊涂了!”武则天当场就有点急了,“你……你知道你说什么吗?”   “儿臣知道。”太平公主的语气很平静,如同叙说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情,淡淡的道:“儿臣比谁都希望,驸马能够和我一同去洛阳,从此陪在我的身边朝夕之与共,直到我们的孩儿出世。”   “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驸马对哪一个人,有像对裴公那样真挚而热切的感情。”   “我想,在驸马的心中,裴公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   “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驸马,如此坚定的想要去做一件事情。为此,他已是不惜一切。甚至是我和我腹中的孩儿加起来,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   “如果不让他去做这一件事情,他一定会很后悔,很失落,很伤心。那我就会比他更后悔,更失落,更伤心。”   “到时候,他的人或者是在我身边;但是心,已经随裴公去了西域。就算能够将他强留下来,又能如何呢?我们都不会开心。”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倾听,太平公主一字一句的说着这些话。   薛绍的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滋味难以陈述!   “陛下,儿臣虽然身怀六甲,但一时不会临盆。”太平公主继续道,“驸马要照顾儿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况且就算驸马不在了,儿臣不是还有父皇和母后么?儿臣可以住在宫里,让侍御医照顾儿臣。但是追随裴公远征这样的机会,却是不常有。因此儿臣肯求陛下收回成命,就让驸马追随裴公一起,去远征吧!”   太平公主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武则天则是来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几乎所有人都听到她把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   显然,这是一口伤心的怨气。她在怨愤自己的女儿居然把自己的一番好意当作了驴肝肺那样的,生生扔弃了!   薛绍突然不怪武则天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武则天这个做母亲的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在怀孕期间,能有丈夫在身边照顾。   因为她也是一位母亲,她比这些男人都要知道怀胎十月有多么辛苦。   “陛下,你决定吧!”武则天发话了。   李治面露难色的皱了一下眉头,转头看向薛绍,“你何不说句话?”   武则天把包袱扔给李治,李治又回扔给了薛绍本人。   薛绍觉得只要自己开口,无论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一时间,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太平公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陛下,驸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们又何必逼他表态呢?——还是陛下决断吧!”   李治沉默了片刻,说道:“适才你们都不在,唯独朕与裴公在这里相谈。朕私下对裴公说,大唐真是太需要你,也太感激你了。一直以来,大唐也亏欠了你太多。现在无论你想要什么,朕都一定满足你。”   “你们猜,裴公如果回答朕?”   众人都沉默。   李治自问自答,“裴公说,他只要他的袍泽,和他一起去打这最后一仗。”   现场寂静无声。   李治微微一笑,“朕和裴公一样,都是疾病缠身。只有朕,最能理解裴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朕当时非常的感慨,几乎一时说不出话来。因此,朕没有当即给出答复。”   “现在,朕可以回答裴公了。”李治的声音好像也有一点发抖了,“你要的袍泽,除了李谨行,朕都可以给你!”   裴行俭双膝一跪拜倒在地,五体投地老泪纵横,“老臣,拜谢陛下!”   “儿臣告退。”太平公主一拧身,往外走去。   “殿下!”薛绍唤了一声,二圣一同对他挥手,示意他快去追。   薛绍匆忙拱手一拜,快步走出书房追上了太平公主。   “安然……”薛绍将她拉住,在她身后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也不必说了。”太平公主背对着他,说道:“我在洛阳,等你回来。”   薛绍拉着太平公主的手腕,不松。   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去吧!……裴公,时日不多。你应该,多陪他。”   薛绍松开了手。   太平公主走了。   ……   当天傍晚,薛绍陪着裴行俭回到了他在长安的家。门已坏死,庭院之中还残留着去年的枯败杂草,迎面就是一股腐烂与霉坏的气息。   “裴公,不如去我家住吧!”薛绍说道,“太平公主已经去了宫里和二圣同住,明日去往洛阳。若大的一个公主府,只剩我一个人。”   “不去。”裴行俭答得干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若有心,就帮老夫收拾一下。稍后,老夫还得在这里宴客。”   “宴哪些客?”薛绍煞是好奇的问道。   裴行俭仍是那样古怪兮兮的一笑,“老夫说请李谨行,你信吗?”   薛绍便笑了,“行,我去叫几个人来,一起收拾!”   刚转过身来,薛绍就看到一位二十多岁的灰衣青年站在门口,腰挎一口茶色木鞘、麻布裹柄的老旧横刀。貌不惊人,安静到木讷。   但薛绍知道,那把刀绝对是一把杀人饮血的快刀。   这个人,就和他的刀一样!   “李多祚,拜见裴公!”双膝下跪额头贴地,他拜倒下来。   薛绍惊喜的往他身后一看,看到了曾经一起北伐的程务挺、程齐之、张虔勖、程伯献、崔贺俭、独孤祎之,沙咤忠义,党金毗,郭大封,还有苏味道,钟绍京,刘幽求,薛楚玉,郭元振,魏元忠……很大一票人!   裴行俭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看着这些人,捻着胡须笑得眼睛都眯起了,活像是一只刚刚偷到了一只肥鸡的老狐狸。   “众袍泽,都来了?”   “那就同老夫一起吃个饭,喝个酒啊!” 第0529章 父亲   薛绍有一些低估了这个无网络时代的消息扩散能力。裴行俭来了长安还不到一天,结果就这么多人知道。   其实长安的官僚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是自己关注的消息,一定能在第一时间打探得到。   显然,凡是今天来了裴行俭家里的人,都无比的关注裴行俭。   一时间,薛绍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初的北伐之时。若无战事,当时大家总会想办法三五成群的聚到裴公的帅帐里,哼哼唧唧的找他蹭肉吃、蹭酒喝。   无论是程务挺这种年近半百令敌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还是薛绍这种二十冒头初入行伍的年轻人,大家在裴行俭面前都像是一群永远也不长大的毛头小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春节的时候一家子兄弟都从外地赶回来,簇到老父膝前享受亲情的味道。   裴行俭,就像是所有这些将军们的,父亲。   既然都来了,用裴行俭的话说“上门就是客,大家别客气”——自己亲自动手打扫卫生,煮肉沽酒吧!   于是薛绍领头,一群将军们像火头军那样的忙碌了开来。清理庭院、扫地擦桌,修灶刷锅、买肉打酒,所有人忙得不亦乐乎热乎朝天。就如同,真是要聚在一起过个大年了一样。   华灯初上之时,裴行俭家里的正厅里,已经升起了四炉旺旺的大炉火。李多祚这位靺鞨族出身的将军动手烤了一只全羊和四只大肥鸡。军用大马盂里的食油滚滚翻开,程务挺亲自下厨,做起了大家都爱吃的油炸散子。一瓮盐水加些羊油胡粉佐料,专用来烫蔬菜吃。郭元振搞来了军中新酿的果酒,薛楚玉说他以权谋私回去了要收拾他,结果薛楚玉喝得比谁都多。   薛绍则是在裴行俭的要求之下做回了一次“蓝田公子”,负责给大家演奏音乐。裴行俭听得摇头晃脑,非常的享受。   这是薛绍至从来了大唐以后,参加的最有趣的一次聚会。唯一遗憾的是裴行俭既没吃肉也没喝酒,因为药王孙思邈时刻不忘亲自监督裴行俭,不许他乱来。   直到夜半时分,所有人的兴致都还十分浓烈。但是有些人,不得不走了。比如程务挺和张虔勖,他们奉命率领羽林卫护卫中宫前往洛阳,明天一大早就要动身。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程务挺是真不想走。他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都想追随裴行俭一起去西征。   但是,这由不得他。   临走之时,程务挺拉着裴行俭的手死活不放。裴行俭很嫌弃的一把甩开他,大声道,“走吧!”   程务挺猛一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程务挺又生生的定住了,转过身来,众目睽睽之下双膝一跪,给裴行俭磕了几个头。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很不吉利,但大家都没有阻止,也没有表示出异议。   裴行俭只是笑了一笑,“这就算是,给老夫送终了?”   一句话,就把横扫千军的恶来说得眼泪汪汪,几乎是踉跄号泣而去。   接下来,又有一些人陆续离开。剩下的,都是铁了心要和裴行俭一起去西征的。哪怕裴行俭没有向二圣提交其中一些人的名册,他们也赖着不肯走。   “薛楚玉,郭元振,你们两个肯定只能去一个。”裴行俭说道,“要是都去了,千骑谁带?”   “他带。”两人同时指向对方。   裴行俭就笑了,“要不你们打一架,输了的算倒霉,陪老夫去西征。”   郭元振当场就哈哈的大笑,“不用打,我赢了!”   所有人都一起大笑,骂他没出息。   薛楚玉淡淡的道:“那是我输了。我陪裴公去西征。”   “你!……我跟你拼了!”郭元振大叫。   “好的。”薛楚玉硬挺挺的往地上一躺,“看吧,我又输了。”   所有人再度一起大笑。   “二竿子,你居然也会耍无赖?!”郭元振气结了。   薛绍走到郭元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算了,你就承让一次吧!楚玉曾在裴公麾下率领跳荡中军,裴公用得极是顺手。换作是你我二人都不去,也不能少了楚玉。”   “哎!……”郭元振摇头叹息,“反正跟你们两个在一起,好事总没我的份!”   “看吧,这家伙说真话了。”薛绍笑道。   “讨不着便宜,还不让人说话了吗?”郭元振很恼火,不停的嘟嚷。   这时候,刚刚离开的殿中侍御史魏元忠去而复返,而且带回来一个高大健硕的孔武青年。他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我同僚,同为殿中侍御史,名唤张仁愿。”   薛绍心中一亮,张仁愿?此人也可算是历史上有头有脸的一员名将了!   高高大大的张仁愿上前一步,抱拳一拜给在场的将军们行了一个军礼,说道:“裴公与诸位将军在上,请受张某一拜!”   “哟,张御史一介文官,倒显得孔武有力。”郭元振笑道,“练过武吗?”   张仁愿挺谦虚的笑了一笑,“张某从小自募武师,跟着练过一些花拳绣腿,未尝上过阵仗。也不知堪不堪用。”   魏元忠说道:“郭将军,你可别小看了张仁愿。他虽然是和你一样也是进士出身,但是弓马娴熟拳法精湛,而且颇识兵法。若论拳脚,我反正是肯定打不过他了。郭将军若有兴趣,不妨一试。”   “好、好,你们比试一场!”在场的都是一些行伍之人,一说起这个都来了兴头。连裴行俭也跟着一起起哄。   郭元振笑嘻嘻的点头,“好,那就点到即止,比划两下!”   当下,众人就把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开来,让郭元振与张仁愿二人比拳。   张仁愿很谦逊,摆出一个照门来承让郭元振。众人都可算是个中行家,只见张仁愿刚摆了一个照门就知道,这人的武艺定然不弱。   郭元振当然也看出来了,他当场就笑了,“别说,是挺像一回事!——来吧,张御史!”   话刚落音,张仁愿怒吼一声如同猛虎下山,就朝郭元振出招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显然不是一名进士出身的文人搞法,分明就是上阵杀敌之人才有的狠辣风范!   郭元振并未轻敌,两人拳来脚往打成了一团,居然不分上下。   裴行俭见他二人比划了一阵没分胜负就劝停了他们,笑道:“两只小牛犊子,都还不错。但是行军打仗,并非徒逞匹夫之勇。尤其是对于你们这样的将军来说,脑子里面有没有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谨受教!”众人一同抱拳来拜。   “裴公。”魏元忠上前一步,拜道:“在下愿向裴公举荐张仁愿。他虽然是一介御史,但确有军武之才。而且他仰慕裴公和薛将军已久,愿追随裴公与薛将军一同去西征!还请裴公成全!”   张仁愿连忙上前来就要下拜,裴行俭阻止了他,“张仁愿,老夫其实早就听说过你的姓名,甚至不比魏元忠晚。”   “张某,诚惶诚恐!”张仁愿低头纳拜。   裴行俭笑了一笑,说道:“你一介书生有志从戎,对大唐军队而言这当然是好事。但你是殿中侍御史,老夫权征调于你。”   “无妨!”张仁愿情急道,“只要裴公肯用我,我愿即刻辞官投军,在裴公麾下充一马前小卒!”   众人都笑了。   薛绍说道:“裴公,张御史拳拳之心,你何不成全了他?如果大唐能够多一些像张御史这样文武全才、赤子热血的年轻将军,何愁天下不宁?”   裴行俭呵呵的笑,不表态。   张仁愿连忙又对薛绍一拜,“张某此生夙愿,就是做成薛将军这样的人!若能鞍前马后向薛将军求学,张某此生足矣!求薛将军成全带携!”   “那你怕是没机会了。”薛绍挺认真地说道,“因为当今二圣,只有太平公主这么一个女儿。”   众人都一起大笑,张仁愿窘得脸都红了。   裴行俭笑了一笑,说道:“承誉,那你就带上他吧!都是志趣相投的年轻人,你们在一起也好共事。”   薛绍抱拳一拜,“裴公有命,薛绍岂敢不从!”   “谢裴公!谢薛将军!”张仁愿喜不自胜,一拜再拜,“张某,这就去辞官投军!”   “喂喂喂——慢着、慢着!”薛绍连忙一把拉住急将奔走的张仁愿,笑道,“你这人,倒是急性子。你怎么就不想想,裴公能带上同为殿中侍御史的魏元忠一起西征,怎么就不能带你一起了呢?”   “那方才裴公不是说……”张仁愿愣住了。   薛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裴公喜好诙谐,他老人家逗你呢。以后你慢慢就习惯了。”   众人都一起大笑,张仁愿也跟着窘窘的笑了起来。   “哎……新来的都有份,就我没份!”郭元振忍不住长吁短叹。   薛绍走上前来,小声对他道:“陛下龙体欠安,又临迁都之事。如此一来,戍卫陛下御前的千骑就显得至关重要。如此关键时刻,你肩上的责任重于泰山,千万可别调以轻心。”   “这我知道。”郭元振苦笑不已,“但是你们都去了,唯独落下我一个人……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说罢,郭元振都偷偷的瞟向裴行俭。眼神之中悄然流露出,浓烈的不舍与哀伤。   薛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其实自己和郭元振这些人都还很年轻,想打仗以后多的是机会。   但是追随裴公这位老父亲一起出征的机会……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第0530章 誓师出征   次日,二圣起驾东幸,百官携家相随。浩浩荡荡的万人大队伍,开向了东都洛阳。   就在这同一天,为讨伐西域叛乱的十姓突厥,大唐朝廷再一次颁布了“举猛士诏”,号召全国的青壮踊跃投军。   两京关内聚集了大唐三分之一以上的府兵,是主要的兵员来源。   府兵就是大唐的“义务兵”,农民们闲时为农战时为兵,还得自带粮食和被褥等物从军。但近些年来土地兼并比较严重,很多农民失去了土地,自然也就无法再义务从军,这使得大唐天下军府的府兵兵员一直在锐减。   但大唐毕竟是个尚武的国家,只要朝廷出钱出粮来募兵,那些曾经的府兵还是愿拿起刀枪来为国而战的。尤其是今年关中大旱闹饥荒,很多农民正愁没了生计。跑来投军赚得一些粮饷养活家人,成了他们不错的选择。   关中府兵当中有很多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还不乏立过战功的平民勋官,兵员素质相当的过硬。尤其是当人们听说这次西征的主帅是裴行俭,从军的热潮更加汹涌。   朝廷计划只募二十万兵马西征,结果关内的几个募兵点不到五天的时间,就接到了不下三十五万人的踊跃投军。这让主持募兵的兵部侍郎岑长倩与员外郎薛绍都有点头疼,要从这三十多万人当中砍去将近一半,是个很难的工作。   那其中有很多人,是抱着求生计的心愿来的。他们都愿意把性命卖给军队了只求一碗饭吃,军队如果不收留他们,他们很有可能变成流民甚至是流寇,这极不利于关中的社会稳定。另有一些是慷慨抱国的热血青年,如果回绝了他们无疑是打击了他们的尚武之心与爱国热情,这也是很不利的。   想要求得朝廷允许多征兵马,显然更加不现实。现在关中大旱眼看就要闹饥荒,缺的就是粮食。在这节骨眼上朝廷敢于征发二十万雇佣军去征讨西域已经是咬着牙根了,还怎么可能拿出粮食来多养十几万人?   兵部侍郎岑长倩对薛绍说,这些人很有可能是你曾经的袍泽,或者未来的袍泽。如何遴选剔除,你来操办。   当上司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就能理直气壮的把烫手的山竽扔给手下。   于是还没出征,薛绍就遇到了棘手的大问题。思之再三并与相熟的几个臭皮匠商量之后,薛绍决定,让各个募兵点效仿“北衙讲武”的形式,来进行优胜劣汰的现场选兵。公平竟争,那样被淘汰了的才会没话说!   虽然时间仓促,但是现场举行翘关与箭术这两门比试还是没问题的!   岑长倩一听,或许可行。再与裴行俭一商量,裴行俭身为主帅但是一向不管这些战前之事,他当然也没意见。   马上执行!   于是,薛绍一边派出亲信之人前往各个募兵点,主持与监督那里的选兵工作。另一面,他不停派人前往洛阳催促粮草。   又过了五天,二十万精锐募兵和朝廷派发的大量粮草与民夫,一同到位。   终于可以誓师出发了!   薛绍在外面征兵忙了有整整十天,刚回长安急忙跑到裴行俭那里报个到,却发现……裴行俭的病情,恶化了!   孙思邈告诉薛绍,这些日子以来裴公每天都要接待很多的将军,每天都要处理很多的军务。到了夜里他也不好好的睡,总是点灯熬夜的研究西域叛乱之地的那些县志、地图和自己当年在西域为官时留下的手稿。这些东西堆积如山,裴公几乎每天晚上都和它们睡在一起。   就这样,他的病情恶化了,已经发展到了每夜咳血的程度。哪怕是医王孙思邈每天都守着他,也无法改变这个现状。   薛绍看到裴行俭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睡着了。脸色腊黄,人好像又瘦了一圈去,简直只剩皮包骨头了。   “薛公子,不能再让裴公如此操劳了。”孙思邈对薛绍说道,“否则,神仙难救!”   薛绍点了点头,却无语以对。他心想,很多军事只有主帅亲历亲为,别的人都代替不了。裴公带了这么多年的兵,他当然比谁都知道当一名主帅有多么劳心劳力。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却仍旧这样熬夜操劳……他分明,就是在用最后残留的生命,在与时间赛跑!   薛绍一直留守在裴行俭的病榻前,直到他微微睁开眼睛。   “承誉,你回来了。”裴行俭的声音非常的虚弱和嘶哑,“兵员和粮草的事情,怎么样?”   “两样大事,皆已办妥。”薛绍小声地答道,“随时可以,誓师出征。”   “不错,能干。”裴行俭轻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裴公,学生以为,大军新募,用三五天的时间来进行一番短暂磨合,再行出征比较好。”薛绍见到裴行俭的身体差成了这样,劝他道,“此去西域迢迢万里,准备充分,总没有错。”   裴行俭闭着眼睛,慢慢的摇了摇头,“老夫知道你是何用意。军情如火,岂能因为老夫一人之故,再作迁延?现在,距离朝廷接到西域军情已经过了半个月,再耽搁下去,老夫担心十姓突厥将要窃取大片疆土,甚至开国立邦了!”   薛绍无言以对。其实当他那天在御书房看到裴行俭就知道,他老人家就是念着“军情如火”才强打精神,提前去见了皇帝。   薛绍无法相像,裴行俭的意志究竟强到了怎样的程度。他都已经病得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还能撑着病体从病榻之上爬了起来,挑起这样一副重担。   这时,裴行俭从自己的被子里面拿出一卷厚厚的黄色藤麻纸,递到了薛绍面前,说道:“承誉,这是老夫花了十天的时间,从那一堆浩如烟海的籍册当中收集出来的,对西征有用的东西。老夫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唯恐忘记,于是将它们都抄录归总在了一起。现在由你来替老夫保存,从旁备忘。”   薛绍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心里非常的酸楚。   裴行俭的话没说清楚,但薛绍明白他的意思——万一老夫出师未捷身先死,总算还能留一点对平叛有用的东西给你。   “明日辰时,誓师出发!”裴行俭说完了这句就闭上了眼睛,仿佛是陷入了昏睡。   孙思邈连忙上前来请薛绍暂时离开,他要对裴行俭进行急救了。   薛绍只能离开。他手里拿着裴行俭给的那一大卷黄麻纸手稿到了门口,无比担忧和心酸的回头看着裴行俭,终于还是被那名青衣道僮请出了门外。   薛绍的心里有了深深的担忧……明天,裴公还能出现在点将台上吗?   次日,阴天,有大风。   长安城外的渭水大营里,二十万枕戈待旦的大唐王师列队集结完毕,旌旗如海粮草似山。   薛绍和李多祚、薛楚玉这些副将,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开始忙碌,准备誓师大会。今天,留守长安监国的太子李显还将代表二圣前来,主持誓师大会。   辰时将到,太子提前到了。他带来了一辆特制的露天大马车,上面装载着金光闪闪的斧和钺。   按照中原王朝的军队代代相传的古老习俗,大将率军出发之前,理当在太庙祭祀告慰祖先并请巫师占卜吉凶,从而决定是否出兵。临行之时,天子还要向领兵大将授以象征权威的斧和钺。   这两个仪式,在军队里非常的重要。若是缺了一项,都会被认为是无妄之师、师出无名。军心容易涣散,军士会发生溃逃甚至是哗变。   如今,祭台已经搭好三牲祭品已经摆上。三军将士全副武装整齐列队,只等主帅一声令下,就要开往万里之外的西域。   可是裴行俭,还没有来。   太子李显的耐性显然不如薛绍等人,等了片刻他有些焦急的走到薛绍面前,说道:“妹夫,裴公怎么还不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太子,三军阵前请不要如此称呼微臣。”薛绍拱了一下手,小声道,“太子放心,裴公一定会来的!”   “好吧,好吧……”李显有点不耐烦的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   薛绍心里有点恼火,不等,你想怎样?   几乎就在日晷指到辰时的同一瞬间,辕门将把大旗挥起高声报道:“主帅驾到!”   三军欢呼,排山倒海!   薛绍等人一同向辕门看去,看到裴行俭在辕门处停下了马,正要下马步行而来。   薛绍顿时心惊肉跳——身体如此不好,居然还骑马!可千万别摔着了!   辕门将那些人很懂事,一同上前扶了裴行俭稳稳下马。   薛绍等人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来了,总算是来了!”太子李显连声唠叨,“薛将军,誓师大会可以开始了吧?是不是我把斧钺给了裴公,就算可以了?”   “等裴公走上了点将台,就可以开始誓师大会了。”薛绍耐着性子答道,“太子殿下先得宣读朝廷的圣旨任状,然后祭祀风伯雨师、诵读征讨袭文。最后,太子殿下代表二圣颁赐斧钺给裴公。这就算完成了。”   李显听得眼睛都直了,“如此麻烦?”   薛绍挪开了眼睛看向裴行俭,不想再和李显说话了。其他人也都眼神有些不善的瞟了瞟太子,全都不搭理他。   李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犯了个众怒——裴行俭病体沉重也坚持前来参加誓师大会,太子年轻力壮闲来无事,怎该会有怨言? 第0531章 裴公的笑   裴行俭一步一步,缓慢而沉稳的走向点将台。所有将士都凝视着他,全场寂静无声。   薛绍看到他每走一步,心里就像被刀扎一记。病成这样,换作是任何人都会躺着不动只等别人伺候了。可是他却穿上了戎装骑上了战马,即将率领二十万热血男儿远征万里。   裴行俭走得不快,重病缠身使他并不健硕的身板显得越发瘦削,甚至有了一点佝偻。   但是在薛绍这些人看来,普天之下唯有这一副瘦削而佝偻的身影,称得上是——伟岸!   裴行俭终于走到了点将台前,薛绍实在忍不住走下了台阶要去扶他。裴行俭扬眉一瞪,薛绍只好站住了没有伸手去扶。   然后,裴行俭一脚踏上了阶梯,自己走了上来。   薛绍看到,他的身体在发抖,他咬着牙,太阳穴在一突一突,额角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短短不过十二级阶梯,裴行俭走得万分艰难,如同攀上了一座顶天的山峰。   待裴行俭双脚站定在点将台上之时,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吁了一口气。   “老臣,拜见太子殿下。”裴行俭对着李显拜了下来。   有了之前的教训,李显再不敢对裴行俭有半分的不敬了。他连忙躬身回礼,言语也很谦逊,请裴行俭到祭台上香主持祭祀。   薛绍给薛楚玉递了个眼神,二人左右站到了裴行俭的身后,随时准备搀他一把,或是应付突发。   结果还好,祭祀的过程当中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裴行俭只是上了一炷香并象征性的说了一小段祈祷胜利的祝词,余下之事就交给了军中司祭,李仙缘。   这一次出征,李仙缘拼死拼活的要跟着一起来。薛绍拗他不过,只好将其带上。好在李仙缘这个半调子神棍曾在朝廷太史局应过职,本身也学了一些道家法门。对于开坛祭祀、颂念祭文这一类事情,他总算是打理得游刃有余。   祭祀持续了约有半个时辰,裴行俭一直是站着的。薛绍看到他的身体一直在轻微发抖冷汗冒个不停,于是叫人抬来一副元帅大椅请他坐下。裴行俭马上叫人把座椅撤了去,说军中祭祀无比庄重,老夫托大安坐岂不是亵渎了神灵?   薛绍无奈,不好再坚持。他知道并非是裴行俭真的有多迷信,而是他对军中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视,从来不敢掉以轻心或是草草马虎。   这就是裴行俭的用兵哲学——敬畏、重视、恭亲、谨慎!   好不容易熬到了祭祀结束,太子李显亲登点将台,开始宣读朝廷的圣旨任状。   裴行俭率领薛绍等将,一同接旨。   将军们甲胄在身不得全礼,都是站立抱拳行军礼。裴行俭没有穿甲胄,于是坚持跪地接旨。薛绍等人包括太子李显都劝他不必下跪了,可是裴行俭一再坚持,只好依他。   颤颤巍巍,裴行俭好不容易跪了下去。额头贴地,整个人都像是趴在了地上。   不像是下跪,倒像是晕厥了!   众人都有点被吓到了,薛绍连忙要上前查看,裴行俭冲他轻轻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过来。   “殿下,快请宣旨!”薛绍几乎是大喝。   “哦……好、好!”李显都有些被吓倒了,匆忙揭开圣旨开始宣读。   “大唐皇帝令——兹授礼部尚书检校右卫大将军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率军二十万前往弓月城平叛。授夏州都督王方翼为行军副大总管,授千骑中将郎薛绍为行军副大总管,授……”   行军大总管麾下有副大总管和长史司马等副职,余下还有七路行军总管需得任命。圣旨挺长,薛绍等人全没心思顾念太子都念了什么,注意力全都留在裴行俭的身上。   老帅至从跪下去之后再没有了半分动弹,现在身子好像都有一点跪歪了。薛绍等人心如刀割,心急如焚!   “授独孤祎之为……”   “殿下,可以了!”薛绍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打断太子李显,“快请裴公接旨!”   李显恍然一怔,连忙将圣旨一合,“裴行俭,接旨!”   一声喊下,裴行俭居然没有应声、没有动弹。   众人大惊,但都站着没敢乱动。   “裴公、裴公……”薛绍小声的低唤,“太子请你接旨。”   “唔……”裴行俭总算是出了一下声,如同睡熟了说着梦话,模糊而低沉,“扶,老夫起来……”   薛绍连忙给薛楚玉递了个眼色,两人上前左右扶住裴行俭,几乎是将他从地上慢慢的拉了起来。   这时薛绍看到,裴行俭原本没了什么血色的惨白脸庞,现在一片病态的赤红,连眼睛都像是红了!   “老臣……接旨!”   裴行俭伸出了双手来,在剧烈的颤抖。   太子李显惶惶不安的将圣旨递了上来,裴行俭双手接住,突然一用力将其紧紧握住。   就如同一个落水之人,握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放开老夫……”裴行俭说道。   薛绍和薛楚玉,只好松开了手,但是没敢离裴行俭太远,就近挨在他的身边。   裴行俭双手拿着那份圣旨,对着二十万大军慢慢的走近了两步,缓慢的将其双手举过头顶,嘶声道:“奉天讨逆,吊民伐罪!王师所至,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薛绍等人高举拳头,大声怒喝。   “战无不胜——”二十万大军的振臂高呼,如惊涛拍岸!   裴行俭慢慢的放下手臂,看着眼前如林之盛、如海之势的泱泱大军,嘴角微扬展颜而笑。   “裴公,请受斧钺!”太子李显唤来仪车,将象征权威的斧钺送到了点将台前。   所有的将军们全都整齐站成了两排,一同抱拳而拜。   这是军队里,最庄严也最重要的仪式,没有之一。   君权神授,兵权君授。所谓“军令如山”,将领的权力其实也就是来自于帝王的赐赠。只有裴行俭当众接过了帝王所赐的斧钺,他才能正式的在军队里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   太子李显面西而立,吃力的拿起那一柄金光闪闪的大钺,送到了裴行俭的面前,“从此以往,上至于天,将军制之!”   薛绍看到,裴行俭狠咬了一下牙根,伸出双手接过这一把钺,“老臣,受赐!”   薛绍几乎是在裴行俭的手刚刚碰到钺的时候,就替他接了过来——真沉!   “给我!”裴行俭低声喝斥。   薛绍一怔,只好又还给了裴行俭。   裴行俭紧咬牙关冷汗直冒,双手将那面大钺举起。   三军欢呼,经久不歇!   裴行俭也就一直这样举着,浑身都在抖。   虽然钺现在一般都用来当作礼仪用器,但以前他是用来腰斩犯人的刑具。所以薛绍看到这副情景真是胆战心惊,万一裴行俭力乏或是失手将大钺松开,这把大钺足以伤人!   总算,裴行俭将钺交给了身边的将领,又来受斧。   太子李显也几乎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又拿起了大斧——这东西,比钺更沉!   “从此以往,下至于地,将军制之!”太子李显,把斧递到了裴行俭的面前。   裴行俭双眉紧拧,表情非常的严肃,伸出双手牢牢的握住了斧柄。   太子李显的双手有点发抖,不敢松开。他分明感觉到,裴行俭的手在发抖,而且无力接住这一把大斧。   可是裴行俭仍在非常固执的用力拉拽,几乎是想把这一把大斧从太子的手上抢过来。   “薛将军,你……你过来!”李显害怕了!   “都不许过来!——殿下,请放手!”裴行俭一字一顿,非常严厉地说道。   “好、好吧……”年轻力壮的李显,愣是被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吓得面无人色,仓皇松开了手。   “嗬!……”   众人都听到,裴行俭接斧的发出了这样的一声低喝。可是斧柄仍是“当”的一声敲到了点将台的地板上。   “嗬!!”   裴行俭歇斯底里的大喝一声,终于将大斧高高举了起来!   三军将士,再一次振臂高呼!!   就在这时,裴行俭连人带斧,硬挺挺的往后面翻倒下来。   薛绍和薛楚玉大惊失色,连忙一同将他扶住。好在两人都离他不远反应也够快,大斧落下之时两人各搭一手,将大斧接住了。   仰面倒下的裴行俭的刚刚被薛绍与薛楚玉合力托住,猛一仰面,“噗”的一声喷出满口污血,溅到了那一面金光闪闪的大斧上!   “裴公!!”   “裴公——!!!”   所有人大惊失色,一同跑到了裴行俭的身边来。   “快,快请孙真人!”薛绍大声呼喊。   躺在了薛绍与薛楚玉二人臂间的裴行俭突然一抬手拽住了薛绍的衣衫,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了。   “裴公……”薛绍哽咽,说不出话来。   薛楚玉的眼圈一红,眼泪像珠子一样的就滑了下来。他连忙扭头,遮掩起来。   点将台上所有的将军都已跪下,有人呜呜的哭了起来。太子李显傻了眼,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裴行俭张了张嘴看似想说话,满嘴血污喉咙里仍有鲜血喷出来,已是说不出话。于是他吃力的抬了抬手指,指向他身前的那一柄带血大斧。   薛绍连忙将那柄大斧拿过来,近近的递到了裴行俭的面前。   裴行俭五指发抖,拼力想要握住那个斧柄。薛绍连忙把大斧的斧柄塞到他的手中,瓣着他的手指头,一枚手指、一枚手指的替他握紧。   裴行俭使劲的瞪大了眼睛,嘴里张合,拼命挤出一个字:“说……说!”   薛绍的眼泪顿时就像决堤之洪汹涌冲出,一声哭腔高亢响起——   “从此以往,上至于天,将军制之!”   “从此以往,下至于地,将军制之!”   裴行俭眯着眼睛,嘴角轻扬,笑了。   所有人,都哭了。   裴行俭脸上的那一抹笑容,永远成为了定格。 第0532章 失去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薛绍现在明白,中学时代就熟知的这一句杜甫的诗作,其中究竟饱含着多少的伤感与悲壮。此时此刻,也唯有这句诗能够表达薛绍的心情。于是,它成为了薛绍用来祭奠裴行俭的挽联。   很快,这句诗在二十万西征军当中流传开来,但凡吟者与闻者,无不落泪。   大唐的天空下,不会再有裴公。   国家失去了栋梁,民族伤断了脊骨。   薛绍和薛楚玉这些大唐的将军们,失去了他们共同的父亲,老师,袍泽和挚友。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像裴行俭那样把大唐帝国最艰险的军国问题,弹指之间化解于无形。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大唐帝国的敌人和叛逆,在背后也尊称他为“公”。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大唐天下所有的军人发自内心的肃然起敬,能让恶来这样的大将军当众对他下跪磕头。   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对薛绍的脸上砸竹简,却让薛绍不退不避甚至心中都没有半分火气。   将才文雄,凛然英风。   一代儒帅,就此谢幕。   二十万西征大军将士,一同为裴行俭挂孝举哀。渭水大营里,白茫茫的一片。很多关中的百姓听闻裴公去世的噩耗也纷纷前来祭奠,哀怮之声响彻遍野。   薛绍心想,哪怕将来皇帝李治去世了,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人伤心欲绝。   ……   裴行俭去世,对薛绍的打击固然很大。但是这时候,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留在裴行俭的灵前致哀。有个很大的问题,突然就摆在了他的眼前——西征大军未及出发,主帅溘然长逝。那么西征一役将要改由谁来主持,眼下那支这支军队又该何去何从?   因为薛绍是副大总管又是裴公的学生,将士们都很自然的把眼光着落在了薛绍的身上,希望他能出面解决这两个重大问题!   军情如火,纵然薛绍满心伤痛也不敢多作耽搁。他马上派人去闻喜县请来了裴行俭的遗孀库狄氏和他们的三个孩子。然后,薛绍准备带着裴行俭的长子、年仅七岁的裴延休去往洛阳,向二圣报丧。   报丧固然很重要,裴行俭这样的国之重臣,他的葬礼理当由朝廷来主持安排,风光大葬。但薛绍此一行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在二圣面前讨旨,希望自己能够接替裴行俭执掌斧钺,挂帅西征。   薛绍自忖,这个希望比较的渺茫。如果在二圣和宰相们的眼里自己够资格挂帅,那也就不必请动裴行俭出山了。但是事已至此,薛绍无论如何也要去积极争取一回。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心愿,是为了继承裴行俭的遗志,把西征一役进行到底!   可是薛绍还没来得及出发,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裴炎!   二圣东幸,留下了裴炎、薛元超和刘仁轨这三位重臣宰相,辅佐太子李显在长安监国。听闻裴行俭去世,裴炎等三位宰相都来军中祭奠。在听闻薛绍准备带裴延休去洛阳报丧,裴炎就把薛绍请到了长安,在皇城之中门下省的侍中官署里接见了他。   这是薛绍第一次正式的和裴炎,面对面的洽谈公务。   “薛将军是准备带上裴氏长公子,去往洛阳报丧?”裴炎用一句明知故问,当作了开场白。   “是的。”薛绍也答得简单。   “薛将军,还是不要去了。”裴炎说道。   薛绍眉头一拧,“为什么?”   “原因有三。”裴炎显然是早就胸有成竹,竖起三根指头说道:“其一,主帅突然去世,这支军队又是刚刚招募的新军,因此难免人心浮动易生祸乱。你身为副帅,这时理当留在军中统筹全局稳定人心。至于报丧这种小事,本阁可以派人代劳。薛将军大可不必舍本逐末,亲历亲为。”   报丧,小事?   薛绍拧了拧眉头,淡淡的道:“敢闻其二。”   “其二,大唐正在迁都有很多的臣工都还走在路上,洛阳此刻必然是一片忙乱。”裴炎说道:“二圣肯定也在为迁都定居、稳定朝纲一事焦头烂额。这个时候前去报丧,定会乱上添乱。所以,薛将军不妨先在军中为裴公举丧,向朝廷报丧之事还得稍等数日方行。”   “我不同意。”薛绍答得斩钉截铁,语气也很硬。   裴炎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你为何不同意?”   “报丧之事固然可以推迟数日,但是西域军情如火,岂能耽搁?”薛绍说道,“若非军情如火,裴公也就不会报着病体仓促复出,也就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如今之际,裴相公居然说我去洛阳为裴公报丧是添乱?那么敢问,什么事情才不添乱?”   裴炎仍是笑了一笑,“薛将军,本阁知道你因为恩师去世伤心过度,但商量政事之时还请你不要过于激动,切勿感情用事因私废公。”   “我没有因私废公。”薛绍的语气很平,也很冷,“如果感情用事,我已经揍你了。”   裴炎惶然一怔很快面露愠怒之色!   薛绍冷冷的看着他,不喜不怒。   “薛将军,本阁体谅你的心情,不与你在言语之间多作计较。”裴炎再度淡淡一笑,不急不忙地说道,“其三,你还想听么?”   “你若说,我便听。”薛绍也很平静。   “好,其三——”裴炎说道,“西征挂帅这是军国大事。只能由二圣召集宰相共议决定。你如此跑到洛阳去报丧面圣,其用意无非是请愿挂帅。别怪本阁没有提醒你,这种行为是违制僭越。只要你敢去,就有人敢弹劾你。”   “随便。”薛绍淡淡的道,“反正我入仕一年已经被人弹劾了五六次了。我都习惯了。”   “那薛将军,就好自为之。”裴炎冷冷的一笑,“好的歹的,本阁都跟你明说了。听与不听,全在薛将军一念之间。”   “告辞!”   “不送!”   薛绍大步流云头也不回的走出侍中省,心中怒火腾腾。且先抛开政见相佐不说,光是他说给裴公报丧是“小事”、是“添乱”,就足以让薛绍里对裴炎满怀厌恶与憎恨。   “贤侄留步!”薛绍走得正急,蓦然身侧有一人呼唤。他转头一看,是中书令薛元超。   “拜见叔父。”薛绍上前行礼。   薛元超拧眉看了看薛绍,小声道:“你方才去门下省,是见裴相公么?”   “没错。”薛绍答道,“是裴炎召我入见。”   薛元超听到薛绍火气十足的直呼裴炎姓名,淡淡一笑,说道:“贤侄不必急着走,来,老夫与你谈一谈。”   “……也好。”   薛元超没有带着薛绍去他的中书省衙门招摇,而是就近走进了弘文馆,在一间静室里二人对坐下来。   “贤侄啊,老夫知道裴公的去世,对你的打击和刺激都很大。但是关心则乱,你不要因为伤心与激愤,而失了方寸、误了大事。”薛元超说道。   薛绍自己已经冷静了许多,这时吁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叔父教训得是。”   薛元超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二圣留裴炎在长安监国辅政,很多事情都得经过他才能报到二圣那里。包括给裴公报丧这样的事情,也该由他管。如果是你私自跑到洛阳去报丧,确属违制僭越。这既得罪宰相,也会让二圣不喜。”   “我知道。”薛绍皱了皱眉,说道:“我就是怕他从中作梗,才想自己去洛阳报丧。得罪便得罪,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在乎!”   薛元超仍是微微一笑,“你是想请命挂帅,继承裴公留下的兵权与遗志,对吧?”   薛绍点了点头,这点事情在政治嗅觉敏锐的宰相们看来几乎就是摆在明面之上,没什么好掩饰的。   “老夫,要忍不住泼你冷水了。”薛元超说道,“让你挂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我年轻,资历不够?还是能力不够?”薛绍皱眉问道。   薛元超摇了摇头,“以上,皆可算是借口与理由。但真正的原因是——你姓薛!”   还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薛绍知道,薛元超这回是跟他讲了掏心窝子的真话。   “叔父所言,其实我早就心中有数。”薛绍说道,“历年来,我河东薛氏立鼎大唐朝堂,从无衰败。可是近几年以裴炎为代表的闻喜裴氏强势倔起,成为了我们的劲敌。裴炎不愿意看到我在军队执掌实权扩大势力,这是理所应当的。”   “没错。”薛元超点了点头,说道,“薛裴之争,由来已久。北伐之后,老夫落败了一场,就连闻喜公裴行俭都被裴炎这一位同宗挤出了朝班。由此可见,裴炎的权欲实在太强,他容不得有任何人挑衅他的权威或是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在接连击败了老夫与闻喜公之后,裴炎在大唐的朝堂之上几乎已是一言九鼎没有敌手。但是他没有想到你这个年轻后生会在军队里掀起这么大的风浪,还把谪贬了十年的薛仁贵都请得出了山,得蒙重用。”   “裴炎是觉得,我在军队里太不听话,我做的一些事情都出乎他的意料与掌控之外,所以早就把我列为了政敌,对么?”薛绍冷笑道。   薛元超点了点头,“就如同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家里有一个不听话的家臣,他所做的事情都不在你的预料和掌控之中了。你将如何?”   “但问题是,裴炎不是大唐朝廷的主人!”薛绍冷笑不迭。   薛元超呵呵一笑,“如果,他自认为‘是’呢?”   薛绍也是呵呵一笑,“那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第0533章 囊中之锥   薛绍的话,让薛元超哈哈的笑了起来。两人心照不宣的认定,照这样发展下去,裴炎早晚都要自取灭亡。   但问题是现在他正当红,谁跟他作对谁就很有可能会要倒霉。   薛元超今天也算是没把薛绍当外人,全都说的心理话。他对薛绍说道:“朝堂之上,裴炎与天后强强联手,把整个大唐的朝纲把持得牢牢实实滴水不漏,连皇帝陛下都受到了他们的扼制。但是军队,永远都是他们最缺乏信心的地方。前有闻喜公让二圣既用且防、既爱且恨。现在有你薛驸马与裴炎势同水火,不受节制。但是与闻喜公不同的是,天后对你特别的器重与喜爱。老夫仿佛嗅出了那么一点味道,天后也希望能让你这一位少壮派的军帅对裴炎形成一些压力,以便她老人家从中驾驭。”   “叔父是说,天后也有些忌惮裴炎的势力太过膨胀了?”薛绍明知故问,这个想法其实在他的心中由来已久。   “呵呵!”薛元超抚髯而笑,“若非裴炎太过势大,老夫又岂会复出?说起来,老夫还得拜谢裴炎。若不是他锋芒毕露连二圣都感觉到了一些威胁,我这一把老骨头恐怕早就埋在汾阴薛族的祖坟之中了。”   薛绍点了点头,薛元超这话说得在理。政治斗争永远是你死我活,像薛元超这种倒台了又复出的,确属罕见。   薛元超又劝道:“贤侄,现在老夫要劝你两件事情,你肯听么?”   “叔父,先请说来听听。”薛绍大约猜到了,他想劝什么。   “首先,你还是按捺怒火,回去向裴炎道个歉,认个错。”薛元超说道,“逞一时之怒乃是匹夫之争,贤侄是个有智慧、干大事的人。这一点道理,你还不懂?”   “我懂。”薛绍点了点头,说道,“但是,我永远不会向裴炎道歉认错。哪怕有一天我就要死在他的手上了,我也不会!”   薛元超苦笑,“老夫大概猜到,你会是这样的答复。年轻人哪,就是这样的血气方刚,咽不下一时之怨气。须不知,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样和裴炎撕破面皮了公开对抗,对你而言,真的没有一点好处。只要你主动开口道歉,裴炎也不至于得势不饶人。不过是说几句便宜好话哄哄他而已,有什么困难的?”   “是不难。我曾经向很多人道歉认错,唯独裴炎,我绝对不会对他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屈服与示弱。”薛绍说得斩钉截铁。   薛元超眉头紧皱,“我知你一向与裴炎不和,但仅限小事。但不知你何时与裴炎,有了如此深仇大恨?”   “今天刚刚有的。”薛绍眉梢飞扬面露愠色,“他居然敢当着我的面轻慢裴公,此举无异于刨我祖坟!——此仇不共戴天,叔父也不用劝了!”   “……”薛元超怔了半晌,再一苦笑,“贤侄,仍是年轻了一些。再多经历一点磨励,或许不用老夫来劝,自己就懂该要怎么去做了。”   薛绍没有答话。薛元超说得没错,自己是年轻冲动——但如果一个年轻人就跟成了精的老头似的,那世间就真的不需要热血男儿了吗?   “老夫劝你第二件事情,还是不要去洛阳了。”薛元超说道。   薛绍皱了皱眉,“为什么?”   薛元超说道:“二圣虽然与你亲近,但那毕竟只是私人的关系。永远不要忘了,他们是治管天下的二圣,心中装着社稷与大局。一旦私情与公义发生了冲突,二圣的第一选择,永远是公义!”   薛绍皱了皱眉,说道:“叔父是想提醒我,如果我去往洛阳僭越报丧,二圣就会治我的罪?”   “治不治罪,目前还不好说。”薛元超轻抚须髯,表情严肃地说道,“但是,当一位中郎将与宰相有了重大的政治冲突,二圣的选择显而见。”   薛绍沉默了。   “岂不说你只是一位四品中郎将,裴公北伐归来之时的情景,犹然在目啊!他之所以告病引退,还不是因为裴炎的忌惮与排挤么?”薛元超再一次举例提醒。   薛绍双眉紧皱的点了点头,心里知道,薛元超这位成熟又理智的老宰相老政治家,说得非常的在理。如果是私人的小过节,二圣一般不会过问。但如果是重大的政治冲突,二圣恐怕就要权衡利弊,做出一些取舍与牺牲了。   裴炎威胁的话语仍然响在薛绍的耳边,只要自己敢去洛阳报丧,就“好自为之”。到时,裴炎这个留守长安的辅政宰相,大可以名正言顺的对薛绍进行弹劾。到那时,就算二圣有心偏袒薛绍也是爱莫能助——既然他们授予了裴炎的参政议政与监国辅政的宰相之权,就必须要尊重这位宰相的意见与权力。   否则,二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私废公,失信于天下!   薛绍自忖,自己目前还没有那么大的价值与魅力,让二圣做出这样的选择。除非某天……他们不想用裴炎了!   “贤侄,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薛元超苦苦劝道,“你不向裴炎妥协与讲和,这一点老夫表示理解,也姑且不勉强于你了。但是你亲往洛阳报丧这件事情,绝对使不得!那无异于自己往火炕里跳,往裴炎设下的陷阱里钻!这种自投罗网自取灭亡的事情,岂能去干?你跟着裴公学习兵法,莫非都是白学了?”   “……”薛绍沉吟了半晌,总算是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与火气,抱起拳来对薛元超拜了一拜,说道:“多谢叔父大人点醒!我便听了叔父大人之劝,暂且不去洛阳报丧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薛元超抚髯而笑,非常的欣慰。   “但是,西征大军的帅印与兵权,我还是想要争取。”薛绍皱着眉,苦着脸,小心翼翼的问道,“叔父大人,可否教我?”   薛元超皱着眉头苦苦的摇了摇头,“老夫何尝不希望,你能继承裴公留下的兵权与遗志?可是这件事情,就目前而言阻力实在是太大了!老夫认为,裴公的突然逝世,甚至会让朝廷取消这一次的西征!”   “什么?”薛绍一怔,“难道就放任十姓突厥在西域作乱,不管不问?”   “那肯定不会。”薛元超老眉深皱苦思冥想,说道:“老夫觉得,朝廷在无奈之下很有可能会行一出下策。”   薛绍心头一凛,“征召王方翼去讨伐西突厥?”   薛元超眉梢一扬,“贤侄睿智!——其实早前政事堂里早有定论,如果裴公不能挂帅,那么王方翼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但是王方翼镇守夏州,责任重大!”薛绍急切之下快语说道,“如果将安西虎师调至西域用兵,河陇与北方失去镇辖,将很有可能生出乱子——这与剜肉补疮何异?!”   薛元超的表情非常凝重,凑近了一些小声说道:“若能免于心腹之患,剜肉补疮也并非完全不可!”   薛绍的心中如同一道闪电掠过,清醒了!   原来,把二十万王师交给裴公以外的人,在朝廷看来都将是“心腹之患”;与之相比,拆东墙补西墙的征调王方翼去平叛,这其中的风险还要小得多!   “如此说来,我倒成了裴炎的心腹之患了?”薛绍冷笑不迭。   “任何执掌军队大权之人,除非是裴炎亲自提拔与信任之人如程务挺等,否则,都将是他的心腹之患!”薛元超做出了总结。   薛绍冷笑了一声,说道:“裴炎一介书生,不懂军事。他怕的就是军队里的人不听他的指挥。所以当他看到我们河东薛氏居然在军队里活跃了起来,他便有些慌张了。”   “没错!真正让裴炎对你心生忌惮,是从薛仁贵复出一事开始!”薛元超眼睛一亮,说道,“因为他看到你不是在孤军奋战小打小闹也没有一味蛮干,而是真的已经扎根于军队,并在开枝散叶了!”   薛绍眉头一拧,他知道薛元超的话里是什么意思——裴炎不会惧怕一个单独的个人,像薛元超这种立鼎朝堂几十年的天下文宗老宰相都被他摁住了。裴炎怕的,是一个足以与之对抗的军队派系!   所以,不懂军事的裴炎,一直都把他的同宗裴行俭当作最大的政敌之一。   现在薛绍明白薛元超为什么要叫住自己说这一番话了。他是为了提醒自己——裴公一去,裴炎的下一个重要目标很有可能就是裴公的学生,薛绍了!   “叔父,那西征大军,就要这样解散了不成?”薛绍满怀遗憾的叹息,“裴公若是知道了,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啊!”   “解散,暂时还不好说。”薛元超轻抚须髯,一边思索一边悠然说道,“毕竟花费了那么多的钱粮与人力物力才组建的一支军队,朝廷应该会慎重对待。再加上现在正临迁都关中缺乏兵力,如果这支军队不西征了,将其调往洛阳护卫东都以备不时之需,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薛绍眉头紧皱重吁了一口气,“只要这支军队不被解散,我就还能留有一丝希望,他日或可执掌兵权!”   “对!”薛元超点头赞道,“贤侄,此时此刻你务必要隐忍,一定要沉住气,千万不要往裴炎的刀口上去撞。大唐现在极度缺乏你这样能征惯战的年轻将领,只要你耐心等待时日,国家必有用你之时。”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拱手而拜,“多谢叔父教诲!”   “囊中之锥,必有脱颖而出之时。”薛元超欣慰的点了点头,带一点调侃意味地笑道:“贤侄,薛子当为天下雄,你可千万不要忘了!” 第0534章 曲终人散   薛绍听了薛元超之劝没有去洛阳报丧,而是留在渭水大营里主持军务,操办裴行俭的哀丧之事。   每天,都有很多的军将来问薛绍,我们何时出发?   薛绍给他们的统一答复是,听候朝廷调谴。   于是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盼着朝廷早日下令,让裴公生前带过的最后一支军队,能够早日出发。   将军以战为生,只有战争才能给他们带来军功、财富与名望,带来步步升迁的机会。可是现在,所有的西征军将领们心中只剩下唯一的、共同的心愿——远征西域扫灭叛乱,以慰裴公在天之灵!   就像是一群儿子们,遵从老父的遗嘱那样。   可是这一等,就是七天。   直到裴行俭的头七这一日,洛阳方面才下达了旨意,让太子李显亲至军中宣读。   圣旨很长,前面一大段都像是一篇墓志铭那样,不停的表述与歌颂裴行俭一生的功绩与道德。追赠裴行俭为幽州大都督二品大员,谥曰“献”。   在中华传统的谥文化之中,聪明叡哲曰献,向惠好德曰献,博而多能曰献。意思是,颂扬裴行俭生前博学多才、聪明睿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而且为人好善乐施胸襟宽广,是一位德行非常崇高的儒雅长者。   按照裴行俭的生前遗愿,朝廷特许将他安葬在河东闻喜县的老家祖坟之中,而不是像其他的功臣名将那样陪葬帝陵。他的三个儿子都要留在老家守孝护陵,圣旨特命皇太子李显负责,选派专员抚养与照顾裴行俭的三个儿子,直到他们全都成年能够自食其力。   薛绍等人对圣旨的这一段反应都很冷淡,死者已矣,朝廷现在才想到对裴公好一点有什么用?他生前的时候,何不善待重用于他呢?   圣旨的下半部份,就是针对这支西征军的重要人事安排。   首先,二十万西征军将不再西征。   圣旨擢升了李多祚为右卫将军并命他检校右卫大将军事(接替了裴行俭的位置),将西征军全数交由李多祚率领,带回洛阳护卫新都,直接听命于皇帝陛下指挥。   其次,所有将领除薛绍外,一同随李多祚回洛阳听命。   最后,指派右羽林卫将军薛绍率领长安的留守兵马,巩卫西京。西京所有军政要务,一切听悉侍中裴炎区处号令。   换句话说,薛绍什么也没有落下,连回洛阳面圣的机会也没有。而且,他被指派到裴炎的麾下效命——专业穿小鞋。   圣旨刚刚宣读完毕,满场哗然。   好多性急的将军都跳了起来,怒声咆哮!   “为何不西征?”   “为何不西征!”   “为何不西征!!!”   李显吓得浑身发抖,而无人色。   薛绍慢慢的站了起来,表情冷漠,甚至冷漠到有一些肃杀。   “妹……薛、薛将军!”眼看群情激昂,李显吓坏了,连忙凑到薛绍身边颤抖的哀求道,“你快劝阻他们,千万莫要哗变!”   薛绍无动于衷,淡淡的道:“人心所向,众意难违。薛某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李多祚、李将军!”李显病急乱投医,急忙又跳到了李多祚身边,拉着他的衣袖求他,“快、你快劝阻你的同僚!赶紧领旨谢恩!”   “哼!”   李多祚闷哼一声甩开了衣袖,脸都转到了一边去,完全不搭理李显。   李显彻底傻了眼,仓皇欲逃。   “诸位将军,都请静一静。”   一个女声响起,声音不大,但是却让所有愤怒的将军们都安静了下来。   未亡人库狄氏一身白衣,走到了众人中间。   所有人都看着她。   “先夫在天之灵,肯定不愿看到诸位将军在他故去之后,哗变闹事。”库狄氏的语调很平静,也很诚恳,“先夫一生,唯君命是从,从无半分违逆。哪怕遭遇了不平之事,也从无半分怨言。先夫曾说,将者国之辅。辅周则国强,辅隙则国弱,是谓人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不可不察也。”   库狄氏一语说完,众皆沉默。   “辅周则国强,辅隙则国弱”,意思就是带兵的将军如果秉诚公心以大局为重全心全意为国家社稷服务,则国家能够强盛;反之,如果将军们都只知道为己谋私,则国家就会衰弱。   “薛将军,你是先父门生,你何不出来说一句话?”库狄氏说道。   薛绍叹息了一声,出来说道:“众位同僚,薛某心意不必陈述,你们都很清楚。你们的心意,我也很清楚。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继承裴公遗志,远征西域扫平叛逆,以慰裴公在天之灵。”   “就是!”   “没错!”   将军们一同应喝。   薛绍说道:“可是朝廷做出这样的安排,必有朝廷的道理。我们这些将军,必须服从。如若不然就将导致军队生乱甚至哗变,由此国之将乱。这必然不是裴公生前所愿。我们就算是怀着一腔好意,也会办了坏事。裴公在天之灵不会安息,甚至还会因此而蒙羞。”   将军们都沉默了,很多人都开始摇头叹息。   “李将军。”薛绍走到了李多祚的面前,抱拳拜了一拜,说道:“陛下命令你率军去往洛阳护卫东都,必有深意。你不必生疑,务必全心全意做好这件事情。”   “李某一介番将,何德何能继承裴公之位?”李多祚很苦恼,小声道,“这件事情,本不该是由你来担纲么?”   薛绍微自一笑,“不必多言,你只管去做。”   “好吧……”李多祚叹息了一声,“李某,听命行事。”   薛绍又走到了薛楚玉的面前,“兄弟,去了洛阳只管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余下之事,不必多想。”   这句话既是说给薛楚玉听的,也是说给在场的其他将军们听的。   薛楚玉会意的点了点头。薛绍的意思他太明白不过了,只管自己份内之事,就是叮嘱他千万不要卷进“政变”之类的政治事件中去。保留清白之身,不要沾惹政治风波。   “薛绍在此拜请,诸位同僚都听从圣旨号令行事。”薛绍对着众位将军抱拳拜了下来,“就当是为了裴公的一世清名——拜托了!”   众将无奈,只好都一同抱拳应了诺。   “愿从副大总管号令!”   李显傻了眼,眼前有圣旨,这些将军们居然说“愿从副大总管号令”!   薛绍走到李显面前抱了抱拳,“殿下,众将无异议,愿从圣旨号令行事。”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李显如释重负的擦了一把冷汗,郑重的将圣旨交给了薛绍。   薛绍接过了圣旨,凝视了片刻,苦笑一声,“众将务必依令而行……就此,散了吧!”   将军们都沉默无语的鱼贯而出,走出了帅帐。   库狄氏走到薛绍面前来拜了一礼,“薛将军,朝廷已有安排,我即将扶先父灵柩去往闻喜老家安葬。不知薛将军,作何安排?”   “我当然是与夫人同去。”库狄氏需要帮手,薛绍也正是求之不得,难不成还真的留在长安,在裴炎手下天天穿小鞋?   与其这样,还不如去给裴公操办丧事,为他守墓!   李显这下机灵了,忙道:“薛将军,圣旨命我选派专员负责抚养裴公的子嗣,我就把这件事情交由你来办理,如何?”   “求之不得。”薛绍拱手一拜,“谢殿下恩典!”   李显嗬嗬直笑,“应该的、应该的!”   李显的这副憨态让薛绍有点哭笑不得,对他道:“殿下,裴相公那处,还请殿下代为周全。”   “这个,你大可放心!”李显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能为薛绍办点事,大有一点受宠若惊,忙道:“你只管去往闻喜县,好生操办裴公葬礼。裴相公那边,我会为你说情、替你请假。但凡葬礼有何所需,只管找我。我定当尽力相助!”   “多谢太子殿下!”薛绍与库狄氏一同拜谢。   李显又是一阵嗬嗬直笑。   当天,薛绍就与库狄氏带着裴行俭的灵柩,离开了军营去往闻喜县。   所有的西征军将士,一同列阵相送。   哀怮的哭号之声,响彻整个渭水河畔。   与薛绍同行的,只有吴铭、月奴、牛奔,还有郭安和他麾下的二十名亲随斥侯。   看着薛绍一行人孤零零的走出大军营,李多祚连连摇头叹息,对他身边的薛楚玉说道:“薛将军,朝廷怎会做出如此安排?裴公仙去之后,众望所归,不是应该由薛公子接掌裴公留下的职位与兵权么?”   “我不知道。”薛楚玉的回答很简洁。   “我隐约感觉,这其中仿佛有侍中裴炎的手脚。”李多祚皱着眉头说道,“那一日,薛公子本来是要亲往洛阳报丧的。听闻此事之后裴炎就把薛公子叫到了长安问话。薛公子一回来,就没有去洛阳了。现在,圣旨又安排薛公子留守长安听命于裴炎行事,连去洛阳面圣的机会也不再给薛公子。这怎么看,都像是裴炎在使坏!”   “这等事情,我从不打听。”薛楚玉仍是这样回答。   “罢了,不说了!朝廷上的这些事情,不是我等粗鲁武夫所能理解的。”李多祚摇头叹息,“只是可叹,任凭我等将士雄心万丈,却只是盼来一场,曲终人散!”   “他一定会再回来的。”薛楚玉的话仍是简短,但是斩钉截铁。   李多祚深呼吸了一口,“但愿如此!” 第0535章 隐伏山野   薛绍还没走出长安地界就打听到,正如薛元超预料的那样,朝廷把西征军拉回了洛阳护驾,兵权直接交还给了中宫。与此同时,朝廷给夏州都督王方翼下了一令圣旨命他出征西域,剿平十姓突厥的叛乱。   关于李多祚的这一手人事安排,薛绍倒是可以理解。首先李多祚的出身很简单,他和已逝的虎将李谨行一样都是靺鞨族出身,在朝中的关系也比较简单,他唯一追随的人就是裴行俭。现在裴行俭已经故去,李多祚不会再牵扯到有太多的政治立场。二圣给他来一个火线提拔予以重任,李多祚感铭圣恩必然竭尽报效,无有二心。   这是番将最大的好处,当初李谨行得以重用也是这个原因。   薛绍心想,安西虎师终于有机会杀回他们的成名之地,曾经裴行俭率领他们战斗过的地方。这对王方翼等人来说,应该是壮志得酬、大展身手的一件好事。可是他们这一走也就留下了一个重大的隐患,大唐在西北边陲的防御与镇劾作用极大减弱。如果北方大漠或者河套一带的胡人乘此作乱,大唐将防不胜防。   薛绍不由得想到了艾颜,朝廷去年年底的时候派奉宸卫郎将刘冕秘密护送艾颜一行去往北方边境安抚突厥遗民,至今未归。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薛公子,何必想太多?”看到薛绍心事重重,库狄氏劝道,“既然人不在朝中,就不必想那些烦心之事了。这段日子以来,公子也是一直都在疲于奔命忙碌不堪。现在就当是落了清闲休憩一番,有何不可?”   薛绍笑了一笑,“夫人说得是。我确是有点杞人忧天了。朝中不乏能人,我在这里一顿空想,确是无用。”   “我并非此意。”库狄氏说道,“公子以军国之事为己任,这一点像极了先夫。只是我不希望公子也像先夫那样忧劳过甚,伤身伤神。若在其位则谋其事;既然不在其位了,何不放开心神给自己一个轻松?”   “所言极是!”薛绍顿时笑了,“夫人,真是豁达!”   “这人活着,就是要豁达,要想得开!”库狄氏说道,“先夫这样的为人固然受人敬重,但是劳碌一生他也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安逸与快乐,临到死也一直都在呕心沥血。他固然是对得起大唐,对得起君王,也对得起他的军队和袍泽。但同时,他又何尝又不是让他的亲人和子女伤透了心?”   薛绍叹息了一声,说道:“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你们的。”   “我并非担心此事。”库狄氏也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是在奉劝公子,忠君报国固然重要,但也不要辜负了身边的亲人。人一辈子,什么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清史留名又有何用?人都死了,虚名还有用处吗?……唯有亲人,才会因为一个人的去世而彻底的改变一生,仍然对他念念不忘。所以,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善待你的每一位亲人!”   “我知道了。”薛绍深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未亡人库狄氏的这一番话,可算是现身说法的肺腑之言了。   两日之后,薛绍一行护卫裴行俭的灵枢,抵达了闻喜县的裴家乡村。   裴行俭为官一生,清廉厚德乐善好施而且乐于助人,哪怕是从来没有和他过任何交集的平民百姓,也发自内心的尊敬于他感激于他。   十里八乡的人听闻裴行俭逝世,都来祭拜吊唁。   朝廷也下达了旨令,命令朝中大小官员都要亲往闻喜乡材的裴公故居,吊唁裴公。   因此,裴行俭的丧事和葬礼,办得十分的热闹。来了很多的京城大官,朝廷也派了专人前来操持。薛绍披麻戴孝在裴行俭的灵前行孝子之礼主持丧事,直到裴行俭下葬。   那么多的京城大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裴行俭入土为安之时,裴家故居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官场,向来即是人走茶凉。   世态炎凉,莫过如此。   薛绍在裴行俭的墓冢旁边,用竹木茅草建了一排茅舍,自己就住在这里为裴公守墓。吴铭与月奴及郭安等人,也一同住在这里。   薛绍除了每天晨昏之时给裴公上香扫墓,余下闲时大部份用来读书,读裴公留下的那一摞厚厚的黄麻纸稿,薛绍给它命名为《闻喜遗书》。   其中有很多很多关于西域的记载,从风土人情到地貌水文,再有各个部族的民族特性与生活方式,还有治理民生的经验总结和设谋用计、排兵布阵的要略。   可以说,裴公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成竹在胸的确定,平定西域的这一仗该要怎么打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很有可能撑不到西征胜利的那一刻,于是他把所有的要点都写了下来,交给了薛绍。   其用意,一目了然。   薛绍每每读这一册《闻喜遗书》,时常忍不住内心一阵辛酸和愤慨。如果裴公在天之灵得知,他麾下的西征军甚至没有走出过关中,他的继承人现在每天躲在山野之中默默无闻与山野林泉为伴,他老人家当会作何感慨?   不过,薛绍总归还是有一件跟军武有关的事情可做——操练斥侯!   闻喜乡村这里有一大片天然的丛林,另有湖泊和峻岭,实在是天造地设的练兵好所在。   薛绍把操练斥侯的主要任务交给了吴铭,但是他自己也没有闲着。身为二十一世纪的顶级特种兵,薛绍掌握的很多科技含量极高的现代军事技能,是郭安这些人无法想像也永远也学不完的。甚至当初在三刀旅,他也只是教了一些皮毛而已。毕竟,当时三刀旅的人只是一些新兵,薛绍并未指望把他们训练成大唐的“特种兵”。   现在好了,薛绍把自己的一身技能倾囊相授。其中有很多的技能,甚至让吴铭都叹为观止。   比如,一招制敌的军警搏击术!   吴铭出身少林,是中华传统的武林高手。他的一身功夫,是练了几十年才算有所成就。可是一招制敌的军警搏击术是在科技的指导之下博览百家之长的大成之术,是最为实用也最能速成的杀敌功夫。否则,现代那些入军不过两年的年轻人,也不可能在没有什么武功基础的情况之下,迅速成长为以一担百的“杀人机器”。   薛绍把郭安他们,全都教会了!   还有许多特种兵必修的野外生存技巧,化学与物理应用,秘码的编译与破译……等等许多,薛绍在与吴铭交流切磋之后,结合大唐的实际情况,全都教给了郭安这些人。   这一批斥侯的特点可谓是古今结合,科技与传统的完美融合。他们注定非比寻常,出类拔萃。   当然,他们再怎么练,也不可能练成薛绍熟悉的那种“特种兵”。最起码,他们没有与之配套的现代化军工设置。但相同的是,他们和薛绍前世的战友们有着一样的忠诚、热血、无畏和强大!   潜移默化之中,郭安等人在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薛绍专心读书专心练斥侯,但不代表他不关心朝中之事。隔三岔五,他就要派人去长安或者洛阳,打听消息。就当是“实战演练”斥侯们的侦察技能。   在薛绍“隐居”的这段日子里,帝都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他的消息之灵通,一点也不亚于陪侍于帝侧的官员。   二圣迁都洛阳之后,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安家定居,洛阳一阵忙碌。在此期间,皇帝李治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公然露面。很多的时候,都是天后在主持大小事务。其实,李唐的根基一直都是深植于关陇长安一带。洛阳东都,则是“新锐”政治势力比较集中的地方。武则天到了洛阳,简直如鱼得水。   这里的很多官僚都是武则天新手提拔的,对天后非常的拥护。很多的寒门弟子都愿意到洛阳来求学或是活动,因为天后一向重视寒门弟子,并乐于亲近与提拔寒门弟子。比如北门学士,早年天后选派他们为自己编书,实际上就是把他们用于智囊参谋。他们当中很多人得蒙重用走上政治舞台,现在官居高位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元万顷,他就曾是薛绍的顶头上司。   洛阳方面传来的消息,大多是与天后有关。重大之事暂时没有,至少皇帝也还没有挂掉。   迁都对武则天来说最重要的一个意义,就是能够成功的摆脱宰相团体,控制病重的皇帝,从而方便自己大权独揽,提前为皇帝驾崩之后的事情,做下各种安排!   长安方面,则更为平静。   裴炎与薛元超、刘仁轨三位重臣宰相一同留守,辅佐太子监国。既然二圣都迁都洛阳了,重要的军国大事一般都落在了洛阳方面去处理,轮到长安来处理的事情既不多也不重要。这三位当朝最重要的宰相,一同被撇在了军国大事之外。大唐的至高权力,实际上已经落在了天后的全盘掌握之中。   唯一得了逍遥的,就是太子李显。   他总算离开了二圣的视线,得已自由。长安正闹饥荒,米价涨到以往的二十倍以上。很多百姓开始逃荒,可是这仿佛一点也不妨碍太子李显的纵情享乐。他经常到禁苑打猎,每天飞鹰走犬斗鸡赌博玩得不亦乐乎。反正政事也轮不到他插嘴全都是裴炎等人说了算,他索性破罐破摔不理这些烦心之事,只顾自己玩乐。   期间,李显曾经三次派人到闻喜来慰问裴公遗孀与遗孤,每次都带上了大量的礼品和用物。然后,他派来慰问的东宫官员每次都会来问薛绍,何时返回长安?   薛绍知道,李显是希望自己回去给他搭一把帮手,帮他一起对抗强势的裴炎,希望能够从裴炎那里争取一点权力空间来。可是薛绍对这种事情没有一点兴趣,每次都回复东宫官员说,我心灰意冷全无他顾,只想在这里给裴公守墓。   东宫官员无奈,只得照实回报。   李显强求不得,只好依旧破罐破摔,每日飞鹰走犬玩得不亦乐乎。   薛绍在闻喜山野之间,一住就是三个多月。春去夏至,裴公的新坟之上,都已经长出了很多的新草。   这天傍晚,薛绍正穿着一身粗糙的布衣在亲自给裴公的坟墓除草,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禁内高手,杨思勖。   “小人不敢打扰驸马。只奉殿下之命,前来给驸马捎上一句,殿下的亲口话语。”杨思勖见了薛绍,单膝下跪低头纳拜,很是恭敬。   薛绍笑了一笑,“说。”   杨思勖就真的说了——   “坏人,你的老师不幸去世了,你伤心归伤心,却连妻子都不要了吗?!”   薛绍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话若是太平公主在自己耳边说来,听听无妨。眼下却是从杨思勖的嘴里说出……薛绍现在,真的很想揍他一顿! 第0536章 少帅回归   在薛绍看来,相识之初的太平公主的性格就如同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任性之极毫无顾忌。可是成亲已后的太平公主,早已收敛了她绝大部分的任性,她的睿智聪慧与超乎同龄之人的成熟理智就更多的展现了出来。   这让太平公主,分外的迷人。   这样的太平公主,也绝对不会在任性与相思的趋使之下,派杨思勖到闻喜乡村来寻夫。否则,当初她就不会在二圣面前说那一番话,代薛绍去肯求二圣准许他出征了。   所以,虽然杨思勖传来的只是一句夫妻之间的肉麻情话。但是薛绍完全能够体会,其中的深意——太平公主希望薛绍能够尽快去洛阳,那么,一定是洛阳要出大事了!   既然是薛绍的斥侯都侦察不到的“大事”,除了皇帝李治即将驾崩,再无其他!   是时候,回去了。   数月来,薛绍第一次脱下了那一身布衣麻服,换上了他的公子行头骑上了威龙神驹。然后,他带着吴铭、月奴、牛奔与郭安等人,一同到了裴行俭的故居来请库狄氏等人,同去洛阳。   “薛公子要回去了吗?”库狄氏看到薛绍这一身行头,就当场眼睛一亮。   “正是。”薛绍微然一笑,“我特意前来,恭请夫人与小公子们与我一同前往洛阳,与我同住。这样,也方便我来照顾。”   “多有叨扰,还是不必了。”库狄氏婉拒,“我还年轻,能够照顾得了三个孩儿。”   “不行。”薛绍的态度很坚决,“我必须照顾夫人和令公子的一切。这既是朝廷给我的差事,这是裴公留给我的责任!于公于私,无可推卸!还请夫人成全!”   “我只是担心,我们这一大家子搬了过去和薛公子同住,小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太平公主殿下身怀六甲,于她不利。”库狄氏说出了她的担忧。   薛绍笑了一笑,“夫人多虑了。太平公主府极其广大,纵然你们想见到公主一面,也是不易。再说了,若是夫人觉得同住一宅多有不便,我可以另为夫人择室而居。总之,夫人和小公子必须待在我随时可以探望得到的地方。”   “既如此……只好劳烦薛公子了!”库狄氏拜谢。   “郭安,带你的人帮夫人打点行装,即刻搬迁洛阳!”薛绍下了令。   “是!”   半日之后,薛绍与库狄氏一家子在裴行俭的墓前拜别,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出了小山村,望洛阳而去。   这样一来,最高兴的莫过于妖儿了,她欢天喜地的与月奴同乘一驹,时不时的摸一把月奴的美胸,声称好想吃大肉馒馒了。   薛绍看到她这副样子都觉得有点窘,这丫头,怎么老是长不大呢?身体不长也就罢了,心志也一直都是这样!   杨思勖先行一步,把薛绍即将去洛阳的消息,报知太平公主了。   薛绍知道,这个消息或许也是二圣现在想知道的。以太平公主现在的智慧与觉悟再加上她与武则天的亲密程度,若非是二圣表露出这样的心迹,太平公主不会私自派杨思勖到乡村来寻夫的。   “公子,我仍想提醒一句,你现在奉命在长安留守。”吴铭好心提醒道,“如此这般私去洛阳,似乎有些不妥?”   “放心,不会。”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只是护送裴夫人一家子去洛阳定居而已。这是朝廷交给我的使命之一,不属违制。”   “裴炎若是知道了,终会不悦。”吴铭说道,“或许,他又要搬弄是非说三道四了。”   “这一回,由得他说。”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说道:“裴炎容不得薛氏子弟在军队扩张势力、在朝中形成气候。因此裴公故去之后,他马上就拆散了我们的这一套军武班子,让我们各奔东西难以彼此呼应。他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但这不代表,二圣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当时二圣之所以顺着裴炎,是因为还要依靠他主持西京的局面,对他有着很大的仰仗与需要。可是二圣绝对不会放任何人去拆毁大唐军队的筋骨,哪怕他是首席宰相,也不行!”   吴铭眼睛一亮,“公子睿智!朝廷现在缺的就是公子这种在贵族当中有名望、在军队里也能有号召的能征惯战之将。陛下龙体欠安随时可能驾崩,值此多事之秋,裴炎对公子越忌惮,或许就意味着二圣对公子越器重,朝廷和军队对公子也越加需要和倚仗!”   “知我者,老吴也!”薛绍笑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结束归隐,复出前往洛阳。说白了,这既是太平公主的个人意愿,也是中宫二圣的需要。   ……   薛绍一行人行抵洛阳之时,正当午时。   相比于古都长安的苍劲雄浑、大气磅礴,身为水陆交通枢纽的东都洛阳,显得更加繁华瑰丽、妖娆秀美。就如同,长安是一位睥睨天下的霸气王者,而洛阳则是一位母仪天下、仪态万方的王后。   长安是关陇军事贵族的聚集之地,充满更多的热血豪迈与张扬雄劲。洛阳,隐约之间与武则天的气质不谋而合。薛绍心想,这难道就是武则天选择洛阳的原因?或者说,正是武则天开始经营洛阳之后,才使得这座城池的气质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二圣刚刚迁都不久,洛阳的治安管制很严,出入城池的盘查都很严密。薛绍一行人在入城之时,将那一册“大唐从三品右羽林卫将军”的官凭告身一现,立马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守城的小卒就算是再眼瞎,不认得薛绍也终究是认得字。他们慌忙列队下拜,并且马上有人奔向上峰官将通报去了。   裴公的学生、当朝驸马与羽林卫将军薛绍回归了,这对朝廷来说当然是一件大事。   原本薛绍可以隐蔽行藏低调行事,这也一向符合他的行为风范。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做,他就是想让整个朝廷和军队还有长安的裴炎知道,我薛绍来洛阳了。   ——你们怎么着吧?!   第一个给出反应的,仍是太平公主。至从派出杨思勖之后,她每日倚门而盼派人守等,希望等来丈夫的归家。薛绍一行人刚刚通过了定鼎门的盘查入城,就有双骑如风电掣的对着城门飞奔而来,吓得沿途的过往百姓仓皇逃避,好一阵鸡飞狗跳。   敢在洛阳的主街道上如此驰马飞奔的,定非寻常之人。那些守城的将士一时都傻了眼,不敢相阻。   两骑飞奔到薛绍面前,双双落马下拜,“琳琅拜见公子!”   “谁准你们在闹市大街纵马飞奔的?”薛绍骑在马上,表情不善,“自行去往县府衙门认罪受罚,出付赔偿!”   “公子息怒,琳琅甘愿受罚!”琳琅姐妹跪地应诺,虽是受罚仍是难掩狂喜之色。   “你二人这般跪着已经阻挡了大道,还不起来?”薛绍声色俱厉,但是心中仍是难免暗暗欢喜。   久别重逢,人之常情。   “是!”琳琅欢喜应诺起了身,其中一人去和县衙小吏交涉认罚,另一人上前牵住了薛绍的马缰,引路前行。   “公主好么?”薛绍小声问道。   “殿下甚好。只是日夜思念驸马,难免有所伤感。”   走了不出百步,前面跑来了一群军士,又是引得一片尘土飞扬鸡飞狗跳。薛绍还没有看清迎面是谁来了,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傻笑声音,“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郭元振!   薛绍跳下了马,郭元振也已跑到了他面前。薛绍定睛一看,这厮身后带着一整队的兵卒满满齐齐五十人。看那情形……像是在进行巡逻!   薛绍暗自叹息了一声,之前早有斥侯回报消息说,至从迁都洛阳之后,朝廷对北衙禁军的班底再一次进行了调整。千骑的队伍被扩允了兵员增至两千人,而且增设了一位将军。新上任的将军不是别人,就是此前的千骑郎将武攸归。随后,郭元振与薛楚玉就都离开了千骑,调任他处。   “你怎么搞成了这副鬼样子?”看到郭元振满身灰土不修边副而且邋里邋遢,薛绍劈头盖脸的就喝问。   “嗨,一言难尽!”郭元振满不在乎的咧嘴笑了起来,“反正,我现在是右金吾卫的翊府左郎将了,每天都要亲自带兵在城中巡逻治安,有些灰土邋遢再所难免嘛!这些兄弟和我一样都离开了千骑,到了左金吾卫当差。”   薛绍往他身后一看,都是曾经一起征讨过白铁余的千骑兄弟。   “少帅回来了!”   “少帅总算回来了!”   “少帅回来,我们就好过了!”   他们全都在看着薛绍一顿傻笑,好不欢喜。   薛绍笑着点头和他们打过了招呼,又问郭元振,“楚玉兄弟,最近如何?”   “二竿子傻人有傻福,当然过得好了。他离开千骑就到了右卫和李多祚一起共事,整天在洛水大营里逍遥自在呢!”郭元振左右看了看,“大街上不好说话,以后再谈!总之,你回来了就好!”   “行。回头方便的时候你叫上楚玉和其他兄弟,我们聚上一聚。”薛绍说道。   “好,好。”郭元振笑得嘴都歪了,“反正你回来了,什么都好说。咱们这些兄弟,也就都有主心骨了。”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也就没有再多说。   在回洛阳之前薛绍就早已把这里的情形打听得八九不离十。裴公故去之后自己归隐,当初和自己关系最为密切的郭元振与薛楚玉等人,就纷纷离开了北衙禁军不再侍奉陛下御前。   这既有可能是裴炎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天后的安排。   总之,树倒猢狲散,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场之上历来如此。 第0537章 继承衣钵   郭元振带着他的人继续去巡逻了,薛绍骑上了马仍旧前行。琳儿告诉薛绍,虞红叶曾受公子所托在洛阳置办临时的太平公主府,她花费巨资在归义坊置下了一套豪宅。那里,推开窗户就可以闻到洛水的水草气息,距离热闹繁华的北市也不远,往西走一小段路就是皇城的东宫。   总之,那是一处寸土寸金、奢华贵气的宅第,与公主及驸马的身份颇为相符。   但是,太平公主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一天。倒不是她不乐意,而且天后心疼她这位身怀六甲的宝贝女儿,非要让他住在宫里带在身边,每天都派了很多的御医宫娥像伺候祖宗一样的护着她。临时的太平公主府暂时只是住了一些仆婢人等,琳琅偶尔抽空前去打理而已。   薛绍点了点头,此事早在预料之中。若是自己在家,太平公主当然会和自己住在一起。若是不在了,武则天还是非常疼爱她的宝贝女儿的。若不将她带在自己手边亲自照顾,倒显得不合理了。   不多时,薛绍一行人走上了天津桥。这里是洛水之上最大的桥,也是洛阳的一处名胜所在,名唤“天津晓月”。   此“天津”,非后世21世纪的天津城市之意,它是独属于洛阳的天津,意思是“天上的津渡港口”。这里每天都要进出很多的船支,它们把大江南北的钱粮与财货都运到洛阳来,使得洛阳成为了丝绸之路最东的起点,和隋唐大运河的核心枢纽,是天下最重要的港口与最繁华的城池。   在东都洛阳的城池规划之中,结合这里独有山川地貌,打破传统的左右对称之格局(比如长安就是这种严整的棋盘式对称格局)。其中最为显著的洛水横穿洛阳城池被喻为天汉银河,而皇城就被喻为天帝所居的紫徽宫。   薛绍站在天津桥上俯视下去,洛水碧波荡漾,入眼尽是船只,茫茫无涯几乎遮断江面。保守估计,现在这里至少有十万名船员与脚夫在不停的忙碌。他们驾着大小帆船走南闯北,给洛阳带来了无限的生机与财富,使得洛阳成为了大唐的“天下粮仓”与“天下钱库”。   薛绍心想,历史上的武则天在改朝换代之时选择定都洛阳,还真的不是没有道理。这里交通便利无比繁华,非常有利于朝廷在此进行政治交流与文化融通,稳定而巨大的财赋收入也非常有利于中枢的统治。   天津桥挺长,薛绍等人刚刚走到桥头,迎面又来了一队人马。   这一队人马的衣甲,薛绍实在太熟悉了。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羽林卫的人来了!   薛绍暗自摇头笑了一笑,下了马来。   羽林卫将军张虔勖已经带着人走上了前来,也下了马,迎头对着薛绍抱拳一拜,“张某奉二圣之命,在此恭迎薛将军!”   “不敢当。”薛绍回了一礼,“薛某来得仓促,未及通传。还望中宫恕罪。”   “薛将军不必客气。”张虔勖做了一个延请的动作,“二圣已在紫徽宫贞观殿中等候薛将军,多时了!”   看来今天,这家还回不了了。   薛绍先是应了诺,然后转头吩咐琳琅先带库狄氏等人去临时太平公主府里安顿住下,务必要好生伺候悉心照顾,不得半分轻慢。   然后,薛绍独自一骑和右羽林卫的“好同僚”张虔勖等人走到了一起,望紫徽宫而去。   紫徽宫即是洛阳的皇城,又名洛阳宫。薛绍与张虔勖等人下了天津桥左拐一路前行进了皇城,途经一座应天门。   薛绍在这座城门前不由得停了一下步,驻足观看。因为他看到应天门的侧旁有一座小石碑上面写着“则天门”。   “薛将军,那是前隋留下来的一块门碑。”张虔勖挺热情的解说道,“以往这里叫则天门,现在改叫应天门了。进了应天门,就算是进了紫徽宫。这是整座皇城的正大门。”   薛绍点了点头,心里不由得产生了许多的联想——则天门,则天大圣皇帝,则天顺圣皇后……武则天!   但现在,她还只是大唐的天后。   洛阳不及长安的庞大雄伟,独有一番秀气瑰丽。洛阳的皇城紫徽宫也不如长安的太极宫皇城那么庞大,薛绍等人进了则天门没走多久,就到了二圣所在的贞观殿。   皇帝李治至从迁都洛阳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宫殿。   “薛将军,请吧!”张虔勖停步不前了,“二圣都在贞观殿的丹墀之内,等你觐见。”   “好。”   薛绍点了点头,走上了洁白无尘的贞观殿,龙尾道。   龙尾道两旁,驻立了很多的军士。薛绍注意看了一看,大多比较眼生。但是从他们身上所穿的五色袍薛绍很容易判断,是千骑。   这时薛绍不禁有了一个猜想,千骑扩伍增兵至两千并增设一名将军。同时郭元振和薛楚玉被调离,武攸归复出接掌千骑。现在千骑还被派来戍卫御前了……这是否意味着,病重的皇帝陛下,已经完全被武则天控制了?   薛绍突然有了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万一武则天听了裴炎的怂恿,要“剪除薛绍以免后患”,自己今天岂不是死定了?   一边走,薛绍一边细细的琢磨,慢慢就又想通了——不至于!   如果在这种事情上武则天会听了裴炎的,那她也就不是那个精通帝王之术的武则天了!   再说了,皇帝李治毕竟还没有死呢!   于是乎,薛绍放心大胆的在一群陌生千骑的狐疑围观之下,走进了贞观殿。   二圣,果然一同在丹墀内等着他。更重要的是,太平公主也在!   “薛郎,你总算回来了!”   见到了薛绍最开心的,永远是太平公主。她连忙起身要来迎,左右几名宫女连忙搀扶。   薛绍看到太平公主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而且人也长胖了不少。   “殿下,别动!”薛绍连忙唤道,“千万别摔着了!”   “我才没你说的那么没用呢!”太平公主笑奤如花,眼睛里都冒着喜气儿。   “那也得让得我先给二圣礼拜吧?”   “那你拜吧!”太平公主喜笑颜开,无比开怀。   薛绍笑了一笑,上前两步在坐榻之上下拜,“臣薛绍,拜见天皇陛下,拜见天后娘娘!”   “免礼吧!”武则天倒是笑吟吟的。   已是夏日,李治仍然穿着厚厚的裘服身上还盖着一床绒毯,面色焦黄眼神焕散。相比于几个月以前,李治的气色更加难看了。而且,他见了薛绍也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的点了点头。   薛绍心里不由得紧紧的一凛,太平公主这时候唤我回来,果然是因为皇帝陛下……快要不行了!   这回恐怕是真的不行了!   因为李治现在这副气色,象极了当初裴行俭逝世的前后光景。   “薛绍,你至诚至孝亲为裴公守墓,我们都很感动。”武则天说道,“原本不该叨扰你为裴公尽孝,但是你既为人臣也为人夫,你也不能只顾着为先师尽孝,却遗忘了其他的重要事情啊!”   “天后说得极是。臣知罪了。”薛绍拱手而拜。   武则天抬手示意了一下闭口不言的李治,说道:“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太平也很需要你。召你回来,既是太平的渴望,也正是陛下之意。”   “臣愿为陛下,誓死效命!”薛绍拜倒下来。   “唔……”李治非常吃力的张了张嘴,总算发出了这样一个声音,并且稍稍的抬了一下手,示意身边的近侍宦官宣旨。   近侍宦官走了出来,堂堂而立手里高举着一份黄色绢质的圣旨,高声道:“薛绍接旨!”   四个字,突然就让薛绍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这可是圣旨,不是帝王随兴所发的手敕。若非针对非常正式、严肃而庄重的事件或是人事任命,是不会用到圣旨的!   薛绍正了衣冠隆重下拜——   “臣薛绍,接旨!”   “大唐皇帝令——”宣旨宦官的声音非常的高亢而洪亮,“汾阴薛绍,丰仪伟器……”   先是一番例行称颂,然后关键的部分来了——   “兹授尔,右卫大将军之职统领洛水王师二十万众,并授尔兼任检校兵部侍郎行讲武院事——钦此!”   “臣,领旨谢恩!!”薛绍山呼万岁,拜谢领旨。   右卫大将军!   曾经,裴行俭的正式官职是礼部尚书,检校右卫大将军。他也一直以这个“检校官”来挂帅出征。裴行俭故去之后,朝廷提拔李多祚为右卫将军,行“检校”大将军之事。   也就是说,至从裴行俭检校右卫大将军之后,大唐一直没有正式的任命过右卫大将军之职。   在大唐的南衙十二卫当中,左右卫一直负责拱卫京师,左右卫的大将军也一直都是十二卫大将军之首。但有征战,首当其冲就是左右卫的大将军挂帅行师。而大唐继承汉王朝“无人能出其右”的传统以右为尊,右卫大将军还要更高过左卫大将军半筹。   换句话说,薛绍现在已经成了南衙十二卫的首席大将军,是继裴行俭之后大唐野战军的最高统帅!   上次为了西征而组建的二十万野战雇佣军,现在就驻扎在洛水大营里,暂由右卫将军李多祚“行检校大将军之事”临时率领。现在薛绍被正式册封为大将军,成了这二十万野战军名正言顺的最高统帅。   那一支裴行俭生前带过的最后一支军队,二十万西征军历经千回百转之后,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归属到了薛绍的麾下。   接过圣旨的这一刻,薛绍当真是激动得有些微微发抖,甚至有了一点流泪的冲动。   倒不是因为自己升官了,发达了。而是自己终于继承了裴公留下的帅位与兵权!   从这一刻起,自己终于才算是……真正的继承了裴公的衣钵,继承了他的遗志!   李治吃力的仰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盯着薛绍。   薛绍仰头看了他一眼,看到李治的眼神之中,对自己这一位大唐的新帅,充满了无比炽热的期盼! 第0538章 脱颖而出   薛绍当然知道,李治的用意是什么。   在即将驾崩之前,李治动用自己最后的皇权和仅剩的心力把薛绍召回来,任命他为右卫大将军统领洛阳城外的二十万野战王师。此举,李治当然是希望薛绍能够在他驾崩之后撼卫李唐的神器,确保太子李显的顺利接位!   “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薛绍对着李治,大拜一礼。   李治没有说话,但是眉梢与嘴角一起微扬,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薛绍看到,武则天也是笑意浓浓。而且她的笑容之中,也有着对薛绍的赞许与期待。   这让薛绍的心里稍稍有些疑惑——她怎么会同意了陛下的这个举动呢?此刻她的心里,又在打着什么样的盘算呢?   一时间,薛绍摸不透武则天的心思。他猜想,或许太平公主能够知道一二。待回头,再问太平公主好了。   “薛绍,你初初回来,于公于私都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武则天委婉的下达了一个逐客令,“你且退下吧,好生休息。”   “母后、母后!”太平公主急急的叫嚷了起来,笑嘻嘻的道,“我去陪薛郎说一会儿话哦!”   “去吧,去吧!”武则天笑呵呵的摆着手,“薛绍,记得好生照料太平。”   “臣一定会的。”   薛绍再次给二圣拜了礼,牵着太平公主的手,小夫妻俩亲亲热热的并肩走出了贞观殿。   李治窝在厚实的裘衣与被褥之中,久久的凝视着薛绍远去的背影,好像是希望自己的视线能够化为丝线,想要将薛绍拉回来一样。   “陛下,他们已经走远了。你也应该,回寝宫歇息了。”武则天小声的劝道。   李治不为所动,仍是睁开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紧盯着殿外。   武则天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便不再劝说。她知道,皇帝陛下这样瞪大了眼睛看着殿外,是在苦苦的盼望别的某些人能够尽快的出现在他眼前。   太平公主挽着薛绍的手臂走出了贞观殿,并没有走下龙尾道,而是急急的拉着他走到了殿堂右侧的院墙角落间,摒退了左右。   这显然不是小夫妻久别重逢后的亲密与喜悦,太平公主的神情还有点紧张,小声道:“薛郎,我暂时不能跟你一起回家。”   “为何?”薛绍微微的皱了皱眉,问道。   “父皇病成了这样,随时可能驾崩,我怎能离开?”太平公主说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让杨思勖去叫你回来了。值此非常时期,我必须守在陛下的身前,陪伴在母亲的身侧啊!”   薛绍点了点头,“为何事先,我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我是指任命我为右卫大将军之事?”   “任命你为右卫大将军之事,其实早在裴公去世之初,二圣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太平公主说道,“只是那时候,你在长安与裴炎的关系闹得太僵。为了安抚裴炎二圣才一直按而不表,毕竟他是当朝第一宰相,还是西京留守。后来你出面安抚了西征军将领的情绪,后又扶裴公灵枢去了闻喜并为其守墓三月,二圣对你的这两个举动表示钦许。因为当时,无论你是留在长安与裴炎较劲,还是逃避裴炎跑到洛阳,都有不妥之处。二圣由此觉得你比以往更加成熟和稳重,也就更加坚定了任命你为右卫大将军的想法。最近父皇病势不断加重,几乎已是水米不进、无法言语。情急之下,我就以私人的名义将你叫了回来。这样做只是为了避免招摇,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风波。”   薛绍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太子殿下肯定也快要到洛阳来了?”   “如不出预料,最迟明天午时会到,也就比你稍晚一点。”太平公主说道,“与太子哥哥同来的,还有侍中裴炎。陛下已经在为传位做准备了。同时,预计会让裴炎做托孤的顾命大臣!”   “难怪你先行一步悄悄把我叫到了洛阳,并且二圣在裴炎知悉此事之前,就先作决断任命了我为右卫大将军!”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步一步,走得可算是精巧又紧凑!看来,二圣已经是在为今后作打算了。”   “没错……”太平公主悠然的叹息了一声,面露一丝悲伤之色,幽幽的道,“薛郎,我就快要没有父亲了……”   这话说得薛绍的心里很是一酸,仿佛就又体会到了裴公去世时的,那种心情。他连忙将太平公主拥入了怀中,轻抚她的脊背,抚慰劝道:“安然,以后我既是你的丈夫,也是你的兄长、你的挚友、你的知己,还可以是你的父亲!”   太平公主偎依在薛绍的怀里,没有哭出声,但是眼泪潸然而下。   片刻后。   “我要走了。”太平公主仰着脸,任由薛绍温柔的替她抹去了泪花,微笑说道:“太子哥哥和裴炎即将抵京,若是禁中有何重大变故,我也好了解一二,到时让你知会。”   “你身怀六甲,还是不要太过伤心,也不要劳心劳力。”薛绍眉头轻皱的看着她,担忧的道,“我的事情,我自会处理得当。你不如还是跟我一起回家,好生歇息养胎吧?”   “薛郎,不可。”太平公主面带微笑温柔的拒绝了薛绍,再道,“百行孝为先,父皇危在旦夕,我岂能不陪在他身边?再者,如今非常时期,大唐的君位、皇权、还有朝纲,都在酝酿一场巨大的变化。这关系到我李唐的江山基业,千秋万代。身为李家的女儿,我岂能事不关己袖手旁观?哪怕我无力改变什么,也应该密切关注才对啊!”   “睿智!说得真对!……为夫,谨受教!”薛绍都有些惊叹,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太平公主,仿佛又成熟了很多很多。难道是因为这三个月来她每天都在宫里陪着二圣,又耳濡目睹的精进了许多?再或者,是因为她看到了我在仕途之上的拼搏与挣扎,才让她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卷了进来?   “嘿嘿!”太平公主小有得意的笑了一笑,又嘟起嘴儿来撒娇了,哼哼唧唧的道,“百日未见,你想我么?”   “那还用说?”薛绍苦笑了一声,“可怜我们刚刚相见,又得分开,还不得相守。”   “就算是能够相守……我也不方便嘛!”太平公主轻轻的抚着自己隆起了腹部,可怜兮兮的哼道,“薛郎,我才知道,原来怀胎十月如此辛苦呢!都不能啪啪了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薛绍连忙将她抱进怀里,无比愧疚的轻声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在你怀孕的时候,我不是想着出征就是躲到了山里去守墓!……安然,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傻瓜,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吗?”太平公主学着薛绍的动作,轻轻的拍抚他的脊背,“如今非常时期,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都会支持你的。等这一切风波都过去了,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耳鬓厮磨了!”   “嗯!”薛绍轻吁了一口气,亲吻她的额头。   太平公主闭着眼睛美美的享受了这一记亲吻,幽幽道:“现在你知道时间紧迫,该要去做点什么了?”   “我即刻去往兵部取我的印绶将信,尔后不作半分停留马上离宫去往洛水大营,接管我的右卫二十万野战大军!”薛绍说道。   “聪明!”太平公主嘻嘻一笑,“脸儿过来,赏吻一个!”   小夫妻俩匆匆一会,又匆匆分别了。   薛绍本想问一下武则天针对右卫大将军一事的态度与想法,但听了太平公主的那些话,薛绍不必去问就已经有了一些领悟。他心想,既然二圣有意赶在裴炎抵达洛阳之前做出了对我的将职任命,那就不难看出,二圣是既想重用裴炎对他委以托孤辅佐之重,又想防着他。   李治绝对不会忘了,自己继位登基之初,吃了多少托孤顾命大臣的苦。当时,唐太宗李世民留给李治两位托孤大臣,一位是李治的娘舅长孙无忌,另一位是褚遂良。结果,这两位顾命大臣把朝政把持的滴水不漏,李治简直就是一个傀儡儿皇帝。后来还是在武则天的帮助之下,二人齐心合力才剪除了两位孤托权臣,重新拿回皇权。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武则天被封为了皇后不久又与李治并称二圣,正式步入了大唐的政坛。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李治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和他一样“享受”一回托孤权臣的架空之苦。要想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裴炎有对手,有忌惮!   如此一来,和裴炎关系很僵、和皇族关系很近、并且还在军队名声鹊起的薛绍,就成了李治理所当然的选择。   与此同时对武则天来说,薛绍扮演这样一个扼制裴炎的角色也是她喜闻乐见的。虽然裴炎是她目前最重要也最得力的政治盟友,但是武则天也一直都在提防着裴炎的无限膨胀,以免对自己造成冲击和掣肘。一旦皇帝驾崩武则天会更加需要一个人来帮助她,扼制裴炎!   至此,薛绍已经能够想得很清楚,自己这一次被“突然”任命为右卫大将军,仍然是二圣的“帝王心术”在作怪。他不由得回想起,那一次在含冰殿御花园里和李治的谈话。当时李治就曾经表达了这样一个心愿,希望薛绍能够效仿李勣,用军权来保障皇权的稳定过渡。   当时,李治不过是抱着“美好幻想”的态度随口说上一说而已。毕竟那时候,薛绍还很不成气候,就连千骑中郎将都还没有当上。   但是命运难料,时局多变。谁能想到仅仅是时隔半年而已,那居然就成为了——事实?!   囊中之锥,终将脱颖而出。薛元超的金玉良言,犹然响在薛绍的耳侧。   事实证明,偶尔听一听老人言,也是有好处的! 第0539章 希望与灵魂   西征大军因为裴行俭的过世,士气曾一度严重受挫。当时西征军二十万将士无不满怀激情与渴望,希望能够继承裴公遗志把西征进行到底,却不料被朝廷的一纸圣令被迫止住,随后就被拉到了洛阳。   当时,西征军的士气已是一落千丈,军心已呈涣散之势,甚至险些哗变。虽然薛绍与库狄氏联合起来一同劝服了热血求战的将军们,但不代表西征军将士的心里,就真的能够平静了。   至从到了洛阳之后,西征军内部曾经发生过多次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甚至扰民破坏之类的祸端,甚至闹出过几次小型的哗变。朝廷采取了铁血政策进行镇压,先后在军队里处决了四十多人。后来又增加了兵募的饷金,这才稍稍的压住了西征军将士的怨气,士兵闹事的频率才有所降低。   薛绍还在山野之中为裴公守墓的时候,就已经探知了这些细节。他心里清楚,并非是带兵的李多祚无能,而是西征军将士心中的那股怨气和强烈的求战欲望,始终难以平息。哪怕朝廷用铁血怀柔的手段双管齐下,也只是扬汤止沸的权宜之策,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虽然薛绍和西征军相处的时间不多,可是他太了解这支军队了。因为西征军里的每一名将士,都和薛绍有着共同的抱负和共同的心愿,还曾经拥有一位,共同的父亲!   ……   黄昏时分,洛阳皇城南衙十二卫的府卫衙门一带,将官们纷纷走出官署准备卸职回家,或者三三两两的相约去北市喝杯花酒消谴一番。唯有右卫衙门里一片死气沉沉,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   其他诸卫的官将们见惯不怪,大多是哂笑一声扬长而去。因为他们都知道,至从西征军被拉到了洛阳,除了在洛水大营里统率全局的李多祚和负责练兵的薛楚玉,其余的绝大多数右卫的官将们,每天都窝在衙门的官署里连门都不怎么出。他们从不参与任何的官场交际活动,甚至不去洛水大营里带兵和操练。他们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昏天黑地的呼呼大睡,再不就是关起了官署的门来喝闷酒、赌骰子,偶尔也和自己人干上两架。   这些事情,对于军纪严明的军队来说本是无法容忍。但是现在,只要右卫没有生出“哗变”这样的乱子,就连御史台和宰相们对这等“小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了。   于是乎,右卫衙门一天比一天死气沉沉,各间官署之内却是一天比一天乌烟瘴气。右卫的官将就是一群吃着空饷不干事还脾气非常暴躁的行尸走肉,右卫的衙门里就是一摊摊的烂泥堆在一起,每天都在霉烂发臭——这在南衙十二卫甚至整个大唐朝廷里,几乎都已是公开的秘密。   薛绍穿着一身花钿绣服,腰上挎着太一御刀,左边是牵马的吴铭,右边是扛着一口大箱子的牛奔。一行三人呈品字状,不急不慢稳步从容的走进了南衙。   过往的十二卫官将初时没在意,后来有人眼尖认出了薛绍,顿时露出惊愕之色,并且私下议论起来——   “他怎么来了?”   “奇了怪了,至从裴公去世之后,他就没了踪影,今日怎会突然出现?”   “莫非是奔着右卫来的?”   “为何我们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与低声的议论之中,薛绍昂首挺胸旁若无人的走到了右卫的衙门门口。仰头看去,他看到一面若大的黄色麒麟军旗懒懒的趴在旗竿上,就如同此刻右卫衙门里的气象一般。   十二卫之首右卫,铠甲与旗帜皆是以黄色为本色,以瑞兽麒麟为军旗图腾。   此刻,衙门前方连个站哨的都没有。薛绍往衙门里面瞟了一眼,只见到镇守在公堂内侧的两尊刷着金漆张牙怒目的铁麒麟,不见一人。   “公子,看来右卫的人还不知道你会上任。”吴铭说道。   “除了二圣和太平公主等人,恐怕没人知道。”薛绍淡淡的说了一句,抬起脚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踏进了右卫的衙门公堂之中。   这时,一间官署的门突然被撞开,里面冲出两个赤膊大汉在相互推搡,一边推搡还在一边大骂——   “他娘的你敢诈赌?怪不得你最近老是赢!”   “放屁!你但逢赌输便要这般耍横赖赌,谁能容你?”   “容不得,便看打!”   “我打你个赖赌的贼痞!!”   两人完全无视了薛绍等人,还真的拳脚相加的打斗起来,很快还抱摔倒地砸翻了一片桌椅。   薛绍定睛一看,好嘛,是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曾经效力于裴公麾下的哼哈二将。两人冲锋陷阵勇冠三军,时常如同亲兄弟一般形影不离。现在,却因为赌博而打起来了。   薛绍不动声色,背剪着手慢悠悠的迈着步子绕开了这两个打架的蛮汉,走到了刚刚打开门的那间官署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间官署里面密密麻麻的挤了几十号人。他们完全不理会外面打起来了的两个人,仍然窝在里面一同喝酒聚赌。因为天气炎热,他们大多光着帮子,有的甚至还光着腚。   迎面扑来一股强烈的酒臭与汗臭味道,令人作呕。   薛绍在那间官署的门口站了约有三分钟,居然没有一个人理会于他。屋里一片大呼小叫乌烟瘴气,除了打架的两个人,其他人全都在专注于酒桌或是赌局。   牛奔气不过了,把扛在肩膀上的大箱子重重的摔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这口箱子用铁皮缚铸非常的结实和厚重,里面装的是薛绍的铠甲和一些换洗衣物与书籍。   直到这时,官署里外的人们才注意到了薛绍。   全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动作一同定了格,一多半的人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惊愕且惶恐。   滚在地上打得正热闹的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离薛绍最近,二人慌忙连滚带爬的凑到了薛绍身前,不可思议的上下打量他,两对眼睛凑得近近的就如同探照灯一样,来回的在薛绍脸上扫来扫去。   “看什么看,不认识么?”薛绍淡淡的道。   “认、认识!太认识了!”独孤祎之面露狂喜之色,嘴里都结巴了。   沙咤忠义手足无措,慌忙从旁边拖来一把将军椅小心翼翼的摆到了薛绍的身后,又飞快的扯来一件挂在墙上的军服使劲的把椅子擦了干净,方才结结巴巴的道:“少、少帅大、大驾光临,快……快请坐!”   官署里的人像是一群失了魂的人,这时仍然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不过,他们已经纷纷的扔掉了手中的酒碗与赌具,满心好奇并且惶恐不安的朝门口凑了过来。   因为裴行俭的离去,西征被迫停止,来了洛阳又发生了那么多的内乱与内波,右卫的人们曾经失望,愤怒继而迷茫,然后他们开始用滥赌,酗酒,斗殴,堕落,和混乱来麻木自己。   薛绍知道,这所有的表象都是因为他们迷失了希望,他们心中的热血与杀气,无处安放!   但是此时此刻,薛绍看到眼前这一群朝他走来的汉子,无论喝到了烂醉还是赌到了红眼,每一个人的眼神之中,都像是有一团火苗在慢慢的燃烧起来。   或许,就像是他们心中的血液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薛绍解下了腰上的太一刀,将刀鞘的鞘尖对着地板一顿,手掌按压着刀柄,大摇大摆的在那张将军椅上坐了下来。   “兄弟们,兴致不错啊!”   这是薛绍上任右卫大将军之后,说的第一句开场白。   落音刚落,眼前这群失了魂的汉子们,仿佛在同一瞬间全部集体回魂了。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飞快的、拼命的穿衣披甲、收拾官署。   片刻功夫,那一间聚赌酗酒的官署里换了人间。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所有的将官披挂整齐精神抖擞,整齐列队站在了薛绍的面前。   到这时,薛绍都还没有宣布他上任大将军之事。   薛绍笑了。   看到右卫衙门里烂成这样,薛绍本该愤怒。可是现在,他感觉到了欣慰。   他们曾经迷失。   但是现在,他们都回来了!   薛绍站起了身来,双手互叠按在太一御刀的刀柄尖儿上,非常傲慢甚至有点小人得志的大声道:“本将的官署呢?!”   右卫的官将们先是整齐一愣,然后全都笑了。   他们哈哈的大笑,仰天的大笑,放肆的大笑。   刚刚拳脚相向的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笑得最欢,两人又肩并着肩的站在了一起,就如同一双孪生兄弟那样。   “一群愣子!”牛奔很恼火的吼叫了一声,又把那口大箱子扛了起来,“大将军问你们,他老人家的官署在哪里?!”   “大将军万岁!!!”   右卫里的爷们儿,真像是疯了一样的大叫起来。   薛绍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你们想害死老子,就只管大喊!”   “不管了!把大将军抬进官署!!”   “吃军棍也干了!”   “兄弟们,上啊!!!”   右卫的官将们像冲锋一样的奔向了薛绍,七手八脚非常粗鲁的把薛绍摁得坐在了椅子上,然后连人带椅将他抬了起来,大声呼喝的往右卫衙门的最里间冲去。   牛奔傻了眼,“这些人咋像失心疯了?”   吴铭淡然一笑,“他们曾经失去了一切希望。但是现在,希望又重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师父,你说的什么玩艺儿?”牛奔轮着一对铜铃般的巨眼,满头雾水。   吴铭呵呵直笑,“就如同,你曾经丢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如今,却又失而复得了。你该作何感想?”   牛奔眨了眨眼睛,“师父,那你说,我义父还能再活过来么?”   “不能。”吴铭微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朝薛绍那群人努了努嘴,“但你已经拥有了别的一些,同样宝贵的东西!” 第0540章 今非昔比   次日清晨,来到南衙公办的很多官员与将军们惊讶的发现,右卫衙门好像和以往有点不一样了。   以往这个时辰,右卫的官署内外是很难看到人的。偶尔有一两个孤魂野鬼路过,也肯定是彻夜未眠醉薰薰的。可是今天,右卫衙门的大门口很早就有了一群人在忙活。中郎将郭待封带着他的亲随正在粉刷墙壁、打扫卫生,还有人爬到了屋顶上捡换瓦梁,清扫沉积的泥灰。陈旧的门板和篇匾已经被拆了下来,看来是要换新的上去。   人们再细下一看,右卫衙门连旗竿都换了。以往那一竿十二卫统一定制的三丈三尺高的木竿旗,被换成了一根至少六丈高的大旗竿。顶端飘着一面崭新的麒麟黄军旗,也远比一般的军旗要大。   右卫,居然改头换面了!   更让人惊奇的是,那些正在做事的将军和随从,个个都是精神是抖擞干劲十足,绝对不是应付差事或是出于无奈。   有好事者找了借口跑到右卫的衙门里去探风声,于是看到了让他们更加惊讶的事情。以往那些日上三竿也仍在烂醉如泥呼呼大睡的右卫官将们,今天个个穿戴整齐各归各署,全都在亲自带领自己的亲随打扫卫生整理内务。以往乌烟瘴气臭气薰天的各个官署,今天全都空气清新一尘不染。哪怕是有意瞪大了眼睛去搜罗,也很难找到一块脏污的地板,一件发臭的衣服。   以往那个,比市井之间最低贱的酒肆还要脏臭和混乱的右卫官署,今天简直比大姑娘的闺阁还要干净和整洁!   最让南衙的官员和将军们不解的是,右卫的“行尸走肉们”今天全都像是回了魂、变了人,他们身上再也没有酒汗臭味,手里再也没有揣着铜板和骰子。更重要的是,他们个个精神奕奕眼冒精光,就如同他们全都刚刚成了亲,马上就要进洞房了一样。   这个消息很快四下飞传,闻者无不惊讶。这事落在了程务挺的耳朵里,恰巧今日又不用上朝,他马上单枪匹马的杀到了右卫官署里来,非要亲自看个究竟不可!   来得正巧,程务挺的马和薛绍的威龙宝驹,几时是同时在右卫的衙门大门口停住。   “薛少帅?!”程务挺一眼看到薛绍当即醒悟,马上放声哈哈的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恶来将军,别来无恙!”薛绍跳下马来,哈哈大笑的迎了上去。   “难怪人人都说,失魂落魄的右卫一夜之间就回了魂。”程务挺深怀感触的长叹一声,笑而点头,“原来,当真是右卫的魂儿,回来了!”   “恶来将军,太高看我了。”薛绍笑道,“二圣授我右卫大将军之职,我上任之初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他们清扫衙门、收拾仪表。没办法,我比较爱干净!”   “哈哈,薛少帅不必过谦!”程务挺大笑道,“这青石板的地面或许可以清扫,旧污了的篇匾和门壁或可更换,但是人的精气神,却是装不出来。你看他们一个个,以往都像是丢了魂的孤魂野鬼一样。现在,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些右卫兄弟啊!”   “恶来将军别站在这里说话,请到我官署用茶。”薛绍请他进了衙门,二人并肩同行,薛绍问道,“朝廷迁都百废待兴,军队的任务尤其繁重,恶来将军肯定忙坏了吧?”   “忙,倒是不忙。只是每日提心吊胆的……”程务挺欲言又止,摇头叹息。   薛绍知道他想说什么,皇帝危在旦夕,大唐随时可能改天换地。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未来会是怎样?身为护卫中宫的御林军大将,程务挺心里的压力肯定也是蛮大的。   “恶来将军何须担忧?”薛绍不动声色的劝慰道,“我们为将之人,做好自己的本份即可。”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人在局中,总是难免身不由己啊!……算了,不说也罢!”程务挺苦笑了一声,说道,“还是在外带兵比较惬意和自由。我现在是真羡慕你啊,担纲右卫大将军继承了裴公留下的西征军。我怎么就没想到,提前抢了这份美差呢?”   薛绍哈哈的大笑,“恶来将军,说笑了。羽林军独立于十二卫之外直受陛下指挥,羽林卫大将军的地位远超南衙十二卫的所有大将军。应该是,我们南衙的所有人都在羡慕你恶来将军才对嘛!”   “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当真是有苦难言!”程务挺苦笑不迭的连连摇头,小声道,“我是当真想要离开北衙,当真不想再多呆一天了!——不如这样吧,你们右卫现在不是只有李多祚一名将军,你这位大将军还缺一名副手么?我来,怎么样?”   薛绍先是一愣,随即大笑,“恶来将军,你这玩笑开大了!”   “我是真没开玩笑!”程务挺一板一眼的道,“只要你愿意接受,我就去想办法!”   “还是别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就算我这座小庙厚起脸皮来敢收你这尊大佛,上面的人,也不会同意。”   “哎……”程务挺也知道会是这样,于是无奈的长叹,直摇头。   薛绍微微一笑,小声的劝道:“恶来将军,值此国难当头的非常时期,国家正当用人之际。二圣对你如此的推崇和信任,你还是耐着性子,好好的做你的羽林卫大将军吧!”   “二圣的确对我恩重如山,程某肝脑涂地,也无以回报。”程务挺答说道,“其实我担心的倒不是风险。咱们这种人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我唯一担心的是……怕会辜负!”   薛绍皱了皱眉,心想,皇帝李治对程务挺这么重要的一位羽林卫大将军,肯定也是有着“托孤”之愿的。但是程务挺是受天后提拔之恩,才由一名边将平步青云的坐到了今天的位置。再者,他和裴炎还是亲家。一旦皇帝驾崩太子继位,程务挺夹在孤托太子、天后和裴炎三者中间,还当真是难以为人。   薛绍都有点同情程务挺了。自己虽然也将面临类似的尴尬,但自己毕竟是在南衙带的野战军,距离中宫与朝堂核心还有一点距离。程务挺率领羽林卫直接护卫中宫,他的处境远比自己还要更加的敏感和为难。   “薛少帅,程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程务挺很少求人,说起这种话来表情都有点不自然。   薛绍笑道:“你我之间还何必客气?说吧,恶来将军。”   程务挺有点难为情的苦笑了两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想让犬子程齐之离开羽林军,却苦于没有妥善的安置之地。如今薛少帅担纲右卫大将军,麾下二十万野战王师,想必要将犬子安置进去不会太难。不知薛少帅可否,成全一二?”   薛绍眨了眨眼睛心中寻思,看来程务挺是担心将来羽林军卷入“政变”的风波,到时他们父子将会一同受到牵连。提前把自己的儿子择出羽林军置身事外,倒的确是个明智的决定。虽然接收程齐之进右卫我也要承担一点风险,但是这一点忙都不帮的话,也未免太过市侩与薄情了!   “恶来将军,我与令郎曾是袍泽同僚兄弟一场。此等小事,我义不容辞。”薛绍说道,“但是我毕竟刚刚上任右卫,对麾下的职位空缺不尽了解。而且右卫的官将任命权也不在我的手上。这些事情,还得是由恶来将军去亲自打点一番才行!”   “只要你点头,其他的事情当然是我亲自去办了!”程务挺大喜。   “我,绝对没问题!”薛绍笑道,“就怕令郎来了右卫,会觉得委屈。毕竟我曾经还是他的后辈。我刚刚加入左奉宸卫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千牛四御刀之一了!”   “嗨!!!”程务挺抚掌大笑,“犬子若是有你一半的才识与能耐,那也不至于要跑到我的手下去混饭吃!——以后就让犬子鞍前马后的伺候你,给你做学生!”   “不不不,那可不行!”   “行行行,绝对可以!”   二人在笑谈中争执了一阵,程务挺也没有久留很快就告辞走了。   吴铭上前来,对薛绍说道:“恶来将军粗中有细,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他把儿子安置在公子麾下,无异于给程家留下一条退路,也是想请公子做他的外援力量。”   薛绍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官场上的交情,谁不是奔着利益而来?程务挺的动机和行为,都算是正常。   “只是程齐之毕竟是裴炎的女婿。这就好比两军交战,程齐之将要阵前倒戈。”吴铭摇了摇头,“此等事情,当真难说!”   薛绍笑道:“临阵倒戈的人都不怕,我还怕白捡一个大便宜么?”   “公子,言之有理!”吴铭也笑了,“孤石万仞,自有草木依附。现在就连恶来程务挺,都想沾一点公子的光!——公子,你已是今非昔比了啊!” 第0541章 新的狼王   送走程务挺,薛绍并没有在衙门里多作停留。他带上吴铭、牛奔和郭安等一群斥侯亲随,由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领路,去了洛水河畔的二十万野战军大营。   朝廷迁都,二圣随行从长安带来了万余北衙禁军和五万余上番的府兵。到了洛阳之后为了巩固新都,朝廷曾经下令征召东都附近的军府派兵前来上番,但是应者寥寥。正巧这时候裴行俭去世西征被迫停止,西征军就被拉到了洛阳来,兼负起了巩卫东都的使命。   其实按照大唐一惯的作法,只有在发生了重要的战事而且府兵又不足以应付的时候,才会募兵。当年太宗征讨高句丽时开了这个先河,薛仁贵一介白衣应募投军一战成名,他就是大唐的第一批“雇佣军”。   从此以后,大唐曾经多次发起兵募应付战争,但是每逢战争结束,募兵的“合同”也就算是到期了,军队也会解散。比如上次裴行俭领军的北伐,王师回归之日就是解散之时,将军归于朝班府兵散于军府,花钱雇佣的募兵也就失业了。   但是这一次,二十万西征军在没有了战事的情况之下却依旧没有解散,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还要拿军饷,大唐的朝廷需得支付一笔无比庞大的军费开支。这幸亏是在洛阳,钱赋与粮食都十分的充足。若是停留在闹起饥荒的长安,恐怕这支军队也就只有解散的命运了。   薛绍心想,如今皇帝病危朝廷需要维稳,大唐的边疆也不太平可能随时需要中央派兵远征或是驰援,这才使得裴公生前带过的最后一支远征军,得已保存至今。但是薛绍认定,这支西征军注定是属于边塞与沙场的。洛阳,只是他们暂时的歇脚之地而已!   洛水大营,到了。   巨大的营地虎踞龙盘,一望无垠气势磅礴。   “少帅,李多祚将军与薛楚玉将军,从来就没有懈怠过。至从到了洛阳的第一天开始,他们每天都会练兵。”独孤祎之如此告诉薛绍,“说来惭愧……我们这些人和李、薛二位将军相比,真像是废了一样!”   薛绍淡然一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现在少帅回来了,不用说,咱们都知道该怎么干!”沙咤忠义接过话来,大声吼道,“好歹要把之前荒废了的时日,全都补起来!”   “那我拭目以待。”薛绍很满意他们的这股精气神,抬手往大营一指,“独孤将军,你去通报!”   “末将遵命!”   片刻之后,洛水大营里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鼓点号角之声,很快旌旗翻滚烟尘漫天,无数骑兵发出大声的呐喊与呼啸,列队出迎!   迎面一骑飞奔而来,赤马白甲如风如电。   薛绍看到他,就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来人奔到薛绍面前还有二十步的地方停住,飞快甚至有些仓皇的滚鞍下马跑到薛绍身前,单膝跪地低头纳拜,“末将,右卫亲府中郎将薛楚玉,率领麾下跳荡军众将弁,拜迎……大将军!”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薛楚玉的声音有点哽咽。   他身后的跳荡军骑兵将士,陆续都在翻身下马走上前来,一同拜迎薛绍。   “薛将军,免礼,请起!”薛绍骑在马上,双手抬起,“众位兄弟,都请免礼!”   “末将……不敢起!”薛楚玉低着头,非但没起身甚至不肯抬头。   薛绍皱了皱眉,小声道:“军中礼数到了即可。你我兄弟之间,又何必如此见外?”   “末将惭愧……没能带好少帅的心血精锐千骑部众!却被小人,窃而取之!”薛楚玉低着头说道,“末将有罪,末将无颜面见少帅!”   薛绍笑了,“傻话!朝廷的官职更迭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何罪之有?再说了,千骑可不是我的,那是皇帝陛下的。你这么说,是想害我吗?”   薛楚玉一愣,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薛绍。   薛绍笑道:“行了,起来吧!别像个娘们儿似的,矫情!”   独孤祎之等人都笑了。   薛楚玉顿觉有点尴尬,这才站了起来,满副欢喜之色难以言表,神情非常的激动。   这时,李多祚也带着一大群的将佐出迎了。他见了薛绍的激情与开心可一点也不亚于薛楚玉,叙礼罢后的第一件事情,李多祚就是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物归原主——我总算可以落得轻松了!”   “你想得美!”薛绍笑道,“军中的大小事务,还得由你负责操持。这个大将军只负责上朝开会、衙门议事和发布命令这等鸡毛蒜皮之事。”   “反正少帅你一回来,我这儿可就真的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李多祚满副轻松的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胸甲,笑道,“以后哪怕再忙再累,我都可以每天睡上一个安稳大觉!——这三个月,李某真不知是如何熬挺过来的!以李某这种本事德性,也就只能在裴公的身边担茶倒水,做个护卫亲随之流。因此,以后打死李某也绝对不再单独带兵了,尤其是右卫这样的大军!”   “李将军,你也太谦虚了。”薛绍笑道,“你十三岁就跟着你父亲一起带兵打仗了,那时候我还在玩泥巴呢!”   “对!我少年时没空玩泥巴,现在追随少帅麾下,总算有空去玩泥巴了!”李多祚还说得挺得意,“我一定要尽情的玩个够,到时还请少帅不吝赐教!”   众人都一起大笑。   曾经肝胆相照同心同德的袍泽,如今再次重聚一堂。对薛绍等人而言,天底下仿佛没有比这更加让人激动与开怀的事情了。   当晚,薛绍就留宿在洛水大营里,和所有的五品以上郎将和都尉都见了面,算是宣布正式的上任。   以南衙十二卫的传统建制来说,每卫都设一名最高统率三品大将军,副手是两位从三品的将军。其下有“三内五府”,五府各设一名四品中郎将和五品左右郎将各一名。   如此算来每卫都有十八名将军,其他还有长史、参军等人是文职佐官。   但是,这是平常的建制。   眼下的这一支“右卫”大军原本是西征军,属于行军道的战前编制,实际人马数量已经有了正常编制的八个军(每军两万五千人)。   因此,薛绍的手下本该有八倍数量的副将。可是实际的人数,却没有达到这个数量。就连最重要的副手“右卫将军”暂时都只有李多祚这一个人,薛楚玉一直都以中郎将的身份兼任起将军的职事,忙得焦头烂额。   薛绍觉得,这么大的一份家业需要管理,那么现在很有“挖墙角”和“提拔心腹”的必要了。   别的且先不说,憋在金吾卫里穿小鞋的郭元振是肯定要挖过来的,哪能让他一直在洛阳城里巡大街,像个城管似的?   程齐之的事情既然答应了,只要程务挺能够打通关节,人也是要收进来的。   郭安和吴铭也不用再挂名在北衙做什么火头军了。作为主帅麾下最重要的斥侯统领,这回由不得他们不愿意,至少也得要做一名校尉,不然都不能名正言顺的出入军营。还有牛奔,李谨行的义子总不能混在军队里连个名份都没有。   另外还有卢思义、唐真和潘奕这些人,他们从左奉宸卫开始就一直追随薛绍,现在也和郭元振一样离开了千骑变得飘泊无依。他们先后都曾立过大小的军功,现在也是时候提拔他们一下了。不然人家苦苦追随图的一个什么呢?   ……   薛绍现在明白,为何会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说了。原来自己到了这份上,也是不可免俗。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大公无私”?既然坐到了高位需要用人,用生人哪能比得上用熟人那么顺手和放心呢?   次日,薛绍阅兵。   李多祚与薛楚玉每天都在洛水大营里练兵,每天都是兢兢业业做足功课。可是无论他们怎么练,总感觉西征军的将士们是在应付了事,甚至无精打采。可是今天,洛水大营和右卫衙门里的气象如出一辄——因为薛绍的归来,西征大军的精气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是一个病怏怏的人突然完全康愈了那样!   “神奇!竟然如此神奇!”李多祚惊叹不已,“看来裴公当初说得没错,将帅就是一支军队的魂魄!”   薛绍笑道:“李将军,当初西征军的将士们,本来就是奔着裴公而来,奔着驰骋疆场、杀敌报国而来。现在就算裴公不在了,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西征军将士的初衷与本色依然无法改变。前一段时间,他们只是有些迷茫了。现在,他们已经全部苏醒了!”   “没错!”李多祚激动地说道,“西征军是裴公生前带过的,最后一支军队。它生来就是热血豪迈而且壮志凌云,既充满了斗志与野性,又拥有极其严明的军纪。他们就像是一群本该驰骋在西域的嗜血孤狼,拥有撕碎一切敌人的恐怖力量。可是前不久,他们却被无端的拉回了洛阳,有人在他们的脖子上套了一个铁圈拴在了篱笆上,希望把他们变成一群看家护院的狗。但是他们的天性,仍然是吃肉喝血的狼!”   “狼?”薛绍的眼睛一亮,这个称呼我喜欢!——曾经,我的代号好像就叫血狼!   “没错,西征军就像是一个狼群!”李多祚说道,“前段时间,他们刚刚失去了狼王,因此变得无精打采、散漫无度!现在少帅回来了,他们便有了新的狼王!——你看他们今天这副样子,摆明就是在期待新的狼王,率领他们重新驰骋沙场,去喝血吃肉!”   薛绍微然一笑,“我便,为此而来!” 第0542章 风起云涌   阅兵尚未结束,杨思勖突然来到了洛水大营找薛绍,说给公主传些口信。军营纪律森严,营门卫士将杨思勖拦在了大营之外,只来向薛绍通报。   薛绍知道,若非是禁中有大事,太平公主不会叫杨思勖这位心腹来传话。军营里面人多耳杂,薛绍亲自到了营门外来将杨思勖叫到了僻静之处,问他何事。   杨思勖告诉薛绍说,太子与裴炎已于昨日经到了洛阳,今日入宫觐见。二圣在禁中私秘接见了他二人,很有可能皇帝陛下已经做出了传位与托孤这些后事安排。事罢之后,皇帝陛下兴许是放下了一颗心头大石,心气由此溃散病情突然恶化,马上就陷入了昏迷之中至今未醒,看来随时可能驾崩!   太平公主让薛绍,做好一切随机应变的准备!另外,太平公主说为了安全起见,除非有她送出来的准信,否则叫薛绍暂时不要急于回洛阳!   薛绍不由得心中很是一紧,太平公主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皇帝陛下真的要驾崩了,那么洛阳城外的二十万野战军足以控制整座洛阳城,足以改变大唐的历史与国运。这么强大的力量,裴炎这位劲敌怎么可能不顾忌?万一这时候自己仓促入城落入了裴炎的圈套,不说被他谋害了性命,被他夺去兵权的可能性将是极大!   “请回复公主殿下,我就当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管在洛水练兵。”薛绍说道,“一旦朝中有变,务必尽快把消息告知于我,我会随机应变!”   “是!”杨思勖郑重应诺,拜辞欲走。   “等一下。”薛绍叫停了他,叮嘱道,“让公主殿下,务必小心,务必保重!”   “小人知道了!”   杨思勖走了,薛绍的神经斗然崩紧——步步紧逼,来得好快!   薛绍没有想到自己上任右卫大将军不到三天,皇帝陛下就将要驾崩了。   他仿佛看到,洛阳的上空正在风起云涌。大唐,终于是要变天了!   稍后,薛绍独自一人行走在军营外,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潜心思考。他自忖道,一旦皇帝陛下驾崩,朝中的势力肯定会分化为三方。   一方是即将继位的新君李显,一方是即将成为“太后”的武则天,再一方就是托孤的宰相与先帝留给新君的顾命大臣,裴炎。   毫无疑问,这三方人马都会特别重视薛绍这一位,手握二十万野战大军的右卫大将军。   那么薛绍自己,该要何去何从?   仗兵起势控制朝廷?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虽然薛绍现在是这二十万大军的统帅,但他只有统兵练兵之权,没有调兵和用兵之权。更重要的是,西军征这样的正义王师绝对不会忠于某一个个人,他们只会忠于公德、忠于正义!   在军队里面,“人心所向”非常的重要。   现在西军征的将士之所以对薛绍非常的拥护,是因为薛绍是裴公的门生,是曾经的副大行军总管,将士们热切的希望薛绍能率领他们去杀敌报国、继续裴公生前没有完成的遗志。   如果现在要西征军跟着薛绍倒戈去对付朝廷,或许不用等着朝廷出招对付,西征军的将士就已经瞬间哗变把薛绍擒下,送给朝廷法办。绑下薛绍的那个人,甚至有可能会是薛楚玉本人!   于是,这个“乱臣贼子”的念头只是在薛绍的脑海里稍稍一闪,很快就消失无踪。薛绍摇头自嘲的笑了一笑,心想——原来权力的诱惑,比金钱、美色这些东西的诱惑都要来得致命!每个人的心里都同时住着天使与魔鬼,好在我没有利令智昏铤而走险。妄想成为政治暴发户的代价,很有可能是粉身碎骨、祸及满门、遗臭万年!——比如东汉末年的,董卓!   妄自起兵做暴发户看来是绝对行不通了,那么薛绍的选择就只剩下了一个,在三股势力当中选择一方与之结盟!   裴炎,此人不用多想,薛绍第一时间将他排除。   李显?……这位即将成为新皇帝的太子殿下,薛绍实在想不出跟随于他有什么好结果。哪怕自己现在手握二十万野战王师了,但这支军队的根仍然是被朝廷握在手心里。换句话说,朝廷能让薛绍平步青云统领二十万大军,也能让他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而这些要害之事,显然不在李显的掌握之中!   那么,就只剩下天后了!   想到此处薛绍不由得“嗞”的吸了一口凉气儿!——我说那天我领旨谢恩的时候,天后为何笑得那么坦然、那么大方,那样心满意足并且对我充满期待!原来她早就想得很清楚,一旦皇帝陛下驾崩,我就只剩下她这唯一一个盟友可供选择!   若非如此,她岂会同意皇帝擢我为右卫大将军?如果她不同意,病重的李治纵然有心,又岂能如愿实施?   薛绍不由得惊叹出声——“真是老谋深算!”   思虑已清,薛绍连忙返回军营在中军帅帐里召集众将,并对他们下达了自己正式上任右卫大将军之后的,第一道军令——“勤加操练,随时备战!”   众将只当是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因此个个热血沸腾摩拳擦掌,纷纷表态一定竭尽全力操练军队,唯大将军马首是瞻!   晚饭过后,薛绍正准备派几个斥侯趁夜进入洛阳城打探一下情报,营门卫士再度来报,说有兵部侍郎兼同中书生门下平章事岑长倩,奉中宫之命带着大量的羊肉与果酒前来犒军。   “来得好快!”薛绍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岑长倩肯定是奉天后之命而来!   思忖片刻之后,薛绍下令道:“李多祚将军,你去收仡交割那批犒军物资。另外有请岑相公,中军帅帐奉茶!”   “是!”李多祚郑重应诺,出去办差了。   “众位兄弟,都请暂避。”薛绍让其他的人都暂时回避了,听一听岑长倩会要说些什么。   片刻之后,岑长倩就来了。他带人抬着几口盛装宝剑的精致剑箱,满面春风的对薛绍抱拳道:“恭喜薛少帅,贺喜薛少帅!”   薛绍笑呵呵的迎上去,对这位昔日的顶头上司抱拳回礼,“岑相公,薛某喜从何来呀?”   岑长倩笑道:“短短时隔三月,薛少帅就荣膺右卫大将军之职,麾下统领二十万大军,这还不是可喜可贺吗?”   “薛某一介武夫,只知带兵打仗。将军官职无论大小,皆是为国效命为君分忧,何喜之有呢?”薛绍笑道,“倒是岑相公,一别三月就已经登阁拜相领袖朝堂,这才是真正的可喜可贺啊!”   “哈哈!”岑长倩大笑,“我这个小小的兵部侍郎能被二圣破格提拔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得以入阁参政议事,还不是托了你的鸿福?”   “哦,这话从何说起?”薛绍有点好奇的问道。   岑长倩笑了一笑,说道:“薛少帅莫非忘记了,你整顿北衙军纪、发起北衙讲武、后又平定白铁余并在征募西征军的时候,用‘讲武法’迅速征得二十万募兵。这些可都是很大的功劳啊!——岑某忝为你的上司,当然也就跟着沾光被记了一些功劳上去。年初时吏部四善二十七最考评,岑某侥幸居然得了‘中上’之评。后来我又厚颜获得二圣嘉许,这才得以破格提拔,入阁议事!”   薛绍大笑不已连声恭贺岑长倩,和这位昔日的顶头上司相谈甚欢。   其实严格来说,大唐真正的宰相只有中书令、门下侍中和尚书左右仆射这几个人。二圣迁都洛阳之时把中书令薛元超、侍中裴炎和尚书左仆射刘仁轨都留在了长安辅佐太子监国,其实就是暂时把他们给“架空”了起来。   随后到了洛阳,二圣马上就着手提拔了几位品衔并不太高的新人进入政事堂,让他们挂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职,以“副宰相”的名义打理军国大事。其中有两位中书侍郎郭正一和王德真;另有裴炎在门下省的副手黄门侍郎刘齐贤和吏部尚书魏玄同,再一位就是薛绍曾经的顶头上司,兵部侍郎岑长倩了。   岑长倩嘴上说“沾了薛绍的光”才得以入阁拜相,其实薛绍心里很清楚,岑长倩等一些新提拔的“副宰相”蒙受君恩,当然会在政事堂里积极的为二圣效力、为二圣帮腔说话。二圣的这一举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重振中宫皇权,分化与削弱长安的那三位重臣宰相的权力与影响力。   “闲话说了许多,却险些忘了正事。”叙谈一阵后,岑长倩说道,“我奉命来到洛水大营,一为犒军,二为颁赐——薛少帅,这些东西都是天后娘娘赏赐给你的,你赶紧收下吧!”   说罢,岑长倩就叫人把那些抬来的剑箱整齐的摆在了薛绍的面前。   薛绍好奇道:“天后所赐,莫非是兵器?”   “这可不是一般的兵器。”岑长倩意味深长的微笑道,“天后娘娘请动圣旨,特赐薛少帅班剑二十,以表彰薛少帅护国安民累建军功!”   班剑二十?   薛绍不由得略微吃了一惊,“班剑”其实是一种仪仗用的装饰剑,是君王用来赐给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或是功高社稷的护国元勋,让他们的亲随仪仗们随身佩带,用以彰显地位崇高、功劳显赫并且蒙受君王恩宠。   “裴公生前,都没有被颁赐过班剑!”薛绍连忙拒绝道,“还望岑相公回复天后,就说薛某手无寸功,不敢受赐!”   “薛少帅,你还是收下吧!天后赐你班剑二十,自有用意。”岑长倩凑得近了一些,小声的劝道。   薛绍微微一皱眉,“还望岑相公点拨,天后有何深意?” 第0543章 内忧外患   岑长倩神秘的笑了一笑,小声道:“薛少帅在这里管好二十万王师以确保东都的宁定与朝廷的安全,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护国之功吗?”   薛绍心中一亮,明白了!武则天她这不就等于是拐着弯的在告诉我,让我赶紧站到她的阵营里去,到了关键的时刻要助她一臂之力吗?   “少帅勿疑,还是赶紧收下谢恩吧!”岑长倩笑吟吟地说道,神色之间意味深长,仿佛是在说——你懂的!   “臣……受赐,谢恩!”   薛绍收下了。   他心想武则天真是老谋深算,下手飞快!——护国之功,居然也能“提前表彰”!   岑长倩呵呵的长笑,很是快慰。言谈举止之间顿时就和薛绍亲密了许多,感觉就像是把薛绍当作了同一个战壕里的袍泽那样,不分彼此。   “来人,打开剑箱,让薛少帅验一验这二十口班剑!”岑长倩下令道。   剑箱打开,二十口虎皮纹饰的宝剑静静的躺在里面,非常的漂亮。   “薛少帅,这一批班剑可是天后特命朝廷军器监的高手匠人,专为薛少帅定制的。”岑长倩小声地说道,“天后知道薛少帅眼高于顶,一般凡物入不得法眼。因此这一批班剑非但做工精巧极为美观,而且削铁如泥极其实用。薛少帅,何不试剑?”   薛绍心中暗暗苦笑了一声,看来我不仅要接受,还得“非常高兴”的接受才行!   “好,我亲自试剑!”薛绍拿起其中的一柄班剑,拔剑出鞘,剑身如镜寒光凛凛。他摸了摸剑锋,确实锋利无比。又挥剑舞动了几下,剑啸如龙吟,成色确实好!   “好剑、好剑!”薛绍连声称赞!   岑长倩笑吟吟的点头,“薛少帅可以任选壮士,佩此班剑。以后无论薛少帅去到哪里,都可以带上这二十班剑做亲随。哪怕进入皇宫去上早朝或是出入宰相尚书的官署,他们也都不用回避、不必卸剑。”   “正好我手下新练了二十斥侯,就给他们佩带了!”薛绍不由得暗笑一声,看来这班剑还真是——装逼利器!   “一切但凭薛少帅自行区处。”岑长倩仍是笑吟吟的拱手来拜,“少帅军务繁忙,本官不便打扰。就请告辞!”   “岑相公何必急着走呢?”薛绍客气地说道,“我军中有西域新法嘉酿的琥珀果酒,岑相公不如坐下来尝一尝?”   “多谢少帅美意,还是不必了!”岑长倩拱手拜谢,“本官已将差事办妥,还是即刻回宫覆命为上。天后娘娘,还等着我回话呢!”   薛绍听出来了,他言下之意是说这件事情天后“非常、非常”的重视。   “既如此,薛某不敢强留岑相公了。”薛绍抱拳回了一礼,说道,“还请岑相公回复天后娘娘,臣一定不负圣恩,一定无愧天后所赐的二十班剑!”   岑长倩闻言面露喜色,他终于明确表态了!   “少帅放心,我一定如实回报天后!”岑长倩拱手长拜,非常的客气,“不劳少帅相送,本官告辞了!”   薛绍大声喝道:“来人,捡二十瓮琥珀果酒装载上车,给岑相公送去!”   “多谢少帅,多谢少帅了!”岑长倩呵呵直笑,甚是开怀。   岑长倩来得快,去得也快。   随后薛绍下令,明天就把犒军的那一大批羊肉与美酒,尽数发放下去给将士们享用。并且明确告诉全军,这是天后怜悯士卒,特意派人前来犒军所赐。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薛绍知道,武则天听到自己帮她在军队里收买人心的消息,肯定会高兴也肯定会放心。换句话说,如果刚才自己“不识相”的拒绝那二十班剑,或者是把犒军的人情拒为己有,那自己这个新上任的右卫大将军,很有可能马上就要挪窝了!   值此风起云涌的非常时期,步步杀机险相环生。薛绍可不希望自己一时糊涂或是因为一些小事,从而招来灭顶之灾!   入夜之后,薛绍心神难定无以入睡,于是走出帅帐到外面透一口气。无意之中他发现,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柴垛上好像躺了个人,正仰头看天嘴里念念有词。   薛绍有点好奇的走过去,这才看清,原来是李仙缘那个半调子神棍,正在“夜观天相”。   “咦,少帅怎么还没有睡?”看到薛绍,李仙缘连忙起身施礼。   薛绍笑了一笑示意他免礼,二人同坐在了一起。薛绍朝上面努了努嘴说道:“大仙,看出了一点什么吗?”   在如今的大唐时代,私下学习天文历法与占卜星相这些东西是大忌,甚至大唐的律法都明文规定了“天文玄远不得私习”。李仙缘曾经逢人就吹嘘他曾经得到族叔太史令“李淳风”的指点,是真是假无人知晓。但是他得以进入太史局供职,这确是不争的事实。   换句话说,李仙缘这厮还是一位得到了“官方认证”的神棍。   “天机玄妙,不可泄露。”李仙缘皱着眉头看着夏日夜空的繁星,煞有介事的啧啧声。   “记得你曾说我,拈花一笑风月无边,顿戟一怒伏尸百万。”薛绍笑道,“这些话我若是传扬出去,你猜你是死罪,还是死罪,还是死罪呢?”   “咳!……”李仙缘脸色难看的干咳了一声,小声道,“荧惑守心,大事不妙!”   薛绍就当是听他说书解闷了,无所谓的笑了一笑,“愿闻大仙详解。”   “少帅请看,那颗泛着红光忽闪忽灭的星,即是荧惑之星。”李仙缘指着天上,对薛绍说道,“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薛绍看了一阵点点头,“那不就是火星么?”   “荧荧似火飘乎不定,因此它才称为荧惑。”李仙缘小有一点紧张地说道,“荧惑又名赤星、罚星、执法,悬于东方之时又被称为悬息,在西方则被称为天理,在南方才被称为火星。”   薛绍不由得笑了,别说,这神棍肚子里还是有点货的!   “荧惑司掌天下人臣之过,主灾旱、兵乱、死丧与妖孽等等。这是一颗不祥之星!”李仙缘一边说着神色一边渐渐变得紧张,“其实关中饥荒的前昔,荧惑就早有现身。我因为早就离开了太史局,因此未敢僭越上报。也不知太史局的同僚,发现和注意到了它没有。”   薛绍问道:“那它的再度出现,又意味着什么呢?”   “当然没好事。”李仙缘紧张的连连摇头,“方才我说荧惑守心,是指荧惑星走到了心宿星的附近——少帅再往那里看,那颗血红如火的心宿星,看到了没有?”   薛绍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在一堆繁星中间看到了他说的那颗心宿星。好在自己曾经在部队学过用星座指路辨别方向,认出了它属于天蠍座。   “此星,名为大火。属二十八宿之心宿。”李仙缘说道,“心宿有三颗星,分别代表皇帝与皇子这些重要的皇室成员。荧惑星一般是很难走到心宿星附近的,一旦接近了我等卜星之士就称之为——荧惑守心!”   “不吉利么?”薛绍问道。   “岂止是不吉利,简直!……”李仙缘说了一半,哽住了。   “说下去。”薛绍用眼神威胁他。   李仙缘苦笑,只好道:“我只能举个例子——西汉绥和二年,汉成帝得知了荧惑守星的天相,他非常的惶恐,害怕自己驾崩或者国家将要遭受厄运。于是汉成帝决定移祸于宰相,他先是指责宰相没有尽心辅佐,后来干脆赐死了宰相。可是一年之后,汉成帝自己还是暴毙了!”   薛绍仿佛是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荧惑守心意味着帝王驾崩、国有厄运或者是宰相下台吗?”   “这可是你说的,不关我事!”李仙缘缩起了脖子,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薛绍略微惊了一惊,别说,这神棍乍乍乎乎的但也不是尽无道理。   天文玄远——中国古老的占星术,的确是神奇!   “大仙,犯禁的话我就不逼着你说了。”薛绍笑眯眯的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大唐的周边会不会有兵事兴起?”   “或许有,或许没有……”李仙缘眯着眼睛盯着天上看,嘀咕了半晌,又摇了摇头,“我学艺不精,一时还看不出什么明确的端倪。待我看得清楚了,再报知少帅如何?”   “不争气的神棍!”薛绍没好气的在他头上赏了个凿栗,笑眯眯的走了。   李仙缘缩着头,壮起胆子在薛绍身后小声的嘟嚷了一句,“西……西北!大约就是西北!”   “你何不向太史局上报,让朝廷提前有所防备?”薛绍问道。   李仙缘苦笑,“我已经离开了太史局,无权上报。而且我学艺不精看得未必是准,太史局里能人很多,用不着我去班门弄斧。再说了……就算是朝廷知道了,也未必就会真的做出什么应付的举措。也就是,听一听而已!”   薛绍笑了一笑,说得也是。虽然大唐重视天文星相,但是仅凭方士之言就妄动军国之事,还是显得太过荒诞了。   其实,就算不听李仙缘的胡言乱语,薛绍也早就想到了夏州与朔方一带很有可能出乱子。因为夏州都督王方翼率领安西虎师去了西域平叛,战事胶着正打得非常的艰苦。现在西北边防空虚,再加上大唐的皇帝即将驾崩,朝廷即将陷入一场空前的动荡。北方大漠上的突厥人将会极有可能趁此机会,再度发动反叛。   薛绍心想,大唐的内乱将很有可能引发外患。我倒是很想提前带兵去西北布防……但是朝廷,会放我走么?   内忧外患,大唐的多事之秋很快就要降临了! 第0544章 惊!   黎明时分,薛绍刚刚睡下才片刻功夫,吴铭亲自跑到了薛绍的帅帐之中将他唤醒。   “公子,大事!”   吴铭一向稳重,他深夜闯入所说的大事必定非比一般。薛绍心中惊弹一骨碌就爬了起来,“何事?”   “杨思勖去而复返,就在帐外等候!”   “快叫他进来!”   薛绍连忙更衣,心道——坏了,多半是皇帝陛下即将断气驾崩了!   “公子,请速入宫!”杨思勖进来之后连礼数都顾不上了,急忙道,“陛下只剩最后一口气,火速宣你到禁中觐见——怕是有临终遗命交付于你!”   “好!!”   薛绍都顾不上穿戴整齐了,头发散乱的穿着一身内衣,手中抓起花钿绣服就往外跑。吴铭连忙给他捡起了太一御刀和腰带、印信等物追了上来,并唤来郭安和那二十名斥侯亲随,叫所有人即刻动身陪少帅进城入宫!   薛绍心急如焚,皇帝的临终遗命太重要了,很有可能关乎自己本人和整个大唐的未来。眼前的这个大唐,已经和历史上的大唐截然不同的。至少历史上的这一时刻,驸马薛绍绝对没有执掌兵权!   未来如何?没人知道!   今夜,或许就是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点!   ……   很快,薛绍一行人风驰电掣的冲向洛阳城。仓促之间薛绍都没有时间穿好衣服,只是把外衣随意身上一套。等到了洛阳城前守城卫士要堪验过关印信,薛绍情急之下没有停马,只把没有穿好的花钿绣服脱了下来对他们一扔。   “这便是凭证!”   话音未落,薛绍飞马跃过城门口的拒鹿栅栏,带着身后的二十余骑像旋风一般的冲进了城去。留下一队守城卫士看着那件花钿绣服瞠目结舌,纷纷道——   “方才必是驸马薛绍!当朝只有他一人获陛下特许,可以穿着这件已经废弃了的花钿绣服上朝或是面圣!”   “他不是在城外带失么?今夜竟然如此仓促火急的入宫,莫非是陛下……”   很快薛绍一行快马已经跑上了天津桥,骤然之间迎面射来一阵箭雨!   薛绍猛然惊觉反应奇快,当即立断一个猛然翻身就跃入了洛水之中!   箭矢追随薛绍而下,“噗噗噗噗”射得水面一阵惊响。   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薛绍落水之后感觉后背很是一疼——中箭了!   桥面之上很快就发生了剧烈的打斗,杨思勖与郭安等人已经和埋伏在桥洞里的一群杀手短兵相接。吴铭一记翻身就跳下了水,当下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顿时心中一紧——公子负伤了!!   紧随其后,也有数名黑衣杀手跳下了水来。吴铭趁其中一人刚刚落水的一瞬间掐断了他的喉咙,火速夺刀与落水的其他人厮杀了起来。   薛绍负伤之后潜水躲藏,听不到桥上的动静但能听到水花的剧响。洛水的水流比较急,幸亏薛绍在部队里没少练武装泅渡,他憋着一口气潜到了一根桥西墩之下,双手将其抱住避免被水流冲走。   直到憋不住气了,薛绍才小心翼翼的在桥墩的掩护之下慢慢的冒出了水面,听到桥面上仍有激斗惨叫之声,然后是一片扑通水之响,桥上有人大喊“刺客跳水逃了”!   薛绍藏着没有被发现,看到桥面上亮起了一些火把,好像是有大批的巡逻士兵赶来,一片人声嘈杂但是已经没有了打杀之声。   “少帅?少帅在哪里?”是郭安的声音。   “吴大师在哪里?”   “我在水中,找寻公子!”   “快,我们一同下去找!”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这场暗杀来得快,去得也快。敌人明显准备十分充分,个个水性极好,连逃路的后路都早就想好了!……会是谁呢?   这时薛绍蓦然感觉到一阵乏力和头晕,气也喘得有些急了,连忙大声道:“我在这里!”   “快——救少帅上来!!”   很快就有五六名斥侯跳下水,想着法子把薛绍弄上了桥。薛绍发现,桥上桥下已经有了十几具黑衣杀手的尸体。   看到薛绍的后背中箭负了伤,众人大惊失色。   吴铭即刻给薛绍验伤,大吃一惊——“箭伤不深,但是有毒!”   薛绍努力保持神志清醒,挣扎着道,“是……蛇毒!”   自己以前在丛林里被蛇咬过,这种感觉极其相似!   “速将毒血吸出!——”   吴铭等人毫不犹豫的将薛绍死死按住并往他嘴里塞紧了一件衣服,然后一口气将箭头拔出。薛绍疼得全身一绷,差点把牙齿都咬断了。   郭安等人在闻喜山中跟薛绍学了很多的野外急救之法,应付蛇咬是必修之课,随身都带着一些应急的解毒伤药。稍加查看伤口之后,郭安连忙用匕首将薛绍的伤口划开了一个十字,然后给用嘴吸取血毒。稍后又换了两三个人陆续跟上前吸血,等到新出的血液已是鲜红,这才涂上应急的解毒伤药。   “此法只可应急,必须马上找到对症的解毒之药!”吴铭说道。   薛绍已经有些气虚和炫晕之感,但是咬着牙大声道:“赶紧放开我,让我入宫!”   “公子……”   “违令者斩!”   吴铭一咬牙,“兄弟们,少帅不可活动否则血行加快,蛇毒易于攻心!我等抬着少帅入宫,请宫中御医医治!”   “好——”   吴铭等人果断抬起了薛绍,跨过了桥面上的一群巡逻的士兵举起火把在前引路开道,一行人玩了命似的奔向紫徽宫皇城。   薛绍浑身冒冷汗、大喘气,不停的掐打自己让头脑保持清醒。郭安叫好几个人脱下了披风给薛绍盖上,然后多次给他用药总算是有了一点用处,让薛绍感觉稍稍轻松了一些。   好不容易进了皇宫,薛绍的这副样子将把守宫门的侍卫吓得不轻。终于是到了贞观殿,把守在这里的千骑已是刀出鞘、箭上弦的备战姿态。看到薛绍这副样子,千骑们更是剑拔弩张非常的紧张,一群人呼啦啦的就冲了上来把薛绍一行人给拦住了,郭安等人很恼火,两方人马还差点动了手。所幸有杨思勖跑到了前面去通传开道,千骑的卫士们也认出了薛绍等人,这才没有继续阻拦。   看着蜿蜒向上的龙尾道,薛绍急道——“赶紧抬我上去!”   皇帝的寝宫里,已经有了不少人。霍王李元轨与天后一同跪坐在李治的榻前,太子李显及太子妃韦氏抱着他们的幼子皇太孙跪在榻前,跪在太子身边的就是侍中裴炎。豫王李旦夫妇今天也来了,房中唯有太平公主因为有孕在身是坐着的,但是中间隔了一道屏风。   “陛下,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么?”霍王李元轨小声的问李治。   李治闭着眼睛仰面躺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好不容易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串迷糊的声音。   武则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公共场合垂过泪了,今天当着这些皇亲国戚与儿女们的面,她已是泪雨婆娑嘤嘤而泣。   “陛下,想说什么?”李元轨把耳朵凑近了李治,仍是听不清楚皇帝的嘴里在嘟嚷什么。   李治放弃了说话,艰难的转了一下脖子,看向了门口。   “陛下是在盼着谁来吗?”霍王李元轨问道。   李治悠悠的睁开了一下眼睛。   武则天忙道:“薛绍为何还不来?速速派人去催!”   李元轨一惊,“驸马薛绍?!”   话音刚落,杨思勖几乎是扑摔进来,“启禀二圣,驸马到了!”   “还不快叫他进来?!”武则天的声音有点急躁。   太平公主顿觉不妙,当场站了起来。   吴铭与郭安等四个人,抬着浑身裹着几件披风的薛绍进了寝宫。   众皆大惊失色,就连奄奄一息的李治都瞪大了眼睛。   “怎会如此?!”武则天惊声喝问。   “刺客!”吴铭简短答了一句。   “臣来迟……臣死罪!”薛绍扑倒在地。   “薛郎!!”太平公主大声惊叫,琳琅连忙将她拦住了没有让她冲出去。   “不要管我!”薛绍艰难的往前爬了几步,“陛下,臣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赶紧交待!”   李治的表情变得非常的震惊,张大了嘴拼命的呼气并且抬起了一只手,不停发抖的伸向薛绍。   “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查清此事,严惩凶手!”武则天急语道。   李治对武则天的话充耳不闻,神情非常迫切的瞪着薛绍,仍是对他伸着手。   “快来!”武则天连忙上前拉住薛绍,几乎是拖着他“爬”到了李治的榻前。李治拼命的张开手,武则天会意,将薛绍的手放到了李治的掌中。   垂死之际的李治眼睛瞪得更大了,一脸的灰色死气不停的张嘴大呼吸,喉咙发出的声音像是打铁炉的风箱在拉得响。   然后,他的手居然像铁钳一样的握住了薛绍,甚至让力气极大的薛绍都感觉到了疼!   薛绍心中一惊,众人也都明白——皇帝回光返照了!   这时,李治整个人的身子都像是硬挺得快要坐起来,武则天失声哭泣急忙来扶,李治的另一只手突然紧紧的抓住了武则天的右手手腕,一直在发出剧烈怪响的喉咙里,总算憋出了一句话——   “天后佐政,侍中顾命,驸马掌兵,共辅新君!……天命神器,无可亵渎!”   “扑通”一声,李治像是一根被突然绷带了的弦,轰然倒下。   “陛下!!”一片惊叫与哭号之声响起。   与此同时又是“扑通”一声,薛绍也倒下了。 第0545章 变天   薛绍晕倒的同时,太平公主也险些晕倒!   武则天连忙喝呼身边的宫女与宦官们,赶紧将人抬到偏殿请来御医救治。   德高望重的霍王李元轨趴在皇帝的尸体上哭得老泪纵横,太子李显与皇子李旦捶胸顿足几欲寻死,太子妃与皇妃们帮着哭得也很起劲,公主与驸马被御医抬去抢救了……皇帝这一断气,所有的压力仿佛全都铺天盖地的落到了刚刚死了丈夫的武则天身上,甚至让她连哭泣的时间都没有。   第一时间,武则天命令千骑将军武攸归率心腹卫士前来寝宫护驾,严防死守不得任何人随意进出、不得任何人走漏半点消息,否则以十恶罪论处。随后,他又连忙劝止霍王与太子等人不要哭泣——皇帝驾崩与军帅遇刺这两件大事居然同时发生,时局之凶险已经毋庸讳言。值此非常时期,但凡禁中之事一概不宜外传以免引起政局动荡人心恐慌,更要防止奸人趁乱作祟!   天后言之有理,李元轨老道持重倒是忍得住不哭。李显和李旦却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难以自已。武则天恼怒之下真想把他们给轰将出去,到后来还是他们的妻子劝住了他们。   刚刚受了托孤之重的顾命大臣裴炎为表忠心跪着哭了一阵,终于站起来帮武则天分担事情了。他与武则天口头一议,决定连夜召集宰相与重臣在阁部会议共商后事。但是陛下驾崩的消息,至少要押后三日再对外公布。在这三天里,宰相们需得面面俱到的安排好为陛下发丧、宣读遗诏与新君继位的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说来简单,办起来却没有一件容易。其中稍有一件事情办得有所差池,都将给整个大唐天下带来无可挽回的遗害!   另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务必要在三天之内查出刺杀大将军薛绍的凶手与幕后主使,并将其斩草除根一网打尽。以确保陛下驾崩之后、新君继位之前这段非常时期里,皇族与朝臣们的绝对安全!   计议已定,裴炎火速去了政事堂召来所有的宰相紧急议事。很快所有的宰相就被召进了皇宫,从此彻夜留守官署时刻候命,直到禁令解除。   很快,羽林卫大将军程务挺就挑了一副重担上身,他奉命统率羽林卫、金吾卫与监门卫所有兵马,把守整个皇城的所有机要之地并接手了洛阳全城的防务与巡逻,洛阳城开始了全面戒严。   大理寺丞狄仁杰临危受命,开始全权负责调查大将军薛绍遇刺一案。限期三日破案,否则他这位大理寺丞算是做到头了,甚至他的手下和他的直系上峰都将受到牵连。   武则天又派郭安与宫中使者一同回了洛水大营,传令给薛绍的副手李多祚与薛楚玉,让薛楚玉率两百名心腹卫士入宫亲自护卫薛绍榻前,并负责在薛绍与军队之间通传军令;又命李多祚率洛水大营的野战大军拔营而起,向洛阳城靠近移营十里就近屯驻,按管和把守所有要塞通道,镇戍与保卫洛阳全城!   整个东都洛阳城池,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变了天。   危急时刻,大唐的国家机器飞快的运转起来。武则天一夜之间连发三十二道中宫敕令,接见三品以上大员五十余次。裴炎率领所有宰相在政事堂通霄达旦的办公,处理了无数的军政之事发出上百条的军政命令,一夜之间用掉的纸张就多达三十多斤!   这个时候,本该非常紧张和忙碌的薛绍却静静的躺在病榻之上,由御医在为他紧急症治。刚刚丧父的太平公主眼见丈夫又遭此厄运,几欲晕厥。她心急如焚的守在病榻之侧,虽未号哭但泪流不止。   琳琅与杨思勖在太平公主的身边不停劝慰,吴铭率领斥侯里外戒备密守护,有如金刚下凡威煞十足。   与整个皇宫的忙碌不堪相比,薛绍身在身处的地方,简直宁静得异常。   本该挺身而出掌控大局的太子李显,眼睁睁的看着天后与裴炎把控所有政事却无动于衷,只是一味的在他父亲的遗体前哀哀伤感或是痛哭流涕。太子妃韦氏都急了,恨不能代替太子站出来接管一些事务。但是挡在她前面的是那位能干又强势的婆婆武则天。且先不说太子妃没有名份去向武则天争权,就算是有,韦太子妃但逢看到武则天就如同是老鼠见了猫儿。别说是壮起胆来向她挑衅了,逃命犹且来不急。   因此,韦太子妃只能是心里干着急,越着急她就越加怨恨自己的丈夫实在太过窝囊无用,竟比一妇人还不如!   丈夫浑浑噩噩的不管事,韦太子妃却不得不为未来打算了。她心中暗忖,陛下去世君权让出,太子即将登基为帝,这时候他大可以名正言顺站出来的接管朝中的一切权力。可是他偏却作出妇人之态在先皇的灵前一味哭泣,眼睁睁的看着天后与裴炎上下齐手把整个朝堂和军队都给牢牢把控住了。太子这般的无能和软弱,就算过阵子顺利接位当了皇帝,朝堂上下何尝会一个誓死效忠的得力心腹?那无非就只是一个被天后与裴炎牢牢控制的傀儡皇帝罢了!   韦太子妃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她很自然的想到了代替太子去拉拢几个朝中的重臣作为新君上位的股肱。可是思来想去,这满朝上下但凡手中有点权力的人,好像都是天后与裴炎的心腹。就算有那么几个之前是誓死效忠于陛下的,可是太子又跟他们一点交情都没有。   可以说,太子李显从来就没有在大唐的朝堂之上,竖立过任何的恩威,更没有半点的人缘。   满朝文武效忠于先帝却未必肯效忠新君,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最是懂得。倒是之前和先帝一同执政的天后,朝堂上的大臣就算和她没有很深的交情,也至少是彼此共事多年相当的熟悉。再加上天后这个人实在太有手腕,极会收买人心——相比之下,臣工们好像更加容易效忠于天后!   韦太子妃越想越不妙,她几乎是点着大臣们的人头数过来,最后发现,他们唯一还能找到一丁点希望的,仍然只有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   “太子、太子!”韦太子妃忍不住在痛哭失声的李显耳边劝道,“薛驸马遇刺晕厥,身怀六甲的太平公主也受了很大的惊吓。此时他二人正值卧病不堪,你身为兄长怎么也该过去照料一番你的妹妹,身为即将登基的新君,你也更应该去看望一下你的军国大臣啊!”   “父皇驾崩,我心乱如麻!所有闲杂之事,尽数别来烦我!”李显脾气还很大,劈头盖脸的把韦太子妃给骂了一通,然后继续扑到李治的遗体上痛哭去了。   韦太子妃恨了个牙痒痒真想揍他一顿才好,无奈的仰天叹息了两声,她一声不吭的走掉了。   “你去哪里?”李显对着韦太子妃的背影喊道。   “更衣!”韦太子妃没好气的回了一句,气乎乎的走掉了。   巧不巧的是,武则天刚好从殿外回来,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李显一见到武则天,当场扑到李治的遗体上哭得更凶了。仿佛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表达出足够的孝心,那样他才能顺利登基一样。   武则天冷冷的看着消失在宫殿拐角处的韦香儿,又看了看埋头痛哭的李显,摇头,叹息。   ……   天亮了。   洛阳的百姓们惊奇的发现,整座城池里的气氛都变得非比寻常了。满大街的都是荷甲持兵的卫士在巡逻,哪怕是只容一人通过的里坊小道都有卫士把守,他们还在挨家挨户的搜索什么“天牢逃犯”。所有的城门都关闭了,只许进不许出;所有的船只都不得出港,哪怕是奉公出差的官船都不行。   薛楚玉一行两百骑奉命进城之时,引起了极大的关注。有人认出了他们,是城外洛水大营里的右卫士卒,因为他们的军旗和衣甲与城中的军队都不相同。他们手中执拿的武器也不是一般巡逻士兵用的那种漆枪,而是野战王师当中的精锐越骑才会用的——马槊!   更重要的是薛楚玉等人不过区区百骑,却如同千骑万马一般威风八面。两百挺马槊齐崭崭的横挺出来,已呈横扫千军之势。就连巡逻的羽林卫见了他们都急忙让道退避,就如同一群家犬见到了真正的狼群那样,黯然失色仓皇无措!   片刻之后,薛楚玉一行人如同疾风掠林一般冲到了贞观殿前,铁甲排开,在薛绍的病房外摆出了一个铁桶大阵。然后他们一点也不给面子的,就把事先守备在这里的千骑全都给轰走了。   太子妃韦香儿刚准备走进病房去探视一番,却遭遇这般情景,只好跺了跺脚折返了回去。   御医已经给薛绍瞧完了伤,说幸亏有懂医之人急救得时驸马并无大碍,然后就下去熬药了。房中只剩了太平公主与琳琅等几个心腹侍人。   薛楚玉独自上前,站在病房的门外抱拳拜道:“大将军,属下薛楚玉奉中宫之命率两百卫士入宫,听命于大将军麾下用事!”   太平公主连忙差使琳儿前去回话,琳儿走到门前说道:“薛将军在外护卫即可,但请莫要喧哗。驸马正在卧榻歇息,休要惊扰了他!”   琳儿的话音刚落,一直晕厥不醒的薛绍就突然醒来了。   他斗然睁开的双眼之中,精光奕奕!   “请我兄弟,进来说话!” 第0546章 重要   太平公主本是扭着头对向门口没有看到薛绍睁眼,突然听到他说话,太平公主倒是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冰雪聪明的太平公主顿时心中了然。   “薛郎,你?!……”   薛绍一个翻身从病床上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把太平公主拥入了怀中。本来是想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但因为她身怀六甲肚子挺大,因此薛绍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一些。   “坏人,你吓死我了!”太平公主再度哭泣了起来。   “宝贝,别哭了!这样对你、对孩儿都不好!”薛绍连忙在她耳边劝道,“是我不对,让你伤心让你难过了!——现在有我自己的人在身边保护,我才能放心的清醒过来,知道吗?”   太平公主何尝不明白,马上点了点头退出薛绍的怀抱,抹干了眼泪说道:“你让楚玉进来说话,我稍事回避。”   “琳琅,好生照顾公主——我苏醒之事,切勿对外宣扬!”   “是!”姐妹俩应了诺,连忙扶着太平公主去了另一间房里歇息。   薛楚玉进来了,神情焦着急忙掩门,动作极为迅疾的跑到薛绍面前。   不等他开口来问,薛绍就道:“小伤无碍,不必多问!”   薛楚玉重吁了一口气,稍稍放心的点了点头。   “宫中复杂,或有凶险。”薛绍说道,“天后让你亲率两百精兵入宫保护我和太平公主,这既是对我的尊重,也是对我的与信任。毕竟我们这样的军队,一般是不许进城的。就连上番也只能在城池的十五里开外驻扎,否则就是扰民。更何况,天后还让你直接开进了皇宫禁内。”   薛楚玉点了点头,“少帅所言即是。此等非常处境之下,远水不及近火。少帅能将两百精兵带在身边,远比二十万大军驻扎在城外更加实际和管用。我猜测,是否宫中有了内鬼?否则,少帅夜半受诏入宫这样隐密的事情,刺客怎会提前侦知并且半道设伏了?”   “当然有这个可能。”薛绍皱了皱眉,“朝廷里想要我死的仇人,不在少数。更加有人,想要我死在这个先帝与新君交接君权的特殊时期!”   薛绍“嗞”了一声,“少帅言下之意……是姓裴的?”   薛绍摇头以示否决,并用眼神示意让他不要说出口,以防隔墙有耳。   薛楚玉眨了眨眼睛就琢磨上了,既然不是裴炎,那还会是谁呢?   薛绍凑到他近前,小声说道,“可能天后也是怀疑宫中有内鬼,才让你带兵进宫保护于我。”   “难道是千骑?!”薛楚玉恍然回神,非常的惊讶。   薛绍皱着眉头寻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定。   薛楚玉拧眉沉思,心想,今日之千骑早已不是当初那一支,跟随我们一起征讨白铁余的千骑了。当时我们只剩了不到四百人回来,武攸归复出重掌千骑之后,在天后的支持之下重组千骑扩伍至两千人。其中的绝大多数千骑旧部都被扫地出门,要么是跟着郭元振去了金吾卫巡大街,要么是投靠了右卫现在在我的麾下效命……武攸归有足够的理由要谋害薛少帅,但他没有半点理由谋害天后!   ——这难道就是天后让我率军进宫,保护少帅的原因?!   “少帅,如果内鬼真是千骑,那可就防不胜防了!”薛楚玉惊讶道,“千骑现在负责护卫中宫,一切行事都很方便。不如少帅现在转移,离开皇宫去军营里歇养?”   “不可。”薛绍说道,“现在朝堂内外军队上下都是暗流汹涌,天后的压力很大身边正当用人之际。她既然叫你带人进宫来保护我,用意就是不想让我这时候离开。再说了,我们虽然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某人,但是我认为某人还是没有胆大妄为到这样的程度。那么有可能,内鬼只是隐藏在千骑或者内廷宫人当中,就连天后与某人都不知情。既然敌暗我明,那我索性也就没有躲避的需要了。”   “既不是裴炎也不是武攸归……那还能是谁呢?”薛楚玉低声的嘀咕,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兄弟,不用想了。”薛绍突然打断了薛楚玉的沉思,说道,“值此国难之时,小人谋私,大丈夫奉公。我不管是谁要谋害于我,那都已经不是私恨而是犯了国法的十恶不赦之大罪。此案已是京城大案,朝堂必有区处。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竭力全力稳固朝廷、护卫京城!”   “少帅说得极是!”薛楚玉郑重抱拳一拜,“少帅有令,只管下达!”   薛绍点了点头,“第一道军令,让李多祚率军在所有的洛阳官道与小道上多设关卡加强巡逻,并联合地方州县的各级衙门,以极大力度严厉打击所有的作奸犯科,务必要打出隆重的声势,起到杀一儆百震撼肖小的作用!”   “是!”薛楚玉抱拳应诺,“少帅只管口述下令,我全都写下来。”   薛绍叮嘱道:“非常时期,以临战而论。将第七套和第十三套蓝田秘码隔页抽取,混编使用。往来信件不得见到一个文字,必须全部使用密码!”   “是!”   “第二道命令,即日起全军进入临敌备战状态。所有七品以上将官除婚丧大事之外不得休假、不得外出!特殊情况需得休假与外出者,须得由你和李多祚二人一同堪校之后报由我来亲自下令,方才获准!”薛绍说道,“同时右卫的衙门官署里,任一时刻不得少于四位郎将与两百精兵值守。无论白天黑夜最多每隔一个时辰,城外大营和衙门官署必须互通一次消息往来。但有大事,即刻入宫报我!”   “是!”   “第三道命令,严密监察洛阳周边通往北方的一切通道,布下天罗地网,谨防洛阳的奸细逃到北方去通风报信!”薛绍说道,“从即日起,只要是去北方的,无论是商人还是平民仰或官员,无论是用任何籍口,一律严加盘查细细审问。但有半分可疑只管先行扣押。宁可错抓一千,绝不可漏放一人!”   “是!”薛楚玉郑重应诺,心中一紧,小声道:“少帅是怀疑,可能有北方来的奸细潜伏在洛阳城中?”   “不是可能,是一定有!”薛绍眉头紧皱,说道,“大唐接连遭遇了旱灾与迁都,之前失去了裴公,现在又是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北方怎么可能不关注?”   “难道这一次针对少帅的行刺,还会与北方有关?!”薛楚玉惊讶道。   薛绍皱了皱眉,“是不排除这种可能。如果是,这一次的刺杀行动居然能够安排得如此周密,其中将有内鬼很大的功劳。如果不把这个内鬼捉出来,真是遗害无穷!”   “朝廷已经着令大理寺丞狄仁杰,全力督办此案,并且限期三日破案!”薛楚玉说道。   “三日?”薛绍不禁皱了皱眉,“先不说这个了——第四道命令!”   薛绍一口气下达了七道命令,全都是与严肃备战、警戒防卫有关。薛楚玉全都用蓝田秘码写了下来。薛绍在军令上盖上了自己的大将军印信,让薛楚玉即刻派人把命令传达到宫外的衙门官署与驻军大营里去,马上执行办理。   薛楚玉拿上命令文书刚刚走到门外,看到天后居然站在十步开外回廊之下,于是连忙上前拜礼。   “薛将军辛苦了。”武则天神色憔悴,但是微笑点头,“朝廷危难,方显忠臣本色。你与驸马,都是大唐的忠臣与干将!有你们二人在,我便能安心!”   薛楚玉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是抱拳而拜。   武则天微微一笑,“你手中所拿的,是驸马刚刚堪发的军令吗?”   “正是。”薛楚玉犹豫了一下,说道,“天后想看吗?”   “不必了。”武则天笑了一笑,说道,“你们那套秘码军令,我看不懂。再说了,驸马发出的命令即是本宫发出的命令。又何须再看?”   “天后英明!”薛楚玉抱拳再拜。   “去忙吧,切记要注意身体,莫要太过劳累!”武则天微笑道,“国家正当用人之际,驸马不幸被小人所伤,你可别再倒下了。否则,谁来率军护佑我大唐神器?”   “……”薛楚玉再度无语以对,抱拳一拜,“臣知道了。臣告退!”   “慢着。”武则天呵呵一笑,“本宫可以,进去看一看你们的大将军吧?”   “当然可以!……天后,快请!”   薛绍躺在房里的病床上,早就听到了武则天与薛楚玉的对话。今日这般的情景,不由得让薛绍回想起了年初的上元节那一夜,武则天叫“太一”与“天官”连夜守护在寝宫之外时的情景。   薛绍心想,人毕竟都是感情的动物,“交情”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绝大多数时候都能以政治家的冷酷眼光看待一切人事的武则天,也不是完全不顾个人感情。以前自己或许因为能力和立场被武则天所看中。但是从那一夜起,武则天才对自己和薛楚玉这两个年轻的将军,有了一些真正的好感与信任。   正琢磨着,武则天走进了房门,独自一人。   既然武则天都知道自己亲自发出了军令,于是薛绍也就犯不着在她的面前装晕了。   看到武则天掩上门后走向了病床,薛绍正要起身,武则天唤道:“你给我好好躺着!”   话音刚落,太平公主也在琳琅的搀扶之下走了进来。   薛绍眨巴了一阵眼睛,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她们一个刚刚死了丈夫一个死了刚刚父亲,却都不在灵堂里呆着,倒一同跑到我这里来了!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 第0547章 大事不妙   武则天进来之后并没有急于说话,而是先把负责医治薛绍的御医赵秉诚亲自叫到了跟前,详细的询间了一番薛绍的伤情。得知抢救得时薛绍大体无恙之后,武则天金口一开,当场赏了赵秉诚绢帛二百匹,并给他加了一阶散官!   赵秉诚当场惊喜坏了,跪地磕头谢恩不停。   薛绍看到这位老人家心里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与太平公主相识之初,不就是他给我治的脖子么?后来每次我假装被太平公主打伤,都是他帮忙治的。每次我遭一点小灾,他就发一笔大财——我还真是他命星的大福星!   “赵御医,本宫赏你并非是出于私意,而是公心。”武则天说道,“值此非常时期你救治薛少帅有功,便是有大功于朝廷。此等功劳,值得重赏!”   “臣不胜惶恐!臣将竭尽全力,医治薛驸马!”赵秉诚非常的感激。   “如此最好。”武则天略略放心的点了点头,“你忙去吧,好生为驸马煎药。只要利于驸马尽快康愈,禁中所有的珍稀药材你只管取用。此外,太平公主的孕身之事也交由你来打点了。今后,你便专司伺候公主与驸马,余下闲杂之事一概不用去管!”   “臣遵命!”赵秉诚感激零涕的磕头谢恩,退出去了。   太平公主也觉得有点好笑,“这位赵御医,还真是与我们夫妻有缘。”   薛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孽缘吧?只要他老人家一出现,我准没好事!”   “那也简单,寻个过错赐死他即可!”武则天说道。   薛绍与太平公主同时一惊,薛绍忙道:“天后不必如此,臣一时戏言而已——医者父母心,赵御医的为人还是很不错的,医术也很精湛!”   武则天微微一笑,“那就依你,不杀。”   “臣,谢天后。”薛绍拱手拜了一拜不禁有些惊异,心中想道——因我之故,武则天对赵秉诚破格重赏,两百匹绢折算四五万钱,相当于十几万人民币的购买力,足够京城的一户中产家庭一年的吃喝花销。加一阶散官更是意义重大,绝大多数的官员奋斗四年不犯任何错误,才有这样的机会。   可是因我一句戏言,武则天又马上可以赐死赵秉诚!   ——她这是在拐着弯的,对我施以殊恩并表达宠信啊!   “太平,你快坐下。”武则天拉着太平公主的手扶她坐下,声音柔和俨然一位真正的慈母,对她道,“你有孕在身,就不要去灵堂了。一定要好生歇养,莫要太过伤感或是太过激动,以免伤了胎气落下病根啊!”   “多谢母亲,我会照料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儿的!”太平公主温馨的微笑,同样也很温柔地说道,“母亲也不要太过操劳、太过伤感。若是累了,也须得好生歇息。”   “哎……”武则天悠长的叹息了一声,轻声道,“我与你父皇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啊!——三十年!”   薛绍与太平公主同时沉默了,一时都不知该要如何劝慰武则天。   薛绍心想,武则天毕竟也是肉体凡胎,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三十年的丈夫去世了,她不可能不伤心。此时此刻,她不太像那一位叱咤朝堂的天后了,更多的是像一个伤心的未亡人,一个在向自己的子女倾述衷肠的老母亲。   “太平,你熬了一夜未睡,这对你的身子极是不好。”武则天劝道,“你快下去歇着,驸马这里有赵秉诚与薛楚玉照料,定然无妨。你若安心养胎,便是对他最大的安慰,知道么?”   薛绍也微笑的点头,“殿下,天后所言即是。你若安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那好吧,我去躺着歇息……”太平公主很听话的起身给武则天拜礼,又恋恋不舍的多看了薛绍几眼,由琳琅搀扶着去了邻间歇息。   薛绍知道,武则天支走太平公主,肯定是有私密话语和自己说。现在这样的光景,她的每一分精力和每一秒时间都极其宝贵,绝对不会只是为了探一下病或是褒奖一下赵秉诚,而亲自跑到这里来。   “驸马,你知道赫连孤川这个人么?”太平公主一走,武则天果然开门见山的说起了正题。   薛绍好奇的道:“臣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怎么了,天后?”   “怎么,郭元振没有对你说起过此人?”武则天问道。   薛绍摇了摇头,“从未提及。此人与郭元振有什么关系?”   武则天淡然一笑,说道:“郭元振少年天才,文武双全。他十八岁就考取了进士,被朝廷授予朝泉县尉一职。但是他也非常的贪玩,在通泉任官期间他非但不治政事的,反而纠结一些不法之徒多行劣举。这些事情你知道吧?”   “这我知道。”薛绍笑道,“臣还知道,正是天后将郭元振召到了长安亲自训斥。不料郭元振非但不惧,还向天后进献了一篇自己亲作的《宝剑篇》。天后欣赏他的胆识与才华于是特赦于他,只是没有让他再回通泉做县令了,而是将他留在了长安做了一个管理库藏的铠曹参军。为此,我们还经常取笑于他。”   “其实,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武则天说道,“当初郭元振在通泉结交的,可不是普通的市井无赖,甚至不是一般的江湖匪类。他有一位八拜之交的兄弟,是纵横关中、领袖绿林的大枭贼。当年郭元振涉世不深年少义气,于是交友不慎险些被他带入邪道。”   薛绍略微一惊,“天后,那人就叫赫连孤川么?”   “没错。”武则天说道,“此人武艺高强诡计多端而且博闻强识履历非凡,对于绿林江湖之事无所不知。在大唐的关内一带只要他登高一呼,各路绿林匪盗江湖豪杰都愿为之赴汤蹈火,甚至敢与官府公然对抗。我将郭元振唤回长安之后,密令大理寺查办捉拿此人。大理寺费时两年有余,最后还是在军队的协助之下才将他抓获归案。在押送他赴往京城的途中以及看押的期间之内,前后发生了十余次劫囚事件,给军队和衙门都造成了很大的伤亡。”   薛绍听话听音,小心问道:“如此说来,此人现在仍在看押,并未处斩?”   “聪明。”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能够在绿林道上拥有如此的信望与声威,此人也算非凡之辈,或有一天他就能派上用场。于是我一直留他不杀,只是秘密看押。就连朝廷嗣立皇太孙大赦天下之时,也没有赦免此人。果然,他今天就发挥作用了!”   “是何作用?”薛绍好奇的问道。   “当然是与你的行刺一案有关。”武则天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说道:“案发之后我命大理寺丞狄仁杰全力破案,限期三天。狄仁杰也算是一位见多识广、机智过人的异才,他堪验刺客尸首时发现这些人多半是行走江湖的绿林匪盗,个个身手非凡悍不畏死。为了辩明这些人的身份以便追查凶手与幕后主使,狄仁杰居然找到了曾经在绿林道上厮混过的金吾卫郎将郭元振请教。因为事情与你有关,郭元振倾心相助,还向狄仁杰举荐了他曾经的结义兄弟——赫连孤川。用郭元振的话说,只要是与绿林江湖相关之事,就没有赫连孤川处决不下的。狄仁杰将信将疑来向本宫请示,本宫直接把赫连孤川交给了他,并许他戴罪立功或可赦免开释。”   薛绍听得很好奇,这真像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武侠与侦破故事,于是问道:“天后,那赫连孤川解决问题了么?”   “大有进展。”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赫连孤川只看了刺客的尸体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是孟津水枭。洛水贯通天下,一年四季舟船往来千里不绝。这些水枭以保护往来商船免于劫掠的名义行勒索之事,其中不乏本领非凡的忘命之徒,就连官府都剿之不绝。但是大约是半年前,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突然莫名其妙的全部失踪了。然后今天他们全都出现在了洛阳,对你进行行刺!——你想到了什么?”   “奇怪,我从来没有招惹过江湖绿林中人。”薛绍皱眉寻思,“莫非,他们是被人收买过去,暗中养作了死士?”   “你猜得没错。”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赫连孤川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就查清了这件扑朔迷离的奇案。孟津水枭当中的一批高手,在半年前被一位神秘人重金收买并秘密豢养了起来,从此音信全无,就连他们的同伙与家人都不知其详。现在狄仁杰正在携同赫连孤川与郭元振,全力追查那位神秘人。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天后方才说,他们大约是在半年前失踪?”薛绍眨了眨眼睛,寻思着说道,“那时候我刚刚北伐回来不久,大约是和公主殿下成亲的前后。”   “没错,就是那时候。”   薛绍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情,说道:“臣记得成亲之前,臣曾经奉命陪公主殿下外出游玩。有一天晚上在瑶池玉林,曾有一位武功非常高强的神秘刺客潜伏到我与公主的身边,观察了我们很久。杨思勖去追他,却没有追上。我怀疑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孟津水枭的那些人就已经盯上我了?”   “很有这个可能。”武则天说道,“狄仁杰回报说,昨夜的行刺计划安排得相当稹密,显然是预谋良久、计划详实。”   “臣有点奇怪,要行刺我,其实机会多的是。”薛绍说道,“我曾不止一次的落单在外,早前的三个多月里我只是隐居在深山之中。那时候杀我不是更加容易成功,而且风险与动静也会小很多吗?”   “或许,对方要的就是闹出一个很大的动静呢?再或许,对方想杀的并非是一个隐居山林的薛绍,而是一个执掌右卫的大将军呢?”武则天的眼神之中,精光奕奕。   薛绍猛然醒神,小声道:“天后言下之意,这一起刺杀并非仅仅是针对我薛绍个人,而是针对大唐的军帅?他们是想在陛下驾崩的特殊期间之内,搅乱大唐的政局并让军队群龙无首?”   “本宫与狄仁杰,同作此想。”武则天表情严峻,“你觉得如何?”   薛绍深深的吸了一口凉,郑重道:“天后,如果是这样,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第0548章 忌惮与憎恨   听闻“大事不妙”的武则天不惊也不怒,双臂一挥大袖一展,神情泰然的坐定下来,看来是打算与薛绍促膝长谈一番。   薛绍看到她这副姿态有点惊讶,也有些佩服。眼下,皇帝刚刚驾崩朝中大小重担都落在了她的肩上,于私下来说她还刚刚死了丈夫。可是她居然能把这些事情全都抛到了一边,这样安静的坐下来与自己商量行刺一案,真是不简单!   “看来你也意识到了行刺一案的背后,很有可能隐藏着一场重大的军国危机!”武则天的声音很平静,表情却比较严肃,说道,“曾经我也怀疑,是你在朝中的政敌或者仇人对你突施杀手,目的是阻止你入宫接受陛下的托孤遗愿。但是很快,我排除了这个顾虑。如今看来,这场刺杀确实是一场处心积虑、谋划良久的重大阴谋。其目的不仅仅在于取你性命,更重要的是针对我大唐的朝廷与军队。唯有如此方能解释,对方为什么一直紧盯着你却没有对你下手。直到你执掌兵权陛下驾崩,在你即将要肩挑军国重任的时候,他们才突然对你下手!”   “天后说得很有道理……”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双眉斗然一拧,“天后,臣斗胆想问一句,艾颜至从去了北方,可有消息传来?”   “你终于联想到她了……”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表情非常的凝重。   薛绍心里顿时一紧,“难道,她真的出事了?”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终于是轻轻的点了点头,“此乃重大机密,至今满朝上下,只有本宫与裴炎知道。”   薛绍重叹一声,坏了!果然是坏了!   他心中飞快的盘算道——   去年北伐之后,裴炎为了排挤裴公并且压制薛元超,提出了一个处斩伏念并要挟艾颜去北方安抚草原部从的主张。裴炎不懂军事也并不了解草原的实际情况,他完全是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提出的这个主张。当时我与裴公、薛元超都一同认定这绝对是一个遗害无穷的愚蠢办法,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阻止裴炎。可是没办法裴炎实在太红太受宠信了,更重要的是,当时他以“政治斗争”为出发点的主张,恰好对上了二圣的胃口并且满足了二圣的需要。   现在看来裴炎的主张非但是愚蠢,简直还愚蠢透顶!   “事已至此,你也牵扯了进来,那便告诉你也无妨。”武则天说道,“当时我曾经设想让艾颜做太平的随嫁媵御将她留在长安,但是太平拒绝,你拒绝,艾颜本人也拒绝了。于是我打消了这个一厢情愿的念头,改由奉宸卫郎将刘冕率兵护送艾颜去到幽州,由幽州都督李文谏专司负责,安抚突厥贵族与稳定草原部众一事。”   “天后,后来事情进展如何?”薛绍问道。   “最初,事情进展还算顺利。”武则天说道,“艾颜到了北方十分的配合,在她的号召之下,有很多突厥贵族表示愿意诚心归附大唐,很多四散逃逸在草原上的突厥残兵都陆续停止了反抗与作乱,纷纷归做良民。”   “然后,出了什么事情?”薛绍问道。   武则天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严肃,“我先问你一事——上次你奇袭黑沙捉来哪几个俘虏?”   薛绍答道,“有伏念父子,艾颜,还有冒充伏念的一个男子,实际是伏念的族侄。”   “伏念的族侄,现今何在?”武则天问薛绍。   薛绍有点惊讶,细细回想,说道:“当时我们把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伏念,温傅与艾颜的身上。伏念的族侄显得并不重要,臣至今甚至都没记住他的姓名。当时臣急忙赶回长安覆命,只带了艾颜一人回京。余下的突厥俘虏何时押解回京或是如何发落的,臣并不十分了解。”   “现在本宫告诉你,那个不起眼的俘虏名字叫——阿史那·骨笃禄。”武则天说道,“他是突厥汗族阿史那氏的旁系后裔,论辈份是伏念的族侄,艾颜的堂兄。”   “阿史那骨笃禄?”薛绍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无比熟悉,很有可能前世听到过不止一次这个名字。可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还真的一下想不起来了!   “记住这个名字。”武则天说道,“因为此人,很有可能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很有可能成为你最强劲的敌人!”   薛绍略自一惊,“天后,他究竟干了一些什么?”   “待我思之,慢慢与你说来。”武则天思考了片刻,说道:“骨笃禄世袭祖上,曾在云中都督府治下担任吐屯啜的官职,是一名部族首领。他前后跟随过奉职与伏念两任突厥伪可汗,参与了两次突厥贵族发动的反叛。第一次裴公击败奉职之后,他率部投降被朝廷特赦;第二次他被你从黑沙生擒,战后裴公主张招抚伏念与一干突厥俘虏,于是准备将骨笃禄与伏念等人一同带到长安,接受大唐朝廷的特赦与招抚。但骨笃禄认为长安之行凶多吉少不愿与伏念同行,于是他找了个借口,带着十几个人偷偷的溜走了。正如你所说,当时骨笃禄一点也不起眼,甚至裴公都放任他去了。”   “然后呢?”薛绍追问。   “然后,朝廷处斩了伏念等一干俘虏。骨笃禄就趁机在草原上煽风点火,暗中招兵买马。”武则天说道,“在艾颜到了幽州的时候,骨笃禄的手下已经有了数千的人马,并与许多草原部族暗中勾结图谋不轨。幽州都督李文谏得知此事决定先礼后兵,他先以艾颜的名义对骨笃禄提出了招抚。骨笃禄十分狡猾,他声称愿意接受招抚并很快就率领麾下部众一同归附了幽州大都督府。随后一段时间,骨笃禄也表现得很老实,这其实只是为了麻痹李文谏。后来骨笃禄趁李文谏一次疏远大意杀将闯关,几乎把所有归附的突厥人全都一同裹挟而去,同时他还劫走了艾颜并杀死了刘冕和许多奉宸卫的将士。李文谏急忙率军去追但为时已晚,骨笃禄早已逃到了北方大漠深处。朝廷在数日前接到幽州都督李文谏的密报,骨笃禄与艾颜至今不知所踪。李文谏请求朝廷提高警惕增兵北疆驻防,突厥人很有可能再次复叛!”   听到这里,薛绍的心里已经像惊雷一样的在炸响——我终于想起来了!阿史那·骨笃禄,就是后突厥汗国的创立者!就是从他手上开始,大唐与草原突厥开始了连绵百年的争斗!……该死的,我当时只留意伏念与艾颜了,骨笃禄告诉过我他的姓名,突厥语我听不清楚没记住更没有把他那个“冒牌货”放在心上!   “早知如此,我就该提前剁碎了他!”薛绍懊恼的一拳砸到了腿上,突然震动了箭疮,疼得直吸凉气。   “别激动!你有伤在身,切勿动怒!”武则天连忙来劝薛绍,“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气恼。就算没有那个骨笃禄,贼心不死的突厥人也迟早会聚众复叛。略有不同的,只是时间的早晚与贼首的不同而已!”   薛绍深呼吸了几口忍住剧痛,咬着牙点了点头。武则天这算了说了一句大实话,在处斩了伏念等人之后,突厥复国几乎已是历史的必然。就算没有骨笃禄,也会有“别的笃禄”站出来领导与推动这件事情。   想到此处,薛绍说道:“天后,如果这次暗杀真是突厥人在幕后操纵,那么很有可能意味着,突厥人一直都想再次举兵造反。骨笃禄一直藏着,是因为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现在,他们的时机终于到了!”   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沉默不语。   薛绍读了一下她的微表情,知道她心里是认可自己的这个观点的,只不过她绝对不会承认!因为现在的这个局面,是之前裴炎的一次重大施政错误所导致的。按理说,宰相出现这样重大的施政错误至少应该免官。但是现在先帝刚刚驾崩,大唐的朝廷要完全依靠天后与裴炎的合力操持才能稳定大局。于是他们把这些事情当作“重大机密”藏掖起来密不外宣。   但是这样的大麻烦,是能藏得住的吗?!   薛绍越想越恼火,咬牙道:“天后,裴相公首当其冲,理当为当前的军国危机负责!”   武则天皱了皱眉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如今正值非常时期,裴炎身为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与主持政事堂的侍中宰相,大唐的朝廷对他还有颇多仰仗。他或许是有一些过失,但功劳仍是主要的。将相失和乃是军国大忌,为了顾全大局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现在也不是追责的时候。我们还是想一想如何解决这一次的军国危机吧?”   武则天说得有道理,薛绍深呼吸了两口暂且忍下了这口恶气,点了点头说道:“天后,我们必须提前做出最坏的打算。”   “细细说来。”武则天正襟危坐,凝神期待薛绍的下文。   薛绍说道:“当下最坏的情况就是,突厥人已经早已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起兵造反。陛下驾崩大唐朝廷纷乱,就是他们最好的时机。之所以要在行刺于我,只是为了给他们的造反增加成功的机会。”   “李多祚也曾执掌西征大军,为何就没人去行刺李多祚呢?突厥人,怎会对你如此忌惮?”武则天的口气,好像还有一点好奇。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可能是因为上次的北伐经历,让突厥人对我的印象特别的深刻,也特别的憎恨!” 第0549章 事不过三   很显然,武则天是一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她并非不在乎李治,但是比起死人来说她更加在乎活着的人,于是她密切关注薛绍的伤情并亲自来探望;她并非不重视李治的葬礼与当前那么多的朝堂政事,但是她更加关注刺杀一案背后隐藏的军国危机,于是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安静的坐下来和薛绍一起商量这件大事。   这是有史以来,薛绍和武则天最长的一次谈话,也是武则天第一次向薛绍咨问军国之事。   薛绍至今仍然清楚的记得一年多以前,自己第一次入宫面见武则天时的情景。那时的情景,是一个执掌天下权柄的皇后,面对一个布衣白身的纨绔子弟。从那时候起,武则天在薛绍面前的姿态始终都是高高在上,有时甚至盛气凌人,经常直言不讳的教训甚至斥责薛绍。   哪怕是在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婚事确定了以后,武则天也仍然保持着自己的高姿态,说话的方式总是高屋建翎,神态表情也以冷漠与傲慢居多。   对比以往,今天二人对话的情景让薛绍最大的感觉就是,武则天的姿态要放低了许多,两人之间的身份落差,不再那么鲜明与强烈了。隐约之间,薛绍感觉武则天对自己的态度当中,已经有了一层以往没有尊重与倚仗的意味。   这很难得,这也让薛绍有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通过自己的努力与拼搏获得地位的攀升,展现自己独特的价值,赢得他人的尊重——对于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重要呢?   “承誉,本宫有很多的疑问,需要你来帮我解答。”武则天说道。   薛绍听到武则天对自己的这个新鲜的称呼心中微微一动,君上或者长辈在比较正式的谈话当中称呼下臣或者晚辈,大可以超乎姓名。如果称呼了对方的表字,则是一种极大的尊重。   这让薛绍想到了裴公……他老人家生前,总是这样称呼自己。   “天后请讲。”薛绍答道。   “上次你的北伐经历,我虽然多有耳闻,也曾在军情驰报当中有所了解,但要么是道听途说,要么是语蔫不详。”武则天说道,“也就是说,本宫对你在北伐当中的经历其实并非十分了解。所以,我并不是特别理解突厥人为何对你,那样的忌惮与憎恨?”   薛绍笑了。心想武则天今天真是够坦承的,她说出了大实话,也说出了人之常情。   人,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时候居多。自己的痛苦别人永远无法切肤体会,别人的苦难自己终究无法完全的理解。   这就好比,小孩子拿开水烫蚂蚁玩的时候只知欢笑,不知蚂蚁的痛苦;在报纸听新闻上看到很多的惨烈车祸,虽觉可怜但始终无法真正体会到当事人的悲惨。   同样的道理,永远不要指望一个统筹大局的上位者,会真正去体谅下臣的难处与辛劳。尤其是君王与宰相这样的人,他们基本不会真正理解军队里的将士究竟有多难,有多苦。他们关注的是只是战争的胜负以及由它带来的后果,就连那么多的将士死伤与那么多的家破人亡,在他们看来只是一份落笔在军情驰报上的冰冷数据,就更不用提战争过程当中的细节与某些个人的经历了。   这并非是完全出于冷漠,而是每个人扮演的角色与所站的位置不同,而带来的视角与思维的差异所致。   “你为何笑而不语?”武则天轻皱眉头问道,好似有些不满。   薛绍拱了一下手,“天后,你统筹大局即可,至于那些细微末节的小事,你不必花费心思太过了解。”   “如果我一定想知道呢?”武则天还有点执拗了,说道,“你是我的女婿,也是我的股肱。对你的那些经历,我有兴趣知道。”   “好吧……”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让突厥人对我忌惮与憎恨的事件细节,我想,大约有三件。”   “详细说来。”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第一件事情,当然就是我奇袭黑沙。当时突厥人的兵势很猛,裴公的主力仍然没到朔州,程务挺将军独守孤城。在那样的情况下,换作任何人都会死守城池苦待援军。但是我反其道而行之,以百人之军袭杀到了突厥人的空虚背后,将他们的老巢给捅了还将他们的可汗等人给捉了,然后全身而退。”   “此举大智大勇,此事天下皆知。”武则天郑重的点头赞许,“精彩!”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在此之后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与战争本身关系不大,但是不可忽略。”   “何样细节?”   薛绍答道:“就是裴公在提审伏念的时候,曾经指着我对伏念说——记住这个人,今后几十年里,他一定会是你们所有突厥人的噩梦!”   武则天笑了,“这话,似曾相识。也可见,裴公对你寄予厚望。”   薛绍也笑了一笑,方才武则天仿佛也这样提醒过我,但她指的是阿史那骨笃禄。   “第二次,就是我担任军中使节,携艾颜出使阿史德温傅的叛军大营。”薛绍说道,“当时的局势非常的复杂,一言难尽。简而言之就是我在敌营当中使了一出美人反间计,让阿史德温傅父子相互猜忌并自相残杀,最终导致他父子二人双双陨命,草原叛军从此群龙无首陷入了一场内斗大混战。”   “上兵伐谋,大智慧!深入虎穴探得虎子,壮哉!”武则天拍手大赞,“这件事情,本宫居然头一次听说!”   薛绍淡然笑了一笑,说道:“第三次事情,就是战争的收尾时期,我以黑沙前军行军长史的身份,实际指挥了于都今山一役,也就是最后一战。战争的过程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写的,叛军颓势尽显我军气势如洪。但是我在搬出伏念招抚草原各部族首领的过程当中,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其中有很多的草原部族首领是中了我的网开一面伏兵之计被生擒而来。当时,他们全都面临身败名裂与灭族之危。这些恐怖,正是我带给他们的。”   “看来裴公所言不差,你第一次在草原的亮相,就让所有的草原人都发了一场噩梦。”武则天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难怪突厥人会如此处心积虑的对付你。你才刚刚北伐回来不久,他们就开始密切关注的紧紧盯着你。一旦发现你有可能执掌兵权,就对你用上了暗杀这样的阴谋。”   薛绍略微笑了一笑,“天后,现在还不知道刺杀是不是突厥人的行为。其实,我宁愿它不是。否则,大唐就将面临一场军国之危。”   “如果是呢?”   “那必须提前防范。”薛绍说道,“我纵观整个大唐的北部边境,幽州大都督府一直是我大唐的边防重镇,兵力重多突厥人未必敢于轻犯。朔代二州易守难攻更有战神薛仁贵镇守,突厥人向来对他老人家极为敬畏,也未必敢去轻易冒犯。如此一来,他们就只能南下阴山,去攻击如今大唐北防线上最为空虚的一个破破口了。”   “你是指,夏州的灵武与朔方一带?”武则天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薛绍点了点头,“西域的十姓突厥部落与漠北的突厥部族本出一脉,彼此有所串通实属情理之中。如今看来,西域十姓突厥的叛乱,难说是不是一场由阿史那骨笃禄暗中挑唆起来的叛乱。目的,就是在于分散大唐的注意力,分薄我们的兵力。当然,十姓突厥受了前后两次草原叛乱的影响,肯定也滋长出了一些狼子野心想要称霸西域自立王国。否则,他们也不会甘愿为他人所利用。”   “……”武则天沉默不语,表情严肃到有一些难看。   薛绍猜想,她现在心里肯定非常的懊恼。因为事实证明,当时拉回西征军改派王方翼去平叛,又是一个因为迁都与政治斗争的需要,而做出的一个愚蠢透顶的决定。   当然,迁都的实际内涵,也正是出于武则天的某种私人的政治野心。因为长安是李唐的根基所在,洛阳才是她如鱼得水的地方。   武则天重叹了一声,“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只有两个办法。”薛绍说道,“其一,停止西征召回王方翼所部,对漠北的突厥人严加防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战争已经行进过半,王方翼打得艰苦卓越刚刚取得了一点战果,岂能半途而废?再者,西域迢迢千里,命令往来一番已是逾月,王方翼能否迅速的全身而退也是个重大疑问。另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朝廷朝令昔改一纸号令就将他们中途召回,这绝对是白白的浪费他们的努力与鲜血,势必引起将士不满。”武则天说道,“此法不通,说一说你的——其二。”   “其二,当然是朝廷派兵前往灵武与朔方一带,加强布防。”薛绍说道。   武则天再度沉默了,表情非常的严峻。   薛绍知道,其实自己说的这两个法子并非有多复杂有多高深,她执掌军国之事这么多年,哪会想不到?她只是不想那么做。于是她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来咨询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别的法子可用。   果然,沉思片刻之后武则天一口说道,“其二,也不可!……还有其三么?”   薛绍摇头,“天后,臣愚钝,想不出其三了!” 第0550章 同舟共济   薛绍心里很清楚的知道,在现在这个当口,朝廷是绝对不会派兵出征的。   如今皇帝刚刚驾崩,大唐面临皇权更迭,稳定朝纲确保帝都的安宁是重中之重。与之相比,余下之事皆是次要,包括突厥人要造反。   哪怕大唐失去几个边镇城池和一些疆土,在天后与裴炎这样的上位之人看来,不过是疥癣之疾。   但是天后既然问了,薛绍就直言不讳的说了。因为职责所在,说不说在于自己;采不采纳,那是朝廷的事情。   “如若派兵,多少兵马才算足用?谁能挂帅,方能称职?”武则天没有急于否定,继续问。   薛绍答道:“天后,突厥人以骑兵为主往来迅捷行踪飘乎,做战的风格也是兴之所在游移不定,除非我们事先知道他们要攻打哪处地方,否则只能拉长战线严防死守。北疆有边境千里,若想防止突厥骑兵南下劫掠,至少要守住阴山以南丰州一带的七百里黄河防线。”   “丰州,七百里黄河防线?”武则天吸了一口凉气儿,“那得要多少兵马驻防?又得要多少钱粮的支撑?”   “臣保守估计,二十万大军勉强堪用。”薛绍说道,“至于钱粮……这可能就得去问宰相与户部的那些人了。”   “二十万,才勉强堪用……”武则天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另外一个关于挂帅人选的问题,她索性都懒得问了。   遍观如今的大唐朝野与军队,除了程务挺与薛绍,还有谁能带得了二十万大军呢?   “那,舍弃丰州,据夏州朔州重镇而御敌,如何?”武则天问道。   薛绍直摇头,“天后,丰州七百里黄河沿线,是突厥人越过阴山之后南下的必经之路。一旦这个缺口被打开,从丰州到夏州的千里坦途,突厥人的骑兵将会长驱直入防不胜防。最多,我们只能在夏州稍作抵御,防止突厥人突破西部边防插入大唐的关中腹地。丰州若弃,千里疆土尽丧敌手。突厥人的气焰将不断高炽,实力也将极大增强,从此成为大唐最大的边患。这个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之奈何?”武则天很恼火。   薛绍小心的道:“天后,就让臣率领右卫的西征军将士,去镇守丰州吧?”   “不可!”武则天突然提高了声调,“你都伤成这样了,只能卧床歇养。本宫可不希望因为一时之得失,而葬送大唐百年之栋梁!”   薛绍苦笑了一声,“那……让恶来将军率军前去,也可!”   “……”武则天沉默了一阵,站起了身来,“容我三思。”   “臣,恭送天后。”薛绍当然也不至于死缠烂打,拱手而拜。   “你只管躺着好生歇息,若有重大军情,本宫会亲来与你商议。右卫大军的琐碎军务你尽量交给李多祚与薛楚玉代为处理,余下之事你不必多想。”武则天叮嘱道。   “臣知道了。”   武则天走了,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趴在了床榻之上。   参议军国大事,这是宰相才有的权力。可是今天武则天跟薛绍谈了这么多的军国之事,这让薛绍感觉,自己在朝堂之上的角色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以前的那个体制边缘人薛绍,今天,好像已经正式步入了朝堂,参与到了大唐的重大军政决策当中。虽然自己提出的构想未必就一定会被采纳实施,但是至少,自己已经能够直接向朝廷表达自己的意志了。   这很重要。   这一次和武则天的谈话,对薛绍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重大意义。   裴炎?   薛绍很难不想到这个人,至从北伐归来,就屡屡遭受他压制、挑衅甚至是羞辱。比如程齐之的婚礼之上,比如自己想要给裴公报丧的时候。   但是到了今天,他还能那样对我吗?   薛绍反复思忖,裴炎就是一块拦在自己面前的重大绊脚石。迟早一天,自己将要和他兵戎相见,一决生死。   但绝对不是现在。   如今大唐面临重大的危机,一切私怨都应该被抛到脑后,所有人同心协力渡过危机才是重中之重。如果自己这个带兵的军帅和执政的宰相,在这样的时候闹矛盾,将对整个国家和朝廷带来不可估量和不可挽回的损失。那样,两个人都将被国家与民族唾弃,无异于自掘坟墓。   薛绍坚信,裴炎的心里也是有着这样的底线和觉悟的。乃至于从一开始,薛绍就相信行刺一案绝不是裴炎所为。那种不顾大局、损人败国又不利己的愚蠢阴谋,不是裴炎这样的人能干得出来的。   所以就目前而言,薛绍还是打算抛下私仇与政见相佐之争,和裴炎精诚团结,共渡危机。   于是次日,薛绍主动向天后提出,想要和裴炎裴相公,当面谈一谈。   武则天感觉很意外,但她同意了。   裴炎虽然贵为宰相,但薛绍是病号,所以还是裴炎屈尊来到了薛绍的病房里。   “大将军,找我何事?”裴炎主动开腔,倒是和颜悦色。   “裴相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也不用绕什么弯子。”薛绍说道,“这一次,我们可能面临了重大的军国危机。”   “本阁知道。”裴炎点了点头,“昨日你与天后商谈,事后天后已经对本阁说过了。大将军还是很有见地的,本阁对大将军的军事才能还是很佩服的。”   “佩服就不用了。”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说道,“当务之急,是想出一个处理的办法才行。漠北的变故,至今还是军国机密,只有你我二人与天后知晓。所有,还得是我们三人来拿主意。”   “这是当然。”裴炎说道,“如今陛下刚刚驾崩,朝廷正处危难动荡之中。为了大局稳定着想,此事暂时秘而不宣。若要实施处理办法,也得是隐秘行事。”   “那裴相公,可曾有了应对之法?”薛绍问道。   裴炎皱了皱眉头,表情有一点愠恼也有一点尴尬。   薛绍心里稍稍的暗爽了一把,你不是宰相么,军国大事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就不能拿出一个处理办法?……我知道你不擅长军事,我故意这么问你的!你要是再敢提出一个类似“处斩伏念”这样的愚蠢办法,看我不当场骂你个狗血淋头!   ——别人怵怕于你,裴公忍让于你,就连天后都坦护着你,我可没那么好惹!   裴炎想了一想,幽幽的说一句,“难道大将军是想,让本阁自刎以谢天下,然后把本阁的头胪送到草原上去,安抚草原部众?”   薛绍差点就笑了起来。   得,这倒是办法!   但是这个办法,好像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诚然裴炎是伏念等人被斩杀的幕后主使,但是把宰相的人头拿去安抚突厥人,那非但是起不到半点安抚的作用,反而会让突厥人更加洋洋自得、肆无忌惮。   “裴相公说笑了。”薛绍尽量用正常的口吻说道,“如果大唐都已经沦落到了用杀害自己的宰相去安抚边患,那还不如让国土尽丧敌手呢!”   裴炎的脸皮一绷,胡须都颤抖了几下。   很显然,他被薛绍的这一记冷幽默给狠狠的呛了一下。   “那依大将军之意呢?”裴炎倒是有点涵养,忍住了没有发作,用正常的语气反问道。   薛绍说道:“我以为,就算朝廷不派大军前往丰州驻防,也至少要做出一点严加防范的姿态。必须要让突厥人知道,大唐已经有所警醒有所防范。那样至少,可以让他们心怀猜疑与忌惮,不再那么有恃无恐。常言道做贼心虚,如果此法能够延缓突厥人的造反与南下劫掠,那就是最大的收获了!只待朝廷渡过了当下的危机,我们腾出手来去对付他们了!”   裴炎顿时眼睛一亮!   薛绍从他的微表情当中读出了一个讯息——此法甚妙!   “裴相公,以为如何?”   “大将军言下之意,是让大唐在丰州一带大造声势多布疑兵?”裴炎反问。   薛绍点了点头,“我只是一名将军,在兵论兵。实际操作起来是否可行,我并不十分了解。我只知道如果敌军来犯我军兵力虚弱无以抵挡,我要么脚底抹油趁早溜之大吉。要么,我就用这样的疑兵之计来蛊惑对方。就算不把他吓退,也可以争取时间等候援军。”   裴炎“嗞”了一声,眼神当中露出了一丝惊奇之色。   薛绍又忍不住差点乐了,很显然,裴炎这个传统的古板的儒家仕大夫,对自己这种“兵油子”似的军事战术,既感觉到惊奇又感觉到了它的实用价值。   当然,这也正是裴炎死活也想不出的办法!   “大将军既然早已成竹在胸,为何昨夜没有对天后明说?”裴炎问道。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天后统筹全局,问的是国策与战略。所以我只对天后说了大体战略上的提议。裴相公是宰相,具体负责各项军国大事的处理与安排。所以,我才对裴相公说了具体的战术安排。再者,这个战术有那么一点点上不得台面,岂能对天后当面来说?”   裴炎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薛绍这些话还是说得很有道理的。   “裴相公若是觉得可行,就该尽快安排人手实施下去。若是觉得不可行,也该尽早想出别的应对之法。”薛绍说道,“如果不出所料,突厥人很快就要动手了。因为洛阳行刺,他们已经打草惊蛇。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我们的时间则更少了!”   “本阁知道了。”裴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非常正式的对薛绍拱手一拜,“多谢大将军提点,本阁,谨受教。”   “裴相公客气了!”薛绍笑了一笑,拱手回礼,“既是同殿为臣,就该同舟共济,共赴国难!”   裴炎眉头稍稍一拧,眼神深深的看了薛绍两眼,点了点头,“大将军所言极是。同舟共济,共赴国难!”   薛绍微然一笑,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裴炎是敌人,但他绝对不是小人。 第0551章 重大阴谋   薛绍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被刺杀负伤,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负伤固然是倒霉而且很疼,但大难不死总算是不幸中之万幸。另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揭开了一层隐藏极深的重大阴谋!   皇帝驾崩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武则天给狄仁杰的最后期限到来之时,薛绍被薛楚玉等人抬到了大理寺。   狄仁杰在郭元振与赫连孤川的协助之下,集官府、军队与绿林三方人马之合力,还真的在三天之内破了案。他们甚至抓了一个活口,把薛绍请来,就是想让他亲自听一听,对方这个阴谋究竟是什么样的。   狄仁杰抓来的那个活口,是孟津水枭当中的一个头目,还曾与赫连孤川有些交情。孟津水枭个个都非常的凶悍而且不怕死。除了这个活口听从了赫连孤川的劝说在负伤之后投降,其他的都在拒捕的过程当中被杀或是自裁。   审讯是秘密进行的,武则天也派了心腹来旁听。那名俘虏交待,他们孟津水枭一伙大约有三十人,在几个月前被一拨神秘人“强制”收买,然后参与了一段时间的愚化洗脑与各种刺杀特训。   之所以说是“强制”收买,是因为那一拨神秘人也不知怎样的神通广大,居然把他们的家人都给扣押控制了。   那一拨神秘人的行事极为诡密,手段狠辣而且精明到刁钻,至今孟津水枭的人也不知道对方的首领是一个怎样的真实面目,只知道他被手下称为“谋主”。这个称呼常见于突厥军事贵族当中,因此对方极有可能是突厥人。   俘虏交待,谋主操控与训练孟津水枭的最大目的,就是针对薛绍。首先,他们时刻都在盯着薛绍的一举一动,但轻易不打草惊蛇。他们甚至想办法买通了经常出入宫闱的采买宦官,用来进一步的掌握薛绍在皇宫禁内这种特殊地方的一切行为。   被俘的活口毕竟只是受雇于人的杀手并非核心成员,也就只知道这些而已。在刺杀行动开始之前,“谋主”派了一个人来传递信息与下达命令之后,就集体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审讯罢后,薛绍与狄仁杰等人商讨分析。   “狄公,我感觉很奇怪。”薛绍说道,“对方盯了我那么久却一直不肯杀我,这是为什么呢?他们难道还想在我身上,做出一点别的什么文章吗?”   狄仁杰拧眉沉思,缓缓的摇了摇头,“大将军,这一点本官现在也有一点琢磨不透。对方那个谋主处心积虑的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与人力物力,好像并非只是为了谋害大将军而已。否则,他们派出自己的杀手即可,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本官认为,他们之所以收买与控制孟津水枭,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关中的本地人,熟悉这里的一切风土地人情并且干惯了藏头露尾之事,因此很容易隐蔽行藏不易被人发觉。谋主最大的用心,好像是监视大将军。至于这一次的刺杀,更像是狗急跳墙被逼无奈。”   “没错,我也是这样的感觉。”薛绍说道,“对方要杀我,实在有太多的机会,完全没必要等到现在。可是这就让我更加不解了——如果不是单纯的为了杀我,那对方究竟是想对我干什么呢?”   狄仁杰等人冥思苦想,都一时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对方太狡猾,留下的线索实在太少了。”狄仁杰说道,“在没有证据与线索的情况下,本官只能推断——莫非对方的内部有分歧?有人想杀大将军,但有人却不想杀?”   薛绍顿时心中一亮,难道艾颜现在真的已经成为了突厥叛逆当中的领袖之一?阿史那骨笃禄等等一些遭遇过我的突厥贵族想杀我,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如果艾颜现在也在突厥贵族当中取得了重要的地位和发言权,那么她倒是有那么一点可能,主张“不杀我”。   但是不杀,又能怎样?还能把我捉到草原上成亲吗?   薛绍越想越觉得迷茫与荒诞,忍不住苦笑的摇了摇头,“算了,不猜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千军万马都不怕,我还怕他几个小杀手吗?”   “大将军,明枪好躲暗箭难防。”狄仁杰提醒道,“这一次已经非常的凶险了,如果对方还会另外有所行动,下次肯定会更加的隐秘和周全。再者,大将军不光是要注意自身的安全,也要多加注意亲眷的安全。对方处心积虑凶狠毒辣,怕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多谢狄公提醒!”薛绍拱手一拜,心里也的确是提高了警惕,就算我不怕,万一那班杂毛对我用上对付孟津水枭的法子,的确棘手。无论如何,绝不能让那班杂毛伤了太平和我的兄嫂等人。   “大将军不必客气。本官办事不力,未能尽剿贼人,实在惭愧。”狄仁杰拱手拜回还礼,说道,“此案,本官会一直追查下去,直到所有的真相水落石出,直到捉住对方那个‘谋主’元凶!”   “好!我深信以狄公之能,定能办到!”薛绍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那个“关中大枭”赫连孤川,对他生出了一些好奇。   赫连孤川这人,单从外表与气质上判断,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混黑道”的家伙。他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健硕生得孔武有力,但是一点也不粗蛮狂野,相反的他还长得比较英俊。但是给薛绍印象最深的绝非是他这一番不俗的外表,而是他身上那股独特且超然的气质。   从来都是“民惧官”、“贼怕兵”,这在大唐时代更加显得天经地义。但是赫连孤川这个贼上了公堂之面对一群兵头儿和朝廷大官,居然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连拘谨都没有,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像是到大理寺公堂之上来旅游观光的豪客。   “郭元振,你这位义兄倒是有趣。”薛绍不禁笑道,“他好像,什么都不怕。”   郭元振苦笑一声,“他生来就这副德性,我从未见他有过任何惧怕!”   赫连孤川呵呵一笑,上前一步对薛绍抱了一拳,说道:“久闻蓝田公子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我已经不做蓝田公子很多天。”薛绍笑道,“关中大枭,赫连孤川——你犯下的事情,够你死上十次有余。但你非但是活到了今天,还能在大唐的最高司法衙门大理寺之内谈笑风生——做贼做到你这份上,也算是殊属不易了!”   “薛大将军,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想做贼的。”赫连孤川很是坦然地笑道,“其实我也很想做薛大将军这样的贵公子,但可惜投错了胎;我也很想做郭元振这样的天才少年十八岁进士及第做大官,可惜我八岁就成了孤儿,然后就跟着我养父开始混迹绿林直到被天后派人逮住。有幸还能活到今天并且与官府合作一起去抓贼,我感觉我的人生实在是太有趣了!”   薛绍和郭元振都笑了。狄仁杰在一旁既不露笑也不板脸,神色很平静,但是很明显他在密切关注薛绍等人的谈话。   “狄公。”赫连孤川对狄仁杰拱手一拜,说道,“在下久闻你的大名,刚正耿直断案如神。哪怕在下一介草莽也一向对你非常的敬畏。如果朝廷要处死我,我绝无二话,因为我的确罪有因得。但如果朝廷仍有用得着我赫连孤川的地方,我也乐意效劳。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只在狄公麾下做事。”   “为什么?”狄仁杰平静的问道。   “因为我是贼,我天生对官府没有好感,对当官的人更加深恶而痛绝之。”赫连孤川直言不讳地笑道,“除了我的结义兄弟郭元振和狄公你,当然还有曾经的蓝田公子、今天的薛大将军。只有你们这几个为数不多的官员,让我感觉还不错可以相处。但我又不想在军队里做事,东征西讨绝不是我要的生活。那么,我就只能为狄公效劳了。”   薛绍就笑了,“赫连孤川,你敬仰狄公、交好兄弟这些都好理解。但薛某人好像和你不熟,也没有什么值得你看好的地方吧?”   “是不多。”赫连孤川笑了一笑,直言道,“你只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你还算是一条有情有义的汉子,或许值得一交。”   “何事?”   “我本无根草,天涯自飘零。沦落秋风里,不见葬花人。”赫连孤川居然在公堂之上吟起诗。   薛绍的表情略微一变,他居然在说张窈窕这件陈年旧事!   “大哥,别乱说话!”郭元振连忙提醒。   “在场都非外人,狄公当初不也是亲上终南山,陪薛大将军一起去为张窈窕发丧了么?”赫连孤川不以为然的微笑道,“勿用讳言,原本当初我是想杀了薛绍这个薄情之人,为张窈窕报仇的。但在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之后,我非但不想杀薛绍,还想交薛绍这个朋友了。”   薛绍皱了皱眉,“你与张窈窕什么关系?”   “一个贼一个娼,除了露水夫妻一场还能是什么关系?”赫连孤川毫不讳言的淡然一笑。   “仅仅是露水夫妻一场,你就愿意为她杀人报仇?”薛绍问道。   “就算没有做过露水夫妻,我也会想这么做。”赫连孤川说道,“因为,世间薄情寡义之徒尽皆该死!”   “有意思。”薛绍笑道,“看来你在绿林道上混到今天的地位,绝非偶然。”   “但是现在,我不想再混了。”赫连孤川坦然笑道,“天后事先许我,只要我协助狄公侦破了刺杀大将军一案,就放我生路,但前提是不许我再为恶。我赫连孤川也不是那么不知好歹之人,既是再生为人,我就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不再是贼。狄公,你时常在外办案怎么也需得一两个跑腿的亲随,和识江湖懂武艺的护卫吧?——你看我赫连孤川,怎么样?”   郭元振一听大喜,“大哥重获新生浪子回头,小弟喜不自胜——狄公,不如你考虑一下吧?”   “狄公,我看行!”薛绍当场就乐了,狄公的身边,哪能少了元芳呢? 第0552章 收买人心   对于赫连孤川主动请缨的投诚,狄仁杰既没有当下接纳也没有一口拒绝,而是说:“目前刺杀一案还没有完全了结,赫连孤川你也仍是朝廷钦犯。你就留在大理寺,哪里也不要去。余下之事,待案件处理完毕之后,再议。”   没有拒绝也就意味着还有希望,赫连孤川欣然应承,郭元振也非常的高兴。   这样的一个小插曲,让薛绍连日来紧张又阴霾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正待告辞离开,狄仁杰主动说道:“大将军,本官听说近日你麾下的大军,在东都京畿各处抓了不少人,可有此事?”   “有这回事。是我下的命令。”薛绍并不否认。   “大将军是怀疑,值此非常时期,会有细作往来于东都么?”狄仁杰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怎么,狄公不同意我这么做?”   “国丧期间,理当提高警惕。本官并不反对。”狄仁杰说道,“只是这几日本官在东都一带查访案情时了解到,有一些无辜的百姓也被大将军麾下的卫士误当奸细给捉了去。百姓无处申告,官府也干预不得军队之事。因此,颇为凄苦。”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这个责任在我,不怪我的麾下。是我下达的命令,宁可错抓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但请狄公放心,如果真是良民,我们是不会把他为难的。只待调查清楚之后,我们就会放人。大局当前重担在肩,我们偶有一些失误,还请狄公见谅。”   “本官可没有那个权力,指责大将军。”狄仁杰也笑了一笑,说道,“只是不知,大将军可有用得着我狄某的地方?”   薛绍眼睛一亮,抓奸细审疑犯,这是大理寺的职权也正是狄仁杰的专长啊!李多祚那些粗人,怕是都只记住了我的命令当中“宁可错抓三千”这一句了,于是全都瞪大了斗鸡眼见人就一顿胡抓。虽说这是针对特殊时期的特别处理办法,但是过多的骚扰与伤害了百姓,终归是不好。   “既然狄公主动示意,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薛绍笑道,“不如,我就让李多祚把抓获的嫌犯全都送到大理寺来,有请狄公代为审讯甄别一并发落,如何?”   “如此甚好!”狄仁杰挺高兴,说道,“大将军明鉴,狄某并非只是为了谋求一个‘为民请民’的虚名,而是狄某觉得万一那些被抓的人当中,有孟津水枭的同伙或是谋主的帮凶,那么此案或许会有很大的进展。”   “那就这么说定了。”薛绍微笑点头,“我马上给李多祚下一道命令,让他把被抓的人都交给狄公处置。另外,现在东都一带全被军队强力管制,所有人包括朝廷的官员在内,都不得擅自行动。我会特别赠送一份我的手令给狄公,便于你自由的出入各地,包括我麾下军队的大营。”   “狄某,多谢大将军!”狄仁杰非常感激的对薛绍,拱手而拜。   “狄公不必客气。值此国难当头,我们同殿为臣之人正当精诚合作。再者,其实你做这些,于公于私也都是在帮我。”薛绍微笑,说道,“以后但有所需,狄公只管开口。凡力所能及,薛绍义不容辞!”   “多谢大将军!”狄仁杰再度拜谢。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和狄仁杰这样的人打交道,的确是舒服。首先他很聪明,绝对不会主动冒犯于人,更加懂得为别人着想。更为难得的是,他这样一位学富五车的儒家仕大夫,身上并没有特别浓厚的书生气。相反的,他为人非常的朴实与大气。   用现在的话说,狄仁杰这人实在,不装逼。   “赫连孤川,你是郭元振的义兄,而郭元振是我的兄弟。按理来说,我们应该能够合得来。”薛绍又对赫连孤川说道,“但你现在仍是朝廷钦犯,我希望你能尽快重获自由之身。或许那时,我们可以一醉方休。”   “在下热切期待。”赫连孤川微然一笑,对薛绍抱了一下拳,说道,“据在下观来,薛大将军应该是一条讲义气的汉子,否则我的兄弟郭元振也不会愿意把性命都交给你;再者,薛大将军应该也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否则狄公也不会愿意与你为伍。但是薛大将军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还得是在下亲自与你接触相处之后,方能定论。”   薛绍笑了,“我是怎样的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是否能够合对彼此的脾味!”   “说得好。”赫连孤川大笑,“就冲你这一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薛绍笑了一笑,“那你就好好的在狄公麾下效力,尽快解决你的身份问题。到时候薛某或许可以想些办法,让你正式成为一名大理寺的公人,名正言顺的追随于狄公麾下。”   “薛大将军,我可是一个贼,皇粮我是肯定吃不惯的。”赫连孤川笑道,“但我不介意以狄公私仆的身份,追随在他老人家的左右。当然,这还得要狄公舍得每日赐我一饭一粥,才行!”   “狄公说了,这些事情都等案件结束之后,再议。能不能让狄公收下你,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薛绍笑了一笑,对众人拱手一拜,“诸位,薛绍告辞了!”   “等一下、等一下!”   郭元振急忙当众叫住薛绍,笑嘻嘻的凑上前来,小声道:“少帅,你怎么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呢?”   薛绍就笑了,“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一点都不好!”郭元振苦着脸,“每天在洛阳城里巡大街,和那些商贩脚夫吵得面红耳赤,那能好吗?”   薛绍笑道:“现在非常时期,金吾卫也正缺人手,我总不能在这种时候挖人墙角吧?那多不地道啊!”   “那倒是,那倒是……”郭元振愁眉苦脸的点头。   “我心中有数,你再忍耐一段时间。”薛绍说道,“现在你身负天后下达的特殊使命,先和你的义兄辅佐狄公办好案子。待案件结束之后,我自有分晓。”   “行!有少帅这句话,我就安心了!”郭元振欢喜不已。   随后,薛绍这位病号仍是坐上了让他最不喜欢的文官轿子,一步一摇的让薛楚玉等人抬着走了。   “这人不错,实在,也没什么当官的臭架子。”赫连孤川看着薛绍等人远去的背影,对郭元振道,“兄弟,这回你总算是交上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郭元振把脸一板,正色道:“我从来就没有错交过一个朋友!”   “那我呢?”赫连孤川笑道。   “你,是我兄长啊!”   薛绍回了贞观殿刚刚坐下,武则天就来探望病号了。   适才大理寺审案,武则天也派人去旁听了,想必是知道所有的细节。她来了之后一开口就说道:“承誉,那些刺客处心积虑,或许仍不死心。你以后需得小心谨慎严加防范,随行出入要多带护卫,家人亲眷也需得派人保护。”   “天后所言即是。臣正准备向天后提出一些私人的请求,还请天后恩准。”薛绍说道。   “何事?”   薛绍拱了拱手,说道:“臣身为一名军帅自己也会一些武艺,臣只要提高警惕了,自己的安全问题很好解决。倒是公主殿下和我的兄嫂等人,让我比较的担心。”   武则天点了点头,“那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兄嫂那处,我可以花些钱财多雇一些民间武师养作家奴,帮忙看家护院。若有必要,我也可以把他们接过来,与我同住。”薛绍说道,“只是公主殿下身份特殊,又时常需得出入禁中,她的安全问题要特别对待。”   “现在她身边只有琳琅与杨思勖这些人护卫,人手确实是少了一点。”武则天说道,“要不然,本宫再拨派一批禁军卫士,随行保护?”   “天后,禁军卫士毕竟是男人,公主殿下身边多为女眷。我若在家还好,万一不在家,恐怕不大方便。”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所以臣想找天后,借调一些人手。”   武则天也笑了,“你的思虑倒也周全。说吧,你想要什么人?”   “我想找天后,借一批宫中习武的射生儿宫女,我将她们特别训练一番,再让她们以后时常携弓带剑,护卫殿下左右。”薛绍说道,“琳琅曾经就是射生儿当中的佼佼者,杨思勖对这批人也非常的熟悉,这样易于行事。”   “此法可行。”武则天点了点头,“你要多少人?”   “臣不要太多,十八人即可!”薛绍笑道,“天后不是赐我二十班剑吗?原本我是想把它们赐给我身边的斥侯,现在它们有了更好的用处了!——我就让琳琅和十八射生儿佩带二十班剑,做太平公主殿下的贴身护卫!这样我时常在外带兵,也才能心安理得啊!”   武则天非常欣慰的微笑点了点头,“难得你对太平如此关心,也考虑得这么周全——准了!”   “臣,多谢天后!”薛绍拱手一拜,“那臣现在可就让琳琅和杨思勖,去掖庭局挑人了?”   “去吧!”武则天呵呵一笑,说道:“另外,本宫听说你把裴公的遗孀和幼子们都请到了洛阳来定居,这本是好事。但是现在外面不太平静,为了他们的安全起见,我建议你把他们一同接到宫里来住。暂时就让他们与你一同住在贞观殿,你看如何?”   “臣,多谢天后!”   薛绍拱手再拜,虽然明知道这是武则天的收买人心之举,但心中仍是充满了感激。   他心想,这或许就是武则天的独到与高明之处。 第0553章 峥嵘显露   按照中华的传统与帝室的习俗,老皇帝驾崩之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头七)的时候,新皇帝要在先帝的灵柩之前继皇帝位。   但是也正是在这七天里,随着李治的去世,大唐的最高权力出现了短暂的真空时期,这引起了很多人的高度瞩目,也引起了一些明争暗夺。   在这场争夺当中,出手最快、最准也最狠的,当然是武则天。   至从“二圣同朝”开始,武则天就在李治的授权之下不断的行使大唐的“最高权力”。这么多年以来,武则天通过多年的执政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也拢笼了很多的人心,乃至于在广大的群众平民当中都拥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与支持率——比如她提出的建言十二策,这么多以年一直都在贯彻执行。那其中有很多都是为低下层人仕谋求福利的纲领。   她现在的行动证明了,她根本不想放权、不想退休。   薛绍时常回忆李治的那几句遗言——“天后佐政,侍中顾命,驸马掌兵,共辅新君!天命神器,无可亵渎!”   遗言的前半句,是李治临终做出的人事安排。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能逼着李治去做任何他不愿意的事情,毫无疑问那是他深思熟虑以后的自我意志体现。在遗言当中,李治任命裴炎为顾命大臣总揽朝政,这个是没有悬念的。遍观如今的大唐朝廷,也只有裴炎有这样的能力与声望做这个一言九鼎的顾命大臣。   但是薛绍一直都清楚李治有个心结,那就是他自己吃过顾命大臣的苦,他对大臣并非完全的信任。他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李显继位之后,也成为一个傀儡皇帝——更何况李显还是一个这样无能的窝囊玩艺,李治一点也不相信他能像他老爸当年那样斗得过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   于是李治做出了另一手重要的人事安排——天后佐政。   这个“佐”字可就用得颇有心思了。如果说是“代为执政”或者“临朝称制”,那武则天可以名正言顺的把皇帝扔到偏殿里坐着,自己仍像高宗末年那样代为行使最高权力,再不济来个垂帘听政总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李治偏偏只说“佐政”,那就意味着武则天只能从旁“辅佐”,就像是一个高参或是智囊那样的给皇帝出谋划策,而不是直接走到朝堂上面去决断是非、下达命令。   至于“驸马掌兵”,薛绍心想李治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新皇帝的皇位要想坐得稳,首当其冲的得是有军队的强力支持。李治在军队里瞅来瞅去,北衙的程务挺这些人都是天后提拔起来的大将;薛仁贵或许值得信任但他太老了,谁知道他还能活几天呢?王方翼远在千里之外,在朝中没有任何的根基和影响力,同样的他也老了一点……那么挑来选去,还就只有自己的女婿值得信任一点。   如此一来,李治就在遗言当中做出了裴炎打理朝政,天后高级参谋,驸马执掌兵权的“三权分立”的人事安排。   薛绍觉得,这其中李治对天后的“定位”最是奇怪。他既没有一脚踢开天后不许她再干政,又没有明确她的权力范围。由此可见,李治到了临终之时对武则天也仍是非常的倚仗,但又并非完全的信任。   二圣一起走过了将近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他们结发于危难,扳倒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这些顾命大臣真正夺回皇权。他们相互扶持,李治身体欠恙武则天就挺身而出为他打理朝政,这些年来大唐被治理得还不错,武则天的功劳还是很大的。同时,二圣也一直都在明争暗斗,直到李治死的那一刻也仍在斗。   二圣从来没有真正的完全信任对方,同时又非常的离不开对方。   现在李治终于去世了,这对武则天来说既是莫大的危机,也是莫大的机遇。因为,授予武则天权力的那个人没有了,同时唯一能够“压制”武则天的人,也不存在了!   权力就像是毒品,沾上了就很难再戒掉。朝野上下现在都很清楚一件事情,天后绝不甘心就这样让出权柄,退出大唐的朝堂舞台。   在新旧帝王交接君王的这七天里,武则天可算是忙坏了。她一边悉心的打理李治的葬礼,一边联合裴炎等人大肆揽权,在朝廷的各个机要部门安排心腹,往并州、益州、扬州、荆州和幽州等等这些重要的经济中心和军事重镇,安插人手接掌实权。同时,武则天也下了很大力气来稳定朝野人心。   霍王李元轨这样的老皇族都被武则天上下令封为了“太尉”或是“太子少师”。这是三公或是三师级别的高官,显荣无比却无实权。但是李元轨这样的人别无所缺,图的就是一些虚名、爱的就是一个面子,武则天绝对是把准了他们的脉然后投其所好。   果然,显赫无比的三公官位一到手,李元轨等人乐滋滋的接受了,当下也就对武则天在朝堂之上的上蹿下跳睁一眼闭一眼了。   就连李元轨这样的人都不指手画脚了,其他的大臣当然也就不好再多嘴多舌。如此一来,东都朝堂的政治局势大体就算是稳定下来了!   眼下,武则天最想要的就是东都太平、朝堂稳定和自己的权柄与地位得到保障与巩固。那么,她光是把一群玩笔竿子的文官安抚下来,是远远不够的。“枪竿子里出政权”,武则天当然不知道这句原话,但她肯定懂得这个道理。要是惹毛了一个带兵的将军,一百个拿笔竿子的文官也挡他不住。   于是,让武则天付出了最多心思和努力的,还是稳住军队、拉拢军队的将领。   这其中有三个执掌不同兵权的将领,特别的突出。   第一个就是千骑将军武攸归,他现在带兵护卫武则天本人的左右。武则天任命他做到这样的大官,已是莫大的殊荣与优待。现在朝野上下都知道,每每天后出行都有一条好狗在前开道,这条狗的名字就叫武攸归。   武则天重点拉拢的第二个重要的将领,就是现在控制整座洛阳城与紫徽皇城的禁军大将,程务挺。   程务挺已是羽林卫大将军,武职基本上已经到头没什么再上升的空间,但他的散官本品仍不高。于是武则天一口气给他升了两阶,相当于少奋斗了八年。此外,武则天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程务挺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右卫、去薛绍手下干事。不等程务挺主动提出,武则天大笔一挥,去吧孩子——把程齐之封为右卫勋一府中郎将。   但是,这是薛楚玉现在正在担任的官职。   那么为了给程齐之“挪位置”,年仅二十多岁的薛楚玉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重大飞跃,从四品中郎将被提拔为从三品右卫将军,正式和另一名右卫将军李多祚一起,成为了薛绍的左膀右臂。与此同时,一同同调到右卫的还有郭元振,级别比程齐之略低一级,右卫勋一府左郎将。   这两件针对薛绍的最好兄弟与最佳拍挡的人事任命,都是武则天主动做出的。她的用意非常明确,为了拉拢薛绍这位好女婿和执掌二十万大军的右卫大将军,她不惜血本!   虽然薛绍只上任了区区的几天,但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是先帝临终遗命交托兵权的“托孤大将”。这太厉害了,哪怕是新皇帝上任之后也得对薛绍礼敬有嘉奉为上宾,因为他自己的皇位和国土都得指望着薛绍去替他保护。   所以,武则天现在真是把薛绍当成了摇钱树一样的宝贝疙瘩给哄着、贡着。薛绍负伤行动不便,她就破格让薛绍住在了贞观殿里,并让薛楚玉率领两百精锐进宫保护。   其实,这两个行为都是严重违反宫中制度的——后宫里从来只许住下皇帝一个男人,这是铁律;野战军一般不得入城,更何况是皇城之内这样的禁地。   可是因为薛绍遇刺受伤,武则天为他破例了!   不仅为他一个人破例,武则天还把薛绍的兄长和弟弟两家人全都接到了宫里来住,名义是安全起见避开刺客;此外,就连借住在薛绍家里的库狄氏一家,也都搬到了贞观殿里来住。   除此之外,武则天非但同意了薛绍在掖庭当中任意挑选十八名习武的射生儿去做他的私奴,还派了一百余名宦官和宫女,伺候薛绍一大家子人——这可是皇帝生前住过的地方,这种待遇别说是宰相,就是皇子也没有享受到过。   很多人都说天后对薛绍的礼遇已是“出格”,其中必然包含拉拢收买之意。但毕竟太平公主也是武则天的爱女,如今身怀六甲再加上薛绍有伤在身,所以武则天私下对薛绍的过份优待,勉强也还说得过去。朝臣们虽有议论,但并非特别的耿耿于怀。   但是在公事上,武则天对薛绍也是特别的重视与特别的拉拢。   薛绍的兄长薛顗至从卸任济州刺史以来,散居长安赋闲已久。但是皇帝驾崩的第五天,一纸任状就交到了薛顗的手上——任命他为司农少卿。   司农少卿是从四品的官职,而且是一个执掌实权、非常重要的官职。   在大唐的中枢建制当中,三省六部是决策与发令的机构,下面的“九寺”(或者说九卿)才是实际办事的衙门。司农寺就是主管全国农业的重要机构,司农少卿相当于现在的“农业部副部长”。   大唐可是一个以农耕为立国基础的农业大国,“司农寺”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薛顗此前曾在外地做过三品刺史,的确在劝课农桑方面有着比较丰富的经验。但是外官三品不如京官五品,这是大唐官场上的共识。现在,一直赋闲的“前刺史”薛顗一夜之间就被提拔为四品京官还负责大唐的农业机要部门,这其中的意义已是一目了然。   不仅仅是有着从政经验的薛顗平步青云了,薛绍的弟弟、还在国子监念书的薛绪,也被封为了富平县男(男爵)——他坐在家里啥事没干,被一笔赏赐砸昏了头。谁都知道,这当然不是因为薛绪的书读得特别好,读得感动了朝廷、感动了天后和宰相。   薛绍是躺在病榻上,静静的看着武则天在朝堂之上兴云布雨,看着身边的一些人平步青云或者万劫不复,他还看到很多人在千里之外张牙舞爪,还有很多人在黯然神伤茫然无绪。   薛绍心想,眼下,已经是时代走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我很幸运,我之前制定了正确的战略,我让我的岳父老皇帝充分的发挥了他的余热,才让我有了今天的地位和实力。   我也很不幸,如今武则天峥嵘已露,她与裴炎的政治联盟如日中天,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驾驭他们、压制他们。但是我的岳父老皇帝临终之时把他的宝贝儿子,那个很难扶起的阿斗李显托付给了我,让我替他保驾护航。   在这样的时代大浪潮之中,我该何去何从? 第0554章 新皇登基   先帝李治的头七这一日,朝廷举行了隆重的祭礼正式为皇帝发丧,昭告天下。同时,新君李显在李治的灵柩前继承了皇位,谥李治为“天皇大帝”,庙号高宗。   在这个重大的新君继位典礼上,裴炎当着满朝文武与皇族的面,宣读了先帝留下的遗旨。   薛绍和满朝文武一样,跪伏于先帝的灵柩之前,听裴炎宣读了这一份先帝遗旨。   其实遗旨和那几句遗言的意思差不太多。只不过相比于李治临终时的“口头”嘱咐,先帝遗旨当然更加的正式、严肃和重要,这是普天之下最为神圣、最不容更改与亵渎的命令,高于一切法律和规则。它使得新君李显的继位名正言顺,也使得裴炎这位顾命大臣、薛绍这位大唐新军帅的权力和地位,有了最权威的保障。   遗旨当然少不得提到了武则天,表面上听来,算是基本明确了武则天的职权范围——皇帝如果有重大的军国之事委决不下,可请动天后出谋划策或是出面决断。   薛绍细细一揣摩,这份遗诏的内容还是和李治的遗言相差不多,只不过遗诏是硬性规定了武则天不得直接执政,只有针对皇帝“决定不下”的军国“大事”才能干预。   换句话说,如果皇帝事事都能自己决断,把国家治理得相当的漂亮,那武则天就可以彻底的退出大唐的朝堂了。   这一下不光是薛绍,满朝文武都感觉出来了,先帝的遗诏当中仍然是流露出了对天后的既信任、又不信任。   如果不信任天后,先帝李治大可不必在遗诏当中规定天后针对军国大事的“最高参谋权”。新君李显是个什么货色,先帝李治对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清楚,他就是怕李显接管不好这座江山,于是仍然让她的母亲在身后随时准备“擦屁股”。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夫妻,李治对武则天的能力还是相当认可的。   但如果先帝李治真的是完全信任天后,就会直接给她“参政议政”之权,而不是强行规定,只有在新君李显“搞不定”的时候让她出面收拾一下残局。   薛绍心想,面对这份遗诏武则天的心里肯定是既高兴又郁闷。高兴的是李治总算顾念了一点夫妻情份,没有把她用完了就一脚踢掉;郁闷的是……李治只许她专业擦屁股,平常没事别瞎掺合!   这换作是任何人,心里都得是五味杂陈。   新君李显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尊他母亲为“太后”,从此满朝文武都得改口不再称“天后”而是太后了。第二件事情,李显策立了原太子妃韦香儿为皇后。   这些都是正常的程序,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感觉奇怪。   可是李显登基后干的第三件事情,可就让很多人感觉到惊奇了——他在先帝李治的灵柩前宣布,由于父皇新丧他的内心无比悲痛,暂时无法亲自打理朝政。再加上故老的习俗,父亲死后儿子要为父守孝三年(帝王是以一天算作一个月),那么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新君李显仍要为先帝服丧守孝,不问其他。   所以这段时间以内的国政,仍然请侍中裴炎辅佐太后一同,代为处理!   李显把这事儿一宣布,当场很多大臣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出来了!   表面看来,李显这是以“孝”为先,大唐本来就是以孝治国,他这位新皇帝以身作责并不算错。但是现在面临君权更迭的关键时期,他这位新君在朝堂之上本来就没什么根基,怎么还能空出权力、任由天后与裴炎继续折腾这个新朝堂呢?   但是,尽管很多人反对李显的这一决定,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说一声反对。   否则就是阻止皇帝为先帝尽孝,是为大逆不道!   再有精明之人细下一琢磨,仿佛是想出了一些端倪——新君固然是希望自己能够早日亲政执掌权柄,但他肯定是在私下里背负了很大的压力,才不得不做出“服丧让权”的妥协。   这个压力,当然只可能来自于天后与裴炎。这些日子以来他二人都在拼命的揽权,可是短短的七天哪里够用?于是“新君为先帝服丧”就成为了他们最好的借口。面对“孝”这样的一个重大课题,李显这样一个没什么底气和主见的皇帝,不得不做出让步。   薛绍对于这些事情都在预料之中,没什么好惊奇的。因为他每天都在贞观殿里看着李显什么事情也不干(或者说他想干也干不了),就知道在李治的灵柩前哭泣烧纸钱。与此同时,武则天和裴炎可是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太需要时间了。   也就是说,今天这一出为先帝发丧、请新君登基的典礼虽然进行得非常的隆重,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当前的朝堂格局。新君李显还得像之前的七天那样,每天跪到李治的灵前去哭泣烧纸钱,天后与裴炎仍旧把持朝政,并且有了更加充裕的时间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洛水大营里的二十万大军仍然镇戍东都京畿一带,严加防范;程务挺和武攸归所干的事情,也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薛绍从贞观殿里搬出来了,带着太平公主和兄嫂、弟媳及库狄氏一家人,一同住到了临时太平公主府里。   因为新君已经登基了,这大唐的后宫里已经不方便再让任何男人住下去了。李显和韦香儿倒是胜意拳拳的执意相留,但薛绍固辞不受,坚持搬出了宫去。   为此李显还有些生气,当面说薛绍只受天后人情,不理朕的好意。薛绍跟他解释说,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臣刚刚遇刺曾一度晕厥,再加上宫外有些危险,天后才临时收我一家人进宫来暂住几日。如今臣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身边也有了人手保护,更重要的是——从来就没有皇帝留请哪个臣工夜宿后宫的先例,这可是“大忌”。   李显无奈,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薛绍一家人浩浩荡荡的搬出了皇宫。   一出皇宫,薛绍就来了几口深呼吸,感觉像是身上有个枷锁被卸去了,浑身都轻松了许多。虽然在这七天里享受了一段“帝王级”的待遇,可是薛绍感觉一点也不爽,根本没自由,就像是坐了七天牢一样。   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情,薛绍不顾御医赵秉诚的劝阻,在琳琅的左右搀扶之下陪太平公主一同,在这个洛阳的新家里走了走,看了看。   他的心情顿时轻松和惬意了许多!——果然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薛郎,你有伤在身,不要活动太多。”太平公主虽然依了薛绍陪他散步,但仍是劝道,“以后我们还有的是时间,自己的家里,想什么时候走走看看,都是可以的!”   “这我当然知道。”薛绍笑道,“但是我在笼子里面关了足足七天,还不许我出来走动走动吗?”   “说的什么话!”太平公主假愠,嗔怪道,“太后悉心照顾你七天,你就这么不领情?”   “当然不是了。只不过,皇宫那种地方左右都是拘谨,这怨不得太后。”薛绍笑道,“怪只怪我在军队里野惯了,无福消受皇宫里的美好生活啊!”   “野,你继续野!”太平公主有些忿然了,“才当了大将军没几天,就差点被人谋害了!以后,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薛绍笑了一笑,左右示意琳琅,说道:“你放心,我会把琳琅这二十班剑训练成天下一流的护卫,确保家中无恙。”   “哎……”太平公主叹息了一声,幽幽的道,“薛郎,我从来就没有担心过自己的身家安危。但是,只要你不在我身边,我的心里就永远也无法安生。别说是二十班剑,就是二十万大军牢牢把我护在核心,也换不来我内心的安稳。”   “……”薛绍无言以对了,只好满含愧意的轻轻揽她入怀。   “我要求不高。这一次你能陪我到孩子出生,不再离开么?”太平公主小声的问道。   “……能!”薛绍答得有点,缺乏底气。   “究竟如何?”   “能!一定能!”   太平公主总算是笑了,“你若是真能做到,我就给你生个儿子!若是不能,就只是个女儿!”   “女儿也很好啊!”薛绍笑道,“像你一般的聪颖和漂亮,我这当爹的不知道将有多么的喜欢!”   “你言下之意,是准备食言了?”太平公主柳眉一扬杏眼圆瞪,看似就要发怒。   “不不,当然不是了!”薛绍连忙打着哈哈来赔罪,“我只是想说,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特别喜欢!——至于那个承诺,绝不食言。这回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   “……怎么你越是说得信誓旦旦,我越是胆战心惊?”太平公主皱起了眉头,幽幽的道,“那一日你与太后商量事情的时候,我有听到支言片语。大概北方又不平静了吧?万一突厥人闹出什么乱子,你会不会又要请命出征?”   薛绍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说道:“无论如何,在新君亲政以前我是绝对不会离开洛阳的。就算我想走,朝廷也不会让我走。因为这段时间新朝廷很不稳定,太需要军队的保护了。所以这一个月内我肯定哪里也不会去,朝夕陪伴于你。咳咳……最好是,这段时间你把孩子给生了,如何?”   “岂有此理!”太平公主真是气乐了,“这种事情,岂是我能决定?我才怀孕半年,你就让我生孩子?——你究竟什么居心?”   “一时语失,我错了,我错了!”薛绍连忙赔罪。   “哪有你这样做爹的!真是气煞我也!”太平公主张牙舞爪了。   “殿下息怒,息怒!”   “看打、看打!” 第0555章 神之子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薛绍化身为宅男安心在家养伤陪伴家人,并且闭门谢客谁都不见,也从来没有上过一次早朝。   他的这一举动,多少有一点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天后与裴炎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恨不能把一天瓣成两天来用,但是同为托孤大臣的薛绍,怎么就这么闲呢?   因此很多人猜测,薛绍虽然名为托孤大将,但实际上已被挂起闲置、兵权也早已旁落,他被天后与裴炎一同指派的心腹李多祚给架空了。   也有人猜测,薛绍在被行刺之后性命垂危,朝廷秘而不宣,是怕引起军心的浮动导致政局的不稳。   更有一些人抛出了阴谋论,说现在天后与裴炎正在联合争权,刚刚登基还没有来得及亲政的皇帝李显,很有可能沦为“傀儡”。为了避免遭遇这样的事情,皇帝李显与皇后韦氏正在积极的活动努力拉拢大臣,薛绍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位。另外,天后与裴炎之间也存在一些或明或暗的竞争与猜忌,也就是说朝堂之上很有可能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这三方人马,都想争取薛绍——这些日子以来薛绍按兵不动,其实是在待价而沽。他想看清楚这三方人马究竟哪一方,最值得投靠。   另有许多五花八门的谣言与猜测,全都通过郭安这些斥侯传入了薛绍的耳朵中。   薛绍每听到一种新的版本,就都忍不住哈哈的大笑。不得不承认,其中有一些猜测还是或多或少沾上了一点边。比如那个阴谋论——虽然薛绍的心中早就有了定案,但是他选择在这段时间里销声匿迹,虽说不是待价而沽,但确实是有一点“坐山观虎斗”的意味。   每天与薛绍朝夕相处的太平公主,也听到了这些猜测与谣言,她对薛绍说道:“薛郎,你托病不出闭门谢客,外界的议论与猜测层出不穷。要不你就现一个身,粉碎这些谣言如何?”   “谣言止于智者,不必我去解释。”薛绍淡定地说道,“再说了,对那些心思复杂的阴谋者来说,我的辩解就意味着掩饰,他们反而会说我做贼心虚,反倒是越描越黑。”   “那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你既不上朝也不理军务,就真的可以么?”太平公主担忧的道。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知道最近李多祚他们很忙,正是最需要我的时候。但我如果在这时候表现得太过活跃,与天后及裴炎的行为形成了唱合,岂不就是让人觉得我是在积极的配合他们二人揽权?”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言之有理!”   “朝堂之上的权力争夺,我绝对不能掺合进去。所以我才执意搬出了皇宫,并且托病不出。”薛绍说道,“现在这当口,我既不能和新君走得太近,否则会让天后与裴炎觉得我是投靠了新君,蓄意与之争权;但我也不能和裴炎一样表现得太过活跃,因为我毕竟只是一名将军,我的职责只是带兵护卫帝都。现在我的军队正在执行这件事情,那么我的本份就已经尽到了。至于其他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想掺合。至于那些闲言碎语,我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明白了!”太平公主恍然大悟的点头,小声道,“记得当年太宗皇帝陛下与隐太子兄弟争权之时,军帅李靖与李勣就是采取的绝对中立的措施,这反而赢得了太宗皇帝陛下的尊重与信任。看来,你不仅仅是从卫公那里学到了兵法,还学会了这种为官处事之道?”   “不是学的,我完全是被逼的!”薛绍苦笑了一声,说道,“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手背手心都是肉,我能偏向谁?——就拿你来说,万一你的太后母亲和你的皇帝兄长争斗了起来,你帮谁?”   太平公主先是一怔,随即就恼羞成怒,“不许你说这个!”   薛绍撇了撇嘴,“我就说吧,左右都是为难,还不如关起门来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呢!”   “哎!……”太平公主无奈的长叹了一声,幽幽的道,“父皇生前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他苦心孤诣的想要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仍是没能办到!”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让先帝失望了?”   “不是……”太平公主皱了皱眉,说道,“父皇用你为托孤大将,不光是为了给太子哥哥保驾,更多的用意仍然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着想。我觉得父皇始终都是心如明镜的,他肯定早就料到了你会面临一个‘手背手心都是肉’的尴尬局面。但是这个尴尬的局面,又何尝不是一个相当‘安全’的局面?——无论是新君还是太后甚至包括此前与你有些仇隙的顾命大臣裴炎,现在都不敢小觑于你,都想拉拢和争取你。如果你能效仿李靖与李勣,在这种时候保持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那么你就绝对是安全的,你的地位也会相当的稳固!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脱身于党争之外,用手中的兵权保家卫国,撼卫李唐的神器——父皇真正的目的,不就达到了么?”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着太平公主,啧啧道:“了不起啊,了不起!你居然能够把帝王的心思,揣摩得如此的透彻?”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本就生在帝王家!”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说道,“其实说白了,我父皇固然希望太子哥哥的皇位能够稳如泰山,但是他更大的心愿,是我李唐的江山稳固、社稷宁定。皇族家天下,我父皇想的绝对不止只是自己的子孙,而是整个国家、整个天下!”   “说得好。”薛绍深以为然的点头,这恐怕就是皇族的人和普通的人,心态不尽相同的地方。他们以天下为家,以天下事为家事。他们或许有着霸道和自私的缺陷,但他们也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远见卓识与大气的历史责任感。   “薛郎,我支持你的决定!”太平公主双眉紧锁的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很严肃,像是做出了一个痛苦而伟大的决定,非常郑重地说道,“无论朝堂之上的权力斗争上演到了何样激烈的程度,你都不要介入进去。一旦大唐出了什么事情,仍是需要你来挺而出保护疆土子民、撼卫社稷神器。因为,你必须时刻保持中立,唯有如此才能稳妥的保住手中的兵权!——这才是先帝对你最大的嘱托!这才是你作为一名托孤大将,最应该去做的事情!”   薛绍微然一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知我者,安然也!”   ……   几乎就在薛绍与太平公主讨论这些事情的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大漠之中,正是薛绍曾经叱咤风云令所有草原人都谈之色变的——于都今山,正在发生一件足以载入史册、并且影响到中原大唐今后之百年国运的大事!   无数的突厥骑兵茫茫如蚁群,正围在一个雪白色的大祭坛周围,全体屏息凝神,非常庄重且严肃的注视一个打扮怪异的女巫医,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跪在祭坛的狼图腾下方,念咒祈求。   祭坛很大,周围遍布火盆。火盆中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滚滚的黑烟飘荡在烈日当顶的草原之上。在祭坛的正北方向有一座纯白如云朵的轻纱帐篷,清风一抚,偶尔露出阿史那艾颜疲惫又紧张的面容来。   她在紧紧的盯着那名巫医,看着她抱着那个婴儿跪地祈求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她又看了看稍远处,在祭坛的外围跪着阿史那·骨笃禄和他的一些重要心腹。   围在祭台周围的,至少有三万骑兵!   艾颜禁不住重叹了一声,“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时,祭台上的女巫医突然高声一叫,双手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婴儿,婴儿放声大哭。艾颜本能的吓得一弹,幸好有身边的两名心腹侍婢将她按住,否则她都要惊弹起来。   阿史那骨笃禄高举双手然后五体投地跪伏于地,大声欢呼。其他的数万名突厥人全都下马,和骨笃禄一样跪倒在地,双手举天然后跪伏于地。   这时,几名光着上身,身上涂着油彩粘着羽毛的巫医助手将一匹白马牵到了祭台之上,合力将白马按住,其中一人举起一把巨型的大斧,一斧就将白马的头胪连着脖颈一半斩落下来!   鲜血喷溅,突厥人再度大声欢呼,伏地跪拜。   巫医抱着那个婴儿走到马尸的旁边,用手沾上了马血,在婴儿的脸上与身上飞涂的涂抹画着符咒,一边涂抹一边念着诡奇模糊的咒语。   这时,阿史那·骨笃禄大声道,“感谢至高无上的腾格里神,赐予我们突厥族部族吉祥与胜利的神鹰之子!——阿史那·克拉·库斯!”   数万名突厥人一起伏地跪拜,大声的呼喊一个名字——   “阿史那·克拉库斯!”   “阿史那·克拉库斯!!”   在突厥语中,克拉是“巨大”的意思,库斯是“鹰鸟”的意思,克拉库斯则为“神鹰”或者“凤凰”之意。   鹰,在突厥人的文化里代表神灵。这个婴儿被取名为阿史那·克拉库斯,意思就是他是——神之子!   躺在白色帐篷里的艾颜面带微笑,同时也流下了眼泪。她喃喃的自语道:“阿史那·克拉库斯,你是阿史那艾颜与神灵生的儿子,你是神灵赐予草原的吉祥与胜利!你是神之子!”   “呵呵,神之子?”   “呵呵呵,神之子!……” 第0556章 翻墙入院   薛绍闭门不出的这段日子,就让吴铭和杨思勖一同负责操练宫中选来的那一批射生儿宫婢。薛绍提出的标准是,虽然没必要把她们炼得和郭安他们,但也不能差得太多!   其实,射生儿宫女的“底子”要比郭安那些土兵们好得多。她们和琳琅一样都是被发配宫中的犯人的后代,或者是被卖到宫里的“官奴婢”。她们从小在宫里长大接受极其严格的“洗脑”教育,以服侍帝室、陪从射猎为职业。“忠于主上”和“练箭习武”几乎已经成了她们的本能和生活的全部。说得难听一些,这一群看起来如花似玉、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儿,其实就是一群忠心到无脑的职业奴婢和绝对服从主上命令的冷血杀手,让她们去亲手宰了自己的亲人那都是毫不犹豫。   射生儿有了这样的基础,再经过吴铭与杨思勖的联手训练,她们的“职业素质”已经远非一般的射生儿和护卫保镖可比。   离新君服丧期满还有三日,薛绍背后的箭疮已经基本痊愈,只是还不能拉弓射箭这样剧烈活动。侍御医赵秉诚说驸马年轻力壮身体底子也好因此恢复得较常人要快,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为免落下病根老来痛苦,驸马还应静养一段时间以图彻底的康复。   但是薛绍知道,自己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现如今,大唐的朝堂之上就像是一锅即将开锅的热油,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三天之后新君亲政,薛绍自己这位执掌兵权的右卫大将军就算是被人抬着,也得去上朝面君、亲掌军事。不然,那就是明摆着不给新君面子,并且严重的“有负先帝所托”。   正是这一天的傍晚暑气消散之时,薛绍正与太平公主、兄长一家、三弟一家、库狄氏一家还有妖儿以及月奴等人,围坐在后花园里纳凉。一大家子人正在听陈仙儿抚琴。   至从薛绍遇刺后,为了安全起见也将陈仙儿从长安接到了洛阳来住。   陈仙儿别无所长也别无所好,音乐和舞蹈仿佛就是她的生命。以前在并州时她就小有名气,来了长安之后因为在皇宫里献舞一次她受到了武则天的赏识,因此封了她一个宫廷教坊里的虚职官衔,让她得以随意的出入教坊,其实就是授意她去调理乐器和培训舞伎。大唐国家的最高“艺术殿堂”显然是让陈仙儿如鱼得水,她在音乐与舞蹈方面的特长得到了最大的发挥,也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可以说,以前的陈仙儿的确在音乐和舞蹈方面体现出了极其出众的天赋,但是现在,她大概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如今这个时代,顶级的音乐家与舞蹈家了。   薛绍有时看到她,会禁不自禁的想起一位在历史上都享有鼎鼎大名的大唐美人——杨贵妃。二人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在音乐和舞蹈方面的惊才绝艳。当然还有容貌也是一样的出众。只不过陈仙儿的窈窕身姿更加符合薛绍的审美,她肯定没有杨贵妃那么富态。   陈仙儿在家里抚琴远比在教坊时要轻松和投入,这使得她的琴声听起来别样的悠扬与美妙。薛绍等人都很享受很陶醉,就连妖儿养的那条猛犬丢丢都趴着不动静静的聆听,仿佛它也被陈仙儿的绝妙琴音所感染了。   正在这时,猛犬丢丢突然一下站了起来,冲着后花园的柳林院墙一侧怒声咆哮起来。陈仙儿的琴音戛然而止,众人都惊异的往那边看过去。   几乎就在同时,杨思勖和几名射生儿宫女就从那个柳林子里扭出了一个人来。   “刺客?!”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众人都很紧张。   “放开我——我是右卫将军李多祚,特来求见大将军!”被扭住的那人大声叫道。   薛绍一惊,“且慢动手!”   杨思勖等人连忙将人押了上来,薛绍一看,还真是李多祚!   “快放人!”薛绍连忙上前,惊讶道,“你怎么翻墙进来了?”   李多祚像是被扭伤了胳膊和脖子,疼得呲牙咧嘴表情也很尴尬,苦笑道:“大将军闭门谢客,我只好行此下策翻墙而入。不料刚刚落地眼前一花就被人扭翻执拿——大将军,你这几位护院好强的身手!”   李多祚十三四岁就开始从军打仗,他的一身功夫是沙场之上练就出来的杀人的真功夫。杨思勖和射生儿能得到他这样的评价,薛绍心里略感安慰,但也有点哭笑不得。他摆了摆手示意杨思勖等人退下,将李多祚请得安坐下来给他沏了一杯茶水压惊,对他道:“何等要事,值得李兄出此下策,翻墙入院前来见我?”   看到薛绍要谈正事,太平公主等人都纷纷的退散了开去。   看到这副情景李多祚略微有点惊讶,这堂堂的太平公主和薛绍的兄嫂等人,仿佛都是把薛绍视作了一家之主。   “李兄,说话啊?”薛绍笑而问道,“可曾是有什么重大军务,你处决不下的?”   “哦!”李多祚怔了一下,回过神来说道,“大将军,军务倒是没有什么区处不下来的。只是今日上完早朝之后,我这心里左右不顺当,因此想和大将军说上一说。”   薛绍就笑了,“那你直接敲门进来就是了,又何必翻墙呢?”   李多祚尴尬地笑道:“大将军闭门谢客必有深意,李某是个鲁莽粗人就怕犯了大将军的禁忌,因此只好悄悄的翻墙入内求见大将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将军海涵!”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说这些没用的话了。”薛绍笑了一笑,“何事,说吧?”   李多祚正了正脸色,说道:“今日早朝之上李某得知,朝廷已经委派左威卫将军王果、左监门将军令狐智通、右金吾将军杨玄俭、右奉宸卫将军郭齐宗分别前往并、益、荆、扬四大都督府担任大都督府司马,主持四大都督府的军务。”   薛绍眉头微皱,“这怎么了?”   李多祚略微一惊,“看这情形,大将军是早就知情?”   薛绍点了点头,“我还在宫中养伤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知,是太后主动告诉过我,将要选派心腹得力的将军前往四大都督府执掌兵权,以防生变。太后还问我有没有人选可以推荐,当时我说——没有。”   “原来如此……”李多祚顿时恍然,“我说怎么朝廷派出去的四个大将并提拔了许多军镇的官将,都与我们无关。原来是大将军事先推脱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怎么,李兄有意见?”   李多祚犹豫了一下,说道:“在下不敢质疑大将军的决定,但是……接掌四大都督府和某些军镇的兵权是关乎到边防的军国大事,如今大将军大将军执掌兵权,如果亲自委派几个信得过的能干之人上去,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在下有一点不大明白,大将军为何要事先推脱呢?”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李兄,名义上说来我是执掌兵权的托孤大将,大唐的军事我都有权参与。但是严格来说参议军国大事这是宰相才有的权力,太后虽然也会问我,但只是出于客气。说得难听一点,那不过是在‘问客杀鸡’而已。她和裴炎的心中早就有了人选定案,如果我很不识趣的推荐自己的人去担纲,他们就会疑心我有意与之争权,从而对我深怀猜忌。或许他们会碍于颜面临时接受一两个我举荐的人选,但是迟早他们会找些借口把那些人给处理掉,换上自己的心腹。如此一来,我不是既竖敌于太后与裴炎,又害了自己的兄弟么?”   李多祚一拍脑壳,“言之有理!”   薛绍微笑道:“兄弟,现今这个非常时期,我们只需管好右卫之事,其他的事情一概不要搀合,更不要眼馋于谁的飞黄腾达与平步青云。最近是有很多人因为投机取巧而获得飞快的升迁,但是这种人今天升得很快,或许明天就会摔得特别的惨。因此,稳打稳扎做好我们的本份之事,比什么都强!”   “在下明白了!”李多祚轻吁了一口气,抱拳对薛绍一拜,“大将军心胸宽广目光长远,在下佩服!”   “佩服就不用了。我们是自己兄弟,我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薛绍笑道,“回去之后你也有必要安抚一下手下的兄弟们,千万不要因为急功近利而躁动,千万不要吃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我们的职责是护卫帝都,随时应备边患。如此任重而道远,绝不能有任何的分心!”   “是!”李多祚郑重抱拳。   薛绍微笑点头,心里大概明白了李多祚今天的来意。以自己对李多祚的为人性情之了解,他不是那种急功近利之人。肯定是右卫里面有人看到最近有些将军因为投靠太后和裴炎而获得飞快的晋升,自己一伙人忙得跟狗似的还没有封赏没有晋升,从而滋生了一种“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常言道“人比人气死人”,同样都是将军,右卫还是裴公留下的旧部、新帅薛绍的直系、如今最为炽手可热的王师,在右卫的大军里面泛滥起这种功利和不服的情绪非常的正常。军人非但不是圣人,还比一般的读书人都要耿直,他们不大会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薛绍要做的就是面对和重视这些情绪,并安抚手下的将军与解决他们的心结。现在李多祚都沦落到翻墙入院来求见了,显然是手下的将军给了他太大的压力让他招架不住了。如此,光是讨到薛绍的三言两语的打发是远远不够的。   思忖了片刻之后,薛绍说道:“李兄,最近兄弟们都辛苦了。请你回去之后告诉兄弟们,我会即刻入宫向朝廷申请一批赏赐,好好的犒劳一下兄弟们!”   李多祚顿时面露喜色而且神情为之轻松下来,抱拳一拜,“多谢大将军!”   “自家兄弟,说什么谢。”薛绍笑道,“都怪我失职,全把军务压到了你和楚玉的肩膀上。过段时间等我彻底康复了就会前去亲自掌事,你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大将军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李某万分惭愧!”李多祚有点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讪讪的道,“是我无能,约束不住手下的兄弟们。不然,也犯不着翻墙入院来叨扰大将军养伤了!”   薛绍哈哈的大笑,李多祚也带着几分尴尬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杨思勖突然来报,说——太后的车驾,已经到了太平公主府的大门口!   薛绍惶然一惊,来得如此突然,莫非有重大军国之事?! 第0557章 诛心之刃   听闻太后突然驾到,太平公主与薛顗等人连忙起迎,李多祚也准备告辞而去,并且是从哪里来从哪里回,想要避开太后。   薛绍留住了李多祚,说我们明人不做暗事完全不用回避,随我一同迎接太后。   今天武则天的排场不大,仅仅是让他的好侄儿武攸归带了一队千骑的兵甲开道连仪仗都不太齐全,显然是仓促出行。薛绍等人前去迎驾,武则天除了应付一些礼节未有多言,只叫薛绍单独坐下说话。   薛绍把武则天请到了安静的书房,武则天见到了李多祚,便将他一同叫了进来。   “李将军明知薛驸马在卧床养伤,今日前来是有重大军务求见么?”武则天还是问了一句。   李多祚连忙答话,说没有重大军务,只是多日不见大将军,私下聚谈一番。   武则天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薛绍说道:“太后既然问了,李将军何妨直言?”   “呃……”李多祚犹豫了一下,只好如实的向武则天汇报了一通。   武则天听完以后,就笑了,说道:“右卫的将士最近确实是辛苦了,有一点情绪也是人之常情。此等事情你们大可直接向朝廷汇报,又何必遮遮掩掩呢?”   “太后,臣可没打算遮掩。”薛绍笑道,“臣正准备进宫向太后讨要一批钱帛酒肉的赏赐,用以安抚将士们的情绪。”   “此事应当。”武则天表现得非常大度,说道,“明日本宫就会着令有司,操办犒军之事。右卫大军是镇守东都的主力王师,军队的内部情绪绝对不容忽视。薛绍,李多祚,以后此类事情你们大可以在朝堂之上提出,或者直接到对本宫言说,不必隐讳。”   “是!”   李多祚暗吁了一口气,心想这种“讨要封赏”的事情我怎么开得了口?还是大将军和太后之间有默契——看来还真不是一般的人,能够胜任得了右卫大将军这份职事!   李多祚的事情算是说完了,不久他便很识趣的退了下去。书房之内,只剩薛绍与武则天两个人。   “如你所料,北方突厥反了!”武则天果然开口见山。   薛绍眉头紧拧,“太后,他们攻打了丰州吗?”   “你猜对了一半。”武则天的表情非常的严肃,从袖口里拿出了一份军情驰报交给薛绍,“这是一个时辰以前,本宫刚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前方军报。除了侍中裴炎,其他的宰相重臣都还没有看过,你先看一眼。”   薛绍连忙接过军报一看,顿时心中一紧神色微变!   武则天说道:“你献上的疑兵之计还是起了作用,突厥人南下阴山之后未敢滋扰丰州。但是他们非常的狡猾,丰州有疑兵他们不敢靠近,于是转走一条小道隐伏而行,前去劫掠与丰州相邻不远的蔚州。蔚州兵力不多,遇敌之后以狼烟示警并派人突围向邻州求救。丰州都督崔智辩急忙出兵去救,不料中了突厥人的伏兵之计。就这样蔚州失陷刺史李思俭被杀,蔚州满城鸡犬不留,军民百姓或被屠杀或被突厥人掳掠而去。丰州都督崔智辩全军覆没,本人也被生擒而去!”   薛绍一拳砸到了桌几上,“既是疑兵,为何要主动出击自行暴露?突厥人明显是在围城打援,勾引丰州兵马出击然后调虎离山——崔智辩中计战败,害人害己!”   “确实如此!”武则天也非常懊恼的重叹了一声,“如果崔智辩不出击,就算蔚州陷落,至少也可以保得住丰州的兵力不失!”   薛绍再看了军报一眼,说道:“太后,幸好有丰州司马唐休璟力挽狂澜,率领余下不多的人马抗拒了突厥叛军的猛烈攻击,否则丰州这块国门也要失去了!”   “这个唐休璟,还算不错。”武则天点头赞道,“此人曾是营州都督周道务麾下的户曹参军,是一员儒将。他曾追随周道务一同效力于裴公麾下参与北伐,期间立了战功因此被提拔为丰州司马执掌边镇军务。如果丰州都督崔智辩听了唐休璟的谏言按兵不动,就不会有此一败。如今突厥人正在围攻丰州,纵然唐休璟是个难得的将才,但是丰州毕竟兵力薄弱恐怕难以持久。险矣!”   薛绍点了点头,唐休璟这人我还算有点印象,曾在北伐期间与周道务的短暂接触之上见过他一两次面。记得他已经五十来岁了,但仍像是年轻人一样生龙活虎而且射得一手好箭。武则天评价唐休璟为“儒将”倒是颇为贴切,唐休璟举明经入仕一直都是担任文职但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是随后他调任地处边关的营州之后,就展现出了他在军事方面的特殊才能,没过几年就成了营州都督周道务麾下的一员得力战将,北伐之后更是调任丰州司马,成为了重要边镇的军事长官,肩负起了看守一道国门的重任。   思忖片刻之后,薛绍抱拳一拜,“太后,没有别的办法了——臣,请命出征!”   “且慢!”武则天说道,“新君三天之后即将亲政,大唐的朝廷面临一场重大的变数。值此非常时期,镇戍帝都的主力王师岂可轻动?”   薛绍咬了咬牙暂且忍耐,问道:“那太后与裴相公之意,若何?”   武则天眉头微拧,平静地说道:“收到军报之后裴炎与来本宫紧急商议,虽未做下决断,但有了初步的想法。裴炎说,大将军精通军事不如向大将军请教之后,再作决断。于是本宫才会亲自登门,向你请教。”   “臣万万不敢当!”薛绍抱拳而拜,心想看来武则天此来并非是想出兵,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参谋”那样听一听我的意见……罢了,毕竟我不是谋国谋军的宰相,他们肯来问我,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侍中之意,是废弃丰州,退守营州。”武则天说道。   薛绍听完当场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太后,此举万万不可!”   “本宫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武则天的反应很平静,说道,“其实本宫也知道,丰州若弃则失一国门,千里疆土尽丧敌手,从而也会极大的滋长突厥人的野心。但是现在,朝廷内部不稳难以派出军队增援丰州。就算派兵,恐怕不等王师开到丰州,丰州就已经失陷了。既如此,还不如顾全大局放弃丰州,尽早在灵州与夏州一带加强布防。”   “太后,这是侍中之意?”薛绍问道。   武则天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也是本宫之意。”   薛绍开始思寻,其实从大局来说,放弃丰州确实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千里疆土放弃容易,想要再夺回来谈何容易?而且,那千里疆土上的军民百姓将要遭受什么样的痛苦和折磨,也不是武则天和裴炎这样的人能够体谅。   更为重要的是,武则天与裴炎是纯粹的政客,他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首先是朝廷与权柄,随后才是军事战略与保境安民这些事情。但是薛绍作为一名将军,他的本职就是保境安民。这或许就是政客与军帅之间本质的差距。   “太后,请恕臣直言!”薛绍抱拳一拜,说道,“臣无法同意,侍中的意见!”   武则天显然也料到了薛绍会如此回答,她平静地问道:“那么,说一说你的想法。”   薛绍说道:“太后,臣是一名将军,臣在军在军。丰州倚黄河为天险,扼守突厥人南下的险冲要道,身后是一片坦途千里沃野,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如果说胡人在边疆那些小打小闹的劫掠,只是疥癣之疾,那么夺去丰州可就比得上是砍去大唐的一只手脚了。疥癣之疾不伤筋骨,手脚若被砍去,岂能重生?”   武则天眉头紧皱,“丰州只是暂时放弃,以后再行夺回,不可吗?”   “不可。”薛绍答得非常的肯定,“突厥人有如强盗,如果让他们攻破丰州,他们势必长驱直入践踏千里,杀尽军民、掳掠人口、焚烧城池、践踏田野,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尽成一片废墟。以后大唐想要拿回丰州,攻城掠地本身或许不难,但是要想再度重塑边防就得要依靠身后强大的国力与民力的支撑。但是千里疆土尽成废墟元气大伤,想要恢复过来非数十年功夫与百倍的人力物力投入不可。如果朝廷为应一时之急而遭百年之苦,臣以为,大不可取!”   武则天听完这番话,沉默了很久。   薛绍也没有急于劝服武则天,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思考。   这时武则天还站了起来开始慢慢的踱起步子,沉思良久。   “承誉,你说得非常的有道理。丰州,确实不可枉弃。”武则天说道,“但是眼前的危局你也了解,朝廷该要如何处决?”   薛绍说道:“臣也理解太后与朝廷的苦处,此时面临新君亲政时局不稳,帝都亟需大量的兵力护卫,难以抽调大军前去助战。但是朝廷绝对不可以坐视丰州被破,否则……将成千古罪人!”   武则天微微一怔,表情变得非常的严峻,沉默而郑重的点了点头。   薛绍的话没有挑明了说,暗中隐喻如果这次因为朝廷的不作为而导致丰州失陷,将是一次重大的军国错误,这笔账肯定会被算到太后的头上——现在可不是二圣同朝了,而是太后代为施政的皇权更迭时期。这笔账一算下来,太后可就是万夫所指的千古罪人了!   这样的罪名不是任何一个政治家所能承担的,尤其是武则天这种身份特殊的“代理人”。如果在自己的短暂施政期间就犯下了这样重大的错误,对武则天以后的“发展”必将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尤其是,如果她想更加“向上”迈一步的话!   所以,薛绍的这一句“千古罪人”就像是一把刀子那样,狠狠扎进了武则天的心里!   其中堪称“诛心”的深意,薛绍与武则天,各自心照不宣。 第0558章 小人发迹   薛绍知道,虽然武则天主动上门来问了,但是自己的意见肯定只是一个“参考”。它会否被朝廷采纳,仍是未知。   但是从武则天的表现来看,薛绍知道自己的意见对她来说还算有用。虽然没有拍板表态,但是武则天至少已经认可了薛绍的两个意见。   第一,不弃丰州。第二,朝廷必须援救丰州。   尤其是第二点意见,武则天表现得比较的重视,她听出了薛绍的弦外之音——朝廷有没有出手去救丰州是一回事,救援成功与否则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朝廷出兵了但是援救没有成功,那么胜败兵家常事,那只是局限于军事层面上的小小得失;但如果朝廷不出兵坐视丰州这个门户丧失、导致大唐的千里疆土沦入敌手,就将是太后代为执政期间犯下的一次重大军国错误。因为这样的事情,在二圣同朝期间是没有发生过的。现在先帝刚刚驾崩、太后独自掌权大唐就出了这样的漏子,不是太后的错,还能是谁?   现在朝野上下包括宰相、重臣还有太子东宫的那些人,都在盯着大肆揽权不让新君亲政的武太后。如果她在这时候犯下重大的军国错误,毫无疑问那会成为“反对派”攻击她的重要借口,阻止她的继续掌权。   因此,武则天听了薛绍的话以后,大有一点“幡然醒悟”的感觉,对薛绍说道:“阁堂之内尽是儒生,少有精通军事者,险些误我!……裴子隆慧眼独灼,特意让本宫前来请教于你,可见,他确是不避私嫌公心为国。承誉,以后你的心胸也要放宽广一些,不要过于计较以前的一些私忿与裴子隆为难了。你二人为国之将、为国之相,若能将相和睦齐心协力,方才是国家社稷之福啊!”   “太后所言即是,臣知道该怎么做。”薛绍拱手而拜。   “至于丰州之事,本宫会于明日召集重臣会商。”武则天说道,“承誉现在身体若何?明日可否出席在列呢?”   既然武则天都主动抛出了橄榄枝让薛绍参加重要的御前军事会议,薛绍也便不再矫情,拱手道:“臣已无大恙。既是军国大事又蒙太后钦命特召,臣必当亲至!”   “如此最好!”武则天欣慰的点头笑了一笑,轻轻的拍了一拍薛绍的手臂,“你要切记多加保重身体。现在,我不仅仅需要你帮我好好的照顾太平,大唐的国家与社稷也离不得你了!”   “臣知道了!”   稍后武则天又探望了一下太平公主,和小夫妻俩温言劝语的拉了几句家常。她还主动要求见一下刚刚上任司农少卿的薛顗,和他谈了几句公事说了一些闲话,再又亲热的接见了她的“好闺密”库狄氏,二人相谈甚欢。言语之间,武则天隐约流露出一个心意——希望库狄氏能够回到内廷去复职。   武则天从高宗时代掌权时起,就不断的着手经营起了一套独特的“内廷女官”官僚体系。这些女官有品衔、有俸禄、有待遇,但是不算朝廷的正式官员,因此不上朝也不去外地任官,更加不会公然的参议朝政,她们只是武则天的私人秘书班子。但是宰相门房尚且可算七品官,作为武则天的私人智囊与贴身秘书,女官们的“潜实力”是相当强大的。因此,很早以前外廷的官员们就戏称那些内廷的女官是“内相”或是“巾帼宰相”。   库狄氏曾经在内廷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女官,虽然她的丈夫裴公和武则天像是“政敌”,但是库狄氏的泼辣果敢还带有一点叛逆的性格简直对极了武则天的胃口,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好闺密。再加上武则天对库狄氏的才能也非常的欣赏,结果库狄氏在内廷没混多久,就被武则天倚为心腹臂膀,俨然有了“内廷女官之首”的姿态。   如果不是因为裴行俭北伐归来之后的秩仕退隐,后来裴公又卧病一段时间随后便去世了,库狄氏肯定会一直在内廷担任武则天的“内相”。   今天看来,武则天来太平公主府的另外一个重要意图,就是希望能把库狄氏带回内廷就职。但是她的话说得很是委婉,只是邀请库狄氏有了空闲的时候,能够带上孩子们到宫里去做客。   库狄氏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虽然她看出了武则天的意图,自己也渴望去内廷复职,但她绝口未提此事。否则,那会显得自己太过心急与热衷。她们一家现在寄居在薛绍的家里,如此急于离去,岂不显得主人待客不周?再者薛绍现在是裴公之子的“法定监护人”,她要做什么事情,也还得和薛绍商量之后才能定夺。   武则天显然明白个中情由,因此只是表达了一下意愿让薛绍和库狄氏私下去商量决定,并没有将话挑明更没有发号施令的要人。   太平公主显然察觉到了自己的母亲,对待薛绍的态度上的微妙变化。待武则天走后,太平公主私下对薛绍说道:“薛郎,现在我母亲已经非常的尊重你了。这很难得噢!”   “我知道。”薛绍笑道,“太后很给我面子,我也必须给她面子才行。”   “你是说,让华阳夫人去内廷复职吗?”太平公主问道。   华阳夫人是库狄氏的封号,二品外命妇。   薛绍点了点头,“太后和华阳夫人很是投缘。如今先帝刚刚故去,太后正是寂寞孤苦之时。若能有个知心好友在身边亲密陪伴聊些心事,太后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哟,真想不到你还如此的体贴女人之心!”太平公主笑了起来。   薛绍直撇嘴,“我体不体贴,你还不知道么?”   “我还真是不知道呢!”太平公主好一阵怪笑。   薛绍斜睨着她,“看在你大肚子的份上,我今天就先不体贴你了!”   太平公主马上又哭丧起脸来,“薛郎,原来怀孕这么可怜呢!……不管了,我要体贴、我要啪啪!”   次日,离新君亲政还有两天的时间,太后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   这是帝国最高规格的会议,从来只许宰相重臣们参加,一般只用来商议重大的朝政与军国之事。薛绍虽是南衙十二卫大将军之首,但他不是宰相,没有参政议政之权。若非是会议主持人武太后的特别召许,薛绍原本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的。   如此一来,“隐身”了将近一个月的大唐军政两界的风云人物——右卫大将军薛绍,终于公然的抛头露面了。一露面就是参加帝国最高层次的御前军政会议,这上所有关于他“病危”和被“架空闲置”的谣言不攻而破。   众臣觉得,太后肯定也是关注到了外界的那些谣言,她担心会影响到军队的稳定。因此她才特意的亲自上门前去看望薛绍并特邀他前来出席御前会议。   薛绍婉言谢绝了宫里派来的轿子抬他进宫,自己骑马进了皇宫。文官乘轿武将骑马,这是不成文的规定。薛绍觉得自己没必要在众臣面前炫耀太后对自己的特别恩宠。他更希望别人认可他的才能与实力,而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才对他另眼相待。   会议在门下省的政事堂里举行。这里不算是正式的衙门机构,只是一个挂靠在门下省名下的“办公室”。但它是宰相们集中议事与集体办公的地方,实际上就是大唐的最高行政与决策机构。   会议开始之前,同僚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打些招呼。薛绍是第一次来这里,入眼看到的大多数是须发苍苍的老人家,五十多岁的裴炎都算是年轻的了。因此二十多岁的薛绍在这里一亮相,显得分外的打眼。   不过今天来政事堂参加会议的,并非全是宰相。禁军大将、左右羽林卫的大将军程务挺与张虔勖也受邀在例。另外还有一个薛绍没有想到的人也来了——武承嗣!   薛绍看到武承嗣觉得有点惊奇,至从张窈窕事件之后,有段日子没有听说他有什么大动静了。没想到,他今天居然也会出席御前会议?   薛绍和武承嗣看了个对眼,彼此没有说话都转开了眼睛,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式。薛绍私下一打听,不得了——武承嗣这厮昨天刚刚被提拔为兵部尚书了,难怪会来参加这样的御前军事会议!   薛绍心里那个郁闷,兵部尚书,居然还是我这个检校兵部侍郎的顶头上司——你这傻逼玩艺难道也懂军事吗?!   再一打听,薛绍心里更是光火——武三思那个废柴篓子居然也当上了礼部尚书,接的还是已故礼部尚书裴公的班。   另外,中书舍人武攸宁也上升了一大步,成为了中书侍郎。丑八怪武懿宗也由四品中郎将提拔为三品左金吾卫将军了。再加上前不久咸鱼翻身的千骑将军武攸归,武家子侄在新君服丧、太后掌权的这段期间里狠狠的风光了一把。   薛绍对于这几个小人的发迹倒是不意外,武则天一直都想提拔娘家人,这是公开的秘密。之前迫于高宗李治的压力,武则天才临时削去了武承嗣与武三思的官职,让她的侄儿们都收敛了起来。现在既然李治已经去世了,武家的势力会有所抬头这几乎已是必然。   薛绍只有一件事情想不通,身为总括朝政、领袖百僚的顾命大臣裴炎,对于太后如此任人唯亲,就没有意见么?   正琢磨着,太后的车驾来了。武承嗣像条哈八狗儿似的迎了上去,斥开了司乘宦官,亲自扶着太后下了车。   薛绍和很多的大臣们一样,满怀鄙夷的冷眼旁观。 第0559章 英雄所见略同   御前会议开始了,由武则天主持。   这样正式而重大的政治场合,座次排位非常的严谨。薛绍既非宰相又是政事堂的新面孔,因此只是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   在商议丰州军事之前,武则天先通报了一件事情。留守长安的中书令薛元超给朝廷上了一封辞表,说自己突患怪病已经不能开口说话,身体状况也是急转直下。因此,薛元超请求辞官秩仕。朝廷已经派了专员前往长安慰问薛元超,得知他的病情属实。因此,太后与宰相们商议之后已经决定,准允薛元超秩仕歇养。   武则天只是做了这样一则“通报”,并不是与众臣商议。   薛绍听了有些吃惊,几个月前我还见过薛元超,他还就“报丧”之事语重心长的劝了我好一阵,当时他的身体状况十分良好。一别数月,怎么就这样了?……难道是因为薛元超觉得裴炎在成为了托孤的顾命大臣、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之后,不会放过他?   薛绍觉得,于公于私,自己都有必要去亲自探望一下薛元超。但是,不管薛元超是真的生病还是其他的缘故,他的隐退看来都已是铁板钉钉无可改变的事实了!   在天后通报这件事情的时候,很多人下意识的看向薛绍。薛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汾阴薛氏的族老与领袖就这样退下去了,对他薛绍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他更加的势单力孤,身上的压力也更大了。   会议正式开始,太后发话,先把丰州的军情做了一个通报。然后请众臣商议,如何应对眼前的军国危机。   除了武则天、裴炎和薛绍,其他人还是刚刚听说这件事情,于是都开始认真的思考,也有人小声的彼此议论。薛绍的身边不远处坐着程务挺与张虔勖,他二人一同在薛绍递眼色,那意思再明显不过——邀薛绍一起出面,代表军方请战!   薛绍心中暗自一笑,这两位大将军的态度和他们的性格、身份都非常的相符。   众人都还在寻思和商议,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太后,臣以为丰州不过是区区一个偏远苦寒的弹丸之地,却使得大唐每年都花费大量的军费开支才能守住此地,粮草转运也非常的困难。现如今突厥寇犯,要想守住丰州就要加派更多的兵马、虚耗更多的钱粮。但是守住了,又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因此,还不如将丰州的军民百姓与户口钱粮全都迁往夏、灵二州,然后以夏州为依托加强防御,以备突厥是为上策。”   众人一看,说出这一条“上策”的居然是刚刚上任兵部尚书才一天、头一次来参加御前会议的,武承嗣!   众大臣一同愕然,这样重大的军国之事,理当是地位最高的顾命大臣兼首席宰相裴炎最先发言,随后是其他宰相发表意见,几时轮得到你一个末进新人哗众取宠?——更何况你这个新人还把话说得如此轻佻,“区区一个偏远苦寒的弹丸之地”,这种话也是谋国谋君的大臣该说出来的吗?就算心里是这样想,也不能当众说出来啊!   “缺心眼”——很多人心里暗骂起来。   薛绍则是冷笑不语,傻逼果然与众不同!   武承嗣用这样一个冒失且愚蠢的发言来出风头,让武则天的脸上都有一点挂不住了,她说道:“武承嗣,宰相们都还没有发言,你急什么?”   武承嗣这才一愣,知道自己好像是有点犯了某些忌讳,慌忙缩起了脖子不再作声了。   “不过既然你已经说了,这不失为一个主见。”武则天就事论事,对众臣道,“众爱卿,以为兵部尚书武承嗣的意见,如何?”   众人心里都非常有数,武承嗣不学无术也从来没有正式的涉足政治与军事,他哪能对丰州的军国之事有什么主张?他无非是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点子,然后自己拿到政事堂里说出来想出个风头,并借以证明他这个“兵部尚书”是当得名副其实。   如此说来,虽然武承嗣出风头的事情算是搞砸了,但他的意见其实是代表了在座一些重臣的态度。于是武则天这样一问,当场也就有几个大臣附合。说,丰州偏远苦寒极难守御,朝廷此时难以派兵增援,不如弃之退守灵夏二州,是为上策。   程务挺这下可急了,不等和薛绍交换意见,他就急忙站出来说道:“太后,臣以为丰州绝不可弃!”   “程大将军。”武则天不动声色道,“说一说你的意见。”   “是!”程务挺当堂一拜,义正辞严非常大声的就开说了。   薛绍听到他说这些话就笑了,同为征战沙场的将军,程务挺说的意见除了言语的组织和自己略不相同,核心意思都是差不多。只不过程务挺没有薛绍这样的政治觉悟,他也没有替武则天考虑什么“千古罪人”的问题,他只是觉得丰州的战略意义实在太过重大,如果放弃了丰州就等于是放弃了千里疆土,这将是大唐自开国以来的“最大国耻”。而且将来想要再重新夺回丰州,将会非常的困难。因为突厥人将会拿走这千里疆土上的物产、掠去所有的牛羊马匹和人口,从而空前壮大!   程务挺是个粗人,话远没有薛绍说的那么婉约和漂亮,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还直接把武承嗣给炮轰了一阵,说“武尚书不识军务,就请不要胡言乱语,误国误军!”   兵部尚书不识军务,这话说得可算是重了。武承嗣的脸当场就憋红了,满面怒容看那样子差点就要跳起来和程务挺干一架!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武承嗣没这个胆儿。恶来将军一个指头就能戳死他。   武则天也被程务挺的话弄了个够呛,但她没有表示什么不满,反而是笑吟吟的道:“恶来将军直人快语就事论事,武承嗣你不要在意——众爱卿,恶来将军的意见,你们以为如何?”   张虔勖头一个站了起来,“太后,臣附议!——丰州万不可弃!朝廷理当尽早派兵,增援丰州!”   张虔勖刚刚被提拔为右羽林卫大将军,从级别上来说是与程务挺平起平座了。但是大家都心里有数,北衙禁军只有一个领袖,那就是程务挺。因此,张虔勖的这个态度,一点也不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今天的御前会议一共只有三名将军受邀参加,于是乎,很多人自然的把眼光着落在了薛绍的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薛绍欠了欠身拱手道:“太后,臣也附议。”   短短几字,就是薛绍头一次出现在政事堂的,唯一发言。   但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稍后不久顾命大臣裴炎也同意增兵丰州严防死守,武则天就顺坡下驴的当众表态,说委派左羽林卫将军范云仙率军前去驰援丰州。   众臣心知,朝廷派出的将军名气不大级别不高,兵力肯定也不会太多。但是这已经足以代表武太后的态度——绝不放弃丰州!   程务挺还有点急了,想要自己请战,但是武则天和裴炎轻松的就将他挡了回去,让他乖乖的镇守皇宫、护卫洛阳城内。   薛绍知道,昨天武则天回去之后肯定和裴炎有过交流并达成了一致。虽然自己渴望能够挂帅出征前往丰州作战,但是眼下这确实不太现实。现在这当口,自己只能和右卫大军一起留守在洛阳。这一切,恐怕都得要等新君亲政之后,才能有所改变。   御前会议结束了,众臣议论纷纷的各自散去,看来仍有一些人保留意见,不支持朝廷派兵出征。但是对薛绍而言,这是一个毫无悬念、走走过场的例行会议。唯一的“亮点”,恐怕就是武承嗣演了一出小丑的戏码。   “薛大将军!”   薛绍刚走出门下省没多远,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程务挺。   “恶来将军。”薛绍下了马,抱拳而拜。   程务挺也下了马来,牵马与薛绍并肩而行,说道:“丰州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只派范云仙率领小数兵马前去驰援,能有何用?我本待请战,奈何太后与裴侍中都不相允。薛公子身为南衙十二卫大将军之首,就没有想法吗?”   薛绍苦笑了一声,左右看了看,人多眼杂。   程务挺是个急性子,一把拽住薛绍的马缰,“走走走,去我家,坐下再说!”   就这样,程务挺不由分说的把薛绍拉到了他家里。   程务挺一个军武粗人在边疆简朴惯了,回到帝都做了大官也是一样的不置田产、不留余财、不喜奢华,他的家里非常的简朴,和裴行俭当年的故居有得一拼。   二人坐下之后,程务挺急切问道:“我观薛公子似乎成竹在胸,莫非你早就知道朝廷将会如何决断?”   薛绍皱了皱眉,说道:“不瞒恶来将军,昨日太后去过我家。”   程务挺愕然一怔,然后就连连的点头,“明白了、明白了!……托孤大将,果然名副其实!”   薛绍苦笑,“恶来将军不要误会。最近关于我的流言很多,太后去了我家主要是为探病,顺道问了一下我的个人意见。而且我说的话,太后与裴侍中也只是当作一个参考而已。否则,今天也就不必召开这个御前会议了。”   “你是说,你的意见与我不谋而合?”程务挺惊讶道。   薛绍就笑了,“英雄所见略同嘛,在政事堂里我不是也附议了么?”   程务挺哈哈的大笑,“既然薛公子能与程某同心,程某也就释然了!”   薛绍却是叹息了一声,“其实我也是想挂帅出征。但是现在……抽不开身!”   程务挺点了点头,“新君即将亲政,还不知道大唐的朝堂将会变成什么模样。薛公子,我对新君可是深怀忧虑啊,他……他能管得下这若大的一份家业吗?”   薛绍用苦笑回答了程务挺的问题——你说呢? 第0560章 新君上台   次日,也就是新君李显亲政的前一天,大唐的朝廷之上再度进行了一次重大的人事调整。侍中裴炎被改任为中书令,接替了秩仕的薛元超留下的岗位。而空余出来的侍中之位,由裴炎以前的副手、黄门侍郎刘齐贤接替。   值得一提的是,刘齐贤不仅仅是裴炎的副手,还是他多年的挚交好友。   在大唐中枢的三省六部建制之中,中书省是掌管国家机要、拟定与发布皇帝诏书的最高机构。大唐所有的重要政令措施与军国大事决议以及重要的人事任免,命令都得由从中书省发布。中书令,就是大唐法定的宰相。   门下省则是最高审察机构,中书省发布命令之后,门下省要进行审核。如果发现中书省出来的命令不符合制度与法律,门下省有权驳回与否定。也就是说,门下省对皇帝和中书省的权力有着很大的制约能力,能够有效的防止因为个人权欲的过度膨胀,从而做出有害国家的错误决定。同样的,门下省的最高长官“侍中”,也是大唐法定的宰相。   现在裴炎改任了中书令,也就是说大唐国家所有的重大决定都要由他筹划或是拍板。接任门下侍中之位的刘齐贤本来就是裴炎的助手、挚友和政治盟友,那么门下省对中书省的制约能力肯定会空前减弱。   更重要的是,裴炎改任中书令之后,当天就把宰相集体议事和办公的场所“政事堂”,从门下省搬到了中书省。   从大唐开国起,政事堂就一直挂靠在门下省。裴炎此举开了一个先河,“首席宰相”可谓是威风八面、如日中天。   毫无疑问,经过这样的一个人事调整,大唐国家的最高权力更多的集中到了顾命大臣裴炎的手中。当然,裴炎自己一个人是办不来这么“浩大”的工程的。他的身后一直有着执政太后的鼎力支持。   众臣无不觉得,在新君服丧的这段日子里,太后和裴炎真是一天也没有闲着。乃至于新君亲政的前一天,他们还能做出这么重大的人事调整。如此说来,薛元超病得真是时候,无形之中帮了太后和裴炎的一个大忙。   对于这些事情,薛绍一个南衙的大将军完全管不着。他和许多其他的大臣们一样,已经想像到了新君上台时的情景——朝野上下全都被太后和裴炎把控得牢牢实实,哪里还有他这位新皇帝插脚的份?   新君亲政的日子终于到了。   一大清早,薛绍穿上了正式的右卫大将军的武弁朝服,和满朝文武一样去紫徽宫含元殿上朝。   今天来上朝的大臣极多,凡是人在东都的七品以上官员都来了,也有一些在外州担任刺史都督的李唐皇亲,不远千里赶回了洛阳参赴这一次的重大朝会。   人们都很期待,大唐的新君正式上台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新举措与新气象呢?总而言之,新君的亲政就是如今大唐天下底下的头等大事,没有之一。   在朝会正式开始之前,大臣们都得在东西朝堂分作文武两班,各自等候。薛绍在西朝堂这里遇到了很多军界的熟人,程务挺和张虔勖等等这些禁军大将都在,薛楚玉和李多祚今天也都来了。   “咦,薛公子今天怎么没有穿戴花钿绣服?”程务挺一时好奇,问道。   薛绍笑道:“花钿绣服乃是前朝之事了。我岂能穿戴先帝特命赐许的朝服去觐见新君?万一有人说我倚仗先帝遗命做盛气凌人之态,如何是好?”   “有道理、有道理!”程务挺哈哈的大笑,“新君亲政,一切未知。我们这些粗人也该向薛公子学习,谨小慎为一些为妙啊!”   “就是、就是!”众将军们都一同附合。   薛绍不禁笑了一笑,心想看来大家都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觉悟。在先帝时代混得好,不代表在新君的手下也能吃得开,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是怀有一些忐忑与不安的。因此李显上台亲政之后,首要的任务就是安抚大臣稳定人心。虽然现在大唐的朝堂被太后与裴炎牢牢的把控,但只要李显沉住了气稳打稳扎,尽可能的利用手中的君权来慢慢的收买人心、扩充自己的实力,其实他也是可以逆袭的!   想到这里薛绍不禁苦笑的摇了摇头,但问题是,草包李显会有这样的耐心和觉悟么?如果光是李显个人能力不足,身边如果有高人指点与辅佐而且李显对其言听计从,这样李显也还是有成功的可能——但是“孤家寡人”又恰是李显的绝症!   “我该去帮他一把么?”   “我又能帮得了他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薛绍和文武大臣们一起列队,走上了含元殿的龙尾道,步入丹墀上朝面圣。   李显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衮冕龙袍,高坐在金光灿灿的龙椅之上接受百官的朝拜。在数百位大臣的山呼万岁声中,李显满面红光激情澎湃,摊开双手声音高亢的道——“众爱卿,平身!”   众人一听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李显因为太过激动声音都变调了,和鸭公没有区别。   “谢陛下!”   众臣都站起了身来,不乏有人私下里面面相觑或是各自摇头。薛绍面不改色心里却在苦笑,李显上台之后说得第一句话居然就让群臣失望和耻笑,简直就是自墮君威!——你犯得着那么激动么?   一番程序性的陈辞之后,李显宣布了亲政后的第一道旨令——大赦天下!   众皆愕然,新君上台之后对朝堂内部的事情一件不管,军国之事一件不议,新政也一件也没颁布,哪怕是最基本的“安抚群臣稳定人心”都没有干却要大赦天下,这算哪门子亲政?!   薛绍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想道:朝廷大赦释放囚犯,这其实是一件破坏律法公正的事情。除非是国家有大灾或是大喜,朝廷才会颁布这样的特赦法令,意义在于收买民心和祈求上苍降福。比如当初高宗皇帝李治病危之时就曾经大赦天下,目的在于向上天祈福求寿。   这绝对无可厚非。   但是现在李显大赦天下,显然是把自己的亲政当成了国家的大喜事来大肆操办与庆贺,这无疑是一种以私废公又极为轻佻的行为!   于是,李显的第一道诏令刚刚发布,就有御史想要站出来发言反对,但是被同僚劝住了。众臣心照不宣的想道,毕竟今天是新君亲政的第一天,这道诏令是新君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哪怕命令有错也应该先给新君留几分面子,回头私下再去劝阻为妙!   众人都先按捺住了,期待着李显的下一步行动。看他还有什么新的举措,比如颁布一两条劝课农桑或是惠民利商的政令,再不济做一两个人事调整与任命也行!——总之,群臣现在迫切要想看到新朝的新气象和新君的新作为!   这时,李显开始和群臣扯淡了。   他开始满怀深情的追忆先帝,歌颂先帝的美德与功绩,然后大肆发表了一通继承先帝遗志开创一番大唐新天地的宏愿。   李显滔滔不绝的发表他的个人演说,群臣全都静静的听着。薛绍从他的言语组织来判断,他简直就像是在课堂上背颂课文的中学生,时常说得忘辞了还得身边的掌印宦官提醒一下,他方才能够说得下去。   就这样,李显说了足有半个时辰。他说得口干舌躁满头大汗,群臣听得耳朵生茧脚下发麻。   可是,李显长达一个小时的演说,其中任何实质的内容也没有。既没有施政的新纲领提出,也没有新的人事任免决定,就连给出一点赏赐和提拔来安抚群臣这件最基本的事情,李显都没有提及!   “众卿,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满朝文武全都愕然不已,当初太后临时代为执政一小段时间,她都不忘记把德高望重的李唐皇室宗亲封为“三公”,并且火速提拔了很多的心腹官居要职。正是用这些手段,太后和裴炎才收买到了很多的人心,并且快速的稳定了朝堂——怎么你这位新君,就没有学到半点手段呢?   此刻,薛绍真是有一点哀李显之不幸,怒李显之不争。如果他这位新君亲政的时候能够表现得稍稍靠谱一点,能让大家尝到一点甜头或是看到一点希望,或许很多和自己一样正在心怀犹豫和决择的大臣,都会把心中的天秤转向李显——毕竟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   众臣们三两扎堆议论纷纷,无不对新君亲政第一天的表现,相当的失望。薛绍大步流云的离开含元殿,谁也没搭理骑上马就回了家。   太平公主看到薛绍这样急冲冲的跑回来有些惊愕,问道:“薛郎,今日是新君亲政后的首日大朝会,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陛下宣布散朝,我还留在那里作甚?”薛绍摊开双手,苦笑。   太平公主也愕然不已,“新君难道都没有在麒德殿,设宴宴请群臣吗?”   “哎!”薛绍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看来,新君的身边真是一个尽心的懂心之人都没有。别说是治国理政,就连这种为人处世的细节,他都顾全不及!”   太平公主眉头微皱忧心忡忡,低声道:“薛郎,现如今你有何打算?”   几乎就在太平公主的话落音的同时,门吏匆忙来报——“公主、驸马,陛下与皇后驾到!”   薛绍与太平公主同时一惊,来得好快!! 第0561章 救命稻草   新君李显和他的皇后韦香儿,几乎是撵着薛绍的脚后跟赶到了太平公主府。既然人都已经来了,再加上今时不同往日李显都已经是皇帝,薛绍与太平公主只好执臣之礼恭敬出迎。   “太平,承誉,不必多礼!”李显虽然是当了皇帝了,但仍像当初那样呵呵的憨笑没什么架子,说道:“朕其实很早就想来探望一下你们夫妻二人了。无奈朕要为先帝服丧,因此一直不得方便。还请你夫妻二人,不要挂怀啊!”   “臣不敢!”薛绍与太平公主异口同声。   这时皇后韦香儿上前一步来,笑容可掬非常的亲切,说道:“陛下,公主殿下身怀六甲,薛驸马也有伤在身,一切俗礼能免则免吧!”   “对对,皇后所言即是!”李显笑呵呵的道,“太平,承誉,不请朕到你们的府上喝杯茶吗?”   “陛下快请!”   薛绍与太平公主连忙请了李显和韦香儿进府,在正堂置茶款待。李显和韦香儿刚刚在上位坐下,就唤人抬来两口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   薛绍和太平公主面面相觑,这算什么意思?收买我们吗?   “太平,承誉,你二人至从乔迁洛阳之后一直租住于民宅,朝廷没有给你二人置办新居,这是朝廷的过失啊!”李显说道,“这里有一点俗物,你夫妻二人权且收下,就当是朕给你们的一点补偿吧!”   “陛下,臣无功不受禄,万万不敢收下!”薛绍连忙道,“再说了,臣和公主现在住的这处宅子并非是民宅,而是我们私下置办的宅第,住得很舒服。我夫妻二人大婚之时朝廷已经按例在长安给我们修建了太平公主府。如今迁居洛阳,朝廷没理由再给我们造一栋新的房宅啊!”   太平公主也说道:“是啊,陛下!如今朝廷多事,你应该把更多的精力和钱财用在要紧之处。这些钱,臣妹万万不敢收受。还请陛下收回!”   “呃……”李显顿时愕然没有了主意,连连眨眼,看向了韦香儿。   韦香儿仍是笑吟吟的,说道:“公主殿下,薛驸马,其实这只是陛下对你夫妻二人小小的私人馈赠,与功劳无关也与朝政无关。只是兄长为妹妹与妹夫尽一分心意而已,你二人收下又有何妨呢?”   “皇后,此言差矣!”薛绍拱手而拜,正色道:“皇族家天下,皇家无小事。正因为陛下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臣才不敢无功受禄。否则传将出去,外臣会认为陛下公私不分赏罚不均,这会极大的影响陛下的威严与名声。有此一虑,陛下与皇后的美意臣心领了。但这两口箱子,臣是万万不敢收下!”   韦香儿略微怔了一怔,轻轻的咬了咬牙,暗暗的对李显点了点头。   李显连忙打着哈哈说道:“驸马不必较真,倘若当真不方便,朕现在也就不逼你收下了。但是君无戏言,朕既然把这笔赏赐给了出来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就当是暂且寄存在朕这里。待他日你立下了功勋,朕再赏赐于你。如何?”   “陛下明断,如此最好!臣谢陛下体谅!”薛绍拱手而拜。   太平公主也笑眯眯的拱手拜了一拜,“还是皇帝陛下圣明!”   韦香儿的脸色略微一寒,言下之意是我糊涂么?!   席间的气氛顿时变得稍稍有些紧张,太平公主与韦香儿好像又暗暗的较起劲。她二人早有不和,薛绍与李显心知肚明。但是今天这样的场合显然不适合被两个女人拿来明争暗斗,于是薛绍与李显各自对自己的老婆使眼色。   太平公主与韦香儿同是会意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刚刚擦出的一点火药味迅速淡化了开去,“暗战”总算没有升级。   “其实,薛驸马负伤之后,陛下与本宫曾经多次想去探望薛驸马的伤情。但是把守贞观殿的千骑与薛驸马的心腹部曲,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韦香儿说道,“后来陛下又为先帝服丧守孝,乃至于拖到了今天我们才来探望薛驸马。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薛驸马和太平公主殿下,多多海涵!”   “对,皇后说得对!”李显跟着帮腔,“我们去了几次,都被军士挡回来了。”   太平公主接过话来说道:“陛下,皇后,当时先帝刚刚驾崩,贞观殿里一片忙乱。臣妹与驸马也是悲痛与伤病交加。若是我们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恕罪!”   既然太平公主答了话,薛绍就只是笑了一笑没再多言,心想李显和韦香儿这话说得倒是不假。自己在贞观殿卧床养伤的期间他们确实来过几次,但都被薛楚玉借故挡回去了——那时正处在武则天的眼皮底下,哪能和李显夫妻套近乎?   两个女人好像又变回了主角,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客套之极的话语。薛绍知道太平公主应付这种场面最有经验和办法,因此乐得轻闲。李显则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插不上话在那儿干着急。   “话说回来,承誉的伤,究竟怎么样了?”好不容易,李显挤出了这么一句。   薛绍答道:“有劳陛下挂念,臣已初愈并无大碍。”   “那幕后的真凶抓到了吗?”李显再问。   “回陛下,大理寺丞狄仁杰正在全力追查,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薛绍答道。   李显点了点头,“朕回头再派人催一催狄仁杰。如此重案要案,大理寺理当全力督办早日破获抓到真凶给朝廷一个交待,也是给大将军一个交待啊!”   “谢陛下!”薛绍不动声色的拱手谢过,心想李显这样旁敲侧击,肯定是听到了外面关于我的一些谣言,以为我身体不行了!   “承誉,其实今日朕特意登门,是有一件要事与你商议。”李显突然说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陛下请讲?”   “朕观承誉年轻有为、文武全才,又是朕的至亲,若不得重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李显说道,“因此朕想正式任命你为兵部侍郎兼检校右卫大将军,并同中书门下三品,你以为如何?”   薛绍顿时愕然,同中书门下三品——让我当宰相?!   最近这些年,大唐的集体宰相制度越加成熟,很多级别不高的官员(如四品兵部侍郎岑长倩)被加上了“同中书门下三品”或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得以拜相入阁。阁部的宰相越多,宰相之间就会形成牵制,宰相的权力也会有所分散,这当然就有利于君王从中驾驭了。   薛绍万万没有想到,李显今天的来意并非只是为了收买拉拢,还要拜自己为宰相!   太平公主也非常的惊讶,这绝对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不等薛绍答复,韦香儿连忙说道:“薛驸马文以安邦武可定国,如此大才陛下必然予以重用!再者,薛驸马曾受先帝托孤之重,拜相入阁实在情理之中。因此,还请薛驸马万勿推辞!”   按理说来,出将入相这是天下仕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薛绍现在,那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陛下,皇后,请听臣一言!”薛绍拱手正拜,非常严肃地说道,“《韩非子·显学》有云——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起于卒伍。宰相者,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礼绝百僚群臣避道。臣入仕才一年多,只是打了两场仗而已,没有任何的行政经验,更加没有统率百僚的威望与总揽朝政的能力。不是臣不想位极人臣做这个宰相,而是臣目前还实在不够资格!因此,陛下美意臣只能心领!臣不敢拜相,以免误君误国!”   “承誉,何必如此谦虚?”李显有点急了,快语说道,“太后尚且多次找你咨询军国之事,裴子隆也曾多次私下对人说,边关军事有难决予者,皆可问薛绍。就算朕不了解你,难道太后和裴子隆也会认错人吗?”   薛绍苦笑,正待辩解,韦香儿一句话就盖了过来,“薛驸马,陛下赐你财帛不受,本宫尚可理解。若是赐你相位你也拜辞不受,那岂不是有负先帝重托?如此,本宫可就不大理解了!”   薛绍眉头一拧,小娘们儿你是在威胁我吗?你们把国家大事当儿戏的胡闹,难道我也跟着你们一起胡闹吗?!   薛绍一个念头还没落定,太平公主突然站了起来,义正辞严道:“皇后,此言差矣!”   火药味十足!   李显和韦香儿同时一怔。   太平公主表情严肃地说道:“陛下,先帝将大唐的社稷与江山托付于你,同时也把君权神器交给了你。但这不是意味着,你可以滥用中的权力来任人唯亲!——薛郎是很能干,但他尚且自知入仕不久、太过年轻缺乏从政的经验,岂能入阁拜相?如此草率又强人所难的决定宰相的人选,陛下与皇后才是有负先帝所托!”   李显与韦香儿同时瞪大了眼睛,差点被太平公主的话呛死!   薛绍连忙起身劝阻,太平公主却趁着火气放起了连珠炮,“请陛下以家国社稷为念,莫要把任命宰相这样重大的军国之事,当作儿戏一般草率处理!”   “住口!”薛绍低声厉喝,“陛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   李显与韦香儿呆若木鸡。   太平公主狠狠咽下一口怨气,款款一拜,“臣妹言语失当冲撞陛下,请陛下治罪!”   “咳……这个!”李显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尴尬的吞吐了两声,干笑道:“太平一番苦心,朕已尽知。朕当然知道,你也是为了朕好,为了我们李唐的江山社稷着想。朕恕你无罪了!”   “谢陛下宽宥!”太平公主拱手拜了一拜,冷冷的瞟了一眼韦香儿,坐了回去。   韦香儿仍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陛下,既然薛驸马执意拒绝,那拜相一事只好暂时作罢了。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那就……改日再议。再议吧!”李显说着站起了身来,“既如此,朕与皇后就告辞了!”   薛绍出言挽留请他们用膳之后再走,李显婉言谢绝。然后夫妻二人恭恭敬敬把皇帝皇后给送得离府,尽到了君臣礼数。   可是回到房里刚刚一关上门,太平公主就全把君臣之礼抛到了脑后,大骂道:“韦香儿那个小贱人,怂恿陛下给你一个便宜宰相的名份,然后让你代表他们去政事堂与裴炎等人搏命!——那不是摆明了要害死你吗?!”   薛绍非但不怒反倒是笑了,“倒也不能过于责怪皇帝与皇后,其实这是人之常情。就如同一个落水之人,遇到了一根稻草也会狠狠的抓住死不松手。”   太平公主先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张牙舞爪地叫道:“你又想被打歪脖子了吗?!” 第0562章 荒唐新君   虽然背上的箭疮还没有完全康愈,但是新君亲政了,薛绍这位托孤大将总该表现出一点积极的工作态度。于是他不再泡病号,每逢单日都准时去上朝,其他的工作时间则是都花在了右卫的官署里亲自处理军务。   一连好几天,新君亲政以后的大唐朝廷平静得几乎有些异常。李显倒是每天都会主持朝会或者出席其他的重大政治活动,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唯一引起了一点议论的事情,还得当属他亲政的第一天就携皇后去了太平公主府,私下拜会了薛绍与太平公主。但之后又没了下文,于是有关薛绍的一些猜测又渐渐变得烟消云散了。   薛绍可以相像,现在李显身上的压力一定极大。他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与他貌合神离的朝廷,满朝文武都对他这位新君充满了怀疑,真正对他忠心的大臣几乎没有一个。   虽然武太后归政之后退回了后宫,一连数日没有出现在任何的公众场合,但是她的影子仿佛永远都站立在大唐的朝堂之上。大臣奏事之时,但逢说到一些重要一点的事情尤其是与军国大事相关者,都会顺带一句“陛下不如咨询太后一番”,这让李显不厌其烦又不能当众发作。在主持朝会的时候,他时常下意识的看向龙椅之后悬挂了珠帘的隔间,那里曾是二圣同朝之时她的母亲垂帘听政的地方。   薛绍觉得,从小在母亲的强势高压之下长大的李显,心里都已经有了阴影。哪怕他现在当了皇帝,仍然是发自骨髓的惧怕他那位已经交出了权力、退到了后宫的母亲!   新君亲政后的第十日,薛绍如同往常一样和文武百官去上早朝。李显终于宣布了他亲政以后的第一个人事任命——任命原东宫率李仙童,为右奉宸卫将军。   薛绍听到“李仙童”这个名字就愕然的睁大了眼睛,看来李显身边实在无人可用了,居然启用李仙童这个臭名昭著的家伙!   薛绍的这个念头还未有落定,中书令裴炎就已经站了出来,说道:“陛下且慢!”   “裴中书,何事?”李显问道。   裴炎出班奏道:“陛下要任命从三品的奉宸卫将军,为何没有知会中书省?”   “朕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就连任命一个卫队长的权力也没有吗?”李显的话里还透出了一丝火气。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薛绍也非常的惊愕,原本以为李显经过这么多天的准备,总算从顾命大臣裴炎那里争取来了一点用人的权限,没想到他是犯糊涂的想要超越制度玩一次独裁!   薛绍很想跑到龙椅边对李显说:你快醒醒吧,不管是你那位强势无匹的母亲,还是当年的一代圣君李世民,他们都不敢随意的破坏三省六部的政治制度,最多只能打一打制度的擦边球——你算哪根葱,独裁是你能玩的吗?!   名义上讲,皇帝的确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大唐的皇帝但有任何旨意,都必须经过中书拟旨、门下审核方才能够发布颁行,下面的机构和衙门也才会信奉执行。反之,如果皇帝的旨意没有经过中书门下这两道程序都不能被称为圣旨,那它就有破坏制度、违背法律的专横独裁之嫌,下面的大臣和衙门是有权拒绝执行的!   从太宗皇帝贞观之治开始,“三省六部制”成为大唐国家最基本也最重要的铁律,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哪个大臣哪于破坏这一项基本政治制度。因此,皇帝想要自由自在的行使君权,就至少得在中书省和门下省安排自己的心腹大臣去担任中书令和侍中,并让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   但是显然,如今的新君李显根本没有做到这一点。太后与裴炎早就通过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先下手为强的把中书省与门下省牢牢的掌握在了手中。   此时,李显的“九五至尊”之言论已经引发了朝堂之上的轩然大波。不用裴炎亲自出口反驳,马上就有门下侍中刘齐贤、同中书门下三品岑长倩、吏部尚书魏玄同等等五六个宰相尚书出班启奏,强烈反对李显的这一次独裁行为!   ——皇帝要独裁,剥夺的就是大臣的本职权力,他们不反对才有鬼了!   瞬间,李显就感觉自己面临一个四面楚歌的情境,仿佛满朝文武都站在了他这位新皇帝的对立面,一点也不买他的账。   然后,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皇帝——爆怒了!   “似尔等这样对朕群起而攻之,就是你们的为臣之道吗?!”李显拍着龙案站了起来,大声咆哮道,“你们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此言一出,满朝惊愕,瞬间寂静!   薛绍和许多大臣一样愕然的看向皇帝李显,心中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惧怕,只是非常的震惊!   因为朝堂之上的很多人都和薛绍一样,一直都以为李显是一个没心机、没能耐但是也没什么脾气的滥好人一个,没想到他会像个几岁的小孩子一样,在朝堂之上发这种没意义的臭脾气!   这个时候,顾命大臣裴炎挺身而出,不惊不怒不急不忙地说道:“请陛下息怒,听臣一言!”   “说!”李显气乎乎的坐了下去,瞪圆了他的豆豆眼死盯着裴炎。   裴炎不卑不亢的拱手一拜,说道:“臣等受先帝遗命所托,在朝堂之上担纲不同职事。但凡职责所在,必须尽心尽力忠于职守。但若陛下做出违备典章制度之举动,臣等也必须做出规劝与阻止,这才是真正的忠臣之所为。如果一味的迎奉陛下,哪怕看到陛下做出了有违典章制度、有损社稷邦国之事也不加以阻止,此乃佞臣之所为!——今日朝堂之上,众多大臣一同劝谕陛下收回成命,这意味着大唐的朝廷之上不乏忠直耿介之臣,此乃陛下之福!——因此,臣要恭贺陛下!”   一席话,说得李显没了半点脾气。他翻着白眼看着大殿的顶部,颓丧的摆了摆手,“罢了——那么就请裴中书把朕的这道旨意,拿到中书省请五花判事拟旨,再转门下复核!”   “臣遵命!”裴炎深揖一拜,退了下去。   薛绍轻叹了一口气,心想:李显也不知道怎么鼓起勇气站直了腰竿想和裴炎对抗一下轻易就以惨败收场,显然是准备极不充分,这也太鲁莽了。现在,他的旨意到了中书省必然是泥牛入海,裴炎哪会放任皇帝的君权泛滥从而削弱宰相的权力?……话说回来,李显也是真够二的,明知道我与李仙童有仇隙,还要重用李仙童!难道就因为我拒绝了当宰相,李显就有意疏远于我?——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不只是二了,简直就是“井”,简直荒唐透顶!   因为封官一事,李显有点下不来台,朝堂之上一时冷场,气氛也显得有些尴尬与紧张。为了打圆场,兵部侍郎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岑长倩出班奏事,说数日前太后代为执政之时,曾与阁部宰相议定要去犒劳洛水大营里的二十万大军。按照当时定下的标准,每名洛水卫士都将犒赏半斤肉、五合酒和一匹绢。兵部与户部接到旨令之后经过数日的准备,现在已经犒军的大量物资准备妥当。至于何时前去犒军,派谁前去,还请陛下定夺。   众臣都听出来了,岑长倩还是很给皇帝李显面子,也挺为他着想的。其实这件事情当初曾是太后定下来的,按理说这一份犒赏军队的人情就该算到太后的头上。现在岑长倩在朝堂之上提出请示,就是有意让皇帝借花献佛的揽下这一份人情。如果李显愿意亲自前去犒军,那将是一个笼络薛绍等一干儿武将、笼络军心的上佳良机!——皇帝现在最缺的,不就是人心的拥护么?尤其是军队里的将军!   可是李显听到“太后”两个字就条件反射似的瑟缩起来,他想都没有多想就连忙说道:“既然是太后早就定下的事情,岑相公你们照办就是了,不必多作请示。”   岑长倩先是愕然一怔,随即拱手应了一句“臣遵命”就乖乖退下,从此静默无言了。   薛绍倍感失望的摇头叹息,难得有一个岑长倩还能替皇帝着想一番,没想到李显完全没觉悟也根本不领情!……李显啊李显,你若是趁此机会亲自前往洛水大营犒军,我薛绍和手下的将士们或许都会与你多几分亲近和孝忠。现在你摆出这样的态度,不就等于是在疏远我们这些人吗?   “退朝!”   李显忿忿的扔下这两个字,扔下愕然呆目的满朝文武,拂袖而去。   薛绍眯着眼睛看着李显怒气冲冲的背影,暗自叹息。   岑长倩走到薛绍的身边,不动声色的淡淡道:“薛大将军何时能够得暇,我们该去洛水大营犒军了。”   “随时可以。”薛绍说道,“那我在此代表二十万洛水将士,先行多谢岑相公了!”   岑长倩微然一笑,对着后宫的方向拱手拜了一拜,意味深长的道:“大将军谬矣,应该是——多谢太后她老人家,才对啊!”   薛绍苦笑了两声,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岑相公所言极是——理当多谢太后!”   岑长倩连摇了三下头,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同样是无奈的苦笑,“薛大将军,我们走吧!”   薛绍心头微微一凛,仿佛是听出了岑长倩的弦外之音——不是臣子不忠心,而是皇帝太荒唐。我们一起走吧,还是得要站到太后的阵营那边去! 第0563章 绝密军事   次日,薛绍和岑长倩去了府库验收犒军物资,东西还真是不少。岑长倩在朝堂之上只是简单说了两句,听起来轻描淡写的,但若是亲眼看到了这些堆积如山的物资,那叫一个震撼。   岑长倩给了薛绍一份物资详单,照单一一验收。   按照朝廷给出的标准,二十万大军每名将士可以分得半斤羊肉,如今这个季节为了保鲜只能是给活羊。光是采购和伺候这数千头活羊,可就让下面办事的人颇费了一番工夫。岑长倩办事很地道,按他的吩咐每头活羊平均只是折算了三十斤肉。实际上成年的肥羊在百斤上下的不在少数。这样一来,实际给出的羊肉数量就比照朝廷定下的标准要高出了许多。   另外每名卫士可以分得五合酒(十合为一升,五合差不多一斤),所有的果酒全都是临时新酿的。同样的以计算“损耗”的名义,原本十万斤酒足矣,结果现在多给了一万多斤。   另外,犒军物资当中有还有大量的时鲜蔬菜、水果、青盐和酱菜当作“添头”一并赠送,这些东西在清单上都是没有详细记录的。   那么现在只要薛绍愿意,顺手把那些多出的羊肉、果酒和添头转一下手,就能落入囊中变成自己的一笔灰色收入。再或者将它们扣算出来单独列为大将军的“私人小金库”,留着在军队里分赏手下将领用来打理人际关系。   薛绍还是头一次经手这样的事情,发现就连宰相岑长倩都在暗中帮着行使方便,可见这种事情已经是军队里办事的潜规则。薛绍虽然有点看不惯这种事情,但也深知人在官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于事他默认的照单全收。非但如此,薛绍还得回馈经办此事的宰相岑长倩一笔好处,方才符合为人处世之道。但是这笔“回扣”怎么给还得有所讲究,不然就有贪赃行贿之嫌。   这显然不是薛绍精擅的门道。   思来想去,薛绍觉得现在在军队里管理物资仓库的参军李仙缘,应该是干这种事情的一块上好歪材。于是薛绍把李仙缘叫来将事情对他一说,李仙缘当场哈哈直笑,对薛绍说公子你这是要去行贿啊!   薛绍板一脸,“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公子息怒。”李仙缘笑嘻嘻的道:“常言道无官不贪,换作是一般人,宰相和将军两人私下一合计,别说是多出的部分和那些添头物什,就算是原本的物资份量都要剥去一层。下面的人是不会知道的,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现在公子却为回馈岑相公一事而犯愁,可见公子已经算是为官相当清廉、为人相当厚道的了。”   “少说废话,这事你能办就办,不能办就闭嘴!”薛绍有点不耐烦。   “能!”李仙缘一本正经的应诺,“但是你就不怕,我也私下从中扣出一笔么?”   薛绍斜瞟了李仙缘一眼,懒得理他扬长而去了。   李仙缘呵呵笑了几声,拿起清单看了一眼,盯上了那一批青盐。在如今的大唐时代,盐和绢一样都可以直接当作货币来使用。有些时候就连大臣的俸禄,都是折算成盐来发放的。   稍后,李仙缘唤来几名随他一起管理库房的心腹军士,对他们吩咐道:“把其中一半的青盐清点出来,装载上车用油布封盖牢实。上面再盖上一层蔬菜,明日清晨给兵部侍郎岑长倩府上送去。记得要走厨房后门,并带上几名市集上送卖蔬菜的菜农。手要干净嘴要牢靠,事情办妥之后来我这里领赏。”   “是!”军士心领神会的应了诺,马上去办事了。   李仙缘情不自禁的笑了一笑,喃喃自语道:“大智若愚……大智若愚啊!”   在外忙碌了一天,薛绍回家的时候已是黄昏。太平公主几乎是盯着大门盼着薛绍回来,刚看到他的身影就让侍御医赵秉诚跑上前去截住了薛绍,要给他治伤灌药。   薛绍没办法,自己这个手握二十万大军的大将军,回到了家里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人权的,只好乖乖躺下任由太平公主和赵秉诚摆布。   赵秉诚小心仔细的给薛绍清洗伤口涂抹药膏,太平公主就在一旁静悄悄的陪着。看到薛绍的后背的伤势已经大为好转,太平公主总算略略放心,说道:“薛郎,赵御医都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好好在家静养一段时间才行。看你最近忙得早出晚归,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以为我愿意么?”薛绍撇了撇嘴,“我不知道有多想藏在家里,不理会那些鸡毛蒜皮、蝇营狗苟的麻烦破事。”   太平公主一听,薛绍这是话里有话呀!   于是她等赵秉诚治完了伤之后退下了,方才私下问道:“薛郎,你今日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薛绍叹了一声,把今天验收犒军物资的事情,对太平公主说了。   太平公主听完了就嘿嘿直笑。   “这有什么可笑的?”薛绍有点不悦的问道,“你的男人贪赃行贿了,你还笑得出来?”   “薛郎,这哪能叫贪赃行贿呢?”太平公主笑道,“以往我住在宫里的时候,还曾经默许身边的宦官和宫女,把我吃剩的宫廷美食拿到外面酒肆去卖呢,那莫非也叫贪赃吗?手下那么多人跟着你,身边那么多的朋友帮着你,只要不违反原则与律法,你在职权范围之内适当的回馈一点好处给他们,这是人之常情嘛,这有什么值得让你耿耿于怀的?”   薛绍笑了一笑,“我知道这是为官之人难免遭遇的事情,尤其官做得越大就越是难以避免。但是,我是真不愿意整天被这种事情纠缠。京城和朝堂,好像并不太适合于我,我还是喜欢带兵在外的感觉。”   “哎……”太平公主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始终都是人在洛阳,心在边塞。”   “那倒没有。”薛绍连忙呵哄起来,“我的人和心,都是陪着你的!”   “少骗我!”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说道:“至从那天母亲来了一次以后,你就变得整天魂不守舍。朝廷派了范云仙领兵去救丰州,你的魂也就跟着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咳……”既然被戳穿了,薛绍也就不假装了,讪讪地笑道:“安然,我本来就是一名带兵的将军。如今边塞不宁胡寇作乱,我哪能心安理得的在京城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贪官?不骗你,我做梦都想着率领麾下的军队开往北方,去狠狠的教训那些侵犯大唐的肖小禽兽。”   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在薛绍的身边坐了下来,轻抚他的脸庞,轻声地说道:“薛郎,我知道你如今陷身于朝廷的阴谋与党争之中,就如同一只本该翱翔于天际的神鹰,落入了荆棘密布的灌丛之中。这种感觉,让你寝食难安。”   薛绍眉开眼笑,心里狠狠的美了一下,被自己的老婆拍马屁,这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别笑,严肃一点!”太平公主揪了一下薛绍的耳朵,一本正经的道,“突厥死灰复燃又来犯边,这是大唐的军国危机,也是你这位托孤大将重任上肩之时。如果你真的非要出征不可了,就请去吧,不必以为我念!”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握住太平公主的手,说道:“安然,其实我还是想在家里陪着你,直到我们的孩子平安降生。”   “本宫的男人,生来伟岸。他不仅仅属于太平公主,属于这个家,也属于大唐的天下!”太平公主正色地说道,“我承认,以往我很自私,我希望你什么都不做,只是每天陪着我。但逢你出征在外,我就会落泪就会生气,我甚至有过后悔嫁给你的念头。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公主了。我知道你不仅仅是我的丈夫,更是身负先帝遗命重托、肩挑国家军事的右卫大将军。而我,是大唐的公主。我有责任为这个国家谋福,让这座江山变得更好——既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你出征讨逆呢?”   薛绍听完了怔了半晌,眨着眼睛看着太平公主,“你说的,真心话?”   “真的!”太平公主非常认真的点头。   薛绍呵呵直笑,“那我就放心了!”   “好哇,露馅了!”太平公主突然一下就叫了起来,指着薛绍的鼻子大声骂道:“你果然想要出征了!”   我靠!   薛绍当场傻了眼!   太平公主看到薛绍这副狠愣的表情,当场哈哈的大笑,“上当了吧、上当了吧!——你也有中计上当的时候哇!”   薛绍翻着白眼脸皮直抽搐,不带这么调戏人的!   太平公主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要出来了,薛绍连忙扶她坐下,劝她悠着点可别伤动了胎气。   “不说笑了。”太平公主好不容易止住笑,正了正脸色,说道:“适才华阳夫人从宫里回来,捎来了一句太后的绝密口信。你想听么?”   薛绍也正了正脸色,“什么口信,还称得上绝密了?”   “太后说,朝廷近日接连收到边送急报,突厥人越闹越凶渐成泛滥之势。”太平公主说道,“为免影响到新君亲政之后的朝廷稳定,太后决定暂不公开宣布这些军事,而是将它例为最高军国机密只与几位宰相重臣密语相商。虽然太后没明说,但我猜测太后的意思是朝廷这回大概再也按捺不住,真的是要出兵前去征讨突厥了。”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是最高军机密,太后也派人捎来了口信。意思就是,让我随时做好出征的准备吗?”   太平公主幽幽的看着薛绍,“你说呢?” 第0564章 妖童儿   薛绍决定进宫去见一次太后,当面和她谈一谈北方的军事。   太平公主提醒薛绍,现在新君已经亲政,太后已经交权退回后宫。你这样大摇大摆的越过新君跑到后宫去和太后谈论军事,让皇帝知道了怎么想?   薛绍很想告诉太平公主,现在皇帝有意疏远于我,更重要的是重大的军国之事皇帝根本当不了家。我既然是要去做大事,还顾得了那么多的鸡毛蒜皮?   不过考虑到太平公主和李显的兄妹关系一向良好,薛绍把这些话忍住了没有说出口,而是道:“我以女婿的名义,带上夫人一同前去给岳母大人晨昏安省的请安,这总可以吧?”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说道:“太后出于一番好意,把裴公的三个孩子都接到了宫里去住,还请了大儒给他们上课授业。既然朝廷委任你抚养裴公遗子的职责,你不如就以探望三位小公子的学业的名义,叫上华阳夫人一同进宫。如此最好。”   薛绍顿时有点脑洞一开并且刮目前相看的感觉,“好像,你的办法是比我聪明那么一点点啊?”   太平公主自信满满的微然一笑,“那还用说?”   看到太平公主的这种笑容,薛绍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真是像极了武则天智珠在握的神情。   他不禁心想,我和太平公主成亲不到一年,她真的变得成熟了很多,言谈举指之间越来越有武则天的神韵了。尤其感觉,她作为一名皇族公主的“政治觉悟”正在迅速的提高。或者说,这项技能几乎已经是她从小到大就养成的习惯和本能,由于最近一年多经历的事情多了、尤其是经历了皇帝的驾崩之后,太平公主的“政治觉悟”这项本能正在迅速的“苏醒”。   薛绍有时甚至感觉,自己这个“官场新人”在政治方面的嗅觉和拿捏把握的能力,还不如太平公主那么驾轻就熟。在这方面,太平公主就像是薛绍的“军师贤内助”。   或许是因为朝夕相处就容易忽略潜移转化之中的细微变化,现在薛绍突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太平公主,真的不是以往那个只会撒娇卖萌和的耍宝搞怪的刁蛮小女孩儿了。用一句老话来说,成亲之后的太平公主是在“伴夫长”。但她长的不仅仅成熟女人的妩媚和怀孕后的体重,更多的是——智慧。   次日不用上早朝,就如同太平公主所说的那样,薛绍和华阳夫人库狄氏一同进了后宫,前去探望三个小裴公子。   路上闲谈时薛绍听库狄氏说,妖儿也和三个小裴公子在一起读书,太后派了一位秩仕的鸿儒老臣给他们四个小娃娃讲课。现在讲的是《伦语》。   薛绍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心里咯噔了一下,坏了,妖儿不会把老师气得半死吧?   “有朋至远方来,不亦糖糖乎”,这样的句子薛绍自己听了只会哈哈一笑,满腹诗书饱受儒学薰陶的古板老鸿儒哪能受得了?   在库狄氏的带领之下,薛绍进了后宫来到她们住的地方,紫徽宫的西隔城内。太后的另一个儿子,相王李旦如今也住在这里。曾经在太平公主出嫁之前,只要到了洛阳也会住在西隔城内。重点是,如今放权退隐之后的武太后很多时候也会住在这里,如同其他的老年人一样,每天陪伴儿孙享受天伦之乐。   走到库狄氏一家住的院落,薛绍觉得周围环境很是不错,园林葱郁花圃飘香,还有专供小孩子夏日戏水的小水池,水流清澈偶尔冒出几尾漂亮的锦鲤。   正在欣赏景色之时,薛绍蓦然听到院内传出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儿声音——   “先生,这个算术问题我琢磨了好多天了,还是不明白呢!——究竟要怎样利用衰分术来摊派赋税呢?我去找户部的官员问过,他们都懒得告诉我呢,你老人家可以教我吗?”   薛绍顿时头皮一紧,坏了,妖儿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之毛病又发作了!   “咳……这个,容老夫思量!你先坐下,听老夫讲完这篇《论语·里仁》。”   “我不嘛!”妖儿撒起娇来,“要不先生先解答我另一个问题好吗?——我在野史笔记小说上看到,三国时的诸葛孔明发明了一种可以飞升上天的孔明灯。学生就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做这个孔明灯做得大一点,让他成为载人运货的飞天之物呢?那样不就可以免于脚力之苦与骡马之烦?”   “不过这其中就有一个大问题唉!——该要使用何种的易燃之物,才能产生足够的源源不断的热力使得空气不断的膨胀变轻,并足以载物上天呢?学生以为蜡烛和食油是肯定不行的了,先生博学多才,肯定知道该用哪种燃物吧?”   “另外,上天之后的风力和气囊内部的温度又该如何掌控和把握呢?万一飘到了河面上风停了不动了,那不是要淹死人啦?”   “还有、还有!要使得这种可以运人载货的庞然大物飞升上天,那个得是多大的体积和什么样的空气膨胀系数才能让它产生足够的浮力,才足以平衡地心引力呢?……地心引力,先生你没听说过吗?”   “先生,你怎么了?”   “……学生错了,学生自己站出去了!”   薛绍捂着青疼的脑门儿,看到妖儿低耷着个头,怏怏的走到了课堂的外面,拎着耳朵把脸对着墙壁乖乖的站直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气乎乎的走了出来,拿一根小藤条儿对着妖儿的后背轻轻的抽打了几下,边抽边说:“教不严,师之惰!……这是为师的过失,过失啊!”   “咳!”薛绍有点看不下去了,清咳了一声。   老先生和妖儿一同扭头看过来,妖儿顿时欢呼雀跃的跳了起来,“神仙哥哥,救我!!”   老先生很是一愣,“神仙哥哥?……何许人也!后宫里,怎会来了一位年轻的后生?”   库狄氏连忙上前温言解释,老先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默默的转身进了课堂宣布下课,然后拄着拐杖拿上他的书本,颤巍巍的走了。   “恭送老先生。”薛绍立于道旁,拱手相送。   老先生停了一下步子回头看了看是薛绍,说道:“妖儿姑娘学的那些东西,都是你教的吧?”   薛绍苦笑的点了点头。   “放着圣贤之书不读,偏学这等奇巧浮夸之物。哎,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老先生大摇其头的叹息着走了。   薛绍忍俊不禁的暗笑了几声,妖儿已经欢天喜地的拉着薛绍的胳膊跳了起来。   “神仙哥哥,你总算来看我了!”   “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薛绍轻拎她的耳朵,笑道:“我一来,就看到你把先生气得够呛。这岂是尊师之道?”   “我才没有呢……”妖儿委屈的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有了问题请教先生,这难道不应当吗?只是每一次先生都解释不了我的问题,然后他就生气,他就罚我。”   薛绍哈哈的大笑,他那样的一个老儒生能解答你的这些自然科学的问题,才真是有鬼了!   “以后老先生上课你只管安静的听着,不许多嘴多舌更不许多问。”薛绍摸着她的头笑道,“但有任何不懂的,都来问我。”   “好耶!!”妖儿欢呼起来,“神仙哥哥,那你现在就教我如何‘望气’吧?”   薛绍心头微微一凛,那不是卫公兵法《六军镜》里面关于奇门遁甲的内容么?……对了,上次太平公主把兵书借来让我抢读一夜,我让她帮着强记了一部分。到现在我自己都对这些内容一知半解也不是特别关注,她反倒比我还学得更加上心了?   “神仙哥哥,求求你教一教我嘛?”妖儿还撒起了妖来,“还有还有,书里说黄帝受符以血为文,天乙在前太乙在后,布三奇六仪,为阴阳二遁。凡一千八百局,名曰天乙遁甲式——这一千八百局究竟是什么样的呀?”   薛绍顿时哭笑不得,用力的揉了揉“大唐小学霸”的头发说道:“这些东西不是你该学的,赶紧给我忘记掉,以后也不许再问!”   “对呀,妖儿!”库狄氏连忙上了前来,警惕的小声道:“天文玄学,奇门遁甲,还有兵法韬略,这些东西都不是平民可以私习。你以后切勿出口再问。”   “不是我要私习,太后让我学的呢!”妖儿认真真说道,“太后说,让我学会了讲给她听。她爱听!”   薛绍一怔,“武太后让你学这些东西?”   “对呀!”妖儿认真地说道,“她还让太史局的人教我卜占呢——前日我就占了一课‘岁星占’,星相昭示——木入五车、木守羽林且木守于轸!”   库狄氏听得一愣一愣的,“何意?”   薛绍则是心头一震,妖儿还真是学会了这些东西?……我虽然没学过占卜,但是记得兵书上有说,木入五花木守羽林意味着‘兵事将起’。木守于轸则是‘大将军出兵大吉’之意!   “妖儿,你……”薛绍一时都有些无语了,喃喃的道,“你还真的就快人如其名,变成一位妖童儿了!”   “嘻嘻,太后她老人家却管我叫做——仙童儿!”   几乎是妖儿的话音刚落,院落的圆门处传来一个笑声,“呵呵,是妖儿在背后说起本宫吗?——哦,薛绍来了!”   武则天!   薛绍和库狄氏等人连忙上前参拜。   “都免礼吧!”武则天神情轻松笑容可拘,“本宫现在不再执政,落得清闲做了一位颐养天年的老太婆。那么朝堂上的那些繁琐礼节,就能免则免吧!”   薛绍呵呵的点头笑了一笑,心想虽然现在表面上看你老人家已经退位放权,但是满朝文武谁敢忽视你暂时收敛的锋芒和实权在握的威力?   “妖儿,过来。”武则天将妖儿唤到身边,亲昵的抚着她的脸蛋,说道:“本宫发觉,那些老儒生全都没资格当你的老师。既日起,你还是去太史局和国子监找你喜欢的老师,去学习那些你想学的天文地理和奇门玄术吧!”   “多谢太后!”妖儿异常欢喜。   薛绍直咧嘴,莫非武则天是真想把妖儿培养成一个玄之又玄的“妖童儿”?! 第0565章 终成大患   闲谈一阵后,武则天借了个借口让库狄氏带着妖儿这些孩子们去玩乐了,自己却和薛绍散步走在了幽静的林荫小道之中。除了两名内侍一前领路一后跟随,再也没有闲杂耳目。   武则天现在,真的是摆足了一个“退休老太太”的派头,她换下了以往习惯穿着的华丽耀眼的宫廷朝服,穿上了简约朴素的居家常服,就连金银头饰和面部的化妆也减少了一大半去。闲来散步,她手里还拄着一根比人还高的老藤拐杖——虽然她腿脚利索根本不需要这东西。   但是薛绍分明感觉,虽然她的造型有了很大改变,但是心气没有半分减弱。举手投足之间,她仍是那一副叱咤政坛的大唐铁娘子风范。   四下无旁人,武则天也就不再废话直入直题了,她说道:“突厥叛逆在寇犯蔚州杀了刺史李思俭,并调虎离山生擒了丰州都督崔智辩之后,朝廷派范云仙增兵驰援丰州。突厥人好像早就料到我们会有这一举动,他们马上放弃了继续攻打丰州,而是把兵锋对准了岚州。李思俭阵亡之后的短短不过几日,岚州刺史王德茂也为国捐躯了。紧随其后,突厥叛军马不停蹄又去围攻单于都护府。都护府司马张行师率军平叛,战败成仁全军覆没。”   薛绍听得眉头紧皱,“就连单于都护府都突厥叛军被攻破了?”   单于都护府是大唐在北方草原的“军事重镇”与“政权机构”。单于都护府的陷落也就意味着,突厥人彻底的打破了大唐对草原的统治。   武则天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继续道:“几乎是在突厥叛军围攻单于都护府的同时,另外有两拨突厥兵马一同前去寇犯定州和妫州。但是这两路兵法更像是围城打援牵制援兵的佯攻。在围攻都护府的那一路兵马得手之后,这两路兵马也就无功撤退了。”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一次,突厥人的行动不再像以往那样盲目和冲动。他们有了长远的布局和周密的行动计划。他们先是滋扰大唐边关军镇,让我们把注意力和兵力都摆放到了丰州这样的地方。然后他们开始重点针对单于都护府,并采取了围城打援牵制援军这样的精密战术——太后,叛军阵营之中定是有用兵高手!”   武则天的表情越加严峻,沉声道:“以上若干,还只是本宫简明扼要的说了一说。从先帝驾崩到现在的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突厥人先后在大唐的北疆不同地带发动了大小十余次的军事叛乱与烧杀抢虐。他们的兵力时而分散各自袭扰让我们的边镇烦不胜烦,又时而聚拢合攻一处让我们防不胜防。承誉,如你所言,叛军的阵营之中现在有了用兵的高手。这位‘高手’是不是阿史那骨笃禄本人,我们目前无法判断。但是,大唐绝对不能再轻敌,也绝对不能再姑息养奸了!”   “太后所言即是!”薛绍拧着眉头点了点头,“其实阿史那骨笃禄最初起兵侵犯丰州的时候我就有一个猜想,他当时的目的肯定不是想要真的杀入大唐腹地,妄图夺取关中。以当时他的实力来说,那几乎是痴人说梦。但是我们又绝对不能抱着侥幸心理不加防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在事实证明,突厥叛军比我们想像的要狡诈得多,他们非常擅长避开我们的军事主力专挑兵力薄弱的地方去侵略,他们也非常擅长采取混淆视听调虎离山这样的奇诡战术。这样的战术,能够最大程度的发挥他们的骑兵的机动性优势。却对我们的军队、城池和和需要保护的土地和百姓,相当的不利。”   “对。”武则天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正是因为这些天然的优劣长短,我们就算明知道突厥人是在虚作佯攻也不得不加强布防。因为他们可以随便放弃或许改变一次军事计划,我们却绝对不能冒险让我们的城池和百姓受殃。”   “太后,这样的严防死守,绝对不是办法。”薛绍说道,“现在这种情况,大唐必须主动出击以攻代守。若能一举击溃他们的叛军主力或是剿杀阿史那骨笃禄这些叛军骨干,大唐的北疆才有可能真正的恢复和平。”   “你说得没错。”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本宫深深的感觉到,这一拨突厥叛军的野心和能力,远胜于发动前两次叛乱的泥熟匍与伏念、温傅等人。他们的军事计划安排得相当的精妙和严谨,他们的将领各支军队之间的配合之紧密,有如同一个人的四肢。承誉,真的是不幸被你言中了——突厥,终成心腹之大患!”   薛绍心头微微一凛,武则天说这话,是在报怨裴炎之前所犯的军国错误吗?——如果当初朝廷没有处斩伏念,突厥人肯定不会闹到今天的境地!   “太后,事已至此刻不容缓,就请让臣率军出征,前去讨伐突厥叛逆!”薛绍抱拳,郑重请战,“臣现在麾下的这支军队,本来就是征讨叛逆的西征军。如今西征已有王方翼代劳,臣可不能让这支敢战精锐之师闲在洛阳花团锦簇之地,日渐慵懒堕去了锐气。如今突厥猖獗屡犯我天朝边境,渐成心腹之患。臣认为,臣和臣麾下的军队再也没有理由按捺下去了!”   武则天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眉头紧锁的缓缓点了点头,“我让华阳夫人传话给你,就是有意让你出征前去平叛。”   “谢太后!”   “慢着!”   武则天的这一声喊,就像是一头冷水突然淋到了薛绍头上。   薛绍皱了皱眉,“太后,如何?”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静静的道:“此等军国大事,也不是本宫一人就能定夺。如今皇帝陛下已经亲政,朝堂之上还有顾命大臣裴子隆。究竟如何区处,还得看一看皇帝陛下和顾命宰相的意见。”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默然无语的点了点头。   武则天深看了薛绍两眼,缓步前行。   薛绍落后一步跟着走了上去。   “本宫听闻,亲政的第一天皇帝陛下就带着皇后一起去了你的府上,私下造访?”武则天突然问道。   “是的。”薛绍如实承认,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手眼通天的武则天?   “他去找你,做什么?”武则天问道。   薛绍苦笑了一声,“皇帝陛下有意,拜我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武则天的反应很平静,只是嘴角微微的扬仿佛是露出了一抹冷笑,“随后呢?”   “臣当然是拒绝了。”薛绍如实回答,一边说还一边在苦笑,“太后明鉴,臣入仕才不到两年,除了略懂军事皮毛全无半点行政经验。哪能做得了宰相?倘若如此,岂不是误国误民嘛!”   “呵呵!”   武则天笑了,笑得好像有点冷。   但薛绍知道,这股子“冷意”绝对不是冲着他来的。   果然,武则天说道:“皇帝向无主见也无深谋。定是那韦香儿劝掇皇帝,如此行事。”   薛绍心中认可,但是闭口不言。老太后心如明镜,还用得着自己多嘴多舌么?在皇帝与皇后的背后嚼舌根说坏话,终究不是好事。   武则天也没有把这件事情深究下去,话题一转,说道:“犒军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正在进行。”薛绍说道,“臣昨日随同岑相公前去接领了犒军物资,今日就可以开始发放了。”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皇帝陛下有没有说,要亲往洛水大营主持犒军仪事?”   薛绍知道她言下何意,于是答道:“陛下只字未提亲往犒军,只叫岑相公按章办事。”   武则天满意的微笑点了点头。按“章”办事,薛绍的言下之意当然就是这份犒军的人情还是太后你的。   两人又好似闲来散步的走了一小段路,武则天再道:“有时间,你得多向裴子隆讨教。他身为顾命大臣总揽全局,朝廷大小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你的事情,当然也就不能例外。”   “是。”薛绍拱手应诺,心想武则天这是在暗示我,让我去找裴炎私下商量一下,主动请战出征。   “私人的恩怨永远不能凌驾于社稷邦国之上。这是朝堂之上最根本的原则。”武则天认真地说道:“承誉,就算别人曾经这样做了并且伤害到你,我也希望你不要以同样的方式去回击。我希望你的胸怀和眼光,能够更加的豁达和长远。这才是一位真正的名将与社稷之臣该有的风范!”   “臣,谨受教!”   薛绍拱手而拜。   武则天微笑的点头,“我深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武则天的话音落下不到片刻,林荫道的另一头现出了几个花花绿绿的人影。薛绍和武则天往那处一看,皇后韦香儿带着她的一群跟班儿来了。   两人同时心照不宣的笑了,新皇后在后宫里的消息,现在也挺灵通了嘛!   武则天就此站定了没动等着韦香儿迎上前来。薛绍往旁边挪了两步打横了站着,以臣子之礼退避。   韦香儿走上前来,中规中矩以儿媳之礼向武则天行礼问安,武则天不冷不热的应付了一句“免礼”也就没话跟她说了。   薛绍出于礼节拱手拜了一拜,“臣参见皇后。”   “薛驸马,你身为外廷重臣,怎会来了内廷后宫呢?”韦香儿倒是笑吟吟的,但是言语之间冷气嗖嗖,“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为何事先也不知情呢?”   薛绍一听,这小娘们儿明显是在上纲上线的找茬儿了。这件事情真要往大了追究,够得上是一个“擅闯后宫”的砍头之罪。   韦香儿话音刚落薛绍都还来不及答话,武则天中气十足威风凛凛的说了一句,“是本宫叫他前来,检视裴氏公子以尽职责。怎么,本宫现在做这点事情,也得向你事先向你请示一番了吗?”   韦香儿顿时蔫了,慌忙拜下,“太后容禀——本宫职责所在不得不问。还请太后和薛驸马见谅!”   “退下!”   武则天这两个字一扔,皇后韦香儿一话句也不敢再多说,像个做错了事的丫鬟那样灰溜溜的快速闪了。   薛绍心里可就乐了,叫你装逼,瞬间就被揍得鼻青脸肿了吧? 第0566章 怒发冲冠   后宫毕竟是男人禁地,武则天便叫了她的一名内侍宦官和库狄氏一同送薛绍出宫。   薛绍与库狄氏边走边谈,说些关于裴氏小公子的家常里短,渐渐已经走到了离玄武门不远的神居院附近。库狄氏和那名宦官就此留步折返,薛绍便准备离宫。   正当三人分道走出稍远之时,薛绍蓦然听得侧上方传来一个声音,“薛驸马,请留步!”   薛绍抬头一看,皇后韦香儿正在神居院内的殿阁之上,临窗露出半个身子来。   薛绍看了看韦香儿,又回头看了一看库狄氏和那名领路宦官,两人已经走过了宫墙的拐角,没了人影。他不禁皱了皱眉头,韦香儿知道这是我离宫的必经之路,故意在这里堵我……肯定没好事!   韦香儿说完那句,就已经离身下了殿阁。   薛绍心想不如溜之大吉,懒得和她废话。万一被人抓了把柄,被冠上一个“擅闯后宫搭讪皇后”的莫须有罪名,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薛绍正要走动,四名宦官像幽灵一样从近处钻了出来,像是“围追堵截”一样先把薛绍给“请”住了,让他在此静候皇后。   薛绍不由得笑了,还真是准备充分,都提前设下埋伏了!——好吧,看你能够耍出什么花样!   韦香儿来了,步履轻盈面带微笑,并未表现出什么气急败坏或是寻衅恶意来。   薛绍侧过了脸去并不直视于她,拱手拜于路侧,“微臣参见皇后。”   “薛驸马不必多礼。”韦香儿笑吟吟的道,“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既然薛驸马来了,不如就请到本宫的茶室品茗如何?”   “臣不敢。”薛绍平声静气道,“臣是外延之臣,这里的内廷禁苑。臣必须尽快离开,不敢多作片刻逗留。”   “怎么,太后叫你进宫,你马不停蹄的就来了;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你却连喝杯茶水的颜面,也不肯给吗?”韦香儿说道。   薛绍略微笑了一笑,说道:“皇后明鉴,太后除了是太后还是臣的岳母。臣私下礼拜一下岳母大人,是人之常情;皇后不仅仅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臣的妻嫂。叔嫂之间多有忌讳,想必皇后娘娘自知。因此,臣不敢奉命。还请皇后见谅!”   韦香儿银牙轻咬双眸微眯的来了一个深呼吸,胸脯剧烈的起伏了一番。薛绍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余光下意识的扫了她胸前一眼,心中不由得笑道:倒是有点料……身为皇后在接见外臣的时候穿得这么暴露,你想干什么?   不等韦香儿辩驳,薛绍拱手一拜,“皇后若无他事,臣就请告辞了。”   说罢薛绍转身就走。   “薛驸马,难道不想挂帅北伐么?”韦香儿在薛绍身后,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   薛绍眉头一拧没有停步,继续前行。   “现下你若走了,本宫担保,北伐主帅必定另有其人。”韦香儿再次说道。   薛绍的脚下终是一停,回过身来凝视着韦香儿,“皇后娘娘,莫要把军国大事当作儿戏来说笑。”   韦香儿笑了。   平心而论,韦香儿长得确是漂亮,笑起来也非常的妩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妖冶和销魂。但是薛绍看到她的这个笑容,心里却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一个名字——苏妲己!   狐狸精!   “既知是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大庭广众的议说?”韦香儿智珠在握的面带笑容,“薛驸马,茶室请吧?”   “臣不敢。”薛绍才不肯就范,仍然坚持道,“外延之臣私会皇后死罪难逃,于皇后名节也将有损。倘若皇后娘娘当真有话同微臣来讲,不如就请到宫外寻个方便的地方,再行说话。”   “难得薛驸马如此谨慎守礼,那便依你。”韦香儿答应得很干脆,“圆壁城,龙光门城头之上,如何?”   “好!”   韦香儿即刻登车,启驾去往龙光门。薛绍在玄武门监门处领了自己的马匹,骑乘而去。   洛阳的紫徽皇宫与长安皇城的大明宫略不相同,走出了玄武门有一个夹城名叫“曜仪城”是屯驻御林军的地方,如今由千骑把守;曜仪城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瓮城名叫“圆壁城”,同样也是兵马驻扎之地,如今是羽林军的驻地。这两个夹城都没有大型的宫殿建筑,全是军营。   由此可见,洛阳的紫徽皇宫之戒备,比长安的大明宫要更加的森严也更加的富有层次感。因为驻地的特殊性,千骑的重要性显然是得到了提升,而且这里没有讲武院。   在迁都的时候,讲武院仍是留在了长安。薛绍最近诸事缠身对讲武院有所忽略。一路走过去薛绍就在一边寻思,讲武院花费了我那么多的心血,对大唐帝国的意义也非常的重大,不能就此废弃。等我有了时间,得在洛阳重建讲武院。   走过了两个夹城之后,薛绍来到了紫徽宫真正的最后出口,龙光门。皇后韦香儿的车驾就停在那里,侍人来请薛绍登上龙光门的城楼,皇后在城楼之上等薛绍说话。   薛绍四下一观察,这里全是羽林军在把守,其中有一些右羽林卫的将士自己还很熟悉。薛绍有意和他们打了一些招呼,走上了城楼。   韦香儿就站在女墙边,面对皇宫之外的北邙山站着。   薛绍走过去见了礼,“皇后有话,不妨直说。”   “薛驸马,其实我们应该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韦香儿开门见山了。   薛绍微然一笑,“君臣一体,同舟共济。本来就该如此。”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韦香儿说这话的时候,眉宇微沉眼睛在发亮。   这让薛绍感觉,她的心机非常之深沉。   “那皇后言下之意,若何?”薛绍不动声色,淡淡的问道。   “驸马何必装傻?”韦香儿左右看了一眼,挥一挥示意心腹侍人走到开边一些去放风,然后小声道:“陛下虽是亲政了,但是皇位毫无保障,一切军政大权尽皆旁落。甚至于包括一个五品官员的任命,皇帝陛下都无法亲自决断。薛驸马,这难道不荒谬、不危险么?”   薛绍微微的皱了皱眉头,说道:“臣只是一名带兵的将军,对朝堂之上的人事与政务无权过问,本身也知道得不是太多。因此,臣不敢妄言。”   “薛驸马,如果连你都不关心这些事情,那陛下可就真的完了。”韦香儿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有些楚楚可怜之意,小声的道:“先帝可是把陛下托负给了薛驸马。如今陛下身处险境,薛驸马岂能袖手旁观?”   薛绍第一时间嗅出了她话里所包含的“危险”因素——难道你还想挑唆我调动兵马,勤王清君侧吗?!   “皇后,臣不懂你的意思?”薛绍说这话的时候,言语之间满含强烈的警示意味,暗示韦香儿——你别想乱来!!   “薛驸马心中必然明白,又何必装糊涂?”韦香儿凑得近了一些,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你可是执掌兵权的托孤大将,按理说,大唐的军事最该由你来出谋划策区处定夺。北伐平叛这样的事情,理当也是由你来担纲主谋。这也正是陛下想要任命你为宰相的原因所在。可是现在,薛驸马对北方的军事有多少知情呢?”   薛绍不由得眉头一拧,别说,韦香儿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现在,太后幕后操纵裴炎前台发力,两人联手死死的把控整个朝廷的一切大权,谁都别想轻易染指。按理说,自己身为统率二十万大军的右卫大将军,突厥人在北方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自己就算无权决策也至少应该在第一时间知情。可是以裴炎为首的宰相团队把自己死死的排除在外一点口风也没有透让,要不是太后今天私下召见、私下告知,自己对北方的军国居然一无所知!   ——裴炎揽权,揽得太厉害了!   “如此重大的军国之事,薛驸马居然全无知情之权。”韦香儿继续说道,“照这样下去,你手中的兵权又能有什么保障?”   薛绍表现平静,没有答话。   韦香儿感觉自己像是快要说动薛绍了,继续道:“本宫听皇帝陛下说过,裴炎曾经提出要‘裁军’。针对的对象,显然就是薛驸马你。”   薛绍眉头一拧,“不可能!——如今时局动荡边关不宁,大唐的兵力分派正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募兵扩伍尚且来不及。裴炎身为宰相深知其中厉害,又怎会做出这等不合时宜的决定?”   “所幸,他没有决定下来。”韦香儿淡淡的一笑,说道:“是太后出面,否决了他的这个议案。”   薛绍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心想:我比你更加清楚,裴炎是我的政敌。但是我不会相信,裴炎会想在这时候裁军。身为大唐的首席宰相,裴炎可不像你这个妇人这样只知道争权夺利,弃国家危难而不顾!   “薛驸马若是不信,大可以回去问一问太后她老人家。”韦香儿仿佛是猜出了薛绍的心事,淡淡的道,“就算我会骗你,她老人家总不会骗你吧?”   “皇后娘娘,我一向只尊重眼前的事实。对于那些可能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情,我没兴趣。”薛绍的反应,远比韦香儿相像中的平静得多。   韦香儿本想狠狠的在裴炎与薛绍之间挑拨一番,不料一击失手。她不禁有些懊恼,咬了咬牙她又说道:“那么我再对你说一件,与你目前息息相关的事情。”   “皇后请讲。”薛绍做好了兵来将档水来土掩的准备,心想你就是想要挑拨离间么?——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我和裴炎本来就是宿敌。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我和裴炎是宿敌没错,但我们拥有一样的大局观。争斗归争斗,我们绝对不会因此而误了国事!   韦香儿开始说了:“以裴炎为首的政事堂,经常关起门来商议大唐的一切军政大事。待他们内部商议决定之后再报太后定夺,完全绕开了皇帝陛下。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现在正在商量的一件大事,就是关于北伐的挂帅人选问题。薛驸马,你想知道么?”   薛绍心中略微一紧,听韦香儿这口气,莫非不是让我挂帅?   韦香儿又笑了,这一次笑得更加狐狸精,“薛驸马心中肯定是在想,这次北伐,挂帅非你莫属吧?”   “朝廷自有决断,非是薛某能够说了算。”薛绍回答得很官方。   “如果朝廷决定,让别的人率领你手下的二十万大军前去北伐,你怎么想?”韦香儿说道。   薛绍心中猛然一怔,条件反射的想道——老子肯定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第0567章 老虎不发威   薛绍不得不承认,如果韦香儿所言属实,那么她的挑唆真的起作用了。   ——让出手中的兵权,让他人代为率领前去挂帅,这绝对触犯到了薛绍心中的最后底线,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韦香儿终于一击奏效,继续说道:“站在宰相的角度看来,天下所有的军队,兵权都是归属于朝廷,洛阳城外的二十万大军当然也不例外。薛驸马,你可知道你手握二十万大军镇劾东都,让多少人如芒在背?”   薛绍知道,她是指裴炎。   “正因如此,才会有人以军费开支过于庞大和洛水军队扰民为由,提出裁军。当然,提请之人并非是裴炎本人。他的手下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鹰犬,随便指派一个人向朝廷提出谏请,他再顺理成章的将事情拿到政事堂里提出公议。”韦香儿说道,“你看一看如今政事堂的那些人,刘齐贤、郭正一、郭待封、岑长倩、魏玄同,哪一个不是裴炎的心腹?唯一一个能对裴炎形成一点压制作用的老宰相刘仁轨,还被搁置在了西京长安,问不到东都的政务。朝廷早就变成裴炎一个人的朝廷了。现在,他即将委任别的大将率领二十万洛水大军前去北伐平叛。薛驸马,你明知道裴炎是想借机削去你的兵权。但是面对他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阳谋,你又能以一个什么样的名义提出反对呢?”   薛绍陷入了沉思,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好像除了在太后那里争取一下,就只剩下最后一条拍案而起的“邪路”可走了……可是自己一旦走上这条邪路,将会葬送一切!   “薛驸马现在是否有点后悔,拒绝陛下任命你为宰相了呢?”韦香儿说道。   薛绍笑了一笑,“就算我接受了陛下的任命,皇后觉得这项任命能够落实么?——前日陛下要任命奉宸卫将军李仙童,结果如何?”   “所以我说,薛驸马和我们本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韦香儿微微一笑,笑得非常的自信而且真诚,说道,“如果薛驸马能够帮助陛下对抗权臣夺回君权,那么薛驸马就是真正的从龙功臣,有如当年的英国公李勣一般。先帝任命薛驸马为托孤大将,也不正是此意么?”   薛绍笑了。此时此刻,韦香儿唯一的真正的意图,总算是完整的表露了出来——她想让我帮助新君干掉裴炎,权归中宫做到真正的亲政。   那不等于,还得干掉太后?   薛绍知道,韦香儿之所以找他,完全是看中了他手中的兵权。一个带兵的将军想要干掉权臣,除了“发动兵变”再无二法。   但是,“无罪诛杀顾命大臣和不孝弑母”这样的罪名,皇帝和皇后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事后无论成功与否,韦香儿只须装作不知就可以把责任完全推给薛绍。这样的事情在皇家屡见不鲜,高宗李治当年就曾经干过——上官仪不就是这么死的么?   归根到底,韦香儿就是想要挑唆和利用薛绍,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完事之后她只须来个吃干抹净不认账,薛绍就会成为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千夫所指、死无葬身之地!   要不说“读史以明智”,如果不是薛绍有着来自于一千多年后的灵魂,对韦香儿的心术为人早就有了“先入为主”的了解,并且对眼前这段历史的走向有所把握。眼下,他几乎就有可能被韦香儿挑唆成功,然后落入她的歹毒奸计之中!   “哈哈哈!!”薛绍突然放声大笑。   站得离薛绍较近的韦香儿被吓了一弹往后倒退了两步,“薛、薛驸马,何故突然大笑?”   “臣,是被皇帝娘娘的睿智所打动了。情不自禁,才会大笑。”薛绍拱手一拜,“臣告退!”   说罢,薛绍转身就走。   “喂——”韦香儿急了,跺脚急呼。   薛绍大步流云,不停。   韦香儿这下慌了,万一薛绍把刚才说的话告诉太后去,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拦住他!”情急之下,韦香儿下了令。   七八名宦官宫女一同上前,想要拉扯拦住薛绍。   薛绍突然站住,猛然回头大喝一声,“谁敢动?!”   势如奔雷,杀气四射!   一群宦官宫女当场定住不敢动弹,惊惶的看着薛绍,如同森林里的一群小兽见到了下山猛虎一般。隔了十余步远的韦香儿都被喝得浑身一颤,脸色顿时紧绷变得非常的紧张,还透出几许惶恐。   城楼上下的羽林卫将士听闻薛绍这一声杀气十足的厉喝,匆忙跑上前来查看情况。一见眼前此景,军士们都呆住了——薛驸马喝镇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情况?   众目睽睽之下,薛绍整了整衣冠,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对着韦香儿拱手一拜,“皇后娘娘,请容臣告退。”   “唔……薛驸马,请便!”韦香儿总算勉强回神,尴尬的点了点头。   “谢皇后。”薛绍再拜了一揖,一字一顿的道,“请皇后多多保重。今日,臣就当没有见过皇后。臣……告退!”   羽林卫军士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薛绍在和皇后打什么哑谜?   “驸马好走。请!”韦香儿心中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还好,他应该不会去向太后告密!   薛绍再度转身,大步流云的走了。   这下没人敢拦薛绍了。   此时薛绍觉得,自己当初没有跟随韦香儿一起去她的茶室里谈事,真是英明之极的决定。刚才的情景如果换作是在密室之中,韦香儿只须喂上一杯毒药或是叫进一队人马,自己马上就能变成一具尸体。   至于罪名——猥亵皇后,哪怕这是韦香儿的一面之辞,就已经够得上让薛绍抄家灭门了。   薛绍走下了城楼,骑上威龙宝驹绝尘而去。一路马不停蹄绕邙山奔走,薛绍没有回洛阳家中,而是到了洛水大营之中。   正在练兵的薛楚玉等人看到薛绍独自一人突然驾到还有点惊讶,薛绍没有对他们多作解释,只是下了一道命令——三日后,演武大阅兵!   薛楚玉等人更惊讶了,演武大阅兵就是模拟实战的军事大演习,这是军队里除了远征以外最大的事情了。一般来说,除非是要马上迎接战争了,或者是在前线备战的时候为了提高警惕、磨合军队,一般是不会进行这种声势浩大又劳民伤财的演武大阅兵的。   但是既然薛绍没有解释,薛楚玉等人也就不敢再多问。接到命令之后,所有的将领全部忙碌了起来,为三天后的演武大阅兵进行准备。   事情吩咐下去之后,薛绍独自回到自己的帅帐之内,愤怒之下一拳就将身前的茶几给砸得粉碎!   帅帐近卫郭安等人还以为有刺客,闻声闯进来一看,当场吓了一跳。   “少帅,何事如此激愤?”郭安小声的问道。   “没事。”薛绍长吁了一口闷气,说道,“传令下去,阅兵大演武等同于实战,即日起全营进入战备状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军纪处罚从严从重。另外,只要阅兵还没有结束,不管是谁哪怕是皇帝来了,我也不见!”   “是!”郭安郑重应诺。   “没事了,去忙吧!”   郭安等人只好退下。   薛绍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眉头紧拧的回头细想,觉得韦香儿说的那些话其中固然有着很大水份,但是有一件事情倒像是真的——朝廷打算委派其他的大将接手洛水大军,挂帅北伐!   至于那个挂帅之人,很有可能是程务挺。   裴炎这样做,既能顾全国家安危,又能削弱政敌薛绍的力量。而且,这样的一个人事委派会让薛绍也无可辩驳——洛水二十万大军又不是薛绍的私人武装,目前程务挺的战绩和资望也都要高于薛绍。   正如韦香儿所说,到时候薛绍能用什么理由提出抗议呢?   所以,这不像是韦香儿能够捏造出来的假相,这很像是精于权谋的裴炎能够干出的事情!   “别的事情就算了。裴炎,你若真敢夺我兵权,我就敢来跟你玩命!”薛绍冷笑,“妈拉个巴子的,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   随着薛绍一声令下,二十万洛水野战大军全盘而动,投入了一场声势巨大的演武大阅兵之中。   次日,薛绍留在军营里亲自指挥军事演习,当然就没有去上朝。   有大臣在朝会之上向皇帝汇报,说城外的二十万洛水大军不知何故,突然全盘而动像是要打仗了。   李显早就习惯了对这种军国之事一问三不知,茫然道:“裴中书,你知道这是何故么?”   裴炎的表情相当难看还有那么一点紧张,出班奏道:“回陛下,臣猜测,薛大将军可能是在进行演武阅兵。”   “这么说,就连裴中书你也不知道?”李显也查觉到了一丝异恙,表情之中也添一丝紧张,“这、这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噤若寒蝉。   “右卫的将军和官员,今日有来上朝的么?”李显又问道。   没有应声。   过了片刻,有殿中侍御史代为答道:“陛下,右卫的所有将官,今日无一前来上朝!”   这话一说出来,满朝皆惊!   “薛绍屯兵天子脚下,无受皇命却擅动兵弋,他想干什么?!”   也不知道是谁当朝喊出了这一句,当场引起了一片惶恐!   虽然话没挑明,但是所有的文武大臣一同想到了一件事情——莫非,薛绍要谋反?!   ……他要是纵兵谋反,那可惨了!   二十万洛水大军,谁能抗衡?   就算把满洛阳城里的百万民众全部集结起来,也不够他杀的呀!!   “肃静!!”   裴炎一声厉喝,朝堂之上总算安静了下来。   李显的脸上充满了紧张与尴尬,惶惶道:“裴中书,如此异相,不如我们一同前去,请问天后?”   “陛下圣听。”裴炎拱手一拜,平静的道,“臣以为,薛绍身为右卫大将军提点二十万洛水大军,操练军队演武阅兵是他的份内之事。如今边关多事,薛大将军演武阅兵更在情理之中。因此,我们大可不必引为惶恐,更不应该恶意猜测、恶语中伤!若将方才那些风言风语传到了薛大将军的耳中,如何是好?”   李显一听这话更加紧张了——莫非你是想说,薛绍还真能被逼反了?!   “裴中书,此事不必在朝堂之上公议了。”李显慌忙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快去请问太后吧!!”   说罢不等裴炎搭话,李显扔下满朝文武转身就走,直奔后宫!   裴炎目送皇帝仓皇而去,看着满朝文武一片惶惶禁不住冷笑连连,随即又叹息了一声,“罢了,还是去请太后出面吧!” 第0568章 凤颜大怒   皇帝李显与顾命大臣裴炎,带着政事堂的宰相们一同去后宫求见武则天的时候,她正穿着一身宽松又朴素的便装在临波阁纳凉休憩。陪伴在武则天身边的,只有库狄氏和几名内侍。   虽然库狄氏和武则天的年龄差距将近三十岁,但是二人的性格非常的投缘。今天闲来无事,武则天专程把库狄氏叫来陪自己聊天解闷。库狄氏机敏聪慧言辞犀利席间不乏连珠妙语,武则天时时发出轻快的笑声。   至从先帝去世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露出一些轻松的笑容了。   二人正聊得投机,一名心腹内侍上前来报,“太后,皇帝陛下驾到。”   武则天扭头朝临波阁下方看去,不由得笑了,“阵势不小嘛,想必是出大事了。”   “太后,臣先告退。”库狄氏很识趣。   “你在龙舟之上,稍候片刻。”武则天点了点头。   库狄氏刚走,李显就和裴炎等人急匆匆的走上了凌波阁。武则天泰然自若的坐着,皇帝与宰相们一同上前参拜。   “陛下何以如此兴师动众,带着宰相们跑到这后宫里来找本宫?”武则天开门见山的问道。   李显面露苦色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裴中书说吧?”   “怎么,你身为皇帝连这点小事也要宰相代劳?”武则天不悦。   “是……皇儿,自己说。”李显硬着头皮走上前,侧着身子不敢直面武则天犀利的眼神,怯怯的道:“太后,今日洛阳城外的二十万洛水大军不知何故,突然全盘而动。满朝文武无一知悉内情,薛绍及其麾下的将官今天也全都没有来上朝。皇儿觉得事情有异不敢自专,因此,前来肯求太后指点。”   武则天一听,顿时眉宇一沉神色微变,“有这等事?!”   李显更是吃了一惊,“就连太后都不知道?”   “陛下此言何意?”武则天斗然提高了声调,“莫非陛下以为,是本宫唆使薛绍擅动兵戈?”   “不不、不!”李显顿时慌了,嘴里直哆嗦,“皇儿并非此意!皇儿生来嘴拙词不达意,还请母亲恕罪!”   “哼……”武则天愠声闷哼,转头看向裴炎,“裴中书,你可曾派人前去查问过了,洛水大军是因何擅动?”   “回太后。”裴炎拱手一拜,说道,“臣也是今日早朝之上,方才知悉此事。臣方才在陪陛下前来请教太后之前,已经派了兵部侍郎岑长倩,前往洛水大营打听查问。”   “可曾有了结果?”武则天问。   “岑长倩去时不久,还未曾折返。”裴炎答道。   武则天将手中的铜古木杖在地上一顿,“既然都还没有探明情由,何故如此惊慌失措做小儿之态?”   众人同时一惊,一同惭愧拜下。   “臣知错,请太后息怒。”裴炎连忙说道。   大家都知道,太后这明着是在骂裴炎,暗底里是在骂皇帝轻佻胆懦沉不住气。但凡出了一点点的事情,他自己都还没有做出调查就慌忙跑到后宫来找太后搬救兵——这不是小儿之态是什么?   李显直抹冷汗,脸上臊得一片通红。   武则天冷冷的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压下了火气自己也坐了下来,“既然都来了,那就在这里等上一等吧!待岑长倩回报之后,再行商议——来人,给皇帝陛下和众位相公置座奉茶!”   “是!”   众人都在这凉风习习环境清幽的凌波阁里坐了下来。李显贵为帝王,却是打横了坐在武则天的下首位置,耷着个头一动都不敢动,像一个旷课被抓了现行、回家准备挨训的熊孩子。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所有人都喝了好几盏茶,岑长倩总算是来了。   众人一看他神色,心头都绷了起来——不妙!   “太后,事有殊异!”岑长倩都顾不上许多的繁文祷节了,直接就向武则天汇报,“臣奉命前往洛水大营查视情况,但是守营军士以‘战备警戒’为由拒绝让臣入营半步。臣去过洛水大营好几次,也算是那里的一个熟人了。守营的卫士认得臣,但尽管如此,他们仍是铁面无私拒绝让臣踏入军营半步——还说除非有大将军手令,否则任何人不得擅自闯营,违者以敌军细作处置!”   众人同时心中一弹——坏了!   “岑相公,照你那意思,就连、连朕也不得踏入军营吗?!”李显既惊且怒。   岑长倩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营之中向来只服军令……”   “你不必说了!”李显急躁的打断了岑长倩的道,慌忙对武则天道,“太后,如今这般情景,薛绍多半怕是想要图谋不轨!……这该如、如何是好?!”   “住口!”武则天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陛下,何出此言?!”   “我、我……”李显顿时慌了,瞠目结舌冷汗直流。   武则天没有要她那一根标志着“退休赋闲”的拐杖了,昂然而立怒目圆瞪,厉声道:“陛下身为坐拥天下治缮万民的九五之尊,怎能如此轻佻不辩是非,信品雌黄污蔑大臣?——薛绍是先帝留给你的托孤大将,还是你亲妹妹的夫君,是我皇家的内戚。你说他图谋不轨,他能图什么呢?”   “母、母亲,话虽如此,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李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硬着头皮争辩了两句,“不如,我们先把太平请进宫来,岂不一问便知?”   “荒谬!!”   武则天大喝一声更加生气了,怒道:“陛下,你是想把太平拘拿起来,借此威胁敲打薛绍吗?”   “……”李显无言以对的低下了头,眼珠四下乱转,额角冷汗直流。   “此等诡诈下作之事,岂是君王所为?!”武则天怒气越发旺盛,几乎是指着李显骂道,“陛下,我知你本性纯厚向来友悌,绝对不会想出此等构陷胞妹的恶毒主意——说,是不是因为皇后教唆于你?”   “没、没有!绝对没有!”李显顿时慌了,双手连连摆起。   “还不承认!!”   武则天这一声真是配得上“河东狮吼”了,近旁之人除裴炎外都有些傻了眼,全都缩成了一团头都不敢抬一下——太后当众如此凤颜大怒,堪属罕见!皇帝尚且被骂成了这样,何况我等臣子乎?   “太后息怒。”裴炎眼见情况不妙,连忙出来救场,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得查明洛水大军的真实情况。”   武则天收敛怒气点了点头,说道:“没什么好查的。薛绍身为大军统帅,演武练兵只是份内之事,并无违制之处。此外,你们有谁见过犯上作乱之人明目张胆兴师动众?”   众人一听,这话有道理——哪个反贼会在动手之前,大造声势的暴露自己呢?肯定都是暗中进行!   “话虽如此,但是太后,事关社稷安危,还是稳妥为上。”裴炎说道,“按理来说,薛绍身为统率兵马的右卫大将军,他要如何练兵都是他的份内之事,旁人不便干涉。但是洛水大军近在天子脚下,不可等闲视之。薛绍每日进宫时时上朝,却从未就此事先向朝廷有所通报。他本身还兼任了检校兵部侍郎一职,演武一事却连兵部的官长都不知情。由此可见这次演武是薛绍的即兴之举。其中,或有隐衷情由。”   李显顿时一慌,连忙说道:“裴中书,方才太后都说了,演武练兵是薛绍的份内之事,绝无犯上作乱之可能。你为何又要妄自猜测含沙射影呢?”   “陛下不必激动,裴中书说得有道理。”武则天平静地说道,“薛绍绝对不是轻佻随兴之人,他这次的反常举动其中必有隐情。”   “既然这样……”李显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朕就再行委派重臣,携圣旨前往洛水大营找薛绍问个究竟,如何?”   “不——可!”   这两个字眼,几乎是从武则天的牙缝里绷出,狠狠的透出了“怒其不争”的意味。   “为、为何不可?”李显愣愣的问道。   “哎……”武则天长叹了一声,连摇了三下头,将李显唤到了一旁避开众臣的耳目,小声道:“陛下须得好好的反省一下自躬,究竟该要如何来做,才能友善大臣亲近股肱——薛绍的为人本宫了解。他的身上,有着一股文儒大臣所没有的热血豪气。你若真心善待于他,他必两肋插刀誓死相报。可是现如今,你就连自己的一个亲妹夫都相处不好。又怎能打理得好这若大的一个朝堂呢?”   李显听得一愣一愣的,小心翼翼的道:“太后的意思是,正是皇儿激怒了薛绍,才逼使得他突然兴兵演武,向朕示威?……可是皇儿并未亏待于他,还曾经想要任命他为宰相呢?”   “哎……!!”   武则天非常无奈的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   “怎、怎么了,母亲?”李显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武则天的表情冷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回去好好的问一问你的皇后,昨日都对薛绍说了些什么!”   “啊?”李显惶然一惊,慌张道,“没、没什么吧?”   武则天的眼睛略微眯了一眯,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有数,李显这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已经足以证明,昨天韦香儿和薛绍所谈之事他必然知之甚详。   “你要好好的管一下你的皇后,不要让她乱了我大唐的江山社稷!”武则天冷冷的扔下这一句话,转身走向了裴炎等人。   李显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脊背后面都在冷汗直流。太后的这一句话,一字一字都像是一把一把的尖刀那样,全都扎进了李显的心中。将他那里仅存不多的一丁点皇帝威严和侥幸之想,全都击到了粉碎!   这时,李显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赵氏……八年前,她被天后废黜并被活活饿死在了冷宫之中!   李显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的惶恐,如同将要遭逢生死大劫那样瞪大了眼睛看着武则的背影,怯怯的喃喃念叨:“母亲,求求你饶了她吧……”   声音含糊又低弱武则天没有听清,她停下步子纳闷地问道:“陛下说什么?”   “没、没什么!没什么!”李显再度连连摆手。   武则天冷笑了一声走了开去,拿起她的那根铜古木杖,说道:“陛下就不必再派什么重臣携圣旨前去质问薛绍了。就让本宫亲自前往洛水大营,去卖一次老脸也罢!” 第0569章 别开生面   二十万洛水大军,在邙山脚下大演武,声势极其巨大。   这是薛绍接手了这支军队以来,第一次举行大型军演。同时,也是这支新组建的野战王师进行的第一次模拟实战的操练。   冷兵器时代,士兵的个人武艺与实战能力固然重要,但是军阵的演练更加的重要。这样的大军演,能让薛绍和所有的将士都能增进彼此的了解,熟悉军阵的变化与各项战术的执行,从而在这支庞大的军队当中找准自己的角色定位。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在军队里非常的重要。只有让每一个人都明白到这一点,上万人的军队才能做到令行禁止指挥若定。否则,纵然拥有极强的个人战斗能力,那也只是不堪一击的散沙一盘。   薛绍突然决定举行一次这样的大军演,其中固然有着一些政治因素,但也非常符合这支军队的当前所需,并非盲目从事。   大演武进行的第一天宰相岑长倩就来查问情况,被守营军士拦住了没让进。这件事情薛绍后来得到了汇报,结果他奖赏了那名守营校尉。因为“严禁出入”的命令正是薛绍自己下达的,那名军士严格恪守军令连宰相的面子都敢不给,这很牛逼,这也正是薛绍想要的效果!   次日,薛绍索性把帅帐指挥部悄悄的搬迁到了邙山的半山腰,密林深处。除了副手李多祚、薛楚玉和主帅的行军幕僚及亲卫斥侯,其他的人都不知道。   在没有高科技通讯设备的冷兵器时代,斥侯就是主帅的耳目。薛绍此举,是想要现场检验一下自己这位主帅的“耳目”究竟好不好用,能否凭借斥侯的往来传递消息,来指挥一场大型的战役。   薛绍在邙山的山腰上,一猫就是六七天。   在此期间,吴铭和郭安所率领的斥侯以各种各样的不同方式,向薛绍传递军情。有传统的斥侯快马飞报,也有信鸽运送的军情奏报,所有的文书都用不同版本的蓝田秘码来编写,这极大的考验了薛绍身边的行军幕僚。以行军管记苏味道和记室参军钟绍京、刘幽求为首的行军书令使团队,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准确的翻译出秘码军报,同时还得把大将军的回令用不同的编译方式书写下来,发送出去。   这样的军情传递,哪怕是知道“蓝田密码”的人截获了,也未必能第一时间解读出来。除非他们能像苏味道等人一样,把薛绍亲自编译的十几套蓝田密码倒背如流,并且熟知军队内部的一切大小事务。   其实,这些传统的送信方式,对苏味道等人而言还算是轻松的。有时候,郭安等人会在对面的山头之上,用有节奏的熄亮灯笼的方式来传递军情密文,可就让他们有得费神了。还有时薛绍会趁他们不留神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桌几上有节奏的敲击几下,再突然问他们自己刚才下达了什么样的命令。苏味道等人最初可是都挨过臭骂和责罚的,后来渐渐的都养成了习惯,时时注意薛绍的一举一动,哪怕他嗓子不舒服咳嗽了几声,他们也会条件反射的把它翻译成文字。哪怕那些文字翻译出来狗屁不通,他们也不敢有任何的懈怠和疏忽。   薛绍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通过一两年的实践和运用,蓝田秘码总算在军队里扎下了根来。东西虽小,但是意义却是非常的重大——这是薛绍的首创和绝技,这标志着他已经开始用现代的知识,武装大唐的军队了!   大军演进行到第十天,薛绍如同往常一样在听苏味道汇报他翻译好的军情驰报。拿起其中一份军文时苏味道明显的一愣,薛绍一抬眼看向他,“难道薛楚玉的跳荡军,没能冲破独孤祎之的七区防线?”   “大将军,不是……”苏味道很警惕,连忙上前两步凑得近了一些,小声说道:“这是一份用第十三套密码本编译的军文。”   “拿来我看!”薛绍毫不犹豫的抢了过来。   军中有规定,第十三套密码本一般是不会启用的,除非是“朝中有变、上峰下令”。   薛绍拿起一看,乖乖不得了,武太后从后宫里跑到了洛水大营来找薛绍,但守营军士铁面无情拒绝让太后入营。太后既没有强行闯入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带着她的一队儿仪仗队伍,就近在洛水之畔安营扎寨住了下来,说是在那里等大将军回营。顺便也好欣赏一下大唐的军武之壮,看师出名门的薛郎如何用兵!   看完军报薛绍不禁暗自苦笑了一声,手下的军校还真能较真,连太后的驾也敢拦——拦住也就罢了,居然眼睁睁的看着太后在洛水大营旁边干等了七八天,也不来回报!   这份军报,还是在邙山东麓假扮敌军与薛绍作战的李多祚,他手下的斥侯侦知此事之后,李多祚再启用第十三套密码本私下汇报给薛绍的。   思忖了片刻之后,薛绍下令:今日深夜将帅帐迁回洛水大营。命薛楚玉率跳荡军开道护卫。   众将士早就习惯了薛绍“狡兔三窟”的诡战风格,临时变换主帅指挥部这是家常便饭。于是无人生疑,当夜薛绍一行人像幽灵一样悄悄的回到了洛水大营。   大军演仍在继续。   清晨,薛绍更换了一身正式的大将军朝服,来到了武则天的洛水行辕处拜会。   到了这里一看,薛绍顿觉得眼前一亮!   嗬!——上百女兵,正在像模像样的操练行伍和弓马!   “这是怎么回事?”薛绍问左右。   同行带路的守营小校说,在这里住了一两日后,武太后闲来无事从后宫里叫来两百余名射生儿宫女,叫她们开始操练行伍、骑马练弓,并且多次跑到军演区域以外的邙山山麓去射猎,收获颇丰!   薛绍不禁乐了,心想我倒是忘了武则天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一个极富巾帼之风的烈女子,御马弯弓、骑行射猎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如同家常便饭。   换句话说,武则天崇尚武风,这一点倒和薛绍“志趣相投”。   薛绍一行不过五六人,走到离行辕还有二三十步的地方,里面奔出一队白衣射生儿骑手来,极富威严的喝问:“来者何人?”   薛绍等人都笑了。   那些女子非常的严肃,“休得嬉闹,赶紧答话。少时迟误,以奸细论处!”   “咳!”薛绍干咳了一声,抱拳道:“在下右卫大将军薛绍,得闻武太后屯兵在此,特来向友军示好。”   “你就是薛驸马?”问话的宫女弯下了一点身来,睁大了眼睛细细的打量了薛绍好几眼,突然眉开眼笑,“是挺俊的!”   其他的宫女全都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行伍之中,岂能嬉闹?”薛绍故意板着脸,“你们就不怕我向太后告密,拿军法治你们的罪吗?”   “薛驸马可别吓唬我们,更别欺负我们噢!”宫女笑道,“算起来,我们也是你的徒子徒孙呢!”   “怎么说?”薛绍不解的问道。   宫女答道:“太后把我们叫来之后,特意请了琳琅来做我们的统领,负责操练我们。太后说了,以后我们这些人就充作内廷女兵,贴身服侍太后。如果行为良好,还可以被提拔为内廷女官——这好还是不好,还得由女兵统领琳琅说了算呢!琳琅既是薛驸马的侍姬,也是薛绍调教出来的二十班剑之一。那算起来,我们不就是薛驸马的徒子徒孙了?”   薛绍哈哈的大笑,这小姑娘真能攀亲戚——话说回来,武则天居然会想到把琳琅请去帮她练女兵。这女兵的实际作用,恐怕远不如她在向我传达的“亲近”与“信任”之意。   “闲话休絮,劳烦阁下代为通传太后,就说,薛绍求见。”   “薛驸马稍后,我马上去!”   片刻之后,那几名射生儿去而复还,请薛绍入内拜见太后。   其他人都留下了,薛绍独自一人进了武则天的行辕。这里的摆设像极了军营,但是入眼看到的全是女人,连太监都没有一个。那些射生儿宫女就像是真正的军人那样分工明确,有人在操练巡逻,也有人在劈柴挑水做饭洗衣。   薛绍就像是进入了女儿国一样,新奇之余他也觉得武则天真是“女权运动”的先驱。她时时不忘用行动来证明,女人也可以胜任男人的一些工作。除了眼前的这些女兵,她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在内廷组建一套“女官官僚系统”。时至今日,“女官”已经可以堂而皇之的在侍制院这等地方公干,也时常以正式的宫中使者的身份出宫办理一些政务。虽然她们还没有足够明确的身份可以和外廷的官员相提并论,但是她们的政治影响力早已深入人心。   看着眼前这些女兵薛绍心想,谁能预料今后的一些年里,这些女人会不会像女官那样粉墨登场,并且发挥至关重要的历史作用呢?   稍后看到武则天,薛绍更是吃了一惊,或者说眼前再度一亮更为准确。   年近六旬的武则天居然穿着一身猎行胡服,正在校场之上亲自射箭!   “好!”   一箭中了靶心,众女兵大声叫好。   武则天心情极是爽朗的哈哈大笑,一转头看到了薛绍,“哦,薛郎来了!”   “臣拜见……”   不等薛绍叙礼完毕,武则天哈哈直笑的打断了他,“今日私聚,不必拘以俗礼——久闻薛郎武艺出众弓马娴熟,不如就让我等女流开个眼界,如何?”   “对呀、对呀!有请薛驸马,点拨我等弓术!”那群射生儿宫女一同兴奋的附合,欢声笑语叽叽喳喳,全没了平日在宫里的拘谨和压抑。   薛绍的心里原本还有一丝阴云,却瞬间被她们的欢声笑语给驱散了。他不禁对武则天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叱咤政坛的武则天,私下里还有这样生动鲜活的一面! 第0570章 定心丸   薛绍就真的陪武则天和那些射生儿宫女们,玩了一阵射箭。   虽然薛绍的箭术比起薛楚玉这样的巅峰武者来说还有所差距,但在军队里也可算是优等水平了。如今拿到武则天这些“业余选手”面前来展示,薛绍都觉得自己很有装逼显摆的嫌疑。   于是乎,薛绍每发一箭就有欢声四起掌声雷动。那些射生儿宫女长年在宫中很难见到一个男人,更何况是薛绍这样的年轻美郎君。那些欢呼与掌声当中有多少爱慕垂青的意味,可就只有当事人心中清楚了。   气氛热烈之极。宫女们都像是过了一个大年一样,那叫一个喜气洋洋满面红光。   玩了一阵后,武则天说大将军军务繁忙,哪能长时间陪尔等玩乐?   一群射生儿宫女只好意犹未尽满含不舍的,四下退散了开去。   “蓝田公子的魅力,果然非比寻常呀!”武则天竟然还拿薛绍打趣起来,笑道,“你看这些宫女,全都被你迷得神昏颠倒了。”   薛绍闻言先是一愣,丈母娘拿自己的女婿开这种玩笑,倒也罕见。随即他就笑了,看来武则天是有意放下架子,想要营造一种平易近人的轻松氛围。   “太后取笑了。”薛绍配合地笑道,“这些宫女常年窝居在深宫之中,见到了蚊子恐怕也是公的。偶尔见到一个男人,有此形态也可理解。”   武则天哈哈的大笑,“想不到统率千军叱咤疆场的薛大将军,还如此的风趣!”   薛绍不由得笑着眨了眨眼睛,原来武则天的笑点这么低啊!   二人聊着一些闲话,往武则天的行辕军帐走去。武则天叫人置下糕点茶水先行招待薛绍,然后自行更衣去了。   薛绍在帐篷里安坐了下来,琳琅就上前来伺候了。   四下无人旁人,琳琅姐妹瞅住这难得的机会和薛绍眉目传情,神态举止之间多有亲昵暖昧之意。薛绍的心里也不禁有了一些痒痒,带兵在外已有十日,用自己的话说见到的蚊子都是公的。   “公子何时能得方便,抽出一些空暇来?我姐妹二人……都想服侍公子呢!”琳儿凑在薛绍的耳朵边,小声的呢喃道。   薛绍的耳朵被她轻轻一吹气,浑身都打了个寒颤心里更痒了。趁着四下无人,他双手左右开弓各自捂到了姐妹二人的胸前。   琳琅同时仰脸眯眼咬唇的销魂一哼,连表情声音都是一样的。   薛绍顿时心花怒放兴趣盎然,若非碍着这里是武则天的行辕,当场就想把她二人给法办了。琳琅也不敢胡为乱来,被薛绍捂了一把之后慌忙退避开来,紧张的看着帐篷外面。   武则天的脚步声已经传来。琳琅姐妹慌忙立起站直,瞬间变回了冷若冰霜的女侍卫。   薛绍不禁暗笑,真是实力派好演员!   武则天走进帐篷来,换了一身朴素的便装,笑容可拘神情轻松。一见帐篷里只有三人,她就笑了,“不用装了,本宫也曾年轻过。琳琅,今日许你二人随意,陪侍于薛驸马身侧。”   “奴婢不敢!”   “有何不敢?”武则天笑吟吟的道,“你们本来就是薛驸马的媵人,妾侍于夫这是天经地意的事情——坐下吧,无妨!”   “谢太后!”琳琅谢了恩,只是乖乖的站到了薛绍的身侧,仍是未敢入座。   薛绍拱了拱手以示谢意,说道:“太后怎会有了如此雅兴,跑到这荒野之外来宿营射猎呢?”   武则天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道:“太后也是人,太后也会想要玩乐嬉戏。本宫十四岁入宫至今已有四十余,到今日才总算得到了片刻清闲。最近几天,本宫过得很轻松也很快乐。”   “如此便好。”薛绍点头笑道,“臣奉命提点二十万洛水大军,营盘就在这附近,勉强也可算是此间的一方地主。太后但有所需只管提出,臣必当一尽地主之谊,让太后玩得开心,玩得痛快!”   “好啊!”武则天也当真不客气,笑吟吟的道,“等你大军演结束之后,就挑选一批精于骑射的好儿郎,陪本宫好好的围猎一场,如何?”   “臣,乐意奉陪!”薛绍抱拳道,“此时正当夏末秋初,邙山之中的野兽鸟雀正是养到了肥壮。难得太后有此雅兴,臣会与箭艺超凡的薛楚玉一同亲率洛水大军的精锐越骑跳荡军,陪太后好好打一场猎!”   “好、好!”武则天欣然而笑连连点头,“本宫至从做了皇后,就再也没有亲自打过猎了。算起来,都快有三十年了——此次出行游玩一番,让本宫感觉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真是难得!难得啊!”   “太后本来就很年轻。”薛绍笑眯眯的道。   千穿万穿唯马屁不穿,武则天哈哈的大笑,“你这小伎俩,是跟太平学的吧?”   薛绍微笑道:“没有,臣是说真的!——太后看起来仍像是三十年前一样!”   “难道你见过本宫三十年前的样子吗?”武则天笑问道。   “臣每天都能见到呀!”薛绍笑道。   武则天再度笑了,“本宫大概知道,为何太平对你一往情深,为何那么多的女子为你芳心荡漾了。”   薛绍也笑了。   这种私人的话题虽然没有半点的营养成分可言,但是它最大的意义就在于,能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三言两语一下来,薛绍感觉自己面对的好像不再是那个气场惊人威风八面的政坛铁娘子,而是一个平易近人没有半点尊长架子的邻家大婶。   就连琳琅的神态都轻松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的拘谨和紧张。   “来,本宫请你们尝一尝,我们亲自打来的猎物。”武则天拍了拍手,御厨就把各种各样的野味送了进来。   “谢太后!”薛绍抱拳。   “不必拘谨。”武则天率先拿起了筷子,“琳琅,你们也坐下一同吃些。”   “奴婢不敢!”   “别扫兴!叫你们吃,那就吃!”武则天说道,“今日高兴,别顾那些繁文缛节——琅儿,你坐到本宫这里来,让你姐姐陪着驸马!”   “是!”琳琅双双应诺,各自跪坐到了武则天与薛绍的餐几旁,先给他们二人斟酒夹菜。   薛绍心想,既然武则天有意营造这种“无拘无束”的氛围,自己如何一再的拘谨可就显得不给面子了。   “太后,臣在军营里熬了十天的苦食,肚子里早就没有油水了。”薛绍笑道,“如此美味当前,太后可别怪臣吃相难看!”   武则天呵呵直笑,“吃,你尽管放开了吃!本宫向来欣赏豪迈奔放的本色男儿!”   “谢太后!”   薛绍把筷子一放,双手扳起一条烤羊腿就猛撕起来。大吃大嚼弄得满嘴满脸都是油,琳儿要给他擦拭一下都被挡开了。小杯子倒好的酒薛绍也没有喝,只是把酒壶盖子一扔,就着壶嘴就咕咕的往嘴里倒了去。   武则天睁大了眼睛满脸笑意,琳琅也忍俊不禁的捂住了嘴。   风卷残云一般,薛绍飞快的啃完了一整条羊腿,喝干了两壶酒。   “太后……呃!”薛绍极为不雅的打了个嗝,“这羊腿还有吗?”   武则天哈哈的大笑,“有——琅儿,把本宫桌上的这条羊腿,给驸马送过去!”   “谢太后!”   薛绍也当真不客气,再度风卷残云的把整条羊腿给啃了个干净。   武则天和琳琅都惊呆了,“真能吃啊!”   “呃……半饱!”薛绍这才拿起毛巾擦了一下嘴,“这御厨的手艺果然非比寻常,哪是火头军能比?”   “既然你喜欢,本宫就将那烤羊腿的厨子赐予你了。”武则天金口一开。   “臣——谢太后!”薛绍半点也不客气,欢喜的抱拳致谢。   武则天微笑的点了点头。对于薛绍的这些反应,她显然是很满意。   吃罢了饭,薛绍找了个借口叫琳琅去伺候马匹,将她二人支开。武则天说本宫这里多的是喂马的宫女,何须琳琅亲手来做?薛绍答说,臣的威龙马口味刁钻而且脾气古怪,不是熟悉的人近它的身都近不得,就甭提能够伺候得好了。   武则天笑了笑点点头,“牲畜尚且识故人、念旧情,何况是人呢?”   薛绍知道她话里有话,说道:“太后何以发表此等感慨?”   武则天微微的摇了摇头,说道:“本宫离开皇宫这些天,突然有一种旁观者清的感觉,同时也想通了一些以往没有想通过的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薛绍问道。   武则天说道:“私人的问题。”   薛绍微微一怔,心想既然都说是私人的问题,那我肯定不好再打听下去了。但我感觉,她好像是在暗示她与皇帝之间的母子关系。   “承誉,本宫问你。”武则天正了正脸色,换作了一副谈论公事的态度,说道:“这一次你突然决定阅兵演武,是不是因为受到了威胁与恐吓?”   “臣没有。”薛绍拱手,答道:“北疆军事已起,洛水大军随时都有可能赴往边关征讨叛逆。臣兴兵演武,只为操练士卒应备战争!”   武则天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再问道:“当真没有?”   薛绍认真地答道:“回太后,当真没有!”   武则天微笑,再度点了点头:“那你可知,朝堂之上有那么一些人因你突起兵事,而疑神疑鬼风言风语?”   薛绍笑了,“臣赤胆忠肝问心无愧。臣更加相信,谣言止于智者。”   “说得好。”武则天赞叹了一声,“这才是本宫欣赏的大气风范!”   “谢太后夸奖。”薛绍抱了一拳,说道:“臣现在知道,臣仓促演武似有不妥之处。臣马上回朝廷,向陛下请罪!”   “不必了!”武则天坦然的笑了一笑,说道:“眼下,大军演远比解释和请罪重要百倍。你只管安心带好你的兵,本宫保你后顾无忧!”   “臣,谢太后!”   薛绍拱手一拜,听到武则天的“后顾无忧”这四个字,他突然就有了一种吃下了“定心丸”的感觉! 第0571章 诈   薛绍告辞回营之时,武则天当场宣布打道回府。临分别时武则天挺认真的说,大将军可别忘了,等你大军演结束,本宫还要与你麾下的将士一同射猎。薛绍满口应承,说只要太后有雅兴,臣随时乐意奉陪。   武则天满意而去。   薛绍永远不会忘记,武则天是一个纯粹而成熟的政治家。她此行出宫最大的用意,就是想要眼见为实的确定,城外的二十万洛水大军有没有不轨企图。   武则天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全无保留的信任任何一个人,薛绍无比确信这一点。这其实并非是针对武则天一个人,而是薛绍坚定的认为,但凡站到了某个政治高度的人,都会拥有这样的本性。曾经混迹在二十一世纪信息爆炸大时代的薛绍,和许多人一样不止一次听过这类似的道理。但只有自己真正涉足了政坛、尤其是接触到了李治、武则天和裴炎这些人以后,薛绍才深以为然的确信——   政治家不是没有感情,而是他们肩负的政治使命和历史责任,让他们无法顾及太多的感情。在大事件面前,他们只能阉割自己的个人感情来行使自己的政治使命。否则,他们就很有可能成为失败的政治家,很有可能给国家和民族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失与灾害,从而也给自己带来沉沦与毁灭。这样的沉沦与毁灭,远比失去一两个亲人或者朋友要严重百倍。历史上的那些亡国之君,就是典范。   可是人们只能用普通人的眼界与心胸与揣度与衡量政治家。于是乎,但凡帝王与宰相这些历史长河之中的闪光人物,他们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价值观的人们眼中,有着完全不同的形象。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武则天,作为历史上唯一真正登基称帝了的女皇帝,有唐一代对她的评价其实都比较的正面和积极,从理学盛行的宋朝开始她不断被妖魔化,到了近现代女权运动兴起,武则天的形象又有所回升和提高。   薛绍每每见到武则天,就忍不住回想后人对她的评价。多次之后薛绍总结出一句别人早就总结过的戏言——历史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另有一句耳熟能详的文学名言,一千个人的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对于同一个历史人物产生不同的评价与看法,其实,全在于人们有了不同的立场和价值观。   薛绍现在对武则天的看法很简单,对自己私人而言,武则天是他的伯乐、师长、岳母、靠山和目前的政治盟友,有时还是他的威胁、绊脚石甚至是敌人。   对这个国家和时代而言,武则天比现在坐在那个龙椅上的李显,更像皇帝。   洛水行辕一会,表面看来波澜不惊,但是武则天不经意的支言片语对薛绍的内心其实触动很大。比如武则天说自从做了皇后起再也没有亲自参与射猎,至今快有三十年——却叫薛绍组织人马,陪她射猎。   这样简单的话语,其中传递的亲近与信任之意义,远比射猎本身重要百倍。   另外,当武则天反复问薛绍是否遭受了威胁与恐吓才决定兴兵演武时,薛绍当时很明显的嗅出了她话里的火药味。当时的情景只要薛绍说上一个“是”字,武则天回宫之后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废黜皇后韦香儿。由此会引发什么样的政治风暴,薛绍无法预计。往大了想,这很有可能会是一条导致李显下台的导火索!   这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但如果不是牵涉到“废后”这样的重大事件,以武则天的身份岂会亲自出宫主动来找薛绍,并在洛水大军的营盘之外一等就是十天?而且,当她见到薛绍之后马上就打道回府了。那只能证明,武则天真的不是为了散心而来,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是满载而归。   如今普天之下,或许也只有薛绍知道,武则天此行真正要的是什么。   那天在龙光门城头,皇后韦香儿用隐讳的言语试探与怂恿薛绍,让他帮助皇帝铲除太后与裴炎。薛绍当场勃然大怒,离开龙光门就直接回了军营,然后就开始了大军演。   薛绍深以为然的觉得,相比于武则天韦香儿实在是太嫩了。韦香儿的天真就在于,她以为自己做了六宫之主的皇后,就可以在后宫里为所欲为了。她也不想想,武则天十四岁入宫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她现在玩的一小伎俩都曾是武则天玩腻了不要的。   龙光门的事情,手眼通天的武则天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只是没有料到,薛绍的反应会如此巨大。所以,武则天此行离宫的真正用意,是想明确的知道薛绍在她和皇帝之间,究竟会做出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结果薛绍没有承认遭受了任何的威胁与恫吓,换句话说,他给出的答案是——中立!   薛绍无法精准的揣透武则天的内心想法。但他隐约感觉,武则天对自己给出的答案,应该算得上是满意。试想,如果自己一口承认了韦香儿的事情,那自己就将成为武则天收拾韦香儿的一竿杀人好枪。   虽然薛绍对韦后一点好感也没有,但他觉得,武则天身为太后和婆婆,她要废黜皇后韦香儿,可以说是名正言顺。但如果自己傻乎乎的参与进去,被武则天拿来当枪使参与这样血腥的政治斗争,尤其是身为李家外戚手中却沾上了李家人的鲜血,这绝非好事。   用一句后世的流行语来说,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   薛绍可不想为泄一时之愤或是为了巴结讨好武则天,而犯下这种原则性的错误。   中立,就像曾经夹在二圣中间时一样,薛绍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本宫保你后顾无忧”,这句话既是武则天给薛绍吃的一颗定心丸,也是薛绍与武则天之间达成默契、结为同盟的标志。   ……   武则天回到后宫还未及坐下喘上一口气,皇帝李显就来问安请好了,很老实的站在殿外等候传召,扮足了一个儿皇帝的戏码。   “他倒是挺惦记那个韦香儿的死活!”武则天冷冷的笑了一声,“请皇帝陛下进来吧!”   李显进来了,仍像早些年没有登基为帝时一样,低着头碎着步子不敢抬头直视武则天,进门后低眉顺目的拱手而拜,“皇儿特来给母后问安。一别数日,皇儿特别想念母后。不知母后,最近可好?”   “好——”武则天拖长了声调只说了一个字。   李显心惊肉跳!   “陛下,最近朝中好吗?”武则天平声静气的问道。   “回母后,朝中有裴中书辅政总揽全局,一切都好。”李显小心翼翼的道。   “陛下莫非是话里有话?”武则天的声音隐约透出一丝火药味,说道,“你是觉得裴中书管事管得太多了吗?”   “不不,皇儿绝非此意!”李显连忙说道,“裴中书乃是先帝顾命的辅政宰相,皇儿对他非常的满意!”   “那就好。”武则天淡淡的道,“那另一位顾命大将,你如何看待?”   李显略显慌乱的连连眨着眼睛,“母后是指,薛绍?”   “那还能有另一位顾命大将么?”武则天反问。   “呃……”李显一时辞穷,只道,“薛绍,皇儿对他也是非常的满意!”   “但你的皇后,好像对他不是特别满意。”武则天的话,冷嗖嗖的。   李显一听,坏了!——肯定是薛绍在太后面前,说了皇后的坏话!   “母后,这、这……这其中必有误会!”李显慌忙道,“其实皇后对太平和薛驸马都非常的有好感。此前,她还曾经提起过想要和太平指腹为婚。反倒是太平和薛驸马,好像对皇后颇有成见。为此皇后虽然知道,但从不以为意。她还多次对皇儿说理当重用提拔薛驸马,只是薛绍……屡次不领情!”   武则天笑了,傻小子,经不起诈。   李显傻眼了……我好像中计了!   “陛下,依你说来,你针对薛绍的连番举动,皆是韦香儿背后唆使了?”武则天悠然缓缓,智珠在握地说道,“包括你要提拔薛绍为宰相?还包括诱使薛绍起兵针对裴中书与本宫,这才逼得他突然兴兵演武以求自保?甚至还包括,事泄之后陛下意图捉拿太平为质,借此要挟薛绍?当然也还包括,今日你匆忙跑到本宫这里来,探问口风?!”   “没!!——没有啊!!”李显大惊失色,连连倒退三步!   武则天拍案而起,沉声厉喝:“那便是,陛下你自己的主意了?!”   李显几乎是瘫倒在地,完了!   武则天大袖一挥,“皇帝陛下,你太让本宫失望了!”   “母、母后……饶命!”李显苦苦哀求起来,“其实皇后,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事至如今,你仍在袒护那个居心叵测的祸国妖妇!”武则天厉斥了一声,“实话跟你说了,薛绍什么也没有对本宫说。他很好的守住了一位中正之臣的本份,没有做出任何离间之事。甚至可以说他是在以德报怨,想在本宫面前替你保住你的皇后。事实证明,他没有辜负先帝的信任,本宫的眼光也没有错。薛绍这样的品行,可谓是社稷之臣的典范。将心比心,皇帝陛下你认为你们夫妇二人做得如何?世上,哪有你们这么不堪下作的帝王皇后?!”   “母后,是皇儿错了……求你大人大量,饶恕皇儿这一次!”李显几乎有了跪倒的趋势,但一想自己好像是皇帝,于是没有真的跪下去。   “你仍是这样执迷不悟!”武则天长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连连摇头,“如此看来,你的皇妹,你的忠臣,你的母后你的先帝你的江山社稷全部加起来,还不如一个韦香儿重要!!”   “……”李显目瞪口呆,一脸煞白。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重重的吐出,“显儿,你好自为之!” 第0572章 威如雷霆   大军演进行到第十八天,二十万大军非但没有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军演而疲惫不堪,反而突然变得热血澎湃、激情万丈。   因为从今天开始,将由薛楚玉扮演游猎民族的“假想敌”,率领十万大军与薛绍作战!   薛楚玉是二十万大军公认的“第一猛将”,除了勇冠三军无人能敌的超强单兵战作武力,更让他享此虚荣的,是因为他超凡入圣的骑战之能。   薛绍认为,促使薛楚玉在这样年轻的年纪达到这样的高度,主要是因为他十六岁从军身经百战,后来又跟随最擅骑战的恶来程务挺学习了骑战战术。但是普天之下身经百战的人多了;程务挺带过的骑兵将士也不在少数。但万万人之中唯独出了薛楚玉这么一个可以称得上“超凡入圣”的年轻天才。   这绝对不是巧合。   薛绍认为,百战经历与刻苦学习或许起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作用,但恰好是剩下的百分之一,决定了薛楚玉能够与众不同并且超凡入圣。   这百分之一,就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赋!   薛楚玉,是真正的战神之子!   在所有的将士心目当中,薛楚玉是如今大唐最为典型的“勇战派”代表,或者说勇战派领军人物也不为过。由他来率领精锐骑兵扮演以骑兵战术见长的游牧民族假想敌,再理想不过。   而薛绍则是卫公兵法的继承者,是继裴公之后的新一代“谋战派”嫡系传人。与此同时,薛绍与薛楚玉还是形影不离、知心知己的同族兄弟。就连先帝都曾将二人唤为左右近将并同赐上元御刀,从此使他二人在军队里有了“太乙、天官”的雅号。   在将士们的心目中,薛绍与薛楚玉就如同一母同胞、同时降生的“双子将星”。   现在,将由他二人领军对战较分高下,怎能不让二十万将士满怀激情的热切期待?   不仅如此,邙山的大军演已经吸引到了洛阳所有人的注目。上至帝王将相下到平民百姓,都在对“双子将星”的对决津津乐道翘首以待。相比之下,人们更倾向于相信薛楚玉能够取胜。   因为薛楚玉麾下的骑兵战斗力实在太强,而且他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对薛绍的了解也远胜所有人。相比之下,薛绍的优势实在少得可怜,也就只有依凭工事防御的地理优势可以依赖。但是薛楚玉并不是真正的异族人,他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这又进一步的削弱了薛绍的优势。   对决开始后的七天之内,事实也恰如大众预料和期待的那样,薛楚玉三路骑兵连破薛绍七道防线,势如破竹接连大胜。他亲率跳荡精锐骑兵率先突阵,另有两员猛将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作为他的副手,各率一路骑兵从两翼包抄。薛绍布下的十几处防线因为往来增兵与彼此救援而疲于奔命。但是薛楚玉并未一味的盲目猛攻,他率领的骑兵就像是嗅觉灵敏而狡诈多变的狼群,非常擅长避开薛绍的精锐主力和预先设下的埋伏圈,专挑防备薄弱的软肋进攻,专门攻打兵力稀薄的防御工事。   勇战派的猛将用薛绍擅长的“诡战”之法,打了薛绍一个灰头土脸。   这一局面,在朝廷之上都引起了热议。文武百官对薛楚玉大加赞赏,当然也有人对薛绍的能力提出了一些质疑——既然薛楚玉如此强悍,还要薛绍何用呢?   但是从第八天开始,局面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薛楚玉因为连战连胜,占领了很多的营盘与军事要塞,不得不分派兵力去把守这些地方。否则,非但是胜果无以保持,还有可能被切断归路落得一个孤军深入的危险境地。   渐渐的,薛楚玉麾下的兵力被分得稀薄了。以往强势无匹形如“三叉戟”的三股骑兵,渐渐因为战线拉长、精锐力量被分散而锋芒弱去。   与此同时,薛楚玉还发现了一个最让他不安的事情——薛绍,不见了!   薛楚玉俘虏了很多“敌军”将士,其中有他非常熟悉的郭元振。虽然没有用上严刑拷打但薛楚玉也算是费尽心思的审问了他们,但是郭元振也是一问三不知。   薛楚玉太了解郭元振了,他看得出来郭元振真不装的——现在别说是敌军,就连自己人都不知道,主帅去了哪里。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之前薛楚玉的胜利,一多半要归功于他对薛绍本人和邙山地理、军事布防的了解。现在,敌方堂堂的主帅薛绍,居然在临战之时不见了!   这让薛楚玉,极度的不安。   他想尽了一切可以预防薛绍偷袭的法子,比如放弃一些营盘用来集中优势兵力,加派兵力固防粮草屯集之地,同时自己的身边也加派了百余名精锐作为贴身侍卫日夜守护以防行刺。   这些,全都是薛楚玉针对薛绍的“诡战”习性做出的周密安排。   薛楚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薛绍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薛楚玉和他的麾下将士更加狐疑和紧张,他们不得不停止了进攻,转而投入了严密的防守。   这可就让朝野上下的文武百官和民平百姓这些围观群众看不懂了,节节胜利的薛楚玉,怎么反而变得畏首畏尾止步不前了呢?甚至于他在主动放弃一些战果,并有了退于防守的态势?   这太不合理了!   双子将星的对决,由此进入到了一个吊足他人胃口的神秘境地。   可就在这时,朝廷突然颁下了圣旨对大军演“叫停”,并紧急传召薛绍、薛楚玉和李多祚等所有的右卫五品以上大将一同入朝议事。   热切期待的军民百姓,不禁大失所望直呼遗憾。   可是人们依旧不知道薛绍在哪里,包括传旨的朝廷使者!   这可就让薛楚玉和朝廷的使者为难了,这可怎么办?   郭元振一拍脑门,没办法了,只好冒昧前去请问太平公主殿下。或许她知道一点消息呢?   于是乎,薛楚玉带上右卫的将官们还有朝廷的使者人等带着圣旨,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太平公主府。   到了这里他们发现,薛绍正堂而皇之的坐在后院的湖心小筑之中,陪太后下棋!   一群人,呆若木鸡。   “都来了?”薛绍笑眯眯的看着薛楚玉等人,“抓起来吧!”   杨思勖率领琳琅等二十班剑和太后身边的百余女兵,一拥而出,拿起强索就绑人!   薛楚玉大惊,“这也算?!”   “这怎么不算呢?”薛绍笑道,“将士沥血于疆场以决胜负,但有些时候,胜负早已决于庙堂。君不见古往今来有那么一些战无不胜令敌胆寒的名将,敌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他却败于庙堂之间甚至惨死于自己人的手中?”   “这!……”薛楚玉和李多祚等人,全都目瞪口呆!   “哎!”薛楚玉重叹了一声,“我早该想到的!朝廷如此重视此次大军演,岂会中途作罢?这其中已经透出了阴谋的味道,但我却不敢置疑!”   武则天呵呵直笑,“天官将军,兵法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并非是对君王的不敬。倘若真的是敌我两军正在交战,敌军煽动后方惑乱视听甚至假传我方圣旨,你又当如何?”   说罢,她挥动了一下云袖示意放人,杨思勖等人都退了下去。   “吃一堑长一智,臣谨受教!”薛楚玉等人整了衣冠,拜见武则天。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其实叫停军演,也并非全是我的军事谋划。朝廷是真有重大军国之事,与诸位将军相商。正因如此,我才突发奇想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此次军演。也就是说,这并非是我预先的谋划。”   薛楚玉等人顿时变得很好奇,“若非如此,大将军曾经打算如何克制我军?”   薛绍笑而不答,武则天也是呵呵直笑,“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兵书是死的,但大将军能够活学活用随机应变,这才真正的读懂了兵法!”   薛绍对武则天抱拳一拜,“太后,既然他们都来了,不如就在此地请太后训诫一二,如何?”   “好。”武则天答应得很干脆。   薛楚玉等人顿时正色,整齐划一拜拳而拜,“末将听命行事!”   “真乃虎狼之师、真乃熊罴之将!”武则天大声赞叹,“壮哉,我大唐男儿!”   薛绍也走过去与薛楚玉等人站在了一起,抱拳道:“请太后训示!”   武则天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来,说道:“其实,本宫理当与陛下及宰辅一同接见诸位将军,再议军国之事。但本宫不介意,提前在这里与诸位将军透露一二。”   “谢太后!”   武则天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她主动走到了薛绍与薛楚玉等人的身前,说道:“简而言之,突厥复叛并已成心腹大患。数日前,突厥叛军首领阿史那骨笃禄已经自立为颉跌利施可汗,建立了伪突厥汗国。他们先后劫掠了定、蔚、丰、代等边境州县并攻破了单于都督府,劫掠无数的牛羊财货并杀害我无数百姓子民。就在你们进行大军演的时候,突厥叛军再次南侵并围攻丰州,丰州告急。诸将应该知晓,丰州若破则千里疆土尽丧于敌手。值此危难之际,朝廷决议派右卫大将军薛绍与尔等一同,率领二十万洛水大军出征,讨伐突厥!”   薛绍虽然早有预料,但也是头一次从武则天的口中得到证实。瞬间时,他和薛楚玉等人一同热血沸腾!   “臣——死战报国,不胜不归!!”薛绍抱拳,大声而道。   “死战报国,不胜不归!”   众将军齐声大喝,威如雷霆! 第0573章 丰功伟业   武则天是以探望即将临盆的太平公主的名义而来,只和薛绍等人简单说了几句她便告辞而去。临行时她与薛绍约定,明日早朝散后在中书省政事堂,与右卫的众将官一同商议丰州军事。   众将明白,与其说是商议,但因朝廷早已做出了决定,其实更应该说是一个战前动员会。真正的御前军事会议,是轮不到这许多的将军参加的。   临走时武则天把库狄氏留了下来,委托她代替自己留在府中照顾即将临盆的太平公主。   武则天走了。薛楚玉等人没有一个要走的意思,他们有太多的疑问想要在薛绍这里找到答案了。   薛绍看着他们就觉得有些好笑,乐呵呵的把他们请到了膳食堂,置酒宴热情款待。因为协助吴铭训练班剑和女兵而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的安大将军,又重新披挂上阵杀进了薛楚玉这一群男人丛中。而且她用的兵器,是令叱咤疆场的右卫众将军全都闻风丧胆的——大酒坛子。   听说要打仗,普天之下最高兴的女人莫过于月奴。因为只要一出征,那就意味着公子的另外半张床铺基本上都只属于她一个人了。于是菜还没有上齐,月奴就已经喝干了一整坛子剑南烧春,豪气干云而且媚眼如丝,尽情的展现了一回安大将军的独属魅力。   酒至半酣,薛楚玉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大将军,我知道有些事情既然都过去了就没必要再提及。但我若不问,就如同百抓挠心!”   薛绍呵呵直笑,“你是指,我在大军演中的战略与战术安排吧?”   “对!”除了薛楚玉,还有李多祚和独孤祎之甚至包括和薛绍同在一方阵营的郭元振,也异口同声的问道。   “看来你们都很好奇。”薛绍笑得更乐了,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   所有人凝神贯注,敬待下文。   薛绍神气活现的正了正色,说道:“其实,从薛楚玉领兵而去、双方对战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离开了帅营偷偷的藏回了家里。公主殿下即将临盆,我每天都在家里陪她。然后,我和那些密切关注大军演的文武百官和市民百姓一样,每天都会派人详细打听你们的军事进展,然后在餐桌之上和太平公主津津乐道的谈论一番。”   “只是谈论?”薛楚玉惊道,“大将军难道没有坐镇家中,悄然指挥?”   “没有!”薛绍双手一摊,说道,“除了时刻陪伴在我身边的郭安这些斥侯,没人知道我回了太平公主府。我也没有发出过一道军令。战前的指挥权,我全部交给了我的幕僚苏味道、刘幽求与钟绍京。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三个在与薛楚玉作战!”   众皆惊愕!   “连我都不知道!”郭元振说道,“我还以为,苏味道等人是得到了大将军的号令,才发布的那些军令!”   “大将军,为何放弃指挥兵马,为何会要消极怠战?”薛楚玉问道。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要问众位兄弟一个问题——大军演的目的,何在?”   “操练兵马、凝炼士气;提高警惕,枕戈备战!”薛楚玉等人答道。   “那么,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薛绍说道,“至于士兵和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所期待的,想要看到我与薛楚玉之间分个胜负,这件事情本身是没有意义,而且是有害无益的。”   “怎么说?”众人问道。   薛绍笑道:“首先,这毕竟不是真正的战争,很多在战场上用的东西我们不能在军演当中去用。比如薛楚玉没有真正的去杀害我方的将士,这既没有真正打击到我方的军力与士气,也没有让我方的将士真正的奋起血气之勇。再比如,当薛楚玉三军突击连战连捷深入邙山腹地之时,我本可以用山林火攻或是引洛水灌谷以拒敌,但我不能用。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兄弟。”   “没错。当初我率军杀入邙山腹地时曾经反复考察过地形,当时我就意识到,如果大将军在一些地方设伏以待,就算不全歼我军,也至少可以让我寸步难进。但是大将军没有这么做。因为那些防御之法,会极大的杀伤我军。”薛楚玉点了点头,“大将军所言极是,这毕竟不是真正的战争。所以,没必要真的分出一个胜负。在下,明白了!”   “其次,外人看热闹,并非全都怀着好意。”薛绍笑道,“他们就想知道我和楚玉兄弟如果真的打了起来,谁胜谁负。咱们哪能真的兄弟互掐,让他们看这种便宜热闹甚至从中挑拨离间呢?所以,这场胜负还是不分为妙!”   郭元振就笑了,“大将军,你是怕输给二竿子,下不来台吧?”   薛楚玉脸一板,“胡说八道!——大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胜负皆在他股掌之间,胜我如同探囊取物!”   “哟,二竿子还生气了!”郭元振等人大笑。   薛绍也笑了笑,说道:“兄弟们听我说一句真心话,冲锋陷阵我是当真不如楚玉,也不如在座的很多兄弟。但是,这正是我薛绍的自豪之处。所以,这没什么不能说,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众人微微一怔,哪有这样在属下面前示弱的上官呢?   薛绍坦然笑道:“兄弟们想一想,如果我身边尽是一群样样都不如我的酒囊饭袋,事事都要我亲历亲为,那我这个大将军还当得下去吗?正是因为我有你们这样一群比我还要能干的手足兄弟,与我肝胆相照与我同心协力,我才能带好这二十万大军。所以,我为我的兄弟自豪,我为我的兄弟欣慰,我壮心不已,我豪情万丈!——我深信,我一定能与我的好兄弟们,开创一番旷古烁今的丰功伟业!!”   “好!!”   薛楚玉等人顿时热血沸腾,全都一同站了起来扔了小杯抡起大酒瓮,大声喝道:“敬大将军!”   “敬——兄弟们!”   “敬——丰功伟业!”   “干!!!”   ……   另一边,太平公主由库狄氏和琳琅陪着,在细嚼慢咽的吃着晚饭。听到膳食堂里的男人们在酒后狂言,太平公主摇头直笑,“今天怕是又要喝到人事不省了!”   “我看,驸马难得如此奔放开怀一次,公主不妨就纵容他罢了。”库狄氏笑道。   太平公主笑而点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管束过他。”   “那证明,薛驸马真是个体贴妻子的好男人。”库狄氏轻叹了一声,说道,“我家里的那个小老头儿,当年也是这样的。平常总是不苟言笑端着个架子,一旦和那他的袍泽到了一起他就像是换了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嘶哑着嗓子大吼大叫,喝酒论坛,有时还大声骂娘。我好多次看不惯了指责于他,他说——厮杀汉何需温文,这是壮士本色!”   “壮士本色。”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又点头笑了一笑,“男人倒是痛快了,我们这些壮士的女人,只能落得清凉孤苦。”   “殿下,我们既然爱上和选择了这样热血豪迈的男人,就得接受他们的狂放和不羁。他们是不可能像一般的男人那样早出晚归操持家业的。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魂魄,全都交付给了那一片黄沙滚滚的战场!”库狄氏双眉微皱由衷的感叹,满怀感慨与回味地说道,“曾经,我的确不止一次的报怨过先夫,说他只知征战不顾妻儿,只识军旅不治家业。但是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他永远是我心中无人可及的伟丈夫、真汉子!我是那样的爱他、怀念他。如果上天让我下辈子再遇到他,我仍要做他的妻子!十辈子,百辈子,也仍是如此!——我唯一渴求的,就是希望能够早一点遇到他。伴从丝青直到白头,人生足矣!”   库狄氏一边说着,一边红了眼圈。太平公主听得极是认真,表情平静微微点头,但内心却是深有感触。   库狄氏以“过来人”的身份说的这一番至诚肺腑之言,深深的打动了太平公主。   “不说了、不说了……”库狄氏笑着抹了抹眼睑,“殿下,你要多吃一些。现在你可是要管饱两个人呢!”   “那万一是三个呢?”太平公主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笑吟吟的道。   “那岂非更好?那更要多吃一些了!”库狄氏连忙给太平公主夹菜,笑道,“女人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给他深爱的男人生下孩子!”   “是啊!”太平公主深有感触的道,“男人爱一个女人,会有很多种表现。或者甜言蜜语或者小心呵护,再或者他会想尽办法给她一切他所能给的东西,为她做一切自己所能做的事情。而女人如果真的深爱一个男人,一定会想给他生个孩子!”   “嘻嘻!”库狄氏连声笑道,“这要当娘的人了,是不同于小姑娘家家。公主殿下,越发睿智了呢!”   太平公主也笑了一笑,挥挥手示意左右闲杂之人退下,然后小声问道:“夫人,我想请问一个问题。”   “公主请说。”库狄氏正了正脸色,知道太平公主肯定是要问正事了。   “我听闻,皇帝陛下近日托病不出,却把太后从后宫请了出来,重新走上朝堂垂帘听政。”太平公主说道,“皇帝陛下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青春年少,却以小疾为由不理朝政,甘心暂弃大宝。这其中,究竟有何隐衷呢?”   库狄氏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了片刻,“殿下,我真不知道我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太平公主极是聪明当场醒悟,“莫非,事情还与驸马有关?”   库狄氏缓缓的点了点头,“极为相关!” 第0574章 当霸气时且霸气   太平公主把筷子一放,表情顿时变得凝重了起来,还有那么一点忿忿,“臭男人,回家这么多天了从来没有跟我提及半句——夫人,你快与我说说,这些日子以来究竟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库狄氏早早知道,既然太后故意将他留下,就是有意让她向薛绍夫妇传递一些信息。眼下她便不卖关子了,直言道:“早前有一次,驸马与我一同进宫只为求见太后。公主殿下还记得么?”   “记得。”   “就是那一次,埋下了隐忧。”库狄氏说道,“韦皇后在后宫里紧盯太后,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得知薛驸马进宫面见太后,她马上带人赶来,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太平公主既惊且怒,“她活腻了?”   “可不!”库狄氏苦笑,“她也不惦量一下自己,真以为自己是母仪天下、威震内廷的六宫之主了。她闯到太后跟前,被太后两言两语就给当众斥退了。想必当时,韦皇后肯定相当的恼怒。她与太后不和,这是早有的事情。当时那件事情,肯定当场就诱发了她的报复之心!”   “她想干什么?”太平公主沉声喝问。   “殿下别动怒,听我细细说来。”库狄氏连忙劝了一下太平公主,待她消去了怒意,方才说道,“太后唯恐韦皇后找茬为难薛驸马,于是让我和内侍一同送薛驸马出宫。走到了宫门口一切无恙,我与内侍就折返了。没想到韦皇后就守在那儿,把薛驸马候了个正着!”   “那个小贱人,拦住薛郎干什么?!”太平公主双目一瞪,醋醋的怒意一下又升腾了起来。   库狄氏微微一愣,虽然太平公主口中骂出的这个“贱”字并非是指性格德性,而是指出身门第的“卑贱”。但是骂韦皇后为贱人……恐怕也就只有太平公主有这个资格了!   韦皇后虽是出身京兆韦氏这个大姓,但的确是韦氏大姓里面的破落户人家,家门并不兴旺其父不过是个七品小官而已。这样的人家其实早就和“贵族”搭不上什么边界了,和天簧贵胄的太平公主比起来,韦皇后的确像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小贱人”。   “夫人,你快说呀?”   “好吧!”库狄氏苦笑了一声,说道,“简而言之,韦皇后以言语暗示和挑唆薛驸马,让他帮助皇帝剪除权臣拿回皇权,做从龙功臣!”   “贱人!贱人!真是岂有此理!”太平公主怒声道,“她是想要害死薛郎、害得我一家家破人亡吗?!”   “殿下千万别再动怒,否则我都不敢说话了!”库狄氏怯怯的道。   太平公主深呼吸,“好。为了那个贱人而怒,当真不值得!”   “所幸薛驸马睿智且机警,并没有受韦皇后的蛊惑。”库狄氏说道,“而且,为了防止韦皇后事后灭口的报复,他马上做出了自保之举。”   “你是说,演武大阅兵?”太平公主问道。   “是的。”库狄氏点头,“薛驸马突然发起兵事,朝廷为之震惊。皇帝与宰相区处不下,只好跑到后宫请问太后。太后早把韦皇后的一举一动收悉眼中,只是隐忍不发。皇帝与宰相一来,她就先对皇帝来了个敲山震虎,示意他规劝皇后、收敛行为。不料皇帝并未醒悟,还当场为韦皇后辩驳,并且出了一个让太后相当愤怒的馊主意……”   “何样的主意?”太平公主表情的不善的问道。   “哎……”库狄氏叹息了一声,说道,“太后一听便知,那个主意定然不是出自皇帝本意,又是韦皇后在背后唆使。”   “莫非,那个贱人还想执拿我一家老小为人质,要挟薛郎?”太平公主反问。   “呃……”库狄氏愕然,太平公主好聪明!   “看来我猜对了。”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没有发怒,“这像是那个姓韦的女人鼓捣出来的无耻阴谋。破落户里出来的小贱人,就是这副小人嘴脸、下作德性!不顾君颜全无体统,上不得一丁点的台面!”   库狄氏直轮眼珠子,太平公主骂得真是好解恨哪!   “夫人,你请继续。”太平公主收敛了怒容。   “公主别再动怒,勿要伤了胎气就好。”库狄氏苦笑的点了点头,说道:“幸好太后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中。她不仅否决了皇帝的办法,还亲自去往洛水大营,当面找薛驸马问对。”   “后面的事情我大体知道了。”太平公主说道,“我母后对薛郎说,保你后顾无忧。随后,薛郎专心治军操持大军演。太后回了后宫,随即就是皇帝托疾不出,请太后垂帘听政。”   “对。”库狄氏说道,“太后回到后宫,皇帝陛下第一时间跑来探问情由。太后言语试探,皇帝陛下就说了实话,意指一切都是韦皇后唆使。太后大怒,有意废黜皇后。但是皇帝陛下……不肯!”   太平公主愕然,“都这般境地了,皇帝陛下仍然不肯废后?”   “是的。”库狄氏点了点头,说道:“皇帝陛下回去之后,马上就派侍御医来告诉太后,说回去之后突然染疾卧榻不起,请太后垂帘听政。不等太后同意,皇帝陛下马上就向宰相们宣布了这件事情,并执意不再离开寝宫,什么事情也不再过问。”   太平公主再度愕然,“我的皇帝哥哥,居然为了袒护一个小贱人,连江山社稷与君位大宝都不要了?”   “哎!!……”库狄氏长长的叹息,连连的摇头。   “先帝在天有灵,恐怕真会被我那个糊涂的皇帝哥哥,给气得发昏了。”太平公主也几乎是仰天长叹。   正在这时,离席解手的薛绍经过此地,进来看了一眼。见到两个女人都是满副悲愤之色不禁好奇,于是走进来问道:“二位聊的什么伤心之事,如此痛心疾首呢?”   “你来得正好。”太平公主拍了拍身边的坐榻,“我有事问你。”   薛绍笑了一笑走过去坐下,“何事,夫人请讲?”   “别嬉皮笑脸,我跟你说正经的。”太平公主正色道,“皇帝陛下托疾不出请太后垂帘听政之事,你应该一清二楚吧?”   “知道。”薛绍答道。   “那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你对太后说了韦皇后的坏话,才导致如此?”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笑了。   库狄氏连忙代为答道:“公主殿下,我作证,薛驸马一句韦皇后的坏话也没有说。他非但没说,还在太后面前否认了韦皇后的做作所为。为此,太后非常的欣赏薛驸马,说他是以德报怨的中正之臣。”   “当真?”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再又笑了。   “好啦,我错了!”太平公主马上转愠为笑,连忙笑嘻嘻的轻抚薛绍的胸膛,嗲声嗲气的撒起娇来,“我不该怀疑我夫君的人品,为妻向你赔罪了!夫君大人大量,不要怪罪为妻哦!”   库狄氏在一旁连连暗笑。   薛绍倒也不必在性情泼辣为人大度的库狄氏面前掩饰什么,握住太平公主的手笑道:“你有此一问只在情理之中,我有何责怪?你是担心我在太后与皇帝陛下之间,难于为人,对不对?”   “可不是么?”太平公主皱了皱眉,说道:“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兄长,你还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将。无论如何,你不能做出任何伤害皇帝与皇后的事情。当然,你也不能伤害母亲!”   “所以,我谁都不帮,也谁都不害。”薛绍说道,“我只管我份内之事,带好兵打好仗,保境安民抗击外敌。朝堂上的争端,我不想过多的参与。我不想因为这些事情而分心,或是影响了战争的进程!”   库狄氏知道,薛绍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她听到了,也就是太后听到了。   于是库狄氏说道:“薛驸马这样做,确是明智。我想,太后也正是看到了薛驸马这样的节操与志向,才会一力主张让薛驸马带兵出征。”   薛绍眼睛一亮,问道:“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一问太后,在选择挂帅人选的问题上,太后究竟面临多大的压力?暗中,她老人家又是怎么样为我积极争取的?”   库狄氏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正是太后今天将她留下的原因。也正是,薛绍最想从她这里打听到的事情。   “还请夫人,不吝赐教。”薛绍拱手而拜。   “不敢当。”库狄氏回了一礼,说道,“简单说来,太后与宰相们达成了共识,必须让洛水大军前去征讨突厥了。但是,裴炎希望程务挺挂帅。同时,太后坚持让你挂帅。正因为他二人之间有了这样的分歧。这才导致,洛水大军迟迟没出发。”   “原来如此!”薛绍点了点头,怪不得当初太后暗示说让我准备挂帅,但又要我去问一问裴炎的意思。言下之意,她是希望我能够积极主动的去向裴炎示好,以便争取到这一次挂帅的机会。   换句话说,太后并不想因为这样的一个分岐,而与裴炎闹僵。   “就在他二人相执不下之时,薛驸马突然兴起兵事,来了一场邙山大演武。”库狄氏笑了,说道,“或许,这是薛驸马的一次无心之举。但是无形之中,帮助太后赢得了这一场帅位之争!”   薛绍也笑了,点了点头。心想,当时我突然兴起兵事,让朝廷上的皇帝和宰相都虚惊了一场,裴炎还敢动心思夺我兵权吗?万一真把我逼反了,他承担得起么?   再者,邙山大军演进行得如此声势浩大、轰轰烈烈,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支军队是我薛绍在率领。万一到了打仗的时候主帅却换成了程务挺,临阵换帅历来就是兵家大忌,那岂不令天下人惊诧莫名,同时也对朝廷的决定深感怀疑?   裴炎,肯定是扛不住这种压力巨大的质疑。程务挺,也涎不下这个脸来接手兵权。   于是乎,帅位的人选花落谁家,已是水道渠成不用再争执了。   “要不说,太后与驸马当真是心有灵犀,行为默契。”库狄氏微笑道,“邙山大军演,真是一举多得!”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心想,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大军演这件事情,我算是干对了!   男人,当霸气时且霸气! 第0575章 剑拔弩张   次日没有早朝,辰时左右薛绍与右卫的将军们一行十余人同时进宫,去往中书省政事堂,准备参加在这里举行的战前军事会议。   武则天的车驾几乎是和薛绍等人同时到达。薛绍正准备上前行个礼参拜一下,蓦然看到兵部尚书武懿宗屁颠颠的从政事堂里跑了出来,薛绍连忙站住了。   武则天下车时,武懿宗亲自搬来小马札让她踩踏,然后极为殷勤的双手搀扶。   “奴颜婢膝!”李多祚为人耿直,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薛绍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大将军,以后我们就将一直与此等奴婢为伍了么?”李多祚忿忿的低声道。   兵部总揽全国的军事,十二卫的将军们都要接受兵部的调谴。   被兵部尚书武承嗣这样的废物奴婢骑到了头上拉屎拉尿,有着同样懊恼与郁闷的绝对不止李多祚一个人,薛绍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但他只是笑了一笑,对李多祚说道:“就当是倒了个霉头上生疮了被迫戴上了一顶破帽子,人没有烂就行了。迟早这疮,也是会好的。”   李多祚顿时哈哈的大笑,“有理、有理!”   右卫同僚们向来志同道合肝胆相照,听到薛绍与李多祚的对谈,其他的将军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听到笑声武则天转头看过来见到了薛绍等人,于是唤道:“薛绍,你且过来。”   “是。”薛绍应了一诺走过去,眼神示意手下的将军们都收敛一点别再废话了。   武则摆了摆手,示意武承嗣回避。   武承嗣正殷情又自豪的扶着他姑妈的手肘从旁伺候陪她一路前行,但薛绍一来自己就被无情的轰走,他既尴尬又恼火的暗瞪了薛绍两眼,然后乖乖的应了诺,拱手退下先回了政事堂。   武则天和薛绍,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完全无视武承嗣的这些小动作。   “臣参见太后。”薛绍目不斜视的见礼。   “免礼。”武则天摆了一下手示意薛绍与之并肩同行,随行的侍从也自觉得离得稍远。   “稍后到了政事堂,无论你听到什么哪怕是遭遇到了一些不公,你都必须忍着。”武则天声音低沉的叮嘱道,“还有你手下的这些悍将们,也都得忍住了!”   “是。”薛绍应了一诺心中却是一惊,难不成还有什么变故?   武则天没再多言,径直走进了政事堂。薛绍停了停步子,等后面的同僚。   “太后又对大将军面授机宜了?”李多祚笑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兄弟们,稍后到了政事堂,只带耳朵不带嘴,听就行了。但凡有任何不快之事,都先忍着。我们回去之后,兄弟之间再作商议——这是军令!”   李多祚等人同时一怔,然后正色应诺,“谨遵大将军号令!”   “我们进去吧!”   薛绍曾去过长安的政事堂,那是太宗皇帝时代的贞观名相房玄龄等人曾经办公过的地方。贞观一朝政治清明官员大多崇尚简朴,长安门下省的老政堂陈设相当简单,除了必须的桌椅书架和坐榻屏风等物,不见其他。   前不久裴炎就任中书令并把政事堂搬到了中书门,太后亲自命人装簧此处,把新的政事堂装点得不逊于皇帝的御书房。   李多祚等人走进政事堂后左右观望甚为惊讶,纷纷低语说这里不愧是宰相办公的官署,那叫一个辉煌气派!   片刻后,太后与裴炎等一干儿宰相都来了。众皆入座,会议开始。   “首先,本阁要宣布一个新的人事任状。”裴炎作为首席宰相主持了会议,他最先说话,“擢,右卫勋一府中郎将程齐之为左卫将军,即刻上任。”   薛绍等人全都吃了一惊,程齐之刚刚从羽林卫调到右卫没几天屁股都还没有坐热,这么快就又升官调职了?   程齐之今天也一同来开会了,薛绍等人都惊讶的看向他。程齐之本人也是满面错愕,都忘了出班应诺。   很显然,对于这个新的人事任免,程齐之本人事先并不知情。   “程齐之,你还不出班应诺?”倒是武则天出声提醒。   程齐之连忙走出来从裴炎的手中接过了文书。裴炎说,明日早朝之时朝廷会正式的下达册命,这只是你的调令。会议散去之后,你就可以回右卫收拾行装、交割军务了。   程齐之和薛绍等人一样一直都在激情澎湃的准备出征,朝廷突然给他来了这样一个调令,让他猝不及防脑子都有点懵了。他迷迷糊糊的接过了调令又迷迷糊糊的坐了回去,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薛绍等人,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背叛了兄弟和集体的叛徒。   “下面,本阁通报一份阁部刚刚收到的陇右六百里加急军情驰报。”裴炎像个播音员一样,面无表情公事公办地说道,“丰州正被十万突厥叛兵围困,情况万分危急……”   刚说了这一句,裴炎的话突然被一片惊嘘声打断。   “十万?!”   薛绍也很惊愕,真没想到短短数月,突厥居然就聚集了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   “没错,就是十万,只多不少。”裴炎仍是平静之极,说道,“但最危急的,还不是丰州。而是夏州大都督府治的广大区域。”   薛绍惶然一惊,“裴相公,难道突厥人孤军深入劫掠了夏州?”   “大将军,突厥人比你想像的还要更加胆大妄为!”裴炎说道,“他们仿佛是对我大唐的军力部署了如指掌,知道夏州都督王方翼正率领他麾下的安西虎师,在弓月城与十姓突厥作战,朔方军镇空虚缺乏防备。于是他们三路精锐骑兵越过丰州、绕过朔方军镇,孤军深入扑杀到了夏州都督府身后的原、庆、径三州!”   “什么?!”薛绍等人大吃一惊!   原、庆、径三州,这里已经是非常的接近长安关中腹地,离丰州将近千里之远。突厥人的胆大妄为,着实让薛绍等人惊怒万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大唐至开国以来之所以能够先后降服诸夷令四海臣服,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唐一直都能凭借充足的马匹组建起足以和异族相抗衡的骑兵。其中,陇右牧马监就是大唐最重要的马场,光是其中一个关山牧场向大唐朝廷进贡的马匹,每年都多达五万匹。   而陇右牧马监,就在原、庆、径三州一带!   薛绍等人的心情顿时变得无比凝重,没人比他们这些人更加了解战马对军队和国家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裴炎当然知道这些将军们有多关心战马的事情,严肃的沉声道:“这三路精锐的突厥骑兵没有洗劫城池也没有攻打军事要塞,他们洗劫了陇右牧马监,劫走了十八万匹良马。”   十八万?   十八万!!   薛绍等人深吸了一口凉气,想死的心都有了!   “至少二十年,陇右牧马监无法再向大唐提供战马。我们的军队即将面临一个战马稀缺、骑兵乏力的境况。”裴炎的声音越发沉肃,说道,“相信已经不用本阁多说,在座的诸位将军都想把这一批战马从突厥叛军的手中,给夺回来。同时,我们也必须救回许多被他们劫掠到草原上去的同胞子民。”   “裴相公,不必多说了。”薛绍站起了身来,抱拳道,“请即刻下令,让本将率军前去征讨突厥!”   “薛将军稍安勿躁。这一仗已是绝对无可避免,肯定要打。”裴炎说道,“但是究竟如何点将发兵,朝廷自有安排。待本阁细细说来。”   “好。”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坐了回去。   “王方翼所部,如今仍在西域弓月城一带与十姓突厥作战。日前有捷报传回,相信不日即将大获全胜。”裴炎说道,“但是王方翼所部不会回夏州了,他麾下的军队必须留守西域,以防西域复叛。也就是说,朝廷这一次派出的救援丰州、讨伐突厥的军队,将会接替王方翼留下的空缺镇守夏州都督府。朝廷决议,让如今正处于突厥叛军围困之下的丰州也归属夏州都督府的治下。也就是说,朝廷即将派出的这一路兵马,将会总督大唐的西北军事。夏州一带衔接关中与西域,北抵突厥南拒吐蕃是关中两京的御敌之屏障,相当的重要!”   夏州都督府的重要性其实并不用裴炎多说,在座的将军们都心中有数。但是薛绍等人屏息凝神的听着,因为,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巨大的战役,很有可能还将演变为一场旷日持久的国战。那么,今天朝廷做出的军事安排,很有可能就将关乎今后很多年里,大唐与突厥之间所有的战争、和平与外交事宜。   这将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同时对薛绍等人来说,自己的命运和今后很多年里的生活都将与西北难分难舍,都与眼前的这一次军事会议密切相关。   “朝廷决议,授命右卫大将军薛绍为新任夏州都督并朔方道行军大总管,持节黜制夏、银、绥、丰四州军政要务并总督四州兵马,并率十万王师不日出征讨伐突厥!”裴炎一本正经的滔滔不绝,“授命薛楚玉为检校丰州都督兼……”   “裴相公,请等一下!”突然有个人站了起来,打断了裴炎的演说。   众皆一惊,看向那人。   薛绍!   武则天眉头一拧给薛绍递眼色,示意他不要造次。   薛绍就装作没看见了,众目睽睽之下站了出来,说道:“裴相公恕我无礼冒犯!但因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当面讨问清楚。刚才,我仿佛是听到裴相公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十万王师?”   李多祚等人都在怒气冲冲的互递眼色,个个咬牙切齿的想道——咱们明明有二十万大军,为何平空就给削去了一半?!   将军们满肚子火气,裴炎这位首席宰相被薛绍这样当众质疑与顶撞,脸色也是相当的不好看,眼神里面几乎就要结出了冰渣。   政事堂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第0576章 骄兵悍将   面对薛绍的强辞质疑与众将军的怒意,裴炎倒是沉住了气,不动声色的道:“薛大将军你没有听错,就是十万王师。”   “但我们洛水大军有二十万之众,不知余下十万,该当何去何从?”薛绍也用平静的口吻,反问道。   裴炎笑了。   他合上了手上的卷宗,不急不忙的道:“薛大将军,有件事情你一定要弄清楚。这天下所有的军队都归属于大唐国家,而不是归属于任何一名将军!”   “是,我知道。”薛绍说道,“但我有必要问清楚,朝廷针对这二十万大军的去向安排。他们都是我的麾下,我的袍泽。回去之后薛某必须给他们交待清楚。如若不然,薛某担心会引起军心不稳。这恐怕,不是好事。”   “你是在威胁朝廷?”裴炎声音一沉。   “薛某不敢!”薛绍也略略提高了嗓门,说道,“薛某只是希望回去之后,可以给麾下的将士一个分明的交待,薛某不希望因为这一次分兵,而引发军队内部的矛盾与纷乱,这是薛某的职责所在!”   “薛大将军若是没有信心率领这十万大军为国谋胜,那么朝廷大可以另择名将取而代之。”裴炎显然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振振有辞的道,“至于另外十万大军的安排乃是军国之秘,不是你应该过问的!”   这话一落音,在座的将军们心中的火气瞬间就像是被点燃了的气油桶,眼看就将集体爆发。李多祚昂然一挺就想站起来,郭元振和薛楚玉连忙将他死死拉住,“切勿忘了大将军号令!”   “都不必争了。”正当这时,武则天站了起来。   武则天受先帝遗命顾问“皇帝不决”的军国大事,但政事堂是裴炎的地盘,她今天来了这里就像是一个“特约嘉宾”一样只是坐在侧席旁听。   这时,她走到了堂中,来到了薛绍的面前。   “薛大将军,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也理解你的苦衷。”武则天说道,“但是你想一想,如今大唐边患连连朝廷又值多事之秋,你麾下的二十万大军是朝廷能够随时调用的敢战王师。如果全都交由你带去了西北,万一军国有变,紧急之下朝廷再去何方征用兵马?”   薛绍没有说话,沉默的点了点头。   “或许你和在座的将军们心里都在想,除了洛水大军,不是还有上番的府兵么?”武则天笑了一笑,说道,“本宫就再请你们想一想,开春以来关中大旱,先帝被迫迁都洛阳。而两京上番的府兵兵员向来是以关中农户为主。现如今因为这一场旱灾农户们逃荒还来不及,又哪里还会有几个上番的府兵呢?关中以外的其他各道州县倒是来了几个府兵,但数量稀少战力也实难保障。如果仅凭这么一点力量守卫帝都,你们这些远征在外的将军能够放心吗?”   “太后所言即是。”薛绍拱了一下手,说道,“其实,臣并非是反对只带十万兵马出征。臣只是希望讨问一句,这些兵马将要如何分派。臣回去之后肯定会面对兄弟们的质疑与诘问,臣如果不问清楚,如何安抚军心?”   “太后!”裴炎仿佛是有些按捺不住了,高声道,“朝廷的命令是用来执行与服从的,不是用来解释与质疑的!薛大将军在政事堂内公然顶撞本阁并公然质疑诰令,这已属严重违制。臣请将其逐出政事堂,再行议事!”   薛绍和李多祚这些将军们,当场就要爆发!   “裴相公,你也请息怒。”武则天连忙说道,“军队里的事情不同于朝廷各部,军人的情绪是必须要安抚与照顾的,否则他们到了前方会无法安心作战,这将会为战争的胜负埋下不良隐患。所以,本宫才会破例向薛大将军解释一番。其实薛大将军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能够安抚军心,他并非有意针对裴相公也并非是质疑与反对朝廷的诰令——薛大将军,是这样么?”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太后,臣正是此意!”   “好吧……”裴炎也勉强忍下了怒气,不甘且不屑的点了点头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挥了挥袖做出一个‘我无所谓’的架式,“那就请太后,代为详解!”   在座众人都看出来了,裴炎这个态度很是有些倨傲,其中也有对太后的不满之意。   武则天一笑置之,走了几步来到李多祚等人的面前,说道:“诸位将军,本宫知道你们都是同甘共苦、肝胆相照的生死袍泽。如果遭遇了战争而让你们临时分开,你们感情上肯定会有一些难以接受。但是为了大唐的国家与朝廷的安危之大局,你们必须割舍这些个人的情感,全情投入到杀敌报国之中去。本宫相信,你们能够做到的!”   李多祚等人也不是不识好歹,他们的怒火一多半是来自于裴炎的倨傲与冷漠。听到武则天这样良言相劝,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一同抱拳,“臣谨受命!”   “本宫就知道,我大唐的将军尤其是薛大将军的麾下,全都是通情达理、重义重情的好男儿!”武则天笑呵呵的道,“本宫可以提前告诉你们,虽然你们此次出征只会带走一半的袍泽,但是你们另一半的袍泽弟兄朝廷会将他们划归于左卫的麾下仍旧留守洛阳。他们会在洛水大营里面,等着你们凯旋而归!”   听了这话,李多祚等人心里舒坦多了,一同抱拳,“谢太后!”   “诸位将军,还有疑问吗?”武则天笑眯眯的问道。   “回太后,没有了!”   “那就都请坐下,我们继续议事吧?”武则天微笑道。   李多祚等人全都坐下了,薛绍也走回去准备入座。正与武则天擦身而过时,武则天递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示意他再也不要造次了。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以示会意,悄无声息的坐了回去。   裴炎冷冷的扫了薛绍等人一眼,再度翻开他的公文卷宗,继续念叨此次出征的人事安排与物资调拨。   人事上的安排除了临时把程齐之给择了出来调到左卫担任将军,其他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右卫的原班人马基本上都和薛绍一同出征了,并担任了前方行军道和各都督府的各项职务。从这一手安排不难看出,太后和裴炎等人还是有些担心洛水大军会出乱子,因此把程齐之留了下来用做安抚。   虽然程齐之在洛水大军呆的日子还不长,但他既是薛绍的故友同僚也是程务挺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留守的一半洛水大军应该不会让程齐之特别难堪就是了。   但是军队物资的调拨,可就再又让薛绍等人心里窝上了一把火。   粮草,朝廷只给了薛绍二十万石。按军中标准的口粮计算,这个数量顶多只够十万大军吃个半年,这还没算各项损耗与民夫的吃喝,也没有算马料。诚然这个季节可以弄到一些牧草充当马料,但战马除了吃野草一定还要有黄豆、苜蓿之类的专用马料供给,否则就会跑肚拉稀腿脚无力,那还怎么打仗?   而一匹战马的食量,是一名军士的六倍!   折算下来,朝廷给出的粮草顶多只够薛绍用上三四个月的!   这还不是最让薛绍等人窝火的。   洛水大军是募兵,募兵就得吃军饷。与粮草相似,朝廷拨给薛绍的军饷也顶多只够他花上五六个月,还没算很有可能发生的一些杂项开销,比如到了前线必须花钱添置的各项军用物资,和伤病员的医疗与阵亡将士的抚恤费用等等。   此外,洛水大军组建之初是为了征讨西域反叛的十姓突厥,以骑兵为主就算是步兵也全都配置了驮马,因此军中马匹极多几乎做到了人手两匹以上。在被朝廷撤往洛阳驻扎时,军队把大多数的战马都交回给了长安内苑监六闲厩,只留下了一些日常训练巡逻与应急必须的少量马匹。   现在又要出征了,朝廷给了薛绍两万战马和五万驮马,这还不到以往马匹配备数量的五分之一!   “这仗还怎么打?!”实在有人忍不住咆哮了起来,独孤祎之。   “滚出去!”不等裴炎和武则天发飙,薛绍先大喝了一声。   独孤祎之在桌几上愤愤的砸了一拳,一头就冲出了政事堂。他的好兄弟沙咤忠义也忿忿的跟着一起冲了出去。   “薛大将军,你应该好好的管教一下你的麾下了。”裴炎冷冷的道,“似这般冲撞政事堂,本阁以往从未见过!——念及他们是初次来到政事堂,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多谢。”薛绍也冷冷的回了他一句,懒得跟他废话。   会议继续,但这完全成了裴炎一个人的独角戏,再也没有人多说一句。直到会议结束时裴炎把朝廷开发的文书交给薛绍,让他带人去长安领取军需物资,薛绍才对裴炎说了一句——   “裴相公,你我就此别过了。”   裴炎微微一怔,一时没想明白薛绍这话里是否别有深意?   薛绍冷冷一笑几乎是从裴炎手中抢过了文书,带着他麾下的骄兵悍将们,扬长而去。 第0577章 不要走   政事堂里的众官员都纷纷退去。今日这里的气氛实在太过紧张,他们早就不想再多呆一刻了。   武则天走到了裴炎的身边,苦笑的道:“子隆,你何苦和这些鲁莽火烈的将军们,逞一时意气之急呢?”   “太后,臣身为大唐朝廷的中书令,有必要捍卫政事堂的威严。”裴炎答道,“臣并不针对任何一人。臣,只是就事论事!”   “好吧!”武则天点了点头,“难为你,要多多担待了!”   裴炎苦笑的点了点头,“太后言重了,这是臣份内之事!”   武则天走了。   裴炎有点疲惫的坐了下来,慢慢的翻着手中的卷宗,喃喃道:“身为顾命大臣中书令,我不担待,谁担待?”   ……   薛绍一行人走出了中书省,见到独孤祎之和沙咤忠义就站在外面等着。   “你们好威风啊,在政事堂里耍横!”薛绍劈头就骂。   刚刚还在雄赳赳气昂昂的独孤祎之和沙咤忠义当场蔫了,连忙涎着脸赔笑认罪,“大将军,我们错了!该怎么罚的就怎么罚,只要不打死不打残,让我们留着有用之身去杀敌,都行!”   “回去再收拾你们!”薛绍狠狠的瞪了他二人一眼,再道,“兄弟们切记,不可四处散播闲话不许动摇军心。”   “是!”众将一同应诺。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朝廷这次给出的兵马和物资是比较少。但物资是死的人是活的,朝廷不给咱们可以自己想办法——既然朝廷如此苛刻待我,到时候他们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众将一听这话全都心照不宣的笑了,个个眼睛发亮,贼亮贼亮!   薛绍笑了,“多的话现在就不必说了。全都回去各就各位干好自己份内之事!”   “是!”   众将都散去了,薛绍没有急着走。他在等一个人,他也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在找他。   果然没过多久,一名内侍找到了中书省的大门口来,把薛绍请到了离此不远的命妇院。   武则天在这里等着薛绍。   “承誉,你今天是否有些冲动了?”见了面武则天也没有废话,直言道:“朝廷做出的安排,自有朝廷的道理。你怎能在政事堂里那样的顶撞裴炎呢?”   “太后明鉴,我并非有意针对裴相公。”薛绍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的心思都不相同。我手下有二十万大军,二十万条性情刚烈的厮杀汉子。稳定军心,是我的首重之要务。朝廷突然作出这样的安排很容易引发将士们的不满。因此,我不得不当面讨问清楚。”   “我也知道你是出于一颗公心,但是言辞和态度方面理当多加注意。毕竟裴炎现在是顾命大臣与首席宰相。宰相者,群臣避道礼绝百僚,你不妨多顾及一点他的面子。”武则天倒是劝得挺耐心,不再是薛绍入仕之初的那种“教训”的口气了。   “太后所言极是,臣记住了。”薛绍拱了拱手。   “这些小事就此打住了。”武则天话锋一转,说道,“太平即将临盆,你却又要出征了。你一定要好生安抚于她。”   “我会的。”薛绍点头。   “你此去丰州关山万里,军旅劳累尚且算小,战争凶险不容轻视。”武则天用轻柔的语气说道,“讨伐突厥,可就不比平定白铁余了。你一定小心谨慎切勿涉险弄惊,非但是太平经受不了那样的刺激,目前大唐也承受不起太大的损失了。”   “太后放心,我自知重任在肩,定会加倍小心。”薛绍答道。   “我知道,你和你麾下的将军们,对于这一次出征的兵马与钱粮之分派,心情不满。”武则天说道,“但我要跟你说一句实话,这也是朝廷的无奈之举。”   是么?   薛绍淡淡的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武则天叹息了一声,说道:“至先帝登基以来大唐四海宁定呈平日久,但近几年来却是战事频仍,让大唐疲于应对。远的不说,裴公生前先后主持了两次北伐突厥之战,每次出动的兵力都在三十万左右,消耗的钱粮不计其数。战争虽是打胜了,但是大唐的国力也遭受了极大的削弱,而且战果并没有保存下来。照此下去,再强大的国力也经不起这样的战争消耗。承誉,你有没有想过用一个稳妥的法子,彻底的解决突厥边患问题?”   薛绍皱了皱眉,说道:“太后,现在谈论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至少也要等臣和突厥人交过了手,对他们的状况有了深入的了解之后,才能出谋划策。否则,那都是不着边际的纸上谈兵。”   “有理。”武则天认可的点头,说道,“我曾听过一个传言,说裴公在审问战俘阿史那伏念的时候曾对他说,你将是今生几十年里所有突厥人的噩梦。可有此事?”   薛绍笑了一笑,“是有。”   “或许那是裴公的一句戏言,又或许他是当真来说的。无论如何现在我也认为,我大唐最应该派去对付突厥人的,就是你薛绍。”武则天说道,“这一次朝廷选帅讨伐突厥,政事堂的宰相绝大多数都是主张让程务挺挂帅的。因为程务挺常年在北方与突厥、奚、契丹等异族打交道。在宰相们看来,他的战绩和能力都冠于当今所有的大唐将军。但是本宫力排众议,主张启用你这位年轻的将军去征讨突厥。”   “臣,多谢太后!”薛绍拱手而拜。   “宰相建议用程务挺,确有道理。因为眼下大唐太需要一场胜利了。”武则天说道,“但是我看中的并非是一战之成败,而是大唐今后数十年里的军国气象。如果能用这一场艰苦的恶战与硬战,把你这样的一批年轻人磨炼成真正的栋梁大将,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太后高瞻远瞩,臣万分敬佩!”薛绍再拜。   武则天点头微笑,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道:“朝廷目前确是缺兵少将,国库空虚。否则以大唐之国威,出兵前去征讨突厥之事也犯不着拖延至今。换句话说,如果大唐兵强马壮钱粮丰足,区区突厥叛逆何在话下?——眼下给你的条件确实比较的苛刻,但危难方显英雄,就看你能不能展示出你的过人之处了!”   “臣会尽力!”薛绍只是如此说道。   “临行之时,本宫还是那一句话。”武则天正了正脸色,“本宫保你后顾无忧,你在前方只管尽情厮杀,建功立业!”   “臣,谢太后!”   说了半天,只有这一句话是薛绍乐意听到的。   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另有一件小事,你还记得殿中侍御史张仁愿吗?”   “臣记得。怎么了?”薛绍问道。   “上次裴公即将出征时,曾许诺带他一同出征。可是不料过几日裴公就过世了,大军的西征也就作罢。张仁愿因此没有达成他的从军宿愿,仍是殿中侍御史。”武则天说道,“本宫认为,既然是裴公生前有诺,你何妨成全了张仁愿,带他一同出征呢?”   “太后金口已开,又是裴公留下的遗愿,我义不容辞!”薛绍说道,“此外臣也认为,张仁愿虽是文官出身但在军武方面确有天赋。臣愿意带他一同出征,或许,他就将成为大唐明日的一员名将呢?”   “如此甚好。”武则天点头微笑,“那本宫就去做下安排,让他以御史监军的身份与你同行。待他在前线熟悉了战阵、立下了军功,朝廷再酌情给他更换武官职务。”   “好。”   “大军出征在即军务异常繁多,本宫就不多留你了。”武则天说道,“切记,你自身的安危定要时刻保障,不容半点有失!”   “多谢太后挂念!……臣去了!”   薛绍走了。   武则天轻吁了一口气,但眉宇却有些舒展不开。   裴炎与薛绍,对武则天来说就像是左膀右臂。但这一将一相好像天生就是无法和睦的,这既让武则天头疼又令武则天心中暗喜。   如何居中驾驭如何调和矛盾,武则天不敢有半点的掉以轻心。   ……   薛绍离开皇宫,直接回了家。   虽然有多如牛毛的军务在等着自己,但薛绍觉得,自己这时候最应该做的是去陪一陪太平公主。   快到午饭时分了,太平公主仍在睡觉。   薛绍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趴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太平公主。   她侧身而睡,右手柔顺的搭在大腿一侧,另一手的手掌托抚着脸颊。   就连睡着了,她的雍容华贵也是那样的浑然天成,无可挑剔。   她的左侧嘴角还有一丝轻微的挑起,勾勒出一抹独属有太平公主的俏皮与机智的微笑。   静静的看着她,薛绍情不自禁的露出了温馨而满足的微笑,思绪也如流水一般悄然的流淌而出……这是我的妻,我人生的另一伴。她的肚子里,怀着我的生命的延续。若能无忧无虑的与之相伴到白头,我的人生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可惜,我们我的未来必将面临一个无法摆脱的厄运。它就是像上天判罚给我们的宿命,除了拼命抗争,我别无他法!   对不起了,安然……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又要离你而去!   “薛郎,我们的孩儿就要出生了。”太平公主突然说话了。   薛绍略微一怔,醒了吗?   细下一看,没醒。她在说梦话。   “不要走……”   太平公主这三个字的喃喃呓语,让薛绍浑身都打了一个颤。   像是有一根刺,深深的扎进了薛绍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处地方。 第0578章 福星贵人   因为分兵一事,洛水大军的内部出现了一些纷争,很多将士闹起了情绪,甚至有个别人差点做出过激之举。   薛绍无法再陪太平公主,不得不去往军营亲自安抚了。   临出门时,太平公主亲自相送。没有薛绍预料之中的哭哭啼啼,太平公主面带微笑神情自若,就让以往每次去送薛绍上朝一样,絮絮的叮嘱着一些生活中的细节琐事。   这些话语薛绍以往每天都听,有时还觉得有些琐碎和不耐烦。可是今日听来,那千叮万嘱的字字句句,全是太平公主对他的片片深情。   走到门口了,薛绍转过身来,执着太平公主的双手,“安然,我走了。”   “去吧,早些回来。”太平公主微然一笑,淡淡地说道。   “这一次我恐怕……”   “迟早也是要回来的,不是么?”太平公主打断了薛绍的话,仍是微笑。   薛绍微笑的点头,在太平公主的额上亲吻了一口。   太平公主闭上眼睛,如同享受一般受了薛绍这一吻。   “你听,孩儿在动!”太平公主突然说道,“他仿佛也知道阿爹即将出门,有些不舍呢!”   “真的吗?”薛绍连忙蹲下身,将耳朵贴在太平公主的大肚子上倾听。   还真的有细微的胎动之声。   “孩子你要听话,不要闹腾你母亲。”薛绍柔声的道,“待阿爹回来就让你骑大马,给你买好多的玩具,好多好吃的!”   “傻瓜!他都还没有出生,哪里就能听懂?”太平公主轻声的呢喃,双手轻轻的爱抚着薛绍的脸颊。   她的手,在轻微的颤抖。   薛绍闭上了眼睛,将太平公主的手握在掌心放到嘴边,深深的、依恋的亲吻。   太平公主紧咬双唇,不让眼泪滑落出来。   “去吧,我的男人!”太平公主突然拉了薛绍一把示意他站起,通红双眸凝视着薛绍,一字一顿的道,“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情!”   薛绍深呼吸,凝视着太平公主的双眸郑重的点了一下头,然后捧起太平公主的美人双颊,低下头,对着她的红唇深深的吻了下去。   放手,薛绍猛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流去而去。   太平公主顿时泪如决堤,身形都有些摇晃起来。   琳琅连忙上前来左右将太平公主的搀扶住了。   “薛郎,你要记住——你不仅是我的依靠,我的未来,还是我的骄傲,我的自豪!”   薛绍大步不停。   他不敢停。   他怕自己这一停下来,就会不想走了!   太平公主的声音,如同呐喊一般从身后传来——   “薛郎,我爱你!”   “爱你英俊潇洒!”   “爱你风流倜傥!”   “爱你卓尔不凡!”   “爱你英雄豪迈!”   最后一声,太平公主却只说得自己听到——   “不要走……”   ……   薛绍牵着马,独自一人在临近天津桥头的洛水河畔发了好一阵呆,好不容易才镇定心神,把自己的心思从离别的伤感中择了出来。   如释重负的深呼吸了几口之后,薛绍拍着胸脯劝自己,“我们会很快再见面的!很快!!”   离开河畔,薛绍正准备骑上马去往军营,冷不丁的天津桥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声,“薛公子!”   薛绍仰头一看,桥上正探出半个美人身影来,居然好久未曾见过的虞红叶。   薛绍见到她当场心思一动,唤道:“虞姑娘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那便巧了,我也有事想要请问公子!”   “我上来——我下来!”两人异口同声,然后都笑了。   虞红叶乘着马车绕过天津桥的桥头,来到了桥下河畔与薛绍相会。   薛绍看到虞红叶身着一席雍容华贵光彩夺目的贵族盛装,胸前一片丰耸诱人的皎皎雪白,头饰项链等物绝非寻常人家所能看到。若不知其来历,绝大多数人看到她肯定都会以为这是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千金,绝不会猜想她是一名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   “姑娘做这副打扮,是要去拜访哪位达官显贵么?”薛绍笑而问道。   “公子还真的猜中了。”虞红叶低眉顺目非常的谦恭,拜了一礼,说道,“那位达官显贵,就公子你呀!”   薛绍笑了,“说吧,找我何事?”   “我曾听闻,公子即将率领洛水大军前往夏丰二州征讨突厥叛逆,可有此事?”虞红叶也不再废话,直入正题。   “有。”薛绍微笑点头,“看来你现在真是手眼通天了,这等军国之秘你也能打探得到。”   “公子取笑了。”虞红叶说道,“我虽然结交了一些权贵大臣,但是事关军国大事我可不敢随便打听,他人也不敢随意泄露。其实,这是太后亲口告诉我的!”   “哦?”薛绍感觉有些意外,“她告诉你这件事情,有何用意?”   虞红叶微然一笑显得颇为神秘,凑近了一些小声道:“太后告诉我说,你此次出征所带钱粮并不丰裕。到了前方征战之时,难免手头吃紧甚至举步维艰。于是太后建议,让我携商队与你一同前往夏州,然后在夏州都督府治下经商牟利。所得赢利,全都用来支助你的军费!”   “有这等事?”薛绍感觉有些惊讶,“这既然会是太后的提议?”   “没错,是真的!”虞红叶拿出一份黄色绢帛所写的文书,摊开一看,居然是一份帝谕手敕,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授红叶商肆为“河陇盐铁军商”,所到之处各级地方衙门必须予以最大方便并且不得征缴商税,唯授夏州大都督府对红叶商肆有管辖之权。   “太好了!”薛绍大喜过望!   有了这一纸敕令,红叶商肆就可以在河陇各地(主要是夏州大都督府治下范围之内)的广大区域,经营朝廷专卖的盐、粮、油、布这些重要的基本生活物资,还可以经营和贩卖铁器和马匹这些重要的军用物资。   用“字字千金”来形容“河陇盐铁军商”这六个字,都以点贬低它了。更形象的说,这应该是给了薛绍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专属银行!   “红叶,你的时运到了!”薛绍紧紧拽着那一纸敕令,“三年之内,你若不能成为关陇最富有的商人,那就证明你无能、我废物!”   “红叶的运势,永远都跟随着公子而走!”虞红叶也挺激动,对着薛绍深深的一揖拜了下来,“公子何时出发,红叶也好去做准备?”   “越快越好。”薛绍说道,“但是你在两京也有不小的家业了,怕是需要一些时日打理,因此不必太过着急,待我走后你再跟来也并无不可。毕竟现在西边仍有战事,你可以在后方静待一段时间,等战事平息之后再带你的商队过去。”   “一切但凭公子吩咐!”虞红叶连忙道,“公子临走之时,不妨带上两笼我训练好的信鸽。一旦前方大定,公子就可以将鸽子放飞。只要它们回来,我就马上带上商队出发!”   “如此最好!”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刚才还有些阴霾的心情顿时变得畅快了许多。他心想,朝廷只给了我这么一点军资去打仗,或许是真有难处又或许其中有裴炎的小动作,他在故意给我穿小鞋。   虽然裴炎大体算是一个挺称职也挺奉公的宰相,但是“以权谋私”的用权术来打击政敌他早玩有过前科了,上次“处斩伏念”这样错误到荒诞的军国决定,就是他为了打压裴行俭而做出的谋划。   其实武则天私底下,也曾对“处斩伏念”所带来的不良影响颇有微辞,只是她从来没有对裴炎说过。这次针对挂帅的人选,她和裴炎已经有了分歧,再看到朝廷只给出这么一点钱粮,武则天的心里肯定会犯嘀咕——这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因为裴炎的“小动作”而导致战争的失败或是带来别的不良后果?   思及此处,薛绍禁不住拍了两下额头,现在我才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要事先叮嘱我,让我不要与裴炎相争了,原来她早就做出了安排!她不同意裴炎的那些安排,但也没有采取“硬碰硬”的方法去和裴炎争个高低,而是用了一个迂回的法子,暗底里塞给了我一笔“私房钱”——于是就有了虞红叶这个“河陇盐铁官商”的诞生!   姜还是老的辣呀!   丈母娘大人,这次是真仗义了!   “公子在想什么,笑容如此灿烂?”虞红叶看到薛绍的表情,笑而问道。   “想钱啊!”薛绍笑道,“我仿佛看到,滚滚的钱财铺天盖地朝我压来,都快把我吓傻了!”   “嘻嘻!”虞红叶禁不住掩嘴而笑,“想不到,公子也会如此爱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不爱财?”薛绍笑道,“倘若再见太后,你要记得代我拜谢她老人家。就说,薛绍对她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等到了前方,我一定奋勇杀敌,报效国家也报效她老人家!”   “红叶一定带到!”虞红叶非常郑重的拱手长拜。和达官显贵们结交了那么久,她的“政治嗅觉”早已是今非昔比。薛绍话中的那一句“报效国家也报效她老人家”可是耐人寻味,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   “临出征时遇到这样的好事,大好兆头!”薛绍笑道,“虞姑娘,你真是我的福星!”   “这话当是红叶来说才是。”虞红叶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公子,你真是我命里的贵人!”   薛绍眨了眨眼睛不由得笑了,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有一点暖昧的味道呢?   “公子军务繁忙,红叶不敢叨扰。”虞红叶再度拱手长拜,“红叶就此拜别公子,他日,夏州再会了!”   “好!你我就此别过,他日再会!”   薛绍翻身上马,骑在马上对虞红叶微然一笑,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虞红叶凝视着薛绍的背影,双手摸了摸脸颊,“为何这么烫?……为何一见到他我就全没了方寸,比见了太后还要更加紧张和局促?” 第0579章 十万沸腾   军队里的乱子生得并不是太大,主要是郭大封和党金毗这两个将军引起的。因为薛绍决定,把他二人和十万大军一同留下来。   这两位将军都是跟在裴行俭的手下成长起来的沙场宿将,以往每战必定当先立下过累累的战功,在军队里颇有威望。听说要出征,他们比谁都兴奋。但薛绍突然下来一道命令让他们二率军留守并转任右卫的军官,他们哪能接受得了?   他们麾下的各级将官和士兵,当然也会一样的受不了。   心中有气,他们就越发的想不通,甚至还以为薛绍是在军队里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把戏,只知道重用自己的心腹薛楚玉与郭元振等人,有意疏远和弃用裴公带过老将。   薛绍很了解这些将军们,他们性格刚烈而耿直,他们热切的盼望能够征战沙场斩立功勋。这既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指望,也是他们心中的理想与报负。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没坏心。   于是薛绍专程把党金毗和郭大封请了来,别无旁人,三人私语密谈。   “二位将军都是追随裴公多年的宿将,算来,是我的前辈。”薛绍说道,“这次我下令让你们二位留守,你们有意见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大概就像当初裴公故去之时朝廷突然停止西征把军队拉到洛阳时一样,我感同身受。”   “既如此,大将军为何独独留下我二人?”党金毗嗓门很大,急道,“是因为我二人无能,还是和大将军不够亲近?”   薛绍皱了皱眉,“党将军,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和郭将军视作我的袍泽弟兄,和薛楚玉、李多祚这些人并没区别。这次我安排你二人留守,非但不是有意疏远你们,恰好相反,我是对你二人寄予了重托。”   党金毗和郭大封同时一怔,“怎么说?”   薛绍示意他二人凑近一些,小声道:“朝廷上面有人忌惮于我们右卫兵力太过强盛,于是有意削弱和拆散我们。这次他们只许我带一半兵力出征,就是此意。同时上面还下达了命令,只留下一位右卫的将官程齐之率军留守。程齐之是程务挺的儿子,也是裴炎的女婿。上面的这一举动,你们难道就没嗅出什么味道来?”   听薛绍这一点拨党金毗和郭大封恍然醒悟,“莫非是裴炎有意褫夺大将军的一半兵权,将其移交给程务挺?”   “若是真的交给程务挺,我反倒放心。”薛绍说道,“但如果是落入了裴炎的掌握之中,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你们想一想,裴炎在朝堂之上已经权势滔天,无人可以抗衡,程齐之哪能拗得过他那位强势又精明的岳父?万一让留守的十万大军落入了裴炎的手中,这不仅仅是我们右卫的巨大损失,更有可能会是一个潜在的……危机!”   话说到这份上,党金毗和郭大封总算是懂了!   二人一同起身,郑重对薛绍抱拳,“大将军不必说了,我兄弟二人留守便是!”   “二位将军深铭大义,薛绍在此拜谢了!”薛绍也起身郑重一拜,“今日我托负给二位将军的可不止是十万名同心同德的好兄弟,还有……帝都的安危!”   “大将军尽管放心!”党金毗和郭大封郑重道,“只要我二人一天不死,洛水大军就一天姓薛!”   薛绍笑了,“二位将军言过了,洛水大军可不姓薛。这等戏言有些诛心,可别到外面去说。”   “那自然不会,大将军尽管放心!”二人同是憨厚的点头而笑,又道:“但裴炎毕竟是宰相,万一他擅用职权将我二人调走挪开,大将军远在西疆鞭长莫及又不能为我二人作主,如之奈何?”   “问得好。”薛绍微然一笑点了点头,说道:“二位将军年幼时,都曾玩过纸鸢么?”   “大将军何有此问?”两名将军都有些迷茫,“玩过,大概都是玩过的吧!”   薛绍笑道:“纸鸢要想飞上空中,下面就必须有人用一根线拽着它。飞得越高,这根线就要越长越牢实。同时,这根线也是纸鸢的命数所在。万一拽线的人松开了手,纸鸢也就要陨落了。”   两位将军都挺得很认真,但也挺迷茫,“大将军,言下何意呢?”   “带兵远征的将军,其实就像是一枚纸鸢。”薛绍饶有深意的微笑道,“要想飞得高飞得远,就必须要有一个相当值得信赖的人,紧紧的拽着那根线不松手。”   两位将军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明白了!!”   “当真明白了?”薛绍笑而问道。   “但有问题,我们就去请教太后嘛!”两位将军憨憨地笑道。   “不可。”薛绍正色道,“太后已经归政退回后宫哪能随便接见带兵的将军,后宫那种地方又是你们能随便进的吗?”   “那该如何是好?”两位将军迷茫了。   薛绍呵呵直笑,当场写下了一张纸条交给他们,说道:“若有急事,带上它去太平公主府求见主事宦官杨思勖。他会安排好一切!”   “多谢大将军!”二人大喜的收下。听了薛绍的那些点拨他们已经不难意识到,万一裴炎想要趁薛绍走后铲除右卫的旧将夺取洛水大军的兵权,那这张小小的字条就是大将军预留下来对付裴炎的“锦囊妙计”,同时也是他们二人自己的“保命符”!   “洛阳之事,就拜托二位将军了!”薛绍对党金毗与郭大封,拱手长拜。   “大将军如此器重,我二人必当誓死相报!”   ……   五日后,经过了一番紧张的忙碌与准备,薛绍麾下的十万大军终于是要誓师出征了。   因为薛绍被授“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十万王师就又有了新的军号,朔方军!   皇帝依旧称病不朝,垂帘听政的武太后代替皇帝前来主持誓师大会,并亲为薛绍颁赐斧钺。   十万大军布列整齐,一眼看不到边际。   面对这些将士,武则天感觉他们的呼吸之声都已化为一阵惊风,吹得这校场之上的战旗在猎猎的翻滚。   “泱泱大唐,赳赳健儿!”武则天由衷的感慨,“何其盛哉!何其壮哉!!”   “请太后训示!”薛绍上前,将行军管记苏味道写好的檄文递上,示意她宣读檄文以壮军威。   “不。”武则天微然一笑,“你是主帅,你是军魂。我今日只来颁赐斧钺,绝不喧宾夺主——大将军,你来!”   “太后,还是你来吧?”薛绍小声道,“以往都是主持誓师的帝王、太子或宰相人等念诵檄文,这是军中不成文的规定。”   “你来。”武则天微笑,但是说得很坚决。   “好!”薛绍也便不再推辞,手拿檄文站到了高高的点将台上。   十万将军看到薛绍站定,同时挥起手中的兵器大吼了一声,化作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喝,仿佛平地起惊雷!   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面露微惊之色,“军威如此磅礴!就连本宫,都已似热血沸腾了!”   薛绍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看向远方。仿佛到了天地接壤之处,也无法看到大军阵的尽处。那站在远处的士兵,非但无法听到自己的话,就连自己的人影恐怕都看不到一丁点。   但是薛绍相信,自己的意志可以通过将士们的口耳相传,一一传达到每一个地方!   展开檄文薛绍细下一看,文辞极其华美!   行军管记苏味道少年时代就以文采卓尔而著称,后来进士出身做了个县尉。正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好,才被裴行俭拉到身边成为了行军管记(相当于司令部参谋与主帅秘书)。   薛绍心想,这檄文华美归华美,可是我都看得有些拗口和费解,那些读书少甚至目不识丁的将士,能听得懂么?   思及此处,薛绍把刚刚展开的檄文缓缓的折好又放回了囊中,并且走下了点将台骑上了他的威龙马。   众皆惊愕,大将军要干什么?   薛绍骑着马小跑前进,走到了将士们的行伍之中,将腰上挎着的太乙御刀拔了出来,大声道:“我的袍泽弟兄们!”   “诺——”   铺天盖地的呼声滚滚而来,卷起大校场上的阵阵黄沙一阵乱舞!   薛绍骑着马在行伍之中来回的小跑,高举手中的太乙御刀大声道——   “你们还记得裴公吗?!”   “记——得!!”   薛绍摇了摇手中的刀,“很好!——裴公曾经带领我们,和我们的先辈们,狠狠的揍过突厥人。每一次他们都被揍得像孬种一样,跪在地上认输求饶!”   “可是裴公一去,他们就又不老实了!”   “他们造反了!!”   “他们在西北,杀了我们成千上万的弟兄!”   “抢走我们数十万的牛羊!”   “他们烧我们的城池!”   “杀我们的亲人!”   “抢我们的女人!”   “还骂我们大唐的男人,全是没用的孬种!”   将士们汹涌的怒吼起来,“杀了他们!!”   薛绍骑着马挥舞着他手中的战刀,在行伍中间来回的奔驰与鼓动,疯狂的怒吼经久不息甚至越来越烈!   武则天很吃惊,“他一个人,竟然能够同时鼓动这么多的人?!”   “很好!”   “裴公的儿子们!”   “我的袍泽弟兄们!”   薛绍挥舞战刀往来奔驰,大声的喝道,“现在,我就和你们一起去西北!”   “我们这就让突厥人知道!”   “就算裴公不在了!”   “他们——”   “仍然只能跪在地上,认、输、求、饶!”   “跪在我们——”   “大唐的男人面前!!”   十万人的大军阵,沸腾了!   “吼——”   疯狂的吼声,让静静流淌的洛水都翻起了浪花。远在洛阳城中的百姓大惊失色,还以为发生了地动之类的灾难。   武则天,为眼前一幕彻底的震惊了……原来,这就是薛绍作为一名统帅之时,才会展现出来的独到之处! 第0580章 生死劲敌   朔方军出发了,旌旗蔽日连绵百里。   十万男儿都和薛绍一样,把家和思念扔到了身后,奔向了苦寒又凶险的西北战场。   时值秋日,比起寒冬和春时雨季这样的日子来说行军要显得轻松一些。但九月鹰飞之时,也恰是北方游牧人传统的狩猎季节。一整个夏天,丰美的水草已经把他们的牛羊和马匹养到了剽肥体壮,养精蓄锐已是足够。   冬天就快到了,他们得为过冬做准备。   历来,中原的茶叶、丝绢和秋收后的粮食是大漠上的胡人最爱,娇艳欲滴的美人儿用来暖被窝则是神仙般的享受。   可是这些,他们自己都没有。   于是,战争对草原上的游牧人来说显得犹为重要,就如同他们一生下来就需要呼吸、喝水和吃饭一样必不可少。因此,几乎是从有文字记载开始,中原的农耕民族与大漠上的游牧人之间的战争,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划地而居的中原人大多依凭城池采取守势,游牧人则是充分利用他们得天独厚的骑兵机动力优势,大多数是采取游击战的策略在边境各地骚扰,以劫掠财货与人口为主。   行军的路上,薛绍一路都在寻思这些。   其中有很多渊源与道理,当世很多人都能了如指掌。但是有一些,是除了薛绍没人知道的。因为他的身体里有着一颗来自千年后的灵魂,他比旁人更加清楚,眼下这一拨突厥人将要给中原大唐带来多大的祸患。   他们发动叛乱的“时机”,选得实在是太刁钻了!   因为高宗皇帝的去世,大唐的君权交替出现了问题,大唐内部因为最高权力的斗争陷入了空前的混乱。内部问题尚且没有理清,大唐又何来精力管理附庸和对付外敌呢?   此前,大唐还曾经草率而且错误的处斩了伏念,这激起了草原人的义愤和对大唐的不信任,再加上有前两次叛乱打下的“群众基础”,这便使得叛军更容易凝聚在一起。再者大唐近年来战事频仍,军力和民力都已显露疲态,国库日渐空虚,对突厥人的防范与镇劾之力自然空前减弱。   大唐与突厥的此消彼涨,就像是一个人自身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稍有一点病毒的感染就容易生病,而且是生大病!   用一个不太恰当的形容来说,这一次阿史那骨笃禄的叛乱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在战争开始之前,薛绍首先要做的就是认清敌我。在鼓舞麾下将士的时候,他壮气磅礴的宣称要打得突厥人跪地求饶。可是他自己心里非常的清醒,现在的唐军已经不复裴公挂帅时的盛壮与威风。相反的,突厥人的实力已经得到了极大的增强。起事才不到三个月,他们就已经能够动用十万人围攻丰州一个弹丸之地,为洗劫河陇马场而围城打援了。   以一名统帅的直觉来判断,这肯定不会是他们的全部兵力。至少,他们会留足一半以上的兵力作为后援和备用并且把守老窝。也就是说,保守估计突厥人现在应该有了二十万大军的实力!   再者,现在的突厥叛军首领阿史那骨笃禄汲取了前“两任”先辈的经验和教训,变得极其的谨慎、诡诈和狡猾。从他在边疆的一系列军事部署来看,这已经不是以前那一拨只知道放火打劫和愚昧冲杀并且内乱不断的突厥叛军了。他们对大唐边境的虚实了如指掌,他们有了严密的组织和详实的军事计划,他们把围城打援、声东击西和调虎离山这些诡奇战术运用得出神入化,还把薛绍曾经用过的“奇袭黑沙”的战例,现学现用的搬到大唐河陇腹地给用上了,一次就捞足了十八万匹战马的丰厚战利品。   草原上别的没有,会骑马会射箭并且想到战场上捞一把的男人,满地都是。这批战马至少能让阿史那骨笃禄,再武装起十万以上的骑兵!   三十万突厥骑兵,这么庞大的敌群是以往裴公都没有遭遇过的。   此前的两次突厥叛乱,裴公挂帅以三十万大军出征讨伐突厥,就像是老子教训未成年的小儿子,直接摁倒在地脱了裤子就打得哇哇大叫——泥熟匍和伏念,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抗衡的余地。   现在薛绍面临的情况则是大相径庭。那个逆子已经长大成人正当青壮,而老子则是老态显现而且身患疾病了!   情况,非常不容乐观!   薛绍越来越觉得,裴炎这次给自己穿的小鞋,实在是有够卑劣。他居然又像上次的伏念事件一样,以私废公置军国危机于不顾。   曾经,薛绍对裴炎的印象还没有坏到什么份上,还有过与之和解并合作的经历。但是现在,他已经对裴炎彻底的失望了。于私来说,自己恨不能马上一刀宰了他;于公来说,大唐在这样一位自私浅陋的首席宰相的带领之下,别说走向什么辉煌,不一条道走到黑就不错了!   ——与其让裴炎一心谋私的瞎折腾,还不如让武则天出面执政接管大权!   薛绍认为,作为一名政治家来说,武则天的责任心和思想觉悟绝对要高于裴炎。哪怕武则天对自己的政敌再残忍,哪怕她夺权的手段再狠辣,至少她不会拿军国之事当儿戏,她也不会因为私斗而废了国家民族之大事。   这是薛绍现在心中,最明确的想法!   ……   大军出发后因为马匹不足,走得并不快。   副将李多祚押运的粮草队伍还能看见长安的城池,吴铭和郭安率领的斥侯已经飞驰到了百里开外。此前丰州与夏州等地送来的战报语蔫不详,并不足以判断敌军虚实。薛绍对斥侯们寄予了厚望,希望他们能够第一时间打探到自己需要的一切军事情报。   大军一路北上,五日后已经接近泾州边境,这里是离长安最近的战难灾区,数日前突厥人洗劫了这里的三处马场,劫走数万马匹。   薛绍派出的斥侯终于回报消息,同时也带回了两个薛绍没有想到的人,狄仁杰与赫连孤川!   斥侯说,狄公有要事特来向大将军汇报。   薛绍接到狄仁杰,见他一身烟土狼狈不堪人也黑瘦了一圈去,惊讶地问道:“狄公何以在此,还弄得如此狼狈?”   “一言难尽!”狄仁杰苦笑道,“至从上次接手大将军行刺一案后,狄某不敢懈怠一直严加追查。幸蒙大将军厚恩许我通关文书,狄某追寻线索一路到了丰州边境。正要有所斩获之时突厥叛军前来犯边,丰州都督崔智辩出师兵败,狄某险些被乱兵所杀。幸有赫连孤川等几位壮士一路拼死保护,狄某才得以退至泾州。不料还没喘上一口气,突厥的叛军居然敢大妄为的杀进了关陇腹地,劫掠了泾州的马场!……几番兵乱,狄某没能擒获贼首却落得如此狼狈境地,实在惭愧!”   “遭遇此等兵灾狂澜,绝非个人之力所能挽回,狄公大可不必自责。”薛绍问道,“适才我听狄公说,没有擒获贼首——想必,狄公已经知道贼首是谁了?”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这恐怕,是狄某此行唯一的收获了!”   薛绍轻皱眉头的点了点头,“看来,确是与突厥叛军,脱不了干系。”   “没错。”狄仁杰说道,“大将军此次奉军北伐,还定会与此人交上手。”   “他是谁?”   “阿史德·元珍。”狄仁杰说道,“此人曾是单于都督府治下的一名酋长,后来因为犯法被拘。阿史那骨笃禄起事之前第一个就想到他,于是不惜犯险从单于都督府的监牢之中将此人救出,然后拜他为谋主军师,对他言听计众!”   “阿史德元珍!”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我在洛阳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个人的名字!”   “大将军,你一定要小心此人。”狄仁杰说道,“此人虽是出身突厥阿史德贵族,但从小在中原长大,对中原的一切都是了如指掌。再加上他曾经在单于都护府和一些边境州县为官,对大唐的边防和国政也都相当的熟悉,他甚至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京城官话,令两京人士也难于分辨他的口音。在被阿史那骨笃禄拜为谋主之后他出具的第一条计谋,就是前往关中监视大将军你。大将军若不掌兵,则一直监视;大将军若有掌兵之迹象,则动手行刺大将军!——总之,元珍将大将军视作突厥的头号劲敌!”   “他倒是看得起我。”薛绍笑了一笑,说道,“然后呢?”   狄仁杰说道:“那时候突厥叛军的实力还不强,只是窝藏在大漠深处躲躲藏藏,暗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这时朝廷派出使团前往幽州,抚慰招降草原各部族。元珍献谋让骨笃禄诈降幽州保存实力。趁幽州不备,骨笃禄杀将斩关逃往漠北,同时还将数万草原降卒裹挟而去。与此同时他们还劫走了……”   说到这里,狄仁杰面露难色的戛然而止。   “狄公但说无妨。这里都是我的肝胆兄弟,没什么可隐瞒的。”薛绍说道,“其实你不说我也大致知道——他们杀死了朝廷使团的首领左奉宸卫郎将刘冕,同时还劫走了阿史那艾颜。”   “没错!”狄仁杰长叹了一声,说道,“幽州都督李文谏一向精明谨慎,没想到这次却被元珍算计了。骨笃禄斩关北逃之后聚集部众在于都今山,用艾颜为旗号开始招降纳叛,短短不到一月就聚集了十余万众。突厥叛军,至此成了气候。这时元珍再度献谋,让骨笃禄不必急于与大唐开战,而是将主力部队深藏漠北让大唐鞭长莫及。然后,他们对漠北九姓铁勒展开了攻势。在元珍的谋划之下,骨笃禄很快就击破了九姓铁勒,非但是了却了后顾之忧,还斩获了无数的牛羊军资并招纳了更多的降卒入伙,突厥叛军空前壮大。而这时,恰逢大唐先帝驾崩的非常时期,完全无暇他顾。骨笃禄与元珍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吞并草原上的各个部族大肆扩张,很快麾下就聚集了将近二十万叛军。然后他们在于都今山建立了突厥伪汗国,骨笃禄诈称可汗,元珍被拜为谋主,并封为‘阿波达干’统率兵马。”   “随后,他们就发动了对大唐的侵略战争,对吗?”薛绍说道。   “是的。”狄仁杰说道,“元珍对大唐的边境太熟悉了,他针对我们的兵力布防和朝廷现状,制定了很多刁钻古怪的战术,把我们的边关守将完全迷惑,诱使我们的军队往来救应疲于奔命或是落入埋伏包围,完全只剩挨打的份。三个月之内他们连战十二捷,还洗劫了我们的陇右牧马监,劫走战马十八万匹!——这个元珍,俨然就是我大唐最危险的心腹之患!”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缓缓的点头,“也将是我薛某人即将遭遇的,生死劲敌!” 第0581章 施恩立威   薛绍率军抵达泾州治下的潘原县郊野时,大军停住休息做饭。听闻突厥人除了洗劫马场,还袭击了潘原这个祥和宁定、守备薄弱的关陇小县后,薛绍决定和狄仁杰一同率卫队入城看一看情况。   城中一片狼籍,随处可见烈火焚烧留下的残垣断壁,诸多民宅化成了灰烬与废墟。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无人收敛的烧焦的尸首,街上有好些老人和孩子跪地乞讨沿街哭泣。   薛绍与狄仁杰等人,个个心如刀绞,怒火中烧!   看到薛绍这样一群人进城,好多乞儿一拥而上,哀哀哭诉想要讨要一些食物。突厥人就像强盗与蝗虫一样,非但是杀了城中多数的青壮、掳走了这里多数的妇女,还将城中所有能吃的东西几乎全部抢走。   “传我令,下发军粮救济百姓!”薛绍下令道。   主管后勤粮草的副将李多祚当场吃了一惊,连忙将薛绍请到一边,小心劝道:“大将军,我们的粮草可不多啊!这沿途过去全是受灾的城镇和难民,难不成我们都要去救济吗?照这样下去,我们不等走到丰州,将士们就要饿肚子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薛绍眉头紧皱,说道,“既然亲眼看到了,让我弃灾民于不顾,我做不到!”   “那军粮的问题,如何解决?”李多祚问道。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走一步看一步,等到了夏州我再想办法。赶紧,叫弟兄们去放粮济民,顺便安排一些人把城里的尸首收敛下葬。”   “大将军,这会不会耽误我们的行程?”李多祚说道,“丰州危急,正待救援。我们这样走走停停,总不是办法。”   薛绍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你去办事,我来想办法。”   “是!”   李多祚马上带人出城,搬运军粮去了。薛绍准备去找狄仁杰商议,发现他和一些灾民聚在一起,正将自己包袱中为数不多的几块蒸饼拿了出来,分给了几个饿到哭泣的小孩子吃。   “狄公真是一位仁人君子。”薛绍走了上前,摸了摸其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的头发,“小囡囡,好吃吗?”   “好、好吃……还要!饿!”小女孩儿被干干的麦饼给噎住了,说得含糊不清了。   薛绍连忙叫侍从打开羊皮水壶,灌了几口水给小女孩儿喝。小女孩儿眼泪都呛出来了,但是一个劲的在笑,笑着露出两口可爱的小虎牙。   看到小女孩儿如此天真灿烂的笑容,薛绍和狄仁杰都笑了。   “狄公,我已下令用军粮赈灾救民。”薛绍说道,“但是我急于行军,恐怕没有太多的时间留在这里打理上下。因此我想拜请狄公主持分粮一事。不如狄公意下如何?”   狄仁杰闻言大喜,连忙整肃了衣冠与仪容,非常正式的对薛绍拱手拜下,“大将军高义仁德,请受狄某一拜!”   “军队本该保境安民,如今薛某不过举手之劳,狄公何必如此?快请起!”薛绍连忙上前扶住他,说道,“如不出所料,同遭突厥兵洗劫的泾、原、庆三州治下,情况大多和这里相同。实话实说,薛某手中军粮不多时间更是紧迫,肯定无法一一前往诸多州县赈灾安民。但是,要薛某对这些灾民视而不见不管不问,薛某的良知又不容许。不知狄公,可有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狄仁杰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大将军,狄某很想知道我们的刺史和县令这些人等,现在正在做什么?这些事情,本该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大将军想要赈灾安民,也必须要有地方衙门的助力方能办得妥善。”   “言之有理。”薛绍想了一想,说道,“但是这三州的民生政务,都不在我的辖区治下,我若越权行事将犯僭越之禁。不如这样,我马上写一份上表请示朝廷,让朝廷火线封敕狄公为陇右道三州安抚大使,专管救灾抚民一事。不知狄公意下如何?”   狄仁杰眼睛一亮,但又面露疑惑,“倘若真能如此,狄某义不容辞,定当竭尽全力安抚受灾百姓。只是……大将军,任免钦差大使这种事情,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吧?何况,狄某还并非是御史台的官员。”   “我可以,试一试。”薛绍微笑道,“在朝廷派专员前来赈灾抚民之前,狄公不妨先从我这里调用一批粮食先去赈灾抚民,一解百姓燃眉之急。如若不然,薛某真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饿死。人命大如天,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大将军恭亲爱民,所虑甚是。”看到薛绍笑得那么自信满满,狄仁杰点了点头,“狄某,就按大将军吩咐的去办!”   稍后,李多祚就带着一些军士与民夫,押了一批粮草入城。薛绍下令即刻散粮济民。城中百姓欢呼雀跃喜极而泣,对薛绍这些军人跪地磕头长拜不起。领取军粮的时候,百姓们全都下跪磕谢之后方才离去,劝都劝不住。   薛绍马上写下了一封亲笔信,以前方军情驰报的名义六百里加急递送洛阳,请求朝廷敕封狄仁杰为三州安抚使。如不出所料,这样的“军情驰报”会由临时监国的武太后与顾命大臣裴炎一同拆视。薛绍相信,武则天应该会同意自己的这个请求,哪怕裴炎也没什么理由去拒绝。毕竟,这其中没有半点谋私的意图。   写完奏表送出之后,薛绍把行军记室钟绍京留下,让他担任狄仁杰的副手协助他赈灾抚民。又让自己的亲随唐真和潘奕率领五百甲兵一同留下,暂时听命于狄仁杰麾下用事,待赈灾一事了结再回军队报道。   然后,薛绍并未多作停留马上带人离去。军队稍作休整吃了一顿饱饭,薛绍要继续率军前行了。   狄仁杰非常的感动,他带领很多的灾民一路相送薛绍出城,立于旁道泣别朔方军。直到夜幕快要降临薛绍的军队全都离开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仍旧不愿回去。   三日后,有潘原县的百姓在狄仁杰等人站立送别朔方军的地方,立起了一块碑石,记述了薛绍开散军粮赈济潘原百姓的事迹,碑名——“义赈碑”。   薛绍对此全然不知,此刻,他已经率军走到了自己新官上任之后最重要的军镇,朔方县。   薛绍手下的马匹不多,三天之内全军将士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的赶了六百多里路,非常的疲惫。到了朔方,所有人心中除了睡上一个饱觉,再也没了别的想法。   王方翼西征之后,让副将阿史那忠节率三千兵卒留守朔方。此前,阿史那忠节早已收到朝廷号令知道薛绍会是新任的夏州都督,于是他早早的打理好了营房,现在正率领麾下将士列阵来迎。   薛绍很累,几乎都不想多说一句话。但见阿史那忠节等人非常的热情,薛绍只好强打精神与之寒暄了一阵,然后率军入营,下令全军整休一日一夜。   稍作休息并进了饮食之后,薛绍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马上就将阿史那忠节唤来,问他一些军机之事。   早在征讨白铁余之时,薛绍就与阿史那忠节有过一面之缘。他与王孝杰同为王方翼的左右臂膀,倚为重用。从姓氏上不难判断,阿史那忠节是突厥汗室贵族的后裔。在现在突厥复叛的大前提下,他的身份多少有一点敏感。   或许也正因如此,阿史那忠节在薛绍这位新上司的面前,表现得始终有些忐忑不安。   薛绍先和阿史那忠节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阿史那忠节斟字酌句的答得小心翼翼,虽然有问必答但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唯恐言多必失。   “突厥人孤军深入劫掠陇右牧马监时,兵马正打从将军的眼皮底下溜走。”薛绍问到了正题,“将军为何没有出兵阻拦?”   阿史那忠节浑身一颤,这个问题太要命了,薛绍是在兴师问罪吗?   “怎么,将军无话可说?”薛绍语气虽淡,但杀伤力十足。   阿史那忠节当场站了起来,郑重的抱拳而拜,说道:“大将军明鉴,非是我等不作阻拦,而是上峰下达了严令不得出战,有违者斩首!”   “为什么?”薛绍眉头一拧。   “这个……这个恐怕只有上峰才知道原因了!”阿史那忠节不敢多说一句。   “王都督率军前去平定西域了,现在你的上峰是谁?”薛绍问道。   “是去年才新上任不久的夏州都督府长史,唐怀壁。”阿史那忠节答道。   唐怀壁?   薛绍一听这个名字就是心头火起。记得上次裴公率军北伐时,此人就是行军副大总管,实际上却是朝廷派出的监军御史。后来他把李崇义和李仙童一同带走,路上整出了许多妖蛾子。当时看来,此人可能是先帝李治的心腹,但更像是武则天的心腹,而且他和李仙童之间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李仙童能够脱罪,唐怀壁有很大的嫌疑暗中提供了助力。   话说回来,无论唐怀壁有什么样的后台,薛绍都觉得此人的人品与德性非常值得自己厌恶!   思及此处薛绍眉头一拧,“那唐怀壁的官架子倒是不小——去,把他给我叫来问话!”   “是!”阿史那忠节连忙大声应诺。   听薛绍这口气似乎已经把怒火和治罪的意向转向了唐怀壁,阿史那忠节如蒙大赦,办起差事来也是劲头十足。马上,他就翻身上马带着一整队全副武将的骑兵奔向了夏州都督府。   郭元振见状有些好笑,对薛绍道:“看这架式,今日唐怀壁应该会是被绑来的!”   “那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敢绑吗?”薛绍冷笑。   郭元振嘿嘿直笑,“但你不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么?为了向新都督表忠心,他今天肯定会让唐怀壁有得好受!”   “我心情不好,少跟我嬉皮笑脸。”薛绍脸一板,“去做一下准备,我要军法开审唐怀壁!”   郭元振不由得一怔,“刚来就这样,不好吧?”   “少废话,不然连你一起审!”薛绍佯怒道。   郭元振脑袋一缩,连忙打着小跑开溜了。 第0582章 百死莫赎   唐怀壁果然是被绑来的,一路上都在大骂阿史那忠节。诸如“背信弃义、犯上作乱、翻脸不认人、阿臾小人”之类的字眼全都用上了。阿史那忠节任凭他骂就是不理睬,除了一句“末将奉命行事”也再不还嘴。   都督与长史闹将了起来,就如同两只老虎打起了架,身为属下的阿史那忠节可不敢随便帮腔或是落井下石。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还是隐约偏向了薛绍,否则唐怀壁也不至于如此气急败坏了。   时值深夜,唐怀壁是从美妾的被窝里被拽出来绑到军营的。他一路破口大骂,骂到军营里却突然就噤声了。   因为薛绍摆出了一个用来进行军事廷审的刀兵大阵,火把林立刀戈雪亮,红衣刽子手环伺四周。这样的阵势显然不像是一般的审讯,唐怀壁隐约感觉到,情况好像有点不妙,新官上任的薛绍这头一把火,好像就烧到了他这个佐官长史的头上了!   唐怀壁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脑子里面滴溜一转,他大概有了主意。   听到唐怀壁已经带到,薛绍叫左右把人带上来。   初初的四眼一相对,薛绍表情淡漠目露寒光,唐怀壁心中猛然一寒——不好,这小子当真对我动了杀机!   “阿史那忠节,本帅叫你去把唐长史请来,却没叫你绑缚,这是为何?”薛绍说道。   “属下误解,属下知错了!”阿史那忠节连忙道,“属下亲为长史松绑!”   唐怀壁不动声色不置一辞,静静的站着让阿史那忠节给他松了绑。阿史那忠节频频道罪,然后退到一边站定。   “唐长史,你有话要对本帅说么?”薛绍平声静气的道。   “属下恭迎薛少帅!”唐怀壁一板一眼的拜了下来,“只因治下公务繁忙属下不及远迎,还请少帅恕罪!”   “无妨。”薛绍淡淡的道,“本帅请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这番恭维虚话。”   “那少帅想要听些什么?”唐怀壁以静制动,反问道。   薛绍淡然一笑,说道:“本帅调查得知,那日突厥犯边深入关陇腹地,大军正从朔方擦边而过。你为何下令不得出战?”   “回少帅,下官固然也想奋勇杀敌立功报国,但是谨守不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唐怀壁明显是有备而来,侃侃答道,“当时的情况,突厥兵来得突然而且阵势极大,朔方军镇不过三千守兵,如果贸然出击必然是寡不敌众,很有可能落入突厥叛军的围歼之中。倘若如此,则夏州就有可能失陷。王都督临行之时嘱托下官守城重任,下官职责所在为免重蹈丰州都督崔智辩的覆辄,出于谨慎,这才严令朔方兵马不得出战!”   众人一听,这个能说会道的唐怀壁真是答得滴水不漏,还把王方翼都搬了出来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薛绍却是冷冷一笑,“那突厥叛军洗劫了陇右牧马监原路返回的时候,你仍旧没有出兵拦截,也是此理吗?”   “这个……”唐怀壁左思右想生怕薛绍这一问当中有陷阱,因此迟迟未答。   “回答我!”薛绍突然大喝一声!   唐怀壁猛然一怔,“是……正是此理!属下,必须谨慎对待!”   “荒谬!!”   薛绍猛然站起雷霆一喝,有如平地惊雷。   众人都吃了一惊,唐怀壁的脸色一下就白了,“这……这属下哪里做错?”   薛绍面带怒容义正辞严的大声喝道:“突厥兵洗劫了三州治下多个州县城镇,又掳掠了陇右牧马监。回程之时,突厥叛军押着他们俘获的成千上万的大唐子民,还有十八万战马。哪怕他们人数再多、战斗力再强,队伍也势必变得纷乱而冗长,正是夹击他们的好时候!”   “这个……这个属下毕竟只是一名文吏,哪能像薛少帅这样对战机的把握无比精准呢?”唐怀壁连忙辩解,而且做疾心疾首状,“哎,说来也是!属下愚昧!属下当真有失计较了!”   狡猾!   薛绍心中立马想到这个字眼来形容来,他分明是在避重就轻。因为,怯敌不战肯定是死罪难逃,但不幸错过战机,则是普通的工作失误,怎么也不算大罪。“好,就算你没意识到,当时的情况是一个宝贵的战机。”薛绍说道,“但你眼睁睁的看着突厥人掳走我们的百姓子民和财货牛羊,你却无动于衷——你知罪吗?”   “少帅冤枉,下官何罪之有?!”唐怀壁面露惊讶之色,急忙辩道,“下官奉命留守夏州,本职即是如此。见到突厥叛军就在眼前,下官也想亲率兵马出城与之决一死战,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官麾下一共只有区区的三千兵卒!——如若出战不力三千尽糜,谁来把守夏州?到时非但是救不得被俘的百姓,反而会连夏州也一并丢了——这个责任,谁来担负?”   “住口!”   薛绍大怒厉喝——   “你身为军帅未战先怯龟缩不出,还振振有辞的在军法面前辩说因果,廉耻何在?!”   “你身为封疆大吏,保境安民是为第一要务。但你却眼睁睁的看着成千上万的百姓被突厥人掳走沦为异国奴隶而无动于衷,廉耻何在?!”   “国难当头百姓倒悬,你只计一己之得失,为怕犯错而玩忽职守毫不作为,廉耻何在?!”   “唐怀壁,你心中还有没君恩国法,还有没有道义良心?!”   这一番怒骂,骂得唐怀壁面无人色,近旁的将士们个个义愤填膺怒火腾腾。执戟司戈这些帐前近卫把大战戟在地上整齐的重重一顿,齐声怒喝——   “说!!”   唐怀壁剧烈的发抖几乎站立不稳,哆嗦的道:“薛、薛少帅,你这话可就说得有些重了!属下承认,属下是在军事上有了一些小小的失误。但、但不管怎么说,属下总算是确保夏州无虞,这满城的百姓还不都是好好的吗?属下已经解释过了,为免夏州也步丰州后尘,出于谨慎才没有出击。属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难道真要属下亲率这三千死士出城与突厥死战之后全军履没,导致夏州也一样的陷落了,才算是尽职尽责吗?”   “你这俗吏,还敢狡辩!”薛绍大喝道,“你先是怯敌不战,放任突厥叛军从你的眼皮底下杀进关陇腹地大肆烧杀抢虐,就已是罪不容诛!——你真该亲自到夏州后方的径、原、庆三州去看一看,那里都被突厥兵摧残成什么样了!敢情那些百姓当中没有你的亲人,你就不着急了?情敢那些牛羊财货不是你的私财,你就不心痛了?”   “依朔方军镇易守难攻之险固,就算你兵力不济,只要你做出了抵抗与阻拦,突厥人也不会那么轻松的飞越而过。前方有战,后面的州县就能得到警示,怎么也不会毫无防备的被突厥人横加血洗!——可是你除了当缩头乌龟,还做了什么?!”   “这!……”唐怀壁目瞪口呆冷汗直流,结结巴巴无言以对。   “再到突厥叛军回程之时,你若有一丝良知与血性尚存,也不会目送突厥人裹挟成千上万的大唐百姓与牛羊财货,扬长而去!”薛绍如同连珠炮一般连声大喝,“当时的情况,哪怕你只是救回了一个百姓、哪怕你只是抢回了一匹战马,至少也能让百姓们知道,大唐没有放弃他们!”   “军队,生来就该是保境安民的!”   “可是你除了龟缩、龟缩、龟缩!——你还干了什么?”   薛绍越说越怒,几个大踏步欺到了唐怀壁的身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怒声咆哮道——   “说——你为何不抵抗?”   满营将士同仇敌忾的怒声咆哮——   “为何不抵抗?”   “为何不抵抗!”   “为何不抵抗!!!”   唐怀壁简直就快要被吓傻了,瞪圆了眼睛一脸煞白的盯着薛绍,小声的喃喃道:“薛少帅,你别这样!……咱、咱是自己人哪!”   “啪!”   薛绍一个大耳刮子就扇到了他的脸上,当场就把唐怀壁打得鼻血横流眼冒金星。   “混账东西,死到临头还不思悔悟!”薛绍才懒得跟他废话,扇完了耳刮子一把将他扔到地上,“刀斧手何在?”   “诺——”六名执行军法的红衣刽子手整齐踏出。   “薛绍,你、你居然要杀我?”唐怀壁又惊又怒都在直呼薛绍姓名了,蜷在地上大叫道,“你别忘了,是裴相公亲手提拔的我为夏州长史,这其中的道理想必你懂!”   “我不懂。”薛绍冷笑。   “我可是太后的人!”唐怀壁狗急跳墙了,“太后和裴相公一同合力保我为夏州长史,用意深远!你若杀了我,便是坏了太后与裴相公的大事!”   薛绍恨得那叫一个牙痒痒,心中怒骂道,好你个自以为是的唐怀壁,你若不说废话,我或许还会一刀砍了给你个痛快!——但你居然敢在三军将士面前搬出太后和裴炎来压我,我若不把你大卸八块,无以号令三军!   “刽子手退下!”薛绍猛然一扬手,“军棍何在?”   “在!!”四名猛士手提军棍站了出来!   唐怀壁彻底傻眼了,虽然他不太懂军事但军棍总是非常熟悉的,以往他也曾多次用这个“大杀器”来收拾不听话的将士。若是使足了力气将这粗大结实的大棍子打到人的身上,那叫一个皮开肉绽、骨碎脏裂,比枭首死刑还要悲惨百倍!   “薛、薛……薛少帅!”唐怀壁再也不敢直呼薛绍姓名了,翻身跪下拼命磕头,连声道,“下官知错了!求求你网开一面,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再不济下官也是四品长史,律法有言刑不上大夫,五官以上通贵是可以凭借官职减刑的!下官不求完全免罪,但求……但求,不要受刑!”   “晚了!”   薛绍大喝,“你若一开始便乖乖认错、甘心伏罪并有所悔悟,本帅念你四品大员,或许是可以从轻发落。但你贼心不死百般推诿,甚至还搬出太后与裴相公为你辩污开罪,妄图以权术欺压本帅亵渎军法,真是百死莫赎!” 第0583章 狗头的妙用   “啊!!!”   唐怀壁惨叫一声瘫倒在地,瞪大了眼睛拿手指点着薛绍,咬牙道:“我、我乃四品大员!就算犯了死罪,也得是御史台审查、刑部复核再待皇帝陛下亲手朱批,直到秋后才能处斩!”   “嗬!”   薛绍笑了,“本帅出征之时曾受帝赐斧钺,凡我军治下,从此以往上至于天本帅制之,从此以往下至于地本帅制之!——军法如山,杀你何妨?!”   唐怀壁傻眼了,“你、你小题大做!你、你公报私仇!”   薛绍冷笑了一声,走到了唐怀壁面前弯下腰来冷冷的盯着他,小声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杀了他——!!”满营将士齐声大吼,怒火万丈!   唐怀壁满面死灰眼神之中布满惊恐的死盯着薛绍,终于是绝望的瘫坐了下来。   “杀鸡儆猴,玩得漂亮……”唐怀壁低耷着头呵呵呵呵的傻笑不停,自言自语道,“唐怀壁呀唐怀壁,你不是死于愚蠢与无能,相反,你是死于精明与世故!”   “恭喜你唐长史,来世或许你可以做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人。千万别再像今生这般,精于钻营只求私利!”薛绍站起了身来,挥了挥手,“朝闻道,夕死可矣。送唐长史,上路!”   “是!”四名手持军棍的猛士上了前去,三下五除二的就把唐怀壁绑在了刑架之上剥去了衣裤。   “临死之前,我还有最后一问!”唐怀壁突然大叫道。   薛绍冷冷一笑,“很遗憾,你不配再跟我说话。”   施刑军士要拿布片堵住唐怀壁的嘴,唐怀壁拼死挣扎动嘴咬人获得片刻喘息之机,大叫道:“告诉我,我若不是裴炎提拔,你还会不会杀我?”   此问一出,众皆一愣。   薛绍冷笑一声,大声道:“就算是我的亲爹再世,纵敌过境不作抵抗,一样死罪!!”   唐怀壁再想大叫,被施刑军士几个耳刮子就给打得晕头转向,堵上了嘴说不出话。   然后,嘭嘭嘭的大军棍抽打之声就响了起来。   薛绍大马金刀的坐到了帅位之上,满营将士一同观刑。施刑军士憋了一肚子气下手那叫一个狠,打得唐怀壁屎尿齐出但求快死。   不到二十棍,唐怀壁就耷下脑袋不再动弹,不死也就只剩半口气了。   “杖毙之后再行枭首,将其首级遍示全军及夏州都督府治下所有州县,以儆效尤!随后,再将首级送往洛阳并其罪行报知朝廷,公诏天下!”薛绍站起了身来,大声道,“传我严令,即日起都督府治下所有官员,谁敢消积殆工玩忽职守,重惩不饶!”   “即日起,哪怕再放一名突厥叛军越过朔方祸害百姓,薛绍自裁以谢天下——你们,也全都别想好过!!”   “诺——!”   全军整肃!!   ……   次日,唐怀壁的首级被传示三军,众将士无不肃然。都督府治下的官员们听说了此事,个个胆战心惊甚至都快吓掉了下巴,不约而同的认定——薛绍是个猛人!狠人!   时间紧迫,朔方军明日黎明就将开赴丰州战场。薛绍身兼夏州都督一职,对于治下的政务民生却没有时间来做管理。于是他紧急征召了都督府的官员来军营议事,好歹也要做下一番交待。   官员们来了军营,个个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薛绍有意脱下了戎装穿着一身紫色官服,笑容可掬的接待这些官员们。但是官员们仍然胆战心惊,哪怕是阿史那忠节这样杀人见血干多了的沙场宿将,现在在薛绍面前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放松,都放松一点。”薛绍微笑道,“本官可不是什么吃人魔王,用不着如此害怕。”   众人都呵呵的干笑了几声,气氛总算是稍稍轻松了一些。   薛绍说道:“唐怀壁玩忽职守纵敌过境,导致突厥叛军荼毒关陇腹地,大唐损失惨重。这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与诸位无关。因此,你们大可不必惶恐不安。只要你们今后尽职尽责精勤公干,本官也会予以嘉奖提拔。本官带兵出身,向来讲求一个赏罚分明!”   众官员一听这话,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还好,薛绍没有大搞诛连的打算!   “我等,必唯都督马首是瞻!”众官员纷纷表态。   薛绍微笑点头,说道:“今后,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在一起合作。我希望我的同僚们个个都能有所成就,我希望夏州能在我们的治理之下,民丰物阜兵强马壮,使百姓安居乐业,令敌人望风胆寒!”   “誓死追随薛都督,全力以赴忠于职守!”众官员都挺有觉悟,纷纷表起了决心。   “很好。”薛绍点头微笑,说道,“众位同僚对我还不了解,今日第一次见面,我可以简单的自我介绍一下。薛某虽是出身于诗书贵族之家也曾担任过多个文职,但我本质上是一名军人。我习惯了直来直去一板一眼,我不喜欢玩虚的,更不喜欢吹须拍马和卖弄口舌。所以,众位同僚想要在夏州都督府里混得开,讨好谁都没有用,得要给我拿出实打实的政绩来才行。我对有一个最基本的用人准则,优胜劣汰。凡官位将位,有能者居之、无能者去之!诸公,都清楚了么?”   “清楚了!”众人一同应诺,心想这新来的都督还真是个大实在人!   “这就我新官上任的致辞,说完了。”薛绍说道,“前线战况如火,明日我就即将率军出击,因此暂时无暇顾及都督府的政务,只好拜请诸公多多操劳了!”   “愿为都督效劳!”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原长史唐怀壁已经因罪伏诛,现在,我想让我的行军记室刘幽求暂行其职。不知诸公可有意见,或是有更佳人选的提议?”   “一切全凭都督安排,我等拥护之!”众官员同时心中苦笑,你当我们傻啊?   “如此,我就暂时定下这个权宜之计,让刘幽求暂代长史之职行使本官之权,总揽都督府政务之全局。另外,阿史那忠节依旧留守朔方军镇,负责后勤粮草之转运。”薛绍微笑,对众官员拱手而拜,“夏州之事,就此全权委托诸公了!”   众官员慌忙回礼,其中甚至有人膝盖发软差点就要下跪!   如金刚一般立于薛绍身后的牛奔眼见此景,咧着嘴一个劲的傻乐,心说昨天宰了一个狗官,今日这么多狗官全都吓破了胆!   好玩儿!   众将官看到薛绍身后站了这么一个丈二金刚早就有点心里发怵,这时见他一个劲的傻笑不由得都在纳闷,心说薛绍怎么弄了这么个古怪玩艺儿来当近卫?   牛奔仿佛是意识到了这些人的怀疑与讥讽,杀气腾腾的怒目一瞪,当场把好多人吓得瑟缩下去都不敢再直视于他,满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薛绍有所查觉回头看了牛奔一眼,牛奔马上将脸一板目视前方变成了一尊泥胎菩萨一般,眼珠子都不敢乱动一下。   众官员无不骇然,心说薛绍当真是有“将威”,镇住这样杀气腾腾的金刚猛汉,只须看上一眼便足矣!   会议结束,官员们依次散去,好多人内襟都汗湿了,走时如蒙大赦。   四下无了旁人,薛绍坐下了长吁了一口气。   郭元振亲自给薛绍弄来一杯茶,笑道:“昨天那一刀,可算是把那些官员给吓惨了。你瞧他们今天一个个的,全像是被人凌辱了一夜还不算消停的小媳妇。”   薛绍被逗笑了,“敢情你以往就专干这种事情,于是很有经验?”   “我这样的正人君子,怎么可能?”郭元振也笑了一笑,说道:“话说回来,唐怀壁固然是该杀,但是在这种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给宰了,会不会有后患?”   “难不成你也觉得,我应该被他搬出的太后和裴炎给吓住?”薛绍冷笑了起来。   “这绝对不是你的性格。”郭元振说道,“怕只怕太后知道了心中不悦,裴炎更是震怒。如果因此而得罪了太后或是激起了裴炎的反击,我觉得好像有点得不偿失。”   “恰好相反,我认为唐怀壁的那颗人头除了号令三军、整肃官风,另外还将大有裨益。”薛绍说道。   “怎么说?”郭元振好奇的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陇右牧马监和三州遭受严重兵灾,这么大的篓子朝廷到现在都还没有下令追查责任,这不符合朝廷一贯的作风。”   郭元振眼睛一亮,“对,但凡出了什么岔子,肯定都要有人站出来负责。但是这次的乱子这么大,谁能负责得起?”   “其实真要推算起来,这笔账必须算到裴炎的头上。”薛绍说道,“当初如果不是他停止我们的西征,王方翼和安西虎师不会被调往西域,那也就不会导致朔方军防守薄弱,突厥人有机可乘。”   “但是裴炎,肯定不会承担这样的责任!”郭元振大摇其头,“否则他的宰相可算是做到头了!”   “所以,裴炎肯定会找个人出来为他顶包,扛上这个大黑锅。”薛绍说道,“但是这个人,肯定不会是唐怀壁。”   “对!”郭元振点头,“唐怀壁是裴炎为了献媚于太后,而亲手提拔的人。如果把唐怀壁推出来认罪顶包,那裴炎也会负有连带责任。”   “那总不至于,我这个新上任的夏州都督顶包吧?”薛绍笑问道。   “也对!”郭元振再度点头,“出事的时候,咱们都还没到夏州呢!”   “那裴炎还能算计谁呢?”薛绍反问道。   郭元振一拍脑门,“当然是王方翼呀!——他是前任夏州都督,是他安排的朔方留守!”   “这就对了。移花接木指鹿为马的权术阴谋,裴炎向来用得轻车熟路。”薛绍说道,“那么你说,用唐怀壁的一颗狗头,去换王方翼老将军的平安和西域战事的顺利进行,值不值当?”   “值得不能再值了!”郭元振呵呵直笑,“原来狗头,还有如此妙用!最是大快人心的,就是能够狠狠的臊一臊那裴炎——看他都提拔的什么鸟人来当夏州长史。如此自私无能,以致祸害社稷、荼毒百姓!”   薛绍笑而不语,心说裴炎近来越见气焰嚣张,照此下去会连太后都有些按他不住。唐怀壁的一颗狗头,兴许能让他心里寒上一寒。太后若想敲打一下裴炎,这也将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好机会! 第0584章 遭遇埋伏   仅仅是休整了一天一夜,朔方军再度出发了。   骑上战马迈开第一步的那一刻,薛绍就把关于洛阳关于裴炎和武则天的所有事情,抛到了脑后。   面对战争,薛绍必然做到心无杂念才有可能全情投入,那样可以少犯一些错误。这是他前世今生的诸多军旅经历,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战争的胜负,很多时候并非处决于谁做得更对,而是谁更少犯错。尤其是现在这样的冷兵器战争,没有那么多的高科技设备作为辅佐,将帅的经验和直觉以及随机应机的能力,将直接决定上万人的生死并主导战争的胜负走向。   薛绍庆幸,之前自己有过一次征讨白铁余的经历。虽然那一仗打得并不是很大,但是它留下了非常宝贵的经验和教训。比如急功近利的兵行险招,虽然当时侥幸取胜了,但如果再让薛绍去指挥一次那场战争,肯定不会用那种打法。   现在,当然也不会。   此次出征,薛绍没有必要再像上次征讨白铁余那样,急于斩获军功证明自己。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目前肩负的责任。一念之间厘定千万袍泽的生死,一念之间关乎身后无数子民的安危,甚至关乎整个大唐帝国的兴衰走向。   于是,薛绍变得空前的谨慎。他将麾下斥侯的消息回报频率,由一个时辰一次改为了半个时辰一次。他自己亲自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以便第一时间得到前方的消息做出最快的应对。   出发后的第一天,一切正常。   薛绍率军走得并不快,他可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把力气全都花在了赶路上,以至于到了丰州人困马乏无力战斗。那样的救援无异于抱薪救火。   入夜,薛绍方才和衣躺下小寐片刻,郭安亲自快马回报并且直接闯进了薛绍的帐篷里。   除了薛绍的斥侯,没人敢这样直闯帅帐。   薛绍条件反射的弹坐起来,“有何敌情?”   “前方三十里黄花堆,有埋伏!”郭安气喘如牛全身都汗湿了,满面泥垢甚是狼狈还有一股极其刺鼻的恶臭味道。看来为了侦察到这一敌情,他没少吃苦。   “苏味道!”薛绍大喝一声。   就睡在邻帐的行军管记苏味道连忙应声,“属下在!”   “军功薄,先给郭安记第一功!”薛绍说道,“传,众将来见!”   “是!”   郭安连忙抱拳道:“少帅,属下份内之事,不敢邀功。”   “下去洗把脸,回来详说敌情!”薛绍将手一挥,毋庸置疑。   “是!”郭安只好匆忙退下。   没多时,李多祚、郭元振和薛楚玉等将全都到了。   出征之后首次遇敌,气氛紧张而肃杀。   薛绍先叫郭安介绍敌情。郭安说大量敌军在黄花堆设伏,专等我军。侦察相当困难无法确定敌军的确切数量,保守估计敌军数量不下五万之众。   薛绍说道:“既然敌军已经在半道设伏,就肯定是提前侦察得知大唐将有王师前来救援丰州。也就是说,我军的虚实敌军很有可能是知道的。那么,他们肯定不会只派五万人来伏击我们十万大军,在埋伏圈的外围肯定还有随时接应的机动骑兵,那才是他们的主力!”   “大将军所言即是。”李多祚说道,“突厥人很少用这样的战术来与大唐作战,除非他们的兵力远胜于我。丰州陷入久困兵力早已不足,他们根本犯不着动用十几万大军去围困。如果真是想要夺城,相信他们早就能够拿下,根本犯不着等到现在。所以我认为,他们志不在丰州。他们围困丰州有两个目的,一是打开通道袭击河陇牧马监,而是伏击来援的大唐王师主力部队!”   “言之有理。”薛绍说道,“这一次斥侯立了下大功,如果我军不察之下闯入了敌军的包围圈,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我军已是骑虎难下,哪怕明知道前方有埋伏也必须闯过去。否则丰州必失,从丰州到夏州七百里无险可守,那意味着大唐将要失去七百里国土。倘若如此,哪怕我们战死勋国了,也无颜去地下面见祖宗!”   “对!”众将一同应诺,说道:“还请大将军下令,这一仗该要怎么打?”   “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突厥人熟悉我们的行军办法。”薛绍说道,“李多祚,你连夜带人去将每部粮车上的粮草卸下来一半交割给郭元振,让他找个临时地所暂时贮藏,天明之前必须完工,不能让突厥人查知我军有这一举动。记住,军饷和辎重等物就不必卸下了。天亮之后你押运粮草辎重照常前进,一旦进入包围圈遭遇敌人,你稍作抵抗便扔下粮车诈败逃走。”   李多祚惊讶道:“大将军,咱们就只有这么一点粮草了,万一真被突厥人抢了可怎么办?”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算丢了粮草我们还可以退回夏州再想办法,怎么也比丢了丰州和七百里国土要强!”薛绍说道,“其实,突厥兵的本性即是强盗,他们的士兵在战场上抢夺的战利品全都会归于自己所有,这是他们参与战争的主要动力。你败退之后,他们的士兵一定会去争抢金帛钱财、粮食酒肉和军服棉被等物。等到敌军争先哄抢乱成了一锅粥的时候,你再翻身杀回反剿敌军。记得要让军士多备火箭,以便引燃粮车火烧敌军!”   “是!”李多祚应了诺,但仍是有些心疼,说道:“大将军,那可是咱们自己的粮草辎重啊,真烧?”   “烧!”   “烧没了……咱们吃什么?穿什么?”   薛绍说道:“当年霍去病不带一粒粮食也能转战千里封狼居胥,咱们有城有地有百姓,有何可惧?”   “取粮于敌,只能这么办了!”李多祚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一仗,我军要有必胜的信念和必死的决心,才能与敌一战!”   “每一战,我们都必须是这样。”薛绍拍了拍李多祚的臂膀,“李将军,你的年齿虽然不高,但却是我们当中最有大仗和硬仗经验的沙场宿将。这个任务,责任重大凶险异常,我只能拜托你了!”   “大将军放心!”李多祚抱拳,郑重应诺,“李某虽是一介无名小卒,但以往追随裴公,确实已经打惯了这样的恶仗——交给我!”   “好!”薛绍抱拳回礼,又道,“薛楚玉!”   “末将在!”薛楚玉雷声应诺,把他近旁的郭元振都吼得捂耳朵了。   “虎将也!”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先放松一点。”   “好吧!”薛楚玉也笑了一笑,抱拳道:“请大将军下令!”   薛绍说道:“我们朔方军真正的精锐骑兵只有两万,我早就全都交给你了。现在,我命你率领麾下的跳荡军紧随李多祚的身后,随时接应。但有一个原则,敌军后方接应的主力骑兵不出你也不许出来,以免被人反突袭、反包围。敌若动你再动,两翼齐飞掠阵乱敌为主,杀敌追击为辅!”   “大将军,万一李将军的情况万分危急,如何是好?”薛楚玉问道。   李多祚抢先说道:“兄弟你听着,哪怕亲眼看到我战死了,敌方主力未出你也不许出来!——大将军的将令,必须执行!”   “好,我知道了!”薛楚玉退后一步,郑重抱拳雷声应诺,“末将,得令!”   郭元振浑身一弹,又捂住了耳朵。   “郭元振!”   “在!”   薛绍拿出一枚令箭给他,“给你一千人马带上三千民夫,连夜把李多祚卸下的一半粮草秘密转移收藏贮存。我把十万大军的胃,交给你了!”   “是!”郭元振正色应诺上前接令,说道:“大将军,时间紧迫,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去办事了?”   “去吧!”   李多祚和郭元振先行走了。   “独孤祎之,沙咤忠义!”   “末将在!”   薛绍拿出令箭,说道:“命你二人各率一万名主战陌刀兵,独孤将军为先沙咤将军为后,相隔开来分为前后两阵,依次列于薛楚玉身后伺机而动。薛楚玉不动,你们也不许动;当确定薛楚玉的骑兵出击于两翼并且已经将战斗打响,你二人再依次率陌刀兵投入战斗——切记不可一拥而出,前方已有李多祚将军所部在与敌军纠缠近战,不要冲乱了己方阵角、乱了己方军阵!”   “是!”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应了诺,领了令箭也出去点兵做准备了。   张仁愿见众将都领了号令自己却落下了,连忙问道:“大将军,属下该做点什么?”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是监军御史,当然是与我一同坐镇中军指挥全局。”   “大将军,我请命出战!”张仁愿抱拳道,“我虽名为御史,但早把自己当作一名战士!我肯求配属于薛楚玉将军麾下充一名骑卒,一同上阵杀敌!”   薛绍笑了,“张仁愿,我知你立功心切,但这一场遭遇战非比寻常。你不熟悉跳荡军的战法与号令,夹在薛楚玉等人的身边茫然无措进退无由,被自己弟兄的马匹踩死都极有可能,同时也会极大的影响他们的战场发挥。所以,我不会让你去。”   张仁愿愣了半晌,说道:“那我请求大将军,许我追随李多祚将军充任步卒先锋,哪怕是扮作押粮的民夫也行!总之,我万般肯求参加战斗,求大将军成全!”   “我会给你机会的,何必急于一时?”薛绍有点不耐烦了。   “大将军,请不要对我令眼相待!我渴望真正成为朔方军的一员!”张仁愿苦苦哀求道,“我虽然迫于家父压力图考进士出身,但我从小真正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杀敌报国的军人!——万望大将军,成全!”   说罢,张仁愿五体投地的对薛绍拜倒了下来。   “帅帐之中,何来许多讨价还价?”薛绍大喝一声,“轰出去!”   “是!”两名护卫中军帅帐的中侯武官上前,左右拖起张仁愿就使劲往外拉拽。   张仁愿傻眼了!   薛绍凶巴巴的瞪着他,恶狠狠的补充了一句,“叫李多祚的人来,把这个咶躁的新兵竿子带走!”   “谢大将军!谢大将军!谢大将军!!”张仁愿大喜过望,被倒拖出去的时候也在对着薛绍一拜再拜。   “宰相擢于州郡,猛将起于卒伍。”薛绍微然一笑,自语道,“这个张仁愿,或许真是天生就属于军队的!” 第0585章 诡诈   黄花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地处夏州与丰州的中间位置,是夹在两片黄土丘陵之间的盆地。因为受到北方吹来的干冷之风的侵袭使得这里常年干燥少雨,地面坚硬而且遍布细小的坑洼沟壑。装载粮草的车子走这种路上非常的颠簸,车轱辘时常陷进大小的坑洼之中,车轴非常容易被损坏。   丰州的唐军将士对这段路都非常的熟悉,因为这里对物资转运来说是很大的麻烦。   李多祚提着一竿马枪走在粮草队伍的前列,眉头紧皱全神贯注。凭着多年征战得来的经验判断,他认为这里虽然不利于辎重队的前行,但却非常利于骑兵的驰聘。由于四周的丘陵对视线的遮拦作用,这里也适合用来打伏击战。   突厥人选取的这个伏击点,不可谓不刁钻!   “看来敌人也没少在侦察上面下功夫。他们的斥侯,本领也不弱。”李多祚暗自低语,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绵长的车马队伍。   十兵三夫,十万人的军需物资得要动用三万余人来转运。原本朝廷拨给了一万名民夫,但是即将面对战争,李多祚把那些民夫全都调换下去,让麾下的军士扮成了民夫。   三万余人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   现在李多祚觉得,虽然薛绍和裴公二人是师徒,但用兵的套路却不尽相同。   裴公用兵固然也是鬼谋百出,但更多的是采取“鼓躁而进正兵决战”的打法。相比之下,薛绍用兵更突出一个“诡”字,诡到有时候让自己人都捉摸不透,心里没底。   李多祚觉得,这可能与性格有关。   卫公李药师的兵法最重“诡奇”,用兵变化多端、招术虚实难辩。裴公虽然是卫公兵法的嫡传子弟,但同时他也是一名饱读诗书的大儒,这使得他的性格当中除了有兵家的诡诈,也有着很多儒家的“忠正平直”。但薛绍就不同了,他虽然出身河东薛氏文学昌盛之门,但素来听闻他不喜读书不治家学,是一个野惯了的风流子弟。后来他又学了最重“诡奇”的卫公兵法,那他用起兵来自然就比裴公更“诡”了。   “嗯,肯定是这样!”李多祚暗自吟哦,确定自己这个推论八九不离十。   一念未定,突然听闻前方传来震天的号角之声。紧随其后的就是滚滚的铁蹄踏得地面都在颤动!   前方的一片丘陵之后,冲出了无数的突厥骑兵!   “保护粮草!”   李多祚高举马槊大声怒喝,一声未定,他和军士们就听到了一片刺耳的裂空啸响——突厥人的骑射!   “大盾!大盾!!”   战斗,一触即发!!   突厥骑兵发出狼号一样的吼叫,铺天盖地的从丘陵后方冲出来,如同黑色的浪潮滚滚而下的朝李多祚扑来。   面临一轮轮的骑射,李多祚和他的麾下只能凭借大盾和粮车来躲避防御,间或回射几箭作为反击,形势颇为狼狈。   突厥人的骑兵和中原的骑兵不同,他们从来不演练什么战法,打起仗来的时候战阵显得比较的稀松和零散。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是一盘散沙的各自为战,相反,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该要往哪里走,该要和前后相邻的骑兵保持什么样的距离,他们更加知道什么时候该要用弓箭,什么时候该是弯刀上阵。   他们当中的每一名骑手,都对骑兵战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像是中原人用惯了筷子一样,根本不用详加思考和别人指挥就知道该怎么做。   这正是突厥骑兵的可怕之处。   眼下,延绵不断的突厥骑兵像是滚滚的惊涛一样从丘陵后方冲杀出来,却没有直接冲向李多祚的军阵,而是分成一队队的骑兵像穿针走线一样的往四周交叉掠走,并不停的用骑射对李多祚进行冲击和打击。   渐渐的,那无数队穿插横行的突厥骑兵像是一条条丝线织成了一张大网,要将李多祚所部包围进去!   情况不妙!   出身靺鞨族的李多祚对眼下一再熟悉不过,那是北方的马上民族在进行大型围猎的时候惯用的“圈杀”战术。这种时候只要撤退稍慢,落入包围圈中的军队必然在一队队的突厥骑兵的轮番剿杀当中,全军覆没!   “放弃粮草,全军后撤——”   李多祚当机立断的下了命令。唐军阵中顿时一片金角响起,所有的将士放弃了粮草,有马的骑马没马的狂奔,集中了力量往身后突破撤退。   突厥人当然没那么轻易就肯放走到了嘴边的肥肉,更多的突厥骑兵加入了围追堵截的战斗,就如同他们以往在大草原上追杀猎物那样,放肆的发出兴奋而狂妄的号叫声,毫不吝啬的射出壶中的利箭。   李多祚的部队有了一些损失,撤得相当的狼狈,而且艰难。   后方数里处,薛楚玉将方天画戟插在地上,马匹拴住,自己双手叉胸的站在方天画戟的旁边,表情凝重到肃杀的盯着前方。   他身后的军士感觉,眼前这一幕就像是两柄方天画戟同时并列站在了一起。人与戟,已是难于区分。   一骑飞奔而来,前方斥侯飞马回报薛楚玉,说李多祚所部已经落入敌军包围圈,正在奋力突围。情况不容乐观!   “再探!”薛楚玉将手一挥,斥侯飞奔而去。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另一名战场斥侯身背一面红色角旗而来,大声疾呼,“李多祚所部陷入重围,敌军正在不断增兵,情况危急!”   众将神色俱变,薛楚玉眉宇狠是一沉,“再探!!”   “薛将军,我们是不是该出击营救了?”有副将道,“再等下去,李将军会折损惨重!”   “本将自有主张,休得多言。”薛楚玉头都没回,冷冷的回了一句。   众将全都噤了声。   再过了半个时辰奔回一名斥责,身上背着红色角旗,行色张皇而狼狈。   不用等那斥侯开口,薛楚玉等人已经知道前方战况非常的紧张和危急了。否则他不会身背三面红旗而来!   “再探!!”薛楚玉几乎没让那斥侯开口,一挥手就将他赶了回去。   众将无不惊愕,还不出击?!   薛楚玉紧紧咬牙按捺心中强烈的出击冲动,不停的叮嘱自己:执行命令!执行命令!——我一定要执行少帅下达的死令!   与此同时,黄花堆以北的一处小山陵之上,飘扬着一面硕大的狼头大纛。   大纛之下,昂然站立着一名身材高大魁梧但并不显得野蛮的中年男子,宽额浓须四方脸,颧骨突出厚唇狮鼻,一对精光毕露的眼瞳就如同他的姓氏所昭示的那样——阿史那,突厥语意为‘苍色的狼眼’。   阿史那骨笃禄!   在他的身后一步之处,站立着一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和大多数孔武有力膀大腰圆的突厥人比起来,他的气质显得截然不同,甚至卓尔不凡。用阿史那骨笃禄的话来说,谋主就像是秋日里沐浴在腾格里冰湖中的天鹅,优雅而俊美。   阿史德元珍,阿史那骨笃禄的谋主、军师、挚友和知己,统率突厥所有兵马的阿波达干,草原汗国最令人仰慕与嫉妒的第一美男子。   片刻之间,五轮快马给阿史那骨笃禄回报军情,皆是喜讯。唐军粮草队全盘落入了我军的包围之中,胜利在望。   前四个斥侯回报消息时,阿史那骨笃禄的表情都很沉寂。到了第五名斥侯说完,他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谋主,薛绍好像并没打算,带给我们什么惊喜。”   “可汗失望了吗?”元珍微然一笑上前一步,说道:“可是我仍旧认为,战斗不会以这样简单的一种方式,而结束。”   “那谋主认为,唐军还能干什么?”阿史那骨笃禄问道,“薛绍的三万部众即将被我军剿杀,更重要的他没有了粮草。在这茫茫的大戈壁上,没有了粮草和辎重的唐军几乎不用我们再动手,他们全都要饿死或者冻死,最终葬身于狼腹!”   “诚如可汗所言,粮草与辎重如此重要,那薛绍为何没有派兵来救呢?”元珍的眉头一拧,“如果对方是一名昏庸无能的主帅,我们大可以认为他是无能为力。但正因为对手是薛绍,是那个奇袭了黑沙、干掉了阿史德温傅、踏平了于都今山的薛绍,所以我认为这很不合理。”   阿史那骨笃禄微微一怔,心情马上从沾沾自喜之中走了出来,点了点头,“有道理!”   正当这时,一名快马来报说唐军前部拼死挣扎,终于突围而出。   阿史德元珍眉头一皱,低喝道:“对方的步兵难道比我们的战马还快,他们怎么可能突围?”   斥侯回答说,唐军放弃的辎重当中有很多的金银铜钱、绢帛棉服和酒肉蔬果等物。在唐军溃逃之后,各部族的士兵都奔向他们的战利品并且哄抢了起来。因此才让唐军有机可乘,得以逃脱。   “岂有此理!”阿史德元珍咬得牙根作响。   但是,他却没有办法!   现在的突厥汗国号称控弦二十万,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草原各部族“投诚归顺”而来的兵马,而且这些兵马仍旧归属于他们自己的部族酋长的统领,只是目前统一听从阿史那骨笃禄的指挥。   这些部族之所以愿意跟随阿史那骨笃禄,除了被征服和被胁迫,另外一个很大的诱因还不就是想在战场上捞点好处。因此,突厥的军队与大唐的军队不同,他们各个部族的兵马既联合作战统一行动,但在利益面前又会各自为战、相互排斥。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哄抢战利品!   “可汗,我们必须马上收兵!”阿史德元珍说道,“唐军,有诈谋!” 第0586章 谋战   “哦?”阿史那骨笃禄微微一怔,“唐军大败而走扔下了所有的辎重,还能有什么诈谋?”   “可汗,目前我军各部族兵马正在哄抢战利无心战斗,万一这时唐军翻身杀回,如何抵御?”元珍急道,“我认为,这就是薛绍的诈谋!他曾经深入草原并非常的熟悉草原人的性格,也相当的了解我们汗国内部的兵马结构。于是他才设下了这样的一个辎重诱敌之计,让我不战自乱!”   “但问题是,各部族兵马未必一下撤得回来。”阿史那骨笃禄说道,“薛绍了解这些人,我们难道就不了解么?”   “……”元珍咬了咬牙,“既然如此,就只能让他们自食恶果——大汗,请率本部人马撤离黄花堆,此地已是不宜久留!”   阿史那骨笃禄吃了一惊,小声道:“谋主让我放弃下面正在作战的五万骑兵,自率人马撤走?”   “正是。”元珍认真地说道,“如果薛绍没有诈谋,那么就请可汗把战利器分让给这些部族的兵马,收买人心。如果有诈谋,那么我军目前虽胜但是败势已现。如果等到下方各部族兵马溃败,可汗的兵马也会被他们冲乱阵脚无以为战,根本无法力挽狂澜!——胜则摧枯拉朽,败则一溃千里。各部族私心深重见利忘义,这是我军目前最大的弊端!”   “……”阿史那骨笃禄表情严肃的沉吟了片刻,说道:“可是谋主,让我扔下这些部族自行撤走,将会大失人心。这个损失,恐怕远比一场战斗的失败还要来得更加惨烈!”   “可汗,所虑甚是。”元珍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眉头紧皱的思忖了片刻,说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让可汗的亲勋侍卫军出动,劝阻那些部族兵马停止哄抢、继续战斗。能劝则劝,不能劝则侍卫军赶紧撤走。如此,可汗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好!”阿史那骨笃禄深吸一口气,“传令默啜,让他出动!”   突厥的兵马兵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可汗的亲勋侍卫军,其中的军士被称为“附离”,突厥语意就是“狼”,因此可汗的亲勋侍卫军也被称为“狼骑”;另一部份也就是突厥军队的主要组成部份,是来自于草原各部族的兵员,统称为“控弦之士”。再有一部分是他们从西域的昭武九姓胡和各个异族胡人那里花钱招募来的“雇佣军”,称为“柘羯”。   阿史那骨笃禄的亲弟弟阿史那·默啜,目前就是可汗亲勋部队“侍卫军”的统领。   不久后,突厥的金色狼头大纛高高扬起,隐伏在黄花堆以北的可汗侍卫军——狼骑席卷而出。   正在哄抢军资的草原各部族兵马吃了一惊,以为可汗也派人来抢军资战利品了,因此赶忙加快手脚拼命的哄抢,几乎每名士兵的马背上都装满了东西,士兵只能牵马而行。   场面一片混乱!   正在这时,南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刚刚败退撤走的唐军在李多祚的率领之下,又杀回来了。   草原部族的军士们顿时慌了神,有人扔了战利品慌忙翻身上马,有人直接爬到了满载战利品的马背上勉强拿起了弓箭,但更多的人选择了牵着战马驮着战利品慌忙回撤。   突厥人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一句中原的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默啜率军刚刚冲出来就看到了唐军的回杀,耳旁倒是响着元珍的叮嘱——能劝则劝,不能劝则尽早撤退。   但是唐军比元珍预料得还要回杀得更快。眼前一幕已经不是“劝”与“撤”的问题,而是“战”还是“逃”的选择。   “可汗的亲勋侍卫军,岂能在草原各部族面前仓皇逃遁?”   默啜一咬牙,“全军突击,杀退唐军!”   呜呜的牛角号吹起,震荡苍野。   这既是狼骑冲锋的号角,也是薛楚玉行动的指令!   手提方天画戟翻身上马,薛楚玉将系在脖子上的西锦披风随手一撒让它落在了风中,声如雷霆的沉吼道:“我的袍泽弟兄们!!”   “诺——!”众将士高举手中的马槊,热血沸腾。   这一刻,将士们感觉薛楚玉和薛绍,真的很像。只要一句话,他就能让身边的人同仇敌忾,众志成城!   “杀——!!”   一个字,薛楚玉身先士卒的最先冲了出去。   然后,一群英勇而无畏的男人追随着他们的头领,飞驰向前奔向战场。   李多祚率军杀回,看到那么多突厥人在拼命哄抢自己的东西,唐军将士无不恼羞成怒。再加上前番被他们轮番的骑射剿杀相当的狼狈,将士们的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现在,全都发泄了出来!   将士们的大陌刀横行无忌的砍向了混乱的突厥骑兵群,一刀斩下往往是人马俱裂,血肉横飞。   李多祚骑在马上将一柄丈长的马槊舞若灿花,挡者尽靡。李字将旗高高的飘扬,引领着唐军有组织的剿杀突厥人。可是很快李多祚发现,有一个家伙很不按章法的独自一人杀进了敌军丛中。   “蠢货!”丰富的战场经验告诉李多祚,那人必死无疑。   如果是薛楚玉那种级别的骑兵,或者是牛奔那种狂野的陌刀手,或许可以凭借强横无匹的个人能力,勉强杀开一条血路。   但也就仅仅是“勉强”而已。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双拳绝对难敌四手。武功再厉害的武林高手到了战场之上,也很难施展开来。   可是那个杀入敌军丛中的家伙是一个步兵,还是一个使横刀的步兵!   毕竟是见多了战场上的生死,自顾不暇的李多祚也就只是看了一眼,便没再关注那人。心里上,已经把他当作了一个死人。   可是厮杀了好一阵后,李多祚又看到了那个陷在敌军重重包围之中的“孤卒”。他非但没死,还夺了突厥人的一匹战马骑了上去。他没再使横刀,而是挥起了大马槊杀得风声水起。   那架式,还真有一点薛楚玉的大开大阖与所向无敌!   李多祚大吃了一惊,有意识的指挥将旗朝那方战团移动,凭借身边强硬的近卫力量将那个战圈磕开了一个口子。   然后,李多祚亲自杀了进去,大声怒喝,“你这新兵,不要命了?!”   “啊?”那人愣愣的应了一声,又提枪猛杀去了再也没理李多祚。   “白痴!”   李多祚很无语,但也很理解这种“新兵”此刻的状态。新兵上了战场,没几个人能够真正的保持冷静,要么吓得屎尿齐流近乎呆傻,要么像是被鬼上了身一样杀得忘乎所以,直到被别人杀死。   眼前这个傻乎乎的新兵,显然是后者。   “保护他!”李多祚给身边的近卫下了命令。他们是百战余生的老兵,应对战场上的这种情况,已是轻车熟路。当然他们也更加清楚,如果不是“特别有价值”的新兵,李多祚不会下这种命令。毕竟,一名老兵的价值远胜于百名新兵。   战斗越演越烈,被反剿的草原兵马虽然落了下风,但随着默啜和可汗侍卫军的加入,战局又有所扭转。李多祚感觉压力空前增大,狼骑的人数虽然不太多,但战斗力和纪律性远胜于各部族的控弦之士。   李多祚无比渴望,自己的骑兵能够尽快出现!   与可汗侍卫军类似,薛楚玉所部的跳荡军虽然人马也不多,但一出场就极大的震摄了突厥敌人。   疾如惊飙,猛如烈炎!   默啜第一眼见到南方滚滚而来的骑兵,失声叫了一句,“程务挺来了吗?”   “恶来?!”   他身边的人同吃了一惊。   惊讶之中,透着一丝惶恐!   跳荡军杀向战阵,很快就像大雁组的“人”字队一样掠向两翼。默啜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去迎击,否则被这样一股骑兵包抄到外围,己方将会落入包围完全受制于敌军的骑射。   双方的骑兵还没有短兵相接,骑射先交上了火。双方各有伤亡,突厥人惊讶的发现,这一拨唐军骑兵的骑射本事居然一点都不比他们差!   “莫非真的是恶来?!”   程务挺的名号太响了,那一丝惶恐几乎要在突厥人心中演化成一股惧意。   默啜险些被一箭放倒大吃了一惊,隐约看到对方的战旗上面是一个“薛”字!   “儿郎们,那不是程务挺,该是薛绍本人!”默啜非但是松了一口气,还有一些兴奋,“与我上前,擒杀于他!”   突厥的骑兵发出呼啸之声,凶猛的杀向薛楚玉所在的将旗位置。   默啜很快就后悔了。   因为他发现,“薛绍”也有意识的朝他所在的狼头大纛杀了过来。两人刚打上一个照面,杀到了眼红的默啜心里顿时一寒。   方天画戟?   鬼月将军?   薛楚玉?!   “纳命来!!”不等默啜回神,薛楚玉人马如电已经杀到了大纛之前。方天画戟猛如蛟龙,直取默啜首级!   默啜心里一慌哪敢用佩刀去挡方天画戟,只好仓皇的一缩脑袋整个人都伏到了马背上,总算躲过了这一击!   薛楚玉打了几年仗,最爱的事情就是斩将夺旗。好不容易在若大的战阵当中遭遇敌军大将,他哪会放过?   默啜狼狈的躲过了薛楚玉一击,方天画戟马上又再砍了过来。默啜这下没地方可缩了,狗急跳墙一样的翻身落马。   “噗哧”一声,默啜的坐骑连脖带头被斩了下来,鲜血如喷泉一样漫天冲起!   默啜连打了几个滚,运气算好没被马匹踩成肉泥,仓皇爬起躲进了自己的人群之中。他的近卫慌忙来救,五六个人拼死合力才勉强挡住了薛楚玉。   “撤、撤——”   爬上另一匹战马时,默啜慌忙下达了这个将令,然后拍马就走。   按照可汗与阿波达干的号令,狼骑侍卫军本就不该打这一仗。默啜最初是碍于面子不得不战。现在得知遭遇了鬼月将军,默啜心里那一点“面子想法”瞬间荡然无存。   所幸狼骑侍卫军没有落入胶着混乱的战团之中,因此来得快,撤得也快。   薛楚玉追击了一阵心里都有些迷茫了,打都没打,怎么就跑了? 第0587章 胜负有凭   此时此刻,薛绍的心头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这一仗,输不起!   一旦此役战败,损兵折将丧失粮草是一回事,丰州将会失去外援,从丰州到夏州的七百里国土,将即有可能丧失在突厥人的手中。   身为统帅,薛绍不仅仅是死盯着一战之胜负,而是从军国战略的角度做了很多的思考。他认为,突厥人对于丰州这样一个纯粹的军镇应该没什么兴趣,因为那里没有百姓、庄稼、牛羊和财富。但是他们之所以动用十余万大军围困丰州,目的就在于吸引唐军主力来救,然后半道伏击消灭唐军的有生力量,为吞噬七百里大唐国土减轻压力。   换句话说,制定这个战略战术的人,他谋求的已经不是丰州的城池,也不仅仅是一场黄花堆之战的胜利,而是吞下大唐七百里国土,然后以此为据点和跳板,剑指关陇马踏中原!   ——制定这个计划的人,无疑是怀着极大的野心,而且狂妄到了极致!   但是眼前的黄花堆一战如果唐军战败,那个野心十足的计划并非只是泡影!   所以薛绍心中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如果自己制定的作战计划遭遇了失败,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且战且退,死守朔方!   但是这又将意味着,七百里国土从薛绍的手中丧失。这个千古大罪,不是任何人能够承受得起的!   李多祚率军杀回时,给薛绍传来了战场情报。得知自己安排的“辎重诱敌”计划初显成效,薛绍总算略略宽心。很快又有了薛楚玉出击和敌军援军出击的消息相继传回,薛绍知道这是决定胜负的时候到了。于是他马上派斥侯执令旗而出,号令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相继出击。   稍后,唐军后方蓄势待发的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所部的主战步兵,也投入了战斗。趁胜剿杀敌军的李多祚正愁人手不足,薛楚玉于两翼阻击并战退了突厥人的狼骑侍卫军并在外围拉起了包围圈。   主战步兵出击的时机,恰到好处!   本就混乱的草原各部族兵马更加无法抵挡也无心恋战,逃的逃散的散,变作了一盘散沙。遗失的战利品、散走的战马与草原人的尸体遍布荒野。   突厥人的金色狼头大纛之下,阿史那骨笃禄脸色紧绷,“果如谋主所料,薛绍又有诈谋!更为致命的是,原来我军真的只能打顺风仗。一旦败势稍显,则瞬间一溃千里!”   “可汗恕我直言,虽然我军目前兵力不俗,但还没到和唐军主力正面决战的时候。”元珍说道,“黄花堆一仗,本就不该打!”   阿史那骨笃禄皱了皱眉,“元珍,阴山以南的千里沃野实在是太诱人了!黄河天险若能握在我手,则极大的有利于我们进取中原。但事实证明,是我太过刚愎自用和狂妄无知了,我严重的低估了唐朝。哪怕是内乱频仍连战连败,唐朝雄厚的国力和强劲的军力,仍是不容小觑!……是我的错,元珍!”   “可汗……臣也有责任!”元珍小声道。   “胜败兵家常事,你我都不必往心里去。”骨笃禄微然一笑,拍了拍元珍的肩膀,说道,“自你我起兵以来,已连战十二捷。有此一败,也不是坏事。至少它暴露了我军目前的重大问题。”   “可汗英明!”元珍抚胸弯腰而拜,说道,“虽然我们现在有了二十万控弦之士,但是兵权没有归于一统,可汗的号令无法完全通达。各部族遁于私利明争暗斗,意志尚未完全统一。因为有着这样的隐忧,一旦面临危胁各部族就有可能分崩离析甚至倒戈投敌,一旦面临利益的诱惑则又你争我夺自相倾轧。黄花堆一役战败,正是这个原因所导致!——如果我军能像唐军那样军纪森严意志坚定,绝对不会有此一败!”   “言之有理。”骨笃禄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薛绍奔袭千里已如强弩之末战力大打折扣,我军以逸待劳连战连胜士气正旺,而且兵力、地理和天时都占有优势。这样悬殊的实力对比,我军居然还是败了!……不可思议!”   “可汗,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曾是伏念转述给你听的。”元珍小声的道。   “没错……”骨笃禄眉头紧皱,悠然道,“那是裴公说给伏念听的——薛绍将是今后几十年里,所有突厥人的噩梦!”   “如果薛绍没有独到之处,以裴公的识人眼界绝对不会信口胡说。”元珍说道,“就拿眼前一役来说,薛绍在很多方面不如我,但是他最大的长处就是军队团结众志成诚,号令既出一呼百应。这恰好,就是我军最大的缺陷——于是他就利用了这一点,击败了我军!”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确是厉害!”骨笃禄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既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那我们就该马上停止战争,撤回大漠整顿军队解决内忧。否则,很有可能将有更大的败仗,在等着我们!”   “可汗英明!”元珍说道,“此次南下,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唐朝陇右牧马监的十八万匹战马和大量的人口,能极大的壮大我们的实力。现在我们最该做的,就是带上这一大批的战利品撤回阴山以北,整顿军纪并加强对各部族的控制。对于那些心怀鬼胎的部落酋长,光是收买怕是行不通了,该杀的还是得要杀!”   “好,那我们现在就放弃丰州,全军撤回漠北!”骨笃禄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万一薛绍乘胜追击,前方有黄河阻拦,倒也是个麻烦。”   “丰州对唐朝很重要,对我们来说却是无足轻重,大可弃之!”元珍微然一笑,说道:“大汗放心,薛绍应该不会穷追猛打。”   “为什么?”   “因为他自己的内部,也未必很稳定。”元珍说道,“据我探知,他麾下本有二十万大军,可是这次出征唐朝只给了他十万人马,而且粮草物资也给得不是太多。可见薛绍与唐朝的朝廷有矛盾,这将极大的束缚他的手脚。再加上关陇一带连遭兵灾,薛绍上任夏州都督无疑是摊上了一副穷困潦倒的乱摊子。他之所以不顾一切的要救丰州,是因为害怕承担丧失七百里国土的大罪。只要丰州无恙,他就不得不回去整顿内务打理民生。相比之下,他比我们还要忙碌和头疼,哪里还有功夫冒着饿肚子的风险跨黄河、越阴山的追击我军?”   “看来,你对薛绍和唐朝的内部情况真的不是一般的了解。”骨笃禄欣慰的点头微笑,“有你在,哪怕遭受再大的失败和再强的敌人,我也丝毫无惧!”   黄花堆战场之上,形势连番逆转,最终战局大定。   胜利来得如此突然,让唐军将士们自己都有些始料未及。最迷茫的就是薛楚玉,他已经做好了死战一场的准备,不料对方来势汹汹的援军只是露了一小脸,马上就莫名其妙的撤退了。   难道对方有诈?   薛楚玉一时琢磨不透,面对敌人的诡异撤军不知道是否应该穷追猛打,于是急忙将这一个重要的消息,报告给了薛绍。   听到这个消息时,薛绍忍不住猛搓了两把脸,一是抹去了脸上的冷汗,二是让自己狠狠的振奋了一下精神!   此时此刻,他几乎有了一点死里逃生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感觉!   “传令三军,不得追击!”薛绍马上下达了严令,“命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率军用团牌大盾摆出防守之阵,以最快的速度修彻防御工事,多置强弓硬弩以防突厥骑兵去而复返。命薛楚玉率跳荡军剿杀黄花堆周围的逃散敌军,但不许涉远追击。李多祚所部人马,迅速清扫战场收捡辎重!”   “是——”   斥侯飞奔而去,薛绍长吁了一口气!   行军管记苏味道连忙给薛绍倒来一杯热茶,薛绍接过来一口气喝干,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早就渴得要冒烟了。   “再来一杯!……连壶都给我!”   苏味道连忙将茶壶递给薛绍,一边小声道:“恭喜大将军,首战得胜!属下已经写好了递交朝廷的军情捷报,大将军是否要过目一阅?”   “哦?”薛绍略微一怔,“仗还没打完,你就把军情捷报写好了?”   “有请大将军指正。”苏味道把文章递了上来。   薛绍好奇的拿起来一看,苏味道把战争的部署和战作的经过写得活灵活现,与现实非常的相符,哪怕是突厥人的突然撤退,他都未卜先知的写到了。   “你怎么知道突厥人不会与我死战,而是浅尝辄止的一战便退?”薛绍非常的好奇,问道。   苏味道谦虚的笑了一笑,拱手道:“大将军,虽然目前突厥人的兵力十分强大远胜于我,但实际上他们比我们更加输不起。所以,稍显败势他们便仓皇逃遁了。”   “怎么说?”薛绍颇感兴趣的问道。   “因为我军若败,不过是一战一地之失,最坏的情况也就是丧失七百里国土。”苏味道说道,“但是突厥人如果败了,他们刚刚集攒起来的一点实力将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阿史那骨笃禄将会威风扫地,再也无颜号令草原各部族。如此一来,他们刚刚成立的伪汗国很有可能随着一场战败而土崩瓦解。换句话说,现在突厥人不会拼上自己的国运,来与大将军殊死一战。因此黄花堆一役,突厥叛军是本着一个‘姑且一试’的心态来打的,而我军则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再加上敌军虽强但并不齐心,我军在大将军的统率之下众志成城以一挡百,胜负因此有凭!”   “精辟!”薛绍顿时对平日里小心谨慎从不妄言军机的苏味道,有点刮目相看,心想我身边一直都缺个聪明而有远见的军师给我出谋划策,苏味道或许值得关注一下! 第0588章 料事如神   既然心中生出了想法,薛绍就想多了解一点苏味道,于是问他道:“既然苏先生早有如此高见,为何不对我说?”   “属下一介儒生座谈之客,唯恐思虑有差误导了大将军。”苏味道拱手拜道,“而且战场瞬息万变,万一战局不利于我军,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总之,此役非常的重要;大将军为国谋得此一大捷,功高无比!”   薛绍笑了一笑,“我是将军,打胜仗是理所当然的份内之事。不过你这个捷报是不是有些夸张了?战场还没有清理,你就在捷报上写好了斩首七千俘虏三千共计歼敌万余,此外还劫获了战马一万余匹并粮草辎重无数——说得难听一点,苏先生你这是在替我谎报战绩呀!”   苏味道呵呵直笑,凑近了一些小声道:“大将军,根据在下追随裴公征战的经验来判断,无论你对朝廷上报什么样的战绩,朝廷上的人只会在乎你这一仗是胜了还是败了,不会详究细节。因此歼敌一万也好杀敌八千也罢,其实并无区别。再者,属下根据战况的进行来粗略估计,这个数字应该也是相差不大!”   “那我们拭目以待。”薛绍有点好奇了,“我就不信,你能这么料事如神!”   ……   薛绍号令既出,唐军未作追击。相反还摆出了一个严守之阵,以防突厥人去而复返前来厮杀。   黄花堆的这一场伏击与反伏击的遭遇战,战斗虽然打的时间不太长,但是战场非常的庞大而且双方伤亡也并不小。薛楚玉和李多祚等人办事算麻利的了,但仍旧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彻底的肃清了战场。   唐军的伤亡主要集中在李多祚的麾下,将近两千余人。此外还损失了一批的粮草辎重,二者都让李多祚非常的心疼。但值得欣慰的是,从敌军那里剿获的粮草和辎重非但能够补回损失,还小赚了一笔。其中有大量的草原干肉和上等马料,能让将士们和战马都打上好几场牙祭。   黄花堆一役虽是胜了,但薛绍知道自己的军队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长途跋涉之后又遭遇了一场大战,将士包括战马的体力几乎都已接近枯竭,现在又有了一些伤员需要救治。   于是薛绍下令全军就地驻扎暂作休整,命火头军把剿获的草原干肉都给炖了给将士们加餐,并且把剿获的突厥战利品全部拿了出来,犒赏全军。与此同时,他派出郭安这批精锐斥侯,严密追踪与监视突厥大军的动向。   三天之后。   属下的将军给薛绍上报了此役的战果,结果和苏味道预料的当真是相差不大。黄花堆一役朔方军歼敌五千余俘虏了四千余,剿获战马一万余匹。   薛绍心里最是清楚,相比于以往裴公征讨突厥的胜果,黄花堆一战的战果或许有些不值一提。但是至从先帝驾崩、突厥起兵叛乱,这还是大唐对突厥叛军的第一场胜利,因而显得弥足珍贵。正值多事之秋的大唐朝廷,也急需这一场胜利来稳定人心、鼓舞朝野士气。   于是薛绍再把苏味道叫来,与他商议战报之事。薛绍让他把战报上的数据修改得准确一点,另外,用词语句还得更加的慷慨激昂振奋人心才行。   苏味道应了诺,就当着薛绍的面再写了一份军情捷报,潜词造句包括文风都完全与前面那一份不同。薛绍拿来一读,朗朗上口热血沸腾!   “好文章!”薛绍脱口而赞道,“苏先生,真乃大手笔!”   “大将军过誉了。”苏味道笑道,“属下也就只会玩弄一下笔竿,做一些书生之事了。大将军运筹帷幄谋国谋军,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薛绍笑了一笑,在军情奏报上盖上了自己的大将军印,交给信使递报朝廷。然后对苏味道说道:“苏先生深谋远略,我正有事情要向先生请教。”   “请大将军示下。”苏味道谦虚的拱手道。   薛绍说道:“黄花堆一役之后,突厥人仓皇撤走。苏先生以为,他们下一步会要做什么?”   苏味道微然一笑,说道:“大将军有此一问,正中下怀。”   “哦?”薛绍有点好奇,“莫非先生对于此事,早有谋划?”   “不敢欺瞒大将军,其实并非是属下有所谋划,而是另有其人。”苏味道说道,“其实此前那一番料敌论战,也不是属下亲自所为。而是另有其人早前对属下私下说过那样的一番话。属下认为有道理于是姑且信之,这才提前写了一份捷报。后来战事的进程果如那人所料。属下,也甚感惊奇!”   薛绍微然一惊,“何人?”   苏味道拱手道:“还请大将军饶恕属下,先前没有俱实而报的罪过!”   “恕你无罪。”薛绍问道,“先生请说,是何人教你?”   “其实那人和大将军相当的熟悉,只是大将军习惯了忽视于他。”苏味道笑道,“他就是主管军中祭祀的行军参军事,李仙缘!”   “什么?”薛绍狠是一怔,“那个半调子神棍?”   “然也、然也,就是他!”苏味道呵呵直笑,“最初属下也认为他是失口狂言胡说一通。但后来属下仔细一思索,他说的还真的不无道理。否则,属下也不会提前写下文章,以备大将军问勘了。”   “有意思……”薛绍甚感惊奇的暗道,我认识他这么久,一直把他当作是调儿朗当半点也不靠谱的轻浮小纨绔一枚。没想到,他还真有点内才!   “先生,你去把他给我叫来!”薛绍的兴趣,被调起来了。   “是!”   稍后李仙缘就来了,仍是千年不变的死样,有那么一点自以命英俊和潇洒不羁的骚包风流,也有那么一点瑟瑟缩缩的小猥琐。   “神棍,有段日子没见你了。最近忙什么呢?”薛绍笑眯眯的问道。   李仙缘也笑呵呵地答道:“大将军,军中但有祭祀我才会有点事做。否则的话,我都跟随在李多祚将军的麾下,帮他管一管火头军。”   “顺便大鱼大肉,每天醉生梦死对吧?”薛绍说道。   李仙缘嘿嘿直笑,“大将军也知道,我就这么点爱好了。”   “你敢在我军中酗酒?信不信我砍了你的脑袋,以正军法?”薛绍故意板起了脸来。   “没、没有,真的没有!”李仙缘连忙大摇其头,紧张地说道,“正从出征以来,我就一滴酒都没喝过了!——今日打了胜仗大将军也不许喝酒,这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薛绍笑了一笑,“来人,取一斗果酒来!”   “谢大将军!”李仙缘大喜过望。   “谢什么?”薛绍冷冷的道,“我可没说给你喝——我喝,你看着!”   “大将军……何必呢?何必呢?”李仙缘愁眉苦脸的,都快哭了。   薛绍和苏味道等人都大笑起来。   “我问你话,答得好,这一斗果酒都是你的。”薛绍说道,“答得不好,你就站在这里看我们摆起庆功宴喝酒吃肉,你什么也不许碰,还哪里都不许去!”   “好吧……我早该知道会是这个局面的。”李仙缘吸了吸鼻子讪讪的道,“大将军,请说?”   薛绍笑了几声,说道:“突厥人撤兵了,你认为他们下一步会当如何?”   李仙缘眨了眨眼睛,说道:“既然是撤了,他们肯定会撤得很彻底。”   “你是说,他们会撤到阴山以北,躲回大漠中去?”薛绍问道。   “嗯!!”李仙缘郑重点头。   “理由。”   李仙缘说道:“至从起兵造反以来,突厥人连战连捷,实力不断扩张。但是他们的胜利大多都是在局部范围之内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对我们防守薄弱的地方发起突然攻击,战术多用奇袭和游击,这能发挥他们的骑军最大的长处。但是,一旦两军对垒打起攻坚战来,尤其是在我们的国土上异地作战,突厥人并不擅长。而且他们的伪汗国成立还不久,内部肯定人心不齐,骨笃禄这个伪可汗的地位也不稳固。如果长时间在的在外面作战,难保草原上不生乱子。再加上黄花堆一战的失败更加暴露了他们人心不齐的重大隐患,这时候他们选择撤兵,一定会一撤到底回到大漠深处,先去收拾人心解决内忧,再来对外。”   薛绍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心想这个神棍所说的和我心中所想的,几乎是全部不谋而合。世上既然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这难道真的这个不起眼的半调子神棍,自己想出来的?   “大将军,我可以喝酒了吧?”李仙缘讪讪的、小心的、嬉皮笑脸着。   “急什么?”薛绍慢条斯礼的道,“依你这么说,丰州之危已经是不战而解了?”   “应该是。”李仙缘煞有介事的点头。   “好。”薛绍拍了拍手,说道,“如果事情的发展果真如你所料的那样,突厥撤回大漠,丰州之危不战而解。我就赏你十斗果酒,让你醉死三天!”   听了这话李仙缘非但不喜,反而吓得缩起了脑袋,“如若,不是这样呢?”   “军中无戏言。”薛绍板起一张臭脸,瞪大了眼睛吓唬道,“如若不然,砍头示众!”   “大将军,没没没……没必要这样吧?”李仙缘吓得哆嗦了起来,“我就随便说说而已,这也要砍头?”   “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在长安的西市大街上,卖弄唇舌胡说一通即可骗来酒钱吗?”薛绍鼻子里哼哼了两声,冷冷的道,“妄议军机惑乱军心,死罪一条!”   李仙缘的表情完全僵硬了,只剩两颗眼珠子在一轮一轮的,喃喃念叨,“死定了、死定了……”   突然,李仙缘扑倒在地抱住薛绍的脚腂干号起来——   “大将军,饶命哇!”   “我还没有成亲!”   “我还没传宗接代!”   “我家三代单传啊!”   薛绍和苏味道等人闷头暗笑。   正在这时,郭安满身烟尘的冲进了帅帐,欣喜道:“大将军,突厥叛军全部撤过了黄河去往阴山,丰州之危不战而解了!”   李仙缘一骨碌爬了起来,“酒,酒,我的酒!——大将军,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第0589章 朔方军万岁   薛绍当真就赏了十斗果酒给李仙缘,而且把他从一个混吃等死的后勤参军大闲人,提拔为参赞军机的行军记室,成为了直接服务于主帅的智囊团当中的一员“高参”,相当于副军师。   李仙缘是见识过薛绍治军之严、手段之狠的。他一向习惯了疏懒浪荡胡说八道,因此别人被提拔了都是欢欣鼓舞斗志昂扬,他却是愁眉苦脸直打退堂鼓。薛绍才懒得跟他废话,要么升职要么以违抗军令之罪枭首示众。   就这样,薛绍身边多了一个永远半醉半醒、始终不太靠谱但又偶尔灵光一现的,半调子狗头军师。   休整三日之后,薛绍率军向丰州进发。   短短的三日休整,根本无法让军队完全恢复元气。现在的朔方军就如同一个人刚刚跑完了马拉松马上又跟人大打了一架,非常的疲惫和虚弱。为免路上再次遇敌,薛绍将左右虞侯军的数千骑兵临时征调为战场斥侯,在前后方圆数十里挖地三尺的严密侦察,谨防敌人埋伏或是偷袭。   结果,突厥人是真的撤得干干净净了,连一个斥侯都没有留下。薛绍心中暗叫惊险和庆幸,如果这时候突厥大军对我军发动一次大规模的突袭战,后果不堪设想!   丰州,终于到了。   朔方军全体如释重负。   薛绍的大军到达时,丰州司马唐休璟和前番朝廷派来救援丰州的羽林卫将军范云仙,一同率军列队出迎。   薛绍策马而出独自站在十万人的大军阵前,身后只有一名掌旗使跟随,薛字大旗迎着北方吹来的大漠风沙,猎猎飞扬。   唐休璟与范云仙各率一队人马从城中出来,全是步兵打着小跑。待到近前薛绍发现,无论是唐休璟和范云仙这样的将官还是他们身后的小卒,全都是面黄肌瘦眼眶深陷,身上血迹斑斑衣衫脏臭褴褛,铠甲之上遍布伤痕而且皮质拼接的地方全都没了,只用布条勉强系住。   看到他们,薛绍禁不住眉头紧皱,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延州的土兵们。   他们一样的丑陋和狼狈,但也一样的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属下唐休璟!”   “末将范云仙!”   “——拜见薛少帅!!”   二将上前,对薛绍抱拳而拜。   薛绍骑在马上没有急于动作,淡淡地问道:“你们的马呢?”   “回少帅,城中早已断粮……马匹,都被吃了!”范云仙低着头,小声的回话,声音当中透出一丝惧怕之意,还有浓浓的愧疚。   马匹在现在这个时代来说是最为重要的军用物资,军士虐待马匹都要吃军法,何况是杀了吃掉?再者从感情上讲,马匹就是军人最亲密也值得信任的袍泽,杀马吃肉这种事情对大唐的战士来说,无异于烹子裹腹!   “你们的铠甲为何如何凌乱?”薛绍再度问道。   此问一出,唐休璟和范云仙同时拜倒在地,“薛少帅,是我二人下令,把城中凡是皮质的东西全都煮来吃了!不光是铠甲上的牛皮,还有刀鞘、箭壶甚至……靴子!——损坏军械罪无可恕,我二人承担全部责任,请少帅治罪!”   薛绍瞬间沉默了。他骑在马上静静的看着唐、范二人和他们身后那群比乞丐都还要狼狈的士兵,心中五味杂陈。   唐休璟和范云仙对薛绍并不太了解,面对薛绍的沉默他们心里一阵忐忑和打鼓,心想他会不会真把我们给斩了以正军法?   “郭元振!!”薛绍突然大喝一声,把心弦紧绷的唐休璟和范云仙给吓了一弹。   “到!”郭元振拍马而出,上前应诺。   “我不管你手中还剩多少东西,现在我马上就要征用一批军粮。”薛绍说道,“我要让丰州城里的袍泽弟兄们大吃三天、大醉三日——蒸饼、散子、酱菜、白米饭还有突厥干肉和我们自酿的果酒,全部管够!”   “是!”郭元振二话不说就应了诺,心里只能暗暗叫苦:我的娘呀,你倒是败家大方了,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唐休璟和范云仙始料未及,一同抬头看向马背之上高高在上的薛绍,全都愣住了。   薛绍翻身跳下了马,亲自上前扶起唐、范二人,说道:“一切事情,等酒足饭饱养足了精神,我们再议!”   “拜谢……薛少帅!”二将下膝就拜,热泪盈眶。   薛绍将他二人拉住不让他们下拜,并用力揽住他二人肩膀,说道:“以后朔方军就是我们的家,我们都是袍泽弟兄!!兄弟之间,不许言谢!”   “是!……”   “誓死追随,薛少帅!”   二将终于是潸然泪下,既激动又难为情的,他们全都扭过了脸去慌忙擦拭。   “欢迎回家。”薛绍重重的拍他们的肩膀,微笑道,“家宴已备,二位兄弟,请吧!”   稍后朔方军入城,唐休璟和范云仙向薛绍交接了所有的军务,带上他们残剩不多的千余人马,暂时休息歇养去了。   接手城防之后,薛绍顾不上体力透支的劳累,第一时间亲自带人巡查四周检查防务。   丰州是一个没有百姓和农田商旅的军镇,专为防备北方的游牧人南下阴山劫掠而建,历史十分悠久。唐太宗时代北伐平定突厥之后,曾在丰州治下范围之内安置了一批突厥降民在此,让军镇代为管治。但这些年来,突厥降民因为不习惯这里的生活,陆陆续续的南下去了关陇营生或是回归了大漠放牧,丰州再度变成了一个除了军人一无所有的纯粹的军事基地。   所以,丰州的城池修得很大,城内至少可以驻扎二十万大军,城墙非常的高大和坚厚。薛绍骑着马跑了一整天还没有绕城走上一圈,而且差点迷路。因为城里的各处地方看起来都差不多,除了摆得像围棋格子的营房就是笔直开阔一通到底的军用过道,再不就是光秃秃的大校场,连草都很难找到一根。   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军事服务,没有半点的花俏和冗余可言。   薛绍觉得,在这种枯燥、单调又紧张的地方生活几年,就算没有被敌人杀死,也会因为寂寞和无聊而产生自杀的冲动。   真不知道,以往那些驻守丰州的大唐将士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几日后,斥侯再次回报准确消息,突厥的大军越过黄河之后,尽数撤过了阴山,退回了大漠之中。   丰州之围彻底得解,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有重大战事了。   只是稍稍喘了一口气,然后薛绍就面临了一个重大的问题——粮草快要消耗殆尽,省吃俭用也最多只能撑一个月了!   丰州这里既无百姓又无农田,所有的军需全靠后方夏州都督府的转运。以往数十年北方草原隶属于大唐的统治之下平安无事,因此丰州的驻军并不多,朝廷也不以为然。但近年来突厥反复的发动叛乱,丰州这处咽喉就不得不加派驻军。   从夏州到丰州有七百余里,多数是戈壁和荒漠道路崎岖难行,粮草因此转运非常艰难。往往运一斗粮食到丰州,路上要消耗一斗以上。丰州的军需开销从此居高不下,大唐的朝廷因此数次想要放弃丰州退守朔方。   现在,十万人要吃饭的大问题,轮到薛绍来解决了。   薛绍对朝廷几乎是不抱幻想了,否则,当初离开洛阳的时候问题就已经得到了解决。现在薛绍只剩下了唯一的法子,去夏州都督府筹集粮草。   事不宜迟,薛绍决定马上亲自回夏州。除了征集粮草,还得打理一下那里的民生政务。自己这个夏州都督除了要在丰州带兵打仗,辖下还有夏、绥、银、廷四个州。   整个大唐的关陇腹地,现在有一半要归薛绍管了。   薛绍把丰州的防备重任,交给了李多祚、唐休璟和范云仙等将,自己带上郭元振和薛楚玉只率三千跳荡军,折返夏州前去督办粮草。   临行之时李多祚专程请住薛绍,对他说道:“大将军,我得郑重向你引荐一个人。”   “何人?”   李多祚说道:“就是你在黄花堆一战前夕,临时扔给我的那个监军御史,张仁愿。”   “哦?”薛绍有点好奇,“怎么说?”   “此人是个可造之材。”李多祚说道,“那一日在战场之上,我见他作战特别骁勇,一身武艺非比等闲。于是我在战场之上刻意关照了他一回,让我的近卫保护于他,以免他这个初上战场的新兵横死当场。战斗结束之后,我将他叫到近前问话,却发现他不光是武艺高强作战勇猛,还精通兵法善于谋略,并且写得一好字,作得一笔好文章。似这等文武双全又热血赤诚的青年才俊,大将军若不带在身边用心雕琢予以重用,那就太可惜了!”   薛绍笑了,“没想到他这个初次上阵的小卒,能在战场之上吸引到你这个前军大将的注意。”   李多祚也笑了,小声道:“就如同大将军初次出初时一样,不也是起身于小卒么?囊中之锥终将脱颖而出,卓尔不凡的英杰总会被人发现的,藏都藏不住!”   薛绍哈哈的大笑,“这个马屁拍得我很舒服——叫张仁愿来吧!”   李多祚笑呵呵的招了一下手,张仁愿拍马上前,兴奋又小心的对薛绍抱拳而拜,“末将,拜见大将军!”   “什么末将,你还是那个监军御史,并非朔方军的将官。”薛绍说道,“御史台独立于三省六部和军队之外,自成一脉。除非朝廷正式下文把你转调到我的麾下,否则,谁也撬不动御史台的墙角。”   “大将军,我出征之前就已经主动向御史台交过了辞呈,只是上官不允!”张仁愿急道,“不过后来太后对我说,只要我立了战功,她担保可以让我转任武职!”   薛绍笑而不语,太后早就告诉我了,还用你说?   张仁愿见薛绍仍不表态更是急了,忙道:“大将军,我在战场上亲手砍了十七个人头、抢了一匹战马、夺了四条马槊,还生擒了一个统率千人马队的叛军酋长。这能算作是立下了军功吗?”   薛绍不由得略微一惊,你当你是薛楚玉啊,一个人干这么多事情?   “大将军,我说的是真的!”张仁愿急了,“如有半句虚言,敢受军法处置!”   李多祚笑呵呵的道:“大将军,我作证。他所言句句属实!”   薛绍眨了眨眼睛深看了张仁愿几眼,“走吧,废什么话!”   说罢,薛绍就调转马头和薛楚玉等人一同走了。   张仁愿一下没反应过来,“大将军,要去哪里?”   “当然是夏州!”李多祚一巴掌拍到张仁愿的马臀上,哈哈的大笑道:“快点跟上大将军吧,傻小子!”   “谢大将军!”   “谢李将军!”   张仁愿骑着快马追赶薛绍,兴奋不已的大声叫道:“朔方军万岁!!” 第0590章 微服私访   薛绍一行人全程快马加鞭,离朔方终于只有一日行程,早已是人困马乏。于是这一日薛绍不等天黑就提前下令驻军安歇,让大家全都好好的睡一晚。   歇息下来时,薛绍感觉浑身发疼骨头像是尽碎了,大腿内侧早就磨掉几层皮并且结出了茧子,双脚充血落地就疼几乎站立不稳。这一路从洛阳疾奔到丰州全程一千余里,中途还打了一仗,现在返程又是七百里余。薛绍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居然没有在马背上被颠出脑震荡来!   “李仙缘,打水来给我洗脚!”薛绍瘫坐了下来,大声叫道。   守在帐外的近卫都暗暗发笑,去把刚刚上任的行军记室李仙缘给叫了来。   李仙缘哭丧着脸给薛绍打来了一大盆热水,嘴里碎碎念的道:“月奴不是跟你一同出征了么,却要将她留在朔方不带在身边。现在却要我这个堂堂的军师给你洗脚,真是大材小用!”   “你少跟我废话。”薛绍笑眯眯的道,“月奴毕竟是个姑娘家,赶了一千多里路体力不支了需要休息。军师怎么了,我还是主帅呢!——让你洗脚是抬举你,还不动手?”   “你倒是懂得怜香惜玉。”李仙缘撇了撇嘴,乖乖的蹲下身来给薛绍脱靴。马上,一股恶臭直冲他的鼻嘴而来,他连忙别开了脸去满副嫌弃与恶心的蹑起指尖,小心翼翼的去触碰那些靴袜。   薛绍哈哈的大笑,“我的独门香料,不错吧?”   “受不了了!”李仙缘做呕吐状,“真不知道你的那些女人是如何承受的!”   “不懂了吧,这叫男人味。”薛绍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女人在心爱的男人面前都是骂他‘臭男人’么?”   “这我还真不知道。”   “难怪你到现在,都还是光棍一条。”   李仙缘很郁闷,把湿漉漉的双手撒了一两把,“给你洗脚还要受你奚落,这军师我不干了!”   薛绍哈哈直笑,“不干也行,把这盆洗脚水喝了,我就放你回去管库房。”   “……”李仙缘愣了一愣,又乖乖的低下头去伸手拿起了毛巾,“唉,军师就军师吧,那总比死尸强!”   “有悟性。”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军师先生,现在我要你给我出个主意了。”   李仙缘撇了撇嘴,“刚刚还叫我喝洗脚水,现在却叫我先生。奈何如此前据而后恭?”   “不出主意,还是得要喝洗脚水。”薛绍说得一本正经。   “好吧好吧,有什么事你就说!”李仙缘哭笑不得,“别动不动就拿这洗脚水恶心我!”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现在我军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无非就是粮草短缺。哪怕是回到了夏州,我估计也攒不到几粒粮食。因为此前王方翼前去征讨西域,把军队的存粮差不多全都带走了,仅仅是给朔方的三千守军留了半年的口粮。军师先生,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李仙缘眨了眨眼睛,说道:“军队没有存粮了,百姓那里不是还有么?”   薛绍一皱眉,“你让我提前向百姓征收粮税?”   “怕是难有别的办法。”李仙缘直摇头,“除非朝廷突然变得大方了,一口气给你运来几十万石粮食。”   “那除非你是当宰相了,还得是当朝首辅。”薛绍冷笑。   “为何偏就不放过我呢?”李仙缘又郁闷了一回,讪讪的道,“一说宰相,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或许,可以做些文章。”   “什么事?”薛绍问道。   “你还记得白铁余吗?”李仙缘说道,“当初他起事造反,搜刮了很多的财货粮草作为军资,你将他击败之后不是接管了那些东西吗?”   “没错。”薛绍点了点头,“那些全都是白铁余从百姓那里搜刮来的膏脂,也有一部分是他洗劫州县府库得来。当时我将所有的贼赃全都收拢,东西确实不少。后来我将其封存了起来,留待朝廷派人前来点算然后充入国库。”   “现在这批东西,应该还在……绥州。”李仙缘小声说道。   薛绍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的?”   李仙缘嘿嘿一笑,说道:“此前你不是让我去向宰相岑长倩行贿么?”   “胡说!”薛绍眼一瞪,“那能叫行贿吗?”   “好吧,分赃、分赃!”李仙缘嬉皮笑脸的道,“一来二去我倒是跟岑长倩混熟了。常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当时朝廷正准备派人前往绥州点收这批贼赃,岑长倩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去走一趟。”   “收剿贼赃这可是个肥差呀,少不得发一笔横财!”薛绍笑道,“看来岑长倩确实挺照顾你的。”   “那还不都是冲着你的面子?他知道我是你的心腹嘛!”李仙缘笑嘻嘻的道,“不过我这么高风亮节的人,一向不喜欢沾染这种不义之财。于是我拒绝了。”   “放屁。”薛绍大笑,“肯定是后来出了什么岔子,你才没有去成!”   “咳……”李仙缘干笑了两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岑长倩自己都没有去成,而是改换他人前往。”   “既然是肥差,就肯定会有人争抢。”薛绍笑道,“能争得过宰相的人可不多,难道是裴炎另行委派他的心腹去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之岑长倩吃了个闷亏还不敢吱声。”李仙缘摇头,“这事发生在我们出征前不久。算一算时间,这批物资肯定还没来得及运走。这才是关键。”   “那我们径直去往绥州,先看一看再说!”薛绍突然把双脚从水盆里抬起来,溅了李仙缘一身的水。   李仙缘瞬间跳了起来连连拍打身上的水渍,大呼小叫道:“你堂堂的大将军,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顽皮?”   薛绍哈哈直笑,“我一介武夫粗鲁惯了,军师先生多多耽待。这一次你献出筹粮之谋若能成功,重重有赏!”   “重赏就不必了,不让我喝洗脚水就行!”李仙缘讪讪的担起了水盆,准备往外走。   “神棍。”   “作甚?”李仙缘停住脚步扭过头来,警惕的看着薛绍。   薛绍笑了一笑,“多谢你了。”   李仙缘抱着一盆水,仓皇而逃。生怕跑慢了一步,薛绍就会让他把整盆水给喝干了。   薛绍笑了个够呛,征程的疲劳散去了一大半。虽然以前早就知道李仙缘这个人挺逗,但最近薛绍越发感觉,这个半调子神棍确实是个妙人。最为难能可贵的一点是,无论薛绍做到了多大的官,李仙缘始终把他当作以前的那个蓝田公子。   现在薛绍身边不缺能文能武的事业帮手,也不缺生死与共的肝胆兄弟。但所有的人包括薛楚玉和郭元振在内,都对薛绍怀着一份敬畏之心。唯独李仙缘,虽然他表面上也会装作很害怕的样子,但是薛绍知道他心底其实一点都不怕,自己在他心目中始终都是那个大被同床一起嫖娼的狐朋狗友。   和他在一起,薛绍感觉最没压力最是放松。   次日抵达了朔方,薛绍叫薛楚玉率三千跳荡军进驻军镇休憩,自己却没有多作停留只是带上了李仙缘和郭安这些斥侯当近卫,而且全都更换了便服,马不停蹄的赶往绥州。   走出没有几里地,吴铭和牛奔拍马追了上来。当初到了朔方时薛绍将月奴留下休息,为免她一个女子在陌生的军屯里独自生活有所不便,于是薛绍将吴铭和牛奔这对师徒一同留下与之作伴。   吴铭告诉薛绍,月奴在朔方军镇里面过得苦闷,于是两日前独自一人去了绥州散心,说是看望朋友。   “她在绥州还有朋友?”薛绍很好奇。   吴铭笑了一笑,“好像是个女的,还在洛阳的时候两人就有过一些书信往来。详情不知。”   “这倒是奇了。”薛绍说道,“走吧,去了绥州或许能遇上她!”   两日后,薛绍一行抵达绥州。因是便装出行,乍一看来薛绍就像是一个富家少爷带着一群家丁帮随出门在外,倒是没有引起官府的注意。   除了想要私下打听一下白铁余那批贼赃的现状,薛绍还有意在听取手下的介绍汇报之前先来一次微服私访,亲身体验一下自己治下州县的民风民情。这无疑有利于自己今后在夏州都督府的施政。   绥州,薛绍并不十分陌生。去年这里曾是白铁余的老巢,薛绍平定叛乱之后曾在这里逗留过一段时间。今日故地重游,薛绍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的宗教氛围仍是相当的浓厚。   白铁余曾在城中置办了多家的佛堂用来宣传他的伪佛法,他事败之后那些佛堂却保留了下来。不过是改由“正统”的佛家僧侣来接管,宣教的也是正宗的佛法了。这是根据武则天的主张而进行的“官方活动”,目的在于清除白铁余的邪法留在百姓心中的余毒。   薛绍进城之后,路上随便碰到一个人手里都是捻着佛珠,开口即是一句“阿弥陀佛”。   “这地方,好!”李仙缘突然乐呵呵的笑了起来。   “怎么个好法?”薛绍笑问道,“你这个假道士,难道还宾至如归了?”   李仙缘笑道:“念佛之人不吃酒肉——那就能省出来,给我们吃个够本啊!”   “酒囊饭袋!”   薛绍一骂,众人都笑了起来。   正笑着,突然街上的行人都非常匆忙且兴奋的朝一个方向涌去。群情之激昂,有如21世纪的国际巨星走上大街,不幸招来了一群狂热的粉丝。   “去,咱们也看个究竟!” 第0591章 上善若水   薛绍一行跟随人潮一同涌去,走进了一个露天的大道场,已经有很多人席地坐在了场中耐心而焦急的等着,更多的人正在陆续的涌进来,为谋一块方寸坐地而争先恐后。   薛绍找了一名蓝衫青年搭话,问他这是一场什么样盛会,引得如此万人空巷?   “圣英开坛讲法,便是绥州的善男信女最盛大的节日!”蓝衫青年好奇的上下打量薛绍,说道:“看样子兄台该是外乡人吧,竟连这都不知道?”   “兄台好眼力,我是从长安来绥州省亲的。”薛绍笑着点了点头,“敢问兄台,那位‘圣英’究竟是何来历?”   “兄台恕我直言,你还真是有点孤陋寡闻,竟连圣英都不知道。”蓝衫青年带着一丝嘲讽的笑了起来,说道,“她就是茅山教派潘天师的高足,精研释道儒三家学说并且医术精湛、武艺非凡的当世奇女子——终南山玄云子是也!”   薛绍的眼睛当场一直,玄云子?!   “呵呵,兄台是被吓到了,还是不敢置信?”蓝衫青年仍是满副嘲讽的神色,笑道,“不奇怪,最初我也不相信世间会有一个年轻女子做到这般的惊才绝艳,而且……倾国倾城!”   “惊才绝艳,倾国倾城?”薛绍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来,心想看来玄云子在绥州还真是混得不错,都成全民偶像了!   “兄台如此轻佻嬉笑,想必缺乏虔诚向道之心!”蓝衫青年还怒了一丝怒气,“兄台还是快走吧,莫要惹了众怒才好!”   “咳……我并非嘻笑,兄台勿怪。”薛绍和他敷衍了几句,也和那些信徒们一样找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玄云子一会儿如何表演。   李仙缘就坐在薛绍身边,笑道:“那个小姑娘倒是有几分本事,竟然能让全州的百姓对她如此顶礼膜拜。”   薛绍笑道:“她能长成那副祸国殃民的模样,就已经很有本事了。”   “嘿嘿!”李仙缘一阵怪笑,“怎么,一旦离开长安脱离太平公主的魔爪,你就动起了花花心思?”   “你准备喝两盆洗脚水。”薛绍冷冷的道,“我一盆,月奴一盆!”   李仙缘仍是怪笑不迭,“说真的……玄云子,不错!”   “怎么不错?”   “全身上下,都不错!”   正当两个人的话题越聊越猥琐时,道场里发出一阵骚动玄云子出场了。   她着一袭月白色紫荆边的宽大鹤氅道袍,手执一柄纯白如雪的太极拂尘,如云的秀发用一顶金色缀宝的莲花冠高高束起,气定神闲飘逸而至。   道场中响起了一片低压的惊嘘之声,薛绍亲耳听到近旁有好些个信徒恍如痴醉的喃喃而道——   “仙风道骨,人中龙凤!”   “仙女下凡,不过如此!!”   “我看到了,看到了!圣英……圣英!”   “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薛绍不禁有些好笑,这些人究竟是来听经论道的,还是来看美女的呢?   玄云子走到道台中央对众人稽首一拜,众信徒慌忙回礼。   玄云子抬起头来,拂尘一扬微然一笑。刚才那些激励万分私下评头论足的男信徒全都稽首纳拜不再言语,仿佛真是见到了神仙一样惶恐敬畏。   道场之中突然变作鸦雀无声,几乎连妄自动弹的人都没有。   薛绍心中暗暗惊奇,心想我的士兵在我面前,最多也不过是如此。玄云子手中并没有掌握什么生杀予夺之权,却能让她的信徒对她如此的仰慕与敬畏……确实有点本事!   玄云子面带微笑轻扬拂尘,环环的在场中扫视了一眼,眼神突然就停在了一处。   众信徒顺着玄云子的眼神一同看过来,薛绍顿时落在了众人的视线焦点之中。   薛绍不由得笑了,玄云子眼睛挺毒嘛,我坐上千数的一大群信徒当中,她也能一眼就认出我来!   玄云子马上收回了眼神,双腿一盘坐了下去,轻启朱唇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今日法会之论议者,乃是《上经·道篇》第八章《上善若水》。”   《上经》即是老子留下的名著《道德经》,上经之名是高宗皇帝改的。   “在场的诸位道友但有见解,便请举手投问。我拂尘所指,道友即可上到前来与我当面对辩而论。”玄云子说道,“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请,畅所欲言!”   玄云子话音一落,马上就有上百人高高的举起了手来。   薛绍摸着下巴暗笑了两声,对身边的李仙缘道:“还有正事,走吧!”   “别急呀,看会热闹!”李仙缘眼巴巴的看着台上的玄云子,跃跃欲试的也想举手。   薛绍笑道:“你就别上去丢人了。”   “怎么可能?”李仙缘瞪大了眼睛,“我可是师出正统的道门中人!”   “那你再玩会儿,我们先走了。稍后你到客栈来与我们汇合。”说罢薛绍就站起了身来,准备离开道场。   玄云子的拂尘对着薛绍一扬,“那位起身的道友,有请上座辩论!”   上千道眼神,顿时齐刷刷的看向薛绍,还响起了一片艳羡的惊嘘。刚才那个和薛绍搭话的蓝衫青年满含羡慕嫉妒恨地说道:“兄台,你行大运了!能与圣英对面论道可是几世也修不来的福份!我们一行几十名道友每次都会赶上数十里路专程前来赴会听经,做梦都想着能够当面聆听圣英之高论!——你头一次来就能有这样的机会,这也太不公平了!”   “就是,太不公平了!”蓝衫青年周围的一大群男信徒,全都酸酸的抱怨了起来。   薛绍不由得苦笑,“我没举手啊!”   蓝衫青年嘴角抽筋干咽了一口唾弃,脖子都硬了,“你是想要气死人吗?”   台上传来玄云子的声音,“没举手,也是你。”   “圣英唤你,还不快去?”青年和他身边的一群男信徒一同催促,看那情形薛绍若是不去,他们怕是会要一起动手把薛绍抬上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薛绍只好苦笑的点了点头,朝道台上走去。   玄云子的神情高贵而端庄到了极致,真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只是眼角噙着一丝玩味与恶作剧的诡异笑容,凝视着薛绍一路走了上来。   薛绍像模像样的和玄云子对了一礼,然后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玄云子轻扬拂尘不动声色,问道:“道友对‘上善若水’有何高见,我等洗耳恭听。”   薛绍翻了几下眼珠子看向场中,上千双眼睛盯着自己。李仙缘则是在闷头暗笑,像是一只刚刚偷鸡成功了的黄鼠狼。   “道友,请讲。”玄云子面带微笑的问道。   “我根本不懂什么道法,怎么讲?”薛绍尽量不让嘴皮子动弹,瓮着鼻子小声道,“放我走吧,我还有要事在身!”   “公子满腹才学,莫要敝帚自珍。”玄云子也学着薛绍用鼻子哼道,“上了台不说几句,你是走不掉的。”   你狠!   薛绍眨着眼睛翻了翻白眼,心想既然你要整我,那也就别怪我搞砸你的法会!   干咳了一声之后,薛绍开始胡说八道了——“上善若水嘛……这个,我渴了,就会想要喝水。我饿了,也得用水来煮饭。我身上脏了,也得用水来洗澡。对,水是生命之源,请节约用水!”   “啊?——”   场中响起一片惊嘘之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人根本就不懂道学!”   “不懂道学,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玄云子笑了,但她没有笑出声来,仅仅是嘴角微微上扬但是眼中一片晶亮,用眼睛笑的。   薛绍摆出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尊容,大义凛然的道:“怎么样,反响不错吧?”   “道友的见解,确是独到。”玄云子将拂尘一扬,场中议论纷纷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好多人傻了眼,胡说八道嘛,算是哪门子的独到?   “看来座下的道友并非十分理解,道友何不为我等解惑呢?”玄云子故意问道。   薛绍的脸皮抽动了几下,心想你是跟我耗上了吗,非要我在众人面前出个糗你才甘心?   “请友,请!”玄云子仍是那样坏坏的微笑着。   薛绍把心一横,不就是吹牛吗,怕你?   于是,开吹——   “之前我说,我们渴了饿了脏了,都会要用到水。有道友置疑说我不懂道学,其实误解!——我们学道悟道存乎于心,道法如水无处不在,一言一行一花一草皆是道,道场论道又何必拘泥于经典的寻章摘句或是拾人牙慧呢?”   众人一愣,这人生了一张利嘴,很是能说会道!   玄云子笑而不语,点点头示意薛绍继续。   薛绍大言不惭的继续吹牛——   “众所皆知,人从生到死一辈子都离不开水。我们对水有着无穷无尽的需求,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水的索取。水是上苍对人的恩赐,它一直都在不求回报的滋养我们,给予我们方便。可是水对我们提出过什么索取吗?”   “《上经》云: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其实就是意喻无私奉献大爱无言,有如圣人的德行在治愈人心并教化万民,是谓上善!”   玄云子拂尘一扬,“无私奉献,大爱无言——善!”   “彩!——”下面的道友不知道是被薛绍说动了,还是习惯了附合玄云子,玄云子“善”字落音,下面一片喝彩声起。   薛绍呵呵直笑,看来我吹得还不错!   于是继续——   “水,其实就是一种修行。”   “水无形但变化万端,在方乃方在圆乃圆,时而坚如钢铁时而轻如鸿毛,有如君子适时事,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水无处不在,一滴水会很快消失,但无数滴水汇结在一起,便成百川奔流以赴海。水如人、人如水,合则强、分则弱!”   “水至柔,但可水滴石穿,君子锲而不舍、坚忍不拔!”   “善!”   “彩——!”   薛绍呵呵直笑,“就说到这里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下面的道友们一愣一愣的,纷纷议论说这人真能胡吹,但也吹得有些道理!   玄云子哭笑不得,“道友刚刚说到妙处,场中连番喝彩。道友为何,戛然而止?”   “这才有悬念嘛!”薛绍笑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0592章 这是个约会   在上千双错愕的眼神注视之下,薛绍起身就走。   玄云子也没有挽留,只是小声在薛绍身后说了一句,“公子得暇,请到清云观一叙。贫道有要事相告。”   薛绍脚下略微停了一下,未置可否,走了。   上千信徒满怀惊讶的一同目送薛绍,走出了道场。   “这人是何来路?”之前与薛绍搭话的蓝衫青年小声的嘀咕。   “上千人的大道场,他满嘴胡言全无紧张与敬畏之心,想必不是等闲。”近旁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说道,“而且……圣英仿佛对他,特别的感兴趣!”   此言一出,一群人刷刷的扭过头来瞪着说话之人。   “别胡说!”蓝衫青年的脸都红了,带着一丝愠意的道,“圣英怎会对这种不学无术的轻佻俘浪之辈感兴趣?”   “就是!”   “说得没错!”   立马引起一片应喝之声。   道场之中,浓浓的醋意几成泛滥之势。   薛绍一行人离开道场后,笑作了一团。李仙缘这个伪道士笑得最欢,毫不掩饰取笑薛绍不懂装懂满嘴胡言,搞砸了玄云子的法会。   薛绍满不在乎的道:“学术需要创新,你们这些只知道死记硬背的书呆子,不懂!”   “……”李仙缘无言以驳,急得脖子都红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至从出征以来,难得如此轻松片刻。   薛绍笑道:“大家赶路都辛苦了,先到客栈歇息一晚,有事明日再作计较。”   “好!”   一行人找了家普通的客栈投宿,吃过酒饭之后已是日头偏西。薛绍叫众人各归各房没事不要外出惹事,然后私下叫出李仙缘,牵上马悄悄的离开了客栈。   “我就知道,你会旧疾复发。”李仙缘不怀好意的嘿嘿直笑,“我见到下台之时玄云子对你窃窃私语,可是约了你在何处幽会?”   “对。”薛绍笑眯眯的道,“现下,香汤已备床榻已暖,就等我去偷欢行乐了。特意叫你同往,就是为了让你从旁围观狠狠的眼馋一回。”   李仙缘的脸皮直抽筋,“不去了!我不去了!”   “你想喝洗脚水吗?”薛绍在笑,拍马而去。   李仙缘很无语的苦笑了两声,只得拍马跟上。   两骑出了城,望郊野的清云女冠道观而去。这个地方薛绍曾经在平定白铁余之后来过一次,因此路途并不陌生。不消半个时辰,清云观就到了。未及下马,薛绍就在道观门口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窈窕身影。   “公子,月奴在此等候多时,你总算来啦!”月奴欢喜的跑上前来,接住了薛绍的马缰。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薛绍下了马在她脸上轻轻的掐了一把,说道,“你身为将官擅离军营,私自跑到绥州来游玩,就没把军法放在眼里么?”   月奴噘着嘴儿嘿嘿直笑,小声的哼道:“公子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晚上月奴会好好服侍你的!”   “咳、咳!”李仙缘在后面一阵干咳,“你们是不是应该,收敛一点?”   “关你什么事!”月奴杏眼一瞪,“不爱听你就把耳朵捂上!……稍后,你还得把眼睛捂上呢!”   李仙缘苦笑不迭,“我真不该来!真不该来!”   薛绍哈哈直笑,“走吧,玄云子在等我。应该是有正事。”   玄云子亲手煮了一壶清茶,在等薛绍。三人进门时,茶刚刚煮好。   “三位,请用茶。”   薛绍接过茶水抿了一口赞叹一声,问道:“仙姑约我到这里来,不知所为何事?”   “公子百忙之人,若无重大事由贫道断然不敢请动公子。”玄云子说道,“数日前从长安来了一拨人,说是奉朝廷之命前来接管白铁余留下的贼赃。”   薛绍眉头一拧,巧了,我正为此而来!   “此乃衙门公务,与你何干呢?”薛绍问道。   “原本是不相干。但是他们瓜分贼赃落入私囊,并要挟我帮助他们一起搜刮本地百姓,就与我相干了!”玄云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云淡风清,但是薛绍发觉,她的眼神之中有了那么一丝怒气!   这还是薛绍第一次看到,玄云子生气。   “仙姑,何不详细说来?”薛绍问道。   玄云子略微皱了皱眉,说道:“白铁余叛党被平定时,所有的东西都是公子率军负责接管并封存的,与贫道并不相干,对不对?”   “对。”   “可是他们非要赖上我,说我私下藏匿了一尊金佛。”玄云子说道,“就是白铁余起事之初用纯金和珍稀珠宝所打造,然后预先埋入地下以备自己挖出,用来蛊惑百姓的那一尊金佛。”   “我至今记得,那一尊金佛约有一个成年人的大小,重达数百斤!”薛绍眉头一皱,“在郭元振攻陷州城之后,我第一时间下令把白铁余造下的伪宫殿和佛堂全都拆毁,那一尊大金佛是我亲自带人运走,收入了官府的银库之中严密看管。”   “但是他们非说,那尊大金佛是我藏起来了。”玄云子说道。   “理由呢?”薛绍冷笑,“你一个女冠,哪来的本事弄走官府严密看管的东西?”   玄云子摇了摇头,“他们说官府里收藏的那一尊金佛是假的。真正的大金佛,早已被白铁余私下调包藏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们还说,当初白铁余想要娶我,于是就用这一尊大金佛对我下了聘礼。否则,我不会答应那门婚事!”   薛绍牙关紧咬眉头狠狠一皱,“混账东西!”   月奴恨恨的道:“公子,我估计他们很有可能自己把那一尊大金佛给瓜分了,然后又来栽赃和构陷玄云子!”   玄云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们说我与白铁余的关系非比寻常,并以此为要挟让我供认至今隐藏的白匪余孽,让我戴罪立功。我看过他们给的一些名单,其中多是一些官员,想必是他们想要借机构陷和打击自己的政敌。除此之外,他们还让我鼓动绥州的信徒们捐款捐物,美其名曰是要筹资进行绥州的战后重建并抚恤战死的军烈家属。这些我都不肯听从,他们就威胁我说要派御史查我,并将我与白铁余的‘奸情’公之于众,让我声败名裂!”   “告诉我,谁这么大胆?”薛绍没有咆哮,但是一字一声就如同是铁枪插在了地上,铿锵有力。   “金吾卫将军,武懿宗。”玄云子说道。   又是这个畜牲?!   薛绍震怒之余也有一点惊愕,问道:“武懿宗不是你的堂兄么?他明知道你是奉太后之命在绥州宣道讲经、教化百姓,居然还敢对针对于你?”   玄云子微微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我耻与败类同姓!”   “究竟有何隐情?”薛绍问道。   玄云子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李仙缘眨了眨眼睛,“月奴姑娘,我想去参观一下道观膜拜道祖,拜请姑娘代为引路,不知意下如何?”   “噢,我带你去!”   两人很识趣的都走了。   玄云子给薛绍换了一盏新茶,说道:“公子,这个故事很长。”   薛绍微然一笑,“我愿听。”   “谢谢……”玄云子微笑的点了点头,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红韵。   薛绍不由得婉尔,一向八风不动云淡风清的玄云子,也会羞涩?   “其实,我虽是姓武,但从我有记忆起,就没有在武家生活过。”玄云子说道,“最初我是跟随太白医仙孙真人学医,后来孙真人又把我交给了嵩山的潘天师,从此我就成为了茅山教派的入室弟子,直至今日。”   “这我知道。”薛绍说道,“我曾经亲上太白山,请孙真人下山为裴公治病。”   玄云子的表情略微一动,“你见过孙真人?”   “你不知道?”   “不知道。”   薛绍微然一笑,“你放心,孙真人没有和我说什么关于你的事情。”   “我也没什么秘密可言。”玄云子的表情很平静。   但是薛绍觉得,她的情绪有了一丝波动,她有些言不由衷。   “这不重要。还是说一下你和武懿宗的事情吧!”薛绍主动岔开了话题。   玄云子点了点头,说道:“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以为我就是玄云子,一个生于道观长于道观被父母遗弃的孤儿。直到我的两个亲哥哥武攸宁和武攸暨被太后叫到了长安做官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与之相认。”   薛绍惊讶的眉梢一扬,“也就是说你一直都是孤儿,突然就冒出了两个亲哥哥?”   “是的。”玄云子点了点头,说道:“最初我也不相信,但是武攸宁和武攸暨说得很真实,他们甚至知道我身上哪处有胎迹,在被送出去的时候裹的什么样的襁褓,襁褓里又放着什么样的信物。最重要的是,他们说的这一切都得到了我的师尊孙真人的认可。”   薛绍越发好奇,“那么当年,你的家人为何要将你送出去呢?”   玄云子苦笑的摇了摇头,“按照武攸宁的说法,当年我家里很穷很穷,根本养不活一个新生的孩儿。再者有游方的道士说我这个新生的女婴极是不祥,不能留在家里养,必须交给玄门中人代为抚养,并且不满十八岁不可相认。否则,就会克死家中所有的男丁。”   “然后,你的家人信了?”薛绍问道。   “最初没信。”玄云子摇了摇头,“可是我满月当天我的父亲就因醉酒而落水淹死,喜事变成了丧事。他们就信了!” 第0593章 替天行道   薛绍皱了皱眉,“这些,全都是武攸宁告诉你的?”   “没错。”玄云子点了点头,“为了以示补偿,在我们相认后不久武攸宁就在终南山给我造了一所玄云观,让我在那里清修。说是如果想念于我,就可以随时去看望。可是自从相认以来,他就再也没有搭理过我。倒是武攸暨看望过我几次……比起武攸宁来,武攸暨为人要忠厚朴实得多了!”   薛绍点了点头,“可是,这跟武懿宗有什么关系?”   玄云子再度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认识武懿宗,都算我倒霉!”   “怎么说?”   玄云子说道:“早在我与武攸宁兄弟相认之前,我曾奉命入宫作为太平公主殿下的替身,假意出家以便拒婚吐蕃。后来我就一直住在长安的太平观里,并时常跟随我的师尊潘天师与我的师兄司马承祯,一同入宫陪二圣论道说法。武懿宗的父亲担任朝廷的仓部郎中家住长安,一来二去我就认识了他。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武懿宗就已经开始盯着我了,并有多次意欲对我强行不轨。我的师尊和师兄不便向天后告发此事,于是就开始教我武功让我自保。为了不被武懿宗欺负,我日日夜夜拼命的练,并且一直躲着他。直到有一天我打碎了他的两颗牙齿,就再也没有躲过了。那一年,我十三岁。从此以后武懿宗对我恨之入骨,直到今日。”   “原来你们之间,还有这一段宿怨!”薛绍点了点头,“后来你与武攸宁相认为兄妹了,他又做何表现?”   “他当着武攸宁兄弟二人的面,骂我是来历不明的野种,叫他们不要乱认亲戚。”玄云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就是他的表现。”   “武攸宁就没有什么表示?”薛绍很好奇,“相比之下,他的官可比武懿宗要做得大,也更受太后的器重!”   “公子有所不知。虽然同为武家人,但武懿宗的父亲是朝廷的官员,他从小养尊处优在长安长大。我们却是自幼丧父家道中落穷困潦倒,直到成年后有了天后的提携才有所起色。包括太后的两个亲侄儿武承嗣和武三思,他们在被召回长安之前也是非常的潦倒,一直过着流放的生活。因此,武懿宗在我们这些武家的穷亲戚面前,一向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武家人好像都是习惯了他的这种高高在上和耀武扬威,对他百般忍让。”玄云子说道,“当时武懿宗骂过之后,武攸宁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倒是武攸暨和武懿宗大吵了一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至今已有两年。”   “看来这个獐头鼠目的小人,在哪里都是遭人厌弃。”薛绍说道,“尽管如此,我仍是想不明白——他来了绥州,为何要刻意针对于你?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在奉命给太后办事。他就不怕你一状告到太后那里么?”   “他不怕。”玄云子带着一丝愠意的苦笑,“因为他信誓旦旦的说,他手中握有我的把柄。只要我敢告状,他就敢四处宣扬我与白铁余有奸情。他甚至扬言我早就怀上了白铁余的孩子,因此我才一直躲在清云观里不敢出来见人。”   “可事实是,你并没有怀孕?”薛绍都有点哭笑不得了,那傻逼真能瞎编!   “他又会说,我就是躲了起来悄悄的把孩子堕掉了。”玄云子苦笑连连,“总之他就是抓住了我曾经穿上过凤冠霞帔,假意要与白铁余成亲的这个把柄,乱做文章。现在他是身负皇命前来绥州公干的钦差大臣,官府的喉舌都在他的掌握,想要如何向朝廷汇报也是他的权力。万一他真的胡说八道大肆宣扬,人言可畏,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到时就算是太后想要保我,恐怕也是爱莫能助。因此这件事情我不能告诉太后,只能自己解决!”   “疯狗!”薛绍恼火的骂了一声,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情我管定了。当初如果不是为了帮我平定白铁余,你也不会出此下策假意答应与白铁余成婚。再者,现在我已经是新任夏州都督,绥州就在我的治下。我怎能容许那条疯狗在我的治下胡作非为乱咬人?”   玄云子面露喜色,“公子何时成了夏州都督?”   “怎么,月奴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她只说跟随于你一同前来征讨突厥,却被你留在了朔方军镇甚觉无趣,于是跑来找我闲叙。”玄云子笑道,“月奴姑娘大大咧咧的,怕是很难弄清你都担任了一些什么样的官职。”   “有这可能。”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放心,武懿宗的事情于公于私,我都会一管到底。你只管安心在绥州讲经布道——不过类似今日这般,把我弄上台去逼我胡说八道,就不要再有了!”   玄云子笑了。   柳眉弯弯,双眸湛亮。   妩媚无双!   薛绍让月奴暂时留下来陪伴玄云子,两人能够有个照应。随后他与李仙缘马上折回了客栈,把其他各个房间的郭安等人都叫到了一起。   “号令——”   薛绍一声既出,郭安等二十名斥侯全身绷得笔直,有如二十柄即将出鞘的快刀!   “请大将军下令!”   薛绍说道:“朝廷派金吾卫将军武懿宗担凭钦差来到绥州,专司接管白铁余留下的那笔钱粮贼赃。我收到消息,武懿宗私下贪墨了大量的赃物,并有其他不法的行为。现在我命令你们,全天候密切监视武懿宗的一举一动,查清赃物钱粮的所有去向和有关他违法犯罪的一切证据!——随时向我汇报!”   “是!”   “去吧!”   斥候们马上散去,各自准备。   李仙缘很好奇,说道:“这些斥侯怎么神神鬼鬼的?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一批人?他们真有这么大能耐吗?”   薛绍笑道:“身为军师,你居然对属下一无所知。你可知罪?”   李仙缘苦笑不已,“这一年多来,你率领军队南征北战,我在长安无所事事。我怎么可能,对你身边的这些奇人异士有所了解呢?”   “有几分道理。”薛绍笑道,“看来我有必要给你一些机会,增进你对我和同僚们的了解。”   “那是当然!”   “好吧!”薛绍笑道,“现在,先来增进一下我们两人之间的了解和同僚感情。”   “你、你想干什么?”李仙缘做惊恐状。   “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薛绍大笑。   李仙缘叫道,“我也没有!”   “去打水,本帅要洗脚!”   “……”李仙缘的表情顿时僵硬,碎碎念的道,“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一个洗脚军师!”   ……   郭安等人的办事效率和办事能力,着实让李仙缘震惊了一把。他们接到薛绍的号令出发时,已是夜晚。次日天明之时就回报了重要的消息。   武懿宗在两天前派了一队与之同来的金吾卫心腹士兵,押送几十辆车子离开了绥州。所用的车马是地方州县给朝廷上缴赋税和贡品的专有制式,并且随身携带了绥州官府开发的通关书文。   他们走的时候是半夜。目的地,是长安。   “这个武懿宗,倒是想得周到。”李仙缘说道,“他们用的官府特制的纳税车马,手上又揣有通关文书。这一路车马所到之处的关隘都能畅行无阻,不会遭致什么怀疑或是受到什么盘查。”   薛绍说道:“但是我们必须将它拦截下来。否则东西一旦运到长安,就会落入他武懿宗的私囊之中。”   “可是用什么样的理由去拦截呢?”李仙缘摊开双手,“地方州县向朝廷缴税和贡献财宝谁都无权拦截,否则罪同谋反!”   “开什么玩笑!”薛绍把脸一板,“我可是夏州都督,凡我治下州县的财政我都可以管!——绥州要向朝廷纳税献宝,经过我薛某人的检验和允许了吗?”   李仙缘一拍巴掌,“新官上任三把火,烧死他们!”   薛绍冷冷一笑,今天老子也学一回梁山好汉,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   三匹快马风驰电掣的奔出绥州城,望朔方而去。仅仅隔了不到十个时辰,薛楚玉率领麾下五百名跳荡军疾驰出营往东南飞奔,前去拦截武懿宗的车队。   军队出行办差,地方州县的各级衙门向来都是怵怕三分。再加上薛楚玉手中握有薛绍亲自堪发的都督府命令,所到之处没人敢拦而且全部予以配合。   轻而易举的,薛楚玉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追上了武懿宗的运输队,将它拦截住了。   这支运输队是打着官府纳税的幌子出来,一路畅行无阻而且颇受礼遇。负责押运物资的是绥州刺史府的粮曹参军,姓冯。   冯参军最初还挺嚣张大骂薛楚玉“罪同谋反”。等到薛楚玉把都督府的命令一亮,他就彻底的蔫了,乖乖的带着他的押着三十多辆满载钱财珍宝的车子,随薛楚玉一同折返夏州而去。   薛楚玉看着满车的金银财宝心里一阵暗喜,这下好了,朔方军不愁没军饷了!   车马走得挺慢,还在延州境内的时候薛楚玉迎头碰上了一大队兵马,被团团的包围了。   薛楚玉一眼就认了出来,其中有一半是金吾卫的士兵,另有一半如不出所料,应该是廷川府的府兵。其中有一些人薛楚玉还眼熟,当初他们追随薛绍一起参与过平定白铁余一战。   对方的兵力人数不下两千,全副武装来势汹汹。 第0594章 薛人屠   面对四倍于己的拦路虎,薛楚玉和他麾下的每一名士兵都很淡定,淡定到有些冷漠。   对于他们这些骁勇和无畏的踏荡军骑兵将士们来说,别说是四倍于己,哪怕是四百倍于己的敌人,他们一向的做法都是——挺枪而上血战一场。   但眼前的这些人,毕竟不是突厥骑兵。   于是薛楚玉扬了一下手示意不可妄动,义正辞严的大声置问:“本将奉军令办差,谁敢阻拦?”   “本将奉皇命办差,你却敢拦?!”   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随即对方的队伍分开了一条道,从中间走出一匹神骏的大马来。   “奇怪,为何只见马,不见人?”薛楚玉好奇的直轮眼睛。   “瞎了你的狗眼,本将分明在此!”尖锐的声音愤怒的咆哮起来。   薛楚玉再定睛一看,乐了!   好嘛,原来是武懿宗。那猥琐又佝偻的小身板儿完全被那匹高头大马给遮住,看不见了!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还以为马匹开口说话了”,薛楚玉和他身边的军士顿时哄堂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混账玩艺儿,竟敢取笑本将!”武懿宗气得三尸神炸跳,“来人、来人!予我上前,将那几个混蛋拽下马来,全都绑了!!”   薛楚玉很想捂一下耳朵,武懿宗的干嚎实在太难听了,如同一只待宰的鸭子被人掐住了脖子,在拼命的扑腾和呱唧。   一声令下,武懿宗那边居然没人动弹。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暗暗的相互推诿,希望能有傻子不怕死的跳出来,接手这个“致命”的差事。   京城来的金吾卫士兵没人不认识薛楚玉,飞骑玉冠的名号如雷贯耳;在绥州一带就更不用说了,那些府兵当中有一些人还曾经和薛楚玉并肩战斗过。无论是出于对他的敬畏还是战场之上结下的袍泽感情,都不可能会上前来捆绑薛楚玉。   “混账,你们为何不动?”武懿宗大怒,轮起马鞭狂抽身边的两名贴身近卫。   那两名军士捂头捂脸的挨着揍,不吭声,但也死活不肯上前。   “违抗军令者,斩!!”武懿宗更加生气了,马鞭一扔就抓住了腰间的佩刀。用力一拨却没能拔出来,反倒失了平衡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大唐的横刀挺长,但是武懿宗的手臂太短又不会使刀,以至于横刀出鞘一半时就卡住了。   薛楚玉等人再度笑作了一团。武懿宗身后也有一批军士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拼命忍着,脸都憋红了。   “混蛋!混蛋!!”   武懿宗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塞刀回鞘,抢过旁边一名骑兵将士手中的漆枪拼命的抽打那两名近卫。   “再不上前,一枪戳死!!”   无奈,那两名金吾卫的士兵只好走上了前来,瑟瑟缩缩满头大汗,眼神之中布满惶恐和惊惧的仰望着薛楚玉。   薛楚玉骑在马上,静静的注视着他二人。   “飞骑玉冠,莫予争雄……”其中一名军士小声的念叨,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小肚腿儿拼命的在抽筋发颤,感觉就像是走向鬼门关。   另一人狠咽了一口唾弃低声骂道:“缩脖子一刀,伸脖子也是一刀,别瞎嘀咕了!”   “他能单枪匹马的在十万大军当中斩将夺旗毫发无伤,有种,你上?”   “一、一起上!要死,一、一起死!”这人的牙齿在上下磕绊。   “站住。”   薛楚玉不过说了这两个字,那两名士兵双膝一软当场就跪倒了地上,拼命磕头痛哭失声地叫道:“玉冠将军饶命,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逼不得已哇!”   薛楚玉等人反倒是一愣,然后都笑了。   “熊将带熊兵,哈哈哈!”   武懿宗快要吐血了,“丢人现眼的东西,滚一边去!”   两名金吾卫的士兵慌忙连滚带爬的退到了一边,非但没有感觉到羞耻,反而像是逃过了阎王索命死里逃生一般的庆幸。   武懿宗驱着马,亲自上了前来。   薛楚玉只细看了他一眼就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心说世上怎会有人长得如此丑陋可憎,被火灾毁容了的人都看着比他舒服一点……看到他真是有点反胃之感,好想现在就揍他一顿!   “薛楚玉,你好大的胆子!”武懿宗指着薛楚玉,尖着嗓门大声咆哮,“州县贡奉给朝廷的捐税,你也敢劫!你可知这是杀头的死罪?”   “本将奉命行事,其他一概不知。”薛楚玉不想看他扭过了头去,随口答了这么一句。   “你奉谁的命?”武懿宗眼见薛楚玉的态度如此桀骜更是愤怒,尖声咆哮道,“谁敢如此大胆,目无王法劫夺朝税赋税?”   “军令。”薛楚玉只回了两个字。   “混账!”武懿宗叫道,“军队只管打仗,何来权力插手州县赋税?这分明就是军匪抢劫,该当死罪!”   “军匪?”薛楚玉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们是朔方军,刚刚在黄花堆击退了十几万突厥叛军并将他们赶回了大漠的大唐王师。武将军居然污蔑我们是军匪,你可知后果如何?”   “你居然还敢威胁本将?”武懿宗冷笑,“我就骂了,你能怎么样?”   话音刚落,薛楚玉身后的一群骑兵全都向前涌来,齐刷刷的马蹄踏震和衣甲嚯嚯声,个个怒气满溢杀气腾腾!   牲畜对“杀气”这种东西最是敏感,武懿宗跨下的马匹大约是没有上过战场受不了这种气氛,当下受了一惊,马上仓皇的退避躲闪起来。   “畜牲,畜牲!”武懿宗连骂带抽的制约不住,那匹马居然驮着武懿宗往回跑去。   薛楚玉嗤之以鼻,冷笑不已。   “将军,让我们宰了那厮!”跳荡军的将士们忿然道,“竟敢污辱我们朔方军的十万弟兄,简直活腻!”   “算了,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薛楚玉淡淡的道,“这种渣滓,我怕他赃了兄弟们的手。”   “哼!”   跳荡军的将士们,全都用鼻子发出了鄙夷的声音。   那匹受惊了的大马驮着武懿宗,在四周转着圈儿的一阵乱跳疯跑。武懿宗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脊骨的狗软塌塌的趴在马背上,紧紧拽住马鬃不敢动弹,只剩嘴里还在狂骂。他的近卫军士们全都慌了神,万一武懿宗被这匹疯马所伤,他们肯定也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他们全都有事做了——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开始了对武懿宗的“围追堵截”。   看着眼前荒堂而滑稽的一幕,薛楚玉却有点笑不出来。因为他对自己的部下知根知底。什么太后的侄儿、当朝的三品将军,什么政治、什么权势,在这些浴血杀敌的骄兵悍将们心中全都是浮云。敢当着他们的面污辱朔方军,简直就像是挖了他们的祖坟一样活该千刀万剐。   骄傲和荣誉,是裴行俭和薛绍这两代统帅,不遗余力倾尽心血打在每一名朔方军将士心头的烙印。这个烙印,已经成为他们每一个人的灵魂当中最强烈的信念,和最神圣的图腾!   薛楚玉深信,如果不是那匹孬马突然发疯撒腿就跑,武懿宗现在多半已是一具尸体。   “兄弟们,走了!”薛楚玉挥了一下手示意继续前进,此地不宜久留,否则将要闹出人命。那样,有可能会给薛绍带来大麻烦!   “混蛋,别跑!!”武懿宗被那匹疯马颠得口吐白沫眼冒金星了,也没忘了那几十车的金银财宝,大声叫道,“拦住他们!拦住!——杀,给我杀!”   他不喊还好,这一声喊下来,原本站着没动的军士们突然一哄而散四下逃遁去了。只剩下几十个金吾卫的士兵仍在英勇的“老鹰捉小鸡”,好不容易才将那匹疯马给拉住不再乱跑。   薛楚玉等人全都安安静静的骑在马上,慢慢吞吞的押着车子朝前走去。每个人都满怀玩味和嘲讽的看着武懿宗,就如同是在市井上欣赏一出猴儿戏。   武懿宗咬牙切齿气得肺都要炸了。他完全想不通,眼前这一群身份低微、连老婆都讨不起的穷军汉,有什么资格在他这个官拜三品的外戚将军面前,如此傲慢,如此跋扈?!   随后,武懿宗就傻眼了!   因为他看到自己带来的两千兵马,未经一战,居然就只剩下了几十残兵。而且他们一个个的斗志颓唐气焰全无,如同丧家之犬。   武懿宗无法再叫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薛楚玉一行人,扬长而去!   ……   在绥州暗访三日之后,薛绍带着一批特殊的“战利品”满载而归,悄无声息的离开绥州回到了夏州都督府。   正式,走马上任。   对于夏州都督府治下的夏、绥、银、延这四州的官员们来说,薛绍这个神龙见首不现尾的新都督,有些恐怖。他刚刚在夏州露了一下面,就一刀砍了官职地位仅次于他的长史唐怀壁。   唐怀壁的背景和来路,众人皆知。在王方翼走后,唐怀壁早就成了夏州都督府实际上的最高官长,是由朝廷上的两大“泰斗级”人物武太后和裴中书选派,特意来到夏州坐镇的。   这样一个实力雄厚背景复杂的封疆大吏,薛绍拿下他的人头不亚于杀了一只土鸡,其他的官员哪能不胆战心惊?   再加上前者黄花堆一役,薛绍只花了几个时辰就干掉了成千上万的突厥人。为防止瘟疫爆发,在大军继续朝前挺进之后,薛绍曾经下令让后方的州县调谴人力前往黄花堆清理尸体。那尸积如山的惨状,让数十民夫呕吐失禁甚至仓皇而逃,更有一些胆小之人患上了失心疯病。   于是,就有人把薛绍与某位杀人如麻的先秦名将相提并论,后来干脆移花接木的给他取了一个充满了威慑与恐惧意味的绰号,并很快获得了大批的认可——   ——薛人屠!   薛人屠的新官上任之日,整个夏州仿佛都在发出一片颤栗之音! 第0595章 天降横财   对于夏州都督府治下四州的官员们来说,薛绍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几年前他就早已经“闻达于诸侯”,但那时候他凭借的是蓝田公子的风流名气和天潢贵胄的门第血统。真正让薛绍在夏州一带名声鹊起的,还是迎娶公主、讨伐白铁余和最近的斩杀唐怀壁、血战黄花堆。   官员们仿佛有点难以相信把上述经历,归纳到同一个人的身上。按理说,薛绍应该是一个风流儒雅的俏公子,否则难以赢得公主的芳心。可是他干出的那些事,又像是一个铁血铁腕的猛张飞。   ——这太矛盾了!   真正见到薛绍本人时,官员们心中的疑惑与矛盾之感更加强烈——就这样一个年方弱冠文致彬彬的美郎君,说他能够迷死女人不偿命或许能有几人相信,但说他能够弹指间毁灭千军万马,诛杀封疆大吏如同杀鸡宰羊一般的干脆利落……实难想象!   四州的官员来了百余人,薛绍面对他们时,既感觉陌生也觉得有些兴奋。   虽然“从政”对两世为人的薛绍来说都非常的陌生,但他一直满怀希冀能有一个施展报负与理想的机会。现在,自己终于有了“夏州”这样一块属于自己的舞台和地盘,可以耐心的经营这一片属于自己的事业天地。   在上任之前,薛绍就曾经多次向精熟于吏治的行军记室和代都督府长史刘幽求请教,问他自己上任都督之后,应该怎么做?   刘幽求回答薛绍说,身为“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上马治军下马治民,辖下地域广阔百姓人口极多,政务因此繁多而复杂。别说是一个都督府,哪怕是管理一个小小县城的县令,也有春秋二祭、劝课农桑、辑盗审狱、征税纳贡和科举教育这极多的事情要处理,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因此,都督更不可能事事躬亲、面面俱到,只能提纲楔领的总领大局,颁布重要的政令措施,在大的原则性问题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即可。具体的事情,还得交办给属下的各级官府和官员。当然,得是交给能干又信得过的属下去操办。   一句话关总,刘幽求认为薛绍要想做好一名都督,首先得要处理好“人事”的问题。   于是上任的第一天,薛绍并未急于操办什么实事或是颁布什么新的都督府政令,他把主要的精力用来熟悉和了解都督府治下的那些官员们。一来二去的薛绍发现,上至一州刺史下达县衙里的小小粮曹,在他面前全都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的噤怕。   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处在于,薛绍第一时间竖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以后都督府治下怕是很难有人,还敢与薛绍作对。坏处在于,“上下同心”的同僚感情仿佛有些难予建立。对此,薛绍倒是不太着急。他相信自己并非真的是一个苛刻到不近人情的“酷吏”。此前虽然杀了一些人,但那都是一些该死之人。自己只须守住律法与道德这两条底线,真心诚意的勤政爱民善待同僚,日久见人心,自然能够让属下的官员们对自己真正的信服和甘心的追随。   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薛绍相信,无论是治军还是治民,秉承这一原则都不会错。因为无论在哪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虽然盛行“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奶就是娘”这一类屈服于利益之下的腹黑准则,这样做也确实能够获得一时的胜机。但亘古以来早已证明,坚守“公道人心”才是始终不变的真正王道!   一天的茶话座谈下来,四州的官员们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慢慢的放松了。因为他们发现,薛绍并不像他的绰号“人屠”那样的恐怖和暴戾。相反的,他风度翩翩儒雅健谈,待人接物一团和气非常的谦逊,身上也没有那种世家子弟和皇族外戚特有的高高在上和不可一世,活脱脱的就像是一个闲雅知礼的临家读书郎。   薛人屠这位新上任的夏州都督,又一次让官员们感到了惊奇。他的形象变得亲和了许多,也增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次日已时左右,薛绍正准备在都督府里开宴,为前来恭贺自己新官上任的四州官员们饯行,薛楚玉回来了。   进都督府报信的是张仁愿,薛绍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一次“劫富济贫”的行动,得手了!   “让薛将军带弟兄们去后院先歇,我稍后便来。”薛绍如此说道,并给张仁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张扬,别让四州的官员们看到那些车马。   张仁愿心领神会,马上回去给薛楚玉传信。很快,数十辆满载金银财宝的车子被运到了都督府的后院,严密看管起来。   薛绍继续在前厅宴请官员。酒行过半,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门吏来报,“薛都督,有金吾卫将军武懿宗,前来拜访。”   薛绍不由得一笑,来得好快啊,怕是撵着薛楚玉的脚后跟一路跟上来的。   “请武将军偏厅奉茶!”   “是!”   走进都督府时,武懿宗恨得那叫一个牙痒痒,“我堂堂的三品将军、特命钦差,他居然让我去偏厅等候避而不见?真是岂有此理!”   怨恨归怨恨,武懿宗倒也懂得一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夏州都督府是薛绍的地盘,只好先忍了!   薛绍不急不忙的和四州官员们行酒用宴,足足吃喝了一个时辰。然后薛绍又亲自将官员们送出了都督府门,仍旧没有急于去偏厅会见武懿宗,而是到了后院。   薛楚玉正等着薛绍。   “兄弟,你查看过了么?”见到这么多满载宝箱的马车,薛绍忍不住心花怒放——军饷、军饷!   “属下不敢自专,就等都督前来亲自开箱查验!”薛楚玉也有些兴奋,他当然知道朔方军现在有多缺钱!   “弟兄们,卸货、开箱!”薛绍手一扬,就如同指挥千军万马要冲锋了。   跳荡军的将士们就等这一声号令了,马上干劲十足的冲向了马车,把一箱箱的财物搬进了后院的厅室之中,然后一一撬开了所有的箱子。   所有人,几乎都被箱子里的金银财宝所发出的耀眼光芒,给刺瞎了眼睛!   很多箱子里面都装满了黄金和珠宝,还有难得一见的古董玉器和堪称艺术品的金树银花、珍珠翡翠,当然也不缺乏可以直接充当货币来使用的上等丝绢和铜味尚新的开元通宝。   ——整整三十七车!   “天降横财!!”   薛绍从不缺钱,金银珠宝也早就见多见惯了,但仍是发出了这样的惊叹。   “这至少能给弟兄们每人添置一套寒衣被褥,再发足三年的军饷!”   “咱们终于不缺钱了!”   薛楚玉等人,非是一般的高兴!   薛绍呵呵直笑,“难怪你们前脚刚到,武懿宗后脚就追着赶了上来。这样惊人的一笔财宝若是落入了他的私囊之中,足以让他富可敌国!”   “那厮居然还敢追上来?”跳荡军的将士们既惊且怒,“早知如此,真该当场就结果了他!”   薛绍眨了眨眼睛问薛楚玉,“怎么回事?”   薛楚玉便将路上遭遇武懿宗的事情包括细节在内,全都一五一十的对薛绍讲了。   薛绍听得捧腹大笑,“那厮倒是玩得一手好杂耍!”   众人一同大笑。   正当这时,一名军士突然高声叫道:“快、快来人帮忙!这箱子好沉!”   薛绍等人扭头一看,有四名军士抬着一口大箱子蹒跚而来。那口大箱子远比其他的箱子要大得多,多了数倍不止。   薛楚玉连忙招呼几个人过去帮忙,并对薛绍说,那口大箱子特别的巨大和沉重,独自占了一整辆马车,车轮还经过特别的加固和改造,真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抬过来,打开看看!”   箱子打开的一瞬间,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全都发出了惊叹之声!   “大金佛!”   “我的天哪,这不是白铁余用来造反的那一尊大金佛么?”   “据说有千斤之重,难怪我们四人都扛抬不起!”   “这么多黄金,岂不是价值连城啊?!”   “别说是黄金,随便哪颗嵌上的明珠,就已是价值连城了!”   马上有人在箱子里面发现了东西,取出来献给薛绍,“都督请看,这里面还有一封信件!”   薛绍拆开一看,笑了,“现在我知道,武懿宗为何会那么拼命的亲自带兵前去阻拦你们,失败之后又心急火燎的一路追到都督府来了!”   “就为了大金佛和箱子里的这封信?”薛楚玉反问道。   “那个蠢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的东西一定没人敢碰,一定能够安全的抵达他的长安老家交到他的父亲手里。这是他写给他父亲的信!”薛绍呵呵直笑,心说你小子不是诈称这是献给朝廷的捐税么?不是栽赃玄云子私吞了大金佛么?——现在人赃并获,看你还有何话说!   “将所有的财宝运到都督府银库之中签押收讫,从此它们就是我们朔方军的命根子了。没有我的号令允许不得有任何人染指擅动,大金佛更要严密看管!”薛绍下了令,然后微然一笑,“现在,该去会一会那个心急如焚的杂耍能手了!” 第0596章 祸国殃民   在会见武懿宗之前,令人闻风丧胆的“薛人屠”亲手提着一个烤得油亮喷香的大蹄膀还拿了一壶酒,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翩翩然的走进了都督府后宅的一个小跨院中。   郭安和几名斥侯在此看守,见了薛绍都上前来拜礼。   “兄弟们都还没有吃饭吧?”薛绍微笑道,“去吃吧,这里交给我了。”   郭安等人应了诺,纷纷退下。   薛绍走到一间大门前,拿脚踢了踢,“徐长史,方便的话本官可就进来了。”   “进、请进!薛都督快请进!!”门马上就从里面被打开了,出现一个四五十来岁体态微福的八字胡中年人,穿着一身绯色的官袍,但是神色紧张全身瑟缩,一点官威也没有。   在他身后,还有四个年轻漂亮花枝招展的女子紧张不堪的蜷缩在一起,如同到了地狱的鬼魂在仰望高高在上的阎罗王。   “不必紧张,本官不吃人。”薛绍笑眯眯的走了进去,晃了晃手中的大蹄膀和酒,“都饿了吧?过来吃!”   “我、我等不敢!”四名女子异口同声的怯语,但她们的眼睛之中又隐隐冒出了一些桃花星儿,就差在薛绍面前骚首弄姿卖弄风情了。   “你呢?”薛绍无视了那几个庸脂俗粉的花痴,转头看向徐长史,“你不会担心,本官在这蹄膀里下了毒要取你性命吧?”   “不,薛都督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徐长史狠咽了一口唾沫,大概也真的是饿了,不顾形象的抓起蹄膀就一顿猛啃。那四名女子见状也一同扑了上来,争着抢着啃食这大蹄膀。   “别急,慢慢吃。”薛绍好整以暇的在一旁坐了下来,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争食。   眼前这五个人,就是薛绍从绥州带回来的“战利品”。这个中年男子就是绥州刺史府的长史,徐长青。武懿宗来到绥州清算白铁余的贼赃,就是他经手操办的。也就是说,他对武懿宗在绥州的一切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而这四名女子,全都是徐长青豢养在家中的妾室和家妓,曾被徐长青派去日夜伺候武懿宗以示邀宠。   薛绍趁着武懿宗亲自带兵外出拦截薛楚玉之时,将这五个人秘密的捉拿起来,并带到了夏州都督府看押了起来。就是用了这样一招调虎离山、暗渡陈仓,使得武懿宗到现在也仍不知道他在绥州的亲密战友和小情人儿们,全都落在了薛绍的手中。否则,武懿宗纵然生了九颗豹子胆,也不会在明知事情已经败泄的情况之下,还跑到都督府来兴师问罪讨要财宝。   五个人很快就把那个大蹄膀啃光了,个个满嘴满脸的油渍,又在争着喝酒。   “徐长史,阶下囚的滋味,不好受吧?”薛绍云淡风清的问道。   正抱着酒壶猛灌的徐长青闻言慌忙放下了酒壶,对着薛绍双膝一拜就跪倒在地,又是抱拳又是磕头,悔不当初地叫道:“薛都督明察秋毫,下官知罪了!下官愿意戴罪立功,但求薛都督赐予不杀之恩!”   薛绍不由得笑了,看来之前唐怀壁的死确实给四州的官员带来了极大的威慑作用。眼前这徐长史,自己还没有出言逼问更谈不上用刑拷打,就已经愿意全盘招供了!   “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薛绍不急不忙地说道,“你听清楚了,你务必要将武懿宗在绥州所犯的一切罪过,如实招拱。若有半点隐瞒,你便是贪赃枉法并有从犯和包庇之罪。这样的罪名,当真不是你能消受的!”   “是,我招!我招!……我全都招!”徐长青满头大汗脸都吓白了,不停的磕头和犯哆嗦。   “很好。”薛绍微然一笑,“稍后我会让都督府代长史刘幽求来给你详细问录,将你的所有招供登记在案。在此之前我只问你一件事情。”   “请,都督示下?”徐长青紧张的问道。   薛绍的眉头微微一拧,“白铁余屯集的那些粮食,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卖了,全都卖了!”徐长青非常的紧张,连连摆手道,“都督明鉴,不是我干的!”   “武懿宗?”   “对,是他!”徐长青说道,“武懿宗打着清查白匪余党的幌子,几乎把绥州和延州所有的官员、富户和乡绅都网罗了进来,并且施下毒手整死了几户人家。其他人非常的害怕,只好屈服在了武懿宗的淫威之下。武懿宗接手了白铁余囤集的五十多万石粮食以后,就将这些粮食强卖给了两州的官员和富户们!”   “如何强卖的?”薛绍心头火起。   “武懿宗以官员的品级和富户的田产为依据,将那些人分了个三六九等。官越大田产越多的,武懿宗就卖给他们更多的粮食。后来粮食卖不完了,武懿宗就逼令官府出具告示,诈称天相昭示明年将有饥荒,然后将一部分粮食摊到了每一户百姓人家,勒令百姓们出钱购粮以备饥荒。”徐长青苦着脸,说道,“就连下官的头上,也被摊上了收购五百石军粮的责任。整整五百石粟米,下官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而且武懿宗是以长安的大米价格卖给我们的……下官苦不堪言无力承担,只好送出了四名爱姬前去服侍武懿宗并竭尽全力帮他做事,这才免去了五百石粮食的收购责任……都督明鉴,并非是下官诚心为虎作伥,下官也是逼于无奈啊!!”   薛绍眉头紧拧的点了点头,关内因为大旱而在闹饥荒,米价就像火箭一样的蹭蹭往上蹿,现在已经涨到了去年的二十倍以上。现在的五百石长安大米,那真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够买得起的了!   武懿宗敢把白铁余囤集的粟米这种廉价的军粮,而且是陈粮,当成长安的白米来卖,真是黑到了一定境界。想必那三十七车财宝当中,就有一部分是他“卖粮”得来的赃款!   “绥延二州本来就遭受了白铁余之乱,民生凋敝。武懿宗还敢如此下手,岂不是雪中加霜?”薛绍很恼火,咬牙道,“经他这样一折腾,绥延二州的百姓肯定恨死了朝廷,恨死了官府!……这狗贼,竟敢在我治下如此作威作福、祸国殃民!!”   徐长青苦着脸,小心翼翼的道:“薛都督,这话也就只有你敢说。武懿宗权势滔天为人歹毒又下作,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稍有半点违逆于他便会落得家破人亡!我们下面的官员和百姓,个个都是敢怒不敢言啊!”   “我知道了。”薛绍不动声色的道,“稍后把你知道的一切,全都说给代长史刘幽求听,让他详细记录在案。我也不会只是听信你的一面之辞,会继续调查下去。所以,我劝你最好的是实话实说,不要有半点的弄虚作假。那样,只会害死你自己!”   “是,是!下官一定据实而说,绝不敢有半点胡言乱语!”徐长青连连磕头。   “如此最好。”薛绍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说道,“你的四名爱姬,本官想要征用半个时辰。你有意见么?”   徐长青先是一愣,马上喜笑颜开的连连点头,“都督若喜欢,下官愿意将她们全部赠出,为都督洒扫执帚!——你们还不跪下谢恩?”   四名女子虽是做了阶下之囚也没忘了风流本性,早就目不转睛的盯着薛绍看了半晌了,个个芳心荡漾。这时求之不得全都跪了下来,莺莺燕燕的嗲声道:“多谢都督垂怜收留!”   “你们想多了。我家的扫帚是太平公主的掌中法宝,你们敢去争抢吗?”薛绍站了起来,笑道,“我是想让你们帮我办件小事。半个时辰,足矣!”   稍后,薛绍去了偏厅见武懿宗。   武懿宗早就等得怒气满胸七窍生烟。但是,以武懿宗对薛绍的了解和过往的种种经历,再加上如今“薛人屠”的强大威慑之力,使得他狠狠的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脾性。否则,他早就大发雷霆甚至放火烧屋了。   薛绍来时,武懿宗起了身笑吟吟的拱手而拜,就像是老朋友见面了一样那么亲热,“武懿宗,拜见薛驸马!”   “武将军,这里不是京城,你我各有公干在身还是以官职相称吧!”薛绍淡淡的回了一礼请他坐下,说道,“武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这个……”武懿宗干笑了两声不知如何说起。   “不急,有事慢慢说。”薛绍云淡风清的扬了一下手,“来人,上茶。”   “不敢劳烦,杯中仍有热茶。”武懿宗倒是客气上了。   “那就更换新茶。”薛绍微然一笑,“武将军难得上门,是贵客。本官岂能失了待客之道?”   “好,那便多谢了!”   两名丫鬟托着茶盏进了厅堂,给薛绍和武懿宗各上了一杯新茶。   武懿宗初时没有注意,拿起茶来浅酌了一口正待放下杯子,冷不丁的一眼看清了眼前给他斟茶的丫鬟,当场浑身一弹眼睛一瞪,口中的茶水全都喷了出来!   “贱婢,沏的好茶!”薛绍作势佯怒,“竟让武将军如此难以下咽!”   “都督恕罪!”两个丫鬟慌忙跪倒在地。   “不、不干她们的事!”武懿宗的脸都有些白了,吸着凉气勉强镇住心神,干笑道,“是这茶水,有些烫嘴!我……一时不小心,烫着了而已!”   “哦!”薛绍做恍然大悟状的点了点头,笑道,“既如此饶你二人无罪,都下去吧!武将军,是否需要更衣?”   “不必了,不必了。”武懿宗紧张不堪的死盯着那两个丫鬟,眼睛越瞪越圆,一个劲的吸着凉气,心中暗说这两个贱人不是徐长青送给我的侍姬么,怎会到了薛绍的府上?难不成徐长青趁我不在,又将她们拿来献给了薛绍以示巴结?! 第0597章 敲山震虎   “咦,武将军认识她们吗?”薛绍故意问道。   “哦不不,不认识!”武懿宗呵呵的干笑,“只是觉得,有些眼熟。或许是因为,他们长得和我家中的小妾有些相像。但是我敢肯定,以前从未见过她们!”   “是么?”薛绍微微一笑。   “嗯!”武懿宗认真的点头,心里却一个劲的打鼓,他这阴阳怪气的,究竟什么意思?   “请用茶。”薛绍不动声色,拿起了茶盏。   武懿宗满腹猜疑和忐忑的,也拿起了茶来。   “对了,前几天我去了一趟绥州。”薛绍漫不经心地说道。   “噗——”   武懿宗一口茶又喷了出来,“你、你去过绥州了?我怎么不知道!”   “本官微服出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惊动官府。”薛绍淡淡的微笑,好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武懿宗的心里却一个劲的打鼓,那两个贱人不会是被薛绍捉来的吧?徐长青会不会已经出卖了我?   想到这里,武懿宗顿觉如坐针毡脖子后面都流出了冷汗,心想很有可能薛绍早就在暗中调查我了,并且掌握了一些确凿的证据!……那几口箱子一打开,更是真相大白!   ……这回惨了!   箱子是肯定要不回来了,得想办法脱罪自救才行啊!!   薛绍面带微笑恍若无事的看着武懿宗,见他满副局促不安和紧张忐忑之相,知道自己的这一手“敲山震虎”已是起了很大作用!   “武将军,其实你不来,我也正要去找你。”薛绍突然道。   “啊?”武懿宗一愣,强作镇定道,“薛都督找我,有何事情?”   “是这样的。”薛绍放下了茶盏,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此前我在绥州,有人向我告状。说有人在绥州假借佛教之名义蛊惑民众,欲行白铁余之旧事。我正准备对此事展开调查。而武将军恰巧是专办白铁余一案的皇命钦差,并已在绥州坐镇多时。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竟有此事?”武懿宗眨了眨眼睛,然后拍案一怒,“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效仿白铁余谋反?本将奉皇命而来,专行督察白匪余孽!薛都督,你不如就将此案将由本将处理,本将一定将它查个水落石出,不令一个贼人逍遥法外!”   “我也正有此意。”薛绍笑眯眯的点头,说道,“告密之人说,那人私下窝藏了一尊大金佛。就是那一尊,白铁余当年将它埋在地下然后又自己挖出,用它来鼓吹自己有天命的大金佛!”   武懿宗猛然一怔,他娘的,一不小心就被绕进去了!——薛绍这混蛋,是在说我啊!他肯定是发现了箱子里面藏的大金佛!   “武将军,你怎么了?”薛绍做关心状,问道,“你的脸色不大好,莫非是生病了?”   “哦,没事!”武懿宗连忙挥袖连擦了几把冷汗,强颜欢笑的道,“兴许是骑马有些累了,无妨无妨!”   “那我们就继续商谈公务了。”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继续道,“当初我奉命出征平定了白铁余之乱,并亲手将那一尊违制违禁的大金佛收到了绥州的官府银库之中,严密监管以备朝廷堪收。不料竟有贼人胆大包天,将那尊大金佛又偷盗了出来,并打算效仿白铁余借用大金佛为号召,意图谋反。武将军,这可是一棕大案,一定要彻查到底!”   “对,对,是大案!”武懿宗一边说着一边滴着冷汗,“必须彻查!一查到底!”   “白匪逆党死灰复燃,乃是国之大患。”薛绍心中冷笑,像模像样的对着帝都的方向拱了拱手,说道:“我已具表,准备上奏朝廷申报此事。”   “啊?”武懿宗一听大惊失色,心中寻思:私吞大金佛本身只是贪污,就算事泄上面还有太后,大不了挨骂受罚最多贬官了事。但如果被扣上了一个“谋反”的大罪名,那可就连太后都保不住我了!   “薛都督且慢!”武懿宗急忙站了起来,说道,“你是封疆大吏,我是特命钦差,你我二人都应该代天巡牧为帝分忧。这等小事就不必急于上奏朝廷了吧?不如你我二人齐心合力先把案子给破了,把贼人缉拿归案并将大金佛重新寻回,再向朝廷奏报不迟啊!”   “言之有理。”薛绍笑眯眯的点头,“武将军真乃是社稷之臣哪,想得周到!”   “应该的、应该的!”武懿宗一个劲的干笑,对薛绍一抱拳,“既如此,我就先回绥州侦察案件了!”   “不忙急。”薛绍说道,“我这里还有重要的线索,你难道不想听一听么?”   武懿宗巴不得马上离开都督府这个不祥之地,但一听薛绍这话又钉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线索?”   薛绍正儿八经地说道:“我还查到,白铁余曾经囤集在绥州的五十万石军粮,不翼而飞了。如果有贼人想要起事造反,军粮必不可少。因此我怀疑,这批军粮就是被他们暗中转移囤集了起来,以备招兵买马起事造反。这么大的一批粮草,可不大好收藏。武将军回了绥州,不妨先去调查失踪的粮草。只要将粮草找回再以此顺藤摸瓜,应该不难捉到真凶!”   武懿宗一听,再度傻眼了!   他心想,看来薛绍手中真的已经掌握了很多证据,连我摊卖粮草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现在该要如何收场?找不回粮草薛绍肯定步步紧逼,并把它当作“谋反案”上告朝廷,到时候我就真死定了!   ——但要找回那五十万石粮草,除非我又再将它们买回来!   我哪有那么多钱?   那三十多车财宝不都是被你劫走了吗?!   武懿宗是又惊又怕又愤怒,咬牙切齿又不敢发作,表情就像是刚刚生吞了一只活老鼠那样千变万化滑稽之极。   薛绍差点就忍不住想笑了,仍是正了正色说道:“这是一棕大案,也是一件大功劳。武将军回了绥州只管全力督办,若有用得着我薛某人的地方只管开口,我和我麾下的十万大军定当竭力相助。只待案情了结武将军回朝受赏之时,莫要忘了薛某就好!”   “不敢,不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武懿宗恨得骨头发痒仍在呵呵的干笑,心里大骂:好你个薛绍,居然如此黑心歹毒!你吞了我财宝抢了我的金佛不算,还威胁我要告我谋反,并以此为由逼我交出五十万石粮草——这不就是逼我在“身败名裂”和“倾家荡产”之间做选择吗?!   ——我与你势不两立!!   “本官新官上任,治下就出现了如此惊天大案,本官一定会亲自督办一查到底!”薛绍做义愤填膺之状,大声道:“武将军,希望我们可以同心协力精诚合作,将此案尽早查个水落石出,不负朝廷所托确保一方平安!”   “好,好。”武懿宗心乱如麻,喃喃应诺。   再又闲谈了一阵,武懿宗匆忙告辞而去。   薛绍高坐在厅堂之上,手抚茶盏呵呵直笑。   薛楚玉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我们就这样放过武懿宗了?何不将他的罪行一并揭发昭告朝野,也好治他的死罪?”   “治不了的。”薛绍说道,“武懿宗不是唐怀壁,他在绥州犯下的罪行固然可恶又可恨,但就算是朝廷让御史台立案侦察水落石出,最终也治不了他一个死罪。”   “好像是有这个可能……”薛楚玉无奈且不甘心的点了点头,“他是三品显贵,上面又有太后撑腰……我就奇了怪了,太后一向有识人之能并且任人唯贤,为何会宠用武懿宗这样的一个无才无德的奸险小人?”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现在,武家的子侄对于太后来说,就好比人身上的眼耳口鼻舌和四肢发肤。哪能因为长得不好看就舍弃了呢?”   “有道理!”薛楚玉恍然大悟,没错没错,至从先帝去世后,太后一直都在倾力提拔和重用她武家的子侄。这些人才德品行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就像是看门狗一样对太后忠心耿耿!   “所以,该死的武懿宗一定不能死在我们的地盘上,他也一定不会被朝廷宣判死罪。”薛绍说道,“既然目前一下弄不死他,那还不如好好的整治他一番,让他吃个哑巴硬亏,同时我们也能得一点实在的好处!”   薛楚玉呵呵的憨笑,“幸好当时我制止了兄弟们,不然他们一时急躁宰了武懿宗,还真是个大麻烦!”   “你做得对。”薛绍赞许的点了点头,“武懿宗该杀,但他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用寻常的法子鲁莽的去杀,否则后患无穷。为了他这样的人渣而把我们自己的人搭进去,绝对是得不偿失。”   “我记住了!”   薛绍微笑的点头,“去把郭安叫来,他们又有活儿干了!”   稍后,郭安一行十二名斥侯奔往绥州,暗中监视武懿宗的一举一动。   随后,薛绍又把绥州长史徐长青叫到了跟前,对他道:“我已经对武懿宗敲山震虎,他应该知道我已经掌握了他贪赃犯法的证据。现在我放他回了绥州,给了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现在我也放你回绥州,命你协同并监督武懿宗办好余下的事情。”   “啊?”徐长青傻了眼,“薛都督,这么说武懿宗已经知道我已经招拱了?”   “当然。”   “那他会杀了我的!”徐长青浑身发抖,“求都督怜悯,下官不能回绥州啊,不然一定会死在武懿宗的手里!”   “放心,武懿宗此行回去只能拼命的将功补过,不敢再有任何的过失或是不法之举。”薛绍微笑道,“他知道你已经向我投诚,你若回到绥州,他自然明白是我派你回去办事的。他不会主动戳穿事实,你也就当没事发生好了,只管安心与之共事。反倒是你若不回绥州,他必定恨你入骨,迟早会要寻思报负。那才是真的后患无穷!”   徐长青恍然大悟,连忙对薛绍弯腰下拜,“多谢都督宽佑垂怜!以后下官这条性命,就是薛都督的了!”   薛绍微然一笑,“回去吧,好好办事将功补过!” 第0598章 散财童子   这回,武懿宗算是倒了血霉了。   在回绥州的路上,他有过不下于一百次的冲动,要杀回都督府将那个倒霉地方给血洗一通。至于薛绍,一定得要大卸八块剁成肉泥拿去喂狗——仿佛这样,仍是难消心头之恨!   可是一想到薛绍手下的那一群骄兵悍将,武懿宗心里又一阵发毛犯怵,血洗都督府的事情只能是想想而已了。   满肚子的郁闷鸟气没处撒,这让性格暴躁的武懿宗越发的冲动易怒。一路上他没事就打骂身边的士卒,动不动的就用大皮鞭子抽得他们皮开肉绽。   是人都有脾气,有几个军士实在忍耐不住了想要杀了武懿宗然后逃命去。但因为有人告密被武懿宗提前发觉,于是提前将那几个士卒给斩杀了,并直接将他们的尸体扔在路旁,任其暴尸荒野。   很快,这起命案就在地方州县引起了一阵骚动和惶恐。但是将军处死意图犯上作乱的小卒,官府和律法管不着。薛绍也没有直接出手干涉,彼此都是带兵的人,那不过是金吾卫的内部家务事。薛绍只是让地方的衙门将尸首收殓火化,并将他们的骨灰好好的保存了起来,以备他们的亲人前来认领。   这件事情很快被宣扬开来,武懿宗的残忍暴戾和薛绍的仁和仗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绥州一带的仕人百姓本就恨透了武懿宗,现在个个提起他都是咬牙唾弃痛恨万分。   武懿宗回到绥州,入眼所见就没有一个人给他好脸色看,就连一个普通的路人也敢对他冷眼仇视。换作是以往,睚眦必报的武懿宗肯定会采取强烈的报负行动,轻辄将人捉来痛打一顿,重则找个借口将其抄家灭门。   可是现在武懿宗不敢这么做了,一是众怒难犯,全绥州的人都在仇视于他,他能打击报负几个呢?更重要的是上面还有一个薛绍在虎视眈眈,同时他还有重大的把柄握在薛绍手中,武懿宗不敢再有半点的轻举妄动。   走在绥州的大街上,武懿宗的感觉就如同是老鼠过街。现在就连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心腹随从都不可信任,武懿宗觉得自己都已经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了。他很想一走了之,但又害怕回了帝都没法交差,更加害怕薛绍告他谋反。   怎么办?   目前看来想要摆脱这个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将那五十万石军粮找回,那样或许能让薛绍看在武太后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放过他武懿宗一次。但是,那三十多车财宝已经被薛绍“黑吃黑”的给吞了,连渣儿都没给武懿宗剩一丁点。   “本钱都折光了,我拿什么去收回粮草?”   一筹莫展!   武懿宗呜呼哀哉想死的心都有了。回了绥州他只顾借酒浇愁醉生梦死,好几天门都没出。   这可把绥州长史徐长青给愁坏了。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从薛绍那里“借来”了自己的脑袋,再回绥州来监督和辅佐武懿宗“善后”的。现在武懿宗毫不作为,岂不是要害得他徐长青没法子将功补功,迟早要步入唐怀壁的后尘?!   徐长青焦急又懊恼,想尽千方百计想要寻到一些“偏门”来让自己活命。费尽心思之后他感觉自己或许真是摸到了一些门道,于是壮起胆子来见武懿宗。   武懿宗正喝得半醉,见到徐长青,他的眼睛都红了,怒骂道:“好你个背主作窃的贼厮,还敢回来见我,看我不宰了你!”   “呼呼呼”,酒盅酒杯还有许多身边一切能砸的东西,全部一股脑儿的朝徐长青飞来。   徐长青一边躲闪一边叫道:“你非我主,我非你臣,何来背主作窃一说?”   “你这叛徒,还敢狡辩!”武懿宗气坏了,冲到墙边抓起了自己的佩刀。眼睛一嘀溜他没再像上次那样拔刀,而是用双脚的脚尖将刀鞘的尖端给夹住,然后一挺腰一扬手,咣当一声把刀给拔了出来。   “哈哈,这下成了!”武懿宗扬扬得意的大笑了两声,然后又怒眉咆哮,“我要宰了你!”   徐长青真是想哭又想笑,连忙绕着房中的梁柱躲闪,一边躲闪一边叫道:“武将军杀我,有何益处?”   “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武懿宗身材短小又喝多了一些酒,双手举着一把长长的横刀在房中追杀徐长青,如同孩童在玩打仗的游戏。人没砍着,他自己倒是摔了好几跤。   “武将军,你赶紧把酒给醒一醒!”徐长青一边躲一边叫道,“你若杀我,我好歹是个州郡长史朝廷命官,你如何推脱开去?你若不杀我,兴许还能有点用处!”   “有个屁用!”武懿宗破口大骂,三角眼却在滴溜溜的转,心说这混蛋不怕死的来见我,兴许真是有事!   于是骂归骂,武懿宗把刀子一扔拍了拍手,“有屁放快,你有何事?”   徐长青连忙上前从地上把刀捡了起来,恭恭敬敬的用双手将刀子递到了武懿宗的面前,“武将军息怒,凡事都好商量。”   武懿宗正准备把刀接回来,轮了轮眼睛,颐指气使的道:“把我的宝刀给我挂起来!”   徐长青闷头暗笑,从地上再捡起刀鞘然后归刀入鞘,将它端端正正的挂在了墙上,“这样才对嘛,和气才能生财!”   “生个屁的财,老子都要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了!”武懿宗气呼呼的一屁股坐下来,“全是你干的好事!”   徐长青的脸皮直抽筋,这哪能怪我呢?……也罢,不必与他逞口舌之争!   于是他耐着性子说道:“武将军,事已至此,你就是杀了下官也于事无补了。倒不如我二人齐心合力,先渡过眼前的危机再说!”   武懿宗闷哼了一声,“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徐长青干笑了一声,说道:“当务之急,得先想办法稳住薛绍才行。万一他把事情捅到了朝廷上面……”   “我与他交恶已久誓不共天,他现在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怎会轻易放过于我?”武懿宗恨道,“刚来的时候还挺好的,夏州都督府是唐怀壁在主事,那不过是我武家的一个老家奴而已。谁曾想薛绍突然杀了出来……活该我倒霉,真是倒了血霉了!”   徐长青暗暗的讪笑,心说要不是听闻薛绍突然驾到并且一刀砍了唐怀壁,你还不知收敛也不会急于将财宝偷偷运往长安。我虽是栽到了薛绍手里如今祸福难料,但也总好跟着你以身试法多行不义还要被你欺压,连我的爱姬都被你玩了!   “你在那里幸灾乐祸的阴笑什么?”武懿宗恼火地叫道。   “咳!”徐长青干咳了一声正了正脸色,说道:“我在想,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先稳住薛绍,不能让他把事情往上面捅去!”   “怎么稳?”武懿宗气呼呼的道。   徐长青凑近了一些,小声的道:“我打听到,薛绍和绥州城里的一个女冠,就是人称‘圣英’的玄云子,关系不一般。这个玄云子不是武家的人么?武将军何不前去拜请玄云子去找薛绍当面求情,请他网开一面或是多多宽限一些时日,我们也好回旋周转哪!”   “玄云子?”武懿宗的那双三角眼一瞪,连连摇头,“那个贱人巴不得伙同薛绍一同割我的肉,喝我的血——不去,我不去!”   徐长青苦笑了两声,耐心的劝道:“下官知道武将军和玄云子之间,因为大金佛一事有那么一些小小的矛盾。但是如今性命悠关,武将军何不一试呢?”   “不去!男人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武懿宗拍桌子大叫,“让我去求那个小贱人,办不到!”   徐长青无奈的摇头长叹,“那么看来,下官其他的话也就不用说了!——下官告辞!”   “等一下!!”武懿宗突然一下跳了起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徐长青摇了摇头,说道:“除非武将军愿意去求玄云子,否则下官余下的计策根本没有什么用处。武将军,男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去跟玄云子说几句好话么,有什么打紧?”   “你说得倒是轻巧!”武懿宗直撇嘴,但口气已经明显有所松动。   徐长青再道:“武将军,我查到数日之前薛绍微服到了绥州之后,曾经去参加过一场玄云子的法会,并且在数千信徒面前和玄云子对谈论道。下官猜测,以他二人的关系,玄云子肯定会私下约见薛绍,并将武将军的一些事情对薛绍说起。否则,薛绍不会那么轻松就能查知武将军的一举一动,也不会那么大动干戈的与你为敌!……男人么,尤其是薛绍那种自命风流的男人,不都喜欢干一些英雄救美之类的事情,好在女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威风并讨得女人的欢心么?”   武懿宗当场眼睛一瞪,有道理!   “这么说,还真是那个贱人在薛绍面前告了我的刁状?!”   徐长青煞有介事的点头,“武将军,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渡过眼前的危机,还是得要从玄云子那边下手啊!”   武懿宗又气又急,像一只愤怒的狒狒那样拼命的挠头并且抓扯自己的头发,“难道真要我跑到那个贱人面前,负荆请罪?”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徐长青摊开了双手,说道:“玄云子的气儿不顺,薛绍就不会有好脾气。薛绍一发火,咱们都没有一个好下场!”   三天以后。   月奴回到了夏州都督府向薛绍报告说,武懿宗去找过玄云子了。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在玄云子面前悔过认错,并且跪地不起的哭诉哀求,请玄云子“大人不计小人过”,能够放他一马。   薛绍笑了,“那厮突然就开窍了。玄云子让你来,意思就是她愿意和解了吗?”   月奴说道:“玄云子说毕竟武懿宗也是武家的人,若是闹得太过头,别的不怕就怕太后面上不好看。”   薛绍点了点头,“现在关键就看,武懿宗接下来怎么做。就算玄云子原谅了他,绥延二州还有许多被他害苦了的仕绅百姓,没有讨回公道。”   月奴答道:“武懿宗已经当着玄云子的面写信回了帝都,私下搬请他的父亲和兄弟们帮忙筹款,打算赎回那五十万石粮草。”   薛绍微然一笑,这就对了嘛!……武懿宗此前贡献了三十几车军饷,现在又来五十万石粮草。他还真是我们朔方军的散财童子和后勤部长,可比那裴炎仗义多了。   好人!   这是一个好人哪! 第0599章 麟儿诞生   洛阳。   正午时分,一向平静而祥和的太平公主府里,突然变得紧张又忙碌,进进出出的人极多。琳琅和二十班剑女侍卫们如临大敌的严加戒备府里的每一个角落,仔细盘查每一个过往之人,就算是侍御医赵秉诚专程从宫里请来的彤史稳婆,都没有放过。库狄氏匆忙趋车而来,打着小跑冲进了太平公主的房间里。紧随其后,武则天也带着一批术士和御医亲自驾到,少有的神色紧张。   房间里不时传出太平公主凄厉的哀号之声,武则天听了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太平终于要生了!”武则天一边吸着凉气儿一边小声的念叨。身为人母,她太明白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有多痛苦多危险了,尤其是第一胎。   几名太史局的术士在武则天的指使之下,开始堪查太平公主所处产房的风水,推算当下的生辰八字,测算一切吉凶。   “太后,公主殿下的子嗣若在这一时辰诞生,若生为男儿则是文成武就大吉大贵!”一名术士赶忙来向武则天汇报。   武则天听着产房里传出的太平公主的惨叫声正有些心神不宁,闻言后说道:“这么说若是公主生下了一名男婴,倒是像极了他的父亲薛驸马。若是女婴,又当如何呢?”   术士连忙答道:“若生为女,必当母仪天下!”   武则天微微一怔,“那就是成为皇后了?”   “正是!”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喃喃的说了一句,“那还是生男孩儿的好!”   几乎是话音刚落,库狄氏从产房里跑了出来兴奋的大叫道:“生了、生了!母子平安!公主殿下给薛驸马生了个大胖儿子!!”   “太好了!”   武则天欣喜万分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不顾侍人阻拦直接冲进了产房里,“太平,你还好吧?”   “娘,我没事……”太平公主的声音极是虚弱。   彤史连忙上前来阻拦,“太后请留步!……此间不洁,还请太后不要靠近!”   “我也是女人,我也做过母亲,太平是我女儿,有什么打紧?”武则天一抚袖摒退了彤史走进产房,直接坐在了太平公主的榻边握住她的手,疼惜的道:“太平,辛苦你了!”   “我没事……”太平公主气若游丝的轻轻喘息,虚弱的半闭眼睛。   稍后彤史将号淘大哭的婴儿包进襁褓拿过来,武则天欣喜的道:“给我,快给我!让我抱抱我的好孙儿!”   太平公主虚弱的躺在榻上,脸上泛着温馨又满足的微笑,静静的看着。   “真是个大胖小子!”武则天抱着婴儿笑得合不拢嘴,“太平,像你!”   “娘,瞧你说的!”太平公主笑道,“他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哪能看得出像谁?”   “这个娘比你清楚,他现在就像你当年刚出生时一样。”武则天小心翼翼的把婴儿放到太平公主的怀里,笑吟吟的道:“你看看,这孩子多可爱啊!”   太平公主抱着号淘大哭的婴儿,脸上尽是幸福的神采,几乎要醉了。   “可惜他父亲不在身边。”武则天轻叹了一声,说道:“不然,他一定会是最高兴的那一个人!”   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凝视着这个小小的婴儿,轻声道:“真像薛郎。将来长大了,定是个玉树临风的美郎君!”   武则天呵呵直笑,“若他父亲在此,定会给他取个响亮的好名字。如今薛绍不在,只能先给他取个乳名了。今年生宵属牛,就叫他牛儿怎么样?”   “娘,好难听!”太平公主哭丧着脸轻笑了一声,说道:“其实他早就有姓名了。”   “哦?”武则天好奇道:“是薛绍取的吗?”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说道:“在薛郎出征之前的第二个晚上,我曾经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匹浑身散发着瑞光的麒麟,衔着一块斗大的美玉腾云驾雾而来。梦做到一半我肚子里的孩儿调皮把我弄醒了,我便将梦境说给了薛郎听。他说麒麟是瑞兽,这个梦是个祥兆。不如就依了我这个母亲的梦境来给孩儿取名。若生为男儿,就取大名叫薛麟玉;若生为女子,就取小字叫玉儿!”   “薛麟玉?真是个吉祥又大气的好名字!”武则天呵呵直笑,说道:“就是不知道薛楚玉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别扭?”   “不会的,娘。”太平公主笑道,“薛楚玉本名薛瑾,楚玉其实是他的表字。”   “哦?这个为娘还真的不知道。”武则天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就叫薛麟玉!——小名,牛儿!”   “娘,不要牛儿,好难听噢!”   “你懂什么,就叫牛儿!名字贱才好养活!”   “牛儿,牛儿?……真难听呀!”太平公主抱着婴儿苦兮兮地笑道:“宝宝你可怜噢,你的外婆给你取了这么难听的一个小名!”   武则天心情极美的哈哈大笑,“牛儿的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你的父皇也已经殡天。牛儿的乳名,当然只能是我这个外婆说了算!”   “好吧,牛儿就牛儿了!”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娘,乳名可不是随便就能取的。你给牛儿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你呀,还学会勒索了!”武则天呵呵直笑,说道:“你放心,我这个做外婆的哪能苛刻了宝贝外孙儿呢?就封牛儿为许昌县男爵,实封五十户。如何?”   “谢谢娘!”太平公主欣喜不已!   按照大唐的典章制度,公主出嫁随夫,公主的子嗣出生之后能够得到什么样的爵位待遇,得看驸马的爵位高低。薛绍入仕尚浅,虽然现在官品不低但爵位并不显赫。武则天金口一开就封了刚出生的薛麟玉为男爵并且给了五十户封户食邑,绝对称得上是相当的大方。   当然,真正让太平公主高兴的并非是一个小小的男爵和五十户食邑,而是武则天通过这一封赏所表达的,对薛绍的特殊优待和特别器重。   母女二人聊了没几句,武则天的一名贴身内侍到门口来报,“启秉太后,岑相公亲自送来了西北的六百里加急军情驰报!”   武则天闻言便起身,“太平你先歇着,我出去看看。兴许是薛绍那边有动静了!”   “好。”太平公主顿时心中一紧,这是喜还是忧呢?   武则天连忙走出了产房,宰相岑长倩连忙迎了上来递上一份驰报,“太后,请看!”   边关急报原本应该是政事堂的首辅宰相中书令裴炎最先经手,但是武则天曾经特意嘱咐岑长倩,一旦有西北的战报必须马上第一时间直接呈报给她。   这时,武则天递给岑长倩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军情驰报亲手拆了来看。   岑长倩的神情些紧张,心中也在猜测——这是捷报还是丧报呢?   武则天很快看完了驰报,双手用力一拍将折本合上,长吸了一口气展颜一笑,“来得正是时候!!”   “太后,胜了吗?”岑长倩小心翼翼的问道。   武则天呵呵直笑,笑而不语。   岑长倩直轮眼珠子,随即心下释然,也一同笑了。   武则天拿着驰报转身走进了产房,依旧坐在了太平公主的榻边,微笑道:“太平,你只管放心养蓄身子。薛绍在边关一切都好,刚刚还打了一个扬眉吐气的大胜仗。”   “真的吗?”太平公主喜出望外,而且如释重负,“这就好、这就好!”   “至从阿史那骨笃禄起兵叛乱以来,这还是大唐对突厥的第一场胜利,而且这一仗恰好还是牛儿的父亲带兵打来的。”武则天笑道,“牛儿的降生,真乃国之祥瑞啊!”   太平公主咯咯直笑,“娘,那赶紧再给牛儿改个乳名吧,哪怕是叫祥瑞儿也可以啊!”   “不改了,就叫牛儿!”   双喜盈门,武则天满面春风心情大好,站起身来说道:“太平,你好生歇养。为娘得要回一趟宫里办些事情,明日再来看你。”   “母亲操劳于国事,千万要保重身体!”太平公主叮咛道。   “我儿孝顺,为娘会爱惜自己的。你产后体虚不必多言不可劳禄更不能心忧,只管静心歇养。薛绍不在,一切自有为娘给你操持!”   说罢,武则天又将婴儿抱了起来小心翼翼的亲了两口,笑呵呵的道:“我的好外孙,外婆要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喽!”   婴儿放声哇哇的大哭。   武则天哈哈的大笑,“看这祥瑞小子,还舍不得他外婆呢!”   片刻后,武则天摆驾回宫,对岑长倩道:“阁部究竟存下了多少参奏和弹劾薛绍的折本?”   岑长倩小心地答道:“有四份。”   “好,你去阁部将它们找出来,全部拿来给我。以后再有类似的奏本,你全都给我扣下来!”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眉头微皱饶有深意的道:“如今朝廷上面有那么一些人,面对军国之危百无一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却是样样精通。用薛绍的话说那叫做‘外战外行、内战内行’。迟早,要狠狠的涤荡一下这股子惑乱朝纲的歪风邪气!”   岑长倩连忙点头称是,心头却是一惊——听太后这口气,仿佛是在针对裴炎啊?! 第0600章 两肋插刀   常言道“做贼心虚”,原本并没有谋反的武懿宗现在怕死了薛绍借题发挥,告他谋反。为了保住小命,他先是舍弃了“男人大丈夫”的尊严去向玄云子摇尾乞怜,随后又绞尽了脑汁的四处筹钱,想要买回那一批被他摊派强卖出去的粮草。   这让薛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色厉内荏的小人。如果要给这一类人找一个典型和注脚,武懿宗完全可以与之划上等号。   几日后,镇守丰州的李多祚给薛绍传来一封信,说最近一段时间陆续发现有多股的突厥游骑在阴山以南一带活动,人数约在数百上千不等。为防止他们侵扰边境州县,李多祚派兵与之发生过多次小规模的战斗,可惜没有抓到什么有用的活口。对方的用意好像只是为了监视朔方军的一举一动,或是提防朔方军突然越过阴山袭杀突厥腹地。   至从薛绍离开了丰州之后,那里是大战没有小战不停。显然,突厥人对精于“诡战”的薛绍非常的忌惮,于是他们采取了一个以攻代守不停骚扰的战术。他们宁愿有一些牺牲,也不敢让朔方军有片刻的消停或是脱离于他们的监视之外。   李多祚还说,如今丰州面临三大困境,一是粮草即将告尽,二是医药物资严重紧缺,三是冬天即将来临寒衣被褥还没有着落。   其实在收到信之前薛绍就已经在活动了,他动用了劫来的一批钱财,派人去到各个州县收购粮草、置办药物和寒衣。在收到李多祚的信的时候,薛绍的手下已经筹集了一批物资,正准备装车运往丰州一解燃眉之急。   薛绍觉得,虽然目前武懿宗这个“后勤部长”的工作态度尚算良好,但要等他筹好了钱再去收购粮食,真不知道要到哪个猴年马月。所以,朔方军的粮草不能指望武懿宗。   再者薛绍算过一笔账,武懿宗以次充好强行摊派,把白铁余攒下的大部分粟米军粮卖出了长安的白米天价,最终他搜刮了大约五十万贯的巨额钱财。   五十万贯,这是个什么概念?——粗略换算,它大致相当于十亿人民币的购买力!   薛绍觉得,武懿宗就是卖了祖坟也一时难以凑齐这笔钱。除非有“敛财圣手”武攸宁这个巨贪再加上武承嗣、武三思和武攸归等人的合力相助,倒还有一点可能。   就算是有“可能”,这也至少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周转和运行。   如果把武懿宗这个小人逼得太急太狠,他来个狗急跳墙鱼死网破,薛绍自己也就得不到什么好处了。   于是薛绍在自行收购粮食筹备军需的同时,还打算卖一份特殊的“人情”给武懿宗,让他能够尽快的渡过眼前的危机。   之所以说它特殊,是因为它就像施放高利贷的人放出的每一笔欠款那样,充满了人性化的关怀与春天般的温暖。   武懿宗再一次来到了夏州都督府,满心的忐忑与紧张。   薛绍像上次那样在偏厅见他,并请他喝茶。   “武将军,别来无恙吗?”薛绍笑眯眯的问道,“大金佛一案,你调查得如何了?”   “嗯……大有进展,大有进展!”武懿宗只能如此回答,心里却在一个劲的骂:你就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了,叫我来准没好事!   “这便好。”薛绍点了点头,微笑道,“其实我今天请你来,是有一个重要的线索要告诉你。”   “什么线索?”武懿宗耷着眼皮,漫不经心的问道。   “前不久我的人在边关抓获了一批企图逃出边境的江洋大盗,缴获了一大批的金银贼赃。”薛绍说道,“虽然没有发现大金佛,但是他们招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说大金佛可能已经离开了绥州地界,被运往他处藏匿起来了。”   “哦?”武懿宗一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告诉我,他已经把大金佛运走了?或是已经上交给了朝廷?!   ——这分明就是在威胁我,催我尽快交粮啊!!   “如此看来我们想要找到大金佛,已是更加困难了。这很有可能会成为一棕悬案。”薛绍摇头叹息,说道,“但是那五十万石粮草,却是必须找回来的。那样巨大的一笔军资,没理由在绥州插翅而飞。武将军,你说呢?”   武懿宗恨得牙痒痒,心想果然是在催逼我交付粮草,口中却道:“对,粮草必须找回!”   “其实我也是为武将军着想啊!”薛绍说道,“朝廷命你前来清查白铁余留下的贼赃,如今大金佛不见了,粮草也不翼而飞。武将军回了朝廷该要如何答复呢?”   “本将……也正为此事而头疼!”武懿宗做苦恼状。   薛绍暗笑了两声,心说这傻逼倒还挺配合的!   “不如这样吧,我以都督府的名义,先将缴获的那一笔贼赃暂时借一部分给武将军,应一时之急。武将军不妨拿着这笔钱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先自行收购一批粮食去向朝廷交差?”薛绍说道,“白匪余孽的案子我们可以慢慢调查,但是朝廷那边,武将军得要尽快交令才行啊!”   武懿宗一听当场傻眼,同时心中怒骂——好你个薛绍,使得一出奸诈的好手段!你把从我这里抢走的钱再“借”给我,让我去赎回军粮!这一来二去的,那笔“赃款”可就不赃了,变成了我武懿宗从夏州都督府借来的欠款!   ——我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到头来一个好处落不着还欠下夏州都督府一屁股债,你薛绍却是坐享其成名利双收!   想到这些,武懿宗心头那个恨,巴不得当场和薛绍拼了性命!   “若是武将军不愿意,我也不勉强。”薛绍笑眯眯的道,“其实挪用贼赃这种事情,我还是有些担心的。万一朝廷追责起来,我也吃罪不起啊!”   武懿宗听了这话气得脖子都涨粗了,心说就算朝廷追查下来,你薛绍是为了帮助我武懿宗才‘被迫’挪用的这笔贼赃。一旦朝廷要追赃,还得是我武懿宗来填补空缺。真要查到水落石出,你手中又握着我的把柄——你吃罪个屁!   “看来,武将军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能够顺利的追回那笔军粮了?”薛绍微笑道,“那就当我没说吧!”   “不,不!”武懿宗一个激灵,连忙赔着笑说道,“薛都督一番好意,我岂能辜负?说实话朝廷方面的确催逼得紧,我正头疼该要如何交差。薛都督若是能够行个方便……本将,感激之至啊!”   “好说,好说!”薛绍笑眯眯的道,“就是不知道,武将军要多少钱才够用呢?”   武懿宗思忖了片刻,小心翼翼的伸出一只巴掌来。   “五万贯?”薛绍吸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武懿宗当场就想一头撞死算了,低下了头去心中就在狂骂——装!你接着装!不算那一尊大金佛,你从我这里劫走的金银财宝也至少价值八十万贯!!   “但是话既然说出来了,我也不能食言而肥!”薛绍拍了一下桌子仿佛是下定了决心,“我去想办法,给你凑齐五万贯便是!”   “薛都督……不是五万!”武懿宗弱弱的小声道,“是五……五十万!”   “什么?”   “五十万?!”   薛绍一下站了起来,双眼圆瞪做紧张状,“我没听错吧,五十万贯?!”   “没,你没听错……”武懿宗只能忍气吞声了。   薛绍狠咽了一口唾沫,紧张的道:“武将军,五十万贯,这可是一笔富可敌国的巨款啊!”   “还请薛都督,尽力相助!武懿宗,迟早回报薛都督的大恩大德!”武懿宗没办法了,只好把这一出拙劣的戏码给演足,正儿八经的给薛绍拱手长拜,做苦苦相求之状。   薛绍惶惶不安的紧张了半晌,连抽了几口凉气,鼓起勇气一般地说道:“十万贯,我只能筹到这么多!”   武懿宗怔怔的看着薛绍,看那情形就想要一头撞死在薛绍的身上,喃喃的道:“十万太少了,根本是杯水车薪啊!”   “二十万!”薛绍竖起了两根手指,紧张兮兮的道,“挪用如此巨款,我几乎已是拼了性命。再不能多了!”   武懿宗心里一个劲的滴血,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哀求到底,小声道:“薛都督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再加一点点啊?”   “二十一万!……极限!”   ‘当我是叫花子啊!’武懿宗真想一头撞死算了,哀求道:“薛都督,肯求你再加一点吧?”   “二十一万,真的最多就二十一万了!”薛绍紧张不堪的吸着凉气儿,“如若不然,只好请武将军另谋他处!”   “三十万,如何?”武懿宗也是蛮拼的了,本着“与虎谋皮”的精神壮着胆子,竖起了三根指头。   薛绍双眉紧皱表情异常严峻的盯着武懿宗看了半晌,重重一击拳,“看在朋友二字的份上,我也就两肋插刀了!——就借给你三十万!”   “多谢薛都督!”武懿宗拱手而拜心里一阵狂骂:好一个两肋插刀!真是插得一手好刀啊!   “期限两年,月息两分!”   “啊?!”武懿宗当场就跳了起来,你不如去抢!   “武将军最好是不借。”薛绍拍着胸口,紧张兮兮的道,“如此巨大的一笔公款被我擅自借出,不收一点利息我如何向官府的同僚交待?同僚那里交待不了,万一他们把事情捅出去,我这个都督可算是做到头了!”   “……”武懿宗的表情彻底的僵硬了,全身感觉一阵冰冷。   他心想,“三十万贯月息两分”,光是这个利息就足以让我砸锅卖铁的被他剥削到死!但是如果不借这笔钱,他又有会拿大金佛和失踪的粮草说事,告我谋反!   ——钱可以慢慢还,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扳回这一城。万一命没了,可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好,我借!”武懿宗一咬牙一狠心,“就三十万,月息两分!”   “爽快!”薛绍马上从怀里拿出一份纸笺,“武将军请看,这借条写得对也不对?”   噗!   武懿宗差点一口老血喷得漫天都是——混蛋,连借条都已经给我准备好了! 第0601章 地头蛇   价值三十万贯的财货从夏州都督府的银库里搬了出来,一一装载上车。经手的是薛楚玉和他手下的跳荡军将士。   听说这批东西是要拿去“还”给武懿宗,薛楚玉和将士们相当的不解甚至还有一些恼火。于是,不等武懿宗把这批财货拉出都督府,薛楚玉就跑来见薛绍了。   “公子,非是属下胆敢质疑军令。只是下面的兄弟们对于此事相当的不解,而且有了一些怨气。”薛楚玉小心翼翼的对薛绍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价值三十万贯的财货交还给武懿宗呢?公子不是说过,那些东西以后都是朔方军的命根子吗?”   “兄弟们有怨气,预料之中,我可以理解。”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先让武懿宗把东西拉走,不得阻拦。稍后我来给你们讲一讲这其中的道理。”   薛楚玉怔了一怔,面露愧色的道:“公子,这是我的过失。你不必向我们解释军令。”   “没关系。”薛绍坦然道,“你们有怀疑有怨气也照样执行了我的军令,这是对我本人和军令的尊重。同样的,我也应该尊重与我并肩浴血的袍泽弟兄——去办事吧,办完了把兄弟们叫到这里来。我不希望和我的袍泽弟兄之间,有任何的猜忌和隔阂!”   “是!”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武懿宗带着他的人拉着一大批财货走了。看到装载财货的箱子和马车都还是自己此前亲手置办的,武懿宗真是满心滴血——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奇怪的飞了回来。原本应该高兴,可是这鸭子出去兜了一圈再回来就已经染上了一身的剧毒,我还非吃下它不可!   武懿宗欲哭无泪。   起初他还恨不能吃了薛绍的肉喝了薛绍的血。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真应该离薛绍远一点——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稍后,薛楚玉带着一批跳荡军的军士,来到了薛绍的面前。   “兄弟们都来了?”薛绍面带微笑,把武懿宗写的欠条拿给他们看,“这张欠条给兄弟们过一下目,做个见证。”   跳荡军的将士们都看了,有人说道:“我等绝对信得过少帅,只是信不过武懿宗那个小人!——万一他借了不还,如何是好?”   “他能还当然最好。但是,既然我借出去了,就没有指望他还会归还。”薛绍语出惊人。   众人当然是惊愕不已,“少帅何苦便宜了那个小人?!”   “兄弟们稍安勿躁,听我讲这其中的曲折利害。”薛绍说道,“朔方军初来乍道,本官新官上任。兄弟们说一说,当下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抗击突厥,保境安民!”   “没错。”薛绍说道,“突厥人荼毒我们的百姓,武懿宗也陷害我们的子民,于是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对付突厥人,我们可以毫不犹豫的取其人头。武懿宗的所作所为极大的伤害了绥延二州的仕绅百姓,按照我们这些军人的一贯作风,当然是一刀砍掉最是解恨。”   “没错,早该将其碎尸万段!”将士们义愤填膺。   “我比你们更想杀了他。”薛绍微微一笑,说道:“在没有来夏州之前,即是如此。”   众皆愕然。   薛绍说道:“但是武懿宗现在是皇命钦差。在百姓们看来,他和我一样都是代表了朝廷和官府。他的劣迹让绥延二州天怒人怨,仕人百姓对其恨之入骨,同时也对朝廷和官府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和怨气。这个时候我杀武懿宗,百姓们会认为这不过是官场之上的倾轧和争斗,我新官上任杀一只代罪羊草草交差而已,与百姓何干?归根到底,如果不能尽快的挽回百姓们遭受的损失,就根本无法抚平百姓心中的愤懑。百姓对官府不满,是我这个都督最大的失职;同时,这也将极大的不利于朔方军的后勤保障。其中的道理,想必兄弟们不难理解。”   在场的军士们虽然不太懂政治,但是薛绍的说得很浅显,他们听了还是能够理解一大部分,于是纷纷点头称是。   薛楚玉说道:“我想,我大概理解少帅的用意了。我们的确不能只图快意恩仇,必须要顾全大局。武懿宗固然可恨该杀,但是我们不能为他犯下的错而受到连累。少帅归还一批财宝给武懿宗,目的是让他收回之前强行摊卖的粮草,从而消弭绥延二州的仕人百姓对官府的不满与怨气。这表面上看来是便宜了武懿宗,实际上是对都督府、对朔方军都极有好处的一件事情!”   “原来如此!”   “没错,好像是这个道理!”   “少帅胸怀宽广目光远大,我等不如!”   众人终于恍然,然后一同向薛绍抱拳称罪赔礼道歉,声称不该怀疑少帅,更不应该质疑军令。   薛绍笑道:“兄弟们不把我当外人,才会当面对我的命令提出质疑。我也不把兄弟们当外人,楚玉方才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总之一句话,我们朔方军要做好长期扎根于西北的打算。我们的吃喝穿戴,全都要仰仗百姓来供给。军队和与地方百姓之间的关系,就好比是鱼和水。所以,我们必须把眼界放宽一点,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从此以往,任何有益于搞好军民关系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尝试去做;任何不利于军民关系的事情,全都必须严格杜绝!”   “是!——”众将士的意念完全通达,一同慷慨应诺!   三天以后,薛绍回到了朔方军镇,亲自清点这里的一批粮草辎重,准备押往丰州应急。   留守朔方的胡人大将阿史那忠节觉得很惊奇,因为他很了解夏州都督府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底。此前王方翼奉命前去征讨西域叛逆,差不多把都督府的银库都给搬空了,粮仓里几乎能饿死老鼠——薛绍怎么像变戏法似的,又弄出了这许多的钱粮呢?!   清点之后薛绍粗略估算,这批粮草能让丰州的将士多撑一个多月。东西虽然不多,但是负责筹措军资的代都督府长史刘幽求已是尽力。若非他精明强干,短时间内还凑不齐这样庞大的一批物资。   归根到底,夏州都督府的家底实在太薄,朔方军又先天不足。再加上河陇州县刚刚还遭逢了突厥人的洗劫,一切物资紧缺,粮油布匹这些生活物资都在飞速涨价。   如果不尽快的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和生活秩序,薛绍担心自己治下的这几个州县的农业和经济都有可能崩溃。一旦民不聊生可就真的要出大乱子了,类似白铁余叛乱之类的骚乱很有可能再度发生。   所以薛绍觉得,现在逃进了大漠的突厥人反而不是最大的敌人;当务之急,在于尽快的稳定乱局,让百姓们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上来。   薛绍让郭元振押送物资去了丰州,自己则是再次回到了都督府。还没来得及坐下歇口气,绥州长史徐长青就跑来求见了。   薛绍见他愁容满面忐忑不安,问道:“徐长史亲来见我,可有要事?”   “都督,坏事了!”徐长青拍着手说道,“那武懿宗究竟不是善类,尽不干好事!”   薛绍眉头一皱,“他还敢造次?”   “这次倒不是他主动造次,而是有人诱使。”徐长青说道,“都督不是借给他三十万贯钱财,去收回之前摊卖的粮草吗?武懿宗回了绥州倒是马上就着手办理此事。最初进展还算良好,武懿宗还矮下了身段去向一些官员和豪绅赔罪认错,这些人也愿意冰释前嫌并卖回粮草。可是没过两天,就有人盯上了武懿宗,认为发财的机会到了!”   “发什么财?”薛绍眉头一皱,“详细说来!”   徐长青苦笑不已,说道:“武懿宗不是高价卖出军粮,现在又高价回收么?然后绥州有两家积粟极多的豪强门户私下联系武懿宗,说愿意以武懿宗收粮的半价卖三十万石粟米给他!”   薛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武懿宗答应了?!”   徐长青吓得往后倒退两步几乎摔倒在地,嘴皮儿都在不停的哆嗦,喃喃道:“答、答应了!……下官知道薛都督借钱给武懿宗,其实是为了让他去平息民愤挽回过错。可是武懿宗却只是急于交差应付了事。下官正是看到了他们私下交割粮草,这才偷偷跑到夏州来,向都督汇报!”   “混账!!!”薛绍大怒,“那两家豪强是什么来路?”   徐长青瑟瑟发抖地答道:“有一户姓杨,出身弘农华阴杨氏大姓,家主名叫杨侗,祖上曾是隋朝的上柱国。到了杨侗这一辈家中虽然没人做官,但是胜在生了几个漂亮的女儿。因是名门大姓,因此杨侗的几个女儿都嫁得极好,其中有一个女儿还恰是嫁给了汾阴薛氏的一名京官。”   薛绍微微一怔,“嫁给谁?”   “监察御史,薛仲璋。”徐长青小心翼翼的道,“都督,或许是认识的吧?”   薛绍眉头紧皱的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深交但确实认识,我定亲和结婚的时候他都来了。薛仲璋的父亲算是我的族叔,他的母亲是裴炎的亲妹妹——他即是裴炎的亲外甥!   徐长青小心翼翼的道:“下官私下打听过了,薛仲璋的官虽然不大,可是来路不简单啊!他是顾命大臣裴相公的……”   “闭嘴!”薛绍喝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说是一条想发国难财的地头蛇,就是薛仲璋本人乃至裴相公在我的治下犯了事,我薛绍也照办不误!”   徐长青愕然无语冷汗直流,心下一想:也对!他都敢一刀砍了太后和裴炎的心腹唐怀壁,区区一个薛仲璋的岳丈又何在话下? 第0602章 攘外必先安内   如今的大唐,世族与门阀当道。如山东的五姓七望,再如河东的“薛裴柳”。这些大姓仕族要么在政治上极有建树,要么在民间和社会上拥有极高的声望。就算是九五之尊的李唐皇帝想要坐稳江山,也必须要用联姻一类的方式紧密团结这些大姓仕族。   比如,先帝李治的元配皇后出自太原王氏,如今的皇帝李显的皇后出身京兆韦氏,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婚姻其中也有这一层用意。   薛绍既是出身河东薛氏的贵族子弟,又与太平公主成了亲,这其中的道理和利害,他比谁都清楚。   思忖了片刻之后,薛绍问道,“另一户豪强是谁?”   徐长青显得更紧张了,胆怯的看着薛绍,小声道:“另一户姓柳,出身河东柳氏大姓。算来……这户人家好像也和薛都督有些渊源。”   “说下去!”薛绍不耐烦的喝道。   “是、是!”徐长青抹了一把冷汗,说道:“这户人家的家主名叫柳渊,其祖辈在大唐开国之初的武德一朝因功受封为伯爵,柳渊现在继承了爵位,人称‘柳伯爵’。此人交友极广多与名人高官往来,为人精于算计颇富手腕而且极会敛财。他家有良田千顷积粟万石,豢养羊马无数门僮数千,是绥州最大的一户豪强人家。当初白铁余起事四处征粮拉丁入伍,都与他秋毫无犯并拜之为上宾。凡每任刺史上任,必先前往拜会于他。”   “不用说了,我知道这个人。”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闷气,没错,这个柳渊我有印象……他有一个女儿柳氏,有那么几分小姿色,今年应该是十八岁了。在我“穿越”之前,柳氏曾经私自跑到蓝田县找当时的蓝田公子投怀送抱。两人有过一段激情四射的露水夫妻情。   后来四处寻找女儿的柳渊,亲自登门拜访薛绍想要正式“提亲”。那时候的蓝田公子哪会为了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于是柳渊碰壁而归,同时带回了那个哭哭啼啼的柳氏。两人从此互无音信,也不知道柳氏现在出嫁了没有。   想到这些薛绍不禁有点恼火,他妈的,还得为蓝田公子以前造下的风流孽债买单!   “薛都督,此事恐怕须得谨慎。”徐长青一脸难色,小声道,“杨侗和柳渊在本地拥有极高的人望,并与官场和贵族之间过从甚密,彼此关系盘根错节。相比之下,这两户人家比武懿宗这个钦差大臣,还要蕀手百倍。”   薛绍沉默无语的点了点头,心想徐长青身为本地的父母官,他这话说得很客观也很在理。杨柳二家身为本地的大姓豪门,除了拥有崇高的社会声望,他们还拥有极强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影响力。徐长青的话里隐约透露了一层用意,自己这个新官上任的夏州都督,理当第一时间前去拜访和结好他们,那样才算是符合了官场的一般规矩。   可是薛绍,根本不愿意这样做!   因为薛绍认为,自己除了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一方封疆大吏,本身还是天潢贵胄的豪门子弟,并且是当朝驸马。就按当下普遍流行的价值观来说,我薛绍可不是寒门仕子,我的出身不比你们低、政治地位还远高于尔等,凭什么还要我主动去巴结讨好你们?   换句话说,薛绍上任这么久了,杨柳二家迟迟没有主动来向薛绍投诚献瑞,本身就是对薛绍的一种挑衅和蔑视!   再者,现如今夏州治下所有的官员仕绅无不摄于“薛人屠”之威,从而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半步。唯独杨柳二家却敢肆无忌惮的顶风作案。如果这时候薛绍再主动向他们服软妥协,只会更加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长此以往,杨柳越加跋扈,薛绍这个夏州都督还做得下去吗?   “薛都督,现下如何是好?”徐长青小心翼翼的问道。看得出来,他还是挺想“戴罪立功”的。   “他们在哪里交割粮草?”薛绍问道。   “在鸿云堡。”徐长青说道,“鸿云堡此前也叫‘柳家堡’,是柳家的先祖在南北朝天下动荡之时修建的一处军堡,幅原十分宽广其中可住数万人。杨柳二家彼此多有通婚,彼此形同一体。后来杨家也有许多人住进了柳家堡中,于是就更名为鸿云堡。这两家豪强的多数直系子孙都住在堡内,粮草财富也多数都屯集在其中,更有两家的氏族子弟和门客家奴近三千余人,结为私兵练武自保。由于鸿云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再加上有了这一批私兵防御,是以固若金汤。当初白铁余起事之初也曾觊觎堡内的财富粮草,但一直投鼠忌器未敢动手。”   “固若金汤?”   听到这里,薛绍非但不忧,反倒是笑了!   鸿云堡?   什么玩艺儿!   你以为现在还是南北朝军阀割据,或是隋末遍地反王的时代吗?当年我汾阴薛氏也曾有多处大军堡,其规模和实力扬名天下并载入史册足,以让我薛氏一族在乱世飘摇的年代里屹立不倒。说到底,汾阴薛氏曾经只是一支地方军事豪强,由此他才受到各大军事门阀的强力拉拢,其中就包括李唐一支。当时汾阴薛氏成功“站队”投效李唐,这才有了如今的鼎盛繁荣。   可那是乱世才有的做法。   如今李唐建国已有数十年,天下一统万民归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曾经的壁堡豪强汾阴薛氏都已经成功转型,变成了一个“礼乐流范轩冕显荣”诗书门第——哪里还轮得到你们两个区区的土豪,在绥州这种地方设立军堡自立王国!   于是,徐长青不说“鸿云堡”便罢,最初薛绍也的确感觉有些蕀手。但知道了鸿云堡的事情之后,薛绍的心中便计议已定——如果你们执意与我为敌,我不端掉你们这个破堡,这个夏州都督我都不干了!   “你先回绥州,只管安心的替武懿宗办事,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薛绍说道,“如果能够进入鸿云堡内部把他们的虚实调查一番,最好是找到一些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便是大功一件,我必不亏待。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必管。”   徐长青打了个寒颤,“薛都督,你是想要……动用武力?”   “我说了,余下之事你都不必管!”薛绍冷若冰霜,“若有泄秘,罪当诛连!”   “是、是!……下官告退,下官这就回绥州!”徐长青冷汗直流的退下了。   薛绍手托一盏新茶独自静坐思考了将近半个时辰,蓦然将茶盏往桌几上一顿,“来人,唤薛楚玉和张仁愿来见我!”   ……   次日,薛绍带上了吴铭、月奴、牛奔和张仁愿以及郭安和数名近卫斥侯,一行只有十余骑去往绥州。吴铭和郭安等人时常跟随薛绍左右,已经不止一天两天。队伍中唯一的新面孔的就是张仁愿。众人不难看出薛绍的用心,是想多给张仁愿一些煅炼和提高的机会。   从薛绍随行的人员组成来看,这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外出公干,或是微服私访。实际上,薛绍也没有把此行的目的告诉太多的人,队伍当中也就只有张仁愿略知一二。   两日后,薛绍一行人抵达绥州。这次倒是没有微服私访,而是派人提前通报了官府。   绥州刺史史叫吴彦章,寒门出身年近半百。白铁余起事之初杀害了不少的州官县吏,吴彦章是在白铁余之乱平定之后新近上任,此前他已经在其他地方做了十几年的长史和司马这一类刺史佐官。从某种意义上说,吴彦章这个寒门仕子得以当上刺史完成人生的一次重大飞跃,多少还是托了薛绍的福。   因此,吴彦章对薛绍有一种天然的感激之情。早前薛绍在都督府里宴请治下各州的官员,吴彦章就已经频频对薛绍表达了这一层意思。   只不过薛绍早就打听到了,吴彦章这个新官上任的刺史,在绥州还没有树立什么权威。真正的实权一直被久任长史的徐长青所掌握,地方的经济命脉和最大的社会影响力,则是控制在地方豪强的手中。   否则,武懿宗要在绥州办什么事情,也不会绕开了吴彦章而去找到徐长青。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越是小地方,人事关系往往越加错综复杂。对这一点,薛绍早有心理准备。   得知薛绍大驾光临,吴彦章喜出望外不敢怠慢,连忙指挥人手洒扫街道整理城池,大张旗鼓的组织官员百姓到城门口夹道欢迎。   立马停在绥州城池面前,看到眼前盛大的欢迎场景之时,薛绍笑了。   上面有人好做官,吴彦章现在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薛绍的“铁竿粉丝”。   薛绍心想,攘外必先安内,后方不宁何以用兵?此行我就打掉威胁官府权威的地方豪强并整肃刺史府的贪官污吏,扶正吴彦章让他掌握实权为我办事,岂非两全其美?   薛绍的入城欢迎仪式办得很隆重,除了刺史府的官员小吏和地方军府的将弁,学生文人和本地的仕绅来了不少,其中还有一批和尚道士这一类宗教界的人士。   由于此前曾有过一段平定白铁余的功绩,绥州的百姓对薛绍的印象倒是挺不错。但是更多的人是只知薛绍之名,不识薛绍其人。今日看到薛绍骑着大马在一众官员将佐的簇拥之下进城,百姓们多少有些惊讶。   “想不到薛绍竟然如此年轻?”   “废话,你以为太平公主会嫁给一个老头子吗?”   “确是一表人才,难怪能够娶到太平公主呢!”   在百姓们一片善意的议论声中,迎着薛绍的队伍对面走来一队儿白衣女冠。玄云子走在最前,领着身后的一群女冠拜于道旁,稽首诺道:“贫道玄云子,恭迎薛都督大驾光临!”   薛绍点头笑了一笑,“久闻圣英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这一问一答看似多余且虚伪,却是一语说破了薛绍与玄云子之间的内在关系。一个是朝廷委派的封疆大吏,一个是奉命前来进行官方宗教活动的宗教领袖。   在大唐这个以道教国教的国度里,政治和宗教一直都是密不可分的。在这样的场合当中,就算薛绍和玄云子想要避讳不见,都是不可能。 第0603章 先礼后兵   玄云子这一亮相,当下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也勾起了一些信徒们的回忆。   “咦,这个薛都督怎么有点像是,数日前在圣英法会上辩论‘上善若水’的那个人?”   “别说,还真有像!”   信徒们仿佛都想起来了,最后终于确定——真的是他!   人群当中有一个身着蓝衫的年轻仕子急忙掩面而走,惶惶不堪。他的同伴连忙将他拉住,“你跑什么?”   蓝衫青年哭丧着脸紧张不堪的道:“那日在法会上,薛都督就坐在我的身边。我频频对他出言不逊……如今不是死定了?”   好死不死的,薛绍刚好一眼在人群中瞟到了那个蓝衫青年。当下呵呵一笑,他勒住了马主动问道:“兄台,别来无恙?”   蓝衫青年几乎吐血,强作镇定的对薛绍抱拳而拜,“在下……甚好,甚好!薛都督,别来无恙?”   “甚好,甚好。”薛绍对他点头笑了一笑,拍马前行而去。   蓝衫青年紧张兮兮屏息凝神的目送薛绍,差点被活活憋死。直到薛绍走远他总算猛吁一口气,悬着的心脏也落回了原地。   “还好,还好,他没跟我计较!”   玄云子正领着一队儿女冠从蓝衫青年面前经过,微然一笑,说道:“薛都督一向亲民爱民,道友何以如此惶恐?”   直接零距离接触自己的偶像女神,蓝衫青年再度紧张不已屏息凝神,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玄云子摇头笑了一笑,翩然而去。   蓝衫青年差点再次被憋死,回神定晴一看,玄云子已经走在了薛绍的马旁,二人正在默契亲密的谈笑生欢。   蓝衫青年和在场的其他一些仰慕玄云子的年轻信徒,当下心中一凉……一个是封疆大吏蓝田公子,一个是倾国倾城的道门圣英。人家走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我们可以洗洗睡了!   刺史府的揭风宴办得很丰盛也很隆重。上任都督之后第一次正式驾临绥州的薛绍,借花献佛在此宴请了绥州地界的所有官员将佐,以及才子学者和宗教大家,还有来自各行各业的泰斗领袖和声望崇高的名流高仕。   所谓“亲民”,首先就要和这些拥有一定社会声望和影响力的人,搞好关系。   但是,鸿云堡的杨柳两家,一个人都没有来。武懿宗和徐长青,也没有到场。   薛绍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但是片言不提。   宴罢之后,各路人马逐渐散去。徐长青匆忙赶回刺史府,一个劲的在薛绍面前赔罪,说因为公务外出不及迎接都督大驾光临,死罪云云。   薛绍当然知道他是去干什么了,此时此刻武懿宗正在鸿云堡里忙着装载粮草。   “既然连你都知道我来了绥州,那么杨侗和柳渊肯定也知道了。”薛绍淡淡的道,“全绥州的人都来主动迎接和拜会本官,唯独他们对本官不闻不问。好大的架子!”   徐长青骇了一弹,小声道:“薛都督突然驾到,可把武懿宗给吓坏了。他连忙停止了收受粮草,让下官先行赶回刺史府打听消息。薛都督,如今下官该要如何给武懿宗回话?”   “是我在问你话。”薛绍提出了一些声音。   徐长青慌忙拜下,唯唯诺诺的道:“下官只是负责交割粮草,并未与杨柳二人直接接触——正如都督所言,这两个人眼高于顶、架子大得很。他们在武懿宗面前尚且冷眉冷眼趾高气扬,又怎会把下官这个寒门长史放在眼里?”   薛绍点了点头,这倒是不奇怪。现如今别说是有点实力的豪门大姓,就算是落魄到积席贩履了的名门大姓子弟,也时常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谁也瞧不上。别说是武懿宗这种人,哪怕是做到了宰相的寒门仕人,他们也照样瞧不上眼。   这就是大唐如今的社会形态,门第观念强化到偏执!   “实话跟你说,我故意这样大张旗鼓的下访绥州,就是想给杨柳两家一个主动前来找我请罪讲和的机会。”薛绍的声音已是透出一股森森冷意,“但是如今看来,他们仿佛并无此意!”   “这个……”徐长青呐呐的哆嗦,“下官,也不好说!”   “那你回去吧,给他们透个口风。”薛绍不动声色的道。   徐长青一愣,“下官,这就回去了?”   “不然呢?”   “是、是!下官这就走!”徐长青有些满头雾水,但不敢多问,只好调头就走。   “等一下!”薛绍突然叫住徐长青,问道,“数十万石粮草需得交割,总得募用人力。你们的民夫如何征募的?”   徐长青不知道薛绍为何有此一问,只好据实答道:“是杨侗的几个儿子负责,在鸿云堡自行招募的人手。”   “知道了,你去吧!”薛绍不动声色。   徐长青满头雾水,诺诺而退。   薛绍把张仁愿叫了来,“想立功吗?”   张仁愿脸上一红,憨憨地笑道:“属下但凭都督驱策,立不立功倒是不打紧!”   “想立功很正常,没什么好掩饰的。”薛绍笑道,“不想立功的兵,我还不要了!”   张仁愿连忙正色一拜,“请都督下令!”   薛绍将他唤到近前,对他耳语了一阵。张仁愿频频点头,随即领命而去。   次日,夏州都督薛绍受道门圣英之邀,出席道场法会。随行的人当中多了刺史吴彦章,却少了一个张仁愿。   众人虽觉好奇,但也没有多问。   时常跟随在薛绍身边的这些人,上至薛楚玉这样的股肱大将,下到吴铭和月奴这种默默无闻的私人家臣,无不引人注目并为许多州官县吏所熟悉。唯有张仁愿是一个年轻的不起眼的新面孔。加之薛绍行事向来奇诡无章,天知道他又派给了张仁愿什么特殊的任务呢?   这一次出席法会,薛绍不用再和那些信徒们一样,蜷缩在道场中的片瓦之地了。他和刺史吴彦章,一同担任了官方的“特约嘉宾”高坐在道台之上。   因此这场法会的政治意义,远超于它本身的宗教意义。玄云子在绥州宗教界的领袖地位,由此更加稳固和超然。   信徒们再一次目睹了薛绍和玄云子这对“金童玉女”的联袂登场,由此更加认定——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其实,薛绍根本就是没事在找事做,他在耐心的等候杨柳两家给出回应。至于绥州的政务民生,其实并不用他事无巨细的亲自过问。吴彦章这个新任刺史正在卯足了马力的勤政爱民做政绩,想来绥州治下也不会有大的问题。   法会罢后,玄云子置素宴宴请薛绍和吴彦章一行人。设宴的地点,就在薛去过的三清女冠观。   “这真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一连数月的行军打仗,真有些累了。我想在此游览歇息几日。”薛绍到了三清观之后,当着吴彦章说道。   吴彦章连忙上前,拱手拜道:“薛都督只管在此静养,下官一定尽心侍奉!”   薛绍笑了一笑,“我更应该尽心打理好刺史府的政务。我随行带了侍从,不用你这个刺史亲自侍奉。”   吴彦章脸上一红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连忙称罪认错。   薛绍呵呵直笑,示意吴彦章跟他走到一侧的小土坡上,压低了声音说道:“吴刺史,我来绥州不是为了玄云子也不是为了抖官威,我是专为武懿宗和杨侗柳渊而来!”   吴彦章恍然一怔,连忙点头。   薛绍微然一笑,“我把你当心腹,才对你透露一二。现在,你只管回刺史府主持政务,一切如昨不必声张。你就当我是真的是寻花问柳去了,不伴陪在我的身边。”   “下官不敢!”吴彦章连忙拱手纳拜,小心翼翼的道,“薛都督,需要下官做什么吗?”   “我已经说过了。”薛绍微笑道。   吴彦章茫然的眨了眨眼睛,随即恍然大悟,“下官明白了——外松内紧,提高警惕!”   “想不到吴刺史还懂兵法!”薛绍呵呵一笑,说道,“没错,我是在对武懿宗和杨柳二人,先礼后兵。如果他们识得抬举,一切事情都可以和平解决。如若不然,祸福难料!”   吴彦章双眉紧皱表情严肃的沉思了片刻,小声道:“薛都督,下官认为尽量还是不要动了干戈。绥州刚刚经历了白铁余之乱,民生凋敝百废待兴,经不起折腾啊!”   薛绍闷哼了一声,“与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恰是那些贪官污吏和地方豪强们目无王法横行乡野,富得流油还在大发国难之财,如同吸血之蛆!此等毒物不除,绥州民生如何恢复?”   吴彦章的眉头狠狠一皱,“都督所言,一针见血!”   薛绍微然一笑,“想必你这个新官上任的刺史,也早就受够了地方豪强们的窝囊气。他们的存在,已经极大的影响了地方的法治与安全,极大的威胁了官府的权威。如今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岂容豪强对抗官府自成一国?吴刺史,拔除毒物势在必行,这正是你这个刺史的份内之事。本官,特意前来助你,成就这一项功绩!”   听话听音,吴彦章哪里还不明白薛绍这是在大力提拔于他?   于是吴彦章正式对薛绍长身一拜,“下官愿为都督尽效死力,剪除毒物还绥州一方清明!”   “很好。现在你可以回绥州刺史府了。”薛绍微然一笑,“记住——切勿泄露消息打草惊蛇。徐长青知道一切内情,但他很有可能鼠首两端双面帮腔,不可信任。”   “下官记住了!”徐长青谨慎的拜言道,“下官一定会稳住徐长青,不令他生疑!”   薛绍微笑的点头,这个吴彦章确实精明强干,非常懂事!   吴彦章走了。   薛绍站在小山坡上,迎着傍晚的夕阳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自语笑道:“好了,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拈花惹草去了!” 第0604章 天高地厚   三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徐长青也没有再回来见薛绍。   薛绍一向沉得住气,就真的在三清观里静养了三天。玄云子悉心陪伴薛绍游山玩水遍赏古迹,品茗于秋菊之间,论道于青灯之下,当真就像是薛绍的新欢。月奴更是朝夕在侧耳鬓厮磨,美美的霸占了薛绍的另外半边床榻。   无案牍之劳形,唯美人之朝夕不离。   仿佛,薛绍又做回了当年的那个蓝田公子,陶醉在声色犬马之中。   与薛绍同来的吴铭、牛奔和斥侯们,对薛绍已是非一般的了解。他们非但没有担心薛绍因此而“堕落”,反而认定他现在这些反常的兴动,其实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天夜晚,玄云子如往常一样拿来棋盘,与薛绍对弈说禅。   以前,薛绍对“佛道”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一无所知,并且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毕竟佛道所坚持的仁慈与戒杀一类主张,与军人的铁血信条完全的背道而驰。可是最近薛绍耐心的听玄云子说了几次禅之后,薛绍发现,佛道的学说并非只是迂腐的说教,其中还有许多的人生哲理,堪称大智慧。   哪怕是儒家的学说也并非薛绍想像中的,只是一味的对人性进行非人道的束缚。在如今的大唐时代,儒家还没有成为绝对的思想主流,也还没有像宋朝开始盛行的程朱理学那样,被统治阶级阉割和玩坏。   儒道释,全都是人类的智慧结晶。   与玄云子论道三日,薛绍有一种“醍醐灌顶、眼界顿开”的感觉。结合自己超越时代一千多年的历史知识,薛绍认为正是因为大唐王朝采用“开放与包容”的治国理念,才使得佛道和其他外来的文化及宗教教义各行其道,再与中原的传统文化水乳交融,从而形成了大唐缤纷多彩而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文化氛围。   或许大唐王朝并不完美,但是他的胸襟之博大和气宇之恢宏,薛绍深爱之。   从最初的迷茫到后来的抗争再到现在的认同,薛绍觉得自己已经属于这个时代了。对历史大体走向的熟知,又使得薛绍多了一层与众不同的历史责任感。   ——我总该为这个时代,带来一点特殊的改变,创造一些独有的价值!   而不仅仅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活着!   “公子的棋路,较以往大有改变。”博弈之中,玄云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薛绍一笑,“有么?我不觉得。”   “这些改变发生在潜移默化之中,公子自己或许难以查觉。”玄云子说道,“但是时隔数月贫道再与公子博弈,深有此感!”   薛绍不置可否的微笑点头,“但我还是你的手下败将。”   “在棋艺而言,公子确不如我。”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但在棋道而论,我远逊于公子。”   “有区别吗?”薛绍问道。   “大有区别。”玄云子说道,“棋道者,‘艺品理规礼’五者兼备。棋艺,只是其中之一,熟能生巧而已。棋品者,乃人品之化境延伸于棋。棋艺棋品乃是对局争胜之战略与战术,其变化因人而异。公子在对局之中时常败给贫道,只因戎马倥偬公务繁忙,平常对局不多从而棋艺生疏所致。但是公子对大局的把握与掌控早已超胜于贫道,因此棋品胜出。棋理与棋规则是棋艺万变不离其宗之根本,公子的棋路富于变法,正合棋理之奥妙——穷则禁,禁则变,变则通,通则终。再者公子行棋布局大气磊落不拘一格,从不拘于一时之优劣,不泥于一局之成败。此等胆魄与胸襟,非大手比不可为。由此综合而论,公子于棋道之修为,其实远胜于贫道。”   薛绍呵呵直笑,“圣英果然兰心慧质,就连马屁都能拍得这么风雅高明,让人满心舒坦。”   “贫道据实而论。”玄云子也笑。   “明明是我输得一败涂地了,却还能从你这个高手那里,收获一片赞美之声。”薛绍笑道,“没错,这就是智慧!”   玄云子笑而不语。笑得很好看。   一局落定,玄云子开始收捡棋盘。   毫无例外的,薛绍仍是输了。玄云子从不放水,这一点和薛楚玉很像。薛绍开始有那么一点欣赏玄云子了,不仅仅是因为她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和超凡的智慧与洒脱,还因为她的真实与坦率。   “话说回来,公子已经在敝观偷闲了三日,你就真的不怕那些闲言碎语?”玄云子问道。   “有何可怕?”薛绍无所谓地笑道,“难道圣英要下逐客令了吗?”   “非也。”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你身为封疆大吏,下访州县之后不问政务问山水,不访民间访女观。你就不怕绥州的官员百姓们对你议论纷纷,你就不怕太平公主殿拎你的耳朵?”   薛绍哈哈一笑,“我这么做,可是全因为受了你的点化,以道家‘无为’而治。”   “推卸责任,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玄云子笑了,说道:“鸿云堡那边,你还待观望多久?”   薛绍微一皱眉,“今晚,最后时限!”   “三天,也确是够了。”   玄云子的一双手,一直都如行云流水一般在缓慢而优雅收捡棋子。说话落音之时,她忽然一挥手在棋盘上面飞快一抹,棋盘上顿时干干净净了。   摊开手,黑白色的棋子已经全数落在玄云子的手掌之中。   薛绍笑了一笑,“你觉得我会像你这样做?”   “会。”玄云子答得很肯定。   薛绍不置可否的微然一笑,“我发现,你比任何人都要更加了解我。”   “包括太平公主殿下吗?”玄云子的表情,颇怀玩味。   薛绍笑了一笑没有回答,起身往外走。   待薛绍走到门口时,玄云子说道:“公子,能不杀的,还是别杀了。”   薛绍站定,回头,“你在为谁求情?”   “我是为了公子着想,不希望你竖敌太多。”玄云子说道,“杨柳两家横行绥州已有多年,因为缺乏约束从而无所顾忌,其实有如井底之蛙。他们以为公子也像其他的那些州官县吏一样,会束于人面人情拘于世态理法。却不知,公子的独特与超然之处。”   薛绍淡然一笑,“这就是你和我对弈论道三天,所有的发现和总结吗?”   “我一直都认为,公子与众不同。”玄云子说道。   薛绍笑着轻轻的点了点头,走了。   玄云子独自静坐,凝视手掌中的棋子片刻,另一只手突然捂了上去。双掌再一分开之时,黑白棋子已经分离开来,各自落在她的一只手掌当中。   “谜一样的男人!”玄云子慢慢的将黑白棋子放入瓷瓮之中,自语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之大,芸芸皆为棋子……你独想超然于外么?”   次日,天晴。   薛绍带着吴铭、牛奔和斥侯们,离开了三清观。月奴依旧被留下,陪伴玄云子。   “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月奴有点不舍,问道。   薛绍看了一眼她身边的玄云子,微然一笑道:“鸿云堡。”   月奴一惊,“公子,去鸿云堡会不会人手太少了?——我也去!”   “听话,留下。”   薛绍不再多言,拍马而去。吴铭等人很快跟上,一行十余骑绝尘而去。   “公子办事,从来不会将我落下。”月奴有点失落也有点不解,喃喃道,“这次,是为什么呢?”   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那肯定是因为,公子此行前去,有些事情不希望让你看到。”   “我与公子亲密无间,从来未有避讳!”月奴急道。   “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去。”   月奴满头雾水大惑不解看着玄云子,只见她满副云淡风清智珠在握的神情,就是不肯多说。   “奇了怪了,为何我感觉,你比我知道更多公子的事情?”月奴很迷茫,“难道你和公子,真的……”   “你想太多了。”玄云子淡然的微笑道,“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说。或许,他也根本就没把我当作是一个女人。”   “那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都猜到了一些什么!”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月奴很沮丧,“你们都欺负人!欺负我老实,欺负我笨!”   “你一点也不笨。相反,你才是最聪明也最幸运的。”玄云子满怀深意的微笑道,“正因如此,你已经得到了你最想要的。”   月奴先是一怔,随即就笑了,“也对!只要能够一直陪伴公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鸿云堡,已在眼前。   薛绍等十余骑立定观望,前方不远处有个城墙高垒的大壁堡,着落在一片高耸的山峦之上。三面全是斗直的绝壁,连草木都十分的稀少尽是光秃秃的岩石。只有朝南的一面对着山道开出一条宽阔的大路,用巨型的石条铺就,哪怕雨雪季节都不会泥泞难行。   众人都有些惊叹,光是这一条长达数里的大石甬道,就足以证明这处堡垒的财力之雄厚。   这样的大道,薛绍还只在长安见过。它几乎已经快和朱雀大街有得一比了!   “区区一个绥州的豪强,也敢坐北朝南开凿甬道!”薛绍眉头一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第0605章 新仇旧恨   薛绍一行人骑马行走在石道之上,马蹄踩出笃笃声响。前方壁堡的进口处,有一个类似军镇的女墙瓮城,城外有护城之河,河上有悬门吊起。   众人见状都有些心头火起,目前这种制式的城门一般只用在边关军镇。绥州的一个土豪壁堡也敢建成这样,是要用来抵抗哪里的敌人呢?   “芝麻大的鸟地方,也敢修建军堡!”牛奔忍不住了,叫道,“那些鸟厮,莫非还想造反不成?”   大老粗的一句瞎吼吼,还真是喊出了众人的心声。   吴铭也道:“公子,这处壁堡确实建得违制。”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这还是南北朝时期建下的军堡,留存至今。如果只是当作古迹保存或是用作寻常的百姓居住,倒也无伤大雅。如今却是两家豪强占据,那便有国中之国的意味了。”   “拆了它!”众人异口同声道。   薛绍淡然一笑,“那堡中的数万百姓,住到哪里去?”   众人愕然,然后就沉默了。   吴铭沉思了片刻,说道:“若能剪除豪强、剿灭私兵,打破壁堡内部自成一体的格局,让它归属到官府的统一管治之下,其中再有百姓居住那也就无妨了。”   “说得好。”薛绍点头赞许,“壁堡本身并未犯错,堡内的百姓也多半是良民,犯不着拆了它更不必多造杀孽。只要解决个别毒瘤,破除壁堡内部家族自治不归王化的违制旧俗,则可大功告成!”   “让俺去!”牛奔叫道,“管他姓柳的还是姓杨的,那两颗脑袋就好似两颗大西瓜,俺一拍一个准,拍完就收工!”   众人都笑。   薛绍说道:“你给我收敛一点。不得我号令,不许你乱动分毫。否则,我先拍了你的大西瓜!”   “呃……是!”   众人走到了堡前,悬门高高挂着,下方的护城河中水流滔滔,河水还不浅。   “来者何人?”悬门后方的哨塔之上,有人高声问道。   吴铭大声道:“夏州都督薛承誉,亲来到访。还不放下悬门?”   “什么?”   哨塔上的人显然是吃了一惊,连忙爬下了哨塔跑去报信了。   过了良久,众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牛奔按捺不住了,恨恨道:“好个不知死的鸟厮,皇帝都不曾如此怠慢我家少帅,他竟敢如此托大!”   薛绍无所谓的淡然一笑,“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足语冰。”   “啥意思?”牛奔直轮眼珠子。   吴铭笑道:“公子的意思是说,不必与之一般见识。小地方的小土豪,就是这样一副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德性。”   正说着,悬门被放下来了。护城河的对岸站着一群人,当先有两个富态中年男子,正对薛绍拱手而拜。   “柳渊,杨侗,率鸿云堡众乡里,恭迎薛都督大驾光临!”   薛绍骑马上前,如沐春风的微笑道:“二位高贤不必多礼。薛某冒昧打扰,还请勿怪。”   “岂敢、岂敢!”   其中一位身锦绸身披貂裘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对薛绍拜道,“柳渊再睹薛都督之神仙仪表,生平幸事!”   薛绍看了看柳渊,确实有印象——准确的说,是蓝田公子残留下来的记忆当中,对他有印象。   “柳伯爵,我们又见面了。”薛绍不动声色的道,“久闻鸿云堡家大业大,繁荣昌盛。不请本官进去观摩一番开开眼界么?”   “都督说笑了。”柳渊低眉顺目的面带微笑,拱手拜道,“在下请为都督执缰,入堡一观!”   “不敢劳烦。”薛绍跳下了马来,“请!”   “请!”   杨侗没怎么吭声,柳渊却是半点不客气直接走在了薛绍的身边,领着薛绍一行人进堡。   牛奔等人见这情景好生火大,无礼,狂妄!——这厮居然敢和薛少帅并肩同行!   鸿云堡的确很大,内里良田千顷房舍万间,街市楼道有如城池,还有氏族子弟充任武卒在堡内巡逻维持治安,更有操练弓马的大校场。   薛绍一路参观下来,口中只是称赞鸿云堡何等的井然有序,何等的富庶祥和。   杨侗和柳渊最初还有些紧张和收敛,听多了薛绍的夸奖和吹捧之后,渐渐的就面有得色,甚至自夸起来。   “不瞒都督,堡内常备十年积粟。虽灾荒之年,堡内数万百姓绝无衣食之忧。”杨侗说道,“前者关中大旱,有不少百姓逃难到此。鸿云堡一应接纳令其安居乐业,现在那些百姓都不想再回关中了。”   “是么?”薛绍点头笑道,“那可真是大功于朝啊!”   “在下不敢居功。”杨侗貌似谦虚的拱手拜道,“常言道饮水思源,为朝廷分忧为天子解难,也是我等份内之事啊!”   “说得好。”薛绍点头微笑,心中却是冷笑不迭!   ——难怪当初白铁余起事造反都没有敢动鸿云堡,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划地而治的国中之国。想要武力攻打下来,其难度绝对不亚于打下一个绥州州城。现在,恐怕堡内的百姓都只认识柳渊杨侗,而不知大唐天子了!   参观了一阵之后,柳渊在自家的豪宅之中,设宴宴请薛绍一行人。   众人到了柳家豪宅之后有些瞠目结舌,这里几乎快要和长安的太平公主府,有得一拼了!   柳渊把众人的惊讶看在眼中,心头显然大为得意,对薛绍道:“寒舍简陋,让薛都督见笑了!”   “柳伯爵过谦了。”薛绍淡淡的道,“除了洛阳的紫微宫,这是薛某见过的最富丽堂皇的豪宅了!”   “过誉了,过誉了!”柳渊哈哈的大笑,“薛都督,请!”   吴铭等人都在心中冷笑,这厮真不知死活!   众人依次入宴,吴铭等人在偏厅用宴,由杨侗招待。正厅里只有薛绍与柳渊两人用宴,却排出了数百道珍稀精美的菜肴,其中不乏皇宫里宴请外宾才会用的宫廷美食,甚至还有薛绍叫不出名来的一些稀奇菜品,更不管猴脑、猩猩唇和鹦鹉舌这些奢侈而残忍的菜点。   柳渊刚刚担起酒杯来薛绍第一盏酒,珠帘后方就有丝竹奏起,数十名舞妓翩然而至。薛绍扫了一眼,这些舞妓无不年轻靓丽婀娜万方,而且舞姿相当优美且专业,几乎不逊于太平公主从宫庭教坊里选出来的十八佳丽。   很显然,这数十名舞妓就是专供柳渊娱乐的工具,她们以此为业。   至此,薛绍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柳渊的生活,穷奢极欲!   长安的王侯将相,也没有奢侈到他这样的境界。包括薛绍在内,哪怕是曾经的蓝田公子。   “来,薛都督,请满饮此杯!”柳渊笑呵呵的给薛绍敬酒,说道,“这是柳某的先父留下来的十八年珍酿!”   “难得。”薛绍淡淡的回了一句,浅酌了一口,“确实好酒!”   “实不相瞒,这是柳某生下小女之时,先父高兴之下亲手埋下的女儿红。”柳渊说道,“岂料好孙女儿还没出嫁,先父就在数月之前驾鹤而去了!”   薛绍的眉头微微一皱,“令媛仍是待字闺中?”   柳渊呵呵的笑了一笑,“都督,有兴趣见一见小女么?”   “不必了吧?”薛绍说道,“彼此多有尴尬。”   柳渊放下了酒杯,似笑非笑的道:“都督放心,小女绝对不会再纠缠于你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薛都督就不念半点恩情,都不想再看她一眼了么?”柳渊有些咄咄逼人之态了。   薛绍冷冷一笑,“好,见一面也是无妨。”   “那便有请薛都督,稍移贵步了。”柳渊站起了身来。   薛绍皱了皱眉,好大的口气,还要让我主动去见她?   “薛都督,请!”柳渊拱手下拜,做固请之态。   薛绍冷笑了一声,“请!”   二人离席行走了片刻来到后堂,停在了一处孤立的别院之前,院内有一绣楼,院门上了锁。   柳渊拿出钥匙打开了门,请薛绍入院。   “我便在此等候,伯爵不妨请令媛来此相见。”薛绍站着没动。   柳渊笑了一笑,说道:“都督勿疑,非是柳某托大,而是小女不便主动拜见都督,因此才出此下策。”   什么意思?   薛绍皱了皱眉,心说我也不怕你这小小的土豪,敢把我怎么样!   于是进了院子,上了绣楼。   绣楼的门,一样上锁。柳渊打开了门锁推开门,自己站在门侧,“都督,请。”   薛绍有些纳闷的走到门口一看,心中顿时明白了。   房间里布置成一个灵堂的模样,上面供着“柳女”的灵位。   薛绍一时有些怔住了,死了?不会吧!   柳渊在一旁说道:“按照习俗,未出阁的女儿夭折了,是不入祖坟、没有灵位也没有血食祭飨的。柳某怜惜女儿可怜,私下给她建了这么一个灵位,早晚供些香火血食。”   “什么时候的事情?”薛绍拧眉而问。   “去年腊月。”柳渊定定的看着薛绍,答道,“就在薛都督与太平公主殿下,大婚之后不久。”   “因为何故?”   “薛都督,你说呢?”柳渊深吸了一口气长气,盯着灵位自问自答,“她不眠不食,伤心而死!”   薛绍听出了柳渊话里的怨恨之意,心想难怪柳渊刻意轻慢于我并处处与我作对,想来就是因为他把女儿的死因,归咎到了我的身上! 第0606章 得寸进尺   柳渊走进了灵堂,点亮两根白烛燃起一炷香来,闭目默念,“女儿尚飨,女儿尚飨,女儿尚飨!”   柳渊让她女儿的冤魂,赶紧来“吃饭”。   上了香,柳渊便站到了一旁背手而立,看着薛绍。   薛绍走进去上了一炷香,一言不发。   “薛都督竟无片言可说?”柳渊说道。   薛绍淡然道:“彼此阴阳两隔了无名份,我的话她一句也听不到。”   “了无名份?”柳渊冷笑了一声,“也对,了无名份!”   薛绍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想和他徒费口舌,尤其是在灵堂这种地方。于是他一言不发的走下了绣楼。   柳渊锁好门,跟着一同走了出来。   薛绍心里很清楚,柳渊现在就是以她女儿的死为法宝,先发制人的在对自己进行一番“道德绑架”。一旦自己觉得理亏,再处理起粮草的事情来,恐怕就难以“秉公办事”了。   ——难怪这厮,一直有恃无恐!   在走回宴厅的路上,薛绍静静的回忆和寻思。柳女的死因,目前只能算是柳渊的片面之辞。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有待查证。   虽说亡人为大,但是客观来说柳女并非是那种三贞九烈的大家闺秀,否则当年她也不会仅凭一些传言,就擅自逃离家中只身跑到外乡,主动对蓝田公子投怀送抱。   按照薛绍脑海中的记忆,那个柳女虽是年轻却也早就不是处子之身,于床笫之事颇为主动而且动作相当熟练——这样的女子蓝田公子身边从不缺少,因此和她玩了一阵子就厌腻了,彼此之间也全无感情可言。再者说了,柳渊将女儿带回之后,柳女就完全从薛绍的生活中消失了,再也没有对薛绍表达过任何的留恋和牵挂。从这一点上看,她还不如娼门女子张窈窕。   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以前的蓝田公子不过是个纵擅欢场的花花公子,主动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所以说白了,柳女最多只能算是蓝田公子的一个“临时炮友”。说她会因薛绍成婚而情伤致死,实在牵强。   寻思至此,薛绍独自微然一笑,心中有了计议。   柳渊一直跟在薛绍身后三步之外,一声不吭。   重回正厅,宴席继续。   柳渊再也只字不提自己的女儿,薛绍也暂时按捺,未有提及粮草之事。双方就像是两军主帅,在进行一场大决战之前的准备工作,一切蓄势待发。   当晚,柳渊留请薛绍夜宿家中,置上等厢房以待。薛绍也是本着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住下再说。   夜半入晓,薛绍熄灭了灯烛但没有入睡,仍在卧榻寻思。   窗外响起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之声,竟是蓝田秘码的音节。守卫在薛绍卧室周围的吴铭这些暗哨当然认得这个声音,于是全都藏而不出。   薛绍精神一振,马上清咳了两声当作回应。   窗棱悄然被挑起,一个黑影杳无声息的滑入了房中,并直接溜到了薛绍的榻边。   “属下拜见都督!”是张仁愿。   “身手不错,秘码也学得挺快!”薛绍赞许了一声,小声道:“可有发现?”   “属下发现,武懿宗本人正在鸿云堡中,亲自监督收取粮草。几日来,已有近十万石粮草分作三批,在深夜运出鸿云堡。”张仁愿说道,“属下因为是外来的新面孔不得信任,因此只在白天派去做苦力搬运粮包。至于他们把粮草运到了哪里,还待调查。”   “嗯。继续查。”薛绍说道,“徐长青呢?”   “徐长青每日都陪伴在武懿宗的左右,属下曾经多次夜探偷听,发现他们每晚都会在一起商议事情。”张仁愿说道,“徐长青帮助武懿宗出了很多主意,有时柳渊和杨侗也会一同参与商议。几日前徐长青还给柳渊出主意,让他假借女儿之死逼协都督,让都督因为顾及名声从而投鼠忌器。”   “这个徐长青,果然是个鼠首两端的大滑头。正因为他不可信任,所以我才另外派你潜入他们身边,前去打探消息。”薛绍顿时就笑了,心想徐长青在武懿宗与柳渊达成交易之初就匆忙赶来告密,只是害怕自己受到此事的牵连,并想凭借这一次“出卖”达到将功折罪的效果;但同时,他又怕得罪武懿宗并且不想与杨柳二家决裂,于是他又暗中协助武懿宗和杨柳二家对抗于我。   “属下当时还打听到,去年徐长青曾经垂涎于柳渊的一个美妾,并与之私通。”张仁愿说道,“但是柳渊发现之后非但没有发怒,还主动将这个美妾送给了徐长青。日前这名美妾曾被徐长青派去服侍武懿宗。因为这名女子的缘故,武懿宗和徐长青、柳渊这三人还时常戏称彼此为连襟!”   “够无耻!”薛绍直摇头。原来徐长青早就被柳渊腐化拉拢,彼此勾结甚深。有了绥州第一豪强的鼎力支持,难怪徐长青能够一直掌握绥州刺史府的实权!   “都督,柳渊和杨侗颇有家底,鸿云堡当中时常豢养了三千武师充作爪牙。他们不劳作不帮闲,只是日夜打磨力气操练弓马,有如军队。”张仁愿说道,“都督身在堡中,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了。”薛绍点头,“还有别的情报吗?”   “暂时就这些了。”张仁愿道,“都督可有吩咐?”   “你去私下打听一下,柳渊之女的真正死因。”薛绍道,“此外,一旦杨柳将要动用武力,你就想办法放火示警!”   “是!”   “回去吧,一切小心行事!”   张仁愿走了,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薛绍暗在心中赞许,张仁愿武艺高强才学出众又兼胆大心细办事稳重,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次日清晨,柳渊仍然像是一个热情的地主,盛情的款待薛绍一行人等享用丰盛而精美的早膳。柳渊还说,今日要请薛绍去参观一处全由石头砌成的百年古庙。   早膳方罢,徐长青来了,慌忙拜见薛绍。   “徐长史,你怎会来此?”薛绍淡淡的问道。   徐长青答说,属下正在附近督办秋收粮税,得闻都督在鸿云堡中特来拜见。   彼此都是闲问闲答,薛绍没再多言,便叫徐长青顺道一起去参观石庙。   怎料,徐长青一听说要参观石庙当场脸色一变,“都督要去参观石庙?”   “怎么,有何有妥?”薛绍皱眉问道。   一旁柳渊表情一沉给徐长青递眼色。   “这……无甚不妥!”徐长青干笑了两声,“只是那地方比较的荒蔽,无甚可观。”   “无妨,看看也好。”薛绍将他二人的小动作收入了眼帘,仍是不动声色。   稍后一行人离开柳府,去往石庙。   斥侯们警惕性极高,貌似闲散的跟在薛绍周围,实则是排成了一个严密监控周围一切风吹草动的阵形。吴铭本人则是寸步不离薛绍身边,贴身保护。   虽然只有这十余人随行,但是薛绍深信,哪怕对方调动了堡里的三千兵马同时来犯,也无甚可惧。   走了没多时,石庙到了。柳渊如同一个导游那样给薛绍讲解这座百年石庙的历史来由,庙里也有两个枯瘦的老僧出来拜见,引导薛绍等人给佛佗进献香烛。   郭安等人排查周围,发现庙后有一座新坟,于是悄悄来向薛绍汇报。   薛绍听了有些惊奇,古人重视风水,“衙前庙后”都是风水大恶之地,从来都不会拿来葬人。现在怎么会有一座新坟葬在这里呢?   再一联想到柳渊的举动,薛绍心中有所醒悟——那座坟里多半葬的是柳女!   看来,柳渊是想把这张“情债”牌一打到底了!   果然,进完香以后柳渊就让老僧引导薛绍一行人,来到了石庙的后院,并停在了那座新坟之前。   不等薛绍发问,柳渊见到新坟就扑了上去,哭得撕心裂肺泪涕横流。   老僧向薛绍解释说,柳伯爵的爱女去年冬天夭折了,因她没有嫁人生子,既入不得夫家祖坟也进不得自家祖坟。柳伯爵爱女心切,于是破格在寺庙里给她寻了一块土地下葬,也好让她享些佛寺香火早日超渡往生。   佛佗一边说着,柳渊扑在坟上哭得更凶了,嘴里还在念叨,“女儿你死得好惨哪!你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你的爱郎亲自来看望你了!”   眼见柳渊故意做作夸张还把薛绍编排了进去,吴铭等人无不心头火气,有两名斥侯一把将柳渊拉了起来,厉声喝道:“休要矢口乱言,坏了少帅名节!”   “我怎就坏了少帅名节?”柳渊一副委屈又悲愤的样子,“我可怜的女儿爱郎如深,这难道也是错?”   “放开他。”薛绍淡淡的道,“柳伯爵,薛某并不否认曾经与你女儿有过一段相处。但说爱郎如深,却是有些过了。”   “薛都督,小女回家之后一直苦苦思念于你,奈何郎心如铁,她出于矜持不敢再去见你。”柳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诉道,“后来听闻你与太平公主殿下大婚,小女由此茶饭不思每日以泪洗面,最终一病不起呜呼哀哉。如今当着女儿的面,柳某岂敢胡说?”   “如此说来,柳伯爵是希望薛某做些善后补偿之事了?”薛绍淡淡的问道。   “柳某不敢。”柳渊貌似惶恐的对薛绍拱手一拜,小心翼翼的道,“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薛都督若能在此操办一场佛事法会亲自祭奠小女一番,想必小女也能含笑九泉了!”   “大胆!”   一向沉稳寡言的吴铭大怒,厉喝道:“自古皆是夫不祭妻,何况柳女并非少帅发妻,何来祭奠一说?柳伯爵,少帅上任都督已有多时,你不去拜见倒也罢了,少帅胸怀宽广不予计较,反倒屈尊主动前来拜访于你!想你区区一伯爵,以少帅之金贵何须将你放在眼里?——劝你莫做小人之态,得寸进尺!”   吴铭内气充盈声如奔雷,这几声厉吼下来屋上的瓦片几乎都被震落。柳渊当场就被骇得身子发软,一脸煞白的慌忙后退。   斥侯们也是怒目而瞪,每个人身上都喷发出浓烈的杀气,有如实质。   徐长青和寺中老僧连打架斗殴都极少经历,几时见过这等阵势?他们全都吓傻了,个个冷汗直流大气都不敢喘。   现场的气氛顿时紧张到凝滞,肃杀得令人窒息。 第0607章 自掘坟墓   薛绍仍是不动声色,挥了一下示意吴铭等人退下,淡淡道:“有请大师为柳女主持七天的佛事法会,一切费用薛某承担。薛某还将亲自哭祭,以慰亡灵!”   柳渊当场浑身震颤双眼瞪如铜铃,彻底懵了!   吴铭等人则是大吃一惊,“少帅,不可!”   “我意已决,休得多言!”薛绍说得斩钉截铁,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柳渊非但不喜,反而面露惊恐极是不安,瑟瑟的道:“不敢劳烦薛都督破费……这亲自哭祭,更是免了吧?”   “怎么,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薛绍扭过头来静静的看着柳渊,嘴角轻扬给了他一个冷冷的微笑,转身走去。同时扔下了一句话来——   “吴铭,郭安,即刻开始准备,休得半分迟误!”   军令如山,吴铭郭安当下大声应诺,“是!!!”   与其说是应诺,还不如说是暴喝。这些军人们满胸的怒火当场喷薄而出,再度把柳渊等人吓了个够呛。   徐长青心中大慌,不等柳渊给他递眼色连忙碎着步子追上了薛绍,宛如求饶一般小声道:“都督,下官以为法事固然可以操办,但只须都督挂个名、上一炷香便是尽到了心意。为了都督的名节着想,此事还是不宜铺张宣扬的好……”   “你错了。”薛绍停了一下步子,故意将话说得给柳渊和老僧等人听到,他道:“大丈夫敢做敢当,哪怕是做了负心汉,也没什么不可以承认。只可惜如今死者已矣,薛某无法给她太多的补偿。只能凭借一场法事聊表歉意。亡人为大,愿誓者安息!”   “……”徐长青愣住了,无言以对。   薛绍转过头来看着徐长青,眼神如刀。直把徐长青瞪得心里发虚浑身发毛,冷汗都下来了。   薛绍冷笑了一声,一拂袖扬长而去。   “坏、坏了……坏了!”徐长青挥袖抹起冷汗,喃喃的念着这个词。   柳渊也顾不得吴铭等人在场了,慌忙将徐长青扯到一边,低声问道:“可有打听,薛绍此举是何用意?”   “他哪会跟我说?”徐长青仍在擦冷汗,满副惊恐的道,“但、但是,我分明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杀、杀气!”   “啊?”柳渊狠狠的一怔全身都哆嗦了一番,满副惊怕的扭头看了看吴铭和郭安那些猛人,他狠咽了一口唾沫道:“万万想不到,薛绍竟然会撇下名节甘为小女操办法事,还要亲临哭祭……他如此这般的全不在乎,我们再也无法逼他就范了啊!”   “狠人,确是个狠人!”徐长青连吸凉气,蓦然一瞪眼,“柳伯爵,这件事情你干得太过分了!”   “我、我哪里过分了?”柳渊惊愕不已的叫屈。   “薛绍何许人?天潢贵胄当朝驸马,还是手握十万雄兵的封疆大吏,连武太后、皇帝和宰相这些人都对他怵让三分,拉拢讨好都来不及!”徐长青急语道,“我只叫教你用你女儿之死,暗相逼胁于薛绍——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点到即止,便是上佳。你却倒好,居然自作主张的带他到你女儿坟前唠叨,竟还提出操办法事这样的无礼要求!……说句大不讳的话,哪怕是太平公主过世了,他也不必亲自哭祭!你的女儿和太平公主比起来,如何?!——你你你,你此举就和自掘坟墓,有何异哉?!”   柳渊一听,彻底慌了!   “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我……我帮不了你了!”徐长青一拂袖,撒腿就要跑。   “你别走!你站住!”柳渊完全不顾形象的死死拽住徐长青,被他拖着在地上滑行了数步,仓皇叫道,“你倒是跟我说句实话,薛绍会不会……动、动用军队前来对付我?”   “那只有他知道!”徐长青当场翻脸,狠狠甩袖子想要挣脱柳渊的手,无奈柳渊扯得太紧。情急之下徐长青张嘴咬破了自己的衣衫,再奋力扬臂一扯撕去了半截袖子,人也挣脱了开来,当场撒腿就跑。   “徐长青,你这个小人、小人!!!”柳渊拽着那半截袖子,跳脚破口大骂!   薛绍并未走远,就站在石庙之外的山道转角处,负手立于一方小土丘之上,鸟瞰整个鸿云堡。   地势并不复杂,堡内何处可屯兵何处易埋伏,何处可厮杀何处可撤退,薛绍一目了然。   薛绍身边只有一个牛奔,正在那里气得直挠头,头发都已经拽下来一大把。薛绍扭头看了他一眼,牛奔连忙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了。   徐长青惊慌失措的跑出石庙四处寻找薛绍,一眼瞅见,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过去一头拜倒在薛绍脚下,激起一片灰尘。   “下官有罪!下官有罪!求都督降罪责罚!”徐长青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猛磕头,很快就将头磕破了,鲜血和泥土混在了一起,化作一片酱黑色。   薛绍淡淡的道:“你有何罪?”   “这!……”徐长青一时愣了,眼睛滴溜溜的直转。   “既然你自己都说不出来,那我又如何治你的罪呢?”薛绍呵呵一笑。   徐长青反倒更怕了,头也磕得更狠,“都督饶命!都督饶命!”   “一会儿让我降罪,一会儿让我饶命,你究竟是想怎样?”薛绍都懒得看他了,仍是负手而立举目远眺,淡淡的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啊!”   薛绍一声落音,牛奔虎吼一声拎住徐长青的脖颈就将他提了起来,怒骂道:“好你个鸟厮,我家公子分明给了你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却仍不知死!”   牛奔力大无穷,单臂就将徐长青直接举过了头顶,看势就要扔到山岗下去摔作肉泥。徐长青四脚乱蹬吓得哇哇大叫,眼泪鼻涕放肆横流,很快裤裆里都湿了,一片屎尿恶臭。   “放了他。”薛绍头都没回,捂住了口鼻十分厌恶的道,“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岂能妄杀?”   牛奔气呼呼的一把将徐长青扔了开去,直接摔在了一丈开外几乎半死。   饶是如此,徐长青仍是连滚带爬的蹭了过来,跪地磕头不止,“下官知道武懿宗和柳渊杨侗所有的事情!下官愿意和盘托出,戴罪立功!”   “不必了。”薛绍淡淡的道,“你知道的,我全都知道。还有你不知道的,我也都知道。”   “啊?!”徐长青傻眼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死定了!   “念在你尚有一丝悔改之心,之前也多少有那么一丁点戴罪立功之举,我姑且寄下你的项上人头。”薛绍淡淡的道,“滚回绥州,把自己关进大牢。等我回来之后再行论处。如若再行不轨,我保你身败名裂、满门受殃!”   徐长青宛如石化的僵住了。   “还不谢恩滚蛋?!”牛奔大喝。   “是、是!多谢都督不杀之恩!……下官,这就滚回绥州,自投监牢!”徐长青爬起身来准备走,走出没三步又连忙回来跪倒在地,拱手拜道:“都督,罪官还有一事相告——柳渊外宽而内忌,面善而心狠。都督若是将他逼急了,他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鸿云堡内养了三千武生,是柳渊和杨侗从绿林道上招买来的刀头舔血之人,个个身手了得心狠手辣。都督不妨早些离堡,以免生出不测啊!”   “你走吧!”薛绍背对着徐长青,挥了一下手。   徐长青磕了几个头,失魂落魄的踉跄而去。   “公子,咋不宰了这个反复无常的贼厮?俺是越看他越不顺眼了!”牛奔忿忿的嚷道。   “治政不同于打仗,诛心胜过杀人。”薛绍说道,“徐长青自知奸计败露,胆战心惊无比恐惧。我若杀之,只是脏手;我若不杀,他或许还会抱着一丝求生的幻想,反来助我。”   牛奔咧嘴嘿嘿一笑,“公子,看来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   “咦?”薛绍不由得婉尔一笑,“不错嘛,有长劲!”   牛奔嘿嘿直笑,“俺义父生前对俺说过一些为官之道,还教过俺兵法。可惜俺笨,没记着多少!”   正说着,吴铭来了,表情有些严峻。   “公子,适才柳渊与徐长青当众激烈争执了一番,仿佛是要翻脸。”吴铭小声道,“因此属下猜测,柳渊会不会狗急跳墙?”   薛绍微然一笑,“跳就最好。他若不跳,我反倒会有些失望了!”   吴铭微微一怔,随即就释然的笑了,“既然公子智珠在握早有安排,属下也就放心了!”   “接下来,我只管操持法事。你去严厉告诫手下的所有兄弟,我们的人不要主动挑起任何矛盾和争端。”薛绍说道,“我们越安静,柳渊就越慌张。与此同时,你们不妨去散播一些言论,给柳渊的慌张来个大力的推波助澜。总之——要么让他狗急跳墙,让么让他主动认罪伏法!”   “是!!”   薛绍微笑的点头,轻吁了一口气,说道:“前方战事紧张,治下政务繁多。务必——速战速决!”   “是!”   在吴铭等人的连番催促之下,石庙当天就给柳女做起了佛事法会。有薛绍的人四下宣扬,鸿云堡的人都被吸引,纷纷赶来看热闹。   薛绍曾经主持过裴行俭的葬礼,有祭文腹稿。于是稍加修改,一篇文采蜚然寄托哀伤的祭文挥笔而就。   十里八乡的堡内居民跑来看热闹时,薛绍正在庙里大声的颂念祭文。众人听了一阵,有人私下嘀咕道:“奇怪,这人看似非富即贵,怎么无缘无故的跑来祭奠柳女?听他言辞悲切似有悔恨,莫非柳女之死因他有关?”   “此前不是有官府前来结案,说那丫头是死于一场突发的急心病么?”   “你知道什么!她先是答应了杨家的婚事,又私下和一个绿林盐枭私通,再又和家里的马夫在闺阁里日夜厮混,不料搞大了肚子,却不知孩子亲爹是谁。他父亲一怒之下将那马夫剁成了肉泥喂了河里的王八。他女儿知道了大吵大闹不可开交,却不料在争执当中被她父亲失手一推,落下绣楼摔死了!”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东闾里的老鳏夫那一日正在他家后院挑夜香,躲在暗处亲眼看见的!”   一传十,十传百。人们议论的声音虽然小,却是没能逃过混杂在人群中的,张仁愿的耳朵! 第0608章 以势杀人   薛绍将法会一开,消息很快扩散开来。   身为皇亲国戚还是统率千军万马的一方封疆大吏,薛绍居然会去祭奠一个与他没有任何名分的女子。人们议论纷纷传言四起,就连薛绍写的那篇祭文都开始在绥州乡野之间疯狂流传。   很多人称颂薛绍有情有义公私分明,也有人觉得薛绍是为了维护地方的稳定,顾全公义大局而牺牲小我。也有人说,薛绍根本犯不着向一个豪强如此妥协。更多的人,则是在议论薛绍的行为的同时,对柳渊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行为表示出极大的愤慨与鄙夷。   短短不过两天的时间,舆论已是一片哗然。   柳渊终于坐不住了。   到这时他才总算看清,薛绍的真正用意——先造势,再杀人!   铲除异己也好为民除害也罢,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但凡掌权者——无不杀人!   有人因一己之好恶、一时之义气而妄夺他人生命,杀人的方式粗暴而简单,短时间内可以起到极大的震慑作用。但这样的人事后必然背上暴戾之名,久而久之众叛亲离,最终一败涂地。这一类人当中的代表,当属历史上知名的那些暴君,如夏桀商纣,东汉董卓。   有人利用天意人心和法律道德的力量,杀人之前先把敌人置于大众口诛笔伐的风口浪尖,然后义正辞严的取其人头。如此杀完了人,非但不会获得暴戾之名,还会迎得一片拥护和赞誉。此一类杀人者历史上更加不乏其人,基本上每朝每代的每一位开国帝王,皆在此列!   暴君杀人,圣君也杀人。唯一不同的,是杀人的方式!   柳渊意识到了薛绍的厉害之处,忍人所不能之忍,为非常之人也。如今薛绍还没有发出一兵一卒,但柳渊已经感觉到了他凌厉的杀气。这股杀气来得如此猛烈,看势非但是要取他柳渊的项上人头,还要将他绥州柳氏一门连根拔起!   惊慌之下,柳渊急忙去找两位好“连襟”商议对策。却发现,武懿宗在薛绍举行法会的第一天就已经溜了,溜得一声不吭干干净净,连粮草都不要了。杨侗也是一样连夜逃出了鸿云堡,只带了父母妻儿这些至亲,连心爱的美姬小妾和千顷良田这些祖传的产业全都不要了。   柳渊仰天长叹!   “无胆鼠辈!”   “全无义气!”   “卑鄙小人!”   望天怒骂了一阵,柳渊渐渐感觉如芒在背浑身发冷,如同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已经围绕在他身边,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柳氏传世望族百年豪门,莫非薛绍就真能下得去手?”情急之下柳渊又生出了一丝侥幸之心,喃喃自语道,“他也是世族子弟,薛柳两家多有往来彼此关系盘根错节……他应该不会那么残酷无情吧?”   无论自己怎么想,柳渊都知道,是时候去找薛绍“正式”的谈一谈了。   薛绍正在石庙后的僧人禅房里和吴铭对弈,虽然输得一塌糊涂,但神态轻松惬意得很。所谓“亲自哭祭”,他也不过是在法会上当众念了一篇祭文而已。   尽管如此,效果也已经达到了。薛绍所有的属下都对这件事情愤怒万分,有他们亲自在群众当中推波助澜煽动言论,柳渊被置于众矢之的只在情理之中。   “公子步入仕途不过两年,竟已如此的成熟和睿智,不简单。”吴铭落下一子,平静地说道。   吴铭从不轻易夸人,哪怕是对薛绍。   薛绍的心里顿觉舒坦,不经意的落下一子,结果中了吴铭的圈套马上落到下风。   “吴大师,你够狡诈的!”薛绍气乎乎的道。   吴铭呵呵直笑,“兵者诡道,何况贫僧还是个斥侯,更何况贫僧还是公子手下的斥侯!”   “再来一局!”薛绍不甘心,“为什么我下棋,总是下不过别人呢?”   “那得看,是哪些人。”吴铭笑呵呵的道,“其实公子的棋艺已属超群,但是能与公子对弈的,都不是一般人。”   薛绍眨了眨眼睛,笑道:“好像是!”   “公子有着挑战强者的习性。虽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并乐此不疲。”吴铭说道,“以公子这样的性格,失败比成功更能激发你的斗志,强大的对手将极大的促成你的成长。我想,这大概就是公子入仕不过两年,却已经变得如此成熟和睿智的重要原因!”   薛绍微然一笑,“你是在影射什么吗?”   “贫僧不敢。”吴铭也是微然一笑,说道,“但据实而论,公子至入仕的第一天起,接触的就是帝王将相这一批大唐帝国最为顶尖的智者。尤其是二圣,公子夹在他们中间没少吃苦头。但是一来二去,公子也获得了旁人十年二十年也积累不到的智慧与经验。还有裴公,他对公子的影响一定很大。裴公之才,可谓旷古烁今。公子从裴公那里学到了多少东西,恐怕自己都难以估量吧?”   薛绍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无论是二圣还是裴公,甚至包括与我为敌的许多人,他们其实都是我的老师。”   “公子好像忽略了一个人?”吴铭说道,“太平公主殿下?”   “那还用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当然是非太平公主莫属了!”薛绍呵呵一笑,心里马上浮现了太平公主的神态样貌,还有她大腹便便的样子……还真是有点想她了啊!   “算一算时日,殿下差不多将要诞下麒儿。”吴铭说道,“公子,你将要有后了!”   吴铭不说还好,这一说,薛绍的心里好一阵翻腾和汹涌。真想身上长出一对儿翅膀,瞬间飞回洛阳去陪在太平公主的身边。升级为父亲,前世今生都是头一回的事情,薛绍没法做到不激动!   二人正聊着,郭安进屋来报,说柳渊求见。   “他终于坐不住了。”薛绍手握棋子微然一笑,“不见!”   “是!”郭安二话不说,出去回话了。   吴铭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柳渊?”   薛绍没有急于回答,稳稳落下了一粒棋子,反问道:“你还记得李仙童和先帝驾崩之时我遇刺之事吗?”   吴铭眼睛一亮,“公子觉得,那件案子和李仙童有关?”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的直觉的确是这样告诉我的。”薛绍说道,“李仙童的事情给了我一个严重的教训,铲草必除根!”   吴铭深吸了一口气,浓眉一拧,“对!”   柳渊在院子外面,几欲抓狂了。   “他究竟想要怎么样?!”   郭安等人宛如金刚的守在院子入口处,就把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柳渊,当作是空气一样的给完全无视了。   柳渊坐立不安的琢磨了一阵,再次走到郭安面前来赔着小心,说道:“郭将军,在下愿意给朔方军捐助十万石粮草,以偿之前的不敬之罪。还请薛都督大人大量,给柳某一个当面请罪的机会。劳请郭将军再去通报一番如何?”   郭安看都不看他只是定定的站着不动,仿佛充耳不闻。   柳渊心想,自己开出的这个价码可能是太低了,于是再一咬牙,“除十万石粮草以外,在下愿意再捐黄金千两、麻布五千匹以助军资!”   郭安仍是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   柳渊长叹了一声,“这么说吧,你们想要什么?只要我柳某人的有的,都给!”   郭安总算是转了一下眼珠子看向柳渊,一字一顿的道:“军令如山。少帅已经说了,不见!”   “怎么就油盐不进呢?!”柳渊又急又恼,拍着手叫唤。   郭安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立得笔直目视前方,把柳渊当成了空气。   正在这时,牛奔和两名斥侯带着一个佝偻的老头儿,打从后门进来进了院子。看到柳渊在这里,牛奔等人匆忙回避。   柳渊眼尖瞅到了他们几个,当下心中一惊,“那不是挑夜香的东闾老鳏吗?”   “柳伯爵,请你离开!”郭安上前一步张开手臂一拦。   “……”柳渊踮起脚尖往里面瞅,已是不见老鳏和牛奔等人的身影。他心中顿时一阵大慌,不由得暗忖道:近日有传言说老鳏曾在我家挑夜香时,无意中看到我将女儿推下绣楼摔死。我正派人四处寻找这个老鳏,没曾想他却落在了薛绍的手中!   ——如何是好?!   “柳伯爵,请你离开!”郭安再度上前一步几乎和柳渊胸膛抵胸膛了,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杀气隐隐溢出。   柳渊顿觉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像是收缩紧张了起来,一股寒意打从心底里斗然冒出,慌忙退后几步诺诺的道:“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一步三回头的,柳渊离开了石庙。越想越怕越走越快,后来竟像是逃跑一样离开了这里。   石庙里仍是传出一片佛颂之声,可是柳渊听在耳里就如同是地狱来的召魂之音,让他胆战心惊之极!   禅房里,薛绍说道:“牛奔,你们按我说的做了吗?”   “公子放心,我们进来的时候故意偷偷摸摸走的后门,就让那姓柳的瞟着了一眼,然后就赶紧溜了!”牛奔大大咧咧的道。   “很好。请老人家下去休息,好生伺候和保护,暂时不要离开这里。”薛绍说道。   牛奔和斥侯领着老鳏夫走了,吴铭说道:“公子,事到如今不必再等,可以动手拿人了!——光是马夫和柳女这两条人命,就已经足以治柳渊的罪!”   “不忙,我们继续下棋。”薛绍淡淡的道,“他这样的人不犯上十几条够得上杀头的案子,那都不配称之为一方豪强。其实我真要杀掉柳渊,就如同辗死一只臭虫那么容易,他总不及唐怀壁有那么硬朗的后台吧?之所以隐忍至今大费周章,我图的已经不只是,一刀下去人头落地!” 第0609章 狗急跳墙   吴铭问道:“现在,公子所虑为何?”   “杨侗柳渊出身名门又是勋略豪强,大唐的法律对他们的约束力,是非常低下的。如果仅凭一点司法罪过就将其拘拿审问,势必带来一连串的影响。那些和他们有血亲、姻亲和利益关系的人,都会开始活动帮他们去钻大唐律法的漏洞,或是四处托人说情,甚至有可能反过来咬我一口。”薛绍说道,“现在还只是我对付柳渊一个人,一旦我将他拘拿起来,就会演变成一场我和一大群人的博斗。对方的阵营里会出现各式各样的人等,把京城的王公宰相卷进来我都不奇怪,其中甚至还有可能,会出现我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这个后果,不堪设想!”   “是有这个可能。”吴铭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河东薛裴柳,彼此门当户对多有通婚。记得薛仁贵的元配夫人就是姓柳,郭元振的夫人也是出身柳氏,令兄长公子也和柳家的一些人颇怀交情。”   “所以,要么不动手。”薛绍指尖一点将一枚棋子定在了棋盘上,声音一沉,“一旦动手,就必须快刀斩乱麻,干净利索!”   柳渊回去后,怎么都是坐立不安。他马上召来最为亲密的兄弟和子侄们会商对策,不约而同的认定,薛绍这是要下狠手对付鸿云堡柳家了。柳家子弟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必须马上启动他们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的威力,来渡过此劫!   当晚,数十骑诡密的从鸿云堡里跑了出来,带着柳渊的亲笔书信奔向不同的目的地。   可是这些骑士离堡不过数里,全都不约而同的被捕了。捉他们的人全是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骑兵,个个身手了得彪悍之极。他们身上的信件全被搜了出来,然后被一同押送到了绥州的大牢里。   进了大牢这些骑士们惊讶的发现,绥州长史徐长青和杨家的家主杨侗一家老小,也都在牢里。更为奇特的是,徐长青身上既没有枷锁也没有穿戴囚服甚至连牢门都没有关闭,但是他却安安稳稳的坐在牢里谁也不搭理,更加没有任何逃走的迹象。   接下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绥州大牢只是将这些骑士关了一夜,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将他们全都放了。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来审问过他们,只是把他们的信件给没收了。   这批信使如同丧家之犬的慌忙奔回鸿云堡,向柳渊报信。   柳家顿时炸了锅,人人惶恐之极,满副末日即将降临的景象!   “薛绍这是要斩尽杀绝啊?!”柳渊绝望的咆哮。   “兄长,事已至此,我们逃吧!”柳渊的胞弟柳浩急忙劝道。   “逃?能逃到哪里去?杨侗倒是逃了,结果呢?”柳渊喃喃的道,“你没见到我派出的那些信使,深夜出发分走不同的道路,无一例外全都被捕!薛绍麾下可是有十万大军,他显然是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我们去钻啊!”   柳浩也慌了,“那、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就坐以待毙?”   “别慌!”柳渊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归根到底我还是个伯爵,薛绍不敢把我当作杨侗那样对待!”   柳浩怯怯的道:“兄长,唐怀壁如何?”   柳渊顿时浑身一冷,瞪大了眼睛满怀惊惧的看着他的胞弟。   “要、要不,你还是去负荆请罪吧?”柳浩小心翼翼的道,“估计薛绍,就是因为你私下卖给武懿宗粮草而触动了逆鳞。他这种世家子弟,极爱面子。兄长不如就满足他的需求给足他面子,兴许……就没事了呢?”   “你懂个屁!”柳渊勃然大怒,“如果薛绍真是你说的那样死要面子,就不会去祭奠我死去的女儿,事情也就不会闹到今天的地步!”   “如、如此说来,薛绍一开始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对我柳家斩草除根啊?!”柳浩更慌了。   柳渊心里也是一阵大慌,但他明显比柳浩更加沉得住气。深呼吸了几口之后,他一拳砸到桌几上,“我柳氏百年豪门,岂能就此毁于一旦!”   “兄长,你、你想干什么?”柳浩被吓了一跳。自己的兄长他是了解的,一介发起狠来光是“六亲不认”都不足以形容,简单就是无法无天!   柳渊恨得咬牙切齿,“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被逼的!!”   就在这时,一名柳府的老家奴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报告,说薛绍派人前来告辞,说因为一些紧急公务要马上离开鸿云堡回夏州去。   “啊?!”柳家的人,一片大慌!   “薛绍这么急着走,分明怀有图谋!说不定他前脚刚走,后脚他的军队就杀进了堡里来!”柳浩急道,“兄长,怎么办?”   “别胡说!”柳渊大喝一声,“如果真要动手,他又何必提前告诉我?”   “说不定他是想要稳住我们呢?”柳浩浑身都在打颤了。   其他一些柳氏的子弟都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七嘴八舌的嚷了起来。有人叫说要赶紧逃命,也有人满副戾气的叫嚣要和薛绍“拼了”,更多的人是六神无方的瞎吵吵,不停的反驳别人的意见,自己却是一个主意也拿不出。   横行乡里数十年的柳家子弟,从生下来到今天几乎就没有遇到过不顺的事情,没遇到过几个敢与他们作对的人,个个都养出了一身的骄纵之气。这样的一群智识短浅又嚣张跋扈的土豪,早已经和“河东柳氏”这个仕宦名门没有太多的关系,仅仅头上还顶着一个“名门大姓”的光环,实际上早已经腐化和褪变得一塌糊涂。   如今面临强敌的生死威胁,柳氏子弟们的外强中干和胆怯无能,全都暴露了出来。   面对这样的一群亲戚,柳渊也是绝望了。他愤怒的一拳砸到桌几上,怒喝道:“都别争了!!”   众皆一惊,全场顿时化作鸦雀无声。   “无论如何,不能让薛绍离开鸿云堡!!”柳渊喝道,“柳浩,你先代表我去请住薛绍,就说再尽地主之谊。实在不行……强行将他扣下!”   “这……这行吗?”柳浩慌得要死,“他可是皇亲国戚,手握十万大军啊!”   “就这么办!”柳渊怒道,“皇亲国戚也好,十万大军也罢,总之现在他身边也就只有十几个人。把人留下,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他就算真想对我动手,也总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危吧?”   “好!!”   柳渊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无知咆哮居然引得下面一群柳家毛头小伙儿们的拥护,有人大声叫道:“伯爵说得对!如果薛绍真要对我们下手,我们就先宰了他!——临死拉上一个皇亲国戚来垫背,也算够本!!”   此时此刻,薛绍正和吴铭郭安等人,慢吞吞的走在鸿云堡通往大门的主道上。一边走,薛绍还在一边回头观望,“奇怪,怎么还不来追呢?”   吴铭忍不住轻笑道:“公子放心,没人能招架得住你这样的奇招百出。柳渊必然六神无主狗急跳墙,怎么可能放你安然离去?”   “最好就是这样。”薛绍呵呵直笑,“他要是不犯一点十恶不赦之罪,还真是不太好杀!”   不过是片刻之后,堡南的方向突然蹿起一阵浓浓的黑烟,失火了。   薛绍顿时眉头一紧,“众皆小心,柳渊动手了!”   几乎是在话音刚落,薛绍等人的后方出现了数十骑疾奔而来。为首一名华服中年男子,边跑边喊,“薛都督,请留步!!”   “镇定!”   薛绍轻喝了一声,就真的勒住了马回过头来,淡淡的微笑看着来人。   柳渊之弟,柳浩。   数十骑很快赶到了薛绍等人身边,虽然他们没有携带大型武器,但看得出来这些人个个都孔武有力而且怀中揣有护身短刃。很快,他们就分作了两班将薛绍的前后通路都给封住了,形同劫持。   薛绍不动声色,“柳浩,你想干什么?”   “薛都督不要误会!”柳浩不敢走得太近也没有下马,就骑在马上对薛绍拱手一拜,说道,“在下奉兄长之命,特来请住都督。家兄说,都督走得太过匆忙,我柳家都还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因此家兄想要留请都督,回府再住上几天。”   “不必了。”薛绍淡淡的道,“我公务繁忙,急欲回程。”   “薛都督,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柳浩眉宇一沉,这数十名骑士同时往前两步,把包围的圈子缩小了。   吴铭和郭安牛奔等人整齐划一的握住了刀柄,但是薛绍没有下令,他们没有一个妄动的。   “看来,这是要强留于我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可知,这是何罪?”   柳浩顿时一慌,狠咽了一口唾沫,强颜欢笑道:“薛都督不要误会,在下哪有那个胆子?还请薛都督念及我等一片热忱,勉强再住上几天吧?”   “我若是不答应呢?”薛绍仿佛是笑眯眯地说道。   柳浩深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顿时一变,“那我就只好,出行下策了!”   话音一落,数十名骑士再度上前,而且全都亮出了护身短刃。   薛绍顿时哈哈的大笑,“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可把我等死了!”   吴铭等人仍是未动。   柳浩顿时大慌,但极慌之下也是恶从胆边生,当场咆哮道:“将人拿下!”   “你可以试试。”   薛绍微然一笑,吴铭等人瞬间出手了!   猛如下山之虎,疾如啸天之龙。柳浩只觉得眼前一片花闪脑子里面都变作了一片空白。再一定神,他带来的数十名骑士已经全部落马,鲜血与人头残肢落得到处都是。   反观薛绍,仍是那样面带微笑的稳稳骑在马上,吴铭等人正在归刀入鞘,个个气定神闲就如同刚刚只是倒了一杯茶水喝了。   “来人!——来人呀!!”   柳浩如同鬼上身了一样失心大叫,策马狂奔而回。   薛绍没有追,任由他去了。   “公子,如不出所料,堡门必然已经关闭,而且有了重兵把守。后有大量追兵将近,对我形成合围之势。”吴铭说道,“刚刚我们已经试过了,柳家花重金豢养的这批绿林匪盗充作爪牙,确实有些身手。如果两三千人围攻起来,还真不是我们这十几个人能够对付的。”   薛绍仍是轻松自如的面带微笑,“那真应该,让他们和跳荡军切磋一下!” 第0610章 明白鬼   “跳荡军?”   众人闻言都是一喜,吴铭道:“莫非公子早有安排?”   郭安也道:“少帅,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抢夺城门放下吊桥,以便玉冠将军的人马能够入堡助战?”   薛绍笑道:“城门固然是要夺的,但是玉冠将军早就在城里了!”   “哦?!”众皆惊异。   “不必多说了!”薛绍大喝了一声,“将令——”   “诺!”全体肃然,抱拳听令。   “郭安,率你的兄弟们去夺了城门放下吊桥,一旦开打自会有兵马接应于你。”薛绍道,“吴铭,随我来!”   “是——”   众人领了将令,很快分作两路奔了开去。郭安带着斥侯们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奔向堡垒门口,薛绍则是和吴铭一同拐进了小巷,七弯八拐的钻进了民房巷陌之间。   这时,堡南已然爆发了激战。   张仁愿按照薛绍吩咐的那样,见堡内的三千爪牙全副武装的开始集结之时,就在粮囤那里放起了火。火一起,张仁愿惊喜的发现身边居然涌出好多的袍泽——全是跳荡军的将士,张仁愿居然不知道他们何时潜伏进来的!   柳渊亲自前来清点人马来做大战准备,不料人马尚未集结完毕就被一场大火给打乱了。   南囤粮仓是柳渊的命根子,他连忙派亲信子侄率一半人马前去救应。可是他的人马还没有赶到南囤粮仓,就迎面撞到了一支由布衣脚夫组成的奇怪骑兵,人数约在百余。   为首一人,就是张仁愿。   二话不说,他挺着一竿马槊就率先对着柳家的人马冲杀了进去。柳家养的这些门客爪牙们平日里嚣张惯了,哪会将区区的脚夫放在眼里?于是厉声呼喝的迎战上去,本以为手到擒来,不料他们的头领刚一交手就被张仁愿的大马槊穿胸而过,死了个透心凉。   柳家爪牙们大惊,这头领可是三千门客当中武艺最为高强的,竟不能在这个“脚夫”面前走过一招?   稍一愣神,张仁愿和他身后的脚夫们个个杀气四射的刀枪并起,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已经结果了十几人性命!   柳家爪牙们这才意识到,对方绝对不是普通的脚夫!——区区百余人,竟能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赶紧鸣锣示警,请求援助!”   “当当当的”一片锣声响起,把稍远处的柳渊等人吓了一跳。   “一千多人前去救火,还能出岔子吗?”柳渊心中惊疑不定,既想前去助战又想去捉拿薛绍,一时进退两难。   正在这时,约有三百余骑主动靠近了柳家校场。那些骑士个个衣衫褴褛乍一眼看来就是极为普通的苦力脚夫,但是每个人都是精神十足杀气凌厉,如同一把把即将出鞘的杀人宝剑。   为首一人,手里提着一柄长达丈许的恐怖兵器——方天画戟!   三百余人,竟似千军万马一般散发出极其强烈的杀意气场,当场就将柳渊这一千多号人都给镇住了!   柳渊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竿方天画戟,一股寒意仿佛是从骨髓里冒了出来,禁不住让他嘴唇都在哆嗦,“你、你是何人?”   方天画戟斜斜的举了起来,戟尖正指着柳渊,宛如平地惊雷的响起四个字来——   “下马受缚!”   有如实质的杀气让柳渊顿感呼吸不畅浑身发寒,竟连座下的马儿也惊慌的后退了两步,鬃毛都要竖起来了。   “伯、伯爵,世间能用方天画戟的人绝对只在凤毛麟角,此、此人应该是薛绍座下的第一猛将……薛、薛楚玉!!”旁边一人,舌唇发抖的提醒柳渊。   “薛楚玉?”柳渊直轮眼珠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井底之蛙,还不投降?!”薛楚玉怒声一厉喝,柳渊和他身边的一圈儿门客如同是被一张无形的大手掌给推了一把,整齐的往后退了数步。他们的队伍本就排列不甚整齐,前方人马擅自一退便导致后方的队形大乱。   上千人马顿时一阵骚动,极为惊慌失措。   “上、上!”柳渊心里恐惧之极,死死勒住马缰生怕马儿不听使唤的乱跑,惊慌叫道,“不过两三百人,我等数倍于之——杀了他们!”   柳渊生怕这些花钱雇来的门客不听话,又大声加了一句,“杀一人,赏钱一百贯!杀了那个使方天画戟的,赏五百贯!”   “吼——”   人为财死,何况是这些为钱而来的绿林雇佣兵?上千爪牙一听有重赏顿时来了兴趣,纷纷抖擞精神就要冲杀上来。   薛楚玉闷哼一声,“五百贯?薛某竟然如此便宜!”   声音未毕,马如疾电人如狡龙,薛楚玉独自一人杀向了柳渊!   薛楚玉身边的人将手中的马槊整齐划一的斜下四十五度指着地面,槊尖如同用精准的尺子丈量过一样,排成一条笔直森冷的直线。   未得冲锋之号令,他们纹丝未动!   “咔嚓嚓——”   一片清脆的砍杀之声响起,瞬时间刮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只见人头与肢体乱飞,鲜血如六月暴雨一般倾盆而下。   一招!   只一招,方天画戟砍杀了三名门客,还生生的斩断了一匹马的脖子!   一招用毕,薛楚玉挺举着血淋淋的方天画戟问柳渊,“但凭此戟,薛某的身价可否再加一点?”   他身前所有的门客整齐后退,个个一脸刷白浑身发抖。   柳渊只觉浑身一软差点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你、你……是人是鬼?!”   ……   薛绍和吴铭在巷陌之间穿行了良久,居然一个追兵也没有碰到。作为一名斥侯,吴铭颇有一些惊讶薛绍选取的路径怎会如此的刁钻?   二人骑着马停在了石庙外,正是那一日薛绍见过徐长青的地方。吴铭发现,牛奔正在那里升了一堆火,烤着一只羊。   “嘿嘿,公子来了?”牛奔见到薛绍连连怪笑,“羊就快烤好了!”   “挺好。”薛绍跳下马来,从怀里拿出一个长筒状的物什,手中一抽将它拉长了半截,然后一只眼睛对着里面看了起来。   “公子,这是何物?”吴铭很好奇。   “你来看看。”薛绍将东西递给了吴铭,笑道,“不瞒你说,我就是来这里试验一下我刚刚制成的新玩艺儿!”   吴铭好奇的接过望远镜,比划了好几下才找准了方法看过去。薛绍伸出手帮他扶了扶比正方位,吴铭当场惊道:“奇哉怪也!我竟然看到数里之外的校场之上,薛楚玉正在战斗——宛在眼前!”   “这东西不错吧?”薛绍笑道,“近日无事,我便用道观里炼丹得出的玻璃水晶,制成了这枚单筒望远镜。若是好用,以后大可以多加生产然后给将军和斥侯配备。”   “公子果然巧思,这真是好东西!”吴铭惊叹不已,“如此说来,还有双筒的?”   “双筒的复杂一些,想必还要一些时日方能研制而成。”薛绍笑呵呵的坐了下来,牛奔就递上了一盘切好的羊肉,还递上了琥珀色的新酿果酒。   吴铭对那个望眼镜蒙生了极大的兴趣,拿着把玩个不停,四处了望。   “吴大师,喝一杯!”薛绍笑道,“我们来放松和庆祝一下!”   “乐意奉陪!”吴铭微然一笑,“公子智珠在握铺排紧密,柳渊想必插翅难飞!”   ……   已经百年不知兵弋的鸿云堡上万百姓,因为突然发生的这场战斗吓了个够呛。好在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柳家的家丁也罢,花钱雇来的绿林打手也好,在精锐跳荡军和斥侯们的面前,他们就像是毛都还没有长齐的乳臭孩童,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尤其是郭安等人强攻城门放下吊桥之后,还有绥州刺史吴彦章率领的绥州府兵攻入堡中,另有朔方军大将阿史那忠节率领一千铁骑入堡助战,局面很快就发生了压倒性的逆转。   柳渊一败涂地,他本人更是被薛楚玉生擒了起来,直接被方天画戟挑在了戟尖,悬空四脚乱踏的被带到了薛绍面前。   “杀鸡用了宰牛刀。”薛绍正怡然自得的坐着吃肉喝酒,这时起了身来笑道,“对不住了,兄弟!”   薛楚玉痛快的展颜一笑,方天画戟微微一抖撩破了柳渊华丽的貂衣厚裘,将他扔到了地上。   柳渊仿佛已是彻底吓傻了,只知道趴在地上瞪着一双眼睛怔怔的看着薛绍,浑身筛糠似的发抖。   “柳渊,区区一个世袭的伯爵,竟敢举兵谋反。”薛绍双手负剪站到柳渊面前,说道:“事到如今,你有何话说?”   “还不都是被你逼的?”柳渊即恨又怕,咬牙道:“我若不动手你就会放过我吗?与其都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拉人垫背!”   “你说得没错。他若不动手,我也会在今天主动动手。区别只是在于,善后之事会要麻烦一些。”薛绍淡淡地说道。   “我与你有何怨仇,你竟要如此斩尽杀绝?”柳渊自知必死,索性豁开了胆子怒声叫道,“我不就是卖了一些粮草给武懿宗么?一个愿买一个愿卖,钱货两清犯了哪道王法?”   “我与你并无私仇。真要论算起来,彼此还算故交。”薛绍微然一笑,说道:“但是在某位谋其事,你这毒瘤不除绥州永远不得安宁。鸿云堡中上万百姓只识柳渊不知朝廷和天子。我身为代天巡牧的封疆大吏,岂能坐视姑息?”   “借口!全是借口!你分明是忌惮我柳家的声望,威胁到了你的权威!你还垂涎我的千顷良田和万贯家财,因为你现在急缺军资!”柳渊叫道,“想来薛柳两家同为当世豪门,彼此门当互对常有往来。你竟然如此黑心,对我下得死手!——你不怕竖敌万千,不得善报吗?”   “怕,我当然怕了。”薛绍不以为然地笑道,“但是,谁会给一个谋反的逆贼报仇雪恨呢,恐怕谁都会避之犹恐不及吧?包括你的那些族亲,你信不信他们马上就会公开对你口诛笔伐,以示和你划清界限?”   “你!!……”柳渊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玩权术比心机更是输得一败涂地,当场气煞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我可以告诉你,你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只盯着我的出身和来历,却忽略了我目前兼负的职责和使命。若是公私都不能分明,我岂能充作封疆大吏,岂能统率十万大军?”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柳渊,你分明就是蠢死的!”   “想我柳氏百年豪门累世家业,竟然毁于瞬间……薛绍,你好狠!”说完这句,柳渊就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四肢撑地的死瞪着薛绍,牙齿咬得骨骨作响,眼神之中满是不甘和愤怒。   “看来你可以做个明白鬼了。”薛绍转过身,轻轻扬了一下手,“送他上路!!” 第0611章 绥州蹊跷   随着牛奔一刀斩下柳渊人头落地,鸿云堡之事可算是尘埃落定。   绥州刺史吴彦章奉薛绍密令率领府兵进入鸿云堡,助战只是次要,主要任务是善后。   柳渊以谋反之罪被诛,这件事情说到哪里都是有凭有据,绝无异议和翻案之可能。但是杨柳二家在绥州纵横这么多年,树大根深声望非凡,想要平息公众的猜忌和怀疑就必须要对杨柳二家进行大清算。   薛绍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吴彦章。一来他是新上任的绥州刺史,和绥州本地的豪强阶层并无瓜葛,在薛绍的支持之下,他干起清算工作来可以放开手脚大胆的干。二来,薛绍也希望借由这棕案子让吴彦章积累到足够的威信,真正坐牢绥州刺史的宝座,充当薛绍在绥州的代言人。   薛绍此举,正是按照刘幽求的建议来办——首重人事工作,必须培养信得过的得力下属分管地方州县。唯有如此,薛绍才能从繁杂的政务当中解脱出来,专注于军事。   吴彦章的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   他进驻鸿云堡之后先以官府的名义出榜了告示,宣布柳渊的谋反十恶之罪和杨侗的诸多罪状,并安抚了堡内的其他良民百姓。然后他负责查抄了柳杨两家的所有家产,最先就将他们这些年来侵占的民田、民财和强占的奴婢人口全都划分了出来,并着手归还给百姓。   吴彦章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办事效率也相当的高。   如此一来,堡内的良民百姓不再为柳渊之死而惶恐不安,相反的还拍手相庆。就连很多杨柳两家本姓的旁枝良善人家,也在这样的清算当中拿回了曾经属于他们的田产财富,迎回了他们被迫卖身为奴的亲人。同族之人也自相倾轧和剥削,可见,“虽一姓之中高下悬隔”这种事情,在名门大姓当中确是普遍。   吴彦章办这所有的事情,当然全都是遵循了薛绍的交待。   在鸿云堡里亲自坐镇了五天之后,薛绍见一切大定,吴彦章足以处决余下的善后之事,他决定离开。   临走之前,薛绍独到一人重回了石庙,来到了柳女的坟前。   四下无人,薛绍亲手给柳女上了一炷香。   和前番的作势祭祀不同,薛绍这一次倒是真心诚意。   无论如何,死者已矣亡人为大。   薛绍站在坟前,说道:“今日实话与你说了,我现在是很缺钱缺粮,但绝没想过要打土豪来赚资本。如果你父亲只是贪些钱财犯些小恶,我不至于取他性命。因为我也是世家子弟,我知道大唐就是这样一个属于世家和贵族的时代。但是你父亲实在太过张扬和猖狂,他竟敢无视我的权威和官府的存在,夜郎自大一意孤行的顶风作案。”   “他真的是蠢死的。”   “既然我都能穿越,或许这世上真有阴曹地府的存在。如果你在下面见到了你爹,你可以把我这些话如实转达给他。”   “虽然我只是借用这副皮囊,此前的一段露水夫妻并不与我相干,但我不想就此推卸什么责任。你们父女若是对我有恨,只管冲我来。今生也好来世也罢,我都愿意承受这个果报。”   “我话说完,告辞。”   走出石庙时,薛绍感觉一阵轻松。刚刚在柳女坟前说的那一通话,与其说是给柳氏父女的一个明白交待,倒不如说是薛绍给自己的一个交待。   这一次的鸿云堡事件,薛绍的个人理念和这个时代的理念,产生了剧烈的冲突。薛绍不是没有瞻前顾后,不是没有过彷徨和后顾之忧。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因此竖下一批敌人,或许还会被人议论纷纷。   但是仔细权衡之后,薛绍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值得的。像柳渊这种腐化堕落到一塌糊涂了的所谓“名门望族”,和仗着祖上的功德而横行乡野国家勋略,早该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进行环保处理,连遗臭万年的机会也不配拥有。   打土豪分田地,薛绍没想到自己会在唐朝,干出这样一番动静。现在回头想来,薛绍感觉如果自己的身体内没有一颗穿越的灵魂,是肯定干不出这种事情的。他甚至认为,鸿云堡的案子哪怕是落到了狄仁杰的手上,也不会像自己这样做一刀拿下的做果断干脆的处理。因为哪怕是狄仁杰这样的耿直清官,也跳不出这个时代的条条框框。   归根到底,薛绍不是土地生土长的唐人,他的脑海里关于“门第出身、世族政治”的观念,远没有作为一名军人的责任感和一位现代人的历史使命感,来得强烈。   “既然已经然出了选择,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我总该给这个时代,带来一点特殊的东西!”   堡南粮屯的烟火已经散尽,就如同薛绍心头的阴霾和顾虑那样。   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薛绍一行数百骑如千军万马一般声势赫赫的奔出了鸿云堡。   两个百年望族累世名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倒下。   次日,薛绍一行仍是只有二十余骑抵达了绥州。薛楚玉和他麾下的跳荡军重回了朔方,就如同一柄盖世神兵杀人见血之后铿锵入鞘。   武懿宗还在绥州,薛绍为他而来。   鸿云堡的事情搞得那么惊天动地,武懿宗既不聋也不傻,当然是早就知道了。其实从他逃离鸿云堡的第一刻开始,武懿宗就早已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否则身为钦差大臣,他不会那么狼狈的落荒而逃。虽然人不是聪明,但是武懿宗的“政治嗅觉”总比柳渊这种井底之蛙,还是要灵敏一些。   但是武懿宗仍是没有料到,薛绍会下手那么痛狠,直接一刀就把柳渊的人头拿下了,连押送京城让三司会审都直接省略了——人家好歹也是一个伯爵啊!   听闻消息之时,武懿宗只感觉脖子那处一阵凉嗖嗖的。他当下做出了一个极为“英明”的决定,赶紧按照原有的计划,去收购那些被他强行摊卖出去的军粮!   这一次武懿宗的办事效率奇高,几天下来他已经收回了十几万石的粟米军粮,而且每一笔钱粮往来都记载得相当清楚。武懿宗甚至要求“卖家”写下了亲笔书函从旁佐证,以证明他这些军粮的“光明”来路。   薛绍到了绥州之后,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竟然看到了一股“捐献热”。很多绥州的百姓们无比热情的自发赶到官府捐献粮草,目的是“资助王师抵御突厥外敌”。   薛绍有些不解,按理说绥州的百姓们在经历了白铁余之乱以后,并不富裕。后来又经历了武懿宗的强行摊卖粮草,个个满肚子怨气,怎么还会主动募捐呢?   这事蹊跷。   为了弄清始末,薛绍决定暂时不进绥州官府,先去找玄云子打听一番。每日都与绥州的平民信徒亲密接触,玄云子肯定知道内幕。   一行人踏着夕阳,到了三清观。   月奴每日倚门而盼,总算看到了薛绍归来,瞬时如同飞翔一般跑出了山门,来到薛绍的面前。   “公子,月奴为你执缰!”   薛绍微然一笑的点了点头,月奴眼眶儿顿时一红,连忙扭过了头去。   “你也是做将军的人了,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做此等小女儿之态?”薛绍并无责怪之意的柔声斥了一句,问道,“玄云子在么?”   “在呢!——正等着公子!”   薛绍有些好奇,“她知道我今日会来?”   “她每日都等。”月奴有口无心的快语道,“她说,公子办完事情后一定会到三清观来!”   薛绍眨了眨眼睛有点小郁闷,她就这么吃定我了?   稍后月奴就领着薛绍进了道观,玄云子正在煮茶品茗,并与自己下着一盘棋。   两人见了礼,薛绍在玄云子对面坐了下来,香茶奉上。   “圣英好雅兴。”薛绍不由得笑道,“自己和自己对弈,也能有趣?”   “实不相瞒,我是在自己假扮公子,与我对弈。”玄云子微笑答道。   “哦?”薛绍更是好奇,不由得笑道:“这可能吗?”   “确实很难。”玄云子神秘的微笑道,“但我一直都在努力的尝试。”   “不可能的,算了吧!”薛绍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思维和特殊的习惯,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脑子里面是怎么想的呢?”   “正因为难,所以我才会努力的把我自己,想像你成公子你。”玄云子面带微笑地答道,“渐渐的我发现,你越来越像是一个谜。”   “咝!”   薛绍较为夸张的吸了一口凉气,苦笑道:“我怎么有一点不寒而栗的感觉?”   “那是因为,公子害怕被人窥中心事吗?”玄云子笑了,仍是用眼睛来笑的,“这些只是贫道自娱自乐的戏言,公子大可不必当真。若有冒犯,还请公子恕罪!”   说罢,玄云子稽首而拜。   薛绍不以为然的呵呵一笑,说道:“我来找你,是想请问城中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百姓,主动跑到官府去捐献粮草?”   “除了武懿宗,还能有谁?”玄云子笑道。   “又是他?”薛绍眉头一皱有些恼火,“这厮非不消停!”   “他已经被柳渊的一颗人头给吓坏了。所以这一次,没敢再坑害于谁。”玄云子说道,“之前武懿宗不是从鸿云堡里偷偷运出了十几万石粮食么?眼看事泄,武懿宗急着想要和鸿云堡脱清干系。于是他让自己的心腹们把这些粮草分别送给绥州的一些仕绅百姓,许诺给他们一些好处,然后再让他们把这些粮草捐回给官府。所用之名义,是资助薛都督麾下的军队。如此一来,武懿宗既不会受到鸿云堡的牵连,又做了一件有益于朔方军的事情,多少能够缓合他与公子之间的矛盾,回朝之后或许还能算作功劳一件。如此一举多得,武懿宗因此办得相当卖力!”   “嗬!”薛绍顿觉惊奇,当下就拍着手笑了,“这厮竟然变聪明了?”   玄云子微然一笑稽首而拜,“还请公子恕罪!”   薛绍微微一怔,随即摇头笑了,“我说嘛!——原来是有圣英出谋划策!”   “贫道无意帮助武懿宗。”玄云子看着薛绍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我只是不希望,公子竖敌太多。更不希望,公子和武家的关系太过僵硬!”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微笑的点了点头,“谢谢!” 第0612章 威震疆野   前者杀了唐怀壁,这次端掉了鸿云堡,让杨侗柳源这两家大豪强瞬间灰飞烟灭,“薛人屠”再次威震绥州。   和上次斩首唐怀壁相比,这次的鸿云堡事件影响更大。毕竟杀一个唐怀壁,和中下层的仕宦百姓关系不太大。这次端掉的鸿云堡则是百年豪强,在绥州一带树大根深无人不知,和中下层的仕宦百姓的交集相当的紧密。随着刺史吴彦章的清算工作的进行,大量的田产和财富回到了百姓的手中,大量的奴婢回归了自由之身得以回去和家人团聚。   绥州上下,一片欢腾。家家户户,对薛绍感激涕零。肆坊巷陌,都在流传薛绍的美名与功德。就连寺庙与道观这等方外之地,也因为玄云子的作用,开始为薛绍的美名之传扬而推助助澜。   上任不过时日,薛绍的大名在夏州都督府治下的三州之内,如雷贯耳。有人闻他之名而胆战心惊夜不能寐,有人对他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但是更多的平民百姓,则是对薛绍交口称赞,颂之不绝。他们无比庆幸,夏州都督府迎来了这么一位不与豪强俗吏同流合污的封疆大吏,一位敢作敢当能为主做主的父母清官。   夏州都督治下还有延、银二州,薛绍上任之后还没来得及亲自到访。那里的仕民百姓们听闻了鸿云堡一事之后,已把薛绍视为了命运之神,日夜盼望薛都督的光辉能够尽快普照到他们的身上。反之,在那些地方作威作福纵横乡里的恶绅豪强,则是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已经有人沉不住气,主动跑到了夏州都督府“投案自首”,请求宽大处理。也有人不惜放弃了累世家业,携财产家眷仓皇出逃。   “人屠”威名传之所至,魑魅魍魉望风披靡。   柳源的一颗人头,仿佛比唐怀壁的那颗脑袋更有价值。   回到绥州,薛绍进到刺史府。   武懿宗见到薛绍,吓得菊花都缩紧了。或许打从生下来活到现在,武懿宗从来没有这样的害怕过一个人。哪怕是他那位堂姑母武太后,武懿宗都敢阳奉阴违。但是在薛绍面前,武懿宗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刚出生的肉老鼠,碰到了一只饥肠辘辘的大花猫。   薛绍并没有点破武懿宗与鸿云堡之间进行交易的事情,只是很平常的问了一句,寻找白铁余的军粮之事,办得如何了?   武懿宗忙不迭的就把薛绍请到了粮仓,当面检视那些粮囤。并对薛绍说,在他的积极活动之下,绥州百姓有感于朔方军将士的作战之英勇与生活之艰苦,主动捐献了一大批粮食,现已收领在此只待薛都督验收。   “请武将军,代我感谢绥州的父老。”薛绍说道,“此恩天高地厚,薛某必当还报!”   “好说、好说。”武懿宗仿佛是习惯的头皮发紧,心想他这话怎么听着又有点冷嗖嗖的?   薛绍掬了一捧粟米在手上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朔方军正当缺衣少粮,武将军你这真是雪中送炭。我既要感谢绥州的父老,也要感谢你。”   “嗬,嗬,好说,好说!”武懿宗仍是傻兮兮的一个劲儿干笑,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天知道薛绍又在打什么馊主意?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绥州父老捐献的这些粮食,我就厚颜收下了。”薛绍说道,“至于白铁余的贼赃,那是朝廷将要追查的东西,薛某可不敢染指。武将军办完了案子,不妨早些回朝覆命,以免朝廷不悦啊!”   武懿宗心中一亮,这才仿佛明白了薛绍的意思。他心想,最初薛绍就是奔着白铁余的粮食来的,因为他的军队很缺粮草。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我斗将起来。现在有了这批“捐献”和查抄鸿云堡之所得,薛绍就放弃了白铁余的粮食,留给我拿去向朝廷交差,不再与我争夺这笔粮草。   ——他怎会如此好心,将要放我一马?   武懿宗心里嘀咕了片刻,小心的问道。“那,本将之前向薛都督借贷的那笔欠款呢?”   薛绍转头看向武懿宗,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一言不发,走了。   武懿宗眼睛一直,你倒是说话啊?   薛绍没有给出半句解释,直接带着近卫们骑上了马,扬长而去。   “你究竟何意?”武懿宗在薛绍身后大声叫道。   薛绍才不理会,只是越走越远。   吴铭等人哈哈的大笑。   “公子,那武懿宗真是贪心不足。”吴铭笑道,“公子放让了他一马,他还奢望免去那笔借债!”   “免不免,其实只在我一念之间。”薛绍也笑道,“其实,我既然把钱借了出去,就没想过还能要回来。但是如果我现在就松了口,他购回军粮之事可能又要打些折扣。所以,一切都等他把绥州的差事办完了,看他的表现再说!”   “如此一来,武懿宗可就有命门掐在公子手上了。”吴铭点头微笑,“好事!”   “他这种人,只要不死就不会消停。从此以后,他虽然怵怕于我但也不会与我相善,只是寻思报负。按照我的习惯做法,他的结果就该和柳渊一样。”薛绍说道,“但是他的背后,是整个武家。玄云子说得对,我不能为了武懿宗这样一个小人,而交恶于整个武氏家族!”   “嗯!”吴铭点了点头,“武太后,太平公主……京城那边还有太多的人和事,公子不得不虑!”   “不说了,去看一眼徐长青!”   薛绍一行人进了监牢,见到徐长青穿着一身邋遢的官服坐在牢房里埋头奋笔疾书,牢门合着,没有上锁。   薛绍放轻了脚步走进去,徐长青没有发觉,仍是埋头疾书。   薛绍静静的站在不远处看了一阵,说了一声,“你写的什么?”   徐长青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一眼瞅到薛绍,就像是当场遭了一个电击弹身而起,慌忙以额贴地拜倒下来,“犯官徐长青,拜见薛都督!——犯官正准备将杨柳二家的一些事情,向薛都督交待上去!”   薛绍拉开牢门走了进去,拿起徐长青写的东西看了看,写的是杨柳两家州的人脉关系网和财产分布以及一些作奸犯科之事。这些东西,对于清算杨柳两家倒是相当的有用!   “起来,坐着说话。”   徐长青乖乖的起了身,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   “徐长史都瘦了。你们这些狱卒是如何伺候的?”薛绍说道。   牢头们慌忙上下奔走,很快取来桌几酒水和烧鸡羊肚和饭食等物。   徐长青看着眼前这些东西,突然泪如泉涌的哭了起来。   “你堂堂的州官大员,哭什么?”薛绍不满的道。   “徐某大限将至,如何能不哭?”徐长青抹着眼泪哀声叹息,“该死,确是该死!……只叹徐某曾经也是一个饱读圣贤之书的有志之士,不想今日堕落至厮!——该死,确是该死!”   说罢,徐长青伸出双手抱起那只烤鸡,大肆啃吃了起来。   薛绍呵呵直笑,“我想你是误会了,这可不是什么断头饭。就算是要治你的死罪,也得是押送京城三司复审秋后处决。”   徐长青一愣,也对!若要杀我,我早就和柳渊一同去了!   徐长青慌忙放下了烤鸡,再度对薛绍俯身大拜,“求薛都督指点迷津!”   “你确是有罪,但以本官对本朝律法之了解,你还罪不致死。”薛绍说道,“十年寒窗科举不易,做到五品以上通贵大员更是难上加难。念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我本该给你一个立功赎罪重新做人的机会。但有一点很难办,你前番在鸿云堡的作为,已经让本官对你失去了信任!”   徐长青悔之不及,无言以对的放声痛哭。   薛绍由得他哭了个痛快,并不打扰。   过了良久,薛绍淡淡的道:“查抄鸿云堡清算杨侗柳渊,还须得大费周章久耗时日。那里的户口百姓也即将都要归于官府统一管理,事务繁复而庞杂。因此,目下正当急缺人手。既然你对鸿云堡如此熟悉,有心戴罪立功,我就准你暂以犯官免职之身,行司法参军事之事,前去辅佐吴彦章专办鸿云堡之事。”   从一州长史贬到没有代理的八品参军事,几乎是一撸到底了。但是徐长青闻言大喜,连连磕头而拜,“多谢薛都督不杀之恩!犯官愿去、愿去!犯官一定全力辅佐吴刺史,痛改前非将功折罪!”   “两年。”薛绍站起身来往外走,“两年之后,观尔后效再定沉浮!”   “拜送薛都督!!”徐长青在薛绍身后磕头不止,感恩戴德的大声呼喊。   走出监牢骑上了马,薛绍看着头顶的朗朗晴空长吁了一口气,“绥州的天空,总算是清明了一些。”   “公子,适才收到都督府代长史刘幽求的来信,说有银、延二州的一些官员和仕绅到了都督府投案请罪。也有许多的豪绅和百姓向我军捐献了大批的粮草寒衣。另外丰州李多祚有捷报传来,我军在大狼原聚斩千余敌军,阴山以南不再有突厥游骑作祟。”吴铭说罢,递上了一封书信。   薛绍拿过信来一看,不由得畅然一笑。   “这是好事。”薛绍收好信件大喝了一声,“走了,回夏州!” 第0613章 皇帝复出   人人皆盼落叶归根,李治驾崩之前也曾有一事念念不忘,就是希望留着一口气回西京去,死也要死在生他养他的故乡长安。   在李治去世几个月之后,新君李显扶先帝灵柩回了长安,总算是让九泉之下的李治能够稍稍心安。   现在朝野上下都已尽知,刚刚登基那会儿,李显曾经做出一番激烈的抗争想要拿回属于他的至尊皇权。其中最为重大的一个举动,就是他想要提拔自己的亲妹夫薛绍入阁为相对抗裴炎,但是失败了。   失败的结果相当的凶险,差一点就要逼得李显废黜了皇后韦氏,甚至威及自己的皇位。   其实失去一个女人,对于帝王这种人来说就如同庶民丢失了一件衣服,并不打紧。但是对于李显这样一个刚刚登基不久的新君来说,如果迫于权臣的压力而废黜皇后,无异于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跪倒在地自抽耳光。如果他这样做了,今后这皇位再坐下去,最多也就只是一个傀儡摆设。   于是并不甘心的李显,做出了一个令武太后相当气愤且又无奈的举动——从此托病不出,请太后出面理政。   武太后只好再度垂帘听政。大唐的龙椅宝座,从此空缺了两月有余。   皇帝都退避成了这样子,武太后和裴炎当然不好再作步步紧逼之态。因此,李显的皇后总算是保住了。但是他“宁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举动,让很多的朝臣和仕民百姓,对他相当的失望。   李显原本就不高的人望,现在几乎已是跌到了谷底。   这一次先帝灵柩回返西京,身为孝子的李显不可能再缺席。于是武太后亲自前去告诉李显,让他借着这一次扶柩返京之机,重新复出。   顾命大臣裴炎也带着宰相重臣们来搬请李显,请他复出主持扶柩返京的事情。   李显是又惊又喜,同时也有些担忧——母后和裴炎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好心了,其中可有阴谋?   思之再三,李显不得其解。   但是扶柩返京之事,却是由不得他推搪。于是欢喜也好忐忑也罢,李显终究是再度走上了朝堂坐到了龙椅之上,并亲自主持了扶柩返京之事。   回到长安之后,一切风平浪静。由此,过了一个多月。   如同惊弓之鸟的李显,总算是渐渐的放松了下来。他体内那颗“帝王”之心,也由此慢慢的复苏了。他时常不由自主的举目看向朝野上下,上至阁部宰相下到州官县令,几乎没有一个是他李显的得力心腹。   他已经完全被架空了。   李显由此寝食不安,日夜之间都在寻思将要如何培养心腹,提拔股肱。   这天上朝,吏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魏玄同上书,说夏州都督薛绍有上表,列举绥州长史徐长青和地方豪强杨侗柳渊的诸多罪状。其中柳渊已经因为起兵谋反而被当场诛杀,杨侗已被下狱不日押往长安受审下判。徐长青因为有戴罪立功的表现,薛绍提请朝廷准许徐长青以戴罪之身暂行绥州刺史府参军,辅佐刺史吴彦章处理柳鸿堡善后之事。   这件事情在绥州来说,可谓是惊天动地。但是拿到大唐的朝廷之上,却是显得再普通不过了。除了柳渊起兵谋反被镇压稍稍引人注目,其他的事情都不值一提。   满朝文武皆以为,既然是宰相出于“礼貌”的上奏了,皇帝李显也会像以往一样出于“礼貌”的批准一下。不料,李显的心思在这一刻就活泛开了。   他说道:“薛都督至上任之后,既抵御外敌捷报频传,又屡屡为民除害,护得一方安宁,可谓殚精竭虑劳苦功高。朕以为,朝廷应该给予薛都督嘉奖和提拔。”   众臣不由得一愣,纷纷心想皇帝又想故事重提了吗?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裴中书,你以为如何?”李显问起了裴炎。   裴炎站出了朝班,不动声色的淡淡道:“有功则赏有过必罚,乃是天经地义。只是不知,陛下将要如何嘉奖和提拔薛都督?”   众人都听出来了,裴炎表了态等于是没有表态,仍是把烫手的山竽扔回给了皇帝。   李显这下没有慌,只是呵呵一笑说道:“吏部自有四善二十七最的考核办法,朕不会越制办事。薛都督立了功劳该要如何赏赐,还请裴中书和魏尚书根据我朝法典规章相商决定。有了决议之后,报朕知晓即可。”   这下连裴炎都愣了一愣,既然是要我们商量决定,那你说这么一大通废话是何用意?   这时李显说道:“前者有白铁余叛乱,后来又是突厥叛军洗劫河陇牧马监,夏州都督府治下屡兴刀兵遭逢战乱,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幸好薛都督文武双全,上任之后马上着手清除了杨侗柳渊这种祸害乡里的恶绅,拯救与造福了一方百姓。尤其是剪除了唐怀壁这个渎职祸国的犯官,真是大快人心!”   裴炎心里一咯噔——谁都知道唐怀壁是我亲手提拔起来的,原来皇帝是在针对我!   顿了一顿,李显观察了一下朝臣们的反应,再道:“如今薛都督既要在前方用兵,又要在后方理政,朕真是担心他操劳过甚,吃不消啊!唐怀壁合该当斩,但他身为夏州都督府长史,他这一死薛都督也就少了一个重要的佐官。因此朕要提拔韦玄贞为夏州都督府长史,前去辅佐薛都督。让他能够腾出手来专心带兵,抵御突厥!”   满朝文武顿时集体哗然——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原来皇帝是要提拔自己的岳父!   韦玄贞即是皇后韦香儿的亲生父亲,他之前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八品参军。在李显登基之后,已经被破格提拔为四品州刺史。现在李显要将韦玄贞往夏州都督府里塞,无疑还是想要努力搭上薛绍这一条线,想要在军队借一点势!   裴炎的脸色,已是变了。   皇帝的用心,裴炎是一目了然。其实早在此前,裴炎自己趁王方翼去征讨西域之时派唐怀壁前去坐镇夏州,何尝不是希望借此机会在军队里面培养一两个亲信?   毕竟,夏州都督府是大唐帝国最为重要的军镇之一。只要唐怀壁能够坐稳都督府,就能死死掐住朔方军的命脉。   可是裴炎的这个念想随着薛绍的一刀砍下,就此落空。   没有想到的是,皇帝李显居然也会瞅准这一条“财路”。因为唐怀壁的缘故,裴炎还不好出面阻止。否则皇帝李显把唐怀壁的底细来路在朝廷上一抖,裴炎自己岂不就要承担“用人不明举人不利”的连带之罪?   “皇帝,这分明是在要挟!”裴炎心里恨得有些牙痒痒,但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魏玄同等人听了皇帝的话很是惊讶,夏州都督府那种地方的人事任命,岂同儿戏?尤其是都督府长史这种至关重要的位置。这一次薛绍上表已经提了一句“刘幽求代行都督府长史一职颇为称职”,虽是轻描淡写,但他言下之意不就是希望朝廷能够正式任命刘幽求为长史么?   现在皇帝玩这么一手,薛绍岂能称心如意?   再者韦玄贞为官多年从无出色政绩并无特殊长处,充其量不过是一介庸官俗吏。以他的本事岂能担起夏州都督府长史的重任?等他到了夏州上任,占着位置办不来事情、甚至把事情搞砸,惹得朔方军上下不协里外不调,岂不坏了军国大事?   到时以薛绍的脾气,不把韦玄贞一刀砍了算他走运。   总之,不管怎么看,任命韦玄贞为夏州都督府长史都是一个极为荒唐的举动!   于是,魏玄同等人全都等着顾命大臣裴炎第一个站出来,出声反对。这是朝堂之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裴炎不出声,其他的宰相尚书可不敢随便出风头。   可是等了半晌,裴炎居然无动于衷。   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李显,笑了。   “既然众卿都无异议,那这件事情就赶紧办吧!”   “陛下,且慢!”魏玄同忍不住了,连忙出班奏请,“臣以为,此事不可!”   李显顿时面露不悦,“裴中书都没有出言反对,你为何独言不可?”   “臣身为吏部尚书,陛下又用我宰相,臣职责所在,必须据理力争!”魏玄同说道。   “要争,你们几个宰相到阁部去争。”李显有点不耐烦的拍案而起,“争清楚了,再来向朕回报!”   说罢,李显拂袖而去,“退朝!”   满朝文武,无不愕然。纷纷心中惊疑,皇帝今日怎会如此理直气壮,莫非是托病不出的这些日子了,吃够了熊心豹子胆?   裴炎仍是不动声色,只是冷冷的目送皇帝李显走出朝堂,心中暗道:皇帝,倒是长劲了!   百官各怀狐疑的依次退散而去。魏玄同与岑长倩这些宰相们不约而同的走到裴炎面前,惊讶道:“裴阁老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陛下圣意已决,我岂能多言?”裴炎淡淡地回道。   魏玄同等人惊讶无比的看着裴炎,半晌无语。   “就依陛下之意……把事情办了吧!”   扔下这几个字,裴炎施施然的走出了朝堂。   魏玄同等人惊讶的目送裴炎走远,纷纷心中暗道:皇帝刚刚复出,就又和裴炎斗上了!   唯一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皇帝居然占了一丝上风! 第0614章 包藏祸心   半个月之后,夏州的天空已经有了一些大漠的北风,带来的凛冽寒意。   薛绍的心情,却因为“双喜临门”而颇怀春风得意。   一是洛阳那边来了家信,告知太平公主已经为薛绍生下了一个男婴,母子平安。初为人父的喜悦,难以形容。此刻薛绍无比坚信,自己绝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马上出现在太平母子面前,好好的感谢与抚慰一下心爱的女人,抱一抱可爱的心肝宝贝好儿子。   另一件喜事,则是绥州刺史吴彦章办事得力,查抄鸿云堡之后得了无数粮食和布匹,皆数充公入库。现在,他已经派人送了一批物资到夏州来,一解军队燃眉之急。   加上前番武懿宗的“贡献”和绥银二州的募捐,薛绍现在可以一口气给丰州送去三十万石粮草和十余万套寒衣被褥。   朔方军,应该能够安然的渡过这个冬天了!   物资刚刚运到夏州,薛绍即刻召集属下议事。   薛绍对他们说道:“冬天就要到了,我们要赶紧把物资运送到丰州,以备大军过冬。冬天黄河冻流,丰州的布防也要相应的做出一些调整和改变。因此,我打算亲自押送这一批物资前往丰州,等冬天结束了再回夏州都督府来。这里的民生政务和军队的后勤,就得委托留守夏州的代都督府长史刘幽求和众位将官了。你们可有意见或是建议?”   众将官马上就此事展开了议论,提出了一些补充性质的意见和建议。大体上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不出意料薛绍将在最近几天里亲自押运粮草物资,前往丰州坐镇。   正当众人商议得热烈之时,都督府官员来报说有朝廷使臣到了。   薛绍连忙暂停了会议,率众将官出迎朝廷使臣。   朝廷来了圣旨,表彰薛绍等一众将官的战功和政绩,同意了薛绍的所有上表所请,同时嘉奖了薛绍一批黄金、铜钱和绢帛,并念及薛绍远征辛苦赐予二十奴婢从旁伺候饮食起居。其他的一些将官如薛楚玉等人,也有赏赐。   朝廷来了表彰和嘉奖,这当然是好事,众将官都很开心。   但是随着宣旨宦官的一声令下,二十名年轻漂亮婀娜百态的奴婢女子鱼贯而出,薛绍的表情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啧啧,薛都督,好艳福啊!”众人都笑。   好个屁!   薛绍心里却在骂个不停,哪个孙子出的馊主意,生怕我和太平公主没架可吵了么?   但既然是朝廷的赏赐,薛绍还是先给谢恩收下了。二十名女子经过一番旅途劳顿本是疲惫不堪,但一见到薛绍本人,顿时变得个个神采奕奕眼冒精光。   薛绍被这群小姑娘“虎视眈眈”的盯着看,感觉就像是动物园里的禽兽在被围观一样,很是郁闷。于是连忙叫人将这批女子先给带下去再说。   众将官们都在哂笑,说这些女子恐怕早就对薛都督垂涎三尺,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   那些女子退下不远,也发出了悄声议论——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蓝田公子,薛驸马呀!”   “我等既是奴婢之身,却能得侍这样的美郎君、伟丈夫,真是三生有幸啊!”   “是啊是啊,我等姐妹,从此皆是有福了!”   另一边,薛绍客客气气的请朝廷使臣去驿管歇息。使臣临走之时却将薛绍请到一侧,悄声道:“在下另有一件私密之事想要提前告知薛都督。朝廷已经下令,任命国丈韦玄贞为新任夏州都督府长史。还请薛都督,早做准备!”   薛绍的眉头狠狠一拧,“就是韦皇后的父亲?”   “正是。”   薛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按捺住情绪,“我知道了,多谢贵使!”   “在下告退!”   刘幽求带着使臣,去了驿馆。   众将官心情都不错的三两谈话,突然发现薛绍在一旁脸色沉了下来,于是都不笑了,纷纷走上前来问道:“都督,怎么了?”   薛绍表情严峻的轻轻皱了皱眉,“圣旨是皇帝亲手下的朱批,盖的至尊宝玺,看来是陛下病体已愈,现又重新复出执掌朝堂了。”   “嗯,这怎么了?”众人不解。   薛绍轻轻的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适才使臣告诉我,朝廷已经任命国丈韦玄贞为新任夏州都督府长史,想必不日就会前来上任。”   “竟有此事?”众人一惊。   薛绍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众将官顿时惊讶不已,议论道:“此前陛下已经破格提拔了韦玄贞,将他从一介八品参军,提拔为四品刺史。这一次,应该还是皇帝的旨意……真没想到,皇帝刚刚复出,马上又提拔皇后的娘家人!”   薛绍说道:“其实,我在上表里面已经有过暗示,想让刘幽求成为正式的都督府长史。皇帝突然玩这么一出,不是让我为难么?至从我们到了夏州,刘幽求任劳任怨政绩突出,我也给过他暗示将会设法将他扶正。现在却是这样一个结果,让我怎么去面对刘幽求?再者,我夏州都督府的核心人马是朔方军一脉,现在突然安插进来一个不懂军事的外人,这人还是皇帝的岳丈。这不等于就是在我们的鞋子里面塞进了一粒砂子么?”   “就是啊!”众人无不费解与愤慨,“那些宰相们是怎么办事的?他们怎会任由皇帝任人唯亲、视军国大事如儿戏呢?竟连裴炎都没有提出反对?真是莫名其妙!”   “算了,此事暂时不予议论。众将官也不必对外宣扬。”薛绍不想在众多将官面前公开商议此事,以免造成人心浮动带来不良影响。于是道:“我们回去继续商讨丰州军事!”   “是!”   众人回了会议厅继续商讨军事部署,薛绍还下达了一项额外的命令,将朝廷刚刚赏赐给他的所有钱财,一文不剩的分发给属下的将官与士兵。那二十奴婢,一个不剩的全都分赏给了都督府的将官们,当然是论资排辈的光棍优先。   赏赐分发给属下将士,这是带兵之人的传统美德,众将官赞赏与感激之余并不感觉十分新奇。倒是薛绍送出这二十奴婢让从将官都笑闹了一阵,说薛都督莫非是因为惧内?   薛绍把脸一板,“你们境界不够,不懂别乱说!”   众将官呵呵直笑,纷纷表示“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个我们确实不懂”。   薛绍才懒得跟他们争,心想夏州这里别的不多,单就盛产光棍。尤其是我的军队里,血气方刚的光棍们多如牛毛。那么多的将官和士兵没有女人,我一个人占上二十几个,谁能心里痛快?……再说了,太平公主刚刚才给我生了儿子,我岂能忍心收养这么多的外宅新欢?关键是,那些女人虽然小有姿色,但还入不得我的法眼也根本带不回家去。再加上月奴在床上的战斗力又是那样的惊世骇俗汹涌澎湃——尔等吊丝,确实不懂!   众人稍稍调笑了几句,继续议事。   按照原有计划,经过几日的准备之后,薛绍就将亲赴丰州坐镇,夏州都督府是刘幽求负责留守。但是因为朝廷突然来了一个新的人事任命,薛绍的工作计划有那么一些被打乱了。于是薛绍做出了一个决断,改由薛楚玉押送粮草先行。薛绍得要处理好了留守之事后,再去丰州。   军事议罢之后,众将官纷纷领了军令,分头前去办事。   薛绍独坐思考,心想虽然不用害怕什么国丈韦玄贞来都督府争权夺利,但他毕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夏州都督府长史。他一来,原来的代理长史刘幽求的地位,可就有那么一点尴尬了。来了夏州这么久,费经周折好不容易才将内部稍稍稳定。都督府上下和那些州官县令,刚刚才习惯了和刘幽求配合工作。现在突然来了韦玄贞这么一根搅屎棍,真是令人烦躁!   薛绍正琢磨着,刘幽求去安顿了朝廷使臣,来向薛绍交令了。   “刘先生,你坐。我有事情跟你说。”薛绍说道。   刘幽求谢过了,淡然一笑坐下来说道:“都督是想跟属下说,朝廷任命长史一事么?”   薛绍点了点头,“这事出乎意料之外。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属下没有想法。”刘幽求说道,“新任长史来了,属下照样可以辅佐于他,办好都督交待的大小事情。”   “你若真是有这么良好的心态,我才能放心。”薛绍微笑道。   刘幽求微然一笑,拱手拜道:“属下位卑言轻资历浅薄,唯独薛都督对属下予以重任,属下感激涕零发自肺腑。除了尽心尽力办好薛都督交办的事情,属下别无他想。官职无论大小皆是为君分忧为民请命,属下不过虚岁三十还很年轻,并不急于攀升高位。只要薛都督不弃,属下愿意一直追随薛都督从旁效力,唯愿足矣!”   “很好。”薛绍稍稍放了一些心,说道:“我先私下给你交一个底。韦玄贞若是一个有觉悟的明白人,应该就不会在夏州与谁争权,除非他不想在这里混下去了。因此,都督府的具体事务,我肯定还是交给你来经手操办。你只管放开手脚的办事,不必有太多顾忌!”   “是!”刘幽求应诺。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但是韦玄贞毕竟是国丈,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他。我们不妨,就把他当作是一尊泥胎菩萨好好的给贡养起来。这意思明白了么?”   “属下明白。”   “另外,一些敏感的问题你要引起注意。”薛绍说道,“这一次韦玄贞被任命为夏州都督府长史,其实是皇帝陛下和宰相裴炎在暗相争斗的结果。这其中,包含许多的微妙利害。”   刘幽求微微一惊,拱手道:“还请薛都督点拨属下一二?”   薛绍说道:“唐怀壁是裴炎的亲信,我把他杀了。严格来说,裴炎会因为唐怀壁的过失而负上一些连带责任,也会因此忌恨于我。现在朝廷另派一个都督府长史来,这人还是皇帝的岳父。裴炎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夏州都督府绝对没有韦玄贞的立足之地,我之前还曾经与韦皇后有些过隙。但是身为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裴炎却没有阻止。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刘幽求当场表情微变,“莫非裴炎就是想让薛都督与韦玄贞不和,加深都督与韦家的矛盾,从而挑拨都督与陛下的关系?”   薛绍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简而言之,包藏祸心!”   刘幽求深吸了一口气,“属下明白了!”   “明白了这几点,你办事的时候就有分寸了。”薛绍微笑的点头,“我也就可以,放心的把都督府事务交给你打点了!”   “多谢都督信任栽培,属下必当竭尽全力,办好都督交办的一切事务!”刘幽求斩钉截铁的拱手而拜。   薛绍微笑点头并轻吁了一口气,心想现在就只等那个“国宝级”的韦玄贞前来上任了!……赶紧来吧,把你安置妥帖了,我才能放心的去丰州料理军务! 第0615章 虎穴狼窝   韦玄贞从豫州出发赶赴夏州上任,一路上慢慢悠悠走得是不急不忙。因为他是国丈,沿途的官员仕绅少不得要好好的巴结奉诚一番。今天这个留宿几日以尽地主之谊,明天那个强作挽留带他全家游山玩水。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韦玄贞都还没有走出关中。   薛绍可是个雷厉风行的军人,正要急着去丰州,等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怒火中烧。属下的将官生怕薛绍火气上来把人家国丈给剁了,于是悄悄的派了几个书令使去催促韦玄贞赶紧加快行程,尽快来到都督府报道。   韦玄贞却有些不以为然,仍是慢吞吞的游山玩水而来,泰然自若的享受着沿途官员的孝敬和巴结。   城南韦杜去天五尺,韦玄贞从一出生起就和许多的名门大姓子弟一样,养成了眼高于顶的傲慢性格,谁都瞧不起。别说是面对一个薛绍,哪怕是进了皇宫他也时常摆出一副倨傲的神态,遇到宰相不回避、见了皇子不下拜。因为他觉得,陇西李氏虽是皇族,但是出身没有他们京兆韦氏来得高贵。于是他觉得把女儿嫁到了李家都有些折辱了门风,因此相亲之时他狮子大开口的索要了很大的一笔“赔门财”。   二圣才懒得和他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小人物斤斤计较,因此悉数成全。如此一来,韦玄贞越发觉得自己了不起,连二圣都陪着小心才能娶走他的宝贝女儿。   从韦皇后嫁给李显的那天起,韦玄贞的傲慢炫耀和小人得志,就在长安出了名。可以说,无论是李家的皇族还是长安的那些王公宰相们,就没有一个真心喜欢韦玄贞这个靠着嫁女儿发迹的轻浮之人。   薛绍当然也不喜欢。   到了现在,他非常不喜欢,还很有一股冲动想要把他像鱼膘那样一脚就给踩跺了。   走出了关外,韦玄贞或多或少的打听到了一些“薛人屠”的传闻。于是他稍稍加快了一些脚步赶往夏州,但仍显缓慢。   天气越来越冷,薛绍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为了一个酒囊饭袋耽误这么久的时间,薛绍的脾气怎么可能好得了?   得知韦玄贞已经出了淆关进入河陇地界,薛绍一拍大腿,“行,总算是到了我的军队可以随意走动的地界!”   随着薛绍一声令下,彪悍的胡人大将阿史那忠节率领五百铁骑,日夜疾行像喷发的火山一样冲到了韦玄贞面前,打上照面只问了一句,“阁下可是新任夏州都督府长史,韦国丈?”   韦玄贞端坐在马车里,颐指气使的喝骂道:“正是本官!你是何人,见了本官竟不下拜还敢无礼喧哗?”   “上!”   阿史那忠节才懒得跟他废话,一声令下,几名军士冲进马车里将韦玄贞给拖了出来直接架上马背。韦玄贞吓傻了拼命的挣扎,阿史那忠节二话不说,亲自率领一半人马带着韦玄贞,一溜烟的朝前狂奔而去。   剩下韦玄贞的一大批家人和仆婢吓得六神五主大声惊叫,“来人哪!来人哪!有强盗!有强盗!”   “闭嘴!!”彪悍的军士们用马槊拍打韦家亲属们的马车,喝道,“全都钻进车子里去!”   韦家的人倨傲惯了,但不代表他们真的不怕死。面对如此凶悍霸道的军士,他们个个噤如寒蝉钻进了马车,没有一个再敢冒头。   “日夜兼程,火速前进!”   剩下这一半铁骑,押着韦玄贞的家眷老小来了一场急行军直奔夏州都督府。韦家人这下真是遭了活罪,窝在马车里面一路狂奔不得半分停歇,个个头昏眼花骨头都要散架了。   韦玄贞如同被绑架一样,很快就被阿史那忠节“押”到了夏州都督府。几百里路程,片刻都没有停歇。   这种天气骑马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是夜间那是寒气彻骨泼水成冰。朔方的将士们早就习惯了,只把养尊处优的韦玄贞冻了个半死。到了薛绍面前,他几乎只剩下眼珠子还能轮动一下,想说话,却只听到他的牙齿磕得砰砰作响,全身上下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众将官看到他这副死样,都很解气的暗笑不语。   “阿史那忠节,你怎么办事的?”薛绍佯作盛怒,骂道,“本官让你前去迎请韦长史,你怎能将人如此绑来?真是胆大妄为,岂有此理!”   阿史那忠节连忙下拜,“都督恕罪!……属下是个胡人,久居塞外目不识丁,只知刀兵不知礼节!”   “滚出去!”薛绍勃然大怒。   “是……”阿史那忠节道了罪,摸着鼻子嘿嘿暗笑的走了。   韦玄贞裹紧了披风仍在不停的发抖,就像是触电了一样。   “韦长史,真是对不住了。”薛绍走到韦玄贞面前,赔着笑说道,“属下愚昧顽劣又不通礼节,还请恕罪!”   “无、无坊……嗬、嗬!”   韦玄贞拼命的发抖一个劲的干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来。他再傻再傲,也能看出这是薛绍故意的安排。现在他总算领略到薛人屠的厉害和霸道之处了,那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招架得住的!   ——再不服软,找死啊?   “来人!赶紧伺候韦长史前去浴沐更衣享用酒饭,并叫军医前来祛寒诊治!”薛绍大声喝道,“韦长史可是当朝国丈,谁也休得怠慢!”   “是!”几名军士应了诺,冲上前来将韦玄贞四仰八叉的给抬了起来,直接就扛了出去。   韦玄贞这下真是欲哭无泪……这帮粗俗无礼的莽夫!——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薛绍冷冷的看着被抬出去的韦玄贞,“小样儿,别说你是区区一国丈,就是韦皇后亲自来了我也不会放在眼里。跟我摆谱,我还治不了你吗?”   他身边的郭安这些心腹将官们都乐得一阵大笑,那叫一个扬眉吐气的痛快。   仅仅是隔了半夜,韦家的家眷也全都赶到了夏州都督府。只不过他们抵达的时候看相不是太好,就没有一个是端正的坐在马车里面,像是货物一样码得横七竖八。   薛绍叫人一并安置,该给的饮食起居等物一样没落下,待遇规格还挺高。   韦家人一路来的时候被沿途的州官县令哄得飘飘然,到了夏州马上就被薛绍整个了够呛。他们倒也不傻,现在已经知道薛绍绝不好惹,军队里的这些鲁莽汉子也和州县的官员仕绅们完全不同。   因此,韦家人最多只敢关起门来自吐苦水的报怨一番,不敢公然表达任何不满。韦玄贞本人差点丢了老命,被彻底的治了个服服帖帖。他在床上躺了三天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刚刚能够下地自由行走,他就急忙主动前来拜见薛绍了。   薛绍和他身边的将官都笑了,“好在这厮还算识相!”   该尽的礼数还是不能废了,薛绍亲自在都督府摆宴,欢迎和庆祝韦玄贞新官上任。都督府和治下的一些重要官员也都作陪。   不用薛绍多作吩咐,他的州官属下们对韦玄贞其实还是挺客气的。大抵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唐人,习惯了尊敬贵族和名门中人,更何况韦玄贞还是当朝国丈和名正言顺的都督府长史。   韦玄贞总算感受到了一些礼遇,心中的愤恼和忐忑由此淡去了不少。但是有一件事情他是死活也不敢忘记了,这里是人屠薛绍的地盘,是军队的虎踞龙盘之地。绝对不能把夏州视同寻常的州县一样,更不能把眼前这些客客气气的官将们视作普通的州官县令——他们可是薛人屠的属下,敢情个个杀人如麻啊!   因此,韦玄贞小心翼翼的夹着尾巴,根本不敢表现出以往的傲慢。如此一来,都督府的人好像显得更加友好了,这让韦玄贞暗暗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比预料中的虎穴狼窝要强多了!   宴会的气氛,总体还算可以。   这时,薛绍亲自带着刘幽求来给韦玄贞敬酒。   韦玄贞见是薛绍来了,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相迎。   “韦长史,我要郑重向你引荐一个人。”薛绍说道,“刘幽求,本帅麾下朔方军的行军管记,在你来上任之前一直代理都督府长史一职,熟悉都督府治下的一切民生政务,是我治理州县的得力臂膀。”   “幽求拜见韦长史!”刘幽求很恭敬的拜礼。   “有礼,有礼。”韦玄贞回了礼,习惯性的问道,“敢问刘先生,郡望何处啊?”   刘幽求面露一丝尴尬之色,“在下……出身寒门。”   薛绍淡淡的说了一句,“杨侗柳渊,倒是出身高贵。”   韦玄贞马上脸色一寒,连忙赔笑道:“在军论军,就该抛开门第之念,务实一些才对!……本官真不应该多此一问,自罚三杯!”   说罢,韦玄贞还就真的自饮了三杯。   “好酒量。”薛绍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说道,“韦长史,前方军情紧急,不日我就将亲赴丰州办理军务。夏州都督府,我就全权委托给你了。”   韦玄贞闻言意外的惊喜了一下,口中却道:“如此寒冬眼看还将下雪,都督却要亲赴丰州,岂不遭罪?”   “休说是下雪,哪怕是下箭我也得去。”薛绍说道,“我走后,将有刘幽求辅佐于你,料理都督府的大小政务。但有不明之处,韦长史只管问刘幽求便是。”   刘幽求拱手对韦玄贞拜了一拜。   韦玄贞直轮眼珠子,倒也不傻,连忙呵呵一笑道:“既如此,还请刘先生多多帮衬!”   “在下一定竭力全力!” 第0616章 魂魄   闲叙了几句,薛绍就带着刘幽求走了。   韦玄贞落座之后暗自嘀咕,心想我刚来薛绍就要走,他也不带我熟悉一下这里的官员和事物,只派了一个年轻的刘幽求辅佐于我……他言下之意,莫非就是让我不要管事,只把事情交给刘幽求去办即可?   正嘀咕着,韦玄贞看到席间的很多官将包括下面州县的刺史、长史和县令们,都在络绎不绝的去向刘幽求敬酒,在他身边围成了一圈。却没有几个人,来搭理他这个真正的都督府长史。   韦玄贞心里算是明白了,于是暗叹了一声: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一个初来乍道的外人,哪能和薛绍的心腹爱将去争个高下长短呢?……也罢也罢,不管事反而能够少犯错。薛人屠的刀子实在太锋利了,前有唐怀壁后有杨侗柳渊,我可不想步入他们的后尘!   这时薛绍又走到了韦玄贞身边,不过是独自一人。   韦玄贞不敢托大,连忙起身相迎。他可以看不起在场所有的人,但绝对不敢瞧不起薛绍。抛开官职不论哪怕是按照他习惯的门第观念来说,薛绍这个天潢贵胄当朝驸马,怎么都要比他高贵显赫。   因此,和应酬在场的官员们不同,韦玄贞对薛绍的礼遇还真有几分是发自内心,当然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敬畏”。   “国丈请坐。”薛绍笑眯眯的,担着一杯酒,亲热的坐在了他身边。   薛绍的一声“国丈”,叫得韦玄贞有些受宠若惊忐忑不安,这显然是攀亲戚的口气,不像是人屠的彪悍风范。   薛绍飞快的四下扫了一眼,没什么人特意关注他二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国丈,我是个带兵的人,从来都是直来去并不喜欢绕弯子。有些事情,我须得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不如……换个地方?”韦玄贞提议。   薛绍眨了眨眼睛,“就依国丈。”   “请驸马更衣!”韦玄贞作足了礼节。   二人先后离席,走到了宴厅外的庭院之中,四下只有薛绍的几名心腹斥侯充当近卫,别无闲杂。   “不知驸马,有何训示?”韦玄贞拱手,恭恭敬敬的问道。   “国丈不必如此多礼。”薛绍淡然一笑,说道,“这里毕竟不是长安皇宫,而是烈马长枪的边塞军镇,大可一切从简。”   “无论如何,礼不可废。”韦玄贞还挺倔,仍是拱手拜着。   薛绍也就由得他了,直接说事,“想必国丈也应该知道,此前皇帝陛下托病不出,是因为何故?”   常言道祸从口出,韦玄贞警惕的眨了眨眼睛,只是稍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如今陛下复出了,这是好事。”薛绍说道,“但是陛下,仍然面对很多的压力。所以,我们不能再给陛下添乱。”   这句话直接戳中了韦玄贞心中所虑。他一直有些想不太明白,为何朝廷突然就下达了一个旨令调任他为夏州都督府长史?此前豫州刺史的宝座,他都还没有坐热乎呢!   “将要如何,还请驸马明示?”韦玄贞连忙请问。   薛绍平静地说道:“言多必失。我只说一句,我们必须和睦相处,绝对不能被人从中挑拨离间。否则,我们谁都落不着好处!”   “是、是!这是肯定的!”韦玄贞连忙应诺,暗说我失心疯了才与你作对!   “我说的和睦相处,国丈是如何理解的?”薛绍反问道。   “这个!……”韦玄贞转着眼珠子寻思了片刻,说道:“我初来乍道对一切都还非常的陌生。为免贻误了军机坏了军国之事,暂时就让刘幽求担纲料理都督府的一切大小事务,如何?”   薛绍满意的点头微然一笑,说道:“仅有如此,还远远不够。”   “还要如何?”韦玄贞眨着眼睛,迷茫的问道。   薛绍轻轻的皱了皱眉,说道:“你不妨时常给长安寄一两封家信,就说在夏州过得很好。”   “对、对!是该给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多报一些平安以免他们牵挂!”韦玄贞恍然大悟,连连应诺。   “你放心,你在夏州的日子会过得很舒坦。”薛绍微笑道,“这里虽然不及京城的繁华,但并不缺少名胜古迹,饮食酒水也别有一番风味。国丈不妨就携带宝眷好好的四处游历一番,但凡你所到之处,州县乡野都会盛情款待,一定让你宾至如归!”   话说到这份上,韦玄贞哪里还不明白?——你只管尽情的吃喝玩乐便可,其他的事情一概不必操心!   韦玄贞一想,倒也行!——总比窝在这都督府里,整天战战兢兢的扮作泥胎菩萨的要强!   “既如此,属下就先行拜谢都督了!”韦玄贞二话不说,拱手就拜。   薛绍心中稍稍释然,好在这个韦玄贞胸无大志,人也挺识相。不然,我还真会和他产生一些冲突甚至反目成仇——那可就中了裴炎之计了!   “当然,若有军功上报,我是不会忘了国丈的。”薛绍笑眯眯地说道,“总之,你我和睦相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好,一切都依驸马所言!”韦玄贞闻言大喜——成天吃喝玩乐不用干事还有军功可领,这等好事哪里去寻?……看来薛绍,也并非是完全不通人情啊!   薛绍知道,眼下皇帝有意提拔韦家的人,但总得有些功劳才好继续升迁。自己这一招,可算是正中了韦玄贞和皇帝李显的下怀。这既能彻底的稳住韦玄贞,也能断绝裴炎的挑拨离间之念想。   看到韦玄贞那副心花怒放的神情眼睛里面都在冒精光,薛绍暗吁了一口气,胸无大志的小人物倒也有些好处,容易收买、容易满足!   ——国宝搞定!   三天以后,薛绍决定动身前往丰州。韦玄贞很有意思,比薛绍早一步去了绥州“视察工作”,走的时候拖儿带口举家同行,分明就是去旅游观光的。薛绍还派了都督府的一名本地佐官与之随行充当导游,另外派给他十余名军士负责保护。   临行打点行装之时,月奴拿着一笼鸽子来问薛绍,“公子,这笼鸽子怎么办?”   薛绍恍然想起了虞红叶,说道:“差不多是时候,把它们放飞回去了。”   月奴顿时一喜,“这么说,我不久就能见到虞红叶了?”   “怕是没那么容易。”薛绍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眼看快要下雪了。河陇的大雪一旦落下来,连绝不绝阻断道路。虞红叶要来夏州,至少也得是来年开春以后的事情。”   “那也行!”月奴满不在乎笑嘻嘻的道,“总之,以后我就能有个伴儿了!”   薛绍微微的笑了一笑,心想其实月奴跟着我南征北战既辛苦也无聊。军营里全是男人,除了我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一忙起来就会有些顾不上她,真不知道那么多无聊的时光她是怎么打发的。   真是难为她了!   打点完毕之后,薛绍一行人出发了。   北风刮得猛烈,天气很冷。这样的季节骑马出行,与受刑无异。薛绍这些大男人虽说勉强扛得住,但月奴肯定够呛。再者如果半道上真的下起了雪,将会非常麻烦。于是薛绍索性让大家全都改乘马车出行,马匹也备有遮幕挡雪。这样慢是慢一点,但总好过顶风冒雪的受活罪。   出发之后才一天,大雪果然下来了。纷纷扬扬漫山遍野,道路变得崎岖难行。薛绍一行人花了平常双倍的时间,总算赶到了丰州军镇。路上马匹都冻死了好几匹,可见行军之艰苦。   好在丰州并未爆发什么危险的军情,薛绍暗吁了一口气,马上召集重将们议事。   薛绍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丰州的军务全由李多祚主持,另有唐休璟与范云仙从旁辅佐。其他的朔方军大将如独孤祎之和沙咤忠义等人,也都各有分管充当臂膀。   薛绍先是听了一通汇报,总体来说这段时间丰州的情况还算良好。半个月以前,这里几乎是每天小战不停,但是大战没有。此后天气转凉,草原上的风雪比这里来得很早更猛。突厥的游骑在经历了一场大狼原的战败之后,全都退出了阴山缩回他们的帐篷里面,躲避风雪过冬去了。   因此众将都说,这样的季节,突厥人一般不会发动战争。   薛绍马上说道:“那只是一般而论。当年李卫公北伐突厥,不就是趁着大风雪奇兵突进活捉了颉利可汗么?”   众将顿时一同正了颜色,不敢再掉以轻心。他们仿佛明白,为什么薛绍要在这个时候顶风冒雪的亲自赶到丰州来了。   “我们的对手可不简单,千万不能轻视!”薛绍说道,“这几个月来,突厥人一直都在不停的派出小股军队骚扰我们。现在想来,我觉得他们是在以攻代守严密防范我军,从而为他们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酝酿一些重大的改变。我怀疑,这个冬天一旦过去,他们就会有大的行动!”   “是有可能。”李多祚说道,“上次黄花堆一役之后,突厥人的主力大军就再也没有南下侵扰。这与他们此前的行为大相径庭。无论如何,突厥人不会放弃与大唐为敌。因此,眼前的平静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在筹划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   “正因如此,我才赶忙来了丰州。”薛绍说道,“这个冬天,至关重要。我们必须居安思危,为来年的应战做好准备。我们的将士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关内,目前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因此我提议现在开始冬季大练兵!——诸将以为如何?”   “现在已经不缺粮食医药与寒衣被褥了,我们的将士没理由整天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为了提高战力应对来年的战事,必须加紧练兵!”李多祚马上应合,唐休璟、范云仙与郭元振、薛楚玉这些大将,也全都赞同。   “好,那就全都动起来!”薛绍拍案而起,沉声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我们务必要将朔方军,打造成一支真正的铁血精锐之师!开春之后,杀他个痛快淋漓气吞万里如虎!”   “诺——!!”   所有重将一同大声应诺,气势非凡激情澎湃。   李多祚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感觉压在自己身上那副重担子瞬间轻了不少。同时他更有一种鲜明的直觉,只要薛绍一回来,整支军队就像是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瞬间充满了激情和动力,变得热血沸腾活力十射。   ——原来,归根到底薛绍才是这支军队真正的,魂魄! 第0617章 冬练三九   寒冷的冬天,用它凛冽如刀的北风与阴柔漫美的雪花,霸道而无情的统治了阴山南北的万里河山。   在天公的威力面前,人类显得如此的渺小。   此时此刻,无论是唐军还是突厥叛军都面临了共同的灾难和敌人,他们不得不收起刀箭与战意蛰伏起来,艰难的想要熬过这个冬天。   这是薛绍第一次在丰州过冬。他意识到,一千多年的大唐和现代的气候是不尽相同的。去年在关内过年,记得长安的冬天并不是特别的冷,雪下得也不大,有点类似于现代江南一代的气候。   丰州这里,才是真正的冰天雪地、冷得销魂。   在大唐的军事地图上,突厥人栖息繁衍的草原以北有一片大冰原,被标注为“罗荒野”。人们习惯性的口头称之为“大漠”。但在突厥语中它被称之为“宁静的土地”,音译过来便是声名赫赫的——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的寒流随北风南下,途经阴山之后一个自然的下坠,便直接笼罩在了阴山南麓的黄河沿岸一带,给这里带来了铺天盖地的大雪与冻彻万物的极寒。   丰州就首当其冲的迎着这股寒流,一到冬天就变成了冰雪统治的世界,万物皆败。但是数十年来,大唐的丰州这个军镇就像是一个不死老兵,永远倔强的挺立在朔雪与寒风之中,固执而无声的守卫着大唐的边疆,从未倒下。   有丰州的老军说,以往每年的冬天,丰州总要冻死一些人损失一批战马。今年的大雪比过去四五年都要更加猛烈。这个冬天,恐怕不那么好过。   但是随着薛绍的一声令下,十万热血男儿非但没有蜷缩在军帐的炉火边苟延残喘,反而拿起了刀枪、列起了阵势,走到茫茫无涯的雪地里来,开始了冬季大练兵!   “真是疯了!”   这是许多人的第一反应。   但是军令如山,将士们不得不服从。   大军开练的第一天,薛绍带着李多祚、薛楚玉这些重将们亲临到场。简单的誓师之后,薛绍当着十万将士的面将身上的将铠厚裘一脱,露出了一身白析而匀称的精炼健子肉,仿佛用针也挑不出一丝肥肉来。   “今日,本帅亲自教你们——打拳!”   所有人,震惊了!   “喝——”   薛绍扎马下身,开始打起了一套实用于格斗的军体拳,也就是一招制敌!   这套拳法,薛绍曾经在统率三刀旅的时候教给过郭安这些新兵,郭元振与薛楚玉也会,后来郭安带的斥侯们也会。正是凭着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格斗技巧,薛绍亲自带出来的这一批人,个个身手非凡斩立奇功。   随着薛绍起势开拳,薛楚玉与郭元振以身作责,也一样扒了衣服立于薛绍左右,与薛绍一同打拳。很快,郭安和斥侯们也加入了进来。   点将台前,以薛绍为首的数十名将士列成一个开阔的方阵,打起了军体拳。震震的大喝之声,将九天之下飘落的雪花都震飞开去。   一招制敌的军体拳,是现代世界各国的格斗名家在科学的指导之下,博采百家之长而提炼出来的最为实用的格斗技巧。这是薛绍第一次公开展示这套拳法,当即引得一片惊艳的喝彩之声,连李多祚这种百战余生武艺超凡的大将,也深深的被震撼和吸引了。   “某也来!”   同是热血激昂的汉子,李多祚把衣服一脱,也加入了薛绍等人的行列。很快,更多的将佐加入了进来,很努力很认真的跟着学习一招一式。   很快,所有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化作一气腾腾的热汽飘扬开来。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薛绍大喝一声,下面的将佐们齐声附合。   主帅亲自带头,众将一呼百应,下面的将士们无不大开眼界、热血沸腾。   冬季大练兵的气氛,一下就变得热血高涨,激情澎湃。   从第一天起,薛绍每天亲临训练场,每天身先士卒的和将士们一起训练。他和薛楚玉等人,先把拳法教给了身边的将军们,然后让将军们教给手下的都尉、校尉人等,由此层层下达,一直到教给每一名朔方军将士。   薛绍不指望每一名朔方军将士都变成精通一招制敌的杀人机器,实际上这种奢望也极不现实,毕竟每个人的体格、意志和悟性都不相同。他要的只是所有的将士能够尽快的适应这样的严寒,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惯。军队如果没有这样的品质,那就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再强的信念和再好的装备,也是白搭。   所以薛绍认为,冬练的目的,强身健体和提高格斗技巧还只在其次,重点是要打磨出将士们钢铁一般的意志。而且,通过这样的严寒苦练,所有人同甘共苦相互扶持,也能极大的提高将士们相互之间的袍泽感情,并培养集体团队意识。   如此,一举多得。   当然,苦练归苦练,薛绍也没有真的把将士们往死里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薛绍和薛楚玉这样拥有惊人的体格。所以,医疗与救护这些后勤保障贯彻到了每一个将士的身边。基本上,每个旅(一百人)就拥有两名专职的医官和五名专职救护。而且薛绍下令,不允许下面的将官强迫士兵脱光了衣服在冰雪中操练,这一点得靠将士们自己把握,量力而行。   之前薛绍回了夏州的一番操持,弄来大量的军资,现在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现在,光是每天用来煮姜汤的老姜要用去上百石。冬季苦练营养一定要跟上,每天加餐用去的干肉和羊骨等物一车一车的从后勤仓库里面拉出来,简直就是源源不断。   当家的才知柴米油盐贵,主管后勤的郭元振过了没几天就向薛绍汇报,说照这样练下去,不出两个月我们的肉就要用光了。没有了肉食,将士们在雪地里面都要练废。   薛绍直犯愁,“怎么用得这么快?”   郭元振简直哭笑不得,“这样的苦练比打仗消耗还要大,每名将士的食量都是一顿猛增,而且没肉根本吃不饱、撑不住!——你以为呢?”   “我知道了,先练一个月再说!”薛绍无奈的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一定要想个好办法彻底的解决后勤问题。光是依靠后方夏州的转运,这是绝对行不通的。一来地方的百姓负担不起,二来,像现在这种恶劣的天气,后勤根本没法保障。   薛绍记得,明朝在北方设立了“九边”,也就是九个重要的军镇用来御战北方的敌人。九边都有军队屯田与商人屯田,从而解决了戍边军队的粮食问题。自己为何就不能借鉴呢?   结识脑海里的历史知识,薛绍马上拿出军事地图来,开始研究地理。从丰州到夏州数百里疆域,虽然多数是荒野戈壁和黄土高原,但也不乏利于耕种的好地方。别的将官或许不知情,但薛绍知道有一片好地方那绝对是屯田的好所在。   在夏州以北、贺兰山脉以东的黄河流域,有一大片黄河冲积平原。这里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有贺兰山阻隔寒流,气候特别适合发展农业。到了后世它有一个赫赫之名——银川平原。   这块地方,目前处于一片军镇与山脉合围而成的腹地之中,只要朔方军和夏州军这里把守得住,就能让它免于战火之荼毒。更重要的是,这一片广大的农业区域,就在薛绍这个夏州都督的治下,银州境内。   目前银州所供的粮米,正是薛绍麾下大军最主要的口粮来源。但是总体来说,大唐的生产力水平不高,银州这地方开发得一点都不好。但也正因如此,薛绍一眼就瞅中了银州强大的农业潜力。   薛绍认为,以前数十年的和平年代里,银川平原没有被很好的开发,这怨不得谁。毕竟大唐的经济与农业重心,不在西北这一带。但是现在,既然突厥已经真正的堀起,夏州都督府这里就将成为今后若干年里,大唐抵御和讨伐突厥的一个大本营,朔方军和丰州军会一直长驻大量的部队。   现在朔方军还只有十万人,驻扎不到半年,就已经快要把后方给吃穷吃空了。往后怎么办?如果因为战争的需要,军镇增兵了怎么办?   因此,光靠朝廷拨放粮草和后方州县的转运补给,军队一定难以为继——大军屯田自给自足,已然势在必行!   有了成熟的设想之后,薛绍将意见拿出来与李多祚等人商议,结果赢得了所有人的赞同。军队里面别的没有,劳动力绝对不缺,务农的经验绝对不缺。如果银川屯田能够开发起来,非但是军队能够自给自足,朝廷和百姓的负担能够极大的减轻,银州本地的农业和经济也会因此而长足发展。   计议一定,薛绍马上动手写了一份上表,请求朝廷准许朔方军屯田银川,并且请求拨放一批农具、耕牛和种子这些生产资料。这些东西,薛绍可没办法像变戏法儿似的弄出来。   上表是写好了,但是现在风雪漫道无法通行,只好等到天气好转之后再派信使送出。   愿望和前景无疑是极好的,但问题也不是没有。   李多祚就有些担忧,因此问薛绍道:“少帅,你觉得朝廷会同意么?”   薛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此前出征之时,裴炎就曾经折减兵力、克扣粮草。如今朔方军想要屯田自足,连补给都不依赖朝廷了,裴炎就再也无法对朔方军进行有效的钳制——这绝对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银川屯田,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势在必行。如果有人出于一己之私而反对我们这么做……”薛绍冷冷一笑,“他一定不会好结果!” 第0618章 朔方十八将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终于停了。但是天气并没有因此而转暖,雪后反而更冷。   朔方军的操练仍在继续,每操练三天休息一天,就以这样的频率进行了将近一个月。   眼看就要过年了。薛绍和所有的将士们一样,都忍不住有些思念远方的家人,怀念在家里过年的温馨味道。为了避免“思乡之苦”影响到军队的斗志和军心的稳固,薛绍决定暂停操练,在不影响戍防戒备的前提之下,让全军将士以团为单位(每团二百人),自行组织集体过大年。   此令一出,全军沸腾无不欢喜。   就在过小年的这一天,留守后方的胡人大将阿史那忠节费尽千辛万苦,率领军士送来了一批朝廷派发的犒军物资。上次朝廷下旨嘉奖,圣旨先至物资随后发出,前不久才运到夏州。   上头下达的严令,务必要让朔方军的将士们在过年以前收到这批奖励。阿史那忠节只好顶风冒雪的送来了。   物资非常的丰厚,既有奖励给薛绍和一干儿战将的黄金绢帛,也有奖赏给下级将官和士兵们的铜钱,同时还送来了全军三个月的军饷。   朝廷难得如此大方一回,在小年这天收到军饷与奖赏红包,将士们都很开怀。   薛绍心里清楚,这一批嘉奖其实是皇帝李显复出之后力主促成的,目的在于笼络朔方军将士,并有缓合君臣矛盾的用意。当然,李显也希望通过这样一个善意的举措,能让薛都督“善待”他的岳父大人,夏州都督府的新任长史韦玄贞。   薛绍不知道裴炎心里会怎么想,但事实是他没有反对。其实就算裴炎想要反对,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朔方军连战连捷,这是铁打的事实。有过必罚有功则赏,这怎么都说不破。   思及此处薛绍不禁微然一笑,李显还会用阳谋了,有长劲!   按照薛绍此前的表态,朝廷封赏给薛绍个人的奖励部分,将会平摊分发给全军所有的将士。行军记室苏味道对薛绍说,少帅的奖励虽然丰厚,但是平摊给全军十万将士,每人大概只能分到二三十枚铜钱。与其这样,还不如只是分赏众将?   薛绍知道苏味道的用意,主帅笼络好身边的将佐,这非常的重要。如果把这笔钱集中分发给为数不多的中郎将以上级别的将官,每个人将能得到一大笔的好处。   这样,显然更加实在!   但是薛绍否决了苏味道的提议,他说,如果是在平常,我会接受你的提议。但现在是过年,每逢佳节倍思亲,全军将士跟着我背景离乡吃尽苦头,我身为主帅给他们每人派发一个新年利是,也算是尽到一点心意。将官们自有朝廷的封赏,想必他们也不会介意在这种时候,和同甘共苦的士兵一同分享主帅的馈赠。   苏味道恍然大悟,连连称赞薛绍“体恤下情、爱兵如子”,然后马上着手去操办此事了。   薛绍暗自好笑,心想苏味道肯定以为我一个世家子弟,只注重笼络官僚仕宦,没那个心情去管最低下层士兵们的死活。他哪里知道,我曾经也是一个“草根士兵”,而且上次北伐我还有过充当普通小卒的经历,我太了解下面的士兵需要什么了。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就是穷苦出身的普通士兵们,最普遍的心态!   果然,苏味道刚刚才把薛绍分赏全军的告示一发,全军欢呼拍手相庆。倒不是说二三十枚铜板能让谁发一笔大财,礼轻情意重,薛绍的这一份关怀和心意让将士们非常的感动,尤其是在大过年的这种时候。   身先士卒的冒雪训练,一视同仁的分赏全军,薛绍的声望在朔方军再度高涨,已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之态,绝对无人可及!   与阿史那忠节一同来的,还有一封大家预料之中的“调令”。此前羽林将军范云仙率领少数兵马前来助战丰州,那时先帝刚刚驾崩,薛绍遇刺帝都不稳,朔方军还在驻守洛阳。   现在丰州局势暂稳又有了薛绍坐镇,范云仙身为御林军大将被朝廷下令调回,确在情理之中。   但是范云仙本人不想走。收到调令之时,这个杀人如麻的七尺男儿狠狠的痛哭了一场。与他并肩作战死守丰州的司马唐休璟也很是伤感,彼此同生共死患难与共,袍泽感情很是难予割舍。   无奈,朝廷的命令必须执行。   薛绍率领将佐们,给范云仙办了一个盛大的饯别之宴,为之送行。唐休璟本人则是亲自送出了三十里之外,泪湿满襟的怏怏而回。   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但是让薛绍看到了朔方军内部已经有了良好的军队氛围,袍泽之间感情深厚。   薛绍觉得很欣慰,军人重情义轻生死,这是一支军队拥有强大凝聚力的表现。   年三十了。   一向以苍劲雄浑金戈铁马示人的丰州军镇,今日张灯结彩,难得的表露出了一丝节日的喜庆气息。除了轮换驻防与警戒的部队,全军以团为单位欢聚过年。   薛绍在自己的帅府里置办了宴席,邀请众将一同聚餐守岁过除夕。为免酒后误事,朔方军中一直严格禁酒,今日薛绍“法外开恩”遍赐全军,准许每人可以喝少量的果酒——两合,也就是不超过二两。   这点酒对于酒量大的人来说,就像是刷了个牙。但是大家都知道如今丰州肩负的军国责任之重大,非比儿戏。过年能有两合果酒可以喝,已是非常难得。   众将来了帅府,个个兴高采烈,但都不约而同的抱怨说“少帅太小气了,才这么一点酒”!   薛绍知道他们是有口无心说说而已,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的男人们在一起,哪怕是一碗黄泥浆也能喝出至尊佳酿的味道来,没人会真的计较。   结果,将军们很快就喝完了果酒,然后以茶代酒行酒令,难得开怀的热闹了一回,过年的气氛非常的浓烈。   薛绍和李多祚、郭元振、薛楚玉还有吴铭郭安坐在一起,喝些热汤聊些闲话,心情都挺放松。突然郭元振朝旁边那堆人一指,哈哈地笑道:“少帅你们看,那群家伙刚好凑成了十二生肖,真吉利呀!”   众人闻声一同看了过去,别说,还真是!   丰州司马唐休璟,胡人悍将阿史那忠节,刚刚斩露头角的新人张仁愿,还有双子猛将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另有裴行俭留给薛绍的张知运、崔智巩、阎敬容、甘元暕、裴思谅、王智方和刘玄意这七员重将,刚好十二个人凑在了一起正在行酒令。   巧的是,这十二个人都是中郎将级别。而薛绍身边的李多祚、薛楚玉和郭元振,则是级别稍高的将军。   在座的这十八个人,刚好就是朔方军的核心骨干!   “我们是十二生宵,那你们不就是四大瑞兽了?”那边的人不甘示弱,笑道,“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嗯嗯,刚好!”   吴铭和郭安只是笑而不语。他们的职责比较特殊,“斥侯”从来都是无名英雄,用薛绍的话说,那是生活在黑暗之中的影子武士。   “四大瑞兽十二生宵,还有两个影子武士。”薛绍笑道,“有点意思!朔方十八将,这下都有诨名代号了!”   众人一阵大笑,其乐融融。   本是一句无心的戏言,谁料除夕之夜戏言就不胫而走了,“朔方十八将”的名号全军皆知。薛绍,一不小心就成了将士们口耳相传的“青龙上将”。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草原大漠之中,轧荦山上。   飞雪漫天千里冰封,可是却有一条人工开辟的无雪山径,盘绕而上。   阿史德元珍让自己的五百亲兵日夜扫雪开道,就为了在这时候能够亲手给山上的人,送上一壶自酿的美酒。   轧荦,突厥传说中的战争之神。轧荦山,则是好战的突厥人心目中的神砥。   能住在这座山上并且值得阿史德元珍亲自去送酒的人,只有一个。   神鹰之子阿史那克拉库斯的母亲,阿史那艾颜。   阿史德元珍穿着一身厚实的毛皮大裘,提着两坛酒走到了山顶那一座孤零零的院子外面。这是一座有着明显的大唐建筑风格的院落,不大,很新,精致典雅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抖落身上的积雪之后,阿史德元珍拍了拍院子的门。   “如此深夜,何人造访?”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史德元珍微然一笑,“神母,是我。”   院内沉默了片刻,传出艾颜的声音:“阿波达干,现在已经太晚了。风雪漫天山路难行,你请回吧!”   “今晚是汉人传统的除夕之夜。我知道神母从小在中原长大,有过年的习惯。”阿史德元珍说道,“因此我备了一些自酿的薄酒,还带了两位手艺精湛的汉人厨娘,来陪神母一同守岁过年。”   “多谢阿波达干的好意,我已经睡下了,请回吧!”艾颜的语气很柔婉,但是不容商榷。   阿史德元珍见她一直称呼自己的官职,言语之间多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不由得微微一苦笑。   沉默了片刻,阿史德元珍说道:“那好吧,酒交给厨娘保管,她二人会一直等在门口,直到神母准许她们入内。”   “在下告辞。”   说罢,阿史德元珍踩着厚厚的积雪,朝山下走去。他身边的亲信士兵们举着火把小心的开道和搀扶,一同离去。   院子门口只剩下两个女人,迎着朔风顶着飞雪孤零零的站着,瑟瑟发抖。   阿史德元珍一行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山道转角,院子的门就打开了。两名身强体壮的突厥女奴,连忙将那两名快要冻死的汉人女子拉进了院子里,然后又飞快的关上了门。   阿史德元珍站在不远处的暗影之中静静的看着眼前一幕,不禁苦笑摇头。   “何必呢?”   “只要你做了一天的突厥神母,就永远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   “……更何况,他早就忘记你了!” 第0619章 唇亡齿寒   转眼过了半月,已是上元佳节。薛绍清楚的记得去年此时,自己曾与薛楚玉一同伺奉先帝李治登上朱雀城头,与万民同庆佳节。   一转眼,物是人非。   一场春雪袭击了丰州军镇,比年前的那场大雪来得更加猛烈。薛绍与十万将士感受不到半点春天的气息,仍需与严寒艰苦的斗争。   薛绍本想组织起新一轮的大练兵,因为缺少肉食,只得暂且作罢。随着时间的推移,薛绍心中的危机感与日俱增。相比于其他的将校,曾经深入草原与突厥贵族多次近身交手的薛绍,更加了解自己面前面对的敌人。   待严寒过后,鸷伏许久的突厥人肯定会卷土重来,侵袭大唐。这个时节,正是大唐春耕的紧要关头,中原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将会投入到农业生产当中去,边防难免会有所松懈。与此同时,熬过了一个艰苦寒冬的突厥人消耗了太多的粮食和物资储备,急需补充。   一场战争,眼看就要随着严寒的消退,而汹涌杀来。   薛绍唯一捉拿不定的是,突厥人会对哪里动手。大唐的北方从河北的幽州到阴山南麓的丰州这千里疆界,在突厥人看来就像是一张长条桌儿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从哪里下口,主动权完全在突厥人的掌握之中。   这让薛绍很恼火,但也无计可施。上千年来,以农耕为主的中原人在和北方游牧人的战争当中,因为天然的劣势一直都处于这样的被动防守状态。   薛绍只能和古往今来的许多戍边大将一样,用预测的方式来估计突厥人将要袭击的地带。他遍观如今大唐的北部防线,幽州是大唐的边防重镇,兵力雄厚城池坚固而且地理位置偏离富庶的河北腹地有些遥远,突厥人应该不会强攻幽州,那绝对是吃力不讨好。薛绍自己坐镇的丰州,情况与幽州有些类似,而且兵力更加强盛、更加贫穷苦寒,突厥人更没有理由前来攻击。因为他们现在缺的不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而是目的明确的要去掠夺资源与财富。   一顿排除法预测下来,薛绍认为,一旦突厥南下侵袭,目的地只有两个——河北的云州和朔州。   朔州和代州形同一体,如同并州大都督府的两扇大门,同时也是大唐的北方国门。一旦这两个州被攻破,突厥人就能长驱直入的杀到河北腹地大肆劫掠,甚至威胁到大唐的北都。   上次裴行俭北伐之时,朔代二州就曾是战争的主战场。当时,薛绍与朔州都督程务挺、云州都督李文谏并肩作战,共御突厥。薛绍使了一手黑虎掏心奇袭黑沙,从而逼退突厥大军并且一战成名。   现在李文谏仍旧坐镇云州,但是最令突厥人忌惮的程务挺,已经被调回帝都执掌御林兵马。   如此再一推算,朔代二州最有可能被突厥人选定为,开春之后南下侵略的突破口!!   思及此处,薛绍马上想到一个人。   ——薛仁贵!   这位年届七旬的老将军复出之后,接过了程务挺身上的担子,坐镇朔代镇守北方国门。   受伤后的野兽更加凶残,至从上次黄花堆一役战败之后,突厥人鸷伏蓄势已久。一旦卷土重来,势必给朔代二州带来一场空前强大的战争风暴。   薛绍没理由质疑大唐战神薛仁贵的能力,但又不得不替他捏一把冷汗——毕竟是七十高龄了,行军打仗既是重体力又是重脑力活儿,这位老人家久疏战阵,身边还没有特别得力的助手,他能扛得过来吗?   大唐的北部边防长达千里,呈一线串联之势。一旦在某一个点上出现缺口必将形成一场灾难,其他的点守得再好也是白搭。之前突厥人孤军深入洗劫河陇牧马监,就是前车之鉴!   薛绍正琢磨得有些头疼,郭元振与薛楚玉按例一同前来汇报一些军事。   薛绍说道:“楚玉兄弟来得正好。我有一事,正待与你商议。”   “那我是不是该回避?”郭元振笑嘻嘻的道。   “你少废话。”薛绍板了板脸,说道:“有件事情我们心里都有数,一旦严寒褪去,突厥人就会南下入侵。方才我参照军事地图比对了良久,心中计较,突厥人很有可能选择朔代二州作为突破口,意图入侵河北。”   二将同时精神一凛,薛楚玉道:“巧了!末将与郭将军,适才正准备向少帅求教此事。我二人私下商议,也认为突厥人很有可能进攻朔代二州!”   郭元振也不再嬉笑,正色道:“突厥南下入侵,向来都会选择两个时段,一是中原农忙的春耕之时,二是九月鹰飞秋收之后。上次黄花堆一役之后,突厥人退回大漠休养生息整顿内部,已逾数月。想来他们也早已憋足了力气,就等着开春一战了。现在保守估计,突厥叛军至少控弦三十万。如此庞大的兵力,比前两次的叛乱兵力都要雄厚得多。而且阿史那骨笃禄与阿史德元珍这两人,也远比奉职和伏念更加厉害,然其野心也更加庞大。通过这段时间的内部整顿,我们有必要最大程度的相信骨笃禄与元珍已经统一了草原各部的兵权并加强了他们的权威。这样一来,他们最大的短处就得到了弥补……一旦卷土重来,势必更加凶猛!”   一席话说得薛楚玉的脸色变得十分严峻,他道:“年前我曾收到我家长兄的一封家信,说朝廷已有预料突厥人会在开春之后南侵,因此频频调兵遣将增援河北边防。长兄薛讷就被调往代州充任司马,辅佐老父。可是朝廷再一次迁都回西京,兵力因此捉荆见肘。河北边镇目前面临一个防线过长、兵力寡少的不利局面。一旦突厥大举南侵,我担心老父和兄长在朔代二州,支撑不住!”   “我要跟二位说的,就是这个问题。”薛绍说道,“朝廷迁都陛下复出,这本不是坏事。可是这也意味着我们大唐的朝局仍是非常的动荡。内部不稳,无以攘外。而骨笃禄与元珍却趁此机会进一步的巩固了他们在草原上的地位,实力更盛往昔。此消彼涨,我认为今年将是边患连连大战频仍,对我们来说相当艰苦的一年。我们非但要守好丰州防线、发展银川屯田、巩固军队实力,还有必要应对突厥人对我们的友军展开的疯狂攻击。这绝对不是多管闲事,因为幽州、云州和朔代,与我们所在的丰州构成大唐的整条北部防线,彼此形同一体。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不用多说。”   “可是河北的军事,并不在少帅的管辖范围之内。”郭元振提醒道,“哪怕少帅只是上书朝廷提请注意,也会有僭越之嫌。边帅预于国政,这可是大忌啊!”   “我正为此事头疼。”薛绍说道,“我若私自调兵擅离职守的越界作战,绝对是死罪一条。朝廷上有那么一些人,向来最恨我们这些边帅擅做主张不听他们的调谴。因此上书请战,多半也是难以行通。”   “难道我们十万朔方军,就眼睁睁的看着突厥人猛攻河北却无动于衷?”郭元振咬牙道,“恨我不是当朝宰辅,否则!……”   “废话就不必说了。”薛绍摆了摆手,说道,“楚玉,你有何高见?”   “现在我只担心老父的安危。”薛楚玉浓眉紧皱,说道,“既然大的战略行不通,不如就请少帅许我些许时日的假期,准我先行前往代州探望老父,顺便一探战况虚实如何?”   “我正有此意。”薛绍说道,“你若以私人的名义告假省亲,则是无妨。如若突厥人当真猛攻朔代,你既可以留在老帅身边辅佐用兵,也可以派快马前来向我报急。”   “可是朝廷那边……”薛楚玉很担忧。   “这你不用管。”薛绍的神情异常坚定,“代州距此将近千里,多有关山阻隔道路崎岖难行。你须得早日启程尽早赶路。到了代州你也不必多说,只称是去探亲。一旦军情紧急,你须得随机应变——切记!切记!”   薛楚玉深吸了一口气郑重一抱拳,“末将,这就动身!”   “大雪封路,你如何动身?”郭元振担心。   “就算是爬,我也得尽早赶到老父身边。”薛楚玉再一抱拳,“少帅,郭将军,告辞了!”   “慢着!”薛绍将他叫住,说道,“多带几个得力的亲随一同前去,只做微服出行的平民打扮。吴铭调养了一批信鸽,颇为得心应手。你不妨随身带上两笼。但有急事,你就飞鸽传书与我便是。记住,用第九套蓝田秘码!”   “是!”   薛楚玉重重的一抱拳,把手掌打得一声大响。眼神炽热的深看了薛绍与郭元振一眼,他转身大步流云而去。   薛楚玉走后,郭元振一直愁眉不展而且满腹狐疑的看着薛绍,喃喃道:“你又准备干一些出格的事情了,对吗?”   “有吗?”薛绍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   “你现在的气度与神色,就与你当初征讨白铁余时有得一拼……”郭元振满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吸了一口凉气儿说道,“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你心里肯定又有了一个……断子绝孙的作战计划!”   “闭嘴!”薛绍怒喝,“老子刚刚生了儿子,你别乱说话!”   “我该死!我该死!我掌嘴!我掌嘴!”郭元振轮起手掌狂刷自己的嘴巴,当真扇得叭叭作响。一边扇他一边说道:“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奇袭黑沙这样的战术,只能用一次!”   “住手!”薛绍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神情异常的冷静,说道:“阴山横亘于前,突厥游骑往来不绝,元珍绝非等闲之辈,黑虎掏心的奇袭战术根本没用。”   “那你如何打算?”郭元振满副忧色的道,“二竿子确是骁勇无敌,薛老帅更是旷古烁今的一代战神。可是他们父子二人再如何勇猛,也架不住突厥人兵力雄厚,群蚁蚀象。朝廷方面,又绝对不会允许我们朔方军前往河北助战——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助其一臂之力?”   薛绍神情冷峻的慢慢踱到了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一片白到刺眼的茫茫雪景,沉寂如山一言不发。   郭元振的心里却是一阵寒意在油然而升,心中惊道:每逢将要干些大事,他就是这般的沉默寡言!……坏了,坏了!名动天下的薛少帅,又要干出一些离经叛道的惊人之事了! 第0620章 大刀阔斧   三日后,大雪终于停了,而且天空现出了暖人的艳阳。这意味着冬天正式离去,春天已经降临到了丰州这个边远苦寒之地。   十万朔方男儿血管里的激情与战意,仿佛都被一朵艳阳给点燃了。全军上下举营而动,清理积雪修筑城池,修整校场操练兵马,一派热火朝天之势。   这天气一暖,薛绍顿觉肩膀上的担子就变重了,他也甩了膀子准备大刀阔斧的大干一场。   摆在眼前的第一要务,就是解决全军的吃饭问题。   只要薛绍一天还是朔方军的统帅,这副担子就一天不会离开他的肩膀。兵者民之司命,一个不懂民生的统帅迟早一败涂地。毕竟战争的胜负,很大程度上处决于国力和强弱,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军队的后勤能否得到保障。   银川军屯的开发,正式提上了日程。   虽然朝廷还没予薛绍正式的答复,所请求的耕牛与种子这些生产资料也没有配发过来,但薛绍在大雪刚刚停止的第三天,就派出了他的行军记室苏味道与管记李仙缘,率领一批熟悉农业耕作的书令使与地道的农民兵们,一起去了银州考察地形。后方都督府的刘幽求得到薛绍的命令也亲赴银州,汇同银州本地的官员,一同参与了实地考察。   考察的时间肯定不会很短,薛绍把任务交待下去之后没有坐地干等,而是亲自接过了薛楚玉留下的工作空缺——操练骑兵。   朔方军的骑兵组建日子已经不短,也曾参与过实战,因其彪悍的战力在朔方军乃至大唐的整个军界,都享有极高的盛誉和威名。薛楚玉留下的那一套训练方案也非常的成熟与完善,真正需要薛绍操心的事情并不太多。他最大的任务,就是尽快选出新的骑兵将领,在薛楚玉暂时离队的这段日子里担纲起“领头羊”的责职。   常言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选将”这种事情,在军队里面非常的重要。尤其是朔方军这样的边防野战军,一个不称职的将领是得不到麾下将士认同的,那就很可能发生抗命不遵、以上犯上、甚至是“兵强则逐帅”的恶劣之事。   骄兵悍将固然是长于征战,但也是一样的有利有弊。   很显然,除了薛绍这位主帅,薛楚玉麾下的精锐们很难在短时间内接受其他的领袖。因此薛绍从薛楚玉的“告假”第一天开始,就亲自的临时兼任了骑兵大将与跳荡军的统领。与此同时,薛绍千挑万选的把两名“副将”一起带了来,丰州司马唐休璟,与新人张仁愿。   唐休璟虽然不是朔方军的老人,但他是检校丰州都督薛楚玉的直嫡下属。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无论是从政还是带兵都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性情刚烈而沉稳,为人正直果敢且富有远见和谋略。   按理说唐休璟这样的“老手”没理由给薛楚玉这个弱冠青年当绿叶。但薛楚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不讲道理的事情,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像他这样年少有为呢?就连他的父亲薛仁贵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还在落魄潦倒的打猎为生。唐休璟没什么不服气的,二人一直合作的相当密切,兼负起了丰州绝大多数的日常军务。   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唐休璟的出现很容易就被骑兵将士们接受了。   至于张仁愿,明眼人都看了出来薛绍是打算“破格”的重用他了。这个“科举”出身的文生在朔方军里面其实并不稀奇,十八岁中进士的少年天才郭元振,似乎比他的名气更大。但是薛绍偏就看中了张仁愿身上独一无二——军事天赋。   就像是酒一样,绝世佳酿与普通的村醪白干在成份上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相同的,但偏就那百分之一不同的东西,决定了二者的尊卑优劣。“天赋”亦是如此,薛楚玉的天赋无疑是万中无一百年罕见。但在张仁愿的身上,薛绍也仿佛看到了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东西。   薛绍让张仁愿和跳荡军一起训练,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张仁愿没有让薛绍失望,他竭尽全力的玩命似的训练,倾尽心血百倍的学习。很短的时间里,他就完全的适应了跳荡军特殊又艰苦并且非常复杂的训练与作战方式,并很快脱颖而出成为最优秀的骑兵战将之一。   军队是强者为尊的世界,张仁愿凭借自己的天赋、努力和迅速强大,获得了跳荡军全军将士的认同与尊重。   薛绍这才任命张仁愿为三千跳荡军的副统领,全军上下无人不服。   与此同时,唐休璟也暂时接掌了薛楚玉留下的职务空缺,担任起一军越骑的副行军道总管之职。   一“军”两万五千人。   这一军越骑是朔方军的中流砥柱与精华所在,其中的三千跳荡军则是薛绍最为倚赖的杀手锏。对于唐休璟与张仁愿的突然活跃,李多祚与郭元振等人看在眼里悟在心中,知道薛绍绝对不是急着要找人取薛楚玉而代之,“人走茶凉”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在官场上和军队里的任何地方,但绝对不会发生在薛绍与薛楚玉之间。那么,薛绍一定就是在为某个神秘的军事行动未雨稠穋。   但是薛绍不说,没人敢问。军事机密这东西,有时候真的只能是主帅一个人知道。   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薛绍把唐休璟与张仁愿提拔了起来,暂时接替了薛楚玉留下的空缺。军队得以稳固,薛绍由此心中稍定。   这时,后方夏州都督府运来了今年的第一批补给,其中有大量的活羊肉食。朔方军的训练强度顿时加大,模拟实战的军演也举行了起来。唐休璟与张仁愿像上次的洛水军演时的薛楚玉一样,担纲了假想敌与薛绍率领的主力大军对战。   这次军演和洛水军演不同,以军战演练与正面的野战对抗为主。薛绍把自己当作了磨刀石,重点磨励唐休璟和张仁愿麾下的骑兵。   唐休璟麾下一共中有两万五千人,薛绍手中则有七万多人。面对三倍于己的“敌军”的正面围剿,唐休璟和张仁愿吃尽了苦头。薛绍对他们一点也没有客气,七军六花阵、风后握垒阵这些野战军阵一一的演练下来,唐休璟等人几乎全都脱了一层皮。唐休璟本人身为主将,好几次在演习中挂彩甚至差点丧命。张仁愿更是被郭安等几个斥侯生擒过一次,被薛绍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抽了鞭子——敌军战俘,这样的待遇不错了!   这种强度的军演,朔方军也是第一次经历。将士们隐约感觉到,薛绍这样拼命的打磨骑兵,肯定是别有图谋。   大军演在十五天以后结束。   当天,李仙缘带着大量的图文资料回了丰州,向薛绍汇报银川平原的考察情况。   李仙缘说,银州确实土地肥沃灌溉方便,地势也非常适合农耕,至少可以开垦出七千顷良田。但真正想要开发那里也不是易事,至少需要大量的耕牛、骡马和相当雄厚的人力物力做基础。早前王方翼担任夏州都督时就曾想过要在银州屯田,但因为一场瘟疫导致牲畜大量死亡,才不得不作罢。为此,王方翼还研究古籍开动脑筋发明了新的农具用人来拉犁,称为“耦耕法”。这才保障了当时的百姓农耕正常进行。   同时李仙缘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年前薛绍曾给朝廷上表请求耕牛和种子农具开发银川,现在朝廷已经给了批复。理由原因说了很多,但简而言之就两个字——拒绝!   一头耕牛、一粒种子也没有给夏州都督府,只叫薛绍静等朝廷的补给到来。   薛绍恨得那叫一个牙痒痒,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裴炎。   裴炎一直想要在军队里发展势力,一直都对薛绍和朔方军深为忌惮。现在朔方军要开发银川屯田,本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但这在裴炎看来,则是薛绍想要“经济独立”脱摆朝廷的控制。   薛绍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裴炎之间的矛盾已是不可调和,二者无论是站在私人的角度还是在对国家大事的态度上面,都有那么一点“八字相冲”。   “少帅,朝廷不支持,开发银川军屯一事恐怕会是一纸画饼啊!”李仙缘担忧的道。   薛绍反复看了几遍朝廷的批复,说道:“朝廷虽然没有答应给我们耕牛种子和农具,但也没有态度强硬的禁止我们开垦军屯。黑齿常之不就在河源开了五千多顷军屯么,也没见朝廷怎么不满,相反还给过黑齿常之嘉奖,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屯田之事黑齿常之能干,我们凭什么不能干?”   “少帅的意思是说,我们不靠朝廷自己开田?”李仙缘问道。   薛绍双眉一皱把奏疏摔到了桌子上,说道:“没有耕牛,我们就用耦耕法,用人来拉犁!没有种子,我们花钱去向三州的百姓购买!没有农具,但我们有铁矿、有铁匠。咱们别的没有,但有势在必行的勇气和信心,还有十万名吃苦耐劳的精壮劳动力——朝廷不支持,咱们就自力更生的开垦军屯。总而言之,谁也别想阻止我!”   李仙缘愕然的怔住了,呆呆的看着薛绍。   薛绍正一肚子火气,没好气的道:“看我作甚?”   “少帅至从离开了京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我,甚觉惊异!”李仙缘说了一句大实话。   薛绍冷笑了一声,“在京城里夹着尾巴做孙子,那是没办法了。现在我肩负起了艰难的军国职责与历史使命,手中还握着十万弟兄的性命。谁再敢逼我做孙子,但叫他知道薛人屠的爆脾气!!” 第0621章 天机   李仙缘为薛绍的坚决和强硬所震惊了。他提醒薛绍说,开田之事光有信心和劳动力是远远不够的。离开了朝廷这个坚强的后盾支持,朔方军吃饭尚且都有问题,又哪来的多余精力和人力物力,去开荒垦田呢?   李仙缘还表达了一层意思,光是收购种子和打造新农具,我们就需要大量的钱财来周转。而且这个“周转”非是一般的复杂和困难,它所涉及的生铁和种子这些东西,都属于大唐帝国的重要“战略物资”。换句话说,那些东西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   薛绍既不反驳也不解释,只叫李仙缘回银川去,叫苏味道和刘幽求等人继续为开荒垦田做准备。其他的事情,一概不必多管。   李仙缘见薛绍满副智珠在握,心中只有狐疑但没敢多问,带着薛绍的命令回了银州汇同刘幽求等人,开始策划银川屯田的各个大体方略与实施步骤。   五日后,晴,清晨。   天气仍是有些寒冷,但薛绍的房间里却是一片春光十射。   月奴一大早的就“性致”极浓,薛绍还没有睁开眼睛,她就开始用一双巧嘴儿把小薛绍给唤醒,然后轻车熟路的骑在了薛绍身上,狂野的驰骋。   一番激烈的云雨之后,月奴汗如雨下娇喘吁吁的趴在薛绍身上,不肯动弹了。   “公子,你越发雄壮了!”   薛绍一巴掌拍在她丰满娇挺而富有弹性的香臀上,“你也越发贪吃了!”   “我就想给公子生个孩儿……”   薛绍哈哈一笑,突然一个拧身翻了过来将月奴压在身下,“那还得继续努力才行!”   “等一下……月奴还没有缓过劲来呢!”   薛绍才不理会,双手就直接捂了上去,顿时故作惊愠的道:“你这贼女子,是不是每天都在偷喝羊奶?”   “啊,月奴没有!”月奴一下没反应过来。   薛绍笑道:“那怎的这对儿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挺了?”   “……嘻嘻,月奴也不知道!兴许就是公子摸大的呢?”   两人正欢,窗棱处传来几声“咕咕”的鸟叫声。   薛绍一个激灵,“我去看看,像是信鸽!”   “噢……”月奴恋恋不舍的看着薛绍披衣起床,自己钻进了被子里面,将身子裹得严实。   薛绍打开窗,果然看到窗外有四五只信鸽在那里轻盈的漫步,脚上还都带着信筒。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动,亲自出门将那几只信鸽腿上的信筒取来。纷纷展开一看,有一些是相同的,其实一共只有两封信。   其中一封是虞红叶传来的消息,说她接到薛绍的传令之后已经率商队出发,信鸽发出之时她的商队已经踏入延州地界,不日将抵夏州。   另一封信则是薛楚玉从代州发来,用第九套蓝田秘码所写。信中说,突厥起二十万大军力寇云州,其况甚危!   “其况甚危”四个字让薛绍心中猛然一紧,适才的那一点风流心思顷刻间荡然无存。   “公子,怎么啦?”月奴窝在床上,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赶紧起床,我有要事交办于你!”薛绍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更衣披甲。   月奴连忙应诺起身,“公子何事吩咐?”   薛绍说道:“虞红叶马上就要到夏州了,我要你亲去迎接并从此留在她身边助她行事。我会写一封亲笔书信你带去交给刘幽求,让他全力协助虞红叶将商肆办起来。”   “啊?”月奴一怔,“公子要我走?”   薛绍认真的看着薛绍,说道:“月奴,虞红叶的商肆对我来说非常的重要。如果不是因为军务紧急,我会亲赴夏州。现在我派你过去,就是想让你直接代表我本人。你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了吗?”   月奴恍然一醒神,连忙点了点头。   “在你走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须让你知道。”薛绍说道,“现在我们面临的处境相当的艰难,朝廷方面有裴炎掣肘,掐着我和朔方军的喉咙。虞红叶是朝廷特许的河陇盐铁军商,隶属于夏州都督府麾下治管,实际上,它就是武太后给我的一条生财活水,是朔方军将来的衣食父母,也是我与裴炎抗争的底气和本钱。现在你知道,虞红叶的到来有多重要了吧?”   “月奴知道了!”月奴剑眉轻扬的郑重应诺,“公子只管吩咐,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帮助虞红叶办成一切她该办和想办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让她收拢夏州都督府治下的所有矿山、盐井和粮食布匹这些官办物资的经营权。”薛绍说道,“这些行当,以往就已经有人正在经营。有些矿山和盐井,或有世家或有豪绅在把持。私底下,更不缺乏走私货的盐枭和马帮。虞红叶要想迅速在河陇站稳并将这些东西争夺过来,明争暗斗绝对是必然。因此到了必要的时候,武力或将不可避免——到时你就是薛人屠的化身,但绝对不可以明目张胆的宣扬你我之间的关系!”   “为何?”月奴不解。   薛绍耐心地说道:“大唐律法森严,明文规定军将与官员不得预于商旅,不得与下人争利。更何况我还是贵族和驸马?因此,我只能作为虞红叶的隐藏后盾,不能直接出面干预她的经商之事。刘幽求那边也只能尽可能是给予虞红叶各项方便,无法直接插手她的实际经营。以后,就由你就代表我去和虞红叶合作。小事自行解决,有大事不决者可私下来问我。记住,你与她相处尤其抛头露面之时,只以私人朋友相称。哪怕别人明明知道你是我爱姬,你也不可以明目张胆的打出我的旗号去办事。”   “月奴明白!”月奴认真的点头,“总之,月奴与虞红叶在一起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我的私事,与公子断然无关!”   薛绍不由得呵呵一笑,“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你赶紧准备动身,我这就写下书信交你带走。”   “公子……也不急于一时嘛?”月奴突然撒起娇来,一丝不挂扑到了薛绍身上将他紧紧抱住,在他耳边腻乎乎的哼道,“月奴就要离开公子了,他日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呢!”   薛绍被月奴的吐气如兰弄得耳边一阵痒痒,小腹处更有一股暖流强势升起。   “那么,本公子现在就灌饱你!”   “月奴定要为公子生一个宝贝儿女!……啊,轻一点!”   当天下午,月奴和吴铭带着薛绍派给的一队百人亲兵,扬蹄出发。薛绍来了夏州以后豢养和训练了一批心腹近卫,共有两百人。他们平常隶属于郭安麾下形同斥侯,但他们不属于朔方军,只是薛绍的私人部曲。   “部曲”在军队里来说,当然是泛指属下的将士。但它在大唐时代还另有所指,意同私兵。“部曲”形同家奴属于“贱籍”人士,但比家奴的身份要略高一些。家奴是主人的私财如同牛马一般可以自行买卖,部曲则是契约雇佣的关系。   薛绍至从担任了右卫大将军,就开始豢养部曲。留在洛阳保护太平公主府的二十女班剑,和来了夏州以后新训练的两百亲兵,都是薛绍的曲部。这些人只效忠于薛绍一人、是薛绍的私有财产,他们打仗的时候随从征战,平常护卫左右并负责办理薛绍的一些私事。   这一批部曲,是吴铭亲自训练的。   成色如何?很少有人知道。   但有一次郭安不经意的向郭元振等人泄露了一句,说少帅的私人部曲,绝对不比斥侯差!   如今过半的薛家部曲随月奴与吴铭一同去了,足以见是薛绍对虞红叶一事是何等的重视。   这件事情安排下来之后,薛绍马上召集李多祚、唐休璟和郭元振这一批重要的大将,商讨军事。   “河北开战了!”薛绍只用一句话,就把所有将军们的精神都振奋了起来。   “打的哪里?”李多祚问道。   “有点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突厥人没有攻打朔代,而是打的李文谏坐镇的云州!”薛绍说道。   “咦?”众将果然也觉惊讶。   郭元振想了一想,说道:“会不会是调虎离山?突厥人的谋主阿史德元珍,惯用此术!”   “我也认为郭将军所言有理,但更加觉得,虚实难辨。”唐休璟说道,“我与元珍交过手,他用兵飘乎不定甚是诡奇,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就拿上次他围困丰州来说,今日看似围城打援,明日又像是调虎离山,再过两日他又可能发起真正的猛攻仿佛势在必得。因此,云州战事必须谨慎对待。周围的友军是否对其进行救援,需得三思而后行。”   “唐将军所言,或许也正是老帅薛仁贵目前正在考虑之事。”薛绍说道,“突厥二十万大军寇犯云州,兵力之多前所罕见。老帅若救云州,则朔代空虚很有可能被调虎离山趁虚而入;老帅若不救云州,云州则有倾城之危。一旦云州被破,朔代二州也难得苛全,并州大都督府危如累卵。总而言之,河北防线兵力太少,目前战况必然危急。”   众将官都听出了薛绍的弦外之音——我们必须前去救援!   但是大家也都知道,丰州与夏州的西北这一块,才是朔方军的本职所在。如果挥师河北前去助战,除非有朝廷的调令方能成行。否则,擅自调兵越界作战,任谁都吃罪不起!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薛绍看着众将官,神秘的微然一笑,说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我有一计,既能挥师驰援河北,又能自圆其说不被朝廷追责!”   众将官同是眼前一亮,“愿闻少帅高见?”   “天机,不可泄露!”薛绍神秘的一笑,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大声喝道:“众将官,听我号令!”   所有将官整齐划一的站了起来,衣甲嚯嚯齐声暴喝——   “末将听令!!” 第0622章 掩耳盗铃   次日黎明,天空一片墨色漆黑,寒风凛冽如刀。   整个丰州大军镇,如同一个沉睡了的巨人相当的安静,只有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整齐的来回走动。   蓦然间一阵刁斗大响,惊醒了整座城池!   丰州从不休闲,所有的将士都习惯了和衣而睡,谨防急战。如今刁斗即是战争的号角,将士们顷刻之间从床上跳起,紧然有条的操拿兵器奔出帐篷,在极短的时间之内集结成列!   薛绍已经和李多祚、唐休璟这些大将来到了大校场上坐镇指挥。斥侯飞骑来报,说东面惊现峰火示警,有敌军夜袭白鬃原!   丰州以东濒临阴山的黄河沿岸,有一片相当丰美的草原特别适合放牧,名叫“白鬃原”。以往这里曾经大唐用来安置突厥降户的一片牧场,突厥反叛之后这里的胡人牧民逐渐减少,只剩下一批汉民在此谋生。其中除了少量的牧民,更多的则是内地来的商人在此落脚。   大唐与草原开战之后,朝廷明文禁止了中原与草原的边境贸易,突厥人也会时常抢劫中原来的汉商。但也正因如此,中原与草原之间的贸易利润呈几何倍数的往上翻,毕竟草原的工商业都非常的落后,他们无比依赖中原的茶米布匹和生产工具等物。   商人是为逐利而生,他们总有办法火中取栗的来赚取利润。   于是,白鬃原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成了走私汉商的集结之地,大量的财富和货物在这里屯集和中转,使得白鬃原成了一个富得流油、龙蛇混杂的边境榷场。   薛绍来到丰州之后,曾经想要取缔白鬃原这个大黑市,但与众将官相商之后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白鬃原的存在。   原因很简单,商人的消息向来灵通,白鬃原的走私商可以是薛绍免费的“斥侯”。而且,就算薛绍取缔了白鬃原,商人们仍然会想尽千方百计的去走私,防不胜防。与其这样,还不如将他们规范起来暗中派人统一管理,既能征得一份税收,也能获取一些军队无法通过正常途径查知的草原内幕。   如今,白鬃原已经是一个不存在于大唐版图上的“边贸榷场”,它身后的保护伞就是大名鼎鼎的朔方军!   如今突厥人夜袭白鬃原,等于是一拳打中了朔方军的眼睛并且抢走了钱包——这还了得?!   薛绍当场勃然大怒,马上点起了朔方军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前去火速救援白鬃原。让众将士惊奇的是,一向坐镇指挥的薛少帅这一次亲自提刀上马要去督战,众将士拦都拦不住。   不过是片刻之后,唐休璟担任先锋率领前部飞快的杀出了丰州城,直奔白鬃原而去。紧随其后负责接应的是朔方军的哼哈二将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郭安等斥侯快马如飞化身为幽灵,刚出城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薛绍率领中军主力部队,稍慢半拍井然有条的开出了丰州城。   李多祚拍马相送,紧紧跟在薛绍身边。   上万人的部队出城还需要一些时间,二人走到一旁僻静之处。   “少帅,当真要去?”李多祚双眉紧皱,满是担忧。   “丰州,交给你了。”薛绍小声的说了一句,并递给李多祚一封书信,“现在我唯一担心的是,我离开太久会有谣言四起,军中人心浮动。所以我写下了这一封亲笔书信,算是给众将士的一个交待。你择一时机,将其遍示诸军即可!”   “好吧……”李多祚知道已经无法改变薛绍的决定,只得收下了书信,再道,“少帅离去之后,军事李某勉强可以代劳。但是夏州都督府的民生政务、尤其是银川军屯之事,如之奈何?”   “我早已安排妥当,刘幽求、苏味道、李仙缘和吴铭月奴等人各有分派。”薛绍说道,“想来不会出什么大的乱子。但有万一,还请李将军拔刀相助力挺他们!”   “放心。少帅不在,朔方军仍是他们坚强的后盾!”李多祚斩钉截铁地说道。   薛绍感激的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军士们的集结阵型,说道:“我该走了。”   “少帅,千万要保重!”   薛绍不再多言,勒马走到了骑兵阵列之前,拔刀出鞘大声喝道:“众将士,随我出击!”   铁蹄震踏有如雷鸣,朔方军最精锐的骑兵们跟着薛绍朝东奔杀而去。   李多祚心事重重的勒马回城,然后下马走上了城楼。举目东眺,看到白鬃原的位置起了一片火光,像是发生了火灾。郭元振带着阎敬容和甘元暕等将匆忙赶来找到李多祚,一片李多祚的表情,心中都已经大体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李多祚苦笑,“这分明就是掩人耳目嘛!”   “还别说,朝廷上的那些聪明人,有时候还偏就吃这一套。”郭元振笑道。   “能行吗?”李多祚甚是担忧。   郭元振仍是笑眯眯的,但是胸有成竹,“李兄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们都只是将军,唯独薛少帅能成为帅?”   “这还真没有。”李多祚如实答道。   郭元振说道:“那是因为薛少帅的政治头脑,远比我们都要更加清楚。像这等掩耳盗铃的招术,其实谁都骗不过,看似相当的愚蠢。但事情一旦拿到了朝廷上去讨论,便能显出他的……大智若愚!”   李多祚苦笑了一声,“好吧,看来我一辈子都只能当将军!”   郭元振长吁了一口气,面带微笑的看着东面,轻声道:“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河北一战,将会怎样的惊世骇俗?”   ……   唐休璟率领数千前部杀到白鬃原,敌军早已扬长遁去,剩下白鬃原里一片火光和狼籍,很多牧民和商人正在惊慌逃命,大批的牛羊跑出了牲圈四下奔走。不时能够见到一些尸首,场面确实混乱而血腥。   汉民见到唐军来救,纷纷跑来投靠求援。并告诉唐休璟说,约有数千突厥骑兵夜袭白鬃原,杀了一些人放了一把火,还掳走了一批黄白之货然后就逃了。   “往哪个方向?”   “东面!”   唐休璟二话不说,率军就追。   薛绍率主力随后赶到,更不停留跟着唐休璟就往前奔去,只留下了少数几个书令使和兵卒,负责在白鬃原善后。   汉民们见到大唐王师之后心中稍定,纷纷回归自家。不久之后他们惊讶的发现,今晚被杀的全是往日在白鬃原横行的地痞和流氓,再不就是深眼碧瞳的胡人。就连被抢走的金银和被烧的房屋帐篷,也都是这些人的资产。   本地的汉民和落脚的汉商们,除了被惊吓一场,并未遭受什么大的损失!   “这是怎么回事呢?”很多人开始好奇的思索。   很快,前来处理善后的书令使就做出了“官方陈辞”,对今日的事件做了总结——突厥骑兵突然夜袭丰州治下的汉民村落,丰州大军紧急出击保护良民,并一路追击前去追讨被掳的人口与财货了!   这样的事情,在边境城市最常发生。   书令使的发言,将会成为“前方军情”被正式记录在案,迟早汇报给朝廷知晓。汉民的私下议论之声,自然压不过军队的官方发言。反正也没有遭受什么不公,汉民们也就没作深究,听之任之了。   薛绍与唐休璟率领骑兵追击敌骑,一追就是一整夜,黎明拂晓方才止住军队稍作休整。   这时,他们已经离丰州有两三百里远了!   休整之时,有两骑斥侯回来,秘报薛绍。   “少帅,我们搜寻到了前军留下的秘码文书。”斥侯报道,“按照少帅的吩咐,张仁愿将军率跳荡军化身突厥游骑,已经清洗了白鬃原里面的流氓恶霸、突厥细作和通敌奸商。如今前军正扮作突厥骑兵,在我军东方一百里处的黄河南岸安营歇息,等候少帅军令行事!”   薛绍满意的微然一笑,说道:“传我令,让他们沿黄河南岸一路东行不必停留,但需注意侦察和回避突厥人的斥侯——目标,朔州!”   “是!”   “另外传令给郭安,我必须在抵达朔州之前,知道突厥叛军的一切动向,与河北战局的大体战况!”薛绍说道。   “是!”   斥侯很快飞驰而去。   薛绍心中略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歇息片刻,抽出先帝所赐的太乙宝刀,用一块鹿皮细细的擦拭。   唐休璟带着一瓮军士煮好的羊肉汤和几张胡饼来见薛绍,二人对座共食补充体力。   “少帅,属下但有一虑。”唐休璟直言道,“前方敌情未明,我军千里奔袭势必成为强弩之末。一旦途中遭遇大股的敌军,或将危矣?”   “我军千里驰援,非但突厥人想不到,就连我们自己人都想不到。”薛绍答道,“再者,前方有张仁愿假扮的突厥骑兵。就算遭遇了敌人,也不会突然就打起来,至少还得确认一番。这样一番周旋下来,我们就有时间机变应对了。还有,我们有理由对我们的斥侯充满信心!”   “原来如此……”唐休璟眼睛一亮,笑道,“久闻薛少帅用兵正奇相辅虚实难辨,深知卫公兵法之真髓。今日观之,果然名不虚传啊!”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这只不过是个障眼法,不值一提。河北一役必是一场艰难的硬仗,突厥人兵力庞大志在必得,更兼元珍智谋过人难以用花招对付……所以,我们必须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 第0623章 烽火英魂   如果站在云州的长城城关之上放眼北望,入眼只能见到一片无边的荒漠与天际接壤。寸草不生的戈壁和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上千年来一直都是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人的军事缓冲地带。   可是今天,曾经了无人烟的荒漠与山岭之间,被一片茫茫无涯的突厥骑兵给塞满了。他们像爆发的蝗灾铺天盖地,像地底喷发的融岩滚滚汹涌。呐喊的骑士与战马的嘶鸣形成了一道道澎湃的气浪,如飓风一般向着长城呼啸而来,似要毁天灭地!   二十万突厥大军,再一次对云州发动了猛烈的正面攻击。   云州都督李文谏曾经是幽州大都督,总管大唐在北方的半壁江山。因为此前中了元珍之计导致损兵折将并掳走了阿史那艾颜,被贬到云州充任边关守将,戴罪立功。   今日,年过半百的李文谏站在烽火台上,看着眼前这黑茫茫的一片突厥骑兵……表情凝滞,脑海里一片空白!   别说是二十万手执刀剑的凶猛敌人,哪怕是面对二十万只老鼠,也很少有人能够气定神闲。李文谏一介文吏,难于例外。   “都督,突厥人准备发动第七次攻击了……”衣甲残破身负血迹的副将走到李文谏身边,进行了一次近似废话的汇报。   李文谏低下头,双眼微眯的看了看城关之下堆积如山的尸首,说道:“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五千。多半带伤。”   “援军呢?”   副将沉默。   李文谏突然仰天大笑,“一代名将薛仁贵,居然会坐视城池被破无动于衷?”   副将轻叹了一声,“朔代的兵,也不是很多。两京没有派兵来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终究是老了。”李文谏冷笑一声,一只肉掌重重的拍在墙砖之上,“传我将令,死守云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如若城破,李文谏杀妻灭子与全军将士一同上路!”   “是!!”   残破的战旗高高飘扬,负伤的将士被袍泽扶起,拄起长枪目如喷火的瞪着前方如同蚁潮的敌人。   五千残兵,瞬间爆出惊涛骇浪之势!   一队士兵,将李文谏的全家老幼带了过来,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天真无邪的孩童。一行数十人,全都站到了李文谏的身后。   “夫君。”李文谏的老妻上前一步,在他身后说道,“如若城破,不劳你来动手。我李家满门上下,与夫君一路同行!”   李文谏仍旧定定的看着前方,他不敢回头。   城上的将士们高举刀枪嘶声呐喊,“与都督一路同行!!”   李文谏仍是那样挺直了站在城关之上,一言不发目视前方,有如石塑。   二十万突厥大军,不急不忙的缓缓前行。如同一头并不是特别饥饿的猛虎,在走近一只陷在了荆棘之中的羚羊。   在离城关还有一箭之地时,突厥大军停住了。密密麻麻的行伍从中间分开一条道儿,从中缓缓解走出一辆九匹白马所拉的巨大银色马车。   银车的四周,有十六名奇装异服戴着狰狞面具的突厥女巫,在举着火把不停的来回跳蹈。一匹青牛被拉到了银车之前,十二名赤着上身的精壮男子一拥上前将青牛放翻在地,尖刀入腹飞快的把牛心掏了出来!   突厥叛军,全军欢呼!   银色大马车的车帘从中央分开,走出一个头戴红羽冠面缚薄红纱、披红袍着红衣、浑身上下赤焰如火的窈窕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表情石化了许久的李文谏看到此幕,神色大动——“是她?!”   “是艾颜那妖妇!!”已经有人痛骂出声。   艾颜抱着孩子站在银车上,女巫将仍在跳动的牛心捧奉上来。艾颜拿起一把银色尖刀将它刺进牛心,然后将其拔出,刀尖对着婴儿。   突厥人和唐军不约而同的屏息凝神——她要干什么?!   尖刀上的血迹缓缓下落,滴在了婴儿的嘴唇之上。牛心之血强烈的腥味让婴儿哇哇大哭。   艾颜扔掉尖刀举起婴儿,大声说道:“神之子告诉我,草原伟大的轧荦战神已经接受了我们的祷求,他战无不胜的光辉,将庇佑我们所有的勇士!——胜利,归属于突厥!”   所有的突厥人全都高举刀剑,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呼声,高喊一个名字——   “阿史那!”   “克拉!”   “库斯!!”   戴着面纱的艾颜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的城池,眼神复杂到有些空洞。   巫师将一条缀有长长红绦的金丝大马鞭,递到了艾颜的手上。   李文谏和城头的五千将士,全都看着艾颜。   艾颜也看着他们。   缓缓的抬手,艾颜手中的金红大马鞭几经犹疑,最终还是指向了城头。   突厥大军如同飓风在大海之中翻起的怒涛,铺天盖地的涌向云州这一仞孤城……   两日后,晴,但有大风。   薛绍所部朔方军骑兵,距离朔州不过百里之遥。前方假扮突厥骑兵的张仁愿所部跳荡军,也已经去除伪装回归了本部。全军两万五千人紧急休整,为随时可能遭遇的硬仗养蓄体力。   怒啸的西风,吹在崇山峻岭之间啸响连连,有如上古巨兽在凶猛咆哮。   薛绍走到了较高之处坐在一块山石之上静静的看着远方,神色有些疲惫,眼神非常的冷肃。   “报——少帅,郭将军亲自送回紧急军情!”   薛绍顿时精神一振,“叫来!”   在几名薛家部曲的努力搀扶之下,体力早已透支的郭安踉跄上前,险些一头栽倒在薛绍面前。   “兄弟,这是怎么了?”薛绍连忙亲自动手将他扶住,问道。   “两日前,云州……陷落!”郭安说完这句瞬间失力倒下,就如同一根始终崩紧的弓弦突然断去。   “赶紧抢救!!”   薛家部曲当中,不乏精于医术的能人左右随行充当薛绍的私人军医,他们匆忙将郭安扶到一边安置抢救。所幸郭安只是力竭晕厥,并无性命之虞。   薛绍看到郭安的脚底全是新结出的血痂,一层压着一层,有些地方已经能够见到骨头,怎是一个触目惊心了得!   云州距此数百里,其中尽是难行的戈壁荒漠与崇山峻岭,还有无数的突厥敌人,斥侯绝对无法纵马疾奔。两天的时间,郭安不仅翻山越岭疾行数百里,还准确的找到了薛绍所在的位置,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两个时辰以后,郭安如同不死凤凰一样,悠然的睁开了眼睛。   薛绍就在他的身边,“兄弟,你受苦了!”   郭安斗然爆起死死抓住薛绍的双袖,瞪大了眼睛声嘶力竭的吼道——“少帅,你一定要给李文谏都督和云州的袍泽们……报仇雪恨!”   “兄弟你别激动,慢慢说!”薛绍一挥手,部曲连忙捧上一碗清淡的肉汤喂给郭安来喝。   郭安死死按捺住性情,喝下了这碗肉汤,眼泪却一直没停的就在流淌。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薛绍耐心的小声问道。   郭安平息了情绪,对薛绍娓娓说开。   原来,突厥二十万大军寇犯云州,一连二十七日死不尽绝的攻打。云州守将李文谏率麾下一万二千五百名将士死守边城,寸步不让。二十七天之内,突厥人发起大型的猛攻七次,中小型的攻击不计其数。最后一战时,突厥人举营而出,并在阵前搞了一出“活祭誓师”。   “怎样的活祭誓师?”薛绍问道。   郭安双眉紧皱死死盯着薛绍,紧张的剧烈喘息,压低了声音说道:“少帅一定想不到,是谁主持了这一场活祭!”   薛绍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莫非是……艾颜?!”   “不止有艾颜,她还抱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郭安深吸了一口气,“我打听得来,那个孩子是艾颜在祭拜突厥的轧荦神山之时,梦中受孕所生下的……突厥人说那是战神赐子,艾颜让他随了母姓,取名为克拉库斯意为‘神鹰’。鹰对突厥人来说就像是我们的凤凰,意指他是——神之子!”   “神之子?”薛绍的眼神顿时滞住了。   “少帅,那会不会是……”郭安欲言又止,神情紧张。   薛绍连连眨动了几下眼睛,飞快的一摆手,“说战况!”   郭安紧张的点了点头,说道:“当时李文谏麾下只剩五千残兵,何以抗拒二十万突厥大军的攻击?李文谏家中老幼数十口全都上了城头,与李文谏一同守城。城破之时,所有云州守将无一逃亡、无一投降、无一生还!李文谏全家举火自焚,发出了云州长城最后一朵示警的烽火!”   说到这里,郭安双眼通红,悲愤的哽咽起来,“突厥人冲进城关之后,把李文谏全家老幼和所有阵亡唐军将士的尸骨收拢起来,用大刀剁碎绊弄一番,拿去喂给了他们的猎犬!……可怜我大唐万余英烈,竟死无葬身之地!”   薛绍慢慢的站起了身来,静静的凝视着东方,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少帅,此仇不报,英魂何安?!”郭安锤地痛哭,好多将士都围了过来。   “他们的英魂,已然化作烽烟飘向了各自的家乡,魂归故里!”薛绍出奇的平静,抬头看着头顶的苍穹,说道,“终有一日,我会用十倍、百倍的仇人之头,去祭奠他们!” 第0624章 死亦同坟   朔方军已经休整了四个时辰,军士们总算吃上了一顿热乎乎的饱饭。   冷兵器时代里的“千里奔袭”,其实是一件挺“玄幻”的事情。换作是一般的军队早就被拖垮了。但是朔方军的将士,个个都得益于薛绍传授的“黄金睡眠法”。他们分班休息,平均每人休息的时间也就是一两个时辰,但是个个都已经恢复到了精神饱满生龙活虎。再加上薛绍平常就特别注重士兵的营养与健康,一直都在用科学的方法来练兵。这使得朔方军的将士们不光是能吃苦能耐劳,单兵的身体素质和战斗力也远强于一般的大唐军人。尤其是经历了冬训之后,朔方军连人带马的耐寒能力几乎可以说已是冠绝于天下!   早春的严寒,一千多里崎岖难行的道路,辎重无法转运,大唐军队的活动严受朝廷限制——这诸多的不利因素加在一起,使得薛绍的这一场千里奔袭,有如神话一样不可思议!   用薛绍自己的话来说,非但是突厥的敌人想不到朔方军会挥师来援,大唐的自己人也绝对想不到!   这一切,都使得薛绍的这一支兵马,具备了“奇兵”的特质!   “少帅,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唐休璟来问薛绍,“云州已经陷落,奇怪的是薛仁贵居然没有挥师去救,这绝对有悖常理。前方的战况,好像有些扑朔迷离啊!”   “虽然我对老帅薛仁贵不太了解,但我估计,迫使薛仁贵没有去救援云州的原因,无外乎两条。”薛绍说道。   “愿闻少帅高见?”   薛绍说道:“其一,朔州和代州本身也遭受了攻击,因此分身乏术。虽然我的斥侯还没有回报那里的军情,但以我对元珍的了解,他一定不会希望自己在猛攻云州的时候,身边突然刺来一记冷刀。围城打援牵制敌人的友军然后个个击破,是他惯用的手法。”   “有理。”唐休璟深以为然的点头,“但属下也有疑问,为何郭将军都把云州的战况带回了,派去朔代的斥侯却还没有回信呢?”   薛绍微微一苦笑,“郭安只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就翻越了几百里崎岖山道,普天之下怕是再难有人做到。我们距离朔州还有百里之遥更兼敌困重重,派去那里的斥侯往返起来花上个两三日,极是正常。”   “郭安将军,确属非凡!”唐休璟满是钦佩的点了点头,“少帅认为,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迫使薛仁贵,不出兵呢?”   薛绍轻叹了一声,“云州隶属于幽州大都督府治下,朔代二州则是并州大都督府治下。二者归属不同,薛仁贵挂帅代州统率戍边兵马,但实际上他的行动是受并州大都督府之掌控。并州大都督府的封疆大吏,肯定不希望薛仁贵贸然出击救援云州。因为朔代是并州的门户,万一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导致朔代门户洞开,并州由此危矣。从大局上来讲,损失云州与并州遭灾,二者孰轻孰重已是一目了然!”   唐休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其中的曲折利害若是不听少帅点拨,属下怕是难于参透。少帅睿智啊!”   “没什么睿智的。”薛绍苦笑,“我曾经追随裴公参与过北伐,还曾经短时间坐镇并州大都督府总督粮草之转运。河北之事,我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   “如此说来,李文谏生当有此一劫啊!”唐休璟连连摇头,叹息不已,“可怜我云州数万军民,就这样遭受了突厥人的毒手!”   薛绍双眉紧拧目露精光的沉思了良久,说道:“如果我是元珍,花费如此之大的力气攻打云州,一定不会是真的看中了云州。云州是一个边城,类似于丰州。那里的一点点油水,根本不够二十万突厥大军塞牙缝!”   唐休璟微然一惊,“少帅的意思是,突厥人的真正目的仍是并州?”   “没错。”薛绍说得斩钉截铁,“朔、代、云三州原本形成犄角鼎立之势,彼此可以互通救援。如今云州已破,朔代再无近援有如孤城。而且,破了云州之后,朔代的长城天险对突厥人来说就已是荡然无存,他们可以绕走云州,直接袭击朔代身后,形成合围之势!……元珍的胃口不小啊,他是想要一举粉碎大唐河北的整条防线让己军全无后顾之忧,然后再以摧枯拉朽之势直下并州,鲸吞河北!”   “真是狂妄之极!”唐休璟怒声大喝,“少帅,如此说来现在朔代也是相当危急了,我们必须前去驰援!”   “稍安勿躁。”薛绍面沉如水,平静地说道,“大战之前敌情不明,乃是用兵之大忌。我们必须等到斥侯回报明确的军情之后,再作行动!”   “是!”   朔方军继续休整,整饬军器修复马掌养息体力,静待敌情来报。   这一次的战争,远比薛绍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困难、都要艰险。眼看战斗将要打响,薛绍感觉到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但是唐休璟和所有将士们看到的,却是一个稳如泰山静如渊池的薛少帅。他神情淡漠少言寡语,脸上仍然泛着自信而刚毅的微笑,举头投足之间不见一丝的紧张与慌乱,和平常并没有两样。   唐休璟暗暗惊叹,心说入仕不到三年的薛少帅,居然就已经练就了这样一副天塌不惊的大将风度,真正是罕见!……想来也是,他以弱冠之年就已经挂帅封疆弄潮于天下。居移气,养移体——古人诚不欺我!   “报——”   一骑飞驰而来,人马浴血面目难辨!   郭安当下一惊,“少帅,定是冯援带回了朔州消息!”   “快把人接来!”   一群士兵匆忙迎了上去,将浑身带血的斥侯冯援抬了过来。众人入眼看到,他的背后还插着几枚箭,鲜血流淌不止,性命奄奄一息!   “兄弟,有何情况?”郭安强忍悲痛,大声问道。   冯援躺在郭安几人的臂弯之中,狂喘粗气直翻白眼,眼看不活,难以说出话来。   郭安狠狠一咬牙,戳中了冯援身上的几个穴位。   冯援猛然吐出几口浓血,挣扎着说出话来:“少帅……属下潜入朔州,见到了玉冠将军和他的兄长薛讷将军,他兄弟二人奉老帅薛仁贵将军之命,一同把守朔州城!”   薛绍浓眉紧拧,“朔州情况如何?”   “朔州守军不逾万,却被五倍以上的突厥人围困,日夜猛攻岌岌可危。”冯援答道,“玉冠将军得知少帅挥师来援,甚为担忧。他身先士卒拼死护卫属下突围得出,只为给少帅捎上一句话!”   “什么话?”   “请少帅回师丰州保存朔方军之实力,莫要跳入河北火坑……楚玉已报必死之心殉国于朔州。如此不及拜别,还望少帅恕罪!”   话音刚落,冯援的动作和表情完全凝滞,眼睛瞪得许大,透出无尽的不甘。   “兄弟!……”郭安大叫一声泪如雨下,死死抱紧了冯援的尸首,伸手慢慢的合上了他的眼睛。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站起了身来。   全场寂静,只闻风啸而过。   所有人,全都静静的看着薛绍。   “先将冯援葬下。来日再迁尸骨,送归故土以礼改葬。”薛绍平静的下了一条命令。   郭安等人一言不发,静静的带走了冯援的尸首。   没有哀伤的哭泣,没有隆重的祭奠。只有一捧黄土,和一把插在坟头的带血短刀。   无名英雄的离去,悄然无声。   “全军列阵!!!”   薛绍一声大喝,两万五千名将士心中的热血瞬间被点燃!   “我令!”薛绍骑上了威龙宝马,嘶声大喝,“全军分为五部!张仁愿率跳荡军为前部,独孤祎之为左翼沙咤忠义为右翼各率三千人马,唐休璟为后军率五千人马,余部随本帅坐领中军!五部兵马各自错落三里,以锋矢突击之阵救援朔州!——战术,冲击破阵、分割敌军!只许向前、不许后退!只许冲袭突击,不许恋战困斗!战场之上看我旗语指挥!——有违号令者,当阵斩首!”   “诺——”全军应诺,开始分兵布阵。   唐休璟布好了兵阵私下来见薛绍,小心翼翼的道:“少帅是主帅,岂能亲自冲锋陷阵?不如就让属下代为……”   薛绍目光一寒,“我令已出,违令者斩!”   “是……”唐休璟生咽了一口唾沫,只得退下。   五军阵势已然备好。   马蹄震震、衣甲霍霍。旌旗翻滚,刀剑煞雪!   薛绍骑着威龙,静静的在军阵当中走过,眼睛一一看过那些士兵们。   每一名朔方军将士,都是一样的神情果决坚定,目光清冷肃杀。他们的胸膛之中,早已经充满了强烈的仇恨与浓烈的杀意。   “我的袍泽弟兄们!!”   薛绍猛然大喝!   “诺!!——”   两万五千名将士齐声大喝,这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强大气场,让劲烈的西风黯然失色,让穹顶之下的流云飞转奔逝!   “我的袍泽弟兄们”,这一句话早已经成为朔方军最经典的台词。每逢薛绍练兵阅兵或是将要出征之时,只要喊出这一句,朔方军的将士们总能把身体里的每一丝战意和勇气都激发出来,瞬然间斗志昂扬视死如归!   薛绍大声道——   “今日一战,敌人十倍于我!”   “今日一战,我们没有退路!”   “今日一战,将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战!”   全场寂静无声,二万五千双眼睛,尽数落在薛绍身上。   薛绍慢慢的拔出太乙宝刀——   “我的袍泽弟兄们!”   “薛绍与你——生亦同袍,死亦同坟!!”   “生亦同袍,死亦同坟!!”全军大喝!   太乙宝刀猛然前挥,“杀——” 第0625章 仇人头   朔州,狼烟滚滚,血火河山!   薛楚玉手绰一把硬弓,看着源源不断攀着云梯朝城关之上涌上来的突厥人,咬牙切齿目如喷火。   从清晨到日落,再从黑夜到黎明,突厥人的攻势从不断绝,竟让守卫朔州的唐军将士们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薛楚玉从第一脚踏进朔州开始,就再也没有放下过手中的弓箭。到现在他已经不记得亲手射杀了多少敌人,双臂早已发麻,虎口早已破裂流血。   习惯性的伸手摸向身后的箭壶,空了!   薛楚玉怒声大喝,“箭呢?!”   “少将军,没箭了!”身后负责搬运守城器械的士兵,大声喊道。   薛楚玉一咬牙将弓扔掉,拔出了腰间的天官宝刀冲向了一拨刚刚爬上城头的突厥士兵!   “五弟退下!”一声大喝从身后传来。   薛楚玉早已冲进了一群突厥人当中,哪里还有空暇回身答话。   薛讷率领一批刚刚从百姓当中征集来的生力新军冲上城头,看到薛楚玉几乎是孤身一人闯进了敌群之中,大惊失色。他连忙率领人手冲杀过来,想要解救薛楚玉。   不料,薛楚玉就像是一枚扎进了敌人肉身当中的箭矢,根本没有回头之意。他一人一刀,专挑敌人多的地方冲杀进去。所到之处无人可挡,手中宝刀削铁如泥衣甲平过,如同虎入羊群!   薛讷和薛楚玉做了二十多年兄弟,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弟弟出手杀人。震惊与欣慰之余他也相当的担忧:五弟已经在城头之上亲自督战了两天两夜,在此之前他还身先士卒的冲出城关,护送一名斥侯去给薛绍报信,由此在突厥骑兵敌群之中杀了个通透来回——他再如何勇悍也终究是肉体凡胎气力有限。照他现在这个打法,分明已是誓死如归!   “嗖——”   忽然一记冷箭飞来,被五人缠斗的薛楚玉紧急闪避,仍是被射中了头上盔甲,直接就将盔缨给削去了!   好险!   薛纳亲眼见到这一幕,瞬间有种魂飞天外恍然失神之感。情急之下,他怒吼一声不顾一切的杀向薛楚玉,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兄弟二人背靠背的站在了一起。   “兄长身为守城大将,岂能恋战?”薛楚玉大喝道,“还不退下城头,主持大局?”   “朔州一切,已全在城上!”薛讷咬牙挥刀砍翻一名突厥人,大声道,“今日之事,只剩我兄弟二人共赴黄泉!”   “上天待我不薄!!”薛楚玉宛如虎吼大喝一声,翻飞一脚踢中了一名突厥人的脖子。那人如同被千金重锤击中,肩颈骨骼咔嚓作响如劈柴一般,当场轰然瘫倒在地连挣扎都没有一下,双眼瞪出眼眶直接咽了气。   薛讷也红了眼睛,喉间发出的怒吼有如野兽一般狂野与狰狞,“杀!——”   城关之下,突厥的士兵如同饥饿的狼群,凶悍而狂野的源源不断冲向城头。   现在,无论是突厥人还是唐军,全都已经杀红了眼。除非有一方全部死光,否则这一场战斗就永远不会停止!   这已经无关利益、荣誉和仇恨。   战争的可怕,就在于战场之上的血腥与杀戮,像是邪恶的诅咒一样能让人头脑发热迷失本性,变得像野兽一样悍不畏死凶残无极,从而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死敌人!   与此同时,代州的情形与朔州几乎没有差别。代州守将周道务曾是营州都督,曾一同参与了上次裴行俭统帅的北伐之战。在程务挺被调回京城任职之后,薛仁贵走马上任代州都督,周道务也从营州征调而来成为了薛仁贵的臂膀。   现如今,年过半百的周道务就如同薛讷与薛楚玉一样,身先士卒的在代州城头督战,情况同样万分危急!   云州陷落,朔代二州岌岌可危。但是身为朔代二州最高军事统帅的薛仁贵,则是在数日前就被并州大都督府差人前来,紧急唤到了并州商讨要事,至今未见放回。   朔州城头的战斗,仍在惨烈的进行。   薛楚玉生平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他开始大口喘息眼冒金星,双臂麻木到有如断去,几乎没了多少知觉。放眼看去,四周全是突厥兵。哪怕他们站着不动让自己挥刀斩杀,怕是一天一夜也杀不干净!   身边的袍泽,在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双臂仍在机械的砍杀,头脑之中却已是一片空灵。薛楚玉,仿佛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父亲——”鬼使神差的,薛楚玉突然嘶声大吼。   薛讷一惊,下意识的看向身后——莫非是父亲大人来救援朔州了?   没有啊!   他再一转头看向薛楚玉,居然见他流泪了!   泪水夹着血水在他脸上流下,如同淌下了两行血泪。   触目惊心!   “五弟!!”薛讷大惊失色的叫喊——没人能杀死他,但他眼看就要活活累死了!   “啊——”   薛楚玉嘶声怒吼有如将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悲鸣,随后纵身跳起抱住一个刚刚从云梯上爬起来的突厥兵,往城下跳去。   薛讷大惊失色,不顾一切的跳起身来拼死抱住薛楚玉。无奈薛楚玉实在跳得太猛,薛讷也被带着一起往城墙之下坠去。   万分凶险急中生智,薛讷狂吼一声将手中的横刀卡在了女墙的缺孔之中,兄弟二人抱着那个突厥兵,居然空悬在了墙头之上!   那个突厥兵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薛楚玉一拳下去直中他的太阳穴,当场血浆飞溅死于非命,尸身落到了城头之下摔了个血肉模糊。   “五弟,快……起来!为兄,支撑不住了!”薛讷咬牙大喊,却发现薛楚玉没了回应一动不动。   那一拳挥出,怕是已然用尽了薛楚玉生平最后的一丝力气!   “快看——西面来了兵马!!”   城头之上突然有人惊声大叫!   “救——我!”薛讷拼尽余力大声叫喊。一枚冷箭飞射而来眼看将要射中薛楚玉,薛讷情急之下怒吼一声奋力抬臂将薛楚玉提了上来紧紧抱在怀中。卡在女墙之中的横刀却是受不住力咔嚓一响,就此断了!   “休矣!”   就在薛讷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有一根套马索直接将他兄弟二人捆住。城墙之上四名唐军将士拼死将他二人拉了上来,却有两人被身边的突厥兵砍翻在地,当即死于非命!   “保护少将军!”薛讷喊出这一句,几乎没有功夫扭头去看城下的情况,马上就被一群突厥人团团包围了。   薛楚玉躺在地上,有如死去。   唐军将士们拼死上前来助阵,总算将他抬出了战圈。   这时,城关之下传来了一阵滚滚惊雷之声,有如天崩地裂、海啸飓风!   “援军!”   “是援军!!”   城头上的唐军将士们嘶声大喊,几乎喜极而泣!   薛讷总算抽出身来定睛一看,只见城关之下西部方向,滚滚而来无数骑兵,铺天盖地有如怒洪滔天。虽然隔了许远看不清他们的旗号与衣甲,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用的是大唐骑兵冲锋之时惯用锋矢大阵,疾如烈火猛如奔雷,正杀向城下的突厥人!   “苍天,这是哪里来的援军?”薛讷一时愣住了,斗然想起薛楚玉拼死护送一名斥侯出城,薛讷斗然一个激灵,“难道是五弟所在的朔方军前来救援?”   “这、这不可能!!”   城关之下,张仁愿独舞一条丈长马槊,身先士卒最先杀进了敌群之中。一击之下必然结果性命,手中竟无一合之将!   主将用命跳荡军势不可挡,瞬间杀进了突厥重阵之中,将其攻城的阵形捣了个稀巴烂!   突厥人对西面了无人烟的千里荒漠完全没有任何的提防,朔方军来得非常之突然,跳荡军就如同一枚满弦之利箭,猛然扎进了突厥人的敌群之中。   势如破竹!!   左右双翼的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各率三千骑兵,很快杀到。他们和张仁愿一同构成了一柄锋锐无匹的三叉戟,将猝不及防的突厥军阵冲了个七零八落!   突厥人完全被打懵了,城头之上的薛讷和唐军一样的恍然如梦,难以置信!   就在三叉戟刚刚扎进了突厥大军的要害深处之时,更多的骑兵从西面山丘的地皮线上滚滚而来。铺天盖地有如银河之水从天而降,滔滔之势将要毁天灭地!   薛绍骑在威龙马上,手提太乙宝刀冲在队伍的最前列。在他身后“薛”字大旗迎风怒扬,另有六面主将发令的红色大纛猎猎翻滚。   “杀——”   所有的愤怒与杀气汇成了这一个字,有如雷霆破空排山倒海!   “真的是……朔方军!”薛讷张大了嘴巴再也难以合拢。   战局斗然逆转!   这突然的变故非但是让城关下的突厥人乱作了一团,也让正在攻城和突厥人底气尽丧失魂落魄。守城的唐军将士深受鼓舞全都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将身体和灵魂当中所有的斗志和力气,全都挥洒了出来!   “杀!!——”   这已经不是薛绍,第一次亲身参与冷兵器战争。但是身先士卒的率领万人冲锋陷阵,确属首次。   前世今生那么多次的生死历练,早就练就了薛绍一颗天塌不惊的铁打之心。但是今日挥刀砍翻第一个突厥人时,薛绍感觉自己就像是生平第一次杀人那样,瞬间双目充血迷失了理智,陷入了疯狂的杀戮之中!   杀!   杀!!   杀!!!   薛绍的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眼前看到的,只有杀不尽的仇人头! 第0626章 一座城,一个人   战争就是一台绞肉机,战场,没有仁慈可言!   在薛绍前世的军旅和佣兵生涯中,他早就已领悟到了这一点。但只有真正亲生经历了万人大战的古战场时,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绞肉机”!   就在薛绍孤注一掷的拼命挥刀砍杀之时,入眼所见,尽是肢体的破碎与生命的消亡。鲜血汇成了溪流,尸体铺成了山堆。就连马匹都被眼前的血腥杀戮击起了兽性,拼命的嘶号发疯的狂奔。   威龙宝马奔驰起来有如一辆开足了马力的火车头,撞都撞死了六个人!   太乙宝刀不愧是皇帝御赐的天下奇兵,薛绍挥舞着它连砍带斩,切碎了不知道多少突厥人的兵器。往往是两骑对冲一刀斩下,敌人连刀带首一并破碎,鲜血狂喷头胪飞起,敌人至死也是死不瞑目——同样是刀,凭什么啊?!   薛绍凭借着两辈子的军旅经验,最擅长的一件事情就是对危险的感知与回避能力。试想,曾经在狙击枪、突击步枪、冲锋枪甚至还有RPG火箭筒组成的枪林弹雨之中,薛绍也能穿梭自如逃之夭夭,到了冷兵器战场之上,他岂能不游刃有余?   用郭元振的话戏谑的来说,少帅“逃命”的功夫绝对是天下一流。这一点,甚至薛楚玉也自叹弗如。若非是有着这一门特长,早在洛阳行刺之夜,薛绍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同样精于此道的,还有薛绍与吴铭一同合力调教出来的,薛家部曲。   往日里,薛绍用好吃好喝、美女高薪养着他们,从来不他们当作低贱的仆人奴婢那样使唤,所给的待遇几乎不低于一个县令,就连他们的亲眷子女薛绍也是尽力优待和帮衬。部曲们无不感怀薛绍之恩德,今日上了战场,便是他们的报恩之时。   一百名薛家部曲牢牢的围在薛绍的身边,个个悍不畏死身先士卒的拼命杀敌,而且——争先恐后的为薛绍挡刀挡箭!   与突厥人交战,面临的最大威胁就是他们精准而密集的骑射。再好的逃命功夫面对雨点一样的骑射,除非后退逃走,否则没有回避之法!   但薛绍自己亲自下达的严令,只许前进,不许后退。   第一轮冲击之时,就有六名薛家部曲为薛绍飞身挡箭,当场死于非命!   薛绍不能停留,甚至没有时间多看他们一眼以示缅怀,继续带兵冲锋前进。   张仁愿冲锋在前如尖刀挺进,很快就在突厥人的军阵当中冲了个通透。他马上拔马而回,率领跳荡军跑了个U形的弧圆,回头再行冲刺。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紧随其后,如法炮制也开始了回复冲刺。   朔方骑兵的切割战术,开始上演了。   突厥人真正的噩梦,也开始上演了!   三叉戟的回头冲锋,与薛绍所率的主力大部形成了一个“擦肩而过”。正反两面的对攻,就如同真正的绞肉机的齿轮切割刃。而成千上万的突厥人,就成为了身陷齿轮切割刃中的肥肉,被绞杀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   不多时,薛绍所率的本部大军也冲出了战圈。他回头一看,只见一片混乱的大战场中,四处皆是茫茫然如丧家之犬的突厥兵,在仓皇失措的左冲右突想要夺命逃亡。   突厥骑兵骁勇善战,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战斗单位,上了战场从来没有固定的阵形,因为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知道上了战场最应该干什么。这样的战法,能够最大程度的发挥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但也有一个最大的弊端:一旦陷入重围或是落到了下风,就容易变成一盘散沙自各为战!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和突厥人打了这久的交道,薛绍对他们的战法与脾性实在是太了解了。否则,他也不会排出这样的“五军锋矢阵”来进行突袭。   看到战场中的这副情形,薛绍心中大喜豪气顿生,大喝道:“发令——左右双翼扩大掠阵范围,切断突厥人的逃逸之路!跳荡军直捣敌人核心,斩将夺旗!”   跟随在薛绍身边的六名旗令手,马上奔到高坡之上挥动了大红旗打出旗语,指挥左右两翼的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所部,向战场的边缘地带开始掠阵突袭,意图撒开巨网对混乱的突厥人形成包围围剿之势。而精锐跳荡军则要开始冲击敌人的狼头大纛斩将夺旗,擒贼擒王!   五军突击切割战术,只能是打乱敌人之部署令其溃不成军。真正的胜利,却要依靠“围剿”才能带来。   薛绍丰富的战场经验,让他保持了难得的冷静。   这一记临阵指挥的变化,让城头之上远远观战的薛讷兴奋的跳了起来,以拳砸墙疾声高呼:“薛承誉真乃将才也!——传我将令,以最快的速度剿清城头敌军!我们要出城杀敌,助薛少帅一臂之力!!”   “是!!”   薛讷再度大吼,“擂鼓!擂鼓!——擂鼓助威!!”   城头的唐军将士,冒着刀光剑影和如蝗飞矢,擂响了战场。   “嘭——嘭——嘭!”   鼓声如雷!   战阵之中,薛绍深呼吸了几口,双手扶了扶兜鍪将其端正,再一次将太乙宝刀挥将起来,“我的袍泽弟兄们!——那是我们的鼓声!!——凯旋的鼓声!”   “诺!!——”   “建功立业,只在今日!!”   “杀——啊!!”   隆隆的战鼓,震荡苍野!   滚滚的铁蹄,跳破厚土!   薛绍再一次率领麾下的骑兵,冲进了战团之中……   日落西山,夕阳独照。   激战了一整天的朔州大战场,终于慢慢的归于了沉寂。成千上万的突厥人,抱头跪地当了俘虏。   鲜血如溪映着残阳,一片刺眼的红。地上随处可见残肢断骸与血肉模糊的尸首,疲惫的战马甩着尾巴,在孤独而仓皇的四下游走。残破的战旗早已被鲜血浸透,七零八落的斜插在尸堆之中。晚风吹起战旗轻扬,静静的叙说着这一场惨烈大战的惊心动魄。   薛绍手中的太乙宝马仍未归鞘,斜斜的拖在手上,血珠缓缓的从刀尖滴落,落入这一片荒凉的尘土之中。   “薛少帅!!”   前方奔来一小队人马,薛绍扭头一看,来人全身是血几乎已经辨不清面目,就连那匹白马也几乎快要变成了一匹红马,脖间的五花鬃毛已经快要凝结成了五块板砖。他就是像一个,刚刚从血池里面走出来的阿修罗。   “来者何人?”薛家部曲非常警惕的上前一步,挡住了来人。   “朔州守将薛讷,前来拜见薛少帅!”来人连忙跳身下马,并且自觉的将兵器解下交给了身后的随从,孤身步行上前。   “慎言兄?”薛绍还没有完全没从激烈的战斗当中回过神。他习惯性的深呼吸了几口,吸入的全是带着黄沙烟尘和浓烈血腥味混浊空气,不由得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少帅……无恙乎?”薛讷在三步之外站定,担忧的问请。   薛绍一边咳嗽一边将刀子扔给了部曲,翻身下马之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少帅!!”   薛讷和部曲们惊叫一声,一同上前搀扶。   “都别动!!”薛绍大喝一声,自己站稳了。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体力已是透支得何等厉害。前世今生那么多次艰难的行军和艰苦的战斗,全都没有一次的厉害!   其他人全都心有余悸,无比担忧的看着薛绍。他们全都知道,如今薛绍的存在是何等的重要。   “请少帅入城暂歇!”薛讷看到薛绍累成了这样,马上就联想到了自己的五弟薛楚玉,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   薛绍剧烈的咳嗽了好一阵,一直在摆手示意不用。待咳嗽完了,他一脸通红的走到薛讷身边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五郎何在?!”   薛讷也是一个厮杀战场的硬汉,但此刻都有一点被薛绍这股子血腥而霸道气势给镇住了,喃喃的道:“愚弟助我守城力战两个昼夜,心衰力竭……生死不知!”   薛绍如同遭受了一记重击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当场表情呆滞的愣住了半晌,突然嘶声一记爆吼,“何谓生死不知?何谓生死不知!——你回答我,何谓生死不知?!”   薛讷完全被吼愣了,瞪着眼睛张圆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唐休璟带着一拨人拍马过来,眼见此景连忙滚鞍下马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薛绍大声劝道:“少帅,冷静、冷静!!”   “我很冷静!”薛绍斗然全身发力,双臂爆展将唐休璟给震得倒退五步险些摔倒!   唐休璟目瞪口呆,好霸道的力气!……真想不到,一向文志彬彬的薛少帅,竟有如此神力!   “少帅,你听我说……”薛讷一向不善言辞,慌不择言的连忙说道,“五弟在战场之上力竭晕厥,已经被人救下城头。此后我出城助战,不知五弟现况如何。因此才说……生死不知!”   唐休璟一听险些气岔,快跑几步上前来,几乎是指着薛讷的鼻子痛骂道:“薛讷,你还真是人如其名,木讷得像个呆子!——你且不知少帅是何等的牵挂玉冠将军,还尽说些让人提心吊胆的疯言蠢话?”   “我、我……”薛讷这下真的不知该要如何说话了,索性抡起手掌狠狠的甩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怨我嘴笨!怨我嘴笨!”   “都给我闭嘴!”薛绍大喝一声,“唐休璟,授你全权战场善后。薛讷,速速领我进城!”   “是!”   薛讷马上翻身上前朝前引路,一行数百骑,望朔州城而去。   薛绍看着朔州血迹斑驳的城墙和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首,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之感,哪怕他转战千里,就是为了来解朔州之危。此时此刻,他甚至愿意用一座城池,来换薛楚玉的平安无恙。   男人的情感,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第0627章 生死难料   薛楚玉静静的躺在床上,浑身是血脸如白纸,双眼紧闭,有如死人。   薛绍就像是强盗一样几乎是闯进了房间,凶猛的气势把在场的几名士兵和军医吓了个够呛。要不是薛讷也一同进来,他们还以为这是敌人来寻仇了。   薛绍一眼见到薛楚玉那副形如死人的模样,当下心中大痛大怒,一把揪住军医大声质问:“我兄弟怎么样?”   “这……这……”军医被薛绍提得双脚离地,只觉头皮发麻魂飞天外,口中打结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薛讷连忙示意另一名军医,让他代为答话。那人道:“将军息怒!——少将军气血衰竭暂时晕厥!”   “暂时”晕厥?   听到这话薛绍心中总算稍稍安宁,这才将那军医放下,连忙走到薛楚玉的榻边蹲下握住了他的手。   还好,有温度!   “何时能醒?”薛绍问道。   那军医茫茫然的摇头,“在下只是一个寻常的郎中,医术不甚精深。少将军的这副情况,在下很少见闻……因此在下一时也说不清楚,他何时能醒。兴许是明日,又兴许……永世不醒!”   “退下!”薛绍怒喝一声。   军医惶惶而退,生怕慢了一步就被眼前这个愤怒的猛人给剁了。   “张成吴远,你二人接手医治玉冠将军!”薛绍下令,“从即日起,除非他能站起来和我说话,否则,你二人休得离他半步!”   “是!”张成和吴远一同郑重应诺。   薛家的部曲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张成和吴远除了练就一身杀敌的好功夫,犹以医术见长。薛绍还教了他们很多现代的医疗技术和战场急救之法,这使得他们的医术更具独到之处,犹其适合军旅。同时他们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薛楚玉在薛绍的心中有多么的重要。   张成和吴远马上着手查验薛楚玉的伤病情况,过了片刻之后一同向薛绍回报,说薛楚玉消耗过甚气血衰竭,现在如同“假死”。这样的情形确属少见,换作是寻常之人恐怕早就活活累死了。得亏是薛楚玉这样的天赋异秉之人,才勉强留住了一口气。他何时能够苏醒,真的只有靠他的造化。再者,就算他能够醒来,恐怕也多半是个废人了!   假死?   造化?   废人?!   “我不管!!”薛绍大声怒吼,“你们一定要救活他!”   “是!……属下必当竭尽全力!”   “不是竭尽全力,是一定!一定!”薛绍左右揪住张成和吴远的衣襟,双眼通红有如吃人的魔怪,对着他们的耳朵嘶声怒吼,“你们听清楚了!救不活他,你二人就给他偿命!”   二人大骇当场汗如雨下,“少帅放心,我二人拼尽死力,定会救活玉冠将军!”   薛讷在一旁,早已是泪眼模糊。他连忙上前来抱住薛绍将他拼命的往后拉,“少帅,你先冷静、冷静!五弟福运在天,一定安然无恙!”   “哭个屁!你这没用的东西,放开我!”薛绍正在气头上,连声大骂。   薛讷不肯松手。   薛绍更加怒火万丈,扔掉了张成吴远,猛然发力一个大靠背就撞中了薛讷。   薛讷猝不及防,被薛绍一个大靠背撞中胸腹,当场飞身弹起直接撞到了墙上,将木板墙撞了个大窟窿,惨惨的摔到了屋外!   薛绍一个大踏步从窟窿里站出来,双眼通红的指着薛讷,怒声喝道:“我把五郎将交给你,你却将他活活累死!——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陪葬!!”   屋外尽是薛家的部曲和薛讷的随从,这一个突然的变故让大家以为薛绍和薛讷打起来了,顿时数十人拔刀而出,眼看将要火并起来!   “都住手!”躺在地上的薛讷大惊失色,捂着胸口大声叫道:“自己人,休动刀剑!”   狠狠发泄了一通的薛绍狂喘粗气,这时总算稍稍冷静了下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肯定是刚刚的一场血战让自己的“老兵综合病”发作了。否则,自己不会这样的冲动和暴怒,就像失去了理智的疯子一样。   连连深呼吸了几口之后,薛绍的语气有所平复,“全都收起刀剑!”   士兵们全都收刀入鞘,随从们连忙将薛讷从地上扶起。   “少帅息怒。”薛讷吃了这一记大亏而且大失颜面,但他非但没有半点的怒意,相反是满副惭愧和恭敬的对薛绍拱手长拜,说道:“五弟受殃,我身为兄长也非常的自责和担忧。但薛讷仍然愿意,听凭少帅处置!……但若五弟有何不测,薛讷愿意与他共赴黄泉!”   薛绍连吁了几口气,上前一步对薛讷还礼,“慎言兄,是我鲁莽失礼,还请见谅!”   “彼此都是袍泽弟兄,少帅何须如此?”薛讷坦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就如唐将军所言,薛讷人如其名愚钝木讷不善言辞,因此时常被人误会或是将他人激怒。实话实说,五弟伤成这样确是我的错,但我不知如何表达。少帅若能真的将我痛打一顿,我这心里兴许还能好过一点。”   薛绍先是一愣,随即摇头苦笑,摆了摆手道:“不必废话了,我们再去看看楚玉。”   “好!”   二人重回房中,张成和吴远正在用针灸给薛楚玉行血过脉。   “怎么样?”薛绍的语气和缓了话多,让张成吴远心中稍稍安定。   张成答道:“朔州缺少药物,我们暂时只能先用针灸,护住玉冠将军的心脉五脏,不令淤血团集阻塞任督。这样或能延缓一些时日,等候药物来救。”   “要一些什么药?我去办!”薛绍说道。   吴远连忙将一份刚刚写好的药单拿给薛绍,说道:“奇病还需奇药医,这其中的一些药物绝非寻常的军医所能拥有。除非去到大的城市,运气好或者能够寻得!”   薛绍看了一眼,好多药物自己闻所未闻。他将药单折起好好的收在了胸甲之中,说道:“之前我放出的狠活,不过是一时愤言,你们不要挂怀。如今你们要尽力拖延,寻药之事交给我办。只要能够救活玉冠将军,上天入海我也会把你们所需的药材一一寻来!”   “是!”   薛绍逐渐的恢复了冷静,细细一寻思,离这里最近的大城市,也就是并州了。   可是朔州和并州之间,还夹着一个战火纷飞的代州。那里的情形一点也不比朔州轻松,同样正被数倍于己的突厥兵围攻。至今城池是否已经陷落了,都犹未可知。   “郭安!”薛绍大喝一声。   “属下在!”郭安入屋应诺。   薛绍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他的脚下,像寻常一样没有半点不妥的迹象——须不知他的脚上,几乎已经没有一寸好皮,磨损厉害的地方都已经能够见到骨头了。   思及此处,薛绍不由得心中一软,说道:“你派去代州打探情报的兄弟,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郭安答道:“代州战况紧急,要不属下亲自再去一趟?”   有句话郭安没说,但薛绍明白他的意思——派去代州的斥侯,多半是回不来了!   “派别人去,如何?”薛绍问道。   郭安微微一笑,“少帅,所有的斥侯当中,我的伤是最轻的。再者代州的情报相当重要,只能是我亲自去!”   薛绍狠狠一咬牙,上前一步握住他的双肩,“我把我的部曲,派给你!”   “少帅的身边,岂能没了部曲?”郭安仍是微然一笑,“少帅放心,我一定安然回来!”   “……”薛绍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到的,尽是坚毅与自信。   “好!”一字,斩钉截铁。   郭安重重一抱拳,转身便走。   片刻后,唐休璟来找到薛绍汇报战场清理情况,说朔方军战死了三千多骑,重伤两千余,另有轻伤无数急需医药救治。敌军五万人马多数被剿,只有少数逃逸。目前粗略统计歼敌两万余人,俘虏了一万七千人!   “少帅,这么多的俘虏,如何处置?”唐休璟问道,“我们既没有粮食豢养他们,也没有药物救治他们。哪怕是将他们收羁监押,也派不出多余的人手去看管他们。万一他们聚众闹事或是趁机夺逃,将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薛绍双眉紧拧的沉思,眼神冷冽非常。   唐休璟暗暗的心惊肉跳……他现在的这副神情,才是名副其实的人屠!   “传我令。”薛绍转身走到窗边,看着辽远深遂的墨色夜空,一字一顿地说道:“突厥俘虏,愿意归降我军充为士卒者,可令其戴罪立功免于一死。日后稍有反迹或是不法之举,立斩不饶!”   “是!”唐休璟大声应诺,之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不愿降者呢?”   “你说呢?!”薛绍猛然一转身,眼神如同雪亮的钢刀刺向唐休璟。   “属下这就去办!”唐休璟不敢再废话,连忙走了。   薛讷站在一旁不敢插言,只是禁不住心惊肉跳连吸凉气,心中暗暗惊道:大唐至开国起一向主张“慎刑”,很少有“杀俘”之事发生。当年家父“三箭定天山”杀了一批九姓铁勒的战俘,回朝之后却受尽了口诛笔伐,甚至因此而被贬官!……一万多名突厥俘虏啊!薛人屠,果然名不虚传!   朔州城下,钢刀刷刷刷的挥起,刷刷刷的斩落。   一万七千多名突厥战俘,投降了不到六千人。其他人全都被当场处决人头落地。为了避免瘟疫爆发,唐休璟叫军士们清理战场,把所有的突厥人的尸体堆积起来,放了一堆大火将其焚烧。   隆隆烟火燃得比朔州的城池还高,刺鼻的焦臭味百里之外皆可闻到。   唐休璟知道,薛绍将他编到为后军,就是让他留着体力处理善后。因此他没敢休息片刻,连夜将投降的突厥俘虏拆作零碎,编入了朔方军的骑兵当中,并且当场发放唐军的衣甲和兵器,给他们造了军人籍册,从此视为“朔方军”的一员。   在强大的军队机器面前,零星的战俘是掀不起什么大浪的。从此以后,这些突厥战俘就算是大唐的子民了,但他们的户籍全都是“官户”贱民,也就是充军的奴婢。他们非但没有军饷和立功授功的可能,在军队里的地位也是远远不如唐军将士的。   无论这些突厥战俘是否愿意,以后都只能乖乖的在大唐的军队里永远服役,直到他们残废或是死去。但是比起那些死于非命者,他们总归算是不错了! 第0628章 狼烟不断   次日午时刚过,郭安就回来了!   除了薛绍,其他人全都无法想像郭安是怎么做到的。从朔州到代州虽然不太远,但要在半天一夜的时间里走个来回也不是那么容易,何况两州之间正在战火纷飞,更何况他还要潜入城中刺探军情。   郭安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斥侯,什么叫兵贵神速!   他带回了两条非常重要的信息,其一,代州守将周道务亲临城头指挥守城之战,身中流矢已经牺牲了,代州朝夕之间将要覆没。其二,原本镇守代州的老帅薛仁贵,是被朝廷派来的河北道黜置大使、兵部尚书武承嗣召回了并州。现在,老帅正奉武承嗣之命,和并州长史李孝逸一同在并州征兵,准备以城池坚固的太原为依托构筑防线,抵御突厥的入侵。   薛绍听到这个消息,险些就气傻了!   “这是什么狗屁战略!”薛绍大怒,一拳挥出把墙板都砸了个大窟窿,咆哮如雷,“云州、朔州和代州,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千年以来就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塞!如今却要放弃三州城池、放弃这么多守城的将士、放弃河北千百里国土和成千上万的百姓,龟缩在太原防守!我涣涣大唐天朝上国,居然也会畏惧突厥兵锋,退避三舍——混蛋!简直混蛋!!谁出的这个馊主意,简直就是在卖国!!”   郭安小声道:“少帅,属下打探得知,得闻要被调回并州征兵防守太原之时,老帅薛仁贵泣不成声不愿前往。但是武承嗣既是兵部尚书又是钦差大臣,他的命令等同于皇命,老帅不得不从。临走之时,老帅把他的两个儿子薛讷和薛楚玉,一同派到了朔州最前线……其用意,一目了然!”   “武承嗣!这个断子绝孙的王八羔子,我迟早将你剁碎了喂狗!!”薛绍大怒难休。   薛讷沉默无语,只是轻声的叹息。   “你叹什么气?你话就说!”薛绍喝道。   薛讷犹豫了一下,弱弱的道:“在下不善言辞,又恐惹了少帅大怒……”   薛绍这下真是被气乐了,“让你说,你就说!哪来这么多废话?”   “是。”薛讷一本正经的应了诺,说道:“在下曾在长安和武承嗣有过数面之缘。也不知为何,武承嗣总把我们薛家的人视为仇敌。去岁年末之时朝廷调兵遣将提前增援河北抵御突厥,我主动请缨想要来代州辅佐父亲大人,就是武承嗣提出了反对。后来若非是太平公主主动出面去向武太后说情,在下还来不了代州呢!”   薛绍微微一拧眉,“武承嗣是兵部尚书,调兵遣将确在他的责权范围之内……我不在帝都,太平却能主动出手相助,倒是让我甚觉欣慰!”   “前次家父能够复出得蒙重用,也是多亏了少帅和太平公主殿下帮忙说项,一直没有来得及拜谢。今日,就请受薛讷大礼!”说罢,薛讷就对着薛绍大礼拜了一下来。   “袍泽之间,少来这套!”薛绍挥了下手,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武承嗣就是因为担心老帅手中兵权过甚,于是将他调回并州牢牢掌控起来。这个百无一用的贼痞,国难当头他还敢以公废私,真是活该千刀万剐!!”   将众无不愤慨。因为武承嗣的一己之私,老帅薛仁贵被调离了代州,朔代军事无人主持各自为战,这才被突厥人分割包围陷入了将死的困境。若非是薛绍率一旅奇兵突然来援,朔州肯定也步入了云州的后尘,城破陷落了!   “少帅,现在该怎么办?”众将一同问道。   薛绍一咬牙,“代州守将周道务都已经阵亡,代州之危势如垒卵。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必须在突厥人的主力部队到达之前,救下代州重筑防务,绝不能让战火烧到并州太原,祸及河北腹地!”   “好!!”众将一同应诺,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薛讷,你的麾下还有多少能战兵马?”薛绍问道。   薛讷答道:“朔州原有守兵八千,数日激战下来阵亡大半。后来在下征招了一些青壮百姓临时充为守城兵卒。现如今,末将麾下的能战之士大约还有三千余众,其中过半是百姓新兵。”   “善于骑战的老兵全部交给我,其他的归你。”薛绍毫不客气地说道,“有酒有肉有钱财吗?”   “酒倒是一些,其他的全部没有了。”薛讷面露愧色的道,“我们早已做好了城破的准备,没想过留任何东西给突厥人,所以……钱粮都被我用来鼓舞将士征招民兵,连马匹也全都宰杀取肉了。”   薛绍为难的咬了咬牙,“唐休璟,我们是不是缴获了大量的战马?”   “对!”唐休璟答道,“五万余突厥骑兵,多半弃马而逃。他们奔袭而来,每人至少准备了两匹马。目前属下粗略估计,此一战我们至少斩获了将近八万匹战马!”   “很好!”薛绍说道,“将那些老弱和负伤的战马通通宰了,务必要让将士们好好的饱餐一顿肉食。薛讷,将你的酒全部拿出来,平均分给所有的将士。另外除了马匹,将所有剿获的战利品全部拿来犒赏将士,并许诺他们——只要他们随我救下代州,每人赏绢二十匹,阵亡者三倍怃恤!!”   众将一听,当场哗然——绝对是挥金如土的大手笔啊!!   薛讷忙道:“少帅,这样的赏赐有些出格了。如若得胜,将是一笔巨大的负担。不如,酌情稍减?”   “我向来说一不二。”薛绍板着一张脸,正色道:“经过朔州一战,将士们都已经相当疲惫了。此情此景,他们还敢提着脑袋跟我去代州玩命,我还敢吝啬一点赏赐吗?”   “问题是,这赏赐从哪里来啊?”薛讷苦笑不已,“实话告诉你,朔代早就断了军饷。将士们的碗里能够有点油星,都已是奢侈!”   “这哪来这么废话?”薛绍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双眼一瞪怒道,“所有的奖赏我一个人出!我有钱我任性,怎么样?”   满堂众将都笑了,薛讷更是哭笑不得,“好吧,好吧……”   薛绍也有点哭笑不得,这个薛讷还真是唠唠叨叨而且不会说话,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是个厚道实在人。   一令发出,城外的将士马上开始杀马取肉,大肆炖煮。薛讷派人将仓库里所有的酒都搬了出来,细细一算,其实每人也就只能分到半斤左右。   一个多时辰以后,天色已是黄昏。   城外的兵马再度布好了阵势,薛绍骑着威龙宝马,在部曲和旗令手的簇拥之下走出了朔州的城门,来到了军阵之前。   所有的将士,每人手中托着一个军用的大海碗。有很多的火头军和百姓民众在向他们的碗里倒酒。   薛绍走到队伍前列,薛讷亲手给他递上了满满的一碗酒。   双手举起酒碗,薛绍势如奔雷的大喝一声,“我的袍泽弟兄们!——干!”   “干!!——”   一呼百应,浩气冲天!   一滴不剩的喝干了整碗酒,薛绍翻身上马,将太乙宝马向南一挥,“出发!”   众将士大声呼吼,势如奔马的冲向南方,代州的方向。   薛讷不禁有些愕然,“朔方军临战之时,难道不需言语来激励士气吗?”   唐休璟不由得笑了,“已经激励过了。君不见众将士个个如狼似虎,士气爆棚?”   “何时?”薛讷愕然。   “就在刚才。”唐休璟笑道,“少帅那一句‘我的袍泽弟兄们’,足矣!”   薛讷惊讶不已,“如此神奇……”   “唐某虽是后军,也得走了。”唐休璟对薛讷拱手一拜,说道:“临行之时唐某忍不住叮嘱薛将军一句,薛将军勿怪。”   “无妨,唐将军请说!”薛讷拱手拜道。   “宁可丢了朔州,切勿坏了楚玉!”唐休璟拱手一拜,“告辞!”   薛讷足足愣了半晌,心说究竟我是楚玉的亲哥,还是薛绍是呢?   从朔州到代州的这条路,薛绍太熟悉了。他甚至还能看到,自己当初训练三刀旅的新兵时,砍树留下的树桩子。   围困朔州的突厥兵九成以上或杀或降,少数人溃败之后慌不择路,往代州逃去。这百里路程无疑成了这伙溃兵们的地狱,代州的州城虽然被突厥人围困住了,但还有很多小县和村甸散落在州城以外的旷野。   自从第一次突厥叛乱开始,河北就常遭战事。相比于其他内地州县“数十年不知战争为何物”的百姓,河北朔代一带民生彪悍果劲,极多壮士。薛绍第一次随三刀旅伏击英烈村的突厥兵时,就曾亲眼见过被凌辱的妇女赤身裸体的拿着锄头,来追杀突厥兵。虽然她最终只落到一个惨遭杀害的结果,但从她的这一举动足以看出,朔代的百姓是何等的仇恨突厥侵略者,是何者的彪悍和凌厉!   溃逃的突厥兵打从这些县城与村庄经过,本以为可以逃之夭夭去和代州的大部队汇合,再不济闯进民家吃个饱腹或是抢些钱粮女人也是不错。不料,那些百姓们见到了全副武装的突厥兵非但不害怕,反而一拥而上将其活活打死,然后再将尸首悬挂在了路边的树上,用来镇劾其他的突厥逃兵并宣示他们的强硬!   一路上过来,薛绍等人见到了不下一百具悬挂在官道路旁的突厥人尸体,还有很多的青壮拿着自制的弓箭和刀斧,在看守这些尸体。   看到薛绍这一拨大唐官军的到来,百姓们夹道欢迎拍手相庆,很多青壮自告奋勇的要参军杀敌,老人和妇女们则是无私的献上了自家并不丰裕的食物,犒劳英勇的唐军将士们。   薛绍和将士们,顿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颇感温馨之余,他们更加觉得自己应该奋勇杀敌保境安民。如果不将突厥叛军逐出河北,哪里还能对得起这么多善良和仗义的百姓?   军心再度凝聚,士气再度高涨!   拂晓之时,代州将近。   薛绍几乎已经能够亲眼见到,代州的州城方向,飘来的滚滚狼烟。   “我的袍泽弟兄们!”薛绍勒马走在战阵面前,大声喝道:“我知道你们已经很疲惫了!”   “但是现在,我们必须继续战斗!”   “刚刚你们也看到了,那么多善良的百姓,把我们当作亲人一样看待。他们在等着我们拯救,等着我们保护!”   “我们是男人!我们踏上战场,就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兄弟和妻子姐妹们,不受战争的摧残!”   “现在,我带领你们一起,为了我们的家人而战!”   “如果战死,那么恭喜你!”   “你获得了一个男人,毕生的最高荣誉!”   “你的家人,以你为荣!”   “吼!——”将士们心中的热血,彻底的被薛绍充满激情的演说,给点燃了!   薛绍举起了太乙宝刀,大声喝道:“现在,是爷们儿的,跟我来!——”   威龙宝马怒啸一声,如同一道疾电载着薛绍,第一个冲了出去!   “杀啊——”   一呼百应,杀气如虹!   朔方军如同滚滚的怒涛,奔向了烽烟缭绕的代州城…… 第0629章 关门打狗   代州的地形和朔州不尽相同,雁门雄关易守难攻,突厥的大军无法完全包围城关,只能在狭小的地带用局部的人马来攻城。而他们的阵型,则是没的选择的排成了一个“长蛇”状。   这样的阵型,显然不再适合用五军锋矢阵来对付。薛绍就用了一招以毒攻毒——同样用长蛇阵去对付它,以骑射打击和驱逐为主,冲锋近战为辅。   战斗刚刚打响没多久,薛绍奇怪的发现敌人已经对后方有所防备,而且他们在进行有组织的撤退。   薛绍心中顿时想到,一定是有个别的朔州败兵逃回了代州,将朔州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这里的突厥大将。如此一来,突厥人很容易就能想到,一旦朔州之围得解,那么他们这一拨人马就被断了归路,并且很容易落入一个背后受敌的不利境地。就算他们现在勉强拿下了代州,也将被朔州和并州夹在中间,一仞孤城没有外援,守无可守!   突厥的大将不算太笨,他马上做出了“撤离”的决定。   但是,数万人马在狭长地域的撤离,需要大量的时间。突厥大将怎么也没有想到,薛绍会在解了朔州之危后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以疲惫之师不作休整再度转战代州,这么快就堵住了他们的归路!   雁门雄关与东西两面的十八隘口连成一体,地势十分的险要。   突厥人被薛绍率军堵在了雁门关前,向前是雄武险峻的关口和把守关隘的唐军将士及百姓们。箭支早早用光,唐军将士和百姓们拆了房屋挖地三尺,将数不尽的石块和木头正在拼命往下砸。向后,则是神勇彪悍的朔方军骑兵,将所有山隘堵得水泄不通。且先不论朔方军骑兵的骑射有多厉害,哪怕他们是一群死人死马,突厥人想要从他们身上跨过去,都绝非易事!   这才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公助我!”薛绍见状大喜,心想果然机会只眷顾有准备的人,若非自己不作休整果断挥军来攻、并且一路都在急行军,哪能碰巧就在突厥人撤离的时候,将他们在山隘之中堵了个正着?!   “传我将令——全军将士都要射光手中的箭!”薛绍大声喝道,“火箭最佳!!”   六面主帅大红旗,马上在高高的山峦之上挥舞了起来。   全军将士得了号令,纷纷想方设法的弄起了火箭,对着山隘谷口中的突厥人疯狂射去!   霎时间,漫天的火箭飞洒而下,如同火山爆发,从天下落下了一场夺命火雨!   突厥人这下惨了!   进退无由也就罢了,顶多就是布好阵势等着唐军前来决战。正要硬拼起来,突厥人未必就真的怕了唐军,一者早已有所防范未乱因此阵型未乱,再者他们仍是人数占优。   可是这火箭一下来,突厥的大将和所有的士兵就全都慌了!   “火箭!——躲避!!!”   一片惊惶的大叫,所有的突厥人开始仓皇躲避。   可是突厥人排兵的地域实在太过狭小,人人躲避慌不择路,你冲我撞相互挤压和踩踏,中箭之后着火的人引燃了更多的人。受惊或者受伤的马匹更是兽性大发四处乱冲乱撞,整个雁门关前瞬然间变成了一个人肉火海,烈焰滔滔惨叫连连,有如阴冥炼狱!   仓皇与惊怒的突厥人,倒是没有忘了射箭反击,或是玩命的冲击朔方军的军阵,想要夺路而逃。   有备而来的薛绍,哪会在关门打狗的情况之下,再给他们逃命的机会?   无数的骑兵盾牌早已布成了钢铁城墙,城墙之后遍布丈长的马槊,一槊击出人马俱穿!   不久,朔方军又将就地取材的石头和树木飞快堆放了起来,构建出临时栅完全堵住了狭窄的山隘过道,变成了突厥骑兵再也无法逾越的天堑屏障。   关门打狗的局势,彻底形成。现在,哪怕突厥的骑兵全都插上翅膀变作鸟人,薛绍也会让弓箭手将他们全都射下来!   “放箭!给我拼命的放箭!!!”薛绍连连下令,“多砍树木树枝抛进谷中,烧死他们!”   ……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   而是名副其实的——屠杀!   早已经做好血战一场之准备的薛绍,绝没料到仗会打成这样。他骑着威龙宝马立于高处,纵观整个大战场,心中不由得一个激灵——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些从朔州逃回来的突厥败兵?……看来我的谋略还是不够刁钻,我应该主动放几个俘虏来代州报信才对呀!   ——果然经历才是最好的老师,你看,又长智慧了!   守备雁门的唐军将士刚刚发觉突厥人要撤退的时候,还以为突厥人突然脑洞大开,学会耍诈诱敌了。直到城下喊杀声起,突厥人陷入火海溃不成军,他们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友军来援了!   兴奋而狂喜的代州守军,擂响战鼓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之声。   薛绍隔得稍远听得不是太真切,只是隐约听到他们在喊——“战神万岁、战神万岁!”   无论是唐军还是与大唐为敌的胡人全都一致认定,薛仁贵乃是当之无愧的——战神!   薛绍不由得笑了,看来代州的将士们都以为,是薛仁贵率军前来救援代州了!   ——倒也可以理解,谁能料到薛绍会从千里之外的丰州,跑到河北来助战呢?   河北的夕阳,总是那么的腥红如血。   日落时分,雁门关前除了熊熊燃烧的大火,再也没有多少活动的东西。侥幸在火海与箭雨当中逃得性命的突厥人,无一例外的扔掉了兵器跪在地上,请降!   焦臭味极浓黑烟飞灰也实在太多,薛绍只好切碎了一片战袍蒙住了鼻口。其他的唐军将士们如法炮制,个个变成了“蒙面人”,开始清理战场。   烧焦的尸体完全阻塞了所有的山道,朔方军一时之间几乎无法进入战场。花费大力气进行灭火理疏通之后,朔方军的将士才步行开挺进来,开始收押俘虏、清理战场。   把守雁门关的守将倒也谨慎,为防止残余的突厥人趁着天黑混乱杀进城中,他们不肯开城迎请薛绍入城。只用弓箭射来了一封信,说天明之后验明身份,再请友军进城。   薛绍笑了一笑倒是无所谓,叫人把一封回信射进了城中,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这箭一射进城中,当即引发了一片惊叹,有如轩然大波。城头之上整夜灯火通明,并且敲了一夜的战鼓。   这个鼓点之声,薛绍和众多唐军将士再也熟悉不过,那是宫庭之中用来庆祝战争凯旋的——《秦王破阵乐》!   薛绍听了不禁婉尔,对左右将士说,看来这个接替周道务守城的将军,还是个出身仕族喜好音律的雅人!   朔方军将士在雁门关外,一边分批休息,一边清理战场。到了天明之时,战场勉强清理完毕。   这一战,朔方军虽然打得非常的轻松写意,但是杀敌的数量却是远高于朔州一战。据不完全统计,被诛杀的突厥骑兵数量绝对不少于三万五千人,俘虏只有一万人左右。唯一可惜的是,战马的损失比较严重。   这一万人既然跪地请降,就再也没有了别的选择。就如同朔州被收编的那些突厥降兵们一样,他们也成为了大唐的“官户”兵奴。终其一生,只能在大唐的军队里面服役!   雁门关的城门,终于放了下来。   城头之上,鼓角齐鸣战旗飞扬,守城的将士和百姓们高声欢呼,声震百里。   一名穿着绿袍的官员头一个走了出来,几乎是打着小跑朝薛绍奔来。   “薛驸马!!”   薛绍一听,军队里面叫我“驸马”的可谓少见了,而且这声音颇为耳熟……谁呢,一时想不起来!   待那人跑近了,薛绍方才恍然——居然是柳盛!   薛绍心中一亮,想起来了。当初柳仙儿被太平公主“捉”到长安,却吓破了柳盛的胆,他马上辞官而去。后来自己娶了柳仙儿为媵人,柳盛又后悔了,于是跑到长安来“求官”。记得当初还是太平公主大包大揽的应承了此事,去帮柳盛“跑门路”,结果却因为裴炎从中作梗,柳盛只混到了一个“五台县令”。   ——五台,不就是代州治下的小县么!   “下官柳盛,拜见薛驸马!!”柳盛已经跑到了薛绍的马前,双膝跪地就拜,泣不成声!   “柳明府,快请起!”碍于众目睽睽,薛绍骑在马上并没有下来,说道:“你还是称我将军吧!”   “多谢薛将军!”柳盛起了身,死里逃生又见故人,他忍不住老泪纵横的唏嘘感叹。   “你怎会在雁门?”薛绍问道。   “回将军的话,突厥犯边,代州长史周道务征发代州治下的青壮,来雁门关守城。”柳盛答道,“下官亲自带着一批青壮来到雁门,正巧碰到突厥的骑兵杀到了城关之下。因为急缺人手,下官就留着没走。岂料后来周长史临阵阵亡……众将官抬爱,推举我暂时代行长史一职,充任守城将。这才得已见到了将军!”   “原来如此!”薛绍点了点头,心想柳盛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台县令,但他曾经是并州大都督府的司马,在河北这块地界还是有些威望和影响力的。   “薛将军——快、快请入城!!”柳盛惊喜而殷情的上前,亲自牵住了薛绍的马缰朝前引路。   薛绍本不想如此高调和倨傲,怎么说柳盛也算是自己的半个老丈人。但见他热情如此高亢,也就由得他了。   在雁门将士和百姓们磅礴的欢呼声中,薛绍进了城来,十足的享受了一回英雄和救世主的待遇。可是刚刚吃完了一碗热饭,薛绍马上就要动身离开。柳盛和众将官全都挽留不住,只好任由薛绍走了。   薛绍让唐休璟率领军队留在代州,处理一切善后。自己只带了数十部曲,星夜奔往并州太原城。   ——薛楚玉的性命,还着落在那里!武承嗣那个祸国殃民的废物篓子不解决,河北还要遭受更大的祸害,说不定自己这么多的努力和付出,全都是白忙!   在薛绍看来,并州之行,比什么都重要! 第0630章 约架单挑   并州就快到了。   薛绍一行人的疲惫,已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如果不是有着过人的身体素质和超强的精神意志,恐怕都已经累垮。   从走进并州地界开始,薛绍就明显感觉到一种异常的“萧条”。所过之境的村庄镇甸全都了无人烟,甚至连鸡犬牛羊都很难见到,官道之上更是一片冷清,与以往车马如龙的繁华景象,大相径庭。   大好的一个并州,大唐的经济繁华之地,怎会变成这样?   薛绍初时很是迷惑,后来渐渐想明白——这是在坚壁清野!   并州太原城以外的小县、村庄和镇甸全都清空了,准备以太原为依托抵御突厥。   就连埋葬着三刀旅烈士的英烈村,也人去楼空变成了一片无人绝域。   薛绍恨得咬牙切齿,这就叫为官一点错,百姓万般苦。武承嗣那个鸟人,非但是舍弃了云、朔、代三州的将士和城池,还让这么多河北的平民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该死!!   太原到了。   这里的城池显然是被加高加固了,护城河也挖宽了许多。悬门两侧增加了好些个箭厢和望哨,城头上更是旌旗飞滚军士如林,个个全副武装严阵以待,一副应对大战的剑拔弩张之势。   薛绍看到这副阵势,却是忍不住冷笑连连——突厥人还远在八百里外的云州,你们防谁打谁?   “来者何人?!”悬门后方出现了一阵兵卒,领头的小校骑着马隔着河,气势汹汹的喝问。   “夏州都督薛绍,入太原有要事待办。速开城门!”部曲代为薛绍回话。   “夏州?”小校仿佛一时神经短路了没回过神来,琢磨了半晌,又和身边的人嘀咕道,“夏州在哪儿啊?”   “好似在河陇!”   “薛绍是谁啊?”   “……耳熟!耳熟!”   薛绍摇头直笑,他的部曲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怒喝道:“尔等井底之蛙,竟然不识薛少帅!速开城门请少帅入城,或可饶恕尔等轻慢之罪!”   “哟,竟还自称为帅?口气也不小!”小校大不以为然的蔑笑了两声,说道:“河北战况紧急,太原正值戒严。除非接到上峰的命令,否则城门不得擅开。你说你是夏州都督,怎生来了并州太原?若是奉了皇命前来公干,当有公文出示。如此我们也会秉明上峰开城迎接。”   “来得仓促,没有公文。”部曲答了一句,很是恼火,“少说废话,快开门!”   “没有公文?那可就对不住了!”小校说完拔马返身就走,“任你口说无凭,我哪能知道你们是不是敌国奸细?”   “混账!!……”部曲气煞了,取下鞍上的雕弓就要射人。   “住手。”薛绍轻喝了一声将他止住,说道:“我是没有公文,但我这张脸,就是畅行天下的令牌!”   小校闻言又止住了马,转身回来几步走到了河边,细细的打量薛绍,满副狐疑的道:“没办法,我当真是不认识你!”   “以你的军衔和品级,情有可原。”薛绍微然一笑,“去把李孝逸叫来。”   小校心里狠狠的堵了一记又不敢发作,心里直犯嘀咕:这人居然直呼长史的姓名?……好生狂妄!   “还不快去?!”部曲大喝!   小校吓得浑身一震,心说这人恐怕真是大有来头……好吧,还是不要轻易得罪,先去秉报上峰!   “请稍候!”   小校连忙带人走了。   “这厮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部曲们很是忿忿,一个劲的骂咧。   薛绍摆了摆手,说道:“井蛙不足语海。和这等人一般见识,只能贬低自己的身价。”   部曲们同时怔了一怔,连忙拱手认错。   片刻之后,太原的悬门吊桥被放下来了。   李孝逸骑着一匹马亲自走出城门前来迎接,惊诧不已的远远就道:“薛驸马,何以驾临太原?事先也没通知一声,也好让本官安排迎接啊!”   “这可就真的是,说来话长了!”薛绍看了一眼李孝逸身后,除了一队亲兵再无旁人,于是问道:“武承嗣呢?”   “这……”李孝逸苦笑了一声,以表情示意薛绍人多耳杂,只道,“这也就,说来话长了!——薛驸马,快请入城!”   “请!”   适才出来应对的小校站在城门口,一脸煞白的站得笔直,额头之上冷汗直流。   薛绍打从他身边经过时微然一笑,说道:“记住我的脸了么?”   “记、记住了!”小校一个劲的发抖。   “这是好事。”薛绍淡然笑道,“下次再来,我就不用再劳请李长史,亲自前来给我开门放行了。”   李孝逸怒斥道:“狗眼看人低的混账东西,名震天下的薛驸马你都不认得,还守什么城门?”   “属下知错,罪该万死!”小校吓傻了,慌忙跪地请罪。   “李长史,不知者无罪,算了。”薛绍笑道,“我也就是心情烦闷,逗一逗他寻个开心罢了!”   “哼!今日便看在薛驸马的情面之上,饶了你!”李孝逸发了一通官威又给薛绍赔了一阵不是,这才请了薛绍一同进了城,往都督府而去。   那名小校跪在地上发呆发愣的杵了好大一阵,突然大叫一声,“画师,我要找画师!……我要赶紧把他的脸画下来,让弟兄们通通记住!”   进了都督府,李孝逸连忙置宴相待。薛绍行军多日从未吃上一顿好饭,到了这里也就不客气了,敞开肚皮吃了个够本。   一边吃,薛绍一边和李孝逸大致说了一下自己从丰州起兵,直至今日抵达太原的经历。   李孝逸如听天书震惊不已,尤其是听到薛绍解围代州歼灭五万敌军时,他的筷子都掉了,根本就不敢相信!   “李长史如若不信,可以派心腹前往朔代二州查探,一问便知。”薛绍笑道,“我倒是好奇,武承嗣身为河北道黜置大使,并假节钺兼领一切军政大权有如陛下亲临。眼下到了战事紧要的关键时刻,他人去了哪里?”   李孝逸连忙摒退了左右的所有闲杂之人,苦笑连连的低声道:“武承嗣至从来了并州,发了几道号令之后就去了文水县,至今未归啊!”   文水县?   薛绍心中一动,那不是武则天的祖籍之所在么?   “武承嗣去那里干什么?”薛绍问道。   李孝逸仍是苦笑不迭,低声道:“衣锦还乡,还能做什么?”   薛绍恨得咬牙切齿,“杂碎!”   “慎言、慎言!”李孝逸惊怕的道,“他现在可是炽手可热,听说可能还要入阁拜相。薛驸马,无事还是不要与他争执为好。”   “无事?”薛绍双眼一瞪,“云州陷落,朔代危急,无数将士和百姓惨遭突厥人荼毒,大好江山惨遭沦陷——岂说无事?!”   “呃,这……”李孝逸的脸都快要变成一条苦瓜了。   “老帅薛仁贵,何在?”薛绍再又问道。   李孝逸叹息了一声,说道:“武承嗣来了河北之后发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老帅薛仁贵唤到太原,并勒令老帅带回了他麾下的精锐部曲,也就是当初程务挺北伐之后留下的那一军骑兵。老帅来了以后,武承嗣就让他率军随行护卫,一路去了文水县。随后他又发了第二道命令,说就让云、朔、代三州的将士死守城池争取时间,同时在并州招兵马买坚壁清野,凭借太原的坚固城池抵御突厥来犯。”   “难怪朔代二州的兵力如此匮乏,守城捉荆见肘。二州的主力精锐居然是被武承嗣带去文水县招摇显摆了,真是岂有此理!”薛绍怒从心中起,喝道,“云朔代三州,先古以来就是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武承嗣却要主动放弃!还有并州以北的数百里国土和百姓,他全都不要了!——李长史,武承嗣分明就是在丧权辱国祸国殃民,你居然也不加以阻止?”   “我阻止不了啊!”李孝逸双手一拍无奈的摊开,“他随身带了一支奉宸卫的卫队,那个卫队长手持陛下亲赐的千牛御刀,说是违抗钦差之命者有如上抗圣旨,千牛御刀可以先斩后奏!……针对他做出的军事部署,我与老帅都曾据理力争,结果都被他用千牛御刀来威胁了!此情此景,如之奈何?”   “你们都拿他没治是吧?”薛绍一口气闷干了一整杯酒,愤然一拍桌子,“好,我来!”   “呃!……”李孝逸狠狠的吃了一惊,身为圈内人士,他对“薛人屠”的名号是知之甚详的,这时不禁担忧道,“薛驸马,你千万不要冲动乱来。再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代表陛下,巡牧河北的钦差大臣啊!”   “你说得对。”薛绍冷冷一笑,“但我不是河北的官,不归他管!!”   “呃……”李孝逸无言对对,只能苦笑,“要说,还是不要针锋相对的好。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啊!”   薛绍知道李孝逸是武则天的心腹,夹在中间难以为人,因此也就不跟他多说了,只道:“武承嗣何时回太原?”   “不清楚。兴许等他过足了衣锦还乡的瘾,自然就回来了。”李孝逸的神情很无奈。   “派人去叫。”薛绍说道,“就说薛绍到了太原,要找他单挑打架!”   “啊?”李孝逸当场傻了眼!   “玩笑而已,不必紧张。”薛绍笑道,“就说朔代军情紧急,要他务必赶紧回城,商讨军国大事!”   “好吧……我这就派人去!”李孝逸抹了一把冷汗。   薛绍暗暗冷笑,心说后面那句才是真正的玩笑,我和那个废柴篓子能商量什么军国大事?   要找他单挑,倒是真心的! 第0631章 虎墨沉香   难得故地重游,薛绍却没什么心情去走朋访友或是游山玩水。当天,他就亲自带着几个部曲上了街,去采购医治薛楚玉所需的药材。这东西还真是不太好找,有几味药相当的生僻和稀缺,几个药店都没有现货,只能答应尽快帮薛绍寻来。   薛绍再如何心急也是无法,只好在药店交下了一笔不菲的定金静等消息,同时派了几个得力的心腹之人,去了相邻的州县寻访药材。如此双管齐下,或能多一线机会。   两日后,武承嗣仍然没有回来。薛绍早已是急不可耐,就差亲自杀到文水县,去将武承嗣揪回来了。   武承嗣向来百无一用,但他现在却有了一样本事,凭借着钦差的名头死死控住了河北的官员和将军们。如果武承嗣没有把薛仁贵和他麾下的部队一并带走,薛绍倒不至于这么着急,也没什么心思跟他扯皮。   归根到底,河北的军事局面必须得有薛仁贵出面主持才行。薛绍就算是有想法,也无法真的越俎代庖的去指挥河北的军队。可是现在,一代战神薛仁贵居然被武承嗣征去当了“保镖”,陪他衣锦还乡的臭显摆……薛绍痛恨武承嗣之余,也真有一点替薛仁贵心里憋屈!   可是设身处地的为薛仁贵一想,薛绍觉得,薛仁贵肯定也是没办法了。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眼下薛仁贵却没有资本去这样做。他谪贬十年好不容易到了古稀之年才被重新启用,其中还多亏了武太后的周全。现在朝廷派了武承嗣来巡视河北,其用意当然是一目了然——他就是代表武太后来的。   换句话说,薛仁贵会认为,武承嗣在河北所下达的命令全都是武太后的意志体现——他哪敢违抗?   思及此处薛绍不禁轻叹了一声,薛仁贵何等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却也被政治小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将军看着威风,但真是不值钱啊!混得再好,小命儿也依旧被朝廷上的人牢牢握在手心里,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薛绍不得不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和未来了……眼看着武则天将要崛起,她的那群废物侄儿们也将得势。现在他们或许还奈何不了我,但以后一旦他们逮着机会,那还不把我往死里整?   薛仁贵这种泰山北斗级的军界老前辈都能被武承嗣戏耍,我又能强撑多久呢?   如此看来,在外面带兵当将军顶多只能是过渡之举,不是个长久之法。凭借军功在朝廷博得一席之地,真正的掌握政治权力,这才是王道啊!   第三天,武承嗣仍然没有回来,薛楚玉要的药材也还没有找到,但是薛仁贵回来了!   薛绍等了三天也休息了三天,精气神正当饱满。听说薛仁贵已回并州,立马跑去见他。   上前在长安,薛绍曾经主动要去拜访薛仁贵,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要亲眼见识一下这位在中国历史上享誉千年的盖世虎将,凛凛战神。可那一次恰巧撞见了薛仁贵痛打薛楚玉,为免撞破他人的尴尬薛绍只好离去。   今天,总归是能够如愿了!   薛仁贵回来之后,先去见了李孝逸。薛绍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刚走到李孝逸的房间门口不远,就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声音——   “这一次,薛礼宁愿背负抗旨不遵之名,宁愿丢了这颗雪白的人头,也不愿再受那厮摆布了!”   显然是薛仁贵的声音,虽显苍老,但仍是相当的浑厚有力!   薛绍心中微微一惊,停住了脚步。房间外面倒是有几个李孝逸的心腹军士在远远的把守,见到薛绍来了准备入内通报。薛绍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动。这些军士都认识薛绍,虽然显露出了一些“难作”的表情,但也都站住了没动。   “老将军,切勿动气。”李孝逸在劝,苦口婆心状,“仗该怎么打,终归还是要听朝廷的。我等在外为官为将,还不都是代天巡牧、为帝分忧吗?朝廷如何决定,自有朝廷的道理。我等怎该质疑呢?”   “薛礼不敢质疑朝廷。但我认为,是武承嗣在曲解朝廷之意,假传君命!”薛仁贵的火气很足,声音也很大,一字一字如同打鼓那样铿锵有力,说道:“薛礼从军数十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朝廷会要放弃云、朔、代这样的边镇要塞,退守太原之事。恰恰相反,至大唐开国之日起,我朝就一直在致力于加强这些边镇要塞的防务,意图就是要御敌于国门之外,以免河北的州县和百姓遭受战争的荼毒!……那一日薛某受命率军前来并州之时,就曾心生疑虑——大战在即,朝廷怎会将我麾下的主力部队,调到并州?今日想来,全是那武承嗣在玩弄权术。他偏就生怕薛某手中兵权过盛或是斩获了什么功劳,从而抢了他这个河北道黜置大使的风头!”   薛绍不由得会心一笑,老帅真是耿直,心中亦是雪亮!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李孝逸有些吞吞吐吐,委婉地说道,“武承嗣初来乍道,对河北的军事局面不尽了解。他毕竟不是一个带兵的将军,偶尔做出了一两个错误的军事部署,也是正常……现在既然知道错了,我们想办法帮他纠正就是了。又何必牵扯到那么多争斗和恩怨呢?”   薛绍心中暗自冷笑,李孝逸跟着武太后“混”了几十年,是李家皇室当中为数不多的“武党”人仕。此人固然能干,但性格太过八面玲珑,也缺乏一些基本的道义立场!   “李长史如此辩解,薛礼无法可说!”薛仁贵仍是气冲斗牛虎虎生威,大声道:“薛某在文水县,日日如坐针毡,恨不能身生双翼飞到朔州,与我的孩儿一同杀敌御寇!昨日薛某听闻云州陷落了,都督李文谏携满门老幼一同自焚殉国……李长史,薛某惭愧啊!遥想当日,薛某曾经信誓旦旦的和李文谏约定,他若被攻,我必救之;我若被攻,他必救之!可是现在!……”   说到此处,薛仁贵悲愤无比的连连击掌,声音之中竟然有了一些哽咽。   薛绍暗自叹息了一声,摇头。   “老将军,为将者马革裹尸,或是宿命。李文谏之事,根本不是你的错。你也就不必太过自责了。”李孝逸仍在婉言相劝,说道:“话说回来,你擅自带着兵马从文水县回来了,武承嗣就没说什么吗?”   “任他说什么,薛某也管不了许多了!”薛仁贵的语气中透出浓浓的火药味,说道,“听闻云州陷落之后我心急如焚,不及通传,我就带着人马来了并州。现下什么也不必多说了,还请李长史派发一笔粮草给我,我即刻就带着兵马去往代州,迟早与突厥人决一死战,为李文谏报仇!!”   “老将军,勿急、勿急!”李孝逸急忙相劝,说道:“你只知云州陷落,却不知朔代之事吧?”   “哦?”薛仁贵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惊讶,“莫非朔代也陷落了?”   薛绍暗自一笑,看来薛仁贵对朔代二州的战事还不知情。文水偏远消息蔽塞,薛仁贵能打听到云州陷落之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孝逸正准备开说,薛绍朝房间走近。   “谁?!”薛仁贵猛然大喝一声,有如石破天惊!   武者的警惕性向来高于常人,更何况是薛仁贵这样的巅峰武者?   薛绍刚刚迈出一步人还没有出现在门口,猛然感觉一股滔滔之势扑面而来令他感觉万分压抑,几有窒息之感!   杀气!   有如实质的杀气!   薛绍本能的停住脚步,心中大为惊讶……前世今生,我见过的杀人高手和手握大权的上位者也算不少了。但从来还没有一个人,仅凭身上的气场就让我感觉到如此的不适和压抑!   李孝逸连忙起身上迎,“可是薛少帅?”   李孝逸说出这句话说,薛绍斗然感觉那股逼人的杀气和压抑的气势,瞬间消失得荡然无存。   “薛少帅?……薛驸马?”薛仁贵的声音,透着好奇。   薛绍暗暗自嘲的深呼吸了一口,走进房间,“是我。”   房间里对坐的两人同时起身,李孝逸忙道:“来来来,老将军,我来替你引见——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薛绍薛承誉,当朝驸马、夏州都督,人称薛少帅是也!”   薛仁贵起了身却没有正眼去看薛绍,而是非常谦卑的看着他的脚下,拱手而拜,“薛礼,拜见薛驸马!”   薛绍面带微笑的打量薛仁贵,昂然而立挺拔如枪,无论是身姿还是长相,薛楚玉都和他颇为相像。所不同的是,薛仁贵已是白发如雪,但仍旧苍劲如松。眉宇之间正气浩然,眼神之中锋芒深敛,就如同一把饮血无数摄魂万千的盖世神兵,已然归锋入鞘静如山岳。   惊鸿一瞥之间,薛绍感觉单从气势上讲,薛仁贵远胜于自己所见过的任何一名高手武者,包括薛楚玉。   若论外貌和气质,薛仁贵真正当得起“虎墨沉香”这四个字。虽然已是七旬高龄,但他却能完美的诠释,什么叫越老越有男人味。   “老将军,久仰了!”薛绍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拱手回了一礼。   “不敢当。”薛仁贵仍是低头纳拜,言语却是不卑不亢,说道:“老夫早闻少帅之名并蒙少帅恩情,本该早早前去拜会。无奈多番缘由,使得老夫一直和少帅缘悭一面,不晓今日能在并州见到少帅……奇也,少帅身为夏州都督,怎会出现在并州?”   薛绍和李孝逸同时一笑,“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第0632章 少帅与老帅   薛绍三言两语简简单单的把朔代二州的战事,跟薛仁贵说了一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没有任何的修饰与夸张,口气就像是CCTV的新闻联播一样。   李孝逸已经听过一次了,仍是十分的入迷,并且有些不满,“少帅何不说得更加详细一些?”   薛绍说道:“已经发生的事情,说个结果就行了。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该要怎样去应对眼下的局面?——云州陷落,北疆防线出现了缺口。突厥的主力大军随时可能大举南下!”   “没错。”薛仁贵听完之后表现得非常的淡定,就连知道了薛楚玉力竭晕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感情波动,只道:“李长史,就请你派发一批粮草给我们。老夫愿意辅佐薛少帅,前去击讨突厥收复云州!”   “辅佐?”李孝逸微微一怔。   “老将军,不可。”薛绍认真的道,“你才是名正言顺的河北军帅,薛绍越境作战已是出格,岂能再度越俎代庖?”   “对!”李孝逸说道,“老将军,河北军事还得着落在你老人家的身上。万勿推辞!”   “非是老夫矫情,故作推辞。”薛仁贵皱了皱眉头,说道,“放着武承嗣在此,老夫行事多有掣肘。若因此故贻误了战机或是遭致惨败,悔之晚矣。薛少帅身份特殊不受武承嗣钳制,若能在这时挺身而出肩挑重任,则是最好不过。”   薛绍一听,言之有理。薛仁贵显然不是矫揉造作之辈,他的“谦让”并非是出于官场上的巴结奉诚,而是针对现实情况做出的明智之举。   “话虽如此,可是……”李孝逸面带疑惑,吞吞吐吐的道,“薛少帅名不正则言不顺,何以号令河北诸军?”   “这确是一个致命的问题。”薛绍说道,“如果我们能够顺利的说服武承嗣,同意我们的军事部署,则是上佳。”   薛仁贵和李孝逸同时面露难色而且苦笑,言下之意——这可能吗?   薛绍眨了眨眼睛,对李孝逸一抱拳,“李长史,事关河北千里国土和百万军民,这等关键的时候,我希望你能鼎力相助!”   “这……”李孝逸直轮眼珠子,如果敢于对抗武承嗣并且承担责任,他也不至于妥协到今天的地步。薛绍提出的请求好似有点“拉他下水”的意思,李孝逸犹豫起来。   “但若出了任何乱子,薛绍一力承担。届时,必不牵连李长史!”薛绍义正辞严,抱拳而道,“其实薛绍只有一个请求,希望李长史能够拨放一批粮草和医药给我们。余下之事,你都不必费心了!”   薛仁贵眼睑微合的沉默不语,缓缓的拂摸着自己的白须。虽然不动声色,但薛绍敏锐的感觉到,薛仁贵的气场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他已经对这个推三阻四没有担当的李孝逸很不耐烦了,甚至动了一丝杀机!   薛绍不禁心中暗笑,薛仁贵真是一个火烈直肠的纯爷们儿,想必他之前早在武承嗣那里受够了窝囊气,再也不想忍了!   李孝逸一介文吏,自然没有薛绍如此敏锐的洞察力,仍是满副难色的眨巴着眼睛,做沉思为难之状。   “李长史!”薛仁贵嚯然站了起来,正色大声道,“我才是朝廷钦命的代州都督,兼令燕然道行军大总管。朔代边镇之军事,皆在老夫辖下。李长史身为并州长史,司职粮草转运与后勤补给。现在三军缺粮,李长史只管拨给便是——何来忧患?!”   “何来忧患”四个字,薛仁贵说得气冲牛斗,简直就像是在骂娘——言下之意无非是,我管打仗你管粮草,出了篓子关你屁事?瞎操心!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李孝逸再不答应,就是摆明了拉扯薛绍与薛仁贵的后腿了。于是他道:“二位勿要动气,李某给你们粮草,还不行吗?”   “军情如火,还请李长史尽快行动!”薛绍非常恳切的抱拳道。   “好吧,我这就去安排……”李孝逸起了身来,快步朝外走去。   薛仁贵斜睨着李孝逸的背影,闷哼了一声道:“此人看似温和贤德,实则虚伪世故只知明哲保身,不可深交!”   薛绍微然一笑不予置评,只道:“老将军肯定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薛仁贵眼中微微一亮,“少帅想到了什么?”   “李孝逸若不将我二人强求粮草一事快马通知武承嗣,那他就不是李孝逸了。”薛绍微笑道。   “哈哈!当真是不谋而合!”薛仁贵爽声大笑,浑然无畏的将茶杯往桌子上一顿,“那便让他去吧!——今番就是武承嗣亲自来了,老夫拼着这颗白头不要,也定要出兵征伐一场!”   “绍,愿与老将军一路进退!”薛绍拱手一拜,“纵然天塌,也要顶出他两个大大的窟窿!”   薛仁贵手捻银须面露微笑,半合半闭的眼睛之中精光微露。虽是不动声色,但仍是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激赏之色。   李孝逸忙活着去张罗粮草了,说至少要两天一夜的时间才能准备妥当。薛绍知道他是在有意拖延,等待武承嗣回来。但也不点破,直接面对武承嗣也无甚可惧,把事情说开了反而更好!   次日,薛仁贵去城外整顿兵马,邀请薛绍一同前去观阵。薛绍欣然前往,在军队里见到了许多的熟人,曾经都是程务挺的麾下战将。   薛仁贵现在带的这一支军队,就是以程务挺昔日北伐留下的一军骑兵为班底组建起来的。一般来说,军队换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军人之间的袍泽感情相当深厚,很难在短时间内接受一个新的统帅。就好比现在的朔方军,谁也无法取代薛绍。   但是程务挺的军队,却非常顺利的渡让到了薛仁贵的手中。原因无他,薛仁贵是大唐军队公认的至尊战神,程务挺本人都对薛仁贵崇拜之极以晚辈和学生事之,何况他麾下的将校呢?   恶来麾下的骑兵本就出众,“如烈火之燎原,不可向迩”,这是擅长骑战的异族敌人,对其发出的敬畏之叹。如今这支军队到了薛仁贵的手中,还如同一把深藏于鞘中的宝剑,未曾饮血。   薛绍记得,史上有人称赞薛仁贵——“军若惊飙彼同败叶,遥传仁贵咋舌称神”,这并且是出自相当严谨、严肃的正史之中。   一个“神”字,把薛仁贵统兵作战冲锋陷阵的能力,提到了无人可及的高度。   薛绍由此非常的好奇,薛仁贵的军事才能究竟高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对于接下来与薛仁贵的并肩一战,薛绍充满了期待!   傍晚,粮草陆陆续续的运到了军队里交割。薛绍与薛仁贵一整天都留在军队里,汇同军中重将和行军管记们一同商议接下来的军事部署。薛绍以一个晚辈的谦逊姿态,听得较多很少发言。实际上薛仁贵定下的军事部署与他自己心中所想,基本符合——确保朔州不失,以代州为大本营反攻突厥,以攻代守御敌于并州以北,最终收复云州驱走敌人!   这一次突厥几乎是起了倾国之兵,来犯河北。就连派往朔代二州围城打援的“小部队”,总计都达到了十万人马。再加上云州的主力部队,三路人马共计三十万众!   现如今,薛仁贵手中不过一军人马,薛绍手中的兵马与他相差不多,并且全都是疲惫之师。二人兵力总计约在五万人左右。而云州的突厥主力大军,至少还有二十万众,四倍于唐军!   换作是绝大多数人,在这种敌众我寡的情况下都会先想到如何防守。所以,薛仁贵定下的“以攻代守克复云州”的计划,可算是一个相当彪悍与大胆的战略。   ——这对极了薛绍的胃口!   就在二人紧锣密鼓的筹划战略战术的时候,李孝逸派了一个人到军营里来传话,说武承嗣从文水回来了,以钦差之名传唤薛仁贵去都督府问话。   “老夫,懒得与他应对!”薛仁贵的态度很强硬,对薛绍道,“若是去了并州,说不定又得横生一些枝节。大军即将开拔,休要浪费时间了!”   薛绍却道:“我陪老将军一同入城去见武承嗣。该面对的终将要面对,如果武承嗣借故扣押余下的粮草或是背后捣乱,得不偿失!”   薛仁贵沉吟了片刻,“也好!——料他武承嗣,也不敢真的把老夫怎么样!”   二人各自带了自己的亲卫和部曲进了太原城,来到大都督府。   刚要走进正堂,薛绍先是见到了一个大熟人。   两人看了一个对眼,四道眼神如同刀兵一样的碰撞厮杀起来,四周的气氛都为之凝窒。   李仙童!!   薛仁贵甚是好奇的看了看薛绍与李仙童,心说这两人之间必有深怨!   没有交谈,薛绍从李仙童身边走过进到了正堂之中。李仙童则是双手交叉抱着一柄刀站在门口,如同侍卫。   薛绍一眼看出,他穿的是一身新制的千牛背身的制服,怀里抱的是千牛御刀——这厮居然又回归了奉宸卫!   薛绍早就知道李仙童和武家的子侄关系匪浅,甚至他的结发妻子都曾经与武攸归私通。那么他凭借着武家子侄的关系得以咸鱼翻身,也就不奇怪了。看他现在这副神气,很有可能是在给武承嗣做“钦差卫队”的卫队长。   刚刚走进正堂,薛绍还在思忖李仙童之事,就猛然听到一声大喝——   “薛仁贵,你好大的胆子!!” 第0633章 狼狈之盟   薛仁贵这样一个威震天下流垂青史成名数十年的名将,被一个凭借裙带关系而上位的无能晚辈当众怒斥,薛绍都替他愤怒。   但薛仁贵没有发作,只是气定神闲的上前几步还抱拳一拜,“不知武尚书为何一见面,就如此斥责老夫?”   薛仁贵的闲淡,在武承嗣看来就绝对就是对他的蔑视,不由得越加怒火中烧。正待再度斥骂,斗然见到薛绍也走进了堂中,不由得愕然一怔。   “你来作甚?”武承嗣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道。   薛绍呵呵一笑,“我说我来打酱油的,你信吗?”   “打、打酱油?”武承嗣满头雾水既惊且怒但又不敢冲薛绍发火,表情一时变得相当滑稽。   薛仁贵则是抚髯而笑。   很明显,薛绍刚一出现,武承嗣的气焰马就被浇灭了很多。   “那你就打你的酱油吧!”武承嗣没好气的斥了一句,心里也清楚薛绍可不是河北的官员,自己奈何不了他,于是再将矛头对准了薛仁贵,喝道:“你不予通传就擅自带兵离我而去,你可知罪?”   “薛某不知。”薛仁贵仍是很淡定,说道:“薛某受命为边帅,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并非是充作仪仗的御林军。河北狼烟四起,战争即是号令,薛某职责所在必须回来主持军务。武尚书如若因此对薛某有所不满,最多也只限于私怨。何来有罪一说?”   “……”武承嗣没有想到之前一直对他隐忍谦让的薛仁贵,竟会变得如此的强硬。这一席话,自己好似有些难以辩对,于是咬了咬牙,再道:“那你强逼都督府出具粮草,私自决定弃守太原挥师北上,又是何样道理?你明明知道本官已经下发了号令,坚壁清野据守太原抵御突厥,现在却又违反我令擅自动兵,分明就是视本官如无物、视朝廷号令如无物!——你在抗旨犯上!”   薛仁贵没有急于辩驳,但是站在他身边的薛绍分明感觉到,老帅已经是杀气外溢怒不可遏,不想再和武承嗣废话!   “这等唇枪舌战之事,还是让我来吧!”薛绍在薛仁贵身后轻说了一句,昂然上前几步说道:“武尚书,可否容我说两句?”   “此间之事,与你何干?”武承嗣见到薛绍就没来由得的心里发紧,发怒,发酸,说完这句眼睛都转了过来,不想再看他。   “一则我是检校兵部侍郎,有权参议大唐军机。”薛绍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说道:“再则先帝驾崩之时,于榻前托孤许我兼负军国重任。凡大唐军事薛某皆可参与谋划。太后、陛下与裴相公尚且主动问计于我,武尚书何敢拒我千里之外?”   武承嗣听说薛绍既搬出了先帝托孤又搬出了“武太后”,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出于一番好意想要提醒你一句,你已经犯下了丧师辱国的大罪。再不回头弥补,人头难保!”薛绍语出惊人。   武承嗣是个根底较浅之人,听闻此语果然神色一变,“你别胡说八道!!”   “好,那我就给你细解一番。”薛绍说道,“你奉帝命前来巡视河北,兼领河北诸州军政大权有如陛下亲临,对也不对?”   “是又如何?”   薛绍不急不忙,再道:“黜置钦差的权力很大,同时,需要承担的责任也很大。突厥三十万大军侵犯河北,史无前例。你这位河北钦差临危受命前来主持河北军政大局,事情如果办得好,当然是天大的功劳一件。如果城池接连陷落、军队屡战不利、百姓陷入敌手、国土相继沦丧,你这位钦差大臣就要承担首责。你身为兵部尚书,理当知道大唐的军法赏罚分明相当严厉。如果三军统帅因为自己的错误指挥而战败,轻则贬官流放重则枭首谢罪。几年前阿史德温傅与奉职反叛之时,朝廷任命鸿胪卿萧嗣业为仙萼道行军总管出讨突厥,结果战败。萧嗣业被罢去官职流贬岭南。”   武承嗣连连眨眼左看右看,虽没答话但心中显然已是有些动摇了,同时也有些恼火——虽然身为兵部尚书,自己还真的是不太了解大唐的军法。薛绍不过是一个检校兵部侍郎,自己的直接下属,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我!   “其实当时萧嗣业没有犯多大的指挥错误,仅仅是打了战败而已。”薛绍继续说道,“如果他还丢失了城池和百姓,你认为会怎样?”   武承嗣微微一惊,仍不说话。   “当然,萧嗣业没那个机会丢失大半个河北的上千里国土,因此我也就不多作假设了。”薛绍说道,“倒是武尚书你,你认为你承担起这样的罪责吗?”   “少在这里危言耸听!”武承嗣恼火地叫道,“本官根据敌我双方的兵力对比深思熟虑,这才决定退守太原。如果从云朔代三州一带就开始布防,河北兵力难免被分薄,容易被突厥人各个击破。太原地形险要城池坚固,我们以逸待劳的在这里伏击突厥敌军,待其兵马疲惫或是粮草断绝之后再度反击,一举夺回池城——这有何不可?”   “防守反击?”薛绍顿时笑了,“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当斩其头!”   武承嗣恍然一怔,下意识的看向了门外的李仙童。   薛绍心中一亮,果然!!   武承嗣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半点军事也不懂。听他刚才说出的那些话,对与错岂先不论,其中多少还是沾上了一些“兵法”的门道。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别人教唆于他!   抽丝剥茧的思考下去,薛绍越来越觉得李仙童很有可能是一个“敌国奸细”。从先帝驾崩自己被行刺开始,薛绍就有此怀疑,只是一直没有证据。   武承嗣听薛绍说关系到小命的问题,也多少引起了一些重视,便道:“你若不说出一个道理来,怎让我信服这个战略是错的?”   “错得不能再错了。”薛绍说道,“以突厥国力,无论如何也吞不下整个大唐的河北。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要熬过冬天之后大肆劫掠一番,补充他们急需的粮食和物资。你放弃了太原以北的上千里国境,无疑是正中下怀。他们根本不会前来正面攻打并州,只在其他的州县大肆劫掠一番,随后便裹挟财富粮食和百姓人口扬长而去,你将奈何?”   “那、那我就率军追击,夺回城池和百姓人口啊!”武承嗣瞪大了眼睛。   薛绍又笑了,“岂不论你追不追得上,就算追上了,你打得过吗?就算打得过,被焚毁的城池、被杀害的百姓、被糟踏的庄稼,那些还能复回吗?——这所有的损失,都会算到你的头上!因为你错误的军事部署,导致大唐遭遇开国以来最大的败绩与损失。武尚书,到时候不交出你的一颗人头,根本不足以平军愤、平民愤。到时就算武太后想要保你,也难掩天下悠悠之口。在你的一个颗人头和冒天下之大不韪二者之间两相权衡,你觉得她老人家会如何决择?”   武承嗣浑身一颤,表情当中终于表露出了一丝惧意!!   “还有一些事情,你务必知道。”薛绍继续说道,“薛某一路追击侵犯丰州的突厥敌军辗转杀到河北,侥幸之下救了朔州。随后又趁胜南下,在代州大败突厥五万大军,几乎将其全歼。有此二捷,我军大可以在代州立稳脚跟,与突厥为战。若能驱逐敌军收复云州力保河北内地不受兵祸,好歹也是大功一件。武尚书,我知道你是想要绝地反击,立下收复河北的盖世奇功。但我不得不提醒你,在你立下奇功之前,就先就犯下了杀头的死罪。并且这个罪过,不是任何功劳能够抵偿得了的。那你还不如你听取我们的主张,现在就挥师代州抗击突厥。这至少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武承嗣头一抬,眼一亮,明显是动心了!   薛仁贵一直静静的旁听,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但是心中却在暗暗的佩服薛绍——他居然能和武承嗣这样的小人相同谋划,并且将他说动,真不可思议!他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隐忍、机智、耐心与清醒的政治头脑,殊属不易!   薛绍的心里其实很清醒,自己为官这么久别的没学会,有一样早就了然如胸——官场之上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绝对的利益!   薛绍自己和武承嗣之间是有私仇,但眼下武承嗣不过是想贪图一些军功好回朝向武太后请赏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说,武承嗣现在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利益诉求。至于事后如何将军功“坐地分赃”,那是另一码事。当务之急是不能因为这个小人的愚蠢,而白白的贻误了战机。   所以,必须及时点醒他!   正因为心里有了这个底,薛绍才有把握说动武承嗣。否则,他今天绝对不会这么好脾气的和武承嗣长篇大论,良言相劝。   武承嗣暗自琢磨了一阵,犹豫不决的道:“那……云州陷落的责任,谁来承担?”   薛仁贵顿时冷笑,小人!——凡事先想推脱责任!   薛绍不动声色的道:“适才我已经说过了,防守反击的点子是谁给你出的,便斩谁的头!”   “那……若是朝中的宰相事先定下的筹划呢?”武承嗣故意反问。   薛绍再度笑了,心说你当我是傻子么?大唐的朝廷可不是大宋的朝廷,从来就不会让一群书生事先把一场战争的战略和战术,全都死死的写在纸上,并严格约束将领出征之后只能按纸上所写去用兵打仗。   朝廷定下大体战略倒是可能,但一场战争具体该要怎么打,基本上全在统兵将领的把握之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给予将领最大的信任和用兵权,这就是大唐名将辈出、威服四海的一个重要原因所在——我带了这么久的兵,岂能不知?   “那——必斩宰相!!”薛绍还没来得及答话,薛仁贵一口就说了出来。   显然,老将军已是忍无可忍,再也不想废话下去了。   武承嗣被薛仁贵喝斥了一句非但没有发火,反而怒拍桌几一手指向门外,“来人,将李仙童拿下!!”   薛绍当场就笑了,狼狈之盟,往往就是这样的结局! 第0634章 雕虫小技   出乎在场大多数人的预料之外,李仙童没有做出任何的辩白与反抗,一声不吭的任由武承嗣的奉宸卫卫队将他捉拿起来,然后押了下去。   武承嗣的表情明显很惊愕,“他为何不置一辞?”   “别人不了解李仙童,我知道。”薛绍说道,“他就像是一条阴冷的毒蛇,绝不会大张旗鼓的和谁正面决斗,只会背底里暗使毒牙,夺人性命。”   “言下何意?”武承嗣有点不明白。   “你看看今日在场这架式,我与老将军一同在场,武尚书又对他生出了疑心下令捉拿。他纵然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巴,又哪能凭借三言两言为自己开脱呢?”薛绍说道,“于是他索性不开口,用沉默代表自己的抗议。他的这一反常的举动,无疑能够勾起武尚书的疑心。待我与老将军走后,武尚书必然会再次私下提审于他——那时,才是他狡辩与翻案的机会。”   “……”武承嗣愕然惊诧,没想到自己此刻心中所想,竟被薛绍一语说中!   “武尚书,你要如何提审李仙童,都是你的权力。嘴长在他的身上,如何辩解也是他的事情。但我始终坚信一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事实胜于一切雄辩。”薛绍说道,“对了,我必须要提醒武尚书另外一件事情,李仙童有可能是敌国奸细——当然,只是可能!我并没有真凭实据!”   “敌国奸细?”武承嗣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就连薛仁贵,也表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你回头想一想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就不难产生这样的猜测。”薛绍说道,“上次北伐之时,李仙童原本是好好的呆在长安,但却主动请缨来了并州投奔他的祖父李崇义。马上,他陷害程务挺,差点导致朔州陷落。此事败泄之后,他又伙同韦巨源架空他的祖父李崇义,妄图控制整个并州大都督府倒行逆施,拖北伐军的后腿。这件事情再度败泄,他又联合其祖父一同反攻倒算,让韦世源成了替罪羊。此后,他又发动兵变控制都督府,意图夺取老将军李谨行手中的兵权。不料事情被薛某撞破,薛某联合李老将军破了他的局并将他祖孙二人一并拿下。这一棕棕一件件,像不像是一个敌国奸细在我大唐进行内部破坏呢?”   武承嗣目瞪口呆,愕然不已,“听起来,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啊……”   “还有,李仙童为了给自己谋求更多的护身之符,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妻子去与他人私通。此事我不挑明,想必武尚书自己心中有数。此外,到了押送长安受审的最后时刻,李仙童又不惜出卖他的祖父和父亲,从而保全自己。”薛绍说道,“是人皆有底线,忍非常之辱必怀非常之谋。表面看来,他做很多事情都是出于一己私怨在针对薛某本人。但如果只是为了杀薛某一人,搞些下毒的阴谋或是派些刺客即可,又何苦大费周章甚至不惜祸及自家满门?——这难道,不可疑吗?”   武承嗣目瞪口呆,万分惊讶!   “最后再说一件最可疑之事。”薛绍说道,“先帝驾崩之夜,我奉密令前往洛阳太初宫面君,结果在天津桥遭遇了刺客袭击险些丧命。当属非常时期,刺客选在那样的时机杀我,报私仇的可能性极小,主要还是为了搅乱大唐的政局,好让蠢蠢欲动的异族敌人有机可乘。果然,先帝驾崩和我遇刺没多久,突厥马上起兵反叛,连破我大唐边境数州。”   “但你如何确定,那刺客与李仙童有关?”武承嗣问道。   “当时我是奉的密召进宫,知道此事的人极少——但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正陪在先帝左右,他是知道的。而李仙童当时恰恰是东宫率,也就是太子殿下的侍卫队长。他很有可能探知此事。”薛绍说道,“当然,此事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一切只是我的直觉与推测。不过,奉命追查我遇刺一案的大理寺丞狄仁杰,很有可能掌握了一些重要的线索。武尚书回朝之后,不妨问他。”   “好,好!”武承嗣连连应诺,冷汗都下来了。心想奸细一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回头一定要追查清楚!细细一想,薛绍似乎没必要骗我,毕竟他现在正把突厥当作了最大的敌人,没理由再和我这个河北钦差为敌。枉我一直把李仙童当作心腹智囊对其言听计从。云州陷落还只是第一步,按照他给我出的主意,万一真的失去河北上千里国土,我岂不是死定了?好险!真是好险哪!……权衡利弊,现在我还不如就相信薛绍一次。我又不会打仗,想要赶走突厥收复云州为我洗脱罪责,毕竟还得着落在他身上!   “武尚书,薛某言尽于此。”薛绍说道,“事实的真相如何,只有你亲自去查证了。当务之急,我们不能再窝里反斗,必须团结一致对抗突厥保境安民才是首要。如若战事出错河北受殃,我等皆是难逃罪责甚至性命难保。这一点,想必武尚书心中有数!”   “对,你说得对!”武承嗣生平第一次的对薛绍露出了笑脸,和颜悦色的道,“薛驸马想要多少粮草多少兵马,只管开口!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驱逐突厥力保河北!如此,本官回朝之后也才能对太后她老人家交待啊!——至于云州陷落,全赖李仙童那个敌国奸细!此事,我一定彻查!一定彻查到底!”   薛仁贵顿时眉头一拧嘴角上扬,面露鄙夷之色,心说小人倒也有小人的好处,只需因势利导外加恫吓一番,马上就会见风使舵!   “粮草兵马,自然是多多益善。”薛绍也笑眯眯的道,“云州尚有二十万突厥主力大军,或将还有后续援军。我与老将军麾下合兵一处也不过五万人马,粮草与医药物资更是捉荆见肘——这一仗,难打啊!”   “李长史?李长史呢?——来人,快将李孝逸叫来!”武承嗣表现出了比薛绍还要高昂的战斗热情,忙道,“兵马钱粮,会尽快拨送到薛老将军的军中。薛驸马,薛老将军,河北一役……就完全仰仗二位高才了!”   说罢,武承嗣还恭恭敬敬的对薛绍与薛仁贵,拱手一长拜。   薛绍与薛仁贵各自回了一礼,稍作客套之后马上告辞离去。   一路上薛仁贵沉默不语,快要到了军营时他突然说道:“薛驸马,今日若非有你在此,后果不堪设想。休说得到多余的兵马钱粮,恐怕老夫这颗白头都是难以保全。薛驸马非但能征惯战还身怀此等奇智异才,着实令老夫惊叹哪!”   “老将军,我不过是摸准了武承嗣贪图军功又害怕承担罪责的心理,顺势使了一个雕虫小技而已,完全上不得台面。”薛绍笑道,“大约是在京城的时候和这一类小人交道打得太多了,不知不觉之间,薛某就学会了一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雕虫小技。说来惭愧,惭愧啊!”   薛仁贵微微一苦笑,“老夫年轻时若能将此等雕虫小技学得一二,今日何至如此?”   薛绍只是笑了一笑,心说薛仁贵为人耿直刚烈嫉恶如仇,为将一生没少背黑锅也没少被人陷害,乃至于功高盖世名垂青史,却被贬废了十年有余。难怪眼下他对“雕虫小技”的吐槽,是如此的满怀悲愤和无奈啊!   武承嗣拍了板,李孝逸办起事情来效率都高了很多。当天夜里,大量的粮草辎重和五万新军,全都一同交割到了薛仁贵的手中。   河北战事发起之后,武承嗣从京城带来了近万人马,又在并州聚拢河北各州各府的府兵,同时还发布诰令征召了一批新军,总计将有七八万人。眼下武承嗣比薛绍和薛仁贵还要更加渴望收复云州打败突厥,于是一口气拨给了薛仁贵五万人马。   对此,薛仁贵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仰天长叹……雕虫小技,竟能如此神奇!   次日,薛仁贵火速率军开拔直奔代州,薛绍一路同行。   有件事情薛绍仍是放心不下,那就是给薛楚玉找的药材,一直没有凑齐。但河北战事紧急,他必须和薛仁贵一同前往代州。于是临行之前薛绍将十名得力的部曲留在了太原,命其全力督办此事,尽快给出结果。   一路上薛绍都因为牵挂薛楚玉,而有些闷闷不乐。   中途歇马之时,薛仁贵主动问起,“少帅仿佛愁眉不展,不知有何忧思?”   薛绍微微一苦笑,“实不相瞒,我在担心楚玉的伤病。”   “哼!”薛仁贵冷哼了一声,“犬子无能累及三军,竟还劳动少帅费神,老夫真是万分惭愧!”   “咳!……”薛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毕竟薛仁贵是楚玉的父亲,难不成自己还和他争论一番?   “少帅放心,犬子之病无须任何药石,老夫能治!”薛仁贵一拍膝盖说得斩钉截铁,“其实老夫早已派了家臣部曲去往朔州,将犬子搬到代州歇病。待我大军抵达代州,看老夫药到病除!”   “哦?”薛绍不由得吃了一惊,“老将军,还精通医术?”   薛仁贵微微一笑,笑得颇怀神秘,“到时,少帅一看便知!” 第0635章 匪夷所思   代州到了,一切还算正常。   突厥人攻陷了云州之后,并没有马上挥师南下,直捣河北腹地。大概己军强攻云州也有些疲惫了,突厥人也忙着整顿兵马恢复元气。再者,他们派往朔代二州的兵马意外的遭到了痛击和惨败,这很有可能迫使他们临时改变最初的军事计划。   二十万大军的休整和军事计划的重新制定,想必突厥人也正需要时间。   薛仁贵到了代州,首先就走访了一下尚未完全清理完毕的战场。雁门关下积如山的焦黑尸首和大战之后留在城墙之上的痕迹,让薛仁贵老眉深皱一言不发,神情一直很严峻。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薛仁贵不用多问,已然可以从战场的痕迹看出这一战的惨烈。试想,若非是薛绍一旅奇兵救了朔州,又突然从背后掩杀到雁门关,那朔代二州极有可能同时陷落。如此一来河北防线全面崩溃,武承嗣又退守太原,突厥的铁蹄将要踏碎河北直逼并州。   后果,不堪设想!   饶是薛仁贵这种百战余生久经风浪的老将,在参观了战场之后也不禁心生后怕,同时对薛绍也多生出了几分好奇与感佩之心。   “真乃后生可畏!”薛仁贵不止一次的暗自感叹。   入城之后,早已忧心如焚的薛绍,马上拉着薛仁贵一同去看薛楚玉。   薛仁贵的神情一直很沉寂,甚至有些冷漠。仿佛重伤晕厥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薛绍始终感觉有些好奇,这对父子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病房到了,薛绍派给的张成吴远等人正守在薛楚玉的身边,寸步不离。得知薛绍没能带回所需的药材,他二人同时变了脸色,惊道:“如此……玉冠将军休矣!”   “玉冠将军?”薛仁贵冷笑一声,“他也配!”   众皆无言以对,只能沉默。薛绍更是心中郁闷,楚玉都这样了,老爷子你至于么?   薛仁贵背剪着双手走到薛楚玉的榻边,稍稍弯腰看了一眼,脸上的冷漠神色没有半丝淡去,若无其事的道:“还没死。”   所有人同时苦笑。   薛绍轻言道:“老将军想要如何医治?需要何样的器具和药材?一切只管吩咐,我马上去准备!”   薛仁贵没有回答,只道:“把他的衣服脱了。”   张成和吴远不敢怠慢,马上动手将薛楚玉的上身衣服给脱了,露出一身精铁似的腱子肉,身上遍布淤伤,或紫或青甚至还有明显的肿胀,触目惊心。   “果然如此。”薛仁贵眉头深皱,细细的查看每一处淤肿,不时还用指头戳上一戳。   “老将军,这是何等症状?”薛绍问道。   薛仁贵没有回答只是拧眉深思,似是非而的摇了摇头,再道:“将他抬得站起来!”   众人不解其意,但只能照做。薛绍亲自搭了一把手,和张成吴远一起将薛楚玉抬得站直双臂摊开。   突然,薛仁贵毫无征兆的就出手了,一指就戳中了薛楚玉的膻中气海。力道之沉,让猝不及防的薛绍等人都差点扶不稳。   众人大惊!   膻中气海,别说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哪怕是个身强体壮的正常人受一重击,轻则倒地不起重则当场死亡!   众人还惊魂未定,薛仁贵早已快如疾电的接连出手,连连打了薛楚玉身上好几个地方。   “住手!!”   薛绍这下真是吓坏了,薛仁贵拍打的这些穴位,竟然无一不是死穴!!   谁料薛仁贵根本不停,飞起一爪抓住了薛楚玉的脖颈,一掌就对着他的脑门百汇狠狠的拍了下去!   谁都没有防备。   薛绍眼睛都直了……死定了!   刚刚这一掌,光是听那拍下去的声音就有如打铁。薛绍自忖倘若是自己受了这一击,那头顶的天灵盖就算不碎成齑粉,也至少是重伤晕厥性命堪忧!   “老将军,快住手!”   情急之下,薛绍一闪身挡在了薛楚玉的面前,他的几名部曲也一同上前将薛仁贵死死拦住。   薛仁贵仍是非常的冷静,说道:“还有最后一击,若是不让我打完,他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有如死去的薛楚玉突然动弹了几下——闭着眼睛,浑身剧烈的颤抖,整张脸都憋红了。   “快闪开!”   薛仁贵大喝一声,双臂一挥竟然将薛绍和几名部曲同时推开!   薛绍大吃一惊,好神力!!!   双手同时挥起,薛仁贵左右同时插中了薛楚玉的太阳穴!   “噗——”   众人只听到这一声突响,然后就是漫天的血雨喷洒了下来。   薛楚玉猛然喷出了一口浓血,将他面前的薛仁贵全身几乎都喷红了!   众人一看,薛楚玉仍是闭着眼睛陷在昏迷之中,只是涨红的脸色已经消褪了不少。   “逆子,还不起床!!”薛仁贵雷霆大喝一声,众人感觉如同平地起了一记惊雷,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奇迹发生了。   薛楚玉斗然睁开双眼,眼中精光毕露有如临阵杀敌之时,同时双臂一展将张成吴远推开,并且大喝一声摆出了一个练拳的照门。   薛绍等人,完全惊呆了。   薛仁贵仍是那样的淡若平常,平静的说了一句,“活了。”   “父亲大人?”如同遭了魔障的薛楚玉一眼看到他的父亲,斗然回神双膝一跪就拜倒在地,“不肖子,拜见父亲大人!”   “这……怎么回事?”薛绍完全无法理解。眼前一幕,竟比他看过的小说电影还要匪夷所思!   “起来吧!”薛仁贵恍如平常的背剪着双手,淡淡道,“滚回你的床上,歇养百日不得妄动。”   “是……”薛楚玉像一只小绵羊,乖乖的爬起身来上了床盖上被子,然后就安安静静的闭上了双眼。   都没有和薛绍打上一声招呼。   “这……”薛绍完全迷茫了,随即苦笑一声,“我们先出去吧,让他好好休息。”   薛仁贵已经走到门外了,背剪着双手,静静的看着辽远的天空,独自沉思。   满屋子错愕不已的人陆续走出了病房,但都没人敢去向薛仁贵讨问一个究竟。虎老威不倒,老帅的威风和霸气,实在不是一般人敢于直视。   薛绍带着满脑子问号,走到了薛仁贵的身边。不等他发问,薛仁贵主动出声说道:“这样的假死,老夫生平也曾遇到过一次。”   “哦?”薛绍很好奇。   “那一次,老夫也是力战而竭如同死人。”薛仁贵说道,“当时,老夫以白身投军,追随太宗皇帝陛下远征高句丽。力战假死之时,老夫幸运的遇到了一位身怀奇术的袍泽,他就是用今天这个法子,将我救醒的。”   “实在难以相信!”薛绍直摇头。   “老夫根本不懂医术,所以没什么道理可讲。”薛仁贵说道,“说起来,从老夫祖上薛安都那一辈开始,就曾出现过体格异常之人。除了天生神力,就连骨骼和经脉都与常人不同。这类体格如若习武,多少都会有所成就。”   “岂止是有所成就,绝对是登峰造极。”薛绍惊叹道,“这难道就是楚玉的天赋异秉?”   受了恭维的薛仁贵非但不喜,反而露出了一丝苦笑,“这样的天赋异秉,不要也罢!”   薛绍微微一怔,这下才算是感觉到了薛仁贵对薛楚玉的舐犊之情!   “寻常的武者,一般都是通过日夜不缀的勤学苦练来增强技艺。”薛仁贵悠然道,“这样的苦练最多熟能生巧,很难突破真正的上限和瓶颈。而楚玉这种体格相对比较容易突破极限、达到更高的境界。但前提是,他必须能够突破生死的界限!”   薛绍稍稍的吁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楚玉的武艺以后会更加厉害?”   “九成的可能,他会变成一个连马都骑不了的废人。”薛仁贵双眼微眯,“其实刚才老夫动手的时候,成功救活他的机率还只不到一成。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就像当年,我那袍泽对我一样!”   薛绍惊呆了!   薛仁贵转头看向薛绍,眼神异常复杂,“这样的天赋异秉,你要么?”   ……   薛楚玉再度陷入了昏迷。不过他这一次的昏迷比以往情况稍好,旁人能够撬开他的嘴,给他喂进一些汤水了。   薛绍极是担忧,生怕他变成“连马都骑不了的废人”。不过转念一想,战场厮杀终究不是一件好事。自己的好兄弟如果从此不能再打仗了,卸甲归田去过寻常的日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意念通达之后,薛绍的心里轻松了许多。   源源不断的斥侯,被派往了云州刺探军情。薛绍和薛仁贵开始忙于整顿兵马商讨军机,备战突厥。   忙完军务之后,薛绍总是第一时间来看望薛楚玉。四五日过去了,可惜薛楚玉仍是没有苏醒。张成和吴远说,虽然他的脉象仍是很乱,但至少有了一股盎然生机,性命无虞应该是可以保证了。   薛绍总算是放了心,同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薛楚玉不能打仗了,自己一定帮他谋一份轻松的官职或是给他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助他平平稳稳的安渡余生! 第0636章 相逢陌路   突厥在云州按兵不动,唐军在代州全力备战,双方陷入了奇特的僵持状态。   薛绍麾下的朔方军,赢得了相当宝贵的一段休整时间。大量的轻伤伤员开始陆续归队恢复训练,重伤的伤员也得到了应有的照顾和转移。薛绍详细的清点了一下麾下的人手,两场战斗下来,朔方军因为战死和重伤致残共计减员六千八百六十七人。   薛绍的肝都疼了。   这可是朔方军最精锐的骑兵,自己手中最引以为豪的一张王牌啊!   薛仁贵仿佛是看出了薛绍的心思,他主动找到薛绍与他一合计,将朔代两战当中俘虏的最精壮的突厥骑士尽数给了薛绍,稍差一点的他就自己带走了。当然这“稍差一点”的俘虏也是薛绍的战利品,薛仁贵没有白拿,他非常大方的提出,要用自己麾下的中军越骑(相当于薛绍麾下的跳荡军)和薛绍做了一笔“交易”,一名越骑换三名俘虏。   薛绍喜出望外,一点没客气的果断答应了!   失去了袍泽固然让薛绍颇为难过,但薛仁贵的“投桃报李”让薛绍得到了一丝安慰。老帅麾下的骑兵可不是寻常货色,在程务挺时代就已经名动天下,何况他给出的还是最精锐的亲勋中军越骑。另外老帅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捉来的突厥俘虏被分散到了不同的部队里会很快被同化,以后也很难聚众生事。   因为薛仁贵的仗义,损失严重的朔方军马上恢复了大半的元气,甚至比以往还多出了两千多骑兵。虽然新来的人手默契程度不及老兵,但有人就好办事,无非是再多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去训练。   派往云州的斥侯开始频频传回消息了,突厥人正在大肆收集粮草、调兵遣将,看来他们并无见好就收的撤退之意,已经做好了继续南下的准备。   一场大战,眼看一触即发。   代州唐军的备战,由此进入到了一个更为繁忙与紧张的阶段。薛绍麾下的朔方军临时编入了薛仁贵麾下的大部队,所有唐军共计十二万人马,分为传统的七部——前后左右中与左右虞侯军。   薛楚玉仍未苏醒归队更是遥遥无期,张仁愿所率的跳荡军被临时编入了老帅麾下的中军,充任此战的破阵尖刀部队。薛绍与唐休璟各率麾下的一半部队充任左右虞侯军,主要执行侦察、掠阵、奇袭、截道这一类机动战术。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突厥人那边居然派来了军前使者,薛仁贵与薛绍等一批重将一同在军中接见了他们。突厥使者说,愿意在战前和唐军交换一批俘虏。   众人都以为突厥人是来嚣张的下战书,不料却是提出交换俘虏,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薛仁贵便问,如何交换?   突厥使者说,愿用俘虏的七百大唐百姓子民,换回他们被俘的七个草原部落的大小酋长。这听起来不像是坏主意,大唐要他们七个小酋长没什么用,若能提前救回七百名同胞不失为一件善举。   于是薛仁贵同意了。双方约定五日后,由突厥人主动将俘虏送来,就在雁门关以北二十里的迦风古道口,交换俘虏。   这一回,突厥人倒是难得的拿出了一点诚意。   两军交战,斥侯奸细往来不绝防不胜防。薛绍是这方面的专家,同时也不敢小看了足智多谋的元珍。于是他提醒薛仁贵,必须谨防突厥人使诈。万一这七百俘虏当中混杂了个别奸细或是刺客,将会是一件头疼的事情。   薛仁贵一听有理,于是两人私下商议决定,到时先不让这七百俘虏直接进代州,而是将其转移到其他的村甸暂时安置,善予照顾的同时也严加监管,待战争结束之后再一一详查验明正身,另作区处。   事情本不重大,安排下来之后薛绍也就没再多管。   不料回去之后,柳盛马上找到了薛绍,对着他就是一场大哭。薛绍问他何故,柳盛吞吞吐吐的说,他刚刚才听说一件事情,他治下的五台县在代州被围时陷落了。他的女儿——也就是郭元振的妻子,被突厥人抓了去!   薛绍顿时大吃了一惊,“你为何不早说?”   “下官也是刚刚才知道啊!”柳盛一个劲的流泪,“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薛绍焦急的走来去走苦思良法,最后急中生智,“没有别的办法了,我马上派人去把突厥的使者叫住,私下对他们加提一个条件!”   “一切全靠薛驸马了!”柳盛六神无主的拜倒在地。   薛绍马上派出了部曲快马去追突厥的使者。所幸运气还不错,把人追上了。薛绍不好把人叫回代州,于是亲自出城面见使者与他商谈。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薛驸马?”突厥使者是一个中年男子,汉语说得极好,正上下打量薛绍,不动声色的道,“草原传言,你将是今后几十年里所有突厥人的噩梦。前不久,你又将这个传言证实了一次。”   薛绍知道他指的是朔代一战,他心里肯定是恨不能马上拔刀砍了自己。但现在不是扯这种事情的时候,于是薛绍不接他的茬,只道:“我来找你,是想谈一谈交换俘虏的事情。我不绕弯子,你们前不久攻破五台县掳走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个是五台县县令柳盛的女儿。我要将她换回来。说吧,要什么条件?”   “县令之女?”突厥使者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好像知道这个女人。”   “你都知道什么?”薛绍问道。   “她被我们的副统帅,默啜看上了。”使者笑了一笑,“她不会是你的爱姬吧?”   “她是我朋友的妻子。”薛绍直言不讳,说道,“我不想跟你绕弯子。想要什么条件,你只管开出,我尽量满足。如果她受到了什么伤害,你们的酋长也就别想完整的回去!如果你们拒绝将她放回,薛绍敢以祖坟的名义发誓,一定会砍下你们一万颗人头以示报负!”   “你!!……”使者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神之中充满了愤怒和惶恐!   “一万颗人头”,这种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或许只是一句狂妄的威胁或是一个无聊的笑话。但如果是从薛绍口中说出来的,使者深信,他做得到!   薛绍道,“说,你的条件?”   “我……我要回去先问过默啜!”使者吱唔道。   薛绍闷哼了一声,“这种小事都做不了主,你还充什么使者?滚回去吧,让默啜来见我!——记住,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转告给他!”   说罢,薛绍勒起马缰扬鞭就走,头也不回。   使者咬得牙齿骨骨作响盯着薛绍步步远去,最终无奈的重叹了一声,“如果因为一个女人平添一万条性命,确实不值!……罢了,我还是如实向默啜回报吧!”   五日后,突厥人如约送来了七百俘虏,停在了雁门关外的迦风古道口。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大唐会爽约,因此负责押送的突厥士兵还不到一百人。他们在雁门关外摆出了一个弧形的阵形将俘虏圈在其中,还搭了一个临时的行军帐篷,大概是首领在其中休息。   薛绍自告奋勇的出城去接收俘虏,既然突厥人都不怕自己更没必要害怕,于是他也只带了三十名部曲亲随,押着那七个突厥酋长。   薛绍直接走进了帐篷旁边,看到那天那个使者就站在帐篷外面,“你要的人我带来了。把我要的人,当面交给我!”   “可以。她就在帐篷里面,请进!”使者答应得很干脆,说完就走远了。   薛绍略皱了一下眉头,不怕你耍花样!   紧握刀柄提高警惕,薛绍走进了帐篷。   帐篷里面的确有一个女人,穿着一领盖住了头部的紫色毛皮大斗蓬,正背身对着对薛绍。   薛绍和柳氏并不太熟,打量了一眼无法确认,于是道,“你转过身来。”   那女子居然不动。   薛绍不由得眉头一拧,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看,渐渐看出了一些端倪,心中也渐渐激起了一股波澜!   “七尺之躯,已许邦国,再难许卿!”女子说话了!   薛绍心头一震,“果然是你!”   “别来无恙,薛公子!”   女子转过了身来,双眸如星月闪亮,定定的看着薛绍。   ——艾颜!   阔别多日,薛绍再一次见到艾颜发现她改变很大。以后她就像月奴一样的灵动跳脱,有时也显露出无比张扬和跋扈。现在,她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全都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她比以前稍稍的丰满和圆润了一些,脱去了少女的稚嫩平添了几许成熟的丰韵,神色间也多了一些淡雅与自信。   这一切变化,都使得艾颜增添了雍容华贵的气息,再也不是那个纵马疾奔飞索拿人、要和月奴大战三百回合的草原小母狼了。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不想看到我。”艾颜的语气很平静,嘴角和眼角一同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我只是觉得意外。”薛绍眉头微微拧起,“你怎会来此?”   “你会将我扣押起来吗?”艾颜侧过身,用她的侧脸对着薛绍。   “不会。”薛绍答得很干脆。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我是草原的神母?我住在轧荦山上,是突厥顶礼膜拜的精神图腾。”艾颜的口气相当平淡和冷静,如同诉说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情。   “我知道。”薛绍再皱了一下眉头,“我还知道你有了一个儿子,名叫克拉库斯,被突厥人奉为‘神之子’。”   “没错。他是我的儿子。”艾颜转过脸来,眼神灼灼的看着薛绍,一字一顿道,“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寄托,和最大的骄傲!”   薛绍缓缓的深吸了一口气,“每一位母亲,都很伟大。孩子,是她最大的寄托和骄傲。”   “谢谢你的恭维。”艾颜微然一笑,又转过了脸去,“但是,我不需要!” 第0637章 九尾狐之泪   就这一瞬间,薛绍仿佛又见到了当初在草原上见过的那一只……九尾狐!   艾颜的这微微一笑,足以用“妖孽”来形容。   薛绍算是清楚了,艾颜今天既不是来办正事也不是来打酱油,更不可能是叙旧情——她就是为了刺激自己而来!   “他父亲是谁?”鬼使神差的,薛绍问了这么一句。   话刚出口自己就有些后悔了……我为什么要问?   “你是出于吃醋还是出于牵挂,才有此问?”艾颜反问。   “有区别吗?”   “当然有。”艾颜微微的仰起头朝前踱了几步,这个姿态让她显得分外的自信与骄傲,说道,“你若是因为吃醋才问,那我会很高兴;你若是因为牵挂而问,那我会很愤怒!”   薛绍眉头一皱,“为何?”   “你吃醋是对的。因为孩儿的父亲是草原上真正的神砥,你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他!”艾颜面带着微笑,说道:“这就证明,我离开你是对的,我给孩子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父亲——我当然要高兴!”   薛绍表情冷寂,保持着沉默。   “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但我们毕竟有过夫妻之实,我还把女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你。你若是因为牵挂才问……哼!”艾颜冷笑一声,“那证明你足够虚伪,足够薄情。你若当真对我有所牵挂,早些时日干什么去了?一直要等到我为人妻、为人母之后,才想起世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你如此对我,我难道不应该愤怒吗?”   “对,我是有负于你。”薛绍轻叹了一声,“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仍然会那样做。”   “……”艾颜牙一咬眉一拧明显是生气了,话也打住了。   “当时我把话说得很清楚,如果你愿意从此一直留在大唐,我会娶你。我会尽到一个丈夫该尽的一切责任。”薛绍说道,“但如果有朝一日你与大唐为敌,我们就是天生的敌人。薛绍七尺之躯已许邦国,再难许卿!”   “你好伟大,真不愧的大唐的驸马,不愧是名震天下的薛少帅。”艾颜冷笑一声,长长的吁出一口怨气,“你认为我愿意走吗?你认为我愿意成为突厥人的神母吗?你认为我愿意再一次给草原带来兵荒马乱与流血战争吗?你们的朝廷要派我去河北安抚突厥旧部,我有选择吗?骨笃禄假意投降然后反出幽州,将我捆绑起来一并带走,我有选择吗?乃至于今日我成为突厥的神母,我有选择吗?”   “我也不愿意看到这些事情发生。”薛绍看着艾颜,慢慢的摇了摇头,“但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你若当真对我有情,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我留在你的身边。但你没有这样做,你究竟是无能,还是无情?”艾颜转过了身去,声音变得低沉而幽怨,“薛绍,除了上次战争当中的各为其主的争斗,此后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害你。哪怕明知道你利用了我,我也没有怨过你。哪怕我在你大婚之日行之荒唐举措……也只是出于女人的嫉妒!——嫉妒,你懂吗?”   薛绍无语以对,只是点了点头。   艾颜背对着薛绍看不见,但她仿佛是感觉到了,摇了摇头道:“你不懂。你怎么会懂呢?”   “你现在,可以留下。”薛绍突然说道。   艾颜猛然转过身来,“真的?”   薛绍直视着艾颜的眼睛,“真的。”   艾颜眼神炽热的看着薛绍,脸上尽是欣喜的神色。但是这一层喜色又在慢慢的在淡去,直到完全被失落与恐惧所取代。   她直视着薛绍的眼睛,缓缓的摇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薛绍心里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眉头重重的拧起,“因为孩子吗?”   艾颜闭上了眼睛,悠然的道:“他是神之子。我是神母……”   “他的父亲是谁?”薛绍再问。   “我已经回答过你了!”艾颜大声地说道,几乎像是咆哮。   “你胡说!”薛绍斗然一下抓住她的双肩,“我才是孩子的父亲,对不对?”   “不对、根本就不是!”艾颜拼命的挣扎,大声叫道,“你放开我!”   薛绍松开了手,退后两步,“艾颜,孩子是无辜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艾颜也在后退,她的表情和眼神逐渐变得让薛绍陌生,她甚至咧开嘴笑了起来,“你真的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我必须知道!”   “哈哈哈!”艾颜突然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   “告诉我!”薛绍大喝。   “那你就听好了!——”艾颜睁圆了眼睛,双眼通红泪花涟涟的看着瞪着薛绍,“他叫——阿史德元珍!”   薛绍顿时呆住,连思绪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艾颜的脸上再度浮现出九尾狐的妖笑,而且平添了一丝凌厉的味道,“你想不到吧?”   薛绍沉默。   “什么神之子,神之母,全是阿史德元珍玩出的把戏。”艾颜冷笑连连,“现在,我们的孩子身负阿史那氏汗室与突厥战神的双重血统,高贵无极,受尽草原人的膜拜!而我也成了万众敬仰的神母。有我们母子十分作为旗帜,阿史德元珍与阿史那骨笃禄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草原上的很多部族拢络了过来。但凡不肯归顺的,他们就用神的名义去讨伐。至今,他们还从来没有在草原上打过一次败仗。九姓铁勒十几万联军听说了我们母子的传说,其中超过一半接连倒戈来降!——薛公子,现在你知道我对突厥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了么?”   “知道。”薛绍深呼吸,轻轻的点头。   “那你还不赶紧将我扣押起来?”艾颜的眼泪一直没停,红红的双眸也一直定定的看着薛绍。   “孩子怎么办?”薛绍直咬牙。   “我说过了,那不是你的孩子,不是!”艾颜大叫。   “但他是你的孩子……”薛绍轻叹了一声,“他还这么小,怎能与母亲分离?”   艾颜怔怔的看着薛绍,慢慢的后退,连着退了好几步,缓缓摇头,喃喃的道:“薛绍,你就是太冷静,太理智了。很多时候,你这样的冷静和理智,其实就意味着冷酷和无情!”   “……”薛绍无言以对。   “你是不是觉得,就算你将我扣押了起来,突厥人还是能用我的儿子做旗帜?”艾颜苦苦的笑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在往下流,“所以,我对你、对突厥人来说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你也根本就不想将我留下,对不对?”   “留下来。”薛绍眉宇一扬,说得斩钉截铁,“我会想办法,将孩子救出来!”   “你……”艾颜再一次睁大了眼睛,“你说真的?”   “真的。”   艾颜低下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相信我。”薛绍上前一步,低声道,“我能做到。”   “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相信我自己,我也不相信骨笃禄!”艾颜抬起了头来,定定的看着薛绍,“我怕我忍受不了我和孩子的片刻分离!我怕我留在这里不走,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另外再找一个婴儿冒充!”   薛绍眼中精光一绽,“如此说来,孩子当真是我的?!”   “不、不是!真的不是!”艾颜说罢,夺路欲逃。   “你站住!”薛绍一把将她拉住,力气很大。   艾颜低低的惊叫了一声,顺势一下就倒了过来,直接撞进了薛绍的怀里。   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   “不要走。”薛绍轻轻地说道,“相信我。”   “不……我不能!”艾颜面露惊惧的连连摇头,“你若真有此心,就凭自己的本事将我们母子一同从草原接回来!”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好!——”   “放我走!”艾颜连续的深呼吸平复情绪,抹干了眼泪不再哭泣,“我必须回去了!——我若不回去,郭元振的妻子柳氏也会变成尸体!”   “你是专程来见我一次?”薛绍拧眉问道。   艾颜没有回答,突然捧起薛绍的脸,对着他的嘴吻了上去。   薛绍抱紧她,回吻。   良久。   艾颜突然一把将薛绍推开,一拧身往帐篷外狂奔而去。   薛绍站在帐篷里,没动。   “啪——”   一声脆响,他的脸上多了五枚清晰的指印。   突厥人带着他们的五个酋长走了,七百名汉人俘虏也被人带去安置了。   没过多久,几名突厥士兵押着一辆马车回来,薛绍亲自上前接到,柳氏惊慌失措泪雨未干的从车上跳下来,如同逃避瘟疫一样的跑到了薛绍身后,然后就是放声痛哭。   “夫人别怕,没事了!”薛绍小声问道,“他们可曾伤害于你?”   “我撞墙、咬舌、绝食,如此这般宁死不从,他们没能奈何。后来他们知道了我是郭元振的妻子,就再也没有逼迫于我了。”柳氏哭哭啼啼的道,“多谢薛公子救命之恩,奴家必当誓死相报!”   薛绍这才略略放心,将剩下的两名酋长交给突厥士兵带了回去。   “你们送夫人回城。”薛绍给部曲下令,“容我一人,在此安静片刻。”   “是。”部曲应了诺,带上柳氏回城去了。   薛绍骑着马,慢慢的走到了一处小坡上,静静的看着艾颜消失的方向。   地皮线上,已经只剩一片烟尘,不见人影。   夕阳洒落在荒凉的雁门古地,天地之间一片昏黄与赤红交错,光怪陆离,斑驳零乱。   一如薛绍,此刻的心情。 第0638章 袍泽弟兄   艾颜的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让薛绍的心里平起波澜,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宁静。他甚至有些无法专注于战争了,在帅帐里商讨重要军机之时,都出现了几次走神的状况。   薛仁贵看在眼里,并不当众点破。待会议散后,他将薛绍请到了雁门关的城头之上,站在了最高的位置。   “少帅自从去了一趟迦风古道口接引俘虏,回来之后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薛仁贵说道,“大战在即你却分神,这不是什么好事。”   薛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沉默的点头。   “老夫是过来人,看得出少帅是在为情所惑。”薛仁贵直言不讳的道,“若在平常,老夫绝计不敢去干涉少帅的私事。但如今两军对垒,为将者一念之间就将主宰上万条性命。还望少帅谨慎!”   “老将军教训得是,我确是有些分神了。”薛绍眉头轻拧。   “为将之人,以杀伐为己任。”薛仁贵说道,“我们的功业,完全建立在垒垒的白骨之上。我们忠君爱国,就难免会辜负一些重要的人。这其中的取舍之痛,非外人所能领悟。少帅,你还年轻,出身也异常的高贵。又何苦走上这一条艰难而痛苦的不归之路?”   “一言难尽。”薛绍眉头紧皱。   薛仁贵微然一笑,说道:“老夫为将一生,杀人无数。有人奉我为神明视我为英雄人物,有人恨我入骨视我为毒魔狠怪。那些年,我时常抛妻弃子远征在外。对他们的思念,是我渡过一些危机的精神支柱。可是我毕竟辜负了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我努力去尽到一个臣子的责任,却完全无法做好一个丈夫和父亲。少帅,如果有可能,你不要再沿着条路走下去了。不然,老夫今日胸中的遗憾,就是你明日将要品尝的苦果。”   薛绍微微一怔,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大名鼎鼎的战神薛仁贵的口中说出来?……原来战神的心中,也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与遗憾失落。   “或许要等到了老了你才会真的领悟到,无论是功业还是名利,真的只是过眼云烟。人生一世最值得你珍惜的,仍是你的亲人和朋友。”薛仁贵举目看向远方,“还有红颜。”   薛绍不禁微然一笑,“老将军,想起了谁呢?”   薛仁贵略略尴尬的也笑了一笑,“芸芸众生茫茫人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能从相遇、相爱到相守,是多么不容易。缘分妙不可言珍贵无比,如果因为一些虚妄的东西就舍弃它,终有一日会后悔的。其实,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绝不是追逐功利的野心和咬牙杀人的仇恨,而是博大无私的爱。身为一名带兵打仗的将军,能得到这种力量更是不容易。需得珍惜啊!”   薛绍再度笑了,真没想到一向姿态那么高昂的战神薛仁贵,竟还是个情种!   “老夫今日说了许些废话。”薛仁贵很少像现在这样的亲和与低调,微笑道,“其实说来说去老夫只有一句话,我希望少帅能够轻装上阵,打好眼前这一仗。身为一名将军,任何的私人包袱都不应该带到战争当中去。这既是为自己的生死负责,也是为同生共死的袍泽与你效忠的国度负责!”   “我知道了……多谢老将军耳提面命!”薛绍拱手拜了一记,说道,“近日,我确实因为一些私事而稍有分神。我会尽快调整过来。如果不能,我会主动辞去左虞侯军的统兵之权,暂让令郎薛慎言代替于我。”   薛仁贵沉思了片刻,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薛绍点了点头心中沉思,薛仁贵不愧为一名成熟而老道的军事家,他对战争的专注和强烈的责任感,贯注到每一个细节,并且不讲任何的私人情面。他数十年行军打仗的经验是如此的丰富,我真该向他好好的学习。   这时,一名薛家部曲快步行来向薛绍报告说,薛楚玉醒了。   薛绍心中一喜,连忙和薛仁贵一同去看他。   走到薛楚玉病房门外的院子里时,薛绍听到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阵碗碟摔碎的大响。   “拿走!拿走——我不吃了!”是薛楚玉的声音。   薛绍连忙走到门口一看,只见满地都砸得是饭菜和碗碟的碎片,薛楚玉躺在床上双手抬起,悲愤而无奈的盯着自己的双手在看。   “怎么了?”薛绍连忙将张成拉到一边,问他。   张成小声答道:“玉冠将军醒来后,我们伺候他服下了汤药,然后取来饭食。他坚持自己食用不要让服侍……结果他双手抖得厉害拿不稳筷子,洒了满身的饭菜。最后一怒之下,他就将东西全摔了!”   薛绍愕然一怔,筷子都拿不稳?!……真的是成了废人吗?   这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了薛楚玉的哭声,号淘大哭!   薛仁贵一步踏进房中,怒声喝道:“没用的东西,哭什么!!”   薛绍一惊,连忙跟了进去。   “父亲大人……我!”薛楚玉已经滚爬下床跪倒在地,泪如雨下的举着双手哭号道,“我废了!我连筷子都拿不起了!”   “你生来就是个废物,几时有过用处?!”薛仁贵大喝道,“哭哭啼啼有如童稚妇人,你可曾知道羞耻二字?”   薛楚玉重重的一头撞倒在地,浑身抽搐捂脸痛哭,却不敢再发出声音。   薛绍心中极是不忍,连忙生拉活拽的将薛仁贵请了出来,婉言道:“老将军且息雷霆之怒,楚玉身负重伤刚刚苏醒,手脚乏力情有可缘。病患之人心情容易败坏,不如就让我去劝慰他一番?”   “就随了少帅吧!”薛仁贵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薛绍轻叹一声,心说老爷子明明很是关爱薛楚玉,但为何一见面总把他当作仇人一般呢?   稍后进了房间,薛绍将所有的旁人都摒退了,关上门,用力将薛楚玉从地上扶起。   “少帅?”薛楚玉这才注意到薛绍的存在,连忙挥袖抹眼泪。却不料手臂手掌就是不听使唤,连擦一下眼泪都费劲。   薛绍扶他坐下,伸出手要为他抹泪。薛楚玉连忙将头扭到了一边去。薛绍用力的扳他的脖颈,薛楚玉就是犟着不肯回头。   薛绍火了,站起来大喝一声,“薛楚玉听令,把头转过来,不许乱动!”   薛楚玉浑身一震,慢慢的转过头来,却死活也不肯睁开眼睛。   薛绍十分粗暴的像是擦桌子一样,擦干了他脸上的泪,气乎乎的道:“在我面前还有什么难为情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换作我是你,我会哭得比你更厉害!”   “少帅……我是一个废人了!”薛楚玉睁开眼睛,双眼通红连连眨眼,显然是在努力的忍泪,哽咽道,“我再也不能追随少帅冲锋陷阵,我再也拉不开三石大弓,再也骑不了少帅赠我的汗血宝马!”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我的好兄弟!”薛绍用力的拍他的背,说道,“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如今你还能活着出现在我面前,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不打仗是好事,不久的将来我也会脱下军袍离开军队。到时我们大可以一同品茗对弈一同结伴郊游,看我们膝下的儿女打闹欢娱,享尽人间天伦之乐,看遍大唐万里河山——岂不美哉!”   “可是我!……”薛楚玉怔怔的看着他那双在不停发抖的手,“我连筷子都拿不起了!我真的……是一个废人了!”   薛绍用力握住他的手,“会好的,一定会好的!等打完了仗,我去请药王孙思邈给你治伤!若是他老人家治不好,我穷尽一生倾其所有带你问请天下名医,一定要治好你!——万一不能,我薛绍就是你的双手!郭元振也是你的双手,我们所有的袍泽弟兄,都是你的双手!”   薛楚玉再度泪如雨下,“我的袍泽弟兄们……”   ……   几日后,突厥的使者再一次到来。这次,真的是来下战书了。   “突厥叛逆,遭遇王师讨伐非但不降不逃反而主动来衅,真是狂妄之极!”薛仁贵雷霆大怒,“待老夫亲提大军,与之决一死战!”   薛绍从旁说道:“老将军勿要着急,我怀疑这有可能是元珍的诈谋!”   “诈谋?”薛仁贵的眉头顿时一皱,“何以见得?”   “突厥人惯于游击战术,很少站住了阵角主动约战。尤其是他们的谋主元珍,足智多谋用兵诡诈,前番突厥屡破大唐州县,都是采用了他的诸般战术才能得逞。”薛绍说道,“此人曾是大唐的官吏,对大唐的一切都相当的熟悉,想必他也仔细的研究过老将军与我的作战习惯。现在突厥人既然敢于主动约战,就必然是有恃无恐准备妥当,其中或有陷阵也说不定。因此,我们不得不多作防备!”   “难道我们还拒之不战?”薛仁贵道,“突厥人正当猖狂,若是拒战只能更加助长他们的气焰。老夫为将一生,也从不知怯战为何物!”   薛仁贵的最后一句话恰是让薛绍心中一亮,忙道:“老将军,我认为突厥人恰是抓住了你性情当中的刚强之特点,认定你必定慨然赴战,而且他们将会战之地点选在代州与朔州中间的固良小邑。到时我军远离朔代根本,守军也将薄弱。倘若敌军派一旅偏师奇袭朔州然后趁胜拿下代州,我军就将无家可归并且面临一个被前后夹击的窘境。到时,岂不危矣?” 第0639章 威风!   薛仁贵的眉头狠狠一拧,“少帅所虑甚是!老夫激愤之下,险些忽略此一层。倘若敌军用上调虎离山之计攻破朔代,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老将军,虽然敌人未必会来奇袭朔州,但我们不得不防。”薛绍说道,“不如就让我率本部人马前往朔州提前设防,以备敌军突袭。”   “倘若突厥人没来奇袭朔州呢?”薛仁贵反问道。   “那也正好!”薛绍道,“调虎离山之计,他们不用我来用!等老将军与突厥主力开战,我便师出朔州绕行北方袭杀云州断了他们的归路!如若成功,就可以和老将军对其形成前后夹击关门打狗之势——岂不胜算大增?”   “如此甚好,真是妙计!”薛仁贵大声赞叹,“少帅真不愧是裴公门生,卫公一脉的谋战派军帅,如此冷静睿智足智多谋,真让老夫佩服!”   “老将军过誉了。”薛绍忙道,“我向来最是擅长纸上谈兵。真要打起仗来,我是绝对比不上老将军之万一的!”   “哈哈!”薛仁贵大笑,“多说无益!——此一战,就按少帅所提方略来打!老夫亲提五万大军前往固良小邑赴战,少帅率本部人马先走一步前往朔州布防。留下人马交由犬子薛讷固守代州。如此,可停当否?”   “敌军人多势众,老将军何不多带些人马?”薛绍说道,“有我在前方布守朔州,代州用不了那么多的兵力防守。”   薛仁贵轻抚银须嗬嗬一笑,“老夫单枪匹马尚且无惧他突厥二十万大军,如今带了五万袍泽同去赴战,已是太多!”   薛绍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心说“兵不在多在于精”这句话,大概就是为薛仁贵而生。他为将一生创造了无数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当年远征高句丽,他一席白衣单枪匹马就冲乱了高句丽的万人大阵,天山一役他更是“三箭定天山”大破铁勒十几万大军!   真正的历史,有时比小说还要夸张。   但关于薛仁贵的这些事迹,它真的——是真的!   次日,朔方军先行一步出发,开往朔州。   薛楚玉不顾医师的劝阻,亲自来到雁门关外一路相送。   朔方军的将士们见到薛楚玉,无不欢喜万分。尤其是张仁愿和跳荡军的骑士们,个个欢欣鼓舞激动不已。   薛楚玉穿着一身便服站在路旁伸出手来,经过他身边的将士一一和他拍手而过。   薛楚玉的脸上一直挂着温暖而满足的微笑,可是心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失落和悲戚。   曾经,眼前的一幕是薛楚玉最为熟悉的。每每出征,他总是率领最精锐的跳荡军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他是朔方军最锋锐的杀敌快刀,他是朔方军的战神图腾。   可是现在,他只能站在路旁像一个局外之人,目送自己的好兄弟们去征战沙场。   薛绍骑着马停在了薛楚玉的身边,与他对眼一望,各自点头微笑。   “兄弟,回去好生歇息。”薛绍道,“待我得胜归来,再与你大醉三千场!”   “好,一言为定!”薛楚玉紧紧的咬牙用力的点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薛绍微笑的点头,“一言为定!”   “擂鼓壮行——”鼓吏大声喝呼,隆隆的战鼓之声响起。   激昂磅礴的大唐军鼓奏响起来,节奏厚沉气势迭荡,让出征的将士们个个壮怀激烈,热血沸腾。   薛楚玉突然走到一名鼓吏身边,“把鼓槌给我!”   “玉冠将军,这等事情岂能由你……”   “少废话,给我!!”   薛楚玉不由分说的抢过了鼓槌,对着薛绍等人大声道:“我的袍泽弟兄们,楚玉为你们擂鼓壮行了!!”   薛绍不由得停住了马,好多人都驻足注目而观。   薛楚玉拿着两枚大鼓槌,双手不停的发抖好似根本举不起来。   鼓吏连忙小声道:“玉冠将军,还是小人来吧……”   “滚开!”   薛楚玉狠狠的一咬牙走到一人多高的大军鼓面前,几乎是奋起全身之力挥起双槌砸中了大鼓!   “嘭嘭”两声,薛楚玉手中的鼓槌被撞飞了。   连绵不绝的鼓声因为这一记乱响节奏被打乱,愕然停止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薛楚玉的方向。   薛楚玉茫然的看着自己软软垂下不停发抖的双手,宛如石化。   鼓吏连忙上前一步准备捡起双槌继续敲打,薛楚玉突然大喝一声抬起双手扶住了大鼓的鼓沿,扭过头来嘶声喊道:“我的袍泽弟兄们,你们要早日凯旋!”   “嘭——嘭——嘭!!”   沉沉的鼓声响了起来。   薛楚玉以头撞鼓,竟然撞出了大唐军队最威壮的鼓点——《威风》!   薛绍愣住了。所有的跳荡军骑士们,愣住了。   “早日凯旋——!!”   众鼓吏齐声大喝一声,然后一同擂响了军鼓!   朔方军的将士们个个热泪盈眶的挥舞兵器,发出了雷鸣般的大吼——   “威风!”   “威风!!”   “威风!!!”   ……   一路急行军,薛绍的骑兵部队很快就开抵了朔州。留在这里守城的薛讷亲自出城迎接,一开口就询问薛楚玉的伤情。   薛绍不知如何来说,索性道:“老帅让我将你换回,你即刻带领你的麾下去代州。等到了那里,你自然就知道了。”   薛讷听他这么说,知道薛楚玉的情况肯定不是太好,于是眉头紧锁愁云不展。   “慎言兄,有件事情我知道我不应该打听。但如果不将它弄清楚,我会一直如鲠在喉。”薛绍说道,“不知慎言兄,能否给我解一解惑?”   薛讷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大概知道,少帅想要打听什么——少时安顿了军队,我二人私下再谈吧!”   “也好。”   驻扎军队交割了防务与军事之后,薛讷请薛绍到他的私第赴宴。薛绍如约而至。   宴席非常的简单,只是寻常的军中伙食。朔州一直缺衣少粮,能有这样的招待已经很不容易了。   “慎言兄,想必你也知道我想打听了什么了。”薛绍道,“记得那一日在长安的时候,我去你家中拜会。却偶尔撞见……”   薛讷轻轻的点了点头,“没错。至从五弟投军以后,父亲每每见到他不是怒骂就是痛打,将他视作仇人一般。”   “这究竟是何故?”薛绍问道。   薛讷眉头微皱的面露苦色,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们五兄弟当中,家父是喜欢的就是楚玉。因为他从小就最聪明,长相和性格也最像家父。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表现出了极强的武者天赋,就像家父当年一样。”   “那后来是什么原因,让令尊对楚玉改变了态度呢?”薛绍问道。   薛讷轻叹了一声,说道:“楚玉十岁那年,家父因为大非川一役战败险些被处死,最后落得一个贬官流放。那时我们四兄弟都一起陪着父亲去了流放之地。唯有楚玉最是年幼,家父不忍让他承受流放之苦,于是想了办法让他和他的母亲一同去了老家安置。”   薛绍点了点头,薛楚玉是庶出之子,他的母亲是薛仁贵成名之后娶的小妾。   “之后的几年里,因为家道中落、孤儿寡母,楚玉和他母亲受尽了白眼吃尽了苦头。”薛讷说道,“但正是这一番逆境,练就了他坚强而不服输的性格。他拼命的练武,总想着变成父亲那样的盖世虎将大英雄,还立志要大破吐蕃并亲手杀了噶尔钦陵,一血家父战败之耻——噶尔钦陵是吐蕃一人之下的权臣和统帅,官拜‘大论’,也称论钦陵。家父惨败于大非川的一役,就是噶尔钦陵打的!”   薛绍双眉紧皱的点了点头,“后来呢?”   “楚玉十六岁那年,家父因为朝廷的特赦得已返京,并被授予了一个驻守新罗的武将职官。”薛讷说道,“楚玉因为家父的归来欢欣鼓舞,并自高奋勇要随家父一同前往新罗——他要追随家父去从军打仗。但家父当时完全不同意,他强烈反对楚玉从戎。实际上,自从大非川一役之后,家父就强令我们几兄弟不许练武不许学兵法,让我们好好读书以科举取仕。我因为从小就学武年纪太大无法改变,无奈才做了武将,但是老二老三和老四全都听了父亲的话陆续做了文官。唯独楚玉因为那六年里没有跟随在父亲手边,这才自己练武学了兵法并立志从戎。”   薛绍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薛仁贵在雁门关上跟他说的一些话,想必是他为将多年之后的心态已经改变,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步入自己的后尘。听他说的那些为将之苦全都发自肺腑,其实薛仁贵是为了楚玉好!   “为了不让楚玉从戎,家父和庶母给楚玉相了一门亲事,想将他拴在家中好好读书经营家业。”薛讷说道,“迫于父母的压力,楚玉最初无奈答应了。可是父亲前脚刚走去了新罗,他后脚就逃出了家门,私自跑去投军了!”   “啊?”薛绍不由得吃了一惊,苦笑不已,“想不到那么孝顺温良的楚玉,也有过这样的叛逆之举!”   薛讷也是摇头苦笑,“我们几兄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他,原来他奉了朝廷颁布的‘举猛士诏’前去私自投军了,用的还是假姓名。我劝他回家,他却仿借霍去病的话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气得我当众打了他一顿。他没有还手,但是誓死坚持要投军。后来他母亲也来劝他,他就是不听。结果我们都没办法只好由得他去了……后来他在河陇与大非川一带从军三四年,跟随在黑齿常之麾下与吐蕃作战,立下了赫赫的战功打出了大大的威风,随后因功回朝充任御林军军官,人称‘飞骑玉冠’。但是他的母亲却早已经因为思儿心切日夜忧惧,竟一病不起,病死了!”   薛绍恍然一怔,“这就是令尊大怒的原因么?”   “算是吧……”薛讷长叹了一声,“我的母亲,也就是家父的元配夫人早年过世了,后来续娶楚玉的母亲,为人极是温良贤淑深得家父喜爱。二老相敬如宾,多年来一直伉俪情深。至从她老人家过世之后,家父每每见到楚玉,不是怒骂就是痛打。我们兄弟四人既不敢帮劝也不也阻拦,最多就是跪在楚玉的旁边,陪他一起挨打挨骂。”   “原来如此……”薛绍长声叹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想到薛楚玉和他父亲之间,还有这样的一段恩怨。   薛讷也是叹息不已,“其实家父最气的,还不是他气死了母亲。而是他不听家父的教诲,执意要从戎。其实我们都知道,楚玉仍是家父最喜爱的儿子。但家父是一个带兵的人,他对楚玉有多么喜爱,表现出来的就有多么严苛。这一点,想必少帅能够理解。”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就像我当初训练麾下的将士一样,越器重的将士我训得越狠、骂得越难听,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多长本事,能在战场上多活一会儿。   没办法,军人就是这样的尿性。到了生活当中,有时也一下转变不过来! 第0640章 人间炼狱   薛绍派了几名得力的部曲携带信鸽跟随薛仁贵,随时保持联络,交换双方的军情。到了朔州以后,薛绍在长城一带严密布防建起无数烽火,另有多股哨骑昼夜不停的四处巡视。暗底里布下的斥侯密探,更是将侦察活动延伸到了三十里周边的大范围。   相比于同一时代的其他将军们,薛绍更加重视战场上的情报搜集工作,这或许是前世多年特战经验养成的习惯。这一习惯,让他在大唐的战争当中无往而不利,正应了古老兵法的那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斥侯的作用,被薛绍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尤其是这一次的增援河北一役,郭安手下原来的二十名老斥侯带出的上百名新斥侯在实战之中迅速成长,有的还大放异彩成为了独挡一面的人才。还有薛家部曲的表现也相当优异,他们本质上其实也是斥侯,只不过他们在身份上只是隶属于薛绍私人,不是真正名义上的军人。   抵达朔州七日之后,薛仁贵那边终于来了消息,说薛仁贵率主力抵达固良小邑之后,发现突厥敌军并未履约来战。相反,他们放弃了云州——脚底抹油,开溜了!   薛仁贵大为震怒,一口气率军追进云州,发现敌人果然一个不剩全跑光了。同时整个云州城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废墟,百姓和财产全都被一卷而空。薛仁贵只好暂时将军队驻扎在了云州城和长城城关之间的空地,让后方转运粮草前来补给军队。同时他告信于薛绍,请他去往云州面议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收到这个消息,薛绍心中是既惊且怒。没想到突厥人居然玩了这么一出,看来当世流传的关于突厥胡人的评价“无信义多诡诈”,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薛绍猜测,突厥人的爽战撤逃无外乎两个原因:   其一是,他们根本就没想要决战,之所以主动下来战书,目的是转移唐军的注意力、拖延唐军的出兵时机,为自己的安全撤退赢取时间。如果他们真的开到固良小邑来与唐军决战,就算薛绍不出奇兵夺取云州,幽州大都督府方面也有可能行此之举。一旦身后的云州被切断,他们就有可能陷入重围之中无法脱身。   其二是,他们确实制定了调虎离山的计划,但却发现朔州有了薛绍的严密防守而无法下手,左右都是没了油水可捞,于是干脆一走了之。无论如何,正面决战决不是突厥人擅长和期待的,云州的城池他们拿了也没什么用。他们从来就不稀罕大唐的城池,他们只要城池里面的财富、粮食和人口。   薛绍给薛仁贵回了一信,将自己的推测和分析先告知了老帅,让他临事多有一个借鉴。随后薛绍就率领跳荡军出城前往云州与薛仁贵汇合,共商下一步军事计划。把守朔州的重任,则是交给了副手唐休璟和二万余朔方军骑兵主力。   三日后,薛绍率部抵达云州。入眼所见,尽是焦土废墟。   薛仁贵的部下正在努力清理城中的余烬,掩埋百姓和将士的尸首。可是几天过去了,城中还有大量的尸体没有掩埋完毕。其中不乏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孩子,尸体大多缺胳膊少腿很难见到一整副齐全的。很多妇女被剥光了衣服吊在树上,下身尽是血迹,足以看出她们是饱受凌辱之后被突厥人用刀子捅杀下身而致死。其中还有多名孕妇,肚子被剖开了露出了腹中已死的胎儿……   种种惨相,让薛绍和他的部下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负责掩埋尸首的一名将官找到薛绍,将他请到了云州都督府的府衙,请他入内观瞻。薛绍进去之后看到,都督府的正堂里整齐划一的摆着一大片人头,每颗人头之上都用纸条标注了姓名和官职。   这里死的,全是云州的官将。云州都督李文谏的人头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焦黑,也摆放在其中。   而正堂的隔壁,还残留着一片酒宴的痕迹。可见突厥人是在这里砍杀了一批大唐的官将之后,又举行了庆功之宴。   都督府的官第主宅的楼匾已经被摘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长达数十米的绢质大横幅,上面写着一行字——   “谨以云州举城之生灵,活祭我突厥汗国阵亡于朔代二州之英烈!今日在此举族盟誓——突厥必杀薛绍,一雪国耻血仇!”   薛绍看着这副字幅,双眼之中杀机四射,牙齿咬得骨骨作响。   “薛少帅,我们的人在城中找到了几位侥幸生还的云州百姓。”领路来的将官对薛绍说道,“他们说,突厥人攻占云州之后就开始在城中大肆搜捕大唐的官员和将士,大肆抢夺财物、奸淫妇女。不久以后,他们就开始在城中进行大屠杀。除了极个别身怀奇巧的匠人和生得漂亮的年轻女子,其余人等尽被杀害了。而且突厥人杀人的时候还对云州的军民宣称,要怨就怨薛绍在朔代二州杀了他们太多的人,他们这是在为同胞报仇。所有的仇所有的怨,都要归咎于薛绍一人头上!”   这名将官的话刚说完,薛绍身后的将士们全都怒骂起来。   “真是巧言令色,无耻之尤!”张仁愿大声暴喝道,“战场无私仇,彼此各为其主,怎能将仇恨延伸到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突厥如此残暴不仁,纵然人间不除,天亦除之!”   “简直是畜生!”   “下次见到突厥人,管他是什么人,一个不留全杀了!”   “杀!杀光他们!!!”   “一定要为云州的父老乡亲和袍泽们报仇雪恨!!”   ……   “闭嘴!”薛绍大喝一声,“你们全是市井的泼妇吗,居然在此骂街?”   众皆收声,但个个咬牙切齿,余怒难消。   “我们是军人,手中的兵器才是我们的语言。”薛绍说道,“无论你有多少的仇恨,都给我到战场上去发泄,平日里休说废话少放臭屁!”   “是!!”   “走,随我去见老帅!”   不久后薛绍进到了营地,见到了薛仁贵。   “少帅已经见过城中之情景了么?”薛仁贵的脸色铁青。   “我还去了一趟都督府,看到了横幅。”薛绍说道,“突厥人把仇恨宣泄到平民百姓的身上,薛绍忍无可忍!”   “老夫何尝不是?”薛仁贵咬牙切齿,恨道:“只恨那贼寇甚是油滑,屠城之后马上就逃出了云州。我派了多股斥侯前去打探,得知他们的人马并未完全撤走。”   “哦?”薛绍有点好奇,“并未完全撤走,怎么说?”   薛仁贵答道:“据我查知,突厥人在撤出云州之后,约有一半人马带着裹携的百姓与财富逃进了大漠之中,却有另一半人马停驻在了距离云州约有一百里的北部戈壁滩上,像是别有图谋。”   “这倒是奇了。”薛绍也感觉有些意外,“突厥人竟然都已经屠杀了云州城,就再没有留下的理由。难不成,是他们内部出现了分歧?”   “一时之间,不得而知。”薛仁贵道,“老夫本待率军前去追击,又恐敌况不明落入埋伏中了奸计。恰是少帅来了,老夫倒想听一听少帅之高见——那股敌人,杀是不杀?”   薛绍沉思了片刻,说道:“正如老帅所说,敌况不明不可轻举妄动。为今之计,只能加派斥侯探明敌情,再作定夺。我麾下尚有几名得力的斥侯,老将军若是信得过,我派他们去走一趟。”   “甚好。”薛仁贵微然一笑,“老夫等的就是少帅这句话——少帅麾下的斥侯,早让老夫刮目相看。如今,正是他们用武之时!”   薛绍马上将郭安叫来,将任务分派了下去。   郭安领诺而去时,薛仁贵连声激赞,“老夫戎马一生,从未见过此等精干的斥侯。少帅练兵有方啊!”   “老将军过奖了!”薛绍笑而不语,心说我用现代的特种作战经验来训练斥侯,自然是独树一帜了。   次日,薛绍派出的斥侯还没有回报敌情,后方并州都督府却来了一名信使。   原来是武承嗣得知了云州“不战而复”极是欢喜,派了人来向薛仁贵与薛绍道喜,同时“拜请二位军帅早拟捷报奏知朝廷。”   武承嗣,这是要急着向朝廷请功了。   薛绍和薛仁贵恨不能将那信使当场打杀算了。   “你赶紧滚回并州,对武承嗣说!”薛仁贵没好气的对他信使怒喝道,“云州是不战而复了,可它已经完全变成一座无人空城,是遍布尸血的人间炼狱,所有军民百姓已被突厥屠杀殆尽!此情此景,我们哪里还有脸去向朝廷请功?请罪还来不及!”   “是、是!……”信使哪里招架得住薛仁贵之虎威,腿都吓软了,仓皇欲逃。   “且慢!”薛绍将他拦住,又将薛仁贵请到一旁,小声道,“老将军且息震怒,现在我们的后勤补给和粮草转运全靠并州支持,我们还用得着武承嗣。云州光复非但不是军功,朝廷一旦追查下来,还会是一项天大的罪过。既然武承嗣现在一心想要骗取军功请赏于朝廷,我们何不将计就计,把就收复云州的功劳全部让给他算了?”   薛仁贵顿时会心一笑,“既然狗改不了吃屎,咱们就喂他一坨掺了砒霜的好粪也罢!”   砒霜好粪?   薛绍忍俊不禁的笑了,老将军倒是挺有才的! 第0641章 铁颈神笔   二人计义已定,薛仁贵就开始动手给朝廷写奏章。因为涉及到朔代二州的战事,于是将薛绍请来一同拟奏。   在大唐这个没有即时通讯器材、也没有影相资料传递的时代里,军帅用文字给朝廷上表汇报军情和战况,其实是一个“技术含量”相当高的政治活动。同一件事情用不同的笔法和语气去说,会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所以,军队里一向就有专人专项负责起草“公文”。薛绍手下就有三大名笔——苏味道、刘幽求和钟绍京,他们从裴行俭时代开始就负责秉笔军中。这样的秘书在军队里看着不起眼,但是他们对主帅来说相当的重要。   可是这次远征河北,薛绍没有带其中的任何一人出行。于是薛仁贵叫来了一名他麾下的行军管记负责秉笔,是一名非常年轻的男子,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岁上下,言谈举止颇为端正儒雅,典型的腹有诗书其气自华,给薛绍的印象还算不错。   “少帅,老夫有必要向你引荐一下。”薛仁贵指着那名行军管记说道,“他名叫宋璟,字广平,邢州南和人,是老夫麾下的行军管记。”   行军管记相当于军队里的首席幕僚、第一军师。余下的行军记室、掌记等等,地位都低于管记。   “宋璟?”薛绍不由得微微一怔,脑海里条件射的就想到了开元贤相“姚崇宋璟”。   “怎么,少帅认得他?”薛仁贵好奇。   “只是耳熟,可能在哪里听到过。”薛绍微然一笑。   “呵呵!”薛仁贵扶髯而笑,说道,“少帅听过他的名字,并不奇怪。别看他年轻,却是早已成名于两京。老夫得闻少帅身边有一位得力干将名唤郭元振,当年十八岁中举惊闻朝野,是也不是?”   “没错。郭元振进士出身投笔从戎,是我的得力臂膀。”薛绍点了点头,时下有一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中了进士还被人称赞“少年得志”,足以见得大唐的进士科是相当之难。郭元振当年十八岁中进士,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惊才绝艳。   “郭元振十八岁中进士,才名撼动天下。”薛仁贵不为自豪的道,“但是眼前这位宋璟还超越了郭元振,以十七虚岁一举进士及第,授任义昌县令。老夫闻其大名并慕其高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请到老夫的军中拜为管记,秉笔执书参赞军机。”   薛绍微微一惊,看来真是那个“宋璟”——十七岁中进士,这是他的独门标志啊!   “恩帅,谬赞了!”宋璟不卑不亢的拱手一拜,“我们还是快点开始书写奏疏吧?”   “哈哈!”薛仁贵大笑,“好吧,现在就开始!”   薛绍笑了一笑,心说这个宋璟年纪轻轻,倒是一点也不浮夸虚荣。换作是一般人,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大军区司令员在外人面前称赞自己,那是求之不得感激涕零。但是他却一点喜色都没有,只是一心想着奏疏之事。   宋璟端坐下来铺开纸笔,先请薛绍开始口叙朔代两战之经过,他好记下要点,总结归纳之后再行起草文本,待薛绍看过之后提出意见再作修饰与增改,如此一篇军情奏疏才算初步完成。至于最后的成文,还得收集战争的伤亡、杀敌、损耗与战利等等各项详实数据,一同汇总上报。   没有满腹的才华和超强的实干能力,再加上对军队各个细节的了如指掌,是绝对干不来行军管记这个活儿的。大唐的历史上,有很多的宰相和名将都曾经干过行军管记、行军记室这一类活儿。现如今,朔方军的三大名笔之一刘幽求,就深受薛绍的器重和信任,全权代表薛绍执掌夏州都督府的实权,虽无名分但实如长史,司行一切日常工作。   薛绍从“起兵丰州追击突厥游寇”开始口叙,就用的正常的语速,中间不时的插叙补充。宋璟全神贯注运笔如飞,中间没有片刻停顿或是打断。   在口叙当中,薛绍有意好几次强调“此战之胜,夏州都督府长史韦玄贞厥功甚伟”。薛仁贵在一旁静听没有插话,只是笑而不语。   彼此都是带兵的将军,了解为将之不易。将士们在战场上拼命厮杀,后方连战场都没有见过的文官也要跟着一起领受功劳,这是军中的惯例——美其名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当然,一场战争的胜利确实离不开军队的后勤保障,和谋士的出谋划策。但是薛仁贵深知,韦玄贞远在夏州逍遥快活,他和丰州军队驰援河北一点关系也没有。薛绍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在卖皇帝的面子——这是夏州都督府和朔方军的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薛仁贵当然不会插手多嘴。   薛绍口叙刚刚完毕之时,宋璟马上就将这一部分口叙整理完毕了,当即就递呈给薛绍来看。   薛绍和薛仁贵同时吃了一惊,“如此挥笔而就,莫非你早有腹稿?”   “在下并无腹稿。”宋璟一板一眼地答道。   薛绍惊奇的拿起草文一看,除了自己插嘴的地方有所涂改增删,其余的文字全部一气呵成贯连成章,根本就不像是一本草稿,而像是多次修改与润色之后的成品公文。   “真是一枝神笔!”薛绍赞声不绝。   “神笔宋璟,名副其实!”薛仁贵呵呵直笑,“少帅,如此人材不可埋没啊!”   薛绍心领神会的微笑点头,心说薛仁贵倒也是个爱材之人,他知道我在朝中的根底较深,有意向我推荐宋璟,是想为他谋得一条更好的出路。毕竟“行军管记”这项差事只能是一块跳板,用来积累经验磨练本领倒是不错,不能当作真正的归宿和舞台。   宋璟仍是不动声色的端坐,好像根本就没把薛绍与薛仁贵的对话放在心中,只道:“恩帅,在下对云州的战况知之甚详,早已私下拟写了一份战报。还请恩帅过目!”   说罢,他就递上了一份书稿。   薛仁贵拿起书稿一看,顿时面露难色,顺手就递给了薛绍。   薛绍拿起来一看,当场苦笑。   宋璟的军情奏疏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写的是李文谏死守代州的经过,其中细叙了他举家焚自烧化为烽烟示警的经过,文辞异常的凄美悲壮,足以让人义愤膺潸然泪下。   这一部分无疑是写得极好,但后面一部分,可就不太妙了。   宋璟详细的描述了突厥人攻陷云州、使诈约战和屠城撤逃之事,叙说了屠城之后的诸班惨相,并且,还毫不讳言的指出武承嗣该为云州陷落负上全责。   这无疑会打乱二人“砒霜好粪”的计划。再者,这样的奏疏拿去给武承嗣,非但最终递不到朝廷的手中,还会让武承嗣勃然大怒并最终与前线决裂——前线的后勤保障还着落在他身上,到时可就大不妙了!   “不行,不能这么写。”薛绍说道,“军情奏疏,只需如实上报所见所闻,一切赞赏与批驳都不能出现在行文当中。谁有功谁有过,朝廷自会取证查实,我们不能妄加导引。”   “没错。”薛仁贵点头,“宋璟,按少帅所言,重写一份。”   “二位明鉴,在下确实是据实而报,没有任何的掺假伪报。”宋璟不为所动,拱手而拜道,“前番武承嗣下令将恩帅和代州主力调回并州,一路陪他前往文水县祭祖,除此之外再无作为。主力部队被撤走,朔代二州因此战况紧急并无力驰援云州,最终导致云州陷落。若非薛少帅仗义来救,朔代二州恐怕也要陷落。当然,在下并没有将这一层推测写在行文之中。但是无论如何,武承嗣撤走恩帅和代州主力并放弃云、朔、代三州,退而据守太原——这全都是不争的事实,为何不能上报朝廷?”   一席话,说得薛绍和薛仁贵有些无言以对。   薛仁贵只好婉言道:“宋璟,不是我等非要瞒报,而是这其中颇怀利害,非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你只管按老夫说的来做,不必细究!”   “事非黑白板上钉钉,岂能敷衍塞责?”宋璟半点也不退让,拱手而拜正色说道,“云州陷落,数万军民惨遭屠戮。若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若不让朝廷追谥忠良、奖掖功勋、惩戒恶吏、处罚罪臣,天理何在公义何存?”   “你……你怎的如此迂腐?”薛仁贵有点哭笑不得了,“莫非你认为,老夫是一个不分是非、不辩忠奸的昏匮之辈?”   “在下并无此意。”宋璟仍是不退不让,满脸的坚定的果决,大声道,“但是在下认为,战争的一切事实与经过,都必须如实向朝廷汇报!其中容不得半点的隐瞒与掺假!”   薛绍在一旁看着他二人争执,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发笑,和薛仁贵一样的哭笑不得。   “不必争了!”薛仁贵终于是有些恼火了,“你退下吧,我另外叫人来写便是!”   “如若恩帅执意曲报军情,在下只有自行上书,向朝廷陈言真相了!”宋璟拜倒在地,拱手而道,“恩帅对在下有知遇提携之恩,有如在下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下没齿难忘!但是在下无法苟同恩帅的做法,只能辞官而去前往京城,向朝廷揭发此事!”   “你!……”薛仁贵这下真是被气乐了,猛然一拂袖,“你要去,没人拦你!”   “宋璟,拜别恩帅!”   宋璟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起身就要走。   薛绍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来人,将宋璟拿下!”   薛仁贵顿时一惊,薛绍以眼色示之,薛仁贵这才按捺不动。   几名军士冲了进来,当场就将宋璟按倒在地。   薛绍满面怒容的走到宋璟面前,说道:“宋璟,老帅对你如此厚恩,你却恩仇报,真是令人不耻!军中法令如山,你却抗命行事,岂不知军法无情?”   宋璟冷哼了一声,“恩帅之恩,私也;军情上奏,公也。宋璟岂能公私不分、歪曲事实?”   “你竟如此冥顽不灵?!”薛绍怒喝一声,“推出去,砍了!”   军士们拖着宋璟就往外走。   “要砍便砍!”宋璟大声叫道,“再锋利的刀斧,也斩不去公义天理!”   “可惜了,你却没有铁打的脖颈!”薛绍大喝,“带走!”   “慢!慢!慢!”薛仁贵一见薛绍像是要动真格的,当场急了,“少帅,还是先将他关押起来,待战事完毕之后再行区处吧?”   薛绍板着一张臭脸,眼中却含着一丝笑意,佯怒喝道:“宋璟是老帅的人,当然是老帅说了算!”   薛仁贵领会到了薛绍之意,心中吁了一口气,脸上却也是同样的怒气森森。   “将宋璟关进大牢,严密看守!!” 第0642章 干掉薛绍   关了宋璟,薛绍自己亲自动笔书写奏疏,完成之后给薛仁贵来看。   薛仁贵一字不漏细细的看了,心说真是文如其人,宋璟文辞华美妙语连珠,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子轩然灵气,通读下来让人感觉如饮美酒。薛绍的文章就是一篇真正的“公文”,虽平铺直叙但言语谨密,甚合春秋笔法之微言大义,看似简单朴实其中却富有深蕴,典型的大巧不工、内有千秋!   “甚好。”薛仁贵只作此一评,然后就果断在奏疏上签写了自己的姓名,并盖上了官印。   薛绍点头微笑,同样签名画押,再将奏疏交给了武承嗣的使者,命其带回。   “少帅,宋璟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棱角突出锋芒太锐有待雕琢。”薛仁贵道,“老夫已经太老了,带不了他几年。因此老夫就想将他引荐托负于你,不知少帅意下如何?”   薛绍微笑道:“在下岂不知老将军之美意?——今日将他暂且收押,就是为了打下一个铺垫。其实,我偏偏看中的就是宋璟的那一道凌厉的锋芒。如今天下,才子多如过江之鲫,但忠直耿介之仕却是寥寥寡少。老将军,慧眼独灼啊!”   薛仁贵闻言大喜,连声道:“宋璟是一匹千里马,但千里马往往性烈如火极难驯服。老夫只会带兵打仗,御人荐才不是擅长。如今宋璟得遇少帅,真是良才遇伯乐啊!”   薛绍呵呵直笑,“老将军太抬举我了。其实我与宋璟年龄相差并不大,将来若能志同道合结为肝胆兄弟,便是足矣。”   薛仁贵满怀赞许的微笑点头,心中暗道:虽是年龄相若,但薛绍的历练和阅历何止丰富百倍,其眼界与心胸明显比宋璟高出若干境界,居为尊长绰绰有余……大唐人才辈出,老夫该当欣慰!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大戈壁的突厥军营之中。   阿史那·默啜双眼通红的拍案而出,怒声喝道:“元珍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居然连派十道黑衣快使前来催促,命我火速撤军!”   帐篷里的其他人都噤然无声,只有一人站了起来将其他人轰出了帐外,自己走上前来说道:“二哥,我们的兄长对元珍信任有嘉,拜他为谋主、官授阿波达干。元珍的命令,就连兄长自己都从不违备。现在……”   “咄悉匐,你给我闭嘴!”默啜没好气的大骂道,“你这没用的东西,我们是可汗的亲兄弟,难不成还怕了一个外人?——元珍是有些干才,辅佐兄长平定草原各部不断崛起,在对朝唐的战争当中也立了一些功劳。但他的心和眼睛完全被艾颜那个妖女给迷住了,他有了私心!”   咄悉匐是默啜的亲弟弟,当然二人也都是骨笃禄的亲弟弟。骨笃禄在成立突厥汗国以后封二弟默啜为“设”,相当于大唐的“大将军”,是实际执掌兵权的武将和权臣。另一个弟弟咄悉匐则被封为“叶护”,地位仅次于可汗,有点类似于大唐的亲王、皇太弟,但没有太大的实权也没有法定的汗位继承权。   咄悉匐身为叶护还被默啜指着鼻子辱骂,却没有半点脾气,只是小声小气的道:“大哥时常教导我们兄弟二人,一定要紧密团结,一定要听循元珍的号令行事。此次挥师南下,原本一切顺利眼看就要拿下大半个河北,不料薛绍从丰州那边斜刺里杀来,坏了我们的好事。尽管如此,我们也洗劫了云州及其周边的多个州县城池,收获颇丰。唐朝那一边,薛绍和薛仁贵已经合兵一处,后方的并州大都督府也提供了支持。再打下去,已经没有好处没有意义了。元珍下令撤军,依小弟看没什么错啊!”   “你懂个屁!”默啜怒骂道,“至从黄花堆一役之后,元珍再不染指丰州,还见了薛绍就躲。你以为他真的是怕了薛绍吗?他是受了那个妖女的蛊惑!”   咄悉匐愣了一愣,“不会吧?”   “怎的不会?”默啜怒道,“元珍私下早已爱慕艾颜许多年,据说从儿时就已开始。以前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部落小吏,连接近艾颜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好了,他成了突厥汗国的阿波达干,他发达了,连艾颜都要靠他来保护——你说他会不会旧心萌发想要得到艾颜?”   “那有何难?”咄悉匐冷笑,“无非是使些蛮力推倒在地,脱衣扒裤一戳便了!”   “我们这么想,元珍可不是!”默啜冷笑道,“他们一个是满腹经纶深受汉学熏陶的大才子,一个是从小在中原长大的贵族名媛,彼此都爱风花雪月卿卿我我,良辰美景朦朦胧胧。”   “我一句都听不懂!”咄悉匐直撇嘴。   “总之,元珍就是着了艾颜的魔!”默啜没好气的道,“你可知道,上次元珍派人去和薛仁贵交换俘虏,居然允许艾颜偷偷的一同去了?”   “哦,有这事?”咄悉匐一惊。   “这都不知道?看来,就你最笨!”默啜骂道,“艾颜去代州能干什么?还不是会他的小情人薛绍!两人早就有了一腿,说不定那孩……”   说到一半,默啜戛然而止。   无论如何,“神之子”的神话不能被打破,不然凝聚草原各部的精神图腾就要倒塌。默啜再如何对元珍不满,也不会傻到要去拆自家的台!   “唔……唔!”咄悉匐也没有说破,但是连连点头以示会意。   “元珍为了那个女人,已经蠢到无可救药了。他肯定是听信了艾颜的蛊惑,让他不要与薛绍交战,这才下令让大军撤退。”默啜说道,“三弟你想想,国家大事哪能经受儿女情长所摆布?如今唐朝河北空虚,竟然需要薛绍千里救援才能勉强支撑过来。我们虽然在朔代二州损失了一些兵马,但那不过是一些次等的控弦之士、其他部族的私兵还有新募的柘羯散勇,我们突厥人自己的附离精锐仍然握在我的手上,仍然元气未伤!”   突厥汗国的兵马分为三大部分,主要组成部分是控弦之士,是由各部族的普通牧民组成;有一部分是从其他各个游牧民族花钱雇来的职业骑兵,称为“柘羯”。最精锐的兵马是直属于可汗的侍卫之士,称为附离,“附离”就是狼的意思。如今,突厥汗国的精锐附离(也称狼骑)全都归属于默啜的统辖之下。   “有道理!”咄悉匐这下点了点头,“薛绍运气好,突然杀到朔代二州,刚好捏中了两颗围城打援的软柿子。如果他和二哥麾下的狼骑正面相抗,必定惨败!”   “大哥一路建立汗国统一草原各部,绝大多数功劳都归了元珍。我们兄弟二人,虽然一为叶护一为设,但因为功劳不大全都受制于元珍,岂不憋屈?”默啜说道,“这回咱们就不听他的,自己回去和薛绍打一仗,定要击败唐军。若能杀了薛绍就是大功一件,就算杀不了,挫一挫他的锐气也好。朔代两战之后,薛绍的名气更大了,关于他的那个传说在我们的军队里越传越邪,说什么薛绍就是今后几十年里所有草原人的噩梦,这让好多部落首领和将军闻薛绍之名而变色——我偏就不信他的邪!我偏就屠了云州向薛绍示威挑衅,看他能奈我何?”   “话说回来……二哥!”咄悉匐有点担忧的道,“元珍下令,不许我们滥杀平民和俘虏。二哥却把云州给屠了。回去之后会不会……”   “就你胆小如鼠!”默啜喝道,“只要你我兄弟二人同心协力,我就不信元珍还能唆使兄长对我二人不利!”   “对!”咄悉匐狠狠一咬牙,“用汉人的话说,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这才是我的好弟兄!”默啜笑眯眯的拍了拍咄悉匐的肩膀,“别多想了,跟为兄挥师而回,和薛绍决战一场!”   “等一下!”咄悉匐忙道,“怎的是和薛绍决战,唐朝的河北元帅不是薛仁贵吗?”   “那不过是一个障眼法!”默啜大笑道,“至从裴公去世、恶来调任京城,唐朝已经没有名将可用,于是就假借薛仁贵之名镇住河北,让外族不敢入侵。其实薛仁贵十年以前就被唐朝的皇帝贬废了,早就死在了流放之地——象州。”   “真的?”咄悉匐连连眨眼十分怀疑,心想这不会是兄长的诡辩,只为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吧?   “我的好弟弟,这当然是真的!”默啜咧着嘴嗬嗬一笑,“你想一想,如果河北真有薛仁贵,我们攻陷云州、兵困朔代的时候,怎么都不见他老人家大显神威呢?如果河北真有薛仁贵,薛绍还犯得着千里来援吗?如果河北真有薛仁贵,他们还会放弃三州退守太原去当了缩头乌龟吗?——由此可见,唐朝派来坐镇河北的那个薛仁贵,就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元珍却因此被吓破了胆撒腿就跑,你说可不可笑?”   “二哥所言即是!”听默啜这么一分析,咄悉匐打消了心中顾虑,“就听二哥的,咱们杀他一个回马枪,去干掉薛绍!”   “对,就是要干掉薛绍!!” 第0643章 血魄之战   次日,屯聚在大戈壁上的突厥大军拔营而起,部队向南靠近云州的方向挺进了十多里,在一处依山傍水之处再次停下屯扎。然后,他们砍伐树木升炉打铁,开始动手修筑一个祠堂。   遵循突厥人的古老习俗,每逢发起重大的军事活动,必要前往祠堂祭祀。其实大唐的军队也有这样的习俗,出征之前祭祀天地神明和雨师风伯,一般都由天子主持,仪式之上还要将斧铖授予出征大将。   但是突厥人的祭祀与大唐不同,他们要祭祀的是象征精神的狼图腾,象征胜利的战神轧荦,还有象征勇敢的一位人间战神。   前二者当然是固定不变的,只有最后一位人间战神,在不同的时代则有着不同的人选。有的时候是一位,有的时候有几位。有时是突厥本族的勇士,也有可能是外族的名将。   突厥是一个相当敬重勇士的民族,只要是勇冠三军名扬天下的勇士,他们都会顶礼膜拜,哪怕这个人是突厥族的敌人也是照拜不误。在他们看来,勇敢没有国界,超越了民族、生死和历史。   今日,突厥人将要祭祀的人间战神只有一位。   震威天下名扬史册的白袍战神——薛礼,薛仁贵!   当年,薛仁贵以一介平民之身投军充为小卒,随唐太宗李世民往征高句丽。登上高句丽的战场之时,薛仁贵穿一袭白袍单枪匹马杀入敌军丛中,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手中神箭更是连杀敌军多员悍将,独自一人冲乱了敌人数万大军的阵形,力助唐军获得了一场大胜。自此薛仁贵一战成名,唐太宗将他宣到御前亲自嘉奖。   从此以后,薛仁贵就完成了从一个布衣小卒到盖世虎将的华丽转变。每逢出征,薛仁贵必穿白衣白袍。“白袍战神”名扬天下,令异族胆战心惊!   ……   三日后,云州。   薛绍和薛仁贵一老一少,一同在云州都督府里主持公祭,祭奠云州死难的将士和百姓。全军将士都参与了。   若大的空地上,摆满了无数的灵位。悲壮的气息让云州的天空都变了颜色,愤怒的嘶吼震荡着整座城池。   强烈的憎恨,来源于男人心中对家国同胞深沉的爱恋。无需多余的言语去鼓动,在场的将士全都见过云州城中的种种惨相。云州陷落,成为了每一名唐军将士心中最大的痛。杀敌报仇,成为了他们心中最大的愿。   薛仁贵一向吝于言辞,主持公祭之时没有多作陈辞,于是托请薛绍多说几句鼓舞士气。   薛绍也没有多做准备,走上祭台之后临场发挥,凭着胸中那一股真正的悲壮与愤怒,对全军将士说道——   “军人的天职,就是要保境安民。城池沦陷、袍泽牺牲、家园被毁、百姓遇害,是我们最大的耻辱!”   “看到眼前云州的惨相,我认为,我们在场所有的军人,全都没有苟活的理由,全都该死!”   一开场,薛绍就放出了这样的一枚重镑炸弹,让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包括薛仁贵。   薛绍异常严肃的环视场中所有人,大声道:“你们没有听错,我们全都该死!”   “但不是死于悲戚,不是死于怀念与哀怨!”   “更不是死于麻木不仁,不是死于得过且过!”   “我们要拿起刀枪,像真正的勇士那样,死到战场上去!”   “唯有如此,才不负李文谏化身烽火,以身勋国!”   “唯有如此,才不负云天之上,俯视我们的万千英灵!”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朝头顶看去,阴的天,黑沉沉。仿佛真有万千灵魂飘荡其中,静静的注视着在场的五万唐军将士。   全场斗然之间化作一片寂静和肃穆,大风呼啸而过,将每一名将士心中的战火煽至极燃。   “我的袍泽弟兄们——”   薛绍深深和呼吸,慢慢的拔出了宝剑,“谁愿与我死战突厥,血荐云州?”   “我——!!!”   “死战突厥,血荐云州!”   千呼万应,惊涛骇浪!!   整座云州城池,有如泰山之崩,有如天降雷霆!   薛仁贵不动如山的端坐在后席,脸色紧绷神情严肃,嘴中却喃喃念出一句,“好一个,我的袍泽弟兄们!”   这既是一场公祭,也是出征前的大誓师。   对于薛绍鼓舞士气之能耐,一向不擅此道(或者说无心此道)的薛仁贵,已是绝对的叹服。一个人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让成千上万人同仇敌忾,这绝对不是巧知如簧、巧言令色所能办到。那只能证明,他的心里有着和绝大多数将士一样的理想和一样的抱负,有着同样的感遇和同样的情怀。   上下拥护万众同心,这不就正是一位统帅最应该具备的能耐吗?   薛仁贵沉思至此,心中暗暗一叹:老夫离朝多年,大唐人才辈出。看来老夫真的是老了,该是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   云州陷落,这是一个为将之人无法承受之重,是大唐这个天朝上国无法忍受之国耻,是每一名唐军将士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惨痛。   所以,当斥侯来报屯扎在大戈壁的突厥部队非但没有撤退,反而还向云州挺进之时,薛绍与薛仁贵一致决定——出师迎击。   此一战,就是纯粹的战争。没有政客的个人立场之干预,没有上位者的利益得思之考虑。   “全都该死”的五万唐军,把所有的仇恨和精神都贯注到了手中的兵器之上,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为的只是血管里奔腾不息的战士热血,为的只是胸中难以平息的切骨之痛、切骨之恨!   “薛少帅,老夫请你率领本部兵马留守云州,以备接应与善后。”薛仁贵非常肯切地说道,“河北军事,全在老夫身上。少帅千里来援,早已仁至义尽。此一战,老夫必须独力独为。还请少帅成全!”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说道:“老将军,薛绍明白你的用心。但若错过此战,薛绍必定悔恨终身。就请让我独自一人随你同去,我答应你不上战场,只在后方擂鼓助威如何?”   “不可!”薛仁贵一口回绝,容不得半点商量。   “求你。”薛绍认真的看着薛仁贵的眼睛,“薛绍以一个普通军人的名义,求你——肯求老将军,允许我亲眼目睹这一战!”   “……”薛仁贵逼视着薛绍的眼睛,眼神之中精光迸现。   薛绍毫不回避的看着他,诚恳之极。   “请!”   薛仁贵大喝了一声转身便走,虎步流云。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大声道:“张仁愿,你来代我留守云州,以备善后!”   “是……”张仁愿应诺之后苦笑一声,惨也,我便错过了此战!   五万唐军,师出云州,向突厥大军挺进。   薛绍随身带了三十名部曲出发,全被编入了主帅中军的鼓乐队仗当中,一路随行。   薛仁贵,是铁了心不让薛绍参战。薛绍没有一味的坚持,他只是不想错过这一场大战,这一场为了军人之血魄而战的,大战!   大军刚刚出发,郭安率斥侯亲自回报,说突厥人移师十里之后,开始兴建祠堂祭祀神明,准备与唐军决战一场。   “如此最好,倒省去了老夫一番寻敌追击的功夫!”薛仁贵豪气大起。   郭安看了薛仁贵一眼,郑重拜道:“老将军,小将还打听到,突厥人祭祀的神砥之一,就是老将军你本人!”   “哦?”薛仁贵不由得惊咦了一声,随即放声大笑,“突厥小儿,定是以为老夫早已不在人间化作枯骨了!”   “恐怕真是如此。”郭安答道,“小将捉了一个突厥的斥侯舌头,逼问之下得知,这一拨突厥兵马就是隶属于可汗的附离精锐,号称狼骑。他们的统帅是阿史那默啜,此人是突厥伪可汗骨笃禄的亲兄弟,极其骁勇善战,向来最是敬服老将军,视老将军为人间战神。但是他对麾下的军队宣称,驻守河北的薛仁贵是假的,真正的薛仁贵早已经病死象州,不复人间。”   “有趣!”薛仁贵抚髯一笑,不再多言。   薛绍也笑了,说道:“想必默啜只是为了安抚将士,稳定军心。其实草原上不光是默啜一人敬畏老将军。至从老将军三箭定天山这后,数十年来草原人一直都把老将军视作至高无上的战神。前番我随裴公北伐之时曾经深入漠北,在很多地方都见到了草原各部族为老将军所建的祠堂,四时祭祀从无间断。每逢出征,突厥人也肯定会到老将军的祠堂里去祭祀。”   “想不到老夫一介凡俗,竟然会成为异族心目中的战神!”薛仁贵微微一笑,“且不管他们如何祭祀如何胡言乱语,老夫此来只为杀敌报仇——老夫就是一名大唐的将军,生时是,死亦然!”   大军继续前进。为了保存体力,行军的速度并不太快。   斥侯再次回报,突厥人祭祀罢后,也一同拔营而起向南方挺进。对方显然也已经侦知我军的动向,正擂鼓大躁的稳步前进,摆出了一副决一战死的派头。而且他们呼喊的口号煞是可笑——“尽灭唐师,活捉薛绍!”   听闻此报,薛仁贵似笑非笑的抬头看了看头顶飘扬的“薛”字帅旗,说道:“突厥小儿,当真以为老夫已经死了?!” 第0644章 龙门薛礼   两军不断的接近,斥侯在周边不停的游弋,彼此的行军速度都不快。唐军用的是李卫公手上传下来的,传统的七军六花阵。薛仁贵率中军居中,其余六军以中军为圆心,分布在周边的圆弧之上。   每一阵皆是牌盾布列于前,弓弩暗藏于侧,陌刀紧随其后。骑兵布列于两翼,随时准备发动掠阵冲击。   寸草不生平坦如砥的大戈壁,一年四季大风肆虐。滚滚黄沙之间十几万人马布列成阵如城墙般辗压挺进,天地间一片杀气纵横,浩瀚磅礴!   薛绍站立在一张拖拽大军鼓的军车上,一手叉腰一手握刀,眉宇微沉看着前方滚滚升起的那一片烟尘。   十万狼骑,这是新兴的草原汗国最精锐的部队,是他们的国之脊柱。   薛绍至今有些想不通,为何突厥人会去而复回,并豁出自己手中最重要的一支部队,来与唐军决战。此战突厥人就算获胜,也没什么大的油水可捞,最多赚取一点虚名。但此战如果他们败了,那将会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他们的国之根本都将动摇。   ——这绝对不会是元珍之谋!   薛绍无比确信这一点。   至从骨笃禄起事之后,无论是治国之略还是谋战之术,突厥人一直都在严格遵照元珍的治国理念与治军思想在行事。事实证明,元珍确实是一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理政的全面型人才。   对突厥而言,元珍是国之柱石;对大唐而言,元珍是心腹之患!   薛绍思之再三,最后推测出一点:眼前一战,应该是突厥内部出现了权力纷争的结果。默啜是统兵大将,是骨笃禄的亲弟弟。为将者最需要的就是军功,可是突厥自建国以来,大小的功劳全在元珍一个人身上。身为汗室重要成员之一的默啜,就像是元珍手下的一个打工仔。他哪能甘心呢?   思及此处,薛绍连忙下了车,骑上马找到薛仁贵,对他道:“老将军,在下想到一件事情,必须在开战之前对你说。”   “少帅请讲!”   薛绍说道:“此一战,很有可能是默啜的个人主张。他们的元帅与谋主阿史德元珍,已经率领一部分人马携带战利品先走一步回了大漠。”   “那又如何?”薛仁贵有些不解。   “如果我是元珍,一定不会容许默啜打这一仗!”薛绍说道,“眼前的十万狼骑,是突厥汗国的立国之本。此战若胜,他们不过赚取一些虚名而已。此战若败,突厥将有倾国之危。因此,元珍一定会拼命阻止默啜出战!”   “事实摆在眼前,两军即将交战。”薛仁贵眉头紧皱,不解道,“少帅究竟在担心什么?”   “默啜不足为虑。我唯一担心的是——元珍!”薛绍说道,“如果两军开战之后,元珍突然率军来援或是从后面包抄夹击,我军将有覆巢之险!”   “!!”薛仁贵表情微然一变,抚髯沉思了片刻,说道,“如此,确实不得不防。如果元珍当真前来夹击,除非我们马上改用一字双头长蛇阵,方能应对。”   一字双头长蛇阵,顾名思义,将军队拉成一条长蛇之状,两头都设大将,可前后兼顾防止被夹击,两头随时可以牵引军队发动攻击或是抵御来犯之敌。   “在下愿意担纲另一蛇头,还请老将军应允!”薛绍抱拳请战。   薛仁贵眉头深皱的沉思,双头长蛇阵,阵头阵尾的大将一定要能做到随机应变,必须拥有极强的战场嗅觉和极高的军事素养,并且个人的武艺要相当出众。自己麾下并不缺少战将,但要找出一个随机应变独挡一面的将才,还真是难!   “老将军,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薛绍再次抱拳,“还请老将军尽速下令变阵!”   “好吧……”薛仁贵无奈的苦笑了一声,“劳请少帅率领老夫麾下的亲勋越骑,担纲另一蛇头押于后阵,相机行事以作应对!”   “是!”薛绍重重一抱拳。   中军主帅的六面红色大纛高高扬起,七军六花阵马上变阵,化作双头长蛇。薛仁贵把自己麾下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五千亲勋越骑全数交给了薛绍,并授予他三面红色主帅大纛,可以号令三部军马。   薛绍马上点起越骑率军后行,来到了战阵的最尾,立起三面大红旗。左右虞侯军和后军三部兵马,至此全部听悉薛绍之号令行事。   薛仁贵率中军跃居于前,成为了双头长蛇阵的另一头,首当其冲的直接面对前方的默啜。   七军六花阵,是唐军最常用的临敌阵型形,主帅坐镇中心指挥若定,一般不会亲自上阵搏杀。大唐多儒帅,李靖、李勣和裴行俭等名帅都常用这个阵形。而一字长蛇阵,主将是一定会身先士卒的亲自冲锋阵陷的,因此对主将的个人武力有着极高的要求。   大唐至开国以来,很少会用这种破釜沉舟、以少击多、比较冒险一字长蛇阵,因为主将特别容易阵亡,这非常容易导致一场战争的失败。早在隋末唐初一群猛将叱咤疆场的大乱世时代里,这样的阵型才用得比较多。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包括李世民都爱用此阵,他们时常身先士卒的冲锋陷阵,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创造了很多以少胜多的辉煌战例!   薛绍立于马上紧紧握着刀柄,看了看头顶飞扬的薛字帅旗,心道:普天之下敢用一字长蛇阵的,已是为数不多。薛仁贵,大气魄!   十万突厥狼骑,缓步朝前挺进。为了保持战马的体力以备冲锋陷阵,默啜甚至下令让骑手们下马步行。   大风忽起,战意飞扬。一场血战,眼看一触即发。   忽然斥侯来说,告诉默啜说唐军临敌变阵了。他们放弃了常用的七军六花阵,全军化作了一条蜿蜒十余里的长蛇。   “一字长蛇阵?”了解唐军并深黯战法的默啜微然一惊,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唐军的这一种阵型,但是听过此阵的诸般传说。相比于七军六花阵的中庸式攻守兼备,长蛇阵是一种以少击多、孤注一掷的纯攻击性阵型。   “唐军阵中,必有猛将!”默啜当下判定,“说不得,就是那薛楚玉!”   “薛楚玉?鬼月将军,薛楚玉?”身边众将听了,脸色微变。   “什么狗屁鬼月将军?尽长敌人威风,灭自己志气!”默啜怒骂道,“区区一个薛楚玉,一箭就能放倒,这有何可惧?薛绍必是看到我军势大难以为抗,这才摆出一副破釜沉舟之态,妄图先声夺人侥幸取胜。他也不想想,我们不是那些一冲即垮、中看不中用的小部族控弦之士。这般如顽童打架似的舍命相搏,对我们附离精锐来说是没有用的!”   “对!”众将听默啜这么一说,信心倍涨。   “听我号令——全军上马,准备突击作战!”默啜大声下令。   十万附离骑兵纷纷上马,如同平地起了一阵黑浪,不停翻涌。   两军即将对碰,彼此已能看到双方的排头兵。双方各派箭手出列放出一箭,彼此按照这一箭的距离布结军阵,止步不前。   薛仁贵一身白衣白袍骑着一匹银亮的白马,手提一竿方天画戟站在队伍的前头。身边跟了一名帅旗使,掌着一面若大的“薛”字帅旗。在其身后,则是三面指挥三军的红色大纛和他的亲随部曲。   两军止步,列阵而待。   大风呼啸而过,数十里大战场之上战旗翻滚黄沙腾腾。双方将士各自看着对方的阵营,突厥人那边是一片黑色的布衣皮甲,精壮的战马马头排成一条线,全阵如同一片黑潮覆盖了大戈壁,一眼看不到头。唐军这边,则是一片耀眼的鲜衣亮甲,高高的盾牌紧密的布列于阵前,有如城墙一般固若金汤。   默啜提着一柄形状奇特、远比一般佩刀都要粗大的大弯刀,站在阵型的最前。长满浓密络腮胡子的脸上,布满了肃杀和冷酷。一对鹰眼之中,更是冷如寒冰杀气迸闪。   紧盯着前方的唐军阵营,默啜慢慢的举起了弯刀,准备发动冲击。   就在这时,唐军的盾阵突然从中分开,走出雪亮的一骑。   白袍白衣,骑白马,提方天画戟!   默啜脸色微变暗然一惊!   排头在前的突厥骑兵们也全都同时吃了一惊!   “白袍神将”的传说,家喻户晓。在北方草原上,更是神话一般的存在。再加上两军交战之前,有传言说大唐的河北军师就是“白袍神将”薛仁贵。如今两军阵前出现了这么一位外貌神似者……   十万突厥兵,军心为之一动!   薛仁贵单枪匹马走出阵外,朝前走了一百余步,已经能够清晰的看到对面骑士的面容。   “默啜小儿何在,出阵与老夫答话!”薛仁贵平举方天画戟指着对方阵营,虎声如雷!   突厥阵营当中,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默啜更是心中一惊,莫非!……   “默啜小儿,滚出阵来!!”   面对十万敌军,薛仁贵浑然无惧气贯长虹,再次发出了雷霆虎吼!   所有的突厥人,都将眼神投向了他们的统帅——默啜!   突厥人是如此的敬重勇士,既然唐军的大将能够无畏十万大军、能够不惧冷箭暗杀,自己的统帅难道就不敢出阵答话吗?   默啜骑虎难下,只好纵马而出朝薛仁贵奔来,手举弯刀怒声喝道:“哪来的小贼,敢在狼骑阵前耀武扬武!!”   薛仁贵仰天大笑,嚯然举起方天画戟指着默啜,大喝道:“无知小儿,认得龙门薛礼么!!!”   “龙门薛礼”!   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响在了默啜的心头,也响在了十万突厥大军的阵营之中! 第0645章 神!   默啜自幼悍勇无敌,年仅十三岁就凭一把号为“狼毒”的大刀和一柄名为“要离”的三石铁胎弓,在草原上以勇武而闻名。   成名近二十年来,狼毒与要离,几乎成了草原上“勇士”的代名词。默啜的头顶,也戴上了至高无上的勇士光环。现如今他还只有三十出头就成为了三军统帅,率领突厥汗国最精锐的十万狼骑,其中固然有血统亲缘的缘故,但他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能力。否则,敬重勇士的突厥人也不会服他。   勇而无畏者,谓之勇士。   从生下来到今天,默啜也确实不知“畏惧”为何物,但有两次是意外。一次是在黄花堆一役中,他在阵中遇到了薛楚玉被打下马来,险些命丧当场。   另一次,就是今天!   默啜看着眼前这位白衣白袍骑白马,连胡子都白了的老人,莫名的感觉到一股,从内心深处油然而升的寒意!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它叫做……恐惧!   “你……真的是薛仁贵?”默啜瞪大了眼睛,眼神显得颇为迷乱,充满了紧张和不可思议。   “薛仁贵有何了不得,老夫还冒充他不成?”薛仁贵再度仰天大笑,说道,“默啜,老夫听闻你也是算是一介勇士,狼毒弯刀要离宝弓威震草原。今日两军大战,生死早已各安天命。老夫与你约定,稍时开战之后,你我二人阵前捉对决一雌雄,敢应否?”   “!!!”   默啜的眼睛都直了!   “速速答话,敢应否?!”薛仁贵大喝!   排头在前的突厥骑兵们,清楚的听到了薛仁贵的大喝之声,顿时发出一片惊悸的骚动——“真的是薛仁贵吗?!”   眼看军心都要动摇,默啜也是急了,提起弯刀指着薛仁贵大喝道“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你根本就不是薛仁贵!你是假的!”   “哈哈哈!”   薛仁贵第三次仰天大笑,将方天画戟往地上一顿稳稳插住,抬起手,慢慢的脱去了头上的红缨兜鍪。   “默啜小儿,尔等每逢出征必要贡拜老夫!——但尔等可曾真的认识,老夫之真容!!”   兜鍪卸去,白发长舞,雪须飘飘。   薛仁贵双目如龙睛,眼神如疾电,居高临下的逼视默啜。   默啜骇然的睁大了眼睛,脑中瞬时失神!   “可曾看清了?”薛仁贵冷笑一声,“记住老夫这颗白头,少时开战之后,老夫只等你默啜亲自来取!!”   “神!……神!——真天神也!!”   当真如同鬼神附体了一样,默啜当场滚鞍下马,对着薛仁贵磕头就拜。   “神——哪!”   后方的突厥骑兵,哗啦啦的一同滚鞍下马,纳头就拜!   唐军,集体惊愕!   薛绍远远的立于后军,隐约见到前方阵中的景象,顿时心中骇然一惊——薛仁贵脱帽退万军?!   这是人类战争史上的一个怪谭,这是中国史书之上最不真实的一页,这是一个可以媲美神话的传说,这是属于薛仁贵一个人的神迹!   “历史拐了一个弯,居然又回到了它的轨迹之中!”薛绍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心脏更是在猛烈的砰砰乱跳,喃喃而道,“想不到,我居然能亲眼看到这样的一幕!”   十万突厥兵络绎不绝的滚鞍下马,他们高举双手以额碰地,如同虔诚的教徒在朝圣一样,口中称神五体投地的连连纳拜。   眼见这样惊世骇俗的一幕,薛仁贵不急不忙的重新戴上兜鍪,拔起方天画戟,将兵器往前猛然一指,“全军突击!”   帅旗高展,大纛飞扬!   薛仁贵半点也不领受默啜和十万突厥兵的崇敬美意,悍然发动了突击!   唐军将士闻令而动,大声呐喊的挥杀了过来。   默啜当场肝胆俱裂,不及爬上战马,撒腿就往本阵奔去。   薛仁贵拍马赶上,方天画戟高高举起,眼看就能将默啜一戟挥为两段……薛仁贵终究是手下留了半分情义,临时改砍为拍,横着一戟拍中了默啜的后背。凶猛的力道直接将默啜打得飞起,惨叫的撞落在了突厥人丛之中,瞬间就被淹没了!   “杀!——”   白衣白袍骑白马,如同一道白虹,薛仁贵第一个杀进了突厥人丛之中。   突厥兵早已军心散乱而且多数还跪在地上,哪里还有心思交战?   无数人,鬼哭狼号的弃马狂奔。   唐军将士趁着敌军大乱,如同汹涌澎湃的浪潮滚滚而至,杀进了突厥阵营之中……   刚刚还是剑拔弩张的一场血战之相,转眼间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薛绍所在的三军,看着前军如此得势杀得这么兴起,个个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准备跟着一起冲阵。   薛绍疾声大呼,“传我严令,三军固守本阵不得妄动!有违将令者,阵斩不饶!”   三面大纛高高扬起,左右虞侯军和后军被薛绍的这一道命令死死摁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薛绍和三军将士们一眼,充当了这一场神迹之战的最近观众。他们亲眼看着老将军薛仁贵率领如狼似虎的友军,在对突厥人展开无情的屠杀。突厥人溃不成军一路败逃,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十万突厥人在逃,薛仁贵率两万唐军在追杀。   眼前的这一幕若非是亲眼看见,哪怕是它被记载在了严肃严谨的史书当中,薛绍也难以相信!!   渐渐的,突厥人逃远了。薛仁贵率军一路追去,也没了身影。   数十里大战场上,留下了无数的残肢断骇和血染的战旗,还有薛绍和三军部队。   有薛仁贵的部将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来对薛绍小心翼翼的道:“少帅,我军为何不予追击?”   “等。”薛绍不想解释,只说了一个字。   “……”副将不敢多言,只好怏怏的退下。   就这样,半个时辰过去了。薛绍和三军部队寸步未动。   更多的唐军将士按捺不住了,但碍于薛绍不是他们的直嫡长官,因此不敢造次多言。   但是,军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薛绍清楚的意识到了,麾下将士对他的不满。   又过了半个时辰,十余名将官一同找到薛绍,“少帅,我们不能坐视不战!我等合力,请求出击!”   “本帅已经下达过严令,违抗军令者,阵斩不饶!”薛绍沉声大喝道,“尔等,是在小覻于我?”   “末将不敢!”众将官同时心里一寒,好大的将威,你真敢斩我们吗?我们可不是你的亲勋部属,我们是老将军的人!   “还不退下!”薛绍大喝一声,“再敢私自邀战者,必斩!”   众将官无奈,只好退下。每个人的心里,都憋了一肚子火气,对薛绍极是不满。   片刻后,郭安骑一匹快马,背后插了三道红色令旗飞驰而至。   薛绍远远看到看,心中已是惶然一惊:郭安亲至,三道令旗——必有紧急战事!   “全军听令!”薛绍大喝一声,“准备战斗!”   “诺——”   三军将士总算听到了他们最想听到的命令,一同抖擞精神斗志昂扬!   “报!——”郭安飞驰而来,不及下马大声喝道,“西北方向出现无数敌骑,正向老将军左翼劫杀包抄而来!”   “必是元珍率部来救!”   薛绍咬牙大喝一声,嚯然挥刀出鞘,“我令,迎击西北敌军,驰援老帅!”   “诺——!!”   至此,众将士才明白薛绍为何一直按兵不动。原来,他是为了防备敌方援军,为了给老将军殿后!   “杀啊!!”   大旗飞扬烈马横空,薛绍身先士卒的最先冲杀了出去。滚滚的铁蹄踏响了荒凉的大戈壁,越骑将士们紧紧的跟着薛绍,向西北方向冲杀而去。   西北数十里开外,元珍坐在一辆观战的大战车上,听闻斥侯回报,当场一捂额头险些一头栽倒下来!   “谋主!谋主!!”左右部曲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左右将元珍扶住。   “闪开!”   元珍怒不可遏大喝一声,“默啜刚愎自用擅自回战,又愚蠢之极在阵前给敌人下跪,导致全军溃败,其罪当诛!当诛!当诛!!!”   众皆惊愕万分!   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向有如翩翩公子般儒雅的谋主元珍,如此气急败坏的暴跳如雷。   “传我令!”元珍气得急喘不停,双手紧紧的握着战车的扶拦,大声道,“柘羯骑兵火速出击,向追杀默啜的唐军身后急杀!务必要冲乱唐军阵角,断其归路,截杀聚歼!”   “是!”   狼头大纛高高的飞扬而起,两万余柘羯骑兵山呼海啸的冲杀出来。他们是突厥汗国花重金招募而来的西域游骑,全是职业军人。虽然他们的凝聚力不如附离,但战力丝毫不差!——他们是元珍的亲勋部队!   霎时间,漫山遍野尽是黑色的柘羯骑兵高举着弯刀,像狂奔的洪流向薛仁贵所在的唐军身后,袭杀而至!   片刻过后,柘羯骑兵们眼看就要抹到薛仁贵的身后,他们几乎都已经看到了前方作战搅起的滚滚烟尘,也看到了地上残留的无数战马和尸首。就在这时,东南方向突然出现了一飙疾驰而来的骑兵,红旗招展衣甲鲜亮,显然是唐军!   率军突击的柘羯大将顿时一愣,怎的我们后方也出现了唐军?——看来,薛仁贵还有援军!   没办法,总不能顾头不顾尾的去截杀薛仁贵。柘羯大将只好转道东南,先堵住这一拨唐朝的援军!   战马的冲势极猛,不等柘羯骑兵完全调转头来,漫天的箭雨就已经招呼到了他们头上。   骑射!   柘羯大将还没有回过马身来,就被一枚冷箭射中脖颈,当场栽倒下马死于非命。   “杀啊!!——”   滚滚如惊雷的喊杀之声气贯云霄,薛绍手提太乙宝刀冲在队伍的最前列,对着突厥人的阵形最中央,猛然杀进了敌群之中——蛇打七寸拦腰截杀,骑兵战术的精髓之用法!   对左右两翼的柘羯骑兵,则用骑射来压制与驱赶,让他们不能固成严阵彼此呼应。   柘羯骑兵遭受了迎头痛击和拦腰截断,他们骑兵冲势极猛很难一下止住。霎时间后军撞前方,不及交战就自相残杀撞死撞残好大一批。顿时阵不成阵,战无可战。铺天盖地的箭雨,让柘羯骑兵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斥侯飞马急报元珍。   元珍听得此信,再度恍然失神,脸色煞白半晌无语。   “双头一字长蛇阵……”元珍嘅然长叹了一声,“传我令,全军撤退!”   众皆大惊,“谋主,就这样撤了?”   “败局已定,再战下去,只会平添伤亡。”元珍仰天长叹,闭目摇头喃喃自语,“凡人与神,岂能一战?” 第0646章 恍然如梦   柘羯骑兵只是拿钱干活的雇佣军,对突厥汗国没有什么感情,更谈不上荣誉与忠诚。他们遭遇拦截痛杀之后落入下风败局,再加上主将都已阵亡,更加没了战心。听闻后方传讯要撤,他们不顾一切的撒腿就跑。   一场遭遇战,瞬间演变成了柘羯骑兵的逃亡大比拼——谁跑得快,谁就更有活命的机会!   薛绍率部追杀了几里地斩获了一些人头,果断勒马停住,让旗令使发号施令约住全军,不许再追击!   耗子急了还咬人,穷寇莫追!   “收集逃散战马,迅速集结防守大阵!!”薛绍的第二道命令马上下达,众将士无不依令而行,再也对薛绍没有了质疑。   方才短短的几个时辰里,薛绍的冷静、沉着、果敢与敏锐的战场嗅觉,都让薛仁贵麾下的这些骄兵悍将们服了气。身为久经战场的老兵他们非常了解,当一个男人上了战场很容易就会走火入魔,要么手足无措只顾逃命,要么变成一个双眼充血头脑发热的莽夫。他们见过平常非常暴戾强悍的人上了战场大小便失禁,也见过平常非常冷静相当胆怯的人,上了战场却被那一股浓烈的杀戮气息所掌控,变成一个迷失本性只知砍杀的狂徒。   要在战场上变得勇敢和无畏,这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勇敢与无畏的同时还能保持冷静与睿智。如果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发挥出过人的军事才能、表现出非凡的指挥艺术,便可谓“将才”也!   毫无疑问,薛绍刚刚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再加上他身先士卒的带队冲锋,生死与共的袍泽感情莫过于此。刚刚还对薛绍满肚子怒火的两万多将士,现在毫不犹豫愿意和他一起赴汤蹈火。   男人间的感情,有时就是来的这么简单炽热又真诚无私。   布结防守大阵半个时辰之后,薛绍派出的斥侯回报消息,西北方向的突厥援军已经徐徐而撒,看来再无战意。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脊背后方一阵冰凉。   统帅的压力,除了自己没人能够理会。其实,刚才如果这一拨突厥援军当真发起死战突袭,薛绍未必就能轻松应对。顶多就是拼死将他们扛住,让前方追击默啜的薛仁贵有个警醒,莫再穷追逃寇。   现在看来,那一拨突厥援军的统帅也是非一般的理智。他已经意识到此一战的胜负已有定数,自己已经无法救默啜于水火。再打下去,就算尽灭了这一拨唐军他们也无法挽回自己的损失,只能平添伤亡。   虽然没有确切的情报,但薛绍料定,这一拨突厥援军的统帅十有八九是元珍。只有他,不会像一般的突厥人那样意气用事,逞一时之蛮勇、拼一战之输赢。他看重的是整个突厥汗国的大局和未来,他不想因为一场无妄的战争,给汗国带来哪怕是多一丝的损耗。   帅与将的境界,截然不同!   薛绍暗暗的深呼吸,元珍,确实是一个棘手的对手!   “薛少帅,如今敌军已撤,我军下一步该要如何行动?”之前请战的副将来问薛绍,言辞谦逊态度诚恳,与之前判若两人。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你亲率部曲出发,务必追上老将军请他收兵回云州,切忌莫要追敌太深,以免落入敌军重围之中。我率部众在此休整恢复体力,随时准备接应老将军。若有紧急军情,施放行军烽火、派谴快马斥侯速报于我!”   “诺——”副将领了诺,马上率领自己的数十部曲卷尘而去。   薛绍下令,全军原地休整,造饭用食轮班歇息。薛仁贵所部已经追出去了大半天,保守估计也在数十里开外。现在想要撤回来,还需要时间。   为防突袭,薛绍在周边数十里加派了二十多股哨骑,往来反复的侦察。全军将士轮番休息,一夜平安。   次日午时,北面出现了大量的烟尘。巡逻的哨骑前来回报,是薛仁贵凯旋而归了。   薛绍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还好,薛仁贵没有落入敌人的包围圈!   薛仁贵所部兵马回来之时,漫山遍野的都是欢呼之声。无数的战马和牛羊被驱赶而来,那是他们从默啜手中剿获的战利品。每一名唐军将士的手中,几乎都提着带血的人头。还有上万名突厥俘虏被绳索绑成了串儿,低耷着头被一路押来。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大胜!   薛绍率部曲亲自迎上,远远的就看到了“薛”字帅旗,也看到帅旗之下,一身红白斑驳的老将军薛仁贵!   薛绍再吁一口气,薛仁贵平安无恙,放心了!   “老将军,在下拜服!!”薛绍拍马上前,由衷的拱手一拜。   薛仁贵抚髯大笑,“一切休絮,回城再说!”   “好,班师回营!!”   两军汇合一处向云州挺进,唐军将士个个欢欣鼓舞,甚至载歌载舞。   薛绍骑马走在薛仁贵的身边,见他一直神色淡然恍若平常,但他眉宇之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笑意,仍是难以掩饰他心中的壮气豪情。   “老将军,今日此景,与‘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相比,如何?”薛绍问道。   薛仁贵微微一笑,“皆是杀人,没甚区别。”   薛绍稍稍一愣,不由得想起薛绍曾经说过,为将者以杀人为本业——返璞归真的境界!   薛仁贵的境界,恐怕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领悟。他的这一份淡定与从容,恐怕早已经超越了功利与生死……说来也是,换作是一般人,面对十万突厥敌人的跪地膜拜,还会果断挥军前去砍去吗?   当看到云州的长城时,薛绍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一场神话般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突厥与大唐的一场较量,应该也要告一段落。大唐损失了云州及其周边的许多州县,数以万计的将士和百姓化作为冤魂飘荡在河北的天空,多个城镇乡村被毁,万亩良田化作废墟,无数个家庭被毁灭。   突厥人的损耗当然也不小,保守估计他们损失了十万大军,另有战马牛羊无数。   “这就是战争……”薛绍恍然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人类怎么会如此大规模的无情的屠杀同类呢?人类的历史,难道一定要在战争中前进吗?   不得其解。   薛绍暗暗摇头苦笑,作为一名纯粹的军人,我怎么会思考这些问题呢?……还是,我已经不再纯粹了?   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长城城关之上,无数唐军在挥舞旗帜高举刀枪,欢呼薛仁贵的凯旋归来。   喊声震荡山野,至少上万人!   薛绍和薛仁贵都不禁有点惊疑——云州只剩张仁愿所部的数千兵马,怎会突然之间多出了这许多人?   正狐疑间,城关大开,从中奔出一队人马。鲜衣亮甲,确实是唐军的旗号。待为首之人走近,薛绍和薛仁贵对视一眼,各自心中了然。   ——武承嗣!   在他身后,还有留守代州的薛讷。   “二位凯旋归来,本官特意出关相迎!”武承嗣满面喜色的骑在马上,频频拱手,“如此大捷,真是可喜可贺啊!”   薛仁贵几乎是没有正眼瞧过武承嗣一眼更没有答话,只一眼瞪上了薛讷,“你怎会来此?”   “哦,老将军息怒!”武承嗣连忙笑呵呵的抢过来答话,说道,“本官听闻云州战事紧张,唯恐老将军麾下兵力捉荆见肘,因此特意亲赴代州,将留守代州的兵马悉数带到了云州,准备相助老将军一臂之力!”   薛绍与薛仁贵同时冷笑,武承嗣这个不学无术的贪生怕死之辈,哪会有心助战杀敌?他几乎已经把“抢功”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武尚书,大军厮杀已累,不如回城再说吧!”薛绍就怕薛仁贵会当场发作,于是说道。   “好!”武承嗣仍是相当的殷勤,“本官早在城中备下了庆功大宴,专请诸位将军入席庆功!”   “不敢劳烦。”薛仁贵冷冷道,“老夫还有军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说罢,薛仁贵拍马上前,径直走了。其他的官将也都跟着薛仁贵,陆续走了。基本上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来搭理武承嗣。   武承嗣浑身僵硬脸皮直抽筋,很是尴尬下不来台。   薛绍笑了一笑,走到他身边小声道:“武尚书不必挂怀,老将军没有歹意,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一副脾气,习惯就好。”   “对,对。我等晚辈,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武承嗣呵呵直笑,他可不敢在这样一群骄兵悍将面前,表现出对薛仁贵的半分不敬。   薛绍微皱了一下眉头,心说我也不想给武承嗣什么好脸色看,但是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鬼知道他当面不发作,回朝之后将要如此使坏?自己固然是不怕他,但若他对薛仁贵挟私报复使些阴招,如何是好?   “回城吧!”   武承嗣热脸贴冷屁股的讨了个没,怏怏的走了。   薛讷没有跟着他的父亲走,却是落后一截停在了薛绍身边,小声道:“少帅,在下有一事相求!”   “慎言兄不必客气,请说。”   薛讷说道:“楚玉也和我一同来了云州。这些日子里,我们谈了许多,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楚玉的心境发生了改变。楚玉此来云州,只为一件事情。”   “何事?”薛绍一听楚玉,来了精神。   “他要向父亲大人认错,重修于好。”薛讷道,“因此,想请少帅做一个中介人帮忙说和。”   薛绍更是好奇了,“他要如何认错?”   薛讷苦笑一声,“很简单,按父亲的意愿脱下戎装卸甲归田,并马上成亲。”   “成亲?还马上?”薛绍顿觉惊讶,“问题是——和谁呢?” 第0647章 佳偶天成   薛讷的回答,让薛绍有一种听到了童话的感觉。   早在五六年前,也就是薛楚玉偷偷跑去从军的时候,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楚玉曾经定下过一门亲事,可以说就只差洞房花烛了。女方是一位姓姚的人家,出身吴兴姚氏大姓,算起来也和薛仁贵的家世门第比较匹配,而且亲家翁曾是薛仁贵的一位多年好友。   可是因为薛楚玉的“逃婚”,这棕婚礼最终没有如期举行。这不仅仅让薛仁贵失去了他的一位好朋友,还让这户姚氏人家从此在亲族当中抬起不起头来,待嫁的女子也几乎一死以明志。   在如今这样一个时代里,名门大姓的女子如果到了十七八岁都还没有许配人家,那就已经可以算是大龄“剩女”了,那是家门不幸,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如果许了婚却被人退掉,或者是男方逃婚,则比当“剩女”还要更加悲剧更加可耻。   薛仁贵对薛楚玉的愤怒,恐怕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他的逃婚之举。   转眼这件事情翻过了五六年,薛仁贵和那位老友再未见面,薛楚玉也都快要忘记了自己还曾经有一位“未婚妻”。但缘分就是这样的妙不可言,那一位姚姓人家千转百回的搬迁到了并州都督府治下的乐平县,姚父还担任了县令一职。   而姚女至从许婚之后,虽未正式成婚,但一直以“薛姚氏”自居,把自己视为薛楚玉的妻子。这五六年来,她足不出户心无旁鹜只在家中侍奉父母、刺绣女红或是读些诗书,典型的良家闺秀。有人劝她再嫁,她严辞拒绝。有翩翩美公子对他垂青,她也不屑一顾。就这样过了五六年,她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这在大唐时代来说,绝对是“超龄剩女”。   薛仁贵上任代州都督,自然引起了姚家的注意。但碍于种种情由,两户人家仍是没有互通往来。薛仁贵几乎不知道,自己曾经的老友如今就在乐平县为官。   战事发起之后,薛楚玉代父把守朔州几乎战死,消息很快传到了乐平县的姚家耳中。姚女不顾一切的跑到前方寻找薛楚玉,在兵荒马乱之中费尽周折、饱受折磨,终于在代州找到了薛楚玉!   这时,薛仁贵已经率军向固良小邑进发,薛绍也率军去了代州布防准备换回薛讷。薛楚玉独自留在代州养伤,身边仅有一些军医照料。姚女找到薛楚玉之后,往事种种她绝口不提,只是不由分说的承担起了照顾薛楚玉的责任。   衣不解带,朝夕在侧。   薛楚玉出于一番愧疚之心努力推辞、甚至佯作大怒的骂辱驱赶,姚女完全不为所动,一味只是温柔倍至的细心照料。   料薛楚玉身边的军医和曲部们,全都被姚女的真诚所感动。薛楚玉,终于也被打动了。后来回到代州的薛讷,同样也被感动了。   此事,很快就在代州传为了一段佳话。   就这样,薛讷做主,带着他的弟弟和准弟媳来到了云州拜见薛仁贵,准备把当年未完的婚礼,真正的举行一次。   同时,或许是因为姚女的出现发挥了特殊的作用,重伤难愈的薛楚玉心态也渐渐的平和了下来。他不再执着于冲锋陷阵充一猛将,而是愿意携姚女之手共结连理,从此接受现实去过平常人的生活。   这才是最让薛绍欣慰的!   “少帅若能说和家父与楚玉,则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在下也斗敢要请少帅做楚玉的媒人!”薛讷道,“不知少帅意下如何?”   “那还用说?”薛绍已经有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用力的拍着胸膛,“楚玉的事情,全都包在我身上!”   薛讷大喜,“多谢少帅!”   大军回城之后,一片欢庆。整个大军营里,都相当的热闹。武承嗣在薛仁贵那里讨了个没趣,庆功宴一事也就作罢。薛绍乐得一个清净,马上就叫薛讷带路,去找薛楚玉了。   薛楚玉回到云州之事,并未张扬。除了薛讷和他兄弟二人的亲随部曲,知道的人并不多。现如今,他就住在云州一处不显眼的民宅之中,宅里宅外还残留着突厥人纵火留下的烧痕。   宅外有几名军士把守,远远见到了薛绍就准备入内通报。薛绍对他们打手势说不用——非得给楚玉一个惊喜才行!   众军士于是按捺不动。   薛绍下了马,轻轻的迈着步子走进宅院之中。   院落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但是清扫得非常的干净。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还有一片新开出的菜圃和花圃。陈旧的土胚木板瓦房共分三间,虽显平易但一点也不破落,有好几处新加修缮的痕迹。   薛绍不由得会心一笑,想必是薛楚玉入住之后,对这座房子进行了一些修缮——莫非他还打算在此常住?   这时,瓦房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薛郎,喝粥了——张嘴,啊!”   一声“薛郎”让薛绍有些恍然失神,脑海里条件反射的就想到了太平公主!   “不必如此夸张。”显然是薛楚玉的声音,“我能动,我自己来。”   “不许动!听话!”女子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满含关爱的娇嗔,“张嘴,啊——”   “好吧——我啊!啊!啊!”   “咯咯!”一片欢愉的笑声,女孩儿的声音很动听,像清风吹拂窗口的风铃。   薛讷示大声干咳了一声以作提醒,脸都红了。薛绍则是哈哈的大笑,想不到楚玉也有耍宝的时候啊!   “坏了,丢人了!”   里面马上传出薛楚玉惊慌的叫喊声。声音未毕,一名身着鹅黄襦裙、体态纤柔婀娜的年轻女子快步从房内走出,见了薛讷跪地就拜。   “原来是兄长大驾光临!”女子以额贴地,忙道:“五郎有伤在身不得全礼,小女子代他跪迎兄长,还望兄长恕罪!”   “姚姑娘快请起。”薛讷忙道,“我与楚玉既是兄弟又是袍泽,彼此亲密无间誓同生死,大可不必如此多礼。”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薛家名门望族,小女万不敢失礼。”姚女再拜,受薛讷一再请邀,这才起身。   “兄长——兄长!”屋里传出薛楚玉焦急的声音,“适才我听到一阵大笑之声,可是少帅来了?”   “少帅?”姚女微然一惊,看向薛绍。   薛绍上下一打量姚女,虽不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是长得非常的舒服,温柔可人贤淑静雅,眼神清澈而明亮,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绝对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古典美女。   “男才女貌佳偶天成,好!”薛绍不假掩饰的大赞了一声。   姚女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慌忙矮身下礼,“小女子见过薛少帅!”   “少帅,真是少帅来了吗?”薛楚玉的声音里透出无限的急切。   “姑娘免礼!”薛绍满心欢喜哈哈的大笑,抬步就往里屋走去,“兄弟,是我来了!”   “楚玉拜……”   “少来这套!”薛绍大笑,一把上前搀住勉强要从床上下来行礼的薛楚玉,紧紧捉住他的双肩,喜不自胜地说道,“恭喜你了,兄弟!这真是一个好姑娘,一段好姻缘!——我打从心眼里替你高兴!”   薛楚玉就像是一个大孩子那样,满脸通红腼腆不已,左顾右盼不知道说什么好。   “哟,还害羞了?”薛绍大笑连连,“我离开代州没几天,你就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妻子。看来我以前低估你了,你不仅仅在战场之上纵横无双,情场之上也是无往不利呀!”   “别、别!千万别这么说!”薛楚玉连连摇头,脸红得像擦过了胭脂,尴尬不已的小声道:“她就是我以前许过婚的那个……”   “我知道啊!”薛绍仍是全无顾忌的大笑,笑了好一阵,这才温言说道:“当年你负她而去,一去就是五六年。她不吵不闹更未改嫁,独自一人安安静静的等了你五六年。问世间情比金坚者,还能有几人呢?如今听闻你遭受厄运,她非但没有变心放弃,还冒着生死之危跑到战火纷飞的边关来找你,朝夕不离的照顾你。患难见真情,楚玉,恭喜你——你遇到了一位当世罕有的好姑娘。你一定要加倍珍惜啊!”   薛楚玉紧紧咬牙重重的点头,“少帅放心,我一定会的!”   “别一口一个少帅了。”薛绍欣慰的展颜而笑,说道:“你我原本就是本家兄弟,我在家中排名第二,年纪稍长你数月,你以后就叫我二哥即可。”   “嗯……二哥!”薛楚玉叫了这一声,眼圈突然一下就红了。   少帅,二哥,不同的称呼,不同的境遇。想到自己真的要告别军旅、告别这么多的袍泽,薛楚玉纵然是有一颗铁打的心,也难免伤感。   “别想多了。等成了亲,你也就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薛绍轻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们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了。我不仅是你们的媒人,还要当你们第一个孩子的义父!——不用议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驻立在门外的薛讷和姚女闻言同时一喜,姚女连忙走进屋来拜倒在薛绍面前,“小女跪谢薛少帅大恩大德!”   “弟妹快请起,以后大可不必如此客气。”薛绍笑道,“我与楚玉相识于军旅,一惯不喜太多的繁文缛节。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以后就像楚玉一样,称为我二哥吧!”   “是,二哥!”姚女仍是又磕了几个头。   “好了,快起来吧!”   姚女这才起了身,挨到薛楚玉的身边。夫妻二人眉目含情的对视微然一笑,万般情意寓于其中。   看着他二人情深意浓,薛绍的心中是大为舒畅,哈哈大笑的迈步而出。   薛楚玉急了,“二哥别急着走,好歹也要用过午宴啊!”   “我急着喝你们的喜酒,这就去见你们的父亲大人,说媒喽!!”薛绍大笑而出,骑上马飞奔而去。   薛讷看着薛楚玉小夫妻俩,同样也是欣慰之极并且轻吁了一口气,“成了!这件美事但有薛少帅出面促成,就必然是成了!” 第0648章 铁血柔情   傍晚时分,有一位不速之客前来造访薛仁贵在云州的临时官第。   来人是一年轻男子,却穿着一身大红镌绿的喜服,头上还插着一朵花儿——如民间喜媒婆儿的打扮。   正是薛绍!   看到统帅千军叱咤疆场的薛少帅做这样一副滑稽扮相,将士们无不万分惊奇忍俊不禁,但又不敢放声笑出,因此个个憋到内伤。   “笑啊,笑吧,憋住作甚?”薛绍双手剪背神情自若地笑道,“本帅今日,就是个媒婆儿!”   “哈哈哈!”众将士全都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进到内宅,薛绍见到了薛仁贵的部曲守在卧室门外,上前问道:“老帅何在?”   部曲看到薛绍这副装扮也暗笑了一阵,答道:“回少帅,老帅驰骋厮杀了好一阵回来,甚是累了,已然睡下。”   “那好,我就在这里等老帅醒来。”薛绍难得心情如此放松,征战之苦都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了。但薛仁贵毕竟已是七十高龄,他需要休息是肯定的。   部曲给薛绍取来几份小点心并温了些酒,薛绍就在庭院里坐下,独自小酌一杯静静的等候。   转眼入夜,弦月如钩。薛绍的一壶酒也快喝完了。   部曲上前来劝请,说天寒夜露,少帅不如明日再来。   “也好。”薛绍不想打扰了薛仁贵休息,正准备走,房内传来薛仁贵的声音。   “可是薛少帅来了?”   部曲连忙入内答话,薛仁贵请薛绍入内奉茶。   薛绍走进房内,看到薛仁贵正坐在一张铺了棉褥的宽大帅椅上,双眼微闭合衣坐着,显然是刚刚醒来。   “深夜打扰老将军休息,薛绍之罪。”薛绍上前拱手一拜,说道,“老将军没有上床安睡吗?”   “老了,睡不安稳。但逢征战,更是如此。”薛仁贵微然一笑抬了抬手,左右侍从将他大椅上的被褥取走,再在他身上披上一领披风,这就算是起床了。   油灯之下,薛绍斗然发现薛仁贵的气色不是太好,人也苍老了许多。   看来一场血战,消耗了他太多的精气神。老人家,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   薛绍有些不忍,便道:“我还是先回去吧,明天再来面见老将军。”   “但坐无妨。”薛仁贵不由分说的道,“来人,上茶!”   薛绍看他神色,仿佛也是有话对自己说,于是不再矫情要走,安心坐了下来。   军士煮来两碗苦茶炒了一碟黄豆,二人就着一盏油灯对坐。   薛仁贵眉宇微沉,仿佛心事重重。   “大战得胜,老将军为何满副愁容?”薛绍问道。   “仗虽然是打胜了,但老夫看到了比战争本身,还要更加可怕的东西。”薛仁贵说道。   “是什么?”   薛仁贵白眉紧皱,严肃的沉声道:“大唐在混乱之中日益衰落,而突厥人建立的草原汗国,在趁势日益崛起。”   薛绍点了点头,“没错,这已经是事实。”   “可是我们的君王和朝廷,未必会认清其中的道理。”薛仁贵的表情越发严肃,他说道:“至从太宗皇帝陛下讨平突厥,屹今已有五十年。在这五十年里,大唐已经习惯把草原部族当作我们的属臣。每逢征战,朝廷必然征发突厥骑士参战,视其为牲畜奴隶不予善待。与此同时,朝廷又准许各个草原部族由自己的酋长自治,对其缺乏管束与教化。五十年,我们的朝廷没有看到这许多的弊端。乃至于到了今日草原接连反叛,最终突厥自立汗国完全脱离了大唐的统治。云州一战我军虽然得胜,但老夫察觉到突厥之崛起,已经不可阻挡。他们的军队有规模有战力,他们的统帅和将军有了对汗国的忠诚和热爱,他们每一名普通的卫士都不会轻易投降。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大唐已经不是他们的国度,突厥汗国才是!”   “没错。民众和将士对国家有了归属和感情,这个国家也就有了兴旺的基础。今日之突厥已是往日之突厥,他们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汗国,我们不得不认清这一事实!”薛绍不得不认可这一点,因为自己的麾下就有一部分突厥降卒。就目前而言,他们是被强制从军。一旦有机会,他们还是想要回归于突厥本国。   “可是我们的朝廷仍在盲目的乐观,他们仍把突厥的进犯视为臣属部落的反叛,以为一棍子即可打死。可事实证明,突厥人险些吞下大半个河北!”薛仁贵说道,“若非朝廷不予重视放任自由,突厥汗国不会发展得这么快。前两次裴公主持的北伐,就有机会将他们完全扑灭。可是我们的朝廷没有做到,上次处斩伏念,更是错上加错!”   “此事我一直耿耿于怀。”薛绍恼火的闷哼一声,“伏念是我捉的,我也赞同裴公的主张不杀伏念,这样至少可以暂时安抚草原部众,尔后再徐图治本之良策。可是裴炎出于对裴公的嫉妒,害怕他依仗军功而入朝拜相威胁到他的地位,因而力主诛杀伏念以儆效尤。当时我在长安听闻此讯,曾积极活动想要阻止。结果失败了,还差点把中书令薛元超都给害死……时至今日骨笃禄建立起突厥汗国已成大患,裴炎要负很大的责任!”   “只叹我等一介武夫,改变不了朝廷的军国大策。可惜我河北数万万军民,因为裴炎的一己之私,而惨遭罹难……”说着这些,薛仁贵闭上了眼睛往慢慢的躺了下去,满副的疲惫与无奈。   薛绍眼见此景,忙道:“老将军,这些军国大事非是一己之力能为,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一件喜事要通报。”   “喜事?”薛仁贵睁开眼睛上下一打量薛绍,顿时笑了,“老夫倒是眼拙,没注意到少帅今日之扮相。”   薛绍笑道:“实话实说,我是来说媒的!”   “媒从何来?”   薛绍哈哈大笑,就把薛楚玉和姚女之事,对薛仁贵说了。   薛仁贵显然觉得有些惊讶,听完之后却是陷入了沉默。脸上,也并未浮现出薛绍预料之中的喜色。   “老将军,你意下如何呢?”薛绍小声问道。   “成亲也好卸甲也罢,都随他自己意愿。老夫早已盟誓,再也不管他的事情。”薛仁贵摆了摆手,“随他去吧,随他去吧!”   “……”薛绍愕然的愣了好一阵,说道:“老将军,常言道父子无隔夜之仇。你这是何苦呢?楚玉经历了这一场生死,已有所参悟。现在他愿意娶妻生子卸甲归田去过平常人的生活,你老人家难道不替他高兴吗?”   薛仁贵的脸上泛起一丝惨淡的微笑,轻轻的摇了摇头头,“老夫说过了,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他濒死之际,老将军的急切与痛惜却是发自肺腑。”薛绍直言不讳的道,“老将军,又何须掩饰?”   “纵然是一名素不相识的袍泽,老夫也会如此对待。”薛仁贵淡淡的道,“更何况,他是替老夫把守朔州而身受重伤。”   “……”薛绍无语了,老爷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老将军,请恕在下多事——我想问一问,你与楚玉之间究竟是有什么样的过结和误会呢?”薛绍问道。   薛仁贵眉头微皱面露一丝苦笑,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说也罢,过去太久了!”   “说说何妨?”薛绍耐心的道,“或许我能替你们解开心结呢?……老将军是带兵的人,应该明白上阵不离父子兵的道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薛仁贵仿佛是有些动心想要说,但沉吟了片刻,仍是没有开口。   薛绍心里直嘀咕……逼我出绝招?   有那么一门手艺,可是很久没用过了!——老爷子,别怨我!   思及此处,薛绍拿了一把黄豆在手心里,恍若无事的一粒一粒的,慢慢的将它们摆到桌子上。摆放的速度很均匀,黄豆之间的间距也是一样。   薛仁贵最初没有在意,但不知不觉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薛绍与他聊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但是手中没有片刻停止,而且有意用动作、眼神与精神力用作心理暗示,将薛仁贵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了黄豆之上。   片刻过后,满桌子的黄豆。薛仁贵的嘴里仍然在和薛绍聊着天,但眼皮不由自主的耷拉了下来,意识逐渐进入到了一个完全放松的空灵阶段,终于双眼闭合了起来。   薛绍上前将薛仁贵扶得躺下,让门外的士卒退出十步开外不得传唤不许入内。   “老将军,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薛仁贵闭着眼睛,回答。   薛绍心中一喜——催眠成功!   “现在,你回到了你朝思暮想的地方,见到了你日夜思念的人。”薛绍轻声的引导。   “你看到了什么?”   “龙门老家……她!”   薛绍心中暗自一喜,“她是谁?”   “野那姬……我续弦的妻子,楚玉的母亲!”薛仁贵的脸上浮现出了自然的微笑,“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她穿着新婚时的大红喜服,在给我跳舞……胡旋柘枝舞!世上没人能够比她跳得更加好看!”   野那姬?   薛绍心中微微一惊,原来楚玉的母亲是一个胡人!……有传言,薛仁贵在天山一役后纳娶了一房小妾,因此还被朝廷追责。难道就是她么?   薛绍仿佛记得月奴曾经说过,“野那”本是出自粟特语,西域的多族胡人接相传用,意思是“喜欢的人”。用来称呼男人意思相当于帅哥情郎,用来称呼女人则是美丽的情人之意。   “不……不要这样!”突然,薛仁贵惊叫了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薛绍连忙问道。 第0649章 父亲   薛仁贵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双眼紧闭双拳紧握浑身紧绷,嘶声叫道:“不……不要!不要!”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薛绍问道。   “她要跳崖自尽!我要去拉住她、拉住她!!”薛仁贵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你可以的,快去救下她吧!”薛绍说道。   薛仁贵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薛绍并不心急,过了片刻问道:“你救下她了么?”   “没有……”   “她为什么要跳崖?”薛绍问道。   “她听到传言,以为我已经客死异乡……她要随我而去!”薛仁贵说道,“她穿着那一身我们成新时穿过的大红喜服,跳了一支胡旋柘枝舞,然后就跳下去了!我没有捉住她!……呜呜!”   薛仁贵,哭了!   一代战神,居然居了!   老泪纵横,湿了脸庞!   薛绍不禁愕然,原来楚玉的母亲不是病死的,是跳崖自尽!——而且是为薛仁贵殉情!   薛绍心想,那是他中年结发的妻子,本以为可以老来为伴。没想到她却跳崖殉情,让薛仁贵落得一个老来孤独……这一段悲伤,肯定一直深埋在薛仁贵的心底,从来就没有在人前表露出来。人到老年难免就会变得多情而且脆弱,薛仁贵也是人,这段悲伤恐怕已经在他的心底泛滥成灾,难以收拾。   原来,一代战神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他满含深情,极多故事,还有太多的悲伤!   “你将看到,你和野那姬以往快乐相处的片断,你的心会慢慢的恢复平静,你不再悲伤。”薛绍只能不停的用暗示,来引导他的情绪。   许久,薛仁贵总算渐渐的恢复了平静。薛绍轻轻的抹去了他脸上的泪痕,避免他醒来以后尴尬。   “现在,你转过身来。你的身后有一扇门。”薛绍说道。   “我没有看到门。”   “一定有的,你仔细看!”薛绍一边思考,一边说道,“那是一扇,你记忆当中自家故居的老门。你一定认识的!”   薛绍只能提示,他记忆中有的东西。   “我看到了。”   “你走过去,打开他。”   薛仁贵沉默了片刻,“什么都没有!”   “有的。你仔细看。”薛绍说道,“你会看到你被贬官之后,年仅十岁的薛楚玉和他母亲,一起在龙门老家相依为命的情景。”   “对,我看到了……”   薛绍用柔缓的语调不停的提示、暗示,用他脑海中的记忆编织场景,说道:“薛楚玉没有了父亲疼爱和保护,他被邻居家的孩子欺负,被人扔石块砸破了头。他的母亲来护着他,一样被石块砸了。薛楚玉没有求饶,也没有哭泣。因为他是薛仁贵的儿子,是大唐战神的儿子!……野那姬也是一样的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哭泣。她要用自己的行动,来教会薛楚玉什么是坚强!”   “我看到了……”薛仁贵刚刚放松的双拳,不知不觉又握了起来。   “他们母子的生活很艰难,虽然不会缺衣少食,可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总是遭人白眼和欺辱。”薛绍说道,“薛楚玉开始练武,拼命的练武。他要保护自己、保护母亲。那些扔他石子的孩子渐渐的不敢再欺负他,但是会在暗底里嘲笑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于是薛楚玉立志做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盖世虎将大英雄,他更加拼命的练武。为的,只是击败吐蕃杀掉噶尔钦陵,为他的父亲报仇雪恨。他还希望,能用自己的军功把父亲从流放之地解救出来,一家团聚!”   “……”薛仁贵没有说话,紧握的双拳慢慢的又松了开来。而且,眼睑之下又现出了两行浅浅的泪痕。   “他执意要去投军,可是家人全都不同意。”薛绍继续说道,“可他不顾兄长和母亲的劝阻,还是随军去了大非川……”   “不能去!”薛仁贵突然大声咆哮,“他必须留在家里,侍奉他的母亲!”   “这世上最无法阻挡的,就是一个男人对理想的追求。”薛绍说道,“就像当年,你白衣投军去了高句丽一样。”   “不能去!不能去!”薛仁贵大声叫喊起来,“他若去了,他的母亲就会跳崖!他若在家里,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薛绍恍然大悟——这恐怕就是薛仁贵,对薛楚玉之恨的最直接原因!   “不孝子,你给我站住!!”   “你不能去投军!”   “你答应过我的,要在家里好好侍奉你的母亲!”   “不能去啊!!”   到最后,近似哀求。   薛仁贵,第三次流出了眼泪。   薛绍不禁轻声叹息,再度给他拭去泪痕。   薛仁贵的感情,是如此的深沉。他越是深爱他的妻子和儿子,就越接受不了薛楚玉不听劝阻去投军,没有在家里孝敬母亲!   薛绍轻轻的咬了咬牙,决定出一记狠招!   “老将军,你的儿子薛楚玉,已经死了。”薛绍说道。   “什、什么?这不可能!”   “他没有死!”   “他不能死!!”   薛绍冷冷地问道:“他为什么不能死?”   “他若死了,我怎么向野那姬交待?”   “他若死了,我一身武艺传予何人?我的衣钵谁来继承?”   “他是最像我的儿子!是我最喜爱的儿子啊!……他怎么能死?!”   “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找他!!”   薛仁贵激动不已,开始语无伦次了。   薛绍满意的微然一笑,“我从三数到一然后打一记响指,你就会醒来。你会忘记和我说过的话,你不再感觉到悲伤,你会放下你对薛楚玉的憎恨与愤怒。但你会记得,薛楚玉死了!”   “三……二……一!”   叭的一声,薛绍打了个响指。   薛仁贵斗然睁开眼睛,惊诧万分的看着薛绍,“我怎会睡着?”   “老将军,或许是太累了。”薛绍像个没事人一样,依旧在那里把玩着黄豆。   “楚玉!……楚玉我儿!”薛仁贵突然大叫起来,“他在哪里?在哪里!!——来人,快来人哪!”   薛仁贵这样一叫,外面的部曲全都惊讶的冲了进来,“老帅有何吩咐?”   “楚玉呢?薛楚玉何在?”   众皆茫然,他们可不知道薛楚玉已经来了云州。   薛绍微然一笑,“老将军,我知道!”   薛仁贵惊讶的看着薛绍,脑海有点乱,喃喃道:“我们刚才,是不是说了很多话?你是来说媒的,对不对?……楚玉死了,也是你告诉我的,对不对?”   薛绍神秘一笑,“老将军,何不跟我来?”   “去哪里?”   “一来便知!”薛绍往外走。   薛仁贵毫不犹豫的大步跟上。   两人上了马,再加上薛仁贵的几名部曲,一同去往薛楚玉所住的地方。离小院还有一小段路,薛绍下了马,示意大家小声步行前去。   房内有灯,小两口看来还没有睡。门口依旧有侍卫,薛绍让他们不要出声,和薛仁贵一同走进了院子里,站定。   薛仁贵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淡漠神态,静静的看着窗户边。不用薛绍多说,他知道薛楚玉肯定就在房内。   四周很静,但有蛙虫鸣叫。   过了片刻,房内传出说话的声音。   “薛郎,万一你父亲大人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如何是好?”显然是姚女的声音。   “放心吧,父亲大人深铭大义,一定会同意的。”薛楚玉说道,“他老人家一定会喜欢你这个,温婉贤淑的好媳妇!”   “那要是成了亲,我们定居在哪里呢?”姚女问。   “父亲是一名武将,要时常四处征战。以后他去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薛楚玉说道,“他虽然对我很凶很严厉,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在意我的。以前是我不懂事老惹他生气,他打我骂我也是应该的。现在他老了,不缺钱不缺物也不缺人服侍,他最需要的是子女的陪伴和关怀。所以我决定卸甲归田,什么都不做,就留在父亲膝前尽孝,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   薛仁贵背剪双手的转过身来昂然而立,闭上眼睛,沉默。   “我陪你。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姚女柔声道,“我们一起侍奉父亲大人,我会洗衣服做饭扫屋子,我还会煮茶、弹琴、缓画和舞蹈。我会把他当作我的亲生父亲那样去孝敬,我让他每天都笑眯眯的!”   “最重要的是,给他老人家生一堆好孙儿来抱!”薛楚玉笑道。   “不羞、不羞!”   薛绍一听,不能让他们这样聊下去了,马上一跺脚“咳”了一声。   “谁?”   “我!”   小夫妻俩连忙一起迎了出来,看来并未睡下,只是坐在房里聊天。   “父亲大人?”见到薛仁贵站在院中,薛楚玉显然是吃了一惊,连忙双膝就要下跪。   姚女扶着他,一同下跪。   “免了。”薛仁贵背对着他们,声音仍是威严而冷漠。   薛楚玉头都不敢抬,也不敢真的免了,仍要跪下。   “我说,免了!”薛仁贵斗然提高了声音,把姚女都吓了一弹。   “是……”薛楚玉乖乖的应了一声,这才没有跪下。   薛仁贵转过了身来,但仍是保持着他高昂冷漠的姿态,只是扫了姚女一眼,“你就是姚益道的三女?”   “正是小女。”姚氏的声音很小,低着头行妇礼,“小女子,拜……拜见薛老将军!”   薛仁贵不置可否不动声色,“楚玉,你要娶她吗?”   “还请父亲大人做主!”薛楚玉毕恭毕敬的拱手。   薛仁贵左右看了看薛楚玉和姚女,突然转身就走。   薛绍愕然,薛楚玉和姚女也同时愕然。   “后天,是一个黄道吉日!”   声音落定,薛仁贵的人影也消失在了大门口。   薛绍大喜,猛然一扬拳,“大功告成!!”   薛楚玉潸然泪下,扑通跪倒在地。   “父亲……!” 第0650章 与众不同   用自己的好兄弟的一场婚礼结束河北之旅,薛绍感觉很不错。   由于河北方经战乱,云州还是重灾区,因此这一场军婚不可能办得多么奢华多么土豪。实际上,薛仁贵都没有对全军宣布这一事件,仅仅是有几位重要的官将和亲随部曲们知悉此事。   作为婚礼的“总策划师”,薛绍把婚礼举行的地点,选在了雄壮豪迈的长城城关之上。婚礼所用的一切物资都在军队里就地取材,喜堂就用行军帐篷搭置,大铁盂煮肉,大瓦瓮喝酒,火头军的案板铺上一块布,就成了祭祖用到的香案台子。   这当然不是出于薛绍的本意。   难得好兄弟大婚,薛绍恨不能请他们到并州去摆起水陆宴席八百桌,把该请的人全都给请来。去长安或者去夏州更好,那更要风风光光的大肆操办一番。但是薛仁贵提出要一切从简,只好依了老人家的意愿。   就在薛绍忙活着张罗婚礼的时候,武承嗣找了来,眼巴巴的问:薛少帅打算何时给朝廷上书,秉报云州大捷一事呢?   薛绍看到他,感觉就像见到一桌子美味佳肴上面趴了一只绿头苍蝇。   “再等两日。”薛绍不耐烦的道。   “不能再等了。”武承嗣很少像现在这样低声下气赔着笑脸,说道:“朝廷召我回朝覆命,我岂能不带上云州捷报呢?”   要走?   薛绍心中一动,送走这个瘟神,免得给楚玉的婚礼添了晦气也是好事!   “那我马上就写。”   “多谢薛少帅!”武承嗣喜滋滋的走了。   薛绍心中一计较,兵部尚书武承嗣这番巡视河北,除了衣锦还乡来臭显摆,还大有一点赚取军功并向军队伸手揽权的用意。云州不战而复时这厮非要贪墨军功,于是吃下了一坨“砒霜好粪”。但他非但没醒悟,好像还吃上了瘾。这回云州大捷,武承嗣在仗打完了才急巴巴的带着一支部队赶来,目的就是为了沾光抢功。   此战可谓是旷古烁今的一段“神话”,是属于战神薛仁贵的至高荣誉,岂能被武承嗣这样的小人所玷污?   思虑已定,薛绍将手头的婚仪之事交待给了旁人,自己来到了军队的监狱里,找宋璟。   宋璟自打从被关进来以后,每天沉默寡言一动不动。当然,负责看押他的卒子也没有为难他,该给的吃喝一样没少,更谈不上会有什么虐待。   看到薛绍走进来,宋璟坐在牢房里淡淡的道:“是我的大限到了么?”   “是的。”薛绍走到牢门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如此不识大体恩将仇报,留着你,岂不是心腹大患?”   宋璟冷笑一声,“枉我一直以为,威震疆场名扬天下的薛少帅会是一个光明磊落的英雄人物。没成想,也不过如此!——动手吧,宋璟不过一死而已!”   “宋璟,你就是太天真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凭什么认定一个会打仗的人,就一定会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宋璟微微一愣,无语以对。   “哪怕面对光明,背后也会留下一片阴影。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他的缺点和劣迹。”薛绍说道,“官场之上永远是利弊相倚、善恶同生。你不认清和接受这个不完美,你将处处碰壁寸步难行。”   “倘若大唐的官场当真如此污浊,那宋某宁愿不做这官!”宋璟说道。   薛绍再度一笑,“懦夫!”   “你说什么?”这一句话仿佛是戳中了宋璟心中的痛点,他站了起来,眼神之中有了怒意。   “我说你,懦夫。”薛绍说道,“你读书肯定比我多,灵魂肯定比我高尚,理想也肯定比我的更加远大。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光明与黑暗同生,龌龃与高尚同在。官场如同汪洋,你想要激浊扬清,就先要看到浊在何处。你想要精卫填海,就不能害怕弄湿自己的羽毛。可是你却遇难而退、轻言放弃,不是懦夫是什么?”   “……”宋璟的表情非常难看,但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想要有所作为,请先面对现实脚踏实地。”薛绍微然一笑,“好了,说教完毕。现在,我要让你替我办一件事情。”   “我凭什么要帮你?”宋璟冷冷的道。   “不凭什么,这件事情你一定会做。”薛绍微笑道。   宋璟好奇的一皱眉,“你先说。”   “上次让你写军情奏疏,你拒绝了。”薛绍拿出一份稿纸,“后来我亲自动笔写的,你先看一看。”   宋璟狐疑的看了薛绍一眼,接过稿纸一看,当场面露怒容,“武承嗣罪莫大蔫,何功之有?你这分明就是颠倒黑白、伪报军情!”   “说你傻,你还得瑟上了。”薛绍笑道,“奏疏要通过武承嗣上报给朝廷,我不这么写,他会给我粮草吗?他不给我粮草,云州数万大军吃什么?军队没有了吃的,凭你宋璟一人能干掉突厥人?”   “……”宋璟再度一愣,又沉默了。   “但是有一点你说得对,朝廷有必要知道一切事实的真相。”薛绍摆了一下手,“打开牢门!”   狱卒上前,打开了牢门。   “你要放我走?”宋璟有些愕然。   “军粮很贵,不养闲人。”薛绍说道,“再说了,你没有犯下任何的罪,把你关起来只是权宜之计。当时就怕你不顾大局的瞎折腾,害得几万将士没饭吃。现在仗打完了,我们也不用再受武承嗣的粮草钳制。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宋璟眉头一皱,然后骤然扬起,“你在利用我?”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薛绍微然一笑,“以你我二人身份地位之悬殊,我利用你,证明你身上还有那么一点值得我看中的地方,并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人活着,如果连被利用的机会都没有,那只能证明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趁早死了莫要浪费粮食!”   “……嘶!”宋璟深呼吸了一口,眼神灼灼的看着薛绍,沉声道:“你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少说废话,你不是不顾一切的要去长安告状么?现在可以滚了!”薛绍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宋璟一脸紧绷的愣在原地杵了半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一咬牙,“如此激将,欺我太甚!……薛绍啊薛绍,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   离开监牢,薛绍去见了薛仁贵。一是问他婚礼还有什么需要张罗的,二是告诉了他释放宋璟的事情。   “这个人,老夫就交给你了。”薛仁贵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问薛绍为什么这么做,只道:“老夫只怕他到了长安会碰避。万一雕琢不成反却夭折,倒也遗憾!”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受尽呵护长大的鲜花,根本承受不了任何风雨的摧残。如果这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反而还搭上自己的性命和前程,那我又何苦器重他呢?”   “倒也是……”薛仁贵微然一笑,“少帅,你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薛绍不由得笑了,“今天,我第二次听到这话了。”   “宋璟也说了?”   “是的。”   薛仁贵笑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以平凡平庸者居多。凡杰出之人,必有独特之处。”   薛绍哈哈的笑,“老将军,明天就将举行婚礼了。你给你的儿子儿媳,准备了什么新婚贺礼呢?”   薛仁贵微微一皱眉,抚髯沉思了片刻,说道:“老夫征战一生,既无家财亦无田产。这新婚贺礼……”   看来,薛仁贵还为难了。   薛绍笑道:“我敢担保,楚玉夫妇绝对没指望什么钱财田产。”   “……”薛仁贵思虑了片刻,“好吧,老夫自会安排!”   薛绍正准备告辞而走,蓦然发现薛仁贵的身体在轻微的发抖,额角居然沁出了冷汗,仿佛是在强忍不适。   “老将军,你怎么了?”   “老夫无事。”薛仁贵轻松的笑了一笑,“多年的老毛病了,行军打仗受多了寒气,老了就这样。稍时我喝碗姜汤,便可顿愈。”   “那我就不打扰老将军休息了,这便告辞。”   “少帅好走。”   临走时薛绍深看了薛仁贵两眼,老爷子脸色真是不太好。至从打完那一仗回来,他的气色就一直没有好过。看来,真是拼伤了元气!   刚走出薛仁贵的私第,薛绍迎面碰到宋璟,背着一个包袱带了一把雨伞,像是将要远行求学的学子。   宋璟见到薛绍,脸色有些复杂,但仍是礼貌的拱手行了一礼,再从他身边绕着走了过去。   薛绍回头道:“你来拜别老将军?”   “正是。”宋璟一板一眼地答道,“恩帅于我,有师教之恩。临走之时,宋某必须拜别请辞。”   薛绍不由得笑了,“你忤逆触怒了他老人家,就不怕他避门不见或是臭骂你一顿?”   “恩帅如何对我,那是他的事情。再如何宋某也不敢欺师灭祖,必须以学生之礼侍奉恩帅。”宋璟仍是答得一板一眼,“还有你,虽然我对你的一些做法不认同,彼此也有些私怨,但我仍是敬重你的武略大才。”   薛绍仰头哈哈的大笑,“书呆子!”   然后就走了。   宋璟不以为然的摇头笑了一笑,走向了薛仁贵的私第。 第0651章 不朽   次日,阳光晴好,黄道吉日。   薛楚玉大婚的日子。   一大清早,薛绍这个大媒人就来到了长城的城头之上,布置婚礼场所。   和薛绍大婚时的情景相比,眼前的这个婚礼要多寒酸有多寒酸。没有万人观礼的盛景,没有锣鼓暄天的热闹,甚至没有多少宾客前来赴宴。   但是在薛绍看来,今日婚礼之上供应的粗酿军酒,远比长安最名贵的御酒都要香浓;大铁盂里面盐水煮的脯肉干,其滋味也远胜于那些食不厌精的当世名菜。他甚至幻想自己也能拥有这样一个特殊的婚礼。   在长烟落日金戈铁马的边关,在雄峻苍凉的古老长城之上,在自己的袍泽弟兄欢喜的簇拥与诚挚的祝福声中,携心爱的女人之手,这是何等的豪迈和浪漫啊!   忙碌一阵后,薛绍站到女墙边吹着晨风,歇一口气。   入眼望去,是万里无垠的大漠战场。震荡苍野的干戈之声仿佛还响在耳侧,驾烈马而冲锋陷阵的景象也历历在目。   看着眼前的景象,薛绍感觉自己的心胸都这大荒野一样变得无比的辽阔和开朗。奔腾呼啸的边塞之风就如同薛绍此刻的想像力一样,已然飞到了长安,飞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   每逢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或是心情异常祥和的时候,薛绍就会不由自由的想到太平公主。没有任何的刻意,仿佛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就像吃饭时一定会想到先拿起一双筷子一样。   静静的思念,让薛绍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一丝微笑。心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回一趟长安,去看一看太平公主,看一看我素未谋面的儿子了?   “少帅好似心情不错。”   薛绍正入神,一个声音从侧旁传来。他扭头一看,原来是薛仁贵来了。   老爷子今天仍是一身戎装,但是穿戴得很工整,好像胡子都仔细的梳理过了。但是他的气色仍是不太好,脸色不如以往那样的红润,精神好像也有一点萎靡。   “老将军昨夜没睡好吗?”薛绍关心的问道。   “尚可。”薛仁贵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走到薛绍身边来站定,和他一样面对着无垠的荒漠,静默无语。   大风呼啸而过,大唐的军旗猎猎飞扬。薛绍与薛仁贵并肩而立,一个白须飘飘,一个衣袂飞扬。   近处正在忙碌于婚宴的军士们,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他们两眼。纷纷心中说道:河东薛氏的两代军帅,于长城之上并肩而立虎视漠北……   壮哉!   美哉!   “少帅奇袭黑沙生擒伏念,踏平于都今山止息叛乱,随后奏捷黄花堆,现又驰援河北大破敌军。”薛仁贵微眯着眼睛看着远方,说道,“如此四破突厥,当真是应了裴公之语——你就是突厥人的噩梦!”   薛绍微微一笑,“虽有小胜,但全都是扬汤止沸。突厥人非但没有衰败下去,反而日渐强盛。”   “少帅可曾想过,该要如何釜底抽薪?”薛仁贵问道。   薛绍双眉紧锁目视前方的沉吟良久,缓缓的摇了摇头,“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也非一两名军帅能够做到。”   “一针见血。”薛仁贵举目远眺,神情就如同这大漠一样,满是一片苍茫与深邃,“战争,终究还是要决胜于庙堂。”   “是啊!”薛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看来薛仁贵虽然久离朝堂,但他还是理智的意识到了大唐边患连连的真正症结之所在。说白了,就像是一个人自身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再高超的医术再好的药物,也无法真正的根除病灶、恢复健康。   “我老了……”   薛仁贵突然发出这样一声悠长的叹息,就像是发自灵魂,是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无奈。   薛绍扭头看向他,突然发现,薛仁贵真的好老了……他一直挺拔如枪的腰竿,都略略显出了一些佝偻;他脸上的皱纹,就如同朔方戈壁上的沟渠;他的头发和胡须是那样的白,被长城的大风吹得一阵凌乱。   薛绍的心中斗然泛现出一股强烈的不忍……大唐为什么还要让一个征战了一生的七旬老人,继续在沙场之上拼杀呢?   这样的老人,不是应该在家里抱着孙儿颐养天年吗?   “十年……”   薛仁贵出神的看着远方,喃喃的道:“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   薛绍心头猛然一怔,心想薛仁贵口中所说的十年,应该是他被贬官流放的日子!   一个为大唐征战了几十年、立下了赫赫功劳的战神,一朝战败,被流贬了十年之久!   薛仁贵斗然双掌拍在了墙砖之上——   “如果老夫还能再活十年……那该多好!”   “老将军!”薛绍惊叫了一声,他发现薛仁贵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脸上斗然浮现一片青灰之色!   这种气色,似曾相识——那一日老将军李谨行临死之前,就是这样的脸色!   薛绍连忙上前,扶住了薛仁贵。他的部曲也惊慌的跑了过来,想要一同扶他。   “都闪开!”   薛仁贵斗然双臂一抡,将薛绍推开到了一边。   他的一双眼睛瞪得许多,定定的看着辽远空阔的大漠。双眼之中精光迸闪杀气四射,仿佛眼前就有敌人的千军万马,正朝长城攻杀而来。   “取我弓来!!”薛仁贵将手一扬,大声喝道。   “老将军?!”薛绍惊呆了。   “取我弓来!”   “取我弓来!!!”如此连番大喝三次!   部曲们慌忙四下奔走,将薛仁贵的弓取了来。   那是一柄特别粗壮、特别大号的硬弓。世所共知薛仁贵天生神力武力超凡入圣,尤以箭术独步天下。他用的弓极硬无比,世间很少再有人能够拉开。   薛仁贵拿起弓,将它放在眼前安静的端祥。一只手轻轻的抚摩弓臂,表情之中透出无限的留恋,就如同是在面对生平最爱的情人。   “楚玉!”   “楚玉我儿……”   “楚玉何在?”   薛仁贵如同着魔了一样,痴痴的扶摩着他的弓,痴痴的呼唤着楚玉的名字。   “楚玉!!”   薛绍情知不好,大叫一声急忙奔走,去找薛楚玉。正要奔下城楼之时,正好看到薛楚玉穿着一身喜服往城关上来。在另一个上城的梯口,姚女也穿着一身喜服走上来,两人正准备拜堂。   “快!你们快来!!”   薛绍大声疾呼,薛楚玉和姚女吓了一跳,慌忙快步奔来。   “楚玉,我儿……”   薛仁贵喃喃的呼唤着,双手紧紧的握着弓,全身不停的发抖。   “爹!!”   薛楚玉大叫一声冲了过来,扑通跪倒在薛仁贵的身前。   薛仁贵怔怔的看了看薛楚玉,又转头看向薛绍,“你会认穴么?”   “略懂!”薛绍瞪大了眼睛回答,他不知道薛仁贵这时候了,还想干什么?   “风池、人迎、晴明、百会……”薛仁贵一口气说了十八个穴位,全是致命的死穴,然后道,“记住了,顺序千万不能错,银针过穴,三次!”   “我记住了!”薛绍拼足脑力运用起“速记法”将其记下,心想这一定是薛仁贵之前留的一手,这才是彻底治愈薛楚玉的最后一个部骤!   “楚玉,这是老夫给你的新婚贺礼。”薛仁贵将他的弓,慢慢的递到了薛楚玉的面前。   薛楚玉死死跪在薛仁贵的面前,紧紧抱着他的双脚,泣不成声。   “竖子,还不接弓?!”薛仁贵斗然大喝。   薛楚玉慢慢的直起身来,双手举过头顶,大声道:“不孝子楚玉,接弓!”   薛仁贵双手拿着弓不停的发抖,表情异常的庄重与肃穆,就像是一位君临天下的王者在向他的继承人,交接代表至高权力的皇冠!   弓,终于落在了薛楚玉的手中!   薛仁贵浑身一软,仿佛斗然卸去了全身的力气。薛绍急忙要扶,薛仁贵“啪”的一声扶住了城墙,“闪开!”   薛绍摊着双手定住,没有扶上去。   薛仁贵急骤的呼吸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巨响,扶着墙,慢慢的转过了身来。仍像当初那样,定定的看着远方一望无垠的大漠。   站定。   所有人担忧又惊诧的看着他,全场静寂无声。   薛仁贵就这样站着,一直站着。   如同一尊顶天的雕塑,如同一尊远古的神砥!   “快,拜堂!”   薛绍斗然回过神来,大声叫道。   众人一同回神,薛楚玉慌忙一跳而起将姚女拉了过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说到这句时,薛仁贵与姚女正对着薛仁贵磕头。   薛仁贵的一只手慢慢的抬了起来,直直的指着前方,指着那一片他刚刚纵马驰骋的疆场,刚刚挥霍了他生命最后之余热的大漠!   “夫妻对拜!”   ……   “父亲!!!”   薛楚玉凄厉的吼声,震动了苍野。   薛仁贵昂然而立,抬着右手指着远方。这个动作,就此定格。   将士们全都跪倒在地,痛哭一片。   薛绍怔怔的站着,怔怔的看着薛仁贵的背影,看着他随风乱舞的白发和银须,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模糊。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现白头。”   一代战神,就此谢幕。   一个时代,结束了。   他的传奇,永世不朽…… 第0652章 近乡情怯   在用生命的余烬谱写了最后的辉煌之后,薛仁贵在象征着苍凉与雄伟的长城之上无疾而终。   他遥指疆场,至死不倒。   他临终前交给薛楚玉的那一把弓,成为了他壮志未酬的见证,也表明了他的一个态度——希望他的儿薛楚玉能够继往开来,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看着薛讷与薛楚玉兄弟,庄严的抬着他们父亲的遗体走下长城,薛绍心中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感动和敬佩。   一个男人,若能活得像薛仁贵这般洒脱与豪迈,便也不枉此生了!   ……   薛讷在收拾薛仁贵的遗物时,发现了他藏留的一份遗书。书中说,他这一生没有留下任何的财产和田土,唯独养了几匹好马。若他去世,两个从戎的儿子可以各选一匹,余下赠与河北军中最勇猛的骑将。另外,在朝廷新派军帅接手河北军事之前,他的死讯不可对外公开,更不能就地操办葬礼。若得朝廷允诺,便让灵枢返回龙门故里下葬。薄葬即可,不必铺张。   除此之外,没了。   没有人之将死的谆谆劝导,也没有壮志未酬的牢骚满腹,他甚至没有留下彻底治愈薛楚玉的刺穴法门。   薛绍心想,薛仁贵早就知道如何才能彻底治愈薛楚玉,并让薛楚玉变得像他那样,突破瓶颈成为真正的巅峰武者。但是他却一直瞒着,他是那样的希望薛楚玉能够卸甲归田娶亲生子,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或许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薛仁贵也仍然处于犹豫与矛盾之中。   他一直都希望薛楚玉能够远离战争,但心里又怀揣着一个“子承父业”的奢望。   前者,是他作为一名父亲对薛楚玉的关爱;后者,更多的是出于他对大唐的眷恋、热爱与责任!   ……   按照薛仁贵的遗嘱交待,军队封锁了薛仁贵的死讯,对外宣布说因为某些急务,薛仁贵临时去了代州。云州这里,暂由薛讷代掌大局。   与此同时,薛绍派心腹之人给长安送去了一份六百里加急军情密报,将薛仁贵的死讯告知朝廷。如此不出四日,朝廷便可知悉消息。如何另任军帅执掌河北边防军务,想必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   薛讷与薛楚玉兄弟俩,一个暂代死去的父亲在军营里主持大局,一个将父亲的尸体藏在家中偷偷的哭祭。薛绍本想在薛楚玉的大婚之后就告辞离去,不成想薛仁贵突然去世,他只好临时改变了计划,决定留在这里帮一帮薛讷,等朝廷那边有了回应再说。   薛讷兄弟俩当然知道薛绍的一番苦心好意。薛仁贵刚刚去世,云州大军群龙无首。薛讷虽然是薛仁贵的嫡长子与代州司马,但他毕竟资历不足人微言轻,暂时还不足以号令三军。万一这时战事突起,需得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而这副担子,显然只有薛绍才能承担得起来。   再者,就近的还有一个比“突厥犯边”更令人讨厌的大麻烦——武承嗣!   他刚刚拿着薛绍给他军情奏疏屁颠颠的赶往长安去请赏了,肯定还没有走远。万一让他得知薛仁贵已死、云州大军的军权出现了空缺,还不知道他会趁机做出什么样的可恶举动。若他去而复返,也唯有薛绍才能与之抗衡,从而力保薛仁贵留下的英雄之师,不会被武承嗣这个废物小人所荼毒。   就这样,薛绍在云州留了下来。除了偶尔陪薛讷一起去军营里晃一晃,多数时候就陪着薛楚玉夫妇一起给薛仁贵守灵。   薛仁贵的尸身经过了特殊的防腐处理,用一口密闭的石质棺椁保存,至少可以保证在回归故里下葬之前,不会腐化。   薛楚玉很伤心,但除了薛仁贵谢世的那一刻痛哭了一场以外,他再没有哭过。更多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充满了自豪、坚毅与庄严。仿佛父亲的死,让他完成了一场新的褪变与升化。   薛仁贵去世后的第三天深晚,薛绍陪薛楚玉一同在灵前烧纸祭奠,灵堂之中仅有他两人。   “二哥,我有一个想法。”薛楚玉说道:“我想尽快完成银针过穴,就在父亲的灵前!”   薛绍略皱了一下眉头,“虽然我不太懂针灸,可是我知道那十八个穴位全是致命的死穴。就算它真的能够医好你,也必是一场夺生死之造化的大劫数。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精神又不是特别饱满,我怕你撑不过来。”   “放心,我能行!”薛楚玉双眼之中精光迸闪,说得斩钉截铁。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好!——我那两名部曲张成吴远精通针灸之术,我让他们来帮你!”   “多谢二哥!”   说干就干,是两人共同的风格。   当晚,张成和吴远就按照薛仁贵的遗言所说,给薛楚玉行针!   二人将薛楚玉请到安静的密室之中,避风行针。为了不让他们分心,薛绍都没有旁观。   时间,花了足足一天一夜。薛绍像一个门神一样,就站在薛楚玉的门外等了一天一夜。   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张成先走了出来,抬脚要迈过门槛时,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薛绍连忙扶住他,急切问道:“如何?”   “奇迹……真是个奇迹!”   “难以理解、难以形容的奇迹!!”   ……   又过了一天一夜,薛楚玉拿着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一柄奇形巨弓,站在了父亲节灵前。   薛绍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二哥,这把弓,我生平从来还从来没有拉开过。”薛楚玉像他父亲一样,深情而庄严的凝视着那把弓。   薛绍摇了摇头,苦笑:“曾经我以为,我的臂力算是蛮不错的了。但那一日师出云州前去攻打默啜时,我曾一时好奇试过这把弓……然后我就觉得,我这双胳膊就像是婴儿一样的无力!”   “二哥不必妄自菲薄,我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先父神力,当世罕有人及!”薛楚玉“多年以前,家亲就是用这一把弓,三箭定天山!”   “弓名?”   薛楚玉摇了摇头,“父亲生平不喜虚浮,名号一类从不在意。这把弓,没有名字。”   薛绍微然一笑,“它可以没有名,但它生来有姓!”   “二哥说得没错,它和我一样,姓薛!”薛楚玉同样展颜一笑,紧紧握着那把弓仔细的端详它,如同念咒发怨一样地说道:“薛弓、薛弓!——既然父亲把你传给了我,就请你随我心意,怒张满弦!!”   “嗬——”   一声大喝,薛楚玉奋尽全力将薛弓拉了个满月!   “牛!!”   薛绍惊叫出声,真是太牛逼了!!   薛楚玉慢慢的将弓弦归复原位,神情当中没有半分喜意,反而更添凝重和庄严。他双手捧着弓,恭恭敬敬的跪在了灵前。   “父亲大人在上,不孝子楚玉,正式继承你的宝弓,并继承你的遗志!”   “大唐的白袍将军,仍将驰骋在沙场之上!”   “你老人家在天之灵,敬请安息!”   ……   薛仁贵去世后的第十日,朝廷那边终于来了一道命令,任命薛讷为新任云州都督与定襄道行军总管,率领薛仁贵旧部屯驻云州防备突厥。因军国重任,暂免薛讷丁忧,改由薛家二子、三子与四子为父守孝。由薛楚玉扶薛仁贵灵柩返乡下葬,葬礼由朝廷主持,并让文武大臣前往凭吊。   此外,命薛绍返京。所率驰援河北之朔方军部队,交由副将统率沿原路返回。   收到这个命令,薛绍等人多少有些奇怪。让薛讷担任新任的云州都督独挡一面,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朝廷却没有任命一名新的高级统帅,来全面负责河北边防的军事。朔州与代州那边,仍是无人坐镇比较空虚。   这是相当危险、相当不合理的!   再者,朝廷为何要明文招回薛绍呢?   “莫非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众人纷纷猜测。   猜是猜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了,薛绍等人还是决定按朝廷的命令去办。朔方军即刻拔寨起营,由唐休璟和张仁愿率领,沿来时的原路返回丰州。薛讷正式接掌了帅印,子承父业,他名正言顺的成为了薛仁贵的接班人。   薛楚玉和他的妻子带上薛仁贵留下的百余部曲,扶薛仁贵的灵枢返回龙门故里,即日启程。薛绍也只带了亲随部曲,与薛楚玉等人同时动身赶往长安。   到这时,薛仁贵的死讯才正式对全军公布。   一时间,三军恸哭,山河失色。   朔州、代州、云州包括附近的多个州县的百姓们听闻此讯,无不痛哭失声。薛楚玉扶灵枢返乡的路途之上,百姓自发的跪地哭送、焚香祭拜,连绵百里日夜不绝……   回乡的路,因此走得很慢。薛绍一路陪着薛楚玉,慢慢的走向长安。   薛楚玉有些不忍,劝薛绍先行一步早点回家看望妻子,尤其是出生之后还未见过面的世子薛麟玉。   “不着急。我要陪妻子、抱儿子,还多的是机会。”薛绍说道,“现在,我必须陪你一路同行!”   “……多谢二哥!”薛楚玉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就这样,薛绍陪着薛仁贵的灵柩慢慢的走了一个月,等到了薛仁贵的故乡绛州龙门,他才辞别薛楚玉,快马奔向长安。   越接近长安,薛绍越想念太平公主和儿子。   “再相见,会是何样的景况呢?”   激动与渴望之余,薛绍居然有了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长安,我回来了!” 第0653章 桃花密使   终于就快要到长安了,打了几个月仗的薛绍,神经终于慢慢松弛下来。至从率领朔方军离开洛阳前往夏州,到现在河北大战,薛绍已经快有一年没有真正的放松休息过了。现在,他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疲惫。   当薛绍从河北边关一路走来,颇有一种漫步在历史画卷当中的恍惚错觉。   边关战火纷飞血火河山,并州一带剑拔弩张但是有惊无险。再往南到了关内,薛绍看到的百姓路人无不是轻松惬意的安居乐业。再到了毗邻长安的京畿附近,则是一片欣欣向荣的轻奢华丽。想必那长安城里的胡姬洒肆,仍是歌舞升平诗歌飞扬。皇宫与仕大夫的酒宴之上,仍是充斥着绝色美姬与佳肴美酒,又怎会有那烽烟味道?   从疆场到京城,由苦寒到繁华,让薛绍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到了距离长安不远的十里道亭驿,天色已晚。薛绍一行人只好前往驿站投宿。一来长安城门就快要关闭了,二来薛绍也想好好的休息收拾一番,不希望让家人看到自己满身烟尘和疲惫的狼狈之相。   大唐的驿站都是官府公费开办的,奉公出差的过往官员可凭相关证件免费入住,一切饮食和招待全都免费。地方官都把自己治下的驿站当作是一件重要的政事来办,不同州县的驿站所提供的饮食还都颇富地方特色,为的就是让过往的官员都留下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就能结下一两个善缘,将来多个朋友多条路。   能在长安的十里道亭驿做驿丞的,都是火眼金睛。薛绍一行人刚刚进去,满驿站的人全都动了起来,非常热情的招待。   驿丞姓刘,有一手家传的烤鸡绝活,但不是大人物来了,他不会轻易显摆手艺。   薛绍当然是有机会尝到了,果然是难得的美味,薛绍对其赞不绝口。   王驿丞就说,薛驸马如果喜欢,在下连夜多烤几只,让薛驸马带回家去和家中的宝眷一起享用。   这算不得什么贿赂,薛绍当然求之不得。   酒足饭饱之后,薛绍在驿站的后花园里散步赏花,稍事放松。王驿丞又来找薛绍,说有人捎一样东西给薛驸马。   薛绍一看,他的手里拿着一株刚刚折下不久的桃花。   “谁捎来的?”薛绍有点好奇,怎么会有人送我这么一样东西?   “是一名女子。”王驿丞笑眯眯的道,“一位,极其漂亮的女子!”   薛绍顿时心中一动,桃花?秋瑟院?……上官婉儿?!   “人在哪里?”   “就住在驿中。驸马若想见她,小人可以引路。”   “走!”   薛绍的部曲们也当真是聪明会办事,眼看薛绍将要去和一名“极其漂亮的女子”幽会了,他们很自觉的就充当起了清场的保安。薛绍跟着王驿丞一路走过去,就没有一个冒头出来看热闹的。   彼此都是男人,部曲们深深的觉得,这种事情当然不能传到太平公主的耳朵里……   到了一间房前,王驿丞拱手拜了一拜,一声不吭的就悄然退下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怎么我看起来很像一个偷腥的贼吗?   敲了敲门。   没人应声,但是门从里面打开了。   薛绍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的就在他脸上绽放开来,如同他手中所拿的那一株二月桃花一样。   美人如画,怎叫人不心花怒放?   上官婉儿微笑嫣然的未作言语,只朝旁边让了一让,将薛绍迎请了进来。   薛绍走进房内,四下看看,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上官婉儿反身关上了门。   薛绍的心脏突然很没出息的扑通跳了两下,咳咳,我好像有段日子没有亲近女人了,上官婉儿,你别诱我犯罪啊!   “薛公子!”上官婉儿唤了一声便凑了过来,身子挨得极近,让薛绍的后背几乎都感觉到了她胸前的柔软,鼻间也嗅到了她的体香。   薛绍心中还荡漾了不到两秒钟,上官婉儿就用一副相当严肃和机警的口吻,低声急语道:“太后命我在此秘密等候公子,有机密之事相告!”   薛绍的神经顿时一紧,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点暖眛心思顿时荡然无存,忙道:“何事?”   “这里说话安全吗?”上官婉儿相当的机警,几乎是紧贴在薛绍的后背、凑在他的耳边说的悄悄话。   真有弹性……   “绝对安全!”   上官婉儿心中一松,这才查觉到两人的姿势似乎太过亲密了,于是略略一慌连忙后退了两步。   “公子请坐。”   上官婉儿表现得很镇定,但是薛绍看到她的脸上浮现了一朵霞云,眼神也稍显一丝慌乱。   薛绍不禁微微一笑,很是淡然的坐了下来,“上官姑娘也请坐。”   两人对座下来,坐姿都比较的端正,如同是在衙门的官署里面进行正式的公事会晤。虽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没有了半点风光旖旎的味道。   “上官姑娘如此严肃,想必是大事。”薛绍说道,“不着急,慢慢讲。”   上官婉儿自知刚才有些心慌意乱失了方寸,不由得自嘲一笑,说道:“婉儿慌张,让公子见笑了。”   薛绍呵呵一笑,“无妨,请讲。”   上官婉儿的那一对儿秀眉微微一皱,嘴角儿略略一翘,显露出一个稍带俏皮又显好奇的表情,说道:“多时不见,公子有些变了。”   “有吗?”薛绍自审了一眼,“行军艰苦,衣衫狼狈倒是真的。”   “公子知道,婉儿说的不是公子的外貌与服饰。”上官婉儿凝神看着薛绍,她很少像这样认真的打量他,看了好一阵,眼睛一眨不眨。那一对美眸眼清澈如泓,眼神灵动却又犀利,仿佛是要看进薛绍的心里。   薛绍被她盯着看,非但没有半分的拘谨和难为情,反倒是坦然的笑了:“好看么?”   “不好看。”上官婉儿笑着摇头,“公子,你该要洗浴收拾一番了。”   “这倒是。”薛绍呵呵的笑,“说吧,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轮得到武太后派她的桃花密使亲到长安的十里道亭驿来,私下对我面授机宜?”   “桃花密使?”上官婉儿微然一笑,然后轻描淡写的说了两个石破天惊的字眼——   “废帝!”   薛绍脸上的表情肌在一瞬间完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极其迅速的由微笑变作严肃。   “废帝?”   “没错——武太后想要,废黜皇帝!”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事情,多少还与公子有关。”上官婉儿的表情也变得非常严肃了,低声说道:“公子驰援河北于朔代二州大捷,回报军功之时特意给新上任的夏州都督府长史韦玄贞,添加了一笔。是也不是?”   “是。”   “公子一番好意,但没曾想过问题就出在这里吧?”上官婉儿说道,“捷报到了长安之后,皇帝陛下大喜。当即就决定,要提拔他的岳父大人韦玄贞为门下侍中。”   “呃!……”   薛绍狠狠的怔了一下,眼神都有些直了。   难道,这就是天意?!   薛绍仿佛记得,历史上的李显也是想要“破格”的提拔他的岳父韦玄贞为侍中宰相,这激起了武则天与裴炎的强烈不满。毕竟韦玄贞无德无才更无政绩和功劳,皇帝任人唯亲的提拔他为宰相,于公于私都是不能接受。李显却为此与裴炎吵了一架,声称把天下让给韦玄贞又有何妨?   就因为这一句气话,历史上的李显被废了!   现在历史绕了一个弯,难道又走回了他既定的轨迹?   “公子?薛公子?你怎么了?”上官婉儿见薛绍表情大异,连忙关切的问道,“莫非是因为旅途辛劳?不如公子且先歇息,我们明日再说也可。”   “我没事。”薛绍深呼吸了两口平复心情,说道:“陛下想让韦玄贞做门下侍中,确实有些荒唐。韦玄贞连夏州都督府长史都干不来,又怎能做得宰相?”   上官婉儿一听这话,笑了。   薛绍心中略略一动,她的微表情告诉我,她希望听到我这样的回答……看来,武则天专程派她前来,就是想让她在我这里先探一探口风。虽然我不是当朝宰辅,左右不了朝廷的重大事件。但我好歹也是先帝留给新君的托孤大臣之一,更重要的是现在我手中握有兵权。在废黜皇帝这件事情上,武则天确定有必要先问一问我的态度。   宰辅举重若轻一言九鼎,皇帝都不敢随意与之拍桌子翻脸。边帅只管打仗不预朝政,在朝班之列可谓人微言轻。   但如果边帅真的发了飙,其后果却比宰辅翻脸严重多了!   “拜相之事虽然荒唐,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薛绍的眉头皱了起来,“为何这一次,就要废了皇帝呢?”   上官婉儿脸上的微笑顿时又消失了,严肃的低声说道:“上次皇帝想要拜公子为相,公子拒绝了。此事没有公开,朝堂之上知道的人并不多,因此影响不是特别恶劣。但是这一次,皇帝为了韦玄贞在朝堂之上公然和裴炎争执大吵了起来,还扬言说迟早要斩了裴炎这个欺君逆臣……武太后知悉之后,决意废帝!”   “咝……”   薛绍猛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大骂——李显,一头蠢猪!   就算你心里分分钟想着要将裴剁成十万八千块,那也不能当着满朝文武骂出来啊!如此轻佻儿戏,看来真是做皇帝做腻了!   “公子,意下如何?”上官婉儿小心翼翼的问道。   薛绍眉头微皱凝视着上官婉儿,突然感觉,眼前这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倾城美人儿,不容小视。   至少此刻,上官婉儿已不再是上官婉儿,她只是武则天的一个身外化身。   眼前这密室一晤,足以改变大唐的历史! 第0654章 姜是老的辣   二人就这样对坐着,沉默。上官婉儿也没有再催问答案,给了薛绍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我不禁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薛绍开腔说话,打破了沉默——“废黜皇帝之后,当要另立新君——那么,谁会是下一位新君呢?”   上官婉儿的表情微微一变,虽然薛绍没有直接回答是否同意废帝,但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无疑也可以视作他给出的答案!   “请恕婉儿,无可奉告。”上官婉儿只能如此回答。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为难她。毕竟她只是一个传声筒,不是真正的决策者。哪怕她知道一些内幕,这样重大的事情她也不敢随便多嘴。   薛绍只在心里暗作思忖,历史上李显被废之后,是由他的弟弟(也就是李治和武则天的第四个儿子)李旦继承了帝位——如今,事态还会照着这条路线发展下去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次皇帝的废立对满朝文武来说或许算得上是惊天动地,但对薛绍来说实际上是差不太多。李显也好李旦也罢,他二人都是先帝李治的儿子,是薛绍的“大舅子”和“小舅子”。无论他们谁继承帝位,皇权始终还是在李姓皇族的嫡子当中流转。真正的权柄,仍是掌握在武太后与裴炎的手中。就像是一辆汽车改了一层漆,发动机这一类核心的东西并没有改变。   车还是那辆车,大唐还是那个大唐。   李显如今是坐在龙椅上,但他本质上也就是一个被架空了的傀儡皇帝,只是他很不甘心,但又志大才疏改变不了这个现状。将来如果换作李旦,相信他只会“傀儡”得更加彻底而已。   所以从根本上讲,这一次皇帝的废立不会给朝堂大局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薛绍认为,自己通过上官婉儿这一渠道,婉转的向武则在转达一下自己“不反对”的态度就可以了,没必要傻乎乎的一脚趟进这个政治大旋涡当中,更不能出面充当打手。   李显是很无能也很荒唐,确实不够格担负起大唐这个泱泱大国。但他至少还不是祸国殃民的昏君,更不是残酷不仁的暴君。身负先帝的托孤之责,薛绍觉得包括裴炎在内谁都有理由去反对李显拉他下马,唯独自己不能下这个手。   这无关利益,更不是妇仁之仁,而是一种政治品德。   “不反对”,这已经是薛绍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如果废黜李显之时有薛绍在场,就算他没有亲自参与,满朝文武也不禁会问——身为执掌兵权的托孤重将,薛绍居然会坐视李显被废,安的是什么心?   想清了这些,薛绍说道:“上官姑娘,我不想回长安了。我想去洛阳小住几天,你认为可行么?”   上官婉儿好像对薛绍提出的这个想法并不意外,她微然一笑,说道:“公子想去哪里,那都是公子的自由。没有什么不可行的。”   薛绍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看来上官婉儿已经在武则在那里讨了准信,否则她不敢回答得这么干脆,因为这种事情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由此看来,武则天恐怕也是提前考虑到了我薛绍特殊的立场与身份,她也认为我不应该直接牵扯到皇帝的废立之事当中。   “既然如此,那我连夜启程转道去洛阳。”薛绍眉头一皱,马上就站起了身,“你能找到我,想必别人也能。十里道亭驿是个多事之地,我必须尽快离开!”   “我陪公子一起去。”上官婉儿也起了身。   薛绍微微一惊,诧异的看着上官婉儿,“那谁给武太后回话?”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只要我陪公子回了洛阳,太后自然就会心中有数。”   薛绍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心想武则天派上官婉儿来“陪我”,监视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世上不会有这么明目张胆的间细。但是只要上官婉儿陪在我身边,其他一些人(比如李显和韦皇后等等),就不敢再飞蛾扑火的派人来找我。   姜,还是老的辣!   薛绍真有一点服了武则天了,心想她知道我和上官婉儿之间有那么一点“暖眛关系”,太平公主甚至提出过要让上官婉儿做媵御。于是武则天就用了这一层关系来打掩护,让上官婉儿变成了她武则天插在我这个山头上的一面政治旗帜,用来标志我的态度和立场!   “走吧,去洛阳!”   一时之间,薛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今上官婉儿的身份如此特殊,想要和她叙一叙旧,都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合时宜了。   王驿丞还在努力又认真的烤鸡,突然听闻薛绍连夜离开了,他还以为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惹恼了人家。他慌忙提起几只已经烤好的肥鸡来找薛绍,却发现他一行数十人早没了踪影,连上官婉儿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就在王驿丞提着几只鸡傻乎乎的站在官道上发呆的时候,有数骑飞转而至落在了他身边,喝问道:“王驿丞,你不在驿站之中当值,怎会在此?”   “呃?”王驿丞回过了神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他的顶头上司——咸阳县令姚元崇!   “姚明府怎会深夜来此?”王驿丞慌忙下拜,问道。   “我听换班的驿卒回话说,薛驸马已经入住了十里道亭驿。可有此事?”   “有,有。”   姚元崇面露喜色,“薛驸马既是我的挚交好友,也是我的贵人恩公。我是特意前来拜访他的,快快带路引我前去!”   “这!……这恐怕不行了,他马上又走了!”   “走了?”姚元崇很惊讶,“如此深夜,怎会走了?”   “小人不知。”王驿丞瞠目结舌的举起那几只肥鸡,“适才他还说要多带几只肥鸡回长安与家人一同享用。这下一刻,又调转马头去了洛阳方向!”   “去了洛阳?”姚元崇的眉头顿时深深皱起,沉吟了片刻,他叹息一声,“可惜,只能来日再作拜访了!”   姚元崇转马刚走,马上又来了一拨孔武有力的骑士,约有七八人,一同冲进驿站就对王驿丞喝问道:“驿丞,薛驸马可是下榻在此?”   王驿丞直发愣,“刚刚已经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骑士惊问。   “洛阳方向……”   骑士们一同长吁短叹,“好不容易盼得少帅回来,没成想又去了洛阳!”   “你们是什么人?”王驿丞小心翼翼的问道。   骑士当中走出一人来,说道:“驿丞听着,如果薛驸马再来此地,请你务必转告他老人家:我们都是他麾下的旧部,我叫党金毗,他叫郭大封——我们日夜盼着他早日回了长安,与我们相聚!”   “党将军,郭将军……在下记住了!”王驿丞连连点头。   骑士们走了。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来了一拨人。   “驿丞,可曾见过薛绍薛驸马?”排头一名气宇飞扬的精壮大汉,高声问道。   “又是谁啊!!”王驿丞都有点不耐烦了。   “你个小小驿丞,竟敢在奉宸卫面前如此托大!!”来人怒喝。   “奉宸卫?……”王驿丞当场傻了眼,“那就是皇帝陛下的御率近卫了?”   “没错!”精壮大汉说道,“请你代为通传薛驸马,就说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前来求见!”   话没落音,外面又来了一拨人。   “驿丞出来答话,可曾见过薛绍薛驸马?”   王驿丞都要吐血了,慌忙出去答话,“尊驾何来?”   “不是你该问的,别问!”来人冷冷的道,“你只须,回答我的问题!”   周季童闻言顿觉诧异,悄悄对外面看了一眼,顿时心中一惊:那不是太子太傅越王李贞的三公子,李温么?……他怎会深更半夜的跑到这个驿站里来,找薛绍?!   ……   三日后,薛绍一行人站在了洛阳的城门之前。   薛绍骑在马背上,悠长的吁了一口气,“洛阳固然会风平浪静一些,但无法和家眷团聚了。”   上官婉儿掀开马车的车帘,对薛绍道:“公子何不派人去长安,捎个信给太平公主殿下,请她来此相会?”   薛绍沉吟了片刻,轻叹一声,“也只好如此了。难为她要无端的要消受一番旅途之苦。我那孩儿,都还只有几个月大。”   上官婉儿的表情微微一动,随即淡然一笑,轻轻的放下了车帘。   “走吧,进洛阳!”   一行车马开动,进了洛阳城。   朝廷已经迁往了长安,洛阳又回归了陪都的角色,不再是大唐王朝的政治中心。这里依旧繁华似锦风影如画,但在薛绍看来若是没有亲人在这里,洛阳就不能称之为家,再美的城池和风景那也没什么意义,感觉仍像是身在异乡。   一行人来到了归义坊的太平公主府门口,薛绍一眼就看到,原来的“太平公主府”的门匾,已经改换成了“薛府”。门口打扫得十分的干净,大门擦得铮亮也没有关闭,显然是有人在此留守照看。   薛绍下马,直接就走了进去。   “何人到访?”   稍远处的花圃后面有一记动听的女声响起,薛绍循声看过去,当下就笑了。   琳,还是琅?   和这对姐妹花分别多时,我好像又有一点傻傻分不清了! 第0655章 温柔富贵乡   “夫君,我是琳儿!”   琳儿见到薛绍,惊喜之情难以言表。她几乎是“飞奔”着过来,正准备送薛绍一个充满激情的香吻,赫然就看到了上官婉儿出面在了门口。   琳儿明显的一愣,动作也滞住了。   薛绍微然一笑,“你妹妹呢?”   “在里间。”琳儿很快就缓过了神来,给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算是见了礼,又道:“琅儿正在里面,服侍公主殿下与世子呢!”   薛绍顿时大大的惊喜了一回,“公主竟在洛阳?”   “对呀!”琳儿理所当然的道,“公主带着我们姐妹二人,来了洛阳已有半月。”   薛绍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笨得,琳琅一直都是贴身保护太平公主,既然她们在这里,那太平公主肯定就在了!   “快——领我进去!”   薛绍很少像这样的急不可待,都不顾不上招呼上官婉儿了,急忙就往里间的主宅奔去。   上官婉儿也不介意,面带微笑慢慢的跟在薛绍与琳儿的后面,一路走来。   “咦,不在正堂?”琳琅先一步跑到这里,连忙对薛绍说道:“夫君,公主殿下可能是带着世子去了后院,在那里欣赏二十班剑打马球!”   薛绍二话不说,转头就往后院疾走。   上官婉儿刚刚走到这里,薛绍一闪就不见了。她不禁微微一苦笑,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琳儿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给上官婉儿赔笑,“上官姑娘请恕罪,多有怠慢了。还请正堂奉茶。”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扶余姑娘不必客气,我到这里并非是客。你只管忙碌便是,不必管我。我就在这花圃走走看看便了。”   “那好吧,我陪你!”琳儿笑了一笑也未多言,心说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的私交非同一般,这是人所共知的。此前太平公主甚至想让上官婉儿做媵御,这事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夫君和上官婉儿之间有那么一点私情暧昧,这几乎已是半公开。上官婉儿来了这里,确实不能算作是“客”。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之一了!   洛阳的薛府远没有长安的太平公主府大,但也小不到哪里去。薛绍一路疾走过去,后来换作了小跑,身上都出汗了。到了后院马球场附近,薛绍远远就听到了一片热闹的叫好之声,也看到一些衣衫艳丽的女子骑着马正在打马球。   安然在哪里?   薛绍的一双眼睛飞快的往来巡视,一眼就在隔着一个球场的对面凉亭之中,看到了太平公主熟悉的身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留在场上,好像没人注意到薛绍这个不速之客。   蓦然之间心脏怦怦乱跳,薛绍很久没有这种悸动的感觉了!   可是隔了一个若大的马球场,场中还有十余骑在打球。情急之下,薛绍翻身就骑上了一匹马,如同一道疾电一样冲进了场中。   这一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薛绍,无不大惊!   太平公主当然也看到了,最初她还以为家里突然闯进了坏人,待看清来人之时,她的脑海里嗡的一下瞬间变作一片空白,连眼神都直了。   薛绍的马术可是在军队里练出来的,上了战场都能游刃有余。现在,他骑着马儿在那些班剑女侍卫当中左拐右扭腾挪闪避,就像是一条泥鳅落入了水中无比的滑溜迅速,只有一息之间就跑到了太平公主的面前!   所有人全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给惊呆了。好些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甚至有人下意识的惊叫“保护公主”,还以为是刺客来了!   好在那些班剑女侍卫都接受过吴铭的特殊训练,眼力与反应都是不俗。换作是一般的侍卫,惊慌之下恐怕真的会对薛绍放箭了。   太平公主愣愣的看着薛绍如同飞鸿一般从马背上跳落下来,停在了她的面前。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根本无法相信!   “安然,我回来了。”薛绍在太平公主的面前蹲下了身来,轻轻的,柔声的对她说道。   “啊?……”太平公主的表情很古怪,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惊叫一声,“啊!!”   “傻啊!”薛绍有些忍俊不禁,双手捧起她白晰如玉的脸庞,用自己的额头轻轻的顶着她的额头,“我回来了!你的男人,回来了!”   太平公主的一双美眸,不自觉的就变成了斗鸡眼,表情古怪之极。   薛绍没忍住,哈哈大笑。   “坏人!!”   太平公主恍在回神大叫一声,薛绍心里那叫一个美——这一声俏骂也就只有从太平公主的嘴里冒出来,才独有韵味!   “拜见驸马!!”   二十班剑,十八舞伎,太平公主府里的一大群女子全都聚集到了薛绍的身后,莺莺燕燕的问安,全都拜倒了下来。   走出男人堆里掉进了美人窝,薛绍一时间还真是有点不太适应。   “免了,你们都先退下。”   短暂的惊喜失神之后,太平公主恢复了常态,威风十足的下了令。女主人的派头,瞬间就被她演绎到了极致。   这一大群女子全都应了诺,纷纷退下。就连负责保护太平公主的二十班剑,都没有留下。   “你真的回来了?”太平公主仍像当初那样坐着,愣愣的看着薛绍。   “你说呢?”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挨着太平公主坐了下来,轻轻揽她入怀,“感觉一下,是不是真的?”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突然伸出一手掐住了薛绍的大腿,用力一拧。   “啊——”   还没走远的女子们听到了,无不心中悸然——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是真的,这真的是真的!”太平公主这才露出满副惊喜的神色,一把扑进了薛绍的怀里,“坏人,你真的回来了!”   薛绍痛得直哼哼,“你若以为是做梦,也该是掐自己呀!”   “就要掐你、就要掐你!”   “一出门就忘了家!”   “对我全不理会!”   “连儿子都不要了!”   “我恨你!”   ……   恢复了常态的太平公主,开始用她连绵不绝的吐槽,铺天盖地的杀向了薛绍。   薛绍抱着太平公主,一个劲的傻笑。心想事实证明男人贱起来几乎是无敌。就比如现在,我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心里也在一个劲的傻乐!   “儿子呢?”   “刚刚乏困,琅儿和奶娘带着他睡去了!”   薛绍兴头大起,“快——快带我去见一见我们的宝贝儿子!”   “哼,想都别想!”太平公主犯起了拧来,“你离家这么久,回来就只急着要见儿子——你将孩子他娘置于何地?”   薛绍苦笑不迭,抓耳挠腮,“你都说了,你是孩子他娘——这个,这个……”   “理屈辞穷了吧?”太平公主标志性的绷脸扬眉樱桃小口也翘了起来,“我不管!你得先好好的陪我,待我高兴了、痛快了,才能答应让你见儿子!”   高兴?   痛快?   薛绍顿时咧开嘴嗬嗬嗬的一阵傻笑,“好极、好极!”   “呀!”   太平公主斗然发出一声惊叫,“你吓死我了!”   薛绍突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就朝浴室走去,“你不是要高兴、要痛快么?——正合我意啊!!”   “坏人!坏人!”   小夫妻俩打打闹闹的,走向了浴室。   上官婉儿背剪着手漫步在花圃之间,远远的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也隐约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神色自若的继续漫步于花丛之间。   她身边的琳儿倒是悄悄的多看了几眼,虽是陪着上官婉儿,却明显有些心不在蔫。   “扶余姑娘若有事情,不妨自去忙碌,不必陪我。”上官婉儿微笑道。   “我……”琳儿脸一红,尴尬地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就陪着你好了!”   上官婉儿颇怀深意的神秘一笑,“当真无事?”   “那……当然!”琳儿心中好一阵胡思乱想,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自己初次和薛绍亲密接触时的情景,可不就是在浴室里?   这种事情,不能想。想着想着,琳儿的脸就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已然布满了娇羞与荡漾。   “别装啦,你去吧!”上官婉儿摇头直笑,“再不去,可就得是别人侍浴了。”   话既然都说到了这份上,琳儿也就不矜持了,红着脸尴尬的对上官婉儿抱了一拳,飞也似的跑了。   既然有太平公主陪薛绍一同入浴,琳儿心知自己没那个福份和资格和太平公主同时侍奉夫君。   “但是……但是,哪怕看看也好,趁着侍浴稍稍有那么一点点的肌肤相亲,更是极好啊!”   这种事儿果然不能想,琳儿跑出没多远就心中蓦然一慌……惨了,竟会湿成这样?   上官婉儿稍稍侧头看着琳儿跑远,不禁摇头笑了一笑,继续漫步行走在花圃之间,螓首轻垂娥眉微拧的喃喃自语——   “一回家便是陷进了温柔乡里,几时还能苏醒?”   “这样的男人,注定不会只属于一个女人……上官婉儿,当初你那么做是对的!”   “有些东西,拥有远不及渴盼。”   “有些人,就是执守不如相望。”   “再美丽的画卷,也终究只能是画,不会变作现实。”   “上官婉儿,你就是这样的一个命!” 第0656章 月下美人   傍晚时分,薛绍总算是抱到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薛麟玉。小家伙长得肉嘟嘟粉嫩一团,虽然还只会吃喝拉撒睡,但眉宇五官已是清晰可辨。很明显,他继承了薛绍和太平公主两人优良的外貌基因,长得煞是好看!   薛绍抱着他,心中满满的全是无法形容的快乐和喜悦。此时此刻,他恨不能顷刻之间就将整个天下都捧在手心,全都奉送给自己的这个宝贝儿子,当作见面之礼!   初为人父,薛绍的心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了——美不胜收!   若非是孩子哭闹,奶娘要带着他去睡觉了,薛绍一直抱着哪肯放松。   等到孩子被抱走了,薛绍才意识到太平公主都没有在身边了。找人一问,原来她去陪上官婉儿了。   薛绍暗自好笑,原谅一个没当过爹的人吧,我可不是有意冷落贵客、唐突佳人。   太平公主倒是想和薛绍一起逗宝宝玩,但她选择了去陪上官婉儿。从这一个小细节薛绍就感觉到,太平公主比起以前更加的成熟了——虽然私底下独处的时候,她仍然是那个刁蛮精怪的歪脖子公主。   黄昏将要潜入夜之时,二女颇怀闲情逸致的,乘着太平公主私人定制的华丽画舫去了洛水泛舟。   薛绍心想,她们倒是挺会享受。正是炎夏季节,洛水之上清风习习水气氤氲更没有蚊虫,确是一处避暑纳凉的好所在。飘流在洛水之上欣赏殊美的洛阳胜景,恰如一番“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情画意,这甚合太平公主的卓然品位和上官婉儿的才女情怀。   薛绍费了一番周折,才在停摆的渡口租到了一艘私家货船,载着他去河上寻找太平公主的画舫。   这艘画舫可不一般,外表金碧辉煌、内部装饰华丽自不必说,它还是先帝李治在世之时御用的游河龙舟。每逢端午或是中秋,二圣若在洛阳就会同登龙舟,与洛阳的满城百姓一同游河赏月或是观赏龙舟大赛。因此,全洛阳人都认得这艘大名鼎鼎的龙舟画舫。李治去世之后,武则天出于对女儿的溺爱,就将这艘龙舟画舫赐给了太平公主。由此,它就成了太平公主在洛阳的一个招牌和标志。   这样打眼的东西,自然好找。   夜未深沉圆月方映洛水之时,薛绍就登上这艘华丽到极致的画舫。十八舞妓正在翩然起舞,太平公主饶有兴味的亲自抚琴,上官婉儿则是在一旁挥毫弄墨,赋诗作画。   眼前这些歌舞升平的声色享受,薛绍曾经玩到腻。现在,他竟也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当然,这无法阻止薛绍很快就加入了她们的行列,来一同享受。   琴音妙善,舞姿极美。明月照佳人,洛水自多情,上官婉儿的书画诗辞更是一绝。   薛绍置身于其中,禁不住满怀自嘲的暗自啧叹:京城白富美的生活品味就是不一样啊,让我这个从边关苦寒之地逃难回来的人,情何以堪?   “公子领兵在外征战多时,想必极苦。”上官婉儿仿佛看穿了薛绍的心思,笑意嫣然的道,“此番回京,是否多住一些时日呢?”   “那是自然。”薛绍点了点头,笑道,“好歹也要等我的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娃,我抱了孙子再说!”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顿时都笑了。太平公主说道:“你儿子都还不会说话,你就急着抱孙子——世间竟有你这样的急性子,真是笑煞人了!”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早日长大成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嘛!”薛绍心情大美,哈哈直笑。   此时舞池中一曲舞毕,太平公主叫舞伎们都下去歇息片刻,叫人取来精美的小吃糕点并一些清淡的葡萄酒,三人对饮。   清风习习,画舫轻盈的在洛水之上滑过,激起轻微的沽沽水声。铜鼎里的焚香清散袅绕,杯中的美酒沁人心脾,眼前的两位佳人更是倾国倾城。   薛绍感觉,自己很快就要醉了。   “薛郎,此次朝廷召你回京,我母后还派上官婉儿半路将你拦下,你有何想法?”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薛绍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我离京外放已经有些时日,打了几次仗,做了一些事情,回朝叙职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上官姑娘的事情……我已经和她谈过了,想必她也和你交过底。又何必多说呢?”   太平公主轻轻的抿了一下唇,嘴角勾勒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微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回长安,会有多少人踩破你的门槛?”   薛绍的眉头轻轻一皱,摇了摇头,“不知道。”   太平公主说道:“早在半个多月以前,母后就叫我离开长安住到洛阳来,并叫我简装出行不必招摇。因此,就连上官婉儿都不知道我到洛阳来了。那时我便猜测,长安或许将要发生大事。但我没想到,是要废帝!”   “我也没有想到!”薛绍也摇了摇头,然后看向上官婉儿,“值此多事之秋,我可不想卷入到那些是非当中去。毕竟我是一个在边疆带兵的将军,我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让别有用心之人特别的紧张和忌惮。我甚至不想去见我那些官场上的朋友和军队里的袍泽,那样或许还会给他们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有上官姑娘在此,想必旁人不会轻易登我之门了。这是好事!”   上官婉儿顿时就笑了,“如此说来,薛公子已经把婉儿当作了门神看待?”   夫妻俩同时笑了,太平公主说道:“婉儿你别介意,他嘴笨,不会说话。”   “我嘴笨?”薛绍很是不服气的翻了翻眼睛,适才在浴室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批评我呢?   “不许还嘴!”太平公主脸儿一板,虎虎生威的女王范儿。   薛绍呵呵直笑,“行,我都不插嘴了。”   “插”嘴?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怪味儿呢?   下一秒,太平公主的脸嗖的一下就红了,狠狠的剜了薛绍一眼,心中大骂——登徒子,满肚子坏水尽想那种事情!!   薛绍马上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说什么了?你可不要想歪啊!!   上官婉儿看着小夫妻俩一个瞪来一个瞪去的尽打哑谜,不觉婉尔,说道:“我去取些大张的纸料,来给二位画一幅画像如何?”   很高明的撤退回避之法。   “好啊!”太平公主一听还挺高兴,“我们两个是该多留一些画像,将来老了可以拿出来看!”   薛绍顿时笑了,心想唐朝的人好可怜啊,照相机都没见过!   上官婉儿翩然而去。   太平公主连忙凑到了薛绍的身边,小声道:“最近这半年来,上官婉儿越来越受我母亲的信任和重用。你以后要对她客气一点,亲近一点——但是,你听好了——但是,你不能对她有非份之想,更不能有非份之举!!”   薛绍笑道:“以前你不是还想让她做媵御?”   “此一时,彼一时!”太平公主虎虎生威的瞪着薛绍,“现在上官婉儿的身份已经很特殊了,她不再是那个皇宫里可有可无的小小女使,她已经是我母亲的心腹,就连阁部的宰相都不敢小视于她,皇子皇孙都不敢对她有任何的非份之想——你省一点心,莫要因为贪图一时之欢娱而越了雷池。那样非但可能害了我们自己,还有可能害了婉儿本人!”   薛绍知道太平公主这番话绝非是出于吃醋,而是有着很深层、很理智的考虑,于是他认真的点了点头,“放心,我心中有数。”   上官婉儿回来了,马上就铺开一张很大的画纸,开始给薛绍和太平公主画像。   太平公主兴致勃勃的紧紧挨着薛绍坐了个端正,还叫薛绍也保持这个姿势不要乱动,好让上官婉儿认真作画。   薛绍当真是觉得很好笑,心想难不成我们动了就会画出重影来?   上官婉儿也笑了,“殿下不必如此,婉儿只需看一眼,就已将二位的仙姿亲尊容映在了心中。如此凭心而画,不必一直看着。”   “那倒也行!”太平公主笑吟吟的,看似心情也很是不错。   薛绍知道,大唐时代的画作不是写实风格的,典型的“神似而形不似”。君不见那些唐代的壁画和名家画作,画中的美人个个都是圆头圆脑千奇百怪。用21世纪的普遍式审美观点而论,那非但称不上是美人,简直可以算作是痴肥丑陋。   不同的时代,人们的审美情趣和艺术情操各不相同。实难把后人的观点和习惯,强加到古人的身上。   上官婉儿专心致志的作画,运笔挥毫如行水流水,一举一动之间极尽潇洒与写意。   非但是薛绍看了觉得赏心悦目,就连太平公主都忍不住对她投去了赞赏的眼神。   没多久,上官婉儿就将画作完成了。   夫妻俩拿过来一看,太平公主喜上眉梢赞不绝口。薛绍也跟着一同称赞,心里却有点哭笑不得,心说我有这么胖吗?……好吧,这是艺术加工,艺术加工!   这时,画舫已经行驶到了一个渡头。船工来问,是否继续游河?   “天色已晚,你二人赶路肯定也辛苦了。不如我们都回去歇息吧?”太平公主用遵循的口吻说道。   薛绍和上官婉儿自然都是同意了。于是画舫靠岸,三人各自登上了等在渡头的马车,打道回府。   临上车时,薛绍禁不住回头看了看那艘金碧辉煌的大画舫,心想:我竟会和太平公主、上官婉儿一同结伴游河,心无旁鹜的尽享一段美妙时光……真是人生难料,恍然如梦! 第0657章 十六宗罪   接下来的三天里,薛绍当了一回宅男,几乎是足不出户的在家里陪老婆孩子,近乎贪婪的享受了一回亲情的美好。上官婉儿不便在薛家宿住,便落脚在洛阳太初宫里,只是每天都会来薛府窜一趟门。   胖小子薛麟玉开始还有点认生,薛绍一碰他就哭。但毕竟是骨血相连,这才三天下来他就完全适应了薛绍这个老爹。薛绍对这个宝贝儿子喜欢得不行,一天到晚都要抱着哪肯松手。   这天下午,感觉自己被“冷落”了的太平公主把薛绍拉到了后院马球场里,让他陪自己玩弩。薛绍只觉好笑,不管太平公主在外人面前已是怎样的成熟,她在自己面前始终都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居然还会吃自己的孩子的醋!   于是薛绍充当了一个苦力的角色,负责把弩拉上弦,把箭支摆好,再把弩固定在支架之上,最后瞄准妥当了,再让太平公主扣动班机发射。   就这么个玩法,纯新手太平公主想要射偏也是极难。看着箭箭中靶,太平公主极富成就感的哈哈大笑,扬言声称“神射手也不过如此”!   薛绍就傻兮兮的陪着她笑,“没想到我的爱妻在箭艺方面竟有着如此惊人的天赋,怕是薛楚玉见到了也会羞得无地自容呀!”   “那还用说!”太平公主哈哈的大笑,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明明是哄骗小孩子的把戏,但是一个会骗一个受哄,一来二去两人的心情都是颇为放松与开怀,彼此感觉也更加的亲密与默契了。   两人玩了一阵弩,薛绍拉弦都拉出汗来了,太平公主也有些笑累了。这时琳儿来报,说库狄氏来了。   “她不是在长安皇宫里当职么,怎的来了洛阳?”太平公主有点小惊讶,对薛绍说道,“薛郎,你说她会不会是冲着你来的?”   “不知道。”薛绍皱了皱眉,说道:“我离开长安这么久了,对于京城和皇宫里的一些人和事,还真的是不太了解。”   太平公主便说道:“近一年来库狄氏一直住在内廷和我母亲朝夕相伴,两人相当的亲密。至从上次你和皇后韦香儿闹过一次别扭之后,库狄氏就和韦香儿斗上了。两人在内廷你来我往明刀暗剑的杀得不亦乐乎,闹出了很多条人命。韦香儿的好几个心腹侍女都被整死了,库狄氏也有几个心腹和好友遭了殃。她们两人捉对厮杀的事情,现在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活脱脱的就是一对冤家死对头!”   “能和皇后互掐并且不落下风,证明库狄氏还是有些能耐的。”薛绍淡然的笑了笑,有句话不用点破大家都心里有数,现在的库狄氏就是武则天的一个身外化身。否则她一个大臣的遗孀,有什么资格和必要去和韦香儿斗呢?   皇宫内廷那地方,就是一个属于女人和宦官的角斗场。那里面成千上万号人吃饱了没事干,整天就以彼此争斗为乐。各种的阴谋阳谋你死我活,本是同病相怜偏却相煎太急。这使得后世都有了“宫斗”这样一个专属名词。   和处理奏折、制作诏书并负责“外勤”的上官婉儿相比,库狄氏更像是武则天的一个心腹闺密与私人助理。薛绍对女人们的宫斗没有一毛钱的兴趣,但是他不介意从库狄氏那里搞到一点“高级内参”的消息。   薛绍叫琳儿将库狄氏请到正堂招待,自己和太平公主去更换一身衣衫,再去会客。   更衣时太平公主若有所思的琢磨了半晌,突然说道:“薛郎,我怎么突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库狄氏此来,不会是因为要出事吧?”   薛绍眨了眨眼睛,笑道:“能出什么事?”   “你想啊,以库狄氏和母后的关系,若非是相当重大的事情,母亲不会派库狄氏亲自来跑这一趟。”太平公主说道,“若是大事,还能有什么是比废帝更大的?但这件事情,不是已经有上官婉儿在经手了么?”   薛绍一听,有道理!   “别猜了,我们去见了库狄氏,不就清楚了么?”   “也对——走吧!”   夫妻俩换下了一身玩弩的胡服,穿戴工整的来到了正堂。库狄氏是独自一人从长安来的,既没带上妖儿也没有带上她的三个孩子。这足以见得她不真不是因为私人拜访而来!   “殿下,公子,我也就不绕弯子了,直说!”库狄氏向来就是这样一个耿直的急性子,见了面都没有任何嘘寒问暖和客套,直接就说道:“有人弹劾公子!”   “什么?”太平公主恍然一惊,“是谁?”   “应该说,是一批人!”库狄氏说道,“他们有的来自河北并州,有的来自河陇的夏州、绥州或者银州,当然也有两京和其他地域的人仕。这一批人就像是约好了的,一同跑到御史台来告发公子的诸项罪状!”   薛绍眉头紧皱,“都告了一些什么罪状?”   库狄氏长叹了一声,说道:“林林总总,我都记不太清了。听说总计有‘十六宗罪’,我只记得其中的几件。比如有一个就是检举公子在并州都督府暂代长史一职时,与辖下民女通奸。”   “什么?”太平公主的反应很大,“有这事?”   库狄氏连忙帮劝,“殿下勿怒,说的就是陈仙儿了!”   “这怎能算作是通奸呢?”太平公主怒道,“陈仙儿现在都已经是薛郎的媵御了!”   薛绍的淡然一笑,说道:“别说,按照大唐的律法而论,当时倒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通奸。”   “你傻了吗?”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你怎的还帮着别人说话,给自己抹黑?”   薛绍哈哈的笑,“我既然这么说了,证明我就无甚可惧。”   “怎么说?”太平公主与库狄氏一同好奇的问道。   薛绍说道:“按照永徽律疏的详细记载,凡是和非妻非妾、非奴非妓的良家女子勾搭成奸,即算通奸。若是在任官员与辖下的女子通奸,罪加一等。当时我在并州为官,陈仙儿是良家女子。我与她之间并无明确的名份,乍一看起来确实是通奸。”   “那你还说,无甚可惧?”库狄氏急问道。   薛绍笑道:“当时柳盛将陈仙儿送给我,是以侍姬小妾的名义,那契书都还在。尽管如此,我直到成婚娶她过门,也都没有和陈仙儿一同过夜,哪能真算通奸?——别多想了,别人检举我这条罪名,分明就是冲着败坏我的名声来的。治罪,不可能!”   “幸好公子熟知律法,看来这条罪名是不可能了!……但是败坏公子清名,也甚是可恶!”库狄氏义愤填膺。   薛绍淡然道:“还有一些什么罪名?”   “可多了!”库狄氏说道,“有人检举你贪污,说你为官期间私下里接受了不少人的钱财礼物,每一条每一款都罗列得相当的清楚。有人检举你滥杀公卿不恤同僚,你在夏州不是有‘人屠’之称么,想必你得罪了不少人吧?他们当然会要报复你!”   薛绍笑了一笑,“还有呢?”   “其他的诸如滥用职权、任人唯亲、贪赃枉法……哦对,还有人检举你私下贪墨了当初白铁余造反用的那一尊大金佛!”库狄氏惊讶道,“这个罪名恐怕很是麻烦,若是因此指证你有意效仿白铁余图谋不轨,那是相当难缠啊!”   听到这些,太平公主都惊呆了,“薛郎,你在外面干了这么多坏事呀?”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凡为官之人,谁没有一点毛病呢?其实,我每逢打一场胜仗或是立下了一些功劳,就必定会有人站出来对我吹毛求疵。因此我入仕没几年却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但逢干完了什么差事,且先不论结果如何,先主动上书向朝廷请罪再说。自己认错,总好过被人揭发嘛!”   太平公主连连摇头,看那表情是既好气又好笑,“既然如此,你还做这个官干什么?抛妻弃子吃苦受累不说,还得拼了性命舍生忘死。到头来立了功劳却要被人陷害,你图什么呢?——好好呆在家里陪我和孩儿安静的过日子,不行么?”   薛绍呵呵直笑,“殿下,你不用担心。其实我还没有回京之前,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场大官司在等着我。”   “哦?”库狄氏与太平公主都有些惊讶。   薛绍微笑道:“历来各朝各代,但凡肩负重任经办实事的臣子,往往最容易犯错甚至饱受争议。倒是那些图占虚职不用干事的人,往往显得一身干净道德高尚。但是这天底下,终归是要有人去把事情给办了。若要比拼道德文章,我确实技不如人。我只想做一些我认为该做的事情,如果因此而犯了一些错,我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就拿眼前的十六宗罪来说,怕是有一半确有其事。这摆明了是有人在幕后组织策划,发动了一批人集中力量来对我进行弹劾,想要一举扳倒我。”   “没错!”太平公主恨恨的道,“那些年我跟随母后一起生活,见过不少的大臣使用这样的伎俩去扳倒政敌。他们自己不出面,发动一大批人同时检举和揭发同一个人。一时间这么多人举报,朝廷必定会重视。一旦发动御史的力量追查了起来,没问题也总能查出问题,小问题就能够查成大问题——薛郎,看来这一次我们遭遇了一个厉害的大对手!”   薛绍微然一笑,心说什么“厉害的大对手”,不就裴炎么?   “你知道是谁,对么?”太平公主眼睛发亮的看着薛绍。   薛绍知道她一定是心如明镜,在库狄氏面前也不用避讳什么,于是索性将话说破,“我和裴炎都是托孤大臣,现在他要废立皇帝,最先要做的就是扳倒我这个最有可能破坏他计划的人。再者,如果真的废除皇帝立一名新君,那么裴炎就有拥立从龙之功,地位权势自然就会更上一层楼。但是万一我也趁机参与废立并斩获了拥立从龙之功,岂不是又要和他平起平坐了?再加上我刚刚在河北打了胜仗带着军功回来,万一还压过了他一头,那该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和库狄氏不约而同的点头,“有理!”   薛绍笑道:“综上所述,裴炎在这个废立皇帝的节骨眼上出手整我,几乎已是必然。所以,我还没有回京,就已经做好的见招拆招的准备!” 第0658章 奋起反击   听薛绍说完这些,太平公主勃然大怒,脸儿涨得通红咬牙切齿的大喝:“裴炎老匹夫,屡次主动寻衅与我夫妇作对,着实可恶!薛郎带兵在外御寇杀敌为大唐保境安民,有大功于朝。如今薛郎刚刚打了大胜仗回来,他便纠结一群人上书弹劾,就如同当初裴公北伐大捷时的伎俩一样!这老儿面善心狠外宽内忌,自己百无一能毫无建树便只知嫉贤妒能,生怕别人压了他的风头、占了他的权势!”   库狄氏苦笑连连,小声劝道:“殿下且息怒。现如今,光是骂裴炎也不是办法了。那么多的人上书弹劾薛驸马,御史台已经正式立案开始调查,随时可能会将驸马传去问话。”   “难不成,他们还敢捉拿薛郎下狱?”太平公主越说越火大,罕有的如此暴怒,大声喝道:“我看——谁敢!”   “呃……”库狄氏有些愕然,还真是没见过太平公主如此大怒。   “殿下,别动怒。”薛绍连忙轻抚她的后背,柔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放心吧,今日不同往日,裴炎老儿奈何不了我。”   太平公主消了一些火气,好奇的道:“你有把握?”   薛绍自信满满的微然一笑,说道:“我的爱妻,有件事情你一定要弄清楚。你的男人这几年出生入死的在外拼搏,不是白拼的。以前我根本就不是裴炎的对手,对他只能避而远之。但是现在不同了,既然他再一次对我出手了,我也就不会再沉默。鹿手谁手,拭目以待!”   库狄氏吃了一惊,“薛驸马是想反击?”   太平公主也微微有些惊讶,心说裴炎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来加以陷害,薛郎非但不惧,反而还要绝地反击!……我怎么就觉得,如此的心里没底呢?   薛绍见两个女人同是面露惊讶与迷惑,淡淡的一笑,说道:“我得去抱一抱我的宝贝儿子了。爱妻,你陪华阳夫人再聊一会儿吧!”   “喂,别走呀!”太平公主急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库狄氏连忙拉了太平公主一把,轻轻的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追问了。   薛绍回过头来,对着太平公主微然一笑,信步走了。   太平公主看到他这个笑容,没来由的心里一阵温暖和踏实,那么多的忐忑和担忧顿时间就化作烟消云散了。   “处乱不惊,临大事而有静气,薛驸马真是一个沉着睿智的伟丈夫。”库狄氏轻笑了一声,由衷地叹道:“短短一年不见,他真的变了。曾经我还有些担心,他这么年轻能否顺利接过先夫留下的重担。现在我是一点担忧都没有了。他现在所拥有的自信和从容,绝对不是装出来的。那得是经历过无数的惊涛骇浪与生死考验,才能练就的磅礴大气……真了不起!”   太平公主不由得笑了,“真是难得,夫人会对他如此称赞。”   库狄氏也笑了,“人所共知我这人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话从来都不会藏着掖着,也不会巧言令色的去哄骗谁。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现在的薛驸马真的很像我那大器晚成的先夫。所不同的是,家夫到了年近半百才成为大唐的兵马统帅,而薛驸马现在还只有二十出头啊!”   “好啦,咱们不说他了!”太平公主心花怒放,适才的愤怒与不悦已是一扫而空。她笑眯眯的挽住库狄氏的胳膊,说道:“夫人不如和我聊一聊我母后的事情呀,她最近好吗?我真的好想念她呢!”   ……   次日清晨,朝霞满天。   薛绍独自一骑,进了太初宫。   大唐的朝廷已经迁到了长安,洛阳的皇城太初宫里,只有少数官员与宫婢人等留守。   薛绍来到留守院,直言要找上官婉儿。留守人不敢怠慢了薛绍,慌忙派人快马去请。   没多久,上官婉儿就来了。她穿着一身胡服男装,显得分外的干练与洒脱。   “公子找我,有何吩咐呢?”上官婉儿的声音很甜美,神色之间带着一丝怀春少女特有的妩媚笑容。   这种笑容,当太平公主在场时是不会出现的。每逢看到这种笑容,薛绍总会有一种初恋般的怦然心动。虽然久时不见,但是薛绍很庆幸,自己和上官婉儿之间始终还保持着一种特殊的默契和灵犀。   “我想请你去金谷园踏青游园。”薛绍微笑道,“如何,赏个脸吧?”   上官婉儿的眉宇带着惊悸的稍稍一扬,明显是感觉到了意外。犹豫了不过片刻,她的嘴角儿很是娇美的轻轻一抿,显得自信又妩媚,“婉儿,恭敬不如从命!”   “请!”   金谷园是西晋权臣石崇在洛阳金谷涧修的一座奢华庄院,其中广纳天下的奇花异石,是著名的洛阳八景之一。此园占地方圆数十里,其中遍布亭台楼榭、清溪石山,景色极是清幽美妙。当年石崇与天下名仕陆机、潘岳等人结为诗社时常在金谷园饮酒赋诗谈古论今,号为“金谷二十四友”。于是金谷园还留下了很多富有西晋风骨的文化古迹。   这样的地方,显然特别适合上官婉儿这一位清丽脱俗又极富才情的佳人。   薛绍骑马,上官婉儿乘车,二人出了洛阳城来到金谷园。   上官婉儿下车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左顾右盼。   “姑娘在看什么?”薛绍问道。   “公主殿下呢?”上官婉儿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她没来。”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绯红,但马上掩饰了过去,只是微笑道:“那我们进园吧!”   “姑娘先请。”   驾车的仆人和随行的宫婢都留在了园外等候,薛绍与上官婉儿前后错落一步,走进了金谷园。   上官婉儿的步履很是轻盈,脸上始终浮现着一丝绯红的笑容,但眼睛一直没有直视薛绍。   两人私会结伴出游,还是在太平公主的眼皮底下……上官婉儿多少有一点点心中忐忑。   虽然她知道,薛绍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这样做。   二人浅行漫步,一路欣赏风景谈些文人古事。金谷园的环境是如此清幽,风景是如此的美丽,此间的气氛又像极了两个热恋中的情人,在共享二人世间里的温馨。   浪漫,是女人的天敌。   上官婉儿努力装作淡然,但完全无法做到心无旁鹜。脸上的绯红,始终无法散去。   天色已近黄昏,斜照的夕阳给金谷园更添了一丝残缺的美感。   二人走到了一栋楼宇前,上官婉儿抬手一指,“公子可曾认得,这是什么楼?”   薛绍看了几眼,楼宇非常的漂亮,金碧辉煌惹眼之极。但一路走来,漂亮的楼宇已是见了不少。但值得上官婉儿特意问起的,必定是一处特殊的所在。   “莫非是,绿姝楼?”薛绍试着问道。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正是绿姝楼。”   绿姝是石崇的爱妾,被相国司马伦的宠臣孙秀给看上了。孙秀向石崇索要,石崇不予。孙秀便向相国司马伦进谗言要捕杀石崇。甲士们前来捉拿石崇的时候,石崇对绿姝说,都因为你我才遭殃得罪。   绿姝纵身跳下了这座楼宇,一缕香魂化作尘。   “若公子生为石崇,会允许绿姝跳下此楼么?”上官婉儿突然问道。   薛绍沉吟了片刻,微然一笑,“会。”   上官婉儿微微一惊,“什么?”   “石崇灭亡,不止是一个绿姝的缘故。他也曾是一介权臣,若他如日中天,谁敢向他索要爱姬?”薛绍说道,“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石崇若亡,绿姝必殃。”   “因此公子认为,绿姝是为殉情而跳楼?”上官婉儿惊讶问道。   薛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实情。但如果我是石崇,绿姝就一定会是因为殉情而死。”   “……”上官婉儿沉默了片刻,轻轻的点了点头,“我相信。”   薛绍微然一笑,“绿姝跳楼时,必是我提剑战死的那一刻。”   上官婉儿的脸色微微一变,凝眸深看了薛绍一眼,轻声道:“这样的石崇,确实值得绿姝为之殉情!”   薛绍呵呵一笑,“说好的游玩散心,怎的要谈这种悲戚的话题?”   上官婉儿微笑道:“我看,是公子有意谈及吧?”   薛绍笑了一笑,“算是吧!”   “怎么说?”   薛绍说道:“眼下我的处境,和石崇当年差不太多了。有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非要将我除之而后快。婉儿你说,如果我真的落到了那般境地,会有绿姝为我殉情么?”   “……”上官婉儿面露惊色,“公子何出此言?”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玩笑了,姑娘不必当真。”   “公子不想实话吗?”上官婉儿凝眸看着薛绍,眼神当中透出一丝担忧。   薛绍轻叹了一声,“裴炎纠集了一大批人,向御史台检查揭发我十六宗大罪,想要弹劾于我。”   上官婉儿愕然的睁大了眼睛,但只是一小瞬,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低着头脸色很难看。   “姑娘早就知道内情,对么?”薛绍问道。   上官婉儿银牙轻咬的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公子打算怎么做?”   “裴炎一直为难我,我一直退避三舍。如今我不入长安逃到洛阳,都没能逃掉。”薛绍微然一笑,眼神之中迸闪出一道精冽的光芒,“那我只能,奋起反击了!”   上官婉儿的表情微微一变,“公子打算怎么做?”   薛绍看她表情,估计她是有点担心和惊悚于自己会起兵! 第0659章 做他的绿姝   夕阳虽美,已是黄昏。   园林里多树荫,此刻已是显得有些冷清。不知是因为降温了还是听到了薛绍所说的事情,上官婉儿周身感觉到一丝微然凉意,不自觉的抱住了双肘显得有些瑟瑟。   薛绍脱下了身上的披风,想要披到上官婉儿的身上。   上官婉儿的脸上再度化作一片绯红,作势推诿。薛绍不容置辩略显强横的直接将披风披到了她肩上,“披上。”   “多谢公子……”   薛绍呵呵的笑,“姑娘放心,我手下的兵马只杀外来的强盗。若是对负一个弄权的老匹夫,我还不想脏了将士们手中保家卫国的刀枪。”   “不起刀兵,确是最佳。”上官婉儿心中略吁了一口气,略略安稳。   不管谁对谁错,一旦真的闹出了内战,对大唐来说终归是一场灾难。上官婉儿就和天下所有的大唐子民一样,最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薛绍走到了一处山石悬崖边,背剪双手微微仰起面,看着远方将要落山的残阳,嘴角轻轻勾起一丝孤傲的弧度,静静的看着远方。   上官婉儿从来没有见过薛绍这样的神态和表情,自信沉着,睥睨苍生,仿佛弹指间能让风云变色,一拂袖可毁灭千军万马!   ‘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上官婉儿静静的看着薛绍,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的乱跳。脸上一阵臊热,竟有心慌意乱之感。   自古美人爱英雄。   上官婉儿凝眸看着眼前的这个薛绍,心想他绝不再是以往那个沉愐于风月的蓝田公子。历经风浪与波折,尽受战争与铁血的洗礼,现在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一股浑然天成的无匹霸气,胸怀敢于天下为敌的血性气概。   这样的男人,是女人无法抗拒的。   这样的薛绍,让上官婉儿无法抵御!   “婉儿,请你帮我。”薛绍看着远方背对着上官婉儿,突然说出这六个字。   上官婉儿浑身轻轻的一颤,恍然从胡思乱想当中回过神来,正了正色,说道:“公子想要婉儿如何相帮?”   薛绍转过身来,眼神凌厉的看着上官婉儿,“我想知道,现在太后和裴炎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   上官婉儿被他这样一盯,顿觉有些心慌意乱,连忙转过了脸去不敢直触他的眼神,说道:“公子是指哪方面?”   薛绍不由得笑了,“当然是政治方面。”   上官婉儿也顿时婉尔一笑,心说我问得真傻,除了公事,莫非还能有私事不成?   “还请姑娘赐教?”薛绍对上官婉儿,拱起了手。   “公子不必如此……”上官婉儿深呼吸了一口强镇心神,说道:“公子你想,既然太后派我前来将你拦住不让你进长安,那多少就已经意味着,太后本身还是比较偏向于你的。”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才想问清楚,太后现在对裴炎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上官婉儿眉头微拧,面露一丝难色。   薛绍不着急,给她充分的时间去思考其中的利弊。   想要反击裴炎就绝对绕不开武则天,薛绍心中的这个思路是相当清晰的。如果武则天和裴炎仍是牢牢团结成铁板一块,那自己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是没办法一举撬动这两尊大神的。但如果武则天和裴炎之间有了隔阂与矛盾,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薛绍有这样的构思,可不是凭空想象。如果武则天不是想要保护和争取自己,就不会派上官婉儿到长安城外去等候,更不会派库狄氏提前来通风报信。从这两件事情就可以看出,就算武则天还没有和裴炎正式翻脸,也至少是对他的一些做法相当的不满了。   这或许是只是表面现象,但往深层次去想,武则天和裴炎都是权欲极强的人,都在觊觎至高无上的权力。裴炎要废立皇帝,无非就是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那唯一比他大的只能是傀儡皇帝,又哪能容得下武则指手画脚呢?   武则天就更不必说了,在他的权力之路上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任何人都必须去死!   既然都在追求至高无上,就没有和他人共享权力的道理。武则天和裴炎这两个人最终只能留下一下,这是历史的必然!   良久的沉默之后,天色都已将晚。园林中的各处,都在陆续点起灯笼了。   “姑娘若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毕竟干系重大,薛某不问了。”薛绍仍是看着远方,淡然说道。   上官婉儿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了。   深呼吸!   深呼吸!   再度深呼吸……   “公子若能一举扳倒裴炎,太后必然凤颜大悦!”   一句话,石破天惊!   薛绍转过了身来,微笑的看着上官婉儿,说道:“如此看来,真是到了提剑血战一决生死的时候了。”   上官婉儿芳心乱跳浑身微颤,但是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薛绍,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幻觉:如果薛绍现在就从这处悬崖处跳了下去,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一同跳下随他而去。   ——做他的绿姝!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太初宫好么?”薛绍微笑,走到了上官婉儿的面前。   上官婉儿轻轻的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直视薛绍的眼睛。   和来时的轻松闲适不同,回去的时候,上官婉儿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是落后半步的走在薛绍的身后,看着他的脚跟,一步一步的跟着走。   薛绍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步幅就像是用尺子量过的一样,精准统一。   突然,薛绍停了下来。   “呀!”上官婉儿低低的惊叫了一声,差点撞上薛绍的后背。   “请姑娘登车。”薛绍微笑轻言道。   原来都已经到了园门口!……上官婉儿的脸上顿时臊红成了一片,好在有夜色掩护,不然真是颜面尽失了。   赶车的仆从拿来车梯,上官婉儿一只脚踏上去的时候,薛绍在她旁边很自然的伸出了手。   上官婉儿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搭上了他的手掌,稍稍借力,登上了马车。   “他的手,温暖浑厚,结实有力!”   上官婉儿坐进了车里,感觉心儿一阵乱跳。她不禁连连暗骂自己,今日怎的就如此没出息了呢?   “我们走吧!”薛绍骑上了马,说道。   “好。”上官婉儿答了一声,感觉都有点不敢多说话了,生怕自己又再胡言乱语出些糗。   马车开动了,薛绍骑着马跟在车旁。   上官婉儿坐在车里静了半晌,忍不住将车帘儿掀开了一角,刚好可以看到薛绍的半个侧身。   马走得不快,车也行得缓慢。   上官婉儿就这样久久的凝视着薛绍,眼睛都没怎么眨过。她知道,薛绍一定意识到了自己在看他,但他一直装作不知。   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上官婉儿放下了车帘。   “虽然我明知道你是想从我嘴里套取消息,但我还是心甘情愿的这样做了!”   “薛绍啊薛绍,你究竟给我下的什么蛊?”   “仅仅是一天的陪伴,就能让我沦陷至此……”   “我是该庆幸,该后悔,还是应该鼓起勇气去迎接,往后那些痛苦的挣扎?”   ……   回到家里,薛绍恍若平常的来到正宅的大堂里,太平公主和库狄氏正在这里欣赏歌舞。   “薛郎回来了?”太平公主笑脸相迎,仿佛没有因为他“走私”了一整天而有半点的不满,连忙招手道,“快来陪我们坐一坐,有一些有趣的事情说给你听!”   “好。”薛绍笑眯眯的坐到了她们旁边。   “适才华阳夫人告诉我说,最近长安出了个狠人。”太平公主看来心情大好,满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怎么个狠法?”薛绍问道。   “那人以一介白身,跑到御史台去状告武承嗣,并且一举将他告倒了——你也狠也不狠?”太平公主兴高采烈地说道,看来武承嗣倒大霉她最是开心。   库狄氏连忙补充道:“武承嗣原是兵部尚书,奉命巡察河北回来之后,因为军功而被提升为同中书门下三品。结果他这个宰相做了还不到十五天,就被罢免了,连着将原来的兵部尚书一职都被革去,如今正在家中面壁反思己过,说不定还要被判刑呢!——这回,他可算是倒了大霉了!”   薛绍笑了,“你们说的这个狠人,不会是名叫宋璟吧?”   二女同时一惊,“你听说了?”   薛绍笑着摸了摸下巴没有回答,只在心中笑道:砒霜好粪,果真是威力无穷啊!——宋璟,倒也没让我失望!   “薛驸马,我听太后说起过一句,好像裴炎有意让宋璟审查你的案子。”库狄氏说道,“查办了武承嗣之后,宋璟斩露头角得到了太后和裴炎的一致看好。得悉他曾是县令与薛仁贵军中的行军管记之后,朝廷便任命宋璟为御史台侍御史——专门查劾朝中的高官大将啊!”   薛绍先是一愣,随即便哈哈的大笑,“有趣!有趣!这下是真的有趣了!”   “都要倒大霉了,你还傻笑得出来?”太平公主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赶紧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是怎么计划的?是什么让你,这样的踌躇满志智珠在握?”   薛绍仍是呵呵直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库狄氏连忙起身告辞,“天色已晚,我也该去歇息了。”   “夫人请!”   太平公主连忙叫侍婢们,伺候华阳夫人去了客房。然后,他叫所有闲杂人等都退下了。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太平公主有点气乎乎的,“我感觉我是大方到有些糊涂了,居然会准许你和上官婉儿去私下幽会!——哼,你若还不对我老实交待,我可就真的要发飙啦!” 第0660章 许我任性   次日,黎明。   昨夜连番温存很晚才睡,太平公主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身边有异动,迷迷糊糊的随口喊了一句:“薛郎,家里闹贼了……”   “宝贝乖,没有闹贼。”薛绍在太平公主的额头上轻吻了一口,小声道:“我得出门一趟,三五天之后就会回来。”   “噢……”太平公主仍是迷迷糊糊的,随口一应。   “我走了。”薛绍在她额上再度亲了一记,转身要走。   太平公主恍然回神,惊讶的坐了起来,“天都没亮,你去哪里?”   “醒了?”薛绍笑着坐到她身边,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后背掖好被子,说道:“我得悄悄去一趟长安,见两个重要的人。这件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你要见谁?”太平公主很是迷惑,也有一些担忧,说道:“你也不想想你有多么打眼,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盯得死死。你想要悄悄的进长安,谈何容易?”   “宝贝放心,我自有办法。”薛绍自信满满的微然一笑,“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讲起我离家之事。若有人问,就说我应袍泽之邀出去郊游喝酒了,连你都不知道我醉在了哪里。”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好吧!”   “乖。”薛绍抱她入怀,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说道:“这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但是远比战场厮杀更加致命。在开战之前,我必须要做好充足的准备。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赢!”   太平公主轻抿嘴唇点了点头,“其实我觉得,你不应该独自为战。你还有我,不是么?”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我最亲的人,永远都会站在我这一边。但是这是我入仕以来第一次对我的政敌做出奋起反抗。我希望我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取胜……你能理解么?”   太平公主的眉头轻轻皱起,“我知道,你是希望以一个男人、一位将军的姿态去战胜敌人,却不是以太平公主的驸马的身份去扳倒对手,是么?”   “……”薛绍微微一怔,无奈的轻笑了一声,说道:“你是上苍给我最大的恩赐,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   “我能理解……”太平公主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愁云,幽幽的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虽然你爱我,爱这个家,但是你不希望活在皇族的荫庇之下,不希望别人把你看作是一个凭借女人的眷爱而发家起势的驸马外戚。我们从相识到成亲生子这么久,你从来都没有主动求我帮你办过任何一件事情。唯一一次给陈仙儿的舅父柳盛求官,还是我主动请缨,最后还因为裴炎的干涉而搞砸了……薛郎,你希望我远离官场、远离权力,对么?”   薛绍微微一怔,心中惊道:原来她早就心里清楚了这回事情!……历史上的太平公主之所以大名鼎鼎,主要是因为她在大唐的政坛之上叱咤风云书写了一段中国的历史,几乎就成了女皇第二。但是最后,她也在权力的争斗之中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我当然不希望我的爱妻,重走这一条路!   “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猜对了。”太平公主很是平静的淡淡一笑,说道:“但是薛郎你想过没有,从我一生下来开始,我就不可能远离朝堂、远离政治。你看看我的那些亲人,我的祖父是皇帝,父亲是皇帝,兄长现在当了皇帝,连我母亲都执掌了朝堂的权柄。还有我的男人也在当官,现在还正处在政治的大漩涡之中——我太平公主,还有可能置身事外吗?”   一席话说得句句在理,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我承认我有这样的想法,不希望你卷入到政治当中。或许是我太过一厢情愿,我只是不希望你在权力的争斗当中身不由己或是迷失本性……政治斗争最是残酷无情,数不尽的骨肉相残和毛骨悚然。这一点,想必不用我多说。”   “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我也没有怪你……”太平公主软软的伏在薛绍的怀里,柔声道:“我只是希望自己多少能够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不希望你冒那么大的风险,不希望你独自在外拼杀得那么辛苦。你说过,我是你的妻,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这些难道不是我应该做的么?”   “对,你说得对……”薛绍紧紧的抱着她,轻声道:“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候,慢慢的磨合这些问题。现在就请你准许我任性一次,让我独自处理裴炎的问题,可好?”   “……好!”太平公主也紧紧的抱住了薛绍,声音里面充满了自豪与甜蜜,柔柔的道:“曾经我以为,全天下人都应该记住薛绍,因为他是太平公主的驸马。但是现在我希望全天下人都能记住太平公主,就因为——她是薛绍的妻子!”   “谢谢你!……我爱你,安然!”   ……   朝霞都还未升起之时薛绍就离开了家,只带了一名随从,郭安。   二人并未急着出城,而是跑到僻静之处来了一番乔装异容。这门手艺对于薛绍和郭安来说,实在是驾轻就熟。转瞬之间二人就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对外出云游的羽冠道友。无论是从面貌还是姿态上看,两人都像是四五十岁的人。他们自己的战马太过显眼因此都没有带出门来,只在砥店租用了两匹普通的商用驮马,各乘一匹。   天亮时,二人凭借伪造的道人牒身离开了洛阳城,乘走官道,直奔长安而去。   一路平安无事,二人进了长安城,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们两个的身份伪装。二人在长安的一处小道观里挂了单住下,甚至连接待他们的道人都没有产生任何的怀疑。   看到薛绍那么熟练和老道的和道观里的道士们交涉,郭安有时都忍不住想笑。他心想,少帅居然会比真正的道士还要更像道士,大概是因为和玄云子相处久了的缘故吧!   次日午时过后,薛绍和郭安离开了道观,仍做道士打扮,往程务挺家中而去。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薛绍十分的熟悉。程务挺的家,也很好找。   恶来程务挺的家门从来都不关,哪怕半夜也是敞着。他这么做,是为了方便乞丐。对于那些真正无家可归的流浪可怜人,程务挺从来都是来者不拒。饿了给饭吃渴了给水喝,病了给治病回家送盘缠。   在战场之上疾如烈火杀人如麻的恶来,在生活当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这一点,满长安皆知。在有一次闲谈中薛绍也问起过,程务挺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务挺大咧咧的说,“杀人太多,造孽无数。行一点善,就当积了阴德。”   可是今天,薛绍却看到程务挺家的大门是关着的了。   薛绍不禁会心一笑,这倒是奇了。   郭安上去敲门,过了半晌,也没有人应。开始二人以为家中无人,郭安绕到无人的墙角爬上围墙一看,后舍的厨间分明有炊烟升起。   “恶来的胆子都变小了,他也有关门避嫌的时候。”薛绍不禁笑了,现在这朝局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程务挺身为统率御林兵马的大将军,只能关起门来图个清净。   薛绍亲自上前,大力的拍门,仍是没有人前来应对。   薛绍捏住喉咙变了声音,大声道:“此宅煞气冲天必有灾厄降临。再不化解,十日之内必见血光!”   “嘎吱——”   门被拉开了,走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大汉,“哪来的野牛鼻子,在这里胡说八道!”   薛绍看了他一眼,认得他是程务挺的一名心腹部曲,稽了一首对他说道:“贫道从不妄言。阁下若不相信,贫道十日后再来。到时,你可别怪贫道没有见死不救!”   大汉连轮了几下眼珠子,咣的一下猛然关上了门。   薛绍笑了,他肯定是去通知程务挺了。大唐的人都很迷信,高官大将们尤其对佛道中人另眼相待。现在朝局动荡人人自危,程务挺既是受了先帝托孤保护新君的御林军大将又是武则天的心腹,同时他还是裴炎的亲家。处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他哪能心中没有忐忑?——突然来了一个道人在他门口这样胡说八道,他肯定会有所忌惮。   果然,过了片刻那名大汉去而复返,相当客气的对薛绍抱拳而拜,“家主有请真人入内一叙,上座奉茶。”   “多谢。”   薛绍半点也不客气,拂尘一扬昂然走了进去。郭安跟在他后面走过,有意无意的撞了一下那个高过他半头的大汉。大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心中大惊:看似瘦小,身负千斤之力!……还真是深藏不露的修行高人哪!   大唐律法明文规定,凡皇族外戚、公卿官宦一众人等,不得私下与佛道中人结交。换作是平常,程务挺肯定不会理会这样的疯道人。今天,严格说来程务挺今天都算是“违法”了,这更加反衬出他心中的忐忑不安。   程务挺没有在正堂待客,而是在僻静无人的后院厢房里坐等。薛绍一路走进去,第一眼见到程务挺时他就惊叫的拍腿而跳起——   “施主小心!!”   程务挺正愁眉不展的坐着等人,听闻这一惊叫自己也恍然站起,“真人何故惊慌?”   “你、你……”薛绍瞪大了眼睛惊讶的指着他身后,“你身后怎会有那么多的冤魂邪祟缠绕不散,要找你索命?”   “啊!!”程务挺大惊失色,慌忙从屋子里跳了出来,脸都有点白了!   薛绍心里就笑了,唐人果然迷信,就连杀人如麻的大将军恶来,也都是怕鬼的!   好嘛,先声夺人的这样一闹,程务挺肯定一时不会查觉到,我是他的大熟人了! 第0661章 历史的抉择   程务挺毕竟是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猝不及防的瞬间惊诧之后他马上恢复了沉静,说道:“真人莫要说笑,这青天白日的怎会有厉鬼出现?”   “将军可以不信。”薛绍慢条斯礼的捻着颌下的三寸假须,悠然道:“这些厉鬼也确定一时半会儿伤不了将军性命。”   “哦?”程务挺面露一丝疑色,微然笑了一笑说道:“何以见得?”   “人怕鬼三鬼,鬼惧人七分。将军气运正旺,如日中天。”薛绍说道,“那些厉鬼暂时近不得你的身,更加伤你不得。”   “暂时?”程务挺浅笑了一声,“真人话里有话?”   薛绍笑而不语。   “请真人到另一间房说话。”   “好。”   程务挺将薛绍二人带进了一间密室之中,让闲杂人等皆不许靠近,郭安守在了门口。   二人安坐,程务挺饶有兴味的看着薛绍,似笑非笑。   薛绍也没想一直瞒他,索性撕掉了胡须,疼得真咧牙。   “扮得还挺像。”程务挺笑了,“若非是看你二人身上的这股血腥杀伐之气抹之不去,我几乎不会有任何的怀疑。”   “我知道瞒不过你。只是掩人耳目,瞒一瞒旁人。”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别来无恙,恶来将军?”   “非但有恙,还是大麻烦。”程务挺的仍色挺难看,凝神看着薛绍,说道:“我料到你会来找我,但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看来,现在的形势是越来越紧张了。”   “你在长安,心里应该比我更加清楚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薛绍说道,“太后和裴炎要废立皇帝,不可能会瞒着你这一位统率御林军的大将军。”   “是的……”程务挺双眉紧皱的低下了头,“现如今,程某已经被放到铁板上去烤了。真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薛绍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的心情。”   “哎!”程务挺重叹一声,“先帝临终托孤于我,让我统率御林军保护新君。可是现如今太后要废黜新君,我该听谁的?”   薛绍微然一笑,“从良心上来讲,你应该听先帝的;从现实来出发,你应该听太后的。”   “所以,程某左右为难!”程务挺重声叹息,“近几年来,大唐的老一辈将帅们先继故去,李勣,裴公,李谨行,现在薛仁贵都走了。如今,大唐军界勉强还剩王方翼和我们两个人尚能独挡一面。王方翼平定了西域的十姓突厥叛乱,留在了西域担任安西都护,朝堂上的事情他是鞭长莫及——如今这废立皇帝的大事,军队该要如何表态,还得是我们两个人想清楚。所以,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想办法去找你。”   薛绍笑了,“恶来将军,你可能多虑了。”   程务挺微微一怔,“言下何意?”   薛绍说道:“你的好亲家裴相公,可不是这样想的。”   程务挺微微一惊,“你把话说清楚?”   “最近有一批人纠结起来,向御台台弹劾于我。这件事情你不知道?”薛绍反问。   程务挺极是茫然的摇头,“我托病不出闭门谢客,已有半月——竟还有这等事情?你都调查清楚了,一定是裴相公干的?”   “若非如此,我犯得着扮成这样来见你么?”薛绍眼中微露一丝精光。   程务挺虽是一介武夫,但不代表他笨。尤其是北衙当了这么久的官,他对政治已是极为敏感。听薛绍这么一说,他心中斗然一惊——莫非薛绍要和裴炎翻脸,决战了?!   “想必你已猜到,我的来意。”薛绍正了正色,“我们都是军人,没必要绕弯子。我有话同你讲。”   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少帅请讲!”   “我知道你与裴炎是亲家,你能从边关调任京城成为御林军第一大将,裴炎也是功不可没。可以说,裴炎是你命里的贵人,也是你在朝堂之上最大的倚靠。”薛绍平静的道,“我说的,对也不对?”   “对。”程务挺承认得很干脆。   “有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薛绍冷冷的一笑,“但是如果有一天,这颗大树将要倒掉了,那也是能压死人的!”   程务挺的表情骤然一变,骇然瞪大了眼睛,“少帅,你可不要乱来!无论对错与恩怨,裴炎终究是大唐的顾命大臣与首席宰相。你若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讨伐裴炎,必然是名不正言不顺,无名之师必然遭败——到时,程某就会是你的第一个对手!”   “哈哈!”薛绍大笑,一边笑一边摆手,“恶来将军,你真是想歪了——如果我要起兵,还会先来见你暴露自己的动机么?”   “……有理!”程务挺恍然回神,便也心中稍定,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你这话,问得不对。”薛绍拧了拧眉头,“不是我打算怎么做。而是——在废立了皇帝之后,裴炎会想怎么做?”   “呃?”程务挺微微一愣,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薛绍说道:“废立皇帝固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在我看来,废立之后将要面临的局面,才是真正的危机——恶来将军,你有想过没有?”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程务挺有点愕然,随即陷入了沉思……   薛绍等他思考了片刻,在一旁诱导他的思维,“裴炎废立皇帝之后,将有拥立之大功。他本已是顾命大臣首席宰相,地位无法再上升。那么,他就只能伸手去抓更大的权力。可是这些权力,是掌握在谁的手中呢?”   程务挺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面露一丝惊悚之色,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意思是说,一旦废立了皇帝,太后将与裴炎殊死一战?”   “没错。”薛绍平静的道,“这绝对是必然。”   “……”程务挺沉默了。   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大家都不傻。程务挺心里很清楚,薛绍说的极有道理。   “你再反过来看一看裴炎现在的行为。”薛绍说道,“他纠结了一大批人同时弹劾我,所用罪名乱七八糟共计十六宗,但没有一条是真正站得住脚,没有一条是真正能够致我于死地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要让我分身乏术,无法插手废立皇帝一事!”   听完这几句话,程务挺终于是恍然大悟!——裴炎要废立皇帝,必然要依靠军队的支持。他知道薛绍不可能支持他,于是他将薛绍绊住,从而利用我这个“亲家”!   一旦事成,裴炎就是拥护有功的第一功臣。我本就屈就于他之下,不会对他的地位构成任何威胁。但是一旦废立皇帝之后裴炎与太后开战,那我势必受到牵连!   再加上,现如今裴炎把薛绍得罪得这么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但他又无法真的彻底整死薛绍。事后薛绍必然和太后联合起来一同对付裴炎……裴炎固然是强势,但他终究强不过太后。我麾下的御林军固然是尊贵又重要,但若论征战打仗,又哪里会是百战精锐——朔方军的对手?   强弱分明,一目了然啊!!!   思及此处,驰骋沙场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程务挺,后背猛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然站了起来!   惊悚的,看着薛绍!   “恶来将军,你要好自为之。”薛绍凝眸看着程务挺,说道:“我今日此来,不是为了策反你,更不是想要争取你的帮助。我是看在同为裴公门生的份上,劝谏你一句。大难临头,你要早做安排!”   说完,薛绍起身就要走。   程务挺一个虎扑上前,几乎是奋尽全力将薛绍拉住。   “别走——救我!!”   薛绍转头看向他,威震疆场杀人如麻的恶来,此刻满面尽是惊惶与无助的神色!   政治之凶险,远比战场上的如雨箭矢,更加可怕!   “我帮不了你。”薛绍拧眉看着他,说道:“从你儿子娶了裴炎的女儿那一刻开始,你的命运似乎就已经注定了。”   “那该如何是好?”程务挺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   薛绍表情凝重的看着他,“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想办法避开眼前这个漩涡。如果不参与废立皇帝一事,或许还能有所转机。”   “可能吗?”程务挺仿佛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追问道,“太后和裴炎要废立皇帝,必然要有御林军的支持才行。皇帝拼命想要保住皇命,也急需御林军的支持。现在,太后和裴炎包括皇帝陛下,都在拼命的争取和拉拢我。我夹在他们三方之间极难为人,于是故意吃了一些不太致命的毒药,在上朝之时突然晕厥不省人事。由此,才能托病不出不问朝政。可是我知道,我这样躲是绝对值躲不过的。他们都不会放过我——我该如何脱身于事外呢?”   薛绍笑而不语,定定的看着程务挺。   程务挺见他这副神情,知道他心中必然有主意,于是急忙站直了身子,非常正规的对他抱拳一拜,“还请少帅教我!”   “恶来将军不必如此。”薛绍微然一笑,拉他坐下,说道:“我刚刚从河北打完仗回来,那里的情形我极是了解。薛仁贵突然无疾而终,他儿子薛讷暂时接领了他留下的军队。可是薛讷毕竟还很年轻,资历和威望都还很不够。河北边疆,急需一位大将前去主持大局,恶来将军不如向朝廷提请前往坐镇。如果你没有参与废立皇帝并且不再统率御林军,那你的底子可就干净多了。将来就算太后和裴炎真的开了战,你也还有保持中立的可能!”   “也只是可能啊……”程务挺长叹一声,眉头皱得老紧,“平心而论,先帝和新君都没有亏待我,太后和裴炎更是对我有厚恩。这些人,我全都不忍背弃!”   薛绍凝神道:“可是政治就是这么残忍,该轮到你做选择的时候,就必须要做出明智的选择。想要左右逢源两头齐活,这是不现实的——曾经我夹在二圣中间左右为难之时,我就曾想要这么做。结果是我差点把自己折磨致死,也没有真正做到。所以,明确立场站对阵营了不再彷徨,这其实才是真正明智的!”   程务挺脸皮紧绷表情难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薛绍由得他思考了好一阵,说道:“恶来将军,我们是带兵的人,军队是国之利刃,不是某个私人的杀人凶器。我们无法像那些朝官那样,风吹二面倒谁都去讨好。我们只能有一个选择,一个立场。那就是——谁能更好的领导我们保境安民履行军人的职责,谁能帮助我们实现我们的军人理想并维护我们军队的利益——我们就跟定谁!”   一语,道破天机!   程务挺的心境顿时豁然开朗——最近几年,裴炎在军事上昏招百出,遗害无穷。且不论太后做得有多么正确,至少他没有裴炎这么糊涂,这么因公废私嫉贤妒能的搞坏国家的军国大事!   “可是……”程务挺面露凄苦之色,“我又如何忍心,背叛于他?”   “军队生来是为了保境安民,而不是为了谁的野心而服务。身为将军,我们应该忠于国度忠于职责,而不是忠于某一个对我们有恩的人。”薛绍说道,“现在你做出的选择,必将成为一个历史的抉择。这是你的荣幸,也是你的责任!因此,你无可回避,必须选择!”   “我明白了……”程务挺长长的吁气。   “在我私人而言,我最希望你能远离长安的这些争斗,去你最该去的地方。”薛绍说道,“薛仁贵去了,河北的国门变得薄弱。我在丰州,将会独木难支。如果能有恶来将军在河北与我遥相响应,何惧突厥?”   程务挺狠狠的一咬牙,脸上浮现出薛绍曾经熟悉的那一种豪迈神色——他的雄心壮志,又被激活了!   “少帅说得对!”程务挺嚯然站起,沉声道:“我们是将军,我们应该去边疆杀敌报国,我们不应该为了他人的野心而处心积虑的窝里斗!——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不再犹豫不再彷徨了!我明天就去朝廷请命,去往河北!”   薛绍微笑点头,“但是,如果朝廷不许呢?”   “那程某就辞官,不干了!”程务挺猛然一挥手,“这鸟官做得如此晦气,还不如带着婆娘回老家坐吃等死!”   薛绍呵呵直笑,点了点头,“我若是你,早就这样做了。”   “哦?”程务挺的表情有些惊讶。   薛绍微然一笑,“你是一只下山的猛虎,但偏偏被人拴作了看守护院的田园土狗。你难道不觉得长安并不属于你,御林军也一点都不适合你吗?——毕竟,黄沙滚滚烈马长枪的冷月边关,才是你的用武之地啊!”   程务挺长吁一口气,终于是展颜而笑了。   “袍泽就是袍泽!——知我者,少帅也!” 第0662章 沧海笑   夜色已经渐深,长安平康坊这个风流薮泽里满是一片春风明媚,艳光四射。   一名老妇和一个中年男子点着灯笼,走出了一户不太打眼的小别院,反身关上门并且落了锁,结伴而去。   这样单独的小别院,平康坊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家。住的都是在官方有明确的身份记载并且稍有档次的妓女,有专门的爆炭(也就是妈妈桑)和龟奴负责拉客、保安和伺候饮食。白天里,妓女们会陪客人玩些琴棋书画饮酒聊天。到了晚上客人如果留下投宿,爆炭与龟奴便会落锁离开。   爆炭和龟奴走了没多走,两个人影脚步无声的出现在了院子门口。   薛绍和郭安,做一副中年文仕的打扮。夜半时分有这样的人出现在平康坊,再也平常不过。   “就是这里了。那妓子名叫苏小燕。弹得一手绝妙琵琶,在长安来说也算小有名气。”郭安简短答道。两天的情报侦察工作,他确信准确无误。   苏小燕?   薛绍听到这名字甚觉耳熟,稍一思索,想起来了。她曾是张窈窕生前的好友,那次张窈窕出殡时,苏小燕和一群平康坊的女子曾一同上了终南山去送葬。   “我们进去。”薛绍没有多说,双脚一蹬向上跳起,手掌搭上了墙头稍一借力,整个人如同一根弹簧一样弹射而起,一翻身落进了院子当中。   郭安很快也跟着进来了。   院子不大,房里点着灯,隐约还能听到轻柔的琵琶声与女子的歌声。   静的夜,这样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格外的清幽与动人。   薛绍听那女声唱的辞儿仿佛甚是耳熟,不由得驻步多听了片刻。   唱的是——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   薛绍不由得笑了,那是自己在当初在并州光临一家女冠道观时,被逼剽窃的一首辞,怎的在长安传唱起来了?   苏小燕边弹边唱,唱得空灵婉转极富古韵,还算不错。   一曲唱罢,里间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甚好、甚好——美人,这个东西送你了!”   “多谢将军!”   薛绍和郭安相视一笑,那厮还真是风流种子。   唱也唱了,赏也沉了,敢情这下就该是要上床了。   果然,房里的灯灭了。   薛绍摇头笑了一笑,示意郭安到院中的亭子里坐一会儿,别坏了别人的好事。   二人屁股都还没有坐热,里面的灯又亮了。   薛绍再度笑了,好嘛,这厮还是个快枪手!   “美人,你岂自睡。近日事多,我得连夜回军营。”   “将军好走,有空常来!”   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个上身赤裸的精壮汉子,怀里抱着衣服,手中还绰着一把佩刀。他猛然看见院子里坐了两个人,在月光之下无声无息有如鬼魅,当场吓了一跳大声怒喝的拔出了刀来,“是人是鬼?滚出来!!”   吓得里间的苏小燕慌忙跑了出来,“将军,何事大叫?”   薛绍和郭安都没有动,仍是静静的看着他。郭安只用手指关节在石桌上敲了几个音符,那汉子顿时神色大变慌忙收起了刀,将苏小燕往里屋推。   “没你的事,只管进屋睡觉去!今夜之事不可对外人提起一丝半点,切记、切记!!”   苏小燕慌忙进了屋,把门锁得死死的。   薛绍和郭安就在凉亭里安静的坐着,那汉子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将佩刀放到了地上,上前来对着薛绍单膝下跪就是一拜,也不说话。   “坐。”薛绍说了一个字。   “属下不敢!”   “怎么,怕我罚你偷离军营光临妓竂?”薛绍笑道,“算了吧,郭大封。现在你已经不是我的属下了。”   “属下永远是……属下!”郭大封愣是没敢把少帅二字叫出口来,就怕隔墙有耳。   “别废话了,坐近一点好说话。”   “是!”   郭大封这才起了身近近的挨着薛绍坐下,三人的头几乎抵在了一起,只作低声交谈谨防隔墙有耳。   “少帅所料不差,至从你率领一半洛水大军离开洛阳之后,裴炎一直都在恩威并济的拉拢和收买我和党金毗两个人。”郭大封说道,“按照少帅最初定下的计策安排,一开始我们两人对他报以敌视和不合作,也不接受他的收买。裴炎便找了借口要将我二人调任到外州,将我二人的兵权撤换,换作别的人统领洛水留守大军。可是这件事情他没有办成,因为太后反对、程务挺和程齐之也不同意,怕因此而闹出兵变。于是裴炎就没有这么做,但他日夜派人盯着我和党金毗,就是想要捉我们的把柄,把我二人整垮……少帅你也知道,我好色党金毗好酒,我二人都还好赌,因此还确实被他捉了一些把柄。裴炎便派了御史薛仲璋——也就是他的亲外甥来查我们,搜集了好多鸡零狗碎莫须有的证据,其中不乏强加的罪名。虽不足以致我等于死地,但罢官贬职已是绰绰有余了。无奈之下,我二人只好暗底里向裴炎服软投诚,这才得已存活至今日、等到少帅回来啊!”   薛绍微笑的拍了拍郭大封的肩膀,“忍辱负重,难为你们兄弟俩了!”   “比起少帅和兄弟们在前方浴血杀敌,我们这算得了什么?”郭大封的眼里闪着精光,极是兴奋,“少帅,现在是不是该要动手,拿掉裴炎这个混账老儿了?只要有他在朝堂上一天,咱们这些兄弟全没好日子过!——你就下令吧,该怎么干?操刀子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办。我现在恨不能一刀捅那老儿八个大角窟窿!”   “你别太心急。”薛绍耐心地说道:“这一年多来,你们把苦肉计演得如此真切,想必老儿不会有什么大的怀疑。但你们毕竟不是老儿的心腹,加上现在我回来了,老儿又生来多疑,因此你们现在但有任何举动,务必都要小心谨慎为上!”   “是!”郭大封答得很是严肃和谨慎,“有何吩咐,少帅只管下令!”   “现在风云突变,一切事态都不可预料。所以,我也没有现成的命令给你下达。”薛绍说道,“你只记住一条,一旦遭遇任何大事,不可轻举妄动。你便到这里来——我自会有安排!”   郭大封先是一愣,随即就咧嘴笑了,“少帅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说真的,苏小燕不错!”   “给我闭嘴!”薛绍轻斥了一声,“记住了,把嘴巴给我闭得死死的,一定要牢实!这段时间不可饮酒,睡觉都别睡太死——以防梦话说漏嘴!”   “是!”   ……   次日清晨,薛绍独自一人做道士打扮,骑着一匹小青驴晃晃悠悠的走出了长安,走上了通往洛阳的官道。   身后是长安古城,气势恢宏磅礴万千。远方是笼罩在云雾之中终南山,仙气氤氲霞光万丈。春耕后的田野散发出泥土自然的芬芳,清晨的雨露洒落在薛绍的身上,微微湿润但让人神情气爽。   薛绍优哉游哉的骑着小青驴,一路欣赏过往山水,不觉心情大好极是放松。一时性情所致,薛绍唱起了一首曾经他很喜欢的老歌——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明!”   ……   唱得正起劲,十余骑快马从薛绍身后卷尘而来飞驰而过,滚滚的马蹄声打乱了薛绍歌声,激起的灰尘让他有些灰头土脸,不觉有些气恼。   细下一看,那十几人虽然做寻常百姓的打扮,但骑的马都不是普通货色,马臀中打有印章显然是朝廷的公家马匹。   “六闲厩的马?”薛绍曾在千骑干过,对这些马很是熟悉一眼就认了出来,心说,“是千骑的人?”   正嘀咕着,那十几骑居然去而复返,正冲着薛绍来了。   薛绍不由得眉头一皱,难不成认出我来了?   待那些人走到近前,薛绍心中微微一紧:千骑使武攸归和侍御史薛仲璋,这两个人怎么会搅到了一起?……这沧海一声笑没笑得好啊,笑出了这两个恼人的小王八!   武攸归和薛仲璋并马走上前来,眼神凝厉的盯着薛绍,显然是在努力的观察他。   “无量寿福!”薛绍变着嗓门稽了首,“二位仙客,贫道云松子这厢有礼了。”   “云松子?”武攸归死盯着薛绍,冷哼了一声,“哪处道观里出来的?”   “终南山,平霄观。”薛绍微笑答道。   “平霄观我去过,怎的从未见过你这道人?”武攸归说道,“我看你这身形姿态,倒是像我一个故人。”   “我看也像。”薛仲璋冷冷的附合了一句。   薛绍满副迷茫的眨着眼睛,“像谁?”   “这你就不必问了。”武攸归冷冷的一挥手,“来人,带走!”   他身后的千骑随从一拥而上,就要拿人!   “且慢、且慢!”薛绍满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叫道,“就算我生得有几分像你的那位故人,也不必就此拘拿于我吧?爹娘将我生成这副模样,莫非也是罪过?”   “说得对,你长得像他本就是罪!”薛仲璋恼火的道,“巧得很,那位故人是我的切骨仇人,如今我们正要前去捉拿于他。我越看你和他越像,怀疑你就是他乔装假扮的!”   薛绍心里一紧,我在绥州把薛仲璋的岳父给干掉了,他不恨死我才怪!   “宁可错抓,不可枉纵——给我捉起来!”武攸归一声大喝,他的千骑随从们冲了上来。   “救命啊!!——”   薛绍大喝一声从小青驴上跳了下来,慌里慌张的往农田里跳了进去,撒腿就跑!   那些千骑随从们一惊,逃得倒快!   “追——!” 第0663章 薛人屠的爱妻   武攸归下了令,千骑们只好去追。   薛绍心里一阵暗笑,让你们这些徒子徒孙追得上,那我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   刚刚灌溉过的农田里有积水,薛绍早就摘掉了鞋子没命的逃,脚步轻盈身手灵快,就像是一只滑溜溜的泥鳅。那些千骑随从们外着便装内披铠甲又带了佩刀,脚上穿的还是厚实的牛底硬底大马靴,哪里跑得过薛绍?   很快,他们就只见到一窝窝的泥水印,和一个快要消失在田野间的诡异身影。   千骑随从们个个跑不动了,撑着腰在大喘气儿,腿陷在泥水坑里都拔不出来了。   一顿大骂——   “混蛋,这厮太能跑了!”   “还他娘的把鞋子摘了、衣服脱了光帮子跑的,逃命还怕弄脏衣服和鞋袜么?!”   “真是气煞我也!”   “那厮逃跑的模样极是猥琐,哪里像是个出家的道人,分明就是个贼!”   “指不定还是个采花大盗!!”   ……   薛绍把这些怒骂远远的扔在了身后,找到一处山村间的小溪洗了澡洗了衣物,升起一堆火来慢慢的烘烤湿衣,一个人越想越是好笑。   但是静下来之后,有一件事情让薛绍有些笑不出来了。   刚才薛仲璋说,正要前去捉拿那个“故人”。如此说来,御史台已经正式传唤薛绍了,并且派了千骑辅佐御史台前往洛阳去拿人。   薛绍不禁皱起了眉头,现在千骑由武攸归统率,而武攸归是武则天养的一条狗——那么问题出现了,武则天怎么会让千骑出手呢?   难道是武攸归擅自作主?……就算是,没有武则天的默许,他这条狗也绝不敢随便跑出去咬人。   那么更大的疑惑出现了——既然武则天先后派了上官婉儿和库狄氏来助我,又怎会派武攸归来针对我呢?   武则天,这是玩的哪一出呢?   思忖良久,刚洗过的湿衣服都烤干了,薛绍仍是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还是先回洛阳吧!”薛绍心中自忖道,“武攸归和薛仲璋已经去我家里找我了,虽然他们不敢把太平公主怎么样,但我这个一家之主总不能躲在女人身后求安逸,定要亲自前去应对一番。”   小青驴没了,薛绍找到一户地主老财人家,花钱买了一匹脚力尚可的马匹,避开官道换走小路,直奔洛阳。   这一路倒是平安,抵达洛阳之前薛绍除去了异容伪装,在布庄买了套颇显华丽的新衣服换上,恢复了自己的往日装扮。这才大摇大摆的进了洛阳城。   此时,薛府。   太平公主在正堂里抱着宝贝儿子逗玩,库狄氏和一群奶娘丫鬟们都在从旁伺候。一群人玩得正欢实,大门处传来了喧哗之声。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府第!”   “站住,你们不能进去!!”   众人一惊,大白天的居然会有人敢擅闯薛府?!   太平公主连忙将儿子交给了奶娘,提起裙裾快步走到门口朝外一看,当下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   大门处,有十几个人正在推搡府里的门吏,相当强横的往正堂闯来。太平公主一眼认出,那排头的年轻男子还正是自己的表哥,千骑使武攸归。在他旁边的,则是裴炎的亲外甥,侍御史薛仲璋!   太平公主气恼归气恼,心中却是清楚得很——千骑和御史台的人一同出动,定是前来传唤(甚至有可能是执拿)薛郎前往长安受审的。武攸归很早就与薛郎有旧怨;薛仲璋更不必说,他的岳父都被薛郎给杀了。眼下,他们正好公报私仇!   “哟,这些人好大胆!”库狄氏跟着出来,看了一眼惊道:“青天白日的,竟敢如此无礼闯进府来!”   库狄氏不说还好,一说太平公主更觉下不来台,相当的火大。   “杨思勖!琳琅!——你们死到哪里去了?!”太平公主大喝。   声音几乎刚落,杨思勖像一道幻影一样就出现在了太平公主的面前,“属下失职,殿下恕罪!”   很快,琳琅也带着二十班剑一同跑了来。原来她们刚刚一同在后宅练箭,真没料到会有人擅自闯入。太平公主府一向太平得紧,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若是这些贼子方才伤了本宫和世子,你们如何交待?”太平公主大声怒斥,“还愣着干什么?!”   “是——!”   杨思勖等人大诺一声,个个提起兵器冲向了武攸归等人。   “尔等仗兵而来,是要谋反吗?!”薛仲璋大声怒喝,非常的嚣张。身为侍御史,他干多了清算大臣、查抄灭门之事。每每此时,他只见到一派哭诉和哀求,几时见过聚众反抗?   杨思勖等人一句话都不说,冲将上去动手就打!   瞬时刀光剑影拳打脚踢,千骑虽然也称得上是精锐士卒,但哪里比得上薛绍和吴铭倾尽心血亲自调教的二十班剑?再有小杨公和并蒂琳琅一同出手,他们就更不对手了。   太平公主在那一边气得大喘气儿,气还没喘匀,武攸归这边就被打倒了六七个人。虽然都不是什么致命重伤也没有谁缺胳膊断腿,但是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也够他们受的了。就连薛仲璋本人,都被杨思勖一脚踢翻直接扔到了府门外。武攸归的情况更惨一点,他被琳琅一掌砍中了脖子直接晕厥过去,半晌后仍是一脸煞白昏迷不醒。   “你们……好大胆!”薛仲璋被踢中了肚子直不起腰来,半跪在地上指着杨思勖,一口气接不上来,断断续续的怒骂,“我乃朝廷御史,奉命前来公干——尔等竟敢率众拒抗围攻御史,可知罪同谋反?!”   杨思勖不为所动,冷冷的道:“方才我们只看到一群无赖之徒大白天的前来冲撞太平公主殿下,必是意图不轨。我等身为公主殿下的侍卫,职责所在不得不防!”   说罢,杨思勖转身就走不再搭理薛仲璋了。   “你!……”薛仲璋气煞了。   太平公主这才解气的闷哼了两声,抬起手来远远的指着薛仲璋,大声骂道——“别说你们是小小的御史和千骑史,就是当朝御史大夫和宰相大将军来了,无不是客客气气的递上拜贴——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   “告诉你们,若不是怕你们的一身臭血脏了我这薛府的门楣庭院,定要让你们这一群泼贼变作肉泥了扔出去!”   薛仲璋浑身震颤,有点傻眼了。武攸归仍是晕着,那些挨了胖揍的千骑卫士们无不满心叫苦,尴尬万分!   薛仲璋一心以为,既然御史台都要执拿薛绍去问案,那么薛绍肯定就是倒了大霉,从此一蹶不振了。至于太平公主,她是很受太后宠爱,但是自己身边不是有千骑使武攸归出手辅佐吗?他可是太后的心腹,想必太平公主应该不会有乱来吧!   到现在,薛仲璋才知道自己当初完全是想错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薛绍当真是倒了大霉了,这薛府(或者说太平公主府),也不是谁都敢造次的地方!   事已至此,薛仲璋只能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连忙站直了身体,远远的拱手给太平公主赔礼,说道:“微臣一时糊涂多有唐突冒犯,还请公主殿下息怒!”   “本宫听不见!”太平公主一拂袖,走进了正堂。   杨思勖与琳琅及二十班剑,排出了一个肃杀的刀兵阵,站在了正堂外。   薛仲璋恨得暗暗咬牙,只好按照约定俗成的礼仪,规规矩矩送上了自己的拜贴,然后弄醒了武攸归,一群人站得整整齐齐就在府门外等着。   薛绍走到自己家门口附近,正好看到这一幕。他顿时笑了,安然威武,这回的公主派头倒是耍到位了!   心中一动,薛绍绕到后院翻墙进院绕走到正堂后门外,正巧听到太平公主在那里气乎乎的说话:“那两个不知所谓的小泼贼,还真把自己当成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的大人物了,竟敢跑到薛府来撒野!——退一万步说,就算薛郎犯下了天大的事情,轮得到这两个小泼贼耀武扬武吗?真是虎落平阳为犬欺,气煞我也!”   库狄氏接过话来,说道:“殿下,常言道打狗欺主。你已经整治过他们了,不如就此罢了?且先放他们进来,听听他们怎么说?”   “不行!”太平公主非常果断的一口回绝,“在薛郎回来之前,我是不会听他们胡说八道的——杨思勖,出去告诉他们!本宫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他们想死的就滚进来。否则就等到本宫心情好了,再宣见他们!”   “诺!”杨思勖大步流云的出去了。   稍后,薛绍远远听到杨思勖在院门口,将太平公主的原话一字不漏的说给了薛仲璋等人听。   薛绍暗笑不已,真想看看这班鸟人现在的表情。   同时他心中想道,昨日在官道上遇到他们,旁边也没个见证。当时我如果落到他们手里,指不定就要被残酷虐待,甚至是被悄悄的一刀杀了做个冤死鬼。现在他们已经明目张胆的跑到了我府上,那就只能是公开传唤,不敢有任何不轨之举——长安我是肯定要去的,但在此之前让安然整一整他们,先出了一口恶气也是好事!   于是薛绍索性藏着不出来了。   片刻后,杨思勖去而复返,对太平公主说道:“殿下,薛仲璋请问,殿下何时心情才能好?他说,他们公务在身万分紧要,需得尽快回长安覆命。”   “那是他们的事情,与本宫何干?”太平公主怒道,“告诉他们,他们再不滚远一些,本宫的心情只会更坏!——指不定,就要杀人泄愤了!”   “诺!”   杨思勖又回去一字不漏的把太平公主的原话转达,并且把府门都给关上了。   无奈之下,薛仲璋等人只好先行离开了。   “公主,他们走了。”杨思勖回来答话。   太平公主稍稍消去了一些火气,但仍是余怒未消,“杨思勖,今日你们严重失职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重惩不饶!”   “属下知罪,定不再犯!”杨思勖连忙跪地请罪。   “连一个小小的御史也敢骑到我头上来撒野,真是翻了天了!”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闷哼了一声,碎碎念的道:“莫非是因为本宫嫁人之后就很少抛头露面了,那些人都忘了我是谁,都以为我好欺负了不成?”   库狄氏连忙在一旁帮劝,“殿下息怒,别为一两个不知所谓的小泼贼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那可就不值当了。我猜测,他们大概是认为薛驸马这回是栽了大跟头就此倒台了,因此才会有恃无恐——小人物么,坐井观天不识利害,就是容易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公主殿下,不必与这种蠢才一般见识!”   薛绍一听,库狄氏还是很理智很有见底的,这话说得没错——薛仲璋和武攸归,都是典型的小人。这种人有两个特点,一是心胸狭隘喜欢公报私仇,二是目光短浅得志便猖狂。   “我错了,我后悔了!”太平公主突然大叫了一声,非常的恼火。   “殿下……适才我见你火大,没敢出声来劝。”库狄氏柔声道,“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公干,虽然有些无礼,你也不应该将他们打将出去啊!并且还伤了他们几个人,武攸归都昏迷了!”   “你错了。”太平公主冷冷的道,“我后悔的是,刚才怎么没叫杨思勖杀光了他们?!”   “呃!……”库狄氏愕然。   薛绍放声哈哈的大笑,拍手鼓掌大声道:“好!——这才是我薛人屠的爱妻!!”   “薛郎?”   太平公主惊喜的唤了一声,站起身来。   薛绍哈哈大笑的从后门走进来,不停的鼓掌:“殿下,你说得没有错!不管出于何种情由,薛仲璋等人敢于硬闯府第冲撞公主,就是践踏皇族尊严,就是十恶不赦的死罪!——杀了等于白杀!”   “你什么时候来的?”太平公主惊讶问道。   薛绍笑道:“你将他们轰出去的时候。”   太平公主顿时就笑了:“早知道你回来了,我就真的下令杀掉他们了!”   “哦?”薛绍笑了,“为何?”   “有你在,我当然就敢放肆喽!”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捅下了天大的篓子,我的男人也会给我补上的!!”   “你说得对。”薛绍微笑的点头,“你敢许我任性,我就敢许你放肆。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人,别想太多杀了再说!”   “听你的!”太平公主笑嘻嘻的迎了上来,也不顾在场人多,一头就扑进了薛绍的怀里,抱紧了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深的热吻。   库狄氏既惊愕又好笑,喃喃自语道:你们这对小夫妻,迟早要把大唐整得天翻天覆才算罢休! 第0664章 等我凯旋   薛绍对太平公主坦明了心迹,长安一行不可避免,自己还是得要去走一趟。   太平公主自然有些担忧,倒不是怕薛仲璋和武攸归这两个小人敢把薛绍怎么样,而是怕到了长安,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危险局面?   毕竟,是裴炎出的手!   身为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和一人之下的首席宰相,裴炎连皇帝都敢谋废,现在却来出手对付一名将军——换作是谁,都会替薛绍捏一把冷汗!   太平公主的心里,多少也是有些彷徨的。虽然她完全没把薛仲璋和武攸归这样的小角色放在眼里,但不代表她真的敢于轻视裴炎——连她母亲都一直在积极笼络的人物,她凭什么敢于轻视呢?   “薛郎,不如迟些再去长安,再多作一些准备?”太平公主说道,“我想自己先去长安见一见母后,再作计较如何?”   “不可。”   薛绍非常坚决的否定了她这个做法,说道:“裴炎纠集一群人来弹劾我,他自己没有出面。太后派上官婉儿和库狄氏来给我通风报信,自己也没有出面。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二人一直都在暗中较劲?你如果明目张胆的跑到长安去见太后,那就等于是逼得太后出面表态,让她落入被动。”   太平公主眉头紧皱,“裴炎来势汹汹,若是没有母亲出手相助,我怕……”   “不行。”薛绍的态度非常坚决,说道:“裴炎以阳谋来弹劾我,走的是正常的律法程序,虽然有私心,但表面看来却是正大光明。你请你母后出面相助,无非是用人情说项,这是以私废公以权乱法。这非但对付不了裴炎的阳谋,还有可能把太后都牵连进来。再者,以太后的个性,她也绝对不会出手干预这样的事情——至少不会摆明了出手干预。所以,就算我们要向太后借力,也绝对不能让她直接出面。”   “有道理……”太平公主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再道:“你此行去长安,可有收获?”   “有。”薛绍微然一笑,说道:“虽然我不保证我一定能胜,但至少不会输得太惨了。”   “何以见得?”太平公主迷惑的问道。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   太平公主先是一怔,随即猛然醒悟,“军队?!——你取得了军队的支持,对不对?”   薛绍笑而不语。   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太平公主不问也能心里明白,于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连声道:“这便好!这便好!”   薛绍呵呵直笑,他心里清楚,太平公主身为直嫡皇族从小在武则天和唐高宗的身边长大,她比一般人都要更加清楚“政治斗争”的利害之处。但是,朝廷之上再如何斗来斗去,终究是谁手里掌握了兵权,谁就更有底气。   当年高宗李治想要立武则天为皇后,遭遇了长孙无忌一派人马强烈的反对。但是他取得了李勣的默许支持,于是这件事情最终成功了——李勣凭什么有这么大的能耐?   关键就在于,他执掌了兵权!   太平公主心中顿时释然的许多,正如薛绍所言,只要取得了军队的强力支持,再如何争斗都能立于不败之地。裴炎再强横,终究不能凭借手中的一枝笔,去杀退千军万马!   “薛郎,我仿佛明白你为何矢志从戎了!”太平公主欣慰地笑道:“通过这几年出生入死的努力,你在军方彻底的站住了脚,拥有了雄厚的实力。一力压百巧,兵权才是最强硬的底气所在!”   “有你的认可,是我最大的欣慰。”薛绍微笑道:“现在我们只等一件事情,就可以放心的去长安应战了。”   “何事?”   “请容我卖一个关子。”薛绍笑道,“不出几日,必见分晓!”   “又卖关子?”太平公主忿忿的在薛绍腰间轻拎了一把,说道:“快说!快说!不然我又……”   “要发飙了对不对?——哈哈!”   ……   三天过去了。   薛仲璋和武攸归每天都来薛府请示一番,问公主殿下今日的心情可曾好了?   所得到的回复统一都是——“快滚,不然本宫就要杀人泄愤了!”   薛绍很好笑,原来早在唐朝就有人会用“复制、粘贴”了。   无奈,薛仲璋只好按捺住了性子继续等。差事固然要办,但如果因为差事而把太平公主得罪惨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这天傍晚,薛绍正在后院里陪太平公主打马球,杨思勖带着一只信鸽来找薛绍,“驸马,有飞鸽传书!”   薛绍连忙接过信来一看,是用蓝田秘码所写,信中只有简单的一个字,“成。”   薛绍吁了一口气,笑了。   “是什么好消息,让你乐成这样?”太平公主一眼瞅见,连忙上前来问。   “安然,我该动身去长安了。”薛绍微笑道:“鹿死谁手,该见分晓!”   太平公主的眉头一皱,“那一日你卖的关子,还没有对我说明。如今看来,却是有结果了?”   “对。”薛绍微然一笑,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到了僻静处,说道:“裴炎之所以如此强势,除了有先帝托孤、太后倚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与程务挺结成了儿女亲家,身后有御林军的鼎力支持。”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没错!——很早的时候我就听母后提起过,虽然她老人家对程务挺也有知遇提携之恩,但程务挺却只认裴炎。这一度让我母后非常的恼火,但也无计可施。毕竟她老人家是个妇道之人,很多文武大臣受过我母亲的恩惠之后,却把感恩之心投向了我父皇或是裴炎这些人。人之常情,没办法!”   “对。”薛绍说道,“在外人看来,太后与裴炎似乎不分彼此,程务挺是太后和裴炎合力提拔的。但是如果太后和裴炎同时向程务挺下令,他一定会倒向裴炎!”   “没错。”太平公主点头,“你此行去长安,是对程务挺做了什么,对吗?”   薛绍呵呵一笑,“我做了什么,细节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程务挺现在已经去了河北,接替薛仁贵的位置镇守朔代二州去了!!”   “什么?”太平公主惊叫了一声,“如此紧要的关头,朝廷怎会放了他去往河北?”   薛绍笑道:“有一句话,叫做强扭的瓜不甜。这段日子以来朝廷之上风起云涌,裴炎肯定早就和程务挺谈过将要废立皇帝一事,并希望他能鼎力支持。但是程务挺并不愿意这样做,但又不好得罪了裴炎,于是他施了一出苦肉计,自服毒药托病不出。”   太平公主微微一惊,“竟有此等事情?”   薛绍点了点头,“其实程务挺早就厌倦了京城的勾心斗角,更不愿意被裴炎当作鹰犬来用,并且还要把獠牙伸向当今皇帝。换句话说,程务挺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忠臣。虽然他口中没说,但是他并不认可废帝!”   “原来如此!”太平公主恍然大悟道:“于是你就给程务挺出了个主意,让他脱身于这场凶险的争斗之外,去了边疆镇守国门?”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程务挺是一员沙场虎将,根本就不适合留在京城参与这些政治斗争。废立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肯定会有人暴发一笔,也肯定会有人从云端跌到谷底。但是这都是只是眼前,把眼光放得长远来看,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那些凭借血腥政变来暴发的政治投机者,最终难有什么好下场。置身事外保持中立,反而能够行走得平稳。这样的例子很多,你的皇爷爷太宗皇帝陛下当年和他的兄弟争储之时,卫公李药师和李勣都保持了中立,两不相帮。结果无论哪方最终得胜,都会尊敬和重用他们。”   “说得没错。”太平公主微然一笑,“程务挺去了北方镇守国门,裴炎就失去了一条臂膀,釜底抽薪的除去了他最大的底气。我敢想象,这件事情我母亲肯定也是非常高兴的。因为于公来说,北方国门终于有了新的擎天玉柱;于私来说,裴炎的力量被削弱……皆大欢喜!”   “所以我才敢建议程务挺上书力请,去往河北。”薛绍微笑道:“若是没有太后的默许与推助,程务挺哪能成行呢?”   “这就叫心有灵犀吗?”太平公主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之中尽是欣慰与赞赏的神采,“薛郎,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睿智得多!”   “拜你母亲所赐,她老人家叫我多读文史。我便没事就读一读史书。”薛绍笑道:“读史以明智,其实很多道理和规律都已经在史书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了,是正确的我们可以借鉴和参考,是错误的千万不能再去重蹈覆辄!”   太平公主笑了,笑得极是坦然和欣慰,“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裴炎就是在重蹈覆辄——古往今来,但凡废立皇帝的权臣,有几人得了善终?”   “答对了。”薛绍呵呵直笑,“现在你知道,我的底气从何而来了吧?”   “知道。”太平公主轻吁了一口气,拉住薛绍的双手凝视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的底气,来自于你的博学、睿智、沉稳和勤奋。薛郎,你真了不起。你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一件真理,这世上最值得依靠的既不是显赫的出身也不是至高的官职,而是自身的能力!”   “好了,我该去长安了!”薛绍在太平公主的额头上亲吻了一口,“你就只管安心在家里带好儿子,等我凯旋归来!” 第0665章 风起云涌   自从迁居洛阳之后,太平公主从宫里请来手艺最好的几名裁缝,给薛绍做了几套新的花钿绣服。目的不在于一定要让薛绍去穿,而是收藏在自家的珍宝阁里当作纪念。   太平公主亲自设计的这一套花钿绣服,曾经一度作为千牛备身的标准制式服装,后来作废。但先帝钦准薛绍可以仍着此服上朝面圣或是出席重大的场合。所以这套衣服对太平公主和薛绍来说,都带有特殊的意义。   薛绍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了,今天按照太平公主的要求,他穿上了。   三十名薛家部曲也在太平公主的安排之下,穿上了统一的猎行劲装服色,骑上毛色统一的三花马,每人腰间的横刀也都配发了华丽的紫色新刀鞘。   这所有的行头,全是太平公主自掏腰包置办安排的。   薛绍带着部曲们盛装出行的时候,怎么看都像是前去奔赴一场隆重的盛会,谁会想到他是去长安“受审”呢?   临出门时,太平公主将孩子放到了薛绍的怀里,薛绍深深的亲吻她们母子二人,以示告别。   薛麒玉哇哇的大哭。   “薛郎,麒儿舍不得你出门呢!”太平公主温柔的微笑,轻声道:“毕竟是骨血相连,他还这么小仿佛就知道他的父亲大人,将要去面临一场灾劫。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会是一个大孝子。”   薛绍微笑的点头,“他有一个这么好的娘,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男儿。”   “像他父亲那样的,好男儿。”太平公主亲吻了孩子,将他交给奶妈,然后伸出手来轻轻的抚平薛绍那一身花钿绣服上的小褶皱,柔声道:“我知道你有必胜的信心,但是有些话我还是要在你临走之前,对你说。”   “你说。”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表情很温柔,眼神当中却是透出一股罕见的刚毅,“万一你有所闪失,我不会痛哭,也不会疯狂,更不会寻短见。”   薛绍微微皱眉,“为何要说这种话?”   “我会把所有的情绪深深的埋在心里,安安静静的把我们的孩子养大,让他成才。然后,我会让他把我们所有的仇人……”   说到这里,太平公主稍稍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道神似于武则天的厉芒,一字一顿道——   “铲、草、除、根!”   “碎、尸、万、段!”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你放心,麒儿的父亲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我走了!”   “去吧!”   薛绍转身走了,大步流云。   太平公主双手搭在小腹上,脸上泛着柔和与坚毅的微笑,静静的凝视着薛绍的背影。   薛绍骑上了马,对他微然一笑。   太平公主也同是微然一笑,轻松地说道:“见到母后,记得问好老人家好。”   薛绍点了点头,拔马而去。   三十名部曲,拍马跟上。   一行人走远了。   太平公主仍然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动作,神态,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琳琅走上前来,轻声道:“殿下,世子想要母亲。你也该休息一会儿了。”   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不会再容许自己,永远都像今天这样。”   琳琅同时一愣,不知道太平公主话里的意思。   “我是他生命的另一半。除了生儿育女,我还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太平公主轻声吟哦,“除了是他的妻子,我还是大唐的太平公主!!”   ……   薛仲璋和武攸归得知薛绍愿意和他们一起长安了,很是松了一口气。二人甚至已经开始私下盘算,路上该要用一些什么样的手段来折磨薛绍一番。等到了御史台他下了狱,那更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叫虎落平阳为犬欺?   这就是!   可是当他们看到,薛绍带着三十名彪悍的部曲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二人都傻了眼。包括跟随武攸归一同来的那些千骑卫士,见到这群部曲们的时候都有点大气不敢喘……   这情形,就像是一窝整天在家里玩线团的喵星人,突然见到了下山猛虎。虽然外表看来差不多,但光是气场就输了个十万八千里。   薛仲璋心里暗暗叫苦,心想我大概是有点小瞧薛绍了!   武攸归变脸比薛仲璋变得快多了,他就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仍像当初在讲武院学习的时候一样亲热的和薛绍打招呼,神态言语都非常的谦卑。   薛绍不想跟他们废话,一行人马上动身往长安而去。   那三十名上过战场浑身散发出血腥杀气的薛家部曲,威摄力太大了。以至于一路上,薛仲璋和武攸归半字也不敢提御史台传唤薛绍前去受审一事,只说朝廷有请。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薛绍和他的这些部曲,讨不到好果子吃。   长安到了。   薛绍没什么表现,薛仲璋等人反倒是长吁了一口气。   “朝廷有令,请薛驸马到御史台走一趟。”薛仲璋这时,才对薛绍表明意图。   薛绍笑了一笑,看都懒得看他,目视前方说道:“不是你说去,我就去的。”   薛仲璋一愣,“我就是奉命专办此事的侍御史,我说了不去,你还待如何?”   “你一个小小的六品侍御史,也敢传我到案?”薛绍笑了。   “你!……”薛仲璋气煞了。   “想要审我,至少得是皇帝亲自下令,并由御史大夫和当朝宰相共商行事。”薛绍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说道,“你不过就是个跑跑腿的小角色,别想太多了回御史台覆命吧,就说本帅已经到了长安。余下之事,就不是你该管的了。”   说罢,薛绍轻轻的扬了扬马鞭,带着部曲们悠然的走了。   薛仲璋的脸都气得发灰了,怒瞪着薛绍的背影,半晌没回过神来。   武攸归就在他旁边,一直都是一声不吭。   薛绍带着部曲们行走于朱雀大道,在皇城门口转弯,走向与皇城对街而望的太平坊。   一路走来,薛绍遇到了很多在皇城进出的官员和将军。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言语之中多有关切;有人冷眉冷眼暗自嘲讽甚至幸灾乐祸,也有人装作没有看到绕道而行。   薛绍知道,自己被人弹劾将要受审的事情,已是朝野尽知。今天遇到的这些人,每个人的态度他都记在了心里。   仰头看了看长安的天空,薛绍微然一笑,自语道——   “现在看来,仍是晴空万里。”   “但是用不了多久,就要风起云涌了!”   长安的太平公主府,一直是陈仙儿留守。   薛绍的归来,让陈仙儿既喜且忧。喜的是时隔多日总算重逢,忧的自不必说,陈仙儿早就知道薛绍面临的灾难。   结果,薛绍只用一句话就完全改变了陈仙儿的心情,“仙儿,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呢?”   陈仙儿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在薛绍所有的女人当中,陈仙儿陪伴薛绍的时间和和侍寝的次数都是最少的。虽然已经经历过了人事,但陈仙儿仍像是一个含苞欲放的大姑娘,对男女之事充满了羞涩。   傍晚,薛绍洗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的躺在华丽的卧榻之上,手指尖儿勾着一只酒杯,半眯着眼睛陶醉的欣赏陈仙儿漫妙如仙的舞姿。   仿佛,又过回了蓝田公子的生活。   蓦然间,太平公主府外奔来了大量的甲兵。他们既不通报也不入门,只在府门外排成了一个大圆,将若大的一个太平公主府团团的包围了起来。   部曲连忙入内报告薛绍。   “不用管他们。”薛绍淡淡的笑了一笑,“这是朝廷派来保护我的人马。就让他们免费给我们站岗放哨吧!”   部曲们全都知道那些人绝对不是来“保护”薛绍的,相反,是来监禁与控制薛绍的。但他们心里也清楚,别说是这眼前的区区千百人,哪怕面对敌人数万大军时薛少帅又何曾皱过一下眉头?   确实,没必要把他们放在眼里!   ……   欣赏了一阵歌舞,陈仙儿伺候薛绍睡下了。   和太平公主、月奴和琳琅都不同,陈仙儿是那种典型的小家碧玉,以夫为天以夫为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男人,把“古典”和“良家”这两个词几乎是演绎到了极致。   和她在一起,无疑是相当放松相当舒服的。薛绍的每一个毛孔,几乎都被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天亮了,太平公主府外的侍卫换了一拨人,仍旧是没人进来通报。府里的人要进出,他们既不盘查也不阻拦,就像是不存在的空气一样。   薛绍吃过了早餐让陈仙儿陪他散步,恍若无事的走到了府门口。   一名身披甲胄的武将连忙走上前来,对薛绍抱拳一拜,“程伯献拜见薛少帅。”   薛绍看眼前这个身高超过了一米九的猛汉子,不由得笑了。   程伯献,曾经的左奉宸卫“千牛四御刀”之一,和程务挺之子程齐之合称“槊不过程”,两人都是使槊的高手。   他也曾经一同参与北伐,是薛绍的袍泽弟兄之一。   程伯献抱了一拳,脸色有些尴尬,苦笑道:“在下奉命行事,还请少帅莫要怪罪。”   “兄弟说哪里话?”薛绍微笑道:“换作是别人来,我好歹要寻他一阵晦气。既然是兄弟你,不如进屋和我喝一杯,如何?”   “求之不得!”   程伯献展颜一笑,答应得相当干脆。   “请!”薛绍再度笑了,是条汉子,是我兄弟!   人只有在落难的时候,才会看清谁是真正的朋友,谁是戴着面具的伪善者,谁又是包藏祸心的敌人。昨天回到长安以来,薛绍见识到了不少曾经和他“相当亲热”的人避之犹恐不及,生怕受到牵连而倒霉。现在程伯献身为看守将军却敢和自己坐下喝酒,这份胆色和义气,殊属难得! 第0666章 朝堂政变   薛绍马上就置办了宴席,款待程伯献。   “薛少帅,我来敬你!”程伯献面带愧色的举杯,说道:“有件事情我得请你原谅——适才令兄和令嫂前来探望于你,被我挡回去了。因为朝廷下令……不许任何人前来探视于你。”   “也就是说,我被软禁了?”薛绍微笑道。   程伯献苦笑的点了点头,“不知道朝廷上面,为何单单点我前来负责此事。这不是摆明了让我为难么?”   “没什么为难的。”薛绍笑道,“你奉命办差只管公事公办,我绝不怪你。你我二人之间的兄弟情义,与公事毫不相干。”   “有薛少帅这句话,我就心安了。”程伯献长吁了一口气,“我先干为敬!”   “请!”   二人刚喝完一杯,薛绍的部曲连忙来报,说御史大夫韦思谦到了,就在府门口等着求见。   程伯献连忙站起身来,抱拳道:“少帅,我就不方便再呆在这里了。”   “程兄先请自便,我来料理。”薛绍微笑点头送他走了,然后叫人去请韦思谦进来。   大唐的御史是独立于三省六部这些行政部门以外的监察机构,御史台的最高官员御史大夫的级别和实力,基本上可以和宰相尚书这些人持平。   对于韦思谦这个人,薛绍不是太熟,只知道他是出自京兆韦氏这个大姓家族,科举进士出身,根正苗红的仕族高官。从朝野上下对韦思谦的评议来看,这是一个满腹经纶又骨鲠刚强的正直之人,绝对不是同族的韦玄贞、韦巨源这种货色。   韦思谦进来了,年近六十的一位老者,一身正式的官服,一丝不苟的对薛绍拱手拜了一礼,“御史大夫韦思谦,见过薛驸马。”   “大夫免礼。”薛绍起身微笑的回礼,“请坐。”   “谢座。”   韦思谦一板一眼的坐下,神色严肃地说道:“本官奉陛下之命,主审薛驸马被告十六宗罪而遭弹劾一案。按照律法,但凡遭到弹劾的官员,必须前往御史台受审。但是陛下有令,不许执拿和拘押薛驸马,只在太平公主府中审理此案。因此本官此来就是为了告诉薛驸马,在案情得以审查清楚并做出明确的宣判之前,还请薛驸马暂时不要离开这座府第。”   “好。”薛绍微微一笑,答应了。   “得罪之处,还请驸马宽宥。”韦思谦仍是那样正襟危坐,一板一眼,“除了本官以外,一同参与审理此案的还有门下侍中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齐贤,刑部尚书裴居道,另有一名侍御史宋璟。我四人将于三日后辰时开始,在太平公主府里正式问案。问案的过程不予公开,只有陛下钦派的起居郎和左右史官从旁记笔。除了与本案相干的证人原告人等,其他人等也不得参与其中。”   “好。”薛绍仍旧只是说了一个字,点头笑了一笑。   “本官话已说完,就此告辞。”   韦思谦这就起了身,拜礼而退。薛绍也未多言,叫侍从送他出府。   “好,没事了。”薛绍依旧慵懒的躺了下来,“去把程将军请回来,另置酒菜,我要与他一醉方休!”   陈仙儿和家里的侍从们早就人心惶惶,见到薛绍仍是这般镇定都很是担忧。但无奈薛绍下了命令,他们只好照办。   程伯献去而复返,依旧和薛绍对饮。看他的神色,仿佛比薛绍还要更加担心,酒也喝得不踏实。   “程兄怎么满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薛绍把玩着酒杯,笑而问道。   程伯献苦笑的道:“薛少帅,现在你落到这般处境,无数人在为你担心。但我怎么觉得,你反倒是最不担心的一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担心又有什么用呢?”薛绍微笑道:“明日事,明日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程兄,来陪我多饮几杯!”   “不喝了!”程伯献有点急躁的把杯子放下,皱着眉头郁闷的道:“薛少帅,你怎能如此自报自弃呢?”   “自报自弃?”薛绍笑了,“有吗?”   “你都已身陷囹囫,犹自饮酒作乐,不是自报自弃是什么?”程伯献说着都有点来气了,大有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咬牙道:“薛少帅,念在我们曾经袍泽一场的份上,我奉劝你赶紧想一想办法,解决眼前的危机。任凭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宰辅元勋,但凡为官之人,谁能经得起御史台的一个‘查’字呢?……你、你还是别太托大了!”   薛绍呵呵直笑,“程兄的一般好意,我是真的心领了。但是有句老话,塞翁失马,蔫知非祸。我现在确实失去了自由,但保不齐这是好事呢?”   “这还能是好事?……你没喝多吧!”程伯献冷笑一声,感觉都有点气糊涂了。   “不吵,不吵!”薛绍呵呵直笑,反倒来劝程伯献了,“再怎么说,我还有三天的逍遥快活。程兄若是还把我当作袍泽弟兄,可敢陪我痛饮三日?”   “……”程伯献实在无语了,狠狠的挠了几下头,猛然一把拿起酒壶,揭了盖子一顿猛饮——   “不就是喝酒吗?——只要还没醉死,我便陪你痛饮三日!”   薛绍和程伯献,就真的痛饮了三天三夜。喝迷糊了便就地躺下,自有陈仙儿和府里的仆婢们照看;醒了就继续再饮,丝竹歌舞烂醉如泥。   这在任何人看来,薛绍就是在苦中作乐,肯定是已经自报自弃。   三日后的清晨,薛绍洗了个澡修了一下边幅,稍稍的拾掇了一番仪容,准备迎接他御史台对他的“审问”。   按照约定,韦思谦会带着其他几名官员,在辰时以前到达太平公主府。可是辰时都已过半眼看将到巳时,仍是不见他们的人影。   薛绍八风不动的端坐在正堂上,耐心的等。倒是在门外当值的程伯献有些心焦难耐了,走进来对薛绍道:“少帅,御史台的人怎的如此儿戏,居然会失信?”   “定有大事发生。”薛绍淡淡的说了六个字。   程伯献微微一怔,“能有什么大事,还能让整个御史台的人都抽不开身?”   薛绍只是微笑,笑而不语。   又过了半个时辰,御史台的人仍旧没来。   “看来今日是不会来了。”程伯献闷哼了一声,“如此这般让人提心吊胆,煞是可恨!”   薛绍呵呵直笑,“敢情你还盼着他们早点来审我了?”   “不不、我绝非此意!”程伯献苦笑连连,一个劲的解释。   正当这时,有人来了。   既不是御史大夫韦思谦,也不是宰相刘齐贤,而是一名披甲戴胄全副武将的将军。   ——羽林卫将军,范云仙!   这一位可是薛绍的大熟人了,当初他与唐休璟一同死守丰州几乎战死,正是薛绍率领朔方军前去救了他们。薛绍至今仍旧记得,过年之前范云仙被朝廷下令从丰州调回之时,泪湿满襟的动人情景。   “本将奉命,来请薛少帅入宫议事!”范云仙进了太平公主府之后,直接出示了一面圣旨对程伯献看,“程将军,你依旧率军镇守太平公主府,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包括阁部和御史台的人!”   程伯献闻言一惊,“朝廷,究竟是要如何对待薛少帅?”   范云仙的脸色很是严肃,“本将不知。还请程将军莫要多问。”   “既如此,在下奉命办事!”程伯献微微一惊心知重大,不再多问拔脚就走了。   薛绍摆了摆手,摒退了身边的闲杂人等,问范云仙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范云仙的表情越发凝重,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今日早朝时分,我与另一名羽林将军张虔勖,奉太后与裴相公之命发动兵变……当众废黜了皇帝陛下!”   薛绍心头猛然一震如同惊雷炸响——果然!   ‘废帝,真的发生了!’   ‘趁我被软禁的时间里,武则天发动兵变把李显拉下了马!’   薛绍深呼吸……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参与废黜李显的兵变,手上没有沾上李家皇族的血债!   眼前的事实证明,我之前的推测没有错。武则天暗中派上官婉儿和库狄氏给我暗通消息,是为了让我提高警惕早做准备。但她表面上又派她的心腹千骑将我捉拿起来,是为了表明她仍旧忠于她和裴炎的政治联盟。然后在我被拘押的日子里,废黜皇帝的政变发生了——与我丝毫无关!   武则天的行为前后严重矛盾,其实是有深意。目的,其实是为了对我进行变向的政治保护!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少帅,皇帝已经被扒去了龙袍,软禁在内廷宫殿之中,由张虔勖率领羽林卫看守。”范云仙说道:“早在政变之前,太后已经对我下达了一份密令。一旦政变结束,就让我马上将你请到太极宫中与她老人家见面,说有要事相商!”   薛绍双眉紧皱的点了点头,“裴炎在做什么?你叫我进宫,他知道么?”   范云仙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他在政堂事忙作一团,暂时无心顾及少帅此处。想必他认为少帅已然沦为了阶下之囚,对他不再有任何威胁!”   薛绍心中一亮,果然还是武则天更加老谋深算一点。她刚刚和裴炎联手干掉了她们共同的敌人“皇帝李显”,趁裴炎忙着收拾战利品的工夫,她已经在提前争取拉我入伙,一同我们共同的敌人——裴炎了!   “少帅,时局狂乱时间紧迫,快随末将进宫吧!”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走!” 第0667章 天衣无缝   皇帝被废,惊天动地!   薛绍可以想像现在朝堂之上是何等的风起云涌,人心惶惶。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朝堂之上,很少会有人特别注意到薛绍——这个阶下囚。   武则天在这时候紧急召见薛绍,无疑就像是玩了一个“灯下黑”。   范云仙准备得很充分,他用一辆宫中女眷出行专用的绍车,把薛绍从羽林卫镇守的北衙玄武门带进了皇宫,然后换乘龙舟划入了凝阴池皇家园林湖泊里。   武则天就在这个不起眼的湖心岛上,等着薛绍。周遭除了范云仙选派的一些心腹军士和武则天的贴身侍婢们,再无闲杂之人。   薛绍上了岛,远远就看到武则天高站在凝阴阁的望仙亭台之中。   湖面有风,吹得武则天的一身宫廷盛装衣袂飘舞。远远看去,她就像是站在云端俯视苍生睥睨天下。   薛绍见到这一幕,心中隐隐道:废黜了李显这个儿皇帝,属于女皇武则天的时代恐怕就要正式降临了!   薛绍踏着阶梯,一步步的走上望仙台。   武则天转过身来,看着薛绍一步步走来。   薛绍感觉,武则天的两道眼神,有如实质一般落在自己的身上。   此刻,她的心里一定想了很多。   薛绍无法一一去猜,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武则天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召见自己,必有深意必有远谋。   “臣薛绍……”   “免礼。”不等薛绍行完礼,武则天一拂袖,“少帅请坐。”   薛绍微微一怔,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武则天称呼自己为“少帅”。就连太平公主,都从未这样叫过。   “臣谢座。”薛绍知道现在不是虚谈礼仪的时候,于是坐下。   既无酒水茶点也没丝竹音乐,武则天把所有的闲杂人等都摒退了,亭中只剩他二人。   “想必少帅已经知道,皇帝已经被废。”武则天开门见山,表情凝重。   薛绍眉头微销,“臣知道。”   “你有何想法?”武则天问。   薛绍心中一紧,这个问题,问得诛心!——我如果回答皇帝该废,那岂不是有负先帝所托,是为不忠?我如果回答皇帝不该废,岂不是摆明了和武则天及裴炎为敌?   “嗯?”武则天发出了一记鼻音,以示追问。   薛绍不动声色,拱手拜了一记,说道:“臣拥护太后的决定。”   武则天面无表情,仿佛是在期待下文。   “但是,如果这是裴炎的决定,臣不拥护。”薛绍说道。   武则天问道:“为什么?”   “先帝遗诏,太后顾命裴炎辅政,军国大事有决者问太后。”薛绍说道:“裴炎是臣子,他废帝就是犯上作乱。太后既是皇帝的生母,又有先帝遗诏钦命的军国大事黜置之权,皇帝如果不肖,太后废之既属情理之中又在权力之内。”   武则天轻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笑了。   虽然薛绍说的是一通大家都知道的废话,但是无形之中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在太后和裴炎之间,他选择拥护太后!   这很重要。   现在皇帝没了,朝堂之上必然出现太后与裴炎两强并立的局面,两人可谓势均力敌。现在,执掌十万大军之兵权的朔方军少帅薛绍支持谁,胜利的天平就很有可能向谁那边倾斜!   武则天在后宫和朝堂之上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她远比裴炎这个纯玩粹靠玩竿子出身的宰相,有着更加丰富的斗争经验,她更加懂得权衡利弊审时度势。   此刻薛绍心中甚至有了一个猜测,会不会是太后唆使裴炎组织人弹劾我,她表面上也提供了助力(比如派千骑协助御史台去拿人),这使得裴炎和我彻底决裂,然后她又暗中保护我、争取我呢?   这个猜测,或许只有裴炎才会知道实情。但是薛绍肯定不会去问。   如果武则天真的这样做了,薛绍一点都不会吃惊。政治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如果连这样一点腹黑和手腕都没有,那她就不是黑山老妖了!   “如今朝局动荡国家正当用人之际,薛少帅,你应该肩负起一定的责任来。”武则天话锋一转,说道:“御史台弹劾你的十六宗罪,我看多数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情。你能辩解的就辩解,不能辩解的就认罪便了。值此关键时刻你要着眼于大局,不要在一些细节之上与人争执不下。这个案子不能一拖再拖,必须尽快结案!”   薛绍眉头一皱,“太后的意思,是让御史台按‘八议’之法给我减刑定罪?”   “没错。”武则天说道:“除了十恶不赦之罪,皆可以按八议之法来议定你的罪行。你在河北立下了那么大的军功,用来抵偿那一点小小的罪过绰绰有余。其中若有关乎于你的名声的控诉,你自己尽量辩解推御掉。只有一事,有人告你私藏了白铁余留下的那一尊大金佛,或有不轨之心。这件事情,稍稍有一点敏感和难办。”   薛绍笑了,“不瞒太后,大金佛曾经确实是在我的手上。但是现在,它已经变成了十万朔方军将士的穿肠之物。”   “你把它拆缷融化,变卖成了军饷粮草?”武则天好奇道。   薛绍点头,“十万张嘴要吃饭,那么多的马匹要喂养,臣没这个家底啊!”   “那不算事。”武则天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针对大金佛一事,本宫已经给你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哦?”薛绍有点好奇。   武则天微然一笑,“到时你就对御史台的人说,你早就暗中派人把大金佛送到了长安,交付到了本宫手中。”   薛绍心中一亮,随即就笑了,点头。   这就叫,投之以李,报之以桃。薛绍愿意给武则天提供助力,武则天也就伸手帮薛绍一把。虽然薛绍不会真的因为区区一尊金佛而倒大霉,但武则天通过她的这一举动,完美的表达了她“合作”的诚意。   “太后,那万一御史台要查看大金佛呢?”薛绍故意问道。   武则天笑了一笑,“本宫虽然不富,但一尊金佛还是铸得起。”   薛绍释然了,好嘛,果然是准备充分——都已经把应付查案的赝品准备好了!   薛绍转念一想,大金佛的事情真要追查起来,还会牵扯到武懿宗那个傻逼玩艺儿。武则天这么做也算是一箭双雕吧,既拉拢了我,又保护了武懿宗。   “如果不出所料,明天御史台就会对你进行审问。”武则天说道,“本宫已经催促过御史大夫韦思谦了,让他务必尽快结案。最迟后天案子必须了结,然后你官复原职。”   薛绍点了点头,心想“官复原职”这四个字可是内有玄机,我是右卫大将军兼夏州都督,算起来现在镇守长安城外的十万野战军,也就是党金毗和郭大封所部人马,也在我的管制之下。如果我在这时候官复原职,那就意味着——整个长安都将都被我控制!!   裴炎还能调皮么?   思及此处,薛绍不禁吸了一口凉气,武则天真是太老谋深算了。从派出上官婉儿将我拦下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计划就已经做到了让我官复原职的这一步。   ——阴谋与阳谋环环相扣,步步玄妙天衣无缝!   专玩笔竿子的裴炎,不过是一介心中充满了儒家理想主义思想的书生,哪能是她的对手呢?   虽然他们二人还没有正式开战,但是薛绍心中已经认定,裴炎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非常时期,本宫就不多留你了。”武则天说道,“你即刻回府,就当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明日,御史台开审。”   “好。”   薛绍也不多言,起身拱了一下手,就准备走。   “请稍等。”武则天也站了起来,走到薛绍身边,微微一笑,语气柔和地说道:“你的事情,太平知道么?”   薛绍点了点头,“知道。”   “那她岂不是很担心?”武则天问道。   薛绍本想说“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话到嘴边心中一思索,却是说道:“殿下,确实很担心我此行有所闪失。几次三番,阻止我来长安。如今幸得太后搭救,臣才能确保安然无恙。此番恩德,臣感铭肺腑!”   “少帅言重了。”武则天笑了一笑轻叹一声,说道:“太平,仍是这般小孩子心性。等事情完结,你尽快给太平捎个信报个平安去,免得她提心吊胆。”   “是!”   “去吧,一路好走。”   薛绍不再多言,走了。   一边走,他一边心中想道:我可不能让她觉得,我早就猜中了一切,知道自己一定会平安无事……我得表现得我们夫妇二人都很无助很紧张,特别感激她的“搭救”之恩才行。万一让她觉得我“料事如神”、“胸有成竹”可就不好了。   不然的话,等扳倒了裴炎,我就会成为她眼中的头一号劲敌!——还是一个,比裴炎更加厉害的劲敌!   稍后,薛绍依然乘坐那一辆绍车,离开皇宫回到了太平公主府。   薛绍回到府里,一切正常。程伯献说,在薛绍离开的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访。   薛绍吁了一口气,心想时局紧张风声鹤唳,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无暇他顾。此刻表现得相当活跃的人,也都是围在裴炎的身边等着瓜分胜利的果实。   也不知道裴炎他想过没有,靠着“废立皇帝”赚来的这颗果子,他就算吃得下去,却能消化得了么? 第0668章 无聊透顶   次日一大清早,御史大夫韦思谦就派了书令使来传话,说今日开审案件。   薛绍心里已经有底,所谓的审案已经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说得露骨一点,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其实只是骗人的鬼话,律法从来只是用来约束天下大多数人的。如果是混到了薛绍这种“大将军”的位置并且手中握有实权,除非自己在政治上犯了大错而倒台,否则一般的律法已经对其造成不了多少杀伤。   他人控告薛绍的十六宗罪,绝大多数都是鸡毛蒜皮或者说子虚乌有。只有两宗稍显麻烦,一个是可能会有损薛绍名声的“通奸罪”,另一个就是大金佛的事情。   但是现在,这两宗罪也不会成立了。陈仙儿本人现在就在太平公主府里,堂堂的大将军媵御,哪里还存在通奸一说呢?至于大金佛,武则天已经搞定。   于是薛绍很是淡定的等着上一回公堂,接受御史台的审问。   辰时刚到,韦思谦等人准时来了。   审问薛绍的这个“法官团”的阵容,其实还是蛮强大的。监察机构的首脑御史大夫韦思谦,律法系统的最高官员刑部尚书裴居道,行政审核机构的最负责人门下侍中刘齐贤,同时他还是阁部的宰相之一。   若在平常,这三尊“大神”随便搬出来一个,也足以让大唐多数的官员诚惶诚恐胆战心惊。可现如今,薛绍的面前一下就出现了三个。   于是薛绍心里忍不住想笑,还真是看得起我!   一番既定的陈辞与程序之后,审案开始了。   太平公主府毕竟不是真正的公堂,审案的时候薛绍只是宛如平常的端坐着。三尊大神并排的端坐在了上首正位,当真就像是庙里摆的泥胎菩萨。真正的“主审法官”却是宋璟这个刚刚加入御史台还不到一个月的,小虾米。   宋璟进来的时候,薛绍就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笑过了。宋璟却像是不认识薛绍一样板着个脸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但是眼神当中会不经意的流露出一些复杂的意味。   薛绍差不多能读懂他眼神中的意味,心想,揭发武承嗣并将其告倒让宋璟成了名,但这个“名”未必就是他想要的。因为他心里清楚那实际上是我的一出计谋,他不过是参与了实施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还被我当了一回枪来使。被人利用的感觉可不是太好,宋璟这个犟书生现在心里肯定憋着一口气,他一定很想在我的面前证明他自己!   宋璟将十六宗罪一条一条的搬出来,审问薛绍。   薛绍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在被审问的阶下囚,始终面带微笑的从容不迫,一条一条的亲自答辩,该反驳的时候事实确凿条理清晰,该承认的时候也是坦然自若干脆果断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三尊大神负责旁听,宋璟问了薛绍答,然后他们三人商议这罪名是否成立。   结果一连审了十四条罪下来,有十一条罪名不成立。另有三条薛绍承认了,比如“带兵越境”,但都是情有可缘不会被判罪。   十四条罪审下来,宋璟的脸色有些铁青。他已经清楚的意识到,三尊“大神”是在有意对薛绍从轻发落,甚至主动为他开脱。   宋璟刚直,但不意味着他傻。以他的级别他不可能知道“上层”的那么多内幕,但他可以想像,薛绍的这宗案子其实是上层争斗的一个表现。薛绍是否会被判罪,根本就不在于执法更不是他这个小小的侍御史所能掌控。   这让宋璟格外的郁闷——又被人抛出来当枪使了,能不郁闷么?   审到通奸罪了。   宋璟拿起卷宗看了一眼,当场将它一把摔到桌子上,“不审了!”   三尊大神同时一惊,“为何不审?”   宋璟气呼呼的道:“人所共知,陈仙儿之初并未许婚更不是他人之妻,现在又已是薛驸马的御媵,通奸一事从何说起?这分明就是别有用心之人,想要败坏薛驸马的名声!——堂堂的御史台岂能迂腐至此,连这种无聊的状告也接?”   三尊大神各自无语,有的愤怒有尴尬。   薛绍则是笑了,“宋璟,我听你这口气,你是一定要找到一个可以把我扳倒的罪名出来吗?”   此言一出,三尊大神都有些变了脸色——“扳倒”这两个字,可是份量不轻!   宋璟却是镇定得很,答道:“宋某不想扳倒任何人,宋某只想维护律法公正。”   “好。”薛绍笑了,“还有最后一宗罪,你来审吧!”   “大金佛。”宋璟深吸了一口气,“这宗案子的卷宗我已经反复的看过了,也仔细的查证了很长一段时间。涉案的人很多,几乎夏州都督府的所有官员和将佐都能牵扯进来,其中还包括当时外派绥州的钦差武懿宗。”   薛绍笑道:“那你究竟查清楚没有?”   “没有。”宋璟摇头,“虽然很多线索和证据都指向,大金佛确实是被你私藏。但除非找到大金佛这件最重要的物证,否则你的罪名都无法成立。”   薛绍哈哈的大笑,“那我告诉你,它在哪里吧?”   宋璟先是一怔,随即面露一丝怒容,“你要戏弄我吗?”   “不戏弄,说真的。”薛绍道,“它就在……”   四个人一起竖起了耳朵,听着。   薛绍小卖了一下关子,笑道:“武太后那里!”   “什么?”四人一同惊讶出声。   “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武太后。”薛绍说道:“大金佛的下落,说起来十分的曲折。总之结果就是,我将它找到,并早已暗中交给了武太后处理。现在,那东西就在太后那里。”   “那好……”宋璟深吸了一口气,“我马上就进宫,向武太后求证!除非亲眼见到大金佛,否则,这件案子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宋璟,不可乱来!”御史大夫韦思谦斥道,“你也太不识时务了,竟敢去询问武太后!——这么大的事情,薛驸马难道还敢撒谎不成?”   “他撒不撒谎是他的事情。律法公正,讲求证据确凿!”宋璟寸步不让的顶撞起来,说道:“不管薛驸马是否有罪,下官身为御史,必须将案情的真相追查清楚!”   “你大胆!”韦思谦怒喝。   “大夫息怒。”薛绍笑道,“我有罪没罪,自有真相说话。就让他继续查下去吧,若能查得一清二楚则是最好。那样,我就真的一身清白了!”   韦思谦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就查去吧!”   “下官去了!”   宋璟对三尊大神拱手一拜,还真的走了——去皇宫求见武太后了。   薛绍呵呵直笑,真是个犟书生,还好我不会跟他计较。如果换作是另外一个人,等我重获自由之身并官复原职之时,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宋璟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另外,他连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敢当众顶撞,这种性格真的比较难在官场上吃得开。历史上的宋璟,何尝不是几起几落呢?   坚持原则是好,但也要注意一点技巧啊!——宋璟,还得教!   宋璟去取证了,审案只得暂停,明日再继续。   薛绍便又歇了下来,依旧把程伯献叫来饮酒聊天。   席间过半时,程伯献的一名心腹小校进来对他说了一通悄悄话,然后就走了。   程伯献没有隐瞒,马上对薛绍说道:“少帅,方才他告诉我说,侍中刘齐贤离开了太平公主府之后,直接就乘马车去了裴炎家里。他会不会是去向裴炎汇报今日之事的经过呢?”   “情理之中的事情。”薛绍笑道,“刘齐贤曾是黄门侍郎,是裴炎在门下省担任侍中时的副手。现在裴炎做了中书令而刘齐贤接任了裴炎留下的侍中空缺,两人看起来是平起平座,但实际上刘齐贤不过就是裴炎的一个附庸罢了!”   “我看也是……”程伯献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没有闲杂耳目,小声道:“外面有传言说,这次有人弹劾你十六宗罪,实际上是裴炎暗中指使人干的。既然是裴炎要动手整你,那刘齐贤怎么没有尽力判你有罪呢?相反,他甚至有意轻判于你?——真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薛绍轻哼了一声,说道:“因为裴炎和刘齐贤心里都清楚,这些罪名都不足以真正的扳倒我。他们只是想要恶心我一回罢了!”   “恶心?”程伯献愕然,“如此大事,怎么像是小孩子打闹一般?”   薛绍笑了,“朝堂之上有时就是这样的。越是拙劣之极的幼稚伎俩,偏偏就会有人相当卖力的去表演;越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或是相当清楚的事实,偏偏就会有些官居显位的人假装糊涂故作无辜。这种行为,我习惯称之为——装逼!”   “装逼?”程伯献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咬牙切齿的骂“真是无聊透顶!”   薛绍笑道:“没错,装逼的人都是一些无聊透顶之辈!”   程务挺苦笑两声,“让他们装去,我们只管喝酒便好!”   薛绍笑了一笑,举杯和他饮下了一大杯。心中却在想道,果然是不在同一个圈子里,就不会想到一起去。其实裴炎整我并不只是出于“装逼”,他是想要独占“拥立”之功,并且不想我从旁干涉到他的政变,于是就假借弹劾让我暂时抽不开身——他只是想要当独一无二的从龙功臣,进一步的提高自己的地位、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罢了! 第0669章 另立新君   宋璟去了一趟皇宫求见武太后,武太后还就真的召见了他这个小小的侍御史,并且让他亲眼见过了那一尊大金佛。宋璟就算明知道这其中有猫腻,但事实胜于雄辩,他总不能当着武太后的面质疑大金佛的真伪。   真亦是假,假亦是真,政治有时候就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薛绍被弹劾一案,以薛绍无罪释放并官复原职而告终。原本这件案子极受朝野关注,但因为皇帝被废更为重大,因此案件的受关注度减小了很多。这件事情,最终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悄然落幕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李显下台的第三天,朝廷宣布由李显的弟弟——也就是武则天和高宗李治的第四个儿子李旦,继位为皇帝。   并,马上举行登基仪式。   前一天还是自由受限的犯罪嫌疑人,后一天,薛绍就和满朝文武一样走上了朝堂,并且是站在武将的第一号班列,恭贺新皇登基。   以前薛绍也上过朝,但是在朝班之中的位置相当靠后,更加谈不上起眼。现在裴行俭去世了,李谨行和薛仁贵不在了,就连程务挺都去了北方带兵。大唐军队里的老前辈和中生代死的死、走的走,不知不觉之间,薛绍一跃成为了军方首屈一指的重量级首脑人物。   新皇登基,自然要颁布一系列的新政。第一条,就是废黜旧君李显为“庐陵王”,即日启行迁居房州,不得朝廷传唤不得回京。   薛绍心中暗暗感叹,眼前的这一段历史,又和自己熟知的差不多了。连李显的新封号“庐陵王”都是一样的……历史的大车轮,看来不那么容易彻底的改变轨迹啊!   拥立新君功劳最大的,当然是裴炎。他已经是当朝首辅宰相中书令,官职没办法再升了。但是裴炎的爵位并不高,于是新君李旦封他为“河东县侯”并加了食邑。   另外一位斩获了拥立之功的重臣,是中书侍郎刘袆之。这个人以前在朝堂之上并不十分打眼,但他有两个特殊的身份,其一他曾是武则天的私人智囊团“北门学士”的成员之一;其二,他还被先帝李治派去给相王李旦(也就是现在的新君)做相王府司马并教导李旦德才学问,相当于李旦的老师。这一场废立皇帝的政变,刘袆之也相当积极的参与了。他非常擅长写公文,这段时间朝廷上所有的敕书发布,几乎都出自于他的亲手。   既是北门学士之一又是新君的老师,再加上政变有功,刘袆之瞬间就崛起了,他马上就入主阁部成为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并且也被加了爵。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的很多重要机构和部门都更换了首脑。比如前一天主审了薛绍案件的御史大夫韦思谦,就被调整为尚书左丞兼中书门下平章事,入阁成了副宰相,但不再主理御史台。接任他的工作的,是一个薛绍不太熟悉的人,骞味道。   诸如此类的人事调整,极多。但是军队的将领人选,没有做出什么调整。只有直接参与了政变的张虔勖和范云仙这两个羽林卫将军,被加了爵。   如此看来,新君登基仿佛没有薛绍什么事情。他还是那个右卫大将军兼领夏州都督并授朔方道行军大总管,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甚至朝会之时,都很少提及薛绍的姓名。更多的时候,他都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一朝政变,那么多的人出了风头甚至平步青云,薛绍看在眼里,非但没有并点的羡慕和嫉妒,反而庆幸自己没有卷入这一场重大的政治风波当中。他更加确信,今天这些风头出尽了的政变者们,明天就是身首异处了也是极有可能——政变就像豪赌,大起大落太正常了!   朝会进行到尾声,新君李旦当众宣称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好需得静养调理,请求武太后出面监管朝政,效仿先朝之时垂帘听政、临朝称制!   虽然所有的大臣都看得出来,年仅二十岁的李旦身体没有半点的不适,但他的这个决定一点都不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对于这位新君李旦,由于他从小到现在一直生活在后宫里、陪在武太后身边很少抛头露面,所以大多数的朝臣都对他不是太了解。但是薛绍的心里,却是多少有一点数的。一来自己对历史有所了解,二来太平公主可是从小和这个亲哥哥一起长大的,两人的兄妹感情还比较深,比和其他几个哥哥的感情都要更好。   薛绍认为,如果要把新旧两位皇帝拿来做一个对比,他两人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性格当中都有懦弱的一面,但无可否认他们都算是好人,心肠并不坏。相比之下,李显是志大才疏又毛糙急躁,像是一个脑袋里缺了根筋的滥好人;李旦的性格更加温顺一点,他对争权夺利这种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书法和绘画,是一个典型的大唐版文艺青年。   出于当前的政治形势考虑,再结合李旦这样的性格,他登基之后马上就托病不出让政给他强势的母亲,似乎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于是,武太后被皇帝和宰相们隆重的从内廷请了出来,穿着一身华丽袭人的宫廷盛装坐在了龙椅之侧的珠帘之后,开始了她新一轮的——垂帘听政,临朝称制!   按照规矩,皇后和太后这一类人,在正式的场合是自称为“予”,口头上多自称“我”或者“本宫”。但是新君李旦主动提出,请她的母亲自称为“朕”。武则天一再推辞,李旦再三请求,武则天才“勉强”答应了。   虽然只是一个称呼上的小小改变,但这件小事仿佛比“废立皇帝”这件大事更加触动了朝臣们的心肝。   一个女人自称为“朕”,这是什么概念?   ——这还了得!!   于是武则天刚刚答应下来,马上就招来一片人的反对——裴炎带头!   这下可把新君李旦弄急了,他反复的搬取历史上的成例来劝勉裴炎等人,不要反对。裴炎等人就是不依,坚持武太后不可以自称为“朕”。   仿佛,裴炎对武则天临朝称制并没有太大的反感——或者说无法阻止,但是他相当的反感武则天“自称为朕”这件事情。   朝堂之上,还争吵起来了。   薛绍一直冷眼旁观,不置一辞。他看到,武则天也只是静静的坐在珠帘后面,冷冷的看着新君李旦和裴炎这一群大臣,因为一个“朕”字而争论不休。   众人争论了一阵,李旦只好做出了妥协,不再强求。武则天很是淡然的出面说了一句,本宫不需要自称为朕。   真是不需要,还是不能够,还是不稀罕,或者是不急于呢?   “不需要”三个字,引发了很多人在内心的纷纷猜测,当然也包括薛绍在内。他就觉得,我和武则天在某些方面还真有类似之处。我们都不拘于小节不流于表面,对于“自称为朕”这种虚名妄节根本就不在意。真正值得我们在意的,是“朕”字背后的东西!   新君的登基大典,在经历了一个“朕”字的争论之后,宣布落幕。从始至终薛绍一言未发,散朝之后他也谁都没有理,独自一人离开皇宫,骑上马就回家了。然后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但是有一个非常“不识时务”的人,跑来求见薛绍了,于是理所当然的吃了个闭门羹。   ——宋璟!   他也参加了新君的登基大典,大典结束之后他几乎是一路追着薛绍来的。现在宋璟仿佛知道,为什么“上面的人”那么急着把薛绍的案子结案了。因为新皇要登基,哪能缺少了薛绍这位右卫大将军和托孤大臣的到场出席呢?   参加了今日的大典之后,宋璟突然就想清楚了很多的问题。朝堂之上,一切都要服从于大局。有时候“坚持原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到了某些特殊的时段,他会变成一种细微末节的东西。如果这时仍旧迂腐的坚持原则,非但起不到正面的作用,反而还会产生负面的影响。   就拿现在的局面来说,如果薛绍的案子不尽快结清并让他火速复出,那么新皇的登基就会隐患重重。   一来裴炎仰仗拥立之功实力进一步加强,他提拔了更多的心腹之人居于要职,眼看朝堂之上将要无人能够与之抗衡,如果唯一能和他叫一叫板的薛绍都被摒弃在新朝之外,那裴炎岂不是将要独霸朝堂甚至架空皇帝?到那时,大唐究竟是姓李还是姓裴呢?   二来,薛绍在军队里的影响力是相当之大的。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如果新朝的朝班之上没有薛绍的面孔,那薛绍的许多袍泽和麾下都会心中忐忑甚至心生愤怒。如果因此引发了军队的动荡甚至是武力反叛,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宋璟深信第二点更为重要和致命,他更加深信,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因为他曾经在军队里干过,知道军人之间的袍泽感情是何等的深厚。别的人不说,如果薛绍当真在新朝栽了跟头,朔方军的十万虎狼之士必然哗变。如果薛绍的性命有什么闪失,那么别的人不说,玉冠将军薛楚玉必会毫不犹豫的一刀砍下裴炎的人头,为薛绍报仇!   吃了闭门羹,但宋璟没有走。就站在太平公主府的大门口,微微仰头的看着长安的天空,入神。   他感觉,自己到了眼前这一刻,才真正的把半只脚踏进了大唐的朝堂和官场。以前的很多事情,仿佛也都想通了。包括在河北发生的那些事情,比如薛绍和薛仁贵为何要求他重写军情奏报,为何事后又私下放他来长安检举武承嗣。   如此种种,不止一般。   宋璟感觉,自己有很多的话要同薛绍当面说一说。今天若是见不到薛绍……就不走了! 第0670章 寝食难安   天色已晚,无风无月也无星,天地之间一片阴沉和压抑,仿佛是要下雨。   整座长安古城仿佛都沉浸在一片阴沉之中,平日里热闹熙攘的西市洒肆与平康坊都没什么人在走动,里坊中更是一片死寂,灯火都是少见。   皇帝废立风云突变,大唐的帝都,很少出现在这样的死气沉沉之景象。   宋璟一直站在太平公主府的大门口,几乎都没有挪动过一下脚步。   将要到了夜半子时时分,有一个人影朝宋璟这边走来。   宋璟好奇的转头看了一眼,那人没有点灯,脚步轻得几乎是无声。若是个胆小之人,几乎会把来人当作是鬼。   宋璟站着没动,静静的看着那人走到了他身前。   ——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是宋璟,宋先生?”来人主动问起。   “是我。”宋璟皱了下眉头,“阁下如何称呼?”   “我们见过。”来人微微一笑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你回去吧,少帅不会见你的。”   宋璟心中恍然一亮,“你称呼他为少帅,你是军队里的人?”   “我说过了,我们见过。在河北的时候。”来人仍是微微一笑,“夜深了,宋先生请回吧!”   宋璟隐约想了起来,眼前之人好像是薛绍的心腹亲随之一。但他很少抛头露面,偶尔出现在人前也是少言寡语不动声色,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是宋璟凭直觉断定,眼前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泛泛之辈。   但他究竟厉害在哪里?   宋璟又说不出来。他一直都感觉,薛绍的身边极多这样的能人异士,个个身怀绝技但偏偏看起来和普通人无异,走进人群之中难以辨别,俨然是达到了某一种大巧不工、返璞归真的超然境界。   “宋先生,请吧!”来人很是谦和,说道:“夜深了,在下可以护送你回去。”   “我是不会走的!”宋璟站着不动,神情很坚定。   来人笑了,说道:“你拼着要见少帅,所为何事呢?”   宋璟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想要向他求证。还有太多的困惑,想要请他为我解惑……我不是来寻衅滋事,是来向薛少帅请教的!”   “虽然你表现得比较有诚意,但少帅仍是不会见你。”来人微笑道:“你要求证是你的事情,你有困惑还是你的事情。与少帅何干呢?”   宋璟深呼吸了一口,说道:“你是想说……宋璟人微言轻,少帅不屑见我?”   来人微然一笑:“话很伤人,但道理没错。”   “好吧,我明白了……”宋璟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劳烦阁下给薛少帅捎上一句话,可好?”   “你说。”   宋璟说道:“就说,之前河北的事情,宋璟知道少帅的良苦用心,也知道自己错了。”   “就这一句?”   “对。就这一句。”宋璟说完,对来人拱手一拜,说道:“可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来人笑道:“我只是一个行走在黑暗中的影子。我的姓名,无足挂齿。”   “那好吧!”宋璟笑了一笑,“影子兄,多谢了!——告辞!”   “请!”   宋璟走了,来人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之后,足弓一弹手掌一撑,宛如猿猴般轻盈的翻过了高大的公主府大门,落在了院子中。   薛绍举着一杯酒,就坐在离大门很近的花圃石亭中,独自一人静静坐着。看到黑影入墙,他拿起另一个杯子往里面倒上了酒,说道:“独酌最是苦闷。郭安你来得正好,陪我喝一杯吧!”   郭安走到了薛绍身前坐下,举杯和薛绍的酒杯撞了一下,喝下了满杯。   “怎么样?”薛绍问道。   郭安答道:“郭大封刚刚去了一趟平康坊给我送来一条消息,说裴炎特意单独请他和党金毗吃了一顿饭,旁敲侧击的问他们两人是否和少帅有联系?”   薛绍微然一笑,“他们应对得如何?”   “难说。”郭安轻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裴炎老奸巨猾,党金毗和郭大封都是直耿的汉子,难保会露出一些破绽。”   “有道理。”薛绍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裴炎已经在怀疑,我实际上已经控制了驻守长安城的右卫大军?”   “是的。”郭安说道,“若非如此,我认为裴炎不会轻易的放弃这一次弹劾少帅的大好时机。”   薛绍微笑的点头,“不错,你长劲了!”   郭安笑了一笑,“跟了少帅这么久,总该学会点东西。”   薛绍摸了摸下巴,寻思了片刻,说道:“如此说来,党金毗和郭大封已经暴露了。他们两人随时有可能被调职、被贬官,甚至有生命危险。无论如何,裴炎是不会甘心让我掌控长安驻军之兵权的。”   “那该如何是好?”郭安很是担忧,说道:“长安和朝堂,都是裴炎的地盘。朔方军远在千里之外,我们在这里势单力孤。如果少帅丧失了城外右卫大军的控制权,我们再也无法与裴炎抗衡。我怀疑,裴炎不会再放少帅离开长安,去往朔方了。对他来说,那无异于放虎归山!”   “没错。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情。”薛绍皱了皱眉,说道:“之前朝廷宣我来长安的时候,我就隐约有了这个不祥之感。至从我去了夏州,闹出了很多大动静,名气与实力都在与日俱增。尤其是我斩了唐怀壁以后,裴炎完全对我失去了钳制能力。现在我回了长安等于是再度落入了他的手中,他肯定不会轻易再放我离开长安去往夏州。如果留在长安,他也不会再让我掌握一丝的兵权。党金毗和郭大封是我的旧部,他绝对不会放心。我怀疑,他很快就会对二将动手!”   “是啊!”郭安也深为担忧,说道:“皇帝废立,朝堂之上正在进行大清洗。裴炎和他的党羽现在已经完全掌控了朝堂之喉舌,想要办掉党金毗和郭大封两个人,那几乎是信手拈来的事情,随便下发一条调令就能让他们离开长安。或者是寻个罪名将其贬杀了,都是有可能!”   薛绍拿着酒杯微然一笑,说道:“裴炎是中书令,他的老属下刘齐贤做了侍中,新提拔的宰相刘袆之和御史大夫骞味道,也都是裴炎的人。表面看来,裴炎真的已经完全掌控了大唐的朝堂。但是有一个人,绝对不能忽略!”   “太后?”   薛绍点了点头,“刚才你说过了,长安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在这里势单力孤难以和裴炎抗衡。那么,我们就只能借势于太后了。当务之急,我们必须把党金毗和郭大封给保住!——保住他们,就是保住了我手中的兵权!”   “对!”郭安说道:“还必须是在裴炎动手之前,先行保护!”   “那还等什么?”薛绍微然一笑,“我现在就进宫!”   郭安一怔,“现在?”   “就现在。”薛绍站起了身来,“说不定明天的早朝,就是党郭二将的死期。你不是说了么,我必须赶在裴炎动手之前!”   郭安点了点头,“那少帅打算用什么方式进宫?虽然这天底下能拦得住少帅的城墙还没有修出来,但皇宫内廷,恐怕不太方便深夜闯入吧?”   薛绍笑了,“你难道忘了,北衙,那曾经也是我的地盘啊!”   深夜。   一骑快马出现在了大明宫玄武门城前。把守城池的羽林卫军校齐齐的拉响弓弩,大声喝道:“来者止步,擅闯禁地者死!”   薛绍穿着一身遮头的大斗蓬,停马不再向前,他知道再向前一步羽林卫就会格杀勿论。   于是薛绍只是骑在马上,大声问道,“今夜守城大将,是姓范还是姓张?”   姓范的范云仙,姓张的张虔勖。现在左右羽林卫,就是这两人当家主事。   城头的军校一愣,心知这人来头甚大,于是答道:“姓范。”   “叫他来见我。”薛绍说道。   军校们这下是心头一震——好大的口气!   “速去通传!”薛绍大声喝道,“事关紧要,你们耽误不起!”   军校们知道可能是摊上大事了,于是不再废话马上跑去把范云仙请了来。   范云仙站在城头之上朝下观望,黑夜之中看不清是谁。   “开门!”薛绍喊了一声。   范云仙心头一震,二话不说亲自跑到城下,亲自打开了城门。   薛绍一声不吭的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的冲进了玄武门,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范云仙抹了一把冷汗,心说少帅必然知道深夜闯宫是死罪,我放他进宫同样也是死罪……冒天下之大韪,朝堂之上必然又要发生大事了!   ……   进了玄武门,就好办了。薛绍对内廷的路径和军防全都相当之熟悉,轻车熟路的就一骑跑到了武则天下榻的蓬莱殿。   把守这座宫殿的,是千骑;离武则天最近的护卫则是奉宸卫的人。   千骑曾经是薛绍的部曲,但现在归了武攸归。薛绍不想和他们打照面,于是早早下马潜入了黑暗之中,翻墙入院躲过了他们的巡视。直接出现在了武则天的寝宫面前。   奉宸卫的人都认识薛绍,他们全都惊呆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按理来说,绝对是要格杀勿论;但是……他是薛绍啊!   “别说废话了,你们应该知道我冒了多大的干系。”薛绍对他们说道,“速速替我通传,我要求见太后!”   奉宸卫的军士既惊愕又为难,苦笑道:“驸马应该知道,这时太后正在安睡。我们哪敢入内?”   “那就叫醒太后的内侍,进去通传!”   “……好吧!”   片刻后,薛绍当真见到了武则天,在她的私人书房里。   “说吧,什么事?”武则天什么也没有多问,开门见山。   薛绍也就直入正题,“太后,我怀疑裴炎会对党金毗与郭大封动手,从而控制长安城外的右卫大军。”   武则天皱了皱眉,“那你认为,应该如何做?”   “还请太后,圣断!”薛绍可不想越俎代庖。   武则天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马上派心腹内侍用马车送你出宫。记住,你今夜没有来过这里!”   “是!”   片刻后,薛绍坐进了一辆马车里,缓缓的走向玄武门。   他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暗道:长安的这种战争,可比在边关的仗难打多了!……裴炎啊裴炎,不把你干掉,我真是寝食难安!! 第0671章 致命陷阱   黎明,大明宫钟鼓楼传来的洪远钟声,叫醒了长安这一座沉睡中的帝国都城。   刚刚回到家里的薛绍稍作梳洗更换了一身朝服,和满朝文武一样赶往大明宫去上早朝。   骑着马走出太平公主府还没有百来步,薛绍就在里坊的入口处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如同一颗山松挺直又稳固。   宋璟。   薛绍见到他就些想笑,于是拍着马慢悠悠的走过去,说道:“宋御史,是在等我?”   “是的。”宋璟并不否认,拱了一手,说道:“在下是一个眼睛里揉不下砂子的人,有些话如果不和薛驸马说清楚,在下寝食难安!”   薛绍笑了一笑,“改天吧!”   “择日不如撞日,何不现在?”宋璟道,“在下不会耽误薛驸马太多的时间,在下自己也要赶去上朝。”   薛绍笑了,“你也知道你要上朝,我骑马都还得抓紧时间,你步行来得及吗?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我答应你,会给你半天的时间和你坐下来谈上一谈。但不是现在。”   “……好!”宋璟略感宽慰,对薛绍拱手一拜,“在下告辞了!”   说罢宋璟抬脚就走——或者说跑。   从这里到大明宫,还有好几里路程。要想赶上上朝的时间,宋璟就得一路狂奔不得停歇。   薛绍甚是好奇的骑着马跟在他身后,心想我就不信你的体力比军队里的将士还要好。这一路跑过去,你还能站得直么?   两人一前一后,宋璟奔跑薛绍骑马保持了约有二十步的距离。一直到进了大明宫,薛绍惊讶的发现宋璟一点吃力的大喘气儿都没有。薛绍在下马桥交割马匹与兵器时,宋璟就到御河边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洗了一把脸,脱了湿透的衣服穿上了自己的朝会,打扮得工工整整的走进了朝臣当中。   薛绍不禁对宋璟有点刮目相看,一个书生文仕能有这样的超强体能和吃苦耐劳的习惯,真是不简单!   上朝了。   文武大臣各分班列走上龙尾道,步入大明宫含元殿的正殿之中。龙椅之上空空如也,后方置了一席珠帘——武则天端坐于其中,垂帘听政!   “陛下龙体欠安,嘱我垂帘听政。”武则天一句废话都没有,直入正题道:“众卿,谁有本要奏?”   薛绍一眼瞟向裴炎,发现他纹丝不动。   “臣,有本奏!”这时,吏部尚书魏玄同走了出来。   “爱卿请讲!”武则天道。   魏玄同说道:“臣以为,新君登基理当特赦天下、安抚众臣,尤其应当奖掖边关有功之将。”   众人都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最后一句,才是要点。   薛绍心中微微一凛,魏玄同向来不与军队沾边,这次怎么主动靠拢?……人所共知,魏玄同是裴炎的多年挚友,时人称赞魏玄同“耐久朋”,他对朋友向来是剖肝沥胆相当的忠诚和仗义。现在,难不成他暗中受了裴炎指使,在帮他行使什么计谋?   武则天在珠帘后说道:“爱卿所虑甚是。我已经汇同裴中书和宰相们,商议大赦天下与擢赏君臣之事。至于征战边关的有功将帅,那还得根据他们所立的军功来评定。”   “臣已经汇同吏部的侍郎与郎中同僚人等,一同参照有关法典,详细的评议过了。”魏玄同说道,“年一两年来,边关诸将征将有功者,以平定西域的王方翼为最,其次就是率领朔方军打下黄花堆大捷,并助战河北的薛绍军功最大。屯兵河湟抵御吐蕃的黑齿常之再次之。此三员大将威震边塞功高环宇,真乃我朝擎天玉柱、定海神针。他们为大唐立下了赫赫战功,新君一朝理当予以重奖才是!”   众臣一听,魏玄同的这些话说的是本职之类的事情,所言也确属事实,更加符合当前的形势。   但凡新君登基,首要任务就是笼络将帅稳固军心。不然的话,就算把朝堂控制得再好,将军们不乐意造起了反来,那些拿笔竿子的能扛得住拿刀枪的么?   所以魏玄同此言一出,大家基本上没怎么生疑。   薛绍的心里虽然有那么一点怀疑,但也一时想不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魏尚书,所言有理。”武则天朗声道,“军律尚公允,有过则罚有功必赏。你所说的王方翼、薛绍与黑齿常之这三员大将,皆有大功于朝,理当重赏。但究竟怎么来赏,这还得你这位吏部尚书给出一个议案来。”   “回太后,斩军功得勋爵,这是我朝的定案。”魏玄同答道,“王方翼、薛绍与黑齿常之都立下了赫赫军功,理当授予他们符合军功阶衔的勋官。臣参评四善二十七最之后厘定,王方翼当授从二品柱国,薛绍当授正三品上护军,黑齿常之当授从三品护军。”   众人一听,这全都是按章办事没什么疑点。勋官只是为将之人的一个“荣誉称号”,不涉及太多的政治权益,自然也就不会触动谁的神经。   “准。”武则天也拍了板。   “臣已奏毕。请归朝班。”魏玄同说完这些,就退下了。   薛绍直皱纹,这算什么意思?   “太后,臣有话说。”这时,门下侍中宰相刘齐贤站出来了。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凛,魏玄同做完了铺垫,便轮到裴炎的另一心腹刘齐贤来大做文章了吗?   “爱卿请讲。”武则天公事公事地说道。   “太后,臣身为阁部宰相,眼见朝廷有六部尚书之一的要职空缺,心中极是不安。”刘齐贤道,“至从武承嗣因为河北一事被罢官之后,兵部尚书一职一直空缺。如今边关多事,兵部岂能无尚书?——因此臣提案朝野,举荐良才就任兵部尚书一职!”   宰相给朝廷推举人才,这是他职责之内的事情,听起来仿佛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是薛绍的心里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妙……这是要把矛头指向我了吗?   “爱卿为国举贤,这是好事。”武则天用不乏激赏的口吻问道,“只是不知,爱卿将要推举哪位高贤呢?”   “臣要推举的高贤,就是魏尚书方才所言的大唐三员重将之一的,薛绍、薛承誉!”刘齐贤说道。   此言一出,朝野一惊!   薛绍的心弦骤然一绷,玩什么花样?!   武则天不动声色的沉默了稍稍片刻,说道:“刘相公,薛绍虽然立有军功,但他毕竟还太过年轻了。带兵打仗是一回事,立朝坐班处理公务则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没有几十年充足的为官履历与行政经验,谁能处理得好三省六部之国家要务呢?……刘相公,你举荐的这个人选,不如再考虑一下吧?”   薛绍的眉头紧紧皱起,他仿佛已经意识到刘齐贤的险恶用心了。如果自己回朝担任了兵部尚书这样一个文职,那就等于不会再去夏州坐镇更不会再的统兵之权了。   兵部统辖大唐天下的所有兵马,但是只能听命于帝王与宰相的号令,以“遥控”的方式对各个军队发布命令。换句话说,如果回朝担任尚书,薛绍将要彻底的失去兵权   ——这是明升暗降!   “太后,臣以为薛承誉暂任兵部尚书,并无不可!”刘齐贤争论道,“现在,薛承誉已经是检校兵部侍郎,他已经有过兵部的行政经验。他操办的讲武院一直风声水起,更重要的是他凭借出色的战绩和卓越的军功,在军队里拥有了崇高的威望。现在新朝初立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兵部尚书一职又正当空缺,如果薛绍能够担任兵部尚书——哪怕只是检校兵部尚书,臣以为,这将非常有利于我大唐新朝之军队的人心稳固与边防稳定!”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刘齐贤话里的两个关键词——暂时、检校!   这意思已经摆得相当的明显,要薛绍不要再去夏州坐镇,更不要再统率什么朔方军了。就留在帝都长安,做一个吃薪不干活、有地位没实权的名誉高官——“检校兵部尚书”得了!   满朝文武都嗅出了刘齐贤这一提案当中的阴谋味道,薛绍与武则天岂能不知?   现在事情已经相当明了,一个魏玄同一个刘齐贤,这两人都是裴炎的死党。裴炎不出现却让他二人来提出议案,他这个“大BOSS”还躲在暗处蓄力,不知何时将要发出致命一击!   薛绍很有一股冲动要跳上前去当众给刘齐贤一个过肩摔,再将裴炎一把拍飞直接嵌进墙里面,扣都扣不出来则是最佳!   但是薛绍忍住了。   “这种时候,必须沉住气!”   “一旦自己乱了阵角,躲在暗处的裴炎就会有机可乘,对我发起致命的突袭!”   此刻薛绍感觉,朝堂上的战争比沙场上的战争还要更加恐怖和凶险。因为,沙场上的那些敌军都是可以看得见的,精锐的斥侯可以向自己汇报他们的一举一动,从而再行制定有效的战略和战术去对付他们。   可是朝堂上的战争……没有硝烟没有箭矢更不见刀光剑影,但却有步步惊魂杀人于无形——致命陷阱!   刘齐贤一段话说完,很多人把眼神悄悄的递向了薛绍。   薛绍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不动声色,淡定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第0672章 少帅的反击   有件事情薛绍心里清楚,武则天也是心中有数,那就是——今日朝堂之事,裴炎有备而来,绝不会轻易罢休。   现在出面的已经有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魏玄同,门下省的最高长官兼宰相刘齐贤。如果再争论下去,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的高官大宰跳出来一同附合,要给薛绍“挪个窝”。   此刻,薛绍心中正在想道:裴炎和武则天两人刚刚合作一起废黜了旧君李显,马上就发现对方成了自己最大的政敌。裴炎想要解决武太后这个掣肘,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那么削除她的羽翼,就成了他现在迫切想要做到的事情。他一定不难发现,自己最薄弱的一环就是没有军队的支持,唯一一个有可能拥护他的程务挺,还在政变之前“开小差”跑了。反观武太后却有我薛绍的支持。在他看来,我们两人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联盟,成为了他裴炎最大的威胁!   那么,先行除掉我薛绍、或者是剪除我手中的兵权,就成了裴炎的当务之急!   所以,眼前针对“兵部尚书”一职人选的争论,实际上却是武则天和裴炎在进行一场殊死的较量。如果裴炎获胜,那我薛绍就得失去兵权回归朝堂做一个闲散之人,我就算是完了。现在政事堂里新晋的几位宰相,与御史台、三省六部的很多要职,都是裴炎的心腹和党羽。对武则天来说,如果我没有了兵权她也就失去了军队的支持,她将再也难和裴炎相抗衡!   ……   此时此刻,朝堂之上不见刀光剑影,但已是杀机四伏。三百多名朝臣站在这朝堂之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敢随便抬头或是大声喘气。   同时,众臣都把期待投向了武太后。毕竟,魏玄同和刘齐贤是打着为朝廷“举贤”的幌子出来说事的,表面看来还是为了薛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薛绍本人是不好主动出面来拒绝的,那样也会显得太不识抬举了。   那么现在就看,武太后将要如何应对了!   朝堂之上,一片静悄悄的。   武则天沉吟了片刻,索性从珠帘后面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神态举止都极是从容。但是薛绍和其他一些人已经从她的眼神当中,看出一丝凛冽冰寒的——杀气!   “刘相公为国举贤,这是大善。”武则天走到朝堂的中央,说道:“但是,让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担任尚书,这未免也显得太过荒诞了吧?兵部尚书总揽全国军务,肩负国家危亡之职,非比儿戏。虽然薛绍文成武就少年老成,但他毕竟入仕尚浅缺乏经验。万一他在处理兵部紧要事务的时候出了错,谁来负责?”   人是刘齐贤举荐的,这个问题自然得是要刘齐贤来回答。于是他站出了朝班拱手拜了一拜,说道:“我等上殿为臣,心里想的理当是竭尽全力为国尽忠,岂能事情都还没有做,先去思考犯了错如何推卸的事情?……这未免也显得,太没有担当了吧?”   “照你的意思,薛绍如果担任兵部尚书之后处理行政军务有失,得是你这位举荐之人承担责任了?”武则天捉住了他话里的漏洞,开始反击。   刘齐贤的脸色微微一变,“太后……这话从何说起?”   “举人自代,从来都是有这样的成例。大臣所荐之人如若犯错,举荐之人也会兼担相应的失职之罪。”武则天说道,“怎么,刘相公有胆量举荐薛绍,却无胆量承担举人失职之罪么?”   “呃!……”刘齐贤一怔,这一点他还真的没有想过!   武则天微微一笑,眼神当中更添一丝阴冷,“举荐人才,最重要的就是量才度用。薛绍是一位百年难得的军事人才,行军打仗摧城拔寨是他最大的长处。你却要让他去兵部坐班担任一介文职,岂是恰当?——这就好比,麒麟虽好,你却驱使他去捉老鼠,那他还能比得过家猫吗?”   “哈哈哈——”朝臣们都忍不住笑了。   但是刚笑完他们又有一点傻眼了……太后打的这个比方,把薛绍说成了麒麟却把我们说成了捉老鼠的家猫,会不会有那么一点讽刺我们的意思在里面呢?   面对武则天的唇枪舌剑,刘齐贤显然有点招架不住了,面露愧色的吱唔了半晌,只好道:“太后所言,不无道理。那么,就容臣再想一想!”   薛绍一直都在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虽然眼前武则天胜了一阵把刘齐贤压了下去,但他知道,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裴炎还没有出手呢!   “众爱卿,还有本要奏么?”武则天说着这一句,不急不忙的走回珠帘处。如同一位低调的胜利者。   “太后,臣有话讲。”   众人听到这个声音,同时心中一凛——裴炎!   武则天不惊不乍的站住了转过身来,微然一笑,“裴阁老,请讲!”   阁老,是对阁部宰相、而且是德高望重、首一数二的宰相,的尊称。   裴炎拱手拜了一拜,很是淡然地说道:“臣以为,刘侍中举荐薛绍为兵部尚书,并无不妥。太后也说了,举人自代应当量才用度。臣以为,以薛绍的才能屈就兵部尚书,已是有些大材小用。如果不是因为他入仕尚浅,臣以为他都已经注备入阁为相的能力。先帝临终托孤之时,曾经嘱咐薛绍执掌帝国军事。以先帝之圣明,无疑已经证明薛绍足以担纲大事。再者,庐陵王登基为帝之初,不就曾经想要任命薛绍为宰相么?只不过薛绍当时太过谦逊,自行婉拒了。先后两代君王都一致认定薛绍有经天纬地之大才,为何太后就以年龄为说辞,而独独认定薛绍不具备担任尚书之能呢?若说年龄,想我大唐圣君太宗皇帝陛下,也不是弱冠挂帅荡平四海,不足而立已然君临天下开创贞观大治么?自古英雄出少年,朝廷用人理当唯才是举,岂能落入凡俗窠臼?”   众臣一同心中惊诧——好厉害的说辞,居然把大唐的三代帝王都搬出来了!裴炎也生了一张不惶多让的利嘴啊!   武则天的脸一绷,显露出了一丝怒容。显然,裴炎把三代帝王搬出来压她,让她很是愠怒。尤其是那一句“独独认定薛绍不具备担任尚书之能”,显然是在说她没眼光,比那先帝和庐陵王都还要差!   说她比先帝的眼光差倒也罢了,说她比李显的眼光还要差——这哪里是武则天能够接受的?   武则天正要开口说话,薛绍站出了朝班来手执象笏拱手一拜,“太后,臣有话讲!”   满朝皆惊,同时扭头看了过来——薛绍亲自出来接招了!   武则天也看向薛绍,眼神当中透出很多的怀疑的担忧,仿佛是在说——你会是裴炎的对手吗?   薛绍眼神炯炯的看着武则天,递给她一个相当肯定的眼神——我行的!   “好,薛爱卿,此事与你有关,你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也是应当。”武则天说罢,就坐回了珠帘之后,“你说吧!”   “谢太后!”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朝前走了两步,站到了离武则天和裴炎都比较近的地方。   他看着裴炎,微然一笑。   裴炎淡淡的看着他,面无表情。   两个人的眼神,却像是刀兵一样在半空中拼砍厮杀起来,撞出无数惨烈的火星。   “裴中书,蒙你抬爱,夸赞薛某有经天纬地之大才。薛某,愧不敢当。”薛绍对着裴炎拱手一拜,显得甚是客气。   裴炎只是微然一笑,显得姿态很是高大。   薛绍继续说道:“更加承受刘侍中看得起,举荐薛某为兵部尚书,薛某更是诚惶诚恐!”   说罢,薛绍又对刘齐贤拱手一拜。   刘齐贤点了点算是回了礼,表情有些局促。   谁都知道薛绍这是在“先礼后兵”,只是不知薛绍接下来将要如何反击。   “诚如二位相公所荐,如果薛某回朝担任兵部尚书,那么薛某只想问一句——夏州的政务和朔方军的军事,由谁主持?”薛绍问道,“裴中书上辅天子下安黎民,这个问题,你应该能够回答吧?”   既然被点了名,裴炎自然无可回避,只好亲自答道:“大唐人才济济,何缺一个夏州都督?”   薛绍笑了,“裴中书若能点出一个合适的接手之人,薛某自然就能安心回朝,哪怕是不再做官也都心安理得。”   众臣发出一阵惊嘘,薛绍这个赌注下得可就有点大了!   裴炎很是淡然,说道:“就在夏州都督府治下,就地选拔官吏接替你的职务,也并无不可。”   “那么,谁呢?”薛绍笑道,“论资排辈的接替官职是我朝成例。我这个都督的副手是都督府长史韦玄贞。请问,韦玄贞何在?”   裴炎的表情微微一变,显出一丝怒意!   就因为庐陵王李显想要破格提拔国丈韦玄贞为侍中,这才引发了这一场废立皇帝的政变。事后,韦玄贞非但没有当中侍中,还因为皇帝的下台而受到诛连,全家被贬官流放!   薛绍故意提起韦玄贞,仿佛是在提醒满朝文武——裴炎是一个欺君犯上的逆臣,他把皇帝和皇帝的一家老小都赶跑了。   所以,裴炎不能不怒! 第0673章 壮哉,薛郎!   常言道打人尚且不打脸,薛绍公然在朝堂之上揭裴炎的短,这真算是有点惊世骇俗了。满朝文武无不惊诧万分,有和薛绍关系良好的一些人更是替薛绍捏了一把汗。   薛绍的兄长薛顗身为司农寺少卿今日也来参加了朝会,但两人没在同一班次只是眼神交流问候了一番,还没有来得及交谈。看到薛绍这样迎头对抗裴炎,薛顗心中万分的紧张与惶惑,心说——二郎啊二郎,你这是在与大唐的一整个朝廷为敌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薛绍的身上。   薛绍仍像当初那样淡定,好像这里不是刀笔吏横行无忌的大唐朝堂,而是他指挥千军万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滚滚沙场!   裴炎的定力也一向不错,虽然动了一点火气但没有太多的表露,只道:“韦玄贞已被罢官,又何必说?”   “再不然,唐怀壁如何?”薛绍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说出了一个新的人选。   裴炎来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狠瞪薛绍胡须颤抖,这下是真的怒了!   唐怀壁,之前由裴炎举荐去往夏州担任都督府长史,在王方翼率军去了西域之后,唐怀壁成为了夏州都督府实际上的最高长官。但就是这位唐长史勒住朔方军不许出击,使得大唐三州十余县惨遭突厥人的兵灾,就连陇右牧马监都被洗劫了,导致大唐损失战马十八万余匹!   薛绍到了夏州上任之后,一刀砍了唐怀壁的人头,让他成为了河陇大兵灾的替罪羊。实际上真要追查起来,裴炎是要兼负很重的连带责任的。   陇右惨败举国皆惊,但是知道其中内幕的却只有薛绍、武则天、裴炎、狄仁杰和阁部的宰辅等寥寥数人。现在薛绍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出“唐怀壁”的名字,隐约就像是在提醒和敲打裴炎——你又在这里乱点人头瞎指挥是吧?之前举人失职用人不当的罪过,还没有追究你呢!   “薛都督莫要在朝堂之上胡言乱语。唐怀壁早已被处斩,又如何做得都督?”裴炎气得发抖。   薛绍很是淡定的在微笑,说道:“记得裴中书刚刚是说,要在夏州都督府治下就地提拔官员担任都督一职?如果韦玄贞和唐怀壁都不合适,那还能是谁呢?难不成裴中书想要提拔都督府治下的刺史?——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绝对行不通!”   裴炎倒是沉得住气,平静地问道:“为何?”   “刺史治民,或有政才。”薛绍说道:“但是夏州都督府治下兼管朔方军与丰州边镇的军事,是大唐在西北边疆的擎天玉柱与御敌国门。担任夏州都督一职的官员,必须要有出色的军事才能,方能胜任。否则,陇右之失就是前车之鉴!”   薛绍再度提到了“陇右之失”,让裴炎的脸色再度阴沉了几分,却是答不出话来。   “反过来,如果裴中书想要提拔一位将军来担任夏州都督,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仍是行不通!”薛绍说道,“夏州都督府治下的州县,先后遭受了白铁余之乱与陇右之失的兵灾,灾后重建恢复民生的责任重于泰山,十万大军缺衣少粮必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如此夏州都督府就需要做以下这些事情——抚民复农、屯田开荒、灌溉织桑、开源引商。我朔方军军中不乏骁勇良将,人称朔方十八将。但他们当中,暂时还真没有一个人能够兼任这些民政之事。”   “……”裴炎无语以对,死死的盯着薛绍。   满朝文武也都无语了,全场静作一片。   薛绍仍旧淡然,朗朗道:“如果裴中书想要另择高贤前去夏州坐镇,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绝对不行!”   “为何?”裴炎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答道:“因为我们朔方军最大的对手,是突厥汗国的阿波达干——阿史德元珍。我刚刚在河北与老帅薛仁贵联手痛打了他一顿,他时刻寻思想要报负,早晚都想着要除掉我们朔方军一血前仇。但是很可惜老帅已经故去了。如今除了我,没人比我更了解阿史德元珍,也没人能对付他阿史德元珍——包括你,裴中书!”   “哗——”   满朝哗然!   裴炎的脸色变作铁青,两道眼神如同刀锋一样扎在薛绍的脸上,半寸也不能挪开。   薛绍轻哼了一声,微然一笑,对着龙椅的方向拱手一拜,说道:“先帝临终之时嘱咐让薛某掌兵,并让太后参与军国大事之决议。如今想来先帝确是圣明。他老人家肯定早就心中有数,裴中书你身为顾命大臣首辅宰相,虽才华盖世经验丰富并且忠心体国,但并不擅长军事。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裴中书不擅军事也算不得大的缺撼。但致命的是,裴中书你偏爱闭门造车想当然的对军国大事指指点点,而且容不下与你意愿相背的不同意见。最近几年来,因为裴中书做出的错误决定而导致的军事惨败——还少么?”   ……   静!!!   若大的一个朝堂,静得像是无人绝域,连一丝风的声音都没有!   几乎是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惊愕万分的看着薛绍——这个年方弱冠却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责当朝首辅宰相的,狂妄之徒!   薛顗目瞪口呆几乎都要忘了呼吸,彻底傻了眼。   就连武则天都有些变了脸色,惊诧的看着薛绍,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放肆!!!”   是可忍,孰不可忍——裴炎终于是勃然大怒了!   “薛某就事说事,绝无半点捏造。若有言语不妥冲撞得罪之处,薛某不乞求裴中书的原谅。”薛绍仍是相当的淡定,对裴炎拱手拜了一拜,然后突然提高了嗓门,对满朝文武大声说道:“只是薛某身负先帝临终托孤之重责,一切以军国安危为重,以黎民百姓之生死为重,以数十万将士之生死为重——更以我大唐帝国的泱泱盛世为重!薛某无法容忍任何人,出于一己之私而做出愚蠢的军事决定,从而导致战争的失败,导致州县城池的沦陷,导致无数的百姓子民死于非命,无家可归,妻离子散,沦落为奴惨遭凌辱!”   满朝静悄悄的,几乎只剩下裴炎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薛绍说了这些话,不禁触动了自己心中的情绪,挥舞手臂大声道:“我大唐的满朝公卿、文武大臣,你们有几人亲身去过战火纷飞的代州?朔州?云州?仰或是丰州?有几人亲眼见过被突厥兵洗劫过的河陇三州?……那些无人收敛的破碎尸首,那些饿死在死人堆里的无辜孩儿?”   “又有几人能够想像,云州都督李文谏举家自焚化作烽火,的无奈悲壮?”   “就更不用说,会有几人见过,被突厥人屠城的云州城了。”   “云州,除了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和稍有姿色的妇女,所有的人全都被杀了,包括婴儿。很多的女子被吊在树上下身已经被刀捅作稀乱,孕妇肚子里的孩子被掏出来,砸死在地上。很多烧焦的尸体填堵了道路,很多的人头阻塞了河流。”   说到这里,很多文武大臣们难以想像的以袖掩面,发出一片惊惶的啧啧之声。   薛绍的眼睛有些红了。   深呼吸……深呼吸!   “帝都繁华歌舞升平,这些,你们真的无法想像!!”   薛绍走到朝堂的正中央,大声道:“将相无能,累死三军。就因为朝堂之上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将导致疆土沦陷、将士惨死、百姓荼毒,大唐帝国威严尽堕授人笑柄!——高祖、太宗和高宗皇帝陛下,在天英魂,何以为安!!”   “但是!!”   “做出了这些错误决定的人,非但没有自躬反省更加没有承担责任,相反,他还在出手打压那些拼了性命在战场上与敌人作战的将军们!因为他们立下了功劳,威胁到了他的地位和权威!”   “所以,他要调任将军们的官职,罢免他们的兵权!——这样,他才能权倾朝野控制军队,从而有恃无恐!”薛绍猛然回头,抬手指向裴炎,“突厥人最想除我而后。裴中书,你也在处心积虑要免我官职罢我兵权,不许我率领那些热血无畏的袍泽男儿,去讨伐突厥保家卫国!”   薛绍怒瞪裴炎,双眼之中杀气四射,全身上下仿佛都散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凶煞之气,怒喝道:“如果你成功了,我保证最高兴的不是你裴中书,而是突厥人!阿史那骨笃禄和阿史德元珍一定会置宴相庆日夜狂欢,感激裴中书你,为他们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   裴炎终究只是一介文生,突然面对如此强大的令人窒息的杀人气场,恍然间有些惊慌失措没了应对,只剩嘴皮子在抖,却说不出话来。   薛绍闷哼了一声,再度转身面对满朝文武,猛抬双臂对向他们,大声喝道——   “那么我想问一问在场诸多,胸怀良知与忠君爱国之心的公卿文武——裴中书的这些举动,与通敌卖国有何异哉?!”   死寂……   死寂!   没人说话。   甚至没人动弹!   谁也没有想到,薛绍孤身一人,敢于和裴炎代表的整个大唐朝堂为敌。   更加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薛绍单凭一席话就完全压倒了裴炎的气势——或者说,镇住了整个大唐的朝堂!!   珠帘后的武则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吐了出来。嘴角微微的向上扬起,眼中精光闪闪,轻轻的说了四个自己才能听到的字——   “壮哉,薛郎!!” 第0674章 惊奇与震撼   当朝首辅宰相被人当众怒骂,并被指责通敌卖国!   大明宫含元殿的大唐朝堂,今天沸腾了,炸锅了,疯狂了。   很多人像裴炎一样,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如同被人挖了祖坟。   有的人像薛绍一样,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就像他们刚刚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   其他人或呆若木鸡或冷汗直流,再不然窃窃私语啧啧称奇,总之千奇万相不一而足,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大唐的朝堂之上。   “反了!”   “反了!!”   裴炎气得浑身筛糠脸色刷白,如同来了一场大病几乎快要背过气去。他用手中的笏板指着薛绍,咆哮大喝道:“竟会有人在朝堂之上公然辱骂和无端指责当朝宰辅!这大唐的朝堂,还有纲纪吗?——殿中侍御史何在?奉宸卫将士何在?!”   殿中侍御史,是专门监督朝堂纪律的。看到不合礼仪的朝臣他们有权驱逐甚至直接提出弹劾。奉宸卫的将士就不必说了,他们是帝王的贴身侍卫,同时也负责朝堂执法。如若有人败坏朝堂或是诋毁君王,他们可以当场格杀勿论。   裴炎如此大喝几声,朝堂马上安静了下来。   有两名殿中侍御史正待走出来将薛绍“劝请”出去,另一名颇有名望的殿中侍御史魏元忠“咳咳”一声,那两人就低头站着没动了。   裴炎顿时怒火中烧的瞪向魏元忠。   魏元忠却是站得比松树还直,目不斜视一脸慷然正气之相,有如庙里的怒目金刚。   薛绍心中暗自一笑,谢了,兄弟!   值守在龙椅前方的两名奉宸卫中郎将,和值守在殿内殿外的千牛背身与背身左右这些人,直接就把裴炎的咆哮当作了一个响屁。最有趣的当属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他瞪大了一双牛眼死盯着龙椅前的两名新上任的中郎将,仿佛是在警告他们俩——你们要是敢乱动,回去扒了你们的皮!!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真正的扬眉吐气!   “裴中书,你不用喊了。”薛绍说道,“宰相者,上辅天子下安庶民,群臣辟道礼绝百僚。如果薛某人当真是信口雌黄的对你进行谩骂与污蔑,不用你下令,殿中侍御史早就把我轰出去了。再不然,千牛背身腰间的千牛御刀,早已砍下了我的项上人头。可是现在你都已经发号施令了他们也全都没有动弹。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裴炎的脸皮绷得紧紧浑身都在颤抖,死盯着薛绍说不出话,只听到他的牙齿在咬得骨骨作响。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薛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很欣慰,我大唐的朝堂之上,毕竟还是有着正义与公道的!”   “薛某扪心自问,我从来没有因为一己之私而出卖国家利益,更加没有因为权位之争而去伤害任何人。我是杀了不少人,但我都是为国而杀,因公而杀——杀该杀之人,杀得理直气壮!”薛绍大声说道,“可是你裴中书,敢不敢在朝堂之上像薛某人这样发誓,你所做的一切都出于一番公心?”   “你!……你!”裴炎气煞了,大喘气胸脯连连起伏,“本阁至入仕以来凡三十余年,从来都是奉公守法忠心体国!本阁家中从来不蓄私财,从来没有给任何一名亲族谋求官职利益。这一切朝野尽知,本阁也随时可以接受任何调查!——本阁一心为公,何尝有过私心?”   “当真没有?”薛绍猛然转身,睁大双眼怒瞪裴炎,“你是想我在这朝堂之上,一棕棕、一件件的与你当面对质、说个明白吗?”   “有何不敢?”裴炎怒喝,“你只管说来!!”   朝臣们都傻眼了,裴炎和薛绍居然在朝堂之上对骂起来!   “够了!!”   一声怒斥从珠帘后传了出来,众臣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过去。   武则天从珠帘后走出来,面带怒容的喝道:“你们两个,一个是首辅宰相,一个是兵马元帅,居然像孩童一般在这朝堂之争吵起来,成何体统?!”   薛绍和裴炎都知道,太后这样出面打断并非是真的要指责他们。而是他们接下来有可能会要说出来的话,绝对不能让在场的许多普通朝臣们知道。   涉及国家政治高层的一些内容,哪怕是丑闻,那也是国家机密!   “臣知错!”   “请太后息怒!”   裴炎和薛绍同时拱手称了罪,各自回了自己的朝班之中。   “今日朝会,就到这里。”武则天一脸怒容的道,“众爱卿务必守口如瓶,不得将今日朝会之事对外泄露。否则,罪同欺君卖国!”   “臣等遵命!!”   “退朝——!”   三百朝臣转过身,排成了队伍走出了丹墀。   但是有几个人非常有默契的留了下来,武则天,薛绍,裴炎还有在阁部挂衔了的几位宰相和副宰相,以及和宰相平级的御史大夫骞味道。   武则天环视了留下的众人一眼,无奈的长叹了一声,“去政事堂!”   说罢,她转身就走了。   裴炎对着薛绍冷哼一声,忿然拂袖而去。其他的几位宰相和御史等人都挺沉得住气的没什么表示,悄无声息的跟着裴炎走了。   薛绍看着他们的背影无所谓的冷笑一声,中场休息交换场地吗?——去阁部骂战,我也不怕你!   于是,薛绍独自一人跟在裴炎一群人的身后,昂首挺胸大步流云的走向了中书省政事堂——裴炎的地盘!   走下龙尾道没几步,薛绍听到楼梯侧下方传来一个声音,“二郎,二郎!”   薛绍走到扶手边低头一看,是兄长薛顗。于是他快步走下来到了薛顗面前,对他拱手而拜,“小弟来京多日不及拜望兄嫂,死罪、死罪!”   “你我兄弟之间,就不必如此客套了。”薛顗一把抓住薛绍的手腕,用足了力气自己都在发抖,激动的道,“二郎,你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愚兄以你为荣!以为你豪啊!!”   薛绍笑道:“骂人而已嘛,其实我练了很多年了,一直没机会展示这门手艺。今天就拿裴炎来试了试。”   “哈哈!……”薛顗被逗得大笑,笑了两声又连忙捂住怕走了风,定了定神他再道,“但是裴炎毕竟是当朝首辅宰相,阁部政事堂与三省六部乃至御史台,全都在他掌握之中。二郎还是需得谨慎一点,莫要太过激进跋扈,耗子急了还咬人呢!”   薛绍点了点头,微笑道:“多谢大哥提醒,我会多加注意的。”   “哎呀……”薛顗长吁了一口气展颜一笑,像是扬眉吐气又像是自叹弗如,说道,“我老薛家沉靡了将近二十年,如今有了二郎你这样一位英雄人物,早晚必当复兴啊!”   “兄长先不必说这些了。”薛绍微笑道,“我不在的日子里,家里一切都好么?嫂嫂和侄儿是否安康?弟弟一家是否和睦?”   “好,都好。”薛顗连忙点头道,“少时你有了空,回青龙坊和我们聚上一聚。早几日听说你回了长安,我们去太平公主府探望于你,却被禁止入内探望。回家之后我们都很担心,你嫂嫂是彻夜未眠以泪洗面,当真就以为你成了阶下之囚呢!”   “让家人担忧伤心,是我的弥天罪过。”薛绍连忙对薛顗拱手长拜,“还望兄长恕罪!”   “你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说这些作甚?”薛顗连忙将薛绍扶住,欣慰的看着薛绍,眼眶都有些红了,哽咽道,“父母二老在天之灵若能见到二郎如此出息,理当展颜笑矣!”   “那是我最大的欣慰。”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兄长,现在不便多说了,我还得去政事堂继续骂那裴炎。容我完事之后,必然回家探望兄嫂家人!”   “好兄弟,你去吧!”薛顗挥袖抹了眼睑,说道,“无论是成是败,请你记住,我们是一家子。我们永远与你同进退共荣辱、齐患难襄生死!”   “小弟,记住了!”   薛绍拱手弯腰双手合起,由头拱至于手与心相齐,给了薛顗一个大拜之礼。   “不必多礼,快去吧!”   政事堂里,空气仿佛都要凝结成了实质,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武则天主持政事堂的御前会议已经有很多年头,实在是见多了各种的政治博弈甚至是拍桌子骂仗,但一般都是两派人或者多方人马争执不休,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今天这样的情景——薛绍一个人,独战一群宰执大夫!   武则天既惊讶又好奇,还有一点年轻时才会有的热切期待与心血沸腾——这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还会带给我怎样的惊奇与震撼呢?   裴炎脸色铁青,从下朝之后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回了政事堂以后他也没有搭理过任何人,只是端坐在他的位置上,双手交叉抱在腹前,双目半闭屏息凝神,像是在为接下来的一场战斗养精蓄锐。   其他的宰相与御史人等都已经入了座,就在末席给薛绍留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薛绍被他兄长叫住了,还在外面说话。大唐朝堂之上的所有大神们,一起将注意力放在那个空空如也、不起眼的座位上,静静的等着那个狂妄又惊奇的小子,走进政事堂来。   武则天端坐着没有动,挪了挪眼珠子看了看眼前这些位高权重的宰相大夫们,心中暗自一笑:一个弱冠小子,竟让一群在朝堂之上混了几十年的老夫子们屏息凝神如临大敌!……有趣,有趣!! 第0675章 力战群雄   薛绍走到了政事堂的门口,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端坐着的许多尊大唐朝堂上的大神们。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战场上的近身厮杀,更加见多了惨烈死亡,薛绍感觉此刻自己的内心是相当的平静。哪怕明知道今日这一场会议很有可能是自己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也有可能是大唐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但是薛绍就是紧张不起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对于经历了太多生死的薛绍来说,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称得上是“大事”了。   面带微笑步步从容的走进了政事堂之后,薛绍对着武则天与裴炎等众多宰相大夫们拱手拜了礼,在最末位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现场的气氛很压抑,无论是武则天还是裴炎仰或是任何人,脸上的表情都相当的严肃,如临大敌。唯独薛绍神态轻松举止从容,仿佛与眼前的局面很是格格不入。   该来的人,都来了。   武则天最先开腔,说道:“薛绍,你今日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煽动朝臣还敢当众羞辱宰相,有些过了。今后,不得再犯!!”   “臣知错。臣以后不会了。”薛绍拱手一拜,算是认了错。   可把裴炎给气得胸膛鼓起胡须直抖——当朝辱骂宰相、还诋毁宰相通敌卖国,就被你这样三言两语给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   ——这分明就是包庇纵容!!   在场众人都是在朝堂之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精,查颜观色的功夫全都非比等闲。御史大夫骞味道就坐在裴炎的对面,看到裴炎气成了那样,他马上坐直了身子对武则天拱手一拜,说道:“太后,薛绍今日之举已不是犯错那么简单,他分明已是犯了罪,岂能三言两语就此盖过?”   “骞大夫,你身为位比宰相的御史大夫,怎能不分轻重缓急?”武则天一点也不给面子的当众斥道,“现在是讨论这件小事的时候吗?”   “小事?”骞味道愕然。   “今日御前会议,是要商议重大的军国之事。”武则天有点恼火了,“薛绍最多就是触犯了违反朝堂纲纪之罪,之后交由殿中侍御史着情判罚便可——轮得到你堂堂的御史大夫,将事情拿到御前会议上来说吗?”   “呃!……”骞味道直轮眼珠子一张老脸抽搐了几下,无言以对。   薛绍反倒是笑了,“太后,臣也有那么一点不识时务,很想在这御前会议之上浪费大家一点时间,听骞大夫说上一说,我薛绍究竟所犯何罪?——我是捏造了哪件事实,还是污蔑了哪位王公大宰?”   “你……”骞味道正待发作,裴炎怒瞪他一眼,他连忙收了回去端正坐好不再言语。   薛绍笑而不语,你说嘛,我还真期待你和我说下去。顺着你的这个话题,我就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把裴炎的所有罪状在这政事堂里说个清楚明白,看看到头来会是谁吃大亏——官大就不起?叫你给老子上纲上线!   这时,武则天开启了话题:“今日御前会议所议之议案由尚书省吏部提出,是关于军队将领的更迭与调整。吏部给出了一份人员调整名单,其中有十四位将领将要被调整官职或是任地——来人,将案卷分发下去!”   政事堂的书令使拿着一摞文书,发给在场的众人。   薛绍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妈的果然来了这一手!——还以为把我叫来政事堂是继续吵架,没想到是商量这件事情!   片刻后文书发到了薛绍的手上,他连忙展开一看,瞬间心头火起!   议案当中涉及的将领,薛绍本人首当其冲。关于他的事情已经在朝堂上提出过了,吏部是想调薛绍回朝担任兵部尚书。另有一位军界大佬黑齿常之,朝廷也准备将他调回来接替程务挺留下的位置,担任左羽林卫大将军。而朔方军的李多祚,也要被调回朝廷担任右羽林卫将军,和黑齿常之一同统率北衙御林军。   此外,还有刚刚接手了薛仁贵旧部屯守在新云州的薛讷,朔方军的薛楚玉、郭元振、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四员大将,都要被调回。   另有一些薛绍不是太熟悉的其他军镇将领,做了平级调动或是职务转换,用来填补李多祚等人留下的空缺。   最后还有两位被调整职务的长安将领,就是如今率领城外渭水野战大军的党金毗和郭大封,朝廷派他们去河北听命于程务挺麾下,各自镇守代州和云州。   薛绍看完这份议案,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分明就是不懂军事的门外汉,凭着一颗玩弄权术的心,在对大唐的军队进行大洗牌。几乎所有的手握兵权的重要将领,全都被更换了工作岗位。   有的将军,是平级调动换了军镇。这样一来他就离开了那些有感情的熟悉的袍泽,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短时间内很难再竖立起个人威望,那自然也就无法倚仗兵权对朝堂上的这些文官构成威胁了。可是这样做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打起仗来就会无从指挥甚至是不服号令——绝对是取败之源!   还有的将军直接被剥夺了兵权变成一介文僚,如薛绍、薛讷和薛楚玉、郭元振等人。   薛绍心想,这份狗屁议案居然把大唐几乎所有能打仗的将军,全都挪了窝。除了程务挺和王方翼,这两个人暂时实在无法调动。因为王方翼实在太远了,数千里外的西域。那地方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王方翼一把年纪了哪里吃得消,他倒是盼着回归中原或是回到朝廷,可是裴炎等人偏就不让。王方翼本就功成名就威望不小,再加上平定西域这么大的功劳,万一王方翼回朝变成了下一个裴行俭,这绝对不是裴炎等人愿意看到的。   至于程务挺,他因为政变之前开小差溜号一事,可能和裴炎之间有了一点裂隙。现在程务挺刚刚才离开长安没几天,没理由马上就将他召回或是更换任职地点。否则,程务挺肯定知道这是裴炎在报负于他,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等同于彻底撕破脸彻底闹僵了。   程务挺对裴炎来说,总还有那么一点价值也有一点挽回的余地。所以,裴炎现在还不会这么做。   这时,吏部尚书魏玄同开始说话了:“这是吏部根据大唐的律法章程,对军队里的将领进行的例行调动。有的将军是任期已满甚至早就满了,因为战事紧张一直没有调动职事,比如黑齿常之、党金毗与郭大封。有的将军任期未满,但是因为常年累月的征战已是相当疲惫,且与家人长期离居两地。吏部按照特殊章程,予以例行调动令其回京改换职事,以彰显我大唐朝廷之恤下仁德。”   魏玄同说完了,没有人插言。   薛绍脸色紧绷,眼中精光毕露。   武则天道:“诸公都已看过了议案,但有意见,只管说来。”   “只是按章例行的官职调动,臣无异议。”专门负责审核工作的门下省最高长官刘齐贤,最先发话。   在这种议案的判决之上,没人比门下侍中更有发言权。刘齐贤这一发话,俨然就是一副先声夺人、一锤定音的姿态。   裴炎没有吭声,御史大夫管不了三省六部的这件事情,其他的大小宰相也纷纷附合,表示无异议。   薛绍见状,已是无法忍了!   “我不同意!!”他站在起来,大声喝道。   薛绍的这一举动仿佛是在大家预料之中,因此无人吃惊,甚至无人理睬。只有刘齐贤冷冷的说了一句,“你凭什么不同意?”   言下之意,你都没有在政事堂挂衔,连副宰相都不是——你有资格吗?   “就凭我今天已经来了!”薛绍大声道,“就凭我是先帝临终托孤的将军,对军国之事有参议与否决之权——我、不、同、意!”   刘齐贤到了政事堂大有一点回了“主场”的感觉,不再像刚刚在朝堂上那么局促不安了。他听了薛绍的话只是冷笑一声,淡淡的道:“薛将军,有理不在声高。单凭你高喊的‘我不同意’这四个字,是无法驳倒政事堂的重大议案的。”   武则天接了一句,“薛绍,说出你的理由。”   “好!”   薛绍慷慨的应了一声,大步走到政事堂的中央,先对着魏玄同问道:“魏尚书,薛某斗胆请问于你——吏部是干什么的?”   魏玄同被他这么一问有点恼火,“吏部为六部之首,统领天下百官,又何必问?”   “对,吏部是统领天下百官。”薛绍说道,“那我再问魏尚书,吏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让百官更好的效力于朝廷、治理好百姓,为帝分忧为民请命!”魏玄同一板一眼地答道。   “说得好!”薛绍冷笑一声,说道:“吏部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为帝分忧、为民请命,为使大唐繁荣昌盛——归根到底,就是为了使我大唐更加太平安乐、繁荣昌盛,对不对?”   “……”魏玄同眨了眨眼睛,感觉有点像是被薛绍下了套,但一时都无法查知这陷阱在哪里,只好吱唔的应了一声,“对!”   “说得好。”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相信,不止是吏部,所有的大唐官员都应该追求国家太平百姓安乐,大唐繁荣昌盛威服四海。换句话说,国家利益至高无上。所有的大唐官员,都应该致力于并服从于国家利益!——魏尚书,我说得对不对?”   魏玄同长吸了一口气努力的琢磨了半晌,终于是一点头,“国家利益……对!”   “那么,好!——”   薛绍长喝了一个“好”字,让魏玄同周身一震……我中他的计了吗?   “既然吏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利益。那么为何,你们这一次提出的议案,却将要极大的损害国家利益?”薛绍闷哼了一声,“吏部口口声声说,按例、按例!那么我的问题就来了——究竟是国家利益至高无上?还是你们吏部那一套盲人摸象、按图索骥、墨守成规的‘按例’至高无上?” 第0676章 我憋死你   魏玄同在阵营的选择上绝对是裴炎的“铁竿”,就像是薛绍和郭元振的关系一样。早前他曾经和薛绍有那么一点点交情,但这一点“交情”还远远不足以改变他的政治立场。   所以到了政事堂里,魏玄同很明确的摆出了一个“公事公办”的态度,针对薛绍发出的连珠炮似的质疑与诘责,他马上就回以强硬的态度,说道:“国家利益,绝对是至高无上。吏部针对军队的将领做出的职务调整,也绝对是为了最大程度的保全国家利益!”   “我看,并不绝对吧?”薛绍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军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各卫的大将军和将军,以及军镇的都督、都尉这些人,例行调整职务。目的,是为了避免他们在自己的曲部当中拉帮结派,最终拥兵自重尾大难掉。”   “薛将军既然知道,又何必反诘?”魏玄同的语气不是太好,可以说强硬,也可以说恼怒。   “可那是和平时期!”薛绍斗然提高了嗓音,气势上也立马压住了魏玄同,几乎是大喝道:“至从太宗皇帝平定了突厥之后,大唐边境大体安宁,战火很少会烧到大唐的国境之内。因此我们的军队在大多数的时候都处于一个闲散的状态。偶尔会有战争,也是临时征兵远征高句丽、远征西域如此一类。这样的情况下,将军频繁调动职事以避免军权泛滥,这绝对是无可厚非的。这也是我们大唐军队得以保持稳定的一个重要措施,我绝对支持!”   “但是五十年的和平,已经过去了!今时不同往日,突厥的兵马已经多次侵扰大唐边境甚至直抵腹地。蔚州陷落,河陇三州和牧马监被洗劫,云州陷落河北震动,突厥人险些就要打到并州!”   “诸位,都醒一醒吧!”说到这里,薛绍几乎已是怒不可遏:“如今突厥伪汗国的兵锋日渐强盛,他们不再是那个臣服于大唐的蛮夷部落了,他们的军队足以和大唐的主力王师相抗衡!请不要再夜郎自大的以为,我大唐泱泱盛世威服四海,凭一纸诰令就可以让突厥人甘败下风俯首称臣!河北一役之后我军虽然惨胜,但我们的边防已经相当的吃紧,非但是兵力不足粮草不济战马缺少兵器老旧,老帅薛仁贵的离去更显得边防重镇上的将才缺乏——此情此景,你们还要调走那些在战场上和突厥人打过交道对他们有所了解、并且真正会打仗、能打胜仗的将帅,那不是自毁长城是什么?”   薛绍的这连番陈辞,倒是说得一部份人陷入了沉思。武则天深以为然的点头,兵部侍郎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岑长倩,也对薛绍投去了赞许的眼神。   可是魏玄同仍旧没有被说服,他道:“薛将军,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军队将领的调动,从我朝开国之初到现在,从无间断。只要能够保证军队的战斗力,保证令行禁止,哪个将领带哪支军队去打仗,这个区别并不是太大。就拿令师裴闻喜裴公来说,他身兼文武双职,多半的时候是在朝廷任职。只要有战争,随时征发来的军队交到他手上,他都能凯旋而归——为何就没有听他说起过,调动将领职务会引发战败呢?”   薛绍笑了,“魏尚书,你也说了——那是我的先师裴闻喜。问题就在于,大唐有几个裴闻喜呢?”   魏玄同微微一怔,没有答话。   薛绍再道:“再者说了,裴公是运筹帷幄的帅,谋大局逞智略而致胜。但是仗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真正上了战场指挥作战的,是那些将军们。一个将军如果不熟悉自己麾下的将士,指挥起来处处掣肘,就像是一个人被捆住了手脚去和他人搏斗,怎么能胜呢?——现在突厥边患已起,西域不太平,吐蕃虎视眈眈。我们的将军再也不能像和平时代那样,只是上一上朝、听一听麾下的汇报就能当好一个将军了。他必须要日夜操练军队以保证战斗力,他必须非常熟悉自己的麾下部曲,更要了解他面对的敌人。知己彼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想必不用我在此班门弄斧吧?”   “可是现在,吏部要将边防线上的将军大半裁撤更换。不是我看不起新去的将军的能力,可是他们根本无法一上任就做到知己知彼。薛某不才,从上次追随裴公北伐开始就接触右卫大军,到今天也不敢说对这支军队了如指掌,指挥若定。”   薛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两国交战两军对垒,拼的不是谁做得更对,而是谁犯的错更少。倘若敌军趁我防边大幅换将之际前来进攻,后果不堪设想。河陇之败云州之失,一定会再次上演!——如果魏尚书不信,就请你坚持己见。我只希望到时候你敢站出来,承担这个责任。不要像某些人一样,就当作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魏玄同终于是有一些被说动了,扭过头去连连眨着眼睛,仿佛是心生了一丝彷徨。   裴炎可就恼火了,他愤怒的瞪着薛绍就差骂出声来,那表情显然是在说——你说他就说他,奈何扯上我?   可是裴炎不敢骂出来,否则不是主动对号入座了吗?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一张老脸都憋红了。   薛绍对着他冷冷的一笑,有种你接招啊?——我憋死你!我憋死你!   眼看将要陷入僵局,武则天趁机出来救场,说道:“薛绍从军事的角度提出的意见,极有道理。他有一句话说得最是在理,今时不同往日,大唐边患连连,异族兵锋强劲,我们不能再盲目的自大,必须要重视我们的敌人。边防吃紧,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如若不然,也就不会有河陇之失、云州陷落。如此说来,针对军队将领的职务更换这一议案,还大有商榷的余地。因此这份议案暂时不能通过也不可执行,必须再作斟酌与修改。直到确定它不会影响到边防的稳定,方可执行!”   众臣一听,武则天这话真是无懈可击。既没有当场否决吏部的议案,也没有把它说得一文不值。而是用了一个相当圆滑的“拖”字决——再议!!   “诸公,可有意见?”武则天追问了一句。   “臣无异议!”   包括裴炎在内,众人一同附合——不附合不行,薛绍说的那些话确实有道理。今天谁在政事堂里再一味的坚持要执行这个议案,就等于是要负起责任。如果再出现州县沦陷的惨败,那他就真的死定了!   谁也不敢仓促之间就签下这样一份“生死军令状”。包括裴炎,他也不敢!   会议到此结束。   既然吏部的议案没有通过,那么薛绍被调职削兵权的事情,自然也就无从说起。   换句话说,裴炎等人失败了。薛绍,成功了!   众臣纷纷离开了政事堂,薛绍却坐着没有动。   他感觉到了累。   并非是手脚无力体力透支,而是精神相当的疲惫!   和这样一群人精斗法,差点就耗尽了薛绍的精气神。   坐了片刻,一名小宦官走过来,凑近了说道:“薛驸马,太后请你到龙首殿一会。”   “唔,就来。”薛绍应了一声。   休息了片刻之后,薛绍走出政事堂到下马桥骑上了马,去了龙首池,那个他第一次遇到太平公主的地方。   武则天已经先一步来了龙首殿,这里是内廷与外廷的分水岭之一,方便她私下接见外臣。   薛绍到了龙首殿,意外的发现太平公主的车杖也在这里,他还看到了杨思勖和二十班剑侯在殿外。薛绍上前一问,原来公主今天刚到的长安,回京之后直接就进了皇宫,太后约她在此相见。方才太后来了,琳琅便伴着公主和世子进了殿中,只等驸马到来。   薛绍心中稍稍一暖,还真是有点想她们母子了!   本已疲惫的薛绍,顿时感觉有了力量,连步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大步走进了宫殿之内。到了寢宫门外他见到了琳琅,还没来得及和她们说上一句话,就听到屋里传出太平公主怒不可遏的声音——   “母后,何不杖毙那个老匹夫!!”   薛绍微微一怔,好大的火气呀!   “不得胡言。”武则在不愠不恼的轻声一斥,说道:“裴炎是顾命首辅当朝重臣,他为大唐效力了三十余载,一直都是勤勤恳恳极有功劳。虽然他确是犯了一些错,但总体来说他对大唐还是功大于过。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算不得是大奸大恶之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清官。你见过几个宰相王公家中不置私财、不为亲族好友谋求官职的?不说他人,你和薛绍就做不到吧?”   薛绍听了这些话,默默的点了点头。虽然裴炎是自己的政敌,虽然他在公职上确实犯过罪,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私德还是称得上“高尚”的。武则天的这些话里也透出了一些信息,裴炎现在位高权重,再加上他在道德方面都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这极其符合儒生们的审查标准。那么除非他犯上一个大错或是摊上一件大事,不然的话,不好轻易去触动他更不可能轻易就扳倒他。   皇帝杀人,也要杀得有理有据能够服众才行。否则就会触犯众怒大失人望,甚至危及自己的地位稳固。   ——更何况,武则天毕竟还不是皇帝! 第0677章 太平的智慧   薛绍走了进去,太平公主见到他马上迎了上来,面带怒容且怀担忧的急道:“薛郎,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   “有点累,无妨。”薛绍笑了一笑宽慰她,上前给武则天见礼。   “不必多礼了。”武则天轻松的微笑,“难得一家人到齐,今日到后宫与我共进午膳吧!”   薛绍与太平公主自然应允,很快一行人动身转道去了内廷蓬莱殿。武则天在此设家宴,宴请薛绍夫妇。   薛绍坐下后不久心中便在嘀咕,如今新皇帝李旦正住在后宫里养病(其实是被软禁),今日家宴他会不会出现呢?   他这个念头几乎是刚刚才落定,厅外的执事宦官就高声道:“皇帝陛下驾到!”   薛绍和太平公主连忙起身相迎,武则天自然是坐着没动。   “臣恭迎陛下!”   夫妻俩一同施礼拜下,李旦略感意外,“咦?皇妹与驸马也来了?——都免礼吧!”   “谢陛下!”   薛绍曾经见过李旦几次,但是几乎没有当面交谈过。和笨拙木讷的李显相比,李旦显得十分的清秀和儒雅,言谈举止当中透出浓郁的书生气息,待人接物相当的谦逊与和蔼。   总之,眼前这个身着龙袍的年轻人,给薛绍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是一个皇帝,更像是一个与世无争、充满文艺气息的翩翩青年。   “皇儿拜见母后。”李旦上前,给武则天拜礼。   “我儿免礼。”武则天笑容可掬的道,“今日家宴,一切从简——来,都请入座!”   薛绍心中微微一怔,现在我更感觉李旦不像是皇帝了!   众人都入了座,马上就开宴了。   李旦并没有把皇后与儿女带来。他虽然还只有二十三四岁,但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其中有两个儿子,长子李成器已经有五岁,次子李成义刚满周岁不久。   薛绍心里暗暗一嘀咕,历史上的唐明皇李隆基是他的第三个儿子,现在都还没有出生呢!还有,历史上的太平公主正是死于李隆基之手。但是现在,这件事情肯定不会再发生了!!   “薛绍,你那么入神在想什么呢?”武则天突然问了一句。   薛绍马上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微然一笑拱手拜道:“臣走神了。”   “呵呵!”武则天和气的笑了两声,“都说了是家宴,就不必那么拘礼。”   “谢太后!”   武则天微笑的点了点头,“旦儿,太平,你们今天可算是遗憾了。没能在朝堂之上,亲眼见到薛绍的壮举!”   “哦?”李旦一听来了兴趣,忙道:“驸马有何壮举,母后何不说给我们兄妹听一听?”   太平公主嘻嘻的笑,“我已经听过了!”   “呃……”李旦微微一怔,笑道:“好吧,那便不敢劳烦母后再行讲叙了。太平,你说给我听呀?”   薛绍一听他这话顿时笑了,心说从这等生活细节都不难看出,李旦还真是一个乖乖仔,绝对不会像李显那样毛糙与闹腾,更不会主动给武则天添乱——难怪武则天选择了他来继任皇位,这样的儿皇帝真是太好控制了!   “好呀,我就说给皇兄来听!”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但是,我可不能白说哦!”   李旦非常大度地笑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嗯,让我想想……”太平公主面带笑容古灵精怪的转着眼珠子,突然拍手一笑,“我要——芙蓉园!”   “胡闹!”武则天马上出声斥道:“说一段故事便要一座芙蓉园,狮子大开口也没有像你这样的!”   薛绍也觉得婉尔,连忙劝道:“太平,你这的确不厚道。”   “不关你事!”太平公主凶巴巴的瞪了薛绍一眼,马上又笑嘻嘻的拉住了李旦的衣袖,“给不给嘛!给不给嘛?”   李旦呵呵直笑,“给,给!”   “君无戏言噢!”太平公主大喜,像小孩子一样伸出了小指头,“来,勾手指!”   薛绍和武则天都被逗笑了,“君无戏言,还用得着勾手指吗?”   “我就要!”   当着薛绍和母兄这些人的面,太平公主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做了娘的人,仍像少女时代那样活泼与任性。   “好,勾手指就勾手指!”李旦呵呵直笑,伸出手和她勾了一下。   “嘿嘿!!”太平公主奸计得逞的笑了好一阵,索性让宫人把她和李旦的桌子拼到了一起,酒菜也摆在了一处,然后就绘声绘色的给他讲解去了。   薛绍听了片刻,忍不住一阵好笑。心说太平还真能耍宝,她几乎把我的台辞全都给“修改”了,完全是用自己的语言在讲叙——我什么时候在朝堂之上骂过裴炎是“专权误国的老匹夫”啊?   偏偏李旦还听得极是认真和高兴,真是无语了!   “来,薛绍,本宫敬你一杯。”武则天在唤了。   “谢太后。”薛绍满饮了一杯。   武则天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和李旦,呵呵地笑道:“这对兄妹,从小就是一对活宝。只要他二人到了一起,就永远都有聊不完的话、逗不完的趣。”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看这情形兄妹二人的感情的确是很好,装是装不出来的。   武则天再道:“先帝在世时曾把芙蓉赏赐给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庐陵王。太平倒是上心,庐陵王刚刚才离开长安,他就来找皇帝索要芙蓉园。就不怕庐陵王夫妇知道了,心中不悦么?”   “娘,你说到哪里去了?”   正和李旦说得高兴的太平公主,突然叫道:“我索要芙蓉园,可不是为了满足我的私欲!”   “哦?”武则天好奇的眨了眨眼睛,“那你为何如此?”   太平公主站了起来,说道:“有件事情,我不想欺瞒母后和皇兄。但在说出来之前,我想……先肯求你们恕我无罪!”   “何事?”武则天皱了皱眉。   “母后先恕我无罪,我才说!”太平公主扬起了眉梢。   武则天再度皱了皱眉,“问陛下!”   “噢!”太平公主连忙对李旦一拱手,“陛下肯恕皇妹无罪么?”   李旦尴尬的笑了一笑,“恕你无罪,尽管说吧!”   “好吧,那我可就说了……”太平公主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看了看武则天又看李旦,还看了薛绍,最后才说道:“我在来时的路上,遇到了庐陵王。”   “哦?”武则天和李旦,一同发出了低低的惊咦声。   薛绍心中微微一惊,她肯定不是“遇到”,而是主动去见他的!   “毕竟是同胞兄妹,我就看望了他一下。”太平公主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当时我问庐陵王,长安那边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他就回答我说,先帝赐给他的芙蓉园一直无人料理,想必现在都已是杂草丛生,房屋老旧失修。他感觉有些愧对先帝,因此希望我回了长安,能够抽空打理一下。”   武则天微微皱了一皱眉,没有答话。薛绍也第一时间听出了太平公主的弦外之音——她是在替李显求情!   为何?   太平公主话里透出的意思是,李显从帝位上被贬了下来,心中惦记的却不是他的龙椅和江山,而是一座皇家园林和先帝的恩赐。这就表明李显已经没有了政治野心也不再指望能够东山再起。换句话说,李显是在摇尾乞怜,希望他的母亲和弟弟不要斩草除根,留他一条活路让他安渡余生。   太平公主的话说完了,膳厅里突然变得很静。   很显然,在场的人都领悟到了太平公主这些话的真实用意。   “既然皇帝都已经开了金口,芙蓉园自然就是你的了。”武则天淡淡的道:“你只管去打理吧!”   “谢母后!”太平公主大喜的拱手拜了,又回来拜李旦,“谢皇帝哥哥!”   “无礼!”武则天斥道,“要么称皇兄,要么称陛下!”   “噢!”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臣妹,多谢皇兄陛下!”   武则天有点被气乐了,袖子一挥意思无非是,算了不管你!   薛绍心中轻吁了一口气,真没想到,太平公主的政治觉悟和政治智慧,都已经成长到了如此的地步——比我强!   我就没有过那个想法,要去送一送被贬的皇帝。或者说,我这个带兵军帅的身份太过敏感,做不了这样的事情。太平公主以私人的身份悄悄的去,那却是相当的合适。   虽然李显在位之时,我们也从来没有去讨好与巴结过他,现在他落难失势了,我们更没必要这么做。再者,我们更加没必要担心李显卷土重来之日的打击和报负,因为他的下台完全不关我事。   但是太平公主现在的这些行为,却是很好的体现了她的仁义和对亲情的重视。李显会不会感激涕零,这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武则天和李旦会看在眼里——他们不也是太平公主的亲人?是薛绍的亲人么?   换句话说,太平公主其实是在向武则天和李旦传达这么一个信息:我们夫妇俩重亲情而轻利害,我们一定会永远站在你们这一边。   小胜靠智,大胜靠德。   太平公主给李显求情免死的这一行为,恰是符合了薛绍的行为准则!   寻思至此,薛绍给太平公主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太平公主不动声色的悄悄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薛绍便乐了,心想我们两个还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第0678章 蓄势待发   除了太平公主隐约提了一下芙蓉园的事情,家宴之上并没有谈论太多关于朝堂的问题。宴罢之后李旦就称说不胜酒力身体不适,很自觉的告辞回避了。太平公主也带着琳琅与奶妈们去伺候小家伙薛麟玉,就剩下薛绍和武则天。   “时辰还早。薛绍,你们若是不急着回家,就来陪我下一局双陆如何?”武则天发出了邀请。   “臣乐意奉陪。”薛绍答应了。   武则天酷爱双陆,宫里宫外人尽皆知。曾经的蓝田公子更是玩双陆的绝顶高手。   旗局开始,薛绍正常发挥而且不留一丝情面的,大胜。武则天非但没有觉得威风扫地没有面子,反而大呼过瘾。她还说,这就是自己一直都很喜欢和薛绍下棋的原因,因为薛绍不像其他人那样会为了照顾她的面子和情绪而故意输棋。和高手对局,哪怕是输了也能收获真正的乐趣。   包括娱乐在内,武则天都有一股挑战强者不服输的韧劲。   行棋之中,武则天突然说道:“你回去一后,得要管教一下太平。现在这风头之上,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去做,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虽然她是堂堂的公主不致于祸从口出,但是给你添了乱也终究不是好事。”   “我知道了。”薛绍点了点头,心里清楚武则天指的并不是私会庐陵王一事,而是太平公主口口声声的要“杖杀那个老匹夫”。   太平公主可不是市井之中那种骂街厉害却不敢动手的临家小泼妇,有些事情她是真的会说到做到的——张窈窕当初,不也就是死在太平公主的一怒之间么?虽然裴炎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宰辅,可是在太平公主看来,他和张窈窕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皇族的骄傲,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你离开了夏州与朔方军,那边会出岔子么?”武则天问起了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我驰援河北虽然走得有些仓促,但是丰州有李多祚留守,都督府有刘幽求坐镇,就连将要开发的银川军屯我都安排了专人负责。除非有战事兴起,否则应该是不会出岔子。”   “不错。”武则天赞许的微然一笑,说道:“短短不过两年的时间,你就把那么大的一片地方给镇住,把那么多的事情都掳顺了。另外我听说你们朔方十八将,个个都能独挡一面。苏味道、刘幽求和钟绍京包括李仙缘这些人,到了你的麾下也都干出了不错的成绩。这很难得,这是你重视人才、培养人才并懂得运用人才的结果!”   薛绍笑了一笑,“太后过誉了。其实夏州和朔方军的班底,一大部份都是裴公留给我的人马。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不过是捡了个现成。”   武则天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夏州和朔方不会有变,你不如就在长安多留一些时日。”   薛绍心头微微一动,点了点头,“好。”   武则天笑了,表情很是欣慰与愉悦。   薛绍从武则天的笑容之中不难品读出,她现在特别需要我来提供一股助力。把我留在身边,就等于是把朔方十万大军留在了身边。皇帝被废之后,满朝文武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出于儒生们的惯性思维,他们更加愿意追随一个男性的上位者,而不是力挺一介女流,更何况裴炎那边还有刘祎之,他是新皇帝李旦的老师。于是,已经有很多的朝臣都站到了裴炎的那一边。现在武则天与裴炎的矛盾日益尖锐,裴炎的优势在于他拥有极多的大臣拥护,基本上已经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而武则天唯一的优势,就是新皇帝李旦委托她“暂时”临朝称制。   这个“暂时”能够延续多久,处决于武则天与裴炎之间的斗争,在什么时候分出一个胜负。   这时,武则天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道:“裴炎和刘祎之、刘齐贤等人,日思夜想的就是让本宫退回内廷,还政于新皇帝。你可知道,他们安的一颗什么心?”   薛绍轻轻的皱了皱眉,小声道:“新皇帝自幼长在深宫,从未涉足于朝堂。除了刘祎之做过他的老师,他在朝堂之上没有任何的根基和人脉。一旦太后归政新皇帝亲政,那么君权将被架空,新皇帝将会变成傀儡。大唐的所有权柄,将会落在裴炎等人的手中。他们,会成为掌控大唐王朝的……权臣!”   “没错。”武则天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认真地说道:“相权太强,已经威胁到了君权的神圣。如你所见,新皇帝是一个性情恬淡的与世无争之人。一旦真的让他亲政,大唐的朝堂将会变成裴炎的朝堂。这李家的江山,迟早也会变成裴家的江山!”   薛绍只是点了点头,心想武则天的话里虽然有那么一点夸大其辞的意味,但也未必没有道理。权力的诱惑,胜过一切。谁能断定裴炎在干掉了所有的政敌之后,不会产生取皇帝而代之的念头呢?   欲望和野心不是一天养成,而是一步一步不断膨胀的!   “裴炎现在已经权倾朝野,连我都难以制衡于他。”武则天说道,“他唯一的弱点,就是缺少军队的支持。否则,他恐怕早就等不及要把我们孤儿寡母赶出皇宫,自己取而代之了!”   薛绍皱了皱眉,说道:“这几年来,裴炎一直都在积极的打压军队的领袖,并想尽办法往军队里渗透,希望能够掌握一些兵权或是拉拢一批将领的支持。此前他立主处斩伏念,就是为了排挤裴公。他担心裴公北伐得胜归来之后会入主阁部,成为他的对手。”   “是啊!”武则天轻声的叹息,“如今看来,处斩伏念真是一个相当错误的决定。当时我想阻止,但是裴炎力谏先帝,先帝被他说动……我也无能为力!”   薛绍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说武则天的这段话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武则天正在主动搜罗裴炎的“罪证”,明显是为清算裴炎做准备!   “裴炎针对军队做过的很多事情,其实我都心中有数。”武则天又说道:“以闻喜裴氏的门第和裴炎自己的身份,他的女儿是绝对不会嫁给程齐之的。但因为程齐之是程务挺的儿子,这门亲事便达成了。只不过这一次程务挺肯定是让裴炎失望了——呵呵!”   说到最后,武则天的呵呵一笑明显是对薛绍表达出了强烈的赞许之意。彼此都是明白人,话不用说破。武则天的心里肯定能够想到,能在紧要的关头把程务挺给劝走的人,除了薛绍还能是谁呢?   薛绍也只是笑了一笑,说道:“此前裴炎曾经推荐唐怀壁去坐镇夏州。那里是大唐的一个重要军镇,王方翼率军去了西域之后,就出现了空缺。他希望唐怀壁能够坐镇夏州并掌握军队,但是没想到唐怀壁却不争气的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我斩杀唐怀壁的时候,就曾经想过是不是应该趁机反击裴炎。无奈当时战事紧急我实在分身乏术,否则我必要回朝参他一本!”   “没用的,参不倒。”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时至今日,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了河陇三州之失是裴炎的过错,我们也没有办法扳倒他。因为唐怀壁已经用自己的一颗人头,承担了大部分的责任,裴炎最多只是肩负一个连带责任。这种罪名,根本不足以告倒裴炎。除非,他自己犯了这样的错!”   薛绍的眉头紧紧一皱,武则天已经把话说明白了,裴炎是没那么容易被搞定的,因为满朝文武现在都把他当领袖。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却要去扳他,只会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人心所向,是政治最大的力量。   “那该,如何是好?”薛绍试探的问道。   武则天微然一笑,再度拿起棋子轻巧的置下一枚,说了一个字,“等。”   “等?”   “没错,等。”武则天胸有成竹不急不忙地说道,“一个欲望膨胀野心勃勃的人,是绝对耐不住寂寞的。他耐不住寂寞,就会迈出脚步或是伸出手来。一旦他有所动作,就必然会露出马脚。这就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薛绍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没错,这是武则天的作风——有经验、能隐忍、会蓄势,擅长捕捉机会并且出手必果断!   “这些日子,你就好好的在家里陪伴太平和麒儿。”武则天转换了语气,微笑道:“你们成亲不过两三年,大半的时候你都行军在外。对他们母子,却是有些不公平了。趁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的补偿他们。”   “好,我会的。”薛绍微笑答道。   “如果有事,你随进可以进宫来见我。”武则天说道,“我已经给近侍和御林军将领们下达了命令,无论何时你都可以自由的出入内廷。”   “好……”薛绍甚感滑稽的暗笑了一声,自由出入内廷的权力,不是只有皇帝才能享有么?先帝不在了新皇帝被软禁,后宫三千佳丽……我好像有点照顾不过来呀!   “有太平看着你,也不怕你在宫中乱来。”武则天说笑了一句。   “咳!……”薛绍苦笑的干咳了一声,好吧,我好像是有点想多了! 第0679章 姜是老的辣   薛绍终于脱下了一身布满征尘的戎装,过上了一名显贵驸马和一位名门公子,该过的日子。   三个月,转瞬而逝。   在这三个月里,大唐的朝廷异常的安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都不存在一样。武则天临朝称制,裴炎依旧总揽朝政。这两人都表现得小心翼翼,除了日常的工作他们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做。如果在政见上有了分歧,他们也都彼此让步,连一句争吵都没有发生过。   不明就理的人,还以为太后和裴炎依旧像以前一样,是一对合作默契的政治盟友。只有薛绍等少数人心里清楚,这是两位高手正在过招,他们都在努力避免自己犯错的同时,死死的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就像是一场战争一样,最后的胜利往往不处决于谁做得更对,而是谁犯的错更少!   薛绍身为右卫大将军,和许多大臣一样也是逢单日去上朝。至从那一日在朝堂之上公然怒骂裴炎之后,此前很少在朝堂之上露面的薛绍,现在已是成了一位人所共知的大名人。大臣们很奇怪,那天薛绍和裴炎在朝堂之上都已经闹成了那样,就差拔刀子互砍了,怎么后来就没有一个后续结果了呢?   难不成,裴炎就白白的挨了这一顿臭骂?   难不成,薛绍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通敌卖国”的宰相,继续横行在朝堂之上?   不明就理的人,怎么也想不通这些问题。   就如同,不满周岁的薛麒玉怎么也想不通,他爹娘为何总喜欢脱光了衣服抱在一起打架呢?……这很有趣吗?真是的!   秋天到了。   九月鹰飞,正是游牧人射猎的季节。   薛绍开始有点担心朔方的军事。受伤的野兽更加凶残,万一在河北吃了大亏的突厥人兴兵来犯,会是一个不小的麻烦。薛绍不是信不过李多祚的能力,但是总感觉有些放心不下。毕竟那是自己的份内之责任,同时也是自己打拼了这么久才攒下的一点点家业。   朝廷目前并没有大乱的迹象,裴炎仿佛也老实了许多。薛绍心里嘀咕,我是不是应该向太后辞行,去夏州了?   “你不能去!”太平公主刚刚听说薛绍有了这个念头,马上一口回绝。   薛绍讪讪的道:“为什么?”   “因为,我又怀孕了!”太平公主理直气壮的道,“还有,陈仙儿也怀孕了!”   “又?”薛绍眼睛一亮,“确实?”   “当然!”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这种事情,还能造假吗?近几日我和陈仙儿都感觉有些不适,就叫赵御医给我们把脉。把了好几次,他确定我们同是害喜了!”   “哈哈哈哈!”薛绍大笑,“这几个月真是没有白忙活啊!”   “傻笑什么?真是没个正经!”太平公主很不淑女的翻了他一个白眼,说道:“上次我生麟儿的时候你不在,这次,无论如何你要守在家里——知道吗?”   “知道,知道。夫人之命,我敢不遵嘛?”薛绍笑嘻嘻的应承了下来,心中却在想道:待你临盆之时我再回来,也不迟嘛……   “你想都别想法”太平公主脸一板,虎虎生威的道,“就得在家里陪着我们,直到我们的孩儿满月——到时如果我心情好了,或许会准你外出一趟!”   薛绍的眼睛都直了,不是吧,连我的心声你都有听到?   “嘿嘿!”太平公主得意洋洋的笑了,马上又温柔百倍的偎进他怀里,柔声道:“薛郎,我像不像你肚子里的蛔虫?……啊呸呸!!”   “嗯,是挺像!”薛绍大笑不已。   “你这个坏人,我打你!”太平公主娇羞不已的轮拳来打,却又没舍得用力。   小夫妻俩打闹了片刻,薛绍去把陈仙儿叫了来,问对之下核实了她确实也怀了孕。   薛绍心里非常高兴,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做父亲更加快乐和自豪。   但这不代表,薛绍就能因此而完全的放下夏州和朔方军不管了。   次日,薛绍就找了个借口溜班开小差,进了宫里去见武则天,向她说起自己要去夏州的意思。   “你离开夏州和朔方军这么久,按理说,确实是应该回去了。”武则天说道,“但是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如何紧要?”薛绍问道。   武则天皱了皱眉,摒退了左右的所有人等,走到薛绍近前说道:“我收到密报,裴炎可能正在酝酿一场政变。”   “什么?”薛绍心头一紧,说道:“政变需要兵马,裴炎从哪里变出来?”   “现在,还不得而知。”武则天小声说道:“他最近深居简出没有任何的动作,有时连正常的朝会他也会托病不来参加。这与他以前的作风,截然不同。事若反常必有妖,我们必须提高警惕。”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北衙御林军,有范云仙、张虔勖和武攸归把持,裴炎绝对插不进脚来。长安城外,党金毗和郭大封统率十万渭水野战军,能把长安镇得固若金汤。我实在想不出,裴炎能够怎么发动政变?”   “你是带兵的人,必然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武则天说道,“反过来,什么样的敌人最让你感觉到可怕?”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藏在暗处,我不了解的敌人!”   “没错。”武则天说道,“正因为我们不知道裴炎究竟在酝酿什么,才会感觉到防不胜防。不是我要强留于你,我也知道秋天来了,边防需要格外的加强。但是现在,朝堂之重,重于边防。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   薛绍缓缓的点了点头,“那好吧,我就再逗留一段时间。夏州那边,我会派出心腹密使前去加强联络。一旦有变,相机行事。”   “如此最好。”武则天微然一笑,“有劳你了!”   离开皇宫,薛绍策马缓行,独自思考了良久。他觉得,武则天不放自己离开长安,应该是出于政治大局的考虑。虽然她说不出任何一个裴炎将要发动政变的确凿证据,但是这样的事情确实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者,武则天是一个大局观特别强的人,她绝不会因为一点点的怀疑和恐惧,就阻止我前往夏州去肩负起边防重任。   和裴炎相比,武则天把国家利益看得更重。这就好比,如果说大唐是一份大大的家业,李家是家主而武则天是家中的女主人,她自然会把操持好这份家业视作己任。而裴炎呢,就像是这份大家业请来的一个高级管家,就算他会认真负责但毕竟这不是他自己的家业,他最多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即可,又怎能和武则天的“视为己任”相提并论呢?   想到此处,薛绍感觉,自己仿佛也快要变成这份大家业当中的重要一员了。以前,这些事情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现在却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早就融入了这份大家业之中。   在武则天和裴炎之间做个对方的话,亲疏之别一目了然!   此时此刻,薛绍不用多作思考就能断定,自己理所当然的应该支持武则天,同时严格提防裴炎。因为,自己家族内部再怎么争斗(哪怕是出现帝位争夺),那都算是家务事。如果让一个外人把家族大业给窃取过去,那可就真是无颜见祖宗了。同时,那也意味着整个家族的末日到来。   覆巢之下,蔫有完卵?   “驾——”   快马加鞭,薛绍直接奔出了长安城,来到了渭水大营。   党金毗和郭大封接到薛绍,是既欢喜又惊奇,盛情款待之后连忙问道:“少帅怎会突然驾临?”   “拜访袍泽老友,还需要特别的理由吗?”薛绍笑道。   党金毗和郭大封哈哈直笑,一同来敬薛绍的酒。   虽然他们五大三粗,但绝对不傻。他们心里相当清楚,军营这种地方不是随便就可以蹿门的,薛绍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最近,可有异动?”薛绍果然问起。   党金毗和郭大封同是沉吟了片刻,“没有啊,一切如昨!”   “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人,来见过你们?或是去你们的家中,找过你们?”薛绍问道。   二将又想了半晌,仍是摇头,“没有。我们听了少帅的吩咐,最近特别的谨慎小心,除了家中老小什么人都不见;除了军营和家里,哪里也不去。”   郭大封还道:“我都有三个月没有去过平康坊了!”   “那可真是难为你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最近都小心一点。”   “少帅,可是有了风声?”二将警惕的问道。   薛绍皱起眉头来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有确凿的消息,但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征兆。”   仅仅是有了“一点点的征兆”,就让二将同时吸了一口凉气!   党金毗连忙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郭大封也道:“少帅只管下令,我二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薛绍感激的微笑的点了点头,说道:“放心,会有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   “好!”二将慷慨应诺摩拳擦掌,并道:“我们听到传闻,说裴炎想要把我们兄弟俩一同撤换,还要把好些个袍泽弟兄的兵权和将职都给削除。是薛少帅独自一人把裴炎给顶了回去,让他没有得逞。这份大恩大德,我们兄弟俩没齿难忘——以后,我们的性命就是少帅的了,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薛绍微微一怔,心中想道:政治打压和政治迫害,有时候远比战争带来的杀伤还要残酷。如果党金毗和郭大封真的失去了手中的兵权并从长安被调走,那么等待他们的绝对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这也就不难怪,他二人会对我如此的感恩戴德了。   但问题是……   “这些事情是阁部的密议,你们从哪里听到的风声?”薛绍问道。   二将同时一愣,答道:“是兵部侍郎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岑长倩私下告诉我们的。他还嘱咐我们,不要对任何外人说起以免引起军心动荡。但是少帅,不是外人嘛……”   薛绍心中顿时一亮:这就对了!——岑长倩是武太后的心腹,这些消息泄露出来,党郭二将必然和裴炎结下生死大仇,同时对我们这一方誓死效忠。   思及此处,薛绍不由得“咝”的吸了一口凉气,武则天暗底里肯定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像这样一手“故意泄秘”,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姜,真是老的辣!   我,还有很多要学! 第0680章 突生异变   又过了半个多月,仍是一切风平浪静。   这一日,正逢薛绍长子薛麒玉的周岁。原本薛绍认为,现在时局微妙因此不想大肆操办,顶多就是请一些亲朋好友过来聚一聚就好。不料武则天不同意,她说薛麒玉是她唯一的小外孙又是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嫡长子,他的周岁必须举办一个隆重的贺典才行。   于是武则天亲自操刀,给薛麒玉操办起周岁贺典。她以外祖母的名义,给几乎所有的京官和皇族、薛家族人全都发了请谏,请他们前来赴宴庆贺。宴会的地点选在芙蓉园怡心殿,就是薛绍与太平公主定婚的地方。   数百京官,有宰相有将军,有皇族有勋略,都在这一天聚集到了芙蓉园怡心殿来。宴会的场面相当的奢华与热闹,几乎就快要和薛绍与太平公主大婚之日相提并论。   裴炎和刘齐贤等人也来了,薛绍本着“上门就是客”的精神,一概笑脸相迎。混到了宰相与大将军级别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场合计较什么个人恩怨,那纯粹是孩子气。因此裴炎和刘齐贤等人也表现得很温和很客气,仿佛他们真的是薛绍的挚交好友。   武家的子侄也结伴而来,包括在绥州被薛绍欺负了的武懿宗和刚刚被罢了官职的武承嗣。   今时不同往日,薛绍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武承嗣时,是太平公主找他“借兵书”。当时他的架子可是大得很,完全没把薛绍放在眼里。可是今天,一群武家子侄来的时候,全都客客气气的主动给薛绍弯腰拜礼,个个满脸堆笑近乎谄媚。   薛绍表现得很大度很热情,将他们请进宴会堂里,并请来太平公主亲自和她的这一群表哥们打招呼。   宴会开始了,武则天最先登台亮相,感谢众宾客前来赴会,并给众人敬酒。随后就是薛绍致谢敬酒,太平公主和陈仙儿等人,则是在偏殿里招呼这些宾客们带来的命妇女眷。   随着太平公主调教的十八舞伎登台献艺,宴会正式开始了。气氛是一团和气又不失热闹,同时有礼有序。就像是大唐朝廷在麒德殿里,款待重要外宾的场景。   裴炎和刘齐贤坐在一起,不时的敬对方的酒,浅饮浅酌。   刘祎之拿着一杯酒走了过来,拱手拜道:“在下敬二位阁老。”   “刘阁老请!”裴炎和刘齐贤一同还礼,三人共饮了一杯。然后,刘袆之就默契的坐在他二人身边。   刘祎之笑眯眯的看着场中的歌舞,不动声色的道:“武太后,这是摆明了要力捧薛绍啊!”   裴炎和刘齐贤都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刘袆之略略感觉到一丝尴尬,也就不再说话了。   虽然在外人看来,刘袆之当然是裴炎这一集团的重要成员。但是在他们的集团内部,裴炎和刘齐贤始终都忘不了,刘袆之曾经是“北门学士”的一员,曾经是武太后的心腹智囊。后来他又做了新君李旦的老师(当时李旦还是相王)。   裴炎之所以邀请刘袆之参与废立皇帝的政变,也就是因为他是李旦老师的这一层身份。辅佐自己的学生当皇帝,他必然尽力。   可是政变成功之后,刘袆之却发现自己在这个“集团”的内部,地位始终显得有一点尴尬。一来因为出身的来历的问题,裴炎和刘齐贤不会绝对的信任他;二来,刘袆之的头上顶着“帝师”的光环又有从龙拥立之功,所以才一夜之间飞快蹿升,从一个相王府的司马做到了中书侍郎与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刘袆之平步青云升得太快,这难免会让裴炎怀疑刘袆之的将来,是否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之稳固?   比如现在刘袆之就分明的感觉到,裴炎和刘齐贤的口风很紧,他们都对自己抱着一丝戒备之心。   热脸贴冷屁股的碰了一颗软钉子,刘齐贤心里有点窝火。在二相身边坐了片刻聊了一些闲话之后,他便借故走开独自坐在一边,喝闷酒去了。   宴会很热闹,武则天和薛绍频频的向宾客们敬酒。但是刘祎之和裴炎之间发生的这一小小细节,却没能逃过二人的眼睛。   武则天给薛绍暗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去“招呼”一下刘袆之。薛绍微然一笑,正合我意!   薛绍拿着酒走到刘袆之桌前,拱手一拜,“刘相公,薛某敬你一杯,聊表答谢!”   出于礼貌刘袆之连忙起身还礼,二人共饮了一杯。   不料薛绍便叫仆人取座,直接在刘袆之身边搭桌坐了下来。   刘袆之微微一愣,这是为何?   “刘相公才高八斗文采风流,薛某仰慕已久。”薛绍面带微笑地说道,“世人把刘相公与孟利贞、高智周、郭正一等三位并称为‘刘孟高郭’,薛某窃以为,刘相公之大才要远胜其他三人。我曾读过刘相公编撰的《臣轨》与《百僚新诫》。虽是政论,却也文辞华美如行云流水,读之如饮甘醇。”   “哦?”刘袆之略感惊讶并面露一丝喜色,说道:“驸马还读这样的书?”   “但凡在朝为官者,岂能不读刘相公所编撰的这两部书?”薛绍微笑道,“我还知道,刘相公曾经教授皇帝陛下绘画与书法。我曾见过皇帝陛下的御笔墨宝,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不敢当、不敢当!”刘袆之连连摆手笑容满面。   世间千穿万穿唯马穿不穿,刘袆之身为一名文人,最渴望别人能够认可自己的才华与文章。身为一名老师,最希望别人称赞自己的学生。同时作为一名政客,如果能被自己的对手当面称赞,并且不是虚伪客套的说些空话而是赞得有理有据,这感觉绝对是非比寻常的舒坦。   用现在的话说,刘袆之瞬间感觉自己的“逼格”已是至高无上了。   “薛某不才,平日闲来无事也爱摆弄一些诗赋文章。”薛绍说道,“无奈资质浅陋学艺不精,时常饴笑大方。不知刘相公得暇之时,可否点拨薛某一二?”   “啊?”刘袆之狠是一怔,我是否听错了,薛绍居然要我指点他的诗赋文章?   “怎么,刘相公不方便?”薛绍笑道,“倘若如此,薛某便不做此想了。”   “不不,没什么不方便的。”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刘袆之拗不过情面了,只好尴尬地笑道,“其实刘某也早就仰慕驸马之大才。在武,驸马决胜千里虎威叱咤;在文,驸马殿中对策时所作的诗篇,就令在下喜欢钦佩之极啊!”   薛绍轮了轮眼珠子,殿中对策?……哦对,记得当时我剽窃了王维的诗,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啧啧,好诗、好诗!   瞬间,薛绍也感觉自己的逼格无限高大了。   “那我们,有空就多切磋切磋?”薛绍笑容满面的问道。   “刘某受宠若惊,敢不奉陪?”刘袆之同样也是笑容满面的回答。   “那便如此说好了。”薛绍笑道,“改日我就登门上请,请刘相公过府小聚,我们说些文章谈些酒话,不问其他?”   “好,刘某定当亲至!”刘袆之答应得非常的爽快。   薛绍笑眯眯的站起身来,拱手一拜,“薛某先行告退,刘相公不妨多饮几杯。”   刘袆之连忙起身相送,“薛驸马不必客气,快去款待其他宾客吧!”   “请!”   “请!”   在谁看来,这二人就是相谈甚欢,如获知己。这一幕,自然也就看在了裴炎和刘齐贤的眼里。   薛绍在宾客当中敬了一圈酒,带着几许醉意回到了座位上。琳琅见薛绍有了醉意,连忙上前来伺候,扶着他到偏厅休息片刻。   其实薛绍半点醉意也没有,只是装出来的。坐下不过片刻,武则天果然也来了。   旁人退散,武则天直接问道:“如何?”   薛绍当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于是答道:“我感觉,刘袆之和裴炎之间似乎是貌合神离。我过去找他搭话,他表现得比较热情,甚至有一些主动。因此我猜测,刘袆之似乎是想脱离裴炎,向我们靠拢。”   “很好。”武则天满意的点了点头,“刘袆之曾经是北门学士之一,是我一手将他提拔起来,并向先帝推荐他做了相王的老师。现在相王做了皇帝,他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可是做人岂能忘本?刘袆之如果力助裴炎对付于我,我头一个不放过他。但若他肯主动投诚,则对我们有大益!”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这一点道理对于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武则天来说,实在是浅显得紧。   “务必要把刘袆之拉过来,这件事情我们一起努力。”武则天说道,“我相信,裴炎绝不会真正的信任刘袆之。这一点,对我们非常有用。”   “好,我知道了。”薛绍点头。   武则天未再多说,回到宴厅继续主持宴会。   薛绍休息了片刻,也回到了宴厅招待宾客。   就在宴会将要进行到尾声之时,因为要留守政事堂而没有前来参加宴会的兵部侍郎兼宰相岑长倩突然出现,并且直接跑到裴炎面前说了一句话。   薛绍亲眼看到,裴炎顿时站了起来,脸色大变。他身边的刘齐贤则是惊叫了一声“啊”,显得异常惊惶。马上,岑长倩又跑到武则天的面前对他说了一句话,武则天顿时脸色一沉,目露精光。   薛绍眉头一皱心头一紧,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0681章 兵贵神速   宴会马上宣布结束,武则天和众宰相即刻赶回政事堂商议要事。   临行时武则天特意并且当众对薛绍说了一句,“你也来。”   “是。”薛绍应诺。   裴炎侧目看了看武则天和薛绍,仿佛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开口,走了。   薛绍看着裴炎的背影,不由得心中想道:事情会和裴炎有关么?   一行人回到政事堂,已是傍晚时分。众人刚刚坐下,没有任何的开场白,武则天单刀直入的道:“扬州发生了叛乱。”   薛绍心头顿时一震:扬州叛乱?我曾记得历史上是有这么一回事,闹出的动静特别大。为首者是李勣的孙子、继承了李勣爵位的英国公李敬业——莫非,就是此事?   这时,最先接到消息的兵部侍郎岑长倩说道:“我刚刚接到的急报,英国公李敬业在别州就任刺史,数月前因为渎职贪贿而被贬官。同时他的弟弟李敬猷也因为犯法而被贬官。兄弟二人胸怀私恨到了扬州,纠集起魏思温、唐之奇、骆宾王和杜求仁等多名被贬废的官员,设计捕杀了扬州长史陈敬之占领了扬州都督府,然后矫借匡扶庐陵王为名,起兵叛乱!——他们开监牢放囚犯,花重金招募市井流民,又裹挟扬州都督府治下的各个州县及百姓,短短数日就已经纠结起十万人马并攻破了六个县城,势力仍在不断壮大之中,眼看将要袭卷整个江南!”   “啊?!——”   政事堂里,爆发出一片惊愕的大叫声。   从大唐开国以来,朝堂上的阴谋政变、个别人密谋的谋反或是小型的农民起义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十万人马以上的叛乱并要袭卷半壁江山的,还真是少见。尤其是高宗一朝以来,大唐天下呈平四海宁定,这样的事情更是闻所未闻!   在座的宰相们,全都是没有经历过战乱的太平官儿,在他们看来上百人的持械斗殴就已经可以算是重大事件了,如今突然听说兵力十万以上的扬州叛乱,全都傻了眼!   在场,只有三个人沉住了气。   第一个是武则天,他是从太宗皇帝的贞观时代一路走来的人。她接触了太多的开国重臣和盖世虎将。她父亲本身就是大唐的开国功臣之一,因此她对大唐开国初期的那些动乱和战争并不陌生。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她经历的风浪实在是太多,别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叛乱,就算现在已经有叛军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也难以让她大惊失色。   第二个沉住了气的,就是裴炎。此时此刻,裴炎表现得异常安静,几乎是一言不发。仿佛扬州叛乱一点也不值得他重视,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三个人最是淡定,薛绍。   从岑长倩的口中听到了“李敬业”这三个字起,薛绍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段时间以来我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裴炎的身上,竟然忽略了扬州叛乱的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只怪我这手上没有一本现成的历史书,历史上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我哪能一棕棕一件件的连发生的年月都记得毫厘不差?   转而薛绍又想道,扬州叛乱,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至从高宗皇帝去世之日起,大唐的朝局就在不断的动荡,连皇帝都走马灯似的在更换。在这一系列的大事件,全都脱离不了武则天的身影。她现在以一介女流之身临朝称制,就像是她直接主宰了大唐的帝王废立和朝政大局,这难免引发一批人的强烈不满。   但是,真正胸怀天下的仁人义士,是不会轻易发动兵变叛乱的。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内战无论谁胜谁败,遭受损耗的必然是大唐国家,必然是大唐的百姓子民。反倒是那些怀有私心的野心狂徒,会不顾一切的假借反对武太后临朝称制并打起匡扶李唐的旗号,来发动叛乱。   李敬业等人,无疑是后者!   因此,薛绍发自内心的鄙夷和轻视李敬业这一批野心狂徒。大唐的朝堂再如何动荡、边患再如何严重,中央集权和军事防备却是一点都没有松弛,反倒比和平时代更有加强。李敬业等人在这时候发动兵变叛乱,那绝对是志大才疏不识时务——摆明找死!   所以薛绍表现得很淡定。在他看来,搞定扬州叛乱远比驰援河北之战要简单百倍;和阿史德元珍相比,李敬业就是一个小丑。   “诸公,可有谋略?”武则天发问了。   裴炎没有说话。薛绍也没有吭声。   岑长倩身为兵部侍郎,在兵部尚书人远空缺的时候,这种事情他责无旁贷。于是他马上说道:“太后,朝廷应当马上组织人马,平定叛乱!”   其他的宰相如刘齐贤等人都不说话,悄悄的把眼神投向裴炎,在等他先出面表态。   不料,裴炎今天就是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扬州叛乱这样的军国大事,首席宰相不发言,其他人都会拿不定主意。于是武则天看向了裴炎并且主动问请,“裴中书,你可有高见?”   “唔……太后,请容臣三思。”裴炎说道。   众人一愣,三思?   武则天明显也是有些不快,但没有发作,只道:“好,就请裴中书多作思量,我洗耳恭听裴中书的高见。”   就这样,政事堂里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像是变成了泥胎菩萨,静静的等着裴炎“三思”。   薛绍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暗暗直骂这老匹夫真能装逼!起兵谋反,这在任何朝代都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重罪死罪。只要是一个还能喘气的朝廷,首先都会想到该要如何平定叛乱!——裴炎你身为大唐的首席宰相,有人造大唐的反,你最应该第一个站出来义正辞严的批驳这一批反贼,并积极的组织人手征调兵马开始平叛,这才是你该有的立场与做法   ——三思、三思,三思个屁!   ——老匹夫!   ——装逼犯!   政事堂里安静了多久,薛绍就在心里骂了裴炎多久。   所有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包括武则天。她正要开口发问,裴炎主动一拱手,说道:“太后,臣今日多饮了几杯,甚感头晕目眩。请容臣回去先作歇息,改日再作答复,如何?”   众人再度一愣,改日?   薛绍怒了,真想跳起来大骂一声:回家?改日?——你家时养的骡子急着要日你啊!   “好吧!”武则天向来临大事而有静气,淡淡的道:“裴中书身体不适,就请回府歇息。明日我们再议不迟。”   “多谢太后!”   裴炎起身施了一礼,就这样走出了政事堂。   众人愕然。   薛绍一脸的鄙夷与怒气,恨不能将自己的两道眼神化作两柄刀锋,就从裴炎的后背戳进去,一刀一个透明窟窿。   “诸公今日已经累了,都请回府歇息吧!”武则天说道。   “谢太后——”众宰相们满头雾水而且彷徨不定,悄无声息的陆续走出了政事堂。   薛绍没有走。   武则天也没有走,满副严肃的端坐,沉思。   “太后。”薛绍走身上前,抱了一拳,说道:“请给我两万兵马,三个月之内,我将李敬业的项上狗头,提来见你!”   “呼——”   武则天重重的吁了一口气,脸色总算是和缓了一些,并且露出了一丝由衷的笑容。   “薛郎在朝,天下无忧!”   薛绍苦笑了一声,都这时候了还拍什么马屁?   “太后,你倒是给不给?”薛绍表现出少有的恼火和急躁。   武则天笑了,“你别心急。”   “臣不能不急。”薛绍说道:“内战带来的国力损耗,远比外战要厉害百倍。现在每拖一天,扬州叛乱的危害就要加剧一分。当此之时,朝廷的动作必须要快,片刻也不能拖延。我不要太多的兵马钱粮,城外渭水大营里让我点起两万轻骑只带三月口粮,我连夜发兵奔往扬州,趁李敬业这批反贼的春秋大梦做得正美,我顷刻之间摘光他们的人头!”   “兵贵神速,朝廷平叛确实应该这么做。”武则天轻叹了一声,左右看看,“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日麒儿诞辰,就去你的府上。我要好好的抱一抱我的宝贝外孙儿。到时,我们私下再议。”   “好。”薛绍道,“太后请!”   武太后的车驾离宫之时,天色已晚宫门都已经关闭了。为免多事,薛绍骑着马打头叫开了大明宫的玄武门,把武则天的车驾请出了皇宫,直接到了太平公主府。   落下车马时武则天的第一句话就是,“本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宫外留宿了。”   薛绍微然一笑,“太平和麒儿见到你老人家,肯定会很高兴。”   武则天甚感欣慰的哈哈一笑,“听你这么说,我才想起原来我也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岳母,还是一个做了外婆的老妪!”   “太后说哪里话,你一点也不老。”薛绍这话倒是不违心。武则天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但她特别会保养并且特别擅长化妆。现在她这副样子看起来,最多也就是四十岁,连白头发都很少见。   在人均寿命并不算长的大唐时代,武则天绝对称得上是一朵不老的奇葩。   太平公主都已要沐浴躺下了,就等薛绍回来。不料她的母亲大人亲自驾到了,这让她既喜又惊,连忙更衣出迎。   “娘,你怎么来啦?”太平公主上前接住武则天,极是欢喜。   “怎么,为娘的还不能来自己的女儿女婿家?”武则天笑道,“你们成亲两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来你们家里做客留宿。你不欢迎吗?”   “娘,瞧你说的!”太平公主嘻嘻哈哈的蹭到了武则天的身上,好一阵撒娇耍宝,最后说道:“今晚,我陪娘睡!”   “好好好。”武则天笑眯眯的道,“你先去歇着,为娘稍后便来。”   “噢!”太平公主乖乖的应了诺,说道:“我先去安排香汤,稍后来请母亲沐浴。”   “好,你先去吧!”   太平公主乖乖走了。想到今日宴会之事,她不难猜到自己的母亲如此反常的深夜出宫,必然是来和薛绍商议大事的。好奇之下,太平公主离了正厅却绕躲在门后没有走,悄悄的偷听。 第0682章 引蛇出洞   夜已渐深,太平公主府里相当的安静。宽敞的正厅里,薛绍与武则天分主次而坐,小声的交谈。   “薛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马上就同意,让你带兵出征去平叛吗?”武则天问道。   薛绍皱眉想了一想,“还请太后明示。”   武则天说道:“你想一想,李敬业和他弟弟李敬猷,还有他们兄弟二人的帮凶骆宾王、杜求仁、魏思温等辈,全都是被贬了官的落魄之人。他们或有名望和才智,但是手中无权麾下无兵。可是他们却凭借区区几人,在短短的数日之内占领了扬州大都督府并且攻陷了多个州县,麾下聚集了十万大军——这,难道不奇怪吗?”   “是有点不可思议!”薛绍微微一怔,说道,“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两个大都督府的长史、司马这类封疆大吏,或是执掌兵权的果毅都尉,还好理解一点。但问题是,他们全都是被贬官了的落魄之人。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武则天微然一笑,笑容之中透出一丝冷冽杀机,低声道:“适才在政事堂里,岑长倩有些事情没有当众说出。并且,他暂时也还没有告诉裴炎。”   薛绍表情一正,“什么事?”   武则天说道:“薛仲璋,你认识吧?”   “何止是认识?”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我在绥州杀了他的岳丈,回长安之后他曾经想要趁机谋害于我,但被我逃脱了。后来他在洛阳冲撞我的府第,被太平派人打将出去,吃了大亏。可以说,我们虽是同宗兄弟但却是仇敌。”   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我曾听到密报,你被软禁在太平公主府里接受御史台审察的时候,薛仲璋曾经四处撺掇希望能够把你定为死罪。但甚至去收买和威胁当时的御史大夫韦思谦,但是韦思谦为人刚正不阿并没有答应他。后来你被无罪开释,薛仲璋担心事情败露被你报负,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长安。”   “奸贼!”薛绍低骂了一声,心中斗然一亮,“难道薛仲璋去了扬州?”   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点点头,“他是监察御史,巡视地方州县是份内的职事。他主动向御史台的上官提出这个请求,他的上官没理由不答应。再者薛仲璋是裴炎的亲外甥,怎么也得卖几分颜面给裴炎。于是,薛仲璋很顺利的就离开了长安,挂着公职去了扬州。”   “咝——”   薛绍吸了一口凉气,“太后的意思是说,是薛仲璋帮助李敬业等人拿下了扬州大都督府?”   “没错。”武则天愤慨的重叹了一声,“这个奸贼,诈称有人到御史台告发扬州大都督府的最高官员陈敬之长史谋反,命他前来调查。于是薛仲璋将陈敬之捉拿下狱,马上李敬业又手持伪造的朝廷任状与官凭告身到了扬州大都督府,诈称陈敬之因为阴谋造反已被朝廷处斩,他是新上任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与他同去的还有魏思温和杜求仁这些帮凶,他们还私下招募了一些市井流民扮作亲随部曲,摆起官威做出了一番人多势众之相。再加上李敬业是大名鼎鼎的司空李勣的孙子并且继承英国公的爵位,多少还有些名望,众人不得不信。于是,他们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霸占了扬州大都督府——接下来的事情,岑长倩在政事堂里已经全都说过了。”   薛绍恨得真咬牙,“早知如此,我真该一刀劈了薛仲璋!”   “薛绍,你有没有发觉,扬州叛乱之所以能够发动,薛仲璋是其中一个最为关键与重要的人物?”武则天说道,“如果没有朝廷方面派去的人,长史陈敬之是绝对不会被李敬业这区区几个废官给降伏的。恰好薛仲璋又是监察御史,恰好他又在这时候去了扬州——你认为,这会是巧合吗?”   薛绍微微一怔,“太后的意思是说,他们很早就已经谋划好了?”   “极有可能。”武则天说道:“你想一想,如果不是早有谋划,薛仲璋怎么就这么巧在扬州遇到了李敬业这一大批人?你把叛乱的发生经过仔细的推敲一番就不难发现,这分明就不是一个临时的想法,而是预谋已久的周密计划。首先他们举兵的地点就选得极是刁钻。天下皆知‘扬一益二’,扬州大都督府是大唐最繁华的地域。他们在那里举兵不会缺少钱粮,而且距离关中较远,朝廷很难在第一时间起兵平叛。这样他们就有充分的时间去发展壮大。其次,他们趁朝廷最为动荡的皇帝废立之时举兵,也正是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还会是巧合?”   薛绍心头一震,“太后的意思是说,李敬业等人的背后有一只幕后黑手在暗中操纵?”   “除非是有高人暗中操纵,除非是在朝中有内应而且这个内应的官职还不低,除非是早已经把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否则,我绝不相信几个落魄官员就能够掀起一场震荡天下的大兵乱!”武则天说道,“所以我认为,扬州叛乱,其表相在扬州,其根源——在朝堂!”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薛绍哪里还不明白武则天的意思?   难道会是裴炎,暗中操纵了这一场大叛乱?!   武则天的话很有道理,但是薛绍还是很难相信,裴炎会干出这样的事情——虽然他是自己的死敌,但薛绍认为裴炎还不至于如此的丧心病狂。说一个最简单的漏洞,世人皆知薛仲璋是裴炎的亲外甥,裴炎还敢派他去帮助李敬业等人叛乱吗?   ——那不是引火烧身,摆明了找死?   思之再三,薛绍想不透。   但是转念一想,薛绍认为裴炎是否参与了扬州叛乱,这或许不重要了。这位当朝首辅宰相的存在,已经让大唐的军事变得一团糟糕,边关的仗全都没法打,死了那么多的人。换句话说,裴炎的存在已经严重妨碍了国家利益,这样的宰相无论他的私德有多么高尚,迟早都是要下台要被清算的。皇帝和大臣或许会有所顾忌,但是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不会容许他永远站在朝堂之上。   这是历史的必然!   ——那么现在,或许是个契机?   所以,薛绍决定默认武则天的推断。这或许冤枉了裴炎,又或许没有冤枉。但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裴炎迟早都会有这一天。   “太后,如果扬州叛乱的祸根当真是在朝堂之上。那么,臣确实不能亲自带兵去平叛。”薛绍说道,“臣必须亲率兵马,坐镇长安!”   “对!”   武则天重重的说了一个对字,非常严肃地说道:“扬州叛乱,看似来势汹汹,其实不过疥癣之疾。李敬业等辈无才无德,终究难成大事。但若有心怀叵测之人趁机在朝中作乱,那才是最大的祸患!”   “太后英明!”薛绍站了起来,双眉紧拧眼神精冽,“臣即刻前往渭水大营,提点右卫十万兵马,严密戒备长安全城!”   “慢!”武则天也站了起来,小声道:“你可以先去通知党郭二将严加戒备随时待命,但现在不要提点兵马,更不能戒备全城。”   薛绍眉头一皱,“有何深意,还请太后明示?”   武则天压低了声音,说道:“渭水兵马一动,长安风声鹤唳。朝中的黑手看到了这般情景,还会轻举妄动吗?倘若他藏了起来,我们再要把他揪出来可就难了!”   薛绍顿时就笑了,“还是太后,棋高一着!”   “我们就来一个,按兵不动引蛇出洞。一旦黑手露出狐狸尾巴,你就出手将其擒拿。”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此事,你知我知,不能再有第三人知。”   薛绍微然一笑,“那门外的太平听到了,可怎么办?”   武则天一愣,高声道:“太平,你给我进来!!”   躲在门外听得正起劲的太平公主吓得一弹,吐了吐舌头,只好走进了房来。   “嘿……嘿嘿!”太平公主一个劲的傻笑,“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就担心,母后又要派薛绍出去打仗了!”   “胡说八道!”武则天板着脸非常的严厉,“此等重大军国机密你竟敢私自偷听,十恶不赦死罪一条!”   “啊!!”太平公主吓得一弹,“母、母后,你不会吧?”   薛绍站在一旁,既不插言也没表情,心里一阵暗笑——你也有怕怕的时候啊?   “当然会!”武则天更加严厉了,沉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虽是公主,但更应该严守国法!”   太平公主撇着嘴,“我知道,你是吓唬我的!”   “好,你看我是否吓唬你。”武则天一拂袖,怒气冲冲的就要走。   “哇!”太平公主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抱住武则天,“娘啊,娘啊!你可不能如此狠心呀!你看看你可怜的女儿,腹中还怀着你的第二个宝贝外孙儿呢!”   这一提醒,武则天连忙亲自将太平公主扶住并且立马转怒为笑,说道:“好了,为娘逗你呢!你身怀六甲不可乱动,更不可慌张受惊。你看看你,都是当娘的人了,也如此的顽皮不懂事。我与薛绍的私下密议必然是相当重大之事,宰相尚且不敢打听,你怎能偷听呢?”   太平公主怏怏不乐的道:“娘,还有薛郎,你们总把我当小孩子,甚至当作是外人。皇族家天下,我可是堂堂的嫡公主。这大唐的天下大事,我也有权知情并且应当有所担当才是。”   武则天和薛绍同时一愣,“有所担当?”   “对呀!”太平公主正色道,“母亲你也是女人,为何你都可以临朝称制,我却连打听知情都不能?薛郎你是驸马国戚,我还是嫡公主呢,为何你能和母亲密商军国大事,我连旁听的权力都没有?……这不公平!我想不通,我不甘心!我、我不生孩子,我生气去了!” 第0683章 令人齿寒   薛绍和武则天连哄带骗的,总算是把太平公主先给稳住了,让她暂时不要忧心国事,但以养胎为重。太平公主都给气乐了,但是撒了一阵娇也就没有再闹。   她私下对薛绍说,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分神去搭理那些让人头疼的国家大事吗?我还不是为了你!   薛绍就笑问道,怎么就是为了我呢?   太平公主说道:“你现在已经是一方军帅封疆大吏,在朝堂之上也因为和裴炎的公然对抗而出了名。你难道没有发觉,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初初入仕之时被薛元超冷眼相待的蓝田公子,而是大唐天下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了?”   “那又如何呢?”薛绍笑问道。   “你笨!”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有道是树大招风,你现在这么显眼突出,肯定会有很多人看你不顺眼想要让你倒霉。再加上你这个号称人屠的家伙惯用雷霆手段来治人,这两年来竖下的仇敌已是不少。万一将来你时常带兵在外,朝中小人暗中算计于你,你该如何应对?”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薛绍笑道,“你是觉得,如果我离开了帝都,这里还有你在照应,对不对?”   “对!”太平公主斩钉截铁的道,“你我夫妻一体,这世上还能有人比我更值得让你信任吗?再加上有我和母后的这一层关系在,谁能比我更能照顾你这个惹祸精?”   “哈哈哈!”薛绍顿时放声大笑,心想太平公主说的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幼稚好笑,但还真的是不无道理!   “不许笑!”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你听好了,以后有什么事,不许你瞒着我!”   “好,我答应你就是了。”薛绍笑道,“但你也要听话,有孕在身别操劳太多,更不要随意动怒。这会伤了你们母子的。”   “好!一言为定!”太平公主这才转愠为喜,美滋滋的陪她母亲就寝去了。   薛绍吁了一口气,心中就在琢磨:裴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如果真的是他是暗中策划了这一起叛乱,难道他还想巅覆了大唐自己来当皇帝不成?如果不是,那他为何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消极怠工呢?这与他当朝首辅宰相的身份和立场,也太不相符了!   次日是双日,按理说众臣不用上早朝。但是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时武则天就起床了,梳洗过后就乘车去了大明宫。临走时她对薛绍说,发生了扬州叛乱这样的大事,大家都别想闲着。我要召集众位宰相、尚书和将军们召开正式的御前会议一起商讨对策。我先提前回宫早做准备,你也做好相应的准备。   薛绍自然应允。   一个时辰以后,薛绍和众位宰相尚书及在京的各卫大将军、将军们一起,抵达了大明宫含元殿,在正殿丹墀外聚集。看情形,今天凡是来了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扬州兵变的消息。会议还没有正式召开,他们就已经在三三两两的私下商议,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透着紧张。   羽林卫的两个将军张虔勖和范云仙还有其他各卫的几个将军,也一同来找薛绍问请此事,彼此交换意见。结果这些带兵的将军们的意见不谋而合的惊人统一,全都主张朝廷应该第一时间火速发兵前往扬州平叛,先把李敬业扑灭再说。至于其他的事情,全都可以在平叛之后再慢慢清算。   薛绍心中就想,连这些读书不多的将军们都能认识到,火速平叛才是当前第一要务,裴炎这么老谋深算的当朝首辅大智者,怎么就认识不到这一点呢?或者是,他真的是另有图谋?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惊说了一句,“奇怪,裴阁老怎么没来?”   众人一同回神,四下看看,果然——刘齐贤、刘祎之和岑长倩等等这些宰相全都来了,唯独裴炎没来!   这时候,武则天已经到了,叫众臣一起步入丹墀召开会议。   薛绍和众人一起脱了鞋走进丹墀,各自入座。武则天四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门外,低声问刘齐贤,“裴中书呢?”   刘齐贤连忙上前几步,小声道:“回太后,裴中书昨夜宿醉,不料染上了一些风寒,今日病卧不起。”   “病卧不起?”武则天低喝一声双眉立皱,脸色顿时变得相当难看。   众臣全都听到了她说的这个字,顿时面面相觑,愕然无语。   满场顿时变得静悄悄的,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到。大家不约而同的在心里想道,首席宰相都没来,这御前会议还有什么可开的?一群小宰相加上将军们商量出来的结果,如果没有首席宰相的许可和拍板,那全都是没用的空话。   薛绍看到,刘齐贤在武则天面前低语了几句,大概是劝她息怒之类,然后就退下了。武则天的脸色一片铁青,但她按捺住了没有当众发作,只道:“既然裴中书抱恙缺席,那今日的御前会议只好暂时取消。诸公,都请回吧!”   众臣再度愕然无语,只好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走下含元殿的龙尾道时,群臣都在私下议论,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裴阁老怎么就生病了呢?也有人说,裴阁老不会是故意如此吧?那他意欲何为呢?   薛绍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只在心中想道:今天的御前会议被临时取消,武则天必然已是恼羞成怒。不管和谁有着什么样的恩怨,身为一名宰相,居然在国家危难之时玩失踪撂挑子,裴炎的这个做法当真是令人齿寒!   公道自在人心,从今天群臣的议论声中不难看出,已经有人对裴炎的撂挑子行为表达出了强烈的不满。   薛绍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裴炎啊裴炎,你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一个时辰之后,薛绍刚刚回到家里坐下,还没有喝完一盏茶,武则天的车驾就摆到了太平公主府的门口。   薛绍连忙亲自出迎,看到武则天乘坐的是御辇,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   高宗皇帝李治不喜欢乘坐有车厢的马车,但逢出行一般都习惯乘用只加伞盖的御辇。二圣时常一同出行,御辇几乎成了他们的标志。但是至从高宗皇帝去世之后,武则天出于对高宗的尊敬和怀念,再也没有独自乘坐御辇出行。   今天,武则天却破例乘用了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御辇,并且身边带上了数百甲士开道,旌旗也打得十分的庄严。显然,这是一次规格很高很正式的隆重出行。   “太后如此排场,将要去哪里?”薛绍上前问请道。   “你骑上马,跟我一起走。”武则天面无表情,没有回答。   薛绍皱眉,点了点头,“好。”   薛绍回府骑上了自己的威龙宝驹,跟随在武则天的御辇旁侧同行。车驾启行走出了太平坊,长安城的百姓全都避道围观,啧啧称奇。   ——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如此排场的御辇出行了!   车驾一路前行,直接到了裴炎的府第前面停住。   薛绍下马武则天落辇,二人一同站到了府门紧闭的裴府前。   “太后,来此何意?”薛绍低声问道。   武则天面无表情的淡淡道:“国事为重。既然裴阁老托病不出,只好本宫亲自登门问策。”   薛绍不由得暗自苦笑了一声,好吧,国事为重!   “来人,去叫门。”武则天下了令。   她的近侍宦官连忙上前叫门,过了很久,才有一个老头儿上来应门。   “谁啊?”老头儿还挺不耐烦。   近侍宦官说道:“速去通传,武太后驾临裴府!”   “武太后?”老头儿愣愣的看着门外这一大片森严的兵甲,问道:“哪个武太后?”   “作死!”近侍宦官怒了,“你给我闪开,别挡道儿!”   “不得无礼。”武则天低斥了一声将那宦官轰开,亲自上前说道:“烦请老者入内通报一声,就说,武曌前来拜访裴阁老,有重要国事相商。”   “家主感了风寒病卧不起,咳嗽不止还能传染。诸位,还是回避吧!”老头儿仍是愣愣的样子,说道:“家主说了,谁也不见,谁也不见!”   薛绍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岂有此理!……”   “算了!”武则天一摆手制止了将要发火的薛绍,微笑道,“既如此,我等告辞了。烦请老者回告裴阁老,就说,等他病情有所好转之后,我等再来拜访。”   “好,好。”老头儿点点头说了这两个字,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薛绍来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不作死就不会死,裴炎,你真是活腻了!   “我们走吧!”武则天什么也没有说,恍若平常的走回去重新登上了御辇,轻飘飘的一句,“薛绍,你回府吧!本宫,也该回宫了!”   薛绍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是骑上了马。临走时他对武则天道:“太后,平叛迫在眉捷不可再拖。现下,该当如何?”   武则天双眉微皱的沉吟了片刻,说道:“再议。”   “……”薛绍实在无语了,只得苦笑了一声对武则天拱了拱手,“既如此,臣先告辞了!”   薛绍回到府里,吃了闭门羹的满肚子火气没处撒,自己跑到马球场里打了几套拳狠狠的发泄出了一身猛汗,才算稍稍有所消停。   这时,范云仙和张虔勖带着一群的将军来到了府上一同求见薛绍,问他,朝廷怎么还不发兵,去平定扬州的叛乱?   薛绍正在气头上,没好气的道:“我和你们一样,我知道个屁?——这种军国大事,得去请问人家裴阁老才对!”   众将军无不恨得咬牙切齿,全都开始骂骂咧咧,说裴炎究竟在想什么?   薛绍冷笑一声,他在想死!! 第0684章 石破天惊   一连七天,裴炎居然一直闭门不出。   扬州叛乱越演越烈,已是天下震荡朝堂惊惶。李敬业发动叛乱之后,他们的集团重要成员之一、名满天下的大才子骆宾王写了一份文辞华美之极、气势极为磅礴的檄文——《为李敬业讨武曌叫檄》,矛头直指武则天,把她从祖宗到本人、从年幼到现在骂了个遍。总之就是两层意思,一是说武太后妖惑乱权,妄图巅覆大唐的社稷。二是,号召天下的义士都起来响应李敬业,讨伐武太后“清君侧”。   姑且不论这份檄文的文采如何,但它还真的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檄文发布之后,李敬业麾下的人马迅速增长势力飞速膨胀,更有楚州司马李崇福率领治下三州及兵马,前去投效李敬业。随后,李敬业又南渡长江攻拔了润州。   如此一来,叛乱集团就掌握了扬、楚、润三州,跨地千里户口百万,金帛粮草堆积如山挥霍不尽,麾下更是聚集了将近十八万兵马!   扬州之祸,震惊天下!   民间甚至有了流言,说李敬业将会取代大唐成就一番伟业,成为新的开国之君。更有一些玄乎其玄的“神话”开始四下流传,说他出生之时有五条金龙盘桓于屋顶。   诸如此类夸称李敬业生来有天命的流言,四下流传,已经有了不少于十个版本。   由于李敬业的不断壮大和流言的鼓吹作用,再加上大唐的朝廷一直都没有做出任何的相应反应,显得极为弱势与被动。因此帝都之内,一片人心惶惶。   薛绍甚至听到传言,说有不少朝臣,尤其是那些和李勣家族或是与李敬业本人有旧交的,都已经暗中与李敬业通信往来以示结好。他们想的无非就是,万一李敬业真的打进了关中占领了长安,他们就可以凭借这些“故交”从而飞黄腾达,至少也可以当作免死金牌。   如果这一幕真的发生,薛绍一点也不怀疑,朝廷之上会有不少人临阵倒戈投降李敬业。   任何时代,都不会缺少了这样的汉奸。   ……   裴炎托病不出共有七天。这一日,他终于上朝了!   众臣看到他,无不惊愕万分,但没有一个人敢于多问一句。   薛绍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朝会开始了。   武则天依旧垂帘听政。礼毕之后,她马上从珠帘后方走出来到了裴炎面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面带微笑的问候道:“裴阁老,贵体已然痊愈了么?”   “臣已康复如初,有劳太后挂念了。”裴炎拱手拜了一拜,表现得相当得淡定。   “如此便好。”武则天微笑的点头,大声道:“有裴阁老坐镇朝堂,这是我大唐社稷之福啊!”   “是啊!是啊!”   很多人附合。   裴炎只是象征性的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武则天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该走的过场已经走远,该是到了拳拳到肉使真功夫博杀的时候了。   她走回了珠帘之后,朗声道:“众所周知,李敬业在扬州兵变发动叛乱,已然袭卷三州为祸甚深。不知裴阁老可有妙计平定叛乱?”   武则天这话一说,众臣全都竖起了耳朵,倾听裴炎的高见。   裴炎沉吟了片刻,不急不忙的走到朝堂中央,先对龙椅拱手一拜却没有拜武则天,然后转过身来面对数百朝臣,说道:“本阁以为,扬州兵变,不废一兵一卒即可平定!”   “哗!”   一句话,石破天惊满朝惊诧。   薛绍冷笑一声,不吹牛你能死?   “本阁刚刚收到他人送来的一份檄文,想必诸公都不陌生了。”说罢,裴炎从袖管里拿出一个纸卷慢慢的摊了开来,说道,“没错,就是骆宾王所作的《为李敬业讨武曌叫檄》。”   所有人心头同时一凛——裴炎出招了,矛头直指武太后!   武则天的表现很淡定,端坐在珠帘之后,没有表情纹丝不动。   “这份檄文,我读了。文辞华美气势磅礴,确实了不得。当然,檄文污蔑与辱骂武太后甚至污及太宗和高宗皇帝陛下,实在是罪无可赦!”裴炎淡淡地说道,“但是,檄文本身如何其实不必深究。诸公有没有想过,为何李敬业能够凭借区区数人再加上这么一份檄文,就在顷刻之间袭卷三州,麾下聚集了十万之众?”   众臣哑口无言!——这种时候,谁敢搭话?   就好比是两头老虎打了起来,谁敢上前劝架?!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裴炎独自站在朝堂的中央,面带微笑的环视满朝文武,沉寂了片刻,突然提高了嗓门说道:“你们心里都清楚,但是都不敢说出口。”   “那么,身为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与当朝中书令宰相,你们不敢说,但是我裴炎义不容辞。”裴炎转过了身来,两道眼神如同刀匹一般刺向了珠帘之后,大声道:“檄文中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言下之意,就是女主当权将会祸乱朝纲。诸公不妨回忆一番,先帝在世之日,太后本该居于内廷打理后宫,但她偏偏坐到了朝堂之上并与先帝争权弄势;先帝去后,太后便驱逐一帝、幽禁一帝,从而将朝政大权总揽于一身,宰辅摆设于内、兵权泛滥于外,国家不宁边患四起,民不聊生海内生怨!”   “试想,如果不是因为武太后一直把持大唐的朝政从而引发天怒人怨,岂会有今日扬州之祸?”   轰!……   就如同一枚重镑炸弹扔到了今日这含元殿的朝堂之上,所有人感觉脑中一炸,几乎全都呆住了!   武则天仍是没有表情,纹丝不动。   薛绍也静而不动,先看裴炎如何表演。   “这一份讨伐太后的檄文一出,立马就让李敬业获得了天下响应,这说明了什么?”裴炎挺直了身板站在朝堂的中央,大声道:“公道自在人心!”   “牝鸡司晨女主当政,已然犯了天下众怒。”   “已然败坏了大唐的民心所向!”   “已然祸及大唐社稷之根本!”   “当此之时,若要平叛——”裴炎再度提高了声调,并且一手指向了珠帘,“先得撤去这幅珠帘,再将皇帝陛下从偏殿之中请入丹墀端坐于龙椅之上,如此方能神器归位社稷匡正。李敬业等辈也就再也没了借口妄自兵变,如此必然不攻自破——又何须发动兵马,让大唐子民自相残杀?”   ……   静!   满朝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整个朝堂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裴炎一个人站在那里,愤怒的指对着龙椅后方的那一副珠帘!   “你,说完了?”   朗朗的四个字,从珠帘后方传了出来。武则天仍是不惊不怒,从她的声音当中甚至听不出她有任何的感情波动。   “是,臣说完了。”裴炎正儿八经的拱手一拜,说道:“还请太后退还后宫主理内廷,还政于皇帝陛下!如此,方可再谈平叛一事!”   “裴阁老的意思,你们都明白了么?”武则天提高了一点声音,问道。   “明白……”众臣回答的声音,比较微弱。   武则天再度撩开珠帘从后面走了出来,面带微笑的看着满朝文武,说道:“那么,有人支持裴阁老的提议吗?”   满朝文武,大半噤若寒蝉不敢乱动,连眼珠子都不敢乱挪。   谁这时候站出来力挺裴炎,毫无疑问就是彻底与太后翻脸决裂。如果裴炎赢了那还好一点,如果裴炎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刘齐贤没有动,刘袆之没有动,很多平常和裴炎走得很近的文武大臣,全都没有动。   但是,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臣附议!”   众人大惊,抬眼一看——吏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玄同!   魏玄同与裴炎是挚友,朝野皆知。但是敢在这种时候出面力挺裴炎,无疑是拿出了自己的生命在做赌注!   薛绍深看了魏玄同一眼,心中暗道:倒是一条仗义的汉子!   魏玄同对着武则天拱手一拜,说道:“太后,臣就事论事,绝无对太后不敬之意。眼下扬州叛逆之势不断扩大,若能将皇帝陛下请到金殿前来主持朝政,将能极大的打击扬州叛逆的士气,至少能让很大一部分信心动摇之人,重新归心于大唐正朔。臣意如此,还请太后以大局为重,三思为盼!”   “魏尚书,本宫知你一心为公。你这番话说得在理,本宫会认真考虑。”武则天微笑的点了点头,“那么,还有人附议裴阁老的提议么?”   除了魏玄同,再没有人站出来。   “那么,有人反对裴阁老的提议么?”武则天的话音一落,众臣不约而同的把眼神投向了薛绍。   薛绍淡然无事站着没动,看我干什么?——谁都知道我是武则天的女婿,曾经我还当众骂过裴炎。如果是我站出来提出反对,会让人觉得我是在公报私仇或者帮亲不帮理,那样是最没有说服力的!   ——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在这时候站出来的!   “臣,反对!!”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薛绍!   众人吃惊,扭头一看……   侍御史,宋璟!!   薛绍顿时笑了,原本我以为会是武则天亲自提拔的一些心腹官员,出来为武则天没说话,没想到却是他!   好样的,宋璟!   老子没有看错你,果真是一条不怕死的硬汉! 第0685章 薛绍的愤怒   宋璟这一站出来,满朝文武几乎是同时在心里惊叫一声——又是他?   为什么要说“又”呢?   当年,仅仅只有十七岁虚龄的宋璟一举考中进士并被授为县令,早就惊艳了朝堂扬名于显贵。十七岁的县令,这在古往今来也都是罕见。偏偏这位少年父母官在任上干得还不错,结果被薛仁贵看上选到了身边充作行军管记,也就是首席军师。且不说宋璟是否少年得志,他的才华、智慧和德操,确实当世罕有。   前不久,宋璟离开他的恩帅薛仁贵孤身来到长安,以一介白身的身份,胆大如牛的跑到御史台状告炽手可热的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太后的亲侄儿武承嗣。在谁看来,这就是鸡蛋碰石头茅坑里点灯笼的举措。但是奇迹偏偏发生了,宋璟居然一举告倒了武承嗣,让他免去官职回家面壁思过去了。   与此同时,宋璟本人还得到了武太后与裴炎的共同赏识,将他再度启用并予以破格提拔,任命他为御史台侍御史。这是一个专门监察朝廷官员与监督朝廷政令的重要官职,凡两京之内上至宰相皇族下到县令小吏,无不受其监管,权力非常大。   刚刚上任为侍御史的宋璟,接的第一个烫手的活儿,就是审问薛绍。当时的形势相当微妙,就连御史大夫韦思谦都心中有数,所谓的“审薛绍”不过是一个门面功夫,薛绍一定不会被定罪。但是宋璟认死理,他非但不肯轻易放过薛绍,还敢跑到太后面前去求证,让太后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太后都拿他没办法了,只好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尊假金佛给宋璟看,这样才使得宋璟没有再死死追查下去,薛绍也终于得已无罪脱身。   少年中进士,智囊辅三军,状告武承嗣,严审薛驸马,这一棕棕一件件的,早就让宋璟的大名在长安如雷贯耳。现在正当武太后和裴炎的争斗演变到了生死相决的时刻,满朝堂的公卿宰相文武大臣多半已是噤若寒蝉或是明哲保身,偏偏又是这个宋璟站了出来公然向裴炎发难……   人们不由得想道,这家伙究竟是活腻了,还是活腻了,还是活腻了呢?   “大唐的朝廷是议政的地方,从来就不是任何人单凭自己的一句话说能了算,也不是谁的官职高、谁的声音大,就属他说了算。一代圣君太宗皇帝陛下博采众议从谏如流,因此才有了贞观大治。我朝廷续贞观遗风,朝堂之上广开言路,不以言论而治罪,不以言论而显拔。”武则天的表现仍是很平静,朗声道——   “宋璟,说出你的想法。”   “是!”   宋璟大诺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站了出来,走到了裴炎的面前。   裴炎看着他,表情很是玩味,仿佛是愤怒又仿佛是懊恼。那表情仿佛是在说——宋璟啊宋璟,老夫如此赏识于你,还亲自破格提拔于你,你今日居然当众与老夫作对?!   宋璟先是对裴炎拱手一拜,说道:“裴相公,朝堂之上无私事。下官对事不对人,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裴相公海涵!”   裴炎别过了脸去,“有话,你就说吧!”   “谢裴相公!”   宋璟拜了一礼然后站直,定了定神清了清嗓。看得出来,他多少还是有一点点的紧张。   薛绍不由得会心一笑,这样的大场面,是人都会紧张。宋璟毕竟也只是一个凡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凡人。   片刻之后,宋璟深呼吸了一口,开始说了——   “最初,宋璟想请问今日在朝的诸公。”没有废话,宋璟单刀直入,“扬州李敬业所部,是正义之师吗?”   “当然不是!”   “叛逆也!”   “这又何必问?”   很多人争先恐后的回答。在这一点上,大家的意见还是很统一的——至少在公共场合,是非常统一的。   宋璟微然一笑,转过来对裴炎道:“既然李敬业并非是正义之师,那裴相公身为唐朝宰相中书令,为何要为其张目?”   “胡说!”裴炎怒斥一声,“本阁几时为李敬业张目了?”   “裴阁老息怒。下官并非是妄加指责,还请阁老听我说完。”宋璟表现淡定,说道:“众所周知,李敬业继承了祖上的爵位,官拜刺史。但是他在刺史任上贪赃枉法而被贬官,郁郁之下来到扬州,纠结起一批和他同样犯法被贬的官员,发动了这一次的叛乱。他们打出的旗号是匡复庐陵王,可是庐陵王远在房州,他在扬州。他的起事庐陵王截然不知。再者,他们以匡复为名,纠结起兵马之后却没有向关中挺进,而是转道南下攻取了江南的润州。此举之意图相当明显,他们就是想要占据江南依凭长江之天险,划地而治与朝廷分庭抗礼——由此可见,李敬业不过是找了个匡复的借口发动兵变,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发泄被贬的私愤,是为了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狼子野心!”   “说得好!”有人大赞了一声,众人扭头一看,是兵部侍郎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岑长倩。   宋璟的信心大受鼓舞,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此看来,李敬业并非是忠心报国的仁人义士,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逆反贼!”   众臣一听,宋璟这话有道理。于是很多人点头认可。裴炎也没有出声打断或是驳斥——他没理由去驳斥,难道他还能说,李敬业不是叛逆反贼吗?   “诸公多是饱读诗书。理当知道,自古以来战争的檄文都以声讨敌人、煽动人心、鼓舞士气为目的。行文力求磅礴激烈,同时也有夸大其辞的特点。宋某不才曾经忝为河北行军管记,时常也应主帅之命作一些战争檄文,因此颇为知情。”宋璟平静地说道:“李敬业遍发天下的那一篇檄文,下官也看了。它以辱骂武太后为主,然后号召天下之人一同讨伐武太后。前番已表,既然李敬业并非是仁人义士,他的麾下也并非是正义之师,那么他们发出的檄文,又岂能代表天下公道?檄文当中所说的话,又岂能被我们的朝廷正朔所采信?——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裴相公用李敬业檄文当中的观点来攻讦武太后,不是为敌张目,是什么?”   “你!……”裴炎顿时气煞,脸都有点白了胡子也在发抖。   薛绍心中一亮,迂回转折有理有据,干得漂亮!   “综上所述,臣不能苟同裴相公提出的政议。”宋璟大声道:“当此之时,朝廷理当以武力平叛为首要。扬州兵变,归根到底不过就是一群野心狂徒打着匡复的旗号,发动的一次为了实现个人野心、满足个人私欲的邪恶反叛!国难当头,我们身为大唐的臣工,理当抛弃一切成见与私人恩怨,精诚团结合力对外。如果因为贼寇的挑衅而自相攻讦,岂不就是向贼寇示弱妥协?——今日,李敬业将矛头指向武太后,裴相公就要求武太后归政于皇帝;倘若明日,李敬业又将矛头指向皇帝陛下,裴相公,你当如何?”   “你放肆!!”   裴炎终于是被宋璟的唇枪舌剑刺中了痛处!——他可以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自己,所谓的李敬业檄文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扳倒武太后。否则他也不会七天闭门不出,等着檄文的到来,等着舆论的扩散,等着大家都被这篇檄文和扬州叛乱的威力所感染,从而都将思想斗争的矛头一同指向武太后!   “来人,将宋璟拿下!”裴炎头一次的,在朝堂之上勃然大怒并下令拿人!   裴炎这一发话,守卫殿中的千牛备身和殿外的背身左右一共十二人,全都气势汹汹的冲进了殿内。   薛绍定睛一看,情况不妙!今日上朝的这些千牛备身和备身左右,我居然一个都不认识——肯定是裴炎早就做了准备,在奉宸卫当中安插了自己的人,并且利用手中的权力,让他的这些心腹全在今日当值!   裴炎大怒,群臣惊骇。随着十二名千牛卫士的涌入,大家不约而同的想道:宋璟完了!   ——这下真的完了!   “站住!”武则天大喝一声,“这里大唐的朝廷!朝堂之上自由政论各抒己见,岂可凭一言而治罪?”   那十二名千牛卫士一同站住,把眼神投向裴炎。   裴炎表现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强硬,大声道:“宋璟污蔑宰相妄议国政,煽动人心意图不轨,依我朝法典可按十恶罪论处——来人,将宋璟拿下!”   武则天勃然变色,“大胆!”   “本阁依法办事,自然胆大!”裴炎怒声驳斥,“还不拿下?!”   群臣全都傻了眼——这一下,裴炎和武太后算是当众撕破脸了!   十二名备身冲上前来,张牙舞爪的直奔宋璟。   宋璟毕竟是一介文士,当下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站着脸都有些白了。   蓦然之间一道人影拦在了千牛卫士面前,“站住!”   众人一看,额头再添一层冷汗——薛绍!   薛绍,终于出面了!   “尔等备身,究竟是朝廷的将官,还是裴相公的家奴?”薛绍抬手指着眼前的十二名备身,怒斥!   这十二名备身被薛绍这样当头一记棒喝,当下整齐的站住了,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回答我!”薛绍大喝一声,杀气四射!   十二个人整齐的一愣,竟然被薛绍斗然爆发出来的这股强烈气场给震慑住了。周围有许多大臣也不由自主的感觉心底发寒、汗毛立竖,心中油然而升一股强烈的恐惧感。他们惊诧的看向薛绍,心中暗暗惊道:这就是传言中薛人屠的……真实面目?!   “我等,自然是朝廷的将官!”总算是有一个胆大之人答了话,但明显是底气不足、声音萎弱。   “既然是朝廷的将官,理当知道朝堂的礼仪,知道朝廷的规矩!”薛绍怒斥道,“千牛背身与背身左右,是以护卫皇帝、戒备朝堂为己任。如今武太后临朝称制,代替皇帝陛下执掌朝堂。尔等备身居然不听武太后之号令,反而对裴相公言听计从,是何道理?”   十二人同时一怔,竟无一人能够说出一句话来。   “谁来告诉我,他们是哪个奉宸卫的人?”薛绍大声问道。   “是……右、右奉宸卫!”有人小声回答了。   “右奉宸卫将军何在?”薛绍怒声问道,“站出来给我们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将军,调教出了这样的一群属下!”   没人站出来。裴炎也站着没动,没吭声。十二个背身也没有动弹。   薛绍冷笑一声,“怎么,右奉宸卫将军,今日没有来上朝吗?”   “我们将军……数日前因公外出了。”有一名千牛背身,怯怯地答道。   “因公外出?干得漂亮!”薛绍冷笑一声,低声道:“我敢打赌,他很快就不会是你们的将军了!”   十二人整齐一愣,这下真有一点慌了!   薛绍斗然提高声调,大声喝道:“今日朝会政议国事,须得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谁也别妄想以权压人,更不要妄想凭兵戈谋胜!——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这四个字,就如同四道霹雳一般炸响在了大唐的朝堂之上。   很多大臣悚然变色,包括刘齐贤、李祎之和魏玄同!   ——包括裴炎!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想道了,驻扎在渭水河畔的十万大军!   “薛绍,你是在公然威胁朝廷?”裴炎在薛绍背后,怒声大喝道。   “你错了。”薛绍转过身来面对着裴炎,正色道:“恰好相反,薛某是在极力的维护我大唐朝廷的公平与正义。这里是朝堂,是商议与处决天下大事的地方,是代表天下道义与民心公德的地方。他不是任何人的一言堂,他更不应该、也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一言堂!”   裴炎再度被气到脸白,深呼吸!   薛绍正对着裴炎的那张气白了的脸,斗然大喝一声,“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   裴炎勃然变色,“薛绍,你太放肆了!”   “阁老息怒,我没说你。”薛绍微然一笑,“不信你看,自然有人正在滚出去。”   众臣一同愕然,裴炎也扭过了脸去连连眨着眼睛,神情甚是尴尬。   因为……刚刚气势汹汹而来的那十二个背身,正在一哄而散的落荒而逃,像一群打了败仗的残兵,丢盔弃甲的滚出了朝堂!   薛绍背对着他们,昂然而立正对裴炎。   “裴相公,现在终于到了以理服人、以德服人的时候。一切公平,公正,公开。”薛绍小声道,“那么,就让我们来一起见证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公道自在人心!!” 第0686章 剑拔弩张   今日之朝堂现象,让很多大唐的老臣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三十年前,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仍然在朝之时,在与先帝争论废立皇后时的情景。   一样的剑拔弩张,一样的势同水火!   “唯我独尊”才是权力的巅峰和最终的归宿。最高权力的争夺,从来都是一山难容二虎。你死我活势是必然,一团和气绝不可能!   眼下的局面已是相当明晰,武太后和裴炎这两个人,只能剩下一个还能继续留在这大唐的朝堂之上。在薛绍挺身而出之前,裴炎一方似乎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他甚至有恃无恐的正面和武太后冲撞了。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宋璟,也险些被裴炎当众制裁。   可是随着薛绍的出面,这一局面马上就被打破了。那十二个落荒而逃的奉宸卫备身就像是一个缩影,它标志着裴炎在军方经营势力的彻底失败。反过来,薛绍是现如今大唐最为炽手可热的军帅,远在朔方有他的十万嫡系虎狼之师,近在长安有渭水野战王师甘愿听其调谴。还有他曾经效力过的左奉宸卫、羽林卫和千骑,其中都不乏他的生死袍泽和铁竿拥簇。   现在,满朝文武包括裴炎的心里都相当的清楚,薛绍这样站出来,代表的不是他一个人。他代表的,几乎已经是大唐的整个军方势力。   这个说法,一点都不夸张。   遍观如今大唐的整个军方,随着老一辈的裴行俭、李谨行和薛仁贵这些人的离去,薛绍的迅速成长与强势崛起显得异常醒目。尤其是前不久的河北大战,更让薛绍威震边陲名扬天下。而中生代的一大批将领,大多都和薛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边关的程务挺、王方翼与薛讷及朔方军众将,御林军中的范云仙与周季童、程伯献,野战十二卫当中真正掌握了兵权的党金毗与郭大封等辈,这些人都与薛绍意气相投或曾经并肩为战结下了深厚的袍泽感情,有的还是同宗兄弟甚至刎颈之交。   有实力,才有底气。   换作是别的任何一个人敢在朝堂之上怒吼一声“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换来的结果绝对是自己被人绑出去,或者是当众切碎了抬出去。   裴炎的脸绷得紧紧的,双眉深皱死盯着薛绍在看。他心里清楚,宋璟,最多只能算是一个认死理的初生牛犊。现在,除了武太后之外,他自己最强大的对手终于现身了!   “本阁依法办事惩治不法,你才是以权压人祸乱朝纲。”裴炎先给薛绍来了一个甚为不屑的冷笑,“你有何资格在这里妄谈什么,公道人心?”   “依法办事?”薛绍也笑了,“敢问裴阁老,你依的是我大唐的哪条法律来惩办宋璟?薛某不才,大致能将我大唐的治国法典《永徽律疏》倒背如流。你若能说出宋璟违反了大唐法典的哪一款哪一条,薛某当众与你辩来。”   裴炎先是一怔,马上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凉气——吹牛!   薛绍微然一笑,“在场有很多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的臣工,他们可以佐证薛某人所言是否属实。裴阁老若是不记得条款了,现在就可以派人去取一部《永徽律疏》来当众翻阅。倘若宋璟当真有罪,薛某甘愿与之同罪,当即辞官离朝接受律法的制裁!”   “哇——”   满朝响起一片惊哗之声,很多人当场对薛绍刮目相看。   朝臣数百,熟悉薛绍的毕竟只是少数。在一些人的印象当中,薛绍要么是一个纨绔公子,要么是一个花瓶驸马,最多也就是一个会打仗爱杀人的猛将军。没想到他居然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和裴炎比起了学问——熟悉律法章程与治国法典,这是司法官员和宰相们的必修之课,是他们的特长呢!   裴炎站着没动,干咽了一口唾沫脸色有些脸看,仿佛有点下不来台。   薛绍见好就收,微然一笑,再道:“现在,薛某有资格站在这朝堂之上,和裴阁老谈一谈公道人心了么?”   “太后不是说了,大唐的朝堂政论自由。有什么话你就说,没人拦着你。”裴炎转过了脸去,满副不屑的神情。   “多谢裴相公。”薛绍象模象样的对裴炎拱手一拜,然后转向满朝文武,说道:“今日在场的,都是与薛某同殿为臣的大唐臣子。薛某想问一问在场的诸位,身为一名臣子,应该做些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但是没有人回答。   这种时候,谁会轻易出来接茬?   薛绍微然一笑,对宋璟道:“宋璟,你知道么?”   “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为民请命。”宋璟答得一板一眼,和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答案都是一样。   “是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想在场的诸公,都曾经接受这样的教诲,都曾经怀有这样的理想。”薛绍说道,“但是真正有几个人在走上了官场之后,尤其是官越做越大以后,还记得这些教诲,和自己曾经的理想呢?”   众人的神色同时一动,薛绍这是要当众指责所有人吗?   裴炎的脸色最难看,因为他分明感觉,薛绍就是在说他。   “薛某虽然出身于汾阴薛氏这个礼乐流范的诗书门第,但是薛某读书并不多,甚是惭愧。比起在座的许多鸿儒大贤,薛某更是无地自容。”薛绍微然一笑,说道:“但是,薛某至少知道孔圣人曾有一句名言,叫做‘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诸公,我没有说错吧?”   “没有、没有……”一片轻微的声音响起。   裴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薛绍说出这样一句“子曰”,分明就是在影射他在朝堂之上嫉贤妒能、打压异己!   “大唐至开国以来,之所以能够日渐强盛威服四海,就是因为我们的君王胸怀如海从谏如流。我们的朝堂之上,从来都不缺乏贤德的君子与干练的精英竭力辅佐、精诚治国。”薛绍说道,“这些君子和精英,或怀不同的理念或有不同的特长,有的彼此之间还有恩恨和仇隙。但是在国家大事面前,他们能够抛弃成见与私心,一心奉公精忠报国。这便是君子和而不同,这便是我们大唐强盛的根源和底气!——我所说的这些,诸公赞成么?”   “赞成。”居然是裴炎第一个出声说话。   其他的朝臣也纷纷点头。   至从贞观大唐以来,这是大唐的人们统一引以为豪的光明气象。   “可是近年来,这些气象已经有所改变,甚至趋于腐化了。”薛绍脸色一变声音一沉,大声道:“有那么一些人,做官做得久了,官职也越来越高了,就渐渐的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忘却了自己的理想。他开始沉湎于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他的心胸因为权力的迷惑而变得越来越狭隘和自私。他开始排挤和打压一切有可能对他的权位带来威胁的人,无论他是文武还是武将,无论他是贤能还是功臣。他甚至会为了进一步的垄断权力而出卖国家利益。更有甚者,他还会向叛逆妥协并且遥相呼应,目的,只是为了铲除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这一道路上的绊脚石!”   “薛绍,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裴炎大怒。   众臣无不惊愕!   这些话,估计也就只有薛绍敢当众说出来啊!   “裴相公,我并未指名道姓,你为何如此动怒?”薛绍冷笑。   “你!……”裴炎气煞。   薛绍再度微然一笑,“不过你生气也是有理由的。明人不做暗事,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裴阁老!”   裴炎深呼吸了一口,拿手中的象牙笏板指着薛绍,一字一顿的道:“薛绍,你这可就真的是在当众污蔑与毁谤了!哪怕本阁不是当朝宰辅,你也触犯了国法犯下了罪行!——你可知罪?!”   “哼!”薛绍不屑的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既然敢当众把这些话说出来,就证明我一定有充份的理由和证据作为佐证,证明我并非是在毁谤。裴阁老,从三年前的北伐开始,你滥用职权嫉贤妒能、败坏朝纲遗害国家的种种劣迹与罪行,我全都一桩桩一件件的,给你记得清清楚楚。为了顾全大局我一直隐而未发。今日,既然已是箭在弦上,那薛某就当着太后和满朝文武的面,我就来和你好好的清算清算!——我若是有半点虚言毁谤,甘愿接受律法的一切严惩!我若说得有理有据,你裴炎就是一个祸国殃民心怀不轨的野心罪臣!”   群臣再度一片哗然!   ——开战了!   ——开战了!   ——终于开战了!   裴炎的脸色一片铁青,双眼之中如同喷火的怒瞪着薛绍,点着头说道:“好,好——好极!”   一直都在冷眼旁观静如山岳的武则天,来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然后咬了咬牙镇定心神,坐回了珠帘之后,朗声道:“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与大理寺卿,何在?”   这三人一同恍然回神,连忙出班应诺,“臣在!”   “命你三人从旁倾听薛绍与裴炎的辩论,以道德和律法为凭,各自判定他二人的真伪与功过。左右史官,再命尔等将今日朝堂之上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全部记录在案,将来叙为国史!”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朗声道——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虽然是裴炎与薛绍之间的辩论,但也恰是指出了如今大唐的朝堂之上所存在的,诸多弊端与某些现状。究竟谁真谁伪、谁忠谁奸?——有请在朝诸公一同分辨与见证,一同拭目以待!” 第0687章 狗咬狗   至从来到大唐以后,薛绍已经杀了不少人。或徒手,或用千牛御刀与太乙宝刀,偶尔也用的手中的权力和麾下的军队。   但尝试用唇枪舌剑来杀人,倒是头一遭。   这初次尝试的对手,还是以文才与政治见长的当朝首辅,裴炎。   虽然凭借强悍的气势和无畏的精神暂时压住了裴炎,但是薛绍心里清楚,现在自己是在“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说实话,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如果裴炎那么容易被扳倒,他也就混不到今天的地步了。   眼看薛绍与武太后二人合力摆出了这样的“刀兵大阵”来对付自己,裴炎倒也处乱不惊,淡然道:“本阁知道你对我忌恨已久。今日当着满朝臣工的面,我们既公且私的来做一个了断,倒也可以。现在你想说什么,都尽管说。本阁洗耳恭听,在座的诸公都是见证。”   “好。”   既然裴炎都大大方方的接招了,薛绍便开始说道:“我们先从三年前,也就是永隆元年的北伐说起。当时闻喜公裴守约率军北伐得胜,俘虏了突厥部落的叛乱首领阿史那伏念等人。当时战争虽然得胜,但是北方草原一点都不平静。如果不是伏念阵前投诚主动出面帮助王师招抚草原各部,战争还会继续扩大甚至越演越烈。裴公与三十万北伐大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暂时平定草原叛乱。但当时,草原各部族都在翘首观望,朝廷将会如此对待投降的伏念,这将决定他们的选择。伏念跟随裴公来了长安,但你却极力主张处斩伏念。这马上就彻底断绝了草原各部族重新回归大唐的念想,并激发了他们更大的仇恨从而与大唐彻底决裂。不久之后,阿史那骨笃禄与阿史德元珍再度叛乱,接下来的事情在座诸公都知道了——裴阁老,我所说的这些,可曾有半点捏造?”   “没错。”裴炎很果断的承认,“当时,的确是我力主处斩伏念。突厥人生性诡诈,常怀不臣之野心。就算不杀伏念,他们一样会叛乱。当时的北伐,已经是大唐第二次平叛。大唐一直宽宏以待,但突厥人就是口服心不服。若不杀一儆百,突厥人会以为大唐只会一味的姑息纵容。因此,本阁力主处斩伏念,以儆效尤!”   “巧言令色!”薛绍冷斥了一声,说道:“在北伐刚刚开始不久,本将奇袭黑沙就已经生擒了伏念到帐。当时,突厥叛军的实权早已归属了阿史德温傅。然后,本将设计将温傅父子一并铲除,这早就已经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否则,伏面的出面劝降也不会那么顺利成功。当伏念回归长安之时,他已经不再具备再度发动叛乱的实力和影响力,但是满草原的人都在看着大唐,会如何处置伏念。至大唐开国以来,从来不会在战后处决酋长战犯。裴阁老你好智慧好霸气,开了大唐这样一个先河,然后激起了草原所有部族的强烈仇视和反抗!因为,他们担心自己全都会像伏念那样,被大唐秋后算账死于非命!——狗急尚且跳墙,在死亡和生存之间谁都知道该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于是乎骨笃禄和元珍的再度叛乱,在草原上是一呼百应。随着这场叛乱而导致的诸多州县沦陷、无数军民死亡,都应该从处斩伏念开始算账!——裴阁老,你身为中枢宰辅,做出了这样错误的军国决策导致国家和百姓遭致这样惨烈的损失,你还有何颜面站在这里大言不惭?”   “薛绍,你不要血口喷人。”裴炎没那么容易被激怒,他仿佛也早就料到薛绍会拿伏念说事,因此准备充分,答道:“当时,确实是本阁在政事堂力主处斩伏念。这是我提出的议案之一。经过二圣与诸位宰相的合议,最终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现在你要清算旧账,是不是也想把先帝算进来?”   “裴炎,你混账!!”薛绍大怒,雷霆喝骂!   满场惊哗,朝堂之上瞬间炸锅了!   武则天也无法忍了,愤然从珠帘后大步走了出来,指着裴炎怒斥道:“裴炎,你身为宰辅,权力在手责任在肩!你的决议出了错,不肯承担责任也就罢了,居然还把责任赖到先帝的头上!——有功归己有过推君,如此不臣之臣、寡廉鲜耻之徒,真真是古今罕有!”   武则天越骂越生气,几乎是指着裴炎的鼻尖怒斥:“如此不肖之徒,有何颜面再立于这朝堂之上?!”   朝臣也是一片哗然,一片议论四起。   “为尊者讳、为贤者讳”是在场许多人心中一条相当重要的原则底线。其实,就算“处斩伏念”这个错误的决定只是先帝一个人的主张,裴炎身为先帝器重的顾命大臣与当朝首辅,他也理当主动承担责任为已经去世的先帝保存颜面与维护形象,这才是一个有担当的宰相最应该做的。可是裴炎非但没有这样做,他为了推卸责任甚至把先帝搬了出来当挡箭牌,这的确有一些失德过火。   薛绍的怒骂和武则天的愤然出现,瞬间就将裴炎置于众矢之的不利境地。   裴炎的脸色颇为尴尬一时无言以对,心想老夫不过是一时语失,居然落到这般境地……薛绍和太后把握机会大力反击的能力,确是炉火纯青!   事已至此,已是无法涂抹与推卸。   裴炎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好!——就算处斩伏念这个决策是我做出的,我理当承担一部分决策失败的责任。但是,太后你也难辞其咎!因为当时,你与本阁一同力谏先帝,先帝才同意了本阁的这一条决策。现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又有何颜面怒斥于我?”   武则天一怔,这下真是肺都气炸了,心中怒骂不休——疯狗!裴炎,你这条疯狗!   “裴炎,你实在太无耻了!”   武则天还没有答话,薛绍大声怒骂道:“你可是上辅天子下安庶民的宰相,你提出的决策犯了错,理当自己主动承担责任。可是你却半点担当也没有,只想着如何推卸责任、如何拉人下水、找人垫背!——似你这般不顾道义没有担当的腐朽之辈,何德何能官居宰辅鼎立朝堂?你连一个男人都不算!……大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满堂再度惊哗!   薛绍骂得有够难听,但也确实骂到了位。裴炎今天的表现,实在是糟糕透顶……太多的人,对他的行为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甚至是不耻!   薛绍的怒骂给了武则天回旋的时机,深呼吸平复心情之后,武则天说道:“裴炎,我承认我当时是和你一同劝谏先帝处斩伏念以儆效尤。但当时其实我是非常反对这样做的,因为我从贞观一朝走来,知道我朝从来不杀投降的敌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但当时你哀哀求我助你,说,如果不处斩伏念,闻喜公裴守约归朝之后将极有可能入主中枢拜为宰相。这样一来,你的地位就要受到强烈的冲击,甚至被他压住一头。裴炎,薛绍指证你的罪名没有错,你就是一心沉湎于权位,嫉贤妒能以公废私!!”   “哗——”   朝堂之上,再度沸腾了!   武太后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众揭了裴炎的短!   “一派胡言!”裴炎怒斥,“当时,最想打压裴行俭的是你才对吧?众所周知,早年裴行俭曾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在皇后的问题上合为一派,一同反对废王立武。裴行俭是你的敌人!一直都是!”   哗!——   又沸腾了!   ……   薛绍觉得脑仁都疼了,这两人当众算起了老帐,算来算去,谁都得不到好处,何必呢?……怪就怪裴炎最先不守游戏规则,像疯狗一样的张嘴乱咬!   “没错,我是与闻喜公是有旧怨。”武则天处乱不惊,当众说道,“但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我早已经和他冰释前嫌。否则他不会被召还于朝堂,身兼文武双职。否则,他更不会成为我女婿薛绍的老师,他的夫人库狄氏也不会成为我的挚交好友。至今,他的孩子也养在皇宫里,由我亲自抚养视为己出——裴炎,你这种挑拨离间、不敬先人的无耻行径,当真是太过下作了一点!”   裴炎气得发抖,脸都白了,无言以对。   很多大臣开始对裴炎投去鄙夷的眼神,一片非议之声四起。   “再者,我反对处斩伏念的这个想法,虽然没有对你说过。但是,我不止一次的和其他的大臣们说起过。”武则天说道,“他们今天就在朝堂之上,不信,你可以当众求证!”   裴炎冷冷的道:“向谁求证,都是你曾经教唆好的。又有何可求?”   武则天冷笑一声,“本宫可没有那个未卜先知本事,于今日上朝之前就教唆了一位帝师宰辅——刘祎之,你说对也不对?”   哗!……   又是一次满堂喧哗!   中书侍郎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刘袆之,斗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显然有点紧张,但是咬咬牙也站了出来,拱手拜道:“太后所言属实。当时在商议对待伏念的问题上,太后对裴阁老提出的决策并不苟同。她私下找我和范履冰、元万顷等人商议了多次,我们一致认同太后的决策,认为不应该处斩伏念。可是就在我们还在商议此事之时,裴阁老已然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先帝做出了决策,并且圣令都已发出,再也无法挽回!”   “哗——”   喧哗、沸腾!   “刘袆之,你这个卑鄙小人!”裴炎跳脚大骂。   刘袆之针锋相对的顶撞上来,“裴阁老,我一向敬你德高望重,你岂能如此当众辱没于我?——我据理实说,何谓小人?难不成要我歪曲事实的给你帮腔,就是正人君子了吗?”   “你!……你真是无耻之尤!”裴炎怒骂,脸都涨红了!   薛绍看到眼前这片景象,不由得苦笑叹息了一声,心说看来狗急了真的会跳墙……大唐的朝堂之上居然出现了一派狗咬狗一嘴毛的混沌乱象,真是悲哀啊!! 第0688章 杀人灭口   为了今日的朝堂一战,薛绍已经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除了将要罗列裴炎一系列的专权误国、遗害军队的罪名,他还准备了很多的证据和证人。为了以防万一,薛绍还早就暗中联系好了羽林卫将军范云仙,让他在朝会开始之后率领羽林卫布控整座含元殿。甚至城外的渭水大军,也做好了随时应急的准备。   可是眼前的局势,让薛绍有些哭笑不得。原本好好的一场朝堂政论与正面斗争,眼看就要演变成相互揭短、彼此出卖的狗咬狗。   眼看王公宰相与尚书大臣们脸红脖子粗的,把今日这朝堂吵成了一锅粥,薛绍索性冷眼旁观不做声了——狗打架,猪才劝!   就在这时候,朝堂之上的大声吵骂突然陷入了一个停顿。   原来,又有一个人出来爆猛料了——户部侍郎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本立,当众揭发裴炎曾经妄图用兵变,来拘禁武太后以迫使她还政于皇帝!   此言一出,整个大唐的朝堂几乎都要炸开锅了!   王本立何许人?   曾经,他是先帝高宗皇帝的宠臣,担任尚书省左司郎中,官不小权力也很大,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的高级官员。他仗着高宗的宠幸屡行不法,结果被当时的侍御史狄仁杰弹劾。高宗顾念私义想要特赦王本立,但是狄仁杰极力主张要“依法治国”不能特赦。最终高宗做出了让步,把王本立贬出长安了事。   其后的两三年里,王本立在边疆的胜州担任都督。因为守住了城池没有被突厥人攻陷算是小有功劳,于是又被武则天召回了朝廷,重新任命为户部侍郎并将他召入阁部成为了参政议政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仅次于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副宰相。   王本立被先帝贬斥却被武太后召回,自然无比感念武太后的恩惠。他归朝之时正值先帝去世前后,武太后与裴炎的政治联盟正处于“蜜月期”。于是他竭力效忠武太后的同时,也非常果断的投靠了裴炎并且取得了他的信任。可以说,王本立就是仅次于刘齐贤的裴炎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   可就是这位心腹,在裴炎落入不利境地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在背后给他来了一刀!   看到王本立的表演,裴炎几乎已经是当场石化,眼睛直了,脸也白了。他几乎都要忘记了争辩与唾骂,只是呆呆的愣在那里。   满朝文武也有些呆了,真没想到,今日的朝会会发生这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裴炎想要兵变谋反?!   这着实太惊人了!   “血口喷人!”裴炎没有做声,魏玄同无法再忍,怒声斥道,“王本立,你有何证据?!”   “我当然有证据!”王本立大声说道,“就在数日之前,裴阁老曾经在半夜密召本官与右奉宸卫将军一同去了他的府上,与我等密谋将要趁武太后往返于内廷与太平公主府之时,于半道之上将她截留扣押,然后逼她退回内廷还政于皇帝!——但当时我二人都力劝裴阁老莫要行此不义之举,一来武太后的身边时常有千骑护卫,二来此等阴谋根本就不足以成就大事。在我二人的反复规劝之下,裴阁老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信口雌黄,口说无凭!”魏玄同激动的怒斥道,“王本立,你这个卑劣的小人!裴阁老不曾亏待于你,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是,裴阁老是待本官不薄!”王本立针锋相对半点也不肯相让的大声道,“但那不过是私情私义。与国家公义相比,本官只能大义灭亲、以国事为重!”   说罢,王本立还对着裴炎拱手一长拜,“对不住了,裴阁老!”   “滚!——”裴炎彻底的暴怒了,几乎是跳了起来嘶声怒骂。   满朝惊诧,人人唏嘘!   薛绍也是无语了,只在心中说道:当君子之争变成无底线无道义的小人之争,那么所有的游戏规则都将被打破。阳谋与道义很快将要变得无用,那就是到了见不得光的阴谋上场的时候了。   裴炎是否真的找王本立商量过兵变的事情?   没有旁证,裴炎百口莫辩。   就连右奉宸卫将军现在都“因公外出”了,死活没有一个对证,现在只能是任由王本立在朝堂之上一顿胡说。   “我还是太年轻了!”薛绍只能如此在内心苦笑,“政治,怎会像我想像的那样清澈和单纯呢?……当平日里这些道貌岸然的高官大儒们撕去了君子的面具之时,他们丑恶与卑劣的一面会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平常他们有多么的高风亮节,现在他们的面目就有多么的卑劣和可憎!”   就在薛绍寻思这些的时候,又有人站了出来,大声道——   “臣,要弹劾中书令裴炎!”   监察御史,崔察。   众臣不由得同时心中暗说了一句:又出来一个落井下石的!   崔察走到朝堂中央,说道:“据我所知,御史台官员、与本官同为监察御史的同僚薛仲璋,在扬州叛乱之前曾经向上官请命,去往扬州巡视地方。他去了扬州没有多久,就伙同李敬业一同杀害了扬州长史并占据了大都督府。众所周知,薛仲璋是裴炎的亲外甥,他去扬州你是知道的。扬州叛乱数日之内,裴炎托病不出全无作为,直到李敬业叛军攻占了润州并将檄文传到京城之后,他才来上朝。并以檄文为说辞逼宫武太后还政。李敬业起兵在外,裴炎逼宫于内,连时间和契机都是那么的吻合!凡此种种已经足以证明,裴炎心存反意妄图窃取大唐的权柄,或他早与李敬业有所勾结妄图彻底的巅覆大唐,自己取而代之!——臣因此,公然提出弹劾裴炎!他必须马上离开朝堂接受御史台的严格审问,不能再居于朝堂之上占据中枢之位,更不能让他妄议军事、祸乱朝政!”   “噗……”   裴炎猛吐一口鲜血,浑身发抖的指着崔察,但已经骂不出来了。   魏玄同连忙扶住他,但是没用。裴炎一口气没接上,晕厥了过去。   大唐的朝堂,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武则天环视了整个朝堂一眼,悠然的朗声道:“来人,将裴炎拿下,投入御史台监狱,以备后审!”   “太后,不可!”魏玄同连忙说道:“裴阁老清廉为官一心奉公侍奉大唐数十年。期间他或许犯了小错,但绝不可能谋反!——臣以人头担保,裴炎不反!”   这时,刘齐贤和其他几位裴炎的心腹党羽也终于站了出来,一同道:“臣亦担保,裴炎绝对不会参与谋反!”   “裴炎是否谋反,不是我们在此随口一说就能算定的。”武则天平静地说道,“事实摆在眼前,他的亲外甥薛仲璋如今正是李敬业的重要臂膀。国家自有法度,既然裴炎有重大的谋反嫌疑,他就必须接受御史台的严格调查——众卿,就不必再为裴炎求情了。”   这时魏玄同气急了大喊了一声,“裴炎若反,我等皆是反贼!”   满朝皆惊!   薛绍也不由得怔了一怔,这魏玄同是不是有点仗义过头了?   “魏尚书不必义气用事。”武则天非但未怒,反而微笑相待,说道:“本宫深知你为人坦荡磊落忠心不二。本宫更加知道,裴炎素有反意,而你们绝对没有!——来人,将裴炎带下去!”   马上,十几名千牛备身和备身左右再度走进了殿来。众臣一看,这些备身明显已经全部换了人。领头的一员将佐身材格外高,他是左奉宸卫中郎将程伯献!   众臣不由得心中暗吸了一口凉气——就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的时候,殿外的护卫全都来了一个大撤换。说不得,最初进来要捉拿宋璟的那十二名背身,此刻恐怕早已是人头落地了!   程伯献带着人走进了殿内,指挥属下抬着裴炎就走了。   魏玄同和刘齐贤等人呆若木鸡,怔怔的看着裴炎离去的方向,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薛绍也陷入了沉默,良久无语。他心想,我明明有着充足的证据和理由让裴炎下台,为何剧本演到最后,却完全不是我预料中的样子了呢?   思之再三,薛绍轻叹了一声,心中暗道:我只希望搬开裴炎这块绊脚石,武则天却希望他死无葬身之地。或许我也可以扳倒裴炎,但是当裴炎主动破坏游戏规则的时候,武则天也就毫不示弱的果断的改变了方略,用最为简单有效的方法将他收拾了!   换句话说,我薛绍只是武则天的选择之一,算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想必为了战胜裴炎,武则天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手准备,其中就包括刘袆之的临阵反水,王本立的背后一刀,还有崔察的落井下石。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更多的人准备出手?或许还有暗杀,兵变?   谁知道呢!!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武则天的一向作风。现在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然后,她就拿到这个结果……   “退朝——”武则天的两个字,把薛绍从沉思中唤醒。   他回神一看,满朝文武如鸟兽散一般,几乎都已经走了个遍。只剩下一个宋璟,还站在薛绍身边。   “下官记得薛驸马曾经答应过我,会坐下来和我好好的谈一谈。”宋璟对薛绍拱手一拜,说道:“不知今日,恰当否?”   薛绍看着眼前这个认死理、傻兮兮的白面书生,不由得一笑,“你能喝酒吗?”   “……少许。”宋璟讷讷地答道。   薛绍一本正经的道:“一斗如何?”   “怕会醉死!”宋璟的表情很是骇然。   薛绍大笑两声,“那就两斗!”   宋璟狠狠一咬牙,“下官,舍命陪君子!……只是不知,薛驸马这是欢庆胜利,还是借酒浇仇呢?”   “你知道得太多了。”薛绍冷冷的看着宋璟,冷嗖嗖地说道:“但你怎么就没想到,我是要杀人灭口呢?” 第0689章 谋战扬州   朝堂之上刚刚刮过了一阵近年罕见的狂风骤雨,把薛绍的心情弄到了凌乱。可是太平公主府里却是风和日丽,太平依旧。   见到家人尤其是抱上了宝贝儿子之后,薛绍本已败坏的心情斗然变得轻松愉悦了好多。   有家,真好。   正当午膳时分,看到薛绍带回了客人,府吏们连忙安排酒宴来招待。太平公主有几分好奇,问薛绍道:“这人面生,是谁?”   薛绍笑道:“他呀,就是前不久审我的那个宋璟。”   “是他?”太平公主立马拉下了脸来,“此人不知好歹冒犯于你,你不收拾他也就罢了,怎的还将他带回家里来招待?”   “宝贝夫人,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薛绍笑道,“这个宋璟,是个人才,而且是一个品行高尚极重情义的人才,非常值得一交。此前他奉命审我只是公职所在,岂能怪他呢?”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照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个故人。”   “何人?”   “不就是前番,我推荐给母后的萧至忠么?”太平公主说道,“此人和宋璟一样的品行高尚极重情义,你把他扔在讲武院那个冷清衙门里已经有很长日子了吧,是不是该去看一眼呢?”   “别说,还真是!”薛绍恍然想起了萧至忠与讲武院这回事,但又好奇道,“你怎么三番五次的提起萧至忠呢?”   太平公主嘿嘿一笑,“怎么,你还吃醋了不成?”   薛绍脸一板,“有这个必要么?”   “嘿嘿嘿!”太平公主好一阵坏笑,说道:“萧至忠的祖父曾经是我父皇的老师。我年幼的时候,他祖父曾经带萧至忠进宫来拜见我父皇,我便和萧至忠玩耍过几次,因此对他有些印象。打小,他就是一个重礼节、讲情义而且非常守承诺的人。记得有一次我们约好在花园里捉蜻蜓,但我临时有事没有去也忘记了派人通知他。结果,他就独自一人在御花园里从中午等到第二天早上,一直等到见到了我,他才离开。那一年,他才十一岁而已!”   “又是一条认死理的犟驴,确实和宋璟有些相似。”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近日忙碌,没顾上讲武院。他日择闲,我去看看。”   太平公主微笑的点头,轻声道:“薛郎,这几年你都扎根在军队,结识了很多生死与共的袍泽。现在,你已经是大唐军方最为闪耀的一颗将星了,连我母亲都对你相当的器重与倚仗。但是千军万马,你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带在身边吧?如果你真正想要有一番大作为,还是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朝堂之上。如果你不能在京城好好的经营人脉,你带兵在外取得再大的功劳,回朝之后仍旧没有过硬的实力。你的命脉,仍旧掌握在那些宰相尚书们的手里。这岂不憋屈?”   “一针见血!”薛绍顿觉眼前一亮,微笑的看着太平公主,说道:“我的宝贝夫人,近来大有长劲啊!”   “少拍马屁!”太平公主心花怒放美美地笑道,“应该说,我一直都是如此的明智聪慧,只是你不懂得欣赏而已!”   薛绍哈哈的大笑了几声,再道:“你说得没错。这次回朝我与裴炎恶斗了一场,我一直都处于下风甚至沦为阶下之囚。虽然有惊无险,但也让我切身的体会到了将军的无奈和悲哀。任凭你功高盖世麾下千军万马,刀笔吏一句话就能将你打回原形甚至抄家灭门。归根到底,军事是为政治服务的。兵权和军功,怎么都比不过政治权力!”   “对。为将之人想要获取兵权和军功,还不都是为了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并获取朝堂之上的政治权力么?”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说道:“现在你已经有了兵权和军功,该是时候让自己在朝堂之上谋求一席之地了。你不是检校兵部侍郎吗?——这次河北大战你立下殊功,朝廷都还没有奖赏于你。你何不向母后提出请求,正式出任兵部侍郎呢?再不然,挂衔于政事堂当个平章事的参政宰相如何呢?我想母后一定会答应的!”   “这……”薛绍眨了眨眼睛,心中寻思道:此前裴炎等人倒是想让我回朝担任检校兵部尚书,我拒绝了。现在我又主动求官,这合适么?……对了,肯定是太平公主不想我离开长安重返军队,才故意这样游说于我!   “喂,你还在犹豫什么?”太平公主忿忿然的在薛绍腰间的软肉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薛绍夸张的跳了起来。   “哎呀——疼、疼!!”薛绍一边大叫一边跑了,“琳儿、琳儿!快来给我上药,我受伤了!!”   “……”太平公主哭笑不得愕然无语,气乎乎的自语道:“装腔作势的坏人!你分明就是不想久留长安!……西北边疆那个苦寒之地,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的?”   ……   开宴了,薛绍与宋璟坐下还没有喝上第一杯,有客到。   薛楚玉带着他的新婚妻子,来了。   薛绍心头大喜,亲自迎上他夫妇二人,“你们怎么来了?五弟身体养好了么?令尊的后事操办如何?一路辛苦了还没有用膳吧,赶紧过来一起用些酒饭!”   薛姚氏都被逗乐了,薛楚玉也笑道:“二哥,你斗然一下问这么多,让小弟如何回话?”   “行,那坐下慢慢说!”薛绍开怀的大笑,连忙叫琳琅来招行薛姚氏,亲自拉着薛楚玉的手走进了膳厅里。   薛楚玉倒是认识宋璟不用薛绍介绍,但他甚感惊奇宋璟怎么会出现在了太平公主府里?   薛楚玉还没来得及问,薛绍倒是先问上了,“你怎么突然跑到长安来了?令尊刚刚入土为安,家里的事情处理得如何?”   薛楚玉答道:“按照朝廷的旨意,先父五七过后将由我的三哥和四哥留在老家丁忧守孝。原本我也想在老家多住一些日子陪伴家人,但是听闻扬州兵变,二哥或许会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于是我便马上动身来了长安。”   “好兄弟!”薛绍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还好你不知道我被囚禁拘审的消息。不然,我倒还担心你会闹出什么动静来。”   “什么,你被囚禁拘审?”薛楚玉顿时变了脸色。   “别紧张,一切有惊无险,都已经过去了。”薛绍笑道,“是裴炎设局要治我,但是今日,裴炎已经被投进了大狱。他完了!”   “真的?”薛楚玉顿时又是一喜,“再往后,应该没人掣肘我们朔方军,更不会有人出些糊涂主意,专打败仗了吧?”   “但愿如此。”薛绍笑道,“别说,你来得倒正是时候。我先问你,身体养得怎么样了?”   薛楚玉连着拍了几下胸脯,“徒手可搏虎!”   “你可别吹牛?”   “小弟从不吹嘘,更何况是在二哥面前!”   “那便好。”薛绍微微皱眉正了正脸色,说道,“我想举荐你担纲大将,前去征讨扬州叛逆李敬业。你觉得有没有问题?”   “没有!”薛楚玉答得斩钉截铁,“给我五千轻骑,担保旬日之内取来李敬业项上人头!”   薛绍顿时就笑了,心说这小子比我牛逼,我在太后面前还说要两万,他只要五千!   这时宋璟插了一句,“玉冠将军,在下听闻你擅长骑战,麾下跳荡天下无双。但是扬州一带多有丛草水泽,恐怕不太利于骑兵作战。”   “这倒是个问题。”薛绍说道,“五弟,你还从来没有在南方作战过吧?”   薛楚玉微微一怔,点了点头,“我都还从来没有去过南方。”   “我也不熟。”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如此说来,讨伐李敬业不能过分的倚仗骑兵。而且,带兵之人必须熟知江南一带的地理水文,这样才能灵活机变的应对那里的复杂地势。”   薛楚玉想了一想,说道:“二哥,莫非忘了魏元忠?”   薛绍眼睛一亮,顿时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把这个高人给忘了?”   薛楚玉说道:“魏元忠和郭元振一样,同为科举出身的文仕,但都在军事方面有异才。早年魏元忠曾经从高人那里习得《九州设险图》,随后他便花了几年的时间亲身游历天下各地,对这本奇书中的内容加以践实。可以说,魏元忠对大唐天下各州各郡的地理水文全都了如指掌。何处湍险何处风紧,何处可屯兵何处可守险,全都在他掌握之中——如此奇才,二哥何不向朝廷举荐,让他去带兵讨伐李敬业?若他出马,小弟甘愿充任他麾下的先锋!”   “由你二人智勇合并,必然手到擒来。”薛绍笑着点了点头,“如此,我一定会向朝廷举荐你们二人。”   “时隔数月,小弟终于又能驰骋于沙场了,幸甚!”薛楚玉兴冲冲的拿起酒杯,“小弟敬兄长一杯!”   宋璟面带微笑的坐在一旁,像是一个局外人。   薛绍看着他,“宋璟,一起来。”   “多谢驸马!”宋璟也举起了杯子。   三人喝下一杯之后,薛绍道:“宋璟,你铁面无私执法严正,还曾经在薛老帅麾下担当过行军管记。我想举荐你随军东征讨伐李敬业,充任执掌军法的行军司马,如何?”   “只要是为国家效力,宋璟义不容辞。”宋璟完全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神色。   薛楚玉见了都有些闷火,心说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不知道我二哥是在有意栽赔于你,给你机会立功升官吗?   “好,那就先这样吧!”薛绍不以为意的呵呵直笑,“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敢保证我的举荐一定能实现。万一失败了,你们可别怪我!”   薛绍的话音刚落,远远的从太平公主府的门口传来一声,宫中的司礼宦官特有的那种长嗓门、大吆喝——“太后驾到!”   薛绍顿时笑了,“今天这饭,是越吃人越多了!”   宋璟和薛楚玉同时一怔,“我们是否要回避?”   “大可不必。”薛绍站起了身来,“太后来得正好。你二人与我一同出迎!” 第0690章 合作愉快   武则天是以走亲蹿门的姿态来的太平公主府,坐平常车穿日常服,身边也只带了几名侍婢宦官和少许千骑卫士。薛绍与宋璟、薛楚玉一同出迎时,武则天还略感惊奇。   “你二位也在此?”武则天深看了宋璟两眼,又看向薛楚玉,顿时就笑了,“天官将军,本宫听闻你曾身受重伤,现今如何了?”   “有劳太后挂念,臣已痊愈无恙。”薛楚玉连忙回礼。   “如此便好!”武则天看了看薛绍,又看了看薛楚玉,颇为怅然地叹道:“太乙,天官……看到你二位并肩站在一起,本宫便想起了那年上元佳节之时,你们陪伴先帝同登朱雀城楼时的情景。恍惚之间,物是人非啊!”   “太后不必太过伤感。”薛绍微笑的劝请道,“正当午时,太后一路驱车而来还没有用膳吧?若不嫌弃,臣请太后用膳!”   “好啊!”武则天答应得很干脆,笑呵呵的道,“宋璟,薛楚玉,本宫还未曾和你们二位才俊对饮过,今日倒是个好机会——我儿太平呢?叫她也一起来!”   “好。”   薛绍应答了下来,便请武则天进了膳堂安坐,府吏人等再备酒宴伺候,然后薛绍去请太平公主了。   太平公主有孕在身,家里来了客人一般都不抛头露面,不过武则天来了当属例外。薛绍来到房间里,见到太平公主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用膳。   “咦,你怎么独自一人,也不叫个人伺候?”薛绍上前在她身边坐下,拿起汤勺来给她喂鸡汤。   太平公主美滋滋的吸了一口,说道:“我有手有脚的,为何要人伺候?午后天气炎热心情容易烦躁,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挺好。”   薛绍笑眯眯的点头,说道:“你母亲大人来了,叫你一同到正堂用膳。”   “哦?”太平公主甚感惊奇。   女眷不上正堂这是时下的礼节,哪怕是贵为公主,太平公主也很少到正堂陪薛绍一同待客,最多是去招待一下客人带来的女眷。再者,武则天一般都不会带着太平公主去出席带有政治色彩的场合。今日朝堂之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武则天此来必与此事有关,却点名叫了太平公主,实属罕见。   “走吧!”薛绍微笑道,“那一日你不是拼死抗争,说大小的事情你都应该知情和参与么?想来,你母亲还真把你说的话当了一回事。这不,今日就点名叫你了。”   “好,我稍稍收拾一下就来。”太平公主喜笑颜开,显得颇为兴奋。   薛绍扶她起身,然后叫来了侍婢帮她更衣。   看着她在那里忙碌,薛绍的心里颇为矛盾。一来,太平公主是一个有追求有思想的人,让她在家里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职业家庭主妇,这不现实,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苛刻与折磨。但是,政治是一把双刃剑,政治当中有着太多的丑恶与凶险。今天武则天主动叫了她,可以算作是发出了一个讯号。或许以后……太平公主真的就要一步一步的走入大唐的政坛了!   这难道是历史的必然?   难道从太平公主生下来那一天起,她身上带着的那种特殊政治色彩,早就注定了她这一生离不开政治?   “薛郎,你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想什么呢?”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薛绍回了神,笑道:“欣赏美女更衣,眼神必须直勾勾啊!”   “噗哧——”那两个侍衣的婢子都被逗笑了。   “出去!你给我出去!”太平公主羞恼地叫道,“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儿就好了!”   片刻后,薛绍小夫妻俩到了膳堂里。武则天一见到太平公主就心花怒放的笑逐颜开,马上亲自上前扶住身怀六甲的太平公主坐到了身边,好一阵嘘暖问暖。   谁都看得出来,武则天对太平公主的宠爱真不是装出来的。   饭菜上来了,众人喝酒,唯独太平公主以琼香蜜露以代酒,饮宴开始。   酒过三巡后,武则天说道:“太平,薛郎跟你说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么?”   “没有啊!”太平公主好奇的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则天呵呵直笑,“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还不知道?”   太平公主顿时气乎乎的瞪向薛绍,“薛郎,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要瞒我?”   “我不想瞒你的。”薛绍笑道,“你没有问嘛!”   “你你你!”太平公主不依了。   “你还是安心生孩子,不要生气的好。”武则天呵呵直笑,便亲自把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简要的对太平公主说了。   “裴炎完蛋了?”太平公主既惊又喜,“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胡说。”当着宋璟和薛楚玉的面,武则天轻斥了太平公主一声,说道:“裴炎官居宰辅总揽朝政。现在他的突然倒台,等于是朝廷折断了一根栋梁。莫非还能算作好事?”   “母后,我大唐人才济济,何缺一个欺君弄权的裴炎?”太平公主不以为然的道,“就算他曾经是栋梁,那现在也已经是一根腐朽的烂木头了。他非但撑不起朝堂社稷,还随时有可能轰然倒塌砸死人。如此栋梁,早该更换了!”   众人一听,全都心领神会的笑了。太平公主这话说得浅显易懂,但还真是切中了要害!   “现在不是商量这种事情的时候。”武则天说道,“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要好好的应对扬州叛乱。薛绍,你在军事方面的异才当朝罕有人及。本宫很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武则天这话一说出来,原本轻松活泼的宴会气氛马上就变了,变得严肃而凝重——这分明就是在商议军国大事!   薛绍便正了正色拱手一拜,说道:“太后,臣的想法简要说来只有八个字——宗室挂帅,兵贵神速!”   “说得好。你的想法,果然与我不谋而合!”武则天马上就大赞了一声,说道:“李敬业这些逆贼,打着匡复庐陵王的旗号起兵谋反。朝廷就应当以皇族宗室挂帅,明令旗号正兵平叛。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李敬业是伪作旗号不得人心。不瞒你们说,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派了兵部侍郎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岑长倩,去了洛阳发布募兵令,将由朝廷出纳钱粮征募英勇三十万,即刻挥师前往扬州平叛!”   “三十万?”薛绍微微一惊,心想,此举的政治用意恐怕远大于军事意图!   “怎么,你认为不妥?”武则天认真的问请。   薛绍沉思了片刻,说道:“按理说,收拾李敬业这等乌合之众,用不着三十万人马。但是这样做能够有效的宣扬朝廷的刚正立场和强硬态度,从而坚定天下子民依旧追随和效忠大唐的信心——值得,并且有必要!”   “好,有你的认同,便是极好!”武则天满意的微笑点头,说道,“我之所以追着你的脚后亲自跑到你家来,就是想求这样一个心安理得!”   宋璟和薛楚玉包括太平公主都暗自吃惊,不约而同的心中想道:太后虽然精明强干但毕竟是女流,对军事不那么擅长。按理说,平叛扬州这种军国大事,她更应该在政事堂和宰相尚书大将军们一起商议。但是,她却最先跑来私下请问了薛绍。如此说来,现在她在军事方面对薛绍的倚仗,显然已是超乎了所有人!   “那么你认为,谁更适合挂帅呢?”武则天又问了。   太平公主在一旁直轮眼珠子,欲言又止。   武则天真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懂,当下就笑道:“你就放心好了,我不会放你家薛郎去扬州打仗的。一来你有孕在身他不便走开,二来,如今的长安更需要有他坐镇。”   “嘿嘿!”太平公主一阵窃笑,很是心满意足。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太后,臣觉得这个挂帅的人选,首先得是在宗室里拥有很高的辈份和名望,再者官职也不能太低。至于他有没有军事才能,这只是其次。只要他能够虚心接受麾下的辅佐与劝谏去用好兵,就足够了!”   “咦,你的所思所想,为何全与本宫保持一致呢?”武则天都有一点惊奇了。   “这或许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吧!”薛绍打着哈哈拍了一个马屁,心想历史上的扬州平叛不就是这么干的么?虽然现在细节有所不同了,但是大体思路仍是差不多的!   武则天哈哈大笑了两声,再道:“那你觉得,霍王李元轨如何?”   薛绍想了一想,“霍王是高祖的儿子,算是当今皇帝陛下的爷爷辈,他在宗室里的名望就如北斗泰山。但是……臣认为他不太合适率军前去平叛!”   “为何?”武则天问道。   薛绍微微一笑,说了两个字:“性格。”   正因为出身太高贵,辈份太高上,名望太隆重,霍王李元轨的性格当中多有那么一点清傲与跋扈。此前先帝病重时,他曾经还率领一群宗室前去逼宫,因此李元轨和武则天早有过节,这个过节还不算小。薛绍心里清楚,武则天绝对不会想让这样的人去挂帅出征,万一他真的趁机和李敬业伙同一处造起了反,那岂不是抱薪救火?   ——她不过是在试探而已!   “倒也是……”武则天轻吟了一声,再道,“那你认为,谁合适?”   薛绍做沉吟状思考了片刻,说道:“并州大都督长史李孝逸,合适!”   武则天顿时眼睛一亮,心中更是惊道:莫非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薛绍就在心里暗笑,别这样看着我,史实便是李孝逸挂的帅!——再说了,这几年来我没少跟李孝逸打交道,我哪能不知道他既是宗室里的名望长者,又是你武则天的心腹重臣?   切合实际情况而论,李孝逸虽然德高望重官职也大,但是为人谦和很好相处。他远比李元轨这样的人更能听取谏言、任人唯能。再者,既然要我举荐了主帅自然也会让我安排几个良将去辅佐。李孝逸和我身边的这些人都不算陌生,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应该能够合作愉快。   ——于公于私的反复推敲起来,平叛扬州的挂帅人选,就数李孝逸最为合适!   “那就李孝逸!”武则天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当即就拍了板,再道,“一事不烦二主,你再给我推选几位智囊良将前去辅佐如何?”   薛绍顿时就笑了,抬手就指向座中的宋璟和薛楚玉,“太后,在座的就有两位了!” 第0691章 唇亡齿寒   一餐便饭吃下来,朝廷讨伐李敬业叛乱的人事安排,居然就大体敲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孝逸名义挂帅,右卫将军薛楚玉担纲大将,另有程伯献、周季童、崔贺俭等人担任副将。魏元忠担任行军长史充任首席智囊军师,宋璟担任行军司马。   当然,将要统率三十万大军去打仗,所用之将不下千余。薛绍举荐的这些人所占比例都不高,但是全都获得了重用并占据了核心领导位置。   次日,武则天再次召集当朝的宰相、尚书与将军们一同召开御前军事会议,专门讨论平定扬州叛乱一事。所有人都有了一个共同的体会,如今裴炎倒台被下了狱,政事堂商量事情的时候,他们不用再先看裴炎脸再发表意见了。虽然太后仍然掌握着最后的决定权,但是她非常的期待大家各抒己见,并鼓励大家推荐参与平叛的将佐人选。   用现在的道理来说,一个公司的老板会希望手下的人个个能干,但是一个受聘来的总经理却不那么希望同事的才能和风头盖过自己。武则天和裴炎在政事堂里的表现,就呈现出这样的区别。   薛绍最为敏锐的查觉到了这些变化,他也在心中想道:用太平公主的话说,裴炎的倒台的确是让大唐的朝廷折断了一根栋梁,但是朽木断了就断了,大唐不缺他一个。如今政事堂里的气氛远比以前裴炎时代的一言堂要好得多,众人的才智和主见都得到了发挥,这就是最为直接有力的证据!   众议之下,讨伐扬州的事情基本上都安排了妥当。薛绍推荐的那些人选,基本上都落实了下来而且没有做出大的调整。   会议散后,大多数人的心中就有了这样的一个猜想:率领三十万大军平叛这样的大事,朝廷却启用了一大批年轻人担挑大梁,这是非常罕见的。更值得引人注目的是,这一批年轻人全都或多或少的和薛绍有关联——这是否意味着,裴炎倒台之后,薛绍就将继而崛起呢?   这种问题,大臣们只敢在心里寻思,没人说出口。   薛绍被他们用这样的眼神看多了,心里自然也就有了觉悟。但是薛绍的想法和他们截然不同,他认为,武则天混了这么多年,吃够了权臣的苦。前有长孙无忌后有裴炎等辈。这些人全是挂着“先帝顾命”的头衔压她一头。并且,这些权臣最后全都被她干掉了!   由此可见,权臣几乎是武则天的天敌。依她的个性,她更希望身边的宰相个个齐头并进,在相互搏弈和竞争当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武则天也有足够的能力和耐心去驾驭这个齐头并进的局面。   那么,至少在属于武则天的时代里,大唐不需要、也不会再出现裴炎那样的权臣!   “至于我薛绍……”想到自己时,薛绍微然一笑,自忖道:“我会和武则天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关系,既被他信赖和倚仗,也被她忌惮和防备,这是一个‘军事能臣’在所难免的。关键在于,我不会像裴炎那么傻,去痴心妄想一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是害人害己害国家!”   再次日,武则天在朝会上宣布,由御史大夫骞味道、宰相刘袆之等人开审裴炎。魏玄同与刘齐贤等人再度公开为裴炎求情,同样被武则天挡了回去。   被人誉为“耐久朋”的魏玄同下朝之时,都掉了眼泪。看到这一幕薛绍心中斗然醒神,想到历史上的裴炎倒台之时,可是连累了程务挺和王方翼这些大将的。   他们也像魏玄同一样给裴炎求情。而且,他们这些武将求情的方式可就和文官不尽相同了,他们的言辞之中多了许多刚烈甚至是威胁的意味。于是,他们全都落得了一个悲惨的结局,这使得大唐的边防军事实力遭受了严重的损失。自毁长城的结果,就是后来的很多年里,大唐在与突厥、吐蕃的战争当中屡屡受挫!   有道是唇亡齿寒,思及此处,薛绍马上就动了心思——必须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王方翼如今远在西域,他要收到消息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程务挺却是不远,而且他和裴炎的关系最是特殊,再加上他是一个缺乏政治敏锐的性情中人,保不齐他会干傻事!!   薛绍越想越紧张,事不宜迟,他马上骑上快马奔向了程务挺的家宅。   程府房门紧闭,薛绍上前用力砸门。过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薛绍心想,程务挺的儿子程齐之娶了裴炎的女儿,现在裴炎下了狱,他们现在肯定特别紧张。   不容多想了,薛绍直接翻墙入内。放眼四看,整个程府里空空如也一片冷清,一个大活人都看不到。   “程齐之,我是薛绍,你快出来见我!!”薛绍大喝。   如此连喊了好几声,后宅的仆房里才打开了一扇窗户探出一颗头来,惊讶的道:“薛驸马……你、你怎会来此?”   薛绍一看,正是程齐之。   “你好出息啊,居然躲了起来!”薛绍大步上前没好气地骂道,“你这样就能躲得过了吗?”   “那又该如何是好啊?”程齐之满副沮丧的神情,连连叹息了几声,这才打开了门。   薛绍站到门口一看,这小小的一间屋里挤满了程家的老小,几名女眷正在抱头痛哭。薛绍刚刚现身,一名女子就扑到在了薛绍的脚下哀声哭求:“小女子求求薛驸马,救救我们,救救家父吧!!”   不用问,这就是程齐之的妻子,裴炎的女儿了。   “不必如此,有话好说。你先起来吧!”薛绍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的对她说了这一句,再道:“程兄,我有话对你说。”   说罢,薛绍转身就走了。   程齐之深吸了几口气,就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快步跟了上来。   二人走到了书房里,掩上了门窗。   程齐之正准备开口相求,薛绍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你把消息告诉你父亲了没有?”   程齐之一愣,连忙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刚刚写的,墨汁未干!”   薛绍看都没看,拿过来直接撕作了粉碎,“再写一份,按我说的写。”   程齐之很是愕然,“薛驸马都不看我写了什么,就让我再写?”   “我看你们全家老小这一副六神无主的姿态,就自然能够想到。”薛绍冷哼了一声,说道:“如果你想害死你父亲,害死你们全家,你就自作主张。否则,听我的!!”   “呃!!……”程齐之的眼睛都直了,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薛绍板着脸,沉声道:“一句话,听还是不听?”   程齐之狠狠咬牙,“听!——程某现在就豁出全家数十口人的性命,信了薛驸马!”   “少废话了,坐下写信!”薛绍摆开文房四宝并亲自动手给他磨墨。   程齐之也不敢再有半分的生慢,马上端正坐了下来提起笔,“还请薛驸马示下,这信该如何写?”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就直接告诉你父亲,说裴炎勾结李敬业谋反,在朝中作为内应,但世汇被擒即将受诛。现在你们程家必须与裴炎家划清界线,脱离一切关系。并且你要郑重提醒你的父亲,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为裴炎求情,否则罪同谋叛。你们程家满门上下,必将鸡犬不留!!”   “啊——”   程齐之吓得惊叫一声,笔都掉到了纸上摔出好大一团墨。   “没出息!!”薛绍恼火的斥骂了一声,“你好歹也是个将军,怎该如此窝囊?”   “薛驸马……冲锋陷阵砍头杀人,我都不怕!”程齐之既尴尬又紧张的道,“但眼下步步杀机随时可能被灭门,我还能不紧张么?”   “少废话了,写!”   “好……”程齐之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刚要下笔又停住了,迷惑的看着薛绍。   薛绍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写!”   “薛驸马,我想问一句……”程齐之喃喃的道,“我是不是应该休了我的妻子?”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是你的家事。”   “好吧,我懂了……”程齐之长叹了一声,终于是下笔书写了起来。   写完之后,程齐之将书信拿给薛绍看。薛绍看了之后让他作了几处修改,并让他在书信当中隐约提到了自己薛绍,想必这样一来更能让程务挺提高警惕,从而做出明智的选择。   “妥当了么,薛驸马?”程齐之紧张的问。   薛绍再次反复看了三遍,终于点点头,“可以了。派你最信得过的人亲自送往河北,当面交给你的父亲——要快!”   “好,我马上去办!”   没再多作逗留,薛绍马上离开了程府。回家的路上他就在寻思,王方翼那边离得很远,派信使的话少说也得走上一个月。但是西域的所有信件,都必须通过夏州那边的驿站来转运。尤其是军队发出的塘报,更是走的“专线”。   薛绍便有了主意,郭安那里有信鸽,可与夏州的刘幽求随时保持联系。   那么这件事情,就好办多了!!   至此,薛绍才稍稍的吁了一口气。此刻他心里的想法异常坚定,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唐的军事骨干,在裴炎的这场政治风波当中遭受损失!! 第三卷 金粉时代 第0692章 理想国   三日后,渭水大营。   薛绍这个右卫大将军,至从回京之后第一次公开的来到了右卫大军的营地里。因为平定李敬业叛乱,朝廷要从渭水大营里抽调出一万精锐充为中军部队,就由薛楚玉指挥。   这件事情,必须得有薛绍这位右卫大将军来经手。   一大清早,薛绍就带着薛楚玉和魏元忠、宋璟等人来到了营地里。党金毗和郭大封早就整好了兵马,只等薛绍前来检阅和挑兵。   这一支右卫大军和一般的府兵不同,他本质上其实是一支在裴行俭时代招募而来的野战雇佣军。职业军人和农民府兵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们以战争为生以军队为家,因此对于将帅的认同感和对于军队的归属感特别强烈。   听说自己的大将军薛绍即将回营检阅,渭水大军的将士们都很兴奋。还听说薛绍将要在他们当中挑选出一万名精锐去参加平叛扬州之战,他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战争对于这些职业军人来说,风险固然是有的,但同时也是他们斩获功勋、赢得封赏的好机会。在如此尚武的大唐时代里,很多草根军人都凭借自己的勇武和军功斩露头角甚至功成名就青史在册。   这些英雄人物的光辉事迹,全都在激励着积极从军的将士们。   薛绍来到大营里的第一感觉,就是他们士气高昂战意熊熊。这样的军队景象,在和平的内地是很难看到的。   三军阵列,薛绍登台。   “我的袍泽弟兄们——”   仍然是这样一句,三军将士共计十万人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呐喊之声,经久不衰震荡苍穹,远在长安的市民百姓都听到了。   薛绍满意的笑了。虽然自己久不在营中,但是这支军队从裴公时代开始铸就的军魂,依然还在!   一番简短的致辞之后,薛绍便叫郭待封带引薛楚玉等人,下去挑兵。十选一,这种活儿可不大好干。因为所有的将士全都憋得够久了,谁都想上阵搏杀逞英雄。   这种棘手的细节问题不用薛绍亲自操持,他交待下去之后就与宋璟、魏元忠到了帅营里休息,顺便听党金毗汇报一些军营里的军务。   正说着,营门小校前来通报,说军营外有人求见薛大将军,来人自称是宫中的宦官使臣。   薛绍微微一怔,我今天因为要来军营没有上早朝,莫非朝中有事?   “叫进来。”   少时过后,一名中年宦官进了帅帐来,薛绍认得他,确是武则天身边的心腹宦官之一,姓杨。   杨宦官前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捎来一句武太后的口信。她告诉薛绍,今日早朝朝会之上,裴炎最终被定为谋反之罪,三日后即将弃斩于东市菜街口。同时,李孝逸收到快马疾报之后已经在动身赶往长安,准备和薛楚玉所部人马汇合之后一同前往洛阳,接收那里聚集的府兵以及岑长倩招募来的大量募兵,组成三十万平叛大军。   言下之意,让薛绍在渭水大营里早点做好准备。   “有劳杨公公了。请回复太后,臣会抓紧时间把军事安排妥当。”薛绍说道。   杨宦官拱手一揖道了谢,再小声道:“再有件小事,说来有些奇怪。”   “何事?”   杨宦官小声道:“裴炎下狱之后,只剩是一言不发。连魏玄同去见他,他也只说了三两句话就将人打发走了。但是今日裴炎托狱卒带出话来,说临死之前想见薛驸马一次……太后因此派小人来请问薛驸马,是否答应呢?”   “裴炎要见我?”薛绍眨巴着眼睛寻思了片刻,说道:“好,我便见他一面,料也无妨!”   杨宦官当场笑了,“如此,小人就回宫向太后覆命了。只待薛驸马回了京城,小人就会把探狱一事安排妥当。”   “好,有劳公公了——请!”   宦官刚走,魏元忠就好奇的道:“奇了怪了,裴炎这么清高孤傲的人,为何在临死之前,想见薛驸马呢?”   宋璟则是说道:“薛驸马,可以带上宋某一同去么?”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你去干什么?”   “我很想知道,裴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宋璟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相信这个时候,裴炎会撕去一切伪装,说出心底的话。”   “仅此而已?”薛绍看着他,“你只是出于好奇。”   “不。”宋璟答得很干脆,说道:“曾经,裴炎也是一位大贤大德之人。他不贪财不好色不喜游玩不好奢华,年轻时曾在弘文馆里专心治学十余载,从来不以升官为意,甚至官府征募于他,他都以治学未精为灿主动拒绝。宋某很想知道,是什么让这样一位清心寡欲学富五车的鸿儒,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究竟胸怀什么样的理想,他究竟是在追求什么?”   薛绍微然一笑,“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魏元忠说道:“如此说来,魏某也想去走一趟,亲眼见识见识。”   薛绍顿时就笑了,心想眼前这两位,可都是大唐历史上知名的宰相。让他们去听一听裴炎的心迹遗言,对他们来说或许不是坏事。   “好吧,那就一同去。”薛绍说道,“但是你们不要露面,以免裴炎尴尬。虽然他曾是我的敌人,现在也沦为了阶下之囚。但是,我们对他还是应该抱有最起码的尊重。”   “驸马所言极是!”魏元忠和宋璟一同拱手来拜。   次日,军营里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薛绍便和魏元忠、宋璟一同动身回了长安,直接进宫找到了那位杨宦官,由他带路前往御史台的监牢。   裴炎这种级别的囚犯,就算下了监牢也没有遭遇一般犯人的悲惨待遇。他被软禁关押在一间单独的牢房里,房褥桌椅干净整洁,一日三餐也照应得不错。   除了没有人身自由,裴炎在这里更像是一个寒窗苦读足不出户的老书生。   房外有御史台的官吏和左奉宸卫的将士把守,程伯献亲自在此坐镇。在他的安排之下,裴炎被带了出来,就在隔壁的一间房里与薛绍相会。   房中除了两副坐榻一张矮几,什么都没有。魏元忠和宋璟,都只能站在房外隔窗倾听。   薛绍坐下之后不过片刻,裴炎来了。   他仍像是那天下朝时的模样,官服在身。但是已经没有了象征品衔和身份的章绶腰带和鱼袋佩饰这些东西,头上的黑纱襆头也被摘了,只用一块简单的蓝色布巾包裹着。   他的气色说不上好,但也谈不上有多坏。既没有了平常的孤傲,也没有一个阶之囚的萎靡。他看向薛绍的眼神是相当的冷漠,冷漠到薛绍都觉得他的心都已经空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爱憎没有思想的人。   ——像一具僵尸!   “裴相公,请坐。”薛绍主动出了声。   裴炎仍像平常那样不苟言笑少言寡语,静静的走过来在薛绍的对面坐下。   “裴相公点名要见我,不知有何指教?”仍是薛绍主动挑起话题。   裴炎的眼睛看着桌几,沉默了很久,用枯涩的声音说了四个字,“你们赢了。”   “不是我们赢了。是你输了。”薛绍答道。   裴炎稍显冷意的微微一笑,“有区别吗?”   “有。”薛绍说道,“与其说你输给了别人,不如说,你输给了自己。”   裴炎的眉头稍稍一拧,这才抬眼看向薛绍,“言下何意?”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裴相公是在认为,你今日的结局是因为你政斗的失败吗?”   “难道不是吗?”裴炎的胡须抖了一抖,露出一抹带着讥讽的笑意,“老夫想不通,为何你们会愿意追随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出身并不高贵,道德并不高尚,身份并不清白的女人?”   薛绍顿时就笑了,“裴相公,你身为宰辅,在意的只是这些吗?”   “不。”裴炎当场否决,说道:“老夫知道,她有她的能耐。但是古往今来千年历史早已证明,女主当权天下将乱。老夫在意的并不是权位之争,也并不是功名利禄。老夫只是不愿意看到,一个好好的大唐在她手里被毁掉!——老夫,始终心怀大唐!”   “所以你想方设法要除掉她?”   “没错!”   时至今日,裴炎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了。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我相信,裴相公所言不虚,你确实心怀大唐志在千里。只不过,你的理念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当然正确。”裴炎义正辞严地说道,“我要让大唐,变成一个古今罕有盛世天朝,变成一个令举国子民都引以为豪的——理想国!”   “理想国……”薛绍轻吟这三个字,不由得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恕我直言。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往往很大。”   “是。所以我辈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裴炎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这个努力的过程,充满艰辛与痛苦,甚至不那么光彩,或许还会犯错。但是,我一直都在坚持,从来没有放弃。哪怕时至今日,我仍然想要我的……理想国!”   薛绍再度叹息了一声,“在你的理想国里,不能有武太后这样的人存,不能有穷兵椟武的将军和军队存在,也不能有与你理念不合的人存在,对么?”   裴炎顿时恍然一怔,呆住了。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一个连胸怀都没有了的人,谈何理想?一个欲望那么强烈的人,又还怎么高尚得起来呢?”薛绍说道,“你的理想太过虚幻与遥远,你追求的步伐就会显得非常无力。现实与理想的差距,让你痛苦、让你偏执甚至让你走火入魔。你渐渐变得看不惯所有在立场、追求或者利益上与你有冲突的人,你渐渐变得狂躁甚至是轻浮。”   “……”裴炎的表情近乎呆滞,瞪着薛绍。   薛绍如同自言自语地说道:“那次北伐之后,闻喜公那样一个统率千军万马、震荡四方夷狄的将帅,就这样轻易的被你赶出了野堂,最后含恨而终。这是否让你品尝到了权力带来的快感?……那个时候,你还记得你的理想国吗?”   裴炎表情木讷的张了张嘴,没有答话。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渐渐的,你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世间对你的束缚也越来越小。渐渐的,你是否越来越迷恋于权力的魅力?你是否已经习惯了用它来排挤甚至是剪除你所有的敌人?……当你决定将西征军拉到洛阳闲置,改由王方翼远征西域的时候,你是在念着你的理想国,还是在担心我薛绍因此而壮大,从而对你产生冲击和威胁呢?”   “当你派唐怀壁这个庸碌小人前往夏州坐镇代替王方翼的时候,你是在念着你的理想国,还是在渴望从此能在军方占有一席之地,获得军队的支持呢?”   “当你扣押我一半人马、只给极少粮草让我去往朔方征战的时候,你心里念过你的理想国吗?还是,当时你巴不得我薛某人战场沙场,从此你就少了一个劲敌?……你的理想国,必须以无数将士的战死和千里疆土的沦陷,为代价吗?”   说到这里,薛绍心里的恨意斗然就冒了出来,渐渐的越说越激动,几乎就像是在争吵怒骂了。   门外的程伯献有些慌,生怕薛绍一怒之下把裴炎给毙了。他刚要进屋相劝,宋璟和魏元忠一同将他拉住,示意无妨。   裴炎就这样静静的坐着,眼睛直直的看着薛绍,听他说完了这一大篇话。   说到后来,薛绍只能用深呼吸来平缓自己情绪,“凡此种种,我不想再说了。是人都有理想,但是无论这个理想如何的高尚和远大,都不应该建议在毁灭现实的基础之上。裴相公,恕我说一句诛心的话——就算没有武太后,没有我薛绍,你仍是这般下场!”   裴炎也来了解个长长的深呼吸,“何以见得?”   “因为你的理想,只存在你自己的脑海之中。但你的行为,已经损害了你的国度和和这个国度的子民。你的存在,已经阻碍了大唐奋进的步伐。”薛绍说道,“此等人物,人间不除,天必除之!当世不报,青史难饶!”   听完这些话,裴炎呆愣了许久。薛绍几乎肉眼可以看到,衰老在渐渐的出现在他的脸上。   瞬息之间,裴炎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就像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濒危之人。   良久以后。   “你说得没错,老夫,确实是被权力迷魅了心智,蒙住了双眼。”裴炎终于说话了,说完这句,他突然就笑了,“终有一日,你也会变成这样的!”   “这就不劳裴相公顾虑了。”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和你一样,我的心中也有一个理想国。但它不是空中楼阁,它也不会让我追逐的脚步变得无助,更不会让我走火入魔。我读书没你多,见识没你广,眼界没你远,思想也没你丰富。但是我有一个优点,是你比拟不了的。”   “什么优点?”   “我比你实在,我懂得感恩,并且知足常乐。”薛绍微然一笑,“眼前的大唐,或许并不完美。但这是我和我的亲人、妻子、朋友们一起生存的国度。它给了我一切,我深爱之。”   “大唐,就是我的理想国!” 第0693章 如此澎湃   三日后,长安,东市。   一代权臣裴炎,今日在此公开受刑——腰斩!   裴炎的亲族多半受到诛连,要么被一同处死要么举家被流放。   这是震惊天下的一件大事,满长安的百姓仕人几乎都挤来参观了,从朱雀大道一直到东市满街,人山人海。朝廷不得不请薛绍搬用了右卫野战军进了城来,维护今日之治安。   午时,三刻。   薛绍坐在东市一间滨临刑场不远的酒肆楼上,静静看着楼下的刑台。   监斩人是御史大夫骞味道。有传言说,他是最有可能接替裴炎空留出来的中书令一职的人选。也有人说刘祎之更有可能,因为在扳倒裴炎的这一场争斗当中,刘袆之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他本来就是中书侍郎,是中书令的副手。   对这些,薛绍全然不在乎了。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不管谁当上了中书令谁是侍中,都不可能再像裴炎那样总揽朝政一手遮天。大唐的权柄,已经被武则天牢牢的掌握在了手中。当朝的这些高官大宰们谁更加忠心于她,谁就更有可能矗立在政事堂里。   这是独裁的前兆。   一代女皇,呼之欲出。   “时辰到——”   随着楼下一声高喊,刽子手扛着大刀走向了裴炎。   人群发出大声的惊哗。   裴炎穿着一身白色的囚服,挺挺的站着看向呼涌的人群,突然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高喊——“裴炎无罪!!”   “斩!!——”   这一声喊下来的同时,薛绍将窗户拉上了。   他身边的宋璟和魏元忠同时一愣。   “杀人,没什么好看的。”薛绍淡淡的道,“喝茶吧!”   宋璟便主动拿起茶壶来给二人倒茶,他现在偶尔也能展现一点属下该有的态度了。   魏元忠道:“驸马,是不忍去看么?”   “有点。”薛绍并不否认,说道:“平心而论,裴炎并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如果他没有官居宰辅,或许他会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大儒,或是一个受人敬仰的父母清官。”   “赞同。”魏元忠说道,“裴炎在做宰相之前,一直都很不错。”   宋璟问道:“那是什么,让他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呢?”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他的才能撑不起他虚无的理想,他的胸怀容不下现实当中灰暗的一面。他是一个有洁癖的完美主义者,同时还是一个激进的理想主义者。”   宋璟和魏元忠都陷入了沉默,薛绍不也清楚他们究竟听没听懂,自己说的这些充满现实风味的台词。不过这不重要了,与其说这些话是说给他二人听的,还不如说薛绍这是在说给自己听。   和历史上著名的奸相杨国忠、秦桧这些人相比,裴炎简直就像是一个圣人。他的优点和缺点都是一样的鲜明。但是历史往往就是以成败论英雄,裴炎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他选择了先和武则天联盟,后又与武则天对立。   换句话说,武则天已经用完了裴炎,现在用不着他了。   至于裴炎是否真的参与了李敬业谋反?   这其实,并不重要。   思及此处,薛绍不禁微然一笑。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这一记笑容是什么意味。   是在给裴炎盖棺论定,还是兔死狐悲的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呢?   ……   三人在东市酒肆里没有呆多久,李孝逸到长安了,宫里便来了人传薛绍等人一同进宫去会面。   三人同行,走到大明宫宣政殿前之时,愕然看到一个身上带血的人,失魂落魄的正龙从尾道上面走下来。   薛绍惊呼了一声,“程兄?!”   程齐之!   宋璟和魏元忠也很惊诧,程齐之怎么会一身是血的从宣政殿里走出来?!   三人正要大步上前追问一番,程齐之突然仰天大叫一声,直接从龙尾道上翻滚着摔了下来。   薛绍几个箭步冲上前去将他接住,所幸程齐之并未受什么伤。而且这一身血,好像也不是他的,而是从别处沾染。   “程兄,这身血从而何来?”薛绍将他扶住站住,惊问道。   程齐之像是鬼上身了一样,眼神呆滞失魂落魄。他慢慢的伸出了自己的双手,手上全是鲜血。   宋璟和魏元忠也赶了上来,相当的惊讶。   这里可是皇宫,谁会在这里沾上一身的鲜血呢?   看那些宫廷侍卫,还全都熟视无睹。   “我……我……呵呵!”程齐之喃喃自语,像是哭,又像是笑。   “你倒是说话!”薛绍大喝了一声。   “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哈哈哈!”程齐之突然放声大笑,撒腿就跑。   一边跑,他一边放声大叫——   “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   薛绍心中猛的一沉,仿佛是想到了什么。   “他应该是,杀了他的妻子……程裴氏!”宋璟一语道破。   魏元忠惶然一惊,旋及醒神,马上就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三人一同陷入了沉默,怔怔的看着一路狂奔而去的程齐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端。   “如果是我,我又会怎么做呢?”宋璟喃喃的自语。   魏元忠叹息了一声,低声道:“裴炎的好几个同族兄弟,从来没有得过裴炎半点的恩惠,这次也受到了诛连被贬官流放。程齐之是裴炎的女婿,这一层姻亲关系足以致命,甚至祸及程家满门上下……换作是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驸马,你呢?”宋璟哪壶不开提哪壶,愣愣的问道。   魏元忠马上怒瞪了宋璟一眼,那表情仿佛是在骂——傻逼!   薛绍不以为意的微然一笑,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我知道,我一定会死在我妻子的前头!”   宋璟和魏元忠同时一怔,再也不问了。   “走吧,进宫!”   三人走进宣政殿,正好看着一个宦官惊慌慌的捧着一个盒子出来。   薛绍认识那宦官,于是随口问了一句,“拿的什么?”   “人、人头!”宦官惊诈诈的低声道,“程裴氏的,人、人头!”   薛绍马上一挥袖,“走吧!”   三人又在这大殿门口怔了半晌,收拾好心情才走进殿中。   武则天正在和李孝逸谈事,见到薛绍来,马上展颜一笑,亲昵的道:“薛郎来了——快,赐座!”   “臣谢座!”   小宦官拿来了坐蒲,薛绍坐下了。宋璟和魏元忠都是站着的,身份差异一目了然。   李孝逸笑眯眯的向薛绍拱手,“薛驸马,久时不见,一向安好?”   “托李梁公的福,我很好。”薛绍笑而回礼,说道,“城外兵马,已经准备就绪。只待李梁公一声令下,即可发往洛阳与主力大部汇合。”   武则天呵呵直笑,“薛郎办事,雷厉风行。故友见面不及寒暄,三言两语就把正事说清楚了。李梁公,你千里波奔往来辛苦,大军何时开拔,由你决定。”   李孝逸马上站了起来,对武则天拱手道:“贼势如火,不容耽误。臣即刻就去往渭水大营,挥师去往洛阳!”   “这么着急?”武则天笑吟吟的道,“休息一两日,倒也无妨。”   “国事为重,老臣就不休息了!”李孝逸坚持道,“薛驸马,还请你派人带我入营一趟,做个引介。”   薛绍微然一笑,“我亲自去。”   “多谢、多谢!”李孝逸连连拱手,作感激涕零之态。   薛绍便也站了起来,“太后,臣现在就带李梁公去军营,如何?”   武则天稍稍的顿了一顿,“你让宋璟和魏元忠带李梁公先行一步,本宫还有些小事,要与你商议一番。”   “是。”   李孝逸等三人走了。   武则天起了身走到薛绍近前,说道:“方才你们进宫之时,应该遇到程齐之了吧?”   薛绍点头。   武则天轻叹了一声,“他这是何苦呢?本宫,根本就无意问罪于程家!”   薛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事已至此,叹息也是无用了。”   “嗯。”武则天轻哦了一声,再道,“程务挺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薛绍心里微微一弹,说道:“不会。”   “你能肯定?”武则天的声音很低沉。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的说了一个字,“能!”   “那就好。”武则天展颜一笑,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再道,“程齐之显然是被吓着了。既然他杀妻以明智,本宫也不能亏待了他。你看,本宫在宗室当中选一个郡主或者县主给他续弦,如何?”   薛绍心中再度一紧,到你正式改朝换代之时,皇族宗室便成了你革命的对象。那程齐之岂不是又要来一次杀妻以明智?   “以臣愚见,还不如找一个武家的女儿,给程齐之续弦!”薛绍说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顿时喜笑颜开,连说了三个字,“好,好,好!”   “——那就依你高见,本宫会在武家挑一个品貌双全的好女子,嫁给程齐之!”   薛绍面带微笑的拱了拱手,表情平静心里却在一阵澎湃——武则天居然会这么高兴、甚至还有一点得意?难道是我的意见让她觉得,现在武家的女儿已经比李家的女儿更加值钱、更加安全了?   好吧,程家应该算是保住了!……政斗就像战争一样,牺牲总是再所难免。   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是为大唐这个国家,留下了程务挺这样一条坚实的脊梁! 第0694章 终南巧遇   薛绍去了渭水大营,带李孝逸完成了军权的交割和各项事务。李孝逸不敢耽搁,马上就决定挥师去往洛阳汇合主力大军,前去进剿扬州叛逆。   薛绍亲自为李孝逸等人把酒壮行。   “薛驸马……”李孝逸把酒说话,说了一半马上改口,笑道,“对了,在军队里我应该叫你薛少帅!——有你麾下的这些虎狼之士前去助战,老夫这心中稳如泰山。但是少帅也知道,老夫并不擅长行军打仗。临行之时,不知少帅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吩咐不敢当。只有一条小小的建议。”   “还请薛驸马不吝赐教。”李孝逸很谦逊的拱手拜请。   薛绍说道:“李敬业麾下的兵马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为了牟求一夜暴富聚集而来的乌合之众。和这样的军队打仗,务求先声夺人一鼓作气。只要第一仗将他们打了个丢盔弃甲,他们就会信心动摇一哄而散。反之,如果让他们占了一点上风,他们就会越打越疯越来劲,到时会给己军平添麻烦和损失。另外,朝廷这边也会密切关注前方的战况。因此,第一战非常的重要!”   李孝逸闻言大喜,一板一眼的对薛绍拱手正拜了一记,说道:“老夫多谢少帅耳提面命,到时必然依计而行!”   “李梁公客气了。”薛绍举杯把酒,“祝李梁公与众将士,早日凯旋!”   “谢少帅!”众将弁异口同声,大家一起共饮了一杯。   薛绍又单独对薛楚玉道:“兄弟,此次征讨与以往对突厥作战不同,毕竟是我们大唐的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能够少杀人就尽量少杀人。另外,扬州那地方你不熟悉,不要独逞英豪。遇事多与魏元忠商议,主帅的将令不可违备。”   “二哥放心,小弟都记住了!”薛楚玉郑重抱拳。   薛绍微笑点头,河北一役之后的薛楚玉,显然比以往要成熟稳重了许多。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故去,又或许是因为亲历了一番生死后来又娶亲成了家,现在的薛楚玉除了一身英雄气概不输当初,身上更是平添了一股沉稳刚毅的大男人味。   “好兄弟,我等你归来之后,大醉三日!”薛绍拍他的肩膀,“去吧,早日凯旋!!”   “小弟拜别二哥!”   薛楚玉提上方天画戟翻身骑上大宛良驹,大喝一声,“众将士,出发!”   李孝逸是挂名主帅,薛楚玉才是统兵大将。右卫大营里挑出的一万精锐,跟随薛楚玉奔驰而出,气势非凡。   薛绍站在点将台上,抱拳相送,直到最后一名出征将士的身影,消失在了辕门处。   恍惚间,薛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以往,都是自己走在军伍的最前头,走在飘扬的帅旗之下。   “少帅,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仅剩下的郭安小声提醒道,“昨日少帅已与令兄约好,今日家宴小聚。”   “哦,对。”薛绍马上醒了神,是有这样一个家庭聚会的约定。到时大哥和三弟一家都会来,还有久时不见的妖儿和库狄氏一家也会来。   “那走吧,回去。”   两骑走出渭水大营,显得有些孤零零的。薛绍一时有点不习惯,真想和薛楚玉他们一起前往扬州作战。   马走得并不快,到了终南山脚下时,薛绍看到稍远处有一单骑正缓慢的向终南山上走去。马上好像是一名形体婀娜的女子,颇为眼熟。   像是上官婉儿?   薛绍更加好奇,上官婉儿来这里作甚?   于是他便拍马加速准备上前想确认一下,不料那一骑也加了速往山上奔去。薛绍索性追赶了一番,却始终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是觉得分外眼熟很像上官婉儿。   不久后,那一骑在玄云观外停下,女骑士下马之后径直走后了道观后方的云海仙境。   薛绍不由得更加好奇,便将马匹交由了郭安保管,自己快步跟上那名女骑士走向了云海仙境。   玄云观的后方,常年云蒸霞蔚,十几步开外就看不清楚人。薛绍刚刚走过张窈窕的墓,就听到一阵低低的嘤泣之声从云海中传来。   薛绍不由得微微一怔,放轻脚步走近一看——真是上官婉儿!   穿着一身胡服男装的上官婉儿。   此刻,她正站在云海的悬崖边上,双手扶着一颗老松把脸埋在手掌中间,自顾哭泣并没有注意到薛绍的到来。   薛绍很惊讶,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上官婉儿独自一人躲到了这里来哭泣?……至从上次我离开洛阳,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甚至进了皇宫里也没有见她陪侍在武则天左右。消失了这么久,她去干什么了呢?   薛绍站立了良久,一直没有冒昧上前,以免撞破了佳人的尴尬。上官婉儿哭得很伤心,开始还只是低低的嘤泣,后来都是放声大哭了。   薛绍的心里不由得紧了一紧,如此伤心,该不会舍身跳崖寻短见吧?   思及此处,薛绍便上前了几步走到了上官婉儿身前三步距离的地方。这时候,上官婉儿都仍旧没有发觉有人到来。   “婉儿。”薛绍轻唤了一声。   “啊!!”上官婉儿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恍然一震顿时脚下不稳,一失足就往山崖下面掉落而去。   薛绍顿觉脑中轰然一响,幸得身手飞快一把将她拉住,瞬间爆发出来的惊人力量将她一把拽得飞了起来,直接撞进了自己了怀里。   紧紧抱住!!   这突然的变故让上官婉儿如遭雷击,整个人愣住了,通红的一双泪眼瞪得许大,像魔怔了一样死盯着薛绍。   薛绍可不想抱着她一起跳下去,于是转瞬之间将她拦腰抱起,马上后退了几步。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上官婉儿只感觉脑中瞬间变作一片空白,感觉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可是等她醒神之时,居然就发现自己躺在薛绍的怀里,双臂还死死的缠着他的脖子。   “松开一点,可以么?”薛绍呲着牙,脖子真的被勒得很疼。人到了危急存亡之刻激发潜能而猛然暴发出来的力量,真不是开玩笑的!   “啊!……快,快放我下来!”上官婉儿总算是醒了神,慌忙叫道。   薛绍便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到了地上。双足挨地的一瞬间,上官婉儿马上转过身去,慌忙抹泪。   薛绍非但没有急于逼问,反而退后了几步,给她充足的时间和空间来收拾心情。   良久过后。   “多谢薛驸马出手搭救。”上官婉儿转过了身来,不敢正视于他,拱手下拜。   “是我差点害了你,又谈何搭救?姑娘不埋怨我就好了。”薛绍微然一笑,“你怎会来此?”   “……”上官婉儿咬了咬牙,沉默以对。   “如果不方便说,那我就不问了。”薛绍淡然的微笑道,“我正准备回长安。姑娘要一路同行么?”   “……”上官婉儿仍是沉默,她别过了脸去贝齿咬着红唇,表情显得悲伤又倔强,眼圈隐隐的又在泛红了。   “玄云观是一座女子道观,我比较熟。姑娘若是不想下山可以入观歇息,我先去打一声招呼。”薛绍轻叹了一声,“打扰了。告辞!”   “薛驸马,请留步!”上官婉儿的声音当中透出一丝惊悸,好像并不希望薛绍就此离开,她连忙道:“不知可否,请薛驸马和我在此小叙片刻?”   薛绍微然一笑,“这是我的荣幸。”   “多谢……”上官婉儿转过了身低下了头,再度抹泪。   薛绍四下看看,这里也没个石桌石凳之类的东西,最多只有道士们打坐磨得光溜溜了的大石头。于是他将身上的披风脱了一下来铺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姑娘请坐。”   上官婉儿转身一看,顿时惊讶,“驸马,你可知你这件衣服有多贵?”   薛绍笑道,“不就是一件衣服么,无妨,坐下说吧!”   上官婉儿直摇头,“我知道这件衣服。这是南沼国的国王,进贡给大唐的一种独特的火蚕金丝帛制成的,曾是先帝御用。先帝去世后太后就下令让南沼国停止了进贡,内廷仅剩的一点存货便赐给了太平公主殿下。可以说,现在这件披风是天下独一份,价值连城甚至有价无市!”   “再贵也只是一件衣服,总没有大活人来得金贵。”薛绍无所谓地笑道,“坐吧,没事!”   上官婉儿咬了咬牙,仍是犹豫了一下,只好坐下了。   薛绍见她坐姿有些别扭,不由得好笑,便道:“姑娘可是感觉,座下是一座城池?”   上官婉儿顿时破啼一笑,脸上又是一红。   “说吧,什么事?”薛绍保持距离的挨着她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上官婉儿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离开洛阳之后,偷偷的去了一趟巴州,刚回来……”   薛绍顿时心中猛然一弹……巴州?李贤被流放的地方?!   他顿时站了起来,沉声喝道:“你不要命了!!”   上官婉儿浑身一颤显然是吃了一惊,别过了脸去连连眨着眼睛,一时无语。   薛绍马上来了个深呼吸平缓自己的情绪,再度坐了下来,小声道:“你见到他了么?”   上官婉儿摇头,眼圈又红了。   “怎么回事?”   上官婉儿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他……死了!”   薛绍惶然一惊,斗然想起历史上的李贤,好像确实是在李敬业判乱的这段时间里死的! 第0695章 开枝散叶   李贤比李显当太子的时间更长,并且早就有过监国的经历并且干得不错,因此拥有很高的声望。天下臣民都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储君,是将来大唐的希望。   这样的一个充满名望、才气与悲情的废太子,显然比窝囊废一般的庐陵王,更加拥有号召天下的资本。万一这时候李敬业把李贤搞到手,那他们的腰竿可就真的硬了。另外,武则天既然流贬了李显,就肯定有理由提防李贤的卷土重来……谁叫他们,都是武则天称帝路上的绊脚石呢?   因此关于李贤的死因,历史众说纷纭。但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绝对和武则天脱不了干系!   “长安这边,还没有收到消息。”薛绍轻叹了一声。   “我是准备去巴州看他的。”上官婉儿一边低泣,一边说道:“可是我离巴州还有很远时,就听说了先君被贬废为庐陵王,继而扬州李敬业叛乱。当时我就慌了,我知道……他危险了!”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搭话,心中想道:上官婉儿自幼在宫中长大,经历丰富,她的政治觉悟还是很高的。扬州李敬业叛乱,打出的旗号是匡复庐陵王李显。但是他们马上又改口了,找了一个长相酷似李贤的人来冒充李贤,掩耳盗铃的立为傀儡旗帜。   可以说,李贤的命运从他被贬的那天起,就早已注定。但是扬州叛乱,是导致他死亡的最直接的导火索。   “后来我刚刚到了木门县,果然就听说……他死了!”上官婉儿的泣不成声,“是被丘神勣逼死的!”   金吾卫将军丘神勣?   薛绍想起他来了,这人打过照面,曾经他是武懿宗的顶头上司,是武则天的一名重要心腹。   “上天为何待我如此残忍?”上官婉儿低声的嘤泣,“我早已知道我们不可能有任何结果。我只是想看他一眼,就一眼,而已……”   薛绍沉默不语,心想当初上官婉儿拒绝太平公主做媵御,曾经我还有一些想不通。现在,我大概是明白了……   上官婉儿低泣了一阵,也没再言语。   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薛绍想到,家里还有一场家宴在等着自己。于是道:“回宫吗?”   “我、我现在这副样子,不敢回宫!”上官婉儿用深呼吸来平缓情绪,说道,“我怕被太后看出端倪,那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么说你上终南山来,就是想找个歇脚之地调整几日?”薛绍问道。   上官婉儿轻轻点头。   “那就玄云观吧!”薛绍说道,“我去打点一下,你暂住两日无妨。”   “玄云观和武攸宁的关系很深,时常也有一些宫里宫外的熟人往来走动,我不敢……”上官婉儿说道,“原本我是想随便找个地方栖身安静几日,能遮风避雨即可。”   “这样吧,去瑶池玉林。”薛绍说道,“我派我的得力亲随郭安,亲自送你去。那里是我的产业,环境不错,最重要的是绝对清净和安全。你多住几日也是无妨,太后那处我帮你说一声,就说太平公主请你去一趟瑶池玉林,替她打点一些私事了。”   “这样好么?”上官婉儿微微惊讶,颇为感动。   “没关系的。”薛绍微笑道,“天色已晚,请吧!”   “多谢公子!”   二人结伴走出了云海仙境,薛绍把事情交待给了郭安,上官婉儿骑上了马。   薛绍微笑道:“山路崎岖,小心行走。到了那里不必客气拘谨,就如同到了自己家中一样。”   “家……”上官婉儿秀眉微颦轻吟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婉儿从来不知,家为何物。”   薛绍微笑,“你会知道的。”   “但愿吧……”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拱手对薛绍一拜,“拜别公子,婉儿走了!”   “请!”   上官婉儿和郭安两骑先去了,薛绍骑上马,慢吞吞的往山下走。   回想起来,和上官婉儿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薛绍每每见到她,总是难免有一些初恋般的怦然心动。奈何世事就是如此无聊,天下间对薛绍倾心一片的女子多如牛毛,偏偏上官婉儿的芳心之中已被李贤填满。   薛绍自知,自己在上官婉儿的心目当中,或许有那么一点存在感。但是像上官婉儿这般情窦初开又颇富诗人情怀的感性女子,她是没那么容易放下初恋的。更何况,她初恋的对象还是一个充满了才华与悲情的王子,据说长相也很不错。再者,他们的所谓爱情还被政治残忍的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现实一点来说,上官婉儿没有任何理由再对李贤牵肠挂肚。但是感情这种东西最没道理可讲。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这些情节,更多的是出现在琼瑶的言情小说当中。   朦胧,诗意,苦情,悲剧——这些东西,对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实在是太有杀伤力。   或许这种不现实的感情最终会无奈的败给现实,但是在此之前,如何能让上官婉儿说舍弃就舍弃,说遗忘就遗忘呢?   思及此处,薛绍只是微然一笑,难道我还吃醋了?   有必要么?   这怎么可能?   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过!   现在他都已经死了!   ——他妈的,我果然是真的吃醋了!   ……   回到太平公主府时,天都黑了。太平公主免不得怨怼了薛绍几句,一家人都在等着薛绍回来了再开宴。好好的一顿午宴居然等到了夜里。好在薛绍的兄嫂和弟媳们都是很好说话的人,薛绍在家里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于是薛绍只就只是被唠叨了几句,宴会还是相当的温馨和快乐的。   久时不见妖儿,薛绍居然就要认不出来了——这丫头,总算是长高了!   而且她不长则已,一长惊人。不过是一两年没见,妖儿就从一个八九岁样貌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个头都快要赶上太平公主了,只是身板儿依旧有些纤瘦。   于是宴会之时,薛绍特意给妖儿加了很多补充营养的好菜。妖儿人是长高了,可是性子没怎么变,仍像个小孩子那样叫薛绍“神仙哥哥”,仍旧是没有半点矜持的嚷嚷着要吃大肉馒馒。   不过,她终究还是有一些女人天性当中的腼腆与羞涩,因为,她再也没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扑进薛绍怀里让他抱了。   另外薛绍了解到,妖儿和库狄氏一同住进皇宫之后,因为精于算术与占卜之类的绝活儿,被武则天委任了一个内廷的女官——宫教博士。官不大,原本的职责是负责教习宫中的那些宫女、宦官们读书写字。侍奉皇帝的人,总不能太过文盲了。   但实妖儿真正的职业,是和太史局司天监的那些人推衍紫微、墈测地动、编排历法、研究术数、占卜吉凶,全是干的一些高深莫测的玄活儿。   换句话说,妖儿已经成为了一位官方认证的小神棍。   现如今,妖儿在内廷这地方算是小有名气了。一来武则天特别喜欢和宠溺于她,经常带她同吃同睡,就像当年带太平公主一样。二来,妖儿小小年纪,算术能力实在太强,乃至于国子监的那些算术老师都比她不过——比如,他们完全不懂那些用阿拉伯数字和现代数学符号表述的方程式。   于是妖儿把这些东西,全都教给了他们。国子监是大唐的最高学府,国子监的老师都来向妖儿求学,这件事情让妖儿在大唐“学术界”闯出了名号,拥有了很高很特殊的身份和地位。   从此,妖儿这个乳名也就很少有人叫了。除了薛绍这些人,其他人更多的是称她为——如意娘!   若非如此,很少会有人知道“裴如意”才是妖儿的大名。   ……   家宴之后,薛绍留兄嫂和弟弟一家人在府中留宿。有件事情很凑巧也很喜庆,太平公主和陈仙儿身怀六甲,薛顗的夫人萧氏和薛绪的夫人陈氏,也都怀孕了。   薛顗因此非常的高兴,对薛绍说道:“二郎,这是我们薛家将要大兴大旺的征兆啊!”   “家门添丁,确实是好事。”薛绍笑道,“大哥你要更加努力一点,多为我们薛家开枝散叶。”   “没大没小,没正经!”薛顗没好气的笑骂了一声,小声道:“你嫂嫂贤良淑无人能及,又从我于危难之中不离不弃,我是不打算再纳妾了,否则对不起她。反倒是你身份不同也更加年轻,如果太平公主允许,你应该纳满媵人才是。”   薛绍不由得怔了一怔,仿佛是想起了这一回事。自己现在可是三品官了,按大唐律,三品官除了正妻之外还可以纳娶六名媵人,而且这六名媵人视同从七品外命妇。这可不是一般的视同财货可以随意买卖赠送的小妾,而是有着较高社会地位并享受一定待遇的“如夫人”。   “你成婚之时纳了三名媵人,陈仙儿和月奴,琳琅姑娘两人算一份。”薛顗笑道,“还差三个,你赶紧努力!——为兄绝对相信,别说是三个,就是三十个你也能娶回来!”   薛绍咧着牙苦笑不迭,“大哥,铁杵磨成针啊!”   “唉,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薛顗干咳了几声又哈哈的大笑,“罢了,我不同你说了。总之,这件事情你得放在心上!——那个上官婉儿就很不错啊,你因何错过了?”   薛绍微微一怔,笑道:“说来话长。人家不愿意,我还能强娶么?”   “她不愿意?这怎么可能!”薛顗一愣,“天下女子,谁不想嫁我家二郎?”   “大哥,也就是你这么高看于我。”薛绍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是么?”   “罢了,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为兄掺合不来。”薛顗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突然脸一板,很严肃地说道:“长兄如父,为兄从来不勉强你做什么事情。但是为兄今日可要摆一摆臭驾子了——你得尽快纳满媵人,多为我们薛家开枝散叶,听到没有?!”   薛绍顿觉脑仁都疼,真是压力山大啊! 第0696章 照死不误   数日之内,扬州捷报频传。   李孝逸充分领会了“朝廷精神”,用兵贵神速和旗开得胜展开了这一场平叛之战。   首战,李孝逸就派出了薛楚玉这员盖世虎将打头阵。   这一战是在地形相对平缓的江南平原地带进行的,薛楚玉麾下的骑兵如鱼得水,打得叛军丢盔弃甲鬼哭狼号,几乎就像是单方面的大屠杀。李敬业貌似也想用第一战来为自己正名赚威风,他派出了他麾下最能打仗的将军尉迟瓒。结果尉迟瓒还没看清自己的对手薛楚玉长得什么样,就被薛楚玉麾下的骑兵们踩成了肉泥。   首战得胜之后,李敬业叛乱集团肝胆俱裂,马上退避百余里依河下阵负隅顽搞。李敬业本人更是带着他的心腹和亲随们从扬州逃到了润州,任借长江天险以暂避薛楚玉的锋芒。现在两军隔江对垒,王师因为缺少水战用具暂时停止了进攻。双方进入了一个胶着状态,都在寻思破敌之法。   因为尚未开战就先问斩了首辅宰相,这第一场胜利仿佛就已经证明了,没有裴炎的大唐朝廷改为武太后执政之后,比以往更加的团结和高效。反之,如果这一战失败,那么所有的压力都会重新回到武则天的肩膀之上。人们会说她错杀了裴炎,让她退回后宫交出政权的非议一定会再度传得沸沸扬扬。   所以,首战告捷对现如今这个动荡不安的朝廷和武则天本人来说,都显得极为重要。它既稳定了朝廷的人心,也提高了武则天的威望、稳固了她的地位。   于是捷报传来之时,武则天大为欢喜,马上就召集群臣宣布喜讯,并在皇宫里宴请群臣以示庆贺。负责出谋划策调兵遣将的薛绍,被奉为了一等座上宾,坐席仅次于武则天。武则天还让群臣都来给薛绍敬酒,显然是把他当作了平叛首胜最大的功臣。   薛绍从来都不爱出这样的风头,但又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因此只能在心里苦笑。   眼看战事进展顺利,之前人心惶惶的大唐朝廷渐渐又恢复了平静。裴炎的死,仿佛没有留下太多的后遗症。人们满以为,武太后会在斩杀了裴炎之后来个诛连大清算,结果却是没有。   薛绍再一次见识到了,武则天把握大局的上乘火候。她不是忘记了曾经那些伙同裴炎一起与她作对的人。只是目前扬州平叛为重,朝廷稳定为重,赢得人心的支持为重,她暂时隐忍不发而已。   那一日庆功宴后,薛绍彻底的红火了。每日上朝,但凡是个长了脑袋的人见了薛绍无不点头哈腰行大礼。下朝之后,今日这家宴请明日那家送礼,不乏媒人登门给方满周岁的薛麒玉提娃娃亲,甚至有人要和太平公主指腹为婚。   到后来,太平公主府里的仆人都跟着红火了一把。因为太平公主府的门槛太高,有人想巴结的巴结不上,只好曲线救国的先去讨好太平公主府的下人。请他们有了机会帮忙在薛绍或者太平公主面前提一提姓名,先混个耳熟。   之前默默无闻的太平公主府管家朱八戒、武宦护卫杨思勖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混进了长安的“上流社会”,时常出入宰相王公家被奉为上宾。至于琳琅这两位薛绍的“如夫人”,以前虽有名号但形同太平公主的贴身保镖,现在都已经麻雀变凤凰了。好些皇族的公主、郡主们都主动的和她们攀亲戚交朋友,礼尚往来送的一些礼物,都够她们花十辈子了。   名利富贵人人求,但是真到了这些东西铺天盖地而来门板都挡不住的时候,薛绍却真的犯愁了——这种抱有鲜明目的性的巴结和讨好,有什么意思呢?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朋友。就如同裴炎一样,发达时被人捧得有多高,倒霉时就摔得有多惨!   ——前车之鉴!   由于宾客如云烦不胜烦,朝廷方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薛绍索性告了个病假不上朝了。武则天仿佛也是领会到了薛绍的用意,于是只是出于客气的问了问他的病情之后,就没有多作阻拦的同意了他的告病歇养。   薛绍回家之后和太平公主一商议,她有孕在身想要清净,也觉得很是烦恼。于是夫妻俩一拍即合——闭门谢客,全家旅游去!   因为太平公主和陈仙儿的身子不是太方便,他们也不打算走得太远,就去蓝田县的瑶池玉林,那里清净。   在去蓝田的路上,薛绍和太平公主同乘一车,亲自照料。   “安然,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跟你说。希望你不要介意。”薛绍主动提起。   “哼,你又有事瞒我?”太平公主作气愤状,“我怀孕了脾气大,我肯定会生气的!”   薛绍笑道:“别闹,我说正事呢!”   “难不成我说的话,就不是正事?”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   “好好,你说的都是正事,比天下大事还要正经的正事!”薛绍笑呵呵的哄了她一阵,才将上官婉儿的事情告诉她。   太平公主也微微的吃了一惊,“真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上官婉儿还对李贤念念不忘?”   薛绍微微一怔,太平公主居然直呼李贤的姓名?连李显那种废物,太平公主都会称呼他一声皇兄的。再者,听闻李贤死了她一点悲伤都没有。之前李显被流放,她还会想方设法的去送一程,并在武则天面前代为求请呢!……同是亲哥哥,为何待遇区别就这么明显呢?   “你为何做出这副表情?”太平公主问道。   “只是好奇。”薛绍问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和你二哥李贤的兄妹关系如何?”   “一般。”太平公主答得很随意,漫不经心。   “难怪。”薛绍撇了撇嘴。   “什么难怪?”太平公主睁圆了眼睛,“你是在数落我,对兄长不敬吗?”   “我可没有。”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只是觉得,他怎么也是你的亲兄长。听到他的死讯,你为何一点都不伤感呢?”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警惕的拉开窗帘对外面看了几眼,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秘密,你是第一个!”   薛绍一怔,“什么秘密?”   “惊人的秘密!”太平公主的表情很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足以杀头的、惊人的秘密!”   薛绍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能让太平公主说到“杀头”二字的秘密,那可就真是不一般了!   “敢听吗?”   “你敢说,我就敢听。”薛绍微然一笑。   “那你听清楚了。”太平公主近近的凑到薛绍的耳朵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薛绍的表情顿时一变,“什么?……这不可能!”   “你连我都不信?”太平公主板起了脸,“这种事情,我能说谎吗?”   “嗞……”   薛绍很明显的吸了一口凉气,没错,太平公主的确没必要在我的面前,拿这种事情来说谎!   “你是我最亲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才告诉了你。”太平公主说道,“但是你记清楚了,这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对任何人讲!——尤其是上官婉儿!”   “好,我知道了。”薛绍点了点头,这件事情确实重大,不可外泄!   太平公主轻吁了一口气,“现在你知道,我为何对李贤没什么感情了吧?你也知道,为何我母亲只是流放了庐陵王,却不肯放过一个早已贬废了几年的前太子了吧?”   薛绍点了点头,原来李贤之死的真相,并不是因为他拥有多高的威望和才气,而是因为……他的身世!   太平公主把这个秘密一说,薛绍也联想到了很多曾经了解到的关于李贤的历史传闻。历史上不乏有关李贤身世的猜测与争论,说他不是武则天亲生的儿子,而是武则天的姐姐的儿子。   当时武则天刚刚脱离感业寺重新进宫,还只是一个昭仪。她姐姐入宫陪伴武则天,不料和皇帝李治私下勾搭上并且生了一个儿子。这种无名无份私相苟且的事情如果传了出去,那就是一则丑闻,一定会影响到皇帝的声誉。当时武则天的地位不高也正面临萧淑妃和王皇合的合击,她急需紧紧拴拉李治的心。于是她忍气吞声的对外宣布姐姐的儿子是她自己所生,并亲自将他抚养长大。   那个孩子,就是李贤。   当然,后来武则天真正得势成为皇后之后,并没有放过她的姐姐这个情敌。但李贤已经有了公开的皇子身份,武则天可不敢随意对他下手。否则,至少心有警惕的李治不会放过她。   但是现在李治已死,就算李贤已经被流放贬为庶人一无所有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武则天也毫不犹豫的做到了斩草除根。要说被李敬业利用,武则天似乎更有理由杀掉庐陵王李显以绝后患,但是她没有。要说政治威胁,近在身边已是皇帝的李旦远比李贤厉害百倍,但是武则天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历史已经证明,同为政敌和亲生儿子,武则天把李贤一撸到底杀得果断。但是对她的另外两个亲儿子李显和李旦,虽有打压和控制但从未真正下过毒手,反而在历次的政治风波当中对其提供了保护。否则在女皇武朝一代,这两个李家的皇子将很难逃脱武家子侄处心积虑的连番迫害。   想到这些,薛绍的心里渐渐的清楚了……原来,真是这样!如果不是太平公主亲口告诉我,我几乎不敢相信做了那么多年太子的李贤,居然不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子!   “薛郎,你可千万千万记清楚了!”太平公主不忘反复叮嘱,“这件事情你心中有数即可,到死都不能对任何人讲!否则,哪怕我是太平公主,哪怕你是当朝第一将军……照死不误!” 第0697章 活活掐死你   不久,薛绍一行人抵达了瑶池玉林。虞红叶在长安时,这里是关中远近闻名的“顶级会所”,很多达官贵人千金散去绞尽脑汁也未必能够入林见识一场。   这里是京都最有含金量的交际圈。能够到这里来消费的人,无不是官场上的大腕儿或是仕林中名角儿。据闻,当朝宰相魏玄同和岑长倩,军界大腕程务挺、张虔勖和金吾卫将军丘神勣等人,曾经都是这里的常客。   而这里的东家虞红叶,则是名声闻达于皇宫的京师名媛,是很多宰相皇族的座上之宾。据说她的交际能力足以让一名仕人少奋斗三十年,或者是让他三十年的奋斗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姚元崇。   他现在还是一个区区的七品咸阳县令,但他的名声早已传遍京城,为宰相尚书们耳熟能详,就连武太后都多次在朝堂之上向众臣问起此人。有传言说,只待姚元崇在咸阳的任期一满或是朝中出现合适的职务空缺,他马上就要调入中枢为官。   大唐天下绝大多数的仕人都是没有高等的门第和特殊出身的。要想从地方县令做到京城中枢的官员,哪怕是三十年的奋斗,也未必就真的能够做到。   只不过因为虞红叶被薛绍叫到了夏州去,瑶池玉林的生意就暂时告了一段落,现在仅仅是薛绍游玩散心的一处私人庄院了。   薛绍一行包括仆婢乐伎在内共近百人,如此浩浩荡荡而来,身在庄院的上官婉儿一下就查觉了。得知是薛绍与太平公主亲自驾到之后,她马上带着一个年轻的后生一同上前来迎接。   薛绍一眼看到上官婉儿和一个十八九岁的白净俊美少年郎一同并肩走来,心里顿时没来由的大为光火——这小白脸,他妈的谁啊?   太平公主斜睨了薛绍一眼,冷气嗖嗖的哼道:“你吃醋犯浑的样子,就像朱八戒欺负小宫女时一样!”   “有吗?”薛绍马上脸色一变,顿时显露出满副的洒脱不羁与傲视群雄的英雄气概,仿佛他现在马上就要带着千军万马去和阿史德元珍决战了。   “瞧你那傻乎乎的呆样!……这里可不是朔方军,你拉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呢?”太平公主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连着小声的斥骂,骂得自己都好笑了。   “咳……好吧,好吧!”薛绍自己也笑了。   上官婉儿带着那个少年郎走到了近前,先是规规矩矩的给薛绍和太平公主见了礼,马上叫那位少年郎走上前来,说道:“殿下,驸马,这位小郎是我姨娘的儿子,姓王名昱今年十八岁了。他刚刚参加了朝廷的春闱应举明经科,但尚未入仕为官——王昱,还不上前来拜见太平公主殿下和薛驸马?”   薛绍一听这话,心里的火气顿时化作烟消云散,脸上也变得笑容可掬。那表情仿佛就是在说:原来是差点就过门的小舅子呀,久仰久仰……啊不对,应该是你久仰我嘛!   “小生王昱,拜见太平公主殿下!”王昱已然上了前来,恭恭敬敬的先拜过了太平公主。   “免礼。”太平公主微然一笑,只道:“夫是天妻是地,虽然我是公主,但你应该先拜见薛驸马。”   王昱微微一怔,马上对薛绍弯腰就拜,“小生拜见薛驸马!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薛绍笑眯眯的道:“既然你是上官姑娘的表兄弟,那也就不是外人了。私下不必如此多礼,随意即可。”   太平公主冷不丁的翻了薛绍一记白眼,不是外人?……敢情上官婉儿已经是你的内人了?   “承蒙公主殿下和薛驸马盛情款待,婉儿前来瑶池玉林的途中刚好经过姨娘居宅巧遇王昱。于是将他叫来陪伴了几日,也好有个人说话谈心。”上官婉儿轻言细语地说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上官婉儿这明显是在向薛绍解释——我可没有随便找个别的男人来此幽会!   “婉儿你在宫外还有亲人,为何从未听说呢?”太平公主倒是问出了薛绍心中的疑问。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说道:“殿下你是知道的,多年前我祖父被抄家,上官一族几乎被灭门。但是我母亲这一方的亲族,却是未受多大的牵连。但因为我和我母亲被配没掖庭,彼此没有了交从。我的亲姨娘嫁入了太原王氏,大约两年前才迁居到京畿华原县,因此婉儿才和姨娘一家有了彼此的联络。”   “哦,原来是这样。”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便叫上官婉儿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聊,家常里短的聊了起来。   剩下那个年轻的白面小生王昱,战战兢兢的立于路旁,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薛绍没有介入两个女人的闲谈,回头一看王昱,对他一挥手,“愣着干嘛?跟上!”   “是!”王昱拱手一长揖,碎着步子迅速的乖乖的跟上了来。   薛绍顿觉好笑,这小子怎么像一个刚入伍的新兵蛋子,愣头恼脑傻乎乎的?   于是薛绍决定逗一逗他,便道:“你参加今年的春闱,举了明经?”   “回薛驸马话,正是。”王昱老老实实的答得一板一眼。   “吏部正在选官,你能选上吗?”薛绍问道。   王昱直摇头,“怕是难。”   薛绍眨了眨眼睛,“官有什么好当的。去我麾下当兵,怎么样?”   王昱先是一怔,随即喜笑颜开,斩钉截铁的痛快答道:“好!”   这下反倒是换作薛绍一愣,这小子傻了吧?——现在别说是科举及第的仕子,就是家里多了几亩良田的富农,也不愿意家中的子嗣去参军。“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俗言,差不多就是从现在开始流传起来的。否则,大唐也犯不着一遇战争就打开国库,花钱去招募雇佣军。   “你想从军?”薛绍问道。   “想。”王昱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还特意加强语气的说了一句,“特别想!”   “为什么?”薛绍问道。   王昱顿时满怀崇敬的看着薛绍,“我做梦都想成为,薛驸马这样的盖世英雄!”   “盖世英雄?”薛绍情不自禁的咧了咧牙,这个马屁好像拍得我有点浑身不自在了!   “没错,薛驸马就是我心目中的盖世英雄!”王昱说得很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在吹牛或是开玩笑,表情当中更是满怀希冀和憧憬,说道:“好男儿,当如是!”   薛绍这下真的被逗笑了,“那你可知道,从军可不是你想像中的好玩?”   “我从不贪玩。”王昱认真的摇头,说道:“我虽然是个书生,但我从小就习武练剑、骑马射箭,我还读了很多的兵书。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三国周郎和薛驸马这样的儒将大英雄!”   薛绍不禁笑了,心想:梦想成为周瑜和薛绍这样的儒将,首先你得长得帅!   “你二人聊些什么,如此开怀?”走在前几步的太平公主突然停住,回身问道。   薛绍笑道:“这小子想从军!”   上官婉儿马上斥道:“王昱,不得胡言!——你已经举了明经科,姨父和姨娘哪会准你从军?”   王昱走上前来,满副慷慨凛然的样子先给三人行礼拜过,再道:“薛驸马天潢贵胄,娄师德弃文从戎,郭元振十八进士,唐休璟司马破敌——大唐多儒帅,王昱为何就不能从军呢?”   上官婉儿一愣,居然无可辩驳。   太平公主顿时笑了,“婉儿,你这表弟倒是生了一副好牙口,能说会道。”   薛绍把脸一板,“没大没小,你姐姐教训你,你还敢当众还嘴?”   王昱顿时一慌,连忙给上官婉儿弯腰下拜赔礼道歉。   上官婉儿的表情哭笑不得,连忙轻挽云袖半掩玉面,稍作掩饰。   太平公主狠瞪了薛绍一眼,你这坏人,专会见缝插针的献殷勤,在我面前也不避讳!!   “咳……那个,厨子应该快把午膳做好了。”薛绍马上笑眯眯的上前来搀扶太平公主,温言细语道,“公主殿下行路多时,肯定累了,饿了吧?要不我们先去用膳?”   太平公主的一只手藏在宽大的袍袖中,悄悄的伸到薛绍的腰间,在他的软肉上狠狠的掐了一把,“本、宫、不、饿!”   说一个字,掐一次。   太平公主说得是咬牙切齿,薛绍则是连吸凉气不敢声张。   上官婉儿落后两步吃吃的偷笑,王昱马上将脸转到了别处,口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   难得带着一家人出来游玩散心,薛绍也总算是彻底的放松了一回。战争军事也好,朝廷纷争也罢,他全都暂时抛到了脑后,一心只管享受当下的温馨与放松。   当晚入睡之前,太平公主冷不丁地说道:“薛郎,现在李贤都已经死了。你说……上官婉儿会不会愿意嫁你作媵人呢?”   薛绍一愣,狐疑道:“你就这么愿意,多一个人和你抢枕头?”   “我当然不愿意了!”太平公主脸一板,又在薛绍的腰间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掐,再道,“但是,我宁愿把你喜欢的女人全都罗织到家里来,也不愿意你成天的心不在蔫或是在外面拈花惹草!”   薛绍听得眼睛一眨一眨,表情一愣一愣的。   “想必婉儿现在,特别需要他人的关心和开解。”太平公主一本正经的道,“我觉得,这正是个好机会!”   薛绍再度眼睛连连眨动,表情一愣一愣,“趁人之危,趁虚而入……这不好吧?”   “你是兵家,应该知道兵不厌诈,对吧?”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   薛绍眨了眨眼,小心翼翼的道:“好吧,那我听你的话,就试一试……”   “薛绍,你这个花心登徒子!”太平公主突然翻身跃起骑到了薛绍的身上,“看我不今天不活活的掐死你!!”   “中计了!快撤啊!”薛绍大叫起来,“不是我军很无能,而是敌军太狡猾!” 第0698章 天才阴谋家   薛绍很是惬意和轻松的,在瑶池玉林享受了十二天的度假。   期间上官婉儿多次请辞,太平公主留着不让她走。上官婉儿以太后将要责怪为由,太平公主就派出了一名女使跑了一趟长安,向武则天打了一声招呼。这等小事武则天自然是满口答应,就让上官婉儿多陪太平公主玩乐几日。   薛绍心想,我是越来越不懂太平公主心里怎么想的了。她明明知道我和上官婉儿之间有暧昧,她还故意把上官婉儿留在身边——生怕我少了偷腥的机会吗?   上官婉儿的心中,何尝不是有这样的疑虑?其实她再三请辞就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身为一名“疑似小三”,上官婉儿当着正妻的面和男主人朝夕相处,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十二天的时间算是平稳、安逸又快乐的度过了。   期间,武则天派人送来过两次扬州的战报,全是捷报。初战告捷之后,李孝逸率主力大军和李敬业隔江相峙,却派大将薛楚玉等人各率轻骑疾袭了扬州周边的三个重镇,一举斩去了叛军在扬州老巢的羽翼。   随即,扬州克复!   叛军集团的重要成员、李敬业的弟弟李敬猷率军来救扬州。魏元忠料敌先机设下计谋,薛楚玉依计而行将李敬猷打了个大伏击。李敬猷全军覆没,本人还被薛楚玉生擒下来。   李孝逸在军中公开处斩了李敬猷,并将首级送到了长安。   扬州克复及李敬猷被斩之后,李敬业的军队士气一落千丈,人心也开始离散崩坏。如今,王师正在筹划对李敬业的最后一战。   收到这份军报时,正是薛绍来到瑶池玉林的第十二天。   “薛郎,扬州的战事如此顺利,想必即将凯旋。”太平公主说道,“叛乱一旦平定,朝堂的格局怕是也要发生一些大的变化了。我觉得,你应该回长安了。”   薛绍点了点头,太平公主说得有道理。裴炎之乱,到目前为止还只是处理了一个祸首。如果不是因为扬州叛乱,朝廷一定会有下一步动作。最容易想到的,就是吏部尚书魏玄同、侍中刘齐贤和中书侍郎胡元范等人面临被清洗。   因为裴炎下狱之后,就数他们三个求情求得最猛烈。这三个人,还都是在政事堂挂衔的宰相。再加上裴炎,至少有四个宰相将要下台——大唐的最高行政机构政事堂里,几乎会为之一空!   另外还有一大批的官员,曾经都与裴炎关系密切。掐指算将起来,几乎有半个朝廷将要被波及到。   诚如太平公主所说,朝堂的格局将要迎来一个空前剧烈的大改变了。要说重组,都不为过。   “那我们回长安吧!”薛绍做下了决定。   “先不忙急。”太平公主说道,“你先告诉我,你回长安之后,打算怎么做?”   薛绍眨了眨眼睛,“我倒是想先听一听,你的高见。”   太平公主嘿嘿一笑,神气活现的道:“高见不敢当,一己之见耳!”   薛绍顿时笑了,“别装蒜了,说吧!”   “其实我和朝堂上的官员,都不太熟。我也不太清楚,谁曾经是裴炎的心腹,谁是我母亲的支持者。”太平公主说道,“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扬州平叛结束之后,武家的子侄必然会强势崛起!”   薛绍的眉头顿时皱起,点头。   太平公主说得没错,武家子侄的春天即将来临,这几乎已是无可改变。虽然武则天心里有数,她的那些侄儿就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栋梁贤才,但是她现在特别需要一批坚定的支持者来掌握大权,帮她控制整个朝堂和国家。算来算去,这朝堂之上所有的大臣,全都曾经是李唐的死忠。只有武家的子侄们,他们曾经一无所有,他们的一切都是武则天所赐。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利益和立场能够完全和武则天保持一致。这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包括薛绍和太平公主在内。   换句话说,武则天现在需要豢养一批忠心的猎犬,来帮她看门护院,帮她撕咬敌人了。   思及此处,薛绍说道:“我和武家的子侄们关系都比较恶劣,这你是知道的。尤其是武承嗣,曾经他还想当驸马。这次他出使河北,还被我算计了一把。想必现在,他心里一定恨死了我。”   “我知道……”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几年前的事情,我也记忆犹新。现在我仍是庆幸,我没有嫁给武承嗣那一口面目可憎的活猪。”   薛绍笑了一笑,“裴炎曾经是我的敌人,现在被拔除了。马上,武承嗣这一批人又将站起来,成为我新的敌人。相比之下,我宁愿去挑战裴炎的阳谋和权势,也不愿意和武承嗣这样的小人去缠斗。”   “古有云,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嘛!”太平公主说道,“现在武承嗣等人即将粉墨登场小人得志,你有何打算?”   薛绍眨了眨眼睛,“我不是说过了,想要先听你的高见?”   “硬碰、恶斗,这是肯定不行的。”太平公主说道,“你应该清楚,武承嗣等人无才无德,他们能够矗立在朝堂之上,完全就是为了代表我母亲的意志。有些事情我母亲不方便出手的,就会让他们出面。换句话说,他们是我母亲养的狗。打狗欺主,明白吗?”   薛绍点头,“没错。”   “他们是狗,但你是家中的一份子。”太平公主微然一笑,说道:“你没必要和狗一般见识。同时,也不能让他们凌驾于你之上。”   薛绍顿时感觉脑洞一开——高论!   “还没想明白吗?”太平公主笑道,“我母亲固然是需要武家的侄儿们帮她办事。但是她老人家一直都是心如明镜,她太清楚她的这些侄儿们是什么样的才能和德行了。同时她更加知道,自己亲生的女儿再怎么样,也比这些侄儿们要更加亲。再有一点非常重要,她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人才,你是可以帮她总揽军务、荡平天下的军国栋梁!——你在我母亲心目中的地位,是远胜于武承嗣这帮蠢货的!”   薛绍听完这些话静思良久,最后深以为然的点头微笑,“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少嘴贫!”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使起了小性子来,忿忿然地说道,“这几日你的眼神一直就粘在上官婉儿的身上,从来就没有挪开过!”   “哪有?天大的冤枉!”薛绍呵呵直笑的上前轻轻搂住她,说道:“安然,跟你说一句真心话。我不是圣人,我有些好色。或许我会有很多的女人,偶尔我也会像所有的男人一样走一走神。但是,没人能够取代你在我心目的地位。你是我的妻,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是我今生唯一最爱的人——无可替代!”   太平公主仍作生气之态,但是眼睛里明显有一股兴奋和满足的神彩在闪耀,她讪讪的道:“这些话,我都听了无数次了!”   薛绍微笑道:“要想证明他人说的话是真话还是假话,有一个好办法,就是让他把这些话再重复的说一次。如果前后没有差异,那就应该是真话了!”   “天花乱缀,胡说八道!——你以前都是这样哄女人的吗?”太平公主嘟着嘴鼓着腮帮的仍作生气之状,但是眉眼之间明显是有了笑意。   “我以前是哄过很多女人。但是这种话,只对你一个人说过!”薛绍讪讪的道,“但是如果你不爱听,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不准!”太平公主顿时拉起了脸,“我怀孕了脾气大得很,你别招惹我——赶紧再说一次!不对,说三次!”   薛绍愕然无语:你当我是复读机啊?   ……   次日,薛绍一行人离开瑶池玉林,回往长安。   坐在马车里,太平公主讥讽起薛绍来,“薛郎,枉你自命不凡风流倜傥。这么多日子,你居然都没有将上官婉儿拿下!”   “拿下?”薛绍很是一怔,好奇葩啊,太平公主居然说出这种充满现代气息的词汇!   而且这个词汇听起来,怎么就感觉那么淫荡呢?   “嘿嘿嘿!”太平公主好一阵乐,“跟你学的!”   “咳!……”薛绍有点不大自然的干咳了一声,有句话想却没说出口——不是我吹牛,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十个上官婉儿都拿下了!   “咳什么咳?”太平公主很是不屑的翻了一记小白眼,“依我看,上官婉儿分明就是瞧不上你!人家眼高于顶,只看得上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皇子!”   薛绍顿时一怔,她把“皇子”这个关键词说得重了一些,分明就是在拿情敌刺激我啊!   士可杀,岂可辱?   “我竟然藐视于我堂堂的蓝田公子?”薛绍忿忿然的道,“看我一回长安,就迅速将她拿下!”   太平公主的脸色顿时由晴转阴,冷嗖嗖的说了一句,“花心登徒子,上次手下留情没有掐死你,你竟然还敢造次?”   薛绍的表情一僵,妈的,我居然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看来以后我带兵的时候,坚决不能和女人打仗!——像太平公主这一类女子,那绝对是坑死人不偿命的天才阴谋家啊!   回到长安之后,薛绍还没来得及坐下歇一口气,家中马上有客来访。   来的这个客人,还不大好回绝——中书侍郎刘袆之!   薛绍和太平公主相互一对眼,心中同时了如明镜:刘袆之前来,一定是为了裴炎空出的“中书令”之职! 第0699章 国家安危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刘袆之都主动上门了,薛绍只好开门相迎。   二人方才坐下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有用的话,门房处突然传来司礼宦官的大嗓门——“太后驾到!”   刘袆之顿时惊弹而起,“这可如何是好?”   薛绍顿觉好笑,“不如,就请刘相公先行回避一下?”   “好,也好!”刘袆之慌忙抬腿就走,走出几步马上又折返回来,紧张兮兮的道:“薛驸马,千万不可告诉太后我来了这里啊!”   “放心,不会。”薛绍笑了一笑。   “多谢!”刘袆之仓皇的从后门走了,穿廊过户有如小贼,直接藏到了后院马球场。   薛绍摇头直笑,这就叫做贼心虚,小人行径!   武则天来了,薛绍和太平公主一同出迎。   武则天人未落车笑声先至,“薛郎,你们小两口这些日子玩得还开心么?”   太平公主连连的眨起了眼睛,心想母亲好过分,见面了只和薛郎打招呼,都不搭理我?   “托太后的福,我们一切都好。”薛绍笑而答道,“太后远来,臣有失迎讶,还请恕罪!”   “我们一家人,就不必说这种见外的话了。”武则天笑吟吟的答了一句,这才走到太平公主的身边,微微欠了欠身看着她,还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拎了一拎,“小太平,你最近乖吗?”   “啊?”太平公主很是一愣,“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武则天哈哈的大笑,“你就是年过百岁了,也仍是为娘的孩子呀!”   太平公主讪讪的撇了撇嘴,心想母亲把薛郎当作平辈一样尊重和对待,却把我当作小孩子一样的来哄……偏心!真是气煞我也!   薛绍请武则天到了正厅坐下,除了太平公主也就没了闲杂人等。他在心中想道:我刚回长安她就赶到了,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呢?   “薛郎,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你知道么?”武则天突然开口说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臣不知。何事?”   “本宫下令封锁了消息。你不知道,倒也不奇怪。”武则天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表情显得比较严肃,小声道:“程齐之,悬梁自尽了!”   “什么?!”薛绍大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武则天叹了一声,“前天。”   “他……为何悬梁自尽?”薛绍一时有点恍惚,随口就问了一句。   武则天意味深长的说了三个字,“你说呢?”   “哎……”薛绍长叹了一声,心想程齐之终究是没能过了自己的良心那一关……杀妻保家之后,他自己也悬梁自尽了!   “事发之后,为免走漏消息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本宫下令将程家所有的人都控制了起来。”武则天的声音有些低沉,透出一股肃杀的味道,“此事,你有何见解?”   薛绍顿时惶然一惊,“太后,不能这么做啊!”   “有何不可?”武则天淡淡的道,“你是怕,此举会逼反程务挺吗?”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正式的拱手一拜,说道:“太后,人心都是肉长,程齐之为了保全家族而杀妻明智,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可是事后他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而悬梁自尽,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此事虽然凄惨,但毕竟只局限于程齐之一人。如今太后将程家老小拘禁,势必会让北方的程务挺以为他的儿子儿媳是被朝廷逼迫而死!……如此,弄巧成拙啊!”   武则天微微一笑,笑得很冷,没有答话。   薛绍怔了一怔,“太后,臣说错话了么?”   “你没有说错任何话。实际上,你的见解很有道理。”武则天说道,“但是本宫的看法,与你不同。”   薛绍眨了眨眼睛,“还请太后赐教?”   武则天也站起了身来,说道:“说实话,程务挺能在兵变之前离开裴炎自请去往北方镇戍边疆,本宫是很欣赏他的,同时也很认可他的忠诚。但是裴炎事发之后,程务挺父子没有第一时间来向朝廷表明立场,就说明他们内心有所挣扎,说明他们对朝廷的忠诚并不可靠。有道是做贼心虚,如果当真是磊落坦荡心中无鬼,程齐之有必要杀妻明智么?——当时本宫针对程家没有任何动作,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心想那种时候,没有动作比有动作更加吓人好不好?   “即便如此,在程齐之杀妻明智之后,本宫也全都既往不咎了。”武则天说道,“本宫甚至打算给他选一个武家的女儿续弦,这件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吧?”   “是,我知道。”   武则天冷笑了一声,“可是程齐之,居然拒绝了!”   薛绍微微一怔,“什么?”   “你没听错。他拒绝了。”武则天冷冷的道,“他说,他这辈子不打算再娶妻了。”   “……”薛绍无语了,心中叹息不已——程齐之啊程齐之,早知今日可必当初呢?要么你就不要杀妻啊,没人逼你这样做,我想尽办法倒也能保住你们程家。可你既然都已经杀了,又矫情的拒婚,这肯定会让武则天以为你是心怀愤恨、不合作抵触啊!   “若只是拒婚,本宫倒也会觉得程齐之是一个用情至深之人。但情深之人,又怎会杀妻呢?”武则天再度冷笑一声,“如此矛盾种种,应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程家父子的心中对本宫和朝廷深怀怨恨!程齐之甚至用自己的死,来表达他的抗争与愤怒——他当然知道,如果他死了,他的父亲一定不会善罢干休!”   “太后,这……”薛绍一时无言以对了。实话实说,程齐之的这连续几个举动,确实愚蠢透顶!——裴炎事发时他躲藏起来什么也不做,事后想要亡羊补牢就杀妻明智,杀完了自己又后悔,太后赐婚他又矫情不要,矫情到顶了就悬梁自尽——又把他父亲推到痛苦不堪并与朝廷对立的不利境地!   思及此处,薛绍仰天长叹直拍额头——真是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   “本宫现在想知道,你有何见解?”武则天问道。   薛绍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   武则天也不着急催问,静静的等着。   一直在旁边安静旁听的太平公主,小声的说了一句:“母后,我可以说一句么?”   “嗯,你说吧!”武则天点头微笑,脸色总算是稍稍好看了一些。   “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太平公主说道,“程齐之杀妻与自尽,都无人逼迫。朝廷既然问心无愧,又何需扣押程家的家人?依我愚见,朝廷还不如大方一点主动给程齐之操办丧事,并给他配一个冥婚以示哀荣。同时,召程务挺回京来参加葬礼。”   薛绍听完之后细细一想,太平公主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是武则天是一个不那么相信“感情力量”的人。要她把国家安危寄托在个人感情之上,不大可能。   果然,武则天说道:“太平,你还太年轻了。人心,比你想象的复杂和黑暗。程务挺对本宫素怀忌惮,否则他也不会逃到北方去。裴炎事发之后,程务挺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就像一只鸷伏在暗处的饿虎,在窥看朝堂的动静和风向。如果程务挺当真是忠于国家的栋梁之臣,扬州叛乱之时他就应该首当其冲的站出来,请命平叛。现在扬州叛乱未平,京城兵力不足守备空虚。程务挺手握雄兵坐镇河北,只要他心怀异志,大可以直捣两京毁灭大唐。现在他的儿子儿媳又因裴炎的风波而自尽,这更加给了他借口来滋事起兵——国家安危重于一切,任何不利的因素和最坏的结果,我们都必须考虑在最前头。绝不能感情用事,误国误民!”   薛绍听了这些话,虽然觉得武则天有够腹黑,但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理当具备的素质——国家安危重于一切,绝不能感情用事!   “儿臣受教!”太平公主听完之后,恭恭敬敬的对武则天拱手一拜,显得甚为乖巧和谦逊。   武则天笑了,“我儿真是长大了,变得好学谦逊了!”   太平公主嘿嘿的笑,看向薛绍。   薛绍知道,太平公主其实是在帮自己抛砖引玉——她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她知道,此刻我心中的想法,其实就和她差不多!但是刚才她说的那些话如果是换作我说出来,必然招致武则天的强烈反感,甚至是敌视。因为而太平公主只是一个打酱油的,她再怎么胡说,也不会成为“呈堂证供”。而我薛绍是统兵大将和是朝堂重臣,我说的话就代表我的政治立场和军事决策!   小两口对视一眼,薛绍对太平公主投去感激的眼神。太平公主则是满副天真又无辜的在那里嘿嘿傻笑,仿佛她仍是只七岁那样,大可以在她母亲面前随意撒娇胡说八道!   ……这家伙,越来越古灵精怪了!她除了是一个天才的阴谋家,还是一个天才的演员啊!   “薛绍,你的想法呢?”武则天的话,打断了薛绍的寻思。   薛绍说道:“臣以为,可以双管齐下,外松内紧。”   武则天顿时来了兴趣,“如何一个双管齐下,外松内紧?”   “双管之一,就是公主殿下方才所说的办法,朝廷主动为程齐之发丧,以表达朝廷的问心无愧,打消程务挺的猜忌和怀恨。同时,召程务挺回京参加葬礼。他若是来,则代表他没有异志。”薛绍说道。   “他若是不来呢?”武则天问道。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那就是双管其二了。臣会亲率渭水大军,拒守太原险隘,以防北方之不测!——当然,这个军事行动必须是暗中进行,也就是臣所说的外松内紧。不要让程务挺以为朝廷已经把他当作了贼人来防范。这样,只会加剧程务挺心中的猜测和愤怒。”   “好一个双管齐下,外松内紧……”武则天沉吟默念,思考了良久,突然道,“事情必须先往最坏的局面打算,如果程务挺当真举兵谋反,你有把握战胜他吗?”   薛绍双眉紧皱深吸了一口气,“臣没有。”   “你说什么?”武则天的声音斗然拔高,显然是吃了一惊。   “程务挺盖世虎将,天下难有敌手。河北军久经沙场,骁勇无敌。普天之下,没人有把握一定能在战场上打败恶来!”薛绍重重一抱拳,“但是臣,一定能在别的地方战胜他!” 第0700章 河北危机   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战争充满太多的变数,武则天虽然不会带兵打仗,但是这样的道理她懂。对于薛绍给出的谨慎答复,武则天未置可否,只道——   “不打仗,仍是最好。”   “这也是臣最期待的。”薛绍说道,“扬州叛乱,已经给大唐带来了重疮。如果河北再乱,后果不堪设想。大唐连番内战,得益的只会是虎视眈眈的异族敌人。所以臣建议,针对程务挺还是安抚为上。”   武则天神情严肃的沉吟了片刻,说道:“人心难测。一直以来,本宫都感觉程务挺有些难于捉磨。薛绍,你跟本宫说一句实话——如果让你全权代表朝廷出面安抚,你有几成把握稳住程务挺?”   薛绍缓缓的深吸了一口气,“五成。”   “好……”武则天双眉紧皱,压低了一点声音,“如你所言,大唐现在再也经不起内战的消耗。本宫现在就密授你临机专断之权,全权代表朝廷去往河北处理程务挺一事。但在你出发之前,本宫必须要让你心里清楚,这不仅仅是你和程务挺之间的私事,这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军国大事。所以本宫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   “臣,领命!”薛绍抱拳应诺。   “还有一件事情,本宫要提醒你。”武则天说道,“扬州叛乱朝廷动荡,突厥人一定在伺机而动。程务挺那处,如果突厥人有什么动作,也未可知。”   “嗯,臣知道了。”薛绍的心里紧了一紧,心说武则天还真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现在程务挺坐镇河北是大唐在北面的一道长城,深为突厥所忌惮。如果我是突厥的谋主阿史德元珍,一定不会放过现在这个大唐内乱的好机会,伺机出手铲除程务挺甚至是将他逼反叛国,都有可能!   “此事机密,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武则天说道,“明日,本宫就会出具一道圣令假派你前往并州,暂时代替领兵出征的李孝逸,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一职。另外,原并州大都督府司马柳盛在守卫代州时颇有功劳,本宫已经着令中书门下将其官复原职,仍旧担任并州大都督府司马,也好辅佐于你。至于其他,你看还有什么需求,只管开口来提?”   “有,儿臣有!”太平公主马上接过话来。   武则天眉头一皱,“你想说什么?”   太平公主嘿嘿的笑,“母亲,就让我陪薛郎一同去并州吧?”   “胡闹!”武则天一口斥道,“你身怀六甲,岂能远行?再者薛绍此行是去经办军国大事,何来闲暇照管于你?——好好在长安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呜……”太平公主哭丧起了脸,“母亲,你可是答应过我,在我分娩之前,不会让薛郎离开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武则天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柔声劝道,“我儿需得更加懂事一些。薛郎乃是社稷重臣,军国之危重于泰山。”   “好嘛……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太平公主碎碎念的道,“你们心里都只装着国家大事,就没有我这可怜的大肚子!”   薛绍在一旁忍俊不禁的暗笑,心说太平公主又在故意耍宝了。她这样在武则天面前提出的埋怨和不平,只是为了更好的衬托我的伟大……堂堂的帝国第一公主甘当我的绿叶,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好了太平,你就不要忿忿不平了。”武则天毕竟是心疼女儿,只好耐心再劝道,“为娘不会亏待你们的。待薛绍解决了河北隐患归来,为娘定会重赏于他。”   “那我呢?我就没有任何补偿嘛?”太平公主仍是忿忿不平。   薛绍再度笑了,忍不住劝道:“殿下,不可得寸进尺!”   “好啦、好啦!”武则天也忍不住摇头而笑,“太平,等你诞下麟儿,若是男孩儿就封爵,若是女孩儿就赐封邑——这你总能满意了吧?”   “儿臣多谢母后!”太平公主总算是美滋滋的妥协了。   武则天无可奈何的呵呵直笑,薛绍也是笑而不语。   再度聊了一些家常之后,武则天不顾太平公主的挽留,马上就起驾回宫了。   在后堂躲避多时的刘袆之总算如蒙大赦的又走了出来,有些情急的问薛绍,“敢问驸马,太后都和你说了一些什么呢?”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太后她老人家只是前来探望身怀六甲的公主殿下,聊了一些家常而已。”   “哦……”刘袆之眨巴了一阵眼睛,不好再行探问下去,于是施礼拜辞而去。   太平公主对刘袆之挺是不屑,说道:“我不喜欢这人。两面三刀鬼鬼祟祟。”   “外加处心积虑野心勃勃。”薛绍笑道。   “他来找你,一定是想获取你的支持,力挺于他接任中书令一职。但要我说,他还不如裴炎呢!”太平公主直撇嘴,“薛郎,你可不能帮他!”   “放心,我谁也不会帮。”薛绍淡淡的道,“如今正值朝廷剧烈动荡、人事更迭频繁的非常时期,谁也无法保证今日的宰相,会否是明日的阶下之囚。和谁拉帮结派,都不是明智之举。再者,我现在肩负重责要去处理河北危机,离开长安我便再也无暇他顾。”   “嗯。”太平公主深以为然的认可点头,说道,“看得出来,母后针对程务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你能将程务挺的事情处理圆满,避免内战的发生和人才的折损,将有大功于社稷。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重臣最该做的事情。虽然现在朝堂之上出现了很多肥缺,无数人都在积极的钻营想要谋取自己梦寐以求的官职。但你常说小胜靠智大胜靠德,从长远来看,目前解决河北危机远比急于钻营谋求官职,有益得多!”   薛绍笑了,“安然,你在你母亲面前,怎的就不说这些话?”   太平公主嘴一撇,“反正你们都喜欢把我当作不懂事的糊涂孩儿,那我就索性胡闹一气喽!”   薛绍禁不住哈哈大笑,心说有个词来形容太平公主最为贴切,叫什么来着——扮猪吃虎?   三日后,夜半子时,渭水大营。   薛绍带着郭安等斥侯在中军帅帐里,向党金毗和郭大封等将出示了兵部堪发的调兵鱼符和皇帝密旨,征调五万步骑星夜出发开往并州。   党金毗和郭大封都已是薛绍的死忠,毫不犹豫的执行了命令。薛绍让他们严守机密不得向任何将佐泄露此行的目的,另外让他们尽量分批动身,昼伏夜行避开官道绕走小路,一路偃旗息鼓的隐伏急行军,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开抵并州境内。到了并州再张打起并州大都督府麾下府兵的旗号,对外宣称他们在此集结是为了随时准备增援扬州平叛。   党郭二将领命而去,五万渭水步骑分作几批,陆续开出了营盘望并州而去。   “少帅,这能瞒得了程务挺么?”郭安问道。   “怎么可能?”薛绍苦笑道,“程务挺这么老道的兵家,鼻子一皱就能嗅出并州的怪味儿。”   “那我们岂不是,掩耳盗铃?”郭安说道。   “如果只是为了去打仗,掩耳盗铃的伎俩无疑是蠢到了家。”薛绍无奈的摇头笑了一笑,“但如果是去处理一场政治危机……掩耳盗铃倒显得体面了!”   郭安顿时就笑了,“在下,当真是搞不懂政治!”   薛绍轻叹了一声,不懂才好!我也希望,我屁都不懂!   次日清晨,特命钦差、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薛绍,骑着拉风帅气的高头大马,带着统一服色的部曲和卫队,浩浩荡荡的从长安出发奔赴并州上任了。   朝廷上下,对于薛绍这时候去往并州,并不是太理解。毕竟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风云人物,在王师平叛扬州和朝堂格局发生重大改变之时,薛绍突然离开长安,让很多人猜测纷纷。   有人说薛绍是为今后正式接掌并州大都督府做铺垫,也有人说他是有意避开现在的官职竞逐脱身党争之外。这两种猜测占了主流,而且他们一致认为这是薛绍和太后暗中达成的协议——太后在朝中主持朝政,薛绍在并州坐领北方并壁江山的军国大事,就如同二圣时代的英国公李勣,充当大唐的北面长城一般。   不管人们怎么猜测,总之薛绍又离开了长安,去了河北。   一路上薛绍走得不快不慢,抵达并州时,司马柳盛已经复职上任,率领大都督府治下的官员将弁都来迎接。另一方党金毗和郭大封二将已经按照薛绍的吩咐,把右卫的五万步骑安置妥当,就驻扎在并州以南的府兵大营里——为了最大程度的安抚程务挺,薛绍有意将军队驻扎在朝南的方向,而不是针对防范北方的朔代。   前来迎接薛绍的官将队伍很庞大,多达数百人。薛绍一眼扫过去,不见程务挺。   以程务挺的身份和地位,他理当站在队伍的最前列。   论管职,薛绍这个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是程务挺的顶头上司。论私交,程务挺没理由不来迎一迎薛绍。若说路途遥远,新任云州都督薛讷比程务挺远多了,他都来了。   “看来,真要出点事儿了……”薛绍不由得轻声的暗叹了一声。 第0701章 胆小如鼠   新官上任,免不得一阵接风洗尘与往来客套。薛绍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应付这些事情,到了晚上,他将薛讷和柳盛叫到了自己的官第里来。   “程务挺为何没来?”薛绍开门见山的问他二人。   “下官一早就派人去通知了程大将军,但是却没见回信。”柳盛迷惑的摇头,“下官,不得而知。”   薛讷则是说道:“我也是接到柳司马的信报之后,即刻就快马赶来。途经代州的时候,我本待邀上恶来一起来并州陪少帅好好的喝两杯。不料他的副将告诉我说,恶来近日生了一场病,吹不得风也见不得生人,因此来不了并州。”   薛绍皱了皱眉,暗说程齐之的事情,柳盛和薛讷这些人还不知情。他们哪能想到,程务挺生的明明就是一场心病!   “要不,下官再派人去请一趟?”柳盛试探的问道。   “不用了。”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奉圣谕检校并州大都督府,河北的军务与边疆的国防,也在我的检视范围之内。突厥之患不可小视,明日我就亲赴代州查看边防。顺便,探一探病。”   薛讷沉默不语眉头紧皱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相比于柳盛,他更加了解程务挺的个性,也知道薛绍与程务挺之间的交情。若是平常,程务挺就算是快要病死了,也一定会叫人将他抬到并州来与薛绍会晤。今日之事,明显有些蹊跷。只是薛绍不说破,薛讷也就没有问。   稍后,薛绍和柳盛谈了一些民生政务,又将党金毗和郭大封等人唤来交待了一些军务。众人各自领了薛绍交下的任务和命令之后纷纷退下,唯有薛讷留了下来,没有走。   “兄长可是有话说?”别无外人时,薛绍总是如此尊敬的称呼薛讷这个族兄。   “少帅来得蹊跷,恶来也躲得离奇。”薛讷也不拐弯抹角了,直言道,“在下想问,其中是否别有隐情?”   薛绍苦笑了一声,“别人可以瞒,唯独不能瞒了兄长。”   薛讷表情微变,“看来真是有事?”   薛绍叹息不已,便将裴炎与程齐之的事情一一的对薛讷说了。   “难怪!”薛绍听完之后,神情变得非常的严肃。他马上走到门口对外观望了一阵,见有郭安和斥侯严密守卫这才放心回屋,并且将门掩上。   薛绍见他如此谨慎,心中更是绷紧——莫非他在代州查探到了什么?   “少帅,我途经代州之时,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薛讷说道,“朔代二州乃是大唐的北方国门,依长城天险而守,矛头一定是对着北方大漠的。可是在下进了一趟代州城,却发现城内戒备森严,往来兵马调动和换防与平常大有差异。简单来说,程务挺似乎把他的矛头对准了……南方!”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果然!   “莫非,程务挺真有反意?!”薛讷低声惊道,“倘若如此,大唐危矣啊!”   薛绍双眉紧皱的沉吟了片刻,说道:“此事绝对不可对外声张。”   “明白。”薛讷深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要不我现在星夜赶回朔州做一些准备?万一程务挺有何不义之举,我倒可以从背后支援少帅?”   薛绍脸色阴沉双眉紧皱的,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薛讷看到薛绍这样的表情,也不好再搭言追问。身为一名军人,他太了解“袍泽”二字的深刻含义了。薛绍和程务挺,虽是辈份有差的两代人,但彼此曾经同生共死浴血奋战,一同经历了很多的风波,时至今日如果没有程齐之之死,要说他二人是刎颈之交也不为过。可是现在,他们很有可能将要兵戎相见反目成仇……   这是何等无奈、何等的唏嘘!   薛绍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了窗口,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皎皎的月亮和森森的庭院。   “我宁愿相信薛绍反了,也不愿相信,程务挺要反!”   薛讷听到薛绍冷不丁的说出这么一句话,当场吓了一跳,“少帅,莫要矢口乱言!”   薛绍背对着薛讷,嘴角轻扬无奈的苦苦一笑,“兄长表字慎言,倒是取得妥贴。”   薛讷也是苦笑了一声,“常言道祸从口出,有什么办法呢?”   “兄长,就请你即刻动身……”说到这里,薛绍相当无奈的重叹了一声,再道,“去往云州吧!”   薛讷斗然站直重重一抱拳,“属下,领命!”   “辛苦你了!”   “属下告辞!”   薛讷走了,随身只带了两名心腹亲卫,深夜悄然离开了并州奔往云州。   薛绍站在窗口久久的凝视北方,一夜未眠。   从个人感情上来说,薛绍宁愿拍案而起和程务挺一起“反上梁山”,也不愿意和他撕破了脸兵戎相见。   可是在其位谋其事,以薛绍的立场他早已经别无选择。在一切都没有揭晓之前,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并且提前做出应对战争的准备。   如果这场战争真的无可避免……薛绍想到这里,几乎有点不愿意再想下去。   ——除了拼尽全力剿灭程务挺,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那么……   不是他死。   就是我亡!   ……   次日清晨,薛绍与郭安一行往代州出发了。   临行时郭安有些担忧,说有没有必要把部曲带上?再不然,带上钦差卫队也是好的。   薛绍离开长安时,武则天给薛绍配备了一支“钦差卫队”,卫队长就是左奉宸卫中郎将程伯献,人手是从羽林卫和奉宸卫当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劲卒,人数两百。   “不必了。”薛绍说道,“我此行是去视察边防顺带探病,无需大打排场。”   “属下只是担心,万一程务挺有所异举,我们这几个人怕是难于应对。”   薛绍微微一笑,“倘若如此,带几人和带几百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好吧……”郭安无奈的笑了一笑,“属下,也就只是说说而已了。”   一路前行,从并州到代州,这条路薛绍已经走过很多次了。第一次是和三刀旅一同北上侦察,结果全旅阵亡只剩薛绍和牛奔两个人回来。现在薛绍再走此路故地重游,心头别有一番感慨。   “少帅,前方就是英烈村了。”到了一个山道路口,郭安提醒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薛绍寻思了片刻,“现在不去了,回程再说吧!”   ……如果,我们还能回来的话!   正值黄昏,代州到了。   边塞的风永远都是这么的劲烈,就如同将士壶中的烈酒和手中的快刀。黄沙漫天长城巍巍,残阳如血,衬映雄关险道。   代州的南门城门内外,比往常多了三倍的军士在值守巡视。战马咴咴扬起卷卷沙尘,旌旗翻滚猎猎声响,让人心中平生一股紧张与肃杀之感。   薛绍和郭安等人对这样的气氛实在是太熟悉了,代州军明显是在“严加戒备”,随时做好了应战之准备。   “少帅,不对劲。”郭安连忙低声劝道,“不如先行折返,派人入城打探动静再作打算。”   “没这个必要。”薛绍眯着眼睛看着城头之上往来走动的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说道,“代州……我必须光明正大的走进城去!”   郭安深吸了一口气,“兄弟们,打起精神,好生戒备!”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大可不必如此,放松一点的好。记住,这里是大唐的城池和大唐的军队!”   “是!”   “进城吧!”   薛绍一行二十余骑走向城门,马上有一队骑卒迎了上来,非常警惕的上下审视薛绍等人,“来者何人?”   “右卫大将军,钦命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薛绍。”薛绍亲自答话。   问话的骑卒明显吃了一惊,表情都僵硬了片刻,然后慌忙下马抱拳而拜,“小人不识薛少帅尊颜,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其他的骑卒也都纷纷下了马,给薛绍行礼。   郭安等人略略吁了一口气,还好,他们没的拔刀相向!   “众袍泽,都请免礼。”薛绍微然一笑,“恶来将军好么?”   “这……”小卒愣了一愣,说道,“小人只是一介武骑队正,很难见到恶来将军一面。”   “那好。”薛绍和颜悦色的道,“劳烦你入城代为通报一声,就说,薛绍特意前来拜访恶来将军了。我知道军中的规矩,未得允许不会擅自入城。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来回报消息。还请速去速回!”   “……好吧!”武骑队正面对薛绍这样的大人物,不敢多说什么废话,连忙翻身上马飞快奔走,进了城。   薛绍和郭安一众人等,就在城门外等着。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入城请示的队正回来了,对薛绍道:“薛少帅,恶来将军突染急症已经卧病在床,这病还能传染他人。因此恶来将军不便此时与少帅相见。少帅一路远来辛苦了,还请暂到军驿歇息。”   ——果然如此!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也好。劳烦引路!”   小队正恭恭敬敬的,请了薛绍一行人进了代州城。边关军镇这种地方不比内地,酒宴歌舞接风洗尘肯定是没有的,一间瓦房两停通铺外加寻常军粮,就已经是不错的待客之道。   薛绍等人住进了一间较为偏僻的土墙小院里,有十来个火头军来伺候饮食。一餐饭没吃完,薛绍就发现……   院子外面,突然就增加了至少两百人的守卫。   薛绍不由得笑了,心说恶来啊恶来,你不敢和我见面还把我当恶贼来防——你几时变得如此的胆小如鼠了? 第0702章 袍泽与死敌   郭安和他的属下们打死也不会想到,他们陪碰着薛绍在代州这个简陋的小军驿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薛绍可以说是“完全自由”的,他可以在代州城内城外的任何地方随意走动,但是军营里不能进去。如果他想离开,也不会有人阻拦。实际上,这半个月里薛绍享受了极高的待遇,他们的伙食一天比一天好,绝对不是军队里的普通将佐所能享受到的。派来伺候薛绍的人甚至还绞尽脑汁的请来了一队乐伎,闲来无事就请薛绍享受一番军旅之中极难见到的声色之乐。   但是这半个月里,程务挺没有露过一次面。他的人每天都会来向薛绍致歉,称说恶疾未祛不敢与少帅相见,唯恐传染。   程务挺都说这种话了,薛绍够如何?   于是他相当沉得住气的,在代州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边境军镇里,晃荡了半个月。知道内情的,当他是大名鼎鼎的薛少帅;不明就理的还以为这位贵公子疯掉了,那么多的好山好水不去游玩,窝在代州这一个连女人都没有的地方穷磨蹭。   第十六天,下了一场大雨。薛绍没有出门,只在宅中和郭安捉对厮杀,下起了一盘围棋。   这雨从早到晚没个停歇,围棋也就下了一整天。就连一向耐性极佳的郭安都有点厌烦了,忍不住道:“少帅,我们就这样一直磨下去?”   薛绍手拿一枚棋子微微笑道:“那要不然呢?”   “且回并州,等程务挺的病好了再传他来见,这样如何?”郭安说道。   薛绍摇头呵呵的笑了一笑,“如果此法可行,那一日我刚刚抵达并州时,程务挺肯定第一个上前来迎我了。”   “这恶来,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郭安有点愠恼,咬了咬牙,骨骨作响。   “他心里的想法,一定比我们多。他现在承受的压力,也一定比我们大。”薛绍平静的小声说道,“与其说他在想什么,还不如说,他在……等什么!”   “等?”   “对。等!”薛绍说道,“你难道忘了,南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郭安的眼睛顿时一亮,马上一挥手让左右心腹的斥侯去外面严加戒备以防隔墙有耳。待旁人散去之后,他压低声音小声道:“难道程务挺会与徐敬业有所勾结?”   李敬业叛乱之后,武则天下旨已削去他家门御赐的“李”姓,恢复本姓为徐。因此李敬业,就成徐敬业。   薛绍轻轻的哼了一声,说道:“换作你是徐敬业,你会不会针对程务挺动一点脑筋呢?”   “咝……”郭安深吸了一口凉气沉思了片刻之后,猛然一点头,“还真会!”   “理由呢?”薛绍微笑的问道。   “程务挺与裴炎的关系,人所共知。现在裴炎败亡于太后之手,程务挺与太后的关系就变得相当之微妙。再者因为程齐之夫妇之死,程务挺与太后的关系更是进一步恶化。”郭安说道,“所以我认为,徐敬业能否争取到程务挺,这难说。但是他一定会——试一试!”   薛绍微笑的点头,“那如果你是程务挺,当你得悉徐敬业的意图之后,你会怎么做?”   “咝——”郭安再度深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都睁大了,小声的沉声说道,“我会观望一段时间,看徐敬业能否成事!——他若能够成事,我或许真会与他联盟;如果他败了,那我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薛绍呵呵的一笑,“现在你不奇怪了吧?为什么我们在这里窝了半个月,程务挺都不露一次面。”   “这个恶来,难道真的生出了二心想要谋反?”郭安既恼怒又惋惜,连连叹息道:“他可是为大唐效忠了大半辈子的当世虎将,难道就想把自己的一世英名都给葬送了?”   “说他想要谋反恐怕还是有些过了。但说他在观望和犹豫,多半是真的。”薛绍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只不过,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薛绍的话刚落音,斥侯吴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帅,有客到!”   二人马上停止了谈话,郭安收拾了棋盘。   “请进。”薛绍泰然的坐了下来,笑道,“半个月了,家里第一次来客。难得、难得!”   正说着,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个子挺高生得孔武有力,身穿一袭戎服身上已经淋湿了,四十开外的年龄。   薛绍认识他,左鹰扬卫将军裴绍业。此人出身闻喜裴氏与裴行俭同族,但是辈份比裴行俭低了很多,算起来要称呼裴行俭为“曾祖父”。   重要的是,他是程务挺最重要的膀臂之一,就像薛绍身边的薛楚玉和郭元振一样。   薛绍看到他心里就一亮,莫非程务挺想通了,肯见我了?   “末将,鹰扬卫将军裴绍业拜见薛少帅!”裴绍业上前,规规矩矩的施礼参见。   “免礼,请坐。”薛绍面带微笑,“如此深夜又兼狂风骤雨,裴将军专程前来,想必是有要事了?”   军人之间说话就是这样,没有太多的弯子可绕。薛绍单刀直入。   “这个……”裴绍业有点为难的看了看左右。   薛绍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郭安等人全部退出去了,连门窗都关了个严实。   “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吧!”薛绍一句废话也没有。   裴绍业双眉紧皱的沉思了片刻,像是鼓起了勇气来,说道:“少帅可想知道,恶来将军为何不见你?”   薛绍微然一笑,“他不是病了么?恶疾,会传染。”   裴绍业笑了一笑,摇头,“他没病。他的身体比以前在长安时更好了,因为他现在每天都会苦练武艺打磨筋骨。”   “他想干什么?”薛绍冷冷的问了一句。   “他……”裴绍业把这个字拖得很长,显然是在犹豫。   “你可以不说。我就当你没有来过。”薛绍淡淡的道。   裴绍业狠咽了一口唾沫像是下定了决定,说道:“他想要联合徐敬业一同讨伐武太后,清君侧!”   薛绍表现得相当平静,这完全出乎了裴绍业的意料之外。   于是裴绍业惊诧了,“少帅不相信?”   “信。”薛绍淡淡的道,“他如果不想反武,那才是不合理。”   裴绍业愕然,“看来少帅早有预料?”   “不是早有预料,是我知道一些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薛绍说道,“恶来是一个爱憎分明的性情中人,向来是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这不奇怪!”   “少帅既然知道,为何还敢来代州?”裴绍业惊叹道,“如果恶来将要起兵反武,第一个要攻打的地方就是并州!——少帅,你就是他的第一个敌人!”   薛绍微然一笑,没有答话。   裴绍业再度狠咽了一口唾沫,看那情形他都替薛绍着急了,“甚至可以说,恶来把你当作最早的对手!最强的对手!甚至是……唯一的对手!”   “这是我的荣幸。”   裴绍业傻眼了!   薛绍看着他,微然一笑,说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你跟我说这些,等于是出卖了恶来,把他定为了反贼。”   “这……”裴绍业的脸皮狠是僵了一僵,然后无可推卸的点了点头,“没错,是这样!”   “我还是三刀旅的旅帅的时候就知道,你是程务挺身边最得力的臂膀和生死之交的兄弟。”薛绍眉头微皱,目露精光的凝视裴绍业,“你我都是军人,知道何谓袍泽。现在连你都会出卖程务挺……难道他,真的已经众叛亲离了?”   “哎……”裴绍业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说道:“他是否众叛亲离,我不知道。其实我也犹豫了很久,应不应该把他的异举向上面呈报。到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们这么多的兄弟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比亲兄弟还要亲,我们在战场之上,会毫不犹豫的为对方去挡刀挡箭。这些年来,我们虽不说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但至少是行得正走得直半夜不怕鬼敲门。但是如果他要带着我们去造反。一旦失败,我们自己固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并且遗臭万年,连我们的妻子宗族都要尽被诛戮,我们的祖坟也都要被夷平!……这、这委实难以接受!”   薛绍面带微笑的轻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在心中想道:恶来,裴绍业说的这些话如果不是你亲自教唆了前来试探我的,那么,你就真应该亲耳听一听!   “在下此言,句句发自肺腑。少帅莫非,不相信?”裴绍业面露惊色的看着薛绍。   “我相信。”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   “那少帅就应该赶紧离开代州回往并州,在那里严密布防啊!”裴绍业焦急地说道,“少帅对我们代州军应该不陌生,十万大军全是饱战的精锐。一旦真的发动起来,河北之地摧枯拉朽无人可挡!唯有少帅提前准备,依凭太原的坚固城池严密布防,或可抵挡一时以待朝廷援军!”   “多谢你的建议。”薛绍微笑的点头,言语的表情都很诚恳。然后话锋斗然一转,说道:“但是,如果没有见到恶来,我是不会走的!”   “什么?!”裴绍业大吃了一惊。   “没错,就是这样。”薛绍肯定地说道。   裴绍业惊呆了,“那、那万一恶来要对少帅不利,如何是好?到时,大唐恐怕再也无人能挡恶来之锋芒啊!”   “到时我都死了,还管得了那么多?”薛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如果恶来当真要谋反,就让他拿我薛绍的人头去祭旗,以壮军威吧!”   “……”裴绍业目瞪口呆!   薛绍微笑,上前轻轻的拍了拍裴绍业的肩膀,“如果恶来连杀我的勇气都没有,那他还造什么反?那还不如趁早一刀把自己的脖子割了,也省得将来造反失败死于非命,还得举族被诛祖坟被刨。你说呢?”   “呃……”裴绍业表情木然的轮了轮眼珠子,“少帅的意思是说,恶来不会造反?”   薛绍笑了,“自有时间来证明一切。你我在此空说,毫无益处。”   “……好吧!”裴绍业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说道:“少帅既然是代表朝廷前来巡视河北,那下官对少帅说了这番话也就等于是向朝廷尽忠了。将来会发生什么,那就听天由命吧!”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薛绍微然一笑,说道:“裴将军忠君爱国大义凛然,舍小义而顾大局,是好样的!”   “多谢少帅夸赞,下官愧不敢当!”裴绍业很是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对薛绍抱了抱拳,“下官,告辞了!”   裴绍业走了。薛绍独自安坐下来,笑而不语。   郭安走了进来,惊讶道:“少帅,我们是不是应该趁早离开?”   薛绍摇了摇头,“我们不走。就留在这里等,直到见到了程务挺为止!”   “那万一程务挺真的反了呢?”郭安惊讶道,“裴绍业是他的心腹爱将,他来告密,应该不会有假吧?”   薛绍眉头紧皱的沉默了良久。   郭安见他脸色铁青,双眼之中杀气溢溢,都有点不敢再说话了。   “一个是出卖袍泽的裴绍业,一个是与我肝胆相照的程务挺……”薛绍深呼吸,双眼之中精光一绽,“郭安,你说——我应该相信谁?”   郭安顿时恍然大悟,“少帅睿智!”   “恶来这个憨厚耿直的性情中人,好像有点太低估了人心的险恶。听着,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必须尽快和程务挺见上一面。”薛绍闷哼一声,“再晚一点,恐怕事态就不在我的掌握之中,将要失控了!”   “属下明白!”郭安重重的抱了一拳,压低声音道:“同时,我们要不要把裴绍业先给捉起来?”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先不要打草惊蛇。想办法见到程务挺之后,再说!”   “是!”   夜色雨幕之中,在将近两百名守卫的眼皮底下,几条影子像幽灵一样溜出了薛绍所住的小庄院。   薛绍凝视着窗外,心说:恶来,如果你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你哪来的资本去和武则天一战呢?   来吧,我就这里等着你!   袍泽也好死敌也罢……都是时候,见个分晓了! 第0703章 江山如画   天亮时,郭安回来了。   “程务挺已经答应,今日与少帅见面。”郭安像往常一样站在薛绍的面前,抱拳而拜平静的说话。   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答复,但是薛绍能够想象郭安等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方能办到。此刻,他和刚刚回来的几名斥侯都显得非常的疲惫。   “辛苦了。”薛绍微笑的点头。   郭安欣慰而释然的笑了一笑,放下手。   薛绍的眼神向来很毒,瞬然间发现了郭安的左手一直保持着握拳的状态,有异常。   “你的手怎么了?”薛绍问道。   “没什么啊!”郭安做无辜状。   “右手。伸出来给我看!”   “真的没什么!”郭安怔了一怔,面露难色。   薛绍上前一步,伸手掐住他的右腕想将他的手拖出来。郭安使足了浑身力气死命的僵着不肯动。薛绍也使足了力气用力去扳,郭安便用上了双手。   两个男人在房间里面较起了劲来,旁边的斥侯们都看傻了眼,也不敢上前帮劝。   薛绍猛然收手,大喝一声:“把右手伸出来,这是命令!”   郭安无奈,只好慢吞吞的将右手伸了出来。   薛绍看着他的右手,眉头紧皱,脸皮一下就绷紧了。   郭安右手的食指,没有了!   伤口还没有做过包扎,简单的缚了一点止血药,还能见到森森的白骨和新鲜的红肉。看那伤口参差不齐,像是被齐根儿咬断的!   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薛绍问道。   郭安低着头,小声道:“程务挺认为少帅是太后的心腹,此次前来河北专为针对与铲除他程务挺。我说少帅一直都把程务挺当作生死之交的袍泽弟兄,少帅此来河北只是为了阻止大唐发生内战,阻止程务挺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我还把少帅在长安帮助程齐之的事情一一对他说了。可是他不相信,他甚至认为少帅伙同武太后一同给程齐之设圈下套将他夫妇二人逼上了绝路。因此他怎么也不愿意再与少帅见面……属下无奈之下,只能咬指为誓。他这才勉强答应,今日和少帅见面一谈。”   薛绍死盯着郭安手中的那处断痕,牙关紧咬半晌无语。   郭安低着头,也没吭声。   良久。   薛绍重重的吁出一口气,轻轻的拍了一拍郭安的肩膀,“下去休息,好好治伤。”   “是……”郭安应了诺,往外走。   薛绍转过了身去,只觉得一阵眼圈刺痛,心如刀绞。   半个时辰以后程务挺派了一个人来,对薛绍说程务挺的病好了,今日给薛少帅补上揭风洗尘宴。   薛绍如约而至,程务挺就在都督府的膳食堂里等着薛绍。   说是“宴会”,但只有薛绍与程务挺两个人参加。两名火头军在两条食几上摆上了一些酒食就悄然退下了。   程务挺和往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但好像平添了几丝白发。他见到薛绍时的态度,称不上热情也谈不上冷漠。两人各自在宾主的位置上坐下之后,简单的寒暄了两句然后彼此劝酒相敬,就像是很普通的一次共用午膳。   “少帅是钦差上官,千里远来,本官有失远迎,罪过。”程务挺的眼睛都没有看向薛绍,盯着自己的食几,像是在背书一样地说道:“为表歉意,本宫有薄礼相赠,还望少帅笑纳!”   薛绍知道程务挺的为人,他哪里会真的是要送礼,肯定是别有文章。   于是道:“拿出来吧!”   程务挺没有叫人,自己亲自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拿出来三个差不多一样的四四方方的木盒子,比篮球略大一些。   摆在了膳食堂的正中央。   “什么东西?”薛绍问道。   程务挺没有回答,他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少帅何不,亲自打开来看上一眼?”   薛绍便走了身来走到三个盒子面前。正要伸手去揭开盖子时,程务挺说道:“少帅不妨,从左到右依次打开。”   薛绍便依了他的,最先打开了左边的盒子。   一颗人头!   薛绍眉头一拧,伸手将那枚人头提了起来。   这是一颗已经不“新鲜”了的头,看样子割下来至少有三五天了。看那五官发饰,明显是一个突厥人!   薛绍这认识这个人。   他不惊不忙的将人头放了回去,问道:“这是谁?”   程务挺面无表情闲定自若的拿起杯子来自斟自饮,说道:“少帅聪明过人,应该不难想到。”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是阿史那骨笃禄派来的人?”   “准确的说,是阿史那骨笃禄的堂弟,阿史德元珍的小舅哥。”程务挺平静地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毫无疑问,突厥人最先想到“争取”程务挺。但是程务挺给出了很明确的答复——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叛国投敌!   “少帅认为,我应该把这颗人头给阿史那骨笃禄送回去么?”程务挺问道。   “你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又何必再来问我?”薛绍答道。   程务挺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容,虽然笑得有些牵强,“还是少帅知我心——来,我敬少帅一杯!”   “请!”   二人喝下了一杯。 宝 书 网 WWw.b a o s h u 2 。COm   此前已经喝了不少,但薛绍认为,这才是第一杯朋友之间该喝的酒。   “少帅,请随我来。”程务挺左右双手各提起一瓮酒,说完就朝后堂走去。   薛绍跟着他,一路穿廊过户走到了后院的一个军用僚望塔上。   塔上狭窄,两人并肩而立。   程务挺把两瓮酒都掏去了泥封,将其中一瓮递给薛绍。   薛绍接了过来,两人捧着酒瓮一言不发的对碰了一下,开始一阵牛饮。   直到把整瓮酒全都喝干了!   “呼——”   程务挺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想要将胸中的郁闷之气全都吐尽一般。随后,他将酒瓮扔到塔下,咣当一声摔作粉碎。   薛绍没有摔,轻轻的将酒瓮放到了脚边。   程务挺转头看着他,表情之中有点不解之意——军人对饮,摔碗摔瓮那是常事,很多时候是为了表现一种奔放与豪爽。   “它应该被珍惜。”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它曾经装着袍泽该喝的酒”   程务挺这才了然。他转过了头去看着南面的方向,“嗬嗬”的笑了两声。   薛绍不知道他这个“嗬嗬”是想表达什么用意。唏嘘?不屑?伤感?还是嘲讽?   “少帅,请看——”程务挺突然抬手指向南方。   薛绍举目看去,苍山如影大漠鹰扬,黄沙滚滚战马如龙。   好一派边塞沙场的雄壮景象!   “那里就是大唐的,万万里河山!”程务挺说道。   薛绍眉头一拧,他看到的都已经不是沙场,而是……江山了?   “我看到了。”薛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江山如画!”   “好一个江山如画!”程务挺仰天大笑。   “江山如画,何忍践踏?”薛绍拧眉远眺,轻声叹息。   程务挺猛然转头瞪向薛绍,“少帅,老夫今日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敢如实回答吗?”   “你问吧!”薛绍的表情很平静。   “若论沙场争雄,放眼大唐谁能与我程务挺一较高下?”程务挺问道。   薛绍眉头微拧看着远方,平静地答道:“西域王方翼,清远黑齿常之,朔方薛绍,或可与你一战。”   “少帅待我不薄,这个时候,还愿意跟我说这种大实话。”程务挺笑了,“那如果是你我二人联手,谁人能敌?”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天下无敌!”   “哈哈哈!”程务挺放声大笑!   薛绍沉默不语。   “我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像你我联手踏平于都今山的盛举,再也看不到了。”程务挺说道:“如今,王方翼远在万里开外的西域,黑齿常之与蠢蠢欲动的吐蕃人对峙于大非川。如此说来,倘若真要一决雌雄,也只有少帅能与我慷慨相陪了?”   “是。”薛绍平静的答了一个字。   “这就是你来河北的因由吗?”程务挺问道。   “不是。”薛绍的回答仍是很平静。   “那你为何从渭水大营里带来五万步骑,你的右卫嫡系?”程务挺问道。   “国家安危重于一切,防患于未燃。”薛绍答道。   “哈哈!”程务挺大笑,“冠冕堂皇!——分明就是信不过程务挺,分明就是把我程务挺当成了国贼来防!”   “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薛绍说道。   程务挺恍然一惊,万没料到薛绍会如此回答,他不是应该良言相劝,百般解释么?   旋即,程务挺就怒了,“既然如此,你还来此作甚?——速速回你大营,整兵前来与我一战!”   “恶来,你好糊涂!”薛绍转头看着他,神情很是无奈。   “我向来自知,不是什么精明过头的奸狡之辈!”程务挺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不想看薛绍。   “好吧,我是精明过头的奸狡之辈。”薛绍平静地说道,“我明知道你心怀二志想要起兵谋反,还跑到你的军营里来送上我的项上人头,让你祭旗涨你军威!”   程务挺恍然怔了一怔,转头看向薛绍,神情之中满是不解,“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好奇了——你当真就不怕死么?”   “怕。”薛绍微然一笑,说道:“当然怕。”   “那你还敢来?”程务挺双眉紧皱,大声质问。   “我不怕战死于疆场,不怕冤死于阴谋,也不怕老死于碌碌无为。”薛绍对视着他的眼睛,“我只怕,死于亏欠和自责!”   “你!……”程务挺先是一怒,随即又满副不解,“你别拐弯抹角,你究竟什么意思?”   “如果不能让你悬崖勒马,避免这一场内战的爆发……”薛绍深呼吸,说道:“你将遗臭万年,我将百死莫赎!” 第0704章 你死,我亡   遗臭万年!   百死莫赎?!   程务挺听到薛绍说出这个话来,斜着眼睛看了看他,突然就笑了。   笑得很是不屑,也有一些失落和无奈。   “你别笑。”薛绍说道,“我大概知道你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心境。也许你早已经打算豁将出去什么都不在乎了,你甚至不再刻意的追求什么样的结果,只求放手一搏,酣畅淋漓的出一口恶气。”   程务挺扭转头来看着薛绍,呵呵的笑,“还是那句话,唯有少帅最是懂我。”   “你是一个性情中人,你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薛绍微微皱眉,“这是你最大的美德,也是你最大的软肋。”   “嗬……”程务挺转过头去只给了薛绍一个侧脸,语气变得有点冷,“如果不是顾念你我袍泽一场,如果不是顾念裴公在天之灵……说实话,你的人头已经装在那其中一个匣子当中了!”   薛绍笑了,当着我的面说要砍我的人头……没错,这的确就是程务挺的性格。直来直去,不懂掩饰!   “三个匣子,一个装着突厥使臣的人头,一个想要装我的首级。那第三个呢?”薛绍问道。   “武太后!”程务挺答得毫不犹豫。   薛绍说道:“杀突厥使臣,是因为你绝对不会叛国投敌。杀我,是因为我是你最大的阻碍。杀武太后,是因为她是你的彻骨仇人。对吗?”   “对!”程务挺仍是毫不掩饰。   薛绍微然一笑,“那么杀完这三个人之后,你想怎么样?”   “割下自己的项上人头,黄泉之下去寻你!”程务挺深呼吸了一口,声音当中突然有了一点哽咽,“请你将我千刀万剐,但求还能与你痛醉一场!”   薛绍摇头笑了,呵呵直笑,然后是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前好像就有一点模糊了。   “如果真有这一天。”薛绍弯腰下身提起脚边的那个酒瓮,“我会带上它!”   程务挺深呼吸,努力忍着不发出哽咽的声音,“多谢!!”   两人突然就陷入了沉默。死寂一样的沉默。   良久之后。   “其实我也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如实回答我么,恶来?”薛绍说道。   “你说吧!”   “你十五六岁就从军,当时就誓与薛仁贵一决高下,从此名满军旅。”薛绍说道,“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我想知道,你这些年来最想要的是什么?”   “世间没有战争,大唐不再需要军队!”程务挺几乎未加思索,就回答了。   “和我想的一样。”薛绍点了点头,满怀戏谑与感慨地笑道,“世人大多以为我们这些将军都是穷武好战之辈,以为我们渴望获取军功,借此才能飞黄腾达。但实际上,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加痛恨战争。它让我们失去了太多太多,它让我们不得不一再的承受生离死别,承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寂寞与痛苦。军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知兵者不好战,你我皆是如此!”   程务挺深呼吸胸膛大起伏,悠然道:“我为大唐打了三十多年的仗,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背叛大唐。今天,仍是如此!”   “我相信。”薛绍说道。   程务挺双眉紧拧,“少帅,我不希望与你反目成仇,更不希望与你沙场相见。要是你我联手一同起兵,勤王清君侧,那该多好?——你说得没错,你我联手,天下无敌啊!”   “勤王清君侧。”薛绍微然一笑,“然后呢?”   “陛下正得君位,神器稳固天下大定!你坐镇朝堂上辅君王下黎庶,我还是回我的代州带兵对付突厥人!”程务挺斗然提高了嗓门,“这有什么不好?”   “听起来,是不错。”薛绍微然一笑,“扬州徐敬业,好像也是这样打算的。”   程务挺微微一怔,连连的眨了眨眼睛,“他是乱臣贼子,我才不会与他同流合污!”   “恶来,你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薛绍笑了,“尤其是在我面前,你用不着撒谎!”   “是!我是说谎了!”程务挺大叫一声,“徐敬业是来联络过我,当时他才刚刚才起事。曾经我满以为徐敬业是一个大大的忠臣,以为他是一心想要匡复李唐神器。但是后来我知道了,他只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叛贼和小人!他起兵之后没有直扑关中,而是转道南下攻打了润滑二州。他是想划地为王与朝廷分庭抗礼——他根本就不想勤王清君侧!”   “这就是一直按兵不动,坐地观望的原因吗?”   “算是其中之一!”   薛绍微笑的点头,值得欣慰,至少程务挺没有在自己面前一味的偷奸耍滑!   “那么现在,徐敬业已是反贼不值得你与之联盟了。”薛绍说道,“于是你就想,一个人干?”   “我最希望,你和我联手!”程务挺说道,“那个女人,是个什么东西?她有什么资格在朝堂之上指手画脚?太宗在世之日,她不过是个倍受冷落的小小才人,凭借自己的姿色不顾天理伦常的勾引了先帝。随后她用尽了阴谋诡计登上了皇后之位,再又软硬兼施的从先帝手中谋取权柄。先帝去世之后她又驱逐新君、腰斩顾命宰相、囚禁另一新君、大权独揽于一己之身——这样的祸国妖孽,岂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薛绍听完程务挺这一番针对武则天的激烈批判,表情很平静内心更加平静。因为程务挺说的这些理由,骆宾王早用他的檄文传得天下皆知了。   一点都不新鲜。   “我难道说得不对吗?”程务挺有些激动,反问薛绍。   “对错姑且不论,但那确属事实。”薛绍答道。   “——少帅!”程务挺大叫一声,“难道就因为她是你的岳母,你就甘心充当他的鹰犬爪牙,一直助纣为虐?甚至帮她巅覆大唐的江山社稷?”   鹰犬爪牙?助纣为虐?   这样的字眼如果是从别人的嘴里骂出来,薛绍肯定会将立毙于眼前。   但是此刻他沉住了气,说道:“恶来,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也就跟你说一句真心话。”   “洗耳恭听!”   薛绍眉头微皱凝视远方,如同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轻声的,但是字字清晰地说道:“我与一般的大臣将军可能不同,其实谁当皇帝谁掌神器对我来说都不是特别的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朝廷政治是否清明,军队是否战无不胜,社稷是否康宁强盛,百姓是否安居乐业。”   “你是在说,你忠君,但不止于忠君。你更加忠于社稷,对吗?”程务挺说道。   薛绍轻叹了一声,“对!”   “啊……”程务挺双手叉腰长叹了一声,抬头起头看向头顶的苍穹,“你说的这些话,让我想起了裴公!”   薛绍微微一怔,“怎么说?”   “记得那次北伐时,裴公曾与我对酒畅谈。”程务挺说道,“裴公对说我,他年轻的时候也和大多数的热血仕人们一样,满脑子都想着忠君爱国。谁要是敢在他面前对皇帝有半点不敬,他会怒声喝斥甚至将其视为仇敌。天地君亲师,在年轻的裴公的心里,确实把君王的位置摆放得非常之高,高过他的亲生父亲!”   薛绍点了点头,在饱受儒学教化的大唐时代,程务挺说的这种现象不奇怪。在很多人的心中君王已经完全被神化,高高在上不可亵渎,他们会发自内心的崇拜和敬畏君王,甚至不亚于崇拜神明和敬畏他们的亲生父亲——哪怕那是个昏君!   “可是几十年以后,裴公才渐渐的领悟。忠于社稷,远胜于忠于君王一人。说实话,此等境界程某恐怕一生也领悟不了,更不说达到这样的境界。”程务挺说道,“少帅,看来你不仅仅是从裴公那里学到了兵法……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你说得没错。”薛绍点了点头,说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自甘堕落的充为他人的鹰犬爪牙,助纣为虐了?”   “这……”程务挺面露一丝尴尬之色的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你是觉得大唐的朝廷在那个女人的掌控之下,还算不错?”   “至少目前看来,没有人比她更加合适。”薛绍说道,“其实从先帝时代开始,她就一直代为执政。这些年来大唐总的来说,还算是不错。只不过很多的功劳归了先帝,黑锅就由她在背……你相信么?”   程务挺拧眉深思了一阵,不置可否。   但是,不表态其实也就是一种表态。   程务挺和大多数的朝臣们心里其实都有数,如果抛开武太后的性别和私德不论,单就作为一名执政者来说,她确实有胆魄、有能力也有建树。无论是对比同时代的帝王将相还是往上对比前朝的那些人,也就只有太宗皇帝陛下的执政能力,能比她强!   但正因为她是一介女流,性别几乎就成了她的原罪,在某些人看来这已经足以否定她一切正面的东西。   “就算抛开以往不论,就现今来说。”薛绍说道,“如果庐陵王没有被贬废,你认为现在大唐会是怎么样?”   程务挺沉默不语,心想——庐陵王,那个家伙只能用荒唐和无知来形容!   先帝驾崩先后正值大唐内忧外患之时,庐陵王李显除了想要任人唯亲的提拔皇后的娘家人,除此之外毫无主张更无作为。当时,就连经验丰富老道持重的裴炎都接连犯错,并且权迷心窍的走上了不归之路。如果没有太后主持军国大局,让庐陵王一直把这个皇帝当下去并且亲自主政,大唐还真不知道乱成一个什么样,江山是否姓“李”更是难说!   薛绍再道:“再假设,就算徐敬业真的起兵勤王成功了,武太后被成功剪除,当今皇帝终于坐到了龙椅上来亲政。大唐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呢?”   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叹出,如果让徐敬业这样的人霸占神器挟天子以令诸侯,不用想,那必然是朝廷不安天下大乱、枭雄遍地割据并起——最终就像隋末时的一样,王朝气数走到尽头!   “恶来,我说的这些你肯定都能想个明白。”薛绍说道,“如果你真的要起兵南下前去勤王清君侧,说实话,我未必拦得住你。但是只要你起兵,整个河北必将陷入战乱,无数人将因为这一场战乱而死于非命,大唐的气数也将为之溃散。这些东西,曾经让你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去誓死保护、誓死撼卫。如今你却要亲手去毁了他……你就真的忍心么?”   程务挺站得挺直看着南方,像一尊铁塔一样。但此刻,他的身躯微微一怔,脸皮也不自禁的抽动了几下。   “请恕我直言。”薛绍说道,“其实,你所说的勤王清君侧和徐敬业叫嚣的理由,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归根到底,都是私怨和野心在作祟!”   “你胡说!”程务挺大喝一声,“程某累受皇恩,眼看神器易主帝王不保,怎堪坐视不理?”   薛绍很是淡然的微微一笑,“那如果太后真的归政给皇帝了,你就不再怨恨于她,不会再想起兵之事了吗?”   “!!”程务挺恍然一怔,呆住了。   薛绍笑了,“所以,就是私怨!就是野心!就是借口!”   “我!……我没有!”程务挺大声叫道,“程某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大唐!”   “但是你却想过,背叛你的良心!”薛绍猛然抬手,几乎是指着程务挺的鼻子大声喝道,“恶来,你扪心自问去吧,我不愿再多说!——如果你仍旧执意起兵南下,就请用我的人头去祭旗,再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程务挺脸色狠是一沉,“你别逼我!”   “我没有逼你!”薛绍将手收回,认真的一字一顿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誓言。我不管你恨谁,不管你蒙受了多大的冤屈,我也不管怀有什么样的野心和目的,这都不足以成为你起兵谋反、荼毒天下、毁灭大唐的理由!只要你敢起兵,你就是大唐帝国的反贼,你就是祸害天下的罪人,你就是我薛绍的敌人!”   “我从未想过,与你为敌!”程务挺针锋相对的怒吼,脸涨得通红,口水都喷了薛绍一脸。   薛绍拧眉怒视正对他的凌厉眼神,“你将要去毁灭我誓死撼卫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敌人!到那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三种选择——就像,我们曾经对待造反的突厥人那样!” 第0705章 生死浪漫   程务挺是个厮杀汉,向来脾气火暴。今天他在薛绍的面前,也一直表现得相当的强硬。可是当他听到薛绍这一番近乎“宣战”的激烈言辞之时,却出奇的没有发怒,反而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薛绍该说的都说了,对程务挺这样的人犯不着像个说客一样唠唠叨叨,多说反而无益。于是他侧转过了身去,双手扶在了望塔的扶手之上,凝视看着远方。   ——从长城边关到北都太原,上千里大好河山!   “少帅,不管最终我们是敌是友,程某感谢你今天对我说的这一番话!”程务挺扔下这一句,突然扭头就走了。   薛绍微微一怔,想叫住他,但是忍住了。   忠言逆耳,程务挺现在的表现,说明他的心里至少还保持着理智,还没有完全丧失自己的操守和底线……薛绍如此心中暗说,禁不住轻声叹息了起来——谁会心甘情愿的背弃自己的国度和良知?还不都是被逼的!   起风了,北风。   从长城以北的大漠吹来的秋风,带着明显的肃杀之意。   薛绍猛然想道,这个季节正是北方的胡骑南下侵略的“大好时节”。一整个夏天的肥美水草,已经将他们的战马养得骠肥体壮。草长鹰飞之时,就是他们跨着战马四处游猎和抢劫,为过冬做准备的时候到了。   ——如果这时候,驻守朔代二州之国门的程务挺把枪头往南方调转打起了内战,这对大唐来说绝对是一场空前的浩劫!   风刮得越来越大,竹木搭建的了望塔都有些微微摇晃了。薛绍心里的那根弦也越绷越紧。   他知道,自己必须迅速的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了!   如果程务挺仍旧一意孤行……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双手重重的拍在了扶手上,“那我,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薛少帅!”   这时,了望塔下方有人出声呼唤。薛绍低头一看,是一名较为眼熟的军卒,记得他是程务挺时常带在身边的私人部曲的一名首领。   “何事?”薛绍问道。   “恶来将军派小人来问少帅一声,少帅能否在代州多住两日再走?”小卒答道。   薛绍心中微微一动,这么说程务挺的心里确实动摇了,只不过他感觉如果自己当场表态愿意回头,难免有些尴尬下不来台!——我必须主动给他找一个台阶来下才行!   “好!”薛绍答应得很干脆,马上还加了一句,“顺便,把我们的主食换一下。每天都吃油炸散子,腻了!”   小卒一听这话,当场大喜——薛绍这时候还能提出生活上的小要求,看来他是真心的想留下!   “多谢少帅!小人这就回复恶来将军,一定极力改善少帅与麾下的膳食!”   薛绍点了点头,看着小卒一路跑着回去,稍稍的吁了一口气。心说:只是希望,这两天不要再出岔子就好!   这时,薛绍心中如同一道精光毕闪,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裴绍业!   好不容易程务挺有了回心转意的迹象,现在万一裴绍业绕过我薛绍,提前把程务挺一状告到了朝廷那里,岂不是前功尽弃?   思及此处,薛绍马上走下了望塔直奔程务挺的官第。部曲侍卫们拦着薛绍不让进,说恶来将军说了这两日谁也不见。薛绍说有关乎生死之事要与恶来当面商议,部曲们这才进去通报。   等了半晌,进去通报的部曲去而复返,对薛绍说恶来将军现在当真不愿见客,请回。   薛绍不由得有点上火,当面没有和这些部曲小卒争执,绕到后院翻墙而入。   尽管薛绍潜伏的功夫已是炉火纯青,但都督府里戒备森严又是大白天的再加上有猎犬护院,他仍是被发现了。马上就有一大队的部曲侍卫来将薛绍包围了。   “薛少帅,你这样会让我们很为难。”部曲们口头上客气,但表情都有些不善。   “看来我是没得选择了。”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随手扔到一边,“今天我就是一路打进去,也必须见到恶来!”   这些部曲们全都是在战场上杀人如切菜的彪悍之辈,薛绍这句话刚一落音,他们二话不说一拥而上,直接就动手了!   薛绍自己也是养了部曲的人,知道他们这些人连皇帝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从来只认一个主子。说得难听点,他们就像藏獒一样。   他们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薛绍也就没打算点到即止!   “咣啷”一声龙吟,太乙御刀出鞘了。挥出的第一招,就直接抹断了一名部曲的脖子。   漫天的血雨喷洒出来溅了薛绍一身,众部曲不由得整齐的微微一怔——想不到一向以儒雅示人的薛少帅,竟有此等功夫?!   “杀!!”   趁着他们稍稍一愣神的功夫,薛绍怒吼一声挥刀就上。众部曲毕竟都是百战之辈丝毫不甘示弱,马上摆开了阵势对薛绍展开了围攻。其中一部分人之前还稍有保留的,现在看到同伴被杀也全都拔刀出鞘起了杀心,招招夺命的对薛绍攻杀起来!   瞬然间,都督府里刀兵大响喊杀声起。   程务挺听到了这些声音。换作是往日以他的脾气,要是有人打上门来他肯定头一个挥刀出手。可是现在,他却像是一个入定的老僧那样安坐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之前给薛绍传话的那名部曲小心翼翼的上前,低声说了一句,“将军,是薛绍。”   程务挺仍作闭目养神之态,连表情都没动一下。   于是那部曲也就不吭声了,悄然退下。   薛绍有段日子,没有亲自动手厮杀了。今日这杀心和招式一放开,就有点收不住了的架式。诚然程务挺的部曲全都是百战余生的沙场虎狼,但是薛绍积累了两世的“杀戮修为”显然不是他们轻易所能抵挡的。   凭借一把太乙刀,薛绍从上百名部曲当中冲杀了出来,一步一个血脚印的站到了程务挺的房间之前。   这是一条真正的血路。   薛绍全身上下,几乎全都红透了。刀尖上的血滴一丝丝的流下来,在他脚边汇成了一团血花。在他身后全是杀红了眼的程家部曲,和十几具流血不止的尸首。   “杀——”   部曲们看到薛绍突出重围闯到了程务挺的房间外,这是他们严重的失职,于是全都发了狂似的冲了上来。   薛绍正要抬脚怒踢房门,里面传来一声低喝,“住手,退下!”   数十名部曲听到这个声音,如同中了一个魔咒瞬间止步,马上整齐划一的归刀入鞘转身就走,看都没有再多看薛绍一眼。   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薛绍就是一团空气一样!   薛绍手握太乙刀,刀尖微微发抖仍然指向地面,全身笼罩在一团几乎肉眼可见的杀气之中,双眼之中精光迸闪,瞪着房门。   “吱哑——”   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程务挺出现在了薛绍的面前。   他看着薛绍,表情有些复杂。似有敌意,又似有担忧和不忍。   “你是来杀我的?”程务挺的声音很是平静。   “我是来救你的。”薛绍仍旧那样提着刀,双眼直视着程务挺的眼睛。   “可是你杀了我不少的人。”程务挺也正对着他的眼睛。   “他们阻我救你,所以我才杀了他们!”薛绍深调整呼吸收敛杀气,手中的宝刀却是慢慢扬起,横在了两人之间,“我必须救你。谁阻我,我杀谁!”   程务挺突然就笑了,咧着嘴笑,没有发出笑声,“如果是太后要杀我呢?”   “我只知道,今天我必须救你。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好。”薛绍说道,“说不定,我还会死在你的前头!”   “你救不了我的。”程务挺摇了摇头,这一次是微笑,“她绝对不会放过我。”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   直到此刻,程务挺才算是说出了心底话。   “如果你执意要救我,我敢保证,她连你也不会放过。”程务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柔和了许多,并且伸出手慢慢的握到了太乙刀的刀柄上,稍稍使了一份暗力。   薛绍松开了手,太乙刀便落在了程务挺的手上。   程务挺举起刀,微眯眼眸细细的打量刀身,喃喃吟道:“滴血不留!——先帝御赐的太乙宝刀,果然非凡!”   薛绍微微皱眉看着程务挺。他感觉到了程务挺身上溢出的杀气!   没错,就是杀气!!   没有谁,比频频踏上战场的人更加熟悉这种气息。   “你就不怕,我现在一刀杀了你?”程务挺突然说道。   薛绍非但不惧,几乎连表情都没有发生一丝的变化,“你不会。”   “好刀!!”   程务挺突然大喝一声,手腕飞快的一抖,太乙宝刀如同一匹白练归入了薛绍腰间的刀鞘之中。   ——信任!   此刻,薛绍心里只剩下这样一个词。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管时局如何险恶,哪怕到了生死关头,薛绍感觉自己和程务挺之间,仍旧保留着并肩袍泽之间的那种——信任!   “说吧,你杀出一血路来见我,想对我说什么?”程务挺掷完刀就转过了身云,问道。   “你的副将,裴绍业呢?”薛绍问道。   程务挺沉默的片刻,“我让他去长安了。与之同行的,有数十人。”   “什么?”薛绍大喝。   “我知道你为什么提起他。”程务挺的表现出乎薛绍预料之外的淡定,悠然道,“裴绍业等人,跟我都是多年的袍泽弟兄。但是人各有志,程某不想拉着他们一起死!”   “你!……你简直太天真了!”薛绍几乎是气岔了,“裴绍业,未必还把你当作是袍泽弟兄!你可知道,他背着你怎么干的?”   “我知道他背着我做了什么”程务挺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明显透出了无奈和伤感,“我哪能不知道呢?”   薛绍真是有点气急了,“如果让他们去了长安,事态就会完全超出我的掌控之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薛少帅,恶来虽是一介粗俗武夫,但我不傻。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程务挺说道,“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没有裴绍业去告密,照样隐瞒不住!……袍泽啊!程某宁愿自戗也对他们下不了手,程某不想连累他们,更觉无颜面对于他们!”   “那么你也无颜面对于我?你一再的拒绝我,根本就是害怕连累于我?”薛绍沉声道,“所以你一直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甚至不惜摆出一副反目成仇的丑恶嘴脸?!”   程务挺仍旧背对着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们怎么想的,不重要。在程某的心里,你们仍旧是我的袍泽弟兄……这就够了!”   薛绍忍不住仰天长叹——程务挺你这个大老粗,死到临头倒像个酸儒一样的玩起了生死浪漫!   “程某已经一无所有了,将来还会死于非命、遗臭万年。”程务挺苦笑了两声,“那还不许程某把你们这些袍泽弟兄,藏在心里,留在回忆里吗?” 第0706章 人头覆命   薛绍有些无语了。   没有想到,程务挺这样一个以杀戮为生的职业军人,内心还有着那么单纯的浪漫情怀。   这种情怀或许肉麻或许感人,但到了大事大非面前,绝对是致命的!   “恶来,你糊涂!”薛绍大喝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感情用事?——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自私?”   “自私?”程务挺听到这个词转过了身来,面带愠色的看着薛绍,“我如何自私了?!”   “你放裴绍业那些人走,说是不想拖他们下水。但是代州这里还有十万将士,你就忍心带他们去死吗?”薛绍走近一步,几乎是和他面抵着面,沉声道:“再说了,裴绍业已经知道我和你的事情。如果他到了长安向朝廷揭发,说我到了代州一味的姑息纵容于你,我又能逃得过罪责吗?”   “……!”程务挺的表情明显一变,但是没说话。   “你不计生死快意恩仇,其实是一种懦弱的逃避。”薛绍道,“因为到了你这般处境,死其实很容易,有所担当的活下来才需要真正的勇气。你是可以一死了之万事皆休,但你的那些活着的亲族、朋友、袍泽他们将要面对的,是由你带给他们的灾难。恶来,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我说得对是不对?”   “……”程务挺仍是沉默的看着薛绍,表情慢慢变得越来越凝重。   “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薛绍长吁了一口气,慢慢的吐出,“你这种人,有时候非常的可敬。有时候,也非常的可恶!”   说罢,薛绍转身就走了。   “你!……”程务挺猛的一扬手想叫出那句“你等等”,话到嘴边却咽了一半进去。   薛绍大步不停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程务挺的都督府,一步一个血脚印。   郭安等人见到薛绍一身是血的回来,都惊呆了。   “搞砸了!”薛绍没功夫跟他们解释,一边自己换衣服一边愤恼地说道,“我还真是低估了恶来,他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更加感情用事!”   “怎么了?”郭安等人惊问道。   “他主动放裴绍业等人,去了长安!”   “啊?!”郭安顿时惊呆,第一时间就想道,“那岂不是,还要连累于少帅?”   薛绍眉头紧皱心里烦闷,连累?谁说不是呢!……说程务挺感情用事,我自己何尝不是?   “少帅,事到如今,恐怕没有别的选择了。”郭安的表情很是严肃,“再这样下去,非但救不得程务挺,少帅你自己也要受累。”   薛绍眉头紧皱,他哪能不明白郭安的意思?这时候,如果能够狠心一点动用手中的钦差特权直接将程务挺拿下或者处决,绝对是一了百了。再不济,派个刺客干掉他也不是难事!   ——但是这样的事情,我薛绍又岂能干得出来?   郭安见薛绍沉默不语,忙道:“属下失言了,少帅恕罪!”   “你没说错什么。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薛绍微然一笑安慰了他,再道,“程务挺把裴绍业放走,其用意除了是顾及袍泽之情,更主要的就是想要断了自己的后路。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也是相当的犹豫和挣扎。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赶在裴绍业抵达长安之前,把事情解决。”   郭安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少帅,那就只有两个办法了!”   “说!”   “其一,程务挺答应少帅马上动身,和你一起回长安。我们再沿途去追赶裴绍业,阻止他的行程。”郭安道,“其二,带上程务挺的人头,马上启程回长安!”   薛绍的眉头狠狠一皱……难道,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正当这时,户外的斥侯迅速进来通报,“少帅,程务挺来了!”   众人同时一惊,郭安忙问:“多少人?”   “只带了一个随从。”   薛绍轻叹了一口气,“稍安勿躁,各归各位!”   “是!”   程务挺进了屋,手上提着两个蓝布包着的大包裹。唯一的一名随从都留在了院子外面看护马匹。   两人对视,都沉默着。   程务挺上前几步,将两个大包裹放到了薛绍的面前,然后亲手将它们都打开了。   两个木盒子,薛绍刚刚见过的。其中一个带着一些陈旧的血迹,里面装着突厥说客的人头。   “你想干什么?”薛绍略感心中不妙,警惕的问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都是我的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程务挺必须死。”程务挺平静地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放了裴绍业那些人的生路,却未曾想到会牵累到少帅——现在,就请少帅带上两颗人头回京覆命!”   话音刚落,程务挺飞快拔刀直接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薛绍早有预料,箭步上前飞起一掌切中了程务挺的右手手腕。   程务挺下意识的大叫一声并且踉跄后退一步,惊诧的看着薛绍。手腕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握不住刀柄,不停的发抖。   “切腕”算是薛绍的一门杀手锏,曾经用来对付了不少的敌人,中招者多半是手腕寸断只剩一层皮肤连着,瞬间丧失大半的战斗力。刚刚电光火石之间的这一击,薛绍也算是用尽了全力。也亏得是程务挺常年习武手骨够硬,否则必然残废!   “咝……”程务挺终于是扔了刀子,直吸凉气。   ——疼、疼疼疼!!   薛绍面带怒容的瞪着他,“死都不怕,你还怕疼?!”   程务挺脸上涨得通红咝咝的吸凉气,眼神尴尬的左飘右闪,勉强挤出几个字,“这是两码事!”   薛绍见他如此窘迫,原本是想痛骂他一顿的但终究是内心有所不忍。深呼吸的平复了情绪之后,薛绍上前捡起地上的刀插回了程务挺的刀鞘之中,对他道:“恶来,我相信你无意害我;更加相信你是真心愿意用你自己的人头,来换我的平安无恙。”   “程某虽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也绝非欺世盗名的伪善之徒!”程务挺的声音很大。   薛绍点了点头,认真道:“既然你都愿意为我去死,那你为何就不肯听我一劝,随我到长安走一趟呢?”   “……”程务挺的表情一滞,瞬间陷入了沉默。   薛绍挥了一下手示意左右人等尽皆退散,掩上了门,再将程务挺拉得坐下了,耐心的道:“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样的顾虑?”   “我不怕死。”程务挺浓眉紧皱表情沉寂,说道:“但我怕死得窝囊、死得冤枉、死得毫无意义!”   薛绍点了点头,算是明白程务挺的意思了——他害怕去了长安之后,被武则天迫害打压和政治清算。身败名裂举族被诛的裴炎,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你是觉得,太后一定不会放过你,会用对付裴炎一样的手法来对付你,对么?”薛绍问道。   “对。”程务挺点头,“这个女人非是一般的狠毒。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经与她为敌、或是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人。迟早,我会被她定为叛国反贼或是别的十恶罪名,落得和裴炎一样的悲惨下场。与其这样,我还不如痛痛快快的起了刀兵和她大战一场——这样,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薛绍不由得轻叹了一声,“恶来,你错了!”   “我错在哪里?”   薛绍说道:“朝堂之上,太后和裴炎势同水火,二者注定只能存其一。曾经裴炎是很不错,但是近年来随着他的官位高升,他的权欲不断膨胀、性情开始迷失。别的不说,北伐之后伏念被杀裴公被排挤,这是他的手笔吧?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的军国危机,他全都处理的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说因为他的一己之私,已经给大唐带来了巨大的无可挽回的损失。恶来,你只看到了太后将裴炎腰斩,却没有把事情往深处想。裴炎这样的宰相,早已经不配再留在朝堂之上执掌权柄,他的败亡是必然的。纵然没有太后的出手,也一定会有别的人干掉他!——这个人,也有可能是我!”   程务挺微微一怔,诧异的看着薛绍。   “你没听错。”薛绍认真的道,“当一个人的存在严重的危害到了国家利益,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曾经有多么崇高、曾经建立了多大的功勋,他也一定会走向毁灭。干掉他的或许是他的某一个敌人,但真正想要摧毁他的,是公道人心和不断前行的历史!”   “……”程务挺沉默了半晌,说道:“你说的话,我大约有一半是听不太明白的。但你的意思我大概是懂了——你是说裴炎逆天而行,咎由自取?”   薛绍微然一笑,“对。”   “那我呢?”程务挺说道,“我与裴炎是儿女亲家。就冲这一层关系,太后都不会放过我。否则,我的儿子和儿媳又怎会含冤而死?”   “令郎的事情,我知之甚祥。我已经给你详细的叙说过了,但是你对太后有着强烈的猜忌和成见,所以你并不相信。这甚至让你,对我都失去了信任。”薛绍说道,“但我仍要告诉你,我说的当真就是事实。或许太后确实对你们程家有所警惕,但她真的没有实施任何的动作,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裴炎被腰斩吓坏了程齐之,他方寸大乱最终自戗而死。如果你信不过我,大可以回去问你的家人,事实是否如此?”   “齐之……”程务挺痛苦的双手掩面,使劲的来回搓脸。   “这些年来太后杀的人是不少,要有人说她心狠手辣我并不否认。但有一点我很确定,在她的心里,大唐的国家安危和社稷安宁一定是高于个人恩怨的。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她就没那个可能执政大唐数十年。”薛绍再道,“我不是在为太后辩污或是张目,而是想提醒你——恶来,你是大唐的功勋战将和封疆大吏,不要把个人恩怨看得太重……你的眼界的心胸,难道还不如一个女人吗?”   薛绍这话一说,程务挺当即拍案而起,“最多不过一死而已,我便随你去了长安便是!!” 第0707章 棋逢对手   随着程务挺的这一记拍案而起,薛绍这一次的河北危机之旅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军事危机算是解除了,但是整件事情并未完全尘埃落定。薛绍心里清楚,等回了长安,可能还有更大的一个困局在等着他。   对于武则天的为人,薛绍其实比程务挺更加清楚。程务挺说太后不会放过他,薛绍比他还要更早知道。虽然武则天在朝堂之上反复的强调过不会“因言而获罪”,但是因“心”而获罪完全却是完全有可能的。   换句话说,程务挺曾经对大唐(或者说对武太后)心存反意,仅此一条,足以让他百死莫赎。薛绍和程务挺两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既不用挑明也犯不着谁去忽悠谁。   但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程务挺仍旧答应了薛绍跟他一起回长安,等于是放下了一切恩怨并把自己的性命和程氏一门的存亡,全都一起交给了薛绍。   薛绍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也身临这样的处境,还未必就能做到像程务挺这样的坦荡仗义和慷慨凛然。   “终我一生,必不负卿!”薛绍所有的感慨,只凝成了这八个字。   “少帅言重了。”程务挺满不在乎的笑笑,“少帅固然是有点拨于我,但程某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凭了自己的良心。将来如何,一切听天由命。宠辱也好兴衰也罢,都是我程某人自己作出的选择,与他人毫不相干!”   程务挺越是这么说,薛绍是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再要做何劝慰或是誓盟,都会显得矫情,都不像是薛绍和程务挺两人之间该说的话。   “我们回长安吧!”薛绍问。   “行!”程务挺答得干净利落。   三日后。   临走之时,身为北方国门的程务挺必须把手上的军务进行交接,才有可能走人。薛绍这位巡视河北军政要务的钦差,选定了一个暂时接替程务挺重担的人物,就是云州都督薛讷。程务挺对此倒是没有意见,但是在进行最后一次敌情侦察时,发生了状况。   斥侯急报,突厥的南牙汗帐黑沙城一带,正在陆续聚集大量的兵马,行为反常,似有南下之举。   看来,回长安,没那么容易成为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倒也好,让他们来吧!”程务挺听到这个消息倒显得振奋了,“临走之时,大干一场!”   薛绍眉头一皱,他一点都不怀疑,如果真有大仗要打,程务挺铁定会身先士卒的去冲锋陷阵。若能博个血溅沙场马革裹尸,那会是他最想要的结果。   “恶来,稍安勿躁。”薛绍道,“如今之大唐,扬州叛乱朝堂动荡,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北方将士忐忑不安。如果再打这一仗,无论胜败,对我们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那要是突厥人杀上了门来,我们还拒不迎敌吗?”程务挺反问。   薛绍沉思了片刻,微然一笑道:“放心吧,我自有退敌之策!”   “愿闻详情?”程务挺很好奇。   薛绍哈哈的大笑,“天机不泄露,到时你就知道了!”   “连你这副智珠在握的神情,都像极了裴公之生前!”程务挺有些愤然,“裴公还真是偏心啊,程某跟了他那么多年,怎的就没见他正式收我门生?……莫非程某当真很蠢?而你才和他老人家是同一类人,都是千年的狐仙转世?”   薛绍当场就笑了,“恶来,你想像力倒是挺丰富,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   当天薛绍就下令,调拨驻守并州以南的右卫步骑火速北上代州,应对随时可能入侵的突厥人。另外,薛绍也以河北道钦差的名义给云州、朔州等各处边防军镇发出了命令,让他们严防死守以备突厥入侵。诸州军镇之间必须随时保持彼此的通信联络,一切军事行动,全部听从薛绍的统一指挥。   之前程务挺“即将叛乱”之时,河北一带的所有军队里,几乎都弥漫着一股惶恐猜忌与动荡不安的负面情绪。可是现在,所有的刀箭又重新对向了长城以北的大漠,将士们斗志昂扬,曾经这支铁血之师的精气神又完全回来了。   瞬息之间,大唐河北的整条边境防线,就被薛绍重新拧成了一股绳。   程务挺看在眼里感慨于心,原来……真的没人愿意打内战!真的没人愿意当叛国之贼!   几日后,党金毗和郭大封奉薛绍之命,从并州带来了八万步骑。薛绍让党郭二将率领这八万步骑驻守代州,自己和程务挺的本部人马一同去了朔州最前线。   抵达朔州之日,薛绍叫程务挺下令将全军驻扎到长城的城关之上,并且大张旗鼓的做出了积极迎战之势。   “少帅,近些年来突厥人已经不像以往的游寇强盗了,他们一般都是计划周密的有备而来。”程务挺好奇的问道,“现在你这样大张旗鼓虚张声势,恐怕没那么容易把他们吓退吧?”   薛绍不置可否,只是笑道:“能被吓退的敌人,要么特别胆怯,要么特别狡诈。你觉得如今的突厥人,像是哪一类?”   “当然是后者。”程务挺眉头深皱的寻思了半晌,“但是,上次少帅和薛老帅在云州联手狠狠的痛揍了他们一顿,他们一直恨得咬牙切齿寻思报负。现在既然都已经起势了,恐怕就没那么容易收手。”   薛绍轻拧眉头的看着远方的茫茫大漠,说道:“北方游牧人的骑兵一直都很难缠,凭的是快马和弯刀。现在他们比以前更加难缠了,因为除了快马和弯刀,他们还有了……脑子!”   “你是指阿史德元珍?”程务挺道。   薛绍点了点头,“突厥人在短短的几年里就横扫九姓铁勒雄踞北方草原并且建立了自己的汗国,光靠武力是绝对行不通的。元珍这个人极富谋略,而且手腕厉害。再加上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笃禄对他极其的信任和尊重,言必听计必从,这甚至引起了骨笃禄的胞弟默啜的嫉妒。上一次突厥大军在云州的大败,就是因为默啜对元珍的嫉妒所导致。据我探查,默啜被老帅亲手重伤但是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回到汗帐之后骨笃禄削去了他的兵权让他养伤。从此,默啜麾下的兵马也就是突厥汗国最精锐的可汗嫡系部队——附离狼骑,就归属于到了元珍的统率之下。现在,元珍已经是突厥汗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和统帅。南牙黑沙城的大部兵马调动,一定是出于他的手笔。”   “说来也巧,你与元珍都是一样的少年得志惊才绝艳,连外貌都是一样的英俊倜傥,但又生于同时各为其主!”程务挺笑道,“如此说来,你二人的对决还真的称得上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没有作出回应,心中却在想道:如果我和元珍还因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而有了私人的纠葛与恩怨,那又该怎么算呢?   棋逢对手也好,将遇良才也罢,都只是说得好听。现在我们两人心里想得最多的肯定就是——杀了对方!   “报——”   斥侯一声长啸,打断了薛绍的深思。   程务挺亲自大步上前询间,斥侯说,黑沙城的突厥大军保守估计已不下二十万之众,目前已经大体集结完毕正在清点粮草打理辎重,很有可能将要挥师南下。   “狗娘养的,就怕他不来!”程务挺怒喝道,“恶来已经闲散太久,骨头都要长毛了!——弟兄们,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要大干一场了!”   “吼——!!!”   附近全是程务挺的亲勋袍泽,声势磅礴的大声怒吼起来。   薛绍只是暗自微然一笑,大干一场?……你猜元珍,会如你所愿么?   次日,薛绍邀程务挺出长城而射猎。   程务挺有点惊愕,大战大即还去射猎嬉游?这等轻佻的举止可不像是薛绍一惯的作风。   “怎么,不赏我这个脸?”薛绍笑道。   “既然少帅有兴趣,程某自当奉陪!”虽有疑惑,但是程务挺半句也未多问,“走吧!”   薛绍哈哈的大笑,“我就喜欢你的干脆!”   突厥大军即将来犯,长城的城关以北随时可能遭遇敌人的斥侯游骑。程务挺不敢大意,点起了他麾下最精锐的中军越骑亲勋部队,三千铁骑陪薛绍出关射猎。   出关之后,薛绍除了偶尔对着草丛里的獐兔发一两箭,其他时候都只顾着策马向北狂奔。他的威龙宝驹非是一般的骄健,程务挺等人追得既吃力又担心——照这样跑下去,可就要进入突厥大军的势力范围了!   出关三百里时,薛绍停住了,叫程务挺安营扎寨歇养马匹。   程务挺万分不解,问道:“少帅,别说是射猎,就是上天入地我程某人也一定奉陪。但是你出关之后狂奔三百里不停,现在已经快要接近突厥人的黑沙大军的攻击范围了。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薛绍神秘的笑了一笑,拿出一封书信来交给程务挺,说道:“派一个精通突厥语的斥侯,送到黑沙交给元珍。”   “你写的书信?给元珍的?”程务挺很惊讶。   “是的。”薛绍说道,“准确的说,这是一封战书!——我要约元珍,在这里决一死战!”   “啊?你疯了?!”程务挺一拍膝盖就弹坐了起来,“要决战,你也不让我多带兵马前来!仅此三千人马,如何同他二十万大军决战?”   “我没疯。”薛绍笑吟吟的道,“就按我说的做吧,放心!”   “……放心?”程务挺直轮眼珠子,“程某,如何就能放心呢?”   “恶来,你怎么又信不过我了?”薛绍笑道,“他是有二十万大军,咱们的人很少。但是打不过,咱们还跑不过吗?”   程务挺苦笑不已,“好吧,都听你的!——我就这派人,去给元珍下战书!” 第0708章 元珍的大礼   次日,清晨。   薛绍还刚刚起床,有快马斥侯来报紧急军情,说黑沙的突厥大军有了新的全自动。大约有三万左右数量的骑兵,正朝薛绍所在的驻地开挺而来,像是充作了先锋前来为大军开道的。按他们的脚程计算,最多明日此时将会与我军相遇!   三万,这个数量已是薛绍与程务挺身边,所带军队数量的十倍。在旷野和突厥人的骑兵交战,绝对会是一场噩梦!   程务挺对此非常的警惕,马上对薛绍道:“少帅,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我们暂避锋芒,退回朔州如何?”   “不退。就在这里等。”薛绍说道,“给你的亲勋越骑传令,结成锋矢攻击阵,随时准备战斗。”   “攻击阵?!……”程务挺当场就愣住了,忙道,“少帅,程某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和突厥人对拼,好像并非上策啊?”   “我稍安勿躁,我自有安排。”薛绍微然一笑,“再说了,真要打起来,别说是三万,三十万你我又会怕了么?”   “那是自然!”程务挺瞬间被薛绍激起了好胜之心,扯开喉咙大声吼道,“儿郎们,锋矢大阵,准备作战!!”   顿时一呼百应,三千越骑整齐划一的披甲提刀翻身上马,旌旗翻飞马踏尘嚣,战阵很快结成,杀气震震威势非凡,有如铜墙铁壁天神杀器。   薛绍驻马静观,不由得心中感叹:号令严明训练有素,静如山岳侵略如火,恶来麾下的骑兵的确是罕见的精锐之师。如今之大唐天下,恐怕也就只有薛楚玉麾下的跳荡军能与之相提并论……大唐必须珍惜这样的卓越将才,必须珍惜这样的虎狼之师才是啊!   半日后,斥侯再次回报,说突厥敌军的三万先锋骑兵突然止步不前了,就停在距离我军不到一百里的地方。   程务挺对薛绍道:“很显然突厥人的斥侯已经侦察到了我军的动向。因为出乎意料,所以他们才没有贸然轻进。现在,他们肯定是回报元珍请示号令去了。”   “应该是这样。”薛绍微然一笑,说道,“不出意料的话,我们送出的战书也应该快要递到元珍手上了。”   “我若是元珍,一定抓住这个机会挥师杀来,将你我生擒斩杀以除心腹大患!”程务挺不假思索地说道。   薛绍笑而不语。   程务挺满头雾水,“莫非你认为,元珍不会这么做?”   薛绍仍是笑而不语。   “你倒是说话呀,急煞我也!”程务挺跳脚大叫起来。   薛绍哈哈大笑,“结果稍后便知,又何必猜来猜去?”   ……   黑沙城,新突厥汗国的南牙汗帐(相当于大唐的洛阳陪都),曾经薛绍刚刚出道之时,一战成名之地。突厥的大汗阿史那骨笃禄一般是坐镇于都今山的牙帐,黑沙南牙这里就交给他最信任的阿波达干,阿史德元珍来打理。   于都今山固然是突厥汗国的最高政治中枢。相比之下,黑沙城的军事战略地位更加重要。这里是突厥汗国面对大唐帝国的“前线总指挥部”,元珍就是这里的“最高司令官”。不仅如此,凡突厥汗国所有的兵马元珍都有权将其征调到黑沙来,其中甚至包括可汗骨笃禄的亲勋部队,同时也是突厥汗国最精锐的骑兵,附离狼骑。   一个时辰前,五万骑附离狼骑,刚刚抵达了黑沙城。他们的副统帅阿史德曳洛荷刚刚从败战养伤的统帅默啜手里接过兵权,第一次单独带兵出征来到黑沙。   奉的就是元珍的号令!   元珍站在大毳帐外,远远的看着前方一尊铁塔似的巨汉,正大步如云虎虎生风的朝自己走来。   “曳洛荷……”元素轻念了一声这个名字,笑了。   曳洛荷在突厥语里,就是“勇士”的意思。而阿史德曳洛荷,绝对配得上这个名字!   元珍身边站着上百名威武不凡的猛士,全都是突厥汗国从西域各个游牧民族当中征募而来的“柘羯”骑兵。这样的骑兵在突厥汗国的数量不少,自组建之日起就一直由元珍统率。草原上早有传言,说柘羯骑兵的战斗力并不比附离狼骑差多少。尤其是“个人战斗力”,柘羯骑兵甚至还要胜过附离狼骑一筹。   这样的传言,自然会让打着“高贵”与“精锐”之标签的附离狼骑们,非常的不爽。这就使得柘羯骑兵和附离狼骑之间,有了一些“莫须有”的竞争和矛盾。   现在听说附离的新统帅要来,柘羯骑兵们不约而同的左袒衣衫半露出结实如铜块的肌肉,腰间的弯刀擦得格外的森亮,眼神之中流露出来的气息也远比平常更加的肃杀和冷酷。仿佛他们将要迎接的不是本国的一名大员,而是来自敌国的将军。   元珍当然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些武士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只是面前带微笑的看着大步而来的曳洛荷,一言不发。   曳洛荷带着二十名如狼似的近卫勇士大步走到了大毳帐附近,铜铃般的巨眼往毳帐一扫,眼前这阵势顿时让他心中了然。   手一挥,二十名近卫勇士停了步,曳洛荷独自一人大步走向了元珍。   元珍身边的柘羯骑兵们斗然之间气势大涨,仿佛是想要用这股子强大的气场,帮助元珍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新来的狼骑统帅,给镇住。   但是真正等到曳洛荷走到他们面前时,这些柘羯骑兵们的心里突然莫名其妙的就感觉到一阵寒意和慌乱,他们甚至不敢正眼去看曳洛荷,个个都像是变成了庙里的泥胎菩萨一般,只是机械而木讷的站在这里,瞬然间气势全无!   曳洛荷一个人的气场,远胜百人!   元珍笑了。   “你们不必妄自菲薄。面对手突厥汗国的第一勇士,连熊罴和虎狼都会感觉到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落荒而逃。”他如同吟诗一般说道。   众柘羯们闻言同时一惊,马上又感觉到无边的惭愧和耻辱。这感觉,就如同一个不自量力的顽童拿起木质的刀剑叫嚷着要去上山打虎,然后被人当众揭穿和嘲笑了一样。   身高不低于两米的曳洛荷,如同一座烧燃烧着烈焰般的山丘一样,来到了元珍的面前。   元珍面带微笑的看着他,曳洛荷则是看着元珍的脚尖。   突然之间,曳洛荷气势全消并且低下了他硕大的头胪,抚胸跪膝一拜,声如巨雷的道:“英明伟大的阿波达干,您忠诚的仆奴回来了!”   说罢,曳洛荷双膝跪地的匍匐向前,亲吻了元珍的靴尖。   众柘羯顿时全场石化,目瞪口呆。   “起来吧,曳洛荷。”元珍仍是淡如清风的微微一笑,说道,“你已是三军统帅,不再是我的奴隶。”   “在曳洛荷的心中,阿波达干永远是我的主人,是我的父兄,是我的神明!”曳洛荷用他巨大的头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这才站起身来。   若论身材,可以形容元珍瘦削挺拔玉树临风,曳洛荷则是壮如山岳威风八面。可是众人惊奇的发现,当他二人站在一起时,分明会有一种元珍居高临下之感。曳洛荷就像是一条匍匐在他面前的,忠实的猎犬!   “大汗好吗?”元珍问。   “大汗很好。他最近纳娶了一个漂亮的汉人的小妾,每天心情都很不错。”曳洛荷毕恭毕敬地答道。   元珍微然一笑,“默啜好吗?”   “不好。”曳洛荷脸色一沉大头摇起,说道,“他在云州大败了一场自己还差点被薛仁贵打死,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逃回去,又被大汗罢免了官职,兵权也落到了我的手上。现在他每天都喝到大醉,然后就用鞭子抽打他的奴隶,还杀掉了几个侍妾。”   元珍仍是微然一笑,默啜的这些反应全在预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默啜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性如烈火脾气丑陋。而且,他向来就反感大汗对我元珍这个“外人”太过信任和倚重。   “阿波达干,我们什么时候出兵打唐朝?”曳洛荷沉声道,“如果这一次,我能辅佐阿波达干打下几座城池、杀他几个唐朝的官员将军,也好让默啜闭嘴死心!”   “我知道你急于立功,来保住自己的兵权和帅位。”元珍微然一笑,说道,“这也正是我调你来的原因。”   曳洛荷顿时喜笑颜开,大嘴一咧如同狮子张开了血盆大口。   “但是现在,你必须要领兵回于都今山了。”元珍突然说道。   “啊?”曳洛荷猛的一怔,没反应过来。   “没听清楚吗?”元素眉头微皱。   “这……”曳洛荷愣愣的眨了眨眼睛,“阿波达干,我率五万附离狼骑不远千里而来,专为阿波达干效力。现在,说走就走?这仗,不打了?”   元珍的脸色稍稍一沉,“这话如果是大汗问的,我会回答。如果是你自己想问的……”   “嘭”的一声,曳洛荷突然一下双膝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曳洛荷不敢质疑阿波达干的号令,我这就领兵回去!……请尊贵的主人饶恕你无知的奴仆!”   “算了,你起来吧!”元珍淡淡的道,“回去之后你告诉大汗,就说战机已失,此役不可展开。”   “是!”曳洛荷二话不说,起身就准备走。   “你等一下。”元珍想了一想,将一封书信拿出来递给曳洛荷,说道,“把这份书信拿去给大汗过目。他看了自然会明白,也就不会责怪任何人了。”   “是!”曳洛荷接过书信,表情木讷且带着一丝惧意,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元珍笑了,“你不识字,但你怎么就不问一下,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书信?”   “奴仆不该问的,就不能问!”   “但是附离狼骑的副帅,必须问。”元珍微笑道,“这是薛绍刚刚派人送来的战书。他本人和程务挺,率三千骑兵就在距离我们的先锋部队,不到一百里的地方驻扎。”   “薛绍?战书?三千骑兵?”曳洛荷顿时又来了精神,“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跟他们干一场?若能杀了薛绍和恶来,绝对是大功一件!”   “这些,可就真的不是你应该问的了。我一时也跟你解释不清。”元珍笑道,“你就照实回报大汗就是了。”   “……”曳洛荷轮着铜铃大眼怔了半晌,抚胸弯腰一拜,“是!”   然后,他虎步流云的转身就走了,如同一座烈焰燃烧的山丘。   元珍看着曳洛荷的背影,轻吁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微笑,轻言自语道:“薛绍啊薛绍,单凭你一封三言两语的战书,就让我筹划良久的计划毁于一旦,二十万整戈待旦的突厥大军打道回府……今日我便送你一份大礼;改日,你一定会还回来的!”   ……   次日。   斥侯回报,对峙于百里之外三万突厥骑兵,突然莫名其妙的就撤了。马上再有回报,说黑沙城那边刚刚聚集起来的大批军队,也正在依次谴散。尤其是刚刚从北方于都今山赶来的数万附离狼骑,刚刚抵达黑沙马上就转身北回了,几乎都没来得及吃上一顿饭。   听到这些消息,薛绍笑了,程务挺则是彻底的愣了。   “这仗,当真就不打了?”程务挺惊道。   “当然。”薛绍轻吁了一口气,“现在,我们可以回长安了!”   “这都是为什么?!”程务挺百思不得其解的惊问道,“我怎么感觉,你和元珍之间总有默契?你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虽然打多次交道了,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元珍,更谈不上了解。所以这不是默契,而是一种共识。”薛绍说道。   “怎样的共识?”程务挺不舍的追问。   “知兵者,不好战。”   程务挺双眉紧皱,“愿求详解?”   薛绍笑道:“兵者民之司命。身为一名统帅,不会轻易发动战争,尤其是没有太多胜算、打赢了也捞不到太多好处的战争。”   “这类似的话,裴公在世之时也经常说起。”程务挺说道,“如此说来,你和元珍都一致认为,现在这场仗如果打了起来,对大唐和突厥都没有好处?”   “是的。”薛绍说道,“大唐就不必说了,如今正值朝堂动荡江南叛乱。对突厥而言,他们原本是盯着你和朔代。他们迫切希望恶来和朝廷反目,至少元珍相信武太后把持的大唐朝廷一定不会放过你。这样一来,大唐的北部防线必然出现漏洞,他们便有机可乘了。”   “哦!……我说呢!”程务挺恍然大悟的拍了拍额头,“于是当元珍看到我和少帅一同出现在这里,少帅还主动下了战书,他心里就已经明白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于是,他的军事计划也就只能取消了?”   “是的。”薛绍微然一笑,说道,“他肯定没有料到,朝廷会派我薛绍来巡视河北。他更加低估了,恶来的深铭大义和忠心为国!”   “哈哈哈!”程务挺放声的大笑,“什么深铭大义、忠心为国,少帅你不用往我脸上贴金。如果不是你来巡视河北,换作是别的任何一个人……孰难预料!!” 第0709章 大角歌   九月鹰飞秋高气爽之时,轧荦山的南山之麓就是最好的猎场。   不管是对于游牧为生的草原人来说,还是对于食不厌精的中原贵族来说,黄羊都是上等的美食。   轧荦山的南麓,黄羊成群。但放眼整个草原,几乎没人敢到这里来狩猎。因为这里是突厥的战神之山,是所有草原人心中的神砥之所在。   半山麓,落英缤纷枯草飞扬。一骑飞踏如火而来,藏身灌木丛中的一群黄羊惊悸奔散开来。弓弦三响,三匹黄羊嘶鸣的倒下。   神骏的枣红马上跳下了一名红衣红袍的窈窕女子,身影矫健的几个轻跃落入灌木从中,将三箭收获的猎物一手提了出来。   在她身后不远处,有四名女奴团团的伺候着一个勉强刚会下地行走的幼儿。看到红衣女子单手提来三只猎来的黄羊,其中两名身强体壮不输男子的突厥女奴,同时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张大的嘴巴里面足以放进一个大鹅蛋。   草原之上早有传闻说艾颜公主弓马娴熟武艺高强,非是常人可比。但近两年她一直都在怀孕或是哺乳,别说是显露武艺就连马都没再骑过。   今日小露一手,技惊四座!   “哎,多时不曾动弹,骨头都要绣坏了——接着!这是上好的补品,回去给小郎熬些肉粥!”艾颜神情自若的走上前来,三名女奴上前各自接过一头黄羊双手抱起。   “公主,山下有人来!”抱着幼子的汉人女奴,用秦腔的汉话说道。   艾颜没有转头往山下去看,却是下意识的微然一笑。秦腔,每每听到这样的口音,总能让她想起幼少之时跟随父汗在中原关内生活时的情景。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最为甜美与幸福的时光。   “好像是……阿波达干来了。”那女奴再道。   艾颜不用看也不用问,心中早已有数。除了元珍,还有谁会不经通请就擅自跑到这轧荦山上来呢?   这时,被汉人女奴抱在怀里的小娃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娘、娘……抱抱!”   “小郎乖!”艾颜马上将孩子接了过来亲手抱着逗玩了片刻,再将孩子还给了汉人女奴,“你们四个,先带小郎回寒宅去。”   “是!”四名女奴乖乖的应诺,抱起幼子带着猎物牵着马匹先走了。   艾颜独自一人静静的站在原地等着,山下的元珍一步步的走了上来。   他仍是独自一人前来,每次来,必然会带着一样并不奢华但显得非常有心的礼物。有时会是自酿的中原米酒,有时会是汉女喜爱的花钿饰物,或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姻脂水粉。   艾颜从来都不会欣然接受,也不会固执的推辞。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对待元珍的态度,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元珍走上了前来,脸上泛着微笑,手里提着一把精致的画眉雕纹弓。   艾颜看到这把弓,不由得眼睛微微一亮……这是长安的贵族们爱用的宝弓,在草原上很难见到。   “我想想这时正是狩猎的好时节,便把这弓给你送来了。”元珍双手将弓递上来。   艾颜伸出右手将弓拿过来,反手一挽就利落的将它背在的肩上,“多谢。”   元珍的表情当中明显显露出一丝异讶和惊喜,“你是在谢我?”   “我正缺一把趁手的好弓,这弓不错。”艾颜淡淡的道,“还有事吗?”   “呼……”元珍轻吁了一口气略微一苦笑,说道,“没事,我就不能和你多说几句话吗?”   “可以,说吧!”艾颜道,“不过时间不能太久。小郎现在片刻离不得我,不然就会大哭大闹,仆人们奈何不得。”   元珍颇显无奈的点了点头,说道:“我适才出征了回来。”   “黑沙那边动静很大,我知道。”艾颜道,“怎么,看来是打胜了?”   “何以见得?”元珍反问。   “若非是胜了,你怎会特意跑来跟我说起此事?”艾颜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满是戏谑的味道,再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这一次你终于战胜了他吧?”   “何必如此冷嘲热讽呢?”元珍的眉头稍稍一皱,表情略显苦闷,而且他转过了身去看着远方辽阔的草原,淡淡的道,“如你心中所料,我确实又遇到他了。”   艾颜的表情明显一动,声音也斗然提高,“他输了吗?”   元珍摇头。   “那是你输了喽?”   元珍仍是摇头。   艾颜有点急了,“你别在我面前做出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实情如何——说!”   “唔……”元珍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如果我告诉你,我麾下二十万枕戈待旦的精锐之师,原本视朔代二州如囊中之物。进发之时,却闻薛绍之名落荒而逃——你信吗?”   艾颜先是愕然的睁大了眼睛,随即显露出了怒意,“你敢逗我?”   “实情,即是如此。”元珍的表现很平常。   艾颜的表情凝滞了片刻,慢慢的脸上的怒意消散淡去,转而嘴角轻扬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这下我信了!”   “……”元珍背对着艾颜,沉默。   “不战而逃威风扫地,这不可不像你的作风。”艾颜问道,“你专程赶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   “当然不是。”元珍转过了身来,微微一笑的看着艾颜,眼神之中精光奕奕。   艾颜突然感觉心里稍稍有一点发毛。眼前这个男人,可以说他颇富儒雅风度,这在突厥人当中是极其罕见的。但同时,他也有着寻常之人所没有的隐忍和心机。所以,每每当他显露出这种充满自信的笑容,艾颜就感觉心里很是没底——天知道他又有了什么惊人的阴谋计划?   “那你是怎么想的?”艾颜问道。   “我不战而退,是因为此战的战机已失。如果是为了顾及自己的颜面而勉强去打这一仗,哪怕是胜了,对汗国来说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元珍说道,“同时也知道,薛绍现在也不想打这一仗。于是我就做了个顺水人情给他,打道回府了。”   “他却未必,会领你这个情。”艾颜冷冷的道。   “我也没做这个指望。”元珍微微一笑,说道,“但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元珍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领受的。”   艾颜突然心里一紧,颇怀警惕的后退了一步,“你想怎么样?”   “放心,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卑劣。否则,又何必等到今天?”元珍笑了,再道,“我说过,我会用我的行动来证明,我比薛绍更有资格做你的男人……并且,做小郎的父亲!”   艾颜的脸色顿时寒变,“小郎不是你叫的!”   元珍略略一怔,随即微然一笑,连忙抚胸弯腰对着艾颜一拜,“至高无上的轧荦战神,请宽恕元珍一时失语。元珍无意冒犯神鹰之子!……尊贵的神母,元珍乞求你的原谅!”   “下山去吧!”   艾颜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元珍呵呵的笑了一笑,目送艾颜步步走远,最终消失在了山道的转角处。   “艾颜,薛绍,神之子……”默念着这几个名字,元珍慢慢的走到了山崖边,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一大片穷尽万里的绿色草原,静静的沉思。   片刻后,他轻声的自语:“元珍,现在的你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还能追求一点什么呢?”   “艾颜,这一个我梦想多年的完美女子?”   “如果我真要得到她,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但这样的得到实在太过轻易,必然会是一场索然无味。”   “薛绍!”再次念到这个名字,元珍禁不住深呼吸了一口,“若不能亲手打败你、战胜你、击垮你,一切都将索然无味!!”   ……   朔州,长城。   城关上的朔州将士们惊奇的看到,薛绍和程务挺带出去的三千越骑回来了。   这本不是什么惊奇的事情。   但如果是三千人一同大声唱着大唐的军歌欢天喜地的回来,就足以让过惯了枯燥生活的将士们,充满好奇了。   “风飞兮旌旗扬   大角吹兮砺刀枪   天苍苍、野茫茫   蓝天穹庐兑猎场   锋镝呼啸虎鹰扬”   ……   《大角歌》,永远都是那样的慷慨激昂。若是戍边的健儿们在征尘滚滚的沙场之上唱出来,更是让人热血沸腾。   很快,城关上的唐军将士也跟着唱合了起来。他们挥起了大红的战旗,擂响了巨大的军鼓。   长城内外,顿时间浩气四塞、壮气磅礴!   “痛快啊!!”程务挺放声哈哈的大笑,“老程打了快四十年的仗,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凯旋!”   “痛快!痛快!!痛快!!!”   他身边的近卫将士们一同大声欢呼,个个欢声大笑。   “不费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箭,只须笔墨挥动,抚袖间退去二十万劲敌!”程务挺大声道,“儿郎们,这是百年罕见的征战之奇迹啊!!!”   薛绍呵呵的笑,“恶来,你都一路吹嘘了几百里了,还没够吗?”   “事实如此,怎是吹嘘?”程务挺瞪圆了眼睛认真真的道,“几百里哪够?我还要一路喊到长安、喊到朝堂上去!”   “那好吧,你随意。”薛绍笑道,“不过,长安那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我们还是尽快交接了军务,动身回京吧!”   “是该回去了。”程务挺深呼吸了一口,沉声道,“那里好像还躺着我一个儿子,等着我去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0710章 西疆长城   长安,皇宫。   上官婉儿全神贯注的聆听,手中的墨笔正在灵捷挥动,表情认真到严肃。   近来,太后每逢接见重要的大臣,都会叫她上官婉儿前来从旁笔录。谈话完毕之后,太后会再回头查看她的笔录,看看自己都遗漏了什么,或是谈话当中有过什么重要的内容须得备忘。   君王的身边时常跟随着起居郎记录他的一言一行,为将来编入史册做准备。但太后现在毕竟还不是君王,上官婉儿的身份却比起居郎还要显得更加特殊和重要了几分——这意味着,她已经是太后身边最为亲近和信任的私人秘书。   今天太后谈话的对象,对上官婉儿来说比较的陌生,同时也让上官婉儿对他充满了好奇。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上官婉儿甚至被他惊了一惊。   因为这个人的身材,实在是太过高大了,不管往哪个人群里站去,他都会显得鹤立鸡群。更何况他的身板还像是城墙一样的厚实,脸上像是刷过一层桐油那般澄黄,说话的声音则如洪钟一般。   这个人,名叫——黑齿常之!   他曾经是百济人。百济被大唐灭国之后,黑齿常之归顺了大唐。多年以后黑齿常之已经成为大唐的一员名将,尤其是在对吐蕃的战争当中表现极为出众。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近些年来大唐对吐蕃的战争一直都是负多胜少。那为数不多的一些胜仗,几乎都是黑齿常之打出来的。   如今,黑齿常之和儒将娄师德一同镇守鄯州及大非川,他们麾下的河源军极其骁勇善战,吐蕃人畏于其锋不敢犯境。   可以说,黑齿常之就是大唐防范吐蕃的一面西疆长城。   可是今日,这面西疆长城却出现在了帝都皇宫,与太后在书房里密谈。而且二人密谈的内容还或多或少和薛绍有关……这就由不得上官婉儿,不多几番惊诧与好奇了。   “黑齿将军,本宫火速招你来京,是想要派你前往江南助战李孝逸,以求尽速讨灭徐敬业逆党。”武则天说道,“洛阳那边已经招募了十万精壮之士,将要充作你的麾下。你意下如何?”   “太后有命,臣必当遵从。为国效力,也是臣之本份。”黑齿常之抱拳而拜,答得一板一眼,“臣这就前往洛阳,领兵出发!”   “且慢!”   武则天的声音当中突起高亢之音,黑齿常之眉宇一沉,上官婉儿手中的墨笔也是微微一颤。   武则天起了身,慢慢的走到了黑齿常之的身前。   上官婉儿稍稍侧目看了一眼,心想太后的身材高矮不输一般男子,站在黑齿常之的身前却如同孩稚一般矮小……这人简直就像是一座庙里的浮屠宝塔!   “将军为何就没有问上一句,江南的战况如何呢?”武则天道。   黑齿常之目不斜视的微微弯腰抱拳而拜,说道:“待臣到了洛阳,臣的副将和长史司马等人会将此战相关的一切事务,巨细无遗的悉数告知于臣。此等小事,臣又何敢劳驾太后亲口来说?”   “嗯。”武则天略微一笑赞许的点了点头,说道,“但本宫还是要告诉你。其实……李孝逸已经快要凯旋了。”   “啊?”黑齿常之明显的一怔,非常的不可思议。   上官婉儿眉宇微沉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她也一时想不透太后为何如此安排?——黑齿常之镇守河源防范吐蕃,关乎军国干系重大。李孝逸身边有薛楚玉和魏元忠这些能人相助,率三十万大军讨伐徐敬业,一直都在捷报频传眼看即将大获全胜。这时候太后却把黑齿常之调来并给他十万大军前去江南助战……这步棋,当真下得诡异!   看到黑齿常之这样的表情,武则天只是微微一笑。   黑齿常之连忙低声问道:“不知太后有何深意,还望太后垂训赐教?”   “适才和你谈到过薛绍,你好像对他颇感兴趣。”武则天道。   “是。”黑齿常之答道,“薛驸马少年英雄名扬天下,是我大唐军旅当中出类拔萃的一代英杰。臣着实对他钦慕已久,朝夕只盼瞻见。”   武则天微笑点头,“那么程务挺,你知道么?”   “恶来之名威震天下,臣岂能不知?”黑齿常之也答道。   武则天的眉头稍稍一皱,“那万一薛绍和程务挺在大唐的河北打了起来,该如何是好?”   “什么?”黑齿常之惶然一惊斗然提高了声调,惊诧的道,“这、这……这不可能!”   “万、一!”武则天不惊不怒的一字一顿。   “……”黑齿常之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凉气,瞬间沉默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太后为何火速将他从河源调到京城来了——助战江南是假,防范河北是真!   执笔挥毫的上官婉儿表情顿时凝滞,不觉之间,笔尖的一团黑汁掉到了纸上。她惶然回神,连忙伸出指尖将它抹去。   “你明白了么?”   “臣,明白了!”   “本宫会派一名得力之人,充作你的行军司马辅佐于你。但有不懂之处,你可问他。”武则天的语气和缓了话多,“你可以去洛阳了!”   “臣告退!”黑齿常之抱拳应诺转身便走,如同一堵移动的城墙。   武则天转过了身来,上官婉儿连忙收敛心神挥笔疾书。   武则天走到了上官婉儿的身边,伸手,将她刚刚写下的纸笺拿了起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滴被抹去了一片的墨团。   上官婉儿慌忙弃笔跪伏于地,“婉儿不慎脏污了笔录,请太后责罚!”   武则天只是微然一笑,动一动手,将那张纸笺慢慢的撕成了碎片,轻轻的扔在了上官婉儿的桌几上。   “婉儿,如果有一天,本宫要将你赐与薛绍,你将如何?”武则天轻飘飘的问道。   “婉儿自裁!”上官婉儿以头贴地,惶恐地答道。   “为何如此?”武则天问道。   “太后有命,婉儿不敢不从。但是,婉儿承蒙太后再生之厚恩并予以信任和重用,终此一生,婉儿只能、也只愿侍奉于太后左右。因此……婉儿只能自裁!”上官婉儿跪地答道。   武则天微微一笑,再道:“那如果有一天,本宫要你去杀了薛绍,你又将如何?”   “婉儿……”上官婉儿的身子轻微发抖起来,“自裁!!”   武则天笑了,“除了自裁,你就不会做别的事情了么?”   “婉儿愚笨,婉儿无能!……请太后责罚!”上官婉儿在地上磕起头来,砰砰作响。   “好了,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本宫就是信口一说,与你谈笑而已。”武则天呵呵一笑,“薛绍是本宫的好女婿和心腹爱将,还是国之重臣和将来的社稷栋梁,你又是本宫最喜爱的女官和半个女儿。你们都不是外人,就像是本宫的手心和手背一样,明白吗?……你起来吧!”   “谢……太后!”上官婉儿惶恐不安的站了起来,都不敢抬头。   “话说回来,薛绍去了河北这么久,也该有点动静传回来了。”武则天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婉儿,你我在此说些不必告人的闲言私话。你认为,薛绍有没有那个可能,会和程务挺结成一道与我为敌呢?”   “婉儿愚见,绝无此种可能!”上官婉儿声音虽轻,但答得斩钉截铁。   “为何如此肯定?”武则天眉头微拧,问道,“你可不要低估了他们之间的袍泽之情。”   “回太后,婉儿以为袍泽之情固然可贵,但绝不足以让薛驸马背叛他的家人、国度和……良知!”上官婉儿答道。   武则天再度笑了,“看来,你对薛绍确实比较了解。”   “……”上官婉儿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不敢说话。   “那你认为,薛绍能把程务挺拽回来么?”武则天问道,“昨日我接见了河北来的将军裴绍业,当时你也在场。他可是程务挺的心腹臂膀和多年的袍泽,连他都说程务挺要反,可见此事确凿无疑。”   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婉儿以为,就算薛驸马不能将程务挺从迷途之上生拽回来,也一定能将他的人头,从河北死带回来!”   “生拽?死带!……很好!”武则天展颜而笑,“呵呵,婉儿,本宫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走吧,陪本宫去太平公主府,看望一下我那即将临盆的宝贝女儿!”   ……   河北,朔州。   大营里的将士还在沉浸在那一场独特的胜利带来的喜悦当中,薛绍和程务挺这边,却是忙得焦头烂额了。   薛讷听奉河北钦差薛绍的调谴,从云州赶来了。交接军务可不是一件简单的活儿,薛绍等人忙活了两三天几乎没怎么合过眼,总算把事情办出了一个眉目。   “总算是可以走了!”程务挺长吁了一口气,有释然之意,也有失落之意。   薛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很有可能他这一走,就很难再回河北来了。这里,毕竟是他打拼了半辈子,让他流血流汗也流过泪的地方。   “薛将军。”程务挺对薛讷拜拳而拜,“以后河北这一方国门,可就全靠你了!”   薛讷庄严肃穆的抱拳回礼,他也分明感觉到,程务挺就像是在临终托孤一般。   薛绍在旁笑道:“恶来,没必要搞得像是生离死别一样。你可是大唐最能打仗的将军,你这辈子都别想脱下这一身征衣!”   “那如果恶来这辈子,就此完结了呢?”程务挺笑呵呵的,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   “完不了。”薛绍微然一笑,轻言细语但是斩钉截铁,“我保证!” 第0711章 拦路虎   夜半时分,忙碌了一整天的薛绍总算是躺了下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感觉身心俱疲。   最近这段日子,真是紧张与忙碌不堪,连思维都没有停下过片刻。此刻总算稍稍放松并且清静下来,一些人的面孔开始像幻灯片一样的浮现在薛绍的脑海里。   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平公主。   想到她的容颜和那副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样子,薛绍的嘴角不自觉的轻轻上扬,露出一抹温馨又陶醉的笑容。   “终于可以回家,见到我的妻儿了。”薛绍禁不住自言自语说出声来,“算算时日,我的第二个孩子就快出生了。我得尽快赶到她身边才是,想想该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一样什么样的见面礼呢?取什么样的名字?我已经有个儿子了,这回若是个女儿该有多好……”   想着这些琐碎平凡但能让人内心感觉到温暖的家常小事,薛绍一直紧绷的神经渐渐的越发放松,眼看即将进入梦乡。   正当这时,户外值哨的斥侯张成走到门外来,低声道:“少帅可曾睡了?”   薛绍马上睁开了眼睛,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从来都是知道轻重的,若非重要之事绝对不会半夜来叨扰自己的休息。   “何事?”   “有一怪客,深夜求见。我等区处不下,还请少帅亲自定夺。”   “怪客?”薛绍皱了皱眉头,能让张成等人感觉到“怪”的,定是不一般了。   “带他进来吧!”   薛绍发了令,旋即起身披衣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仪表。   门被推开了,张成和吴远左右陪着一个身披防风斗蓬的人走了进来。看那人身材瘦削偏向矫小,倒像是一名女子。   三人走进来后,张成和吴远同时对薛绍抱了一拳,示意已经仔细搜查检视过了,来人身上没有藏匿毒物或是凶器。   “你是何人?”薛绍平声问道。   来人掀掉了罩在头上的斗蓬,露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庞来。长相平凡无奇,就像是一个邻家大婶的模样。   奇怪的是,这大婶居然也不说话,只是手双托着一个布包递上前来。   “哑巴?”薛绍有点好奇。   老妇人频频点头并且眼神炽热的看着薛绍,迫切希望他接过这个布包的样子。   薛绍眼神示意了一下,张成上前接过布包,将其打开。里面露出一片红色的布片,张成将它抖开了一看,是一件婴儿穿的肚兜。   那肚兜上,绣着一只展翅飞扬的雄鹰!   薛绍嚯然站起将那肚兜抢过来,“这东西哪里来的?”   妇人显得有点紧张,迷茫的摇头、摆手。   张成上前一步来说道:“少帅,这妇人我有几分眼熟,曾经见她和另外一些人同行前来给火头军送过蔬菜瓜果,应该是朔代附近的哪个村子里种菜种瓜的村民。要不属下这就前去查实一番?”   那妇人连连点头示意张成说得没错。   薛绍轻吁了一口和缓了脸色,面带微笑道:“大嫂,这东西是不是有人交给你,再让你来转交于我的?”   妇人连忙点头,还掏出了一摞铜钱要塞给薛绍,示意这是她得到的报酬。   “大嫂,你自己收下吧!”薛绍面带微笑的将铜钱推了回去,心知既然对方有意谨慎回避,那就肯定很难从这个妇人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于是道:“张成,带大嫂下去安顿歇息,须得好生招待。天明之时,派些盘缠护送她平安顺利的离开。”   “是!”   三人都走了,房间里马上又归于一片宁静。   薛绍静静的坐着,拿着那个还带着奶香味的婴儿肚兜,轻轻的嗅,细细的看。   ——鹰!   一只金丝绣成的,张扬展翅的雄鹰!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艾颜……!”   ……   次日,薛绍和程务挺一行人,启程离开朔州。薛讷和许多的朔州将军一道相送,直到城外十余里。   “慎言兄,你们该回去了。”薛绍勒住马,回头对薛讷等人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边关的防备时刻不能离了你们这些将军们。”   程务挺也大声的对他那些昔日的部下和将佐们喝道:“我走了以后,你们要老老实实的、悉心全力的辅佐薛将军,可千万别给程某丢人!听到没有?”   “是……”这些将佐们多少有点伤感。   “大声一点,老子听不见!”程务挺怒吼。   “属下遵命!!”众将弁们雷声大吼。   薛讷感激的对着程务挺抱了一拳,“恶来将军请放心,薛某一定倾尽心力带好军队守好朔代,专等恶来将军回来物归原主!”   “什么话!”程务挺满不在乎地笑道,“城池是大唐的城池,军队是大唐的军队,可不是我程务挺一个人的!——薛将军,虽然你一向沉默寡言不喜张扬,但老程知道你胸怀韬略文武双全,无愧将门虎子。你一定能让大唐的北方国门,固若金汤!”   “恶来将军,过誉了。”薛讷人如其名,神情总是有些不苟言笑的木讷,为人更是谦虚谨慎,忙道:“我资质粗陋德行浅薄,更没有什么带兵的经验。恶来将军离开一日,薛某勉为其难就将朔代守上一日。恶来将军何时回来,薛某马上退位让贤,绝不多留片刻!”   程务挺哈哈大笑,“迂!!”   薛讷直愣神,无言以对。   薛绍笑道:“好了,你们两个爽快人大可不必像妇人一样的,将这点事情说来说去。恶来,我们该走了。朔代交给薛讷,你我总能放心!”   “少帅的话,说得通透。”程务挺抱起拳来对着薛讷和他昔日的袍泽长长的一拜,“拜别诸位,程某走了!”   掉转马头挥鞭扬尘,程务挺独自一骑率先奔走了,速度极快。   薛绍轻笑了一声,与薛讷等人抱拳道别,拍马追上。   薛讷驻马看着薛绍一行人扬尘而去,轻声的叹息,“此一别,又何时再能相见?”   ……   七日之后,在并州都督府盘桓了两日善后军政要务的河北钦差薛绍,正式启程赴往京城。早在三日之前,薛绍让麾下的两名佐将党金毗与郭大封率领右卫的五万步骑,先行一步开拔回京了。   此时扬州的平叛也到了尾声,李孝逸的大军一鼓作气彻底击溃了叛军主力,徐敬业和他叛乱集团的核心人物非死即俘。徐敬业这个成不了气候的暴发户,在倒霉失势逃亡之时,被他身边的心腹之人割了下人头送给了李孝逸。   短短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徐敬业发起的这一场袭卷江南半壁江山、至大唐开国以来最大的武装叛乱,来得猛烈去得飞快。期间还有首席宰相裴炎的落马倒台,河北危机的尘嚣喧起与无形消弥。   这三件足以改变中华历史的重大事件,薛绍全都亲身经历或者是亲自参与了。   骑在马上走出并州城时,薛绍禁不住回头看了看这一座饱经沧桑的太原古城,恍惚之间有种感觉……眼前的一草一木、当下的每时每刻,都是历史!   一路无事平安南行,薛绍一行人已然抵达了黄河飞凌渡。这里是河东地带进入关中的,必经之路。过了飞凌渡就将进入洛州境内,也就离东都洛阳不远了。   此时天色已晚,薛绍等人按例投宿于官驿歇脚,并且要在这里联络地方官府的人安排船支,渡他们过河。可是方才走进驿站,薛绍就在这里看到了一个他不该看到的人——郭大封!   “你不带兵回京,在此作甚?”薛绍隐约感觉有不妙,上前斥问。   郭大封吞吞吐吐的一脸难色,连忙将薛绍一人请到了辟静之处,小声道:“末将在此专等少帅前来……有件事情,相当之棘手!”   “何事?”   “南岸有无数军队把守渡口并扣押了船支,不让我军渡河!”   “什么?!”薛绍闻言心头火起,怒道:“谁敢如此大胆,阻我右卫王师的行军之路?你和党金毗是干什么吃的,竟然会在自己的地盘之上如此吃鳖?!”   郭大封一边咧牙一边挠头,尴尬不已的小声道:“换作是一般的人,料也没有这等熊心豹子胆。但对方既然是敢于拦截……就不是末将和党金毗能够抗衡的了!”   “少跟我拐弯抹角的废话——谁?!”河北一行让薛绍的心情相当的不爽,没成想回程之时又出这样的妖蛾子,他的语气已经很是不耐烦。   “黑齿常之!”   “哦?”薛绍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冷静了许多,脑子里也开始了飞快的盘算——黑齿常之镇守河源军防范吐蕃,职责重于泰山轻易不会离开。他怎么会率领军队出现在了飞凌渡,并且拦住了我军的行程?!   思索了片刻之后,薛绍心中斗然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武则天!   除了她,还有谁能挪动西疆的擎天玉柱黑齿常之?   除了她,还会有谁如此多疑在飞凌渡这样的地方驻军,先把河北来了个未雨稠穋的提前防堵?   “……就是她,没错了!”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忍不住说声来。   郭大封连连点头,“没错,就是黑齿常之!”   “就是个屁!”薛绍没好气的道,“有没有打听,黑齿常之想干什么?”   “北岸已经一艘船都没有了,我们过不了河,一切也就无从打听了……属下无能,少帅恕罪!”郭大封惭愧而尴尬地说道,一边说还一边缩着脖子,看那情形就像是活怕了当场就被薛绍一刀砍去肩膀上的六斤半。   薛绍深吸了一口闷声怒瞪了郭大封一眼,都懒得骂他了。同时薛绍的心里再也清楚不过,郭大封不是过不了河更不是探查不到,他只是害怕打听得太多而一脚踏进了他不该踏进的漩涡里。此前险些牵扯到裴炎的事件之中,这早已经让他和党金毗二人变成了惊弓之鸟。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连夜给我弄一条船!”薛绍如此道,“明日天一亮,我就亲自过河去会一会那条名叫黑齿常之的,拦路虎!” 第0712章 意料之外   次日清晨,薛绍带着郭安和郭大封这一批将佐和部曲们,登上了一艘颇显贵气的民间私家画舫驶向南岸。   时值秋冬,黄河的水流并不湍急。郭大封从附近渔村请来的一些船夫们把船驾得很稳,不多时船已行过了半程,隐约可以看到对岸的港口。   若大的一面“薛”字大旗迎风飘扬,薛绍站在船头,面无表情眼神冷峻的看着眼前这个,对比以往大为不同的飞凌渡港口。   很显然,飞凌渡这个黄河沿岸之上小有名气的通商港口,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军港。河面上非但没有了往日里穿梭不息的民用商船、客船和渔船,港口前还加置了水栅和箭楼,内里屯集了许多的船支彼此串连,兵卒可以骑着马在那里面往来巡逻。   “少帅,短短月余的时间,黑齿常之就把这里建成了一个军港。”郭安在薛绍身边小声的道:“他这摆明了就在提防河北。”   薛绍没有答话,眉头微微拧起,脸色不是太好看。   郭安再道:“黑齿常之曾是百济旧将,黯习水战。如果真有不测之事发生……我军缺舟少楫更不惯于水战,很是不利!”   薛绍轻扬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郭安很识趣的收了声,退后三步站定。   船支继续前行,离军港大约还有两箭之地距离时,水栅洞开,从里面飞快的滑出两船体形庞大的军船来。薛绍曾是兵部员外郎专管各类军事战械的图籍,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两艘非比一般的大船——大唐的艨艟巨舰!   大唐惯以陌刀步兵和精锐轻骑击讨敌军威服天下,但不代表大唐的水军就很弱。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大唐就已经有了相当强大的水军。当时大唐驰援新罗征讨百济,名将刘仁轨率领百余战船数万水军,在白江口完胜百济和俀国的联合水军。这一场战役不仅仅成就了刘仁轨这颗将星,更让大唐跨海作战的艨艟巨舰及一流的造船技术和强悍的水战能力,名扬四海标秉史册。   曾经,这些用于海战的艨艟巨舰和大唐水军一起,都屯驻在滨海的蓬勃一带。可是今日,却出现在了黄河飞凌渡。薛绍所乘的画舫在内陆河道来说绝对称得上是庞大气派,但和眼前的艨艟巨舰比起来,就像是一名婴儿面对一个成年的大汉。   “黑齿常之,他什么意思?!”看到眼前汹汹而来的两艘巨舰,郭大封有点怒了,沉声骂道:“这是在耀武扬威,向少帅挑衅吗?”   “闭嘴!”薛绍喝骂了一声,定定的站在船头,安静的看着前这两艘有如泰山压顶一般冲来的巨舰。   两方渐渐接近,薛绍叫船夫抛锚停住,对方也减速停下。很快,对面船上打出了军用的旗语,问——来者何人?   郭安用旗语回话昭示薛绍的身份,对方沉默了一阵,给出的旗语回复是——军防重地不予纳客,让薛绍绕道!   “岂有此理!!”满船的人都气煞了。   薛绍也怒火中烧,但忍住了,让郭安打出旗语,说要面见黑齿常之。   片刻之后,对方仍是给出了同样的回复——军防重地不予纳客,绕道!   “狗娘养的欺人太甚!!”船上有人大骂起来,“黑齿常之不过一介蕃将,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托大,轻慢我家少帅!!”   就连一向沉稳冷静的郭安都气不过了,说道:“少帅,黑齿常之实在太过无礼!就算他奉命驻军职责所在,少帅都已经屈尊前来磋商了,他还敢闭而不见。就算是两军交战,都没有驱逐来使的道理!……此等奇耻大辱,少帅胸怀如海忍得下去,我等兄弟着实忍不下去了!!”   “那要不然,现在就跟他们干一架?”薛绍冷冷的道。   郭安一怔,顿时无语。满船的人也很快冷静了下来,不再叫骂了。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平静的道:“我与黑齿常之素昧平生,更谈不上有什么私恩旧怨。他如此对我,必有缘由。就算要寻他的晦气,问清了情由料也不迟。”   “少帅说得在理。”郭安道,“那现在如何是好?”   薛绍淡然一笑,“听他们的安排,调转船头离开飞凌渡,在南岸找个合适的滩涂登岸便是。”   郭安顿时眼睛一亮,低声道:“还是少帅冷静睿智。对方虽然没有迎请我们进入军港,但也没说不许我们在南岸登陆呀!”   “别废话了,起舤,开船!”   “是!!”   插着薛字大旗的画舫在两艘巨舰的中间驶过,巨舰上的军士们个个如金刚般肃立,战旗在猎猎的飞扬,军威很是盛壮。   薛绍仍是站在船头,微微仰头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士们,高声说道:“劳烦船上的袍泽弟兄,代我传一句话——让黑齿常之,主动来见我!”   “让黑齿常之主动来见我”这句话一喊出来,两艘巨舰上的上千水军将士,无不耸然变色——好大的口气!   ——好霸道的口气!   众目睽睽之下,小小的画舫在两艘大大的军舰身边静静的滑走了。上千名水军将士的眼神无不落在船头的薛绍身上,直到目送他消失在远方的天水相接之处。   朝南行驶了足有十几里水路,薛绍的船在一个小渔村的码头靠了岸。几乎就在薛绍的脚刚刚踏上陆地之时,小渔村的村口出现了几匹快马,迎着薛绍就跑了过来。   “莫非是黑齿常之来了?”有人发表疑问。   “那厮不是很嚣张么?想必现在识趣了!”   可是等那几骑跑到近前众人却发现,并不是什么黑齿常之来了,来的是个熟人,一个让薛绍都出乎意料之外的熟人——李仙缘,和他的几名亲随文僚!   “你这神棍,不在银川军屯给我好好的种田,怎会来了这里?”薛绍迎头斥问。   李仙缘滚鞍下马小跑上前,仍是那样没个正经的嬉皮笑脸。先是给薛绍来了个九十度的深揖见礼,然后才道:“少帅,这要细说起来,怕是两天两夜也说不完。”   “限你五十字之内说清楚,否则当场扔到江里喂鱼。”薛绍太了解李仙缘的这副死操性了,把脸一板,“郭安,准备!”   “是!”郭安很是配合的大喝了一声。   “别别别!!”李仙缘连忙叫道:“黑齿常之叫我来的!”   众人都笑,纷纷说但凭少帅这一吓唬,非但用不了两天两夜,只消八个字就说清楚了。   薛绍也禁不住笑了一笑,“先找个落脚之地再说。”   “在下早有安排。”李仙缘笑嘻嘻神秘秘的道,“少帅和诸公,但请随我前来!”   “朝前带路!”   李仙缘连忙将自己刚刚骑的马牵了来,弯腰下身做了一个较为夸张的迎请动作,“请少帅上马,在下牵马坠镫步行引路!”   “马屁精!”薛绍骂了一声骑上马,一行人绕开了小渔村走上了一条羊肠小道。   走了不短的一段路天都快黑了,郭大封等人都在骂骂咧咧说肚子饿了几时能到,李仙缘总算是停住了脚步。   “到了!”   众人一看,眼前是一座占地广阔格局清雅的庄院。若非是尚可入流的地主老财置办的别墅产业,就是某个秩仕官员的隐居养老之地。   “这是什么地盘?”薛绍问道。   李仙缘仍是笑嘻嘻的:“少帅随我进来,不就知道了吗?”   “还敢卖关子?郭安!”   “别别别!……”眼看薛绍要发飙,李仙缘连忙哀求道,“不管怎么样,我总不会害了少帅吧?”   众人都笑,薛绍例来就爱捉弄李仙缘,同时李仙缘也是薛绍的死忠心腹和私交好友,这两点大家心里都相当的明白。   于是乎,李仙缘牵着马引了薛绍和众人进了庄院。刚一进去,大家就马上见到了另外一个老熟人,吴铭。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动,吴铭都来了,那月奴……   这一念头还没落定,薛绍马上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惊叫,“公子!!”   现在叫薛绍为“公子”的人已经不多了,月奴就是其中少有的一个。哪怕是已经正式的给作了薛绍的媵人,她也一直都没有改口。   一道身影,居然是从房顶上飞跃了下来,连着几个利落的翻腾和起落,如飞燕一般直接落到了薛绍的马背上。   然后,月奴就不管不顾的紧紧的抱住了薛绍,死也不肯松手的连连嘤泣了。   除了吴铭站在稍远处面带微笑的对薛绍抱拳施礼,其他人全都相当识趣的转过了身去,并且双手捂住了耳朵。   薛绍看着吴铭点头笑了笑,再拍了拍月奴的背,“你哭什么?”   月奴不肯说话,只把薛绍抱得更紧,也哭得更厉害了。   正当这时,庄院的主宅正厅里款款走出来一个衣袂飘飘的婀娜身影。在月光的掩映与夜风的吹拂之下,就如天宫仙子踏月而来。   “玄云子,见过少帅。”   薛绍不由得笑了,“你们还组团来的?”   “组团?”玄云子煞是玩味的重复了一句,嫣然笑道,“一别有期,少帅近来可曾安好?”   “非常不好!”薛绍故意说得有些大声。   月奴顿时一惊,马上松开了薛绍急切问道:“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薛绍一本正经的道:“嗯,现在没事了!”   “啊?”月奴明显的一愣,没反应过来。   薛绍哈哈的大笑,“适才被你抱得骨头都发疼,还哭湿了我的衣裳,岂能算好?” 第0713章 来意叵测   小别胜新婚。   时至今日薛绍仍是坚定的认为,月奴的身材是他前世今生两世为人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最好的,没有之一。   而且薛绍很喜欢痛快的云雨之后,一惯以女汉子作风示人的月奴,像一只慵懒的小猫那样,软软的蜷在自己怀里的感觉。   男人为征服而生,或征服天下或征服女人。月奴带给薛绍的,就是别的女人带不来的特殊的征服快感。   夜深了。   激情之后的薛绍,一反常态的半点睡意也没有,反而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月奴披衣下床去给她安排消夜。   这座庄院历史悠久环境清幽,原本是属于一个地方州官的产业,但他前不久因事被贬官流放,于是这座庄院就被官府充公了。现在正当闲置,于是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薛绍这位钦差大人物的临时行辕。   光从这一手细致入微的安排来看,黑齿常之似乎并无歹意。   薛绍只是好奇,难道黑齿常之早就料定我会亲自前来,于是早就做好了准备?非但如此,他还早早的就将李仙缘和吴铭等人安排住在这里,分明就是专程等我。   ——有意思!   月朗星稀,薛绍走到了庭院里散一散步,耐心的等着月奴弄来消夜。这时身侧传来一个声音:“公子还没睡?”   听声音就知道,定是吴铭。   “肚子有点饿,便叫了月奴去安排吃食。”薛绍道,“你要不要来一起喝一杯?”   “乐意奉陪。”吴铭一向爽快。   二人回屋坐定,月奴很快弄来了一点清淡的小菜和酒水,从旁伺候。   “我还没问,你们怎么会跟黑齿常之走到了一起?”薛绍道。   “说来有点话长。”吴铭说道,“三个月前,玄云子因故想要回京一趟,月奴得知消息之后也动了心思想要一起回来。恰好夏州都督府要派李仙缘返京,向朝廷述职。于是我们结成了一道准备动身启程回往长安。正在来时的路上,我们在官驿遇到了黑齿常之。原来他也正被朝廷急令招回。李仙缘这个人是见人就熟络,三言两语的攀谈之下他便和黑齿常之结交上了。于是我们一路同行到了长安。”   薛绍眉头轻轻一皱,“然后呢?”   吴铭递了个眼色,示意月奴去门外把风。月奴马上起身去了。   “然后黑齿常之进了一趟皇宫,领来一份差事。”吴铭小声道,“因为这差事多少和公子有关,于是黑齿常之特意私下里向我们透了个口风。”   “什么口风?”   吴铭答道:“他不想与公子为敌。”   薛绍默然的点了点头,是的,他完全没道理想要和我为敌。就算以往没有交情,但他曾经也是裴公麾下的一员部将。追根溯源的算起来,那也是袍泽弟兄。   不过吴铭也明显是话里有话,言外之意,黑齿常之现在奉命行事,他个人的主观意愿恐怕是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   “他此行,究竟有什么目的?”薛绍问道。   “这等绝密军机,他没有泄露。”吴铭说道,“但我隐约感觉,他是冲着程务挺来的。”   薛绍眉头一拧,“那不也就等于是,冲着我来的了?”   “这可能是就是他,请我们一道来这里的原因。”吴铭说道,“他奉命行事想要带走程务挺,但公子却要保着程务挺。于是他便请我们一道前来从中帮劝,希望能够既达成使命又不开罪了公子。”   “明白了。”薛绍点了点头,黑齿常之应该就是这个用意了!   正当这时月奴闪身对里屋说了一句,“玄云子来了。”   二人马上打住了话题,吴铭对薛绍眼神示意,让他多留个神。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凛,看吴铭和月奴的这两个反应,莫非玄云子来意叵测?……说来也是奇怪,要说黑齿常之把李仙缘和吴铭月奴这些人请来帮劝说和,还可以理解。但叫玄云子也来干什么?   “二位好雅兴,如此深夜也在对饮。”玄云子走进了屋来,笑意盈盈有如仙子翩然。   “仙姑若不嫌弃这人间烟火之粗陋,不如坐下共享一番?”薛绍笑道。   玄云子婉尔一笑,“少帅盛情,却之不恭。”   “请!”   三人小酌了几杯聊了一些闲话,吴铭便找了个借口离去了,月奴仍是候在门外。   不等薛绍开口来问,玄云子主动说道:“少帅是否想问,贫道怎会来了这里?”   薛绍用微笑默认了。玄云子很聪明,聪明到你完全不用和她拐弯抹角或是打哑谜。   “你猜得没错,是太后叫我来的。”玄云子说道。   薛绍顿时就笑了,心里碎碎念的骂了一句自己的丈母娘……黑山老妖!   “以行军祭祀的名义。”玄云子说道,“就像李仙缘跟你出征时一样。”   “这挺好。”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要说开坛做法祭祀风伯雨师和各路神灵,你肯定比李仙缘做得更加到位。当然更重要的是,你是嵩山天师的高足。由你主持军中的祭祀,会显得更加的庄严和隆重。”   “少帅明明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玄云子淡淡的道。   “那你说,重点是什么?”薛绍问道。   玄云子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突然变得冷峻了许多,“程务挺,必须死!”   虽然薛绍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但拿着酒杯的手还是轻轻的颤抖了一下。同时眉头狠狠的一拧,“如果我不答应呢?”   “黑齿常之会逼你答应。”玄云子说道。   薛绍一口饮下满杯的酒,“咝咝”声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那就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玄云子沉默,面带微笑的看着薛绍。   薛绍也看着她,眼神精亮神情淡漠。   “看来太后真的很了解你,她恐怕早就料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态度。”玄云子说道,“所以,她派我来了。”   “来当说客?”   玄云子说道:“她确实是为了你好。”   薛绍不由得打从心底里冷笑了一声,“何以见得?”   “如果你仅仅是她的女婿,那么你们的家事自然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插嘴。”玄云子说道,“但你既然是国之大将,就该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和明确的立场。太后就是担心你太过于意气用事,因为个人的恩怨和袍泽的义气,在关键的时候错判了军国大事。”   “我一直清醒,更加没有错判。”薛绍说道,“我比谁都知道程务挺干了一些什么,或者是曾经想要干一些什么。但是这个人绝对不能杀——这并非全是出于我的个人义气,更多的,是我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着想!”   玄云子笑了,“看来,我无法说服你。”   “没错。”薛绍淡淡的道,“就算今天坐在我面前的是太后本人,这些话我也会照直了说。”   “好了,太后交予的使命已经完成。”玄云子完全不以为意的微笑道,“少帅,现在我可以用故友重逢的名义,来和你共谋一醉了么?”   薛绍微微一怔,“你这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摆明了敷衍一下喽?”   “贫道不是和尚,是女冠。”   薛绍哈哈的一笑,“好吧,喝酒!!”   “我敬少帅!”   门外的月奴不由得愣了,心想她们两人久别重逢,理当亲亲热热的叙旧谈笑。没成想一见面就像是仇人一般唇枪舌剑的战了起来。战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再又亲亲热热的叙起旧来……我这脑瓜子,好像是要糊涂了!!   “月奴,添酒!”   薛绍在里屋大喊了一声,月奴恍然回神连忙开了一坛酒抱进屋,紧张兮兮的左右看了看他二人,小声道:“你们……不吵架了?”   “哎……都跟了我这么久了,你仍是这般的憨。”薛绍笑道,“算了你也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吧!多喝几杯,你或许能清醒一点。”   玄云子顿时婉尔发笑。   “我没糊涂呀!”月奴有点急了,“我就怕你们两个,一言不合的吵了起来。”   “不可能。”玄云子和薛绍,几乎是异口同声。   月奴再度一愣,你们几时这么默契了?   于是三人同桌,一同饮酒叙话,却再也没有半句提及公事。   酒至半酣天也快亮了,临走之时玄云子说道:“黑齿常之应该会主动前来拜会于你。”   薛绍点了点头。   玄云子冲他微微一笑,翩然而去。   “公子,她冲你笑呢!”喝到半醉了的月奴抱着薛绍的胳膊,笑嘻嘻的道,“看她刚才那眼神儿,真够妩媚的。我要是个男人呀,包准把持不住了!”   薛绍不由得笑了,心想月奴和玄云子应该算是一对儿闺蜜了,听她话里这意思,是想把她的闺蜜请来一起抢枕头、滚床单吗?   “傻妞!……这床太小了,不行!”   “啊,公子说什么?”   ……   次日黄昏,黑齿常之果然来了。穿的便装,随从都没有带。   薛绍见到他时,几乎感觉到眼前一黑,像是一堵墙遮住了头顶的阳光。他这身板,怎是一个威武雄壮就能形容?这就算是生在了21世纪,也能在职业篮球队里打个中锋啊!   很奇怪的,薛绍心里居然满怀嘲讽的想到了一件事情:难道韩国人申遗的时候,就没想到过黑齿常之?……按理说他们应该可以由此推理得出,唐朝的名将那都是韩国人来的! 第0714章 黑猫白猫   在大唐这个等级森严、门阀治世的时代里,贵为三军统帅的黑齿常之因为是番国降将,身份其实是挺低微的。不说逢人低一等,至少在薛绍这样的贵族子弟面前,他很难抬起头来。   所以昨日薛绍在三军将士面前放言说“让黑齿常之主动来见我”,并非只是出于一时之狂傲,同样贵为三军统帅的大唐驸马爷完全有资格这样的飞扬跋扈。并且,黑齿常之就算照做了也不会觉得有多么的丢人。   所以,黑齿常之站在薛绍面前时,并没有什么委屈和激愤的神色。相反的,他是带着谦卑和恭敬而来。   “末将黑齿常之,久仰薛少帅大名。今日得见……”说到这里时黑齿常之方才第一次抬起眼来看一看薛绍,结果,后面半句却是生生的哽住了。   “足慰平生,是吗?”薛绍微然一笑给他补充完整,并且站起身来抱拳回了一礼,“我也久仰将军大名,幸会!”   黑齿常之那张澄黄发亮的大脸盘上已然现出了许多的惊愕之色,“请少帅恕我唐突……没成想,少帅居然如此年轻?!”   吴铭在一旁插了一言,“不然,又怎会有少帅的雅称?”   “对、对!”黑齿常之拍着额头大笑,声如洪钟,“末将糊涂!糊涂了!”   “将军请坐!”   “末将谢座!”   行伍之人都很干脆,没有太多的客套之辞。   黑齿常之坐下之后,一脸诚恳的抱着拳,说道:“末将此来,专为赔罪。昨日阵前对少帅无礼,还请少帅宽宏大量,饶恕末将!”   薛绍不以为然的轻笑了一声,“久闻黑齿将军治军极严,我也是带兵之人,可以理解昨日之事并非出于你的本意。”   “这只是其一……”黑齿常之紧皱眉头耷下了眼睑,仿佛有口难言。   “愿闻其二。”   黑齿常之深呼吸了一口一巴掌拍在膝盖上,说道:“末将虽是三军统帅,但麾下并非全是亲勋。而且……”   “身边多有掣肘,对吗?”薛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这种事情根本不用黑齿常之详细陈述,一猜即知。   黑齿常之皱了一下眉头算是默认了,说道:“哪怕今日前来拜会少帅,末将也如同做贼一般……”   “可以理解。”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想知道,朝廷都给你这个孤家寡人的统帅,指派了哪些得力助手?”   “将佐极多,大半是御林军中的一些将领,末将至今还没有认全他们。”黑齿常之说道,“其中有一个行军道副大总管,少帅想必是不陌生。”   “谁?”   “千骑使,武攸归。”   薛绍笑了。这根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以武则天的一惯作风,这当口如果没有武家子侄的介入,简直就是不合理。   黑齿常之没有对武攸归多作评价,只是颇为惭愧和无奈的轻叹了一声,说道:“也不知道武攸归是怎生得知,末将把吴大师等人也请了来,并且提前安顿在这里。他出言威胁于我,说我对太后她老人家阳奉阴违,并暗中与程务挺私相勾结。末将百口莫辩,他便将此视作把柄握在手中,一直对我咄咄相逼。若非末将竭力弹压,他这个副大总管恐怕早就抢过兵权,挥师北上了。”   薛绍再度笑了,“你大可放心,他最多只是做一做样子。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个狗胆。”   黑齿常之也笑了,从而默许了薛绍的说法——武攸归如果真有那个胆量和能耐挥师北上解决河北问题,就不会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副大总管了!   “末将斗胆敢问一句,少帅是否和武攸归有些旧怨?”黑齿常之小心翼翼的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包括太后也知道。”   “难怪……”黑齿常之做恍然之状的点了点头,却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   薛绍只是微微一笑,心想黑齿常之倒是懂得谨慎。其实不用他来细说,我也能想像武攸归那个小人有多么迫切的想要挟私报复,甚至置我于死地!   “少帅,末将有一句劝,不知当讲不当讲。”黑齿常之抱拳,语气颇为恳切。   “请说。”   黑齿常之思索了片刻,说道:“朝堂之事,我这个边帅番将并不是太了解。但有一点末将可以肯定,现在……太后对程务挺相当之不满。”   “岂止是不满?”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索性把话说穿。   “那少帅又何苦一意孤行的死保程务挺,与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愿背道而驰呢?”黑齿常之小心的问道,“少帅你毕竟是当朝驸马,连我这个远在边野的番将也都知道,太后对你极为器重,视你为心腹股肱、国之栋梁。为了一个程务挺而与太后反目……少帅,何苦来哉?”   薛绍沉默了片刻,平静的道:“换作是你黑齿将军有了今日之境遇,我也会这么做。”   黑齿常之微微变色,“程务挺与少帅尚有袍泽之谊,但末将与少帅素昧平生……为何如此?”   薛绍面带微笑的看着黑齿常之,沉默。   黑齿常之迷茫而渴盼的看着薛绍,敬候答案。   “以后,你会知道的。”   “这……”黑齿常之显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表达出什么不满不意。   “黑齿将军,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薛绍突然离座并且转过了身去,语气冷冷的下达了一个很不客气的逐客令。   黑齿常之先是愕然一怔,然后只好站起了身来,默默的对着薛绍的后背抱了一拳,转身走去。   吴铭很合薛绍心意的,起身去送客。   走出了庄院门口,黑齿常之将要上马之前,抱拳对吴铭道:“吴大师,在下是不是很遭少帅厌弃?”   “恰好相反。”吴铭微然一笑。   黑齿常之似信非信的点了点头,面露苦笑,“说来也是,在下不便久离军队,否则会令武攸归生疑。少帅逐我离开,的确是为了我好。”   “似这等细微末节,少帅从不刻意。”吴铭从容淡定地说道:“等你见识到了少帅是如何对待武攸归,你就会明白他的爱憎好恶了。”   黑齿常之拧眉沉默了半晌,突觉心中一亮,连忙上前两步走到吴铭身边,突然单膝一跪抱拳而拜,“在下愚钝,还望大师点拨教诲!”   吴铭呵呵一笑,托住黑齿常之的双肘运足暗力轻巧的一托,黑齿常之顿觉如同腾云驾雾了一般身子轻盈的一弹,整个人一下就站直了。   愕然!   “大师好功夫!”黑齿常之第一次见到吴铭使出手段,不由得惊道,“在下万分佩服!”   吴铭面带微笑,轻松闲定地说道:“将军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件相当无聊的乡野轶事?”   “在下洗耳恭听!”   吴铭微笑的点了点头,说道:“曾经有个农户家里闹了鼠灾,仓里的粮食损失惨重。于是农户养了一只猫,一只大黑猫,捉老鼠相当的厉害,没多久农户家里的老鼠就尽绝了。农户因此很喜欢这只大黑猫,每天都下河给它弄来可口的小鱼儿喂它。从此这只大黑猫不用每天捉老鼠也有好吃好喝了。慢慢的它变得越来越懒散和贪玩,有时跑出去几天也不回家。没多久,农户的家里又生出了鼠患,大黑猫在外面玩野了心,主人都很难再将它唤回来了。就算是回来了,它也不再尽心的去捉老鼠,而是三天两头的到外面厮混玩乐不见踪影。将军,换作是你这位农户,你怎么做?”   “这等不听话又没用的懒猫还要了作甚?撵出家门算是轻的!”黑齿常之不假思索地说道。   吴铭笑了,“但是农户没有这么做。”   “哦?”黑齿常之略感惊讶。   吴铭说道:“他又养了一只白猫,就像当初的大黑猫那样很会捉老鼠。奇怪的是,大黑猫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家门,并且又开始努力的捉老鼠了。农户每天只准备一条小鱼儿,喂给最听话或是捉鼠最多的那只猫来吃。从此农户的家里再无鼠患,只剩下每天都在为了一条小鱼而撕咬打架的——黑猫和白猫!”   黑齿常之的眼睛愕然一睁恍然大悟,弯腰抱拳而拜,“在下,多谢大师金玉良言!”   “夜路难行,将军好走!”   笃笃笃,黑齿常之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吴铭悠然的轻叹了一声,回到了薛绍的身边。   “他走了?”   “走了。”   薛绍仰脖喝了一下杯酒,面露苦笑的仰头,呆呆的看着吴铭。   吴铭在薛绍身边坐了下来轻言劝慰,“与君子为敌,总好过与小人交恶。”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心里却隐约升起一丝让骨头都感觉到阵阵清寒的……凉意!   吴铭如同一位老父那样轻轻的拍了拍薛绍的肩膀,说道:“凡事多往好的方面去想。”   “怎么想?”薛绍略带忿然的苦笑了一声,“她既是我的岳母也是我的伯乐,还曾经是与我休戚与共的盟友。现在她却故意在军中,为我竖下强敌对头。我与黑齿常之明明可以做朋友,却只能老死不相往来,甚至从此沦为宿敌!”   “少帅果然心如明镜,大可不必我来说教。”吴铭轻言细语的道,“其实换作是你,你也不会把自己的一切身家和性命安危,毫无保留的完全交付给另外一个人,对不对?”   “……”薛绍,无言以对。   “往好了想,太后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调来一个大名鼎鼎的黑齿常之与你捉对博奕,不也恰巧证明了你现在的重要与非凡么?”吴铭仍是轻言细语,表情当中浮现出一丝和薛绍一样的,无奈苦笑,“身为人臣,尤其是形同股肱栋梁的能臣,这种事情总是在所难免的。”   “帝王心术!……”   薛绍不由得恼火的淬了一口,无非就是这鬼东西在作怪! 第0715章 交锋   比及天明,薛绍马上动身前往黑齿常之的军营。因是公务,只有李仙缘与郭安等人随行前往。   走到半道,原本宿醉一场晕乎乎的李仙缘突然一拍脑壳,拍得砰响倒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他惊咋咋的道:“小生见了少帅高兴到糊涂,竟差点把一些紧要之事给忘了呈报!”   “何事?”薛绍早就习惯了他这副体统,见怪不怪。   “有三件大事。”李仙缘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东西,先是给了一封书信,说道,“这是西域都护王方翼写给朝廷的一份奏表。按照少帅事先下达的密令,在奏表途经夏州驿站之时,我们私下将其扣住。再以少帅的名义给了王方翼一封回书。”   薛绍连忙将书信拆开一看,当场深吸了一口凉气儿,就差额头冒冷汗了!   ——还好早就防患于未燃,王方翼果然如同意料(或者说如同历史)当中的那样,在裴炎事发之后急忙上书给裴炎求情。书信之中言辞恳切而激烈,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点威胁的味道。   薛绍具体不大清楚王方翼和裴炎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交情,但是二者同殿为臣数十年,再加上又都是先帝李治器重的大臣,彼此信赖和依托想必不是怪事。   “好险哪,少帅!”李仙缘在一旁心有余悸的小声说道,“如果不是我们提前截下这一份奏表,王方翼多半怕是人头不保。如此一来,刚刚平定下来的西域又该乱了!”   薛绍毫不犹豫的将那份书信撕作了粉碎,扔到了路旁。想了想仍不放心,叫随从搂起一把枯草将其烧作了灰烬。   “众人记住,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一份奏表!”   “是!”   薛绍稍稍的吁了一口气。   “小生好奇了……”李仙缘眨巴着眼睛看着薛绍,“少帅怎能未卜先知的预料得到,王方翼会有此举呢?”   薛绍正了脸色字腔圆的道,“近来我拜得一位高人,学了一手能掐会算的绝活。怎么样,你这半调子神棍要不要跟我较量一下?”   “呃……”李仙缘讪讪的干笑,“不说便罢,不说便罢,就当小生从来没有问过!”   薛绍也笑了一笑,“还有别的事情要呈报的么?”   “有。”李仙缘连忙说道,“其实我们返京的时候,李多祚将军也与我们同行回了长安。另外,丰州司马唐休璟也跟着我们一道动了身,但是他不是返京,而是去了蔚州。”   薛绍的表情略微一变,“发生了什么事情?”   “朝廷下令,拔擢右卫将军李多祚为左羽林卫大将军,即刻赴京上任统率北衙禁军。另外丰州司马唐休璟因为此前番守备丰州与驰援河北作战有功,被提拔为新任蔚州都督,同样即刻上任!”   “什么?!”薛绍闻言极为惊讶,甚至还有了一些怒气,“李多祚和唐休璟是我最重要的两名副手,我与薛楚玉不在朔方之时全靠他二人主持大局。朝廷此举,与挖我墙角有何区别?”   “谁说不是呢?”李仙缘一脸难堪的苦笑,“按理来说二位将军都是高升了值得庆贺,可是接到调令之时我们所有人都在骂娘,包括李多祚和唐休璟二人在内。奈何君命难违,二将只能如命赴任。现在朔方军全靠郭元振和张仁愿二人撑着。少帅你是知道的,他二人虽然是你的股肱心腹本身也不缺乏能耐,但毕竟年轻缺乏资历,很难镇住军中的一些骄悍老将。再加上他们官职不高因此名不正而言不顺,更显得朔方军群龙无首。因此……”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薛绍喝止了李仙缘,再道,“还有什么事情?”   眼见薛绍动了一些肝火,李仙缘说话的声音都细了下来,小声道:“还有就是……银川军屯的开垦初见成效,截止到下官离开夏州之时,银州已经开出了二千六百余顷军田,今秋便有望收成。另有果园菜圃一百余顷,豢养家畜三万余头、战马两万余匹。虞美人的商社已经立足稳定并且日渐兴旺,凡夏州都督府治下和朔方军相关的盐铁粮油布匹之交易,已经尽数归置麾下。”   听到这样一个好消息薛绍的心情总算是轻松了一下,马上骂道:“你倒是狡猾,偏把唯一的好消息放到最后来说——等等,你刚才说虞美人?”   李仙缘讪讪的笑,“现如今虞红叶和她的商社在河陇一带名声暇耳,人们都这么称呼她,虞美人!”   薛绍顿时便想起了虞红叶的模样,记得初见之时她在西市充作牙人作一副男装扮相,现如今却可算是名动一方的巨商大贾……丑小鸭变白天鹅了!   李仙缘察言观色,不失时机的说了一句,“少帅颇具慧眼,还有一手点石成金的绝活儿。下官真是佩服!”   “少拍马屁。”薛绍没好气的道,“还有事吗?”   “没了,就这些。”李仙缘嘿嘿直笑。   “丰州可有战事?”薛绍特意问了一句。   “至打下官离开之时,还没有发生过任何的战事。突厥人的注意力应该是都投放在了河北,暂时没能顾及朔方。”李仙缘说道,“话说回来,朔方军虽然一时之间群龙无首但毕竟是百战精锐骁勇之师,再加上郭元振和张仁愿等人也不是脓包,真要打起仗来突厥人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少帅应该能够放心。”   “听了你这话,我反倒是不放心了。”薛绍双眉一拧,沉声说道,“我担心的就是朔方军的战将心生优越自信过头。刚才你说的这一番话,多少反应出了郭元振等人心里有了这样的情绪。”   “呃!……”李仙缘顿时愣住了,喃喃的解释道:“只是自信……而已!”   “自信个屁——他们哪来的自信?”薛绍喝道,“放着是我和薛楚玉、李多祚及唐休璟全在朔方,也无时无刻不在励兵袜马小心提防。现在朔方军群龙无首栋梁缺失再加上后方的军屯抽调了大量的兵力前去劳作,你倒是告诉我,这自信从何而来?”   李仙缘无言以对。   “不说了!”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我得马上处理完京城的事情,亲回朔方坐镇!——闲杂之事打理得再好,丢了老本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拔马飞奔,薛绍一行人很快就赶到了黑齿常之所部军营。   放眼望去,军威赫赫。   薛绍多少有一点佩服黑齿常之了,他带来的可是一支临时在洛阳招募的新军,短短时日就能整顿成这样,确实有点本事!   通传之后,薛绍倒是挺顺利的进入了军营。   黑齿常之在中军帅帐摆出了一个很大的刀兵排场,迎接薛绍一行。在一众将佐当中,薛绍一眼就看到了武攸归这个熟人。他还是那副老样子,貌似谦和的一个白面书生,披上了一身军皮也没能给他增长几分孔武之气,倒反衬出几分面善心狠的阴鸷。   当着众人的面,黑齿常之板着脸,可以说严肃,也可以说怀着几分敌意。   薛绍大步走到黑齿常之等人面前,见礼寒喧之类的一概免了,开门见山道:“我来只为一件事情,请你们让道,我方大军要渡河返京。”   “薛少帅说得好轻巧。”最先搭言的是主帅黑齿常之,他站起了身来走到矮他一头的薛绍面前,大有一点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之态,冷冷道:“本帅奉命驻军在此,又不是一颗路边的石头,岂是你随意一脚就能踢开的?”   “你奉的什么命?”薛绍同样冷言冷语。   黑齿常之抱拳对着北面遥遥一拜,“皇命!”   “巧了。”薛绍冷笑了一声,“本官身为河北道黜置大使,所到之处如帝亲临,有便宜行事之权。现在我命你撤军让道,敢有违逆便视同抗旨犯上。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你!……”黑齿常之顿时气煞的下不来台,怒瞪薛绍,没了言语。   薛绍心中暗暗庆幸,还好黑齿常之的演技不差,这头一场唇枪舌剑的较量,他算是败得名正言顺。   “二位,都请暂息雷霆怒火。”武攸归走上了前来,笑容可掬的充着和事佬,温言说道,“本是自家人,有事慢慢商量,又何必动了肝火伤了和气呢?”   “哼!”黑齿常之怒瞪薛绍气乎乎的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表示不再搭理这挡子事,一把就将烫手的山竽扔给了武攸归。   “武将军,你我倒是多时不见了。”薛绍打了声招呼似笑非笑的看武攸归,这位,才是整场事件的幕后正角儿。黑齿常之,不过是他驾在身前的一面旗帜和一副挡箭牌而已。   “薛少帅,别来无恙。”武攸归皮笑肉不笑的给薛绍行了一记军礼,貌似熟稔和亲热的凑到近前,小声道:“此间有些事情不便公开议论,还请少帅稍移贵步,我们帐中密议如何?”   “好。”薛绍一口答应。   “请!”   二人走进了一间帅帐,别无任何旁人连黑齿常之都没进来。   “我很忙。”薛绍进去之后便道,“你有话直说!”   “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武攸归说道,“留下程务挺,我率军开拔给你让道。”   这个回答早在薛绍的预料之中,他道:“我身为河北道黜置大使,凡河北之事河北之人全归我管。程务挺,当属其中。”   武攸归冷冷的笑了一笑,“听少帅这口气,是不肯交人了?”   “你觉得呢?”薛绍针锋相对的看着他,同样抱以冷笑。   “我早就料到,少帅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复。”武攸归有恃无恐的正对着薛绍,说道,“但是我还是要提醒少帅一句,这是一件大事。既然是大事,就不要决定得太过于草率。还请少帅,多作思量为上。”   “你是在威胁我?”薛绍眼睛一眯,逼视武攸归。   武攸归虽然做了大将,但毕竟只是一个连杀人见血都没见过的大将,因此多少有点犯怵。他连忙退了两步深呼吸强镇心神,说道:“我一个小小的千骑使,哪敢威胁堂堂的薛驸马、薛少帅?……我这里有一份书信,少帅不妨先行看了,再作决断!”   “拿来!”   薛绍毫不客气的几乎是从武攸归的手上,抢过了一份书信。原本以为会是武则天的密令手书,展开一看却是令人惊异。   书中只有寥寥数字,虽然没有落款,但薛绍一眼就看出这是太平公主的笔迹,上面写着——   “妾将临盆,苦痛无依。万事休管,旋速返京!” 第0716章 一意孤行   初见此信薛绍着实有些惊异,以他的了解,太平公主私下里固然喜欢撒娇耍宝,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林黛玉似的小女人。更重要的是,她从来不会在自己要办正事的时候指手画脚或是横生掣肘。   细下一想之后,薛绍嗅出了这份信当中的诡奇味道。关键的四个字“万事休管”,言下之意是让他不要管河北和程务挺的那摊子事了,赶紧脱身。   “薛驸马,作如何设想呢?”武攸归笑吟吟的发问了。   薛绍斜眼看着他,越看越觉得眼前这小白脸笑得够阴鸷,够欠揍。   “此我家事,与你何干?”薛绍不急不忙的将信折起放入怀中,漫不经心地答道。   “皇族无家事。”武攸归倒是生了一张好嘴皮,同样不急不忙地说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薛驸马国之勋要,你们夫妻二人以及你们的子嗣对我大唐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   不用问,武攸归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信中的内容。   就透过这一小小的细节薛绍已经可以想见,这份所谓的“家书”,其实是一份来自于武则天的、比较委婉的“密令”。但凡是一个“懂事”的人,这时候都应该明哲保身的脱离河北程务挺的这个大漩涡,万事休管归心似箭的飞奔长安,乖乖去陪即将临盆的公主老婆。   “我自有主张,不用你来插言。”薛绍冷冷的回了武攸归一句,再道,“多谢武将军替我捎来家信。等回了长安,我自当宴请回谢。”   “宴请就大可不必了。”武攸归脸上仍是挂着笑容,但眼神当中隐隐闪过一丝怒意,语气也“正”了几分,“薛驸马何必装傻呢?你明明知道,这信中的真实含意。”   “我若是不知道呢?”薛绍如此道。   “那我也不怕,把话跟你挑明了说。”武攸归突然硬气了起来,站直了身子一字一顿的道,“太后密令,让你即刻返京,不得再行过问河北之事。”   “密令何在?拿来我看!”薛绍伸出了手。   “……口令!”   “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在空口说白话?”薛绍冷斥了一声,“反倒是我的手上,握着朝廷正式下发的委任状,命我全权黜置河北军政要务。二者权衡,薛某当然只能是以朝廷政令为准!”   “……”武攸归怔了半晌,突然哂笑了一声,说道:“薛驸马,唇枪舌战我确不如你。你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拿你没办法。但是别怪我没提醒你,等回了长安你是没法儿向太后她老人家交待的!——说到底,我可是为了你好!”   “那可真得多谢武将军的一番美意了。”薛绍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平静的道,“现在你我之间只剩一件事情可以磋商——这道,你是让还是不让?”   “我若是,不让呢?”武攸归的神情之中斗然充满了敌意和挑衅。   “呵呵!”薛绍反倒是笑了,“你以为仗着有一个黑齿常之给你当打手,就敢跟我叫板了?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来先礼后兵的。你若执意拦路,我不介意让你见识一下我麾下虎狼的威风!”   “薛绍,你敢造反?!”武攸归就像如获至宝的抓住了薛绍的重大把柄,大声叫喊起来。   他这一叫,帐外的黑齿常之和一群将弁顿时全都冲了进来,立马将这军帐里堵个了水泄不通,个个虎视眈眈的瞪着薛绍。   “你们仗着人多,要对我落井下石吗?”薛绍很是平静的看着他们,说道,“武攸归,你想要栽赃于我也不是这么栽赃的。本将出办皇命,挡我者皆可视为犯上造乱。如今你挡我大军去路,我好言相劝你不让道,我自然能够行使钦差特权先斩后奏。黑齿将军和众位将军你们都听好了,我薛绍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了——要么你们现在就将我拿下绑了;要么,稍后我就回了北岸挥军渡河,从你们这儿杀出一条过道来!!”   众皆悚然!   “薛绍,你太狂妄了!”武攸归一边大叫,一边往黑齿常之等人的身后缩去,“黑齿将军,如此大逆不道之徒,你还不将其执拿拘押?”   薛绍大笑,伸出双手对着黑齿常之等人挥动,“来,上来拿我!你们这么多人,拿下我一个人总归是没有问题——黑齿将军,你先来!想你也是堂堂一代名将,别让我看扁了你!”   所有人站着没动。   武攸归急了,“黑齿常之!!你也要跟着造反吗?!”   他不喊还好。他这一喊,黑齿常之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其他的将军们愣了一愣,也跟着黑齿常之一并走了。   武攸归傻眼了!   薛绍看着他发笑,冲他伸出了双手,“要不,你来?”   武攸归狠狠的怔了一怔,一扭头也走了。   薛绍在帐篷里放声的哈哈大笑。   “黑齿常之,你为何不将其执拿?!”武攸归出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冲着黑齿常之咆哮。   “武将军,你是酒肉吃多糊涂了么?”黑齿常之也没好脸色给他,冷冷的道,“他现在是名正言顺的河北钦差,身负皇命特权。你说他反,证据呢?”   “……”武攸归被他一阵抢白,气得脸都白了,却无言以对。   “没有证据,你让我们怎么去执拿一个特命钦差?”黑齿常之毫不客气的闷哼了一声,“那不等于就是授人以柄犯上谋逆了吗?”   “好,好,你总有理由!”武攸归几乎是拿手指点着黑齿常之的鼻尖,一字一顿气愤的咆哮道,“我早就知道你对太后根本就是阳奉阴违,你对薛程二人怀有偏袒私心!”   “武将军,你不要血口喷人!”黑齿常之怒了,喝道,“难道我们不分清红皂白听命于你滥杀滥抓,才是忠于太后了吗?想必太后她老人家,也是绝对不会纵容任何人有这种行为的!——现在你说薛绍反,手中却是毫无证据。他若当真率军杀将过来,那我军也就有了应对之理由。你就这么害怕薛绍,想要凭借一个栽赃就令其就范吗?”   旁边的众将一听,纷纷附合“就是、就是”。   武攸归的脸色倒也转得极快,显然他并不想犯了众怒,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说道:“还是黑齿将军老道持重,说得对,说得对!——只要薛绍敢挥军来杀,那就是摆明了造反,到时黑齿将军和诸将,可不要再心慈手软了哦!”   “哼,不用你叮咛,到时我等自会办好份内之事!”黑齿常之闷哼道。   薛绍在帐篷里听到他们这番吵骂,暗暗一笑,走了出来。   “二位将军若是不打算将薛绍绑缚在此,那薛某可就告辞了。”薛绍对着众人抱了一拳,转身就要走。   众将表情各异都没说话,倒也都还了礼。   只有武攸归说道:“薛驸马,在下奉劝于你,还是三思为上。你若一意孤行当真和我们撕破面皮了打上一仗,胜负姑且不论……你恐怕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好马尚且不吃回头草,薛某再怎么不济,也不会连一匹马不都如。”薛绍抱拳一拜,“告辞!”   “好走不送!!”   薛绍一行人走了。   武攸归看着薛绍等人远去的身影,渐渐的喜笑颜开,“好,好,真是好极了!”   “不知武将军,在为什么事情叫好?”黑齿常之问道。   “看这情形,薛绍是铁了心要死保程务挺,甚至不惜与太后作对、与朝廷为敌了。”武攸归冷冷地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倘若当真如此,大唐将要爆发一场空前的内战,社稷不宁百姓荼毒。”黑齿常之怒道,“武将军,这就是你期待的天大的好事?”   “……”武攸归顿时哑口无言,愤怒的瞪了黑齿常之一眼,大步扬长而去。   “呸!!”黑齿常之对着地面狠狠的啐了一口,“猪狗不如!!”   ……   薛绍一行人回了庄院,立马动身准备驾船回北岸。临行之时,薛绍特意和玄云子道别,示意她不必跟着来了。   “薛少帅把我当外人,贫道并不介意。”玄云子面带微笑地说道,“但是贫道早就卷进了这一场是非当中,想脱身也是不可能。现在,贫道要么站到武攸归那一边,要么就站到薛少帅这一边。少帅现在赶我走,莫非是在替我做出选择?”   薛绍笑了一笑,“我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叛国反贼。”   “没人能代替玄云子,替她做出选择。”玄云子微然一笑,将手中的拂尘轻盈的一扬,“我跟你走。”   众人顿时愕然,一同看向薛绍。   薛绍定定的看着玄云子,看了约有十秒钟。玄云子也直视着薛绍的眼睛,连眼皮都没眨过一下。   “走吧,船在等着!”   薛绍翻身上马,率先驰去。   月奴欢天喜地的骑上马,对着玄云子伸出一只手,“来,上我的马!”   没多久,薛绍一行人抵达那日登陆的渔村,未看到船,却先看到了无数的兵马停驻在小渔村村口的必经之路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全是骑兵,仿佛是刚刚抵达此处,因为马蹄扬起的灰尘几乎将整个小渔村都给包裹了起来。   薛绍勒马观望众人依次停住,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武攸归先下为强,派了兵马前来拦截!   “少帅,让属下上前打探一番。”郭安请命。   薛绍刚要点头,看到对面奔来了几骑,“不用打探,他们上前来了!”   众人的心弦顿时绷紧。郭安和斥侯们隐约握刀在手,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   可是当来骑渐渐奔近之时,所有人的心情马上又从紧张转变为惊喜。   一面“薛”字大旗,如飞鸿一般飘扬而来。   “二哥!”   这一声许久没曾听过的亲昵呼唤,让薛绍打从心底里漾起笑容来,“好兄弟,想死我了!”   “楚玉在此,等候多时了!!” 第0717章 不谋而和   久别重逢,薛绍和薛楚玉像一对大孩子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笑大叫,浑然忘我。   玄云子幽幽的说了声,“我若生为男儿,该有多好。”   “什么?”坐在她鞍前的月奴好奇问道。   “没什么。”玄云子笑了一笑,说道,“看来公子的行程要做一些改变了。”   “会嘛?”月奴迷茫的眨巴着眼睛,“你的意思是说,公子会带着薛楚玉的这一票人马,去把武攸归杀个人仰马翻?”   玄云子乐得咯咯直笑,“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你才干得出来。公子才不会!”   “……”月奴气乎乎的瞪了玄云子两眼,“哼!”   薛绍和薛楚玉就立在马前聊了片刻,得知,原来开往扬州平定叛乱的李孝逸大军正在班师,就驻扎在离此不远的南方三十里处。黑齿常之所部人马名义上是朝廷派来助战李孝逸的,双方需要一番联络勾洽,因此李孝逸所部人马便临时停顿了下来。很快李孝逸就得知了薛绍这边的动静,以及双方爆发的冲突。为免矛盾升级酿出祸事,李孝逸就请薛楚玉先来寻找薛绍,将他请住再说。   “如果李孝逸知道了个中的隐情,就不会插手干涉了。”薛绍对薛楚玉道,“他肯定以为这是我和黑齿常之、武攸归的私人矛盾所导致,对不对?”   “李帅多少猜到了一点,但是黑齿常之和武攸归有意隐瞒真相并未言明,李帅就大可装作不知内情。”薛楚玉道,“二哥,依小弟愚见,不管怎么样咱们还是别跟自己人打起来的为好。现在有一个假装糊涂的李帅肯于出面来居中调停,兴许是个转机呢?”   薛绍听了之后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有点道理。”   “倘若二哥愿意,小弟这就回报李帅,请他出面调停如何?”薛楚玉说道,“话说回来二哥若是不愿意这样做,只须一句话,小弟这就翻身上马陪你杀将过去,撕开一条血路给他颜色好看!”   “好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就心里就知足了。”薛绍微笑的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其实我根本就没打算和黑齿常之开战,否则又何必大费周章的等到现在?现在既然有李帅肯于出面调停,倒是可以一试。他若不行,我再用自己的法子!”   “好,那小弟这就先回一步回报李帅!”薛楚玉抱拳一拜,“还要烦请二哥在南岸稍等片刻。”   “好。我就等上三日。”薛绍道,“你留两个人跟我走一趟,也好得知我的落脚之处。”   “是!”   薛楚玉留下了两名心腹骑士认路,带上其他的人风卷残云一般的离去了。来得快,去得也快。   李仙缘讪讪的上前来,小声道:“少帅,事情会有转机么?”   “谁知道呢?”薛绍漫不经心地答道。   “李孝逸生来有些胆小怕事,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在,其实是太后的意愿在指使。他恐怕逃命都来不及。”李仙缘小声道,“现在他却敢于主动出面调停,着实有些令人奇怪。”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倒是挺了解李孝逸。但你别忘了,他现在可是挂帅平叛的主将,黑齿常之名义上也是他麾下的战将。如果他的麾下和我起了冲突并激发了一场空前的内战,这个责任他是绝对承担不起的。现在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出面调停,履行的是主帅职责,说到哪里都不为过。就算有那么一点违备了太后的意愿,但终究是情有可原罪不致死。两相权衡,你会怎么做?”   李仙缘顿时眼睛一亮,“有道理、有道理!我若是李孝逸,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们现在打了起来。有什么事情都将你们一同带回了长安,交给太后亲自去处理,那样他自己就能择身事外了——对,这像是李孝逸干的事!”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李孝逸也不是什么活雷锋——薛绍如此在心里自忖了一句,再道:“黑齿常之现在骑虎难下,他肯定会乐意接受李孝逸的调停。我倒也不介意卖给李孝逸一个面子。现在关键就看武攸归那厮是个什么态度。他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逼迫于我,估计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是啊,关键就是有那个卑鄙小人在从中作梗!”李仙缘作义愤填膺状的啐了一声,恨恨道,“我听说他曾在大营里高声叫喊‘薛绍谋反’,由此可见,他就是想要凭借这次的事情逼反少帅或是整倒少帅。古人说得对啊,真是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薛绍笑了,“阴沟里的泥鳅,终究翻不起大浪——走吧,回庄院!”   一行人重回庄院,又安顿住了下来。   两日后,薛楚玉来了庄院,说李孝逸请薛绍到他的大营里“讲和”。黑齿常之和武攸归也会一并前去。   “好,那便去吧!”薛绍笑吟吟的道,“讲和能否成功是另一回事,李孝逸的这个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二哥,小弟也想清楚了!”薛楚玉无比坚定地说道,“如若李帅能够成功的调停讲和,便是最好。若是不行,小弟就带上这一拨儿原本就出自右卫的骑兵兄弟们重回二哥麾下,上天入地血火河山,就这么跟着二哥闯下去了!”   “好兄弟!”薛绍嚯然起身,“走,去李孝逸的大营!”   薛绍只带了郭安和几名斥侯做随从,和薛楚玉一道去了李孝逸的大营。   这是一支平叛凯旋之师,整体士气高昂气氛和谐。其中有不少兵马是从右卫的渭水大营里抽调出来的,见了薛绍都是分外的客气和喜悦。还没大营,薛绍先碰到了老熟人魏元忠,将他拦住。   看得出来,与其说是碰到,还不如说魏元忠专程在这里等着薛绍。   “恭喜魏兄,此行立下殊功。”薛绍先道了个喜。   “此事休提,我另有要事和你说。”魏元忠左右看了看,一把将薛绍拉进了一个就近的帐篷里。   “什么事情,值得魏兄如此紧张兮兮的?”薛绍笑道。   “我打探得知,昨天半夜武攸归亲来军营秘见李帅。”魏元忠说道,“武攸归搬出了太后威胁李孝逸,叫他休管此间之事。”   薛绍笑了一笑,“那李孝逸是个什么态度?”   “他能有什么态度?”魏元忠冷冷一笑显露出一些轻蔑的神情,低声道,“事涉太后,李孝逸惶恐之极手足无措。”   “那也就是说,今天的这一场讲和,怕是没什么好结果了?”薛绍说道。   魏元忠轻叹了一声,说道:“李孝逸迫于压力,可能会做武攸归的应声虫,一并劝说少帅交出程务挺,然后双方冰释前嫌把手言和,一道回京覆命。”   “那我还要他劝个屁的和?”薛绍冷笑。   魏元忠双眉紧皱面露难色,“那少帅可有别的好法子,一解此前危机?”   薛绍笑道:“我还以为魏兄将我拦下,是有智谋赐教于我。”   “这个……”魏元忠苦笑了一声,说道:“赐教不敢当,馊主意倒是有一个。”   “说来听听?”   “此间事情皆由程务挺而起。”魏元忠小声道,“如果程务挺死了,那不就一了百了吗?”   薛绍双眉微皱的凝视了魏元忠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让程务挺假死脱身?”   “对!”魏元忠说道,“程务挺是个性情中人,如果说他因为不想连累少帅自焚而死,多少也在情理之中。到时魏某从平叛擒获的死囚当中挑选一个罪大恶极之中将其烧作焦炭一堆,便可交差。”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办法倒是或许可行。但是魏兄有没有想过,长安那里还有程务挺一家数十上百口人?我如果这样做了,程务挺这辈子只能做见不得光的活死人。他的家小,命运难测。这样的结果,程务挺不会接受,我也不愿意看到。”   “少帅,你是带兵之人应该懂得——到了生死攸关之时,弃卒保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魏元忠劝道。   “唉……”薛绍悠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魏兄你可能还不了解。这一次,我要救的其实不止是程务挺区区一条性命。”   “那少帅还能图什么呢?”魏元忠不解的问道。   “我是为了,大唐所有武人的命运。”薛绍说道,“我们这些为国征战流血舍命的男人,不求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但求慷慨一生死得其所。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杀将一例万万不能开启。如果开了这样一个自毁长城的坏头,将会使得大唐的军队人人自危,最终将要威胁到整个国家的安危。”   “如此说来,少帅想要保救的并非保是程务挺的一颗项上人头,而是力保整个大唐军队的元气不丧?”魏元忠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我和程务挺这样的人,更应该战死在沙场之上,而不是冤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魏某明白了……”魏元忠深呼吸了一口,猛然抬头仿佛是下定了决定,说道:“如此,魏某就有第二个办法了!”   薛绍笑了,“看来我不跟你说真心话,你也不会跟我和盘托出。魏兄,你几时跟我这么见外了?”   魏元忠尴尬的笑了笑拱手连拜以示歉意,再凑近了小声道:“其实太后派黑齿常之和武攸归前来中途拦截,其用意无非两条。其一是用来防范河北反叛,其二是不想程务挺活着回到长安。”   “对。”薛绍说道,“其实我要带程务挺回去,武攸归说起来也是要带程务挺回去。只不过我是带活的,他只想带人头回去请功!”   “那办法不就有了吗?”魏元忠说道,“少帅麾下数万大军一时之间渡不了河,但是区区几人乘一小舟趁夜过河,绕开卡哨走小路直奔长安,想必是不难。少帅回了长安,直接带程务挺去面见太后,把一切该说的该讲的都给当面说破。到时程务挺是死是活,就是另一番造化了。程务挺毕竟没有真的谋反,太后碍于种种情面和众目睽睽,或许真会放了程务挺一条生路。再怎么说,总好过双方兵马十几万人杵在这里对峙,一切骑虎难下不好下台。”   “哈哈!”薛绍顿时大笑。   魏元忠反倒是愣了,“少帅何故大笑?莫非魏某说的这个法子,当真是相当的愚蠢可笑?”   “非也。”薛绍笑道,“我要大言不惭的拍一下我们二人的马屁——天下高见,大多不谋而和!”   魏元忠顿时眼睛一亮,“少帅早有如此打算?”   薛绍神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魏元忠走近,对他耳语道——   “此时此刻,程务挺怕是应该抵达长安近郊了!” 第0718章 东施效颦   李孝逸摆了一席军宴,招待薛绍、黑齿常之和武攸归等人。   由于李孝逸在李唐宗室里面的辈份颇高、声望隆重,再加上他是人所共知的太后之宠臣,因此无论是在朝野还是军队,他都称得上是一个极有影响力的人物。   不然他也没那个底气敢于出面调停,牵涉薛绍和黑齿常之这类级别之人物的事非问题。   大唐最重门第出身,同时贵族之间的交往也极其注重礼仪,有时甚至注重到繁琐。今天这场宴会虽然是举办在军营里,但因为主家是皇族老前辈李孝逸,所以席间的礼仪并没有因为这是一场军宴而有所简化。实际上,李孝逸设宴的规格也很是不低,就如同他是在长安的自家府第之中宴请尊贵的皇族内眷。   薛绍的心里早就镇下了定海神针,更没真正指望过李孝逸能起到什么大的作用。之所以来了,纯粹是给李孝逸一个面子。入席之后,他全然就把这里当作是长安的一次同僚宴会而已,只顾着和魏元忠、宋璟和薛楚玉这些旧识老友们推杯换盏谈笑风声。   武攸宁也表现得很是轻松随意,只是他会时不时的斜睨薛绍两眼,嘴角情不自禁的就会升起几丝笑纹。   众人都看出来了,武攸归是在努力表达自己的智珠在握云淡风清,这样的姿态让他自觉应该很是高雅脱俗。可是他现在的这副尊容看在薛楚玉和郭安等人的眼里,却是活脱脱的东施效颦。   ——武攸归这个凭借裙带关系一夜发达的暴发户,仿佛是在有意或者无意的模仿薛绍这个“正宗”贵族公子的神态举止。   薛绍现在虽是做了带兵的将军,但从小在家庭生活环境下养成的许多礼仪习惯几乎全都烙进了身体的每个细胞记忆里,甚至没有因为更换了灵魂而有所消褪。曾经的蓝田公子,仪表非俗谈吐风雅更是堪称贵族中的贵族。   现在薛绍发现了武攸归的某些做作的小动作,于是决定消谴他一回。   起身要去给李孝逸敬酒之前,薛绍故意脱掉了军靴,然后穿着一双月奴刚刚亲手缝制的新袜子踩着地毯走到了李孝逸面前。   “李梁公,在下敬你一杯。”薛绍微笑举杯。   李孝逸和众人一样都注意到了薛绍是去鞋穿袜而来,却只当寻常未作置疑,只是连忙起身举杯迎上,“多谢驸马盛情,请驸马满饮此杯!”   二人喝下酒,薛绍退回本席。   武攸归在对席见了此景,心里直犯嘀咕:给皇族长辈敬酒,还有脱鞋的规矩吗?   受邀的客人敬主人的酒是既定的礼仪,薛绍敬过之后自然就轮到武攸归。犹豫了半晌之后武攸归还是决定……脱鞋!   岂料他的鞋子刚一脱下,满席的人都忍不住皱眉捂鼻——太臭啦!   武攸归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像薛绍一样的举杯上前。   李孝逸的修养一向不错,虽是举杯相迎了,但也实在没忍住捂着鼻子小声问道:“武将军为何脱去靴子?”   “呃……有何不妥吗?”武攸归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在烧,背后像是有上百双眼睛戳着他的脊梁骨在骂。   “你……你还是赶紧穿上吧!”李孝逸小声说完这句,马上道,“请武将军满饮此杯!”   武攸归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匆匆的和李孝逸喝完了酒,连忙跑回本席手忙脚乱的穿上了靴子。   薛绍笑吟吟的看着对席的武攸归,说道:“军旅之中生活艰苦一切从简,想必武将军很少洗脚也从未更换袜子吧?真是难为你了。我有一爱姬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袜子,稍后我派人给你送一副薰香的新袜过去,如何?”   “不劳费心!”武攸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翻白眼珠子。   薛楚玉和郭安等人憋笑都快要憋出内伤了,纷纷心中想道:月奴总是努力的把少帅伺候成一个贵公子该有的模样,哪怕是行军在外也是每天洗脚每天更换干净的衣服鞋袜。武攸归自取其辱,活该丢人!   原本该是一场很严肃的谈判,被这一出闹剧一折腾,顿时就像变了味。李孝逸都不知道,该要如何开场了。看眼前武攸归的那副神情活像是被人捉奸在床了的小寡妇,逃之夭夭犹恐来不及,还能指望他站直了身板在这里谈判吗?   李孝逸有些纠结了。   薛绍反正没把谈判当一回事,于是安之若素的推杯换盏。   宴会半死不活的持续近半个时辰之后,倒是黑齿常之忍耐不住了,他起身道:“李梁公,末将今日非为吃酒而来。但有正事,不妨尽早商议。少时人都喝得醉了,便是谈无可谈。”   “唔,黑齿将军说得是。”李孝逸总算逮到了一个由头来开场,忙道:“其实老夫专请薛驸马、黑齿将军和武将军前来,只为一事。希望你们双方能够各退一步以和为贵。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大唐的臣工,不能同室操戈啊!”   薛绍只是笑了一笑,不急发话。   武攸归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打扫碎了一地的尊严,这时总算恢复了一点过来,连忙起身道:“李梁公,我等晚辈无不敬你德高望重,也都希望你能调解得法主持公道。只是方才你的这番言辞,应该是对薛驸马说才对。自始至终,我与黑齿将军从未提及一字说要同室操戈。倒是薛驸马,屡次三番言辞凿凿的说要让我等见识一下他麾下虎狼的威风!”   李孝逸当场眉头一皱面露难色,心想武攸归你怎么像一个顽童打架,打输了告刁状的态度?   另一边的薛绍便笑了,“我是说了,怎么样?”   “你!……”武攸归被薛绍一句话呛到气结。   “我好好的率军回师,没招你没惹你。你却收剿船支隔江阻道,摆明欺我太甚。”薛绍也站了起来,说道,“怎么,许你敢屯兵截道犯我在先,还不许我说两句狠话以示回击吗?”   武攸归心里顿时就后悔了——薛绍有一番唇枪舌剑的功夫素来非比等闲,他都敢在朝堂之上把裴炎这样的狠人骂到三尸神爆跳全无脾气,我怎能主动对他挑起这场舌战呢?   “李梁公。”薛绍已然走到了宴厅中央,对李孝逸拱手一拜,说道:“既然你老人家是出来主持公道的,那我就拜请于你,劝服黑齿将军和武将军给我军让个道。在下身负皇命急欲回京交旨。耽误了时日,谁都吃罪不起。”   “这个……”李孝逸犹豫了,心想薛绍故意避重就轻不提程务挺之事,我哪能先开口说呢?   于是李孝逸看向武攸归,希望他能提出此事。   武攸归正在一个劲的后悔,哪里再会随便开口授人以柄?——于是,闷不吭声!   黑齿常之也不会主动揽上这个与他不太相干的麻烦,于是噤口不言。   李孝逸更加不想亲自捂着烫手的山竽,于是索性挑开了说道:“黑齿将军,武将军,你二人怎么说?”   黑齿常之这下反应极快,“末将愚钝不堪,至率军开拔以来大小事情都听武将军出谋划策一一定夺——此事,问他!”   武攸归恨了个牙痒痒,只好硬起头皮站起了身来,走到薛绍面前,说道:“想让我军让道,当然可以。前提是,薛驸马留下一个人来。”   “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薛绍答应得相当干脆。   李孝逸和武攸归同时一怔。   “那就这么说定了。”薛绍几乎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时间紧急,我马上回北岸准备渡河。告辞了,李梁公、诸位!”   说罢,薛绍大步流云的转身就走。   “等——等等!”李孝逸正叫着,薛绍人影一晃就消失在宴厅门外。连着和他一起来的郭安等人也都像幽灵一般飞快的闪了。   “他……答应了?”武攸归几乎还没反应过来。   “好像是,答应了。”李孝逸绝对是满副“说不准”的神情。   “鬼知道他又在耍什么花样?”武攸归再次感觉被戏弄了,这一次比“靴子事件”更让他羞愤难当,于是他几乎是跳脚叫骂起来——   “除非姓薛的先把程务挺交到我的面前来,否则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让道!”   “……”李孝逸的表情凝滞的无语了。此刻他的心里也算是清楚了,无论是薛绍还是武攸归,都没有真心把他的“调解”当一回事。看来这档子事,还真不是自己能够“调解”得了的。   接下来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   ——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   薛绍一行人快速离开了宴会营地,刚要上马之时,薛绍对着李仙缘一指:“你留下来!”   “啊?”李仙缘顿时一愣,“小生留下,能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你做。”薛绍说道,“刚才你没听到武攸归说吗,要我留下一个人他就让道。你可是我的军师,把你留下太有份量,这样就显出我方的诚意了!”   “这……这不好吧?”李仙缘的表情都像是快要哭了。   “少废话,快回去!”薛绍板着脸喝斥了一声,马上又忍不住笑道:“放心,李孝逸肯定会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保证让你宾至如归!”   “……”李仙缘眼睛发直的愣了半晌,摇头一苦笑,“我这军师,当得地道!”   “我们走!!”   薛绍策马扬鞭,带着郭安等人飞掣而去。   李仙缘看着薛绍一行人远去的身影,直发愣。不过片刻,马上又有几骑飞奔而来在他身边停下,“李军师,可知少帅去了哪里?”   李仙缘木讷的抬头看了一眼,是薛楚玉。他一言不发,抬手朝前方一指。   “多谢李军师。”   薛楚玉纵马而过,李仙缘被马蹄扬起了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悻悻的走向了李孝逸的军营。 第0719章 见阎王   薛楚玉追出了不到三五里地,发现薛绍一行人就在官道的叉道口驻马等他。他刚要发问,薛绍道:“兄弟,回李孝逸那里去。”   薛楚玉略感意外,但见薛绍的神情颇为严肃,不像是在感情用事的拒绝他的誓死追随,倒更像以往升起帅帐了发号施令之时。   抱拳一拜,薛楚玉二话不说拔马便回。   郭安看着薛楚玉的宝马留下的一串烟尘,笑眯了眼睛由衷的说了句,“真仗义!”   “他说了,上天入地,刀山火海。”薛绍发自内心的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马缰一勒,“走!”   一行人回了山庄。   庄门关闭薛绍刚刚进屋坐下,郭安入内来报,“跟来了几条小尾巴,正窝在庄子外面。”   薛绍淡漠的笑了一笑,这种情况之下武攸归不派人来盯梢,反倒是不正常了。只不过他的手段和他派出的斥侯,大约都只能用低能来形容。   “安排一下,兵分两路,金蝉脱壳!”   “是!!”   入夜之后,庄子外面强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的一群斥侯,突然被惊了一弹。   庄院沉重的大门猛然被打开,从里面奔出一串儿骑士,飞快的往北面河岸的方向奔去。斥侯们吃了一惊,慌忙上马就追。谁知道那串儿骑士出了庄门之后,马上化整为零走上了不同的小道,追逐的斥侯也只好分道去追踪。   追着追着,这些斥侯发现绕了个圈又回了庄院大门口。而他们追的人,全都追丢了。   “这是一群什么人哪,简直像鬼魂一样!”有人发出了恼火又羞愤的咆哮。身为一名以追踪和侦察为天职的斥侯居然被人像盲人一般的戏弄,心中的难堪无法言表。   “早就听说薛绍的手下有一群原是斥侯的亲随,由他亲自秘密调教,个个都有神鬼莫测通天遁地之能。”有人叹息了一声,说道:“传得邪乎得紧,但我从不相信还很是不屑。今日……”   “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有人喝斥道,“都想想,回去之后该要如何交待?”   三日后,清晨。   薛绍和郭安、吴铭、月奴及玄云子一行五骑,出现在了长安近郊的咸阳县里。   五人都着商旅出行的便装,并不十分打眼。进了县城之后五人准备去往约定的客栈和程务挺碰头,不料县城的主道上突然涌出了很多人来,很快就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看样子,这些人都是城里的普通百姓,士农工商老幼妇孺一应俱全。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像是在议论本县县令即将被调任的事情。   “咸阳县令,不是姚元崇么?”薛绍说道。   正嘀咕着,前方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骚动,呼啦啦的挤上了前去,围住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争说拥挤,大约是在拦着那几个人不让走。   薛绍翻身骑到了马上,视线越过人群朝前探看,没错,被这些百姓们拦住的就是姚元崇和他的几名文吏伴档。   “看来,姚府君在咸阳县颇得民心。听说他要调任,百姓们都不肯放他走。”郭安小声道,“就是不知道,姚府君是被调任到哪里了?”   “看百姓们这副依依不舍的眷恋送行,他应该是高升了。”薛绍笑道,“如果是平级调任或是降职贬黜,该不会是这样的场景。”   “应该是了。”   “走吧!”薛绍下了马牵马步行,对众人道,“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一行人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缓慢前行,终于走进了约定的客栈里。刚被店小二迎进饭堂,早已在此等候几日的斥侯吴远就迎了上来,殷切的唤道:“少东家,你可算是来了!”   看他这表情薛绍顿时就放了心,一切妥当!   稍候,薛绍就进到一间客房见到了程务挺。   “哎,薛少帅你可算是来了!”程务挺一见薛绍就开始大吐苦水,“这几日,我都快要沤成山里的野蘑茹了!”   薛绍呵呵直笑,“真是难为你了。”   “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像做贼一样的潜回京城?”程务挺有点老大不爽,忿忿的道,“哪怕是回京受死,我也宁愿光明正大的来!”   “有句俗话,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薛绍苦笑道,“黑齿常之率军拦道,还只是其中的一茬儿。如果我们真的一路招摇回来,指不定路上还有多少的麻烦。为免横生枝节,我只好行此下策了。”   “好吧!”程务挺咧着嘴笑,“那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去见阎王了?”   一语双关,薛绍听着感觉很晦气,于是道:“恶来,我不得不跟你说一句丑话了。”   “只管讲。”程务挺大咧咧的道,“只要不是辱骂我程家的先人祖宗,那都算不得丑话。”   “那我可就说了。”薛绍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认真道,“从我离开京城到现在回到京城的几个月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的想要救你恶来的性命,救你程家满门老小。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候了,如果你再放任性情与我背道而驰,我会翻脸的。”   “……”程务挺闻言先是怔了一怔,然后浓眉一皱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这一回那阎王老娘们儿就算让我舔她脚底板儿,我都认了。不是我老程当真服了她的软,而是冲着你这番义气,我既可以不要命,也可以不要脸!”   “……”薛绍着实沉默了半晌。对程务挺这样的人来说,不要脸远比不要命,难上百倍。   “那好,我们现在就回京!”薛绍道,“我即刻带你进宫……一起见阎王!”   ……   傍晚时分,夕阳洒落在大明宫玄武门的城头之上,旌旗翻飞兵甲林立,如同一副古老又雄厚的历史画卷。   薛绍一行数骑走到距离玄武门还有一段距离之时,全都勒住了马。   “刷刷刷——”   几乎是在众人刚刚勒马停住之时,一排箭矢就射定在了他们的马蹄之前。   “宫闱禁地,擅闯者格杀勿论!”玄武门上的军士大声喝道,“来者何人,速通姓名!”   薛绍太明白这里的规矩了,刚才他们若是擅自前行多走一步,都将做了箭下冤魂连道理都没处可讲。于是他叫郭安抬手起箭,将一封自己早已写好的绢书稳稳的射上了城楼,钉在了一根台柱上。   把守玄武门的军士见对方放了箭,顿时如临大敌一同搭箭上弦严阵以待。当然也有人取下了箭来拿了绢书一看,连忙快步奔走。   “这样行得通吗?”程务挺有点担忧的道,“少帅为何不在明日天明之后行走宫门正道,入宫求见?”   “还是那句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薛绍说道,“现在几乎还没有人知道你已经回到了京城。一旦消息散开,我真不知道将要闹出怎样的满城风雨。到那时,恐怕不等阎王宣判,你的命运就已经被那些小鬼们七嘴八舌的给定夺了。”   “京城!”程务挺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这鬼地方要远比边疆的战场,凶险千百倍以上!”   片刻之后。   玄门武的侧边小门被打开了,里面快步跑出一个人来。   衣甲鲜亮雄气纠纠的一个将军,跑起来的样子就如同一竿移动的铁枪。   “李多祚,拜见少帅!”他的喜悦之情,显然溢于言表。   薛绍匆匆的微笑一点头算作回应,说道:“闲话以后再说。现在,我必须进宫面见太后!”   李多祚飞快的在扫视了一下薛绍身后的几人,眼睛明显睁大了一下。   “看什么看,不认得吗?”程务挺大咧咧的道。   李多祚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显然是马上意识到了薛绍进宫将要作甚。   “姓李的,宫门禁闭之后私放他人潜入宫闱,这可是杀头的干系。”程务挺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乍乎乎的道,“更何况将要放入的还是老程这等钦命要犯,那更是诛连亲族的大罪。你可要想清楚了!”   李多祚再度一苦笑。   薛绍点了点头,“恶来说得没错。你要考虑清楚。”   “多祚,没什么可考虑的。”李多祚上前一步牵起薛绍的马缰就往玄武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道:“太后把太平公主殿下接到了宫里照顾,一同住在蓬莱殿。”   程务挺在他们身后哈哈大笑,“姓李的,你傻了吧!”   薛绍完全忽略了程务挺的声音,当场一怔,“太平也在?”   李多祚点头,“听说,就要生了。”   薛绍的心里顿时如同有一道电流掠过,很快浮现出了很多异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他的脑海里胸腔里往来冲斥奔腾不休,几乎将他身上的血液都要点燃。让他的心中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瞬间出现在太平公主的面前。   程务挺还在那里哈哈的大笑,“真是个傻子!”   “恶来,你笑够了没有?”薛绍头一次这么不客气的对程务挺怒喝了一声,“笑够了,就跟我走!”   程务挺就当真不笑了,点了点头,摸了摸鼻子,忍不住仍是咧嘴一笑小声的嘀咕:“走喽,见阎王了!”   薛绍回头对吴铭等人道:“你们回家,要好好招待仙姑。等我回来。”   “是!”   玄云子微然一笑,“不必劳烦了。贫道寻个女冠的道观前去歇脚便好。改日再行拜访少帅。”   “你几时变得如此磨叽推三阻四了?”薛绍有点坏脾气的回声道,“哪儿也别去,就去我家歇着。等我回来,还有很多事情问你!”   玄云子颇感意外的表情发怔,连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点了点头,“既如此,贫道恭敬如不从命了!”   “恶来,走了!”   薛绍一行三人,很快就走进了玄武门内。   玄云子的表情仍是有点愣怔不解。月奴却在嘿嘿发笑。   “你笑什么?”玄云子侧目看着她,“这种事情,也值得你幸灾乐祸吗?”   吴铭很自觉的拍马先走了。两名晚辈女子的闺中密语,他可没兴趣张听。   月奴贼兮兮的凑上来了一些,小声笑语道:“公子凶你,就代表他终于不把你当外人了。”   玄云子面带微笑的眨了眨眼睛,“你是说……终于?” 第0720章 该死之人   薛绍一行三人穿过北衙校场进入大明宫之时,天已经黑了。皇宫内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戒备森严,随处可见一队队的禁军卫士举着火把在巡哨。   有李多祚这个羽林卫大将军开路,薛绍一行倒是畅行无阻。只不过李多祚这个堂堂的三品大将军、目前大唐军界炽手可热的大人物,居然执意要给薛绍牵马引缰,一路上着实惊呆了不少的禁军卫士们。   一直走到了蓬莱殿,这里已是千骑宿卫的地盘。至从高宗去世、武则天独掌中宫权柄之后,千骑就成了护卫中宫的主要力量。就连奉宸卫的作用都已经有些被边缘化,仅限于在朝班之上维持秩序了。   千骑以往曾是薛绍带过的直嫡部伍,其中极多死忠。但它现在的最高将领已经是武攸归,从上到下的大小将佐人选也基本全被淘汰裁换成了武氏的心腹。哪怕其中有一些旧部小卒仍旧顾念和崇敬薛绍这位老上司,但也无法改变千骑已经是薛绍的对立者这一现实的局面。   薛绍一行三骑刚刚出现在蓬莱殿附近,马上就是一片剑拔弩张的大动静。无数弓箭上了弦,一群的千骑卫士挺着刀枪将三人团团围起。   “宫闱禁地,擅闯者死!!”领头的小校沉声喝斥。   “我是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李多祚上前一步说道,“我要有事,求见太后!”   “知道你是李大将军!”小校一点都不客气的喝道,“此时此刻无论是谁,未奉曾奉诏就胆敢出现在蓬莱殿,便是闯宫的死罪!再不退去,休怪末下翻脸无情!”   李多祚仰面一叹,表情僵硬的无话可说。身为御林军大将,闯宫死罪的铁规他固然是懂的。和这种做不得主又认死理的小校争执个死活,更是毫无意义。   “李兄退下。我来吧!”薛绍下了马,上前一步拍了拍李多祚的胳膊,微笑道:“一路送我到此,你已经仁至义尽。太后那处我定会竭力周全保你无恙。现在你先回去吧,改日我们再把酒叙旧。”   “好吧!……末将再作逗留,也是无益。”李多祚也多话,抱拳对薛绍和程务挺各自拜了一拜,转身大步而去。   这些千骑卫士当中,至少有一半人认得薛绍。此时,他们或惊或喜或不知所措,总之全都愣住了。   现场一时静到异常,只听到火把在空气当中燃烧的噗噗之声。   “我乃驸马都尉薛绍。”薛绍上前一步,平声静气的对那些军士们说道:“我的妻子太平公主,如今就住在蓬莱殿中。太后曾经许我随时入宫见驾之权。诸位不妨,给我让道行个方便。”   很多军士面面相觑,开始犹豫不决。无论是顾念旧情还是薛绍话语当中的说服力,好像都没有理由再阻拦于他。   领头的小校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几乎是硬顶着薛绍,沉声道:“驸马既是皇室宗亲,理当知道内廷规矩。若非奉诏,此等深夜任何男眷不得踏入中宫半步。否则传扬出去,将要坏了皇族清誉!——太后怪罪下来,谁也吃罪不起!”   薛绍斜眼看着这个拿起鸡毛当令箭的小校,不由得会心一笑。   不用问,眼前这位定然是武攸归的铁竿心腹。   “驸马还是请回吧,要见太后,明日不迟。”小校貌似恭敬的抱拳而拜,“莫让小人为难。”   “那我就在这里站着等。”薛绍也不跟他争执发急,双手朝背后一剪,淡然的走到了一旁背身对着那小校,说道:“等太后她老人家起床之后,我再求见。”   “这!……”小校郁闷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薛绍的声调斗然一沉,“莫非你是在,故意刁难于我?”   “小人不敢!”小校慌忙抱拳而拜,急语道,“你们这些蠢货还愣着?快给驸马取座置酒,小心侍奉!”   “是!”   一群千骑卫士马上忙活了起来。尤其是其中一些薛绍的旧部忙得最是欢实,感觉就如同又回到了当初的薛绍之麾下。   不久后,薛绍拉着程务挺坐在了一棵树下。宫里从来不缺好东西,哪怕是临时拼凑来的一桌宵夜,也是雕几锦榻和世间难求的美酒珍肴。   “薛少帅,这也太费劲了。不妨就明天再来求见吧!”程务挺一边喝着酒一边不解的问道,“这宫里的规矩可严……”   “事已至此,你还说这种话?”薛绍出声打断。很显然,程务挺不是怕坏了宫规被处罚,而是怕连累了自己。   程务挺满怀歉意的苦笑了一声,瞟了瞟不远处的那个千骑小校,说道:“那应该是武攸归的人。”   薛绍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我们现在才不能走。如果将你回京的消息泄露出去,一夜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的变故。我们必须要在太后见到任何一个大臣之前,先见到太后!”   “哪些大臣?”程务挺不解的道,“朝堂之上,还会有谁想要我死呢?”   薛绍轻声道:“武家子侄,多半都想要你死。”   “那就奇怪了。我好像并未得罪过武家的人啊?”程务挺有点纳闷。   “你说错了,不是武家的人,而是武家的狗!”薛绍笑了一笑,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你让武家的家主心里不痛快了,所以武家的狗就都争着抢着想要咬死你!”   “哈哈哈!”程务挺放声大笑,“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程务挺的笑声粗野而奔放,惊得一群人都侧目来看。那名千骑小校慌忙小跑过来拱手打揖,“二位上帅,小人犯着天大的干系破例留请你们在这里坐等太后。那就烦请二位小声一点,莫让小人丢了脑袋行吗?”   “知道了,滚一边去吧!”程务挺老大不耐烦的甩手,“别扰了老子的酒兴!”   小校只好忍气吞声的退下了。   薛绍呵呵直笑,“来,再干一杯!”   正当这时,宫殿的大门被打开了。薛绍遥遥看去,像是有两名宫女并肩走了出来。   “竟然有人,深夜在此大声喧哗!”女声清婉动听,其中又透着一股子威严,“尔等还不将其拿下正法,都不要自己脑袋了吗?!”   中宫派人出来发令了,一众千骑军士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只能闻声而动提起刀枪上来拿人。   程务挺顿时嚯然站起眼看便要发作一场,薛绍连忙一把将他拽住,对着那两名宫女大喊了一声——“琳琅!!”   ……   半个时辰之后,薛绍和程务挺进入蓬莱偏殿的书房,准备面见武太后。   前方有琳琅和宦官带路,身后有十几名兵甲紧密跟随如同押解。薛绍和程务挺并肩走进幽深的宫殿,感觉就如同真要走上阎罗殿,去听那生死宣判了。   “现在你知道,什么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了吧?”薛绍谈笑起来,“若非出来传令的是琳琅,恐怕今日我们都将做了闯宫死罪的刀下冤魂。”   程务挺不以为然的嗤笑了一声,“就身后的这一群小鬼,我老程一巴掌拍死十个!”   那群千骑卫士整齐的动作一滞,衣甲刀鞘嚯嚯碎响。   薛绍呵呵直笑,“看,你又吓到他们了。”   “孬货!”程务挺也笑了起来,“孬将带孬兵,当真不假!”   “打住!”   琳琅一同止步转身,面无表情相当职业而整齐的抱拳一拜,“程大将军,宫殿之中莫要喧哗。就请你在这此等候片刻。驸马,太后在书房等你。”   “好。”薛绍点了点头,回头对程务挺说道,“切记,稍安勿躁。莫再横生枝节。”   程务挺回头看了一眼那群怒气冲冲的千骑卫士们,嗬嗬一笑,“行,听你的!”   薛绍和琳琅往里间走去,短暂间隙里薛绍匆匆问了一句,“公主好么?”   “殿下正在发作,怕是即将生产!”琳儿答的话,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和不安,“正因如此才受不得殿外喧哗,派我二人出来拿人治罪!”   薛绍不由得心头一紧。   “夫君应该先去看望公主才是……”琅儿小心翼翼的插了一言。   姐姐琳儿马上斥道:“夫君的事情,岂容你来多嘴?”   “我哪敢左右夫君的意愿?”琅儿小声的辩解道,“只是公主现在那番模样,着实凄惨可怜!倘若夫君能够现身,她定然欣慰许多!”   这一说,薛绍还真是有点犹豫了。第一个儿子出生时没能陪伴在太平公主的身边,他一度而倍感自责。后来,自己还亲口做出过许诺……   琳儿一向心细,这时小声道:“妹妹说得也有理,要不夫君还是考虑一下?要见太后,也不迟在这一时半会儿。哪怕现在推卸,一切情有可原她老人家也不会怪罪。”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薛绍眉宇一沉,“走,先见太后!”   “是!”   到了书房,武则天独自一人正襟危坐,宛如上朝之时的神态。   薛绍上前,参礼。   “你回来了。”武则天的声音出奇的淡漠,其中仿佛不带一丝的情感气息。   “是,臣回来了。”薛绍也答得平声静气。   薛绍心里隐约发紧,这气氛仿佛并不十分融洽。   “知道你现在最应该去干什么吗?”武则天问道,姿态和语气都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臣知道。”薛绍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武则天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明显的不满,几乎是喝道——“我满以为你冒死深夜闯宫,是为了她。却不料,是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该死之人!” 第0721章 猛虎生死   “太后!”薛绍抱拳一拜,抬起头来看着她,一板一眼地说道:“程务挺或许该死,但是,他不能死!——尤其是现在,不能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仿佛正在气头上的武则天被当场反驳了,但并未发怒,平静的道:“为何?”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这么多天来所想过的所有理由当中最有说服力的,归纳成一句话说了出来——“朝廷杀程务挺,最受益也最高兴的,必然是突厥人!”   武则天的神态表情依旧是没有一丝的波动,表现得异常的沉默。   薛绍心里清楚,她这样一个执政数十年的政治大手,没理由想不到这一层面的因素。所以,自己也没有真的指望单凭刚才的三言两语就能将她说服。   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拉锯战,薛绍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是最坏的打算。   武则天起了身,慢慢的走到薛绍身边来。   和她相处了这么久,薛绍也渐渐熟悉了一些她的习惯。但凡需要深思熟虑或者是说一些非常重要的话的时候,武则天总会离开座位走出来,走到他人的近前面对面的说。   “心腹之患,远胜于肘腋之疾。”武则天走到了薛绍的身边,神情淡漠到有些冷肃,说道:“薛绍,你不仅仅是一名将军,还是本宫最信任的女婿和最器重的股肱,更是先帝留给新朝的托孤重臣。你考虑问题,不能只看眼前之利害或是单凭一己之意气。更多的,你要站在社稷与朝堂的立场去思考。”   “臣知道。”薛绍点头,认真地回道,“太后,臣确实就是按你老人家所说的,是站在国家社稷与民族长远的利害角度,来思考程务挺的生死之事。”   武则天的眉宇微微一沉,“那你都思考出了一些什么样的结果?”   “臣是一名将军,在其位谋其事,大多是从军事角度来思考的。”薛绍说道,“无论我们承认不承认,如今之突厥汗国都已然雄起。今后的很多年里,他们都将是大唐最为棘手的外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这战乱之秋,朝廷每杀一将,无异于自毁一道戍边的长城。这种事情,无疑是亲者痛仇者快。程务挺,他是大唐抗击突厥外敌的重要将领之一,深为突厥人所忌惮。现在,他是否犯罪或者其罪行当不当死,姑且不论。只要大唐开启了自戗边将的恶例,必使得为将者人人自危,军队中人心惶惶,从而军心涣散士气跌落。外敌就将有机可乘。此消彼涨……杀一个程务挺给大唐所带来的恶果,是难于估量的!”   武则天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沉默不语的踱着步子深思熟虑。良久之后,她说道:“程务挺确是一条猛虎,足以撕裂任何外敌。然而,养虎终为患。”   薛绍忙道:“太后,正因为猛虎足以撕裂任何敌人,那么它的存在,也就足以震摄任何敌人!——前提是,让它活着。哪怕是圈养在笼子里,那也是一种震摄。如果只是一张被扒下的虎皮,那也就毫无用处了!”   武则天的眼睑微微一抬,仿佛是有那么一点心中灵犀一闪的意味。   薛绍走近了一些,小声道:“太后,程务挺或许是因一时糊涂而险些误入歧途。但他毕竟迷途知返,并未给大唐造成巨大的损失。现在他都已经提着自己的脑袋来了长安请罪,足以证明他是诚心悔悟。此时此刻的程务挺,就像是一只自废了爪牙的猛虎,正在心甘情愿的要走近笼子里听凭发落。当此之时,如果杀了程务挺不过是了却一些莫须有的猜忌和陈年的旧怨,却是帮助我们的敌人除去了劲敌,换作是他们欢欣鼓舞。如此看来,仿佛是一利百害。”   武则天的眉头慢慢的皱了起来,“说下去。”   “反之,如果留下程务挺一条性命,而是双赢百利。”薛绍说道,“朝野上下尽皆知晓程务挺与裴炎是儿女亲家,裴炎败亡之后程务挺在河北蠢蠢欲动的消息,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再加上扬州徐敬业的叛乱这么一闹,民野百姓无不惶恐,以为隋末乱世又将到来。如今万幸,程务挺主动来了长安请罪和解,太后若能既往不咎对其赦免,足以显得太后宽大为怀,同时也就有力的粉碎了大唐即将爆发河北内战的谣言。这对大唐的社稷民生之大定,是相当有利的。再者,至从裴炎倒台之后,朝臣人人自危唯恐遭受波及清算。此时若能留下程务挺的性命,会相当的有利于稳定人心,稳定朝堂。当然,也能稳定军队!”   “然而程务挺着实该死。”武则天说道,“身为国家重臣、戍边军帅,他仰仗旧功和手中的兵马,意欲反叛朝廷。虽然他最终被你劝服回头,但是他但凡有了这样的举措,那就绝对不是国家律法所能容忍的。若不惩处程务挺,今后边将尽皆效仿于他,仰仗兵权尾大不掉与朝廷作对——此例一开,又将如何?”   “犯上谋逆,十恶之首。臣自然懂的……”薛绍说道,“然而律法治罪,也是在其行也不论其心。若是论心定罪……天下该死的人可就太多了。恐怕为臣也是难逃一死啊!”   “别油嘴滑舌!”武则天没好气的低斥了一声,“难不成你也在心里辱骂过本宫和先帝?”   薛绍稍显耍宝的嘿嘿低头一笑,当然不会答话。   “说来说去,你这么多话里其实只有一层意思。”武则天说道,“程务挺该死却不能死,可罚而不可杀。对不对?”   “对。”薛绍说道,“杀之无益,留之有用。况且现在的程务挺对太后对朝廷都已经没有了半点的威胁。朝廷就把他当作一个废人扔在一旁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便是。又何苦祭出那一刀授人以柄呢?”   武则天突然笑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太后何故发笑?”   “薛绍,你固然是诚心待人,忠心谋国。但是,你未免太过单纯与良善,竟不知人心与世态之险恶。”武则天说道,“今日,你苦心要救程务挺;难保他日,你不为其所累。”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说道:“太后,如果这朝野上下的人都只想着趋吉避凶明哲保身,那臣就真的感觉,会为其所累。”   “好,既然你如此坚持,本宫可以成全你这一次。”武则天转过了身来正对着薛绍,脸上的表情是认真而严肃的。但已经不再是朝堂之上“武太后”的那种认真和严肃,而更像是一个理智而严厉的长辈,她说道,“薛绍,在本宫的眼里,你已经胜过半个儿子。在这宫闱之中,有很多的话是不该挑明和说透的。但是本宫今日要破一次例,对你挑明和说透。”   “还请太后示下。”薛绍拱手一拜。   “这种时候,你不应该叫我太后。”武则在的声音柔缓了许多。   薛绍微微一怔,再度拱手一拜,“还请岳母大人训示!”   “其实杀不杀程务挺并非主要,重要的是消除河北的军事危机。这件事情你办得相当的圆满,值得褒奖。”武则天稍稍满意的轻扬了一下嘴角,说道:“话说回来,程务挺之所以该死,恰是在其心而不在其行。如果他真的举兵反了,朝廷反而很好应对。如果留他性命,以他在军队里的资望和他快意恩仇的脾性,谁能保证他将来不会造次?——你,能吗?”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沧海桑田世事无常,人心善变难以估摩。臣……不能!”   “我知道你和程务挺袍泽情深,但是再深的情感,能深得过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吗?”武则天微然一笑,慢慢的踱起了步子,“那么多的宫庭政变骨肉残杀,想必不用我来多说了吧?”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   “薛绍,本宫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和想法。你年轻热血惊才绝艳,雄心壮志慷慨激昂。你的身上几乎凝聚了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所有优点。”武则天说道,“但同时,你的身上也有着年轻人惯有的缺陷。”   薛绍眉头微皱,“是感情用事和单纯幼稚么?”   武则天微然一笑,“谁都曾年轻过,我也不例外。所以我知道,单凭说教是无法改变你此刻的想法的。所以本宫愿意成全你这一次,留下程务挺那颗惹是生非的人头,以观后效。很多事情唯有让你自己去亲身的经历,你才会真正的懂得,那许多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惨痛教训!”   “……”薛绍既然一下无语以对。   武则天反倒是嗬嗬一笑,“你若还不去探望太平,我这个做岳母的可就当真要发怒了!”   薛绍几乎是“嗖”的一声就闪了,都没有参礼拜谢。   跟朝堂之上圣威炎炎的武太后不能有半丝唐突,和自己的岳母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武则天的脸上漾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叹得是无比的寂寞。她独自轻吟道——   “忠心的不能干,能干的又不省心……你们这些混沌未开的儿郎们,几时才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第0722章 虎落平阳   薛绍离开书房时琳琅正守在门口,薛绍拉起其中一个就叫她带路,准备直奔太平公主之所在,却正巧看到程务挺在那里呵呵的傻乐。薛绍再一看那几个跟着一起来的千骑卫士,个个鼻青脸肿蔫得像六月地里的枯藤死瓜,没了半点脾气。   “不服?再来两下!”程务挺笑道,“老子玩了几十年角抵,从来没遇到过对手!——就你们这几个小鬼,我老程一膀子甩翻十个!”   薛绍顿时无语,都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口,程务挺居然还有兴趣和这些小兵蛋子们玩摔跤!   “恶来啊,恶来!!”薛绍跑到他身前,左右手捂着他毛茸茸的络腮,啧啧的道:“好头,真是一颗好头!”   “啥意思?”程务挺一时有点发懵,“你想要,那便拿去呗!”   “我是挺想要的。”薛绍面带微笑的长吁了一口气,“所以你要好好保存,随时等我来拿!”   “行!”程务挺一咧嘴,答应得很爽快。   薛绍一撒手飞快的跑了,琳琅也飞快的跟了上去。   程务挺看着薛绍的背影愣了半晌,恍然一怔,总算是回过神来。   “这么说……他真的把我这颗头给保住了?”程务挺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看来他在那个老娘们儿的心里,还真是挺有份量!”   “在说什么呢?!”   冷不丁的从程务挺身边传来一声低斥,声调有点怪。   程务挺回身一看,原来是武太后的贴身内侍,正一脸不善的瞪着他。   “嗬嗬!”程务挺干笑了两声,“我就骂了骂我家里那个,见不得人的糟糠!——公公有何吩咐?”   “跟着来吧,太后宣你觐见!”内侍宦官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程务挺满不在乎的呵呵一笑,抖了抖袖子,迈步跟了上去。   进了书房。   武则天端坐于上位。   程务挺规规矩矩的参拜见礼之后,就是一片沉默。   武则天居下临下的看着垂手而立的程务挺,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桀骜不驯,难于掌控。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一向都是。   这么多年来,但凡这样的人多半都已经变作了死人,哪怕是自己亲族也未能例外。但是现在,她却打算放过眼前这个人。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程务挺。”武则天开腔了。   “罪臣在。”程务挺答话。   “你本是有大功于社稷的股肱之臣,奈何心生反意,意图不轨?”武则天开门见山的问。   “臣一时糊涂,请太后降罪!”程务挺也不否认,并且马上以额贴地的跪倒下来。   “总算你迷途知返,未曾酿出大祸。”武则天用非常“官方”的语气说道,“但是身为朝廷重臣,但凡生出不臣之心皆是大错。念在你往日有大功于朝,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饶。”   “太后只管降罪,罪臣无话可说!”程务挺跪地说道。   “薛绍对本宫说,朝廷只须将你当作一个废人扔在一旁,不管不问任你自生自灭便可。”武则天说道,“你意下如何?”   “臣一切罪有应得。哪怕是要取了罪臣这颗项上人头,也是理所应当。”程务挺毫不犹豫地说道,“若能留下性命得以善终,已是太后莫大的恩赐。臣感铭肺腑,三生难忘!”   武则天的眉头一皱,程务挺的悔罪态度越好,她的心里却越发的有些不舒服。   ——区区一个大老粗,不畏皇权不惧本宫,却偏偏服了薛绍!   这叫她心里怎生舒服?   又是一阵沉默。   程务挺跪在地上心里一阵打鼓,倒不是害怕,而是在反复琢磨自己刚才有没有说错话?该不会毁了薛绍的一番拼命努力吧?   武则天起了身走到程务挺身边来,抬了一下脚尖示意程务挺起身。   “谢太后。”程务挺站了起来。   “薛绍很聪明,他的意思是,只要能够保你性命,其他再如何发落都是可以。”武则天说道,“你明白他的聪明之处么?”   程务挺迷茫的眨了眨眼睛,“罪臣愚钝,罪臣不明白。还请太后赐教。”   “如果本宫不仅仅是赦免了你的死罪,还留你一个虚散官阶享有朝廷的禄米,衣食无忧得以安度余生,便显得本宫心胸开阔以德报怨,并对你程务挺有了莫大的恩赐,好让你感恩戴德。”武则天说道,“现在懂了吗?”   “臣明白了……”程务挺的心里突然通通的跳了起来,怎么听她这口气,像是对薛绍有点不满了呢?   “但你的性命确实就是薛绍救下来的,本宫不占这种便宜人情。”武则天的声音很平静,让程务挺完全听不出她的喜憎好恶,只听她道:“若非是他一力作保,你确实早已经是个死人。非是本宫心胸狂狭隘容不得你,而是国家王法确实容不下你这种不臣之臣。哪怕是仅有不臣之心,也不可以。程务挺,你可明白?”   “臣……明白!”程务挺莫名的感觉到一丝心底生出的寒意,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起上了战场的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她都显得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换作是平常,自己随便抬一下手就可以抡死她这样的十个八个。   再一细细回想,程务挺自己也从来没有惧怕过眼前这个“老娘们儿”。可是今天,他突然改变了这个想法。   这个女人,太可怕。   她仿佛能看穿任何人的心思,并且总能在他人心头的软肉之上,准确的瞄上一根随时可能一击毙命的毒针!   程务挺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怕死,否则根本不会来长安。但他很怕自己牵累到薛绍……偏偏就是这么一丁点心思,被眼前这个老娘们儿一眼就看穿了。听她字字句句,从来没有拿他程务挺一家老小的性命在要挟,反而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薛绍。   这一枚毒针,她算是瞄得极准了!   至于何时扎下何时毒发身亡?   仿佛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扑通!”   程务挺跪下了,额头几乎是贴着武则天的鞋尖,“太后,臣罪该万死!!臣悔不当初!……就请你老人家下个令,将我这颗该死的项上人头一刀取走,臣也就不用在悔恨与愧疚之中,煎熬余生了!”   “本宫言出必行,说不杀你,就一定不会杀。”武则天转过身,慢慢的走回了她的座位,抚一抚袖,安然的坐了下来,“至于你,你应该好好的活下去。否则,就辜负了薛绍那一番肝胆相照的热血赤诚。”   “……”程务挺无语以对。这个套,已经牢牢的套在了自己的头上,再也解不开。如果自己以后再有半分的不轨言行,哪怕是私下里骂了一句老娘们儿,非但是对国家社稷的大不忠,而且是对薛绍的大不义。   “你可以回去了。”武则天说道,“你的事情,朝廷不会大肆宣扬公然下判。你就在家里一面料理好令郎的丧事,一面等侯朝廷的发落。”   “罪臣……告退!”   “记住了,以后,要好好的活着。”   这轻言细语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铁锤一样敲打在程务挺的心头。他生平头一次真正的唯唯喏喏的退了出去,心中一片森寒之意。   内侍出来传令,叫千骑卫士护送程务挺回家。   那些个鼻青脸肿的千骑卫士们上了前来,原本是对程务挺有些惧意不敢离得太近,但现在却发现他整个人和之前判若两人。非但气势全无精神萎靡不振,连脸色都有些发白,背后的衣襟都有些汗湿了。   那些千骑们顿时又来了精神,“我当你有多大能耐。见了太后她老人家,还不是吓得尿了裤子?”   “哈哈哈!”一片哄笑之声。   程务挺表情木讷的朝前走,嘴里喃喃的道:“虎落平阳,你们只管来欺。”   “哼,老匹夫!”千骑们碎碎的骂。若非碍于是在殿内,倒有几人真的想要上前来动手揍他一顿。   “打从今日起,昔日的恶来程务挺,就只能是混吃等死苟延残喘,连死活都不能自己做主。”程务挺无视了那些小卒们的谩骂,凄然一笑,仍是喃喃的道,“早知今日,还不如早一些马革裹尸,落得干脆一了百了……”   ……   薛绍风一样的冲到太平公主所在的产房,远远就听到了太平公主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当场就被吓了一个心惊肉跳!   在薛绍的记忆里,自己真的很久没有过这种害怕的感觉了,眼下却真是感觉心脏都在抽搐了一般,全身都紧绷了。   “安然!!!”   大叫一声,他就像一匹烈马那样冲向了产房。   “驸马留步!”宦官朱八戒和几名侍女拼死拦在门前,“房内血污不净,驸马千万不可入内!”   “滚开!!”薛绍大吼一声,将拦在身前的几个人全给推开了。   “驸马留步!”   一声低喝,马上一条人影忽闪似的拦在了薛绍的面前。任凭薛绍用足了力气也一把没将他甩开。   薛绍稍稍回神定睛一看,杨思勖!   “驸马息怒,稍安勿躁。”杨思勖马上拱手拜揖,说道:“房内有宫中的彤史稳婆和御医照料,公主必然平安无恙。驸马进去反倒会惊到了公主和彤史御医人等,于事不利啊!”   这么一说,薛绍总算是冷静了下来。连连点了点头,“好吧,好吧……你你,你赶紧进去跟他们说,无论如何,要保母子平安!”   “是!……驸马尽管放心!”杨思勖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琳琅连忙上前来,左右给薛绍擦汗。这时薛绍才发现自己满脸满头的全是汗,就像是被一桶水淋过一样。   房内仍然不断的传出太平公主凄厉的惨叫声,后来她还高声喊起了“薛郎、薛郎”,一声声都像是钢针一样的扎在薛绍的心头,让他好不难受。   “母子平安!好了吗?……母子平安!好了吗?”薛绍怔怔的盯着产房的大门,嘴里只念着这两句。   琳琅看着薛绍这样子,是既惊讶又羡慕……一直以来,她们还从来没有见到薛绍如此的局促不安甚至是惊慌失措。   所谓关心则乱,看来太平公主在他心目的地位,确是无人可及! 第0723章 一诺千金   次日,皇宫内外乃至整座长安京城都已尽知,薛驸马喜得千金!   母女平安,薛绍的心情都不足以用喜悦和激动来形容,那感觉就像是自己赢得了整个世界,拥抱了天下所有的幸福。   武则天也很高兴,这还真不是装出来的。但她表达高兴的方式一向高调而独特,一定要让群臣共享、天下尽知。   于是皇宫里摆起了国宴,宴请京畿所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宴罢之后,武则天亲登朱雀门楼对长安的百姓派赏。   派赏的方式也是简单而粗暴,直接将铜钱从城楼上撒下。   那真叫一个,漫天花雨撒金钱。   这还不算,武则天还下了一道懿旨,要专给她的小外孙女儿新建一座佛寺祈福,寺内僧侣和香火都由内廷供养支付。也就是,她亲自掏腰包不用国家和外人的钱。   遥想当年太平公主曾经假意在太平道观出家,太平公主的女儿刚一出生就有了佛寺为她祈福,母女俩都像是含着玉如意出生的天之骄女。   人们不难想到武太后这是爱乌及屋,她对太平公主的偏爱已经延绅到了小外孙女儿的身上。内廷的一些人会更加清楚,武太后对女儿有着特殊的偏爱,这与她当年失去了第一个女儿仿佛有着莫大的关系。   但也有一些心思深沉的人会私下琢磨,武太后对刚出生的小外孙女儿表达出这样的殊爱,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当年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女,这是否是在有意的传达一些特殊的讯号呢?   再一联想到薛绍近年来的种种表现,有不少人私下猜度,这是薛绍即将正式发迹和大力雄起的一个标志。   其实早在先帝去世前后,临危受命担任右卫大将军的薛绍就已经初露峥嵘引人注目。这几年来,身份本就特殊的薛绍东征西讨攘外安内屡立奇功,背景资历和威望功劳都有了。那么他现在的官职和地位,仿佛就显得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符了。   于是乎,朝野上下已经有一片猜测纷纭——薛绍不会是要入阁拜相中枢理政了吧?   看武太后最近的种种表现,这仿佛很有可能。   但是……不到三十就入阁拜相,又是否太年轻?太逆天了?!   ……   外界的种种流言猜测,薛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更不会放在心上。现在对他来说,没有比陪伴太平公主母女更重要和更幸福的事情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除了既定的上朝薛绍几乎足不出户。   只不过,他几乎每天就会派人去程务挺家里过问丧事操办的事宜外加嘘寒问暖一番。程齐之出殡的当日,薛绍还亲自去送殡了。   除了程家的内亲,薛绍是唯一一个前去送殡的友朋。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和悲伤,让程务挺无心去想人心凉薄世态炎凉,他甚至没有对薛绍表达出什么感激欣慰之情。   因为,这好像不需要刻意的去表达。   薛绍却发现了一件事情,仅仅是年过五旬的程务挺好像突然就衰老了。这不仅仅表现在他鬓角突然冒出的白发,更多的是他的精气神好像一夜之间就散了去,像一个刚刚被阉割了的宦人。   送殡回来时薛绍就在想,他现在这副样子,我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罔顾生死不管对错的怒啸而起虽血溅三尺人头飞天哪怕遗臭万年也再所不悔,这仿佛才是程务挺最该有的风范。   “……我是不是,错了?”   到了程家大门口,程务挺与薛绍道别。   “恶来,多保重。”薛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拳而拜。   程务挺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转身,往门内走去。   “你心中的郁结,我明白。”薛绍在他身后说道,“现在我怀疑,我是不是……错了?”   程务挺停了一下脚步,但没有转过身来,“你没有错。”   薛绍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天地如棋,你我……都只不过是棋子。”程务挺突然说了一句,根本不像是他应该说出来的话,然后叹息了一声,补充了两个字,“而已!”   说完,他就走了。   薛绍静静的目送程务挺走进门内,程家的老仆慢慢的关上了厚重的大门。干涩的门栓发出吱嘎的沉闷声响,门楣上抖落了几片出殡时撒开的白色冥钱,在风中飘零残舞。   薛绍感觉,这扇大门的关闭,就像是一具棺材合上了盖。   棺材里面,躺着一个本该气吞万里如虎的活死人。   “这样冰冷的盖棺论定……”薛绍翻身上马,双眉深皱的看着灰旧斑驳的程家大门,“真是我想要的吗?”   数日后。   薛绍带着太平公主母女离开蓬莱殿回太平公主府了。小女儿即将满月,这满月酒还得是在自己家里操办。当然这只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夫妻俩都想家了。   皇宫虽好,哪里比得上自家的安乐窝呢?   还没动身之前,薛绍先去派人请了兄嫂和弟弟一家。不用猜,薛绍知道他们肯定都已是望眼欲穿的想要见到,薛家新添的这一位小小千金。这种快乐,也最是应该和家人一同分享。   果然,薛绍前脚刚到家,后脚薛顗和薛绪兄弟俩就一同携家带小的全来了。得到消息的库狄氏也带着妖儿和裴家的三个小公子,迅速赶来添喜道贺。   整座太平公主府里,顿时幸福满屋欢乐开怀。   薛绍都快要乐醉了,所有的烦恼仿佛都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夜半时分,快乐热闹了一整天的太平公主府,总算渐渐安静了下来。   薛绍忙碌了一天非但不觉得累,反而睡意全无精神抖擞。在亲自哄得太平公主睡下之后,他仍然感觉这一天不应该这么的过去了,仿佛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很多的幸福和快乐没有享用。   亢奋,是他现在的状态。   “现在要是有人和我一起喝酒就好了。”如此琢磨一番,薛绍马上想起了府里还住着几位客人。除了李仙缘这个早已经大醉睡下的酒囊饭袋,仿佛还有一位妙人值得深夜把酒一叙。   于是薛绍对月奴问道,“玄云子呢?我回府一天了,怎么不见她人影。”   “她一整天就呆在后院的厢房里焚香读书,我拽都拽不出来。”月奴答道。   薛绍笑了一笑,玄云子性情淡薄喜静不喜动。今天府里这么热闹喧嚣的场景,显然不是她乐意出席的。   “弄些清淡酒水,请她到天井花亭一叙。”薛绍说道。   “现在?”月奴瞪大了眼睛,表情仿佛是在表达“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这样的顾虑。   “现在怎么了?”薛绍不以为然的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可这是在公主府里呀……”月奴小声的道。   “那又如何?”薛绍不满的眉梢一扬,“你今天怎么神神鬼鬼推三阻四的?不行我另外唤人了!”   “公子息怒,月奴马上去办!!”   月奴一溜烟似的跑了。   薛绍不由得发自内心的发出了一丝笑意,人显然不能只为了那些关乎国家社稷和生死存亡的所谓大事而活着。身边的这许多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乃至鸡毛蒜皮,才具有生活最该具有的味道。   这味道,养人。   深更半夜,天井花亭一壶酒,玄云子来了。   “仙姑请坐。”薛绍微笑相迎,“连日来,多有怠慢了。”   “恭贺少帅,喜得千金。”玄云子淡淡的微笑施了一礼,欠身坐下。   “时间真快,转眼都快回京一月了。”薛绍说道,“这段日子,仙姑住得还好么?”   “有月奴相伴,自然是好。”玄云子微然笑道,“公子下的严令,让她殷勤招待。于是她恨不得把整座公主府都让我吃了,仿佛,如此才算尽心如命。”   “我哪儿有?”月奴在一旁郁闷的嘀咕,“这砖啊瓦的,能吃吗?”   薛绍和玄云子都一同发笑。月奴红了脸索性不出声了,只在一旁斟酒。   “仙姑,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挺好奇。今日趁着机会,想在你面前讨教一番。”薛绍说道。   玄云子眨了眨眼睛,“请说。”   薛绍拿出了一个略显沉重的盒子放到桌上,推到了玄云子的面前。   玄云子将它打开,里面装着一个半掌大小略显陈旧的雕纹铁块。   “玄武法简。”玄云子伸手将它拿起,表情和眼神都显得有些意味非常,像是看到了一位阔别已久的挚友。   她静静的说了一句,“久违了。”   薛绍点了点头,“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想问什么了?”   玄云子默然的将法简放回了合子里,轻巧的将它合上,抬头看向薛绍,“是,我知道。”   “那这法简究竟有何特殊?为何又要赠送与我呢?”薛绍道,“仙姑,可否赐教一二?”   玄云子静静的沉默了片刻,莫名的巧倩一笑,“不可说。”   薛绍不由得微微一怔,这个回答好像有点出乎了自己的预料之外。   “驸马何须多想?”玄云子说道,“就当它是友人之间的寻常馈赠,有何不可呢?”   “但是这个东西,明显是不寻常。据我所知你所拥有的玄武法简,是来自于太白医仙孙真人所传。其中,颇有衣钵传承的用意。况且,你的医术也确是不错。”薛绍说道,“孙真人曾经送过一块类似的法简,给我的先师裴闻喜公。其用意,可不止是一诺千金生死相托。”   玄云子笑了。   “我若当真生死相托,驸马可敢一诺千金?” 第0724章 谜样女子   听到玄云子这话,换作是上辈子十几岁的小青年时代,薛绍或许会心有戚戚蔫的想入非非。可是前世今生经历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之后,薛绍的第一反应是嘴角轻轻一扬的笑了一笑。   ——你演偶像剧呢?   玄云子也只是笑了一笑。两人都挺默契的选择性忽视了那一个貌似沉重的问题。   “河北归来之后,驸马有何打算?”玄云子岔开话题,问道。   薛绍道:“你是问公事,还是私事?”   “闲谈而已,二者皆可。”玄云子答说。   薛绍仰面凝视无星无月的夜空,长长的轻吁了一口气,说道:“我很想多一些时间陪伴我的家人。但是,西北那边我又有些放心不下。”   “你走之后朔方群龙无首,又接连调走了李多祚和唐休璟,的确令人担忧。”玄云子淡淡的说了一句。   听话听音,玄云子可是刚刚从朔方那边过来的,薛绍马上心中一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玄云子微微拧眉,沉默。   薛绍知道她的顾虑,于朔方军而言玄云子只是一个不沾边的外人。要一个外人要对别人家里的事情指指戳戳说长道短,那还得看她有没有这资格。   “仙姑,我当你是无话不谈可以交心的挚友。否则,也不会如此深夜不避嫌隙的请你来把酒叙话。”薛绍道,“有些事情,就连李仙缘这种人都不敢对我说。因为,没人愿意背后告同僚袍泽的状,这种事情在军队里是最为人所不齿的。所以他现在对我有所隐瞒,我都没理由去怪他。但你不同,你不是朔方军的人。你完全可以在中立的立场上,把一些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对我如实相告。现在无论你说什么,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绝对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而且,我还会对你心存感激——月奴,你先退下。”   月奴静静的走了,但走得不远,留着当侍卫。   玄云子的表情沉寂了下来,薛绍耐心的等着她开口。   “众所周知,朔方军原有十二骁将和四大军帅。”玄云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娓娓言道:“四大军帅又以你为首,再有薛楚玉、郭元振和李多祚——驸马,这其中有个问题你发现了没有?”   薛绍皱了皱眉,“什么问题?”   “你们为首的四大军帅,一个比一个年轻。”玄云子说道,“而副佐的十二骁将,除了张仁愿是年轻的晚辈,唐休璟是投笔从戎的新晋儒将,其他人都是资历深厚的沙场宿将。”   薛绍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十二骁将当中有十个老将,他们要么是裴公留给我的同僚袍泽,再不就是曾经追随王方翼的安西虎师旧将。”   “那薛驸马有没有想过,在你走后,谁还能镇得住朔方?”玄云子说道。   薛绍心中稍稍一沉,顿时陷入了深思之中。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问题由玄云子这个外人提出来,薛绍猛然有所醒悟。   按理说无论是官场还是军队里,都讲求一个尊师重道或是论资排辈,一般来说都是以老带新。玄云子说得没错,整个朔方军的人员架构其实是很奇怪的。最年轻的薛绍等四人组成了军队的最高层。   薛绍本人由于身份特殊(既是皇族驸马又是裴行俭的嫡传门生),再加上他确实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赢得了众将的拥戴,所以当薛绍本人身在朔方军时,有些矛盾和问题就不那么明显。但是一旦薛绍离开了朔方军,那么剩下的人当中就没有一个能够起到薛绍的作用,取而代之的成为朔方军的真正领袖。   用玄云子的话说,那就是——谁还能镇得住朔方?   大唐的军队可不是别的地方,从戎这么久,薛绍可是什么都见识过了。军队里的那些汉子们个个争强好勇脾气火暴。他们既敢于把脑袋别在腰上和敌人拼命,也会和自己人一言不和大打出手,甚至是拔刀相向。尤其是在没有战争的和平的日子里,窝里斗更是屡见不鲜。   一尘不染的绝对纯洁,是不会有的。   “人无完人,更何况我手下的那些将军们没几个受过诗书教化,更加没有一个是好脾气。”薛绍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说道:“你就直说吧,他们内斗,斗到了什么份上?”   玄云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叹了一声,说道:“唐休璟远调蔚州,李多祚回京应职。这些,还不够吗?”   “岂有此理!”薛绍顿时恍然,一巴掌拍到了桌几上。   玄云子小声说道:“安西虎师的旧将阿史那忠节与独孤讳之、沙咤忠义志趣相投结为友朋,三人又分别负责丰州驻军的粮草转运和银川军屯的府库收支。有一次阿史那忠节送粮晚到,李多祚大怒要治阿史那忠节的罪。阿史那忠节不服抗上,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联合求保,这件事情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但他们之间的梁子也就这样结下了。与此同时,刘玄意和裴思谅等一批老将,都开始眼馋独孤讳之等人手中兼管的银川军屯的肥缺差事,开始对主管军勤内务的唐休璟施压,要求调换岗职。唐休璟不允,老将们就开始处处和他作对……”   “别说了,都是一些什么破事!”薛绍闷哼了一声,沉声骂道:“没了仗打,这帮混蛋就像妇人一般的捉对撕咬起来了。真是丢人现眼,气煞我也!”   玄云子笑而不语。   薛绍越加郁闷,“你在幸灾乐祸呢?”   “没有。”玄云子淡淡的道,“薛驸马,有些事情如果你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一想,就不会如此生气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怎么说?”   “你是高贵富有的皇族外戚,从来都是衣食无忧。再加上你出身名门饱受诗书教化,德操志向亦是出人一等。”玄云子说道,“可是你麾下的那些将军们,他们和你比起来就是一批俗人。是俗人就要为生活而奔波,就会喜爱酒色财气,追求升官发财。”   “其实我也是一介俗人,一样的有所欲有所求,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所以,我理解你说的意思。”薛绍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不奇怪。但是同为出生入死的袍泽弟兄,却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或是鸡毛蒜皮而自相内讧,甚至闹到李多祚和唐休璟都被排挤走人——我无法做到不生气!!”   玄云子微然一笑,“归根到底,这还不是怪你?”   “我?”薛绍微微一怔,但没有发怒,“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麾下的所有将士,全都对你深信不疑百般推崇,甚至明知道你要带着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玄云子说道,“但是,他们全都只是信服于你一个人,别的都没放在眼里。一旦你不在,那些将军们就目中无人的没了管束。同僚袍泽之间固然是感情深厚,但牙齿还会有咬着舌头的时候。那些将军们会生出一些内斗,也就不奇怪了。”   薛绍深吸了一口凉气……没错,朔方军组建的日子还短,很多地方还不健全。可以说,目前这支军队里唯一的精神领袖和一切凝聚力的来源,就是我薛绍本人!——换句话说,朔方军可能连王法朝廷和皇帝老子这些都不认,却只认薛绍。   ——这既是大利,也是大弊!   “所以,别怪你麾下的那些将军们。”玄云子说道,“驸马请恕贫道班门弄斧——你麾下的那些将士们,个个都是血性耿直的厮杀汉,一切直来直去不知隐藏。他们不是道德崇高的圣人,无法做到事尽完美。他们会奋不顾生的去和敌人战斗,同样也会头脑发热的和自己人内斗。这些,恰是证明了他们都是吃着粟米的大活人,有着寻常人的喜怒哀乐和美丑善恶。这就需要有人来善加引导和扬长避短。”   “看来我的确还有很多,做得不够的地方……以后,我既得练兵还得育人。那样就能像裴公一样,即使我不在了,我留下的军队依旧是真正的虎狼之师!”薛绍郑重的点头道。   玄云子微笑,“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普天之下怕是很难有人会比你做到更好。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裴公花了几十年才做到的事情,你还是循序渐进的好,不必操之过急。”   仿佛有一道灵犀从薛绍的脑海中闪过。他算是听出来了,玄云子这是在拐着弯的劝自己……别留在长安了,赶紧去朔方吧!   ——那里才是你的根基,留着你的魂魄!   薛绍不由得不想到,玄云子和武则天的关系非常特殊。武则天既然能派她去河北做“说客”,是不是就有可能提前对她吐露过一些特殊的机密?   “贫道多言了,驸马恕罪。”玄云子打断了薛绍的思虑。   薛绍举起杯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二人对饮。   饮罢之后玄云子站起了身来,“夜深了,驸马该去陪太平公主殿下就寝了。”   看来玄云子是不想再深谈下去了,于是薛绍也起身点头微笑,“月奴,送一送仙姑。”   “是。”   二女结伴而去。   薛绍独自一人留在天井花亭当中沉思了良久,越想越觉得玄云子今天说的这些话奇怪。他心里就在琢磨——   怎么感觉,她像是在催着我早点去朔方?   她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去不去朔方,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那玄武法简,刚认识的时候她就送给了我。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它究竟有什么深意。   每当我们相处到了熟络亲密时,她就会悄无声息的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每当我快要忘记她时,她又总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而且每逢她再次出现,总是在一些特殊的时间地点或是紧要关头。   总感觉她和我若即若离,我好像和她很熟,又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她。   ……这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子! 第0725章 夫妻交锋   夜已深沉。   薛绍和太平公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的相处了。两人都侧身躺卧着没有入睡,中间躺着他们还不到满月的宝贝小女儿。   不用言语和任何肢体动作的表达,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汇,对方的心思都已知悉。   这样静谧而温馨的夜晚,薛绍希望永远不要天亮。   夫妻俩就这样安静的看着熟睡的小女儿,居然看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小女儿哭醒了,太平公主才唤来奶妈将女儿抱走伺候。   终于只剩下二人世界。   太平公主产后不久,夫妻房事显然是不太适宜。两人并肩躺着,手扣着手,静静的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仿佛不分彼此,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薛郎?”   “嗯?”   两人同时扭过头来看着对方,薛绍惊奇的发现了她眼神中悄悄闪过的一抹心虚。   薛绍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太平公主翘起嘴来,仿佛有些不满。   “你想对我说什么?”薛绍直接问道。   太平公主知道瞒他不过,于是转换了一副稍稍认真的态度,说道:“我确实有事情对你说。虽然你回来好些天了,但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   “今晚不错。”薛绍微笑道,“你说吧!”   “嗯……”太平公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急于开说。反而是眉头微锁仿佛是有一点犹豫该要如何开口。   薛绍越发觉得奇怪,这可不像太平公主平日的风格。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轻皱了一下眉头仿佛是下定了决定,说道:“你从河北回来的时候,可曾收到了一封我托武攸归带去的家信?”   “是的,收到了。”薛绍答道。   “那你为何不听我劝,放下河北和程务挺之事,马上回京呢?”太平公主并非是诘难的口气,更像是迷惑不解。   薛绍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若半途而废,后果不堪设想。”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太平公主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我也早就知道你会坚持下去,不会因为我的一封书信而改弦易张。”   “那你为何还要写那封信呢?”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的嘴角轻轻一扬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薛绍完全读得懂她的这个表情,仿佛是在说——你懂的!   “看来我的岳母大人,很不希望我和武家的子侄之间闹出什么不愉快。”薛绍笑着说道。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呢?”太平公主说道,“其实我母亲的态度很是分明,只要河北的军事危机能够顺利得到解决,其他的事情都小事。你别嫌我妇人之见……你此行功德圆满,母亲看在你的颜面上要特赦程务挺一条性命,根本不算什么。但是你却因为一个程务挺而与武攸归翻脸闹僵,这很难让我母亲心里高兴啊!”   薛绍听了,沉默良久。   虽然太平公主的语气很是柔和,但不难从她的话里听出,武则天其实是蛮不爽的。从而似乎也可以推断出,武则天已经在着手大力培养和提拔她的侄儿们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派出的侄儿们就是她的权力分身。和武家的子侄们作对,几乎就等同于和武则天做对。   “薛郎,这次回京,你嗅出什么奇怪的味道了没有?”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什么怪味?”   太平公主说道:“此前扬州叛乱、裴炎逼宫、河北危机,一度将我母亲逼到了水深火热之地,大唐社稷都面临了一场空前的浩劫。但是随着裴炎问斩、李孝逸平叛和你的河北凯旋,这所有的危机都得到了解决。这三件大事,足以改变改变大唐的国运并重塑历史。然而……这三件大事你全都参与其中,而且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嗯,然后呢?”薛绍很用心的听着。   “然后,该是到了秋后算账和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太平公主说道,“扬州叛乱的匪逆们必然死无葬身之地,程务挺托你的福算是捡了一条性命,姑且不论。以前裴炎的那些党羽,迟早也该一一被清除了。这样一来,朝堂格局必将大变。”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裴炎曾经权倾朝野甚至敢于逼宫武则天,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但是他倒台之后,武则天并没有急于清算他的派系人马,而是出于稳定大局的需要暂时隐忍姑息了。现在扬州叛乱和河北危机都解决了,的确是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薛绍不由得不想到魏玄同、刘齐贤、刘袆之这些现任的宰相们。细细一算下来,大半个朝廷都可以被清洗。这岂止是“格局大变”?分明就是重新洗牌,破而后立的节奏啊!   有人被拿掉,就必然要有人顶上他们的空缺。可以想像,顶上来的人必然会是武则天的心腹股肱。这样的洗牌最终只会有一个结果——更多的权力将要归于武则天的手中。从此以后,朝堂之上再也无人能够与之抗衡!   “薛郎你有没有想过,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你该何去何从?”太平公主问道。   “你跟我绕了半天的弯子,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吧?”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已经有了想法,直说吧,我听听。”   太平公主嘿嘿的笑了一笑,说道:“我在宫里住了许久,与母亲朝夕相伴。就这件事情,母亲和我商议了多次。最后我们觉得……”   “你们觉得?”薛绍笑了一声,“怎么样?”   “觉得……”太平公主有点心虚的样子,连连眨着眼睛,嘴里也有些结巴。   “说嘛!”   “你还是卸下军职,留在长安当一个尚书或者宰相比较好。”太平公主说了。说完就有些小紧张的看着薛绍,使劲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不料,薛绍只是淡定的微笑了一下,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惊愕,这仿佛还有点让太平公主失望了,但也让她安心了许多。   “你觉得如何?”太平公主有点急切的追问道。   “我觉得……”薛绍眉头微拧拖长了声调,“不怎么样!”   “为什么?”太平公主有点急了,手臂一撑就坐了起来,“尚书,宰相,这样的官职还配不上你吗?你还不到三十岁啊,大唐至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年轻的宰相尚书!”   “这不是配,或者不配的问题。”薛绍道,“一时之间,我不知该要如何向你解释。”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太平公主急语道,“方才我与你说了许多,意思还不明白吗?朝堂即将破旧立新,这既是大风险也是大机会,而且我母亲身边正当用人之际。首要,她老人家就先想到了你。她知道你擅长军事,于是准备正式任命你为兵部尚书,主管全国的军务。同时让你挂衔于政事堂平章军国事,虽不是正式的宰相,但也有参议军国大事之权。待个三五年之后你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功绩,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入主阁部成为大唐宰辅——这有何不可?”   “……”薛绍一时无语以驳,沉默了。   他不由得想道,平心而论,武则天这个丈母娘待我这女婿不薄。不到三十出将入相,这在古往今来都是罕见。更何况现在正是一个破旧立新甚至有可能马上改朝换代的时代,武则天最应该培养和提拔的是她武家人。但她首先想到的是重用我这个身负李家皇族血脉的“外人”……这很不容易!   看到薛绍沉默不语,太平公主有些急了,“我以为,你就算不会特别的兴奋,也至少不会抵触和反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安然,你先别生气。”薛绍也坐起身来轻抚她的后背,好言劝哄了一阵让她不再愠恼,再温言说道:“你和太后的好意,我当然明白。一直以来,你们都对我很好,是真心的好。”   “知道,你还不领情?”太平公主假愠的翻着白眼。   “不是我不领情。”薛绍说道,“而是这份情,我暂时领不了。”   “怎么说?”太平公主有点好奇,问道。   “做人做事,都得讲求一个善始善终吧?”薛绍说道,“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带兵打仗,夏州那边刚刚经营出一点眉目。如今突然要我放下军队和夏州去做宰相尚书,说实话,我感觉我是背叛了我的袍泽弟兄们。因为现在,正是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   “背叛?这话从何说起!”太平公主不解的道,“你从来都不曾亏欠他们什么,不是吗?”   “是不曾亏欠。”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但是,我们之间还有着一份从来没有用言语说过的,承诺。”   “什么承诺?”   “行伍人的承诺。”   “我不明白……”太平公主迷茫的摇头,“你做了宰相尚书,一样可以记着你的袍泽弟兄们。你不是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若高升了,不是可以更好的照顾他们吗?这又怎能是背叛呢?”   “不是这一层意思……”薛绍轻叹了一声,“你不会明白的。一时之间,我也解释不了。”   “你不说,我也明白……”太平公主的表情有些黯淡了下来,轻声道,“别人给的东西再好,不是你想要的,你从来都不稀罕。”   “……”薛绍微微一怔,无语以对。   虽然太平公主说的这话有那么一点闹情绪的偏激味道……但是,意思却是表达清楚了!   宰相也好,尚书也罢……薛绍在自己心中说道,这还真不是我想要的!   “你宁愿苦兮兮的挣扎着去弄一碗没有油荤的隔夜饭,也不会正眼去瞧他人施舍的山珍海味。”太平公主说着说着又有点气乎乎的了,“薛郎,我真忍不住想骂一个难听的字眼!”   “什么?”薛绍笑问道。   “你就是——矫情!”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的在他胸口来了两拳,说道,“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要挤进三省六部政事堂,而我母亲把这些地方所有的大门向你敞开任你挑选,你却不屑一顾——你说,你是不是矫情太过?”   “我不是矫情,真的不是。”薛绍认真地说道,“我只是觉得,我还有许多本该是我去办,却没有办完的事情。我抽不开身,也挪不出心啊!”   “没人强施于你,让你去办那些事情!”太平公主急语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人在长安心在朔方。你日思夜想的就是回去做你的都督、做你的将军,你就不能寻思一点别的事情吗?”   “我有啊,我有寻思!”薛绍说着搂住了太平公主,笑眯眯的道,“我天天想你,想我们的儿子,想我们的宝贝女儿!”   “油嘴滑舌,我不跟你说了!”太平公主气乎乎的一下转过了身去,忿忿道,“就让母亲去亲自跟你说。到时,我看你还将如何嬉皮笑脸的推托塞责?——哼!”   薛绍心里稍稍一紧,看来太平公主只是来打个前哨试探一下口风的。迟早,武则天将要亲自找我说事摊牌。   难道,她这回是真的铁了心不让我再去带兵了?   ——这怎么行!! 第0726章 独一无二   薛绍的女儿即将满月,太平公主府里提前数日,就已经开始张罗要操办一场满月酒宴。   喜气洋洋,热闹欢腾。   最先赶来的当然是薛绍的兄长和弟弟两家人,还有汾阴薛族的族人们。外宾只是道贺,他们提前赶来也好给东家帮一把手。虽说太平公主府里不缺人手,但是这样的宴会堪比国宴,很多事情不是那些下人能够打理明白的。   比如薛绍的弟弟薛绪,就和“买褚得薛不失其节”的大才子薛稷,一同担任了迎宾的重职。薛稷长于书法绘画,薛绪出口成章独领风骚。两人既是年龄相仿的同族兄弟又是同窗密友,还是目前国子监内比肩齐飞最为著名的两大才子,是汾阴薛族这一辈当中的治学翘楚,看势两人都有可能接过薛元超留下的“天下文宗”的这面大旗。   光是这两个迎宾的“门子”,就已经足以惊艳长安。   但这,其实并非是出于薛绍的本意。全是武则天,一手安排的。   小女儿满月了,薛绍固然是高兴。但他从来就不会因为高兴而得意忘形,更没有招摇显摆的习惯。按他自己的意思,就是把自家兄弟和关系要好的同僚袍泽们请来饮宴一番,私下热闹庆贺一下便已是极好。但武则天只用一句“皇族无私事,皇族无小事”就把主意定下来了。   在这种事情上,薛绍没理由和她争个高下于是同意照办。与此同时,薛绍心里也很是清楚老太太此举的深意——之前嫡长子薛麒玉满月,都未尝如此兴师动众。现在为一女儿庆生却尽极周章之能事,显然是别有安排。   府里热闹忙作一团,薛绍这个家主反道是落了个清闲无事。在与家人欢聚一番之后,薛绍带着半薰独自出来散一散步,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后堂的天井花厅里来。   已是黄昏。   仆人丫鬟都去前堂忙碌,后堂是客房和仆婢们的居所,现在四周相当的安静。   “奇怪,我来这干什么?”薛绍左右四下看了看,没人。   正要转身回走,薛绍听到一记窗棱支开的声响,然后就是一个动听的女声,“驸马既然来了,却又急着要走?”   薛绍回头一看,玄云子正站在窗户后面露出半个身子,微笑。   “腹中酒食难消,我便随意走动走动。”薛绍笑了一笑,说道,“相请不如偶遇,仙姑可否稍移贵步,到花厅一叙?”   玄云子微然一笑轻轻放下窗棱,“待我焚香。”   片刻后,两人对坐于花厅之中。一鼎铜炉幽香漫溢,两盏清茶润喉沁心。   “喜气盈门,驸马却面带愁云,却为何故?”玄云子几乎没有说一句多余的闲话,直接就问道。   薛绍不禁笑了,为什么我偏就会喜欢她这种明明很不礼貌,却又深得我心的单刀直入呢?   “不瞒仙姑,确有烦心之事。”   “何不说来听听?”   薛绍拧眉思索了片刻,说道:“早前公主跟我说了,希望我能卸去军职,回朝作官。”   “想必,公主转达的该是太后的意思?”玄云子道。   薛绍点了点头。   “驸马意下如何?”   “你说呢?”   玄云子没有说,只是微然一笑。   看到她这一抹微笑,薛绍心里莫名的轻松了许多。不必言传便可意会,这便是默契。   ……转瞬间,薛绍脑海里突然就想了很多。或许是酒的作用,让他的思绪比平常更加活跃,更加会想到一些平常不怎么会去想的事情。   这叫做——懂!   有一个人懂你,这很重要!   “出将入相,煊赫无极。”玄云子轻声说了这八个字。   薛绍果断就摇头了,“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那是因为,公子的戎武生涯,还有未竟之志。”玄云子说道。   薛绍的表情微微一怔,心里却在不停的悸荡。   ——知己!!   ——连太平公主都想不通的事情,她却如此明白!……为何她又不称我驸马,改称我公子了?   “人活着,都要图一个念想。如果迷失了那个念想,纵然得到再多,也不会感受到人生的乐趣。”玄云子说道,“于庶民而言,这叫念想。于公子而言,那叫志趣。”   薛绍沉默。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激动的叫出“知我者仙姑也”这句文皱皱又煞风景的废话。   “然而,太后的意志恐怕不容改变。”玄云子马上又泼了薛绍一头冷水,再又补充道,“或许,这并非只是她的一己之意,而是现在大唐的朝廷所亟需。”   薛绍不禁大感惊奇,一个云游四海心在方外的道姑居然谈起了朝政?   “何以见得?”于是薛绍很想听一下,她这位世外高人对于国事有何独特的见解。   “太后虽是精明强干古今罕有,但毕竟是一女流。她长于国政,但逊于军略。”玄云子轻声说道,“遍观如今的大唐朝野,至裴闻喜与李谨行故去之后,大唐的军队首推王方翼与程务挺二人为尊。然而原因不说大家都知道,这两位大将都不能尽如太后之心意。于是就有了程务挺的河北危机,也有了王方翼平定西域立不世奇功,却不得还朝受封的怪乱之相。”   薛绍不禁咧了咧牙,“你还真敢说。”   “字字诛心,句句犯忌。”玄云子微然一笑,继续道,“公子从大唐开国时开始历数,我朝的军队哪时哪代没有一个出类拔萃领袖群伦的至高统帅?武德出秦王,贞观有药师,永徽数茂公,茂公传闻喜。然而令师裴闻喜一去,我大唐的军队已然群龙无首。这绝对不是太后愿意看到的;同时,这也是大唐的一个莫大危机。扬州叛乱居然会用到李孝逸这种不会打仗的人去挂帅,程务挺一介边帅敢在河北制造军国危机,这都是‘群龙无首’所带来的恶果。”   薛绍不觉眼前一亮心中一弹,真知灼见!   ——这些话,会是武则天跟她说的吗?!   “公子心中不用猜了,太后是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玄云子很是坦然的微微一笑,“我相信,这是她老人家的肺腑之言。”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吁出,点了点头。   是的,武则天有可能会在任何一个臣子面前遮掩,但绝对没必要去忽悠一个人不在朝又堪称心腹的道姑。   “塞翁失马,蔫知非祸。”玄云子继续道,“太后尝到了群龙无首的恶果,但也从这两场危机之中看到了希望。”   “你说的这个希望,就是我?”薛绍问道。   “是的。太后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的军事才能,估计满朝文武也都没人怀疑。但是大家都只看到过你的一战之能,也就是为将之才。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筹谋军国之能,也就是为帅之才。”玄云子说道,“扬州平叛,公子虽未亲至但兵马将帅全由公子遴选点派,用人无不得法,以至那一场震荡江南半壁江山的叛乱旬月就被平定。河北危机,其实远胜于扬州之祸。因为李敬业等辈不过乌合之众终究难成大事。然而程务挺却是威震天下的沙场猛虎。这一把曾经无往不利的国之利刃一旦转头刺向自己人,远比十场扬州叛乱都还要更加致命。然而,公子未动一刀一剑就将这一场危机化为乌有,顺手还用一封书信退去了阿史德元珍的二十万犯边之寇。太后亲口亲言,‘凡此三役,虽古之名帅或药师再世,也不过如此!’”   薛绍顿时哂笑了一声,我有这么牛逼?……原来玄云子也会拍马屁啊,而且功力不弱!   “所以,太后希望你能成为新朝的一代统帅,总揽大唐军事。”玄云子说了一句总结的话,“独一无二,领袖军方。”   “听起来,很是让人心驰神往。”薛绍不禁微微一苦笑,“但你见过不带一兵一卒的光竿统帅吗?”   玄云子微然一笑,“太后确是此意。但具体将会如何,贫道不知。贫道毕竟是个方外之人,并不太懂军国之事。”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声,说道:“我就打个比方吧!——如果我把仙姑在终南山上的玄云观一把火烧个干净,连经书籍藏和你的衣冠拂尘全都一点不剩,老道姑小道姑也全都卖去为奴。事罢之后我送你黄金万两和爵位田土,让你去做个富甲一方的乡野豪强。你愿意吗?”   “……”玄云子先是无语的愣了一愣,随即就婉尔笑了。   “如你所言,人活着都是图个念想。”薛绍微微一苦笑,轻轻的摇了摇头,“失去了这个念想,就将永远的失去快乐。”   “人各有志。”玄云子面带微笑的轻轻点了点头,“贫道祝愿公子,能够如愿以偿。”   “难。”薛绍抿嘴一笑,微微苦涩。   外有武则天的意志加上国家和朝廷的需要,内有太平公主的压力……薛绍头一次的感觉到了,有些力不从心!   “事在人为。”玄云子轻声道,“一个将要快速奔跑和高高跃起的人,势必先会矮下身段,蹲伏蓄力。公子,又何必争于一时呢?”   薛绍顿时感觉心中有道灵犀飞闪而过,眼睛睁大,看向玄云子。   “贫道告辞。”玄云子起身,就这样飘然而去了。   薛绍没有出声挽留,心里却感觉到一丝茅塞顿开之后的隐约激动。   蹲伏蓄力,以待时机?……姑且答应下来,先用一个缓兵之计把武则天和太平公主稳住,这仿佛不失为上策。否则的话,至少我和太平公主的夫妻关系会大受影响。就算最终我勉强挣扎着回到了朔方军,武则天恐怕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做我的坚实后盾。那样的话,对我个人和对整支军队都不是好事!   夜色已然弥漫。   “玄云子……做得一手好说客。”薛绍起了身来,看着点起了油灯的那一扇窗,不禁自语道,“你究竟是站在武则天那一边,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呢?” 第0727章 福兆隐忧   薛绍长女的满月宴,办得十分的隆重。武则天亲自到场,京城的文武百官几乎全来了,如同重大节气和朔望大朝时的国宴一般。   当着众宾客的面,武则天让侍从宣读皇帝的圣旨,钦封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嫡长女为宁晋县主。   按大唐成例和律法,除了皇太子的嫡女封郡主,其他亲王和公主的嫡女都封县主。但是刚刚满月就得以封赐的县主,可不多。   再按大唐时代的成例,女子出阁之前一般不取大名(连太平公主这种级别的女儿都是一样),于是乎“宁晋”就成了大家对她的称呼。对此薛绍可不习惯,自己的宝贝女儿哪能连名字都没有呢?但听起来“宁晋”似乎也还不错,还与他的哥哥麒玉有那么一点点谐音。于是乎薛绍就顺理成章的给自己的宝贝女儿取上了这个名字——薛宁晋。   武则天喜欢女儿,宫里宫外甚至满天下都是人尽皆知,这最直接的就表现在她对太平公主的溺爱。现在太平公主也生了女儿了,武则天是更加的高兴和喜欢。生日大宴的那一天,她几乎每时每刻都抱着宁晋小县主,连接受朝臣敬酒恭贺之时也没舍得放手。   宁晋小县主倒也不客气,除了哇哇大哭的一直吵嚷她这位震烁天下的外婆,还在她身上尿了两回。武则天非但不怒反而大喜,说这是大大的福兆。   热热闹闹的宴会结束了,宾客们依次散去。太平公主府里只剩下薛绍的兄弟这两家内亲,再就是武则天了。   武则天仍是不知疲倦的哄逗了小县主许久,直到她睡着了,才让奶妈抱去伺候。   这时,薛绍正听他的弟弟薛绪汇报,今日来宾的礼单之事。薛绍并不关心那些客人都送了一些什么样的珍宝器玩,他只想知道有几个“特殊”的人今天都来了没有。   当薛绪念到程务挺的名字时,薛绍打断道:“他本人没来吧?”   “没有。”薛绪答道,“说是偶染风寒不便出门,派了他胞弟、太子洗马程务忠代表前来恭贺。”   “太子洗马,程务忠。”薛绍轻吟了一声,心中想道现在太子东宫都是空着的,太子洗马自然是一个空得不能再空了的官职。换作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官职,怕是多半不保了。   薛绪继续念诵,薛绍听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问道:“黑齿常之派人前来道贺了没有?”   “好像是没有。”薛绪说道,“愚弟这一眼扫下去,就没有一个姓名是有四个字连在一起的。”   薛绍不禁笑了,“大唐十六卫共有十六个大将军,除开我自己一共有十四位前来道贺,也就只有黑齿常之这个左鹰扬卫大将军没来了。”   薛绪怔了一怔,小声道:“愚弟听闻,二哥前些日子与他闹得水火不容,险些兵戎相见……他若是来了,反倒是有些反常了吧?”   薛绍顿时把脸一板,“好好读你的书,管这些事情做什么?”   “愚弟失言,二哥恕罪!”薛绪慌忙拜倒下来,以额贴地。   正当此时,门口响起一个声音,“久闻汾阴薛氏门风严谨最重孝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太后!”薛绍连忙起身相迎。   “不必多礼了。”武则天笑呵呵的走过来,说道:“本宫不请自来,叨扰了你兄弟俩了。”   “太后说哪里话。”薛绍笑道,“闲来无事,听他说些家长里短而已。”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武则天笑道,“现有外人在此,薛绪,你怎么还跪着?赶紧起来呀!”   薛绪仍是跪着,说道:“臣回禀太后,长兄如父,兄长如何责骂薛绪都是应当,不算家丑。再而言之,太后也不是外人啊!”   “这小子伶俐,我喜欢。”武则天呵呵直笑,“薛绍,看来得是你发令,他才敢起身了。”   “傻小子,还不快起来向太后见礼?”薛绍没好气的道,“读书读呆了你!”   薛绪连忙起身,一脸通红的弯腰作揖,“臣拜见太后……臣多有失礼,望太后恕罪!”   武则天呵呵直笑,“薛绪,本宫在深宫之中都多次听闻,你和薛稷是国子监里并肩齐名的大才子。更有人言,你二人都有望成为继薛元超之后的第二位出自汾阴薛氏的天下文宗。按理说,你该是意气风发倜傥风流。怎么回到了家里,你就像是小老鼠进了猫儿窝呢?”   “这……”薛绪无言以对,脸更红了。   “出去!”薛绍低喝了一声。   “是……”   薛绪乖乖的出去了。   武则天呵呵直笑,“薛绍,没想到你在家里,还挺威风的。”   “没有。”薛绍也笑,“只是父母早逝,我们兄弟三人打小相依为命。薛绪年纪最小,心里对他的两个兄长颇为依赖和敬畏,视同父辈一般。因此,我和大哥如果不板起脸来凶恶一点,他还会不习惯了。”   “有点意思。”武则天笑道,“如此看来,你们兄弟三人的骨肉亲情非是一般的浓厚。本宫听闻,你把蓝田县的祖业田产全都转到了薛绪的名下,还每月送他许多金帛粮米,好让他在国子监里安心读书潜心治学。可有此事?”   薛绍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些许鸡毛蒜皮的家事而已,太后你老人家的消息真是灵通。”   “非是本宫刻意打探消息灵通。你的家事,莫也不是本宫的家事?”武则天说道,“自家的事情,本宫自己还不能多作关心吗?”   “太后说得是。”薛绍拱手而拜,“臣,多谢太后挂怀关切!”   “见外了。”武则天微微一笑,“坐下说话。”   “臣谢座。”   “这是在你自己家里,谢什么座?”武则天笑道,“别拘于俗礼过于客套。今日,我这个老太婆要和自家的女婿,聊一聊家常。”   “小婿乐意奉陪。”薛绍笑了一笑,“岳母大人,请讲。”   武则天笑容可掬言语轻松的便开说了,“薛绍啊,你与太平成亲也有几年了,儿女都已生下了一双。可你想过没有,打从你们定婚开始,你就一直混迹在军旅当中,没个消停的南征北战。”   “是。”薛绍点了点头,“我很惭愧,一直很少有时间陪伴公主。”   “于国,你立下了大功德。于家,你却是太过亏欠了。”武则天说道,“朝廷用人,务求近乎人情。让你这样一个成亲不久的弱冠之子,常年累月的征战在外,确是不公。”   薛绍早就知道武则天想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太平公主提过的那事儿,想让自己卸下征袍回朝做官。   他没有急于争辩,先听一听武则天想要说什么。   “薛绍,你回朝京职,如何?”武则天向来不大喜欢在臣子面前绕弯子,尤其是在私下的场合。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个问题,臣也有仔细的思考过。于公于私来说,臣都愿意回朝就职。但是,臣有一点放心不下朔方的边防。”   “如何放心不下?”武则天说道,“近一年多来本宫接连收到夏州与朔方传来的奏报,说那里的边防已是非常之稳固。朔方军曾是裴公带过的军队,后来又由你精心调教,早已是军兵强马壮将帅杰出,士卒用命每战必捷。如今随着银川军屯的开垦,更添粮草丰足补给无忧。本宫遍观大唐边防,最称得上固若金汤的,非朔方莫属。”   “太后,表面看来,朔方确实稳固得很。”薛绍道,“但是其中也深埋隐忧,令人难以彻底的放心。”   “有何隐忧?”武则天问道。   “其一,群龙无首。”薛绍道,“臣离开朔方已经太久,一直没有进行正式的军权交割。这样一来,臣麾下的那些大将们就容易心生桀骜互不相服。若在平常,倒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一旦打起仗来没了统一指挥,他们就会各自为战处处碰壁。”   “说得有道理。”武则天认可的点了点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再强悍的士卒也需要指挥得当,方能百战百胜。”   “其二,臣曾经领兵多次击败突厥人,朔方军被突厥人视为眼中之刺,肉中之钉。他们一定会来兴师报复的。”薛绍说道,“不是臣非要如此狂妄自大,一旦臣离开了朔方军,那里就再也无人能够对抗阿史德元珍。一旦他们兴师来犯,我军必然吃亏。”   “你这不是狂妄自大,是说得在情在理。”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朝堂上的大臣,或许不尽知晓。但是军队里的人却是个个都清楚,你就像是元珍的天敌和克星。就连突厥派来的使臣都亲口说起,阿史德元珍纵横草原从无敌手,但只要遇到你就必然失败。乃至于上次元珍在黑沙南牙兴兵二十万将要南侵,却被你一封书信就退了去。你就是所有草原人的噩梦,这句话曾经是裴公说的吧?现在却由突厥的使臣,转述给了本宫来听。”   薛绍不由得微微一怔,“突厥的使臣?” 第0728章 狼之阳谋   “没错。”武则天点了点头,“元珍黑沙退兵之后,他们的伪可汗骨咄禄就派了使臣前来,意在求和。”   “求和?”薛绍大感意外,“竟有这种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武则天说道:“双方交战边关不通,突厥的使臣是本宫亲自下令秘密放入护送前来的。他们刚到长安不久,你比宰相尚书们可都要先知道。”   薛绍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意欲何为?”   武则天说道:“突厥自立汗国骨咄禄自称可汗,一直与大唐为敌连年累战不休。打来打去,双方都损失惨重。因此,骨咄禄派人前来请降求和,罢兵休战。”   “请降求和?罢兵休战?”薛绍的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陷入了沉思。   武则天静静的等着,待薛绍思虑良久之后,她方才问道:“承誉,你有何高见?”   薛绍回过神来,这可是一等一的军国大事,可不是什么家长里短了。于是他起身拱手一拜,说道:“太后,此等军国机要,太后应该在阁部与参政的宰相们一同会商才是。”   “无妨。本宫就是想要在阁部会商之前,先听一听你的高见。”武则天淡然道,“你是先帝钦命的统兵大将,又屡与突厥交锋。你的意见,非常有价值。”   “那臣,可就说了。”薛绍认真的道,“以臣对突厥人尤其是对元珍的了解来分析,这必然是一个诈谋。”   “怎么说?”武则天问。   薛绍答道:“突厥本是狼性,狼凶残而多诈,有仇必报血债血偿才是他们一惯的作风。臣接连数次大破突厥,尤其是最近一次在代州,臣一次就灭了他们五万大军。随后又有老帅薛仁贵在云州一战大破默啜和他麾下的附离狼骑,杀得骨咄禄的亲勋部队尸横遍野元气大伤。为此,捡了一条性命回去的默啜都被罢官免职。此等血仇,突厥人必然只会拼命报复,断然没有息事宁人之可能。”   “你说得没错。”武则天道,“几番征战下来,突厥与大唐已然结下了死仇。但现在不管我们承不承认,突厥已经不再是一个叛乱的部族,他们有了自己的国。既然是国,就会有邦国之策。经国安邦不能仅凭仇恨与战争,还得是有战有和有邦交。骨咄禄和元珍这个叛贼,还是有点能耐的。这一点肤浅的道理,他们必然懂得。”   “太后言之有理。”薛绍道,“虽然是敌人,但臣也不得不承认,骨咄禄和元珍确有本事。若大的一个草原,部族林立各拥兵马,彼此攻伐分崩离析,却硬是被他们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拧成了一个国。比起前两次策动草原叛逆乱的伏念等人,他们堪称当世枭雄。”   “果然。”武则天笑了。   薛绍不解,“太后,何谓果然?”   “只有你这种和突厥打过深交道的人,才会有这样理智而清醒的认识。”武则天说道,“现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仍有很多人固执旧见,认为突厥只不过是一群不足成事的乌合之众,和李敬业那种犯上作战的叛逆没有两样。他们还认为,大唐轻易就可以荡平这群草原叛逆。这样的论调,在朝堂之上还颇为泛滥。仿佛非如此,不能显示我大唐是正朔天朝,而他们都是社稷之臣。”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可以理解,毕竟此前突厥人乖乖的在大唐脚下趴了半个多世纪。那些没有上过战场的文臣们,心中自有泱泱天朝梦。因此哪怕是突厥人已经吞没了大半个华夏,他们也能依旧如此固执旧念。   “正因如此,本宫才秘密的准许突厥使臣进京。”武则天道,“很多朝臣对突厥、对边防、对战争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因此,他们会凭着心中的臆想去决断军国大策。如果让他们知道突厥派使臣前来议和了,他们最先想要做的,就是愤然怒骂说突厥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哪来的资格向大唐派谴使臣?……由此,也就议无可议了。”   薛绍算是听出了武则天的弦外之音,于是问道:“太后的意思是,此议和,可议?”   武则天的表情挺严肃,但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是带兵的人,应该深知‘国虽大好战必亡’的道理。”   “兵者民之司命,臣理解。”薛绍点头。   “其实突厥的反叛,最早可以从平定辽东开始溯源。”武则天道,“那时大唐国内兵员不足,于是开始频频从突厥征调骑卒。随后大唐又与吐蕃争锋数年,西域那边也是征战不休,全都从突厥部族征调了兵员。打仗自然就要死人,突厥部族因此损失了大量人丁,族内多有孤儿寡母。对大唐仇恨的种子,就此在他们的心中埋下。而接连的大战,让富庶的大唐都感觉到疲于应对了。近几年突厥反叛,裴公生前指挥了两场平定突厥的大战,动用的兵马都在三十万以上,消耗的粮草钱帛不计其数。裴公去后,由你指挥的大战又有几次。虽然频频得捷,但是大唐的消耗又再度加剧了。承誉,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本宫今日给你交个底……大唐,打不起了!”   “臣可以想见。”薛绍点了点头,“穷家难当。臣去夏州之后频频找朝廷要钱要粮要人力物力,颇是难为太后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臣才会亲自动手去剿了绥州的乡绅恶霸并查抄其家,连着白铁余那里剿来的贼赃,一共充作了军用。真要追究起来,臣有些举动确实是为国法所不容的。若非是太后在上面一力周旋,臣现在真的可以沦为阶下之囚了。”   武则天呵呵直笑,“有你这句话,本宫就已经很欣慰了。”   “臣今日,郑重拜谢太后。”薛绍拱手一拜之后,说道:“所幸现在银川军屯已经开垦出来了,朔方军大可自给自足。能为朝廷减少军费的开支,能为太后省去许多的烦恼。臣的心里,多少才算安稳了一点。”   “文治也好武功也罢,你在夏州和朔方都干得很不错。”武则天说道,“此前你立下许多军功朝廷一直没有赏赐,这看似非常不公。其实,是本宫想要择一良机好好的对你论功行赏。现在突厥请降议和,且不论其真假诈谋,至少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边境战争。你便可以趁这段时间交割朔方的军务,回朝就职了。至于官职大小,三省六部九卿的任何衙门,三品以上,由你挑选。”   薛绍不禁暗吸了一口凉气儿,三省六部九卿,这是大唐朝廷的中枢机构。三品以上任由挑战,这个空头支票开得可不止是“大方”二字就能形容了。   但武则天的话里也透出了另一层意思——军队十六卫,可就不在你挑选的范围之内了。   换句话说,将军就别再当了。   武则天的神情挺和蔼的,说道:“承誉,本宫知道你是不世出的将帅之才。但是把你用在朔方这样的一个苦寒边塞之地,其实是屈才了。你若立于朝堂之上,可以为国家建立更多的功德。本宫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本朝的中流砥柱,擎天之石。”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太后,臣当然很想立功报国。但是臣入仕尚浅经验不足,最多也就只能料理一点点军务。三省六部九卿里的那些臣工们,哪个不是积攒了几十年的行政经验?臣和他们比,没优势啊!”   “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会做事的,都得学。”武则天道,“朝中一般的臣工,大多都是从县令一级的地方官做起,慢慢的一步步做到州官刺史,然后调入中枢为官,或许又要远调州县。这样有利于他们积累丰富的行政经验,熟悉各门各部的一切政务,这样才能彼此通力合作,从而保障大唐朝廷的健全与稳定。”   “没错啊!”薛绍说道,“臣从入仕起就只在军队里混迹,夏州都督也没当过几天。非但是地方官的经验欠缺,对中枢三省六部九卿各部门的政务,全都一无所知。臣这个样子要去做一个三品高官,岂不是尸位素餐?”   武则天笑了,“本宫方才说的,是一般臣工的仕途轨迹。但你,是一般的臣工么?”   “呃……”薛绍怔了一怔。   “这么说吧!”武则天笑道,“已经过世的先帝和现在的皇帝陛下,他们可曾做过一天的县令或是将军?”   薛绍顿时笑了,“那当然是没有了!”   “既如此,他们连皇帝都做得,你却做不得三品高官吗?别忘了,你可是当朝唯一的驸马,是皇族至亲的内眷。而且以你现在的功绩和威望,没人会说朝廷任人唯亲。”武则天微笑道,“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以你的能耐,没什么事情是能够难倒你。但有不懂的,潜心去学便是。”   薛绍心想,其实回朝做官也未必就是洪水猛兽。古往今来亿万仕子无不渴望出将入相,这是莫大的荣耀和成就。方才武则天说这么多,倒也表达出了她对我的一番期待——她现在很需要帮手,得力的帮手,懂军事的、能在身边随时替她分忧的得力帮手!   “你仔细想想,考虑清楚再给本宫回复。”武则天仍是商量的口吻。   薛绍也不是知不好歹,其实朝廷要给哪个臣子调换官职,直接下令便可,又哪里还用商量呢?武则天,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   “太后,臣还是那句话。”薛绍说道,“臣愿意回朝做官。但是臣,确实信不过突厥的请降议和,并且对朔方军放心不下。”   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如你所言,突厥狼性残忍多诈。有可能他们今日请降,明日便开战。”   “对!”薛绍道,“我就是担心这个。”   “大唐的朝廷,倒也不是那么好愚弄。只要有了防备,那也就不怕他们使诈。”武则天说道,“承誉你不妨往深处想上一想,其实停战议和这件事情,大唐现在只能接受,不好拒绝。”   薛绍微微一怔,仔细一想……武则天这话,有道理。   近年来尤其是先帝李治过世之后,大唐周边多生战乱,内部也是动荡频仍。远的不说,扬州叛乱就刚刚才平定。享受了几十年和平的唐人,现在多少有那么一点人心惶惶的感觉了。   再加上新君刚立裴炎下台,朝堂之上也可以用一个“百废待兴”来形容。   只有经历了动荡和灾难,才会让人们意识到安宁与和平的可贵。如今的大唐朝野上下,大家都在渴望和平和宁静,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在这样的大前提下,且不论突厥请降议和的诚意与否,朝廷都只能先行接受下来。否则,就将是背离人心之所向,终将导致人心离散、更加动荡不安。   由此,代为执政的武则天,也就别想把位置再坐稳了。   “如此说来,这是一个阳谋。”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骨咄禄和元珍,仿佛是已经看透了我们的心肝脾肺肾,他们甚至比我们自己还要更加明白,我们现在迫切的需要什么。”   武则天表情冷肃的点了点头,“对这两条恶狼,目前只能暂且姑息。迟早,还是要打掉的!” 第0729章 一分为二   大唐即将接受突厥的请求,与之罢兵和解了。   这是继扬州叛乱平定之后,发生的另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突厥的可汗阿史那骨咄禄在国书中称,愿归降于大唐帝国,并如同朝鲜半岛上的新罗国一样,从此尊奉大唐为宗主国,年年进奉岁岁纳贡。   这是武则天最先对朝野上下宣布的事情。乍一听起来,仿佛很是振奋人心,因为突厥不战自降,乖乖归附了。   但是稍稍有一点政治嗅觉的人都查觉到了其中的异样——突厥,什么时候就是一个“国”了呢?   原本,突厥汗国成立的“合法”与否,是一个相当尖锐且重大的问题,重大到直接触及了大唐的底线。试想,如果大唐治下的异胡部族都像要突厥部族那样分裂出去独立成国,后果哪堪设想?   但是这个重大问题,仿佛都被骨咄禄的“请降求和”给悄然掩盖了。绝大多数的民众不明真相也很难想到深处;能够想到深处的人,更加知道如今的大唐不得不暂时牺牲一点底线来换取边疆的和平。连年的征战,已经让大唐内忧外患疲于应对。   说得好听,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   外界能够知道的,大约也就只有这些了。真正涉及到“两国和谈”的核心细则,却只有武则天和少数一些宰相重臣们参与和知晓。   薛绍当然也在其中,每一次的和谈会商他都参加了。武则天和皇帝李旦都没有直接参会,只在会后听取汇报。和谈双方的人选,级别必须对等。   突厥那边派来的,是他们的叶护阿史那咄悉匐,可汗骨咄禄的亲弟弟。“叶护”是突厥的官名,地位仅次于可汗。就连元珍这个统帅突厥所有兵马大权的阿波达干,在他面前也得逊让三分。当然若论实权,咄悉匐肯定是比不上元珍的。   薛绍第一次和咄悉匐打交道,感觉他和他的亲哥哥骨咄禄截然相反。骨咄禄沉稳厚重内敛大气,咄悉匐则是油腔滑调狡诈贪婪。他脸上始终挂着谦逊又和气的笑容,但薛绍分明感觉他胸中藏着随时可以拔出杀人的铮亮快刀。   和这样的人,薛绍不想多言。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讨价还价,向来也不是薛绍所喜。于是,几场会商下来他几乎从来就没有发表过一个意见,就像是一个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旁观者。   谈判接近尾声时,重要的细则差不多都厘定下来了。大唐不愧于“泱泱大国”,在很多问题上表现得相当的大度,其中有一些在薛绍看来甚至大度到了“纵容”的程度。比如说,突厥汗国暂不接受大唐派谴国使常驻他们的牙帐,言外之意不许大唐干涉他们的内政。双方边境各自驻军把守暂不开放通商,突厥暂时不会放回曾经俘虏的大唐子民。其他诸如大唐派官、驻军,就更加无从谈起。   突厥的和谈诚意,仅仅表现在骨咄禄献来的一纸请降国书,和些许进贡的草原土特产。大唐赏赐回去的,却是不断退让的底线和大批的金银财宝。   薛绍心中自然不爽,但从大局上考虑一番,便也忍下了。实事求是的说,并非是武则天和这些宰相们有多败家,大唐向有此成例,但凡异邦属国前来进贡,大唐必然数倍于之的反馈回去。这摆明了赔本的买卖,如果真能换来一段时间的边境和平,其实倒也划算——打仗烧的钱,肯定比这一点赏赐要多得多。更重要的是,打仗还得死人!   和谈到此,基本敲定。薛绍自己用一句话来总结了这次和谈,那就是原本生死相搏的双方,暂时都把刀子藏在了身后,貌似心平气和的坐了下来、脸上同时挂起虚假的笑容,签下了一份貌似祥和实则虚假的和平盟约。   最后一次会商罢后,薛绍和宰相们一同前去向武则天汇报。皇帝李旦一直都在后宫偏殿“养病”,武则天总揽朝政之全局。   盟书递上给武则天之后,重臣们全都噤声不语。   “这些细则条约,多半是大唐吃亏。”说完这句,武则天的脸上几乎是没有表情。   重臣们也没有一个反嘴回话,现场很是安静。   “图全大局,不争小节。”武则天将盟书往桌上轻轻一扔,“罢了,照办就是!”   “臣等遵命!”重臣们都吁了一口气,一同拜诺。   武则天仍是面无表情,那一双罕有生在女人脸上的炯炯龙睛却看向了薛绍,并问道:“薛爱卿,本宫听闻,数次会商下来你几乎是一言不发。因何如此?”   宰相重臣们也一同看向了薛绍,这或许也是他们想问的。   薛绍走出班列上前拜了一礼,说道:“回太后,和谈会商讨价还价,并非臣之所长,于是臣不敢班门弄斧,以免误国误民。”   这话一说出来,武则天和在场重臣们的脸色都沉了一沉。很明显,薛绍一点都不愿意和谈。   “薛爱卿,本宫知道你胸怀不忿,不愿与突厥和谈。”武则天当众说道,“同时本宫也很欣慰,你能抛弃私念顾全大局,促成这一次的和谈。”   “回太后,臣尊重大局,保持己见。”薛绍回道,“和谈能成,自然最好。如其不然,臣愿意马上奔赴疆场,用我们的唐刀和汉剑,打到他们跪地请降!”   “诸公,现在你们知道薛爱卿为何在数次会商当中,一言不发了?”武则天斗然提高了声音,大声道,“唐刀和汉剑,才是他的语言!”   “臣等知道了!”重臣们一同参拜,然后又一同对薛绍拱手拜了一拜,以示敬重。   薛绍回了礼,心中不由得想道:这次和谈原本就是武则天授意的,不然这些重臣们不会接受这些专做赔本买卖的和谈细则。他们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绝对不是卖国求荣的软骨之辈——至少,不全是!   可是事罢之后,武则天又想在这些大臣们面前挽回一点面子,仿佛是在说大唐可不是因为打不过突厥了才被迫和谈……我们只是,暂时不想揍他们了!   看着武则天和在场重臣们各不相同的表情神态,薛绍在自己心中喃喃自语:“刚刚演的这场双簧,真够无聊的……把我留在长安,就是专干这种事情的?”   次日中午,武则天将要在麒德殿设宴,宴请并欢送突厥使臣阿史那咄悉匐一行。薛绍实在是有点厌烦这样的场合了,本想推托不去,但实在拗不过太平公主的软磨硬泡,只好硬着头皮再去走一过场。   “薛郎,在京为官就是这样的,你总得慢慢适应。”临行之时,太平公主这样温言细语的劝慰。   “我明白,做京官无非就是吃吃吃,喝喝喝,笑笑笑,拜拜拜。”薛绍没好气的道。   太平公主噗哧就笑了,“看来对于这次的和谈,你心中很是不爽。”   “我本可以活活揍扁那个咄悉匐,现在却要眼睁睁的看着他拿走我们一堆的金银财货,我还得满脸堆笑的拱手欢笑。”薛绍忿忿的道,“你说,我心里会是一个什么感觉?”   “好啦,别孩子气了。”太平公主轻抚着薛绍的后背,笑吟吟的道,“你现在可不是一介边帅,而是朝廷重臣了。别老想着打仗,该要多想一想深远和大局。”   “那好吧,不说了。”薛绍叹了一气,“我去混吃混喝了,你带好孩儿在家等我回来。”   “去吧,夫君。”太平公主笑道,“记得要吃饱喝足,哪怕是醉了也不打紧。我叫琳琅在麒麟殿外候着,车马伺候。”   薛绍扬鞭拍马,飞驰绝尘而去。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却有一点僵住了……以往离家,他总是牵马慢行,时时回望面带微笑。今日却是飞掣而去头也不回。看来他的心里,当真是很不痛快。   “琳琅。”   “在。”   太平公主微皱眉头的沉默了片刻,小声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琳琅面面相覻,一同摇头,“殿下都不知道,奴婢哪能知晓?”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这几日,夫君不是宿在你们姐妹房中吗?就没和你们说什么?”   琳琅仍是摇头,小声道,“这几夜,一直是月奴陪着夫君……”   太平公主先是略微一怔,随即就有了一点恍然大悟之感。   “要不,奴婢去把月奴唤来,殿下当面质问于她?”   “不必了。”太平公主一口回绝,说道,“月奴和你们不一样。除非她自己愿意主动前来跟说起,否则,我都不好去找她打听,就更别提质问二字了。”   琳琅同时一惊,都像是呆住了……堂堂的太平公主殿下,还会招惹不起自己家中的一个媵人吗?   太平公主看着她们脸上疑惑和惊异的表情,自己摇了摇头微微一苦笑,小声道:“你们不要胡思乱想,本宫只是出于对夫君的尊重,才不去找月奴打听和质问。”   琳琅明白的点了点头,疑惑道:“奇怪,夫君究竟有什么瞒着我们呢?看他整日,都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   “他没有事情瞒着我们。”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说道,“只不过,他还有一半的心和一半的魂,暂时还没有回来。”   “啊?”琳琅同时一惊。   太平公主轻轻的摇了摇头,“夫君早把自己一分为二。一半在长安,一半在朔方。长安的这一半,你我都能懂。可是朔方的那一半,却只有月奴能懂!” 第0730章 公子任性   大唐皇城太极宫里的麒德殿是国宴专用之地,一般用来宴请外邦使臣或在重大节日启用。   至从先帝李治驾崩算起,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派上用场了。今日却是歌舞升平一派繁华景象,大唐摆起豪宴“欢送”突厥国的使臣,阿史那咄悉匐。   凡京官五品以上,都必须参加这个宴会。   不是邀请,是“必须”。   这是武则天继拿掉裴炎、摆平扬州叛乱之后,干成的第三件大事。如果说前两件大事更多的是冲着武后本人来的(至少表面上是),那与突厥的和解则可以算作是她为大唐帝国所办成的一件政治功绩,是值得她大书特书、风光显摆一把的。   满朝文武的心里都十分有数,现在的大唐朝堂之上,武后已经没了对手。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说出“必须”二字。   所以,凡是身在京城的五品以上官员、宗室、勋略全都带着夫人前来赴宴了。麒德殿里摆上了上千副桌几,蔚为大观。   薛绍自然也在其中,而且他的座席非常靠前。对面,就是突厥使臣咄悉匐一行人的座席所在。   宴会开始了。   武则天一举杯,便响起排山倒海一般的谢恩与祝福之声。这个声音,让武则天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的年轻,格外的春风得意,写不尽的巾帼豪迈。   仿佛,拥有了整个天下。   穿梭不停的宦官使女们一一呈上经典的宫庭美食,妖娆美艳的歌儿舞女们,陆续登台献艺。   丝竹悦耳长袖善舞,珠光宝气美人倾城。   从塞北苦寒之地远道而来的咄悉匐等人,被大唐的锦绣繁华彻底的震撼到了。那种感觉可不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所能形容,简直就像是升斗小民白日飞升得以见识到了天廷宫厥。   薛绍静静的喝着酒,冷冷的看着座席对面那一群狼吞虎咽毫无吃相,还对着婀娜舞伎眼睛放绿光的突厥饿狼们。   他心里就在恶狠狠的琢磨着,吃吧,吃吧!不管你现在吃了多少,迟早也要给我全部吐出来!   宴席过半时突厥使臣们集体登场,自弹自唱的跳起了他们的胡旋舞,推助宴席气氛。   平心而论突厥人跳的舞充满了动感与激情,还是挺好看的,他们历来就是一个能歌善舞的马上民族。在场也有不少的大唐官员们称赞叫好,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但是薛绍和李多祚这些将军们全都无动于衷。再怎么样,他们也无法对生死仇敌们装出一副伪善与讨好的尊容来。   突厥人跳完了舞依次归席,咄悉匐拿出一个颇富异域风情的精美礼盒来,献上给武则天。他说这里面装着一颗神奇的夜明珠,是突厥汗室阿史那部族的镇族之宝,曾经由历任的突厥可汗拥有。今日,献纳给“至圣至明”的武太后。   薛绍离得较近一眼便看清楚了那珠子是个什么德性。虽然自己不是珠宝专家,但胜在见多识广。以他的眼力劲不难分辨出,那珠子也就是个一般货色。自己家的藏宝阁中,随时可以搜出一打来。   薛绍尚且如此一眼瞧出端倪,就不用提一生与名贵珠宝为伴的武则天了。但是武则天表现得很高兴,非常乐意的接受了突厥人的献贡,还当众宣布赏赐给咄悉匐一批丝绸、金器、良马和美女作为回报。顺带着,还给他们的可汗骨咄禄和权臣元珍也都赏赐了一份。   这种事情,在两国邦交当中并不罕见。中华礼仪之邦,向来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泱泱天朝的出手向来阔气,就怕别人说我们寒酸。   听闻赏赐,咄悉匐当场大喜跪地就拜。薛绍清楚的看到,跪地而拜的咄悉匐斜着眼睛就在瞟他旁边的那些身段婀娜酥胸半露的宫庭舞伎们,就差咽口水了。   兴许是多喝了几杯闷酒,本就心中很是烦闷的薛绍,无法忍了。   他站了出来走到堂中,对着武则天拱手一拜,“启奏太后,臣有本奏。”   众目睽睽之下薛绍这样突兀的站出来,着实让大家颇感意外。而且他说的还是“臣有本奏”,如同正在上朝那样正式和庄严。看他神态更是严肃认真,不像是去恭贺讨喜。   麒德殿里,突然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有些诡异。   仍在单膝跪地谢恩的咄悉匐异讶的抬头看了看薛绍,不解的眨着眼睛……眼熟,近几日会谈都有此人出场,但好像从来没有听他发表过意见。   ——何许人也?   武则天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但仍是和颜悦色语调轻松,“爱卿有话,不妨直言。”   “臣启奏,我朝理当厚赐突厥叶护贵使,以及他们的可汗与阿波达干等人。因为战火绵绵生灵涂炭,和平来之不易。”薛绍拱着手,说得一板一眼,“但是臣建议,不要把我们的人,也给赏赐出去了。”   此言一出,满堂惊讶。   武则天的表情微微一变好像有点猝不及防,一时间竟然无语以对。   咄悉匐的汉语是说得相当流利的,听懂更加没问题。他先是仰着头惊讶的看了薛绍两眼,然后慢慢的站起了身来正面的与薛绍对视,不避不让。   那眼神,就如同一头将要食人的饿狼。   薛绍不以为然的微微一笑,“贵使,生气了?”   咄悉匐就像川剧变脸一样,马上换了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怎么会?怎么会呢!”   “那就好。”薛绍淡淡的回了一句,再度对武则天拱手一拜,“臣请太后圣裁!”   武则天眉头一拧,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又不好当众发作,于是用眼神示意薛绍“别胡闹快下去”。   “且慢。”咄悉匐突然发声,并且对着薛绍抚胸弯腰一拜,再道:“阁下请恕敝使多言。只因敝使很是不解,为何阁下要阻止太后把美人赏赐给我们呢?据敝使所知,大唐向来便有给诸国国王或是可汗、将军、大臣们赏赐美人的成例。而且不光是赏赐美人,曾经还会嫁出皇室的公主。为何到了突厥这里,就要变样呢?……莫非,阁下是在代表大唐藐视我突厥?”   挑衅!   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咄悉匐是在挑衅,甚至可以说是威胁!   于是,再一次满堂惊哗。   武则天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忙道:“贵使不必多想,大唐绝无此意——薛绍,还不退下?”   “你是……薛绍?!”咄悉匐大吃了一惊。   “对,我就是。”薛绍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咄悉匐,“薛某是大唐的臣子,为国谋略献纳忠言,是我的职责所在。接受采纳与否,不在薛某的掌控之中。但是薛某必须把心中的意念表达出来。否则,就有失为臣之本份!”   “薛绍……噩梦!”咄悉匐瞪圆了眼睛看着薛绍,连连点了几下头,深呼吸,“难怪、难怪!”   薛绍笑了,“难怪什么?”   “难怪这几日你片言不发。难怪今日,你会阻止太后赏赐美人。”咄悉匐也笑了,“原来你是薛绍。薛绍这样做,那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薛绍,本宫让你退下。”武则天再度发令了,声音有点冷肃。   “太后容禀,臣原本是要马上退下的。但是突厥贵使突然和臣拉起了家常。为免失敬于突厥汗国,臣只好仓促停步应对一番了。”薛绍双袖挥动行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朝拜之礼,“臣,告退。”   说罢,薛绍转身就走。不是回到座席的方向,而是走出麒德殿!   满场上千人,目瞪口呆!   麒德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站住!”武则天嚯然起身,高声喝道。   薛绍斗然停步转过拱手一拜,“太后有何吩咐?”   武则天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怒气,“薛绍,这是两国邦交的重大场合。你如此拂袖而去,是置国事于不顾。身为大唐的重臣,这就是你的职责所在吗?”   咄悉匐和突厥人全都开始冷笑。   眼前这一幕,绝对是他们相当希望看到的。   “回禀太后,臣的职责已经尽到了。酒宴也吃饱了。太后命臣退下,臣便退下。臣没有他意。”薛绍不卑不亢的立着,连声线都没有一丝的起伏,说得很平静。   武则天眉宇一沉怒气再涨,“你的职责,就是在邦交场合公然的轻慢和激怒异国的使臣,为两国的和平蒙上一层不利的阴影吗?”   “回太后……”薛绍的眉头也慢慢的锁了起来,表情变得很严肃,“臣初初从军之时,曾经发下血誓要誓死撼卫我们脚下的国土,誓死撼卫我们的同胞,誓死撼卫我们大唐的尊严。这既是臣的誓言,也正是臣的职责所在。臣,从来没敢忘记!”   “……”武则天双眉紧锁,沉默。   满堂皆静,鸦雀无声。   “不对!”薛绍突发高亢之音,像是在厉斥和反诘自己,“臣不是不敢忘记,臣是没脸去提及!……没脸,臣没脸!!”   “薛绍,你不要太过火了。”武则天没有怒声厉斥,但是,声音里面明显带着浓烈的不满之意。   “太后息怒。”薛绍拱手拜了一记,身子却站得更直了,说道,“臣今日多饮了几杯,平常不敢说的话才敢说出来。太后要治罪,臣都认了。但是今天有些话不让臣说出来,臣会比死了还要难受。”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李多祚这些将军们无不惊愕万分,全都替薛绍捏了一把冷汗。薛楚玉更是想要跳起来将薛绍拽回去,但是被他身边的黑齿常之等人给死死摁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本该大发雷霆的武则天反倒是泰然的坐了下去,“那就你说吧!” 第0731章 血仍未冷   “臣谢太后!”   薛绍走回几步站到了当初的地方,在咄悉匐的旁边,像是对着咄悉匐又像是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道——   “突厥主动提出要与大唐停战和解,并以投诚归附为前提。对此薛某并不反对,因为和平是我们双方一同渴望的。但是,薛某也做不到绝对的衷心拥护。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属国敢于掳虐宗主国的子民,并且久久扣押、迟迟不放。作为一名大唐的将军,薛某以保境安民为己任。现在,还有很多的大唐子民在草原上为奴为婢,朝不保夕生不如死。他们日夜盼望的就是大唐能够解救他们,能够让他们尽快的回归家园与亲人团聚……薛某很惭愧,因为我一直没能在战场上做到这一点。身为一名将军,我有负我的职责之所在。所以,我都没脸再去提及‘保境安民’这四个字。”   满场寂静。   面对一千多双眼睛的逼视,薛绍越说越有一些激动了,“现如今,薛某仍旧无法在谈判桌上救回我们的同胞和子民。薛某更加惭愧,薛某都没脸再告诉别人我曾是一名大唐的将军,现在仍是一名大唐的臣工!”   “啪——啪——啪!”   薛绍在自己脸上重重的扇了三个大耳刮子,“没脸!——真的没脸!”   满场更静。   原本躁动不安的李多祚和薛楚玉这些人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一个的都静静的看着薛绍。   武则天也保持着沉默。但是她脸上愤怒的神色,在很明显的渐渐消散而去。   “将军就该愤怒,将军就该战斗。将军必须寸土必争睚眦必报。如果他还没有冷血和绝望的话,就不会遗失了国家和民族赋予他们的这些本能和职责。”薛绍说道,“薛绍无能,无法在战场和谈判桌上解救我们的同胞和子民。现在战争结束了,但仍有我们的同胞姐妹要被送到草原上去为奴为婢。薛某看到了,姑且不论结果如何,我总该站出来为她们说句话吧?”   寂静。   “薛某,职责所在。”   “薛某,还没有冷血和绝望。”   寂静……   说罢,薛绍慢慢的摘下了头顶上的进贤冠,端端正正的摆到了自己的脚前,拱手拜道——   “回禀太后,臣的话说完了。臣请太后,发落圣裁!”   满场,仍是寂静。只不过大多数的人已经把眼神和注意力,挪到了武则天那边。   “呱、呱、呱”   有人鼓掌。   众人惊愕转目一看,是咄悉匐。   “薛将军!”咄悉匐唤了一声,然后对着薛绍非常郑重的抚胸弯腰一拜,就像是朝拜他们自己的君王,说道,“你很好!”   薛绍淡淡一笑,“承蒙夸奖,不敢当。”   “虽然你是我们草原人的噩梦,是我们突厥汗国的生死竖敌,但是,你是值得尊敬的。”咄悉匐一改平常那副圆滑奸狡之态,神情相当的严肃,“草原男儿,向来敬重真正的勇士。原来你不仅仅是一名勇士,还是勇士当中的王者。难怪会有无数的勇士誓死追随于你的麾下,就像狼群不畏生死的追随他们的狼王一样。”   “……”被敌人奉诚了的薛绍完全无动于衷,连表情都没变。   座下不少人已经很敏锐的查觉到了咄悉匐的险恶用心——他这样格外的抬高薛绍,变相的就是在贬低武太后、贬低在场的其他大唐臣工。薛绍今天的言辞和行为,已经或多或少的得罪了太后和其他的大臣。现在咄悉匐再这样一表演,简直无异于火上浇油。   “宰了这厮!”薛楚玉怒了,钢牙一咬就要跳起来。   黑齿常之和他身边的三名大将军一同发力才将他死死摁住,不料却撞倒了一副桌几,突兀的大响再度惊动了满场。   “放肆!”武则天怒喝一声,“成何体统!!”   薛楚玉和黑齿常之等人连忙收敛起身谢罪,武则天很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原本热闹喜庆一片祥和的国宴,顿时变了味。   薛绍和咄悉匐仍旧面对面的站着,像是一对随时可能拔刀互砍的生死宿敌。   武则天走了下来,径直到了薛绍的面前。薛绍微微欠了一下身子,以示冒犯之歉意。咄悉匐则是抚胸弯腰步步而退,看那情形,是打算要退到一旁“坐山观虎斗”了。   低了一下头,武则天看了看放在薛绍脚前的进贤冠。   那一顶进贤冠,金丝革带云鹤花锦,做工精美三品五梁。   武则天弯腰下身拿起那一顶进贤冠,双手捧起,又戴回到了薛绍的头上。   “五梁进贤冠,三品大员所戴。”武则天说道,“它既标示着你的身份之特殊与高贵,也意味着你的职责之艰巨与不易。”   薛绍微微皱眉,轻点了一下头。   “弃之何忍?”武则天轻声道。   薛绍微闭双眼轻吁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做完了这些,武则天走回她的座位,说道:“大唐的朝堂之上,从来就不会只有一种声音。昔日,诤臣魏征就敢于当众推翻太宗皇帝陛下的圣意,甚至丝毫不留情面的当廷指谪,怒斥喝骂亦不罕见。”   “于是,便有了贞观大治。”   众人一听,心中纷纷惊讶……武太后,这是在拿自己类比于太宗?   “贵使。”武则天突然唤道。   “敝使在。”咄悉匐连忙出列,行礼。   “方才本宫看到,你对薛绍赞誉有嘉甚至颇为崇敬。”武则天笑吟吟的道,“如此说来,你是非常赞同他的意见了?”   “……”咄悉匐的脸皮顿时很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但马上掩饰了过去,反倒是认真地说道,“是的,敝使非常敬重薛将军的热血、刚正、勇敢和忠义。”   “既然如此,那本宫可就要收回成命了。”武则天向来擅长于顺坡下驴,这一次更是不含糊,马上当众宣布道,“适才本宫口头允诺赏赐的美女,因薛绍之谏言和突厥使臣之附合,予以收回。但另行赏赐宫廷御用的茶砖与青盐,着有司酌情办理。”   “臣领旨!”马上有鸿胪寺的官员出来应诺。   “来人,赐酒。”武则天挥动了一下云袖,两名宫婢各自给薛绍和咄悉匐送上了一盏金杯,内里盛满美酒。   “先敬贵使。”武则天笑吟吟的举杯,“酒宴之上小小误会,贵使莫要挂怀。还请贵使牢记,两国和平来之不易。珍惜,珍惜!”   “敝使不敢忘!敝使谢过太后!”咄悉匐现在是悔到肠子青,气到喉咙硬,强忍着不爽挤出笑脸来,陪武则天喝了一杯酒,然后怏怏的退回了坐席。   再也没有造次。   武则天再起一杯,“本宫第二杯,敬薛绍。”   “臣谢太后。”薛绍举起金杯。   武则天认真的看着薛绍的眼睛,并没有怒气,反而流露出很多的赞赏和欣慰,轻声的,但是字字清晰地说道,“敬,军队之魂魄,社稷之柱石……男人之良心!”   在座的李多祚和薛楚玉等人,可是全都听到了。   瞬时间,热血沸腾。他们一同昂然起身。   “臣请作陪!!”   武则天毫不犹豫的饮下了满杯。薛绍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嚯然起身,大声道:“本宫第三杯,敬在座所有的将军们!——请!!”   “太后,请!”   咄悉匐等人坐在一旁,已是个个脸色铁青。   他们他们算是看出来了。原来,不愿意罢兵和解的并非只有薛绍一个。在场所有的唐朝将军,包括那个大手大脚赏赐无度、貌似一脸和颜悦色最不希望打仗的武太后,都怀着一颗血战到底死不退让的杀人之心。   至于那一纸象征和平的盟书?   ——如果盟书真的有用,历史还会在战争与流血中蹒跚前行么?   ……   宴罢之后,突厥的使臣们在鸿胪寺官员的陪同之下,自去安排归国事宜,马上就将离开长安返回草原。   文武大臣们也都辞别了武则天,依次离开麒德殿各归各处。   薛绍一人独行,从宫殿的龙尾道走下来。薛楚玉和李多祚结伴并肩而行,想要上前去和薛绍说话,但又没敢上前。   他们很少见到薛绍如此的激愤和昂扬。每逢这时候,薛绍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总会与平常那个生死与共、不分你我的袍泽弟兄,有一点点的不同。   就是这一点点的不同,却足以让薛楚玉和李多祚这两位叱咤疆场的少壮派虎将,不自觉的和他保持着几步开外的距离。   虽然这几步的距离,并不足以丈量出他们心中的敬畏。   薛楚玉和李多祚尚且如此,其他的大臣同僚就更不敢上前来无事攀交情套近乎了。于是薛绍一路走得直,走得急,也独自一人。   刚刚走过了下马桥,薛绍却突然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   那是一群粉衣彩冠、做新娘出嫁之扮相的美人儿,个个婀娜多姿风情万种,整整齐齐的站在下马桥的桥头两旁,大约有三四十个。有一名薛绍脸熟的宦官匆忙跑上前来,一边哈腰拱手的赔罪一边小声地说道:“驸马恕罪!这些内廷的宫娥本是打扮收拾好了,将要一同送往突厥,现如今……”   “闭嘴。”薛绍淡淡的道,“我的马呢?”   “在!请驸马稍侯!”宦官慌忙跑去牵马。   没人发号施令,那群女子却已经一同跪倒下来,个个五体投地。   很多过路的大臣将军和宫人们,都在驻足围观。   没人说话。那些跪倒在地的女子们也没有。   这或许,就叫做大恩不言谢。   薛绍也没有说话,他从这群跪地的女子们当中走过,骑上宦官牵来的威龙宝马,扬鞭飞驰而去。   身后,留下一群跪伏在大唐国土之上的美丽女子,泪流满面。 第0732章 国士之酒   策马离开了宫墙的薛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回家,而是马头调转去了太平坊相反的方向,那是一个曾经让他流连忘返、名声蜚起的风流薮泽——平康坊。   在如今的大唐时代,狎妓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丑事,相反还成全了很多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但是薛绍至从和太平公主相识以来再也没来光顾,因此今日他一出现,当场就惊坏了不少人。   人们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了,如今葬在终南云雾之巅的张窈窕。因此,就算薛绍是满长安城人尽皆知的风流豪客,那些爆炭老鸨和龟奴姑娘们都只敢满怀敬畏的远远观望,连上前搭讪问安的勇气都没有。   过往的客人当中,有不少的官员仕子甚至是薛绍曾经的麾下战将袍泽人等。这些人见到薛绍斗然出现在平康坊,则是个个惊呆。他们头一瞬间联想到的便是……莫非他和太平公主闹翻了?   薛绍骑着他的威龙宝驹在平康坊里招摇而过,目的地仿佛相当明确,直接就停在了京华名妓苏小燕的宅院前。   门开着,薛绍翻身下马时匆忙跑出来一个小龟奴。乍一眼看清是薛绍,小龟奴的嘴里就哆嗦了,“小、小人……参、参见……”   “行了,管好马匹。”薛绍随手扔给他一串铜钱,“郭大封或者党金毗二位将军,可曾在此?”   “回驸马的话,郭将军正由苏姑娘陪着在小亭中饮酒。”   “加座,添酒!”   薛绍大步就走了进去。小院里仅有的几个爆炭龟奴们顿时全都忙乱了起来,连忙加座添酒置办新宴。郭大封正笑眯眯的听着曲喝着酒,突然一眼瞟到大门处风火雷电一般闯进来的薛绍,当场吓得杯子都掉了,连滚带爬的迎了上来。   “属下参……”   “免了。”薛绍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去,自己扯过一个坐榻先行坐了下来,“今日只有酒友,没有上下。”   “属下遵命!”郭大封战战兢兢的起了身,立在一旁,眼珠子都不敢乱挪。   “坐下,陪我喝酒。”薛绍冲着对面发愣的苏小燕努了一下嘴,“弹一曲,《广陵止息》。”   “是……”苏小燕远比郭大封要更加沉得住气。轻轻的应了一声诺,她便弹响了琵琶。   曾经,在平康坊这个风流荟萃的地方,张窈窕的诗和苏小燕的琴堪称双绝。《广陵止息》即是旷世名作《广陵散》,满长安城没有第二人能比苏小燕弹得更好。   曲乐声声,薛绍一杯接一杯不停的猛喝酒,没怎么说话。郭大封战战兢兢的陪着一顿猛喝,没几下就酒气翻涌涨红了脸,眼看就要醉倒。可是他又不敢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舍命相陪。   “你酒量太差。”薛绍放下杯子长吐出一口浓浓的酒气,“还不如一个女人。”   郭大封苦笑不迭,“属下确实……不胜酒力!”   “若蒙不弃,小女子愿陪公子小酌两杯。”苏小燕倒是生了一颗善解人意的玲珑心。   薛绍淡然一笑,“你不怕死?”   苏小燕也是淡淡一笑,“请为公子添酒。”   郭大封突然一下蹿了起来奔向后院,马上发出狂呕之声。   薛绍笑了,“此人时常自称酒囊饭袋,却也不过如此!”   苏小燕笑而不语,给薛绍斟满了酒。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郭大封去了就没再回来,醉倒在后院被家主人扛去歇息了。薛绍也没再挪脚,就由苏小燕陪着仍旧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仍是很少说话。   苏小燕的酒量确实比郭大封强了不少。乃至于薛绍喝到半醉了,她仍然能把《广陵止息》弹得有声有色。   一曲过半,院子门口突然传来几声老妇的惊叫,如同杀人了一般。薛绍扭头一看,照管苏小燕的爆炭老妈子失魂落魄的跑进来,冲着薛绍就一膝跪下,“公子救命!”   大门口处,琳琅姐妹正在并肩行来。   上一次,她们二人就是这样出现在张窈窕的院子里,一剑夺命。从此,这对姐妹花就在平康坊里名声大躁,成了每家每户谈之色变的勾魂使者。   苏小燕倒是淡定得很,仍旧专心专意的弹着她的琵琶,连音色都没有一丝的改变。   爆炭老鸨在地上拼命的磕着头,呼天呛地的额头都出血了。琳琅快要走到跟前时,她连滚带爬的溜到一旁拔腿就跑,再也顾不上苏小燕了。   “奴婢参见……”琳琅参拜,却被薛绍一扬手打断。   “你们又来杀人?”   琳琅有些结舌,“……奴婢不敢!”   “那就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碍眼。”薛绍把杯子在酒桌上一顿,声音有点沉。   琳琅姐妹俩同时狠狠的怔了一怔,没再多说半句,拱手而拜的弯着腰退了出去。   苏小燕的琴声仍然在响,音色未变。   爆炭老鸨从后院小门里探出了头,抹了一把冷汗,急急的钻进了厨房忙活起来。   薛绍自斟自饮连续十杯,酒壶见底。   “我要在此,大醉十日。”薛绍拿起酒壶在摇,大有一点把酒问青天的意味,“谁敢陪我?”   ……   于是薛绍就真的在平康坊苏小燕的宅子里大醉了十日,没有回家,也没有上朝。   神奇的是,除了第一天有家中的小妾琳琅来找了一回,太平公主府再也没有派人来过问。杀人泄愤之事,更是无从谈起。   更加神奇的是,薛绍没来上朝,武太后也没有责怪,甚至没有一句质问。只当是他因病不朝在家歇养了。   第十日的午时过后不久,薛绍仍在豪饮,郭大封吐得直不起腰来,苏小燕的琴音一如往日的绕梁不绝。小院里,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不速之客。   白衣胜雪手执拂尘,飘然如仙绝美倾城让苏小燕都自惭形晦的一个……女冠。   半醉微薰的薛绍斜眼看了看她,顿时笑了,“苏小燕,今日你可以退下了。”   “是……”苏小燕应了诺,抱着她的琵琶悄无声息的退下。   “仙姑请坐!”   玄云子微然一笑,坦然的在薛绍面前坐了下来。左右四下看了看,说道:“确是一处清净之地。”   “声色糊涂之地,何来清净一说?”薛绍笑问道。   “清生于浊,便也正是它的妙处。”玄云子自己取了一个新杯子倒上酒,“贫道敬公子。”   “等等。”薛绍扬了一下手,“你先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贫道方外之人,不受任何人的指派。”玄云子说道,“心念若动,人便到了。”   “好,这杯酒可以喝。”薛绍笑道,“仙姑,请!”   “请!”   郭大封猛吐了一阵扶着墙蹒跚而来,一把被苏小燕扯住,拎进了偏厅之中再也没有露头。   “公子若要韬光养晦,也不必残害了自己的身躯。”喝下了第一杯酒的玄云子,淡淡地说道,“酒色如刀,刮骨断肠。”   薛绍哈哈的笑。   十天来,第一次笑得如此畅然。   “酒只半薰,至于色嘛……”薛绍笑道,“已是旬日不知肉味。”   玄云子笑了。敢在她面前说这种风流坏话的人,还真是不多。   “污言晦语唐突佳人了,薛某自罚三杯。”薛绍开始倒酒。   玄云子不以为然的微自发笑,静静的看着薛绍自饮了三大杯。   薛绍不经意的瞟了她一眼,突然感觉此一刻玄云子脸上的那种笑容,颇有几分“母亲”的神韵。   或许是因为多饮了几杯酒,因而心中的那根心弦根外容易被撩动。玄云子的这一抹淡静又宽容的笑容,莫名的让薛绍的心中感觉到一阵安慰,还有久违的心酸和怀念。   若非仍旧保留着几分把持,薛绍倒真是想把自己的头颅枕到玄云子的大腿上,闭上眼睛,任由她抚摸自己的鬓额和头发。   就像儿时的午后,在母亲的抚慰之下睡午觉一样。   “你太累了。”玄云子轻声的道。   薛绍拿着酒壶的手突然颤了一颤,然后呵呵一笑,给玄云子倒了一杯递上去。   “但你有一个好妻子。”玄云子又说道。   薛绍面带笑意的点了点头,没有哪个妻子能够容许自己的丈夫,在妓竂里连泡十日的鬼混不回家。今日之太平公主已经不再是那个一怒之下就派琳琅前来取人性命的太平公主。   “她的确是不错。”薛绍说道。   “正因为她很不错,所以,你才不愿意现在回家去面对她。”玄云子说道,“你与武太后的当廷面争,已经举国尽知。”   薛绍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大多数人都以为,你与武太后的关系从此有了裂痕,你的前途将不再光明,甚至堪忧。”玄云子说道。   薛绍仍是淡然的笑了一笑,“还有呢?”   “也有少数人觉得,你与武太后的关系反而比以往更加牢固了。”玄云子说道,“因为,你正是武太后现在最需要的那个人。”   “哪个人?”   “军队之魂魄,社稷之柱石。”   薛绍笑道:“仙姑啊仙姑,亏你自称方外之人,但是消息之灵通却连宰相尚书都自叹弗如。”   玄云子淡然微笑,说道:“公子用三个耳光,打得满朝文武羞愧难当,突厥使臣胆战心惊。诸军将士防患未燃战意拳拳,举国上下不敢再苟安于虚假的和平。”   薛绍笑延:“我明明是在打自己。”   玄云子不予争辩,只道:“武太后敬三杯酒,与大唐将士同仇敌忾义如袍泽,令自恃悍勇欺大唐妇人治国的突厥狼子,幡然醒悟不敢轻视。”   薛绍笑而不语。   “满朝上下,仅有公子深解太后刚柔并济、恩威同施之深意。”玄云子说道,“国宴之上众目睽睽举重若轻之地,公子与太后配合到天衣无缝,竟连自己人都深信不疑。此等的默契与高妙,令人叹服!”   薛绍不置可否的呵呵一笑,“这酒,还喝不喝了?”   “此乃护国安民云鹏之志的国士之酒。”玄云子举杯——   “当满饮!” 第0733章 风云变色   连着喝了十天的花酒,薛绍都没有呕吐过一次。今天终于是大醉了。   醉了几天终于得到片刻清醒的郭大封,好不容易才把醉到不省人事的薛绍抬进了房里。刚要给薛绍洗把脸换身衣服时,玄云子进来了。   “我来。”玄云子说道。   郭大封一愣,表情明显是在说“这不好吧”?   “出去!”   “是!”   郭大封鬼使神差的就应了个诺然后闪了出去,刚掩上门时他就猛一拍自己的脑壳,“撞了邪了,我凭啥要听她的号令?”   脑子里一糊涂,郭大封就准备再推门进去。却听到身后传来苏小燕冷冷的声音,“想死你就进去。”   “那我还是想活!”脚底抹油,郭大封果断开溜了。临走时没忘了扯上苏小燕,顺便着对小院里所有的人都恶狠狠的叮嘱了一番——今晚之事谁敢说将出去,谁等着人头落地!   房间里,玄云子焚起了一炉龙涎香。手中的拂尘轻轻扬起,幽幽的香气便萦绕在了薛绍的身上。   玄云子并没有动手去解薛绍的衣裳,而是取了一副坐榻安静的坐在他的床边,静静的扬着拂尘。   薛绍睡得很香很熟,没多时还发出了低微的鼾声。   孤男寡女,一间密室。   玄云子一直凝视薛绍的脸庞,神态举止却不是郭大封等人预料中的那般充满香艳迷离,反倒是淡静得出奇。仿佛薛绍的那一张脸并不是脸,而是一卷令她百思不解其妙的古卷真经。   她研读,品味,思考。   薛绍翻了个身,鼾声止住,但仍旧睡得很熟。   玄云子不自禁的微然一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这个韬光养晦的法子,并不高明。但是往往并不高明的法子,却能骗过很多自认高明的人。”   薛绍当然是没有回应。   玄云子仍是说道:“十天的观望,你应该能够看出许多的端倪了。如你所料,大唐的天空已经风云变幻。”   “朝廷即将迁都东都洛阳。而且,东都不再叫东都,而改称神都了。”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也按周礼之制改了名称,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尚书省被改称文昌台,左右仆射也改称为左右相了。中书省从此改称凤阁,门下省改称鸾台。宰相的名称便成了同凤阁鸾台三品或是平章事。”   说到这里玄云子不禁笑了一笑,“听起来,这些宰相都像是内廷的女官了。不是么?”   “这些,你肯定都知道。”玄云子说道,“太后酷爱文史,更喜欢在文字上下功夫。除了改革这些名称,她还造了很多的新字。日月当空为曌,从此武太后讳曰‘曌’。你以后若要给朝廷写奏疏可得记住了,但凡与曌谐音的都得避讳。”   说了这么多,薛绍仍是一副睡得烂熟的样子,没有半点的反应。   可是玄云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武太后对宰相班底进行了一次大调整,朝堂格局因此大变。此前被免官的武承嗣复出了,不出意料的成为了同凤阁鸾台三品。原中书侍郎的武攸宁更进一步入主政事堂,成为了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就任副宰相。原礼部尚书武三思继续留任并开始兼修国史——你会不会特别想知道,武三思将会在史书当中如何记载你的事迹?又会给予你什么样的评价呢?”   薛绍仍是酣睡。   “原来这些,你都不在乎。”玄云子微然一笑,“或者说,早在你的预料之中?”   薛绍没反应。   “那我说一件,你肯定还没来得及知道,但一定会相当关心的事情。”玄云子说道,“就在今日,朝廷任命吏部侍郎韦待价为新任夏州都督,接替了你留下的职务。”   “谁?”薛绍睁开了眼睛。   “吏部侍郎,韦待价。”   薛绍斗然坐了起来,一下掀开了身上盖的被子,“他怎么行?”   “那你说,谁能行?”玄云子反问道。   薛绍的动作顿时凝滞,又慢慢的坐了下来,“你说得对……行不行,不是我说了算。得是太后和朝中的宰相大臣们说了算。”   “韦待价现在虽是一介文僚,但却是武官出身,曾经对吐蕃作战有功累受提拔。”玄云子说道,“再加上朔方军猛将如云兵精粮足。只要韦待价能够知人善用,料也无妨。”   薛绍眼珠子一翻给了玄云子一个没好气的神色,“听起来像是在宽我的心,但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激我。”   玄云子笑了,“公子如此睿智,谁能激得了你的将?”   “别说,这次你还真的就激将成功了。”薛绍皱眉,表情深沉,“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朔方军就像是我亲生的儿子。现在要将他交给别人了,我哪能放心?”   “韦待价肯定也明白这样的道理。”玄云子说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他在等着我助他一臂之力了?”   “同僚合力,襄助国事。”玄云子说道,“韦待价没想过或者说他没那个胆气,要抢走你的亲生儿子。朝廷授意,他不得不从。”   薛绍点了点头,这倒是句大实话。朔方不能一日无主,自己暂时去不成了,朝廷总得另外安排一个人过去补缺。韦待价一个外人,哪能轻易镇得住朔方军的那些骄兵悍将?   薛绍正琢磨这些,玄云子再说了一句:“既然是你的亲生儿子,万不得已之时暂时交给别人代为照管几日……那也不会一下就变成别人的儿子吧?”   这句话让薛绍的心中灵犀一闪,“仙姑,你好机智!”   玄云子婉尔失笑,“若非是公子关心则乱,又怎会需要贫道的提醒?”   薛绍哈哈的大笑了几声,“如此说来,我得去见一见那个韦待价了。”   玄云子摇了摇头,一脸笑意,显得颇为高深莫测。   薛绍连连眨了眨眼睛,“你不会告诉我,韦待价就在这门外吧?”   “没有。”   玄云子笑了。   薛绍撇了撇嘴。   “只在院子外面,候了几个时辰了。”   薛绍一瞪眼,“仙姑,你还当真和一些朝堂重臣有了密切往来?你怎么比太平公主还像一个公主呢?”   “你误会了。”玄云子笑道,“正是太平公主殿下,委托我带他来找你的。”   薛绍微微一怔,“太平?”   “不可思议?”玄云子摇了摇头,仍是面带微笑,“你以为我会那么闲,去管这些宦海琐事?公主倒是想早日把你请回家去,但是上次琳琅来过一回,被你毫不客气的给轰了回去。于是嘛……”   “行,别说了,我知道了。”薛绍马上穿衣服下床,“我这就回家——劳烦仙姑转告韦待价一声,让他去我家中会面。”   “稍等。”玄云子阻止,说道,“在朝为官,最忌党朋之嫌。你在太平公主府接见韦待价,就会有此嫌疑。倘若换在平康坊,那就不会了。”   薛绍长吸了一口气认真的“瞪”着玄云子,一板一眼道:“上苍真是不公!”   “何解?”   “他都赐予你天仙的美貌了,还给予这么多的机智。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还怎么活?”   ……   韦待价,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婿,年逾六旬的一员老将,凭借门荫入仕和薛绍一样先是做到千牛备身。他曾经远征高丽与薛仁贵并肩为战,后来又在凉州和萧州抵御吐蕃立下战功被提拔为右武卫将军。高宗皇帝李治去世前后,他兼负山陵使之职开始修筑乾陵。前不久乾陵修筑完毕,韦待价因为这一项功劳被加为金光禄大夫并改任为文职,吏部侍郎。   这便是薛绍对韦待价所有的了解。从他的履历上看,这人在军队和官场里已经混了几十年,既没成为薛仁贵那样的名将,也没能入主中枢拜为宰相。看起来仿佛是文武双全什么都能干,但好像又是文不成武不就什么都干不到漂亮。   实际上,这样的臣子在朝堂之上往往是占多数的。说他们庸吏有点过份,但称赞他们是能臣又绝对不够格——倒是有点像,万精油。   所以薛绍听到韦待价的名字就感觉有点头疼。夏州和朔方那么重要的地方,居然派一个万精油去坐镇,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情,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薛绍觉得朝廷也是没办法了。至从裴行俭、李谨行和薛仁贵这一批老将先后去世,程务挺又被废掉。夏州和朔方那些地方如果不派有资望的老将过去,是很难镇住的。选来选去,仿佛还就只有韦待价稍稍够格一点。   矮子里面挑将军,想必武则天也很是无奈。   整点衣冠稍作收拾之后,薛绍见到了那瓶老万精油。   烟花之地不拘俗礼,两人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寒暄和客套,就着一张酒桌便对坐了下来,就像这几天薛绍和郭大封在一起厮混那样。   “驸马一连十日不上朝,落得好清闲啊!”韦待价虽然年过六旬但是看起来很精神。毕竟是行伍出身,他的身板儿显得特别硬朗。   薛绍只是笑了一笑,“连年征战劳苦,偶尔咨情放纵。”   “太后她老人家,毕竟还是心疼女婿的啊!”韦待价笑呵呵的如拉家常,“朔方太过苦寒了,哪里是驸马能够久居之地呢?还是回朝做官的好啊,关中两京,花团锦簇温柔乡。天子脚下,好做官。”   薛绍仍是笑了一笑,这回都没有答言了。   韦待价本想套个近乎没想到讨了个没趣,有些悻悻,于是索性直说正题了,他道:“如驸马所知,老夫即将远赴夏州接替驸马空留出来的夏州都督一职。临行之时,特来向驸马请教。还望驸马能够,点拨一二。”   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是朔方军那样生猛的地头蛇,这一点薛绍比谁都清楚。当初身为国丈的韦玄贞就任夏州长史之时,尚且被整得哑口无言乖乖做了孙子,这个同样姓韦的一个区区侍郎,又能如何呢?   看到薛绍在沉默,韦待价连忙抱拳拜道:“老夫向有自知之明,绝无鸠占鹊巢之意。只因朝廷有了差谴,老夫自当为国效力。还望驸马念在同殿为臣共襄国事的份上,宽恕老夫冒犯之举。”   这话,让薛绍听了心里多少舒服一点。再想到玄云子说的“暂且把孩子交给他人代管几日”的由头,便定了定心,说道:“李仙缘和薛楚玉,会与你一去回夏州么?”   “对,他二位也将一同去。”韦待价连忙答道。   “我自会有所交待。”薛绍轻叹了一声,“朔方军镇守大唐之国门,关乎社稷之存亡。薛某毕生所求不过保境安民而已。因此,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因私废公,你就放心好了。”   韦待价闻言大喜,也不顾自己都能当薛绍的爷爷了,当堂就行了一个大拜之礼,“老夫,拜谢驸马大义大恩!” 第0734章 舍你其谁   大唐变天了。   薛绍回家了。   对于本就有些心虚的薛绍来说,兄嫂也在他家里还真是一件挺不幸的事情。毕竟,不管任何时代任何家庭,一个男人抛开妻儿独自在外偷欢十日不归,那都是一件千夫所指必须痛骂的事情。   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玄云子那样,能够洞悉薛绍此举的天机。   于是薛绍回到家里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一儿一女左右抱在了怀里逗个没完。借此显得自己很忙碌,借此让兄嫂和太平公主这些人没空去骂他。   可是逗了一阵薛绍发现,这些人好像没有一个有骂他的迹象,甚至连跟他搭话的兴趣都没有。   薛绍顿时感觉很无趣,还有那么一点小丑冷场的失落。于是他嗬嗬干笑的凑到兄长薛顗面前,“大哥,今日没去司农寺应职么?”   “去过,回来了。”薛顗回答得像是例行公务。   薛绍碰了个没趣,便又凑到了一向温文贤淑又待他视同己出的大嫂面前,拱手弯腰下拜,“拜见嫂嫂。”   “免礼。”萧氏倒是面带微笑,但是少言寡语字字冰凉。   薛绍只好又“嗬嗬”的干笑了两声,这次凑到了太平公主的面前。   “我回来啦!”他笑嘻嘻的。   “我看到了。”太平公主冷冰冰的。   薛绍直轮眼珠子,头一次感受冷暴力的厉害,这滋味还真是不太好受。   “琳琅,你们还不赶紧去给我安排膳食。都这时候了,我午饭还没下肚。”薛绍总算逮到两个可以使唤欺负的人,努力的想要展现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   “琳琅,过来给本宫按按肩。”太平公主懒洋洋的哼道。   “是。”琳琅各得应诺,左右跪在了太平公主的身侧按摩起来。   得了,此地不可久留,否则将要全军覆没!   薛绍连讨了几个没趣,索性离开了这厅堂,径直走到了后院。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月奴接到了薛绍倒是分外高兴。   “快,我饿了!”薛绍连吞口水。   “有吃的,公子快来!”月奴欢呼雀跃,拉起薛绍就进了她的房间,马上就张罗出了一桌子好吃的。   薛绍狼吞虎咽,就像往日行军打仗时一样。   月奴在一旁殷勤伺候,薛绍吃得越多,她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灿烂。   “呃——”   打了一个猛猛的饱嗝,薛绍终于放下了筷子。   “月奴,还是你最贴心。”   月奴嘿嘿嘿的一个劲傻笑,女汉子的脸上有了一些邻家在姑娘的羞涩。   薛绍有点乐,问道:“近日家中如何?”   “我不太清楚……”月奴有点茫然的摇头,“我每日就住在这里,没怎么去过前堂。”   薛绍点了点头,月奴和太平公主、琳琅这些人之间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点隔阂,这不奇怪。   “你义父呢?”   “他和郭安带着那些斥侯部曲们住到了外面。”月奴说道,“几日前义父来过一趟,见公子不在家就走了。说是那些人不能闲着,得带出去练。这会儿怕是带着人去了邙荡大山里。”   薛绍点了点头,心里总算感觉到一丝的宽慰。   “公子,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怎么连人影都见不着……”月奴的声音有些幽幽伤感,“月奴这心里,都像是空了一块,整日六神无主。”   薛绍微微一怔,无言以对。   月奴的这一句“六神无主”,可能是很多人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再有一点,就连月奴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可见,琳琅回来之后的口风倒是挺紧,家里的丫鬟仆子这些人多半也是不知情了。   思及此处,薛绍再度感觉到一丝宽慰。太平公主比以前更加的成熟懂事,更具主母风范了。   前堂。   太平公主和薛顗夫妇,居然在薛绍走后笑作一团。   “是得让他尝尝,公主的厉害。”薛顗说道,“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二郎这次也确实太不像话了。亏得是公主肚量如海,否则换作是别的妇人,早把他轰将出去了。”   萧氏在一旁冷冷的插了一句,“夫君言之有理。”   “呃……”薛顗顿时感觉有些头大,马上干笑了几声不说话了。   大唐的男人谁不偶尔在外逛玩一下花街巷柳呢?薛顗自然也不能例外。   “幸亏是有兄嫂在此坐镇。否则,他哪会如此低声下气。”太平公主悻悻的道,“他才不怕我将他轰出去呢!兴许,还求之不得。”   “那倒不至于。”萧氏说道,“二郎往日是有些浮浪,但近年来已是浪子回头不再故旧。我看他最近的举止颇为反常,似乎别有隐衷。公主既然是他最为亲近之人,何不细作打听?倘若他真是旧病复发,他兄长定是饶他不得的。”   “大嫂的话,总是这般在理。听得人心里也舒坦。”太平公主展颜而笑,说道,“稍后,我自会问个清楚明白。再怎么说,我也是在大唐的公主。他这样醉卧花丛十日不归,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搁?若是他说不出个缘由来,不用大哥出手,我自饶他不得!”   太平公主说得轻描淡写,却把薛顗夫妇听得心头一怔一寒——怕的就是这个啊!   薛绍藏在月奴的房里,许久没再露面。他不用想都知道,太平公主和兄嫂这些人正在如何的数落自己,甚至一同出谋划策的要收拾自己。   但是,尝多了朝堂之上的冷枪暗箭尔虞我诈,回到这里享受一番这种亲情的“折磨”,对薛绍来说反倒是一种别样的舒坦。   痛,并快乐着。   只不过薛绍的心里很是清楚,这种痛并快乐的时光,并不能保持多久。自己,毕竟还是要走回朝堂,去面对他该面对的问题。   果然,薛绍回到家里还不到半日。黄昏时分,太平公主府里就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贵客之贵,普天之下无人能及。   武则天。   人之常情,女婿过于荒唐不懂事,作为一名强势的岳母肯定是要出面教育一番的。于是武则天这一来,差点就把薛顗夫妇吓傻了。他们怎么都感觉,武太后绝对是来兴师问罪,为女儿打抱不平的。   薛绍自然也无法再藏下去,只好亲自出迎。   “臣参见太后……有失迎讶,还请恕罪!”薛绍一板一眼。   “这话不对。”武则天冷冷的道,“应该是本宫去平康坊将你迎回才对。”   “呃……”薛绍怔了一怔,眼珠子乱转想要找人求助。结果发现,太平公主瞧都没有瞧他一眼。至于兄嫂,他们早已是满头冷汗害怕不已。   “别吱吱唔唔了。到书房,本宫有话问你。”   “是!”   二人就这么走了。薛顗夫妇连忙对太平公主说好话,想让她出面去为薛绍求个情。   太平公主被他们说得无奈了,只好说道:“兄嫂放心,不会有事。”   “当真?”薛顗夫妇不信。   太平公主无奈的苦笑了两声,说道:“太后若是真的因为平康妨一事生薛郎的气了,还犯得着主动前来兴师问罪吗?”   “这倒是。”薛顗夫妇恍然大悟。以武太后的作风,要么是直接锁了人扔进大狱,再不济也是派人前来把薛绍唤到宫里去收拾。哪里犯得着亲自屈尊而来呢?   如此说来,她就是有别的事情、还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和薛绍当面密谈。   太平公主静静的沉思,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看天空,喃喃道:“这天色,怎么这么奇怪呢?”   “是要下雨了吗?”萧氏无心的接了一句。   薛顗倒是一下就听出了太平公主的弦外之音,不由得心中马上紧了一紧……风云变幻时局湍险,二郎将要带着我们薛氏一族,何去何从?   书房中。   “改旗易帜?”薛绍惊叹了一声。   迁都、改年号,改革帝都与官制的名称,再加上改旗易帜,这全都是“改朝换代”的标志……薛绍心中想道,一代女皇,终于是等不急了!   “没错。”武则天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丈母娘在教训女婿,俨然就像是在上朝一般,“此事,需得你来主张。”   “我?”薛绍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是不敢,还是不行?”武则天没有半点的拐弯抹角。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太后,这不是敢不敢、行不行的问题。想要在军队里推行改旗易帜,阻力是相当大的。臣以为,现在还不是最佳良机。倘若操之过急,势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京城州县,都已经推行开来了。阻力是有,但也没见得有多棘手。”武则天说道,“军队向来唯令是从,阻力与风险,从何而来?”   “信仰。”薛绍说了两个字。   武则天眉头一皱,“详解。”   薛绍说道:“军队里的大多数人,没读书识字少,不像那些朝臣和官员们识时务,明就理。军队一直用旗帜来指挥号令,军旗对军人来说就是一种信仰。战场上,经常会有很多将士为了守护一面战旗不倒,而甘于送出自己的性命。军人,多半都是热血昂扬的性情中人。现在突然一下要在军队里推行改旗易帜……将士们的情感上,可能一时接受不了。”   武则天闻言沉思了良久,说道:“你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改旗易帜已是势在必行。你给本宫估算一下,如果要在军队要实现全面的改旗易帜,需要多长的时间?”   薛绍思考了片刻,说道:“至少两年。”   “不行。”武则天沉声道,“最多半年!”   “太后,一个千人军府,就有上百面旗帜。大唐数十万大军,那么多的旗帜,一时间造也造不过来啊!”薛绍道,“此时四夷不宁。倘若操之过急引得军心不稳,于国大不利啊!”   武则天又沉吟了片刻,仿佛是有点不甘的点了点头,“那就一年。不能再多了!”   薛绍也是一脸无奈的点了点头,“一年,非常勉强。”   “此事,就交由你来处置了。”武则天说道,“念你连年征战劳苦,许你休憩了十日。现在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本宫身边急缺臂膀。承誉,你也差不多该要回朝就职了吧?”   “呃……”薛绍眨了眨眼睛,“何职?”   武则天满怀深意的微然一笑,“众望所归之职。”   薛绍直摇头,“臣不知。”   “别装糊涂了。”武则天没好气的道,“兵部尚书,舍你其谁?” 第0735章 大红大紫   大唐迁都陪都洛阳,并将洛阳的称号改为“神都”。   新任兵部尚书薛绍自然得要举家随迁而往,并且被安排在第一批次,要与武太后同时动身。一路随行护卫的羽林兵马,还得悉数听从薛绍的统一调配与指挥。   这可苦了陈仙儿,她正怀胎十月即将临盆。原本薛绍准备将她留在长安待生产之后再去洛阳,但又没有放心之人可以照顾。因此两头为难。   正与薛绍处于“冷战”期间的太平公主,展现出了令人敬服的主母风范。她知道这件事情薛绍有些难于处理,于是主动的、悄悄的去向她的母亲提出了请求,意思就是,自己这一家能否稍待时日再去洛阳?   武则天说,薛绍将要总督羽林兵马护卫迁都,怎能缺席?   太平公主说,那便让我留下照顾陈仙儿。待家事妥当了,两去洛阳与母亲相会。   武则天同意了。   薛绍很欣慰。   两人的冷战,便也就此宣告结束。当晚,薛绍便走进了久违的太平公主的房里。   岂料,进去后先是一顿“悲惨”的招呼。   薛绍连着十日留连于平康坊没有回家,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太平公主的心里肯定也是生气的。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她若是不发泄一回,那她就真的不是太平公主了。   “琳琅,把他绑了!”太平公主端端的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床上,凶神恶煞形如酷吏,发号施令那也叫一个颐指气使。   只不过薛绍见到她那副扮相时,却是怎么也害怕不起来——哪有见过只披一件粉红薄纱再无寸绺的酷吏?   琳琅得了号令之后,也“凶神恶煞”的走上前来。每人手中拿着一条彩绦,扮相却也和床上那位酷吏类似的,仅有一件浴后明衣稍为遮掩。   早已是旬日不知肉味的薛绍一边眼放绿光的咽着口水,一边佯状害怕的后退,“别、别!”   “敢进这个门,该是有了享受一番酷刑的先觉!”太平公主冷嗖嗖的道,“还磨蹭什么,赶紧绑了!”   琳琅嘻嘻哈哈的一拥而上,先是把薛绍给摁在了床上,然后用两根彩绦将薛绍反手绑了个“四脚攒蹄”。   薛绍又好气又好笑,“放肆!你们好大胆!……还不快放开我!……哎呀妈呀,姑奶奶饶命!”   太平公主已经笑得趴在了床上,眼泪都要出来了,“对、对!捏它!舔它!咬它!只要不弄到断子绝孙,给我狠狠的折腾!……管叫他在外风流快活,今番就要灭了他的本钱!!”   薛绍一会儿呲牙咧齿脚抽筋,一会儿仰天长啸欲哭无泪,“满清十大酷刑算个屁啊!!”   ……   大唐,再一次迁都了。   薛绍仍是记得上次迁都洛阳时的情景。当时关中大旱颗粒无收,长安米价飞涨,二圣携百官一同迁都洛阳。   当时薛绍被留在了长安,与抱病复出的裴行俭一道组织兵马,准备前去平定西域的叛乱。结果却是裴行俭出师未捷身先死,薛绍也因为和裴炎的矛盾而一度隐退,去给裴行俭守墓了。   也就是那一次,先帝高宗李治去了洛阳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时的薛绍,用薛元超的话说是“囊中之锥”迟早必将脱颖而出。换句话说,当时还只是一个小角色。   这一次的迁都,当年的“囊中之锥”已经走在了数万人迁都大队伍的最先头。身后,跟着旌旗如林威风赫赫的羽林护卫兵马。   “临风玉树,风流倜傥。意气华发,英雄豪迈”这是武则天当着众臣的面,亲口给出的金口点评。   很快,这十六个字就在两京之间流传开来。两京的官员百姓与仕绅庶民,全都想要亲眼见识一下,那传闻中的戎装披挂的薛绍,究竟是何样的风采?   以往的蓝田公子倒也时常被人围观,女人居多。但是这一路从长安走到洛阳的数百里路程,就成了薛绍人生当中最漫长的“T台秀”。至少有数十万男女老少争先恐后的涌来,想要亲眼看看那一个“临风玉树,风流倜傥。意气华发,英雄豪迈”的新任兵部尚书,本朝最为炽手可热的少壮派军帅。   薛绍又红了。   大红大紫,紫到发亮。   武则天无疑是幕后的大推手。薛绍很明白她的用意,是希望自己归朝之后尽快的扩大知名度与影响力,以便迅速的扎稳根基成为她的得力臂膀。在朝在军,自己已经多少有了一点名望。但是两京的百姓,对自己还是有一点陌生的。   借着这一次迁都的“T台秀”,武则天很轻松的就让薛绍在两京的百姓仕人心中竖立了新形象。   这个新形象,当然不再是蓝田公子的粉面油头。武则天给出的那十六字点评,便是最好的注脚。   洛阳到了。   百官就位各司其职,军队扎营戍卫京师。   薛绍这个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和临时总督御林兵马的统帅,有很多的事情要忙。其中最为棘手的一件事情,就是武则天催着要薛绍抓紧时间,展开“改旗易帜”一事。   上面的人只管下令,下面的人焦头烂额,这似乎已经是古老中华最令人蛋疼的“优良”传统之一了。   武则天当然无法比薛绍更加明白,要在军队里改旗易帜是多么的困难。别的人且不说,薛绍自己都有些适应不了。   按照中华帝室一脉相承信奉下来的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五德相替。隋朝崇尚火德,旗帜多为大红色,这也是“中国红”正式成型的源头。大唐继承于隋朝,便崇尚土德。既是继承,大红的旗帜便没有完全取缔,京师和军队当中仍有很多的红旗。只不过帝王和皇室的服饰改成了黄色,这一定制也同样被历朝历代继承发扬,直到满清灭亡之时。   武则天下令改旗易帜,要将京城的王旗和军队里的主帅龙旗全都改成“金白”色。其用意已经是很明显——土德之后便是“金德”,她要革李唐之命,改朝换代了!   要想革命改朝换代,首要的就是军队的支持。所谓改旗易帜,其根本就是武则天想要获取军队的投诚和拥护。   这副担子,落在了薛绍的肩膀上。   现在薛绍本人和满朝文武都算是明白了,不让薛绍再去夏州而是留在京城,并不是说武太后不重视夏州的边防重任,更不是要削了兵权冷藏薛绍。只是相比之下,改旗易帜重要百倍!   可是这件事情将要如何入手?   薛绍很是头疼。   光靠兵部的一纸号令,是肯定无法办到妥当的。否则武则天也不会大费周章并且冒着若大的风险,将自己从夏州调回专司此事。   思之再三,薛绍决定先去找几个熟人谈一谈,先探一探他们的口风底线。恰巧薛楚玉和李仙缘即将陪同新任夏州都督韦待价一同去往夏州就职,薛绍便办了一场好宴款待他们,以示折柳相送之情。   平定扬州叛乱之后回来,薛楚玉因为赫赫战功再次得以表彰和擢升,已经是正三品的右武卫大将军兼领丰州都督,并封为伯爵。当年三箭定天山之时的薛仁贵,也不过是从三品的左武卫将军,封爵河东县男。如今薛楚玉年不过三旬,其辉煌几乎就要超越了他的父辈。   当然人们也都知道,和“白衣从军”的薛仁贵相比,薛楚玉的人生际遇要好了太多。因为他有了一个薛绍这样一个好族兄,充当他的命里贵人。如若不然,薛楚玉现在或许仍旧只是那个在羽林军里小有名气的“飞骑玉冠”,区区一介七品队正而已。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席将过半时,韦待价这个“外人”便很识趣的借故先走一步,好让薛绍能够和薛楚玉、李仙缘多说一些私话。   “李仙缘,夏州和朔方军的一些事情,你守口如瓶没对我详细说明,我不怪你。”薛绍说起了正事,“但是,这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不生气。”   “呃……属下知错!”李仙缘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知道薛绍这个人,私下里是很好相处的,嘻嘻哈哈的爬到他头上都没问题。一旦提及公事,薛人屠的一板一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才没功夫跟你生气。”薛绍冷哼了一声,说道,“我气的是朔方的那些瞎胡闹的官员将军们。他们干了什么破事,你心里比我清楚!”   “唉……是,是!”李仙缘小心翼翼的只敢点头。   “你真是个废物!”薛绍没好气的指着他的额头骂,“好歹你也是我的军师,我的心腹。那些人闹作一团,你就不能出面调解管治一番?”   李仙缘苦笑不迭,小声道:“少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朔方军的将士面前是个什么样的形象。插科打浑的可以,雷霆万钧的不灵啊!”   “这倒是句大实话。”薛绍忍不住笑了。李仙缘这个半调子军师,不过就是朔方军的一个吉祥物。他除了偶尔出一两个“随机”灵光的馊主意,还能干成什么大事?   “少帅英明!”李仙缘又涎着脸笑了起来。   “别跟我嬉皮笑脸。”薛绍脸一板,“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回去之后要转达给刘幽求和郭元振这些人。我骂你,实际上就是在骂他们。懂吗?”   “懂!”   “朔方边防,重如泰山。”薛绍正色道,“你给我正告夏州都督府和朔方军的每一个人,收起那些蝇营狗苟的心思和不务正业的勾当,好生办好份内之事。我虽然人不在夏州了,但是兵部尚书想要治一两个不安份的边将,那也是小菜一碟。”   “是,是!”李仙缘唯唯应诺,但又道,“兄弟们都服少帅,少帅的话绝对是一言九鼎板上钉钉。怕就怕县官不如现管,兄弟们和韦待价不对气儿,闹出一些麻烦事来。”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薛绍眉头一皱,表情严肃,“现在我就正式的交给你一个重大的任务。”   “什么任务?”   “协同韦待价,调和他与朔方旧部之间的矛盾。无论如何,不能因为内部的小小纠葛而耽误了军国大事。”薛绍说道,“无非是插科打浑两边糊抹的哄人开心,这种事情你应该擅长。”   李仙缘听了之后沉思半晌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然后就是嘿嘿的笑,“明白,我明白的!”   “你都明白了一些什么玩艺儿?”薛绍有点哭笑不得。   “反正我就是明白了!”李仙缘笑嘻嘻的道,“人家韦待价去了是客,这待客之道嘛,小生和朔方军的兄弟们,自然都是懂的!”   薛绍赧然笑了。李仙缘这个狗头军师,心里倒是如同明镜一般倍儿亮。   ——既然韦待价是客,那主人家还能是谁呢?   这便是核心之所在了! 第0736章 万事开头难   历数薛绍入仕以来结交的所有人当中,薛楚玉无疑是最值得他信任的。两人形同一体,几乎不分彼此。   薛绍理所当然的,第一个就找薛楚玉谈了“改旗易帜”的事情。   “五郎,这件事情你有何看法?”薛绍直言相问。   薛楚主面露一丝难色,说道:“改旗易帜,是朝廷的方针大略,其势已成必然无可更改。军队迟一步开始推行,原因就是阻力重重。现在太后将这档差事交给你了二哥你……”   “有话直说。”   薛楚玉苦笑了一声,“这会是一个很得罪人的差事。或许,还会有损二哥在军队里的威望。”   薛绍双眉紧皱的点了点头。薛楚玉说得很有道理,这一层自己也不是没有想到。其实当武则天交下担子的第一时间,薛绍就想到了自己会有可能得罪不少的人,在军队里的形象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原因很简单,以前那么多年,所有的将士一同忠于李唐、一同撼卫那一面火红色的军旗。现在突然就要改旗易帜,这等于就是要让大唐所有的将士一同改换信仰,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而出面推助此事的薛绍,很有可能会被一些人视为“背叛者”。   更何况,薛绍本身还是李唐的皇室宗亲。   “二哥,有没有法子你不必亲自出面?”薛楚玉小心翼翼的道。   薛绍摇了摇头,“如果有哪怕是一丝的可能推卸这份差事,现在去夏州的也不会是韦待价。”   “也是……”薛楚玉轻叹了一声,说道,“看来太后是铁了心,要让你出面担纲改旗易帜。遍观朝野与军队,似乎也是没人能比二哥更有资格和能力担纲此事。”   李仙缘在一旁冷不丁的插了一言,“顺便,也好考验一下少帅的忠心。”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薛绍没好气的喝斥。   “行,我闭嘴……我吃我喝!”于是李仙缘开始狼吞虎咽。   薛楚玉的表情却是微微一变,压低了声音道:“二哥,军师所言……”   薛绍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问。   不表态,也就是一种表态。   薛楚玉算是明白了,原来武后对于众人眼中最为铁竿的武后心腹、她一手提拔起来的股肱将帅、她唯一的女婿薛绍,也不是绝对的信任!   “哎……”思及此处,薛楚玉禁不住叹息了一声,“二哥,京城真是一个步步惊心的事非之地。小弟真是希望我们仍然能像以前那样,立马横枪驰骋沙场。就算是马革裹尸,也比窝在京城里面对那些冷枪暗箭的强!”   薛绍欣慰的点头微微一笑,兄弟就是兄弟,一语就能说出自己的心声。   “现实是,太后不会放少帅离开了。”李仙缘包了满嘴的饭菜仍是忍不住要插嘴,嘟嚷不清的道,“她现在太需要帮手了。尤其是精通军事、能够办事、又值得信任的帮手!”   “……”薛绍无语的瞪着他。   “我吃我喝,我不说话了!”   薛楚玉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道:“军师虽然喜好弄诙,但往往一语中的。小弟也觉得,太后对二哥确实是寄予厚望倚为臂膀。只不过这改旗易帜就意味着江山革命神器易鼎……”   薛绍挥了一下手示意他隔墙有耳。薛楚玉连忙收声。   “五郎,如果我首先在朔方军推行改旗易帜,将会如何?”薛绍问到了核心的问道。   薛楚玉双眉紧拧的思考了半晌,说道:“这不好。”   “为什么?”   薛楚玉说道:“朔方军当中的每一个人,视少帅为图腾神灵,甘愿为你赴汤蹈火。但一旦涉及到改旗易帜,少帅作为李唐皇亲的身份就显得格外的扎眼了。我怕到时候,弟兄们会对你产生怀疑和不信任。甚至是……由爱生恨。”   “哎……”薛绍直拍额头,“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倒也简单。”李仙缘又说话了,“把朔方军的改旗易帜放到最后一批,少帅尽量予以回避,让韦待价出面不就行了?”   “这个办法我倒也想过。如此一来,对下面的人和朔方军的弟兄们倒是好交待。”薛绍道,“但是太后那里和朝廷这方面,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们都知道我曾是朔方军的统帅,如果把朔方军放在了改旗易帜的最后一批次,那无非就是表明我是因私废公了。再者,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在有意推诿拖延,从而就会怀疑我本人是否正在带头抗拒,改旗易帜?”   “哎呀,那就可死定了。”李仙缘眼神发直做恐怖状。   薛绍这一次没叫李仙缘闭嘴,“没错,死定了。”   “这也不妥,那也不行,如何是好?”薛楚玉愁眉不展。   “得有那么一个人代替我去夏州和朔方军,说服我曾经的那些属下和袍泽弟兄们。同时,又不会对我心生隔阂与怨恨。”薛绍左右看了看李仙缘和薛楚玉,“你们,行吗?”   “我肯定不行!”李仙缘把头摇得像泼浪鼓,“那里就没有一个人肯听我的。万一说得他人不爽,倒有可能先把我给砍了。”   薛楚玉浓眉紧锁,思考了片刻,说道:“小弟自忖心思愚钝口才缺乏,办不好这差事。”   薛绍有点失望的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的确是有点勉为其难了。   “但是小弟,至少能说服一个人。”薛楚玉道。   “谁?”   “郭元振。”薛楚玉突然一笑,显露出了一些自信来,“想必除了二哥,郭元振就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薛绍心中略喜,“没错,没错。那家伙胡扯起来连我都说不过他。关键是他有远见灼识能够洞悉天机,必然知道改旗易帜已是历史之必然,就算我薛绍不出面,这件事情也一样要办。由我出面,其实还好一点。至少可以减少很多的阻力,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大不了,就是我自己一个人承担一些非议。这总比流血冲突自相内耗,要好上百倍吧?”   “没错。”李仙缘正儿八经的点头,“千百年来,哪一次的改朝换代不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最先动刀子的往往最先流血,那就是军队。小生以为,太后让少帅出面担纲改旗易帜,也正有减少流血避免内耗之意图。”   薛绍点了点头,“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李仙缘的表情那叫一个哭笑不得,“我还是吃吃喝喝吧!”   薛楚玉又笑了一笑,说道:“如果二哥当真去不了夏州,那就只能指望郭元振了。要在朔方军当中找一个真正和我们同心同德、又能办些大事的人,也就唯有郭元振。”   “好,就他了!”薛绍双眉一拧下定了决心,“去了夏州,好生跟他说。不管有什么消息,尽快报我知晓。”   “小弟明白!”薛绍抱拳应诺。   “李仙缘!”   “啊?”   薛绍看到他那副狼吞虎咽酒囊饭袋的样子,着实既好气又好笑,对他道:“这次去了夏州,你不能再闲着了。平常我不计较你,到了关键的时候你这脑子要是还不多多的灵光几次,多给我出谋划策办成点事情,我便一刀砍了拿去做夜壶。”   “好,好,我知道了……”李仙缘唯唯应诺,多少还是有了一点警醒和害怕的。其实他心里一直清楚得很,自己跟着薛绍混了这么久,不说飞黄腾达荣华富贵,至少也是有模有样百般滋润。都说养士千日用在一时,现在该是自己出点力的时候了。不然,薛绍家里的米再多,也犯不着真要豢养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的废物篓子。   “总之,夏州的事情就拜托二位了。”薛绍举起了杯来,“任重道远事比非常,薛绍,在此先行谢过!”   ……   送别了薛楚玉和李仙缘之后,薛绍就只能开始漫长的等待了。   万事开头难,薛绍自己心里有个底,现在这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将军和士兵在盯着他薛绍看,看他如何行动。所以,军队的改旗易帜,首先必须要在朔方军里顺利展开。若无这一表率,别的将军和军队一定会拿朔方军说事,说薛绍办事不公藏有私心。   一大串的麻烦,必将随之而来。   “我要帮手。我需要帮手!”薛绍感觉自己在朝堂之上居然是如此的势单力孤。刚刚上任兵部尚书就接到了这样一个烫手的山竽,兵部的那些属下和次员一个不熟更不同心,用起来根本无法顺手。   思及此处,薛绍马上赶回了兵部官署。这里还在进行清扫疏理工作,薛绍叫来几名好使的书令使,叫他们把兵部所有官员的官凭籍册都给取来,自己要一一的验看。   熟悉都是从不熟开始的,薛绍先要了解一下自己属下的背景来历,从祖上三代开始查起。   这不查不要紧,一番查堪下来,薛绍还真是有点失望了。兵部的侍郎、郎中等等这些要员,多半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精。这种人在朝堂之上官场之内的关系盘根错节,最是擅长趋吉避凶见风使舰,很难与之推心置腑达成信任,就更别谈用得顺心顺手了。少有的一两个年轻一点的,却和自己的死敌武承嗣、武攸宁之流关系匪浅。   武承嗣和武攸宁现在可已经是宰相,他们的人,薛绍防着都来及又还哪里敢用?   薛绍由衷的心中感叹,在朝为官,当真不易。   ——又是一个,万事开头难! 第0737章 公然党朋   盯着那一大堆的卷宗许久,薛绍越看心里越烦。冷不丁的瞟到一名书令使正准备把一堆新卷宗拿去堆放起来。薛绍看那卷宗的制式,像是官员的档案。   “那些,拿来我看。”   “薛尚书,这些是吏部还在诠选的候补仕人的官籍。”书令使答道,“共计上百份,其中多数都会打回原官任处或是不得仕官。按例说来,这些卷宗得是小人们查阅过后,先报郎中再报侍郎依次校检从中挑选贤才,最后报予尚书过目。尚书首肯圈定之后,再回报吏部。最终这人选还得由吏部决定……”   “别废话了,拿来我看!”   “是!”   薛绍接过那一百多份卷宗,揉了揉眼睛,再次打起精神一份一份的细看。   看了一半,薛绍心中暗喜差点没忍住要拍案叫绝。   这就叫,皇天不负有心人!   “来人!”薛绍将之前那名书令使唤来,问道,“兵部现在除了我自己刚刚空留出来的侍郎一职,还有何空缺?——最好是六七品以上的!”   “回尚书的话,还缺一个掌选院的南曹员外郎,从六品上。”书令使答道,“前任刚刚秩仕,恰逢迁都还没来得补缺。”   齐活了!   薛绍毫不犹豫的拿起两份卷宗,风风火火的直奔皇宫。   “姚元崇,萧至忠!”薛绍心中稍稍有些激动,“丈母娘,让我办事总得给我配发人手吧?就这二位,我要定了!”   进了皇宫,薛绍有点耳目一新的感觉。曾经这里叫紫微城,洛阳宫。现在武则天将它改名为“太初宫”。皇宫里的很多地方都经历了大力的修缮与装簧,显得异常的金碧辉煌。   相于大气磅礴的长安太极宫,和曾经恢宏壮丽的洛阳宫,现在的太初宫明显是奢华富丽了不少。薛绍不难从这皇宫的新装看出,武则天作为一个女人所特有的审美情趣。   “妖娆华丽,金粉时代。”薛绍忍不住低吟了一句,心中竟是感慨万千。   在御书房见到武则天时,她正刚刚换上一套金白色的宫装,正在铜镜前自我审视。   “承誉来得正好。”换上了新装的武则天看似心情不错,笑意浓浓道,“这是太平进孝,为本宫特意定制的一套宫装,你看看如何?”   薛绍细作打量最一番,给了一字评价,“美!”   “休得胡言。”武则天仿佛带愠的瞪了薛绍一眼,“这可是宴服,逢国宴场合才会穿着。”   “臣知错。”薛绍先是拱手认了个错,再又忍不住笑了一笑,“但……确实美啊!”   武则天哈哈一笑,“本宫仿佛是知道,太平是如何被你骗住的了!”   “太后谬赞了。”   “说吧!”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武则天的心情仿佛更好了,“来找本宫,有何贵干?”   薛绍一看机会不错,连忙说正题:“太后,臣刚刚就任兵部尚书,身边却没好帮手。旧有的那些同僚,臣既不相熟也不无法得心应手。因此,臣想找太后要两个人。”   “要人?”武则天笑了一笑,“你这是公然党朋,该当何罪?”   薛绍苦笑了两声,“太后要治罪,臣无话可说。但是臣总该是有为国举贤的权力吧?——对,举人自代!”   武则天呵呵的笑了一笑,“说吧,要谁?”   “原咸阳令姚元崇,和讲武院的萧至忠。”薛绍答道。   “咦,姚元崇还没到中枢上任吗?”武则天倒是好奇了,“月余之前,本宫就已经亲自下令准许,将政绩突出的咸阳令姚元崇升调京城为官,并许以五品官职,着吏部良才度用。”   薛绍苦笑了一声,小声道:“太后,经由吏部的身言书判和层层诠选,半年算快的了,三五年甚至是不得官,那也是常事啊!”   “倒是本宫忽略了。”武则天恍然点头,“若非你今日侥幸看到了姚元崇的卷宗,险些让朝廷耽误了一位贤才——你想让他做你的帮手?”   “副手。”薛绍说得斩钉截铁,“兵部侍郎,我刚刚腾出来的位置。”   “兵部侍郎可是四品大员,职事更是万分紧要。”武则天面露一丝难色,“姚元崇虽有政绩和才能,但毕竟还很年轻。斗然一下将他提拔到四品高位,怕是难以服众。”   薛绍笑了一笑,小声道:“太后,姚元崇比臣大了快有十岁。而且臣敢担保,他绝对能够胜任兵部侍郎一职。如其不然,就连着把臣头上的这一顶尚书乌纱,也一并摘了。”   武则天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好吧,谁叫本宫把改旗易帜这么困难的差事,摊到了你一个人的肩上呢?——就许你,得寸进尺一回!”   “臣谢太后!”薛绍大喜的拱手而拜,再道,“那萧至忠……”   “你当真还要得寸进尺了?”武则天皱眉,“这朝廷的官职委任,可不是你家中的分发年货。”   薛绍嘿嘿一笑,小声道:“太后,萧至忠是公主殿下一力举荐的人才。他的曾祖父萧德言,还是先帝的老师呢!就算抛开门第和出身不论,萧至忠在讲武院那个冷水衙门里一干就是几年,一直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臣这个兵部尚书,总不至于非得委屈了他的才华,方能彰显臣的大公无私吧?”   “果然是舌灿莲花。”武则天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难不成,你兵部还有职位空缺?”   “有。选院南曹缺一个员外郎。”薛绍忙不迭的又补充了一句,“区区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儿……太后,你大人大量,就破格恩准了吧?”   “从六品的中枢要职,怎么就成区区了?”武则天仿佛是在冷笑,“你当初入仕的时候,几品何职?”   “嘿嘿!”薛绍笑个不停,“从七品下光禄寺太官令,专管宫中膳食的火夫头目……咳,还是检校的。”   武则天也忍不住笑了,“如此说来,你倒是知道一些好歹——行了,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臣谢太后!”   这当然就是答应了。   薛绍心情总算是难得的美丽了起来,走出御书房的时候脚下如踏春风,就差哼个小曲儿了。   转过宫廊时,薛绍冷不丁的差点迎面撞到一个人。   若非是先闻到了一股扑鼻异香,那就真的撞上了。   “婉儿参见驸马!”   听到这一句,薛绍的心里突然就像是春暖花开了一样,笑纹都从眼角漾到了心里,“免礼。”   与上官婉儿同行的还有另外几名宫女,施了一礼,很识趣的先行了一步。   上官婉儿仅仅是飞快的抬眼看了一下薛绍,腮边便泛起了一抹让薛绍心神荡漾的红韵。   “你那表弟,现在做甚?”也不知是没话找话还是心中灵犀一闪,薛绍就这样问了一句。   “驸马是说,王昱?”上官婉儿显然感觉有些意外,连忙答道,“听说他上次科举入闱之后,至今一直都在等着吏部选官的结果。”   “来我兵部做事吧!”薛绍微然一笑,“我手头正缺用人。”   “可是,他什么都不懂。万一误了驸马的事情……”上官婉儿既惊且喜。   “写写划划的,他总没问题吧?”薛绍说道,“让他先做一段时间的书令使,在我身边听用笔墨。中枢衙门能学到的东西很多,能积攒的经验和人脉,也是非比寻常。将来能有什么样的造化,就看他自己的了。”   上官婉儿惊喜的扬了一扬眉宇,连忙下拜,“多谢驸马!”   薛绍微然一笑,低语道,“你我之间,何出此言?”   上官婉儿连忙低头,已然霞飞双颊。   宫闱禁森,薛绍不好与上官婉儿多作交谈。于是心情一派大好的转身就走,脚下这回就像是踩上了哪咜的风火轮了,身轻如燕简直能飞。   上官婉儿左右环视见没有闲杂眼线,这才鼓起勇气深看了薛绍的背影几眼,然后悄然的消失在了宫廊转角。   几日后。   姚元崇与萧至忠一同拿着朝廷的任状和官凭告身,来了兵部报道。   上官婉儿的表弟王昱也来了,只不过他是没有品衔的书令使,随身只带了被褥笔墨等物。但是薛绍把王昱用作了随身听用的笔墨书令使,那就像是私人助理。常言道宰相门房七品官,整个兵部怕是没人敢于轻视这个,连品衔和官凭都没有的白面后生了。   看到这三个人,薛绍是由衷的高兴。   尤其是姚元崇,这人可是整个中华历史上都鼎鼎有名的治国大手。就现在而论,他也已经展现出了自己过人的才能,这和历史上的那个“开元贤相”极为吻合。   当然更重要的是,两人早有了很好的私交和千丝万绺的关联。若说薛绍是这一世的姚元崇的“伯乐”,那也并不为过。   “元之(姚元崇的表字),你办个烧尾宴吧!”薛绍一开篇就拿姚元崇打趣,“当年你白吃白喝我那么多顿,现在,该是我连本带利讨回的时候了。”   姚元崇哈哈的大笑,“办,当然要办!——但是,等下官领了下月的薪俸再办,如何?”   “堂堂的京官四品大员,曾今好歹也是一个京畿的县令,居然穷到了这个份上!”薛绍很是鄙夷的摇头,“更让人寒心的是,故友重逢,想喝你一顿酒都喝不成。你这人,吝啬得可以!”   “喝酒?这没问题!”姚元崇很是坦然的往怀里一掏,弄出了几枚铜板来,“我买酒,你备肉,去你家!” 第0738章 为人姐夫   姚元崇刚刚孤身一人来洛阳不久,暂无住处只在官署歇脚,薛绍便主动邀他住到自己的家里去。反正太平公主等人都还在长安没有来洛阳,与薛绍一同前来的只有月奴和几个仆婢,家里空荡得很。   姚元崇却拒绝了,说在朝为官最忌党朋之嫌。人皆共知姚某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还是你的属下佐官。如果我们私下的交从过于密切,肯定会被人说些闲言碎语,这并非好事。   薛绍只得作罢。看来在朝为官的忌讳比在军队里要多得多,自己还得花点时间去适应。   迁都之后所有的中枢衙门都要破而后立,非常忙碌。更何况薛绍还摊上了“改旗易帜”这么一件棘手的大事。因此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薛绍基本上都泡在兵部的官署里,很少回家。   薛绍认为,改旗易帜最大的难点在于稳定军心。因此,他多次将诸卫的大将军、将军和诸府的折冲都尉、果毅都尉这些人,请到兵部来进行正式的谈话。结果他发现,官品越高的将军,对于改旗易帜表现得越能加拥护。反倒是一些地方军府来的都尉们,偶尔会发一些不痛不痒的怨言。   谈了几次之后,薛绍就不想再谈了。因为,这样的谈话很难听到真实的声音。   现在时局如何,大家的心里都有数,皇宫里都已经插上了金白色的龙旗。那些将军和大将军们每天都上朝,除非瞎了才看不见。那么,除非是他们都不想要命了,才会在兵部的官署里宣称自己反对改旗易帜。而下面军府来的人提出的怨言也很少,就算有,他们也都先把责任推卸了干净,只说有那么一些手下的士兵不大理解,时常私下议论为什么好好的要改旗易帜?   有道是法不责众,薛绍总不至于派一队兵过去把那些嚼舌根的士兵给杀了灭口。再者防民之口胜于防川,这样的猜忌和非议是无法用暴力来阻断的。   于是薛绍就给这些将军和都慰们交任务,让他们回去之后“多做思想工作”,务必要好好的劝导和管束自己的属下。改旗易帜势在必行,心存违逆无异于螳臂挡车。   诸如此类的官话和套话,薛绍连说了好几天,说得自己都烦了。但是在中枢和衙门做事就是这样的磨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军队里那样令行禁止的来得干脆。   折腾了好些日子,薛绍累坏了。   于是他抽了个空闲在洛阳北市寻了一家酒肆,叫来姚元崇陪自己喝几杯。近日来王昱早已经成了薛绍左右不离的影子,自然一并作陪。   “元之,这改旗易帜看来比我想像的还要麻烦。”薛绍说道,“那些将军们口不由心只知搪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下面的军府又因地域远近和民风人情各不相同,很难一一摸底与规劝。这都过了十多天了,大唐数十万军队还没有更换一面旗帜。昨日午间太后叫侍从前来唤我,叫我去内廷陪她一同共享午膳。我找个了籍口,推脱没去。”   姚元崇哈哈直笑,“原来,堂堂的薛人屠也有害怕的时候?”   “这不是办事不力,理亏吗?”薛绍苦笑不迭的摇头,“我在夏州搞的那一套,在洛阳完全不灵。那些将军们当着面都对我恭敬有佳唯唯诺诺,背转身就不把我交待的事情当作一回事了。我能拿他怎么样?军法处置不成?”   姚元崇笑了一笑,说道:“尚书至入仕以来一直带兵,习惯了雷霆万均令行禁止。但是中枢和衙门的差事,往往千头万绪有如乱麻纠结成一团,且又复杂敏感需要顾忌的东西实在太多。要想面面俱到的一气呵成,确实不容易。”   “哎呀!……”薛绍重叹了一声,苦笑道,“看来,我真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费上很大一番功夫,才能适应!”   “尚书,其实改旗易帜这件事情,或许没那么难办。”姚元崇突然说道。   薛绍眼睛一亮,“你有妙计?”   “妙计称不上。只是下官觉得,尚书是因为自己带过兵打过仗,因此太过于太乎将士们的感受,不想让他们承受一点点的委屈更不希望他们遭受什么噩运。”姚元崇说道,“袍泽情深爱兵如子,莫过如此。”   “说下去。”   姚元崇拱了一下手,说道:“其实,既然是朝廷政令,那就都是带有强制性的。尚书事先已经加以劝导与说服,就已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下面的人能接受的最好,不能接受的那也必须接受。否则,那还叫王法吗?”   薛绍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是想过用一点雷霆手段,将这件事情给办下去。大不了撤了几个不听话的将军,杀几个敢闹事的人。但转念一想,这样一弄改旗易帜就更加难办了。军人的血性和脾气,可不是几滴鲜血就能压下去的。更何况,杀的还是他们的袍泽。”   姚元崇轻轻的皱了皱眉,摆了一下手示意王昱去门口把风看着。   二人凑近了一些,姚元崇小声道:“尚书,所谓改旗易帜,离改朝换代也就只差那么一步了。历史上有哪一次的改朝换代不死人、不流血?”   薛绍双眉微拧,“我希望的,无非是少死人、少流血。”   姚元崇面带微笑的摇了摇头,“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扭转。尚书欲凭一己之力拯救更多人的性命,怕是力有未逮。下官说句难听又犯忌的话……可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薛绍的表情微微的变了一变,因为他从姚元崇的眼神和表情当中已经读了出来,他是在暗示程务挺一事——这样的事情,可一可二,绝对不可再三。否则,那就真的会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那你说,如何是好?”薛绍问道。   姚元崇微微一笑,说道:“下官愚见,尚书之所以对这件差事颇感棘手,并非是尚书缺乏魄力能耐不足,相反,尚书恰恰是一个雷厉风行刚果干练之人。但是常言道医不自治,尚书起身于军队又扎根于军队,本身太过于‘知兵’。因此,让你去推行改旗易帜,本就是大大的难为了你。”   “一针见血。”薛绍拍案称赞,“以往我办任何事情,再如何麻烦与棘手,我总能想出办法来应对。但这次不同,我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在跟自己打架,又哪能分出个输赢胜败?”   “尚书,下官提个建议如何?”   “有话直说。”   姚元崇拱手拜了一拜,“改旗易帜一事,尚书提纲契领总揽全局即可。具体事宜,就悉数交由下官来经手操办。早晚,下官也能给出一个能让尚书满意的答复。”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出,人也往后坐直坐舒服了,“说一说,你第一步打算怎么做?”   “下官,要亲自去一趟朔方。”姚元崇答道。   薛绍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谁告诉你的?”   “什么,谁告诉我的?”姚元崇纳闷。   薛绍道:“改旗易帜第一站,必须在朔方。”   “没人告诉下官。只是下官自己恰巧也是认为,改旗易帜的第一步必须是在朔方军展开。”姚元崇说道,“因为,朔方军既是尚书麾下的旧部,又是大唐最为精锐、最负盛名的一支野战王师。现今能与朔方军相提并论的边防野战军,无非三支。一是王方翼麾下的安西虎师,二是黑齿常之麾下的河源军,三是薛仁贵与程务挺相继带过、现由薛讷统领的河北定襄军。但是这三支军队,都没有朔方军的影响力来得巨大。因为首先,朔方军的班底是裴公生前带过的西征军,其万丈光芒无可比拟;其次,这几年打得最漂亮的也就是朔方军,对突厥劲敌连战连捷从无一场败绩。再加上朔方军的统帅,也就是尚书你本人的身份远非其他三位大将可比。因此,朔方军当属现今大唐天下,第一军!”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这个马屁拍得我挺舒服。你继续。”   姚元崇也笑了一笑,继续道:“朝廷要军队里推行改旗易帜,消息是早就放出来了。于是大唐天下数十万将士,第一眼就全都盯着朔方军了。因为朔方军是精锐,是表率,是尚书的直嫡旧部。”   薛绍苦笑了一声,“于是乎,那些将军们都对我百般敷衍阳奉阴违。”   “对。”姚元崇点头,“就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看到朔方军的动静。”   薛绍微微一笑,“快了。”   姚元崇略感惊讶的扬了扬眉,“尚书早有安排?”   “这一仗可不好打,所以我老早就先派了一个得力先锋和一个狗头军师过去,给我打个前哨。”薛绍笑了一笑,说道,“等他们有了军情回报,你再担纲大将挥师杀将过去。再加上早有准备的内应,想必能够一战得捷。”   “何时出发?”   “快了。”   姚元崇愣了愣神,“尚书,那得力先锋何许人?狗头军师又如何说?……居然还有内应?下官有点糊涂!”   薛绍哈哈的大笑,“薛楚玉,李仙缘,郭元振,你自己对号入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步步为营,一鼓作气——有趣!”姚元崇笑了,“尚书居然能把兵法用于理政,还用得如此合乎情理出神入化……真兵家之大成者,奇才也!”   “哈哈!”薛绍大笑,“你这个马屁可就拍得不怎么样了,自罚三杯吧!——王昱,进来给姚侍郎上酒!”   姚元崇呵呵的笑,“王昱这个后生,挺不错。”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勤勉好学孜孜不倦,才思敏捷谦虚谨慎。”   “我见王昱侍尚书为师,表现极为尊师重道。”姚元崇笑道,“如今看来,尚书也确实满副为人师表之相。”   薛绍暗笑不已,心说为人师表就算了,为人姐夫倒是不错! 第0739章 乌云盖顶   月余过后,西京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   留守西京的文昌左相(原尚书左仆射),曾经在白江口大败百济与俀国联军,大唐军界的泰斗级人物,并在中华历史上都鼎鼎有名极为罕有的水战名将,刘仁轨,去世了。   早在二圣时期,刘仁轨就已经位极人臣官拜宰相。只不过在薛绍入仕以后刘仁轨因为年岁已高已经逐渐的淡出了朝野。但二圣仍然对他颇为敬重寄予厚望,在他年过八旬几次秩仕以后,仍要请他出山坐镇朝堂并拜为仆射宰相。   高宗去世之后武则天渐渐的开始独断朝纲,刘仁轨曾经当面指责武则天不要过于干政,说的话都和扬州叛乱的徐敬业相似——“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然而武则天只是笑了一笑,说老相公的教诲本宫铭记于心,随后依旧让他留守西京,尚书左仆射的位置雷打不动。   换作是别的人,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这样的一位老宰相去世,可谓朝野震动。得到消息的当天,武则天废朝三日以示哀痛,并让宰相领衔率领百官代表,前往西京吊唁。   兵部尚书薛绍,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领衔的宰相,是新上任的内史岑长倩。   武则天改革官制名称,以前的中书省被改为凤阁,中书令则被改称内史。“内史”这一官名起源于周朝,而隋朝曾经称中书省为内史省,最高长官就叫内史令。   在裴炎倒台之后,中书令一职一直悬而未决。为此很多人展开了角逐,刘袆之就曾经前来寻求过薛绍的帮助,结果是碰了软钉子不了了之。武家的人如武攸宁、武承嗣等人,也无不垂涎。但最后武则天还是选择了岑长倩。   武攸宁、武承嗣和刘袆之这些人倒是也都挂衔“平章事”而入阁拜相了,但是到了政事堂参政议政之时,内史岑长倩自然是略高一筹。只不过,岑长倩的权力和威望比起前任中书令裴炎来说,可就真的差远了。   政事堂不会出现第二个类似于裴炎的首辅宰相,朝堂之上更不可能再出现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宰相从此集体制,相互取长补短相互监督制约,这些话武则天没有当众明说,但是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   入阁拜相,这件事情武则天倒也和薛绍私下提过一次,但是薛绍婉拒了。薛绍的想法是,连武承嗣之流都能混进宰相班子,自己削尖了脑袋挤进去和这种人撕咬搏斗,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再加上现在武则天对宰相班子盯得很紧,绝对的高标准严要求,权力小责任大还附带高风险……一个兵部尚书就已经足够焦头烂额的了,犯不着为了一点虚荣去趟政事堂的混水。   薛绍婉拒,武则天也没有勉强。仿佛她私下提出一下也只是出于一种“礼貌”式的尊重,并非出于真心。裴炎倒台之后的政事堂,只需要乖乖办事的应声虫,否则进不了政事堂,这个现状满朝堂的人都已经是看得明明白白。   因此,与其让薛绍去政事堂做那种图慕虚荣有名无实的小宰相,还不如让他在兵部领一些实权干一点实事。在这一点上,武则天和薛绍算是心照不宣的达成了默契,就连太平公主都意识到了。为此,太平公主还特意从西京写了一封家信去洛阳专说此事,就劝薛绍‘如若母亲提出拜你为相,可婉拒’。   薛绍哪里用得着太平公主来劝?有一件事情他一直记得很清楚,历史上的武则天任用的宰相之多几乎是创造了世界纪录的。她掌权和在任期间宰相一直都像走马灯似的不停更换,先后相加有七八十个——多数未得善果。   不作死就不会死,这种宰相还是不做的好。   与薛绍、岑长倩等人同赴西京的,还有姚元崇。他倒不是去给刘仁轨吊丧的,而是奉了朝廷的命令去往夏州公干,顺路同行而已。   前者,薛楚玉和李仙缘知道事情紧急,火速去了夏州之后很快给了消息回报。情况就是,不好也不差。郭元振很努力也有点收效,但还需要时间和帮手。而姚元崇此行公干的针对事宜,就是改旗易帜。   “元之,你此行可是任重道远啊!”这是兵部出来的老上司岑长倩的话,他说道,“朔方军是薛驸马的麾下旧部,就如同他的心头肉一般。要在朔方改旗易帜,就如同驸马的一块心病。现在他把差事交给了你,可见对你的赏识和倚重。”   “下官一定竭力而为,不敢辜负了岑相公和薛驸马的厚望。”姚元崇拱手拜言。   薛绍笑道:“元之,岑相公现在是内史宰相,以前曾是我在兵部的顶头上司。他这位老尚书,对兵部的事情可谓一切了如指掌,我自上任以来曾经多次登门求教。但是他教来教去却只教我一招,你猜是什么?”   “愿闻赐教?”   薛绍道:“会用人,比会做事更重要。”   姚元崇只是笑笑点了点头,这话对他的勉励之意已是非常明显,不必挑明。而岑长倩却道:“其实不用我教,薛驸马用人一向精辟独到,光看夏州和朔方军那些能臣猛将就可见一斑。但要我说,他最绝的一手就是把你请来做副手——这件事情,我在离开兵部之前就想过要办,却一直没能办成。还是薛驸马的本事大啊!我这个内史令,当真自叹不如!”   这时候薛绍和姚元崇也都只能是笑一笑了。岑长倩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庸禄之辈,他说这话既不是嫉妒也不是挖苦,而是在吐苦水。言下之意无非是……现在的宰相,没权力、不值钱啊!   ……   到了长安,姚元崇与薛绍分道去了夏州。薛绍一行多名官员,一同去了刘仁轨的府上吊唁。   刘仁轨出身寒门却功秉千秋位极人臣,死后也是极尽哀荣。薛绍这位年轻的兵部尚书既代表了皇室也代表了朝廷更加代表了军队。由于这多重身份,他的出现倒是显得比较吸人眼球了,刘府上的人对薛绍也表现得极为敬重。   丧礼进行得有条不紊,耗时也挺长。到了傍晚时分,薛绍才得已告退急于回家看看。此次来长安还有件私事一直让薛绍惦记,那就是陈仙儿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女娃儿,那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薛绍倒是很想第一时间赶来看看,但由于公务实在繁忙根本抽不开身,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离开刘府到了太平坊,还没来得及进家门,骑着马的薛绍被一个挡道拦住了。   是一个锦衣玉冠的年轻男子,有些眼熟,但薛绍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从外貌可以判断,此人非富即贵。换作是一般人,也没那个胆敢在太平坊拦自己的路。   “薛驸马,贵人多健忘啊!”年轻男子挺谦恭的立于道旁拱手而拜,并且自报家门,“在下,李温。”   “哦……幸会。”薛绍仍是没想起来,哪个李温啊?   李温笑了一笑,再度拱手拜道:“上次薛驸马弄瓦之喜时,在下曾经代表远在豫州的家父,赴往贵府道贺。”   薛绍仔细思索,自家的弄瓦之喜也就一次,不久前宁晋满月时所办。(弄瓦之喜即是女儿的满月酒,男孩儿的叫弄璋之喜。)   豫州?   豫州刺史、太子太傅,越王李贞!   薛绍恍然,拱手回了一礼,“令尊越王殿下,一向安好?”   “托驸马鸿福,家父甚好。”李温的行为举止显得颇为儒雅,只道,“今日在下也是奉家父之命,前来吊唁刘相公。幸巧在此偶遇薛驸马,于是拦路参拜。若有唐突之处,还望驸马海涵。”   薛绍笑了,刘仁轨家里隔了太平坊有七八坊的距离几乎横跨半个长安城,这也叫偶遇?   既然对方有备而来,按照一般的礼数,薛绍至少应该邀请同为皇室宗亲的李温去太平公主府喝杯茶。但是薛绍并不打算这么做,仅仅就这几句寒暄之后,他便与之道别,骑马走了。   ——偶遇嘛,难不成我还请你吃顿饭?   李温立于道旁盯着薛绍的背影,表情有些愠恼,但也无可奈何,一扭身就走向了另个方向。   在转过坊道之前薛绍勒马一停回头看去,只见李温大步不停,后背上几乎就已经写明了“恼羞成怒”四个大字。   一道阴云,顿时笼罩到了薛绍的心头。   或者说,这些年来那一道阴云就一直未曾散过。只不过今日,终于是乌云盖顶,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温,越王李贞之子,具体是第几个儿子薛绍记不得,但也不重要。关键是他记得,历史上的“越王之乱”。   历史上的武则天登基之前,对李唐皇室来了一个大清洗。越王李贞发动的武装叛乱,成了这个大清洗最好的借口。   当时,武则天欲谋天下革李唐之命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李唐皇室人人自危。于是就有一批皇族自相约定各自起兵,反抗武则天。但是他们比起徐敬业都实在差远了,根本没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就一败涂地,却搭进去无数李家龙子龙孙的性命。   也正是这一场动乱,把历史上的那个花瓶驸马薛绍也给卷了进去,最终死于非命。   “该来的,总会要来。”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是时候,见分晓了!” 第0740章 不寒而栗   回到家里的时候,薛绍把所有的负面心思都给深深的隐藏了起来,满面春风笑哈哈的去见自己的第二个宝贝女儿。   “仙儿,我对不起你!”这是薛绍对陈仙儿说的第一句话。   “夫君不必如此。”陈仙儿一如既往的温柔文静,“可惜……是个女儿!”   “女儿很好啊,我很喜欢!”薛绍乐滋滋的抱着不及满月的小女儿哄逗,说道,“女儿贴心,疼人,孝顺。你也是女儿,你就很好啊——唔,公主殿下也很好!”   太平公主刚好走进屋来,听到这话又好气又好笑,“你是在骂人吗?”   “明明是夸,怎会是骂?”薛绍笑嘻嘻的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应该的。”太平公主微微一笑,上前来接过小女儿看了看,嗔了薛绍一眼,“都尿湿了,还傻兮兮的抱着不放——奶娘,奶娘!!”   “呃……我真不是一个好爹!”薛绍满面愧色。   “赶紧给你的二闺女取个小字吧!”太平公主把她交给了奶娘,笑道,“你这个爹当得可真算便宜。从怀孕起到出生抱着,你就没管没顾的。”   “不行,薛绍的女儿必须得有大名。”薛绍正色道。   “不必了,夫君。”陈仙儿忙道,“毕竟……只是庶出。”   “那也是我的亲生女儿!”薛绍不容置疑的反驳,认真想了许久,说道:“仙儿你还记得,公主殿下特制的那件霓裳羽衣么?”   “当然记得……”陈仙儿点头。   “那是世上最华美的一件舞服,与你绝美的舞姿最是配称。它也可以算是,我们的媒人之一了。”薛绍笑道,“这样吧,我们的女儿就取名叫薛霓裳。”   “薛霓裳?倒是好听。”太平公主点头赞许,又道,“但总得取个贱格一点的小字,好养大。话说宁晋也一直没有小字,要不趁现在也取个?”   “不取小字。”薛绍道,“什么狗蛋猫娃、奴儿婢儿的,难听死了。我的女儿都有大名,不许外人瞎称呼。你们做娘的可以叫她们的乳名做‘晋儿’,‘霓儿’,这样总可以吧?”   太平公主和陈仙儿面面相覤的苦笑,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楚”的意思。   “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薛绍一个人大声笑哈哈,他知道自己的这些做法在如今的大唐时代的确是有那么一点“非主流”。但没办法,他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女儿连个正式的姓名都没有。   太平公主和陈仙儿显然是拿“非主流”的薛绍没办法了,只得依了他。   薛霓裳,薛家又添了一个千金。按如今大唐时代的惯例,一个庶出之女是不会大办弄瓦之喜的。但薛绍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对陈仙儿有些冷落和亏欠,现在她正因为没能给薛家生儿子而有些自责,自己就更不能再亏待了他。   虽然她,从无苛求。   “我要给霓儿,办一个满月酒宴。”薛绍道,“上次宁晋的满月酒实际上是太后操办的。这一次,由我这个当爹的来办——琳琅,你们赶紧去张罗一下,我要发喜贴、宴宾朋。兄长那里,我现在亲自去通知。”   “夫君等一下……”陈仙儿急欲叫停,薛绍扔下一个背影,一溜烟的已经骑着马出了门。   太平公主摇头笑了一笑,说道:“仙儿,你就由得他去吧!”   “我乃妾室,小女庶出,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陈仙儿说着,眼睛却是有些红了。   太平公主坐到她身边轻言相劝,说道:“这种小事夫君从不上心,现在却如此坚决,怕是没人能够阻拦了。该是他自觉对你们母女太过亏欠,于是就想稍作弥补。这种事情,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至于妾室、庶出这些都只是寻常人家的说法,在我们家不灵。因为薛绍的女儿,她生来就是——皇亲国戚!”   ……   薛绍有段日子没有去过青龙坊的薛家老宅了,今日却急冲冲的独自一人骑着马,直奔而去。   给大哥报喜倒是不假,另一层用意,就是薛绍觉得是时候和大哥谈一谈了。   历史上的薛绍之死,最直接的导火索就是他的大哥薛顗,直接参与了李家宗室发起的武装反叛。有史料记载薛绍本人也参与了,但更大的可能是薛绍是被无辜牵连。   不管历史的真相是如何,现在的薛绍无比坚信一点——类似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抵达薛家老宅时,天都黑了。   大门紧闭,薛绍正准备上前敲门时,却听得庭院里好像有人说话。   “天色已晚,三公子何必急着走?”显然是薛顗的声音,只听他道:“若不嫌弃,就请在舍下将就一晚。明日,待在下备得薄酒,请为三公子饯行。”   薛绍微微一怔,三公子?何许人?   “多谢薛公一番美意。只是时局危耸,在下实在不便久留,就请告辞了。”   听到这个声音,薛绍的心中斗然一弹——李温?!   两人还在庭院里你来我往的客套,薛绍大力拍门,“兄长,二郎回来了!——快开门!”   里面突然一下静了下来。   薛绍说道:“我知道你有客人到府造访,既然遇上了,又何不引荐给我也见上一见?——开门吧!”   里面更静了。   薛绍有点恼火,退后几步冲跑起来,这区区的院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一翻身就跃了进去。   落地的瞬间,他刚好看到一个身影消失在后院的回廊处。   “躲什么?”薛绍更加恼火了。   “咦,二郎?”薛顗从正堂里走出来,惊诧的看着薛绍,“你怎么翻墙进来了?”   “大哥,那是李温吧?”薛绍走上前来,直言道,“为何他见了我,就要躲?”   “呃……什么李温?”薛顗做迷惑状,“二郎你今天怎么了?”   看到大哥在自己面前如此装聋作哑替他人掩盖,薛绍真想仰天长叹。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拉起薛顗的手就直奔书房。   “二郎、二郎,你做什么啊?”薛顗多少有一点吃惊和紧张,因为一直以来薛绍在他面前都是极为懂礼。今天这情况很是不妙,薛绍非但没顾上礼数,仿佛还动了一丝怒气。   “来——”薛绍不由分说的将薛顗拽进了书房,反身锁上门,然后双手将薛顗按得坐在了书桌前的大椅上。   薛顗的眼睛都有点直了,“怎、怎么了?”   “大哥。”薛绍先是唤了一声,然后定定的盯着薛顗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想我们薛家,灭族吗?”   薛顗猛然一怔,“二郎,无端的你说这种话干什么?吓煞为兄也!”   薛绍尽量的压抑情绪、平复心情,说道:“大哥,非是我危言耸听。你若再与李温这样的人密切往来,那我们薛家,就真的大祸临头。”   薛顗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   “谁也救不了。”薛绍仍是一字一顿,再又补充了一句,“谁也逃不掉!”   “这……”薛顗显然有那么一点慌张了,结巴道,“不至于吧?”   “很至于。”   薛顗连忙解释道:“越王李贞是太宗皇帝陛下之子,是母亲大人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就是我们的娘舅。父亲大人在世之日就曾与越王交好,后来为兄又曾与越王同州为官,本是亲族又是同僚因而更添往来彼此亲密,这并非秘密。越王的三公子李温,与你我同是表兄弟。你或许和他不太相熟,但为兄曾经和他有过一段相处,多少有点兄弟之情。今日他来了长安吊唁刘相公,事罢之后顺道过府拜访了我一下,有什么打紧?”   “既然只是顺道拜访,为何见我要躲?”薛绍一句话问到了核心。   薛顗张了张嘴,无话可答。   “大哥,你不用解释,更不用遮掩。”薛绍道,“我知道你们谈了一些什么。或者说,我知道你们想谈一些什么,只是暂时还没有谈而已。”   “……”薛顗的表情微微一变,仍是不说话。   “大哥。”薛绍认真的看着薛顗,“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当然。”薛顗点头,神情变得略微复杂了一些。   “我们曾经同患难,共生死。现在和今后,也是一样的同休戚,共命运。”薛绍道,“那些姓李的上百个生下来就没见过面、认都认不完的表兄弟,没一个做得到。”   “二郎,你不用说了。”薛顗突然扬了一下手打断薛绍,说道:“李温来找我,确实跟我谈了很多。主要,就是谈的武太后的事情。李温见你来了突然回避,是因为尴尬。白天的时候你曾经遇到过他吧?当时,你仿佛不是很热情。如若再被你冷遇一番,人家堂堂的公子,脸上也不怎么好看啊!——为兄以为那不过是人之常情嘛,有什么特别紧要的?”   薛绍总算略感欣慰的微微一笑,这才是兄弟之间该说的话。   “二郎,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你如此紧张?”薛顗也重视了起来,认真道,“千军万马阵前,你也谈笑自若。今天……这是怎么了?”   “大哥,这世上有那么一样东西,远比千军万马和洪水猛兽,更加令人忌惮。”薛绍道。   “什么东西?”   “命运。”   薛顗迷茫的眨了眨眼睛,“为兄,不是很明白。”   “大哥,你心里一定很明白。”薛绍轻叹了一声,自己也坐了下来,“只是你不愿意承认,或者是不愿意往深处去多想。”   “……”薛顗沉默了一阵。   “李温在玩火,越王也在玩火。”薛绍说道,“他们玩得并不十分高明。大哥,你如果也想跟着一起玩,务必先想一想后果。”   薛顗仍是保持着沉默时的表情,平声静气道:“既然二郎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那么为兄倒是想问二郎一个问题。”   “兄长请说。”   薛顗道:“如果李唐神器易手、江山改朝换代,我薛家,何去何从?”   这一层窗纸,算是捅破了。   一时间,薛绍竟然无语以对的陷入了沉默。心里,无非是百般纠结,百感交集。   听大哥这话,很明显他和李温这些人密切往来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他们私下里都在商议一些什么,不用打破砂锅问到底,薛绍也能够想到。   “你不说话,就代表你也不止一次的思考过,为兄提出的这个问题。”薛顗站了起来,手剪于背,开始慢慢的踱步。   薛绍看到,他不再掩饰,不再搪塞,没有彷徨,也没有了慌张。   ——那只能证明,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甚至已经有了筹划!   “历史有它必然的规律。有时候,连细节都是那么惊人的相似。”薛绍看着薛顗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说道,“那么惊人的……血腥!”   薛顗突然不寒而栗的打了个寒颤,扭过身来瞪大眼睛看着薛绍,惊道:“二郎何出此言?”   被薛顗这么一问,薛绍也猛然感觉一阵不寒而栗。   薛顗顿时神色大变,“二郎,你、你这样的英雄人物,竟然也会……惧怕?!” 第0741章 冰冻三尺   庭院中,后院回廊处,李温悄悄的探出了头朝上方仰望。   书房里掌着灯,隐约可见薛绍兄弟俩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能看出他们在争执,便李温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三公子。”突然一个轻盈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倒把神经紧绷的李温吓了一跳。   “是、是……夫人?”李温连忙施礼,“见过夫人,李温失礼了!”   “三公子不必多礼。”萧氏也抬头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面带微笑的温言细语道,“天寒夜露,三公子不如早去客房歇息。”   “唔……夜太深,不便叨扰。”李温略略有些慌乱,“在下,就请告辞——夫人留步,不必相送了。”   “夜路难行,三公子走好。”萧氏没有多言,只施了一礼以示送别,“敝府待客不周,万望三公子海涵。”   李温匆忙走了,倒有一点像逃。   萧氏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罕见的愁云。略略沉思了片刻,她走向了书房。   薛绍与薛顗正各自安坐的沉默着,房间里死寂。   薛家何去何从,这个问题竟是如此的不堪质问。   薛绍能够体会薛顗的迷茫和恐惧,而薛顗却完全不能明白,薛绍此刻心中之所想。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   薛顗斗然弹坐而起,薛绍眉头一拧看向房门。   “夫君,二郎,夜深了。”   薛顗长吁了一口气又瘫坐下来,“你先睡,我与二郎有事要谈。”   薛绍皱了皱眉,“大哥,不妨让大嫂进来。”   “她一个妇道人家,知道这些作甚?”薛顗没好气的道。   “同休戚,共命运。大嫂,何时离弃过我薛家?”薛绍道,“况且大嫂并非寻常妇人,向有真知酌见。多一个人议论,想必不是坏事。”   “……好吧!”薛顗轻叹了一声,“夫人,你请进来。”   萧氏推开了门,轻轻掩上之后走上前来,小声道:“适才李温在楼下廊间窥听,被我发觉,他便仓皇而走。”   薛顗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叹息了一声,“皇族贵公子,竟似鼠窃狗偷之辈……为人不耻!”   薛绍则是冷笑,“他现在一定很怕我。怕我这个带兵出身的兵部尚书将他执拿问案,甚至当作贼盗当场一刀砍了。”   薛顗又是一怔,随即苦笑,“我倒是忘了,二郎素有‘人屠’之称号。我们自家人或许不觉得;诸如其他,无不对二郎敬畏三分。且不论区区李温,就是我们爷爷辈的霍王李元轨也曾对为兄谈及,说令弟薛驸马生具一副儒雅风流,却偏偏在河陇博来一个人屠的称号,真乃人可不可貌相,后生可畏!”   “霍王李元轨?”薛绍淡漠的笑了一笑,脑海当中便浮现出当初李治病重之时,他率领一众李家皇亲宗室跑去逼宫,质问为难武则天时的情景。   ——如果李家皇族当真要被清洗,霍王李元轨首当其冲逃不掉。任凭他是太宗李世民的弟弟,那也没得救!   “夫君,二郎,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萧氏突然道。   “说吧!”薛顗道。   萧氏便道:“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河东薛氏一族,至开唐之日起便是李唐之忠臣,后又成皇室之宗亲。因此,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这些大道理,还用你一个妇道人家来与我等说教?”薛顗摆了摆手,显然已经有点心烦意乱,“若无建树之言,你且退下。”   “夫君稍安勿躁。”萧氏倒是不急不忙,继续道,“当年晏子不死君难,且云。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   本有一点心烦意乱的薛顗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薛绍也顿觉心有戚戚蔫,惊讶的看向大嫂,颇有刮目相看之意。   无愧于是出身于兰陵萧氏书香门第的贵族女子,自幼饱读诗书的萧氏引用的这一个典故,在历史上也算是很有名了。春秋时代,晏子是齐庄公的大臣。齐庄公和自己的大臣崔杼之妻东郭姜私通,结果被崔杼所杀。随后崔杼改立新君,晏子因是先君旧臣自然就在被清洗之行列。别人劝他逃亡,他却说我没有罪为何要逃亡?——最终发出了,忠于社稷远高于忠于君王的高论。   这一想法,和薛绍心中的理念竟是如此的不谋而合!   “夫君,儒家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萧氏继续道,“如今百姓安好、社稷宁定,只有君王坐于偏殿。然而,这个君王坐偏殿的现状,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么?”   薛顗眨了眨眼睛,竟然无语以对。   薛绍接了一句,“兄嫂在上,小弟至今还不到而立之年。在我刚刚出生之前后,二圣临朝共掌国政。随后近三十年,君王罕有上朝,皆由武氏代为执政。现如今,君权已然旁落、武氏羽翼大丰,李家的那些皇亲国戚老大爷们才开始忐忑焦急如热锅之蚂蚁。小弟很想问一句,他们李家不惜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把自己的君权神器一点一点的拱手推让出去。到了最后一刻别人即将拿到手上之时,却又拼死拼活的急于收回——他们早干什么去了呢?君权神器这东西是小孩子手中的饴糖竹马,想给就给想收回就能收回的吗?”   “二郎,你是在数落先帝吗?”薛顗的声音一沉。   薛绍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小弟没有数落任何人的意思。小弟只在陈述一个事实,那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局走到今天这一步,这既不是先帝一个人的错,更不是你我二人的过错。其中,有历史之必然也有人为之偶然。死症就在于,现在人为之偶然已经无法改变历史之必然。武氏三十年挣扎打拼厚积薄发,李氏皇族三十年蝇营狗苟麻木不仁。一朝醒来之时李氏才发现别人的刀子已经架在了脖子上,从而大呼吾命休矣爱卿救驾……兄长,大嫂的话其实已经说得很透彻了。纵然我等不是晏子那般的圣贤,却又何苦来哉为这样的君王而愚忠死难?”   “……”薛顗瞪着薛绍,脸皮在抽筋,一言不发。   “更何况,民尚好,社稷在。”薛绍说道,“还是前面那个例子,武氏能在大唐的朝堂之上执政三十年,其建言十二策的执政理念已经深入每个大唐百姓的心魂之中,受益者更为多数。否则,就不会有永徽大治,国安民丰。”   薛顗夫妇保持沉默,听得也挺认真。   薛绍道:“三十年,不光是我们的君王和大臣习惯了武氏在朝堂之上执政,连千里之外的乡野庶民都已经习惯了。否则,以讨伐武氏、匡扶庐陵王为目标的扬州兵变,聚众二十万其势滔滔,为何旬月破灭?——其实,其死症并非是徐敬业有多无能。相反,他们几个落魄仕人在一个酒肆里就能策划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叛乱从而袭卷江南半壁江山,其实他们还是很有本事的。但如果他们真是正义之师,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之卒也虽败犹荣,并且前赴后继不死不灭。但为何他们一战而溃徐敬业兄弟本人还被自己的部下所杀,献首于朝廷呢?这反武的浪潮为何就在一夕之间消遁到无声无息了呢?”   “你们想过其中,深层的原因没有?”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自问自答:“归根到底,国安民丰,没人想和自己人打仗。百姓们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谁坐在龙椅之上,而是,谁能够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所以,徐敬业哪怕一瞬间蚁聚了数十万之众,他们的根基也像是泥沙城墙一样不堪一击。反观武氏,她最大的底气其实不是她在朝堂之上任用的那些死忠和心腹,而是她通过三十年执政惠施于民,而积累的民心之所向。一言以蔽之,顺天应人。”   “对,就是儒家所说的天人感应,顺天应民。民心,即是天意。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例子也早就证明过了,得民心者,得天下。”薛绍重叹了一声,说道,“其势若成便如天意难违。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二郎,这就是你一直积极孝忠于武氏的原因吗?”薛顗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可不那么客气。   薛绍很淡然的微微一笑,“兄长,小弟不会盲目的孝忠于任何一个人。”   “你!……”薛顗一时气煞。   “夫君且勿动怒。”萧氏温言相劝道,“我想二郎的意思,与晏子不死君难如出一辄。忠于社稷,远胜于忠于君王。”   薛顗几乎是屏息凝神的思索了良久,重吐出一口浊气,说道:“话虽如此,但我们薛族累受李家皇恩,又与李家血脉相连。倘若李唐神器当真易手于他人,我们有负皇恩不说,自己也必将受到牵连,死于非命!——你将如何应对?”   终于是说到,问题的核心了!   “请大哥安坐,听小弟细细说来!”薛绍上前一步拱手就拜,神色坚毅。   “好……我今日,就好好听一听你的高见。”薛顗正坐了下来,“夫人,有劳你亲自到门外守着。我要与二郎,秉烛夜谈、通霄达旦!” 第0742章 都将死去   深夜,太平公主侧身躺在华丽的大圆床上,脸上泛着慈爱的微笑轻,用她柔软的红唇轻吻睡熟中的爱女宁晋。   “晋儿,晋儿,你爹爹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匆匆又出了门到现在没回来。”太平公主轻声道,“为娘熬不住,要睡了……要先睡了!”   次日,入夜时分。   正厅的晚膳第三次奉上时,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道:“看来是不会回来了。都吃吧,不等了!”   第三天,傍晚。   琳琅拿着写好的请柬等物来请示太平公主,问还有哪些客人是未曾请到的,也好即时补充。   “等夫君回来了,你们自己去问吧!”太平公主站在后院的杨柳岸边,眯着眼睛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轻声道,“不就是去报个喜么,用得着三天三夜?”   ……   此刻,薛绍和薛顗仍然对坐在书房里,身边放着早已经冷透一筷未动的膳食。   兄弟俩仍在深彻的交谈,在激烈的争议。   三天三夜,未眠未休。   谁也无法,彻底的说服对方。   “大哥,我想问你一个最冷酷、最残忍的问题。”薛绍道,“如果有一天,我和大嫂两个人只有一个能够活下来,另一个必须死去。你会希望,谁死,谁活?”   “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已经让薛顗双眼肿如红桃脸色一片腊黄,但精神却是一副病态的亢奋,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如果小弟,一定要知道答案呢?”薛绍从来不对薛顗咄咄相逼,这是第一次。   “我……”薛顗连连眨动着酸涩的眼睛,迷茫而痛苦的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别问我!!”   “其实这个问题的残忍与冷酷之程度,对小弟来说,就像是在李氏与武氏之间,做出选择。”薛绍说道。   薛顗猛然一怔抬头看向薛绍,这才明白他的本意。   薛绍的脸上挂着微笑,他平声静气,说道:“都是爹生娘养,就都会怀有私心。我们的母亲是李唐的嫡公主,我的妻子是李唐的嫡公主。我们有很多的亲人、兄弟、姐妹、朋友、袍泽都是李唐之宗亲,李唐之忠臣。大哥,你以为小弟就真的是天生反骨无君无父,非要急着抢着把李唐的神器,一手塞到武氏的手里吗?”   “当然不是。”薛顗道,“二郎是怎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   “反过来说,武氏是我的岳母,是我的伯乐。”薛绍道,“不管她待别人如何,她待我是当真是不薄。最为可贵的,就是她把自己最宝贝最心爱的唯一的女儿,嫁给了我。至成婚入仕的几年来,小弟带着迷糊和任性在大唐的军队之中朝堂之上,无所顾忌的横冲直撞……如果不是她在后面搂着我的腰,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大哥,你信吗?”   薛顗点头,“信。”   “咣郎”一声惊耳啸响,薛绍突然一下拔出了腰间的太乙御刀,把薛顗吓了一弹险些摔倒。   “二郎,何故如此?!”薛顗有些狼狈的喘了几口粗气,重新坐直。   “如果现在,要我把这刀斩向我的岳母,我的伯乐,我的救命恩人。”薛绍凝视着铮铮发亮的刀面,声音沉沉的、嘶哑的问道,“大哥,换作是你,你做得到吗?”   薛顗沉默了。   “回到那个问题,如果我和大嫂一定要死一个,你会选择谁死,谁活?”   薛顗的身子往前一倾,双肘支于桌几之上,以手撑额,神情痛苦,折磨。   “没有人想要面对这样的抉择。”薛绍收起刀,慢慢的将刀身滑进刀鞘里,声音越发的嘶哑,“可是,偏偏小弟,已经面临了!”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薛顗埋着头,不停的摆手。   薛绍的脸上,反倒是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并对薛顗拱起了手来,大声的,嘶哑的道——   “求大哥教我,我该……怎么做?!”   “扑通”的一声,薛顗晕厥摔倒了。   薛绍连忙上前探视,并无大碍只是太过劳累。于是将他扶得躺到了榻上,褪去衣衫扯过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安置妥当。   走到窗边,薛绍推开紧闭了三天三夜的窗户,被突然投进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屋外新鲜的空气,反倒让他咳嗽了起来。   眯眼看着窗外,熟悉而古老的长安城。   薛绍长长一记叹息——   “我该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   ……   蝼蚁尚且偷生,至从薛绍接受了生于大唐的这现实开始,他想得最多的三件事情就是——保命、保命、保命!   可是人,总不能为了活着而活着。   这些年来的生活和经历,给薛绍的心里注入了太多的东西。他有了家,有了妻儿,有了亲人,有了出生入死的袍泽弟兄,有了自己割舍不下的军伍事业,也有了对大唐这个国度的热爱,和一个男人该有抱负与理想。   以上这些,很多人都有,不足为奇。   但薛绍还拥有独一份的,对历史的未卜先知。   有时候薛绍自己都在矛盾和犹豫,这个未卜先知究竟是上苍赐予我无往不利的秘密神器,还是种在我心里的罂粟?   因为这个神器,自己已经彻底的改变了花瓶驸马的人生,并指望它帮助自己逆流而上与命运抗争。   也因为它是罂粟,薛绍自从沾上它就无法再戒掉。都说无知者无畏,那么知道得太多、预见得太多,有时就是一种负累,甚至会演变成恐惧。   虽不及而立之年,但心已仓桑无法年轻,就是罂粟给薛绍带来的弊症。   “二郎,我们都将死去。”躺在榻上的薛顗,在薛绍背后喃喃的说了一句。   薛绍扭身一看,薛顗仍在昏睡。他说的是梦话。   “没人可以一直活着。”薛绍随口回了一句,转过身依旧眺望长安城。   但就是这么一句无心之语,斗然之间让薛绍的心中灵犀一闪!   “我知道我的心里,为何满是仓桑和恐惧了!”薛绍突然睁大了眼睛,自言自语道,“死并不可怕,因为每个人都要死。真正可怕的,是明确的知道自己将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死!!”   等死?   ——我来大唐,就是为了等死?!   “二郎,我们都要死……”薛顗再度发出这样的梦呓。   “大哥,你说得没错,我们都要死。”薛绍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大唐帝都清晨的空气,低低的,沉沉地说道,“要么千古流芳,要么遗臭万年!”   从清晨,再又到了傍晚。   薛绍刚刚睁开眼睛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   “臣等恭迎太平公主殿下!”是萧氏的声音,随后还一片声音附合。   “自家人来窜门儿了,嫂嫂何必多礼?”太平公主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轻快和恰悦,“晋儿,晋儿,快叫伯娘!——嘻嘻!”   “快来给我抱抱!”萧氏明显有些急不可奈,“好可爱的一个小美儿人呀,像粉团儿一样!将来长大了,定和她娘亲一样,出落成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薛绍躺在房里听着这些家常絮叨,不自觉的嘴角上扬露出了欣慰又满足的微笑。   如花美眷,儿女双全。花团锦簇,幸福徜徉。   比起头上的那一顶进贤冠,这一些更值得珍惜。   “谁要毁我的生活,我就后悔让他投胎做人!”   薛绍的一句自语,把睡在他旁边的薛顗惊醒了。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二郎,你说什么?”   “大哥醒了?”薛绍起了身,连忙上前扶一把。   “疼……浑身疼!”薛顗的年岁毕竟高一些,身体也远不如薛绍这般强健。连续三天三夜的煎熬,显然让他无法消受了。   “大哥恕罪,都是小弟的错……”薛绍连忙给他揉揉按按。   “不怨你。”薛顗长吐了一口浊气,说道,“这是劫数,我薛族命里的劫数!”   “太平公主来了。”薛绍小声道,“怕是我三夜未归,她来寻人的了。”   “那你快去应付一下。”薛顗说罢,突然有点紧张的捉住薛绍的手,“有些话,万万不能对她说。”   “小弟明白。”薛绍点头,再道,“大哥,小弟也有一句重要的话,留到最后才说。”   “你说?”   薛绍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李家宗室如越王李贞之流,沉湎富贵耽于享乐,不急公义自私自利。他们早已不是太宗皇帝陛下那一辈,定鼎江山开疆拓土的英雄人物,只不过是一群脑满肠肥碌碌无为的权贵蛀虫。现在他们四下窜掇往来联络,无非是想多纠结一批人为他们壮胆卖命。但是,真正让他们焦急上火了的,并非是神器危难社稷蒙尘,而是他们自己的富贵和头胪遭到了威胁。大哥,我们要为这样的人而战,而死吗?”   “……”薛顗眉头紧皱的沉思了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言之有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覆巢之下,蔫有完卵?”薛顗道,“一旦神器易主,我们薛族作为李家的外戚和死忠,又岂能保全?”   “李贞之流实力孱弱腐朽无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薛绍拿食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沉声说道,“就算真要做一点什么,那也是薛人屠的事情!”   薛顗顿时激动不已的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紧紧拉着薛绍的手。   “大哥,将薛族之存亡和自家之性命交予李贞等人,和交予小弟——你选择哪一个?”   “好,为兄明白了!”薛顗举起手来,郑重道:“今日薛顗就对着父母在天之灵起誓——宁死,不再与李贞之流为伍!!” 第0743章 洛阳新贵   回家的路上,薛绍与太平公主同乘一车。   女儿宁晋吃饱之后,在薛绍的怀里睡熟了。薛绍看着她粉嫩嫩的小脸蛋儿,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看怎么心花怒放。   蓦然,宁晋的小嘴儿嘟嘟鼓出了一个奶泡,薛绍忍不住哈哈的笑。一下就把宁晋给惊醒了,哇哇的大哭。   “快给我!”太平公主急切又恼火的将宁晋抱了过来,恨恨的道,“哪有你这么做爹的?!”   薛绍忙不迭的赔礼道歉又帮着哄宁晋,瞎忙成一团。   好不容易,终于哄得小宁晋停止哭泣又睡着了。夫妻俩相视一笑,各自吁了一口气。   “薛郎,你怎会消失了三天三夜?”太平公主问道。   “和大哥多时不见,一时兴起喝了些酒聊起家常里短,竟然就走不开了。”薛绍微笑答道。   太平公主定定的看着薛绍,不说话。   “怎么了?”薛绍满副无辜的表情。   “你每逢说谎,就总会表现得特别淡定,特别无辜。总之就是,相当不自然。”太平公主说道,“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安然,你从不纠结,从不打听的。”薛绍道,“哪怕我在平康坊鬼混了十日,你都没有细问。”   “此一时,彼一时。”太平公主说道,“平康坊一事,我虽然生气,但我相信你定是别有隐衷,且会把握分寸不会乱来。可是现在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有心事。还是很重的心事。”   “没有。”   “真的没有?”   “确实没有。”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那或许,是我多心了。”   薛绍嗬嗬的笑了几声,“大哥答应,过几天帮我主持霓儿的满月酒宴。我公务繁忙,明日又得回神都了。”   “我们和你一起去。”太平公主毫不犹豫的道,“霓儿的满月宴,可以在神都去办。”   薛绍微微一怔,“可是仙儿还在坐月子,如何动得了身?”   “谁家的满月酒,一定就要母女亮相了?”太平公主道,“还不都得要坐月子?当初晋儿的满月酒那么隆重,我不也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房间?”   “……”薛绍一时无语以对。他明白太平公主的心思,办酒是假,跟在身边监督是真。总之,她不相信自己没有心事!   “薛郎,你我之间从来没有不可说之事。”太平公主突然道。   “现在一样也没有。”薛绍微笑。   太平公主轻轻的皱了皱眉,点点头,“但愿如此。”   薛绍用微笑当作回答,心里多少有一点愧疚感。太平公主说得没错,至从相识相爱成亲以来,他们夫妻之间就一直彼此坦承、相互信赖。现在,太平公主也绝对不是对自己丧失了信任。她要追到洛阳去也不是想要把自己当贼来防。更多的,她是想要关心自己。   ……可是有些话,偏偏就是不能对她说。   以往,夫妻二人之间从无秘密。现在,却是有了!   ……   数日后刘仁轨出殡,薛绍前来吊唁的公职算是完成。随即他便与太平公主一同从长安去往洛阳,算是移居。陈仙儿因为身子不便暂时留在长安歇养,琳琅带着一些奶妈和仆婢人等留了下来,照顾她们母女。   出发之前,薛绍亲自出门一趟,把吴铭和郭安及斥侯部曲们从大山里招了回来,用作一路随行的护卫。   太平公主有点不解,问薛绍这种小事你也要亲自去,还一去就是两天两夜?   薛绍笑道,那些人扎进了茫茫大山的深处,除了我,怕是没人能够找到他们。两天两夜,已经算是快的了。   “薛郎,你最近太神秘了。”太平公主满副狐疑。   “有吗?”薛绍无辜的眨着眼睛。   “你不告诉我,不代表我自己查不到。”太平公主嘴角上扬的傲骄一笑。   薛绍神情未动但心中稍稍一弹,“别逗了,你查我?”   “近日来,我突然感觉我简直就是一个光吃闲饭的无用之人。”太平公主啧啧的道,“除了给你生儿育女,其他的事情我一件也没有干成过。”   “于是你查我?”薛绍愕然。   “别紧张,暂时还没有开始。”太平公主神秘兮兮的道,“但我有预感,值得你百般抵赖拼命隐瞒的事情,一定非常严重,或者非常有趣。一旦等我自己查了出来,那我肯定就有事做了!”   “严重?……还有趣?”薛绍的表情都要石化了。   “我不会再追问于你。就算你现在告诉我,我也不想听。”太平公主仰起了脸来,满副皇族的骄傲,“不然,倒要被你小看了本公主!”   薛绍笑了,“别瞎扯了,赶紧上车出发吧!”   “哼!”   到了洛阳,薛绍刚进家门就接到一张请谏,魏元忠的烧尾宴。   讨伐扬州叛乱得胜归来之后,担纲军师的魏元忠可算是立了大功,因此被擢升为洛阳令。   虽然只是一个“县令”,但一般的刺史见了魏元忠都要矮上一头。如今大唐已经迁都洛阳,洛阳令就相当于其他时代的京兆尹,或者说首都市长。   这的确值得魏元忠摆上一场烧尾宴好好的庆贺一下。在京城为官、尤其是洛阳令这样的官职,最需要人脉的支撑。趁此机会联络一下同僚的感情铺开自己的人脉关系,是个不错的主意。   “薛郎,你的好友魏元忠一夜之间,就从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下殿中侍御史,做到了五品的洛阳令,真可谓平步青云了。”太平公主说道,“看这架式,他很有可能是专程等着你回到了洛阳,才开始筹办烧尾宴。那你打算,送他一份什么样的礼物呢?”   薛绍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烧尾宴才不兴这一套。”太平公主说道,“尤其是京官的烧尾宴,既然请了你,你就得送上一份能见人的礼品。这既是恭贺也算是资助。要在朝廷立足、京城谋生,可不便宜。”   “那你替我挑两件吧!”薛绍随口道,“家里那些玉器古玩、名人字画,我都很久没有关注过了。”   “这些必不可少,但都不是最合适的。”太平公主神秘地笑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那你说,送什么?”   “魏元忠,奇才也。我母亲对他非常的器重,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太平公主说道,“难得你与他交情不错,须得趁此机会更加巩固两人的友谊。”   “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薛绍倒是好奇了。   太平公主神秘一笑,反问道:“我且问你,在京城做县令最大的难处是什么?”   “遍地权贵,得罪不起。”薛绍答道。   太平公主嘿嘿一笑,“太平公主和薛驸马,就是最大的权贵之一。”   “哈哈!”薛绍笑了,“我明白了!”   “这么说,你是愿意带我一起出席,魏元忠的烧尾宴了?”太平公主有那么一点小激动的神情。   “不是我带你。”薛绍微笑道,“是我们一同去。”   几日后,魏元忠的烧尾宴的前一天。   薛绍和太平公主提前到了,让正在紧张筹备宴会的魏元忠受宠若惊。   “公主殿下与薛驸马大驾光临,元忠有失远迎在,万望恕罪!”魏元忠确实感觉意外,忙道,“寒舍简陋家中纷乱,元忠惭愧!”   “魏明府不必多礼。”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倒是我们夫妇贸然提前到来,叨扰了。”   “岂敢、岂敢!”在太平公主面前魏元忠是臣子,可不敢有半点的托大或是失礼。   薛绍在一旁笑道:“这里又没有外人,繁文褥节能省的就省了吧!——魏兄,你要办烧尾宴,哪能少了我这个帮手呢?别忘了,我可是经验丰富!”   魏元忠呵呵直笑,“确实,薛驸马升迁之快,令人叹为观止。记忆之中,我都吃过你好几次烧尾宴了。最隆重的当属你与公主殿下同时定亲的那一回,就在芙蓉园怡心殿。”   “魏兄好记性。”   魏元忠先将太平公主迎进了正堂里侍茶,由夫人陪同。自己则陪着薛绍在他家中四下参观走走看看。   魏元忠并非富豪,也不喜奢华。他本是定居长安,这次和许多官员一样随朝廷迁都而改居洛阳。仓促之间,只能临时租来这样一处民宅充作府第。   “地方小了一点。”薛绍道,“万一明天来的人多,可就麻烦了。”   魏元忠无奈的道:“朝廷迁都,洛阳房紧。能寻到这样一处住所,已属不易。在下发出的贴子并不多,想必是能容纳得下了。”   薛绍笑道:“我敢打赌,明天来的人是你发贴去请的,好几倍。”   “不会吧?”魏元忠微微一怔,“以往我在长安也参加过好几场同僚的烧尾宴,并无此等现象。”   “在洛阳,那就会。”薛绍道,“虽然都是遍地权贵,但是洛阳和长安不一样。长安那边,多是一些李姓的皇亲国戚和开国元勋之后裔,再就是一些树大根深的名门望族。在他们眼里别说是一个京县县令,哪怕是宰相的烧尾宴,他们不会不请自来的奔走道贺。”   “确实如此。”魏元忠笑了。   “洛阳则不然。”薛绍意味深长的微微一笑,低声道,“武太后在此经营多年,提拔和培养了很多的寒门仕子,他们或者入朝理政或者本地为官,已经形成一族新贵。这些人,多半是定居洛阳。”   魏元忠微笑的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薛绍的意思——长安的老权贵瞧你不上眼,洛阳的新贵一定对你趋之若鹜!   “换个地方。”薛绍道。   魏元忠略作沉吟,没有拒绝,只道:“换到哪里?”   “金谷园。”   “这……不好吧?”魏元忠惊讶道,“那可是洛阳名景西晋古迹,如今正由朝廷掌有。众多大臣想要进去游玩一番都是极难,又岂能在那里设宴?”   “我说行,就一定行。”   “这……”魏元忠有点犹豫,苦笑道,“会不会有点铺张炫耀之嫌?”   “魏兄,这话要是让太平公主听到,你可就得罪人了。”薛绍笑道,“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可是她的主意。不光是金谷园,就连伙夫、厨子、杂役和食材配料这些,她全都一一替你准备妥当了——所以,就算有什么不合你心意的,千万别怨我。有本事,你找她去!”   心如明镜的魏元忠再不多言,连忙拱手拜谢。   薛绍不禁笑了,心说只待这金谷园的烧尾宴一办,满洛阳的人都会知道,太平公主和薛绍便是魏元忠这个新任洛阳令的,后台和腰竿! 第0744章 敲山震虎   最近洛阳的朝野上下和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同一件事情,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那就是——太平公主再次向大唐万民诠释了一回,什么叫做“宠冠天下”。   事情的起因原本不值一提,那就是太平公主想要借金谷园一用,至于用来干什么,她没必要向谁解释。大唐的公主办这么一点事情还能主动向朝廷请示一下,那就已经是很低调了。   负责管理金谷园的衙门官员自然是诚惶诚恐的马上答应,还主动派出了吏员和工匠对金谷园进行清缮和打扫。但是幽居于偏殿的皇帝李旦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特意去求见了一回武则天,以“拉家常”的形式向武则天提出了请求,说既然太平皇妹喜欢金谷园,不如就赐给她罢。   虽然同为武则天的子女,但是李旦几兄弟远没有太平公主和武则天那么亲近。李旦提出这样的请求,明显是在示弱和讨好母亲及妹妹。   武则天大概也是对李旦的这个态度比较满意,于是说既然天子金口已开,就必须照办。   就这样,原本归于属大唐国有的西晋古迹、洛阳名景金谷园,从此归属于太平公主的私人名下。   其实,太平公主得赏这种事情本不足为奇。真正引起大家注意的,是自从嫁为人妇之后,太平公主只在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再无抛头露面。此次她“借”来金谷园是为了给新任洛阳令魏元忠操办烧尾宴,这本就是一个带有浓烈政治色彩的活动。现在加上武则天和皇帝的推波助澜,朝野上下的仕民百姓不禁想道——大唐第一公主,从此就要粉墨登场于政坛了吗?   金谷园的烧尾宴,盛况空前。   原本以魏元忠的资历威望和官品衔级,是不会有那么多人来赏脸赴会的。就算他是一名风头正劲的朝堂新贵,那也不足以惊动众多宰相尚书和皇亲国戚这种级别的权贵。结果烧尾宴的当天,大唐中枢三省六部九卿的所有最高长官和政事堂的宰相们,几乎全来了。还有李家的皇亲国戚和武家的子侄们,也都来了不少。   既然都有了武则天和李旦在背后联袂推助,凡在洛阳的官员都得赏脸,否则岂不是不给太后和皇帝的面子了?   这一场宴会,显然已经超越了“烧尾宴”本身,继而演变成了一场政治交流会。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魏元忠仍是惊呆了。虽然他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了,但这样的事情还真是头一遭经历。最后,魏元忠当然是借此大大的风光了一把,从此他这个洛阳令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声响彻整个洛阳。   但真正获益最多的,是太平公主。   朝廷迁都,本就万象更新。金谷园一宴,使得一直退居薛绍身后的太平公主,摇身一变成为了满洛阳和新朝廷的风云人物。   烧尾宴罢后,薛绍和太平公主双双入宫谢恩。幽居于偏殿的皇帝李旦形同虚设手无寸权甚至没有太多的人身自由,但是请自己的家人吃一顿饭的权力终归还是有的。   于是薛绍和太平公主,与武则天一同赴了这一场“家宴”。   李旦的发妻刘氏现在已是皇后,她带着五六岁的皇太子李成器一同参加了家宴。同时赴宴的,还有李旦的另外几名嫔妃。   宴会本身没有什么可提,有武则天在场,李旦和他的皇后嫔妃们无不战战兢兢。与其说是在吃饭,还不如说她们是在受审。   但是有两个人引起了薛绍的注意,首先就是皇太子李成器。   薛绍很清楚的记得历史上的李成器,身为李旦的嫡长子,他最应该继承皇位,但是却成了大唐历史上鼎鼎有名的“让皇帝”。原因,当然是因为他有一个在历史上更加鼎鼎有名的弟弟,唐明皇李隆基。   而这一场家宴,也让薛绍“见”到了李隆基。只不过现在这会儿,他还窝在他母亲窦德妃的肚子里,眼看就要十月临盆呱呱坠地了。   有一件事情薛绍不可能忘记,历史上的太平公主,正是死在她的好侄儿李隆基的手上。同时在李隆基的刀下香消玉殒的,还有上官婉儿!   看到李旦这一家人,薛绍没理由不想到这些。因此这一餐饭,薛绍是吃得有些心烦意乱。   武则天显然是对薛绍的情绪变化有所发觉,于是趁着一次薛绍来给她敬酒,她说道:“你怎么心事重重?”   薛绍便说,近日事多,金谷园一宴颇费力气,改旗易帜劳心费力但仍旧进展缓慢,因此稍稍有些疲累之感。   武则天没再多作追问,却仿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你去了一趟长安刚回来,西京那边情况如何?”   薛绍的心中稍一凛神:这话问得蹊跷——西京情况如何,问得如此漫无边际,莫非她是另有所指?   “西京……一切如昨。”于是薛绍也答了一个漫无边际。   “留守的老宰相刘仁轨都去了,岂能一切如昨?”武则天说道,“近日来本宫正在遴选一位大臣接替刘仁轨,担纲新的西京留守。你觉得你的兄长,薛顗如何?”   薛绍的心里顿时一醒神——这不妙!   留守西京的人选至少也得是宰相级别,要么位高权重要么在朝堂之上德高望重。因此,怎么也轮不到薛顗这个刚刚在朝堂之上立足不久的司农少卿。   ——敲山震虎!   薛绍已经完全听出了武则天的弦外之音,她一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太后,臣以为家兄还不太够格,担任西京留守。”薛绍道,“其实,臣倒是希望司农寺和国子监都能早一点搬迁过来落户神都。这样家兄和舍弟也能一并迁居洛阳,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武则天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仿佛是对薛绍的这个回答比较满意。因为薛绍这话里表达出了几层意思,一是薛顗位卑言轻不足以成事;二是不希望薛顗继续单独的留在长安,以免再次遭受李温之流的骚扰。迁居洛阳之后,薛绍自己可以“监督”他。   虽是轻描淡写的支言片语之交流,武则天问清了薛绍的态度,而薛绍隐隐就看到了暗藏其间的刀光剑影。   家宴罢后,太平公主像儿时一样腻在武则天的身边撒娇,还扬言今晚要陪母亲去睡。武则天虽然没有答应,但顺势就将薛绍和太平公主一同请到了她居住的宫殿,说要和太平多聊一些家常。   薛绍心里哪能不清楚,自己这个心细如发城府精深的丈母娘,是在等着自己主动向她说明一切情由。假如自己错过了现在这个楔机,那无疑就是心中有鬼刻意隐瞒。等她开口说破或是由得他人揭发,自己和大哥就已经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百口莫辩了!   曾经李治在世之时,二圣来了洛阳一般都住在贞观殿。这次迁都来了洛阳之后,武则天却没在贞观殿住过一天,而是选择了贞观殿西侧的迎仙宫,住进了集仙殿里。   迎仙宫内外,皆由千骑把守。   随着越来越多的权力往武则天手中集中,千骑的地位和作用也越来越大。这个曾经由太宗李世民组建、只负责陪同皇帝打猎的私人小卫队,现在已经演变成了最重要的宫廷武装。   在陪同太平公主和武则天进入迎仙宫时,薛绍特别留意了一下那些千骑卫士,其中居然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了。看来之前自己听到的某些“小道消息”倒是真的,那就是,至从上次自己带着程务挺闯宫见驾之后,千骑再一次进行了内部大清洗。估计现在,这个离皇帝最近的千人队伍,其中已经全部是武家死忠,再也找不到一个自己平定白铁余时,所带过的那些麾下部曲。   这时,薛绍不得不联想到了镇守皇宫的羽林军。千骑是离武则天最近的心腹卫队,羽林军则是保卫皇宫内廷的主力队伍,也是具备远征实战能力的皇家亲勋部队。近几年朝廷动荡频仍,武则天几次扩充羽林军,人数已经由以前的总数六千左右,升级到了左右羽林卫各有六千余人,加起来刚好是差不多一个“军”的建制,一万二千五百人。   虽然现在左右羽林卫各设了一名大将军李多祚与张虔勖,但两卫人马形同一体,李多祚就是羽林军实际上的最高指挥官。   “一旦政局有变,羽林军和千骑都具备厘定胜负、扭转乾坤的能力!”薛绍鬼使神差的想到了这件事情,冷不丁的心脏都收缩了一下——我为什么要想这个呢?……好吧,不管怎么样,李多祚能够担任羽林军的最高统帅,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可是现在武家子侄正在依次鸡犬升天,权欲飞速膨胀。他们不可能没想过要拿掉李多祚这个碍眼的家伙,改由他们自己来执掌羽林军,这个最有具有含金量的皇家亲勋部队。   “我必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类似的人物还有洛阳令魏元忠,夏州都督府的代理长史刘幽求也该扶正了,朔方军的主要战将薛楚玉与郭元振等人也不能动!”薛绍只能暗暗在心中自己计议——   “这一场暂时还没有燃起硝烟的战争,其实早就已经打响了。在关键的位置上有我的人,这就是实力!” 第0745章 望仙台的仙   到了集仙殿里才聊了几句家常,太平公主就怏怏的说娘我困了。武则天便叫她先躺下小憇片刻,稍后再与薛绍一同返家。太平公主便如同儿时撒娇一般,要枕着母亲的大腿抱着她的腰肢睡。武则天不依,说你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哪能如此撒娇?   太平公主便说,哪怕是将来我做了奶奶,也仍是母亲的女儿啊!   武则天便依了她的抱她入怀,一边轻哼着甜柔的小曲一边轻抚她的如瀑青丝,直到将太平公主哄到入睡。   薛绍现在明白,武则天为何偏爱太平公主了。血浓于水是一回事,武则作作为一个充满阴谋与算计,缺乏温暖与真爱的内廷里撕咬博斗了近半个世纪的女人,哪会不渴望不珍惜太平公主这样一件贴心小棉祅呢?   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薛绍已经不止一次的见过铁腕冷酷的武则天,在面对太平公主时所表现出来的母性慈祥。   夜深了。夜凉如水。   薛绍站在集仙殿寝宫外的宫坪围栏处,居高临下,静静的看着洛阳城。   如果说长安如同一个历经沧桑仍狂野奔放的大气男子,那洛阳就是一个妖娆华丽无声静美的倾城女子。   洛水潺潺,渔灯点点。   薛绍站了很久,几乎纹丝未动。但他的心和魂已经如同这洛水一般滔滔而去,流到了很远的地方,无一处不是江山如画。它们甚至飞向了千年之前,入眼皆是史海钩沉历史磅礴。不经意的仿佛又到了千年之后,在亲耳听到人们点评如今的王朝气象成败定数,历数那些江山美人弄潮巨子,用声音与文字还原古老的金戈铁马,沙场征尘……   洛阳,神都!   现在,此刻!   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这里流逝的每一个时刻,都将成为历史!   连日来的百般忙碌、困惑与疲惫,今日偶然谋得这样片刻的清静,薛绍斗然有一种参禅老僧的顿悟之感。心已放空,灵魂仿佛也经历了一番涤荡。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心境也豁达了不少。   “承誉。”身后传来一声唤。   薛绍不由得微微一惊,适才太过入神导致我都没有了平常的警觉,武则天都已经走到了身后居然没有发觉。   “太后。”薛绍拱手一拜。   “随我来。”   薛绍有些奇怪,这大夜的能去哪里?   在一队提掌灯笼的宦官与侍女的陪侍之下,武则天带着薛绍穿廊过堂的绕走了半个集仙殿,到了殿后。   这里,居然别有一番洞天。   太初宫的宫殿一般都是建在石台之上,平地而起三丈有余,居高临下可俯瞰整座城池。多数宫殿的后方一般都是悬空,但是集仙殿的后殿却连了一条宽逾丈许宛如天梯的户廊,尽头边上连接着一座露天高台。   现在,那座露天高台正燃起许多的灯火。若在夜间远远看去,如同一个悬于半空的火池祭坛,异常的神秘和壮观。   武则天带着薛绍,直接向那高台走去。   “先帝驾崩前夕,曾经亲自下令要在集仙殿后方架设一处高台,名唤望仙台,是为求仙问卜延寿祈福。”武则天一边走,一边轻吟道,“无奈天意难违,望仙台未及建成,先帝就已经先去了。”   薛绍点了点头,没有插言。   “此后望仙台虽然落成,但一直荒废。直到近日,它算是派上了一点用场。”武则天转过头来,颇富神秘的微微一笑,“你能猜到,它是做什么用吗?”   “祭祀?祈福?”薛绍想了想说道,“无非就是这些了吧?”   “错了。”武则天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薛绍摇了摇头,“臣猜不到。”   “你马上就明白了。”   天梯挺长顺延直上,将要登上露台时,薛绍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夜空之中,宛如飘浮于天廷宫厥。   这座露台并不是特别大,四周架设了一圈避风的烛盏,围着一圈占星的神秘符文,中间则是摆有一张祭台。   但是最令薛绍惊讶的并不是这神秘的摆设,而是此刻盘坐在那片符文中央的一名女子。   宽袍大袖白衣胜雪,未加束缚的青丝迎风飞扬。   她正背对着薛绍和武则天,微微仰头凝神望天。尽管身后来了这么多人,她也油然不觉。   武则天以指加唇示意薛绍不要声张,其他的宦官侍女等人也全都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认识吗?”武则天小声问。   隔了约有两三丈远,薛绍认真端祥审视那女子的背影,婀娜有致曲线玲珑,大约可以推测她的年龄约在十八二十之间。   只是这背影,有几分相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薛绍摇了摇头,“不认识。”   武则天笑了。   “妖儿。”   她出声一唤,那女子恍然回神扭头一看,顿时惊喜的站了起来。   赤着一双如玉美足,逆风飞扬起泼墨秀发,妖儿给了薛绍一个惊艳到目瞪口呆的笑颜,“神仙哥哥!”   武则天笑了,“你的眼里,竟只有你的神仙哥哥。”   “太后娘娘恕罪……”妖儿吐了一下舌头,仍是奔到了薛绍的面前,亮湛湛乌黑黑的一双灵动眸子惊奇的看着比他更加惊奇的薛绍,笑嘻嘻的道,“神仙哥哥,你怎么啦?”   “我……没什么!”薛绍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惊喜又像是不可思议,“妖儿,你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你都这么久,不来看我了。”妖儿口说怨言,但仍是笑嘻嘻的。   这笑容,干净到令人心醉,心碎。   “我这不是来了么?”薛绍深呼吸,转头一看武则天,她脸上的笑容很是促狭,明显是在嘲笑自己。   “太后,臣失态了。”   “别无外人,不必拘谨。”武则天笑道,“不光是你,几日前本宫也曾经被吓到了。仅仅是半年未见,妖儿摇身一变成了大姑娘。非但是长得太快,如今这天仙姿颜与此前的干瘦矮小,判若两人云泥之别!”   薛绍仍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笑道:“妖儿,这半年来你都吃什么了?长这么快!变化这么大?”   “这个!”妖儿赤着双足欢快的跑到一旁,居然是揭开一个小火煨着的竹蒸笼,然后烫得惊叫乱颤的拿出了两个白面馒头,“大肉馒馒!”   “快放下,烫!”武则天和薛绍异口同声地叫道。   “太后娘娘,神仙哥哥,你们吃吧!”妖儿笑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既能祭祀神仙,又可自己饱腹。师尊说了,凡人吃过了仙人的祭品,可以开智慧,延寿福。”   妖儿脸上的笑容绝不止是天真无邪就能形容,它让武则天和薛绍都无法找出任何一个拒绝的理由。   于是二人,都吃下了这个肉包子。   “味道很特别。”武则天绝对是在细嚼慢咽,一点不剩的吃完之后,还由衷的感慨,“本宫,有些年头没有吃过如此暖胃,又暖心的美食了。”   “哈哈哈!”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薛绍不会相信这是宛如天仙的妖儿,发出的笑声。   可以形容这个笑声没心没肺,但偏偏它又能让人感觉到无边的自由与温馨的浪漫,不带一丝的羁绊,不惹半点的尘埃。   “好吃吗,神仙哥哥?”妖儿满怀期盼与认真的问。   薛绍微然一笑,“再来一个。”   妖儿大喜,连着将一整个竹笼都拿了过来,再度烫到惊叫乱颤,“全给你!”   薛绍一伸手接过,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倾刻间吃完。   武则天和妖儿都笑了。   “神仙哥哥,快喝水。”妖儿笑嘻嘻的递来一个铜壶,“可别噎着了。”   薛绍接过就饮。武则天在一旁笑。   “呀……忘了!”妖儿惊叫了一声,连忙又给武则天取来一个铜壶,“太后娘娘,你也别噎着了。”   武则天接过了铜壶呵呵直笑,小饮了一口。   “太后娘娘,神仙哥哥,你们多留一会儿。”妖儿一边说一边小跑着走下天梯,“我去拿一些有趣的东西,给你们看!”   妖儿走了。   武则天走到了祭台的边缘,凭栏远望。   “承誉,知道本宫为何带你来这里么?”   薛绍走到她身边,“望仙台上,果然有仙。”   “这只是其一。”武则天微微眯眼,眺望无边无际的夜空,吟哦道,“望仙台不仅有仙,还有天机。”   “天机?”薛绍不解。   武则天微然一笑,“妖儿在望仙台上住了半年多。”   “她就一直住这里?”薛绍四下看了看,这地方能住人吗?   “半年多,不分日夜晨昏,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在这里。”武则天说道,“盘坐禅定,吐纳调息……观星卜算!”   “观星卜算?”薛绍恍然大悟,没错,如果要夜观天相,望仙台绝对是最好的地方。   武则天点了点头。   薛绍恍然想起一事,问道:“太后,臣仿佛听到妖儿方才口中曾说,师尊?——不知她拜谁为师了?”   武则天微然一笑,“一个你肯定知道,但绝对想不到的人。”   薛绍脑海里条件反射的想到了一个人,玄云子吗?   武则天显然不打算卖关子,转过脸来看着薛绍,认真的说了三个字——   “袁天罡。” 第0746章 我的理想国   听到袁天罡这个名字,薛绍的第一反应是相当惊奇,马上就条件反谢似的想到了一个在历史上流传极广的传言——朝天观,望云浦。   具体是说,袁天罡曾经给幼年时作男童扮相的武则天相面,说“此儿若为女,当为天下主”。   不管这是武则天登基之后有人故意捏造用来迎奉女皇,还是历史上确有其事,总之“朝天观望云浦”不是空穴来风。再者,袁天罡和武则天的父亲有故交,这也确是事实。但是算算年岁,袁天罡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薛绍道:“不会吧?袁天罡不是应该早已经……”   “没错,袁天罡已经去世多年。”武则天说道,“但妖儿,的确就是他的隔代弟子。”   “怎么说?”薛绍不解。   武则天面带微笑,轻声道:“袁天罡人是不在了,但他留下许多手札与籍本,一直都由大唐的内廷秘密收藏,从未对外宣示。”   薛绍有些惊讶,袁天罡居然还在内廷留下了“武功”秘籍?   联想到袁天罡的鼎鼎大名,武则天和大唐时代的所有人一样都比较“迷信”,再加上传闻之中袁天罡与武则天之间或有或无的神秘关联,薛绍认为,那些“武功秘籍”会不会是武则天本人,私下派人去秘密收集和收藏的呢?   “袁天罡留下的那些东西,本宫亲自看过。”武则天说道,“但它实在是太过玄远神秘,晦涩难懂。本宫看了好些年,仍是满头雾水一无所获。”   “妖儿看懂了?”薛绍惊讶问道。   武则天笑了,“如果这世上还能有一个人看懂,那她一定就是妖儿这个天生奇才了。”   “这……怎么可能?”薛绍惊讶道,“妖儿虽然有着过目不望的神奇天赋,但她毕竟不通玄学。没有良师启蒙,她能如何学习?”   “你不就是她的启蒙良师么?”武则天笑道。   “我?”薛绍苦笑,“我也不懂玄学啊!”   “你忘了,当初你从武承嗣那里借李药师的兵书,并在怡心殿夜抄强记之事?”武则天说道,“妖儿替你代背的,正是《六军镜》当中的奇门遁甲篇。从此以后,妖儿就为玄学痴迷。她开始自学天文地理,修习望气观星这些奇门遁甲之术。遇到不懂之处,她就会去太史局找司天监的人讨教。一来二去……司天监的人就都不如她了。”   “……”薛绍惊呆了。   “从此,望仙台就有了一位真正的仙子。”武则天的嘴角轻微上扬,露出了一抹神秘又欣慰的笑容,“这位仙子可以卜凶吉、料祸福,一眼望断碧落黄泉,一语道破天命气数!”   薛绍有些愕然无语。就算武则天迷信,但她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几十年来她接触的高僧仙道不知道有多少。现在她却对妖儿给出了这样夸张的评价……薛绍突然感觉,自己对妖儿竟然是那么的不了解!   “天命。气数。”武则天眺看远方,轻吟这两个词。   薛绍恍然回神——天命气数,这才是她今天叫我来的重点与核心!   “天命在女主,神器归武氏。然而,李唐气数未尽,隔世将大兴。”妖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薛绍和武则天同时猛然回头。   正一脸欢愉笑容的妖儿手捧一个瓷瓮,被薛绍和武则天这样两个气场都非一般强大的人猛然一瞪,当场吓懵。手一滑,瓷瓮摔碎在地溅得满地水花。同时地上多出了一个四脚乱趴的小东西。   一只小乌龟。   三个人就这样宛如石塑的呆立着,只剩一只小乌龟在地上仓皇爬走。   “童言无忌。”薛绍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求太后勿要怪罪。”   武则天也很快转换了表情,淡淡的一笑,“妖儿,你的豆豆快要逃走了。”   妖儿也瞬间回神,大声喊着“豆豆、豆豆”,趴到地上去捉那只小乌龟了。   “还不帮忙?”武则天低喝一声,祭台上方的几名宦人慌忙跑上前来,擦地的擦地捉龟的捉龟。   忙完之后,他们非常默契的把妖儿给请了下去,说是给她另外找个小瓮用来养豆豆。   剩下薛绍和武则天仍旧凭栏而立,气氛却远比当初要严肃了许多。   有些窗户纸,就是不能捅破。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一旦捅破了,事情的性质也将截然大变。   薛绍感觉,眼下即是如此。   “天命。气数。”武则天再度低吟了这两个词。   “天命在女主,神器归武氏。然而,李唐气数未尽,隔世将大兴。”薛绍重复了一次妖儿的这句话,然后停顿了片刻,问道,“太后,你信么?”   “……”武则天沉默。   “臣信。”   武则天恍然扭头看向薛绍,双目如龙炬熠熠发亮,威势极其逼人。   薛绍毫不回避的应对着她,淡淡的道:“臣真的信。”   “本宫,不信!”武则天转过了脸去,表情恢复到平静。   薛绍不知道她是不信前半句,还是后半句,仰或是全部都不信。总之,这个问题没必要去打破砂锅问到底,除非自己也像做到能妖儿那样的天真无邪童言无忌。   沉默,良久。   “每个人,都有上天赐予的宿命。”武则天突然开腔了。   薛绍点头。   “我一直都在挑战宿命,从未停歇。”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吐出,“也从未失败!”   薛绍微微一怔,没错,她的确说得起这样的话。从十几岁进宫开始,她就一直在挑战宿命,打破和巅覆一切束缚和压抑着她的东西,包括在华夏大地上流传了千百年的传统、理教、规则,甚至是神授的君权!   薛绍不由得深看了眼前这个女人几眼,姑且抛开她的成败功过与后世对她的褒贬不论,武则天的确是一个胆魄与才能都称上得“超凡”的——牛人!   “我很佩服你。”薛绍说了一句真心话。   武则天转过脸来,笑了。   薛绍看得出来,她这是真心的笑了一次。   “承誉,知道本宫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吗?”武则天突然问道,“除了探望妖儿。”   “天命,气数。”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妖儿应该不是第一次,对太后说这样的话了。”   “她的心里非常的干净,没有欲求没有顾忌甚至没有沾惹半点俗世的尘埃。这正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武则天说道,“一般的星相术士,不管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滥竽充数者,都喜欢故弄玄虚的语蔫不详,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于是就让别人猜来猜去。妖儿则不然,她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无论是厄运还是福报,她全都直言不讳。”   薛绍算是听出来了,其实武则天也是相信妖儿说的那些话。   “臣知道,太后叫臣来所为何事了。”   武则天颇感兴趣的微微一扬眉,“说来听听?”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薛绍说了八个字。   武则天再度笑了,“薛绍,这不是你的性格。”   “性格?”武则天这话说得薛绍微微一怔,“太后,臣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   “你很能隐忍,但绝不软弱。你一直都在努力的和宿命抗争,绝对不会轻易妥协。”武则天微微一笑,“就像本宫一样。”   “……”薛绍无语以对,表情也顿时凝滞。心说如果不是她一语道破,我还真的没有想过,我和她原来是同类——我们一样背负着天赐的原罪与命运的枷锁,然后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与之抗争!   “我们这样的人真正在乎的,或许不是最终的盖棺论定,而是一场无愧于心的永不回头。”武则天宛如吟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与宿命的抗争,或者没有输赢胜败,只有至死方休。”   “没有输赢胜败,只有至死方休。”薛绍双眉微皱的轻吁了一口气,“臣赞同。”   “这里没有君臣,甚至没有长幼。”武则天说道,“我更希望,听到一些你发自内心的声音。虽然我知道,你很能隐忍。乃至于太平都觉得,你始终有很多的心事在瞒着她。你一直都在瞒着所有的人。”   薛绍算是明白武则天的用意了。妖儿说的那几句实在是太过应景,把最不该捅破的窗户纸都给捅破了。于是就有了这一轮,武则天对自己的忠诚与志向的最大考验……天真无邪的小小的妖儿,就这样成了武则天——托儿!   “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强逼于你。”武则天淡淡的道。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谁?”   薛绍道:“裴炎。”   武则天微微一怔,“为何?”   “裴炎就刑之前点名道姓要见我,于是我就去看了他一次。”薛绍道,“我们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无非是彼此的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我没记住多少。但从他口中说出的一个词,却让我印象极为深刻。”   “哪个?”   “理想国。”薛绍道,“裴炎的心中,有一个理想国。我,或许也有——太后,你也一定有。”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只可惜,裴炎的理想国当中,不能有我的存在。”   “没错。”薛绍并不否认,再道,“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我理想中的国度,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到现在,你想清楚了么?”武则天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也许一辈子也想不清楚。”   “为何?”武则天的表情当中,浮现出一丝少有的好奇。   “因为我始终无法构画出,那个理想国该有的模样。”薛绍说道,“无论是书中所说的三皇五帝时,还是不可预见的千百年之未来,那对我来说都太过虚无飘渺与不可捉摸。我能把握的,只有现在。于是我希望,这个国……一天比一天好!”   武则天笑了,这一次,比上次笑得还要更加真心。   “薛绍,这也正是我武曌心中的——理想国!” 第0747章 误打误撞   在“理想国”的问题上达到这样的共识,薛绍不奇怪,武则天也不觉得奇怪。现在两人都意识到了对方与自己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务实。   薛绍有着一颗现代人的灵魂,虽然夫子教条春秋大义的典籍也读过不少,但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不受这些东西束缚的。这在大唐这个时代来说,当属“异类”。换句话说,什么男尊女卑、封建传统还有礼教大防,对薛绍来说全都意义不大。   巧了,武则天一辈子也都在和男尊女卑、封建传统和礼教大防做斗争。   所以,薛绍和武则天的心里都清楚,两人之所以能够一拍即合的合作至今,岳母和女婿的这一层关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人志同道合。   “既然天意如此……”薛绍狠了狠心,决定率先把那层纸完全捅破,说道,“太后,宜当早正君位。”   “!!”武则天的表情当中出现了一丝惊愕,但飞快的闪逝而去,反倒是淡淡的道:“承誉,何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还在称呼我的表字,看来她根本就不生气’薛绍不由得微微一笑,平静道:“天命难违。臣,也是顺天应命而为。”   “……”武则天几乎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向远方连连眨动了几下眼睛,淡淡的道,“单凭那几句童言无忌的观星之语,何以成事?”   薛绍的心里更是明了,武则天不停眨眼睛的这个“微表情”,已经毫无掩饰的表明了她的心迹。   早正君位,这绝对是她目前热烈渴望的!   但是,这也是她特别忌讳和别人当面谈及的!   如此说来,敢于逆天的武则天,也不是完全的无所顾及。那一句“何以成事”就足以证明,她不是不想干,而是目前还没有足够的把握。   “臣想说的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薛绍说道,“三十年前,太后荣登皇后之位,从此襄助先帝执掌国家。二十年前,二圣同朝日月同辉,从此大唐迎来了贞观之后久违的一场天下大治,民丰物阜国力昌盛。十年前,先帝龙体不适开始深居简出罕问朝政,太后一人代为执政,军国大事皆由太后决断。尔后先帝驾崩,大唐内忧外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正是太后领导风雨飘摇的新朝堂,御外敌扫内患,使大唐重归宁定。时至今日,太后离九五之尊的皇帝之位,其实也就是一个名份和仪式的差距。太后若顺天而为隆登九五,则当前的一切秩序都可以顺利的保存下来,天下不会大乱。反之,如果拖延的时间越多一天,则朝野上下就多一天的猜忌与彷徨,反倒容易生乱。俗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莫过如此。”   “此言差矣。”武则天突然一口反驳,语气还挺硬,说道,“陛下新登君位,只是尚显年幼缺乏经验和根基,暂时不足以掌控这个动荡的朝廷与多事的国家,本宫才暂且代为发号施令。如今突厥已降、内乱已平,野野宁定。本宫宜当退居后宫,交权与陛下。是时候,让他亲政了。”   “!”薛绍顿时一惊,这他妈妈的是什么情况?   “就聊到这里吧!”武则天突然止住了话匣,说道,“今天的话,我只当你是酒后失言了。你这个做女婿的私下里对本宫信口一说,本宫可以不计较。对外,切不可胡言。否则,迟早遭来杀身之祸。”   “臣知道了。”薛绍淡淡的应了一句,心说我又不傻,这还用你叮嘱么?   “本宫累了,回去歇息。”武则天说罢转身就走,“你与妖儿多时不曾见面了,在这里陪她说些话吧!”   “是。”   武则天走了。   薛绍仍旧站在扶栏边,俯瞰着洛阳的夜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想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其实句句都足以遭来杀身灭门之祸。但是没办法,武则天今天想听的,就是这些话。否则,那真正的杀身灭门之祸,也许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自己了!   “神仙哥哥……”   薛绍转过身来,看到一张干净无比的脸和一双清澈如泓的眼睛。   “妖儿,你长大了。”薛绍看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稍矮一些的大姑娘,不由得想起以前都是要蹲着和她说话,还经常抱她在怀里逗玩的情景,不由得感慨,“时间过得好快,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嘻嘻!”妖儿笑了,“神仙哥哥,和我一起看星星可好?”   薛绍仰头看了看天空,夜色如斗,繁星点点。   “妖儿,你当真能从星相上看出天命气数么?”薛绍有点好奇。   妖儿笑嘻嘻的拉扯薛绍的衣袖示意他坐下来。薛绍便依了她的就地一坐,妖儿便伸手来脱他的鞋子。   “为何要脱鞋?”   “与星对语,无拘无束则是最好。”妖儿不假思索的道,“若非天气转凉了,我还经常不穿衣服的在这里观星呢!”   “……”薛绍有点无语,随即苦笑道,“妖儿,你已经长大了,可不能再随意裸身。”   “有神仙哥哥在,不怕。”妖儿全无顾忌的嘿嘿一笑,抬手指向夜空,“神仙哥哥你看,那就是玄武七宿。”   薛绍顺着她指的看过去,只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星星,哪里看得出什么“玄武七宿”?   “六十五座,八百余星呈龟蛇之状,故而名玄武。”妖儿笑嘻嘻的道,“神仙哥哥你知道吗,我现在所学的观星之术,是源自鬼谷子所创的奇门观星术……”   “妖儿,你跟我说这些,我完全不懂。”薛绍习惯性的抬了抬手准备像以前那样抚摸她的头发,但伸出一半又停了……人家现在可是大姑娘了!   妖儿侧过脸来看着薛绍,咧嘴一笑,伸手拉住了薛绍的手腕让她抚到了自己的头上,“我就喜欢神仙哥哥这样轻抚于我……好久都没有过了,我好怀念!”   于是薛绍的手,轻抚到了她顺滑如匹的长长黑发之上。   妖儿闭着眼睛,面带微笑,表情很是温馨和满足。   “妖儿,适才那些话,是谁告诉你说的么?”   “哪些话呢?”   薛绍说道:“什么女主当兴,天命在武。李唐气数未尽,隔世将大兴。”   妖儿斗然睁开了眼睛,惊讶的看着薛绍,“神仙哥哥,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薛绍更加惊讶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些了?”   妖儿马上两手捂到了嘴上双眼瞪大,面露惊惶。   薛绍太熟悉她这样的动作与神情了,以往她调皮捣蛋害怕被月奴打屁股的时候,总是这样。   而且,她那双眼睛真的不会骗人。   薛绍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宦官婢女都站在远处避风,个个昏昏欲睡。   “妖儿,你根本就没有从星相上看出这些,对不对?”薛绍小声问道。   妖儿仍是双手捂着嘴,紧张的睁大眼睛,害怕的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摇起了头。   “那你为何要欺骗太后?”薛绍的语气有一点点上火的味道了。   “我没有骗她!”妖儿松开双手,急心快语道,“我虽然一时看不出来,但是神仙哥哥跟我说了,我倒是可以去星相上寻找验证!”   “按图索骥,这倒是容易多了。”薛绍说完马上一醒神,“等等,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这等胡话?”   “就那天……”妖儿扑闪着一双灵动的眸子,吱吱唔唔的,“那天嘛!”   “哪天?”薛绍脸一板。   妖儿顿时慌了,“就是神仙哥哥打完了胜仗从河北回来,我和华阳夫人一起去看望你的时候!”   薛绍努力的思索,总算想起来了——那是在太平公主府,自己因为征战劳苦心事重重有些睡眠不佳,于是主动让妖儿把自己催眠一次,顺便也是想要考验一下她的“手艺”!   “你把我催眠,然后问我那些问题?”薛绍既有点生气也有点意外,“不对,这些问题根本就不是你能问出来的!——是太后叫你问的吗?”   妖儿咬着嘴唇,低下头,很害怕的样子。   薛绍不用问,明白了。   没错,那的确是武则天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没有告诉天后娘娘,那些话是你说的……”妖儿小声的、怯怯的道,“我只称说,那是星相之语。”   薛绍顿时感觉,既无语又欣慰。妖儿的心里太过干净,这让每个人都对她深信不疑……但这不代表,她真的蠢。实际上,她这样的人骗起人来,那才叫一骗一个准!   同时薛绍心里也想道:现在倒好了,因为妖儿的一番误打误撞,我所知道的历史走向也让武则天知道了。她是否真的完全相信,倒是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那层窗户纸已经捅破,我和她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了秘密和隔阂。要么她就早点杀我以灭口,要么她就会把我当作真正的心腹和臂膀,助她隆登九五!   如今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是极大!   “神仙哥哥,我是否做错事情了?”妖儿小声的道。   “你没做错什么。”薛绍微笑以示宽慰,说道,“你很聪明,你比我们都要聪明。”   “妖儿不懂?……”妖儿的眼神有些迷茫。   “没必要懂。”薛绍微笑的轻抚她的秀发,说道,“正因为不懂,才能做到心灵干净,因而活得无拘无束并拥有别人无法享受的快乐。”   “那便不去懂了!”妖儿闭着眼睛,嘴角上翘很是享受的表情,“我只须懂得,有神仙哥哥轻抚我的头发,便是世上最大的快乐——这便够了!” 第0748章 虎将归来   深夜不便出入禁宫,薛绍便在望仙台上陪着妖儿,坐到了天亮。   “神仙哥哥,你要走了……”妖儿依依不舍。   薛绍微笑,“以后我会常来看你。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随时去我家小住几日。”   妖儿摇头,表情罕有的有些凄迷,“我不能随便离开这里……”   薛绍微微一怔,心想也是……如今在武则天看来,妖儿就像是“洞悉天机”的仙道一类,哪能放心让她随意离宫?万一那些天机讖语在外面流传了开来,是要出大乱子的。   “那我以后,时常和公主一同来看你。”薛绍说道。   妖儿仍是摇头,“以后,妖儿怕是极难见到神仙哥哥了……昨夜,已属例外。”   “……”薛绍有些无语以对。   “神仙哥哥!”妖儿突然上前几步,稍稍显得有点紧张的小声道,“你千万不要做宰相!”   “为何?”这话说得突兀,薛绍感觉十分意外。   “太白在太微,犯左执法。光芒相及,荧惑守心。”妖儿低声的、急切地说道,“答应我,十年之内,你都不要做宰相!”   “十年?”薛绍的眉头紧紧一拧,心里斗想起李仙缘那个半调子神棍也说过“荧惑守心”这样的话。在那过后不久先帝李治就驾崩了,首辅宰相裴炎也倒台陨命。荧惑守心,记是李仙缘也解释过,它在星相术里是最不好的征兆,要么是皇帝自己倒大霉,要么是这个灾难将要转移到宰相的头上,为帝王挡去这一劫。再若回忆历史上的武则天的执政历史,她更换宰相之勤当属世界之罪,死在她手下的宰相也不在少数……难道妖儿,当真能够洞悉一些天机了不成?   “你答应我啊!”妖儿第一次这样强烈的要求薛绍,去做一件事情。   薛绍缓缓的点了点头,“行,我答应你。”   “这样我就放心了。”妖儿马上转忧为喜展颜一笑,仍是笑得干净无比,“记住哦,十年、十年!——这样的话,哪怕妖儿见不到神仙哥哥,也能知道神仙哥哥安然无恙!”   “我们,会十年不得一见?”薛绍皱了皱眉,心里很不舒服。   妖儿咧嘴嘿嘿的笑,“那也……不一定嘛!”   “我后悔了。”薛绍说道。   “后悔什么?”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让你过继给华阳夫人,遂后又让她带你进宫。”薛绍说道,“否则,你至少还能拥有自由。”   “现在这样,也还好啦!”妖儿不以为然笑嘻嘻的道,“我每天都在做着我喜欢的事情,无拘无束也没什么烦恼。就只有一点不好,不能时常见着神仙哥哥了。”   “我会想办法,多来看你。”薛绍只能这样说了。   “好呀!”妖儿很高兴。   “我走了。”薛绍说完这句,转身就走。   “神仙哥哥,慢走……”妖儿的声音很是轻快,但在薛绍转身的一瞬间,她的眼泪也悄然的滑落了下来。   薛绍大步前行没有回头,心想:谁不知道皇宫便如囚笼,也就只有妖儿会说自己无拘无束无烦恼……其实,她就是怕我担心!   妖儿,真的长大了。   几日以后。   薛绍上过早朝之后,如常回到兵部公廨里来处理公务。还没进门,他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吵闹。   “王老将军,这里是大唐朝廷的兵部官署,请你注意分寸!”是兵部侍郎张光辅的声音。   薛绍听到这声音就不由得眉头皱起。他自己这个尚书的手下,有两位侍郎充为副手。一个是自己刚刚提拔起来的姚元崇,刚刚去了夏州公干。另一个,就是老侍郎张光辅了。   有件事情薛绍心里很是明白,在前任兵部尚书岑长倩高升内史令之后,张光辅接任尚书一职的呼声很高希望很大,却不料自己半途杀出玩了个捷足先登,这让张光辅一度十分的恼火。在自己接任兵部尚书的最初十多天里,初来乍道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非常的需要以往兵部的老人出力相助。但是张光辅却玩了个托病不出撂挑子,摆明就是在向自己示威使绊子。但在自己调来了姚元崇和王昱这些得力帮手并且渐渐把兵部的事情挼顺之后,张光辅的病马上就好了,并且以高度的热情投入到了工作当中——就怕自己的权位被新人取代!   所以对于这个张光辅,薛绍是提不起一点好感的。但念在姚元崇不在很多事情还得委托他来操办,因此一直都在忍着他。现在听到他在里面官威十足的咆哮,薛绍是当真心烦——但那个王老将军又是谁?   此刻听那王老将军回话,声如洪钟苍劲有力,“张侍郎,老夫奉诏回朝先来兵部点卯,专向尚书汇报军务,这有何不对?怎么就没有分寸了?”   薛绍顿时惊讶——王方翼?!   “尚书、尚书!——尚书每天都在宫里陪着太后和公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张光辅越说还越大火了,怒声道,“尚书不在,本侍郎莫非就是摆设吗?你有什么军务,全都向本侍郎汇报即可!”   “哼!”王老将军看来没打算给张光辅什么面子,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谈!”   “你!……”张光辅气忿了,“既然没什么好谈,那你就走吧!”   “走便走!老夫还求你收留不成!”   薛绍一抬脚迈了进去,差点和那个王老将军撞了个对胸。   屋里的两人同时愣住了。张光辅的脸色极其难看。   薛绍微然一笑,“王老将军何时回京的?——经年不见,老将军依旧虎威炎炎不减当初啊!”   王方翼连忙后退了两步抱拳一拜,“冲撞尚书,末将死罪!”   “且不说这些。”薛绍哈哈一笑,伸手一把拉住王方翼的手腕,“久别重逢,当用大觥痛饮!”   “这……”王方翼既惊喜又有些为难,“公廨之内,怎好饮酒?”   薛绍一怔,再度大笑,“那就去北市,为老将军接风!”   “就依尚书的!”王方翼也爽朗的大笑起来。   二人就这样大声谈笑的大步走了,顺便还把小书吏王昱给一同捎了去,权把侍郎张光辅当作了空气。   张光辅瞪着二人的背影脸都要绿了,愤怒之下挥臂一扫,满桌子笔墨纸砚散得满地都是。   北市,酒肆内。   薛绍和王方翼对座,王昱打横从旁斟酒。薛王二人多话不说,先干了满满的几大觥,直把王昱都给吓傻了——他还真没见过薛绍这样喝酒,哪怕是水,这肚子也得撑爆啊!   “痛快!”薛绍和王方翼一同拍桌大吼,把隔间的酒客都震撼到了。   “老将军几时回京的,我居然一无所知?”薛绍有点好奇,问道。   “数月前老夫就接到朝廷调令,让我回京述职。”王方翼长吁了一口气酒气,说道,“走到半路,老夫才听说了扬州叛乱和河北恶来的事情……哎!!”   薛绍算是听出来了,王方翼的这一声叹息是冲着程务挺去的,大有“同病相怜”的味道。   “老将军途经长安的时候,没有去恶来府上拜会吧?”薛绍问道。   王方翼苦笑的摇了摇头,“我倒是想去。但又哪里敢去?”   薛绍沉默了片刻不知如何回话,“来,我再敬老将军!”   “请!”   又喝了三大觥,两人都稍稍有了几分醉意。   “原来朝廷要召老将军回朝述职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难怪我这个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不知道了。”薛绍说道,“老将军常年驻兵在外罕有回京,此前又征讨西域几年不得回还,是该让老将军回家看看了。”   “将军就该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老夫虽然也想家,但从来没有奢望过离开军队回到京城独享福贵。”王方翼说这话的时候,银须抖抖虎威震震,很是慷慨激昂。   薛绍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压了压手示意他小声一点并让王昱去门口把风,然后小声道:“老将军你是在担心,此次还朝,便回不了安西虎师了?”   “少帅,连你都回不了朔方军了,老夫又哪能再回到安西虎师?”王方翼眉宇深皱,沉声说道。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老将军走后,安西虎师交由谁来掌事?”   “王孝杰。”   薛绍点了点头,王孝杰在历史上也算是个人物,他和现今效力于朔方军的阿史那忠节,曾经是王方翼麾下的左右臂膀。   “老将军,你先别想太多了。”薛绍劝道,“像今日这样和张光辅在兵部的官署里吵闹,实属无益。常言道,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张光辅,区区一介具臣而已,老夫还没把他放在眼里!”王方翼鼻子里发着冷哼,很是不屑。   “具臣者,备位充数的无益之臣。”薛绍笑了,“老将军慧眼如炬啊,张光辅的确就是这样的货色。”   “不说他,可别败了酒兴!”王方翼大手一挥,说道,“少帅,老夫正有一事不明,要向少帅请教。”   “嗯,老将军请说。”   王方翼认真的道:“老夫行至半道,听说京城内外都已改旗易帜,军队也在陆续推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绍凝视着王方翼,一时无语以对。   “怎么,不方便说?”王方翼起身将窗户都放了下来,正坐,“出君之口入某之耳,少帅还信不过老夫吗?”   “不是信不过,而是一言难尽。”薛绍说道,“我之所以把老将军拉到这里来单独述话,就是怕老将军在兵部官署里公然谈论此事。”   “那究竟是怎么一个说道,还请少帅点拨明白?”王方翼眼神热切的看着薛绍,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第0749章 杀机四射   薛绍知道,比起程务挺这个性情中人,王方翼的头脑更加清醒,立场也更加鲜明。他和武则天之间的矛盾,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调和了。   虽然程务挺和裴炎是儿女亲家,但这一层关系实际上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麻烦。尤其是在他主动请命外调、不介入裴炎与武则天的纷争之后,武则天对他的这一举动多少还有一点赞赏。后来他和武则天闹出矛盾,主要是因为他儿子程齐之不堪压力的杀妻和自戗,这多少有点偶然因素在其中作怪。   王方翼则不同。   虽然王方翼能够达到今天的成就,主要是靠自己的努力,但是他的出身绝对不容忽视。王方翼出身太原王氏这个当世高门,他的祖母是高祖皇帝李渊的妹妹,他的堂妹王氏曾是先帝高宗皇帝的元配皇后,也就是被武则天斗败了的那个王皇后。因此从本质上说,王方翼是李唐的绝对死忠。又因为王皇后的那一笔历史旧账,他和武则天的关系更是冰炭不得同器,从根本上对立。   再者,王方翼平定了西域的叛乱,担任大唐的安西都护辖下足有半壁江山。无论是声望资历和手下的兵马实力,现如今都是无人可与之相比,就连薛绍在夏州统率朔方军时,也要逊让王方翼好几分。   薛绍现在真有点头疼了。和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王方翼比起来,差点就在河北造反了的程务挺,怕是连刺头都算不上了。   见薛绍陷入了沉默没有马上给出答复,王方翼自己说道:“少帅,你肯定明白改旗易帜更换官名、移迁京都改换年号,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薛绍点了点头,谁还能不知道这是“改朝换代”的征兆和标志呢?   “老夫这话问得很蠢。”王方翼摇头冷笑,“哪怕是不问国事的一介庶民,应该都知道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   薛绍不以为意的淡然一笑,王方翼的话有点呛,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王方翼双拳砸到了酒案上,“难道我们就这样逆来顺受、坐以待毙吗?”   “老将军,别太激动。这里可是京城,祸从口出。”薛绍提醒道。   王方翼含着恨点了点头,极为不甘的咬牙道:“早知如此,老夫就不该奉命还朝!”   薛绍心中一凛眉头一皱,难不成你还要效仿程务挺?!   王方翼也是多喝了几杯口无遮拦,但脱口而出之后马上又醒了神,当下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处升起一股凉意,连忙对薛绍抱拳道:“老夫酒后胡言乱语,少帅切勿放在心上!”   薛绍笑着摆了摆手,“老将军何必见外?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方翼哈哈的笑,“来,老夫再敬少帅!”   薛绍感觉挺欣慰,虽然多时未见,但是袍泽之间的义气相投和深信不疑,还是没有消失。   二人又喝了几觥酒,薛绍道:“老将军,今日你我都已经多饮了几杯,何不只述袍泽之谊,不必谈论其他事情?”   “也好!”王方翼倒是爽快,说道,“老夫既然已经回了朝,恐怕就不会只作一两日的逗留,那些恼人的政事军务慢慢再说。今日只叙旧情不谈公务——少帅,请!”   “请!——”   王方翼的酒量极好,薛绍和他痛饮了一场下来,几乎大醉。好在王方翼带了随从,薛绍也有王昱从旁招呼,二人这才全都平安的回了家。   太平公主带着琳琅一起留在宫里陪伴武则天,家中只有月奴接到薛绍。她刚把薛绍弄上床准备给他宽衣抹身,薛绍斗然坐了起来。   “公子,怎么了?”月奴吃了一惊。   醉酒了的薛绍,眼中反倒绽放出异样的神彩,“我得进宫!”   “现在?”   “马上!”   “可是天都黑了,宫门已经关闭。”月奴急道,“再说了,公子你都醉成了这样还要进宫,终归是不妥吧?”   “少啰嗦,更衣,备马!”   “是……”   有鉴于上次天津桥遇刺的祸事,月奴和吴铭、郭安三人强烈要求陪薛绍一同进宫。薛绍念其一番好意,便带上了他们三人。   到了洛阳皇城太初宫的则天门入口处,薛绍心里其实还是有点犯嘀咕的——以前太后在长安时许诺给我的,可以随时进宫参驾的权力,到了洛阳还管用吗?   正嘀咕着,城门前巡逻的禁军卫士看到了薛绍,主动上前来参拜,“薛驸马可是要进宫?”   “对。”   “请——”   禁军卫士二话不说放开栅栏打开了城门,但是只许薛绍一人入内。   “长安的通行证,到了洛阳还是管用啊!”薛绍不禁笑了一笑,吩咐吴铭等三人在此等候,自己进了皇宫直奔迎仙宫,集仙殿。   皇宫里面十步一亭五步一岗戒备极其森严。但是薛绍一路过来,居然全无阻拦。那些禁军卫士见了薛绍,还都客客气气的行礼。   到了集仙殿,太平公主和武则天都还没有睡,薛绍很顺利的就进去了。   “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武则天还打趣。   太平公主则是捂着鼻子,“深更半夜的,你是如何进的皇宫?”   薛绍带着几分醉意的摸着自己的脸傻笑,“我这张脸,便是通行证。”   “你这张脸,都快变成烂桃花了!”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喝得如此烂醉,还敢深夜闯宫?——母后,快拿他治罪!”   武则天笑呵呵的道:“太平,你以为今日之薛郎,还是当初那个救你落水的薛郎吗?岂是你想治罪就能治罪的——他随时进宫的特权,是本宫特许的!”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你来,有什么事?”   “没事。”薛绍一副傻笑的样子,“就是来看看你。”   “不说算了!”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一拂袖就走了。   武则天面带微笑看似心情还不错,“坐吧——来人,快给驸马调一碗醒酒汤来。”   “谢太后。”薛绍坐了下来。   “深夜闯宫,必有要事。”武则天道:“但是有什么话,都等你喝了醒酒汤再说。”   “好吧……”薛绍惭愧的笑了一笑,“太后你猜一猜,臣今天是和谁喝的酒?”   “以你的酒量,能把你灌成这样的人不多。”武则天微然一笑,“同时还能让你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人,亦在少数——王方翼,对吗?”   “太后英明。”薛绍抱拳一拜,算是拍了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醒酒汤来了,薛绍咕噜噜的全喝了下去。味道不怎么样,但是醒酒的效果当真是好,没多大一会儿薛绍就觉得清醒了许多。   “现在可以说了。”武则天的态度也变得严肃了一些,显然她已经从岳母的身份切换到了太后的身份。   “太后,臣首先想知道,朝廷为何要招王方翼回朝呢?”薛绍先问了一个问题。   武则天淡淡的道:“按大唐定制,边帅驻兵在外日久,都需得更换职事或是回朝述职。你这个兵部尚书,难道还不知道吗?”   “这个臣知道。”薛绍道,“但是朝廷招回王方翼的时间,大约就是在扬州兵变之后不久。那时吐蕃趁我内乱虎视眈眈,西域的局势颇有些紧张,安西虎师枕戈待是旦。在这样的关口紧急招回王方翼,显然不是寻常定制。”   “……”武则天微微皱眉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些事情,本宫原本不必向你解释。但是你既然都已问起,那本宫倒要先反问你一句——在裴炎逼宫与扬州兵变的前后,王方翼曾经多次给朝廷上书,但都在夏州辖下的官驿被人拦下了。你能先给本宫解释一下吗?”   薛绍心头一沉,这种事情果然瞒不过黑山老妖……   “怎么,没话说?”   “臣有罪。”薛绍说道。   武则天笑了一笑,“私自拦截大臣的奏疏,确实有罪。但本宫很奇怪,你为何要这样做?”   薛绍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说道:“实话实说,臣只是不希望在那样的紧急关头,再有一名边帅和朝廷生出嫌隙。”   “也就是说,你对王方翼奏疏当中的内容,是未卜先知了?”武则天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臣当然不知道他奏疏当中的具体内容。但是以臣对他的了解……应该能够猜个大体不差。”   “那你以为,他会写一些什么呢?”武则天仿佛是饶有兴味的问道。   “无非就是为裴炎求情,并劝请太后还政于皇帝陛下,以止息扬州兵变。”薛绍说道。   “嗬——与程务挺一样,挟兵逼宫嘛!”武则天笑了,“薛绍啊薛绍,你真是本宫的好女婿啊!”   薛绍微微一怔,“太后,此话何意?”   “你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向着本宫的敌人——这么好的女婿,何处可寻?”武则天说得是平声静气,但眉宇之间显然已有了一丝勃然怒意。   薛绍的反应很平静,拱手拜了一拜,说道:“太后明鉴,如果臣只是一心向着王方翼,今日就不会来了。”   “原闻详情。”武则天也挺平静,她一向相当沉得住气。   薛绍道:“当初裴炎逼宫扬州兵变之时,大唐面临重重危机。臣是一名将军,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军事危机。其实当时,扬州的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虑,真正的危机是潜藏在我们身边的汹涌暗流。程务挺和王方翼,首当其冲。个中原因,太后应当不用臣一一明析。”   “没错。”武则天淡淡的道,“我知道你当时私下里就在积极的联络程齐之,并为之出谋划策,目的就是想要稳住程务挺,最后不料弄巧成拙,当然这并不能怪你。但王方翼的奏疏足以表明他就是裴炎同党,你为何隐瞒不报?难道就因为,你们二人之间有过一段赠刀之谊?”   薛绍微微一怔,她果然手眼通天,连我和王方翼在绥州时相互赠刀的这种小事,她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太后,臣拦下王方翼的奏疏,和给程齐之出谋划策的用意,其实是一样的。”薛绍说道,“虽然臣和他们之间都有袍泽之谊,但是和社稷安危国家利益相比,仍落下乘。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最大程度的稳定军队、巩固边防,才能腾出手来专心的扫平扬州叛乱。否则,极有可能让吐蕃、突厥这些外敌有机可乘。在臣看来,扬州兵变终究不过疥癣之疾。如果边防崩溃外敌入侵,那才是真正的灾难降临!”   “说得好。”武则天倒是不反驳,平静的道:“所以,本宫后来就只用了一纸寻常的调令,把王方翼招到了京城来。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薛绍心头猛然一怔,听她弦外之音,摆明就是要和王方翼秋后算账了!!   “太后……”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拱手一拜,“能不杀他么?”   “杀?”武则天笑了,“他可是出身名门的皇族外戚,现如今更是一位战功赫赫德高望重,连你薛少帅都要敬让几分的军中老宿——本宫,为何要杀他?”   “国之重将,不杀就好……否则,便是亲者痛仇者快,让外敌捡了大便宜。”薛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相当的没底。   刚刚武则天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很是漂亮,但总让薛绍感觉……杀机四射! 第0750章 金银散人心聚   今晚,薛绍和武则天的谈话可就不那么愉快了。很显然,武则天对于薛绍“私拦奏章”的事情有些生气。薛绍倒是不那么担心武则天因此这件事情而从此记恨自己,她能爬到今天的位置,不缺这么一点肚量。他真正担心的是,武则天将要如何对付王方翼?   和程务挺比起来,王方翼的声望更高,在军队里的影响力更大,尤其是他现在的职务更显重要。可以说,西域的半壁江山,现在就要靠王方翼给撑着。   这样的国之重将,就如同一栋房子的中枢顶梁,岂能随意拆去?   谈话,不欢而散。   武则天还叫太平公主跟着薛绍一同回家去,只说薛绍是因为思念妻子而专程进宫来接她回家的。但是太平公主显然没那么容易被忽悠,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问道:“你和母亲今天谈了什么事情,为何母亲的心情会变得那样败坏,居然把我都轰回家了?”   “没什么。”薛绍的酒力有点发作了,按着额头,不想说话。   “哎……”太平公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也没再追问,伸手给薛绍按一按后颈,这让他感觉舒服了很多。   马车辚辚的走出了皇宫,吴铭郭安和月奴三人骑马跟上。   太平公主掀开车帘对外面看了一眼,说道:“以后你出门,记得都带上他们。”   薛绍问道:“怎么了?”   “最近,可能不怎么太平。”太平公主说道。   薛绍笑了一笑,“太平公主的男人,会不太平?”   “谁跟你说笑?”太平公主的表情挺严肃。   薛绍醒了醒神,“你最近都呆在宫里,难不成还能听到什么风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平公主显得有点忧心忡忡,小声道:“昨天母亲把武承嗣叫到内廷,私下里狠狠的训斥了一顿。你猜是因为什么事情?”   薛绍摇头。   “日前,洛阳令魏元忠破获了一起京畿杀人案。顺藤摸瓜,意外的发现了孟津水枭的行迹。”太平公主说道,“就是上次父皇驾崩前夕,刺杀你的那一伙人。”   薛绍的酒顿时醒了一半,“这伙人不是元珍的爪牙吗?又来了洛阳?”   “他们是元珍的爪牙没错,但他们原本也是唐人,混迹在我们的子民当中极难分辨。再加上现在两国和盟边境开放了,他们很有可能又回了中原。”太平公主说道,“如果只有孟津水枭,也就罢了。但是魏元忠发现了一个他本不该发现的人的踪迹。”   薛绍一醒神,“李仙童?!”   “对!”太平公主说道,“原本他早就该死了,但却活到了现在。”   “没错……”薛绍深吸了一口气,“上次他陪武承嗣一道巡视河北,给武承嗣出了不少的馊主意。最后武承嗣把李仙童当作了替罪羊捉拿下狱。按理说,武承嗣应该杀了李仙童尽早灭口,又怎么会放了他呢?”   “不是放,是逃。”太平公主说道,“我偷偷听到母亲斥骂武承嗣,武承嗣只好一五一十的承认。他捉拿李仙童下狱之后本来是想杀了他灭口的,但正要下手的时候,李仙童在一伙黑衣刺客的协助之下,杀人逃狱了。武承嗣慌张之下,只好随便找了一具无可辩认的尸体烧毁,谎称是监狱失火李仙童已经身亡。现在看来,李仙童很有可能早就是孟津水枭的同党了。救他的人,就是孟津水枭。”   薛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当时边疆战事紧急,我和薛老帅匆忙回了代州,没再顾得上李仙童的事情。没想到这个家伙还真是死而不僵阴魂不散。”   “所以,你要小心了。”太平公主说道,“要说这世上最恨你的人,绝对就是李仙童。再加上他是孟津水枭的同党,那就有可能是元珍的人。他们消失了这么久突然出现在神都境内,多半就是冲着你来的。”   薛绍掀开了车帘,“吴铭,郭安,即日起严加戒备,密切保护所有家眷。”   二人一同应诺,心知肚明肯定是有大事了。   太平公主出神的看着车板,眼中异光闪耀。   “你在想什么?”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说道:“我在想,始终是敌暗我明,防不胜防。该想个什么法子,改变这一局面呢?”   薛绍笑道:“难不成我们也藏起来?”   太平公主认真真的摇头,“我们两个肯定是无法藏了。但是……你的那些斥侯和部曲们,肯定可以藏。”   “有道理!”薛绍眼睛一亮,特工谍战是我的看家本领,我还能怕了你们这些个古人吗?   回到家里,薛绍便将吴铭和郭安叫到了书房,密授了一番计议。次日天明,薛绍身边的两百斥侯和部曲几乎全部消失不见了,仅仅剩下郭安带着的一个十人小队充为随从。   太平公主府里,也加强了戒备。琳琅和二十班剑负责贴身保护太平公主和陈仙儿这些妇孺。月奴的职责最为特殊,她穿上了从军时的战甲,负责统领保护太平公主府的五十甲兵,总揽公主府的安保职责。这些甲兵,是武则天特赐给太平公主的护卫和仪仗队。   次日不必上朝,薛绍准备在家里多陪陪家人,下午再去官署办事。正当午饭时分,家里来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客人。   ——赫连孤川!   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薛绍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有他这样一个绿林大枭的朋友,同时他还是郭元振的结拜兄弟。   薛绍置酒以待。   “赫连先生,几时回了关中?”薛绍问道。   赫连孤川顿时就笑了,“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薛驸马会称呼我这个匪盗为先生。”   “英雄不问出处。”薛绍微笑道,“至从你出狱之后,不是一直跟随狄公左右吗?”   “没错。狄公已经办完了安抚河陇的差事,回京交旨。”赫连孤川说道,“我到了洛阳,第一件事情就是前来拜访我的救命恩公,薛驸马。”   “言重了。”薛绍微笑道,“当时我不过举手之劳,关键是你戴罪立功,功过相抵这才得以特赦。”   “即日起,我不再追随狄公了。”赫连孤川突然说道。   薛绍感觉有些奇怪,“为何?”   “狄公为人太过刚正严直,而我终究是习惯了乖张行事。”赫连孤川说道,“虽然狄公对我百般宽容待我极厚,但我不忍再给增添麻烦或是脸上抹黑。因此,我只能和他老人家分道扬镳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仍旧深敬狄公。他是见过的,最值得敬佩的人。”   薛绍笑了一笑,“既然道不同,只好不相为谋了。”   赫连孤川的眼中突然绽放出异彩,“薛驸马,可敢收留在下?”   薛绍顿时笑了,“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既然知道,那薛驸马就更应该收留在下了。”赫连孤川郑重的起身,抱拳单膝一拜,“即日起,赫连孤川即是薛驸马的私人部曲,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请起。”薛绍说道,“部曲是贱籍,我可不敢收你做部曲,否则郭元振也饶我不得。你就挂名做一个太平公主府的书令使吧,随我进去也好有个名头。”   “一切全凭驸马吩咐!”赫连孤川一板一眼。   薛绍笑了,“你是郭元振的义兄,那也就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坐下我们边饮边说。”   “好!”赫连孤川很爽快,袍袖一挥就又坐下了,斟起满满一碗酒对着薛绍,“如今这世道,敢和赫连孤川称兄道弟的人还真就不多了。就为这兄弟二字,在下敬驸马一觥!”   “请!”   酒过三巡。   赫连孤川说道:“孟津水枭重现关中的事情,我可能比洛州官府知道的更早。这件事情曾经是我经手的,那么现在也就仍是我的份内之事。驸马放心,我会尽早把事情调查清楚,再报驸马区处。”   “我相信你。”薛绍微笑举杯,“再饮!”   “多谢,不饮了。”赫连孤川起身,抱拳拜道:“赫连孤川终究是习惯了行走在暗处并且一向独来独往,现在就请告辞了。驸马若要召我,可派人到咸阳县的章台小筑给我捎信。那里僻静只住了一户小寡妇,是我的老相好。我但有消息,就会前来秉报。”   “好。”薛绍随手解下自己腰带的香囊递上去,里面装了一些奢贵的香料与珍珠,“你刚刚回京,这点微薄之物应该用得着。”   赫连孤川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上了,抱拳一拜不再多言,走了。   薛绍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笑,回到正厅和太平公主继续用膳。   太平公主上下打量了一下薛绍,惊讶的道:“才一小会儿就喝到一身酒气,你下午不用去官署了吗?——咦,我送你的香囊呢?”   “送人了。”   “你你你!……”太平公主气岔了,“那可是我亲手做的香囊,里面装着新罗国进贡的绝品海珍珠。你可知道,那一颗珍珠就可以买下一座神都的上等庄院?——那里面可是放了六颗,足足六颗啊!!”   薛绍撇了撇嘴,“金银散人心聚,不是你教我的么?那海珠海挂在我的腰上,跟死鱼没区别。送给了义薄云天的英雄壮士,却能发挥莫大的作用。”   “……气死我了!”太平公主气乎乎的瞪着薛绍,“你真是个败家子!”   薛绍哈哈的大笑,“我不败家,怎显得我的妻子既富有又会持家呢?快别生气了,张嘴吃一口鱼脍——啊!”   太平公主忿忿的撇了撇嘴,倒是乖乖的吃了下薛绍喂的这一口鱼脍,然后道:“那个人是叫赫连孤川吧?就是上次你从天牢里放出来的,郭元振的义兄?”   “对。”   “孟津水枭的大克星,原来如此。”太平公主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下次他再来,记得送点骏马宝剑之类。”   “我妻英明。金银散,人心聚嘛!”薛绍笑道,“张嘴——啊!” 第0751章 大人大量   孟津水枭和赫连孤川的事情对薛绍而言,顶多只能算是一个“插曲”。在最大程度确保了家人的安全之后,薛绍继续过着他的“皇宫、官署、家”的三点一线式生活,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这种按部就班的程序化工作节奏,比起军营里的紧张严肃来说,其实可以用松散和闲淡来形容,但这恰恰也是薛绍最不适应的地方。   每当薛绍端坐在宽敞大气的官署里,听那些属下谦卑恭顺的汇报工作的时候,薛绍总感觉心里空虚骨头发痒,浑身上下使不完的旺盛精力都不知道该要如何发泄,这让他憋得相当难受。回到了家里,如果薛绍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仆婢们都会诚惶诚恐的跪下请罪。仿佛对于他们来说,把薛绍伺候得像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职责与今生所能获得的最大荣耀。   总之,属于驸马的奢华而闲适的生活和洛阳城里的花团锦簇歌舞升平,对于刚刚在外征战了几年的薛绍来说,就如同是一张紧缚在身上的渔网。挣不脱甩不掉,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最初薛绍以为,自己这是“贱”的。   后来薛绍得出一个结论,这都是给“闲”的。   以往在外带兵时,全军上下千万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希望自己给他们发饷吃饭,带他们训练劳作,率领他们冲锋陷阵赢得胜利。一个要为千万人的生死存亡负责的人,他每天只有忙不完的事情,哪怕坐了下来脑子里面也时刻都在高速运转,“清闲”这种事情绝对是可望而不可及。   可是现在薛绍归朝做了官,乍一看起来自己这个兵部尚书总揽全国的军务与国防,应该会相当忙碌。但实际上,需要他亲自动手去做的事情是少之又少,顶多只有百分之一的重要事情需要他点一下头。而这百分之一的事情,其中至少还有超过一半的是上报阁部宰相们集体会商之后得出结论,薛绍所要做的就是汇报请示,然后依照上面的指示给下面下达命令。余下的,都由薛绍的属下给办了。   所以有时候薛绍就会有一种错觉,在没有突发事件的时候,自己这个兵部尚书换个傻子上来也能做得。   神都洛阳,这里有一台精密到令人发指的国家机器,每天都在周而复始毫厘不爽的井然运作。薛绍,顶多只能算是这部机器上的一颗,比较显眼的螺丝钉。   于是,闲得发慌的薛尚书决定找点事情来做。在萧至忠的提醒之下,他想到了搁置已久的清水衙门——讲武院。   讲武院曾经辉煌过,那是在长安,先帝李治还在世的时候。当时由于二圣都想让自己最大程度的控制北衙禁军,于是就有了北衙讲武和讲武院的堀起。后来薛绍离开了北衙,小小的一个萧至忠当然没有薛绍那么强的后台和手腕去影响和控制整个北衙禁军,于是它不可避免的没落了。最终它变成了一个穷酸小学堂,只能培养出几个读懂蓝田秘码的书令使。   现在已经是兵部尚书的薛绍,却想让讲武院焕发第二春。说重现辉煌有些保守丧志,薛绍想把它建成中国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军校!   但是薛绍心里清楚,这件事情如果走正常程序向上汇报请示,肯定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现在的凤阁鸾台政事堂里已经没有了裴炎,但却有了两个比裴炎更加仇视自己的家伙,武攸宁和武承嗣。   薛绍更加清楚,虽然这两个“宰相”对于治国理政是百无一能,但是下绊使坏的排挤政敌却是岗岗的牛逼。现如今,同为政事堂宰相的岑长倩、魏玄同、刘齐贤和刘袆之等人,有事他们干有麻烦也是他们顶黑锅。武攸宁和武承嗣所要做的,就是每天打扮得像个衣冠禽兽的端坐在政事堂里,好好的演他们的泥胎菩萨。偶尔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他们就会向上请示武则天,然后再不计后果不择手断的将武则天的意思完美贯彻和深彻落实。   有鉴于此,薛绍决定越级上报直接请示武则天去。不让外派给兵权,还不许在家里玩过家家吗?——丈母娘不至于这么小气,这一点薛绍心里比较笃定。   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做了一个比较详细的“计划案”之后,薛绍挑了一个天气不错的休假的日子,带上了太平公主和一儿一女,一同进宫去给武则天请安。   隔代亲在武则天这里也是适用的,她这个外祖母相当的喜欢薛麒玉和薛宁晋这一对儿金童玉女。接到她们俩时,武则天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像个年轻的母亲那样抱着外孙儿和外孙女亲来亲去,相当的开怀。   先把老太太哄开心了再说正事,这是薛绍的策略。虽然有点小精怪,但薛绍觉得不至于阴险和下作就行了。   武则天留请薛绍夫妇吃过了家宴之后,一同又去了御花园游赏。她将薛绍的那对儿女时刻带在身边,哪怕是游赏花圃时也是牵一个抱一个,时时发出欢快的笑声,显然其乐融融。薛绍夫妇反倒是成了配角。   夫妻二人落后了几步,太平公主突然说了一句,“薛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何事?”   “父皇,已经驾崩许久了。”太平公主轻声道。   薛绍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母后,不也是个肉体凡胎的女人吗?”   薛绍大概知道她在表达什么了,“然后呢?”   “不知道。”太平公主微皱眉头,“你看她现在这副样子,就应该知道她其实也特别的渴望有亲人在身边陪伴,可享天伦之乐。可是禁内禁严闺中孤苦,又有谁人能解她的寂寥?我们带着孩子来看望她一次,也终归只是一次而已。”   薛绍的脑海里斗然冒出“面首”这个词来。   这个词汇充满了嘲讽的贬义,但是薛绍认为太平公主刚刚说的也是人之常情。武则天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还是一个保养极佳风韵犹存、身体健康丧夫寡居的正常女人。且先不说生理需求,哪个女人会不希望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有个贴心的人能够说些不足为外人道之的体己话呢?   色食,性也。   “我在想……”太平公主欲言又止。   “什么也不要想。”薛绍淡淡的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   “好吧……回家再说!”   薛绍一拧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噢……”太平公主仿佛有点理亏心虚的样子,“那就,以后再说。”   “薛郎,太平,你们为何走得如此之慢,快过来呀!”武则天在前面唤了。   夫妻二人加快了几步跟上去。   武则天心情美丽容光焕发,抱着薛宁晋笑呵呵的道:“你们家的这个宁晋小县主呀,刚刚把我的衣服都给尿湿了。来,你们自己抱一抱,我得回迎仙殿更衣。”   太平公主连忙接过刚刚干了坏事的小宁晋,薛绍则是道歉称罪。   武则天笑呵呵的显然一点也不介意,临走时说道:“太平你在这里等会儿。薛郎,你要随本宫同去迎仙殿看望一下妖儿吗?”   “好。”薛绍当然是一口答应。而且他看出来了,武则天仿佛也是有事要对自己说。   武则天便起驾离了御花园,去往不远处的迎仙殿。薛绍骑马随行,距离她的凤辇不远。   “王方翼辞官归故里了。你知道吗?”武则天突然说道。   薛绍微惊,“臣不知。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武则天淡淡的道,“他想要进宫面圣,当面向皇帝陛下提出辞请。但是陛下身体不适没有接见,于是他就去了政事堂,把自己写好的奏折一扔,人便走了。”   “……”薛绍愕然,有些无语。   “王方翼此举,无疑是在向本宫示威。”武则天的语气仍然平静,“他明明知道,本宫受陛下所托正在临朝监国,却不向本宫请示也未得本宫的允许,就私自撂挑子走人。薛绍,如果你的军队里出现了这样的麾下,你会如何处理?”   “……”薛绍无语以对。这话怎么说,都像是要害死王方翼——武则天挖的这个坑,貌似比较阴险啊!   “本宫来替你说吧——军法如山,岂容亵渎。”武则天仍是淡淡的道,“本宫敢打赌,绝对没人敢在你薛人屠的军队里任性胡为。军队也不会是谁自家的厅堂,任何人也休想进出自如横冲直撞。”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薛绍只好点头。理亏就理亏在,王方翼把这事儿的确做得有失计较——老大不小了,哪能像孩子一样的任性呢?   武则天侧目看着薛绍,仿佛对他的面露难色挺是满意,突然话锋一转地说道:“但是本宫大人大量,决定不和王方翼计较了。”   薛绍微微一惊,不会吧?这显然不是你一惯的风格啊!   “如你所言,军队和边防的稳定,是如今一等一的军国大事。”武则天说道,“王方翼的心里有气,那个气还是冲着本宫来的。但是本宫可以一切以大局为重,暂不计较他的鲁莽无礼。”   “太后英明。”薛绍略略吁了一口气,听武则天这口气不像是在忽悠。实际上,她也没有哄骗于谁的必要。 第0752章 命中伯乐   看到薛绍那种释然的表情,武则天笑了,“本宫不与王方翼计较,这才是你最想听到的吧?”   薛绍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   武则天道:“薛绍,你这个偏私护短的毛病可不是太好啊!——程务挺的事情本宫或许还能理解,但你和王方翼共事不多应该没有太多的袍泽情义吧,为何你会对他的事情那么关心和紧张?”   “回太后……”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臣对王方翼和程务挺这两位,的确有一点护短之嫌,但绝不是偏私。”   “有区别吗?”   “有。”薛绍说道,“护短是因为,他们都或多或少的犯了错,理当受到一些惩罚。但是臣竭力死保他们,绝非是完全出于一己之私。实际上,像他们这种级别的将帅,就已经是我们的军队实力与国防力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现如今,吐蕃突厥强敌环伺,西域那边蠢蠢欲动,我们的边防压力本来就大。此情此景,戗杀任何一名大将都无异于临阵斩将,于战大不利。况且他们在朝中并没有什么根基,离开了军队他们将再无作为有如庶民。因此臣以为,闲置即可,又何必杀之?”   “难道我泱泱天朝,除了程务挺和王方翼,就再无良将可用了吗?”武则天在冷笑。   “臣并非此意。”薛绍说道,“本朝历来主张慎行,太宗皇帝陛下曾言,杀一人而绝十人之望。但像王方翼和程务挺这一类,则是杀一将而寒十万士卒之心。因此微臣愚见,本朝自戗边将之例不可擅开。就算他们当真有罪,也该是由有司按律下判定罪处罚,而不是用人治的方法来处以私刑。唯有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的稳定军心、巩固边防。”   听完这些话,武则天陷入了沉默。   薛绍深信,自己刚才说的这些话武则天多少听进去了一些。实际上,像她这种级别的政治家,这么浅显的道理肯定是早就想过了。只不过她已经把政治斗争轰轰烈烈的玩了将近半个世纪,对于军事而言她则是有点门外汉之嫌。二者相论,她当然会比较容易采取“以政治斗争为纲”的宗旨来办事。   迎仙殿到了。   武则天进殿更衣,薛绍在殿外侯着,并没有去迎仙台上找妖儿。武则天随口一说而已,薛绍还没有天真到会真的去迎仙台。现在妖儿几乎已经是武则天的一个“极度隐私”,哪是随便就能见的?   片刻后,前方走来一名身着紫色官服的男子。看他步幅和姿势,显得是一副春风得意的神彩。   “能进迎仙宫的男人,绝对不多。紫色官服,三品以上大员……”薛绍远远看着那名男子,待其走近,心中了然——武承嗣!   武承嗣显然也看到了薛绍,脚下稍稍一停,眼神掠过薛绍直接目视前方而且把身板挺得更直了,大步前行。   薛绍看到他这副样子想笑,用“沐猴而冠”来形容他现在这副尊容真是太贴切了。   待武承嗣走到近前,薛绍还是稍稍的拱了一下手:“见过武相公。”   好歹他现在是宰相。宰相者,上辅天子下安庶民,群臣避道礼绝百僚,薛绍主动施上这一礼,是朝中既定的礼仪。   “唔……”武承嗣停了一下脚,但几乎没有正眼来看薛绍,一手剪背一手捻着下巴上短短的几根胡须,官腔十足的道,“薛尚书,来此何干哪?”   “太后唤我来。”薛绍答得也是平声静气。   武承嗣则是连连眨起了眼睛满副狐疑之态,“太后先唤了我,为何又唤你呢?”   “那就得问太后她人家了。”薛绍似笑非笑的道。   “……”武承嗣先是无语,然后“哼”了一声抬步就往前走。   “武相公,止步。”薛绍唤道,“再走就进寝宫了,杀头的罪啊!”   武承嗣慌忙停脚,整个人的身体重心却仍是往前,双手乱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旁边的几名御林军卫士和宦官们,都被武承嗣这副滑稽的样子给逗乐了,但又不敢笑。个个使劲憋笑,看样子极有可能憋出内伤来。   武承嗣的脸上顿时臊得大红,急忙一转头看向薛绍,见他仍是那副面带微笑的淡定模样,武承嗣的心里越发来气。   “你在嘲笑本阁?”武承嗣猛然转过身来,气乎乎的道。   “显然没有。”薛绍仍是面带微笑,淡淡的道,“普天之下,没人敢嘲笑大唐的宰相。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   “那你为何一脸的笑?”武承嗣满肚子气没地方撒,越发有些气急败坏。   薛绍淡淡的道:“我这样的微笑,是贵族从小就习惯了的教养和风度。”   武承嗣气煞了,“你是在说本阁没教养了?!”   薛绍这下是真想笑了,但刚好看到武则天从里面走出来,于是忍住了。   “你们两个在这里争执什么?”武则天的声音不高不低,但隐隐有威。   武承嗣就像是遭了电击一样慌忙一个转身,拱手弯腰下拜九十度,“侄臣参见太后!”   “免了。”武则天不动声色的道,“薛绍,你还有话对本宫说吗?”   武承嗣在旁边暗瞪了薛绍一眼,明显是在说“没你事了赶紧退下”。   薛绍微微一笑,“太后,臣有事。”   “武承嗣,你去偏厅候着。”武则天说完转身就走,“薛绍,随本宫进书房。”   “是!”   两人双双应诺。武承嗣一脸铁青的定在原地,薛绍面带微笑的随武则天而去。   到了书房里刚刚坐下,武则天给薛绍递上一份东西,“你看看。”   薛绍接过来一看,是一匹白绢,上面用不同的笔迹密密麻麻的写了很多的姓名,还有红指印。   “太后,这是何物?”薛绍一时不解。   武则天平静的道:“这就是武承嗣,今天来的目的。”   “何样的目的?”   武则天说道:“这份绢书,是上百名洛州的仕绅百姓的联名上表,力请本宫正得君位。”   “!!”薛绍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这也太早了、太猴急了吧?!   “因为此事,本宫已经厉斥过武承嗣。”武则天平静地说道:“没想到他不死心,再三求见定要再一次的当面陈述。薛绍你说,本宫该要如何回绝于他?”   薛绍心中微微一凛,哪有你这么问客杀鸡的啊?……谁不知道你心里比谁都想早日正得君位,武承嗣明明就是投你所好,只是时机没有把握恰当——我该如何回话呢?   思索了片刻之后,薛绍说道:“太后,此事现在不宜声张扩大。不如暂时按下不提,只对那些上表之人私下打赏一番,并劝说他们以后不可再行此事。”   听到这个回答,武则天的脸上泛现出了一丝笑容,可谓意味深长。   “就依你说的办吧!”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还行!   “说吧,你有什么事?”武则天问道。   薛绍便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计划案”拿了出来,并口头简述了一下,重建立讲武院的事情。   “本宫不由得想起先帝在世之日创办讲武院的初衷,是为大唐培养更多的将才。现在的讲武院,的确是有些荒废了。”武则天接过了奏折仔细的看,一边看一边说道:“听你的意思,是想把讲武院办成国子监那样的高等学府,从此佣有独立的权力和职责?”   “对。”薛绍答道:“大唐历来尚武,层不出穷的将才是我们威服四海的保障。但是一直以来,我们的将军都是自学成才或是得自家传,还有很多的人才埋没在乡野之间不为人知。臣就是希望讲武院能够成为一个固定的独立的国家机构,能够稳定的、高效的为国家培养和输送军事人才。”   “听起来,很不错。”武则天仍在认真仔细的看薛绍的奏书,说道:“照你所言,光是依靠学府培养好像还不够,还得创立一套如同科举的考试,才能更多的汲收散落在民间的军武人才了?”   “臣正有此意。”薛绍说道,“有科举,为何就不能有武举呢?文可安邦武能定国,文武并举方是盛世之道!”   武则天双手用力将奏折一合,眉梢轻扬嘴角一挑,显然是动心了。   “讲武院,谁来负责?”   “臣,兵部尚书薛绍亲自负责!”   “错了。”   “臣知错。”薛绍连忙改口,“臣,夏官尚书薛绍,亲自负责。”   武则天微然一笑,“既然是像国子监那样的独立机构,怎能由你兼任?”   “臣暂时兼任管理督划,待其走上正轨,臣再主动让贤,令专人负责。”薛绍答道。   “需要多少时间筹备?多少人力物力?官署选在何处?”   薛绍一一作答。   武则天听完之后站起了身来,来回的踱步,在认真思考。   良久。   “此事,可办。”武则天说道,“但既然是朝廷新增一个独立的官署衙门,就已经是国家大事,不能在这里由本宫一人空口白牙的说了就算数。现在只能告诉你,本宫心下是绝对赞成的。”   “臣谢太后!”   “但具体何时开办,如何开办,本宫还需得和宰相们商议一下。国家制度,不可废之。”武则天说道,“你先回去。一有消息,本宫会马上派人通知你。”   “臣告退。”   薛绍走出了迎仙宫,双臂挥展的长吁一口气,心情很不错。   至从回京归朝,薛绍已经很少像现在这样心情愉悦了。他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情,在真正的历史上,中国的武举就是武则天创办的。只不过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武则天皇帝生涯的晚年,当时的武周朝已经是将才十分匮乏。   “如果我能如愿以偿,武举的创立至少提早了二十年。同时诞生的还有一所军校,这又该是提早了多少年呢?”薛绍自忖道,“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办成,武则天,那你就真是我的命中伯乐了!” 第0753章 灰色力量   时间,不急不缓的过去了两个多月。转眼已是隆冬,年关将近。   原本大唐时代的关中天气,就有点接近于21世纪的江南气候,并不是特别的冷。洛阳的冬天,显然还要比长安的“温柔”了几分。每日清晨薛绍骑马出门时,都不用把衣服裹得特别的紧,到了午时更要脱去厚裘,否则就会感觉有些微热。   薛绍时常想起一句上辈子记得挺清楚的话,这个冬天不太冷。   讲武院的事情,武则天的确是信守了承诺,一直都在积极的推助和活动。但也正如她所说,这是“国之大事”,不可能朝夕之间就即刻上马。   薛绍私下找内史令岑长倩打听过事情的进展,得到的回答总是“连日都在磋商”。   每每听到这个回答,薛绍心里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武承嗣和武攸宁。这两个鸟人虽然完全仰仗武则天的鼻息过活,但是这不妨碍他们给自己使绊子。在这一点上岑长倩也隐约透露过一点,说“人选颇有争议”。   薛绍估计,那两个姓武的宰相当然不会反对成立讲武院,但是他们肯定不同意让一个叫薛绍的人来担纲。   现在讲武院始于初创,谁要是能在第一时间先入为主,将来培养出来的将军那都可以算是自己的门生。   ——天下武宗!   这份货真价实的实力,可比“天下文宗”的纯名声和潜在影响力要来得实在的多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块大蛋糕,谁都想分上一块。那两个姓武的鸟人包括武则天本人,都不想拱手让人。   薛绍感觉,讲武院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恐怕落实不下来。万事开头难,更何况是这样一件开万古之先河的大事,阻力重重困难多多,是在情理之中。   最近这段时间,没什么特别好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什么坏消息,稍微算得上一件喜事的,是司农寺的官署最后一批迁到了神都。与此同时薛绍的兄长薛顗,也终于得以举家迁到了洛阳来定居。   一家团聚固然喜庆,真正让薛绍高兴的是,自己终于可以亲自“监督”大哥,防止他被那些李家皇族的人私下撺掇了。上次李温的事情武则天早已查觉,但并未明说和怪罪。   但这不代表,她真的不介意。   实际上,如果不是那天在望仙台上薛绍和她“深谈”了一番鲜明的表述了自己的立场,李温的事情是值得武则天大作文章追究一番的。   另一方面,姚元崇去了夏州有段日子了,暂时还没有明确的消息回报。武则天曾经多次找薛绍问起朔方军改旗易帜的事情,薛绍做出保证说过年以前肯定完成。武则天略略不满,但最终也接受了。于是薛绍只好给姚元崇施加了一点压力,派了快马送信过去,依样画葫芦的下达了“死命令”。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姚元崇既然主动请缨去办此事,薛绍就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其实,姚元崇从一介京畿县令直接被提拔为兵部侍郎,外界是有蛮多争议的。姚元崇自己心里也是憋了一股子劲,想要通过这件差事来证明自己。   因此薛绍相信,姚元崇必能成功。至于具体怎么办,那是他的事情了。自己需要的和武则天一样,只是一个结果。   这一日早晨,薛绍如同往常一样去官署。因为是双日不用上朝,因此到达兵部公廨时已是日上三竿。处理了一些寻常公务之后,王昱进来报说,有客来访。   兵部这地方比较严肃,多是往来交接军务的将军很少会有访客。会直接来拜访尚书的,就更不是一般人了。   新任洛阳令,魏元忠,目前炽手可热的朝堂新贵。   薛绍叫王昱把人请进来,未及施礼先问了一句,“魏明府来找我,公事私事?”   “既公且私。”魏元忠答得也有意思。   薛绍笑了一笑,“看来是不合适在公廨商谈,更不方便去北市酒馆里谈了——王昱,私署置茶相待!”   “是!”   薛绍把魏元忠带到了兵部衙门的最里层,尚书专用的私人书房里,煮上茶,二人对坐。   “说吧,什么事?”薛绍倒是挺好奇,即公且私,能是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魏元忠说道,“昨天下午有十余人自缚捆绑之后主动来到县衙投案,声称自己是孟津水枭。非但如此,不用我这个坐堂的县令审问,他们一上来就主动交待了自己曾经多次作奸犯科。其中就包括……”   “当年参与行刺于我的事情?”薛绍说道。   魏元忠点头,“所以,这件事情是不是既公且私?”   薛绍皱了皱眉,“你有没有问出,他们为何这样做?”   “问自然是问了,但是没人肯说真相。”魏元忠说道,“他们只说自愿前来投案,肯求从轻发落。”   “这倒是奇了……”薛绍疑惑道,“难不成这伙贼人还能良心发现?”   “当然不会。”魏元忠笑了一笑,说道,“很明显,他们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何以见得?”   魏元忠答道:“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不轻的伤,有的还导致了残疾。”   “哦?”薛绍微微一惊,“这么说来,他们是被人治服了?”   “绝对是。”魏元忠说得很肯定,“非但是被治服,还都有了重大的把柄握在别人的手里。否则,这样的亡命之徒是不会甘于就范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薛绍若有所思的道,“如你所言,这样的亡命之徒从来就不会真正的惧怕官府与王法。能够治服他们的,只有一种人。”   魏元忠心领神会的一笑,“同道中人。”   薛绍赫然心中一亮,想到了一个人——赫连孤川!   “看来薛尚书,是心中有数了?”魏元忠何等精怪的人,看薛绍这样闪过一个表情,已然心中有数。   薛绍只是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既如此,下官明白了。”魏元忠说罢就起身施礼准备告辞,临走时说道,“下官回去之后,即刻依律对其下判。想来,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差错了吧?”   薛绍呵呵一笑起身相送,“律法自有主张,魏明府按律办理,定然无差。”   “如此甚好。”魏元忠挺默契的对薛绍微然一笑,拱手拜别,“多有打扰,下官告辞了!”   “王昱,送客。”   魏元忠走后,薛绍静下心来仔细想了一想,不由得发出了微笑。   赫连孤川这个人,以前就曾是关中绿林的“盟主”级人物。如果孟津水枭的事情真是他办的,那就办得太漂亮了。既解决了问题,又不会惹下任何的麻烦。   公事罢后薛绍回家叫来了郭安,叫他派人去咸阳的章台小筑找赫连孤川问个情由。不料郭安答说不用派人去了,今天吴铭吴大师回来了——就从咸阳回来的。   薛绍不禁一乐,这个赫连孤川还想得挺周到!   于是薛绍马上找来吴铭问话,吴铭答说,自己最近这个把月其实一直都和赫连孤川在一起,知道他所干的每一件事情。   这两三个月来,重出江湖的赫连孤川把以前失散和老弟兄都召唤了回来,很快就召集起了一票实力雄厚的人马。当然,薛绍给的那六颗天价珍珠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这构成了他们雄厚的经济基础。   不过赫连孤川没有重操旧业的去走私盐、贩人口或是铸私钱,他干起了水路运输的买卖。洛阳的槽运可以说是整个大唐帝国的经济主动脉,除了往来运送国税物资的各种官船,民间的各类商船和货船也是川流不息,槽运异常的活跃与发达。   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赫连孤川就建起了关中最大的一支私人槽运船队。当然,他用的手段相当多样化。除了自己购船雇人的做正常买卖,他另有一个重要的发家手段就是,不断的打击和吞并活跃在各条水路上的——大小水枭。   海上有海盗,水上就有水枭,说白了就是靠着抢劫偷窃、敲诈勒索而发家致富的一批绿林人物。孟津水枭,就曾经是关中最大的一个水枭团伙,连官府都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但是赫连孤川,把一批又一批的水枭都给治了。那十几个被打伤打残了自己去往洛阳县衙自首的,就是孟津水枭当中曾经参与过行刺薛绍的,漏网之鱼。   现在,赫连孤川的槽运帮会已经如日中天。乃至于有些需要上交粮税盐税的地方衙门,都会托人找赫连孤川帮忙派人押运。因为,只要有了赫连孤川的人在船上,这船从始发地直到抵达洛阳上交,中途就不会有任何的麻烦。   听完这些,薛绍笑了。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一个举手之劳的顺水人情再加上六颗并无实用的珍珠,就这样成就了一个强大的赫连孤川。   “公子,我认为赫连孤川这个人,将来或许会有大用。”吴铭说道,“有阳光就会有阴影,天下总分黑白。很多白道上不好办的事情,黑道上却能办得极为妥当。而且赫连孤川这个人做事极有分寸,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碰不得,他相当有原则。手下的人,也全都敬服于他。假以时日,他在关中水路的实力会不亚于一支军队!”   “这一股灰色力量,的确不容小视。”薛绍点了点头,“他有没有对人说过,和我的关系?”   “从未见说,对我都是只字未提。”吴铭说道,“我来时他还嘱付我说,可能要辜负驸马的一番美意了,他在太平公主府挂名书令使的事情,最好还是作罢。以后,赫连孤川和薛驸马没有任何的关系,也绝不会有什么往来。”   “懂事。”   “他还有一事上请。”吴铭说道,“他说,他的船队上下也有几十条大船、几百上千号人了,大家聚在一起总得有个统一的名号对外示人——这个名号,他想拜请公子帮忙取定。”   “取名?这我可不擅长。”薛绍笑了,取什么名呢,海贼王?为了部落?还是青帮洪门白马义从?   “我倒是有个建议。”吴铭笑道,“船队活跃在水上,公子手下已经有了红叶商会,取其谐音就叫——‘洪门’如何?”   薛绍双眼一瞪,这个笑得贼兮兮的大和尚,还会读心术不成?! 第0754章 花落谁家   数日后,又有一批孟津水枭落案于洛阳官府。但这一次他们不是主动来投案的,而是有人报信说他们在洛阳附近的水面上劫掠官盐。   洛阳令魏元忠得到消息之后马上部署行动,并亲自率领麾下的官差衙役与不良人前去捉拿。他还托请薛绍的关系,得到了右卫将军党金毗在洛阳城外的野战驻军的协助,一举破案当场抓获了一百余人。   这一次行动,对孟津水枭的打击可谓相当巨大,因为他们过半的骨干力量都当场被捕了。而且他们招认出,他们真正的首脑就是——李仙童。   原来李仙童虽然为官多年,但一直和绿林上的关系相当密切。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暗中成为了孟津水枭的一员,替这伙贼人打探朝廷和官府动向并负责通风报信,在组织内部的地位一向不低。这两年他更是成为了孟津水枭的最高首领,手下大大小小的有一千多喽啰,其中不乏在黑道上小有名气的武林高手,和一批打过仗见过血的退役老兵。   如今的太平盛世里,孟津水枭这样一个“黑团伙”居然在关乎帝国经济命运的大运河流域,为非作歹纵横嚣张了这么多年,连上交国税的官船也敢劫,好几次都惊动了朝廷。因此这一次魏元忠大破孟津水枭,在洛阳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   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当场抓住李仙童,又让他闻风而遁了。   还有一些没有公开的内部消息表明,李仙童这次的再度出现显得很神秘,他很少亲自露面,偶尔在一些核心成员的面前现个身,也是黑衣斗蓬把全身遮得一丝皮肤也看不见,身边还带着几个浓须碧眼使弯刀的胡人保镖。   种种迹象表明,李仙童很有可能已经投靠了突厥,更有可能是投靠了元珍。还有,曾经他们都敢在洛阳城内行刺薛绍,那就没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了。既然如此,孟津水枭就已经不再是“治安问题”那么简单,而是有可能关系到国家安危的大案要案。   因此武则天在朝堂之上公开发令,让魏元忠专办孟津水枭一案,务必铲草除根。另外私底下,武则天同时召见薛绍和魏元忠问了一些内在情由。薛绍当然不会明说自己和赫连孤川的事情,但由魏元忠揭示了冰山一角,说现在孟津水枭陷入了江湖争斗,有另一股强大的势力正在堀起并与孟津水枭势同水火。那么现在,就正是消灭孟津水枭的大好时机。   武则天问,那另一股势力又是什么样的来头?他们会不会取孟津水枭而代之,成为威胁神都漕运的新毒瘤?   魏元忠说,如今看来他们和孟津水枭不尽相同。他们虽然也走一些绿林路子,但确实有自己的船队和正当生意,而且,他们并没有侵犯百姓也没有掠夺官船威胁漕运。实际上,他们还有专人负责给输送国税的官船提供沿途护卫。对了,他们有一个挺响亮的名号,叫——洪门!   “洪门?”武则天,思虑良久。   武则天本人,就是从后宫的惨烈争斗当中成长与堀起的,她深知这世上还有很多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在那里,一般的王法和世俗的规则全都不大管用,它有自己的一套潜在规则令所有栖息在角落里的人,不得不遵守。   “历朝历代,都不乏一批江湖游侠的往来活跃。他们既能成为声张正义、于国于民有所益处的侠义豪杰,也能成为令人头疼的响马匪类,甚至干出祸国殃民的勾当,比如孟津水枭。”武则天说道,“对于这一类人,官府不好与之直接交道,俨然如同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只要他们触犯了王法、危害了百姓、祸乱了社稷,那也就绝对不能罔顾辜息。”   “太后所言甚是。”薛绍和魏元忠一同应了诺,听得出来武则天的意思是——官面上的人不要和洪门走得太近,但也不意味着府官对洪门就是听之任之不管不顾。这无疑是在对洪门的事情表态,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底线是,洪门不能像孟津水枭那样祸国殃民!   谈话结束,薛绍和魏元忠结伴离开御书房。   魏元忠满怀感慨的神情,薛绍便问,“魏明府在想什么?”   “薛尚书,洪门这样一个小小的绿林帮会居然会惊动朝廷,绝对是奇事一桩。”魏元忠说道,“然而更让下官惊奇的是,刚刚太后居然主动给出了一个默许洪门存在的承诺,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太后最是擅长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她做出这样的表态,并不奇怪。”   “何以见得?”   薛绍说道:“有阳光就会有阴影。不管我们官府承不承认,绿林总是存在的,并且有着他们自己的一套内在规则,对吧?”   “当然。”   薛绍说道:“既然不能根除绿林,那就只能善加引导为我所用了。与其让孟津水枭这样的毒瘤四处为虐祸国殃民,那还不如让正气一些的洪门取而代之重订规则。这样就算没有太大的益处,也至少可以减少绿林的害处。”   “太后,果然深谋远虑!”魏元忠说道,“难怪她老人家会默许洪门的存在。也正是因为她给出的这样一个默许,往后洪门恐怕就是见风就长,一发不可收拾了!”   “谁知道呢?”薛绍笑了。   魏元忠也只是笑了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转眼已是腊八,天气终于转冷,并且下了一场零星的小雪。   大唐的腊八节称为“腊日”,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朝廷和地方官府乃至百姓们自己,都要举行盛大的典礼来祭祀祖先和神灵并且趋走疾病和瘟疫,祈求来年的丰收和吉祥。而腊八粥现在还叫做“七宝五味粥”,是来源于天竺与佛教信仰息息相关的一样食物。   武则天是信佛的,所以在腊八节这一天遍赐文武大臣七宝五味粥,算是送上一份吉祥的祝福。   清晨,薛绍和文武百官一起踏雪进宫。先是长达半日的祭祀,然后是在麒德殿赐粥,文武百官赋诗或作表答谢,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然而午宴过后事情还没有完,武则天和皇帝一同出现在了含元殿,文武百官也全都来了。   久居偏殿的皇帝居然现身政殿了,显然是有大事。   果然,现在名义上的“首辅宰相”内史令岑长倩郑重宣告,朝廷即将成立一个新的类似于国子监的官学机构,专门用来培养将帅之才。   大唐的中央机构名称习惯称为“阁府寺台监”,文有国子监,那么培养军事人才的官学机构,就叫——尚武台!   国子监的最高负责人是“国子监祭酒”,这是从三品的显贵大员。祭酒原本是用来称呼飨宴当中负责执爵祭神的德高望重的长者,后来成为官名,大意就是同类官员当中的最高级别者。比如军师祭酒,就是所有的军师当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相当于参谋长。   尚武台的最高官员,就叫“尚武祭酒”。与国子祭酒的级别持平,从三品。   第一任尚武祭酒的人选极受朝廷上下所有人的关注,可以说政事堂里每天都在为这个人选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连太后本人都很是有些摇摆不定。   “朝廷决议由夏官尚书薛绍暂时兼任,检校尚武祭酒。”   朝堂上下发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惊嘘声。   花落谁家,终于真相大白。既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臣,领旨谢恩。”薛绍出班应诺,应完了又站回去。   无数双眼睛睛着他,有眼红的,有嫉妒的,有冷漠的,也有愤恨的。   薛绍淡然处之,只在心中说道:这个位置你们谁也别想争去,哪怕是武则天想让她的好侄儿上位,也不大好办——军校始于创业,你们干得来吗?让我屈居他人之下担纲副手,那更不可能。就连武则天,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政事堂里纠结了很久的一件大事,总算尘埃落定。接下来,岑长倩还当朝宣布了很多的尚武台官员任选。尚武祭酒以下还有四个“丞”作为副手,另外还有博士、司业、教头等等数十官位,全是新增的官职。从官名上看,尚武台很大程度的效仿了国子监。薛绍只对其中的一个官位提出了更改,那就是“直讲”变成了“教头”,这是传授骑射、拳法、刀枪和博击这一类个人武艺的教师。   岑长倩说了许久。   文武百官们以为,今天大概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了。不料岑长倩方才说完退场,武则天发话了。   “本宫决定不再监国称制,即刻退回后宫,还政于皇帝陛下。现起改由陛下亲政。望各位爱卿,竭力辅佐报效社稷。”   就这么一句话,可谓石破天惊,所有的大臣全都惊呆了。   皇帝李旦显然是早就已经知道此事,否则他今天不会出现在这含元殿里。但他仍然表现得非常的惶恐,他离开了龙椅走到了朝堂之下,和文武百官一起强力挽留武则天继续监国理政,自己也是固辞不受,不肯亲政。   薛绍感觉,眼前这一幕不可是做一做样子,武则天绝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力,李旦也没法儿真的上台亲政。但是武则天为何要玩这样一出呢?难道她也面临了很大的压力,不得不这样做一下样子? 第0755章 白马寺   最终,武则天不顾皇帝李旦与众臣的劝请与挽留,还真的就退回了后宫把君权交还给了李旦。   太后下野皇帝亲政,这是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很快就在百姓仕人当中传得沸沸扬扬。各色人等对此猜测纷纭议论不休,大唐帝国的权力高层还真的没有像现在这样,倍受关注过。   但奇怪的是,本该最受影响的朝廷中枢却是相对比较的平静。宰相还是以前的宰相,大臣还是那些大臣,大家仍像以往那样各司其职不改当初。大唐的国家机器,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运转顺畅几乎没有什么异样。   在君权交替的时期,朝堂还能保持这样的平静,显然极不正常。   后来大家都看清了一个事实,虽然太后现在是退位了,但武承嗣和武攸宁还是在政事堂里坐着,大小的事情比以前抓管得更多了。但有重大之事,他们不向皇帝汇报仍向太后请示。除此之外,太后此前提拔的很多大臣和心腹仍居高位或者显位,他们和两个姓武的宰相一起,把整个朝堂把控得滴水不漏严严实实。就连皇城御林军和城外野战驻军的将领,也都在这时候频频得到太后特颁的赏赐。表面上说是太后请他们以后好好的效忠和辅佐皇帝,但真实的用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说穿了,武则天虽然人不在朝了,但朝堂仍在她的股掌之间。   但不管怎么样,武则天确实有了一段时间的赋闲。至少她不用像以前那样,每天黎明即起准备上朝或是深夜仍在批阅海量奏折。她甚至有了时间来太平公主府上窜门做客,为的就是看一看薛绍的那一对宝贝儿女。   某日深夜。   至从回朝做官,经常上朝的薛绍就有了早睡的习惯。此刻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但太平公主仍是精神百倍。   独自一人思忖了许久之后,太平公主忍不住摇了摇薛绍,“薛郎,你睡着了没有?”   “现在醒了。”薛绍只好睁开了眼睛,“什么事?”   “嘿嘿,我不是故意要吵你睡觉。”太平公主有点歉意的憨笑着,挤进了薛绍的臂弯里小声道,“你说,母亲就真的这样还政了?”   “你觉得可能吗?”   “绝不可能。”   “那你还问?”   太平公主皱了皱眉,说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行军打仗,讲究一个张驰得法进退有序。如果一味的猛冲猛打,那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是在以退为进?”太平公主问道。   “或许是。”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太平公主有点懊恼,“有什么话,还不能对我说吗?”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哪能一口咬定的武断呢?——我只是猜测,太后最近可能面临了不小的压力。”   “什么压力?”   “来自于百姓仕人与朝堂大臣的压力。”薛绍说道,“扬州兵变虽然平定了,但是大唐的百姓不会忘记,它的兵锋是直指武太后的。裴炎虽然败亡了,但是他一部分的党羽和志同道合之人还留在朝堂之上。他们都和裴炎一样,希望太后能够早日还政于皇帝。只不过裴炎表现得太过激进,他们比较的隐晦而已。”   “难怪我听说,最近刘袆之的府上是贵客盈门往来不绝,把他家里的门槛都要踩破了。”太平公主说道,“他是皇帝陛下的老师,如果陛下当真从此得以亲政,他的功劳必然最大,那么获益也将是最大。”   薛绍微然一笑,“既然你都能看到,那么太后必然也会关注了。”   “看来母亲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的确玄妙。”太平公主说道,“如果她不暂时退下去一段日子,又怎能知道有哪些人是衷心的拥护她,哪些人是阳奉阴违呢?”   “不仅如此。”薛绍说道,“这一次她主动退位放权让皇帝亲政,就等于是封住了天下人的嘴,从此不会再有人非议太后霸占君权不放。我想,这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   “有道理……”太平公主眨巴着眼睛,眼神之中智光闪耀,“现在距离我父皇驾崩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了,先帝遗命授予我母亲的‘决断军国大事之权’几乎快要被人遗忘。那也就是说,如果我母亲继续临朝称制下去,就会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不足以服众。”   “对。”薛绍用微笑表示对她的赞许。   太平公主嘿嘿一笑,“但如果是现任的皇帝陛下再度请她老人家出山,非要她监国执政不可,那可就名正且言顺了!”   “你话太多了。”薛绍笑道,“这种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即可,又何必点破呢?”   “哼,我又不傻!”太平公主说道,“这种话我当然只会跟你商谈,又哪会在外面和他人胡说?”   “乖,睡吧!”   “等等!”太平公主说道,“后天又是你的旬休假期,我不许你再去兵部公廨了。你得陪我们出去游玩!”   薛绍苦笑,“近日筹办尚武台,我手头的事情多如……”   “不许!就是不许!”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我要你陪我们一起去新修的白马寺游玩。我都已经约好了大哥大嫂和三弟一家,你想要我爽约食言吗?”   “呃……”薛绍忍不住挠了挠头,“后天,我当真有事。我约了将作监的大匠一起商量修建尚武台校场的重要事情。”   “我还约了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嗖嗖的。   薛绍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那又……怎么样?”   “这么说,你是当真不去了?”太平公主冷冷的道,“你难道就不想从上官婉儿那里打听一些,你特别关心的事情?……比如说,朔州和代州的新都督人选,是否有了结果?”   薛绍顿时精神一振,云朔代是河北边防的三个重镇。至从程务挺被废之后,朔州和代州一直没有明确接班人。现在薛讷执掌了他父亲薛仁贵留下的定襄军坐镇云州,临时兼管朔代二州的军务。   薛绍一直想让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出任新的代州都督,这是他父亲周道务阵亡疆场的地方,若能如愿便算子承父业继往开来。而朔州那边,薛绍希望程伯献能够成为新任都督。这两位将门虎子虽然略显年轻,但是薛绍深知他们的能力绝对足以胜任。当然,周季童和程伯献和自己的交情也是非比一般。他们若能堀起成为边防重镇的统帅,对自己也将大有裨益,尤其是在现如今这个推行“改旗易帜”的节骨眼上。   但是往往好事多磨,朝堂之上对于这两个边防重镇的都督人选,一直持怀争议委决不下。为了避免党朋之嫌薛绍不好亲自出面替周、程二将提供助力,因此私下劝请他二人快去积极争取之后,只能偶尔的悄悄的帮他们使一两把暗劲。   “快说,你去是不去?”太平公主又在催促了。   “当真有内幕?”薛绍眨巴着眼睛。   “那得问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的语气不阴不阳,仿佛有点不怀好意。   “咳……好吧,我去就是了。”薛绍满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哼!哼哼!”太平公主果然发作了,掀开被子一翻身就骑在了薛绍的身上,张牙舞爪,“果然还是上官婉儿有份量!本宫和你全家老小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上官婉儿来得重要!”   “没有的事!……啊,手下留情!”   ……   两日后,薛绍陪同太平公主和兄弟家人们一起,去往白马寺。   始建于东汉的白马寺,号称中国第一古刹和世界著名伽蓝,是佛教传入中土之后所建的第一所寺院。但是数百年来它屡经战火的破坏和重建,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最近的一次摧毁来自于北魏末年的永熙之乱,当时整个洛阳城几乎都被毁灭了。   信佛的武则天下令重建白马寺,几乎是在情理之中。近期即将峻工,还没有正式的举行落成典礼更加没有对外开放。也就只有太平公主这种级别的人,才能得以提前入寺先睹为快。   为了安全起见,太平公主随行带上了她的仪仗甲兵,薛绍也令郭安率人跟随护卫。再加上仆婢人等一行浩浩荡荡的将近百人,排场可谓不小。   到了白马寺,早有负责监造寺院的官员和百工在此恭候。   薛绍骑着马走在最前,看到一个高大魁梧浓眉大眼的精壮男子朝前走来,对着自己和太平公主的车驾抱拳就拜。   “小可,白马寺监造冯小宝,恭迎太平公主殿下与薛驸马,大驾光临!”   薛绍的心中宛如掠过一道闪电的蓦然一惊,牙缝里蹦出三个字——   “冯、小、宝?!”   这倒是把冯小宝给吓了一吓,他稍稍抬头满面惶恐的仰视着薛绍,“薛驸马,认得小可吗?”   “第一次见。”薛绍的语气平静得可以,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漠。   这让冯小宝很是局促不安,脸色都有一点隐隐发白了。   “薛郎,我们入寺吧!”坐在车里的太平公主发了声。   这倒是给冯小宝解了个围,他连忙殷情恭顺的弯腰下拜,“小可恭请太平公主殿下入寺。若蒙殿下不弃,小可愿为执缰在前导引。”   “好。”太平公主只说了一个字。   此刻薛绍的心中,已然明了——看来今天来白马寺的这一趟,游玩是假;太平公主想让我见一见这个冯小宝,倒是真的! 第0756章 不许姓薛   新修的白马寺宝相庄严佛味十足,现在这副样子的确当得起中华第一寺的美誉。   太平公主和薛顗等人饶有兴味的逛玩,薛绍却是毫无心思,他全在想着那个“冯小宝”的事情。   别人或许还不知道,但薛绍对他是相当熟悉的。历史上武则天的第一个面首,大名鼎鼎的薛怀义,就是他了!   历史上的薛怀义本名就叫冯小宝,原本他只是一个市井之间卖膏药的小商贩,体魄强健长得也还比较有男人味,先是被守寡的千金公主看中拉到闺中乐了一乐,感觉很满意。千金公主虽然是武则天的婶婶辈但二人年纪相仿,彼此私交还不错(或者说千金公主一直都在刻意的巴结武则天)。为了讨好大权在握的武则天,千金公主把冯小宝当作宠物一样,悄悄的推荐给了同样寡居的武则天。武则天也就不客气的拿过来悄悄的用了一用,感觉很满意。于乎是,冯小宝就摇身一变成了武则天丧夫之后的第一个“男朋友”,俗称——面首。   随后武则天又让冯小宝改名“薛怀义”,让薛绍与之合族并称他为叔父。用意是提高冯小宝寒微的出身,这样才与能武则天的身份搭配。   历史上的版本大抵即是如此,薛绍不知道眼前这个冯小宝又是什么时候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出现的,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家伙的粉墨登场必将带来一些特殊的变故。   一般皇帝的女人多半还只是藏在后宫里,很难影响到朝堂格局与国家大事。但是薛怀义却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可以做官、可以谋权。   薛绍可是记得,历史上的薛怀义可是小人得志骄横跋扈得很,横行市井欺男霸女算是小事,朝廷大臣他敢当待暴打致人残废,武家的子侄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不仅如此,薛怀义还曾经担任过统帅,率领几十万大军出去打过仗。   “这个卖膏药的,倒是不可小视。”薛绍心中暗道,“但要我奴颜婢膝的巴结讨好他,我宁愿一头撞死在这金装佛像之上。想个什么办法,让他对我敬畏三尺又不去武则天那里吹枕风告刁状呢?”   正琢磨着,走在前面的太平公主唤道:“薛郎,你走快一点嘛——来,抱一抱宁晋。”   “好嘞!”薛绍马上走上前去,笑眯眯的抱起了宝贝女儿。   另一旁,冯小宝像个导游一样,在殷情又耐心的给薛顗夫妇讲解寺中的景点。薛绍留意观察了片刻,冯小宝这人生了一副好牙口,能说会道滔滔不绝,就连与佛相关的一些历史典故都能随口拈来说个没完,倒把学富五车的薛顗和薛绪听得一愣一愣的。   “市井之徒,伶牙利齿。”薛绍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声音不大。   太平公主连忙道:“你说对了,他以前就是一个市井小贩,每天都要沿街叫卖兜售膏药。若是没有一副能把死人说活的伶牙利齿,他恐怕早就饿死了又哪能长得如此壮实?还有,他的记性相当的好。刚刚他说的这些佛家典故,全是听寺里的高僧口述一遍就记下了,然后他就能一字不差的转述给别人来听。”   薛绍微微一惊,还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冯小宝这个文盲能够成为武则天的面首,除了身体的本钱和狗屎的运气,这份口才绝对功不可没。   “这个人,很是机灵圆滑。”太平公主看着冯小宝,低声说了这一句。   薛绍微微一皱眉,“你为何对一个卖膏药的,如此关注?”   太平公主怔了一怔,“人多耳杂,等下跟你说。”   薛绍点了点头不再发问,继续陪着家人游玩白寺马。   到了午时,寺中的僧侣请薛绍一家去享用斋饭,冯小宝终于没再跟着,自己去了另一间禅房里用饭。   饭罢之后,有午睡习惯的薛顗和薛绪夫妇各自去了禅房小憩,一对小儿女也由奶妈哄着睡着了。薛绍与太平公主得以独处,二人漫步到了辟静的柳林旁。   四下无人。   “看来这个冯小宝,来头不小。”太平公主还没有开说,薛绍说道,“谈及他的事情,你都要把我带到这么辟静的地方来,连琳琅都不可以旁听。”   “薛郎,你是不是……”太平公主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猜到了一些什么?”   薛绍淡然道:“猜归猜,事实归事实。”   “好吧,看来你的确是已经猜到了。”太平公主的表情有些尴尬,小声道,“这个冯小宝就是……”   薛绍看着她这副窘样,有点好笑……的确,谈论自己母亲的这种私事,换作是谁都会有点难于启齿。   “你别这样看着我!”太平公主有点愠恼的样子,说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也就不必我说了!”   “太后之嬖臣。”薛绍帮她说了。   太平公主反倒是吁了一口气,点点头算是确认了。嬖臣,听起来总归是比“面首”要文雅一点。   “这是太后的私事,我们不便打听,更不宜干涉。”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皱了皱眉,“但是有一件事情,需得你的首肯和帮助。”   “何事?”薛绍心里隐约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太平公主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就是,母后的意思是,想让他……改个姓。”   “姓王,蛮好的。”薛绍一口说道,“五姓七望之首,太原王氏当世名门,高贵得一塌糊涂。”   “薛郎,你是故意的吗?”太平公主既羞且恼,“莫非你忘了王皇后?”   薛绍心里冷冷的想道:我就是故意的!我汾阴薛氏礼乐流范轩冕显荣,可是门风严谨家学昌盛的当世名门。就冯小宝这么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市井小丑要是也姓了薛,非把薛家的祖宗都气疯了不可。何况这货还想当我叔父?——去死吧!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太平公主仿佛有点生气了,转过了身去。   “五姓七望的确是有些没落了。这样吧,‘薛裴柳’并称河东三姓,门第声望如日中天。”薛绍不大理会生气的太平公主,自顾说道,“但是姓裴可能也不大合适,裴炎可是太后的死对头刚刚才倒了台。那就姓柳吧——姓柳,真的不错!”   “……”太平公主有些无语了,恨得咬牙瞪着薛绍。   薛绍满副无辜的样子,“你怎么了?”   “气死我了!”太平公主恨恨的伸出手来要掐薛绍腰上的软肉。   以往薛绍总是让她掐,然后很配合的做出一副呲牙咧齿很疼的样子。但是这一次没有,他躲开了。   太平公主愣住了。   “就姓柳。”薛绍的表情很淡然,但是口气不容置疑,甚至可以说斩钉截铁。   “薛郎,你……”太平公主有点不可思议的神情,“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你就要跟我翻脸吗?”   “我没有。”薛绍认真地说道,“姓柳没什么不好。”   太平公主深呼吸,显然是在压抑情绪,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母后的一件私事,她之所以希望你能帮忙,是不把你当外人。实际上,你这个女婿也不是外人呀!——你就这么不肯赏脸?”   “就姓柳。蛮好的。”薛绍不予争辩,淡淡的道。   “……”太平公主无语了好一阵,然后冷冷道:“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没有。”薛绍的态度也很强硬。   “你会后悔的。”太平公主倒是没有生气,仍是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得罪母后,是何等的得不偿失?薛郎,你一向都很理智的,为何这一次会如此的感情用事?”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没有感情用事,我心里的相法很清楚。”   “那何不对我说一说?”太平公主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他姓薛就让他姓薛好了。天底下姓薛的多了去,你管得过来吗?”   薛绍说道:“嬖臣改姓薛并合入汾阴薛氏,当然就关我事了。在世人看来就会是我薛绍先认了他做叔叔并把他的籍贯收入了汾阴薛氏,然后他再成为了太后的嬖臣。你说,你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了。”太平公主有点惆怅的叹了一口气,“你只是不想让世人觉得,你是在巴结讨好冯小宝,并有进献面首的谄媚下作之嫌,对不对?”   “你这么理解,也对。”薛绍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名仕鸿儒,但是人的名树的影,我不想摊上这样的名声。否则,我以后都会逢人抬不起头。别人我可以不管,但我有那么多的袍泽和麾下,他们会怎么看我?以后,我在他们面前还有威信和颜面可言吗?——难道,你就愿意有人在背后鄙夷和耻笑你的丈夫?”   “……”太平公主沉默了。   薛绍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把你夹在了我和你母亲之间,让你很为难。但是,请你……帮帮我。”   太平公主愕然的看向薛绍,“你从不求我。”   “这,算一次。”薛绍的态度挺诚恳。   “你都这么说了……”太平公主幽幽的长叹了一声,“我就想一想办法吧!”   “多谢。”   薛绍如释重负。他了解太平公主,她一般从不答应什么事情。但凡答应了,她就一定会有办法去完成。 第0757章 命里克星   回到家里,薛绍仍在左右寻思那个冯小宝的事情。武则天想让他改姓为薛,自己忤逆拒绝了,虽然武则天不会明摆了发怒,但心里肯定会不高兴。   但是薛绍觉得,这个问题不大。   这几年来自己忤逆武则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有几次她都快要撕破脸,但最后都释怀了。总的来说,武则天是一个睚眦必报但又公私分明、尤其擅长拿捏轻重的人。只要自己没有在原则性的问题上触犯到她的底线,应该都不会有事。再者话说回来,冯小宝现在顶多也就算是武则天的一个“宠物”。相比之下,当然还是女儿女婿要更加重要一些了。   其实,太平公主心里也是有这个数的。否则,她也不会答应薛绍去劝武则天,让冯小宝改姓为“柳”。归根到底,武则天不会把冯小宝看得特别重,至少现在不会。   但是那个冯小宝……薛绍想了一想,如果今后他当真成为了政坛当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现在就有必要提前寻思一个能够衔制他的法子。毕竟他和一般的大臣不同,大臣们都身受法律与道德的双重约束,在乎到手的富华富贵和名声仕途。但冯小宝本质上是一个市井无赖,向来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种人一旦发迹成了暴发户,那他就胆敢横行无忌为所欲为,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寻思了一阵,薛绍唤来了吴铭,把冯小宝的事情对他说了一说。   “冯小宝这个人,的确值得关注与提防一下。”吴铭也是深思熟虑之后,说道,“如果得势,他会是一个充满变数的另类人物。若能衔制得法,或许能够为我所用;如若不然,他随时可能冒犯到公子。因为改名换姓一事,公子已经驳了他的面子。似他这般市井之徒,必然是会记仇报复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薛绍说道,“但他既然走的不是一般的路子,那么权谋和律法就肯定奈何不了他。”   吴铭微然一笑,“天生万物,环环相克。”   “没错。”薛绍心领神会的也是一笑,“你去联络一下赫连孤川,叫他悄悄的派人去查一查冯小宝的来路和底子。我就不信,他没有软肋。”   “是,我这就去办!”   数日后,冯小宝当真改姓了“柳”,并改名——怀义。   大唐时代的人最重出身与门第,冯小宝改名换姓可不是把户籍上的几个字改一改那么简单。他得和河东柳氏这一门大姓合族,也就是把自己的姓名挂靠到柳家的族谱上去。这必须得要举行庄重的“认祖归宗”的仪式,并得到河东柳氏的族老们的一同认可,方才算数。   非但是改了名换了姓,柳怀义还刮去了头发披上袈裟变成了一个大头和尚,堂而皇之的入主了刚刚翻新建成的白马寺,成了那里的住持大师。   就这样,出身河东柳氏的白马寺高僧柳怀义,粉墨登场。   薛绍不知道太平公主是如何说服武则天的,回来之后她并没有多言,薛绍也没有刻意去打听。她们母女之间向来比较有默契,薛绍相信她能把事情处理到完美。   两日后的深夜,下着鹅毛大雪。吴铭踏雪而来,带来了一枚木簪给薛绍看。   “这东西有何特殊?”薛绍左右看了看,这应该是赶驴车的货郎往乡野之间贩卖的廉价妇人饰物。   “公子看这里。”吴铭拿起木簪指给薛绍看,在柄处有几个刻得歪歪扭扭不太清晰的字,“冯程氏”。   薛绍一醒神,“这是冯小宝的妻子所用之物?”   “准确的说,是姘头。”吴铭说道,“冯小宝常年飘泊居无定所,靠着小贩小卖或是给人打杂为生。他从未成亲,但在老家有一个多年的相好,就是程氏。程氏在出嫁以前就和冯小宝悄悄的好上了,但冯小宝一穷二白又调而郎当,根本没想过娶她。后来程氏只好嫁给了一户乡绅做妾室,并且生了一个女儿。但是据乡邻所言,这个女儿其实是冯小宝的种,因为程氏的夫家在娶她过门的时候都七十多岁了,早已没了生育。娶了程氏没两年,乡绅就呜呼哀哉的归了天。后来程氏被乡绅一家赶出了门,从此带着女儿独居。冯小宝隔三岔五的也回去看望她们娘俩,但二人一直没成亲,冯小宝也依旧过着以前那种生活,只顾自己不管其他。程氏迫于生计,无奈之下只好做了土娼,独自拉扯女儿生活。”   薛绍听完之后思虑了片刻,说道:“冯小宝做了面首发迹之后,有没有管顾程氏母女?”   “他回去过一趟,给了程氏母女一笔钱,说就此一刀两断彼此再无瓜葛。”吴铭答道。   “女儿也不认了?”   “不认。”吴铭摇头,“实际上,冯小宝一直都坚称那个女儿是乡绅的种。这些年来,他也从来没有尽过半点丈夫和父亲的责任。程氏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可以不花钱而发泄兽欲的工具而已。至于那个女儿,有一次冯小宝赌钱输红了眼,差点就把她卖了。”   “果禽兽。”薛绍咬牙骂了一声,眉宇一沉计上心来,“如此说来,冯小宝肯定不会把自己有相好和女儿的事情,告诉太后了?”   “绝然不会。”吴铭说道,“如果让太后知道他是一个土娼的男人,而且私德那样的不堪,太后是不会用他做面首的。虽然只是一介玩物,太后也会在乎背后的名声。”   “对。”薛绍眼睛一亮,“如果让天下人知道,母仪天下的太后和一个土娼抢男人,可就不是丢人现眼那么简单了。那也就是说,冯小宝必然是向太后隐瞒了这一事实。”   “极有可能。”吴铭说道,“要不,我再去查一查?”   “不必了。再查,可就要到太后头上去了。”薛绍说道,“冯小宝为了发迹,都不惜在床榻之间去伺候一个年纪有自己两倍大的女人。他这种人为了荣华富贵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撒一点谎又算得了什么?——但是他可能没有想到,他撒的这个谎,刚好足以害死他自己!”   “对。”吴铭说道,“如果让太后知道了冯小宝有意隐瞒他有个土娼老相好并且还有个女儿这一事实,太后必然大怒杀之而后快。毕竟相比之下,太后自己的名声可比一个面首玩物重要得多了!”   薛绍微然一笑,“这么说,我们已经捉到冯小宝的把柄了。”   “公子可有吩咐?”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你叫赫连孤川把程氏母女秘密拉入洪门好生照顾,要确保她们的衣食无忧和绝对安全。一则防止冯小宝突然想通了杀之灭口,二则到了必要的时候,我或许会用得着她们。”   “是。”   “还有。”薛绍说道,“程氏母女的事情,尽量隐瞒消息不可走漏。冯小宝那里,我会审时度势见招拆招,不许任何人横加干涉。”   “是。”   “对了。”薛绍微微一笑,“世上已经没有冯小宝了。他现在叫柳怀义,白马寺的住持大和尚。”   大雪纷飞,年关已至。   有件大事还一直压在薛绍的心头,那就是朔方军的改旗易帜。自己可是在武则天面前打过包票的,说过年以前一定完成。现在离春节就只有三四天了,仍是没有消息。眼看着又下起了大雪,行路艰难信使难通,薛绍越发担忧起来。   但就在腊月二十九的大清早,有一个快要冻僵了的雪人闯进了薛绍的家里。仆人们连忙将他救醒,那人声称自己是夏州都督府参军钟绍京,有紧急要事求见薛少帅。   仆人连忙请来薛绍。   钟绍京一眼看到薛绍,马上又晕了过去,手却一直指着自己的胸口。   “传我的话,让御医赵秉诚马上亲自过来,全力救治。”薛绍下了令,再从钟绍京胸襟里拿出了一份厚实的奏章。   薛绍连忙打开一看,是姚元崇的笔迹。奏折中说,朔方军的改旗易帜已经顺利完成,没伤一人,没出一事。其中还有一份朔方军所有七品以上将校的联名上疏,表示一如既往的拥护朝廷忠于朝廷。   “干得漂亮!”   薛绍兴奋的挥了一下拳头,再度吩咐仆婢一定要好生医治和照顾钟绍京,然后自己骑上了马准备出门。   太平公主闻讯后匆忙赶来叫住薛绍,“薛郎,如此大雪你出门作甚?”   “我有要事,需得马上进宫面见太后。”薛绍说道。   “再两日就要过年朝廷中枢全都放了官假,母亲也难得消闲得以静养,你这时候进宫不好吧?”太平公主提醒道。   大唐官员的福利待遇是很不错的,尤其是京官,一年算下来有七八十天的法定假期,其中不包括意外的红白喜事特许的假期。其中春假就像21世纪的学生放寒假一样,日子还挺长。目的就是方便老家在外地的京官,能够赶在春节的时候回家过年省亲。   “你还是别去了。”太平公主小心的叮嘱,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懂的”。   薛绍当然明白太平公主的弦外之音——你这时候进宫,万一打扰到了太后和她“男朋友”的二人世界,不好吧?   “正事要紧,我会小心行事的,你尽管放心。”薛绍说罢,扬鞭踏雪而去。   太平公主无奈的摇了摇头,微微苦笑,“宠冠天下又能如何?……薛郎啊薛郎,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大事也好小事也罢,大唐的太平公主,竟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0758章 则天门   雪越下越大,薛绍骑着马顶风冒雪的到了太初宫的正大门,则天门入口处。   因为放假,昔日里车水马龙一派繁忙景象的皇宫里已是人影寥落,只剩一批宫廷侍卫在站岗。则天宫门的大道上仅有几个留守公廨的臣工在不紧不忙的行走,再就是一些宫中的宦人在打扫积雪。   薛绍交了马匹准备进宫,值哨的侍卫认得薛绍还攀谈了两句。   “如此风雪,薛驸马还要进宫呀?”   “嗯,办些事情。”薛绍没忘了顺手给他几枚铜钱,“大雪天里值哨,辛苦了。好生照管我的马匹。”   “驸马尽管放心。天雪路滑,你脚下可得留神了。”侍卫接过打赏很是开心,大过年的风雪日子在这里站岗无疑是个苦差事。几枚铜钱虽小,但却暖心呀!   薛绍紧了紧斗蓬正准备进宫,蓦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喝骂之声。   “闪开!别挡道!快滚——”   “咦,你是何处的僧人,竟敢在皇城则天门来撒野?”   薛绍扭头一看,一群光头的僧侣约有十几个人,和一个年轻的绯衣官员在争执。   没争几句,那几个和尚就开始对绯衣官员连推带攘。   “好狗不挡道,叫你滚开没听到吗?!”   “大胆!我乃太子舍人薛毅!你们这些出家之人,竟敢当街冒犯朝廷命官!”   薛绍一听,薛毅?——薛元超的二子!   “你姓薛?”领头的一个大个子和尚声音一沉,“姓薛好,姓薛好哇!”   薛毅被这群胡作非为的僧人气到了一脸通红,“就是姓薛,怎么着?”   “可是汾阴薛氏?”   “正是!”薛毅怒喝道:“尔等还不退下,我就要唤宫廷侍卫前来拿人了!”   “给我打!!”大个子僧人一声暴喝,他身边的那些和尚们一拥而上,把薛毅推翻在地一阵暴打。   大个子僧人张牙舞爪的高声怒骂,“就打你姓薛的!就打你汾阴姓薛的!!”   则天宫门处的侍卫们看在眼里,都傻愣着没动。   薛绍一言不发,箭步踏出宛如疾电的冲上了前去,飞起一脚先踢翻了一个下手最狠的和尚,然后双拳飞起左右开弓,瞬间就打翻了三四个人。   虽然未下杀手,但他这几下出手也不算轻了。中了招的僧人躺在地上要么动弹不得晕死过去,要么是断了手腕折了脚踝,多半将要残废。   一群发狂厮咬的野狗当中,突然冲进了一头吃人的雄狮,和尚们大惊失色慌忙退却。   薛毅被打得不轻,流了一脸的鼻血趴在地上,捂着腰抽搐。   薛绍没管那些和尚,蹲在了薛毅身边查验了一下他的伤势,小声道:“万幸,没有伤及筋骨内脏。”   薛毅艰难的扭过头来,见是薛绍,当下痛哭失声,“薛驸马,我……”   “不必多言。”薛绍安慰了他两句,将他从地上扶起。   对面的一群和尚伤了好几个,但却没有一哄而散,而是簇拥在那个大个子僧人的身后,一齐虎视眈眈的看着薛绍。   薛绍扶得薛毅站稳了,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柳大师,许久不见了。”薛绍的脸上泛着冷咧的微笑,看着对方。   大个子僧人即是冯小宝,现在的白马寺住持柳怀义了。薛绍看他身后的那些大小僧人,个个一脸乖张的戾气,哪里像是出家仁厚之人,分明就是一群市井无赖和斗狠打手。   亏得柳怀义还能满脸堆起笑容来,冲着薛绍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薛驸马,下手够狠的啊!”   “救人如救火,轻了慢了都不行。”薛绍淡淡的道,“柳大师方才说了,就打姓薛的,就打汾阴姓薛的——我好像也是汾阴薛族的一员,柳大师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呢?”   “呃!……嗬、嗬嗬!”柳怀义拍着自己的大光头放声的干笑,“误会,只是误会!”   “这也是误会?”薛绍指了一下身边满脸是血一身泥泞的薛毅,说道,“你竟敢在则天门当街爆打太子舍子这样一位朝廷命官,可就不是口角纷争私下斗殴那么简单了。大唐律法读过吗?——胆敢辱骂殴打贵议者,当处流放千里以上之极刑!”   “这!……”柳怀义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上前几步凑到了薛绍的身边嘿嘿的干笑,小声道:“都说了是误会,误会。这几个新来的小沙弥不太懂事,回去我就收拾他们。驸马你看,你亲自动手教训过了他们伤得也不轻。以后,小僧定然严加管教保证他们不会再犯。要不,这件事情就此打住,私了如何?”   “如何私了?”薛绍淡淡的道。   “小僧,愿意给这位太子舍人一笔赔偿。”柳怀义道,“黄金百两,如何?”   薛绍冷笑一声,“我现在给你一千两,然后再揍你一顿,如何?”   柳怀义的眉梢连连直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也渐渐的变得凶戾起来,“如此说来,薛驸马是不肯和解私了喽?”   一旁的薛毅连忙轻轻的拉了拉薛绍的袖子,示意他息事宁人莫要把事情闹大了。   柳怀义看到了薛毅的这个举动,顿时大笑,“太子舍人,你说,你愿意和解私了吗?”   “愿、愿意……”薛毅忍气吞声的点了点头,小声道:“驸马,算了。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   不料柳怀义的耳朵倒是灵得很,听到了这句话,“你说什么?——不和我一见识?——你敢瞧不起我?”   一边咆哮着,柳怀义还一边气势汹汹的拿手指着薛毅,“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活活打死你?!”   “你可以试试!”   薛绍猛一扬手捉住了柳怀义的手腕,使上几分暗力。   柳怀义啊呀大叫的半跪下来,“断了、断了!松手、快松手!”   他身后的那一群无赖僧人都吓坏了,一拥而上想要殴打薛绍从他手里救人。薛绍怒目一瞪杀气四射,这些人顿觉一阵腿软发慌,脚上如同生了根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柳怀义当场傻眼了。   薛绍手上的硬功夫和这一股子血火河山之中杀人见血凝炼出来的杀气,非但是让柳怀义疼到了骨头心坎里,人也被彻底的震摄到了。他浑身发抖满头大汗的小声求饶,“薛驸马,小僧知错、知错了!你可是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大英雄,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沙门。你就大人大量莫与小僧一般见识,手下留情饶了我吧!”   薛绍一扬手,柳怀义惨叫一声往后就倒,狠狠摔了个屁墩疼得呲牙咧嘴,直吸凉气半晌没说话。   那群无赖僧人七手八脚的将他扶起,慌忙往后退避三舍。   “太初宫则天门,乃是宰相王公和朝堂重臣方能行走的庄严重地。”薛绍淡淡的道,“就连品衔过低的臣工,都只能绕走侧门。你们这些方外僧人何来胆量,竟敢在此横冲直撞甚至殴打朝廷命官?”   “是、是……小僧知错了。”柳怀义吃了大亏,低着头连连应诺,“以后我再也不走则天门了。”   “很好。”薛绍淡淡的道,“你们走吧!”   “这赔偿……”柳怀义小心翼翼的指了指薛毅。   “算了,算了……”薛毅连连摆手。   “那小僧可就告辞了。”柳怀义扭身就走逃之不及。一群无赖僧人扶的扶抬的抬,蜂拥而散。   “驸马,这下你惹下大祸了,如何是好?”薛毅慌张了起来,“我适才想起来了,这个柳怀义可不就是……”   薛绍努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噤声不必说下去,淡淡的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惧之有?”   “但是……”   薛绍微微一笑,“我薛绍要是连一个恶僧都惹不起了,还有什么资格统管举国军务,率领千军万马?”   薛毅点了点头,小声的叹息道:“小小的一个僧人都敢当街爆打朝廷命官了!……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薛绍眯着眯眼睛,心中说道:果然柳怀义对改姓一事耿耿于怀,因此恨透了汾阴薛氏。其实说白了,他就是恨我。与其躲不掉这头孽畜,我也就不怕挑明了跟他结一道梁子。如果武则天因为一个嬖臣玩物、因为今天这件事情而和我翻脸为仇……那么,她也就不配再做我的伯乐和恩师了!   薛毅在一旁看着薛绍的脸色,越看越有些心里发寒,害怕。   “薛驸马,你可别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薛毅吞吞吐吐的道,“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啊!事情因我而起,要不我现在就去太后那里请罪?”   “胡说八道,你有何错?我汾阴薛氏的男人,岂能如此软弱无能?!”薛绍低喝了一声,“不过,如果不是因为你出身汾阴薛氏,你也就不会遭来这样一顿暴打。那么说白了,他今天的脾气和怒火就是冲着我来的。这件事情既然我插手了,就一定会一管到底。”   薛毅无奈的点了点头,“可是,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啊!”   “我的事情,你就不用过于担心了。”薛绍和缓了语气微微的笑了一笑,捻起袖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说道:“令尊虽然过世了,但他仍是我们所有人心目中的天下文宗,也是我们汾阴薛氏的举族荣耀。你得多学一学你的父亲,长一点文人的硬气的国仕的风骨。”   薛毅深呼吸,郑重点头,“驸马教训得是!”   “回去治伤吧!”薛绍说道,“稍后我会派医郎过府给你医治。如果柳怀义再敢前来滋扰于你,速速报我知晓。” 第0759章 公私分明   薛绍依旧进宫面见武则天。宫门侍卫们目送他一路前行,全都目瞪口呆。   那个之前得了赏的小兵小跑着凑上前来,小声道:“驸马好手段,当真是令人解气!”   薛绍淡然笑了一笑,“他时常如此嚣张跋扈吗?”   “何止啊!”小兵压低了声音,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始说个没完——   “他身边带的那些大秃驴小秃驴,全都不是真正的僧人,而是一些横行霸道的泼皮无赖。这伙人凑在了一起,专不干好事。聚赌喝酒寻衅闹事样样都来,哪里像是出家之人?小人甚至听说,还有不少良家妇女都他们强行霸占了。这些个光头僧人,现在是个个三妻四妾呢!洛阳城外的许多肥沃庄田,也被白马寺强行夺占了。就连一些官员也都被他们欺负,当街暴打的事情都发生过好几次了,之前还有几户官宦人家被迫迁离洛阳,连官都辞了呢!”   “……”薛绍听完之后着实沉默了半晌,这个柳怀义,还当真是个毒瘤!   “小人多嘴了,驸马勿怪!”小兵连忙道,“现在洛阳的仕人百姓全都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今日驸马出手教训了他,真是大快人心!……而今就怕他会挟私报复,驸马可得当心了啊!”   “嗯。”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朝前走去。   小兵看着薛绍的背影,兴奋的握了握拳,跑回他们的同伴中间说道:“看吧,咱们洛阳还是有硬骨头的大人物,能够管一管那个秃驴的!”   “你小心说话,别风大闪了舌头!”袍泽好心提醒。   “我只说了秃驴,满洛阳的秃驴多了去,有什么打紧?”小兵讪讪的道,“今日就是大快人心!我高兴!”   “大快人心,这倒是真的!”一群小兵凑在一起欢快的笑作了一团。   薛绍回头看了看那群小兵,不由得心下想道:柳怀义再这样胡作非为下去,将要极大的败坏太后的名誉并破坏洛阳的秩序。现在他还只是欺男霸女形同恶霸。如果无人管束,他的胆子只会越来越大,说不定终有一天他要祸乱朝纲遗害天下!   但是薛绍转念一想,如今这个时代讲究子不言父过、臣不论君非,身为臣子和晚辈,这种隐私之事自己是不好去直接向武则天进谏的,否则只会遭致强烈的反感和敌视。实际上,满朝文武也都不敢当面对武则天投诉柳怀义,因为没有什么道理能硬强得过枕头风的刮吹。更何况武则天现在正在“兴头”上,若非是她对柳怀义有所纵容背后撑腰,柳怀义也不至于如此嚣张跋扈。   如此说来,指望武则天去约束柳怀义,是不大可能了。   薛绍一边寻思一边往宫里走,最后心中笃定——柳怀义,还是只能自己想法子去对付!   到了迎仙宫,武则天正在赏雪。薛绍还看到了妖儿,如此大雪天她仍然赤着一双脚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堆雪人玩。上官婉儿和库狄氏带着裴家的几位小公子也在,看来他们是准备在一起过年了。   “咦,薛绍来了?”武则天远远的看到了薛绍,心情不错的唤道,“薛郎,太平和孩子们没和你一起来吗?”   武则天只当是薛绍提前来拜年了。   “回太后,臣有本奏。”薛绍一本正经。   武则天就笑,“大过年的,你有什么事?”   “臣答应过太后的,过年前一定完成朔方军的改旗易帜。今日,特来覆命。”说罢,薛绍递上了奏折。   武则天眉梢一扬显然是有一点意外的惊喜,对上官婉儿一扬手,“取来。”   上官婉儿连忙上前接过奏折,低眉的一瞬飞快的扫了薛绍一眼。   薛绍的心里就如同条件反射的一弹一跳……奇怪,难道她有特异功能?每每她这样看上我一眼,我这心里总会有一种初恋般的悸荡。   上官婉儿回去,将奏折递给武则天。   武则天翻天来粗略的看了一点便还给了上官婉儿,微笑道:“言而有信,君子所为。薛郎,你没让我失望。姚元崇,也的确是不错。”   “谢太后夸赞。其实,这都是臣本份之内的事情。”   武则天点头微笑,“如果满朝文武都能恪尽职守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国家何愁不得兴旺?”   “确是如此。”   “进殿说话。”武则天说罢转身就走了,上官婉儿紧紧相随。   库狄氏忙着去管束他的几个孩子,妖儿兴高彩烈的跑上前来,像个兔子似的一步跳停到薛绍面前,欢快地叫道:“神仙哥哥!”   “你怎么都不穿鞋?”薛绍憎怪的道,“足寒伤身,看你这双脚都要冻成胡萝卜了!”   “胡萝卜,是什么呀?”妖儿好奇的问道。   薛绍微微一怔,倒是忘了胡萝卜源产于西域(伊朗一带),现在还没有引入中原,或许西域那边都还没什么人把它当作可食用的蔬菜。   “去,把鞋穿上!”薛绍不容置疑的道。   “我不冷,习惯啦!”妖儿笑嘻嘻的道。   “听话,不然我生气了。”薛绍板着脸。   “那……”妖儿转着眼珠子,“那你得先告诉我,胡萝卜是什么?”   薛绍顿觉头大,妖儿的求知欲向来极度强烈,但凡是她想知道的,花上三天三夜也要打听个清楚明白,否则她就能不吃不睡的缠着人不放。   “是西域的一种萝卜,红色的,味道很是鲜美。”薛绍只好答道,“嗯,就跟你现在这脚的颜色一样。”   “原来如此!”妖儿笑嘻嘻的道,“那有机会,神仙哥哥一定要给我带几个来,让我也尝一尝!”   “行行行!”薛绍笑道,“现在你可以去穿鞋了吧?”   “鞋?……我都有一年多没穿过鞋了呢!”妖儿面露难色,“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唉!……”薛绍无奈的叹了口气,往地上一坐就开始脱靴。   “使不得、使不得!”妖儿连忙叫道,“下雪呢,神仙哥哥会冻坏脚的!”   “你倒也知道会冻坏脚?”薛绍把脱下的鞋子给她,“这是军队里的骑兵才能穿的牛皮战靴,大肯定会大了一点,但是特别暖和。你凑合先穿着,找到了合适的再换上。我脚上还有厚厚的羊皮绒袜子雪水都浸不过的,不打紧。”   “我不要!”   “穿!”   妖儿连忙接过靴子穿上,低下头饶有兴味的看着自己的脚,“好大的脚呀,像大笨熊!”   “乖!”   “嘿嘿,这靴子好大、好沉、好厚实呀!一点都不怕浸雪!”妖儿提着两只脚,就像她说的大笨熊一样迈着夸张的步子,在雪地里踏来踏去。   “神仙哥哥,这靴子……”妖儿欢快的叫着却没人应,回头一看薛绍的身影刚好消失在殿门入口处。   “好暖……”妖儿小声低吟,久久凝视着殿门处。   入殿进阁都要脱靴,薛绍走进御书房的时候,武则天和上官婉儿倒是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书房里燃着几鼎炭炉,温暖如春。上官婉儿还取来了几样茶器,在一旁煮茶。   “薛郎,既然来了就陪本宫玩几局双陆吧!”武则天笑吟吟的道,“一年到头,我们可都是难得清闲一回呀!”   “臣乐意奉陪。”   于是二人入座,一边下棋一边聊了起来。   “本宫方才把奏折再次细看了一遍,后面还有朔方军全体将校的联名上书以示效忠。”武则天说道,“这是你的意思么?”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说实话,这也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哦?”武则天挺好奇。   薛绍说道:“臣的确是有过这个想法,希望他们能够联名上一道这样的奏疏,以为天下军队的表率。但是姚元崇走的时候,臣没有对他提起过这一层。因为臣觉得,这多少有点一厢情愿和强人所难。”   “如此说来,这个姚元崇的确会办事。”武则天笑道,“他能把你想办却又不好开口的事情给办到圆满。有这样的属下,是你的福气呀!”   “应该是社稷之福才对。”薛绍说道。   武则天呵呵一笑,说道:“朔方军的改旗易帜既然已经完成,那么余下的事情应该就能迎刃而解了吧?”   “应该没问题。”薛绍说道,“等开春雪融之后姚元崇从朔方回来,臣就打算让他专办此事。臣自己,得要把大部分的力气花在尚武台了。”   “一说尚武台,本宫倒是想起了。”武则天说着都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认真道,“来年科举春闱之时,能否同时举行武举呢?”   薛绍认真沉思了片刻,说道:“推行武举的令文刚刚发出了才几天,却又赶上过年,现在怕是多半的州县都还没有接到这些令文。开春便要举行武举的话,太过仓促了一点。”   “这倒也是。”武则天道,“那依你之见,何时举行为妥?”   “后年春天。”薛绍答道:“朝廷总得给下面的人,多一些时间去做准备。尤其是那些想要参考的武生,如果距离京城路途遥远的话,赶路都要几个月。”   “那就后年春天。”武则天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并道,“本宫很是期待,谁会是开万古之先河的——第一届武状元呢?”   “臣也很是期待。”   气氛挺和谐,薛绍的心里踏实了不少。不难看出,武则天并没有把柳怀义改名一事闹出的小矛盾放在心上。看来自己的料想没错,武则天把公私轻重拿捏得很清楚。柳怀义于她而言可能就只是一个小小玩物而已,还不配引起她特殊的重视。   上官婉儿煮好了茶呈上来,又悄然退下。   薛绍拿起茶喝了一口,纯净香冽没有任何添加物的纯茶水。再一看武则天的茶碗里,却是加了生姜和花瓣或许还有青盐。他不由得想道,难得婉儿居然还记我的饮茶习惯,是不加任何佐料的……曾经还有一个心细如发的茶道高手,也将这一细节记得很是清楚。如今就快过年了,她在寒冷遥远的夏州,是否会有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慨呢? 第0760章 不死贫道   大年初二,按照宫中成例,在京的官员和皇族及外戚人等,都会进宫给皇帝拜年。薛绍和太平公主身为皇帝的直系亲属,自然不可缺席。   夫妻俩提前做好准备,早早的就进了皇宫直到含元殿,却发现有人比他们还要来得更早。   “是宰相刘袆之的车马。”太平公主一眼就认了出来,说道,“特别耀眼。”   薛绍看了一眼,金辂紫闱的确是很耀眼,几乎要比太平公主出行的马车还要更加金碧辉煌。   “他这样,有些逾制了吧?”薛绍说道。   大唐官员的马车和服饰都是有着明确制式的,规定相当之严格。如若违制,形同僭越,罪名可不小。   太平公主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小声道:“人家可是皇帝的老师。现在陛下亲政,他可算是发达了。这辆马车是皇帝陛下特赐专用的,不属违制——否则,他纵然长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堂而皇之的把它驾到皇宫里来。”   “颇有招摇显摆之嫌。”薛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示意太平公主不必在意。   “我看不惯!”太平公主有些愤愤难消,“不就是一个同凤阁鸾台三品么,归根到底还是我李家的臣子。现在他都敢在我们这些皇族面前张扬炫耀了,这成何体统?昔日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裴炎,都不似他这般轻佻狂妄!”   薛绍轻抚她的后背示意她稍安勿躁不必动怒,小声道:“他的才德威望不及裴炎,却比裴炎还要更加的张扬轻佻,你说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倒也是!”一听薛绍这话,太平公主顿时没有了怒火,转而一笑,“他明明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二,是皇族外戚和宰相王公们集体进宫拜会皇帝的日子,他还有意这样摇招显摆,那是真不怕得罪人。既然他如此不懂惜福,他日落难也就别怨他人落井下石了。”   薛绍点了点头沉默不语,从太平公主的这一番话里就不难体会出,京官确实难做。因为你不知不觉之间,就有可能会得罪人。   用现在的话说,京城很危险,装逼需谨慎!   稍后有不少的皇族和大臣们都来了,薛绍和太平公主与他们一一照面,然后一同入殿给皇帝拜年。刘袆之来得早,倒是有他的道理。皇帝委任他为今日宴会之“祭酒”,也就是负责接待这些入宫参拜的皇族和大臣,并主持今日的祭祀。   这是相当风光的一件事情,历来一般都是朝堂之上最为德高望重的宰辅元老,或是皇族里辈份最高的人来主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觉得刘袆之远远还不够格。但是没办法,谁叫他现在是宰相,原来又是帝师呢?   由此众人也嗅出了一丝怪味儿,皇帝李旦这样的推崇和倚仗刘袆之,难道是想借他的力量顺水推舟的把这亲政给“落实”了?他难道不知道太后让他亲政只是做一做样子?他难道不知道虽然他是坐在了这龙椅上,但朝堂的实权仍然掌握在那个深居后宫的武太后手中?   薛绍和太平公主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太平公主甚至有些担忧起来,私下对薛绍说:“薛郎,难道皇帝陛下想要成为第二个庐陵王?”   “必然不是。”薛绍说道,“陛下生性恬谈从来无心权位,他的性子也不似庐陵王那般轻佻和浮躁,身边更没有野心勃勃的韦香儿撺掇怂恿。当然最重要的是,陛下从出生以来就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内廷,每天都在与太后朝夕相处,他的一切行为都在太后的掌握之中。”   “如此说来,倒是刘袆之有这个心了?”太平公主斜倪着刘袆之,冷笑。   薛绍微微一笑,“刘袆之大概是认为自己既是帝师又有从龙之功,理当匡扶君王首辅朝政。那么他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扶正陛下让他真正的亲政,那就需要太后彻底的交权。”   太平公主眉头一拧,“难怪今日,我母后都没有出面。这莫非也是刘袆之要求的?”   “他还没有这个胆量。”薛绍微微一笑,小声道,“我猜,多半是太后自己不愿意来。然后在一旁静静的观望,刘袆之和他的帮从们将要如何表演。”   “欲擒故纵?”   “对。”   “刘袆之等人,也太不自量力了!”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说道:“你看看他们这些人,刘袆之、魏玄同、郭正一、刘齐贤,今天一个比一个高兴,好像他们真把自己当成了居功至伟的从龙功臣。难道他们就看不到,这背后隐藏的巨大风险?”   薛绍摇了摇头,微微苦笑。看到眼前这样一副歌舞生平情景,谁能预料到它的背后其实是隐藏着一场即将暴发的血雨腥风?……对于这些裴炎时代遗留下来的旧臣党羽们,武则天已经忍得他们够久了。这次武则天假意还政于皇帝让他亲政,有可能就是迫于这些人群起而攻之的压力,也有可能是以退为进让他们一个个的露出狐狸尾巴,然后再一鼓作气聚而歼之!   要论城府机变、比拼权谋政斗,刘袆之这些人远远不是武则天的对手!偏偏他们还一个个的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胜券在握大局已定,甚至有些骄傲自满的小人得志了起来……薛绍不由得想起了一句流行于后世的话——不作死,才不会死!   “薛郎,你离这些人远一点。”太平公主很是认真的叮嘱道。   “我从来就没有和他们走近过。”薛绍如此回答,心中却反倒有点为刘袆之等人叹息……其实他们都不算坏人,比起柳怀义和武承嗣这些货色来说,他们简直可以被称为道德标兵。但是命运这狗东西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好人也好坏人也罢,该倒霉的时候谁也逃不掉。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莫过如此。历史有时,别是一种残忍。   宴会罢后,众臣各自退去。皇帝李旦却主动请住了薛绍与太平公主,约他们一同到后宫参拜太后。   薛绍与太平公主会心一笑,看来皇帝还是心中有数,他比刘袆之要清醒理智得多了。   于是夫妻二人与皇帝李旦举家一同去往迎仙宫,给武则天拜年。   薛绍又见到了李隆基,虽然还在襁褓之中,但薛绍看到他就忍不住心里泛起一丝阴影……这个小兔崽子还会像历史上的一样,成为太平公主命里的杀星吗?   ——要不我找个机会一把掐死他算了?   刚刚浮现这个诡奇的念头,薛绍就自己觉得有点好笑,至于吗?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多少已经对“命运”这个妖妇有了一点掌控能力。未来的历史将要如何书写,就看我在今天如何争取和把握——将来李隆基如果想要粉墨登场,恐怕还得问我这个做姑父的,同不同意!   一行人到了迎仙宫,正巧碰到武则天在欣赏一出歌舞。薛绍等人上前礼拜,武则天倒是挺开心,还依照宫里的规矩和民间的习俗,给这些儿孙晚辈们都派发了红包利是,再请他们一同享用家宴。   宴席过半时,李旦突然说道:“母后,皇儿已经亲政数日,自觉身心疲惫不堪重负。日夜忧劳之下,就连咳喘的痼疾都要复发了。因此皇儿肯请母亲,还是继续临朝称制监国理政为好。否则朝政将要荒废,社稷也会要败坏在皇儿的手中了。”   满场顿时寂静了下来。   武则天沉吟了片刻,“竟有如此严重?”   众人不知道武则天说的是皇帝的痼疾,还是朝廷荒废国家败坏,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李旦连忙起身离座,当众对武则天正拜下来,“肯请母后以社稷百姓为重,继续临朝称制监国理政!”   薛绍和太平公主只能沉默。这种事情哪能帮腔掺合?李旦的妃嫔们也不敢多言,他们可不想成为第二个韦后。   武则天静静的看着跪伏于地的李旦,沉默了片刻,淡淡的道:“纵然本宫有心帮你,但你的大臣不同意。本宫,如之奈何?”   “没有人不同意啊!”李旦抬起头来,急忙道,“母后理政数十年,大唐国泰民安有目共睹。一直以来,除了个别利欲薰心沉醉于权位之争的野心狂徒,朝堂之上尽多数的臣工,都是积极拥护母后执政的!”   “此事,容本宫三思。”武则天的神情一直很淡漠。   “皇儿肯求母亲!以社稷万民为重!”李旦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几乎是呼天呛地了。   薛绍和太平公主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他们夫妻俩今天的角色和任务还挺重要,简直就是这一场政治大戏的特约嘉宾呀!   眼见武则天不同意,李旦一挥手,他的妃嫔儿子包括奶妈宦官婢女人等,全都一同登场了。全家几十口子人跪作了一片,一同肯求武则天能够再度出山,继续临朝称制。   武则天笑了。   薛绍和太平公主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的开始为刘袆之等人默哀。   李旦刚才说的这些话和现在的举动,摆明了就是要和刘袆之等人划清界线,因为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庐陵王。但是与此同时,刘袆之等人也就这样被他们积极拥戴的君王,推向了火坑。   薛绍静静的看着那个趴跪在地上一脸惶恐软弱之色的年轻皇帝,心想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李旦绝非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善弱可欺。真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也会够黑、够狠! 第0761章 刺杀武则天   神都洛阳素有“花城”之美誉,这跟武则天酷爱牡丹并在洛阳广泛种植大有关系。还有一个原因让洛阳博得如此美誉的,就是上元佳节时的满城花灯。   大唐朝代的上元节极为重要,一点也不亚于春节。按照朝廷惯例,这一天归乡省亲的官员都该回朝,恢复正常的工作。皇帝将要在晚上亲登皇城与民同乐,共赏花灯。朝廷若有什么大的举措或是惠民新政,也将要在这一天对百姓公布。   薛绍曾经在长安渡过几个上元节,记忆之中最为深刻的,就是他与薛楚玉一同扶先帝李治亲登朱雀门的那一次。每逢亲临上元灯会,薛绍都会被熣灿如银河的花灯夜市所震撼。那样的景观,远比霓虹与车灯照亮的现代都市的夜景,要精彩瑰丽百倍不止,简直不像是人工所能创造的奇迹。   但是直到薛绍见识到了洛阳的上元夜景,他顿时就觉得长安的上元节还真是有些逊色了。这无法用语言和词汇来形容的美丽和壮观,让薛绍感觉自己是恍然闯入了童话与仙侠的世界。原本就妖娆无双美不胜收的洛阳古都,被无数的花灯装点起来宛如天庭宫厥,美得令人陶醉与痴迷。   薛绍提前就在朝廷里告了个缺没有进宫陪伴皇帝,而是带着太平公主和全家老小,混迹在洛阳百姓的人群当中,好好的享受了一回原汁原味的上元花灯节。   这感觉,美到无法形容。   都说高处不胜寒,薛绍享受了一回平民才有的乐趣之后,终于体会到了这层含义。如果是在皇宫里陪着皇帝与太后过节,就只能一板一眼的站在则天城楼之上呆呆傻看天上的烟花。又哪能体会到真正的节日的快乐呢?   上元花灯节,通霄达旦。   大半夜时,连薛绍这样体力充沛的人都逛到了腿软,满城的花灯才看了不到十分之一。全家人都意犹未尽但实在都走不动了,于是随着人流逛到了北市,落进一户胡姬酒肆里歇脚。   “好累呀!”   “但是好开心。”   “洛阳的花灯,果然比长安的还要漂亮壮观啊!”   太平公主和萧氏、陈仙儿、琳琅这些女人凑在一起,乐开怀的聊个不停。这一会儿她们都没暂时收起了贵妇的端庄和矜持,每个人的兴致都挺高。薛绍和薛顗、薛绪这兄弟三人一落座,就忍不住会要聊起一些政事。   “二郎,愚兄听说今日皇帝在则天门当众宣布,打从明日起太后又要临朝称制了,皇帝陛下自己依旧退回后宫养病。”薛顗问道,“可有此事?”   薛绍点了点头,“应该不差。”   “哎呀……这神都的风云,真是变幻莫测呀!”薛顗颇怀感慨和遗憾。从立场上说,他当然是希望皇帝能够一直亲政的。只不过碍于薛绍的压力,他在任何场合都不会明确的表达出来。最多,也就只会在家里稍稍的提上一提。   两位兄长谈话,薛绪保持沉默没有插言。   “三弟,今年的春闱你参加么?”薛绍问起。   薛绪连忙拱手答话,“小弟参加。”   “可有把握状元夺魁?”   薛绪面露一丝难色,“小弟不才,没有十成的把握。”   薛绍笑道:“你若一口答应说有,我反倒是不信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科举考试这种事情变数太大。我听说现在的国子监里,你和薛稷的名气最大对不对?”   “都是外人谬传,小弟何德何能,敢与嗣通(薛稷的字)比肩?”薛绪还挺谦虚。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嗣通字画双绝才华横溢,少年成名闻达朝野。我听说,他此次春闱博得状元的呼声那是极高。你原本擅明经,却决定与他同考进士科,不就是要与其一争长短吗?”   “这……”薛绪有点脸红,不好意思了。   薛绍一拍他的肩膀,“不甘认输敢于挑战强者,这是好事,我欣赏,我赞同!无论你是否能够夺得状元,我都以你为豪!”   “多谢二哥!”薛绪很激动,连忙起身作揖。   “坐下、坐下!”薛绍连忙笑道,“出门在外大庭广众的,我们兄弟之间不必拘礼。”   薛顗反倒是有些落单和沉默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薛绍不大愿意和他谈论皇帝亲政和太后称制的事情。于是他也没再提起此层,兄弟三人就只是喝着小酒聊些闲话,只以薛绪的学业和考试为主题。   正当这时,眼尖的琳儿一眼看到酒肆外走过两个熟人的身影,忙道:“那不是吴大师和月奴吗?”   众人回头一看,还真是。   “快去叫他们进来。”薛绍差使了琳儿去叫人,心想我不是刚叫他们去了咸阳联络一下赫连孤川,打听孟津水枭、李仙童和冯程氏的事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吴铭和月奴进了酒肆先行参礼,薛绍见他二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骑行装束,显然是刚刚连夜赶回的洛阳,想必是急事。   “有事?”   吴铭点了点头。   薛绍便将吴铭单独叫到了僻静处,问他有什么事。   “赫连孤川打听到,孟津水枭最近可能会有大动作。”吴铭说道。   “他们想干什么?”   “应该是行刺。”吴铭说道,“具体对谁,还不清楚。赫连孤川好不容易安插进入孟津水枭的耳目最近被李仙童发觉,灭了口。他仅仅是能打听到这些。”   薛绍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孟津水枭既然是突厥谋主元珍的爪牙,他们要行刺的人就多半是朝廷的重臣,或是军队的重要将领。无论伤了谁,都将是一场大祸害。”   “所以我星夜赶回了洛阳,并带回了所有的部曲和斥候,加强公子身边和太平公主府的防卫。”吴铭说道。   “我认为,他们再次对我动手的可能性,倒是不大。”薛绍说道,“怕就怕,他们对别的大臣动手,那真是防不胜防。”   吴铭说道:“洛阳令魏元忠联合赫连孤川,打击孟津水枭非常得力,他们损失惨重剩下的人不多了。如今他们不过是狗急跳墙想做最后一搏,拼了鱼死网破也要拉几个重臣或是大将垫背。”   薛绍心中一醒神,“照这么看来,很有可能是元珍下达了死令——难道突厥将要撕毁和约,再次发动战争了?”   吴铭沉默,这种事情他从不插嘴。   薛绍的大脑飞快的盘算起来,假如我是元珍,当我决定再次对中原发动战争时,会最希望去刺杀谁?!   能够直接杀死戍边大将让大唐的边防军群龙无首,这当然是最奏效的,但是难度也是最大的。因为戍边大将每天都在军营里,身边护卫重重。   当朝宰相?各部尚书?乃至于我薛绍本人?——对战争的胜负影响都不是太直接,这对元珍来说意义也都不太大。   ——武、则、天!   薛绍的脑海里斗然蹦出这三个大字,现在就算是杀了皇帝,对大唐的影响都大不到哪里去。只有武则天突然死了,那么大唐的朝廷就将全盘失控陷入空前的混乱,边关的将军再能打,也弥补不了大唐内部的巨大混乱。   如果孟津水枭真是这样的计划并且成功了,无疑将会给大唐带来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灾难!   但是想要刺杀深居内廷千骑护卫的武则天,并不容易。但是……今日上元佳节,武则天会走出皇城来到则天门楼,与皇帝百姓一起共赏花灯!   “吴铭!!”   “在!”   “即刻和我进宫!”薛绍一抖袍大步就走,边走边说,“大哥,太平,你们现在马上回家。月奴琳琅,率部曲甲兵好生看护家宅。郭安及所有斥侯,随我同去!”   众人全都愕然惊呆,但薛绍没有再给出第二句解释。他和吴铭郭安这一群人都像是风一样的跑出了酒肆,飞身上马电掣而去!   夜近子时,今日没有霄禁的洛阳大街上仍是人流如织车水马龙。薛绍一行二十余骑策马狂奔,引起了不小的一阵骚乱。不乏有人怨愤指责甚至跳脚骂娘。巡逻街市维护治安的金吾卫士兵、县府官差和里坊间的不良人,竭力想要拦截薛绍或是在后面大叫追赶,但薛绍尽皆不理理会根本顾不得这许多了,只管飞快向前直奔则天门楼。   好在威龙宝马灵性十足敏捷异常,一路上冲刺过去居然没有撞死人,这真是个不小的奇迹。   一边狂奔,薛绍一边在心里发紧:不管历史和曾经有什么恩怨,不管将来是敌是友,总之现在武则天绝对不能死!就算我无法肯定李仙童要在今晚行刺于她,哪怕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也不能冒!   太初宫皇城到了,今日负责戒严这里的,是城外调入的右卫野战大军,足足万人。   看到薛绍一行人纵马而来,数百军士齐声大喝挥挺长枪瞬间组成一道钢铁人墙,后方无数弓箭手齐齐拉弓上弦。   “来者止步,射杀无论!”   “党金毗,给我闪开!!”薛绍大喝一声,马匹根本没停就像一道闪电。   党金毗顿时大惊,来不及细想猛一挥手,“撤开!!”   钢铁人墙瞬然崩开,几乎是在同时薛绍连人带马飞纵而起,几乎是擦着党金毗的头顶飞了过去。紧接着二十余骑如风如电冲刺而入,径入则天门。   则天门楼上,武则天和皇帝李旦及宰相大臣人等,都在轻松愉快的欣赏城楼下的花灯和杂耍。每年此刻,麒麟献瑞和龙凤呈祥都是固定的节目。现在,数十人民间队伍挥舞的巨大麒麟(类似舞狮),和灵动活泛的龙凤双舞正进行到了妙处,百姓欢呼文武开怀,气氛正当高涨。   薛绍匹马当先猛冲过去直接撞进了舞龙的队伍里,勒马骤停,连人带马竖立而起,拔刀出鞘猛然大喝——   “有刺客!!” 第0762章 大混乱   犹如在沸腾的油锅里倒入了一瓢水,则天门前顿时炸了锅。   负责则天门现场治安的主要是千骑,他们在薛绍刚刚冲进来的同时就已经有所行动,上百长枪手以极快的速度围拢过来,外围无数的弓箭手瞬间拉弓满弦,把薛绍团团包围。   虽然现在的千骑远不如薛绍征讨白铁时的那一支部伍那么骁悍精锐,但他们的警惕性和反应速度尚属一流。要不是同时负责戍卫的左奉宸卫将士第一时间认出了薛绍,并有将军周季童立刻提醒阻止,这一百多条长枪和无数和箭弩足以在第一时间对薛绍连人带马完成瞬杀!   薛绍当然知道会有这样的遭遇,但情急之下他也只能是拼了。   有近万名百姓获准进入了则天门,陪皇帝和太后一同欣赏这里的花灯表演。这一突然的变故让他们惊慌不已手足无措。好在洛阳的百姓多少都见过一点大场面,现场也有很多的御林军负责维持秩序,这才使得场面没有失控。   “薛绍,你干什么?!”一声暴喝从人群中传来。   众人扭头一看,是全副披挂的千骑使武攸归,正怒不可遏的大步踏来。   如此紧张危机的情形之下,薛绍都懒得计较他无礼的直呼姓名了,大声道:“我说有刺客!——赶紧保护陛下与太后撤离,控制现场排查刺客!”   众人同时悚然变色,武攸归的眼睛瞪得极大,愣了有几秒钟,他马上将手一挥,“肃场戒严,先行护送太后与陛下回宫!”   虽然和薛绍有些私人恩怨,但是“刺客”这种事情武攸归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真要出了事他也别想活了。   “把那批杂耍者通通拘拿审问!”薛绍抬手指向那一群耍花灯的人。   “我做事,不用你教!”武攸归扭头怒吼了一声,大步向前同时对左右麾下咆哮道:“今日到场之人,全都不许离开!——通通拿下审问!”   原本现场秩序还算良好,武攸宁这样一吼,百姓们立刻受惊乱了场。马上就有很多人开始惊慌乱跑。御林军毕竟人少哪里阻拦得住,但又不好对百姓施以刀枪和暴力,于是好多御林军被汹涌的百姓人流冲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摔翻在地被严重踩踏,当场惨叫四起,乱得一塌糊涂!   “武攸归,你这头蠢猪!”薛绍又气又急,当下又顾不得许多了——保护皇帝和太后要紧啊!   实际上,城门上的武则天和皇帝李旦,在薛绍出现后吼出那句“有刺客”的第一瞬间,就被贴身护卫的左奉宸卫中郎将程伯献保护离开了。剩下宰相岑长倩和右奉宸卫的人在城楼之上坐镇指挥。   当看到城楼下突然乱成了一锅粥,岑长倩的想法和薛绍一样真想当场弄死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武攸归。好在皇帝和太后已经安全撤离,岑长倩总算稍稍心安。于是他马上给身边的御禁军大将军李多祚和张虔勖下令,让他们即刻调动羽林卫警戒内廷肃查皇宫,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至于城楼下的乱摊子,那就只能是武攸归自己去收拾了。今天这个篓子,他算是捅大了。   一万多人的大奔乱,比开闸的洪水还要恐怖,千骑的人根本镇劾不住。护卫皇宫外围的右卫将士听到宫内突然传出大骚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紧急之下党金毗做出的第一反应就是,关闭宫门全军戒备!   当百姓们慌不择路的冲到皇城大门处时,只见宫门紧闭,前方无数的弓弩已经架起就在等着他们。虽然右卫的将士只是高声喝止并没有放箭伤人,但百姓们吓也吓得够呛了,匆忙又往回跑。   一万多百姓,被关在了则天门和皇宫大门之间,左冲右撞胡踩乱踏,哭爹喊娘惨不忍睹。   武攸归傻眼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就造成了这样的大骚乱。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今天这个责任恐怕是自己承担不起的了。他马上就想到了那个始作甬者薛绍,恨得咬断牙根怒声咆哮,“薛绍、薛绍呢?!”   “将军,薛驸马带着他的部曲,去捉拿那些杂耍艺人了!”   “驸马个屁!!”武攸归大怒,一个大嘴巴就抽在了自己的副将脸上,双眼通红的咆哮道:“不用管这些百姓了,招集所有人,捉拿薛绍!”   “啊?”副将傻了眼。   “啪啪”又两个大嘴巴子抽上,武攸归怒道:“听不明白吗?”   “是——”副将马上操起马鞭上的小金角吹起,千骑卫士迅速集结起来。听了武攸宁的号令,去捉薛绍了。   在此之前,薛绍见城楼上的皇帝和太后已经没了人影,知道他们已然安全撤离。于是他果断带着吴铭郭安以及数十斥侯,将那一群杂耍人围了起来。有几个人想要趁乱逃跑,也一并被斥侯当场拿下控制起来。   共计百余人,被薛绍堵在了则天门楼之下的入口处。   城楼上的岑长倩看到了,惊问道:“薛驸马,这些人当中有刺客吗?”   薛绍回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而是下令让这一百多人站成整齐的两排,自己一一的看过去。   一百多人中有胡人也有汉人,甚至还有女子。当薛绍一一走过他们面前时,他们大多表现得很惊慌很害怕。但是他们的脸上都没有写“水枭”两个字,李仙童也不在其中。   “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薛绍问道。   这些人开始七嘴八舌的答话,有人说自己这一拨都是洛阳哪个曲艺坊肆的杂伎,有人说自己是游走江湖专门卖艺为生。   “把你们的鞋子都脱掉。”薛绍突然下令。   这些人都发愣,薛绍大吼一声,“脱!”   这时武攸归带着人闯了过来,气势汹汹的要上前来执拿薛绍。薛绍正当恼火,对吴铭道:“挡住他们,如有必要可出手教训。出了事,我负责!”   “你们继续脱鞋,迅速!!”   不过片刻,薛绍身后就传来一声惨叫。武攸归被吴铭当场拿住反扭了胳膊,疼得呲牙咧嘴大声叫骂。吴铭再加用了几分暗力,“叫他们都退下,否则你这胳膊将要断成十八截。少一截,我人头归你!”   “退、退下!全体退下!!”   吴铭的少林擒拿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武攸归疼到撕心裂肺,再不乖乖就范都想咬牙自尽了。   一百多人,或急或慢的都脱了下鞋。   薛绍叫他们都躺倒在地,脚板朝天。然后自己一一的走过去看。   在一个中年汉子面前,薛绍停住了,问道:“方才你说,你是洛阳花锦肆的杂耍艺人?”   “小人正是。”那汉子答道,“小人专玩舞龙摆尾,都玩了十几年了。”   薛绍冷笑:“我看你是在船上混迹了不少余十年吧——瞧你这脚板,比一般人都要扁平和宽大。因为常年被水浸泡,颜色也有所不同。”   “呃……”那汉子有点惊慌失措,“小人偶尔也在码头搬运一些货物,补添生计。”   “拿下!”薛绍一声厉喝,斥侯拿起绳子就上前捆人。   “小人冤枉啊!!”那汉子惊慌大叫。   “冤不冤,细审之后都会还你公道。”薛绍道,“倘若当真冤枉了你,薛某定当给你补偿!——绑了”   他这一声令下,马上就有几个人跳起来就跑。   郭安等人早有防备,随身暗器立刻打出,百发百中当场毙命五个人!   城楼上的岑长倩这下才算信了,大声叫道:“刺客!真有刺客!!——城下千骑听着,我乃内史令岑长倩,即刻命尔等听从薛驸马号令,剿拿刺客!”   “诺——!!”千骑卫士们一听,集体大声应命。   吴铭松开了武攸归,冷冷一笑,回到了薛绍身边。   五具尸体被拖到了薛绍的面前,余下被拘的杂伎人等都吓得魂不附体,全都缩在了地上不敢乱动。   “你,过来。”薛绍对着武攸归唤道。   武攸归晃着肩膀,黑着脸,走到了薛绍的前面。   “必然还有刺客,藏在百姓当中。如何排查,就看你的了。”薛绍说道,“另外,他们的匪首李仙童很有可能也藏在其中,务必要将他捉住!”   “你是在对我发号施令吗?”武攸归恨得咬牙切齿,“我乃御前禁卫大将,从来只听一人号令。你凭什么?”   薛绍朝城楼上的岑长倩努了努嘴,淡淡的道:“听或者不听,全在你一念之间。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今天你已经铸下了一次大错。如果还不立功补过,这御前大将恐怕也就做到头了。”   武攸归双眼圆眼咬牙切齿的愣了半晌,猛一扭身大步走去,嘶声咆哮道:“查、给我查!一万多人,通通脱鞋!一个个的查!!”   “敲山震虎,不是每次都灵的。”薛绍在他身后说道,“你以为孟津水枭就真的是个个在船上讨生活的吗?他们当中有过半的人是不上船的。比如李仙童和他的突厥保镖,你用这个法子就肯定查不出来。”   “就知道阴阳怪气,说风凉话!”武攸归气煞了,转过身来怒吼道,“那你说,怎么查?!”   “你的无能,真的已经震撼到我了。”薛绍淡淡的道:“这样吧,你现在赶紧去进宫请罪,顺便把这里的情况向太后和陛下做一个汇报。把你的人留下,交给我!” 第0763章 雷霆之怒   在程伯献的护送之下,武则天和李旦安然的退回到了含元殿。   但是,她很愤怒。   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让她愤怒的理由很多,但是没人敢去问。皇帝李旦已经被吓到了战战兢兢,但绝不是因为这一场突然爆发的“行刺”。   于是,李旦找了个借口带着她的妃嫔家人和所有同行而来的皇族、臣工,通通退了下去。没人敢在这时候触武则天的霉头。   但是有一个人傻乎乎的撞进了含元殿,刚刚进去还没来得及参拜,他就被武则天的一句话给吓了个魂飞天外。   “武攸归,你还有脸来见我?”盛怒之下的武则天,声音都有些了变了调。   武攸归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臣该死!”   “那就去死吧!”   “臣、臣……”   “你还在等什么?”大怒之下的武则天,一挥臂将御案上的砚台和毛笔等物通通扫落下来。重重的砚台刚好砸在了武攸归的头顶上咣当作响,身上也尽被墨汁浸染,但他趴着没敢动。   没人敢吱声也没人敢靠近,就连上官婉儿和武则天最信任的内侍人等,都躲在了至少两层厚墙开外。侍奉了武则天多年的老宦官说,至少有七八年没见过太后如此盛怒了。今日除了这武攸归,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合当该死!   武攸归一向很听武则天的话,但现在他没听,因为比起听话来他更加怕死。被砚台一砸,他的脑子好像反倒灵光了一些,慌忙说道:“姑母息怒,侄臣小命不值一文,姑母保重龙体要紧!”   一句“保重龙体”的确是让武则天冷静了不少。倒不是武攸归这个马屁拍得有多精彩,而是让她想起了武攸归再不济也是血浓于水的武家人。以后,或许总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现在一刀杀了除了能发泄一时之怒,好像别无益处。   “站起来!”武则天厉声喝斥,但毕竟没有真叫他去死。   武攸归乖乖站直,不敢抬头。   “你来作甚?”武则天问。   “臣、臣来护驾……”武攸归小心翼翼地答道。   “指望你来护驾,本宫和陛下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武则天的怒气又被他一句话就给激了起来。   拿尖尖的指甲戳着武攸归的额头,武则天咬牙怒斥道:“则天门前你护卫不力让刺客混了进来,已是死罪。尔后你又在社稷重地则天门前酿出巨大的混乱,让百姓军丁自相践踏死伤无数。你莫非不知今日有多少异邦外国的使臣,一同在则天门楼之上共赏花灯?今日之祸辱国辱君,你又是一条死罪!……此时此刻,你应当拼尽全力甚至豁出性命在则天门前平息骚乱捉拿刺客,以图力挽狂澜戴罪立功。你倒好,瞧瞧你现在这模样,简直就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脊梁的田园土犬,趴在本宫的前面毫无志气的狺狺求饶!”   “扑通”一声武攸归又跪下了,而且呜呜的哭,“姑母容禀,侄臣本来是要制止骚乱捉拿刺客的,但薛绍让他手下一个武功高强的恶奴将侄臣拿住,不许侄臣妄动。后来内史岑长倩又下令让千骑卫士统一听从薛绍号令清剿刺客。侄臣无奈之下……”   “闭嘴!”   “无能!”   “蠢才”   “废物!”   “酒囊饭袋!!”   “你……你真是气煞本宫了!!”   武攸归不作辩解还好,这一番辩解下来,当真是把武则天的肺都要气炸了。一串怒骂就像连炮一样的从武则天的嘴里轰杀了出来,骂到后来她都不知道自己骂了一些什么,总之,头都快要气晕了。   武攸归被骂得缩成一团连眼睛都闭上了。如果可能,他真希望自己的耳朵能像猪耳朵那样折起来,不然这顿痛骂当真是听不下去了。   “姑母……将息龙体!”   “你闭嘴!!”   安静了。   武攸归不再辩解,武则天也不再咆哮,只是剧烈的喘息了好一阵。   良久。   “现在,是薛绍在主持则天门前的军务吗?”武则天问道,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   “都是内史岑长倩……”   武则天厉斥,“你就说,是不是?”   “是!”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说道:“因为别人的一句话,你就能把朝廷授权予你的兵权交付于人。千骑是做什么的?你如此软弱无能缺乏主见,让本宫如何信任重用于你?”   “姑母!……”武攸归一听这话当真是急了。   “在殿无父子!”   “太后,太后!”武攸归用膝盖爬着上前,急道,“当时情况特殊,有五名刺客被薛绍当众毙杀,侄臣又被薛绍的恶奴拿住……”   武则天一口打断他,“本宫可曾亲口下令,让你交出兵权和人马?”   “没、没有……但是……!”   “住口,不必狡辩了!”武则天的声音冷肃了许多,“不管情况有多特殊,你敢忘记你作为千骑使最重要的职责与使命,就不可饶恕!”   武攸归傻眼了,一脸苍白冷汗直下,愣愣的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慢慢的走近,居高临下,低沉的小声地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这个千骑使首当其冲,必须出面承担责任。你若不主动请罪并公开致歉,必然遭致全洛州的百姓之愤恨。到时陛下怪罪、宰相质问、御史弹劾、朝野上下千夫所指,怕是本宫也难保你的项上人头。现在,你自己决定吧!”   “侄臣明白了……”武攸归顿时就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了下来,慢慢的摘掉了自己的头顶兜鍪,“侄臣严重渎职有负圣恩,引咎辞官以谢朝野。”   “这远远不够。”武则天的声音平静像得是不带一丝感情,淡淡的道,“今夜则天门前那么多的踩踏伤亡,你就视而不见吗?”   “侄臣倾家荡产,抚恤将士、赔偿百姓。”武攸归一脸苍白,低沉答道。   “下去。”   “是……”   看着武攸归失魂落魄的退出宫殿,武则天的心里越发的羞愤难当。其实武攸归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自己哪能不清楚?以他的能耐,若在平常一切有条不紊,千骑倒也相安无事。今天发生这样的突发事件,他果断就原形毕露的捅了大篓子。   归根到底,武攸归的确是无法难纲当“千骑使”这样一个重要的职务。   武则天心里清楚,用不了多久,满洛阳的百姓都会开始指责甚至是怒骂武攸归,他的荒堂、无能和愚蠢在今夜真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但是无德无才的武攸归是谁一手提拔起来,并破格予以这样的重用的呢?   武则天感觉,一旦洛阳的百姓和朝野的臣工开始嘲笑和怨恨武攸归,那等于也就是在扇她自己的耳光。   “无魄力、无担当、无才能、无见识,无长劲,无……太令本宫失望了!”武则天气得瘫坐了下来,“我武家的子侄,当真就没有一个能够堪当军伍重任吗?”   越想越气,越想越失望,武则天一手撑着额头,像一尊泥塑佛相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   内侍宦人和宫婢们既想来探望一下武则天又没人敢上前,最后一致推举武则天的“闺密”库狄氏上前来看一下。   库狄氏向来胆大,但也是小心翼翼的接近。结果她离武则天还有十几步远时,武则天就猛然抬头。   “谁?!”   “太后,是臣下。”库狄氏突然感觉有点心惊肉跳,太后刚才这一声低沉,真是杀气十足!   “是你啊……”武则天长吁了一口气,胸中的仰郁之气好像已经消散了不少,淡淡的道,“有事吗?”   “没事。”库狄氏暗吁了一口气,连忙晃了一晃手中拿的一件厚裘,“夜寒颇深,臣下想来给太后添件衣物。”   武则天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有劳。”   库狄氏连忙上前,将华丽暖和的锦裘小心翼翼的披在了武则天的身上。   武则天这才发现自己的腿都有一点坐麻了,连忙让库狄氏扶她起来四下走了一走。心情总算是平静了许多,思绪也恢复了正常。   “库狄,则天门前的情况如何了?”   “回太后。”库狄氏答道,“薛绍奉命清剿刺客,正在紧罗密鼓的进行。方才内史令岑长倩派人来报,说薛绍已经查出了三十余名刺客,过半当场伏诛,余者都已押送天牢。据初步查问,这些刺客皆系孟津水枭之余孽。现在,薛绍正在全力追查匪首李仙童。”   “三十余名刺客?……居然有这么多!”武则天微微一怔,“若非薛绍及时赶到,今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库狄氏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片刻后,武则天又好奇了,“他是怎么从一万多人当中,排查揪出这些刺客的?”   “这个,岑相没有细说,臣下也就不得而知了。”库狄氏答道,“薛驸马向来精悍强干,想必他总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别的不说,今晚好像只有他一人对刺客有所察觉。现在细细一回想,那些刺客居然在则天门前伺机而动隐藏了那么久,臣下还真是有点后怕呢!”   听到这话武则天的心里又是好一阵郁闷,恨不得把武攸归又给逮回来再行痛骂一顿。   “洛阳令魏元忠专司清剿孟津水枭,今夜之事,他也有严重的渎职之嫌!”武则天现在是看谁谁不顺眼。   库狄氏心中猛的一咯噔,看来魏元忠要惨了!   “右卫、羽林卫、奉宸卫,这些高官厚禄的将军也全是睁眼瞎的废物,一个个的都没用!”武则天越说越生气,几乎就要跺脚,“这满朝上下,除了薛绍就再无一个得力之人吗?”   “太后息怒……”库狄氏也只能这样劝了。   武则天深呼吸了好几口总算再度平息了情绪,说道:“你带上本宫的紫金鱼符亲自去一趟则天门,传我令,就说当此非常之时,权将调兵鱼符授予夏官尚书薛绍命其统率洛水全营的右卫大军,总督神都上下一切戍卫与防备。并命他暂时兼任检校千骑使一职,司职御前禁卫警戒。命其务必,尽快靖清匪患恢复洛阳与皇宫之常态;务必,要将孟津水枭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第0764章 临危受命   一整队奉宸卫的铁甲卫士护送着库狄氏,来到了则天门。为了安全起见,库狄氏没有急于开门出去,而是先登上了城楼观望。   此时已近黎明,天色很黑。但是则天门与皇城入口之间甲兵林立点起了无数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在甲兵的包围圈之中,是密密麻麻的上万名百姓。   令库狄氏感到万分惊奇的是,之间那一场如同洪水泛滥的大混乱已经平息了。现在这万名百姓都安静的站着或者坐着,连一点喧哗都没有。   “华阳夫人,你怎么来了?”   身边传来一声唤,库狄氏回身一看,是宰相岑长倩。   库狄氏连忙回礼,并沉默不语的出示了一个紫檀木匣和一卷白萱纸轴。   别人可能无法一眼认出这些东西,但身为宰相的岑长倩绝对是识货的。这个紫檀木匣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里面用来盛装的是大唐帝王才能持有的,用来调动京城戍卫野战军的兵符。原本历朝历代的兵符都是虎形的,称为虎符。但是唐高祖李渊追谥祖父李虎为唐太祖,因此大唐讳“虎”,虎符因此也被改作了鱼符。   至于那一卷白色的纸轴,是太后称制之后书写手令专用。大唐帝王临时发布的手令称为“手敕”,一般用黄色的藤麻纸或者涂了蜡的硬黄纸来书写。而武太后的制书则一般都用近年才刚开始流行的“萱纸”来书写,这个纸的质地与她推行的改旗易帜的颜色也是符合的——金白色。   看到这两样东西,岑长倩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连忙将身边的闲杂人等斥退,小声问道:“太后有何号令?”   “命薛绍总督神都戍卫兵马并兼检校千骑使。”   库狄氏一句话就把岑长倩给吓得不轻,照太后这意思,是把洛阳城外拱卫京城的十万野战军的兵权和御林军的兵权,一并交给了薛绍。   京城安危与中宫存亡,皆系一人之手……至李唐开国以来,还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岑相公,我人微言轻,现在将要出宫宣示这样重要的制令,还得有请你这位内史宰相出面坐镇。事急从权,我们赶快去执行吧!”库狄氏显然是看出了岑长倩的顾忌,催促道,“太后,信得过薛驸马。”   岑长倩眉头紧皱,小声道:“本阁何尝信不过薛驸马?但是身为宰相,理当抛弃私虑以公心谋国。太后将帝都的安危与中宫的存亡,全都交系一人之手,这既违祖制也不合律法,然而更重要的是深埋隐患。本阁既为宰相,职责所在必须再三权衡。”   库狄氏知道岑长倩与薛绍私交甚厚,他说出这样的话也的确是出于一番公心。但也正如武太后所言,这满朝的臣工无论良莠大多饱受儒学熏陶,性格当中都会有那么一点泥古不化的顽固。处理这种紧急要务,还是不要指望他们的好!   “那岑相就慢慢的权衡吧,我自己先去了!”库狄氏扭头就走,身边五十甲兵紧密相随。   “哎……华阳夫人、夫人!!”岑长倩连声叫唤,无用。   则天城门大开,库狄氏在五十甲兵的护卫之下,手托白萱制书和檀木锦盒,仪态庄重的走了出来。   无数的士兵和百姓都惊讶的看着他,默默的让开了一条道。   此时,薛绍正在皇城的入口处亲自把关,一一的审视从这里放出去的百姓。看到前方的人群发出了惊讶嘘声并且突然让开了一条道,薛绍知道,这是宫里来人了。   “夏官尚书薛绍,上前听宣!”   万众瞩目之下,库狄氏高举制书大声道。   众人惊疑,薛绍也挺好奇,上前听宣。   “武太后制曰,权授夏官尚书薛绍紫金鱼符,统洛水大营统兵调兵之权,并兼检校千骑使统领中宫护卫之职。”   薛绍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惊诧的看着库狄氏。   “薛尚书,还不称恩受命?”库狄氏眼神灼灼的看着薛绍。   “臣薛绍谢太后隆恩,谨受命!”   薛绍上前接过制书,库狄氏再打开了紫檀木匣,取出了那一枚唐高宗李渊手上流传下来的,紫金鱼符。   在场的百姓仕人或许不大认得紫金鱼符这东西,但是对每一位从军的将士而言,这玩艺儿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绝对比圣旨还要高,它象征着至高无上和绝对服从。同时,它又像佛祖舍利在沙门弟子眼中的那样神圣,需得顶礼膜拜。   “诺——”   没人发号施令,在场上千名的右卫将士以党金毗为首,不约而同的单膝下跪抱拳而拜,齐声大喝以示效忠,绝对听从一切号令!   薛绍深呼吸,努力平息内心的燥动。他伸出手来稳稳的接过鱼符高高举起,“听我将令,洛水大军全盘而动,封锁一切进出神都的陆路通道与港口码头严加盘查,并接管洛阳城的九门城防与一切巡备。十日之内,扫清刺客余匪恢复一切秩序,确保洛阳百姓与皇城内廷的绝对安全!——不得有误!”   “诺——!!”   党金毗激动不已,应诺之后第一个跑上前来,“少帅,我们又能追随麾下并肩为战了!”   “临时的。”薛绍收起鱼符淡然微笑,说道,“你马上回洛水大营亲自调兵进城接管城防。传令给郭大封,神都外围的戍备和安保,就交给他了。叫他务必小心谨慎。但有一切消息,务必尽快向我汇报。”   “是。”党金毗应了诺,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少帅,就是打击几个水枭刺客,这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作了?”   薛绍暗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厉斥道,“刺客虽小,但却是直接冲着中宫来的,因此不得疏忽大意。更何况刺客的背后很有可能还鸷伏了一个突厥的谋主。这就不是小事了。明白?!”   党金毗恍然大悟,“末将得令,这就亲自赶往洛水大营!”   “速去速回,洛阳急需人手。”   “是!——”   看到薛绍的这几个接连动作,库狄氏暗吁了一口气,上前来说道:“太后果然没有看错人。当前这一局面,唯有薛驸马能够镇得住场。”   “夫人谬赞了。”薛绍抱了一拳,“太后和陛下还好么?”   “一切安好。只是……”库狄氏四下环顾了一番,小声道,“相当的生气。”   薛绍点了点头以示理解,“请回复太后,我会尽快剿清刺客,恢复洛阳和皇城的正常秩序。”   库狄氏微笑点头,“这正是太后想要的。难怪她会在这紧急的时刻对你绝对信任并委以重权,你做事,的确最能令她老人家称心如意。”   薛绍笑了一笑,抱拳道:“事态紧急,我就不与夫人多说了。待我疏散了这些百姓,会自行入宫向太后禀报。”   “好,那你忙吧!”库狄氏往旁边退了几步,“我就在旁边看看,不打扰你。”   薛绍点了点头走回原来的地方,挥了一下手,“继续。”   于是原本停滞不前等候了一阵的百姓们,在士兵的维持之下,分作四股一一的走向出口处,经过一番仔细的盘查之后方能离开。   库狄氏认真看着,发现百姓分作的四股非常的有秩序也有规律,第一股是孩童以及带孩童的人,第二股是女子,第三股是老人,第四股则是青壮男丁。   一般来说,小孩子和带小孩子的人,不大可能是刺客。老人和女子的可能性也不大,薛绍重点盘查的就是第四股的男丁。当然这也不是意味着他就完全的忽视了前面的三股人。其实,所有的成年人在接受盘查的时候都要脱去鞋子和帽子,高高的挽起头发,并且出示双手的虎口。当然,搜身也是必须的。   库狄氏挺好奇,于是问身边的一名军校,“薛驸马为何要他们脱鞋去冠并检查双手呢?”   那名军校答道:“薛驸马最初发现五名水枭刺客,就是查他们的脚底板。驸马说常年在船上生活的人,脚板会比一般人的宽大和扁平,颜色也不大一样。至于脱去帽子盘起头发,是为了防止有人用假发假须来易容。检查双手的虎口用意就更加明显了,常年练武摆弄兵器的人,手上会有特殊的茧子。内行的练家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夫人请看!”   说罢那军校就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库狄氏一看,还真是有一层厚厚的茧子。而且这茧子和干农活和粗活磨出的茧子大不相同。   “他就这样,捉出了几十个刺客?”   “可不,特别灵!”军校脸上的神情,充满自豪与崇拜。   库狄氏连连眨着眼睛,心说这些小技巧说穿了都不值钱,但为何没有别的人想到呢?   “这万人的大混乱,又是如何止住的呢?”库狄氏又问道。   “这就更神了!”军校笑了起来,说道,“杀死了那五个刺客之后,薛驸马就叫我们这些守备城门的右卫将士每人拿起一面铜锣对百姓敲打,并高声宣布说刺客已经捉住并已就地正当,在场的全是洛州的良民百姓,现在都可以安全回家。为了补偿百姓受到的这一场惊吓,百姓们按照规定接受盘查出城之后,可以在有司那里领一百文钱。有在今夜的混乱中受伤或是遇害的百姓,也会得到相应的怃恤和赔偿——就这样,大混乱居然一下就平息了!”   “每人一百文?还有怃恤赔偿?”库狄氏直愣神,“他一时之间,哪里筹来的这些钱?”   “当然没钱。”军校笑呵呵的小声道,“他叫他的随身书吏王昱带着一些书令使,在那里白纸黑字的写条子,说到时候让他们凭这些条子就可以到洛阳县衙领到钱。倒也奇怪,这些百姓都信得过薛驸马。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呀,这几年薛驸马在百姓心目中的印象可算是好了。换作是别人,怕是没人敢信!”   “那这笔钱谁出呀?”库狄氏下意识的问道,“难道洛阳令魏元忠做出了承诺?还是有哪位宰相亲口答应首肯了会有朝廷拨放款项?”   “夫人见谅,这个小人可就真的不知道了。”   库狄氏先是狠狠的愣了一愣,随即就恍然大悟的明白了——得了,武攸归这下真是要倾家荡产了!   想着想着,库狄氏就笑了,心说薛绍也蛮贼的嘛,他怎么就知道太后一定会重罚武攸归,让他负责今夜事故的一切善后呢?   如此看来,他二人之间当真是别有一番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第0765章 倾国倾城   天亮了,昨夜则天门的刺客事件很快在洛阳城里疯传开来,人们议论纷纷。看到有很多的士兵开进洛阳城内,大街小巷全是士兵在巡逻和搜查,北市的很多店铺今天都没有开门,码头也被封锁了,这让百姓们多少有点恐慌。   薛绍一面继续清查水枭,一面派出官员到天津桥和北市这样的人流集中地带,张贴朝廷的安民布告,稳定民心维护秩序。   日上三竿临近午时,困在皇城里的百姓已经疏散过半。剩下还有几千人,又困又饿又累,大人吵吵小孩子儿哭闹,一时间闹得有点不可开交。宰相岑长倩一直都在积极安抚百姓,但到了这份上他有点犯难了——都熬到现在这个时辰了,几千百姓都该要吃饭哪!   情急之下岑长倩想了个办法,把皇城各个官署里的伙夫杂役全部临时征用起来,用自己的粮食给这些百姓们煮一顿饭吃。但是大唐的朝廷中枢并不大,像薛绍所在的兵部一般只有十几二十个人在公廨里坐班,有时甚至只有几个人。如今的朝廷主张节俭不兴不兴奢侈之风,一个官署里最多三五个伙夫厨子就能解决他们的一顿午餐便饭的问题。那么大小的官署所有的伙夫厨子加起来,也一时之间整不出这几千人的饭菜。   这也就意味着,今天中午各个官署的臣工吏员们都不吃饭了,省给百姓们吃。多少也能解一时燃眉之急。   但是,岑长倩仍是有点失算了。   因为临时征招入城警戒的这些右卫士兵也得吃饭,他们来得匆忙紧急根本没带火头军和粮食——又加了几千张嘴!   “这可如何是好?”岑长倩有点没辄了,只好来找薛绍商量想办法。   薛绍正在亲临现场聚精会神的清查水枭,一刻不敢放松两眼都熬到了通红,没成想还得为吃饭的事情操心。他不由得苦笑了两声,说道:“岑相,现在除了内廷,恐怕再也没人能在片刻之间解决上万人的吃饭问题了。”   “内廷……”岑长倩不由得怔了一怔,“内廷时常养着两三万人,九成以上是做事的宫婢和内侍,他们的确是有这个能耐。但是谁又有这个能耐请动他们呀?莫非这么小的事情,也得去向太后求助?”   薛绍略略沉思了片刻,心中突然闪过一道灵犀,说道:“我亲自去走一趟。”   “这里不管了?”岑长倩有点担忧的看着密密麻麻的百姓队伍。   薛绍朝党金毗等人努了努嘴,“一时半会儿的,他们没问题。”   “那驸马速去速回。”岑长倩颇为担忧的道,“百姓们都饿了,再熬下去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好,我马上去!——吴铭,带几个人一起跟我来。”   说罢薛绍等人就翻身上了马,疾驰而去进了则天门。   太平公主府的大管家朱八戒兼任内侍省的内偈监一职,颇有实权人面也广。曾经的讲武院也与内廷关系颇深,因此薛绍在内侍省多少都有点人脉关系。   很快,大批的宦官和宫女拿着现成的食物走出了则天门,开始对百姓们派发食物饮水等物。内廷每天有两三万张嘴吃饭,临时扣出一点来照顾这些百姓和士兵,根本不在话下。   看到这样的情景,岑长倩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直抹汗,“难怪太后要将此间的事务全权委托给薛绍来处理。确实,连我这个宰相也无法做到像他那样的,面面俱到啊!”   送过了食物和饮水之后,宦官宫女们有秩序的排着队穿过则天门,重回内廷。薛绍与吴铭以及几名经验丰富的老斥侯,藏身于则天门楼附近的隐蔽处,紧盯着这一支宦官宫女组成的庞杂队伍,悄悄的尾随他们走进了皇宫。   队伍绕过了含元殿,直接走向掖廷宫。在路过迎仙宫时,薛绍和吴铭等人同时注意到,队伍当中有一个人影飞快的闪进了宫殿旁边的花圃里,消失不见了。   此时此刻,薛绍反倒是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了轻松的笑容——钓鱼成功!   半个时辰之后,武则天寝宫外的户廊之下。   一个年轻的白面宦官,在一小队手托食盘的宫女走过之后,身影如同狸猫一般轻盈的悄然从房梁上滑落下来,然后悄无声息的尾随上前。看到这队宫女直接走进了武则天的寝宫并关上了门,白面宦官的身影又溜上了房梁,轻车熟路的在房梁之间穿梭,轻手轻脚的揭开了大片的琉璃宝瓦,最终悄无声息的滑落到了寝宫内藏身在粗大的房梁之间。   听得里面有人说话——   “太后,该用膳了。”   “咣当当”一片摔到碎落的声响,然后马上响起了老宦官严厉的斥责声音,“贱婢还不收拾停当,赶紧退下!”   “是……”一群宫女胆战心惊的收拾满地的碎落碗盏,惶惶而退。   “太后息怒。老奴回头就教训这些不懂事的宫婢们。”老宦官小心翼翼的道,“太后切勿动怒,休要伤了身子。不如先行歇息片刻,估计一觉醒来就会听到薛驸马回禀的好消息了。”   “唔……”   武则天怨气难消的应了一声,然后就在老宦官的伺候之下躺在塌上盖好了被子。老宦官也带着几个侍人悄然退下,只在门外候着。   寂静。   良久。   埋伏了许久的白面宦官从屋顶上抱着房梁,毫无声息的滑落下来。落地之后他趴在地上鸷伏了许久,确定榻上的人已经睡熟并且门外也没有任何的动静,他才像猫捉老鼠的那样半趴在地上,四脚并用的,慢慢的,一寸一寸的朝床塌靠近。   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黑影手上的青筋慢慢的鼓胀暴起,显然已是运足了暗力。对于某些刺客来说,手刃往往比动刀还要更加干净利落,只需快如闪电的往喉间猛然一掐,瞬间毙命连挣扎和叫喊都没有,甚至不用沾上一滴血。   白面宦官显然对自己的功夫,满怀信心!   近了,更近了!   “你爬快一点行不行?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男声,吓得白面宦官像弹簧一样的飞快后蹿,像一只刚刚刚被跺了尾巴的猫疯狂的飞快的抱住房梁往上溜!   突然头顶袭来一阵劲烈霸道的罡风,白面宦官大叫不好急急扭身又落了下来。那道罡风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崩塌而落,白面宦官急急闪躲。几个腾挪好不容易躲掉这一击,他眼角余光一瞟看到头顶上袭击他的人,好像是个光头。   “死秃驴!”   这落地之后的电闪之间白面宦官都没闲着怒骂了一声。但不及站稳,他的胸腹突然就像是被一个重达千斤的铁棒槌给横扫打中,惨叫一声直接飞起,重重的撞在了房中的顶梁大柱上。   “轰——”   高高的房梁之上,从前隋时代就开始积压了百年的灰尘,都被震落了下来。   白面宦官并没有被一击而毙,相反他马上弹身而起,但已是眼冒金身气海翻腾浑身失力,张口一“噗”吐出一口老血。   连退数步守定门户,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白面宦官好不容易看清眼前这个袭击他的人,正背对他双手叉腰、斜身站着。   一袭华丽耀眼的紫青花宫装,定然是皇后的朝服没错,另外还佩了玉臂环戴了头钗金饰肩上披了蜀锦织作的岥帛。看这背影,身段倒是挺婀娜,姿态也很端庄高贵……白面宦官心想就是不大像武太后,也不知是哪个女人假冒的,一把年纪的武太后也定然没有这等强悍的身手啊!   突然,那个女人右腿夸张的侧扬一抬,把白面宦官吓得不轻匆忙连退就怕再吃她一脚。不料,她只是将大半条裸腿伸出了裙外。   毛茸茸的!   白面宦官连退几步差点再吐了一口老血,“你、你倒底是谁?!”   那个死秃驴已经忍不住在嗬嗬嗬的笑了。   “李仙童你这个负心汉,这才几天没见,你就不认得姑奶奶了?”明明是男人的嗓音,却偏偏挤着喉咙尖声尖气。   待他扭过头来,倾国倾城的嘿嘿一笑……   “薛绍!你……噗……噗噗!!”李仙童这下真的吐血了,并且是连吐三口!   薛绍的脸上胡乱的涂了很多的胭脂和水粉还点了一脸的麻子,活像一个吃人的女鬼!   还是个丑到了极致的、刚吃过人的女鬼!   “我……去……你……娘的……噗噗!!”   李仙童也不知是被薛绍这一腿踢到了内脏严重破裂,还是真的被严重的恶心到了,居然站立不稳双手撑地的趴跪了下来,顾不得嘴里不停喷血,也在连连叫骂。   门被推开了,几名老斥侯走了进来把李仙童围在核心。看到薛绍这副尊容,他们他都低下头使劲的憋笑不敢发出声音。   “笑吧都笑吧,可别憋出毛病来。”薛绍很是大度扬了扬脸,潇洒的弹了几下额前飘逸的秀发。   “哈哈哈!”   “我……去……你……娘的……噗噗!!”   离李仙童最近的斥侯猛然抬脚踢中的他的嘴,李仙童仰天翻滚重重摔下后脑着地,牙齿和鲜血碎落了满地。   “嘴巴不干净。”斥侯冷冷的骂。   薛绍呵呵的笑,“这年头,都有人用嘴巴行刺了。”   众斥侯一起大笑。   吴铭看了薛绍一眼,薛绍轻轻点了下头以示首肯。   “架出去,别弄脏了这里。”吴铭下令。   “是!”   几名斥侯上前,轻松几手将半死不活的李仙童弄到了不省人事,如同尸体一般的拖了出去。   薛绍淡淡的看了李仙童两眼,回过头来轻笑一声,“打完收工,来人更衣!”   老宦官带着几名侍人匆忙进来,欢天喜地的道:“薛驸马,这就完啦?”   “不然呢?”薛绍淡淡的道,“别磨蹭了,赶紧帮我更衣。我得马上带着李仙童人的人头,去向太后覆命。”   “是!”老宦官连忙招呼手下侍人上前来忙活,一边忍不住絮絮叨叨的小声道,“老奴只是觉得,这个李仙童多少也算得上是薛驸马的宿敌吧?如今他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薛驸马大功告成之后,就没有半点喜悦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反倒如此的漫不经心呢?”   薛绍笑而不语。   “宿敌?几年前,他或许算得上是驸马的一个仇家对头。”一旁的吴铭淡淡地答道:“现在,他都已经不配驸马亲自动手,取他的人头了。” 第0766章 薛子镇国   日落时分,薛绍捧着一个红布包裹的木匣走上了含元殿的龙尾道。把守这里的仍是千骑,但与以往不同,他们对薛绍不再有任何的盘问,而是整齐划一的抱拳而拜。   “将军!”   薛绍微微一笑,“弟兄们辛苦了。太后在里面吗?”   “在!”   薛绍道:“这个木匣里装的是匪首李仙童的人头。你们要不要检查一下?”   “属下不敢。”千骑将士忙道,“将军请进,太后正等着你的好消息。”   “规矩就是规矩,你们还是要检查一下。”薛绍示意,“来!”   千骑卫士只好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还按例收下了薛绍的佩刀、让他脱了靴子,并对他进行了简单的搜身检查,然后连连致歉并恭请薛绍入内。   “记住了,以后无论是谁将要入内觐见,仔仔细细的卸剑搜身必不可少。”薛绍道,“包括我和太平公主在内。”   “属下谨记!”在场的千骑卫士个个一脸通红,因为他们以前追随武攸归时,在搜身检查这方面做得很松散。   能够前来面见太后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宰相尚书,武攸归执掌下的千骑,一般都不会去搜别人的身,顶多也就是随便扫两眼做一做样子。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能不冒犯就不冒犯,这是武攸归给他们传授的能在北衙混上一口好饭吃的“锦囊妙计”。   薛绍正准备往里面走,身后来了一人,远远的就在瓮声瓮气的道——   “这新官上任,就是不同啊!以身作责雷厉风行,第一天就把规矩给改了!”   薛绍回头一看,是武承嗣。   懒得理他,薛绍准备往里走。   武承嗣自顾笑呵呵的道:“来,这是本阁的宝剑你们先收好了,再来仔细的搜一搜身。可千万别让本阁带了什么禁物或是利器入内觐见。”   千骑卫士都挺为难的愣着。   “愣着干什么,快来搜啊!”武承嗣故意大声道,“这可是你们将军刚刚立下的新规矩,你们胆敢抗命不遵吗?”   薛绍回过身来,淡淡的道:“这不是我刚立的规矩,而是从李唐开国以来就有的御前禁令。当年长孙无忌因为紧急事务忘了卸剑入殿,险些被御林军当场斩首。太宗皇帝陛下亲自出面担保求情方才免罪,因此长孙无忌仍是受了重罚。”   “薛驸马博古通今好记性,果然是非比一般哪!”武承嗣有点皮笑肉不笑,“当着这么军士的面教训本阁,很好玩吗?”   薛绍淡淡的一笑,“甚是无趣。”   “你!……”武承嗣顿时气结。   “搜身。本将亲自在此监督。”薛绍仍是很淡定,“连贴身的内衣裤也不得放过,否则尔等都将犯下严重的渎职之罪,足以判处军法枭首!”   “是!”   得到了薛绍这么硬气的命令,众军士哪里还敢耽搁,上前对着武承嗣全身上下七手八脚的就是一顿乱摸,当真是连内衣裤的边边角角也没放过。   武承嗣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气又急又被挠了痒痒,于是发出既像哭又像笑还带着愤怒的咆哮声,“够了!你们够了没?!……哈哈嘿嘿……混账东西,简直岂有此理!我乃当朝……嘿嘿哈哈!”   薛绍扭身就走了,忍不住笑着低声嘀咕,“我乃当朝嘿嘿哈哈——这是个什么破官儿?”   御书房里,武则天正余怒难消又满怀期待的等着薛绍。   有人想要杀自己,武则天其实一点都不奇怪。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她算是什么都经历过了。眼前这几个小小的刺客虽并不足以让她耿耿于怀,但这次事件让她觉得相当的没面子。   因为,行刺发生在她积极迈向皇帝宝座的节骨眼上,在她经营多年自以为“仕人效忠百姓称颂”的神都洛阳大本营,还是在上元佳节万民瞩目的这个非常时刻。原本她想趁机好好的塑造一下自己与民同乐的亲民形象,并在自己重新上台称制之后,发布一些重要的惠民新政用以收买民心巩固自己的地位。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没想到全被刺客给搞砸了!   更何况这个“搞砸”的过程当中,还有一个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好侄儿武攸归,推波助澜的帮着刺客制造混乱,害了得许多的仕民兵丁。如今这则天门外的遍地狼籍怨声载道和洛阳城里的风言风语草木皆兵,简直就是朝廷失策与军队无能的表现,简直就是在叭叭的打她武则天的耳光——岂不令人恼羞成怒?   于是,寄望于薛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辑凶成功并且稳定洛阳民心,成了武则天想要补救这一重大损失的最迫切愿望。否则,她也不会冒着大不韪把满城兵权都交给了薛绍一个人。其实辑拿几个凶手根本用不着这么多的军队,她除了焦虑过甚,更希望能够借助此举表达自己强硬的态度和强大的信心。   薛绍来了。   武则天头一次在薛绍参拜之前,就先站起身来,“捉到了?”   “李仙童首级在此,臣特来覆命!”薛绍双手奉上。   武则天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辛苦你了。”   “臣份内之事,应该的。”   “来人,把那贼人首级,拿去剁碎喂犬!”武则天指着那盒子下令,可见她有多憎恨这个闹事的李仙童。   “太后且慢!”薛绍突然叫停。   武则天微微好奇,“为何?”   薛绍道:“这个首级,或许还能有些用处。”   武则天摆了摆手示意侍人退下,问道:“有何有处?”   薛绍先把首级放到了一边,说道:“李仙童早年就秘密加入了孟津水枭,在绿林当中颇有影响力。后来突厥叛乱,他为了谋求退路又暗中投靠了突厥谋主元珍。这些事情想必太后都已经知道吧?”   武则天点了点头,“说下去。”   “这一次魏元忠奉命打击水枭,颇有成效。水枭实力大大折损,按理说他们应该躲起来或是逃亡去,借此才能保存实力。”薛绍说道,“但他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选择了刺杀中宫做鱼死网破之争。这太反常了!”   武则天“咝”的吸了一口气,显然是被薛绍点醒了,“本宫只想着则天门前的乱局,却忽略了这一层——你继续说下去!”   “以臣对元珍和李仙童二人的了解,再仔细的分析和推断,臣以为这一次的行刺,很有可能是突厥再一次南侵的前奏!”薛绍说道。   武则天的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起身离座,她开始来回的踱步思考。   片刻之后。   “你的推断,不无道理。或者说,我们应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武则天说道,“如今李仙童败亡,元珍计划败露大唐岂能不究?如此一来,两国岂不是又要战火连绵了?”   “李仙童是元珍的鹰犬,此次行刺若能成功,对元珍来说就是以小搏大一本万利。”薛绍说道,“就算现在李仙童失败了,元珍也大可以矢口否认说不认识什么李仙童。毕竟,李仙童是唐人而不是突厥人。”   薛绍这话再度提醒到了武则天的,她的眼中都闪过了一道精光,看着那个木匣子说道:“本宫大概明白,你说的用处了。”   薛绍微微一笑,“太后英明!”   “再过两个月,就是突厥部族最重要的诺鲁孜节,相当于中原的春节。”武则天说道,“朝廷正准备派一批使臣携礼前往草原,做节日之慰问促双边之盟好。如今看来,还可以把这颗首级一并给元珍捎去。就说有心怀鬼胎之人诈称是突厥细作在洛阳行刺中宫,以图挑拨离间掀起两国战争。”   薛绍拱手一拜,“如此一来,李仙童的行刺就只是一次纯粹的个人复仇行为。朝野上下不会猜测纷纭人心动荡,军队上下不会激起强烈的邀战情绪。而突厥那边,也会认为我方早已识破他们的计策并且出师无名,从而暂时停止这一次有可能发起的南侵军事计划。”   “妙。”武则天重重的赞叹了一声,“虽然我们都知道突厥狼子野心不可驯服,双边的和平相当的脆弱,但是现在我们太需要和平了。哪怕它是虚假的,暂时的。”   薛绍点了点头,有些话不必说破,现在武则天最希望的就是边关无战事,她才能够放开了手脚解决国内的问题。   “唉……”到这时,武则天才算是真正的长吁了一口气,渐渐的眉开眼笑和颜悦色了,“薛郎,谋国谋军你都是那么的得心应手,真乃是社稷之能臣,朝廷之福将!”   “太后谬赞了。”   正当这时武则天的心腹内侍来报,说宰相武承嗣求见。   “太后,臣请告退。”薛绍准备回避。   “你不用走。”武则天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起来,“他来没别有的事,专为武攸归求情开脱的来了。”   “这……臣还是回避一下吧?”   武则天一挥袖示意薛绍不必再说,端端的坐了下来,“叫武承嗣进来。”   武承嗣进来了,弯腰下拜九十度,“侄臣参见太后。”   “免礼。”武则天的声音挺冷漠,“你有什么事情?”   “这……”武承嗣抬眼看了看薛绍,示意摒退闲人。   “有事就说。没事你先退下,我和薛绍正有要事相商。”武则天显然没打算给他面子。   武承嗣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好道:“侄臣……没事。”   “你不说本宫也知道,是来替武攸归求情的吧?”武则天冷冷的道。   “呃……”武承嗣低下头,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不管你是不是为此而来,本宫今天可以当着薛绍的面,跟你说一句大实话。”武则天的语气很强硬,说道,“武攸归不配当千骑使,他没这份能耐。再让他当下去,非但是误国误君,迟早还会误了他自己的性命!”   “是,侄臣明白!”武承嗣碰了这样的硬钉子哪里还敢多言,惶惶应诺。   “他当了这么久的千骑使,御前禁卫屡犯错误,本宫多次姑息容忍。岂料这一次,他居然还让刺客直接威胁到了本宫和皇帝陛下的性命安危。”武则天道,“知道那些刺客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吗?——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护卫中宫安全的千骑使,是一个无能的废物!这次若非薛绍明察秋毫并力挽狂澜,说不定本宫都已经人头搬家了!!”   “是、是是……”武承嗣的冷汗都下来了,只剩下弯着腰频频点头不敢多说半句废话。   “现在本宫让薛绍重掌千骑,并将洛水大军的兵权也全都交给他。”武则天说道,“本宫就是想让天下子民和异邦诸国都瞧瞧,薛子镇国,谁敢来犯?!” 第0767章 投机倒把   离开皇宫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天都快黑了。两天一夜没有睡觉的薛绍,在任务完成放松下来之后,感觉到了一股无边的疲累。   可是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则天门前的百姓虽然全部疏散了,仅剩的几个余匪也不堪压力全都乖乖的站了出来自首,但是还有一桩事情薛绍有些放心不下。   于是,他转道去了魏元忠府上。   此时此刻,魏元忠正跪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身上仅穿了一袭麻布睡袍,身前放一张几,几上摆着一把油灯一把宝剑。   他就这样怔怔的坐着,盯着那把宝剑已经看了许久。家里人生怕他想不开寻短见,于是都在屋外守着。   薛绍进来时,魏元忠一家人如同看到了大救星一般,连忙把魏元忠的情况对薛绍说了。   原来魏元忠在咸阳与孟津一带辑拿水枭,连除夕和春节都没有回来。不料洛阳发生了水枭行刺的惊天大案,魏元忠听到消息星夜赶回洛阳。可等他回到洛阳,薛绍已经砍下了李仙童的人头,则天门前的动乱也都接近平息了。   魏元忠知道,自己这回算是完了。就连武攸归都被就地革职,他这个专司捕剿水枭的洛阳令,哪里还有幸免的机会?   这对魏元忠这样一个雄心万丈日夜拼博,刚刚好不容易才斩露一丝头角的年轻仕人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   “魏兄。”薛绍敲了敲门。   听到薛绍的声音,原本像尊泥塑一样的魏元忠顿时活了过来,连忙起身披衣上前开门。   “驸马大驾光临……”   “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客套了。”薛绍往里屋瞟了一眼,看到了桌上摆放的宝剑,笑了。   “让薛驸马见笑了。”魏元忠连忙将薛绍迎了进来,并动手去收宝剑。   “拿来我看看。”薛绍指着那把剑。   魏元忠尴尬的笑了笑,只好把剑递给薛绍。   薛绍拔剑一看,是一把断剑。   “何解?”   魏元忠轻叹了一声,说道:“当日奉命剿匪,魏某曾经断剑为誓。如今剿匪不利还酿出大祸,魏某无地自容。”   “于是你想自尽?”薛绍皱眉。   “魏某还不至于那般懦弱轻生。”魏元忠自嘲的笑了一笑,“我正准备等到天亮了进宫请罪引咎辞职,并听候太后发落。”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坐下来,“累死我了——还很饿!”   “驸马稍候,我马上去准备一些膳食。”魏元忠连忙动身。   “好。”薛绍点了点头,笑道,“我可是带了几十口人来,今天专吃你了。”   “荣幸之至。”魏元忠说罢便去了。   薛绍暗自微笑,魏元忠都还顾得上这些繁文褥节与待客之道,就证明他还没有真的灰心绝望……难得有个潜力十足的政治盟友,我哪能让他就此消沉陷入低靡呢?   稍后魏元忠备了一些膳食,来陪薛绍饮酒。吴铭和郭安等人也都在偏厅安排了饮食招待。   薛绍把昨夜则天门前的事情经过,简单的跟魏元忠说了一下,然后道:“魏兄,听我一句劝。私下去向太后请罪的可以,千万不能上递辞呈。”   魏元忠眨巴着眼睛,“这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薛绍说道,“如果你递了辞呈,那你的问题可就变得公开化了。这朝堂之上锦上添花的大有人在,雪中送炭的可就少之又少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个洛阳令的位置,日盼夜想的就是你能倒个霉挪个窝,然后他才好上位。一旦你的问题得以公开,我敢保证马上就会有很多人对你落井下石。非但会把你在水枭一案当中的渎职罪过无限放大,还会把你祖上十八代犯的错都给你找出来,一并算总帐。你信不信?”   魏元忠苦笑不已,点了点头。   “在京为官犯错难免,但千万不能倒霉,尤其是不能自寻倒霉。否则,那就是墙倒众人推。”薛绍说道,“现在我们就事论事,则天门的行刺案你并没有犯下直接的过错,顶多只负一个连带的次要责任。如果你私下去找太后请罪,没有御史和宰相这些人的介入,那么如何发落就全在太后一念之间了。到时我和太平公主帮你说一说情,这件事情或许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魏元忠听完愣了半晌,整好衣冠正式对薛绍拱手下拜,“薛驸马恩同再造,元忠真不知如何才能相报?”   薛绍笑了一笑,“你我同经风雨共相患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一直把你当作可以托付生死的袍泽弟兄,就像和我在战场上并肩为战的薛楚玉那样。官场是个大染缸,在朝为官更是真情难觅。我的知己朋友不多,你绝对算是一个。”   魏元忠连连眨动眼睛,脸皮也在轻微的抽动,显然是颇为感动。他连忙坐了下来倒上满满的两酒杯,自己先行举杯——“元忠愿与驸马,休戚与共!”   薛绍微微一笑,也举起了杯,“愿为袍泽,同生共死!”   夜已深沉。   薛绍骑着马踏着星光,慢慢的走向太平公主府。   虽然累,但薛绍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激情在荡漾。   时隔多日,自己又再度执掌了千骑,并拿回了右卫洛水大军的兵权,这个意义非比寻常。   正如武则天说的那样,“薛子镇国谁敢来犯”。这一次自己的重掌兵权,其影响力可以直达“国际”。所以这一次武则天给予的兵权,不会轻易的收回去,更加不会马上就收回去。否则,这样的轻佻儿戏之举只会减损她自己的威望导致人心离散,并且无法达到镇劾不法、威摄异邦的目的。   说白了,武则天在经历了扬州叛乱、河北危机与这一次的则天门行刺案之后,她对于武装反对自己的人已是相当的愤怒、忌惮,甚至可能还有那么一点恐惧。毕竟她是一个不懂军事的女人,她非常不愿意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尤其是在她积极努力的迈向皇帝宝座的时候。   薛绍不由得想到了那天,自己和武则天在望仙台上的私语。当时自己主动捅破了窗户纸劝武则天“早正君位”,然后今天,这兵权就到手了。   “二者之间,会有必然的联系吗?”薛绍不自觉的笑了一笑,心说原来我还挺擅长投机倒把的。   到家了。   太平公主等人全都没有睡,薛顗和薛绪夫妇也都在。则天门前的大动乱惊动了洛阳的所有人,薛绍的家人当然是分外的担心。他们一起等到了这样的深夜见薛绍还没有回来,太平公主都在准备车驾打算深夜进宫去寻夫了。   薛绍一出现,家人全都簇拥了上来,个个心头大石落地。   在外奔波劳累一番后回到家里,感受到家人的牵挂和关心,薛绍浑身的疲累感突然间一扫而光。他干脆把家人都请到了正厅,备上点心和茶水,把昨夜的经过绘声绘色像说故事的那样,给他们讲了一遍。   薛绍说得生动,家人也全都听得很起劲,听到最后太平公主和薛顗同时惊呼——“太后把紫金鱼符授予你了?!”   薛绍从怀里拿出那一枚紫金鱼符,笑眯眯的道:“你们都没见过吧?那我今天得要好好的显摆一下了!”   “少见多怪,这有什么什么稀奇的?”太平公主直撇嘴,“你看那鱼尾巴都缺了一个口子,我小时候用它砸蚂蚁玩的!”   “……”薛绍的脸皮直抽筋,很是无语。   薛顗等人全都哈哈的大笑。   “扫兴!”装逼失败的薛绍悻悻的收起鱼符,拍着嘴巴打哈欠,“我困了,睡觉去。天色很晚了,大哥大嫂也请早点安歇。”   “嘿嘿,有人不高兴了!”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薛郎,那你现在身兼多少职事了?”   薛绍眨巴了几下眼睛,瓣着指头数,“夏官尚书,这是我现在的本职。检校右卫大将军的虚职也还挂着,现在又得检校千骑了,同时还兼任尚武台祭酒!”   数着数着,薛绍自己的眼睛都直了。   “这么多?”薛顗惊道,“二郎,你刚才说的这些可都是职事官,你忙得过来吗?”   太平公主也道:“勋、爵和散官的姑且不论,当年薛郎的老师裴闻喜本职礼部尚书,仅仅是身兼了一个检校右卫大将军,就已是文武双职各三品,震惊朝野引人羡妒。现在薛郎你一人身兼这么多职事,忙不忙得过来是一回事,你猜别人会怎么想?”   薛绍咧了咧牙,挠了挠头,“睡醒了再想!”   “好吧,都去睡——睡醒了再议!”太平公主很有派头的挥了挥袖。   薛绍撇着嘴冷笑,“你不会还想说一句,众卿家都退下吧?”   太平公主吐了吐舌头,红着脸连忙对薛顗和萧氏拱手下拜,“恭请大哥大嫂早点安歇。”   薛顗和萧氏呵呵直笑的回了礼,连同薛绪等人也都各自去了客房休息了。   “我们也去睡吧!”薛绍搂上了太平公主的腰肢,扯着大哈欠眼泪都出来了。   “叫——你——得——瑟!”   太平公主咬牙切齿的哼出这几个字,薛绍惨叫跳到一旁,咝咝吸着凉气捂着腰就逃了。   “哼!”太平公主这才稍稍满意的翘了翘嘴角,“无论你身兼多少职、带了多少兵,回到家里,还不是一样得要屈服在本宫的九阴白骨爪之下?”   一边颇为得意的看着自己的“爪子”,太平公主一边碎碎念的朝卧房走去,“九阴白骨爪?……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薛郎是怎么想到的?……高端大气上档次,他哪来的那么多奇怪的词儿呀!” 第0768章 任人唯亲   虽然闹出的动静挺大,但孟津水枭毕竟已经是强弩之末疥癣之疾。薛绍花了不过三五天的时间,就靖清了所有的水枭并让洛阳城与皇宫朝廷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现在就只剩,则天门前踩踏事件的伤亡抚恤工作了。薛绍之前打出了许多的“白条”,许诺可以到洛阳官府去领取抚恤。现在已经快要到了约定的时间,很多百姓就已经提前在洛阳官府的大门外开始排队了。   上千人的赔偿和抚恤绝对要一笔巨款来开销,这不是一个小小的洛阳县府能够独立支撑的,可把魏元忠给急了。他刚刚在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帮助之下免除了一场重罚。还来不及庆幸,就又摊上了这样的大麻烦。   可薛绍和太平公主就像是“及时雨”一样,在魏元忠最为难的时候出现了。   洛阳官府里。   “魏兄不必着急,我今天专为抚恤一事前来。”薛绍开门见山的道。   “这……下官连番给公主殿下与薛驸马增添麻烦,实在惭愧!”魏元忠很是难为情。   太平公主笑道:“魏明府不必客气,薛郎视你为兄弟手足,你的事情也就是他的事情了。再说了,则天门的事情多少也和薛郎有关。我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公主恩义,魏某感佩!”魏元忠再拜。   薛绍说道:“这许多抚恤金的欠条,是我打下的。当初为了安抚躁动的百姓,我才想出这一条权宜之计。原本我以为,会有人站出来为这笔怃恤款负责。没想到时至如今,仍旧没人现身。那么,只好我自己挖坑自己填了。”   太平公主就笑,“薛郎,这次你失算了吧?”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笑,“不就是钱嘛?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吹牛!——你的田产全都给了你的三弟。就剩那点俸禄呀,怕是连你的部曲随从都养不活!”太平公主撇着嘴,若非碍着魏元忠在场,肯定就要数落薛绍如何如何的败家了。   薛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眯眯,“不是还有你嘛?——我不败家,怎显得你会持家呢?”   “少来这套!”太平公主嘴里骂着却是笑着,再对魏元忠道,“魏明府你可别学他呀,金山银山都不够他花销的。”   魏元忠哈哈的大笑,心想看他夫妻二人还有心思打情骂俏,显然即将花出的这笔“巨款”,但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三人正当说笑,魏元忠的门吏来报说有客来访,居然是武攸归。   薛绍拍掌就笑,“来了,善财童子来了,我们可以省钱了!”   在场三人都是心知肚明,魏元忠吁了一口气说他来了便好,这笔款子应该算是有了着落,不必劳动公主和驸马破费了。   太平公主却道:“一事不烦二主,我们既然早来了一步,也就不必他再来插足了。”   “哦?”薛绍和魏元忠同时惊咦。   太平公主说道:“薛郎,魏明府,武攸归再如何也是我母后的堂侄,是我的表兄。这次他已经倒了这样的大霉,我们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呢?”   薛绍笑了一笑,“他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还记得上次,他带人来捉拿我吗?”   “你要与他一般见识吗?”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说道:“曾经你自己说过的,麒麟与不与恶犬相争。他现在不过就是一条落水狗,再把他往绝路上逼的话,狗急了就会跳墙的。再者说了,我母后的那两只眼睛可还盯着呢!”   “好吧,就依你。”薛绍无所谓的淡淡道,心想武家子侄都是太平的表哥而且都在陆续的强势堀起,上面有个太后老佛爷盯着,她夹在中间确实有些难于为人。现在她想主动缓合一下我和武家子侄之间,紧张的矛盾关系,倒也是人之常情——就当是随了她的性子吧,没必要阻止。   “那我去和武攸归说说。”   太平公主说罢,就出去见武攸归了。   薛绍笑了一笑,泰然处之的坐了下来慢慢饮茶。   魏元忠一边给薛绍添茶,一边笑道:“薛驸马好福气啊!”   “怎么说?”   “没想到太平公主殿下,如此的通情达理善解人心。”魏元忠说道,“这可是贤内助啊!”   薛绍笑道:“如此说来,魏兄以前一直都觉得,公主很是刁蛮任性不讲理喽?”   “不不不,魏某不敢!”   薛绍嘿嘿直笑,“有什么不敢的,她就是!”   半个时辰以后,太平公主回来了。当着薛绍和魏元忠两人的面拍了拍手,一脸的傲骄神色,“妥了!”   “送上门的大便宜,武攸归哪有不捡的道理?”薛绍笑了笑,说道,“不妥才怪!”   “换作是你去,他一定不会要,你信不信?”太平公主挺不服气。   “信,信。”薛绍呵呵直笑,“武攸归嘛,一向都蛮有志气的。”   太平公主和魏元忠忍俊不禁的笑了。   “薛郎,这笔钱没白花。”太平公主说道,“你猜,我们能得点什么好处?”   这倒是让薛绍好奇了,“难不成他还想到太平公主府,卖身为奴?”   “谁跟你胡扯呢!——武攸归虽然是被免了官,但他总归是在千骑经营了蛮长一段时间吧?”太平公主说道,“昨日里母后就把又他叫去问话了,说薛绍身兼数职,尤其是尚武台百废待新正颇为忙碌,怕是很难兼顾千骑这边。如果将要点选将领作为千骑副使负责日常事务的话,选谁为好?”   薛绍的眼睛一亮,“这件事情我自己也已考虑了几天了,正准备向太后进谏。”   “所以说武攸归这个人,不笨哪!”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他知道,你肯定想选你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当你的副手。你想想,如果这个人选是由他来推荐的,效果是不是好得多?”   薛绍“咝”了一声,“他会干?”   “一定会。”太平公主自心百倍的道,“武攸归,势利之徒。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谈什么都没用,就谈‘利’。他现在都快要被逼得变卖房产田土,家里的侍姬也差不多都被谴散了。此情此景,他在母后面前说两句话就能避免倾家荡产,多划算哪!”   “干得漂亮!”薛绍顿时笑了,刮目相看。   “说吧,你想让谁上位当你的副手?”太平公主这下可就扬眉吐气了,“包在我身上!”   “咳!……”薛绍笑个不停,“你这是公然循私、任人唯亲啊!”   魏元忠在一旁呵呵直笑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就他爱胡说!”太平公主忿忿的瞪了薛绍两眼,“当然得是德才兼备能够称职的人,方能举荐啊!难不成你希望你提上来的人是和武攸归一样的货色?万一出事,你也有责任哪!”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千骑的副使将领,必须是在北衙禁军或是左右奉宸卫这样的近卫当中选取。原来武攸归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肯定不能用。必须是我熟悉的,又能力出众值得信赖的人。”   太平公主嘴角一扬,“还记得宫中流传的那句俗语么?——禁内杨公千牛二童,飞骑玉冠莫予争雄?”   薛绍“叭”的打了个响指,“如果太后同意的话,那就周季童了!”   “但他不是奉宸卫的将军么?”太平公主提出了质疑,“虽然现在奉宸卫远不如我父皇在世时的那么风光和吃香了,但好歹也是个将军呀!”   “清水衙门的将军而已,每天只能数脚趾头玩。周季童跟我说过好几次了,希望我帮他一把,让他调任到河北代州,子承父业的去镇守边关。堂堂的御林军大将要去戍边,足以见得他都快要闷成什么样了。”薛绍笑道,“这次的则天门事件程伯献护驾有功,太后正想好好的提拔他一下。如果周季童能够调任千骑,那么程伯献正好顶缺扶正。两全其美!”   “你身边不是还有卢思义、潘奕和唐真这三个奉宸卫的麾下旧僚?”太平公主说道,“若能让他们跟着周季童一起调任千骑去谋个一官半职,不也正好么?”   “妥当。”薛绍击节赞叹,“怎么你老是跟我想到一起呢?……这可是公然循私任人唯亲啊,不好、不好!”   数日之后。   千骑增设了两名副使,相当于将军的待遇从三品,一个是周季童一个是崔贺俭。后者曾经也是薛绍在奉宸卫的同僚,是已故宰相崔知温的侄儿。崔贺俭离开奉宸卫之后曾在远任州县当地方官,深造一圈之后终于又得以回到京城,并且赶上了千骑选将的这一大好良机。武则天念及崔知温在世之日的种种功劳(或者说他死得早没和裴炎搅得太深),就把崔贺俭给提了起来。   薛绍带在身边很久了的三个“背身”卢思义、潘奕和唐真,全都顺利进入千骑担任了五品左右的中级将领。对他们来说,也可算得上是“修得正果”了。   在这一次则天门行刺案之后,武则天下定了决心要加强一下御前禁卫,于是扩增千骑由原来的一千人左右,增至两千人。由于千骑直接护卫太后和皇帝所在的内廷宫殿,这股武装力量的重要程度其实已经远超镇守皇城玄武门的羽林卫。   与此同时,武则天决定重组左右奉宸卫,并恢复先帝李治在世之时的情景,让他们成为太后与皇帝的贴身保镖。另外,奉宸卫被更名为“千牛卫”并设大将军,与南衙其他各卫平级。   与薛绍关系极为良好的程伯献,由此完成了一次人生的大飞跃,终于挂上了正三品衔成为了第一任左千牛卫大将军。而右千牛卫大将军则是来自于羽林卫的一员骁将,曾与唐休璟同守丰州并在薛绍麾下作战过的,范云仙!   周季童、崔贺俭,程伯献、范云仙这新任的四员御前禁卫大将,再加上左羽林卫的大将军李多祚,全是薛绍信得过的袍泽弟兄,也可以说是他的——嫡系。   夜半时分。   “看来,我还真是有点任人唯亲了。”薛绍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对太平公主道,“你母后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拉帮结派呢?”   “事实证明,‘薛子镇国’这句话我母后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太平公主不以为然的淡淡道:“她老人家都敢把满城兵马交给你了,又哪会不让你再添几个你用得顺手的将军呢?”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然也,然也!”   看着太平公主拽文时的这副神气活现的俏模样,薛绍毫不犹豫的把她扔到了床上。   “来,大战三百回合!”   “九百、九百——琳琅何在?!” 第0769章 可汗英明   三月的草原,注定被欢乐的气氛所笼罩。传承了上千年的诺鲁孜节,是突厥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相当于中原的春节。   这一天,家家户户的突厥人都会在自家门前点起一堆松柏枝,用松柏枝的烟火向神祈求他们的牲畜能够无病无灾长得膘肥体壮。于是这一天他们不再屠宰牲畜,而是像中原人一样用粮食煮诺鲁孜饭吃。其实就是稀饭,他们把这叫做“冲克缺”,翻译作汉语即是“丰盛粥”。   就像春节时突厥也派了使臣携带牛羊进京,前来向中原的皇帝拜年一样,大唐也派了使臣带着许多可以煮丰盛粥的粮食,来到了草原向突厥的可汗骨咄禄恭贺节日。   骨咄禄和他的谋主元珍、叶户咄悉匐等一干重臣,提前来到南牙黑沙,在牙帐里郑重的接见了唐使,并邀唐使一同出席了他们隆重的庆典活动,直到深夜方才散席。   然后,骨咄禄与元珍、咄悉匐三人却开始了另一场,远比诺鲁孜庆典还要更加重要的聚会。   “阿波达干,这就是唐使送给你的私礼?”骨咄禄指着放在牛皮毡几上的一个布包盒子,“我可以打开看一下吗?”   元珍微笑,“可汗请。”   突厥人远没有中原这么多的礼数,骨咄禄亲自上前打开了盒子,微微一惊,里面居然装的是一颗人头。   “唐朝何意?”咄悉匐顿时怒了,“如此吉祥的诺鲁孜节,他们居然以人头做贺礼?!”   “叶护稍安勿躁。”元珍道,“可汗还记得出,这颗人头是谁的吗?”   骨咄禄拿起那颗用药物与香料处理过后没有半分腐烂的人头,细看了两眼,淡淡道:“李仙童。”   “可汗好眼力,好记性。居然还记得这么李仙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元珍笑道,“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可汗总共只见过他一次吧?”   骨咄禄不动声色的放下了人头,“阿波达干,唐朝此举是何用意呢?”   “回可汗,臣私下和唐使谈过了。他告诉臣这颗人头的来历,还有另外一些重要的信息。这个信息可算是和人头有关,但远比这颗人头本身重要得多。”元珍说道,“可汗想听臣先说哪一个?”   骨咄禄很是淡定的坐了下来,从靴子里抽出自己的银刀割下了一块烤肉,放在嘴里慢慢的嚼,“哪个有趣,先说哪个。”   “我听可汗的!”咄悉匐也坐了下来也用刀子割肉吃,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嘟嚷道,“诺鲁孜节不杀牲口不吃肉,一整天熬下来怪难受的!”   “可汗,其实唐朝送来这颗人头的意思很简单,他们不想再开战。”元珍说道。   咄悉匐的动作稍稍停滞了一下,继续割肉,“二者之间有关系吗?”   “有。”元珍说道,“李仙童之所有被杀,是因为他在中原的上元节之时,去皇宫行刺了唐朝的皇帝和太后。”   “哦?!”这一下骨咄禄和咄悉匐的动作同时停了,并一同发出惊咦。   “当然,他失败了。”元珍笑了一笑,说道,“败在一个,我们的老朋友手上。”   “薛绍?”   “是的。”   骨咄禄放下了刀子,用麻布擦了擦手,认真的道:“详细说给我听。”   “是。”   于是元珍就把李仙童行刺的前后始末,当着骨咄禄与咄悉匐的面给说了一遍,说得如同亲临其境。   “阿波达干,李仙童是听受了你的指令,才去行刺的吗?”骨咄禄问道。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元珍答道。   “何解?”   元珍说道:“上次李仙童逃亡来到草原之后,每天都在想着重回中原报仇雪恨,每天都来求我帮他完成这个心愿。这让我不厌其烦,于是我给了他几个骑奴,打发他回了中原。临时之时李仙童主动向我承诺,他一定会立下大功再回来。我问他怎么立功,他就说,杀了中原的皇帝、太后、薛绍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个或者几个,算不算是立功?”   骨咄禄笑了,“这是一条心中满怀野心、暴戾与仇恨的丧家之犬,无论他能否立下大功,我们的汗国都不应该接纳他。”   “可汗所言即是,臣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元珍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他成功了,或许对我们有那么一点好处,但必然激起唐朝的举国仇恨,对我们的汗国来说无异于引火烧身。实际上,李仙童上次发起的天津桥行刺薛绍,说是为我们效劳除一劲敌,实际上他更多的是为了发泄私愤。靠这种卑鄙的暗杀阴谋,是无法取得真正的胜利的。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想再用李仙童了。但又一时甩不到掉他——现在好了,他终于可以安份下来了。”   咄悉匐在一旁插了一言,“这个叫李仙童的人以前还在御林军当职,并且一家人都是唐朝重臣的时候,或许还有点用。靠着他送出的一些情报,我们打了几个不错的胜仗。但是他的野心和胃口也未免太大了,居然想和我们突厥里应外合攻陷并州、侵占整个河北。然后他还想要一块地方割据为王。结果却在并州遇到了薛绍,输了个一败涂地差点全家死光。从那时候起,李仙童除了惹祸其他的什么用都没有了。现在死了好,死了清净!”   “李仙童野心太大城府太深心机太毒,终究是作茧自缚。”元珍笑了一笑,说道:“这次他主动请命重回中原想立功,其实也是察觉到了我不再重视于他,不想再用他了。然后他就想立下一点特殊的功劳,好让自己将来有个立足之地。”   “李仙童杀死自己的祖父、出卖自己的父亲,后又背叛自己的母国。”咄悉匐很是不屑的道,“这样的渣滓唐朝不要,我们突厥汗国就会要吗?”   “咄悉匐说得对。这个人死了好,死了清净。”骨咄禄说道,“但是,唐朝会不会因为这一次的行刺案件,而牵怒于我们突厥从而派兵前来征讨呢?”   “可汗,臣刚才说了,唐朝送来这颗人头的用意,就是不发动战争。”元珍说道,“唐使是这样对臣讲的——这个李仙童因为私仇而刺杀中宫,却诈称自己是突厥的刺客。他的目的就是想要这样的挑拨离间,好让两国重新开战。他的心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鬼一样狠毒。哪怕是自己死了,能在十八层地狱里看到无数人死于两国的战火,他也能发出疯狂的笑声。”   “很不错的说辞。”骨咄禄笑了,“如此说来,唐朝虽然知道一切真相,却一点都不想发起战争?”   “对。”元珍说道,“如果两国真要重新开战,是一定需要一个好借口的,否则就是师出无名。现在有这么大这么好的一个借口摆在那里,他们非但视而不见还主动的加以掩饰,就足以见得他们惧怕战争的发生。”   “那正好啊,打!”咄悉匐把手里的刀子往牛皮毡桌上狠狠的一扎,“他们越是不想打的时候,就越是我们发动战争的最好时机!”   “未必。我们不能小看了主政唐朝的那个女人。她绝对不会愚到自暴其短,让我们有机可乘。”骨咄禄当头浇了咄悉匐一桶冷水,“你先坐下,收好你的刀子。还是先听谋主把话说完。”   咄悉匐拔起刀子用,又乖乖的坐下,用衣角擦试刀身。   元珍说道:“臣要说的第二件事情,跟这颗人头有关但远比这颗人头本身要重要的,就是——薛绍又重新掌兵了。而且,是接受了紫金鱼符统帅唐朝京城的所有的兵马,并兼领御林军。”   “当”的一声,咄悉匐手上的刀子掉到了地上。他连忙捡了起来,脸色有些奇怪的解释,“手上有油,滑掉了。”   “你不用掩饰。”骨咄禄深呼吸,“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也有些紧张。”   元珍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许多,“可汗,这对我们突厥来说,的确不是一个好消息。”   “是啊!”骨咄禄表情深沉的缓缓点头,“那一幕,我至今仍是记忆犹新。裴公当着我的面,指着薛绍对我说——这个人就是今后几十年里,你们所有突厥人的噩梦。”   “这个家伙,的确是个噩梦。”咄悉匐恨得牙痒痒,“上次我出使唐朝圆满成功,结果在麟德殿的宴席上与他交锋了一场。哎,真是想起来都倒霉。好几十个绝色美女啊,活生生的被薛绍给强行留住,我一个也没能带到草原上来!”   “这种事情就不必提了。”骨咄禄不轻不重的斥责了一声,再对元珍道,“看来唐朝的武太后是活怕了我们突厥现在发动战争,于是把薛绍搬了出来镇场面,想要吓唬我们。我的谋主阿波达干,你说,我们该要怎么做呢?”   “什么也不做。”元珍回答得很果断。   “何意?”   元珍答道:“可汗,我们和唐朝连续打了好几年,唐朝损失惨重耗不起了,我们的草原子民也需要休养生息。更何况,现在九姓铁勒的某些部族在唐朝的怂恿之下变得有些不安分,想要脱离我们的汗国去投靠唐朝。尤其是东面的奚族和契丹在一天天的壮大,如果放任不管将来必将成为汗国最直接的威胁。所以,我们不如就买武太后一个面子做个顺水人情,继续和他们保持现在的友好关系。我们自己也好腾出手来,好好的处理一下内部的事情。”   “言之有理。”骨咄禄点头认可,“不管武太后让薛绍重掌军事是出于何种目的,薛绍这个人始终还是不容低估。由他谋划唐朝的军事,唐朝必然防范甚严,我们很难有好的机会。与其这样,还不如好言好语的哄着武太后,隔三岔五的还能要一些赏赐好处。或许,我们还能借助唐朝的力量,去帮助我们对付奚族和契丹呢?”   元珍哈哈的大笑,“可汗英明!” 第0770章 打出鼻血   经历了一场刺客风波的洛阳,并没有太久的沉浸在惊悸与恐慌之中。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人们差不多都已经淡忘了这件事情。至少没有像前段时间那样,让它成为街头巷尾与茶余饭后的谈资。   薛绍的生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他快要忙成灰孙子了。   兵部改旗易帜与新一年府兵上番的事情,洛水大军的春季训练与粮草调拨之类的军务,御前禁卫正在改组的许多重要事务,没有哪一件是轻松的活儿。如果再加上一个,比前面三项加起来都还要繁琐和头疼的尚武台……薛绍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是怎么活过来的。   太平公主劝了薛绍好几次,让他交出一些差事,不要把自己累坏了。开始薛绍不肯,因为这几个职事对他来说,就如同手背手心都是肉,没一个舍得放下。到后来薛绍不得不妥协了,事实证明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他打算忍痛割爱,放弃一些职事。   但究竟放弃哪一个呢?   这又是一个值得纠结的问题了。   洛水大军的兵权,这是自己做梦都想要的宝贝,是自己作为一名武将安身立命的底气与资本,怎能轻易放弃?再者就连武则天都说了要“薛子镇国”,自己主动提出要放弃,岂不是有背国策?   兵部的事情,改旗易帜正进行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这时候提出辞呈很有撂挑子的嫌疑。再说了这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岂能放弃?   御前禁卫这一块的事情不多,但关键的事情都需要自己来拍板。实际上,新上任的几个御前大将对新环境都不太熟悉,都在唯自己的马首是瞻。皇帝与太后的安保工作是重中之中,如果这时主动放弃,会显得很不负责任——而且是对皇帝和太后不负责任。   那这个责任,也未免太重大了一点。   至于尚武台……这是薛绍最想放弃又最无法放弃的事情。因为这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忙了,但现在除了薛绍又没人可以接过担子负起责来。   “我要死了!救命啊!!”   很多个夜晚,薛绍都在床上这样呜呼哀哉的大呼小叫。   太平公主就在一旁冷笑,“都跟你说了,贪多嚼不烂。你非要死撑,现在你就自食其果吧!”   “夫人,救命!”薛绍可怜兮兮的趴在她的大腿上,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你去跟太后她老人家说说吧,让我去掉一些职事?”   “去掉哪一个?”   “好像……”薛绍哭丧着脸,“哪一个都去不掉!”   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拎住薛绍的耳垂,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顿的道:“那你就,能者多劳吧!”   几日后,姚元崇从朔方回来了,这可把薛绍给乐坏了。他二话不说,把兵部大小的事务全部堆到了姚元崇的手上。可怜姚元崇为了赶时间,是一路骑马走了两千多里路回京的,两腿内侧磨掉了几层皮都还没有愈合,就迈着八字腿像螃蟹一样,匆忙的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当中。   至于另一位兵部侍郎张光辅,他现在只负责一件事情,就是上朝听政,然后回来负责给兵部的官员们开会“传达精神”。会一开完,他就拍屁股走人了大小的事情一概不管。   薛绍已经在琢磨着,怎么把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混球,给扫地出门了。但这厮上头有人,这人来头不小还是薛绍的死对头——武承嗣。   一时之间,恐怕不容易轰他走人。   好在有了姚元崇分担兵部的日常事务,薛绍轻松了许多。再加上尚武台最忙最乱的时段已经过去,尚武丞萧至忠这个得力助手一把担纲,代理接管了尚武台的日常工作,这让薛绍非常的欣慰。这样一来,他肩上的担子再又减轻了许多。   现在,就只剩下御前禁卫和洛水大军的军务,需要薛绍每日亲自打点了。这两块,一个关乎兵权一个关乎中宫的安危,薛绍不打算假手任何人。   就在薛绍忙得屁颠屁颠几乎就要七窍生烟的这段日子里,朝野上下很多闲得玩脚趾头的人,都盯着薛绍并且私下里议论纷纷。   说得最多的,就是——薛绍这下真的发迹了。至从裴炎倒台之后,他应该就是朝堂之上除有太后最有实权的一个人了。而且就连宰相都有些管不着他了,因为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直接向太后一个人负责。   人类惯有的嫉妒,在这些人的心里已然泛滥成灾。不时有很多的风言风语传到薛绍的耳朵里,甚至有人说他会仰仗兵权干点出格的事情,比如推翻太后扶正皇帝,或者直接废掉皇帝拥立太后登基,诸如此类云云。   初时听到这样的谣言,薛绍心里着实惊了一惊,也曾动过交还兵权、辞职避嫌的念头。但后来冷静一想,人正不怕影子斜,自己越是表现得紧张,反而越会惹来话柄。再说了,武则天都敢如此大胆的把兵权交给自己,自己的胆量还不如一个女人吗?   屌丝就是矫情,屌丝就爱嫉妒!——让他们说去,不管!   于是薛绍充耳不闻。   渐渐的,谣言反而不攻自破的平息了。   武则天通过太平公主,表达了对薛绍这一态度的欣赏。她说,有胸怀才不拘小节,有担待才能不在乎他人的臆想与猜忌,这是成大事者风范。   薛绍听了感觉心里挺美,不管怎么样,获得他人的认同与欣赏,总是一件舒心的事情。   世上又有谁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呢?   薛绍自忖,也是个正常人类。   这一日下午,薛绍在兵部的官署里办完了公务,正准备像往常一样的回家。正要走的时候,他看到随身书吏王昱在清理书案时一副欲言又止的犹豫神色,便主动问道:“你有事跟我说吗?”   “回尚书……学生有点小事,还是件私事。”王昱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学生不大敢说。”   薛绍笑了,“说。”   “明日公休,学生想趁这一天定一门亲事。”王昱说道,“家父与家母很是希望,尚书能够大驾光临。但学生知道尚书近日异常忙碌定然是累了,需得在家好生休息……”   “定亲?好啊!”薛绍听了挺欢喜,“我会来的,沾点喜气也不错嘛!”   “多谢尚书!”王昱大喜,恭身礼拜。   薛绍笑呵呵的走了,回家的路上他心里就在琢磨:该给人家送一份什么样的礼物呢?虽然王昱只是自己的一个小跟班,但他平常做事非常的认真仔细负责任,给自己分担了不少的麻烦。再加上他为人谦虚好学勤勉向上,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待遇、官职与前程的问题——目前,他仍是一个连品衔和俸禄都没有的书令使,只是兵部聘用的“临时工”。   这个王昱还真是个不错的好苗子……再说了,他还是上官婉儿的表弟呢!   嗯,这份礼物可不能太薄了!   于是回到家里之后,薛绍就猫进了藏宝阁里开始翻箱倒柜。这里收藏了海量的珍宝古玩与名人字画,大多是薛绍与太平公主定婚、成亲、生子的时候宾客们送的贺礼,再就是宫中的赏赐。太平公主眼界极高,值得她放进这藏宝阁里的东西,没有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世间罕有。就拿上次送给赫连孤川的六颗珍珠来说……它们都还没有资格在这藏宝阁里多住几日呢!   翻翻捣捣了一阵,薛绍拿起了一对儿玉马,自己挺喜欢。他心想定亲嘛,那就得成双成对的好事——就送这对玉马挺不错的!   正要拿着这对玉马走出藏宝阁,太平公主迎面走进了屋来,夫妻俩撞了个对脸儿。   “你作甚?”太平公主一眼就瞅到了薛绍手中的锦盒。   “嘿、嘿嘿……”被捉了现行的薛绍,一个劲的干笑。   “又要败家?”太平公主双眼一瞪,“拿了什么,我看看?”   “咳……你看吧!”薛绍可不想在自己家里被当贼捉,于是坦然的把玉马给太平公主看。   太平公主倒是没有大呼小叫,只是狐疑地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亲自来藏宝阁找东西——是谁这么大台面,值得堂堂的薛驸马亲自动手呢?”   “没谁,没谁。”薛绍笑呵呵的道,“同僚相请,礼尚往来而已。”   太平公主冷冷的一笑,“是去王昱家里吧?”   薛绍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你说呢?”太平公主的脸色已经转到了阴天,“我刚刚进了一趟皇宫,遇到了上官婉儿。”   “呃……关上官婉儿什么事了,我可不知道她会去。”薛绍有点尴尬的眨巴着眼睛,“王昱都搬出了他的父母来说事,挺郑重的请我前去。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勤快能干又谦逊上进,平常帮我做了很多的事情,没他帮忙我真有可能早就活活忙死了。于是我打算给他送一份好礼,算是给他的一个奖赏。”   太平公主冷冷的道:“我有说过,上官婉儿会去吗?”   “哦,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我是会去的了。”薛绍表现得很淡定。   “我去。”太平公主冷不丁的道。   薛绍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这么说,上官婉儿肯定也会去了!   太平公主的银牙咬了起来,“你笑的这副样子,真的很欠揍!”   “来嘛,来!”薛绍捉住了太平公主的手腕,作势往自己脸上打,“打我,狠狠的打我,打得我流鼻血!”   太平公主用力想要抽回手,却被薛绍捉住了抽不掉,又好气又好笑的跺脚骂道,“你无耻的样子,更加欠揍!” 第0771章 御用文人   次日,薛绍与太平公主一同去了王昱家里赴宴。   原本对王昱来说,薛绍能够亲自前来参加他的定婚之宴,已是喜出望外莫大的恩荣。没想到就连太平公主也一同来了。这下王昱举家上下无不受宠惊,甚至有些始料不及与惊惶失措。   这不奇怪。   以往的各朝各代,帝王的儿子也就是太子亲王们,各自拥有高人一等的名望和权势。可是现如今是一个“女主当政”的奇葩时代,武则天的儿子们一个个的接着倒大霉,但是她的宝贝女儿却是从小到大的平安富贵、恩荣倍至。   如今武则天的权势声望如日中天,太平公主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再加上她有一个“薛子镇国谁敢来犯”的牛气丈夫,原本就宠冠天下的大唐第一公主,现在的地位甚至远远超过了那个偏居在侧殿的当朝皇帝。虽然她还没有正式的步入政坛参议国政,但是朝野上下无人敢于低估她的“潜实力”。甚至有些多事饶舌者编造胡话来说,如今的什么皇帝太子和皇族亲王那都是傀儡和摆设,太平公主才是唯一一个名副其实的亲王。   ——是“亲王”,而不是公主。   王昱一家虽然仕途不是太昌盛,但是出身却很高贵,和王方翼同是出身太原王氏的族亲。而他的母亲郑氏同样也是出身关内望族,否则无法门当户对的嫁入王家。由此也可以见得,当年的上官氏也曾煊赫一时,否则上官婉儿的母亲也就是王昱的亲姨娘,不会嫁给婉儿的父亲上官庭芝,哪怕他是宰相的儿子。   太平公主和薛绍还没入座,上官婉儿来了。与以往总是男装在身简约出行不同,这次上官婉儿的出场稍稍有点排场,随身带了几个喝道通传的宦官和打点上下的女婢。   现在武则天一人独断朝纲了,宫中很多严厉的约束得以放松(有一点女权解放的意思),像上官婉儿这样有身分有地位的女官,出入禁宫可比以前容易多了。以前,除非是中宫有了正式的派谴,上官婉儿才能在一群侍卫的陪同监视之下,偶尔出宫透一透气。现在只要她高兴,跟上面管事的人说一声,就可以随时出宫了,前提是她必须及时回返。   现在能够管得了上官婉儿的人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武则天本人,另一个则是武则天在内廷的权力代言人华阳夫人库狄氏。武则天改换官制之后,遵循周礼对内廷的女官官制也做了一些改变。华阳夫人被封为内廷“御正”,相当于朝廷的内史宰相。而上官婉儿现在的称号则比较的令人费解——才人。   这既是皇帝的妃嫔也是宫中的女官,领衔五品。当然,武则天不会糊涂到要把上官婉儿赐给李旦做妃子,她是被封为了先帝李治的才人。当然上官婉儿的这个才人是有名无实,先帝李治都已经在冰冷的乾陵里躺了许久了,大抵没那个闲功夫来宠幸这个由武则天封敕的嫔妾。   这是刚刚才发生没多久的事情。薛绍虽然消息灵通,但是对内廷的事务他一般不做打听,所以今天才知道。   “难怪她今天出行,与以往不同了。”薛绍坐在客厅里远远看着走进门来的上官婉儿,低声自语。   太平公主瞟了瞟薛绍,表情变得很古怪,像是痛心疾首又像是幸灾乐祸,“哎呀,惨也、惨也!”   “你鬼叫什么?”四下无闲人,薛绍没好气的低斥了一句。   太平公主捂着嘴哧哧的偷笑,小声道:“原本上官婉儿是我的好姐妹好朋友,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庶母,你说我多可怜呀!”   薛绍恨了个牙痒痒。太平公主很少有真正能够刺激到薛绍的时候,但这一回她真的成功了。他顺着太平公主的思路往下想了一想,心里就在骂——奶奶的现在上官婉儿都是先帝的嫔妃了,谁敢打她的主意那不是给先帝戴绿帽,活活的作死吗?   果然是……惨也,惨也!   “婉儿参见公主殿下,参见薛驸马。”上官婉儿已经走近了客厅,婀娜娉婷给二人施礼。   “上官才人不必多礼。”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你现在身份不同啦,算起来还是我的长辈呢!”   上官婉儿的脸上瞬然闪过一抹惊悸的红韵,下意识偷偷的看了看薛绍。   薛绍的表情就是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道:“上官才人请坐,不必拘礼。”   太平公主这下可就乐了,因为她一眼就能看出薛绍在拼命的装正经。她太了解薛绍了,越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一定在拼命的胡思乱想。   有趣,有趣!   太平公主忍不住嘿嘿嘿嘿的连笑了几声,又清咳了一下,“婉儿,坐吧——来,挨着我坐!”   “婉儿不敢。”   “来嘛,家中私宴不必拘礼!”   太平公主几乎是亲自动手拉着上官婉儿,紧紧的挨着她坐了下来。   薛绍的心里像猫爪子挠似的,七上八下纠结得紧。太平公主故意搞怪闹场,分明就是在挖苦嘲笑。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不可能当着太平公主的面和上官婉儿有多亲近,但是越是装做不在乎,薛绍眼角的余光就越不受自己控制的要去看上官婉儿。   她今天穿的这一身宫庭盛装,实在太漂亮了。薛绍很少看到上官婉儿穿这样正式的华丽的宫装,绝对的眼前一亮惊若天人。   没多时,王昱和他的父母一同前来招呼宾客,对薛绍和太平公主是一拜再拜感激涕零。王家的人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不是因为上官婉儿和薛绍夫妇的这一层关系,他们的儿子王昱现在肯定还宅在家里,苦苦的等着吏部的选官结果。   王家虽然有着良好的出身门第,但却没有半点的政治资本。现在十有九家传统意义上的山东大姓名门望族,都成了实际上的破落户。有的甚至连饭都吃不上了,穷得只剩下祖宗可以向人炫耀。他们王家虽然能够管上温饱,但也没能好到哪里去。王家就指望着王昱能够有点出息,好让他光宗耀祖重振家门。能通过上官婉儿搭上薛绍和太平公主这条线,实属不易。王昱的父母,现在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肝都给掏出来给这三人吃了。   上官婉儿今天来时特意打扮了一番,还破例带了三五随从,多少也有一点给王昱撑场面的用意。虽然她知道她这点排场对薛绍和太平公主而言,简直就是渺小如尘埃,但是王昱的父母看到了高兴,这就足够了。   由此也可见得,上官婉儿还是挺在意也挺照顾王昱这一家姨亲的。毕竟,她在世上的亲人真的不多了。   除了一些家族的内亲和女方的家人,王昱没好意思请什么同僚来。除了与他关系要好的几个小书令使,他就只是单单的请了薛绍。但是一尊大佛远胜八百罗汉,薛绍和太平公主的联袂出席,瞬间让王昱这个略显寒酸的家里光耀万千起来。   午宴时分,王昱的家里还只有零零落落的十来个宾客。到了下午,兵部的官员和书吏们全都主动上门前来道贺了。就连一向最没人情味的张光辅,都派了他的老管家送来一份贺礼,显然他也不想在兵部被人彻底的孤立了。   紧接着,名满京城的大才子李峤、杜审言和崔融一同上门前来道贺了。这三位大才子与苏味道一同齐名,号称“文章四友”。   这可不是一般的名气,用现在的话说他们的才华都已惊动了中央。   苏味道的一笔好文章被裴行俭看中,招募为记室参军(掌管文案的秘书并兼任参谋)。薛绍接任裴行俭之后对苏味道更加委以重用,但凡发号施令或是要给朝廷写奏章,基本上都是苏味道代为捉笔。前不久朔方军改旗易帜的时候,苏味道因为推助改旗易帜立下功劳,从一个八品的小官直接被提拔为夏州都督府从四品司马兼朔方军行军司马,绝对的平步青云。这在当时是引起了不小轰动的,朝廷御史都对此提出了异议,但是根本没用。因为有了武则天和薛绍的一同力挺,苏味道的这个官做得稳当得很。   如今苏味道在河陇一带和在朔方军里颇具声望,仅次于薛绍留在那里的代言人,夏州都督府长史刘幽求。   李峤二十岁中进士,才气逼人尤其擅长五言近体诗。四友当中属他的词采最为华丽,而且他的仕途也最为通畅。现在他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做到了监察御使,曾经还有过一段风光的经历为人津津乐道。就是有一年邕州和严州的土民发生了暴动起义,李峤奉命监军前去征讨。但他不主张武装平叛,而是孤身一人前去游说劝降,结果他居然成功了。   薛绍感觉,这人的才华简直有些牛逼过头了,就连文盲都能被他感化。   至于杜审言和崔融,相比之下就比李峤略微逊色一点了。   杜审言现在担任洛阳丞,是洛阳令魏元忠的下属。魏元忠和薛绍、太平公主是什么关系,他当然是最清楚不过了。于是他今天急忙赶来了——当然是以王昱同窗文友的名义。   崔融曾是庐陵王李显的东宫侍读,李显要写什么奏疏文章都是出自于他的手笔。李显当皇帝的时间不长,崔融没有来得及发迹但也没有跟着倒霉。现在他做了个宫门丞,也就是皇宫管大门的芝麻小官儿。皇帝李显的倒台可能是让崔融深切的体会到了权力的无情和恐怖,也让他认清了当前的局势——紧紧站在武太后的阵营里才是正确的选择。于是这几年来他写了不少歌功颂德的文章,让酷爱文史的武则天颇为欣慰和喜欢。很多人说,他的“官门丞”芝麻小官儿就是用歌功颂德的诗文所换来的。否则,他早该跟着庐陵王一同被流放了。   李峤等三人的到场,让王家再一次蓬蔽生辉。   王昱的心里清楚得很,他们是奔谁来的。虽然这三人曾是他的同窗文友,但在今天之前,他们从来都不会正眼来瞧自己一眼。说白了不值钱,他们都想做下一个苏味道,想通过自己的这一层关系来沾上薛绍的光。   薛绍对他们三人却有一个简约但精准的概括——御用文人。   这种人或许不是什么道德真君、社稷能臣,但是他们真的能够发挥很大作用,比如当年秦王李世民文学馆里的十八学士,武则天的手下也有北门学士。如今是一个诗歌飞扬、推崇才子的时代。才子的诗词、文章和言论,能够很大程度的引导民众的思想,甚至导引政治风向。这既是一笔无形的知识财富,当然也能成为一把无形的杀人利器。   如今薛绍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精明强干的能吏和两肋插刀的猛士,这三个以诗文才华著称的人物既然主动送上了门来,薛绍倒是一点儿不介意将其一同打包,全部收下! 第0772章 虎师双将   李峤、杜审言和崔融三人得以见到了薛绍,恨不能在一瞬间就便出浑身的解数,用以博得薛绍的青睐。   三人明显是约好了,进到王昱家没多久,就吵吵嚷嚷的要王昱安排一场游戏——曲水流觞。   这是一种古老而文雅的游戏,一般都在三月时节举行。三五个文友坐在水渠边,让装着杯子的酒从上游流下来,杯子落在谁面前,谁就可以取酒来饮,并要赋诗一首。   李峤等三人提出要玩这个游戏,本是无可厚非因为他们都是文人大才子。但是当着薛绍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就有刻意卖弄之嫌。   客人提了请求王昱只好满足,正要动身去张罗的时候,薛绍起了身来,“王昱,时辰不早。我与公主先行回府了。”   众皆一惊,王昱自然不敢挽留,只好一路恭送出府。   李峤等人失望之极,都愣住了。   王昱送客回来之后,李峤连忙问王昱,“耀卿(王昱表字),薛驸马就这么走了?”   “贵人多有要事,在下岂敢强留?”王昱挺遗憾地说道。   “他……好像有意冷落我等三人?”李峤说出了他们三人当中的忧虑。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不会吧……”王昱也不敢把话说满了。   李峤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声道:“令姐与太平公主殿下要好,可否劳请令姐,帮我们去打听打听?”   “这……”王昱面露难色的看向一旁,上官婉儿正坐在那里和王昱的父母交谈。   “倘若当真为难,也就罢了。”李峤叹息了一声,“可叹我等福薄,无缘与贵人结识。”   “好吧,我去跟家姐说说。”王昱勉强答应了下来,虽然不是很乐意,但上门就是客,王昱也不想拒人千里之外让他们难堪。   “多谢耀卿兄!”李峤拱手就拜。   王昱来到了上官婉儿身边,把李峤的请求简单的跟她说了一说。看到王昱与上官婉儿谈及正事,王昱的父母很识趣的找了个借口就先退下了。   上官婉儿听完之后便笑了,“你把他们三个叫来吧!”   “是!”   李峤等三人一同到了上官婉儿的面前,礼拜,恭恭敬敬眼睛都不敢乱挪一下。虽然才子向来爱佳人,但上官婉儿现在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他们要是有半点无礼的举动表现出来,那纯粹就是做死的节奏。   “三位是以为,薛驸马有意冷落你们?”上官婉儿开门见山。   李峤连忙拱手回话,“还请上官才人指教点拨。”   “指教不敢当。”上官婉儿淡淡的道,“你们是不了解薛驸马。”   “何解?”李峤连忙追问。   上官婉儿说道:“薛驸马固然文武全才,其诗文才华并不低于你们三位。但是薛驸马是一个勤勉务实之人,他不喜欢把大好的光阴,花在吟风弄月与消谴玩乐之上——至少现在,他是这样的。”   这一句话就把李峤等人给点醒了。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薛绍曾经也是一个专爱风花雪月的大纨绔,要不哪来的蓝田公子之雅号?但是时过境迁,人家现在可是“镇国”薛子了,还哪来的闲工夫陪几个闲散文人在这里玩什么曲水流觞呢?   “多谢上官才人指点,李峤拜谢!”   “不必多礼。”上官婉儿微笑道,“薛驸马素有爱才之心,近些年来他推荐和提拔的文臣武将不知凡几。文有夏官侍郎姚元崇,侍御史宋璟,洛阳令魏元忠,还有夏州都督府的刘幽求与苏味道等等。武将就更不必说了,朔方军猛将如云英杰辈出,河北薛讷已成一方名帅封疆大吏。御林军中则有更多薛驸马的往日麾下。”   “是,薛驸马文成武就,一代人杰!”李峤等人听得心里直痒痒,这么多人都跟着薛绍发达了,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呀?   上官婉儿跟了武则天这么久,早就练就了一双可以看穿他人心肝脾肺肾的如炬慧眼。眼前这三个小小文人心里在想什么,她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她道:“薛驸马爱才,但却偏爱有一技之才、能够做些实事的人才。”   这话当场就把李峤等人刺激了一下,三人面面相觑仿佛是在说,我们都只会吟诗作赋,怎么办?   “长于歌赋,应该也算是一技之长吧!”上官婉儿说道,“如果能够将这些诗文歌赋,善加利用的话。”   上官婉儿这句彻底将李峤等人点醒了——会吟诗作赋也不错,但不是叫你们没事就给薛绍作几首诗来欣赏,或是在他面前轻佻卖弄。你们完全可以用你们的诗词赋歌赋为薛绍服务,这便也是一技之长了!   ——懂了!   这两个大字同时印在了李峤等三人的脑海里,三人感激涕零对着上官婉儿一拜再拜,拜得上官婉儿都摇头笑了起来。   “你们三人都是朝廷命官,就不用对我一拜再拜了。”上官婉儿说道,“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你们,薛驸马和你们一样,也是朝廷命官。”   说罢,上官婉儿就转身走向了里屋。   李峤等人一愣,她这话作何解释?   三人合计了半晌,算是大体想明白了上官婉儿话外之音——你们想沾薛驸马的光,这不是不可以。但凡事别做得太出格太轻佻,尤其不能四处宣称薛绍是自己的主子,因为在朝为官最忌讳的就是接帮结派。还有一层意思,薛绍是朝廷命官,是太后的股肱亲信。这个“大方向”绝对不能搞错了!   “这个上官才人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心如明镜智珠在握,言语之间字字珠矶但又滴水不漏——真是不简单哪!”李峤等人惊叹不已。   回家的路上,太平公主与薛绍同乘一车。   有些事情太平公主独自琢磨了许久,忍不住说道:“薛郎,今日李峤等三人分明就是奔着你来的,你怎么拒人千里之外呢?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名满京师的大才子,就算你不想与之亲近,也不必当众损他们的颜面吧?”   “我没想拒人千里之外,我只是没空陪他们饮酒赋诗。”薛绍淡然道,“以往带兵时我麾下战将百员猛士千万,这个爱玩鸟那个爱斗犬,难不成我都陪他们玩一通,就算是亲近了?”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倒也是……曲水流觞,谁有那闲功夫。”   “他们想靠拢我,就得拿出一点我能用得上的长处来。”薛绍笑道,“薛驸马虽然有钱得很,但也从来不养无用之人。”   “臭美的你!”太平公主顿时被逗乐了,“你就是一个大败家,哪里有钱?”   夫妻俩一路笑闹,不知不觉就到家了。正要下车时,听到太平公主府的门口中有人在争执。   “让我进去,我要见薛驸马!”一个粗莽汉子的声音,嗓门很大。   “薛驸马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把守太平公主府府门的可是武则天派发的御林军卫士,向来威风的紧,怒斥道:“赶紧走,否则捉将起来扔到官府,判你一个冲撞皇族府第的大罪!”   “我是薛驸马旧识,我找他有要事!”那汉子不肯走,还挺倔。   “看你面生又长得凶狠,既无拜贴又没引荐,哪能让你进去?”卫士喝道,“快走快走,不然我等当真要捉人了!”   薛绍快走几步下了车朝门口一看,那汉子牛高马大异常的魁梧,几乎比他身前那些御林军卫士全都高了一个头。要说这些御林军卫士平常都是充作仪仗队,身高体形都已优于常人,但和那个莽汉子相比,简直就像是孩童。   但是,这汉子看起来有些眼生,薛绍并不认识。   “吵什么?”薛绍低喝了一声。   御林军卫士们慌忙下拜,“薛驸马,此人非要硬闯府第,我等苦苦阻拦他就是不肯退去。”   那汉子闻言转过身来看向薛绍,面露狂喜之色,“薛驸马,可让我找着你了!”   薛绍再一细看,倒是有些眼熟但真的一下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了。看他这副扮相应该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满身烟尘蓬头垢面,都不大好辨认面目了。   “在下段锋啊!”那汉子满怀渴望与激动的看着薛绍,抱拳拜道,“安西虎师,段锋——曾在绥州被薛楚玉将军捉过的那个?薛驸马,想起来了没有?”   “段锋?人称安西猛虎的,王老将军麾下第一猛将?”薛绍眼睛一亮,这下算是起来了,当场哈哈笑道,“你当着众人之面自暴其短,就不怕他人笑话吗?”   “这有何妨?”段锋咧嘴大笑,“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心服口服。再说了,输给玉冠将军也见得有多丢人哪!”   薛绍呵呵直笑,“你怎么来了洛阳?”   “在下一路从安西弓月城走来的,马都骑死了六匹,专找薛驸马。”段锋抱拳道。   薛绍微感好奇,正要追问,太平公主上前来道,“薛郎,你怎么和客人站在门口说话呢?”   “对,快请入府一叙。”   段锋见了太平公主,连忙后退两步拱手下拜,“段锋,拜见太平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微笑道:“你认识本宫?”   “回公主话,臣不认识。”段锋抱着拳低着头回话,“但臣猜测,能够陪在薛驸马身边,又如此雍荣高贵倾国倾城者,大体不差应该就是公主殿下了!”   “有意思。”太平公主顿时笑逐颜开,“薛郎,这个段锋不错,你要好生招待人家,不可失了地主之谊哦!”   薛绍也笑了,“知道,知道。”   说罢,太平公主就先行入府了。   段锋连忙道:“薛驸马,还有一人与我半道相遇说是也要来洛阳找薛驸马,于是我们一路结伴同行。但他刚刚,又躲起来了。”   “躲起来?”薛绍好奇,“他为何要躲?”   “在下不知。”段锋连忙道,“对了,他应该是薛驸马的旧部麾下,和在下一样的大块头大饭量就连拳脚功夫也是不相上下——他叫李铁狮!”   “李铁狮?牛奔?——你们这一虎一狮,怎么会凑到了一起?”薛绍惊讶道,“怪也,我不是留他在朔方做将军吗,怎么跑到洛阳来了?”   段锋有点恍然大悟的样子,“在下觉得,这或许是他躲起来的原因了。”   薛绍深呼吸了两口,大概知道牛奔怎么会来洛阳了,低喝一声,“郭安!”   “在!”   “寻遍洛阳,把那头大笨牛给我找来——不对,是捆来!”   “是!”   “别别、别找了,也别捆了!”牛奔从一旁的巷子里闪了出来,讪讪的怯怯的像个被人捉奸在床的小媳妇,“俺这不是来了么?”   薛绍又好气又好笑,“先捆了!——再进府说话!” 第0773章 朔方风云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薛绍猜得没错,牛奔真的是当了逃兵,没经请示任何人的同意,私自任性从朔方逃回了洛阳。   这要按军法处置,绝对是死罪一条。   但事情既然落在了薛绍手上,只要稍加周旋便可免去牛奔的大罪,所以这个问题并不大。薛绍要捆他,主要是想吓唬他一下。   真正让薛绍吃惊的,是如今夏州与朔方军的现状——牛奔正是不满这样的现状,才一怒之下当了逃兵的。   在薛绍离开朔方军一段时间以后,突厥怵于朔方军的神勇威风,不敢觊觎大唐的丰州和夏州这一片西北大地。这使得习惯了在高压环境下生存的朔方军,斗然放松了下来。   这一放松,可就出毛病了。   由于薛绍主倡开发银川平原,大片军屯的开垦拉动了经济内需,商阜很快也随之大肆活跃了起来。无数的商机与财富,从四面八方云集银川,很快就造就了一大批的富商与土豪。最为典型的代表,就是有薛绍在幕后支持的、直属于夏州都督府的军商,红叶商会。   人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朔方军很多闲下来了的将军,哪能不眼馋银川的那一大块肥肉?   于是,你来我往的利益争斗,就不可避免了。   这一层薛绍很早就了解到了,当时的确很生气。但也只是生气而已,因为当时事态还没有失控,将军们只要没有误了本职军事,贪敛一点财货的问题并不是太大。   但是这一回牛奔带回来的消息,却着实让薛绍“震怒”了。   事情要从新任夏州都督“万精油”韦待价,上任之后说起。   万精油是薛绍私下给韦待价取的绰号,事实证明,这真是太贴切了。这个家伙既没有真正的将帅之风,也不具备一个能臣的文治功夫。到了夏州这个新地方以后,韦待价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唯一能够倚仗的只有朝廷授予他的“尚方宝剑”——官职而已了。   为了尽快的降伏人心坐稳自己的位置,韦待价依仗职务之便玩起了官场的那一套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在夏州都督府和朔方军内部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权谋斗争。   韦待价知道,像薛楚玉、郭元振和张仁愿这样的武将,还有刘幽求和苏味道这样的文官都是薛绍的铁竿心腹,不是他能轻易收服的。于是他把拉拢的目光转向了其他人,比如安西虎师的旧部阿史那忠节和他的两个好兄弟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以及夏州都督府治下一些州县的基层官员。   韦待价别的本事没有,在朝廷中枢混了这些年,倒把“政治斗争”学了个精熟。经过他的不懈努力,终于成功的把原来夏州都督府最重要的两名佐官,长史刘幽求与司马苏味道给架空了。下面的官员现在汇报工作,都是越过刘、苏二人直接去找的韦待价本人。   而在军队这一方面,韦待价把朔方军的所有后勤大权交给了阿史那忠节,这其中就包括银川军屯开发的这一块肥到流油的重大项目。阿史那忠节现在,已经只对韦待价一个人负责。   这样一来,韦待价掌握了夏州与朔方最重要的经济大权,等于也就是掐住了都督府和军队里的所有人的命门。就连郭元振和薛楚玉在丰州练兵想要征调一点肉食,都得迂回千里的派人到夏州都督府找韦待价批示,拿了批示许可才能到阿史那忠节那里拿到物资。韦待价当然不会对朔方军中最有权威的薛楚玉和郭元振这样的人有求必用,若不把他二人治服哪能显示自己的官威,哪能坐稳自己的位置呢?   虽然韦待价不会拒绝批给物资(这会授人以柄算他渎职误军),但把他们的后勤请示拖上一两个月不予回复,那是常事。于是薛楚玉和郭元振等人的物资到手之时,前线的将士们都已经因为缺乏营养个个面黄肌瘦。军中自然早已是怨言四起,再也不复往日的和谐与团结。   牛奔就是受不了这个,才一怒之下跑的。用他的话说,“兄弟们每天在丰州玩命,饭都没得吃饱。姓韦的杂碎每天在都督府里和那些州官县令大鱼大肉还有娘们儿陪着。他手里明明有粮,就是不肯痛快的拨给咱们;他有大把的铜钱塞进了娘们儿的肚兜里,也从不给咱们多添一两件寒衣——谁他娘的愿意又累又饿又冷的替他卖命?咱们不干啦!”   “逃兵很多吗?”薛绍问道。   牛奔的胳膊被反捆着,大头胪使劲的点,“多,多着呢!——俺就带了百十个兄弟一起从丰州逃的,每人骑了一匹马出来。到了泾州都把马给卖喽,换成了盘缠各自回家!”   “你还有脸说?你这头蠢猪,你真是活腻了!”薛绍没好气的怒骂,身为一名将军居然主动带头当逃兵,还顺走军队里的战马……这绝对的死罪一条!   “弟兄们都干不下去啦!”牛奔大叫道,“俺就是来洛阳请死的,要杀就杀俺一个吧,不干弟兄们的事情!”   “你来找我,就为请死?”薛绍的眉头皱了起来。   “嗯!”牛奔认真的点头,很真切,“俺知道逃兵都得死,俺没想逃。但是弟兄们都很苦不想在军队里干下去了,又怕逃兵要杀头。所以俺就带了这个头——怨俺,要杀就杀俺!”   “蠢货!”薛绍气煞了,“军队是你家开的吗?军法制裁能是你说了算吗?——逃兵一视同仁都处死罪,你肩膀再宽也替别人扛不下!”   “啊?”牛奔大惊失色,“那俺岂不是害死了那么多弟兄?”   “你说呢?”薛绍板着脸。   牛奔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哭,人大头撞着地板咚咚作响。   一直旁观的段峰拼命将牛奔给拉住,小心翼翼的道,“薛驸马,原本我这个外人不该插嘴,但是我觉得……事情也不能全怨牛奔兄弟。”   薛绍何尝不知道这是军队版的“官逼民反”事件,当然不能全怪牛奔一个人。看到牛奔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哭得像一个小孩子,他自己的心里也很是于心不忍,便道:“别嚎了!”   “唉!”牛奔应了一声,就像电动开关一下瞬间就不哭了,泪流满面眼巴巴的看着薛绍。   “看我这干什么?”薛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武官肯定是做不下去了,脑袋能不能保住,还得看你运气!”   “少帅,俺这颗头要不要的,不打紧。”牛奔急忙说道,“俺实在是看不惯那个姓韦的鸟人了。你得管管啊,再让他这么折腾下去,朔方军几万弟兄都得死在他手上!”   薛绍点了点头,大老粗牛奔这一句话直指了问题的核心。百十来个逃兵比起几万将士的生死存亡和朔方的国防安危来说,还真就只是一件小事。   “牛奔,你先去洗漱一番吃顿饱饭歇息下来。暂时就在我府里安置,哪里也不许去。”薛绍转头对段峰道,“段将军,来找我又有什么事情呢?”   段峰抱了一拳,说道:“在下已经辞官,不是将军了。”   “哦?”薛绍惊咦。   段峰叹息了一声,“王老将军都秩仕了,我还当什么将军?”   “那你来找我,又所为何事呢?”薛绍问道。   段峰说道:“王老将军接到朝廷命令要回朝述职,临走时他老人家突然对我说,如果京城方面传来的是他的坏消息,就让我辞了将官来洛阳找少帅。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让我来找少帅所为何事……反正这是他老人家叮嘱的,我就照做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与王老将军,私交如何?”   “胜于父子!”段峰的神色顿时变得十分肃穆,“少帅有所不知,我段家在贺兰山一带经营绿林响马已历三世,专做草原与中原之间的茶马生意,偶尔也会打劫一些过往的胡商。我二十岁就接过父亲的位子,成了一名马帮头子。十年前王老将军奉命清剿马帮,我一败涂地输给了他。但是他没有杀我,还将我收为部曲做了他的马前卒。”   “我明白了。”薛绍点了点头,心想:在王方翼走后安西虎师必然要经历换帅,一般的将校们至少可以想办法继续生存下去。但是段峰和安西虎师的其他将校们不同,他有一个绿林响马的底子——王方翼让段峰辞去官职前来找我,是希望我能从此庇护段峰!   段峰反倒是惊奇了,“少帅,王老将军此举是何用意?”   “不必多问。”薛绍微笑道,“你暂时就和牛奔兄弟一起,在我府里安顿下来。等有机会,我会带你去见一见王老将军。但是你必须要答应我,不能私自跑去见他。否则,你可能就会害了他的。”   段峰愣了愣神,一口答应,“好!”   “你二人去吧!”薛绍道,“洗漱干净吃饱喝足,养足精神了再说。”   “是!”   牛奔和段峰一同应诺,两人结伴而去。出门的时候两人并肩而行居然卡在了门口出不去,于是一同哈哈大笑的前后错开,方能出门。   薛绍摇头笑了笑,心想这一对虎狮双将无法在军队里继续混下去,以后恐怕都得要跟着我混饭吃了。段峰的情况还好一点,牛奔当了逃兵犯下个死罪,我得想办法先去周旋一下才行。 第0774章 红叶当归   次日下了早朝,薛绍回到兵部衙门叫来姚元崇问话。   朔方军改旗易帜的事情,是姚元崇经手的。但是回来之后,薛绍还没有和姚元崇细谈详情。朔方军的现状如何,姚元崇是肯定有所了解的。薛绍打算从他这个“外人”的嘴里,听到一点客观的意见。   牛奔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他和很多朔方军的旧将一样,对于韦待价这个新帅有着天然的抵触情绪。这样一来,韦待价干什么他都会看不顺眼。所以牛奔的话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且料薛绍刚一发问,姚元崇就先叹息了一声。   就这一声叹,让薛绍的心弦就斗然绷紧了。   “朔方军,大体来说还算安稳。”姚元崇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   “安稳?若非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又岂能用安稳来形容!”薛绍眉头紧皱,“有话你直说,别跟我拐弯抹角!”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问起的。”姚元崇在苦笑,“原本我这个外人不应该对朔方军的事情,妄加议论。但朔方军是你的心头肉,它的事我不能瞒你。”   “什么外人内人的,你难道不是兵部侍郎吗?天下的军队都归你管,怎么说都不算妄加议论。”薛绍道,“别废话了,说吧!”   “好,我说了。”姚元崇眉头一拧,说道,“简而言之,朔方军的内部现在斗得厉害。大体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以薛楚玉和郭元振等人为首,是你最坚定的拥护者。另一派则是在韦待价上任之后,倒向了他的一方。两派人马争夺的核心,就是银川军屯那边的商利。”   “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你说点别的。”薛绍道。   “你知道?”姚元崇吃惊。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了。”薛绍淡淡的道,“你在朔方军待了几个月,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发现?”   姚元崇犹豫了片刻,“……有!”   “说!”   “有个别人利用职务之便,参与走茶马、贩私盐。”姚元崇说道,“突厥向大唐请降求和之后,双方边境开放了一些通商小邑。离丰州不远有个‘白鬃原’你还记得吧?那里曾是一个南北商队落脚的小村落,战争时期一度荒废,但现在已经快要发展成为一个不输神都北市的大商城了。”   “然后呢?”薛绍拧眉问道。   “银川军屯大开发,需要大量的物资和人力畜力。”姚元崇说道,“贩私货的商队将大量的奴隶、牛马等物从北方大漠偷运而来,以高价卖给白鬃原的商肆,或是换取他们需要的茶叶、青盐、陶瓷和丝绢。”   “高价卖给白鬃原的商肆?”薛绍抓住了核心的字眼。   “是的。”姚元崇点头,“一匹价值六十贯的突厥马,他们能卖出一百贯的价钱。”   薛绍想想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四十贯大差价当然是有人要从中拿回扣的。于是他问道:“白鬃原的很多家商肆,是不是朔方军的人开设的?”   “九成以上都是。”姚元崇点头,“但凡朔方军军队需要的物资,现在有很多是在白鬃原采买和中转。就算是在别的地方采买的物资,有的将领也会将它们拖到白鬃原去走一圈,这样他就能赚取一笔很大的差价了。”   “说来说去都是一些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的下贱勾当。这一类的细节我不想听了。”薛绍恨了个牙痒痒,“我问你一件事情,朔方军军队的后勤采买和供给一向是由红叶商会负责的。现在它的情况怎么样?”   “这个……”姚元崇有点犹豫。   薛绍心中一凛,今天姚元崇拐弯抹角的说了很多我本来就已经知道的东西,红叶商会,这恐怕才是他知道的最大的“秘密”!   “你为什么不敢说?”薛绍皱起了眉头,脸色不是太好看,“你是祸从口出还是怎么的?”   “当然不是!”姚元崇面露担忧之色,“我是怕你……生气。”   “我已经很生气了。”薛绍的脸色越发阴沉,“如果你还要对我隐瞒,薛人屠的爆脾气马上就要发作了。”   “我说我说!”姚元崇算是怕了,连忙道,“韦待价上任夏州之后,以虞红叶私自开采盐井并参与贩卖私盐为由,先行收回了她的‘盐铁粮布’官授买办之权。红叶商会因此还被查封了三日。后来经过刘幽求与苏味道等人的反复说明与强力争取,红叶商会得以解封,但是官授买办之权却是拿不回来了。否则,又哪会轮到白鬃原的那些商肆瞎胡闹呢?”   “这狗日的韦待价,好大的胆子!”薛绍爆粗大怒,一拳砸在了桌几上,“为了攫取钱财,他竟敢对红叶商会下黑手!他难道不知道红叶商会的盐铁粮布买办之权是太后亲自批许的?这个商会以前不过是一家西市小店,是老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扶持起来的……他娘的,气死我了!!!”   姚元崇傻眼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薛绍如此动怒粗口连连。   大喘气了一阵,薛绍叫道,“王昱,给我弄一杯茶来!”   王昱慌忙跑进来给薛绍倒了一杯茶,并对薛绍使了个眼色。   “有屁你就放,挤什么眼?”薛绍正在气头上,喝了一口茶水烫得不行,一把将杯子都扔了,大怒“你想烫死我吗?!”   “我表姐来了。”王昱连忙说道。   薛绍顿时一怔,“在哪?”   “门外。”   “笨蛋!”薛绍怒骂但声音压低了很多,“为何不早报?”   “她、她说你正在办理公务,不让我进来搅扰。”王昱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薛绍指着姚元崇,“坐这儿等着,回来再跟你算账!”   姚元崇苦笑不己,你跟我算什么账啊?   薛绍深呼吸努力调整情绪,渐渐的脸上的怒气没有了,又回复了往日那副云淡风清的贵公子模样,笑眯眯的对姚元崇道:“纠正一下,你在此坐等片刻,稍后我们再议。王昱,先给姚侍郎上一杯好茶,再陪他下盘棋耐心等我回来。”   “是。”   王昱和姚元崇相视苦笑,目送薛绍踩着如沐春风的骚包步伐走了出去。   “婉儿,你怎么来了?”今天可是别无闲杂,薛绍的语气充满温柔。   上官婉儿的眼神之中也颇怀亲切,柔声道:“太后让我来,给你送一碗平降心火的凉茶。”   说罢,上官婉儿举起了一个小药包。   “呃……”薛绍怔了一怔,“太后怎会知道,我会发怒上火?”   “这天底下,估计就没有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事情。”上官婉儿笑嘻嘻的将那个小药包塞到了薛绍的手中,“使命达成,我得回宫覆命了。”   “等等,别急着走啊!”薛绍情急之下拉住了她的手。   上官婉儿稍稍一颤倒也没有急于将手抽回,只是脸泛红晕地笑道:“薛尚书,还有何指教?”   薛绍查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手,笑哈哈的道:“难得来一次,喝杯茶再走。要说指教,我这不是正有事情要请问于你吗?”   “太后送来这个药包的事情,我还真的不是太清楚。”上官婉儿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个稍显俏皮又带着遗憾的表情,“所以,我帮不了你。”   “那便奇怪了。”薛绍看着那个小药包,“她老人家这包包里面卖的什么药呢?”   “真要想知道,你何不直接去问太后呢?”上官婉儿道。   “那不行。”薛绍道,“若能明说,她就不会派你来送这个小药包了。”   “可意会而不能言传。”上官婉儿微微一笑,“薛尚书一向聪明绝顶,还能领会不了太后之深意吗?”   上官婉儿这一说,薛绍马上就拆开了那个小药包,里面的确装了一些干枯的红叶子和黑灰色的块状药材。   薛绍左右看了看,于中医来说自己基本上是个门外汉,于是问上官婉儿:“这泻火明止杀虫解毒的花红叶我倒是认识,军队里常见。但这黑不溜秋的是什么药材,你认识吗?”   上官婉儿看了两眼,有些羞涩的笑了笑,小声道:“这本是一味香草,产于烧当羌族的故居之地,有调气养血之良效,产后的妇人用得比较多。”   薛绍直轮眼珠子,“你说了不等于是没说吗?”   “当归。”   薛绍直咧牙,“你直说当归不完了吗?”   “我这还不是为了卖弄一下嘛!”上官婉儿捂着嘴笑。   “当归,当归……”薛绍直愣神,“我一个大男人,太后送我这样一味药做什么用呢?”   上官婉儿仍在吃吃的偷笑,“或许是太后知道了,你偷偷养在外面的小妾怀有身孕即将临盆了呢?”   “胡说,我是那样的人吗?”薛绍把脸一板,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太正人君子范了。   上官婉儿只是笑,越笑越灿烂越忍不住。   “花红叶,当归……红叶当归?”薛绍把那几片药翻来覆去的看,心中想道:武则天的意思会不会是,红叶商会是时候回来了?   顺着这层意思薛绍细下一想,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韦待价成了夏州的新主,他想要完全掌握经济大权是在情理之中,这或许就是他对红叶商会下手的动机所在——他明知道红叶商会和我薛绍的关系,他总没理由更没胆子非要和我撕破脸。   此情此景,虞红叶仍留那里的确是不合适了。要赚钱哪里没得赚呢,京城这里遍地黄金比夏州的商机更加活跃。但是我哪能咽下这口气?……显然武则天已经知道了这些内情,也知道我会因此而生气,于是她先派上官婉儿来劝我不要生气,再劝我以大局为重不要与韦待价呈一时一利之争,大不了把虞红叶调回京城来另起炉灶就是了!   如此说来,连武则天都对韦待价做出了一些姑息和让步。目的无外乎是想让他坐稳夏州管好军队——就像当初她对我薛绍搂腰护短一样。   思及此处薛绍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看来得要以后再找韦待价算账了。同为国家重臣,我总不至于因为一点商利之争和他撕破脸,从而搞得整个夏州都督府和朔方军不得安宁。   “看来,薛驸马已然领会太后的意图了?”上官婉儿突然问道。   “没呢!”薛绍把那几片药往桌上一放,笑眯眯的道,“不如你坐下来喝杯茶,耐心帮我参详一番如何?” 第0775章 塞翁失马   原来,上官婉儿终究还是知道一些“机密”的,只是她不愿意那么轻易的泄露随便就告诉了薛绍。   ——不然,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廉价、很没份量?   于是,在经历了一番软磨硬泡与旁敲侧击之后,上官婉儿终于是“隐晦”的告诉薛绍说,有人悄悄的一状告直接到了太后那里,说朔方军有私自逃离军中的将领。若按军法必当死罪。但这个将领太有来历一般人不敢妄动,所以有请太后圣裁。   不用说,这个告状的家伙肯定就是韦待价了。   上官婉儿悄悄的说,武太后顺着“逃兵”这根藤稍稍往下一摸索,很自然的就知道了许多夏州与朔方军的事情。于是乎,她老人家就送来了这一味平降心火的良药。   薛绍的心里算是明白到了透亮。如果韦待价不是武则天的亲信宠臣,他是没那个机会被派去接管夏州与朔方军的。等到了那里,如果没有武则天的强力撑腰,韦待价也没那个胆子为所欲为。   换句话说,韦待价在那边干了些什么,武则天是早就知道并予以了默许的。只是到了现如今这个地步,逃兵事件与红叶商会事件接连发生,武则天担心韦待价彻底的激怒薛绍,这才出面安抚。   “行,我明白了。”听完上官婉儿的话以后,薛绍的语气有点冷。   上官婉儿颇怀担忧,“公子,太后也不容易,你不要怪她老人家。一国之大方方面面都要管顾,不是随时随地都能一碗水担平的。如若兼顾私情太甚,往往就会偏颇了公义。此一层,还望公子多加体谅!”   上官婉儿的一声“公子”叫得薛绍的心里舒坦了几分,这远比称呼“驸马、尚书”之类的显得亲近多了。   按她的意思往下一想,薛绍觉得她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   虽然韦待价上任之后频频的侵犯了自己的利益,但是自己当初新上任之时还一刀砍了首辅宰相裴炎任命的亲信长史唐怀壁呢,后来还博来了一个“人屠”的称号,就连当时的国丈韦玄贞去了夏州都被整到了鼻青脸肿。   相比之下,韦待价干的事情还真就不算什么了。   换作是谁,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稳固自己的地位、撼卫自己的权威是第一要务。这免不得就要撼动旧有的权力与利益集团。在这一点上武则天始终一个原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是选了韦待价,她就会给予韦待价最大的信任与最大的支持。   归根到底,她无非是希望韦待价能够管好夏州民生、稳固朔方边防。用上官婉儿的话说,武则天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番公心。   “我明白了。”薛绍道,“请回复太后,就说这药来得正及时,臣谢太后赐药。”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当真明白啦?”   “那还能有假?”薛绍微笑道,“不过,你要是想再指点我几句,我肯定洗耳恭听。”   “指点我可不敢当。”上官婉儿笑嘻嘻的道,“我就给你说个小例子吧——假如有一天贵公子薛麒玉和邻居家的孩子打了架,哭哭啼啼的跑来找你,你怎么办?”   薛绍眨了眨眼睛,“麒玉还小,不会打架。”   上官婉儿无奈的笑了一笑,“都说了,是假如。”   “我家也没邻居啊!”薛绍摸着下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刚来洛阳的时候曾经有过,后来都搬迁了。太平公主府,从来都是霸占一整坊的。”   “假如,我说是假如!”上官婉儿知道薛绍又在耍宝了,又好气又好笑,“你有没有认真跟我说话呢?”   “我这不是都正襟危坐了嘛?”薛绍坐直了身子很严肃的样子,扬起拳头一板一眼道,“关于你的这个问题,我认真思考之后得出了结果——我会对麒玉说,你这个没用的软球打架输了还有脸哭着回来找你爹?你爹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赶紧自己打回去、直到打赢为止!”   “不跟你说了,气死我了!”上官婉儿气乎乎的起身就要走。   “唉唉,别走!”薛绍连忙将她拦住,赔笑道,“说笑呢——我知道你的意思。”   “什么意思,说来听听?”上官婉儿侧着身子斜睨薛绍,仿佛是真生气又仿佛是气乐了。   “我和韦待价相比起来,当然是我跟太后更加亲近嘛!”薛绍笑眯眯的道,“如果我跟韦待价闹了别扭,太后当然只会哄着他、骂着我,然后平息这一场争端。嗯,就像你举的那个例子一样,麒玉和邻居的孩子打了架,我当然是骂我家麒玉,安慰别人家的孩子了。都是一样的道理嘛!”   “那你刚才为何满嘴胡言?好好的话非要拧着说,逗我玩呢?——哼!”上官婉儿佯作愠恼的一抚袖,“我走啦!”   “到点用膳了,不急这一会儿吧?”薛绍小声道。   上官婉儿停住了步子,转过身来走到薛绍面前,凝视他。   薛绍也看着她,四目相对情意百转,他心里又像初恋一样的咚咚跳起来。   “公然调戏先帝嫔妃,这真的好么?”   说完这句,上官婉儿一转身飘然而去。   “我……勒个去!”薛绍的心里顿时像八百只猫在拼命的挠,恨恨的想道:先帝嫔妃怎么地?柳怀义那个死秃驴不是还……   婉儿婉儿,你迟早便是我的!   ……奶奶个熊的,婉儿几时变得这么撩人了?!   带着这些骚包的怨念,薛绍回到了内署。姚元崇与王昱仍在下棋,都已是饥肠辘辘。   “到点了,来吃饭!”薛绍冲他二人一扬手,大步走向了膳食厅。   姚元崇和王昱顿时都笑了,二人心照不宣的想道:没事了没事了,他心里的怒火已经消了!——如今看来,上官婉儿还真是一味平降心火的良药!   几日后。   牛奔和段峰各自穿上了一套,薛绍请人专为他二人量身定做的大号明光甲,从此左右跟在薛绍身边成为了亲随部曲。他们白天牵马开道左右护卫,晚上秉火执剑把守门户,形影不离如同两个真人版的门神。   牛奔自然会有点担心自己的逃兵问题,说这样公然露面会不会有事?   薛绍便没好气的说:“能有什么事?我这个兵部尚书征用一两个小将做亲随,有那么难吗?”   段峰就在一旁笑道:“牛奔兄弟你就别多虑了。薛驸马手眼通天之人,你这点小麻烦,那都不算事。”   “听到没,学着点。”薛绍没好气的瞪了牛奔两眼,心里骂道:你这呆憨,人家把你的事情都一状告到了太后那里。有句难听的老话,打狗还得看主人,太后当然不会计较你这点小事。但代价是老子也不能计较韦待的事情了!……呆憨啊呆憨,你知道你值多少钱吗?几乎就相当于红叶商会在河陇经营的那一大片基业啊!!   此时此刻,薛绍多少有点担心虞红叶了。她再精明强干也毕竟是个女儿身,需要有人倚靠。自己若是还在夏州,一切都不是问题。现在她独自一人远在夏州孤军奋战,原本可以仰仗一下的刘幽求和苏味道都已被韦待价给架空。那么,她现在一定过得很是凄苦。   于是薛绍下定了决心,把虞红叶以及她的商会调回洛阳,重起炉灶。   这个任务,只能是交给月奴和她义父吴铭一同去办了。临时行薛绍特意给他二人加派了三十名精悍部曲,叮嘱他们说不可以和韦待价正面冲突,但是随时随地的也不能任人欺负!   月奴一听这话顿时怒发冲冠,说谁敢欺负虞红叶,我叫他生不如死!   吴铭就在一旁骂,你这丫头总是毛糙,哪能只想着打打杀杀呢?   薛绍却道:“生不如死多麻烦?真要有人欺负了虞红叶,直接砍了碎尸喂狗。出了人命我负责!”   “真的?——好!”月奴做大喜之状。   “公子,你这……”吴铭苦笑不已,“你如此下令,月奴保准弄出百十条人命!”   薛绍笑道:“有你在,我放心。”   吴铭只好苦笑点头,再怒瞪月奴,“你若不肯听话,便不许一同前去!”   “听,我听!我一定听!”月奴唯唯应诺,对于这个义父她一向非常的敬畏。   父女二人便带着三十部曲,去了夏州。遥遥千里往返数月,再加上虞红叶整点商会拔营起寨,薛绍估计,等到他们回来至少得是大半年以后了。   趁这段时间,薛绍打算在洛阳先给虞红叶打下一点基础——说是帮她,其实何尝又不是帮自己呢?   说干就干,是薛绍的一贯作风。   赫连孤川的洪门,现在不是经营槽运吗?船有了、人也有了、连安全也都有保障了,那么红叶商会搬迁到洛阳之后,不就可以借助四通八达的槽运,在广袤的九州之地大力开展南北通商了吗?   这可比盘踞在河陇一地,更加的财源广进、前途无量啊!   “塞翁失马,蔫知非祸。或许,这正是红叶商会大崛起的一个良好楔机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薛绍趁一个公休之日,带着他的左右门神亲自去了咸阳县,找赫连孤川当面亲谈。 第0776章 打上门来   身为朝廷命官,和江湖人物公开的接触毕竟不是件好事。于是到了咸阳之后薛绍先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客栈落脚,再叫了识路的随从去请赫连孤川来这里会面。   赫连孤川是个醒事的人,知道薛绍有意低调行事。于是他也独自一人悄然前来,虽然他很想在薛绍第一次大驾光临洪门的时候,风光光光的给他摆上一席接风宴。   “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与你面谈。”薛绍开门见山,省去了很多的开场白。   “驸马请讲。”赫连孤川也很干脆。   “我名下有一个红叶商会,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   薛绍道:“现在,红叶商会准备重回关中另起炉灶了。我打算让它经营南北商货,必须借助你的船队来行走槽运。”   “好啊!这真是件好事!”赫连孤川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如今天下呈平百姓富足,武太后执政之后大力扶植商旅,南北走商大有可为。就连在下这个绿林莽夫都动过自己经商的念头,无奈这臭脾气实在做不来商人,只得悻悻作罢。”   “虞红叶你认识吗?”薛绍问道。   “以往跟随狄公在河陇办差的时候,有缘见过一两次,但彼此并不相识。”赫连孤川说道,“在下只记得她长得漂亮又精明干练,麾下的商队组织有序经营得法并生财有道,确是个令人敬佩的奇女子!”   “等她回了洛阳,我会让她主动联系你。”薛绍说道,“从今往后,她的货物运输就全部交给你了。”   “包在我身上。”赫连孤川拍着胸脯,“既然是自己人的商队,洪门分文不取!”   “不行,费用必须照收,一文不能少。你手下的上千号兄弟,不也都要图个营生吗?”薛绍说道,“洪门与红叶商会,是两个彼此合作但又分别独立的组织,亲兄弟明算账,这一点必须弄清楚。”   “行,就听驸马吩咐。”赫连孤川很干脆的答应,别无二话。   薛绍满意的点了点头,“最近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风吹草动?”   “好像……没有。”赫连孤川仔细想了一想,说道,“只有一件小事值得稍加关注,那个刚刚做了太后面首的男人——现在叫柳怀义吧?——好像正在派人四处搜寻他的老相好和女儿的下落。”   “那你可得把人看好了,别出什么岔子。”   “驸马尽管放心,现在是我亲自在看守!”   “好。”薛绍很满意,微笑道,“有什么需要我打点的地方吗?”   “暂时没有。”赫连孤川笑道,“绿林和水道上的这点事情,我都能自己处理明白。一般来说,不会有麻烦到驸马的时候。”   “我差点忘了,上次则天门事件,我之所以能够粉碎孟津水枭的行刺阴谋并且成功击杀了匪首李仙童,你是立了大功的。”薛绍说道,“这件事情我私下向太后提起过,她虽然不好直接给你什么提拔嘉奖,但对你的表现很满意。以后,你要好好的掌好洪门的舵千万不要跑偏了,切忌不能与朝廷和官府对着干。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洪门前途无量。”   “行!”赫连孤川精神百倍。   “我不便久留,这便走了。”薛绍说道,“你要记住,洪门不是一个普通的下三滥的绿林帮派,类似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逼良为娼这种小贼勾当,都不要去碰。你们只要和红叶商会好好的合作,要发财,很容易!”   “有了贵人薛驸马的扶持,我们想穷也难。”赫连孤川拱手正拜,“在下拜送薛驸马!”   薛绍带着人走了。   短短的这一场会晤,时间还不超过十五分钟,但是薛绍认为自己来得值得。身为洪门的“幕后老板”,自己有必要在大的方针路线问题上,明确提出要求、当面做出表态。具体如何管理如何操作,这就是赫连孤川的事情了。既然自己和洪门扯上了这一层关系,就不能放任它不管。万一它变成了下一个孟津水枭,岂不就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扣了个屎盆子?   赶回洛阳回到家里时,天色已晚。但是很少登门的萧至忠一直在客厅里等着薛绍,显然是有要事。   薛绍便将他叫到膳厅,叫他一起吃饭,边吃边说。   尚武台草创之初,百废待兴非常的忙碌。薛绍在亲自督办了一段时间以后,便将大部分的事情交给了尚武丞萧至忠这个副手来全权代理,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握。萧至忠本就在讲武院做过很长时间,对这一块的工作上手很快,本身也很勤勉很能干,薛绍对他很放心。   但是今天,萧至忠带来了一个他解决不了的麻烦事。   “驸马,尚武台的公廨田,出了点问题。”萧至忠如此说道。   但凡朝廷中枢的府、台、监、寺等等这些个部门,和下面的各级都督府和州县衙门,都会得到一笔公有的田产。衙门将田产出租给佃户之后抽取粮税,所得粮税用做官府部门的公费开支。这一笔田产,就是公廨田。   尚武台始于初创,公廨田的拨放是按照国子监的标准,六顷。   “公廨田能出什么问题?”薛绍问道,“现在正是春耕时分,难道它还没有落实下来吗?”   “没有……”萧至忠为难的摇头,说道,“说是六顷,但实际我们拿到手的,还不到三顷。”   “为什么?”   “因为……有一部分田土提前被白马寺给强行圈走了。”萧至忠说道,“在下也曾向上头反映,请求另外给我圈出一片无人田来。但是没人理会,问得烦了他们就说,田已经圈划你们了,你们没用被别人抢走,这能怨谁?……在下无能,解决不了眼前的麻烦,只好前来叨烦薛驸马了。”   “你是说洛阳城外的那个白马寺?柳怀义的白马寺?”薛绍瞪大了眼睛。   萧至忠只好点头。   ‘这个秃驴,早就听说他带着一群流氓和尚到处抢占他人田产,霸占他人妻女。没想到他既然胆大包天到,连朝廷的公廨田也敢染指了!’——薛绍很恼火,但没有当着萧至忠把这话给骂出来,只是对他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亲自处理,你就不必担心了,只管料理好尚武台的日常事务便好。”   “是。”   当晚和太平公主睡在一起时,薛绍本想把公廨田的事情跟她说一说,后来还是忍住了。如果让她去处理,或许是能解决眼前的这个麻烦。但这是头痛医头脚疼医脚,治标不治本。   柳怀义的事情,薛绍觉得还得是自己亲自出面,用自己的办法去解决一下!   白马寺离洛阳并不是太远,于是第二天办完公务以后,薛绍换上了一身便装只带了郭安和几个不起眼的斥侯做亲随,骑马去了白马寺。   白马寺的香火很旺盛,到了傍晚,仍是善男信女进进出出的络绎不绝。   柳怀义是这里的住持,但其实也就只是挂了个名。更多的时候他是带着一群无赖秃驴四下里吃喝玩乐,很少真正留在寺里吃斋念佛。   薛绍就像是普通的香客那样进了白马寺,上了香拜了佛捐了香油钱,向这里的僧人提出请求想要一件厢房在此借宿过夜。僧人倒是很大方很随和的就答应了,并将薛绍等人请到了后院厢房里,茶水斋饭的殷情招待。   这时薛绍才知道,这里还的确是有几位德高望重精研佛法的老禅师坐镇,大部分人也都是真正的佛门弟子。想来也是,如果这里只有柳怀义和那些个流氓秃驴,还有哪个善男信女敢来上香呢?   薛绍向送饭的小沙弥打听,他们的住持大师几时会回来,自己专程是来拜会。小沙弥说住持大师偶尔会外出做些法事,三五日不归是常事。但今晚他肯定会回来,因为明天他得要进宫到护国天王寺,参加一场重要的佛会法事。   “多谢小师父。如果令师回来,还请代为通传。在下就在厢房之中恭侯。”薛绍心里就在冷笑——柳怀义顶多会做几张膏药,他懂个屁的佛会法事!   “小僧定会带到,施主放心。”小沙弥彬彬有礼,显然不是柳怀义身边的流氓秃驴那一路货色。   薛绍心里都有点替白马寺里的高僧和弟子们有些不值了,明明一锅好汤,却被柳怀义这一颗老鼠屎给弄坏了!   半夜三更时,老鼠屎带着他的一群流氓秃驴醉熏熏的、偷偷的从后门溜回来了。虽然他是这里的住持,倒也没有嚣张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可能正应了“邪不胜正”那句话,佛门之地的宝相庄严,让柳怀义心中怀有一份本能的敬畏之心。   七晕八素的倒在自己的卧榻上时,柳怀义的脑袋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给硌了。他疼得真咧牙伸手一摸去,是一个硬邦邦的木质东西。迷迷糊糊的拿起来一看,他突然瞪大眼睛坐直了起来,酒劲当场就醒了一半!   一枚发簪!   一枚让他非常眼熟的,发簪!   “来人、来人!!”柳怀义惊慌的大叫。   立马有小沙弥前来应诺,“我师有何吩咐?”   “今天有什么人进过我的厢房?”   “除了弟子进来例行洒扫了一番,再也没人进来过呀!”   柳怀义轮了几下眼珠子,“寺里今日可曾接待了什么特别的香客,前来投宿?”   “倒是有。”小沙弥道,“有一位神丰俊逸的贵气郎君,带着三五帮从,就住在后堂的清心阁里。他还特意交待过了,专程是来拜会我师。”   柳怀义稍稍琢磨了片刻,顿时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脱口而出——   “坏了!终于是……打上门来了!” 第0777章 万死不辞   柳怀义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好歹见了一些世面,一向自恃胆大如斗什么都不怕。换作是一般的斗升小民,也的确是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么厚的脸皮)先后要去伺候千斤公主和武则天这两位,年龄接近他两倍大的女人。   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光棍胆气,在柳怀义的身上表现得是淋漓尽致。所以他在当了面首发迹之后,胆敢在大街上殴打朝廷命官,敢胆纵容手下的流氓和尚欺男霸女甚至虎口夺食的圈占官府的田土。   但是提到薛绍,柳怀义心里总是没来由的发寒犯怵。二人最初的接触,是改名换姓事件。当时柳怀义以为既然都已是太后发话、太平公主出面代为周旋了,这肯定会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不料薛绍竟是个认死理臭脾气的硬骨头,他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悍然拒绝了!   这让柳怀义感觉相当的没面子,也曾在武则天的面前不止一次的报怨过。最初武则天只是对他一番劝慰,后来被搅得有些烦了,便对他说道:“薛绍此举虽有忤逆之嫌,但往深处想了,他果毅刚强又一视同仁的行事作风,其实是值得称道与赞扬的。薛绍何许人?——总揽军事的社稷重臣,威震敌胆的镇国名将。换作是一个奴颜婢膝的软骨头,他能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吗?……算了,你就姓柳吧!”   柳怀义当然是无言以驳,但也就从此恨上了薛绍,乃至于整个汾阴薛族。于是他先后欺负了好几个汾阴薛氏的族人,一直都是相安无事。不料那一次则天门前殴打薛毅,却正被薛绍给撞上了。   真正让柳怀义从此对薛绍心怀恐惧的,就是那件事情。他万万没有想到,薛绍居然敢于当众对他动手,下手还不轻。有两个家伙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柳怀义自己的手腕也是半残了许多日子,连筷子都拿不起。   手上的功夫强硬是一回事,柳怀义现在算是信了武太后说的那些话了,薛绍就是个软硬不吃的臭脾气,真要惹毛了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才是那个真正天不怕也地不怕的家伙。就连武太后本人,好像都已对“果毅刚强”的薛绍心怀几许敬畏。否则,她哪能容忍一个臣下当众欺辱自己的男人呢?   “来了,来了……怎么办?”拿着那枚发簪,柳怀义在自己的房里转来转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枚发簪的出现,让柳怀义心里再添一度浓厚的阴影——怪不得薛绍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原来他早就掐到了我的命门!万一让太后知道我另有相好还生有一个女儿,她一怒之下还不把我剁碎了喂狗?!   “死定了、死定了!”柳怀义这下真的慌了,他双膝下跪的趴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大光头,撅着一个大屁股在不停的发抖。   就这样自己吓自己的熬过了大半夜,快到天明时柳怀义索性把心一横拿出了光棍胆气——“躲是躲不过了,要死要活也见了他再说!”   天亮了。   薛绍正在享用小沙弥送来的小米粥和素蒸饼时,穿着一身新袈裟的柳怀义,打扮得体笑容满面的来了。   “阿弥陀佛,薛驸马大驾光临,敝寺有失远迎招待不周,罪过、罪过!”   “柳大师不必客气。还没用晨斋吧?来,一起吧!”薛绍说完这些,郭安等人都悄然的退了出去,带上门,把守在外。   禅房里只剩两个人了,但柳怀义却感觉心里更加不安了。眼前这个薛绍虽然面带微笑的满副和气,但柳怀义总感觉他是笑里藏刀居心叵测。   “大师,坐啊!”薛绍挺客气的道。   “好,好。”柳怀义忐忑不安的坐了下来。虽然肚子的确有点饿,但没敢伸手去拿桌上的食物。   “来,别客气。”薛绍主动给他盛了一碗粥,还用一个碟子盛了两张蒸饼递到他面前,笑道,“怎么好像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呢?”   “哦,罪过、罪过!”柳怀义这才醒神,连忙手忙脚乱的帮薛绍盛粥,挥动袖子用自己的新袈裟把碟子先擦了一遍,再装上两个蒸饼小心翼翼的递到了薛绍前面。   薛绍实在忍不住想笑,柳怀义现在这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跑堂的小二,嗯,动作还挺麻利挺熟练的,敢情他以前干过这个活儿。   两人默不作声的吃起了早饭。   “大师今天忙吗?”薛绍突然问道。   “不、不忙!”柳怀义听到他的声音就心里一弹一抖的,回了话又马上想起,“哦不对,小僧今日得要入宫参加一场佛会法事。”   薛绍微然一笑,“正巧我也急于赶回洛阳到官署应职,不如我们吃完早饭之后结伴同行,边走边说吧?”   “不不、有什么话,还是就在这里说吧?”柳怀义满脸堆笑的连连说道。   “那也行。”薛绍微微一笑,放下了筷子。   柳怀义连忙停筷,擦了嘴巴,坐到标直。像是一个听到了“上课起立”的小学生。   薛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说道:“近日我遇到一件麻烦事,想请大师帮个忙。”   “驸马请讲。”柳怀义听得认真真的。   “朝廷对我治下的尚武台,新近拨发了一笔公廨田产,一共六顷。但我手下官员去按管公廨田的时候发现,居然有过半的田土早被他人强行圈走了。”薛绍说道,“大师你看,没了公廨田尚武台就没有了收入来源,自然也就无法维持日常的运转。尚武台可是太后她老人家力排众议,支持创建的。现在出了这样的岔子,我真是没法儿向太后她老人家交待啊!”   柳怀义可是一点不笨,薛绍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噗噗噗”,柳怀义把自己的胸膛拍得大响,“薛驸马放心,太后的事情、驸马的事情,那也就是小僧的份内事情。这件小事就包在小僧身上了,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打点妥当,绝对要让薛驸马省心、放心、舒心——嗬嗬嗬!”   薛绍直轮眼珠子,你是在做卫生棉的广告吗?   “怎么,薛驸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柳怀义小心翼翼的问。他心里也清楚,几顷公廨田对薛绍这种级别的人物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还不配让他亲自来跑这一趟。   薛绍微微一笑,“我送给大师的礼物,还喜欢么?”   听到这话柳怀义浑身发寒斗然打了个颤,咧着嘴抖着脸,皮笑肉不笑的喃喃道:“还、还可以,挺、挺喜欢。”   “那簪子是不错哈!”薛绍拿起桌上的麻布擦了擦手站起身来,笑了一笑说道:“时辰不早,我得赶回官署了。”   “等等、驸马稍等!”柳怀义喘起了粗气瞪大眼睛看着薛绍,几乎是一种哀求的口气了,“驸马,究竟想要怎么样?”   “我?我能想怎么样!”薛绍笑着,满副无辜的表情,“倒是大师这样急切的拦着我,你想要怎么样?”   柳怀义很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把心一横,“你我打开天窗了说亮话,不绕弯子了行吗?”   薛绍呵呵一笑,又泰然的坐了下来,“可以。”   柳怀义也坐了下来,先喝下了半盏茶水,愣了半晌,喃喃问道:“她们,还好吗?”   “我不知道。”薛绍摇头。   柳怀义一怔,“她们不是在你手上吗?”   薛绍笑了,“谁告诉你的?”   “那这……发簪?”柳怀义将它从怀里拿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薛绍淡然道,“有一天,它就突然出现在了我家中的书案上。与它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封伸冤的血书。我查过了,不是我府里的人拿来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身手高强飞檐走壁的江湖侠客,悄悄放进来的。”   “伸冤的血书?还有江湖侠客”柳怀义的头皮都有点发麻了,他多少听到了一点“洪门”的风声,这二者一联想,还真就像是那么一回事!   “但我毕竟不是司判律法的官员,所以,伸冤这种事情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薛绍说着,拿出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血书,甩在了桌上。   柳怀义慌忙将它拿起一看,还真是控诉他柳怀义薄情寡义抛妻弃子的伸冤书。程氏不懂识文断字,这伸冤书必然是他人代笔无疑,但这言语口气还真就像她的!   柳怀义吓得真有点魂不附体了,拿着那份血书,他咣当一声对着薛绍双膝跪下了,“薛驸马,这是诬蔑、诬蔑啊!你慧眼如炬明辩是非,你可一定要救我性命啊!”   “大师快请起。”薛绍笑眯眯的把柳怀义扶了起来,说道:“若非是要相助大师一臂之力,我今天也就不会来了。”   柳怀义顿时双眼发亮,“驸马仗义,小僧必当厚报!!”   “不必如此。”薛绍淡然微笑,说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也就不要再派人四下搜寻程氏母女了,这样的动静等于是你自暴命门,早晚将要遭来祸事。”   “好,好,就听驸马吩咐的!”柳怀义连连应诺,心里叫苦不迭——没成想居然被他先手了一步,此人果然心机深沉、手腕狠辣!   “你我二人,既然同为太后亲信,不说精诚合作至少也该相安无事,以免让太后她老人家左右为难,你说呢?”薛绍说道。   “对对,驸马所言极是!”命门都被人掐死、薛绍的话也都说到了这份上,柳怀义哪里还能不识趣,连忙道:“从今往后,小僧绝对不敢再有半点冒犯到驸马的地方……不对,不对,小僧愿与薛驸马同生死、共祸福。大小的事情只要薛驸马传个话来,小僧愿唯马首是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大师,言重了。”薛绍淡然一笑拱手一礼,“时辰不早,薛某告辞了——大师请留步!”   “驸马好走,好走……”   薛绍带着他的人走了。   柳怀义颓然的瘫坐了下来,脑门上的汗珠子滚滚直下,把新穿的这身袈裟都给浸得了湿透。   他独自一人在喃喃自语——   “太险了!”   “太玩命了!”   “这个薛绍,当真和其他的文武大臣不同!”   “当真……他娘的惹不得!” 第0778章 酒鬼恶来   几日后萧至忠来向薛绍汇报,说公廨田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之前被白马寺圈走的那些田土,如今都重新归还给了尚武台。   不光是归还了田土,对方还送来了二十个精壮男奴。他们原本负责耕种尚武台这些田土,所得粮食自己一粒也不能收取,全部都得上交给田土的主人家。以前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家的私奴,但现在他们的卖身契都交到了薛绍的手上。   “把这些私奴都送回去。这是公廨田,不是我薛某人的私田,不需要私奴来耕种。”薛绍说道,“一切按章办事,尚武台的公廨田,一律就近租给当地的佃农来耕种。”   “属下马上照办。”萧至忠答应得很高兴,说道,“佃农租用我们官府的公廨田,远比租用地主的私田要划算得多。因为官府抽取的粮税,只有地主收租的一半。现在正有很多的佃农排着队想要租种我们的公廨田,这下属下可以尽快把田土租出去,不耽误春耕了。”   “不愧是做过地方父母官的人,对农桑之事了如指掌。公廨田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薛绍表示了赞许,再问道,“最近,尚武台还有什么棘手的麻烦事吗?”   萧至忠想了一想,说道:“大事没有,小事倒是有那么一件。”   “说来听听?”   萧至忠说道:“尚武台还没有正式招生授业,所有的教师都在紧急的自我修行或是接受培训之中。教授文课的博士都没有问题,以往讲武院里的许多书令使都能胜任。但是教授武课的教头有些参差不齐,不是太令人满意。”   “预料之中。”薛绍点了点头,说道:“现在尚武台里面那些教授拳法、箭术、马术与刀枪技艺的教头,大半是创建之初由宰相尚书们仓促举荐而来,或是各卫的大将军们在自己的麾下部将当中随意挑选的。但是,真正武艺出众的将校,他们更愿意留在军队里博取功名,又哪会安心到讲武台来当教头呢?”   “还有,属下认为讲武台现在最缺的,就是一个有名气又有真本事的总教头来坐镇。”萧至忠说道,“就如同国子监祭酒必是当世鸿儒、文学泰斗一般。”   薛绍笑了,“你是说,我还不够格?”   “不不,属下绝非此意!”萧至忠急了,连忙解释道,“属下只是觉得,尚书身兼多职公务繁忙,哪能每日留在尚武台亲自教授武课呢?尚武台还是需要一个,能够每日常驻的总教头。”   “有道理。”薛绍点了点头,“但这个人选,确实不好找。”   “是啊!”萧至忠也是一脸难色,“够格担任尚武台总教头的,要么勇冠三军要么威震四海。这样的人物,哪会跑到尚武台来当教书先生呢?”   萧至忠这一提醒,薛绍的脑海里顿时一亮,想到了一个人!   “你别说,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薛绍说道,“但是想要请动他,非是一般的困难。”   “谁?”   “程务挺。”   萧至忠当场愣住了,“这……不好吧?”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考虑考虑,你先去忙吧!”   “是。”   萧至忠走后薛绍自己琢磨了一阵,心想我再怎么考虑也是白搭,程务挺的身份如此敏感,想要请他来尚武台做总教头,武则天肯定头一个不同意。   想来想去,薛绍还是决定去跟武则天说一说,碰碰运气也好。实在不行,也只得作罢。   于是薛绍进宫去找了武则天说事,结果武则天的回答是相当的简单粗暴——   “不行。”   薛绍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因此只是笑了一笑,“实在不行,臣只好再去另觅人选了。”   薛绍这么一说,武则天的态度反而有所松动,问道:“当真很缺这么一个总教头吗?”   “很缺。”薛绍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现在尚武台还只有一群良莠不齐的小教头,本身就还缺点火候。如果没有一个深黯战争的武学名家指点调教他们,很难指望他们将来能够教出好的学生。”   “百万大军当中,就挑不出这么一个总教头?”武则天问道。   薛绍苦笑,“太后,目前有资格担任总教头的人是有,还不少。臣随口就能例举几个——比如薛楚玉、薛讷、张仁愿、郭元振还有李多祚。他们的武艺都非常出众,而且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   “他们另有重任,绝对不行。”武则天这回拒绝得比上一次还要干脆果断。   “所以,这个人选很难挑。”薛绍眼巴巴的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陷入了沉思。   薛绍心中暗喜,莫非有戏?   “要不然,先让程务挺出来试试?”武则天的语气并不是十分肯定。   薛绍心中大喜,但没有表现得太乐观,满副狐疑的摇头,“至从回京之后,程务挺日渐消沉一直闭门不出。臣就怕他有心无力,或是有力无心。”   “那就算了。”武则天坐了下来,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薛绍也不着急,小心地问道:“要不臣去一趟长安,先探一探他的口风?”   武则天笑了,“薛郎,你学会在本宫面前耍心眼了。”   “臣不敢。”薛绍连忙拱手就拜。   “去吧!”武则天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心肝脾肺肾长成什么模样,本宫都看得清清楚楚,就不必再装腔作势了。”   薛绍只好笑了笑,“……臣这就动身,去往长安。”   “慢着。”武则天说道,“程务挺为人傲慢,你若主动登门上请,他会更加不可一世。本宫派个快使前去召唤,让他自己来到洛阳便是了。”   “……也好。”薛绍心想只能如此了。谁叫武则天和程务挺两人之间,总是不那么对味呢?如今能让武则天做出这样的让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数日之后。   薛绍刚刚下了早朝,回到兵部官署里准备处理一些城外洛水大军送来的,请调粮草与更换军械的军务。这时,兵部的官署大门口走进来一个“奇形怪状”的家伙。   说他奇形怪状,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洗到发白的圆领青布长衫,麻绳束腰,头发只用布包简单的包着,腰上却挂了一把比寻常横刀都要大上好几号的“怪刀”。   胡子拉茬身板壮硕,五十出头,醉薰薰的。   “站住、站住!”看门的兵部吏员连忙将他拦住,“哪来的醉汉,竟闯到夏官官署里来了?快走、快走!”   “闪开!”那怪人力气奇大,一抡臂就将小吏推得老远差点掀翻在地。   小吏又惊又怒,连忙叫来几个同伴,“快把这醉汉轰走!”   “谁敢动手?”醉汉两眼昏花的瞪着眼前这一群人,飞快的解下了腰上的长刀,用没出鞘的刀尖指着他们,“我是来找薛绍的。你们通通让开,别挡道!”   “大胆!”   “好放肆!”   听到醉汉直呼薛绍姓名,这些吏员们都怒了,一拥而上有的抱腰有的拽胳膊,要将醉汉捉拿起来。   醉汉哈哈大笑,沉吼一声双臂抡起,四五个吏员同时往后摔飞惨叫落地,摔得不轻。   正当这时,有一队巡视皇宫的监门卫士兵路过。吏员们连忙大叫,“来人,捉凶徒!”   监门卫的士兵们连忙跑过来,正要动手拿人,领头的小校却认出了那醉汉,当场惊道:“恶来将军?”   “哈哈哈!”醉汉大笑,“竟然还有人认得我这老不死?”   “末下,拜见恶来将军!”   小校二话不说,抱拳就拜。其他的士卒愣了一愣,连忙也跟着一同拜了。   兵部的吏员们傻了眼,纷纷暗道:难道眼前这个醉汉,就是昔日大名鼎鼎的恶来将军——程务挺?!   正当这时,王昱听到门口的动静出来看个究竟,恰巧听到监门卫的小校喊出“恶来将军”。他连忙上前斥责了那些吏员几句,再对程务挺拱手作揖,言道:“恶来将军息怒,快请入内奉茶。薛尚书,恭侯大驾已有多时了!”   程务挺醉意十足的嗬嗬直笑,“薛尚书?又升官了嗬嗬嗬!……引路,朝前引路!”   “恶来将军,请!”   王昱挽着程务挺的胳膊用力扶着他,仍是东倒西歪的才走进了衙门里。   薛绍正在最里间的官署里,紧急批示一大摞军务公文,只用眼角余光瞟到王昱扶了一人进来,头也没抬随口问道:“牛奔喝醉了吗?——赶紧把他捆起来,否则又将要发酒疯了。”   王昱不及回话,斗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程务挺,奉命前来拜见薛尚书!”   隔了好几间房壁的兵部官员都被惊到了,纷纷朝薛绍这边最里间,探头观望。   薛绍停了手放下笔,看着程务挺。   程务挺很是装腔作势的抱着拳、弯着腰,但好像有点两眼昏花摇摇晃晃的站不稳。薛绍只是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右腿侧上一撂朝旁就倒。王昱惊叫一声急忙来扶,不料程务挺实在太沉了王昱没能扶住。两人同时倒地,王昱惨被压在下面成了人肉垫席。   薛绍连忙起身上前一看,乖乖个不得了,程务挺已经流着口水在打呼噜了。   “尚……书,救我……!”人肉垫席在悲惨求救。   薛绍顿时觉得脑仁都疼了,没成想昔日里威震天下的猛将恶来,居然变成了一只邋遢迷糊的大酒鬼! 第0779章 为燃烧而生   深夜。   程务挺在一片黑暗之中醒了过来,头痛嘴干仍是晕晕乎乎的,下意识的嚷了几句,“掌灯、掌灯……水——来人哪!!”   “来了。”   黑暗中有人应了一声,然后从隔间掌了一盏灯进来。   程务挺只当是在自己家里,骂咧咧的道:“蠢奴,不知道在老子床前放一碗解酒汤吗?——快把夜壶拿来!”   “行行,来了来了。”   黑暗中那人连忙应声,忙不迭的放好油灯担来一碗水,又将一个夜壶摆在了床前,“大老爷,你请用夜壶。”   “蠢奴,递上来啊!”   “这可不行。”那人道,“万一尿我一脸,我还怎么出去见人?”   “噫!你这蠢奴……!”程务挺大骂了一声恍然醒过神来,听声音不像是家里的下人。轮了轮眼睛看,那人刚好背对着油灯,只看到脸上一片模糊。   “你是何人?”程务挺连忙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你认为呢?”   那人走到了油灯旁边,程务挺狠狠揉了几下眼睛细下一看,当场惊得弹坐起来,“薛少帅……你你、你怎会在此?”   “这里是我家。深更半夜的,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薛绍在笑。   “啊?!”程务挺大惊,茫然的举目四望,喃喃道,“还真不是我家里……我怎会来了这里?”   薛绍笑呵呵的坐到了他床边,“白天的时候你喝得醉薰薰的闯进兵部官署,不记得了?”   “有这事?”程务挺惊愕的瞪大眼睛,“你不是在洛阳吗,何时来了长安?长安只剩一个留守府了,又哪来的兵部官署?”   这下换作是薛绍愣住了,“这里是洛阳。”   “啊?”程务挺的表情完全僵硬了,“这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记得……”   薛绍真是哭笑不得,看来他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敢情他最近每天都在喝断片根本就没清醒过,就连自己怎么来的洛阳都不记得了。   这样的极品酒鬼,还真是头一次见!   “饿吗?”   “有点!”程务挺倒是不客气,拍着肚子咧着嘴笑,“多时不见,我们喝点小酒聊聊?”   “不准。”薛绍没好气的道,“山珍海味的管饱,酒一滴的没有。喝茶,我有重要事情和你说。”   程务挺嘿嘿直笑,“也好也好,客随主便——少帅你先回避一下,我得赶紧用一下夜壶了!”   薛绍摇头笑着出去了,叫了两个仆人来伺候程务挺更衣洗漱,再吩咐厨子准备一些清淡可口的小菜与点心,好让满肚子酒水的程务挺垫一垫肚子。   稍后程务挺便来了,进门时先看到了左右侍立的牛奔和段锋,他就放声大笑,“少帅你从哪里觅来的这两尊门神?不错,不错,真是不错!”   “牛奔,段锋,还不见过恶来将军?”薛绍算是给他们做了引荐。   程务挺大名鼎鼎,牛奔和段峰肃然起敬以礼参拜。   “客气,客气。”程务挺笑眯眯的走了进来,先四下环顾了几眼,啧啧感叹,“我怕是有一年多没有出过家门了。现在但凡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但凡想起一点什么事情,都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情。”   “过来,坐。”薛绍招呼他坐下,亲手递上筷子,“先吃点。你那肚子里只有酒,伤身。”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程务挺拿起筷子就吃,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薛绍一直面带微笑的看着,虽然苍海桑田变幻莫测,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程务挺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矜持与掩饰,这一点始终没变。   “饱了。”拍着肚子打着嗝,程务挺讪讪的道,“可惜没酒。”   “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喝酒。”薛绍说道,“就算偶尔小饮,也不许超过一角。”   程务挺一怔,“为什么?”   “你就不想知道,朝廷为何突然宣你来洛阳?”薛绍问道。   程务挺皱着眉头琢磨了半晌,“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薛绍苦笑,“你不是接到了命令来的洛阳吗?”   “忘了。”程务挺嗬嗬傻笑,“依稀只是记得,家里的仆人把我往马车上一扔,醒来我就在你家里了……噢,路上经过几个驿站的时候,弄了点酒喝。洛阳城外白司马阪驿站的杏花村,味道很正宗,这个我记得挺清楚!”   “看来你都醉到骨头里了。我得先把你关个十天半月,一滴酒也不让你闻到。”薛绍板起了脸,“等你彻底的清醒了,我们再谈事。”   “别、别!”程务挺一个劲的干笑,“说吧,我认真听着。”   薛绍无奈的摇了摇头,“尚武台知道吗?”   程务挺茫然的摇头。   “你在长安,就不关心洛阳发生的事情?”薛绍问道。   程务挺呵呵的轻笑了两声,“我一个活死人,还打听这些干什么?”   “好吧,那我先告诉你,什么是尚武台。”薛绍耐着性子,把尚武台介绍了一番。   程务挺倒是听得挺认真,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但薛绍说完后,他茫然的眨着眼睛,“没了?”   “说完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程务挺问道。   “先不说关系。”薛绍道,“刚才你说,你是个活死人。”   “对。”程务挺点头,“没盼头没念想,连回忆都不敢想,只剩下吃喝等死,不是活死人是什么?”   “你就不想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薛绍问道。   “改变不了。”程务挺表情呆滞的轮了轮眼珠子,微微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少帅,说实话曾经我在心里怨过你,但后来我不怨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如果不是你的百般努力,我现在早已经背着一个反贼的骂名成了真正的死人。现如今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还能喝到白司马阪的杏花村,已是莫大的幸运。我知足了。所以,我也不指望还能改变什么,更不希望再给你添什么麻烦。”   “……”薛绍无语,沉默。   “送我回长安吧!”程务挺笑着说道,“该喝的喝点该吃的吃点,有漂亮姑娘就抱着睡几觉,我这辈子也就只剩这么一点事情可以干了。”   “听我把话说完。”薛绍道,“如果我说完了,你还想执意回长安,我不留你。”   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好,你说。”   “正如你自己说的,你之所以像个活死人,是因为你的人生完全没了任何的指望,也没了任何的盼头和念想。”薛绍说道,“但如果,我给你一点念想呢?”   程务挺眨着眼睛,“你是说尚武台?”   “目前,还缺一个总教头。”薛绍说道。   “做什么的?”程务挺总算表现出了一点点的兴趣。   薛绍便将总教头的司职对他说了一说。   “不成、不成!”程务挺连连摆手,刚要说话,他急忙对门外瞟了一眼。   “说吧,没外人。”   程务挺点了点头,“那老娘们儿不会同意的。”   薛绍说道:“没错,太后最初是不同意。但后来,她好像又想通了。否则,哪会有朝廷调令把你招到洛阳来?”   “她能想通什么?”程务挺挺好奇。   “她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她知道。”薛绍道,“我只能猜测。”   “你都猜出了什么,说来听听?”程务挺的兴趣更大了。   薛绍道:“她之所以会同意让你出任总教头,我想无外乎三层考虑。第一,这个职务不掌兵权,不涉朝政,无关派系与争斗。”   “这倒是。”程务挺点头,“还有呢?”   “其二,让你在洛阳眼皮底下晃悠,远比将你搁置在长安更加值得放心。”   程务挺嗬嗬的笑了两声,点头,“没错,这是她的性格。”   “其三,我认为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薛绍说道,“她很重视尚武台,同时也心知肚明,你的确是出任总教头最合适的人选。不管你信与不信,她比你想像的更有肚量。往日的那一点恩怨,早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消散了。时至今日我再跟你说一次,程齐之的死真的不关她的事。非但没有直接的关系,她也没想过要置令郎于死地。”   听完这些话,程务挺低着头不说话,沉默了很久。   “不急着答复,你可以多考虑几天。”薛绍道,“就在我府里歇着,哪里也不用去。考虑清楚了,你再告诉我。”   说罢,薛绍起了身。   “少帅。”   “说!”   程务挺抬起头,满脸迷茫又带着一丝渴望的看着薛绍,喃喃道:“我这样的废物,真的还能胜任尚武台的总教头吗?”   薛绍笑了。   眼前这个程务挺,就像是一根早已熄灭了的蜡烛。他不是忘记了自己是为燃烧出光亮而生,而是他已经太久没再遇到一个,可以将它点燃的火种。   这样的程务挺,激将或者劝慰或许都没有用。薛绍却知道一个,可以将它点燃将它激活的办法。   于是他说道:“恶来,有件事情你应该不会忘记。至从回到长安的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不再只属于你一个人。”   “是,我知道。”程务挺点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干什么都会牵连到你。所以我闭门不出什么人都不接触、什么事情都不参与。我一直吃喝等死,真到了埋入黄土的那一天,便是给了你一个交待。”   “既然你的命都是我的,那你就得听我的。”薛绍说得很淡然,“十日后,你去尚武台出任总教头,这不是商量。行,你得去;不行,你也得去!”   程务挺死盯着薛绍,眼珠子都不挪一下。   薛绍站定了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看。   两人就像是森林当中狭路相逢的一对猛兽,对着眼相互瞪了很久。最后,薛绍看到程务挺的眼眶中泛起一片迷朦,也有了一丝活人该有的气息。   程务挺双手捂脸的一刻,薛绍转身就走,脸上的笑容很是欣慰。 第0780章 白色恐怖   尚武台相比于别的中枢机构略有不同,除了暂时挂靠在兵部名下的一个独立官署之外,它还多一个用来教习武课的“武台校场”。   这个校场的选址煞费了薛绍一番苦心。毕竟不是普通军士的例行操练,尚武台的各项训练都涉及到一些“军事机密”,因此薛绍认为武台校场最好是建在一个封闭的环境当中。要在皇城乃至整个洛阳找到一块足够大又足够辟静和封闭的地方,还真是不容易。最后经过多方考虑,薛绍选择在太初宫北面玄武门外围的瓮城——圆壁城当中的东北隅,依靠三面城墙新建了一个大辕门,如此四面合围封闭起来圈出了一大块空地。里面再建起了房舍、厩舍与马术场等等,就此形成“武台校场”。   武台校场辕门前的一箭之地立起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当街正中而立,上面大书一个赤红如血的“禁”字,背面书写了一些禁止闲人擅闯否则格杀勿论,或是不得号令不许私自外出的铁规。这可不是薛绍凭空臆想做出的规定,而是照着一份“圣旨”原封不动刻下的铭文。有一个尚武台辕门尉率领五十铁甲,专门守护这道大门,执行严格的军事管制。   北衙禁军羽林卫的校场与武台校场同在圆壁城,但是羽林卫的将军们都从来没有接近过这里。没办法,管得太严了。谁敢擅自靠近,辕门尉当场就能下令格杀勿论。就算是杀了个大将军,他非但无过还会因此而得功受赏。   离首次武举选拔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现在,所有的博士和教头都在武台校场里面接受封闭式修炼和培训。   那夜会晤相隔了十日之后,薛绍带着程务挺来到了这里。   戒酒已有十日的程务挺,身体机能的大为改善。重要的是他又重新有了念想,看到了人生的新希望,于是多少回复了一些“恶来”的往日风采。   他站在那块大石前先发了一阵呆,“这里究竟是监狱,还是学堂?”   “是武台校场。”薛绍淡然说道,“兵者凶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你想想,就连卫公药师的几部兵法著作都已被列为军国禁密,加以先帝圣旨封印和几重铁锁深藏起来,明令,擅动者死罪一条。武台校场这里将要传授的就是这样的兵法韬略,还有能让一个普通的农夫在一年之内速成为一流杀手的搏击密技,当然还有更多不可外传,只有你我这种级别的将帅方能知道的军中绝密。你说,这里严格管制是否有必要?”   “必要。”程务挺毕竟是内行,听薛绍说了这些马上明白了就理,并道,“那将来从这里走出来的,岂非不是勇冠三军的猛将,就是运筹帷幄的军帅,再不然就是执掌军机的军国重臣了?”   薛绍微然一笑,“那就得看,你这位总教头的本事了。”   “噫!”程务挺惊叫一声,“我就是一个秩仕了的没用的老东西,碍于情面才来给你搭一把帮手。你可别把担子,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上!”   薛绍呵呵直笑,“别废话了,进去吧——你的属下和学生们,可都在等着你。”   “他们都知道了?”   “当然。”薛绍说道,“大名鼎鼎的恶来将军要来武台校场挂帅督战,他们都很兴奋也很期待。他们当中,还有一些曾是你的麾下旧部,你不会感到陌生的。”   听到“麾下旧部”这四个字,程务挺的表情明显是动了一动,喃喃道:“他们还会认得我么?”   “进去就知道了。”薛绍朝辕门努嘴。   辕门尉一挥手,铁甲卫士们让开了道,并打开了一道小门。   程务挺微微一怔,“这大门怕是有上万斤重吧?”   “一万六千多斤。得用四匹马同时拖拽门轴的活塞方能开启。所以,平常一般不会打开。纵有百万大军来攻,这里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薛绍说道,“你进去后就会发现,里面完全就是另外的一个世界。”   “那岂不是,与世隔绝?”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明白,太后为何会同意我来这里了。”   “去吧,走进这扇门,你的另一段人生就正式开启了!”薛绍道,“就算是与世隔绝,也好过你醉生梦死的做一个活死人。或许你是没有机会,再亲自驰骋于疆场了。但你可以调教出成百上千的恶来,代替你,叱咤疆场横扫千军!”   程务挺背对着薛绍,在那一尊“禁”字大石前呆立了许久。   “从此,世间少一个活死人,却添千百个恶来。”   说完这句,程务挺大步朝前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那道门。   “老天关上你一道门,自然会替你打开另一道门。”薛绍驻马于大石前,低声自语,“恶来啊恶来,如果按照历史原有的轨迹,你早该是一个死人。现在我救下了你的性命,并将你关在了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或许没有横刀立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快意,但也没有那许多你应付不了的尔虞我诈与步步杀机。你若能在这里找到你的念想和寄托,就是你最大的幸运。否则,这对你来说也就是一场终生的监禁。这既是武则天给你下达的最后封印,也是我能给你争取到的……最后的保护!”   安置好了程务挺,薛绍按照与武则天的事先约定,进宫去当面向她覆命。   恶来的本事和威望,全都非同小可,武则天对他一向都很关注。虽然薛绍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他有理由相信当初程务挺住在长安的那些日子里,日夜都将处于武则天的密切监视之中。也亏得他一直闭门不出烂醉如泥,万一稍有个异动,应该是早就没命了。   薛绍就从玄武门进了宫,去往贞观殿。   以往早朝都在含元殿举行,武则天料理公务也在含元殿的御书房,这里就是整个洛阳皇宫的核心中枢。但现在朝廷的政治中枢已经转移到了含元殿后面的贞观殿,因为武则天已经下令把含元殿给拆了。   她要建——明堂!   明堂之事薛绍没有直接参与,近日他忙得焦头烂额连上朝的次数都大为减少,多半的时间都是在洛水大营、京畿公廨田和武台校场这些地带奔波。等到他知情,含元殿都快要被拆去一半了。   武则天修建明堂,这在历史上也算是一件大事了。明堂是儒家经典里记载的一件神圣建筑,说是天子都应该布政于明堂,就如同天子都应该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块传国玉玺来发号施令一样,意义非凡。但明堂的制式已经失传数百年,先帝李治也曾想要重建明堂,但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修,最后只得作罢。   武则天一向都是敢于标新立异打破陈规的,在她看来,明堂就得按自己设想的来修,没必要修得和古人刻画的一模一样。于是乎含元殿轰然倒塌,在它的旧址之上,有一座“非主流”的明堂即将拔地而起。   值得一提的是,负责“明堂”这项工程的还就是柳怀义。薛绍认为这件事情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标志,那就是柳怀义已经从武则天的“地下情人”的身份,公开的走上了台面。   薛绍畅行无阻的来到了贞观殿御书房,还没进去,就看到亲自把守这里的千骑副使崔贺俭不停的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千万别去触霉头”。   薛绍将他叫到辟静处,“怎么回事?”   “太后雷霆大怒,正在斥责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崔贺俭小心翼翼地答道。   薛绍微微一惊,“发生什么事情?”   崔贺俭便告诉薛绍说,昨夜有几个羽林卫的军士轮休,跑到北市喝酒。喝到半醉了便有人胡言乱语,说一直不得升迁前途无望。早知今日,之前还不如追随庐陵王。不料席间有人告密,酒席未散那些嚼舌的羽林卫卫士全都被逮了,今晨就被斩首示众。   就因此这件事情,武太后特意将李多祚给唤来,都狠狠的骂了他半个时辰了,怪他御下不严、督导无方之类。她还当着李多祚的面,把那个告密的军士破格提拔成了五品游击将军(武散官)。   薛绍听完不禁心中惊诧起来,武周一朝制造白色恐怖的告密之风,将要从此刮起不成?!   “驸马有事,不妨改天再来吧!”崔贺俭好心提醒,“今日太后正在气头上,还是别进去了。”   “好吧,我明天下了早朝再来。”   薛绍正准备走,刚好看到龙尾道下面一大群兵丁抬着一个庞大物蹒跚而来。在那群兵丁的前面,还有一个深眼高鼻,长了满脸红胡子的胡人在引路。看那架式,像是抬着什么东西来向武则天进献了。   “那是什么人?”薛绍指着那个红胡子的胡人,问崔贺俭。   崔贺俭小声道:“他叫索元礼,原是柳怀义的义父。近来柳怀义奉命督建明堂,便将他的义父也引荐给了太后认识。鉴于这一层关系,太后对这个索元礼挺信任的。几日前太后命他铸造一件巨大的铜器,这不,今日完工肯定是来向太后交令了。”   “索元礼?”听到这个名字,薛绍脑海里条件反射的就想到了一个词——酷吏!   这个家伙,是武周时代的最为臭名昭著的酷吏之一。这还不算,他之所以让薛绍印象深刻,还因为他几乎就是武周时代所有酷吏的“先驱鼻祖”。   “怎么,驸马听过这人的名字?”崔贺俭倒是好奇。   “没听过。”   崔贺俭看着那个索元礼,小声道,“昨天那些伏刑的军士,就是索元礼奉太后之命,从千骑调人去砍的头。回来交令之后,太后就将那几个千骑卫士拨给了索元礼充当亲随。连千骑的人都能被他弄走,看这情形,这个怪模怪样的胡人以后怕是会要得势了。”   “知道就好。”薛绍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后你们的言行举止也都注意收敛一点,别给人捉了把柄。”   “嗯,属下明白。”   离开皇宫时,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鼻子真的变灵了,薛绍隐约嗅到了空气当中,弥漫起了一股让人心生不安的奇怪味道。   告密!   酷吏!   特务政治!   白色恐怖!   看着洛阳的天空,薛绍不禁喃喃自语——   “这些,难道也是历史的必然的吗?” 第0781章 穷极恶毒   次日是月中十五的朔望大朝,薛绍这位兵部尚书再忙,也必须亲自去上朝听政了。   当薛绍和两三百名文武大臣一同走进贞观殿时,不约而同的被一个放在朝堂正中央的大铜家伙给完全吸引到了。   它形如邮筒但比邮筒要大,四四方方重逾千斤,每一面都涂成了不同的颜色。   大臣们对这东西猜测不休,但薛绍的心里却是再也清楚不过了。他心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玩艺儿应该叫“铜匦”。别看它现在不起眼,但它在中国历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由它衍生出的“匦检制度”和“匦检院”到了21世纪仍在被沿用,当然制度和机构的名称都已改换——“信访”。   武则天来了,和以往一样坐在龙椅后的珠帘宝阁里。文武百官参拜之时,却另有一个人走进朝堂站在了铜匦的旁边。   薛绍和众人一样侧目一看,是一个比较眼生的中年文士。   “众卿一定在好奇,这个巨大的铜器是何物件吧?”武则天主动说出了众的疑惑,并马上做出了解答,“它叫铜匦,乃是本宫专为接纳百姓诉求而新设的一件器物。站在铜匦旁边的便是它的设计者,鱼保家——鱼爱卿,将铜匦向众卿介绍一番。”   “是,太后。”   鱼保家应了诺,先指着青色的一面说道:“诸公请看,这青色的一面名叫延恩,但有毛遂自荐者或是进献歌赋诗词才艺者,信件投入此阁中。”   “红色一面名叫招谏,顾名思义,但凡对要对朝廷进谏的,可将信件投入此阁中。”   “白色一面,名叫申冤。这便更好理解,但有冤情者,可投信其中。”   “这黑色一面嘛……”鱼保家说到这里刻意的停顿了一下,再道,“名曰通玄。”   自然马上有人相问,“作何用途?”   鱼保家说道:“但凡知悉天文异动,或有臣僚不法不臣、或有不法之徒密谋叛乱者,可将告密之信投入此阁中!”   满朝哗然!   这铜匦四面,其他三面比起“通玄”一阁来说,都显得太次要了。联想到昨日羽林卫军士因为嚼舌而被斩首,众臣无不惊悚——这往后告密之风四起,谁还能得个安生?   “众卿为何惊哗?”武则天这么一问,满堂突然死寂下来。   “本宫早在三十年提出的建言十二策当中,便有广言路一策。”武则天道,“如今创设铜匦只为拓宽言路,听到更多的声音。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众卿难道不能理解吗?”   武则天这么一说,谁还能辩驳呢?   “本宫制令,将铜匦置到皇城则天门前。特设理匦使一员,专司每日收取铜匦信件。”武则天说道,“另外,凡在朝廷命官不得投信。这是本宫赐予寻常百姓的特权。即日起众爱卿务必都要洁身自好,接受百姓万民的监督。”   所有官员无不惊愕莫名,有的甚至冷汗直下——自古以来皆是民不与官争,难不成打从今日起,当官的还都得怕了平民百姓?   “此外。”武则天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铜匦铸造不易,暂只设于神都皇宫则天门前。若地方州县的百姓想要来京进谏或是告密者,州官县令不许盘问,必须安排驿马将其送往神都,将由本宫亲自接见当面问话。沿途驿站必须视其为五品官员殷勤招待不得有误。若州官县令或驿丞人等胆敢阻挠或是轻慢者,以阻塞言路欺君之罪严加惩处!……凡告密者一经查实,必有重赏;若查无其事,原路送回不问其过——众卿当中还有未听明白的,且看制书便了。”   满场鸦雀无声。   武则天今天的话说得太硬了,根本就不是平常那种议政商量的口吻,完全是一种不容置疑、独断专行的强横态度。这在武则天的执政生活涯当中,是极其少见的。一直以来,武则天执政的朝堂从来都不是一言堂,文武百官畅所欲言才是常态。   薛绍和文武大臣们都已明了,她就是要用这种“一反常态”,表明她推行“匦检制度”的强硬决心。在这件事情上谁再要提出异议,那都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   散朝之后,文武百官全都默不出声的走出朝堂,脚步匆匆的各自散去。一股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息,悄然弥漫起来。   薛绍回到兵部官署,独自呆坐了半晌。王昱本来有点公务想要汇报,见薛绍神情大异于平常,都不敢进来叨扰。   直到姚元崇闯了进来。   “尚书,属下方才途经则天门,见到好大一个铜器置于路中,无数人围观议论纷纷,是何用意?”   姚元崇方才奉命去了洛水大营办理军务没上早朝,因而有此一问。   薛绍便将铜匦简单的向他介绍了一下。   姚元崇目瞪口呆,“如此一来,岂不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薛绍点了点头,“说不定此刻就已经有人朝铜匦当中投入了匿名信件,检举你我二人有不法不臣之举。”   姚元崇苦笑不已,“不至于吧?”   薛绍笑了一笑,“在朝为官者,谁没有一两个冤家对头?就算是个老好人,那也架不住居心叵测之人的嫉妒和算计。我看哪,这以后没人能得安宁。君臣之间、同僚之间再也不复往日的尊重与信任。”   “唉……”姚元崇连连叹息,小声道,“太后是觉得,反对她的人实在太多了吧?”   薛绍默认了姚元崇的说法,同样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女主当权,为世俗所不容。至从先帝驾崩后,太后权势如日中天,反对她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此前的扬州兵变和裴炎逼宫,就已是震惊天下。此后扬州兵变平定了裴炎也身败名裂了,太后仍旧迫于宰相和朝臣的压力,有过一次暂时退位还政于帝的举动。虽然过了不到两个月她又重新临朝称制了,但马上又有则天门行刺。此外,朝臣和仕子上书议论让她交出权力退回内廷的奏疏,那几乎是每天都有。面对如此强大、遍布朝野、在明在暗的诸多反对力量,太后如果不做出一点反击,那她就真的不是那个执政大唐数十年的武太后了。”   “听尚书这么一说,换作是属下,若不想坐以待毙也必然会有所反击的行动。”姚元崇说到这里眉头紧紧皱起,“但是,如此鼓励告密之风,终究是……”   “别说了。”薛绍摆了摆手,“你我在此议论,已经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次太后的态度之强硬,始无前例。”   “那我们以后,该要如何是好?”姚元崇颇为担忧。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方才我们说了许多,核心便是,太后要对付的只是那些反对她的力量。”   姚元崇微微一惊,看向薛绍的眼神当中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   薛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最想反对武则天执政的,当然是目前的李唐皇族——而薛绍本人,不也是李唐皇室的外戚之一员吗?   “我不会有事。”薛绍很淡定的看着姚元崇,语气轻松,但斩钉截铁,“你也不会。”   ……   数日后,第一棕由铜匦揭发的重大案件,惊动朝野。   事情的起因是,有人向铜匦里面投信检举一位朝臣,曾在扬州徐敬业叛乱时帮他打造了很多兵器。武则天亲自拆视的信件,得到信报之后马上就命令第一任“理匦使”索元礼马上督办此案。   说起来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第一个因铜匦检举而被查的官员,就是进献铜匦那个——鱼保家。   这人大抵可以算是一个“发明家”,特别擅长制作各种精巧机关和打造刀具器物。此前进献铜匦,他大获武则天的赞赏一夜之间平步青云加官晋爵。一时间风光无比。但他肯定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第一个因铜匦而落马,并且是第一次“享受”酷吏优待的先行者。   索元礼第一次奉命查案,表现得热情万丈志在必得。他马上把鱼保家给捉了来。   鱼保家当然是抵死不肯承认曾经给徐敬业打造兵器了。但是索元礼显然不是一般的司法官员,他有自己的一套问案的独特法门。   这个“独特法门”目前知道的人不多,薛绍也是听了一个协同索元礼办案的千骑卫士私下说了,方才了解到其中的细节。   索元礼可能是想存心挖苦一下鱼保家这个发明家,他也新发明了一个专门用来审讯人犯的“铁笼”。这个铁笼子刚好可以装进一个人头。只要将犯人将头一伸进去,就从铁笼子预留的孔洞里插进木楔子,去插犯人的眼耳鼻嘴。问一声不招,就插进一根木楔子,血水横流生不如死!   这铁笼头还可以用绳子拉拽缩紧,直接可以把人头压到脑浆迸裂当场死亡。   鱼保家还没等到插木楔子,就已经乖乖招认了自己的罪行。   索元礼因此非常满意自己的这个新发明,并给自己这一套“严刑逼供”的审案新手法取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美其名曰——“狱持”。   其实在动用“狱持”之前,索元礼还用了另一个审案法宝,同样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宿囚”。   说白了,就是精神折磨。   鱼保家刚被捉来的时候,索元礼把他关进一个漆黑的小牢房里,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日夜派人轮番问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鱼保家困了想睡觉,索元礼就派人在他耳边敲锣打鼓,死活不让他睡着。   如此三番折磨了还不到两日,鱼保家彻底崩溃,都已跪地哭求索元礼给他一个痛快。要不是索元礼急于试验他压箱底的“铁笼”法宝,鱼保家怎么可能熬过“宿囚”这一关?   虽然薛绍对历史上武周一朝的酷吏之狠毒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索元礼的穷极恶毒,还是让薛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试想,如果是自己遭受了“宿囚”和“狱持”的轮番折磨,又能挺得过几日呢? 第0782章 其乐无穷   鱼保家一案,使得索元礼声名大噪。   武则因为他办案得力将他从一介庶民(还是个异邦胡人)提拔为五品游击将军,并让他在洛阳开设了一个专门用来纠察铜匦举报与各种告密案件的、独立的、特殊的执法机构——牧院。   索元礼当然是被任命为牧院的第一任最高长官,名叫“推使”。   所谓“使”,就是直接向皇帝一个人负责的“专项特派员”,不受任何行政机构的管辖,甚至不受律法和御史台的监督。虽然现在武则天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但是索元礼只听武则天一个人的号令行事,但有联络他都是直接和武则天当面对话,任何人不得插足打听或是从中阻挠,否则罪同谋逆。   一夜之间,索元礼这个胸无点墨、心狠手辣,此前名不见经传的红须胡人,成了朝野上下谈之色变的牧院推使。以往,只有宰相是上辅天子下安庶民,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现在好了,宰相们见了红须推使索元礼,那都得是胆战心惊不敢直视,生怕以后自己有什么事情犯到他手上。   索元礼,算是一炮而红了。   与此同时,人们终于不再怀疑铜匦的巨大作用,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无数的检举信与告密信像雪花一样的飞进了铜匦巨大的腹阁之中。   举国上下很多想要一夜暴富的野心家,开始四处活动刺探官僚隐私。更有居心叵测之徒,但若有了半分发现甚至只是出于自己的一点点怀疑,就敢跑来揭发告密。反正武太后已经下令说了,如果举报查而有实,立马加官晋爵予以厚赏。就算查无此事也不予追究,照样以五品官的良好待遇护送回家。也就是说,只要说是来洛阳告密的,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骑上高头大马,出入以往只有官员才能享受高等待遇的官方驿站,一路好吃好喝有人伺候保护的来到神都洛阳,并得到武则天的亲自招见。至于最后的结果,得视告密的内容和效果来定。   总之,这是包赚不赔的买卖。差到底,也能享受一趟全免费的京都之旅。   于是乎,人们峰起而告密,无数的驿马驮着无数的告密者和野心家,云集洛阳而来。   武则天忙坏了。   除了上朝,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亲自接见这些告密者了,就连数十年如一日的准点睡眠,都经常因此推迟了大半个时辰。   薛绍曾有几次想要向她汇报一些重要的工作,但每次去求见她都是没空。薛绍只能将事情写成奏折,由她身边的女使代为转呈。   鱼保家一案之后的两三个月之内,光是薛绍听说了的,就有十四个颇为显赫的中枢朝臣落马被查。他们有的是因为贪赃枉法、欺压良善、渎职犯罪被罢官免职或是流放,也有的是因为背后非议或是攻讦武太后而被冠之“谋反”罪名,举家尽灭。   拔出萝卜带出泥,有更多的人因为受到这十四个落马朝臣的牵连而同时被查,有的杀头有的流放,最好的结果也是贬出京城到外地,做了没有实权更没出头之日的小官。   至于远离京城的外域州县还有多少被查落马的州官县令,薛绍就真的无从打听了。现在大臣们一同去官里上朝,走在宫中的大街上彼此都不敢寒暄客套多说话。否则,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就要告你个“党朋”之罪。私下的官员聚会那就更是大忌了,有可能宴会上的酒菜还没摆齐,牧院的人就跑来搜查了——涉嫌勾联党朋、非法集会、私议朝政或是欲谋不轨,反正这些罪名随便他们去说。具体有没有,牧院自会查实。   到现在为止,进了牧院的人还没有不招供的。因为没人能够扛得过索元礼发明的宿囚与狱持两大逼供法宝。随着时间的推移索元礼的经验不断丰富起来,现在的狱持刑具与宿囚手法已是花样百出,几乎每对付一个新的人犯,就会用到不同的新刑具和折磨人的新法子。   洛州牧院,在文武百官的心目中已经不亚于地狱阎罗殿。索元礼,更是被人视作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修罗。   如此一来,现在的朝堂和官场,已经不是“人人自危”所能形容。   薛绍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史书上曾经记载的一幕——有些官员要去上朝时,官服里面套穿一件入敛的死人才会穿的寿服,出门时要与家人先做决别。更有甚者家中常备灵堂,随时准备操办后事。   有一天,薛绍和太平公主开玩笑说,“要不我们家里也先扎个灵堂,以备不时之需?”   太平公主顿时勃然大怒,“胡说八道!!”   薛绍呵呵直笑,“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我杀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偶尔也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比如私收贺礼、拉帮结派、挪用贼赃、任人唯亲、夜闯皇宫之类的。”   “闭嘴、闭嘴!”太平公主很是恼火,忍不住伸手在薛绍的腰上掐了一记,“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薛绍先是配合演出的做疼痛状吸了几口凉气,然后又笑道:“更重要的是,我和柳怀义可是结下过死仇。他义父索元礼,还能放过我?”   “……”太平公主银牙紧咬双眉皱起,陷入了沉默。   薛绍算是看出来了,太平公主的心里其实是蛮担心的。否则,她的反应也不会这么大。   眼见此景薛绍就怕玩笑开大了,连忙反过来劝太平公主,“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能肯定?”太平公主颇怀忧郁。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吹牛……你能知道什么。”太平公主悻悻的坐到了一边,扭过头看着墙角发呆。   薛绍走到她身边坐下,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真正担心的并不是索元礼这么一条恶狗。他再凶恶,也终究只是你们家里的一条看门狗,身为主人你肯定不会怕了它。”   太平公主没有答话,但是睫毛快速的闪过了几下。   这个微表情告诉薛绍,他说中了太平公主的心事。   于是他继续道:“真正让你担心的,是你母亲一旦真正君临天下改朝换代之时,我这个李唐嫡亲公主的儿子,好像不适合再做你的驸马了。”   太平公主几乎是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满怀惊诧与恐惧的看着薛绍。   薛绍慢慢的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的,眼神柔和的看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在发抖。   薛绍在微笑。   两人就这样诡异的面对面站着,许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太平公主像是魔怔了,许久后才连连眨动眼睛,喃喃道:“你……你竟能说得如此轻松,一点都不害怕也不紧张。难道,这件事情在你心里已经早已思忖良久?”   薛绍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但有时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太平公主的神情变得更加的诧异和紧张。她急急上前两步几乎是和薛绍贴身站着,声音发抖的低声道:“薛郎、薛郎,我怕!我是真的……害怕!”   薛绍将她搂入怀中轻抚后背,柔声安慰,“别怕,一切有我。”   “可这,正是我最害怕的!”太平公主说道,“除非你能改变你的血统,否则,你又怎能应付眼前的危局?”   “如果这真是一个危局。”薛绍说着,慢慢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它就不会仍由我在保管了。”   鱼符。紫金鱼符!   太平公主的眼睛顿时瞪大,紧张、惊喜、不解和茫然,同时写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表情变得相当的复杂。   薛绍很想告诉他,自己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努力拼搏。为的,就是在现在这一刻能够起到逆天改命的作用。   现在宿命终于降临,一切都已变作未知!   “薛郎,你……难道你……”太平公主紧张莫名的喃喃而道,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总之,别怕。”薛绍淡定的将鱼符收起来,脸上始终泛着那种淡定的微笑。   “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太平公主急忙将薛绍的双手捉住,紧张道,“我母亲赐给你的兵权,不是让你用来针对她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薛绍呵呵直笑,“那怎么可能?”   太平公主几乎是呼吸停滞的瞪着薛绍,长达数秒,终于是猛吁一口气,“我真是急糊涂了!……这怎么可能!对,这怎么可能呢?”   薛绍微微一皱眉,太平公主今天的表现这么强烈、这么奇怪,难道武则天已经跟她说了什么?……莫非就是,要让她像历史上的那样——改嫁给武家?!   “安然,我有事问你。”   “别问了。我今天……什么也不想说了。”太平公主局促不安的摆了摆手,急急走向卧室,“我好累,我去休息片刻。”   “也好。”薛绍并没有急于追问。看得出来,太平公主现在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难道正是因为自己的那个猜测?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太平公主不说,自己也很快就会知道。因此,犯不着对她咄咄逼问,增加她的心理压力。   思及此处,薛绍情不自禁的从怀里拿出了那一杯,象征最高军权的紫金鱼符。   “我相信,武则天不会糊涂到那份上。她应该知道,我是最不应该被逼急的那个人。”   “我也相信,现在的薛绍不再是历史上的那个薛绍。他不再是一个牧院的狱卒,就能轻松收拾的。”   “挑战命运。”薛绍满怀玩味的微笑,把玩着那个颇怀古韵的紫金鱼符,淡淡自语——   “其乐无穷!” 第0783章 命犯太岁   一连数日,太平公主都有意“躲”着薛绍。   倒也不是真的避而不见,而是没再像以前那样如胶似漆亲密无间。好几个夜晚她都声称身子不适,主动让琳琅或者陈仙儿来侍寝。   夫妻二人的关系,演变成了一个相敬如宾(也可以说是无话可说)的奇怪状态。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一直以来,薛绍和太平公主就如同是一个人。现在突然生出了隔阂,虽然太平公主一直不肯说薛绍没有追问,但薛绍猜测,一定是和武则天有关。因为只有武则天,才有那个能量让太平公主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而且对自己的丈夫也不能明说。   薛绍知道,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时刻到来了。就如同两军鏊战终于是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自己必须要稳住阵角沉住气,一步也不能走错!   对于太平公主的奇怪表现,薛绍没有发表什么质疑,但是一直都在暗中密切的观察。他甚至密令郭安跟踪太平公主,看她在薛绍不在家的时候,都去了哪里干了一些什么。   几日下来,郭安回报了重要情报——太平公主几乎每天都会进一趟皇宫,并在上清观里逗留一到两个时辰,但她一定会赶在薛绍下班回家之前先行回府。   “上清观?”薛绍挺好奇的问郭安,“皇宫里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座道观了?”   “那道观并不庞大而且座落在皇城北苑陶光园的大片园林之中,地处幽僻并不起眼,乃至于很多宫人都不知道那里何时多出了一座道观。属下打探得知,原来是近日朝廷修建明堂,同时在陶光园里破土动工新修了一座小道观,取名上清观。”郭安答道,“每次公主殿下进入道观之后,都叫她的随身侍卫环伺在房间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属下为免被人发觉从未接近,因此并未打听到公主殿下在上清观中见了一些什么人,做了一些什么事情。还请少帅恕罪!”   “不怪你。”薛绍道,“此事保密。”   “是!”   独自一人静下来之后,薛绍寻思,太平公主近日的行为实在是太反常了。这要是换作一般的夫妻,肯定都会怀疑她在外面出轨了。但显然太平公主是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的,那么,北苑陶光园那座新修的上清观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值得一探!   虽然进宫对薛绍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胡乱瞎闯。郭安说的“陶光园”其实是上阳宫的后花园。而上阳宫是一座地处皇城以北、玄武门以南的宫殿群,是严格意义上的“后宫”,是皇帝休息娱乐享受生活的私人空间,绝对不许外臣闯入。   在上阳宫的后花园里面新修一座上清观,显然用意非常。   于是薛绍决定,先找知情之人打听一下这个上清观的来龙去脉较为稳妥。他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既有可能知情,又有可能会向自己透露一二。   ——上官婉儿。   但现在酷吏横行白色恐怖,一般的朝臣都不敢私下聚谈了。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私会深居内廷的上官才人并且不引起他人的怀疑,绝非易事。   寻思良久不得方法,这一度让薛绍有些苦恼。   后来薛绍把心一横,我应该把我自己想像成一个初恋中的狂热小男人——好吧,变态色情狂也可以,这样的人想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从来都是最有办法的!   ……果然,就真的有办法了!   次日,薛绍派他的跟班书令使王昱跑了一趟侍制院,请那里的女官代为通传上官才人,说上官才人曾经在长安的讲武院兼任院事。现在讲武院重组已成尚武台,但还有一些往日的人员薪酬的籍册与后勤开支的帐薄,仍然留在上官婉儿那里掌管。近日户部让尚武台上交这些籍册与帐薄以备查堪,因此有请上官才人亲自来一趟尚武台官署,把相关的籍册与帐薄做一个正式的移交。   薛绍现在兼任尚武台祭酒,尚武台的官署暂时挂靠在兵部名下,实际上就在薛绍这个兵部尚书的同一官署。   但是等了两日上官婉儿居然没有来,薛绍多少有点失望。明日公休,显然更不会来。骑上马离开官署准备回家的时候,薛绍都已经在另做打算了。王昱急忙赶上来,气喘吁吁的道:“尚书,家姐方才派了女使过来传话,说明日辰时来尚武台官署,移交讲武院的籍册帐薄!”   “知道了。”薛绍淡淡的回了一句,心中却是一阵暗喜——明日公休官署人少,上官婉儿真会挑时间!   “尚书,属下要不要准备一下?”王昱弱弱的问,显然是在示意要不要让他负责接待工作,比如安排膳食伺候笔墨之类。   “准备什么?”薛绍冷冷的道,想来当灯炮吗?   “那属下明日就不来了。属下告退!”王昱的表情挺尴尬,慌忙走了。   薛绍居然学着太平公主的样子,对着王昱的背影翻了两个小人得志的白眼,心中暗暗道:都几年了,我才弄到这么一次和上官婉儿单独约会的机会,真他奶奶的不容易啊!   当晚薛绍仍是睡在了陈仙儿的房里。次日起得较早准备出门,刚走到前堂时却遇到了太平公主。   “你怎么起来这么早?”薛绍问道,太平公主贪睡懒床,几年如一日的已时方起刚好吃午饭。   “你今日不是公休么,这么早出门要去哪里?”太平公主没有答话,反问。   两人同时愣了一愣,都很默契的不再追问和纠结对方。夫妻俩习惯的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早饭,却几乎没有交谈。   这样的气氛和感觉,薛绍很是不喜欢。两人之间有了很深的隔阂,这已是明摆的事实。但是这个隔阂并非来自于日久生厌、感情不合或是婚外情变,而是不可抗拒的外力。   薛绍认为,这样的隔阂和棒打鸳鸯几乎已经没有区别。   “安然……”   “我吃饱了。”   薛绍刚准备和她说上几句,太平公主马上岔开话题站起身来,貌似轻松地说道:“我已经和母后约好,今日带着麒玉和宁晋进宫去陪她。现在,我得动身去了。”   “今日公休,我陪你们一起去吧?”薛绍倒是真心诚意,大不了把上官婉儿那边的约会先推了,以后再说。   “不用了。”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那里毕竟是内廷后宫,你去了不是太好。再者说了,你今天不是还有事情么?”   “……那好吧!”   就这样,太平公主带着孩子上了马车,在铁甲卫士们的护送之下浩浩荡荡去了皇宫。薛绍等她走后过了片刻,自己骑上马也进了皇宫。   明明都是一样的路,夫妻俩却是分开了走。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薛绍心里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公休之日,各个中枢官署里都会有留守值班的官员。今天轮到姚元崇,薛绍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轰了回去,自己亲自担纲留守值班的任务。几个书令使也都被薛绍派了任务整理文案去了,就等着上官婉儿的大驾光临。   换作是以前,薛绍肯定会浮想连翩蠢蠢欲动。但是今天早上和太平公主这么一闹,薛绍心里的那点花花肠子好像全都突然阵亡了。约定的辰时都已经过了上官婉儿仍是没来,薛绍便有点不耐烦了——就像是以往干等着哪个将军,来兵部汇报工作的心情一样。   片刻后,上官婉儿总算是来了。和那次去王昱家里一样仍是一身宫廷正装,带了三五奴婢随从。   “婉儿来迟,让薛尚书久等。恕罪!”上官婉儿施礼。   “不必多礼。”薛绍说道,“请入座,我们现在就开始交接籍册与帐薄。”   上官婉儿微微一愕,“尚书亲自?”   “不然呢?”薛绍微然一笑,“今日公休,官署里只剩下我了。”   “婉儿罪过,竟忘了今日公休。”上官婉儿脸上微微发红,连忙叫奴婢们将一大堆的文案抬了进来。   满满的两口大箱子。   薛绍顿时愣了,“这么多?”   “不然呢?”上官婉儿学着薛绍的口吻,笑道,“几年的籍册与帐薄全在这里了。”   薛绍下意识的挠了一下头,“来人!”   有书令使连忙进来回话,问尚书有何吩咐。   “你们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都来帮忙。去个人把姚侍郎和王昱也给唤来……唔,最好是再多叫几个人来加班。公休的假期,以后再补。”薛绍一边说着一边觉着头大如斗,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朝令夕改的我果断不是个好领导!   于是乎,原来意料中的充满浪漫与旖旎的约会,变成了一群人累死累活的公休日加班。薛绍身为始作甬作当然不好意闲着,于是忙得最为卖力一刻也没闲着。   直到太阳快下山官署都已掌起灯来,所有的籍册与帐薄才算核对与交接完毕。   所有人吁了一口气。   薛绍看到,上官婉儿不经意的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显然是执笔太多累到发酸了。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没人注意的片刻,薛绍上前上前轻声说道:“婉儿,真是辛苦你了。都是我害的,实在抱歉得紧。”   “公务而已,薛尚书何必致歉?”上官婉儿微笑。   薛绍同样报以微笑,却不自禁的四下观望。   “有话说?”   薛绍点头。   “送我出官署。”上官婉儿说罢就起了身。他的随从奴婢们忙着收拾那些空出的箱子或是提前去安顿马车了,暂时都不在身边。   薛绍连忙起身跟上,在她身边小声问道:“上阳宫陶光园里新修了一座……”   “玄云子。”   不等薛绍问完上官婉儿一口就答了出来,然后马上换作了另一副腔调:“薛尚书不必相送了,就请留步。”   薛绍转睛一看,上官婉儿的随从侍人已经快步跟上来了。   “恭送上官才人。”   薛绍一板一眼的拱手而拜,上官婉儿则是头也不回的上车走了。   薛绍目送上官婉儿的车马走远,心里百般纠结的恨恨道:这他奶奶的就是我期盼了几年的“约会”?……在家和太平公主闹别扭,在外和上官婉儿见个面也不痛快。最近好像什么事情都不顺,难不成真是我命里的大劫将至了,命犯太岁流年不利? 第0784章 一尊大佛   虽然“约会”算是搞砸了,但与上官婉儿的匆匆一晤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薛绍知道了这些天太平公主进宫都是去见了谁。   但凡提到玄云子这个谜样的女子,薛绍的心里就会如同井喷一般爆出海量的谜团。她好像又习惯性的消失了很久,这次的出现却是如此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显得更加的神秘,挑选的时机也更加的关键。她仿佛一尘不染纯净之极,又仿佛城府极深掩藏很多的秘密,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薛绍越想越觉得此事扑朔迷离,以往太平公主和玄云子二人只有数面之缘,连交情都谈不上。出于女人的天性,太平公主对玄云子还一度有些排斥。现在这样特殊的时候,太平公主每日鬼鬼祟祟的屈尊前往上清观私会玄云子,显然不是寻常的拜访更不可能是去悟道清修。那么她二人的连番私会,究竟所为何事呢?   一边寻思着这些事情,薛绍一边慢慢的朝家里走。他的左右门神牛奔段峰还有郭安,都牵着马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蓦然间,尚未丧失的职业警觉让薛绍的心弦本能的一紧,人不动眼珠稍稍一挪,他眼角的余光就发现了右侧宫墙转角处,有一个人影突然一闪就消失了。   郭安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小声请示,“要不捉来?”   “不用了。”薛绍目不斜视的继续前行,说道,“一条打野食的牧犬而已,犯不着理会。”   “是。”郭安应了诺,依旧退后几步跟着。   如今以索元礼为首的牧院酷吏横行霸道,无所不在。索元礼的手下有很多的“不良人”充当鹰犬,专门负责帮他四处打探消息监视文武百官。原本不良人是受雇于朝廷和官府各级司法部门的小吏,相当于现在的警察(大唐的警察分工没有现在这么细,不良人既负责城市里坊间的日常治安,也负责查办案件捉拿盗贼,既是城管也是片儿警还是刑警,偶尔也会客串交警和狱警之类)。   索元礼和他手下的不良人种种恶行令人发指,但文武百官大多敢怒不敢言,于是私下里都将他们蔑称为“牧犬”。   出了宫门薛绍刚刚骑上马,居然又发觉了身侧有牧犬跟踪,这次还一下子来了三条。   薛绍的心情本就不好,这下有点光火了,“要不我去牧院跟你们走一趟?”   那三条牧犬嗖的一下就没了影子。   左右门神和郭安等人都挺恼火,郭安上前来请示,“少帅,这些牧犬太过放肆。要不属下去教训他们一下?……属下悄悄的动手,保证不被人发现!”   “回家。”薛绍二话不说拍马就走。   郭安等人不再造次,连忙拍马跟上。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黑。   满副疲态的牧院推使索元礼在身上松散的披了一件睡袍,敞胸露怀的对着一面铜镜闭目养神。在他的身边,有一位身着明衣美艳婀娜的十八美姬,正用一块沾了香油的牛角梳子,细细的梳理他满腮杂长的红胡子。   索元礼眯着眼睛,一只手握在美姬的大腿内侧处,时不时轻轻的上下抚摩。美姬娇羞的扭动身子发出呢喃的嗲声,让索元礼很是享受。   那美姬被摸得难受了,柔声软语的在索元礼耳边轻语:“索公别心急,待奴家梳好了你的美髯,再好生伺候你也不迟呀!”   “好,好。”索元礼点头直笑的松开了手,赞不绝口,“我儿孝顺,孝顺哪!给老夫送来你这么一个让人神昏颠倒起不来床的尤物!”   美姬吃吃的笑,身子一软就坐到了索元礼怀里。   “起来起来,方才行欢罢了,老夫这腿仍在发软呢!”索元礼拍着美姬的香臀哈哈大笑。   “我不嘛,谁叫你一个劲的撩拨奴家呢?”美姬发起嗲来,抱着索元礼的脖子不放。   两人正在亲昵,忽然听得门外有不良人来报,“索公,有密报!”   方才满副疲态的索元礼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把推开那个发浪的美姬,精神抖擞的快速穿好衣服,亢奋无比的亲自上前拉开门,“说!”   不良人凑到索元礼耳边,低语了几句。   索元礼听着听着眼睛直放精光,但听完后又双眉紧拧表情变得相当的严肃和凝重,陷入了沉默。   “索公,查是不查?捉是不捉?”不良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捉他?——找死!”索元礼没好气的低斥了一声,“先把盯梢的人全都撤回来。”   “啊?”不良人一愣,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此事非比寻常,此人更加非比寻常,你们休得乱来打草惊蛇。倘若招来祸事,我都承担不起!”索元礼不耐烦的一挥手,“我的话,不会再说第二次!”   “是,小人马上就把探子撤回来!”   不良人走了。   索元礼慢慢的走回屋里,掩上门。   美姬看到索元礼满副凝重的神色,嗲声柔语道:“索公,以你的资望和能耐,还有何人能让你如临大敌呢?”   “你懂什么!”索元礼没好气的斥了一句,坐在铜镜前示意她继续梳胡子,然后仿佛自言自语的道:“这个人和太后的关系非比一般,他在朝中的地位更是相当特殊。但真正令人忌惮的是,他在军队里拥有无人可及的威望,说他振臂一挥应者云集半点也不为过。更要紧的是,如今他手握京师全数兵马,翻覆手之间便可一改王朝气数。就连他的妻子,如今都已被喻为当朝唯一亲王——此等角色,岂是好惹?”   那美姬愕然怔住,“索公所言,莫非是薛!……”   刚说了一个字,索元礼就连忙把她的嘴给捂住了。当世怕是没人能比索元礼这个特务头子,还能更加明白“隔墙有耳”的厉害之处。   “不行,此事太过重大,我不能私下裁夺。”索元礼说罢又起了身来。   美姬惊道:“如此深夜,索公要闯宫见驾吗?”   索元礼双嘴一抿露出一抹狡黠的诡笑,“深夜闯宫?那是我义子才有的特权。老夫可不敢。”   美姬噗哧一笑,但连忙捂嘴不敢乱说话了。   “我得连夜,尽速,将此事汇报给武相公知晓。”索元礼一边说一边示意美姬上前帮他更衣。   美姬一边忙着给索元礼系腰带,一边好奇的问,“当朝可是有三位武相公了,索公说的哪一位呀?”   “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索元礼一边说着,一边抿嘴诡笑,“这三个武相公当中有一个是最恨那人的,而且恨了很多年。二人之间甚至有一场夺妻之恨,形如冰炭不可同器。而且在这三位武相公当中,也只有他才具备足够的威望与能量。此时此刻,他若能号召所有的武氏亲族联合起来与那人一战……鹿死谁死,那就犹未可知了!”   “索公所言,莫非就是周国公,武承嗣?”美姬面露喜色,“如此果然,索公便能替柳大师报了血海深仇呢!”   索元礼脸上的笑容更灿,诡气更浓,“既然是一尊我招惹不起的大佛,那我就只好搬请另一尊大佛前来助阵,与之斗法了!”   ……   薛绍回到家里时,太平公主已经在膳食厅里等了很久了。像往常一样满桌子的饭菜都没动,等着薛绍回家了一起吃。   薛绍也如同往常的习惯性走进膳食厅,话不多说坐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夫妻俩默不作声的动起了筷子,吃饭。   良久,无声。   以往薛绍和太平公主可是相当亲妮的,甚至会像热恋中的小男女那样相互喂饭。可是今天,就连左右伺候的仆婢都感觉非常的不习惯,个个拘谨。   “薛郎!”   “安然!”   两人同时吭声,然后又同时道:“你先说。”   薛绍苦笑了一声,“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隔阂?”   “没有隔阂。”太平公主的表情挺认真,说道:“只是我的心里完全被一些无法与你倾述的事情所填满,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是我的错,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这样的秘密存在。所以我,都已经没有勇气来面对于你。”   “当真是无法倾述?”   “相信我。”太平公主认真道,“到了该说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但绝不是现在。”   薛绍微笑的点头,“我一直都相信我的妻子。因为她是如此的坚贞,睿智,和豁达。”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的眼眶一下就红了,连忙起身,“我去陪宁晋歇息了。今晚……”   “我陪你们母女。”薛绍道。   太平公主怔了一怔,摇摇头,走了。   薛绍深呼吸了好几口,才逐渐了平息了翻腾的内心。但是,他的脑海里分明有八个大字在耀武扬威——大劫将至,异变斗升!   总该,做点什么了。   深夜,夜色如墨。   皇城太初宫的北面玄武门附近,火把林立亮如白昼,一队队身着明光甲的精锐悍卒,在往来巡视昼夜不绝。   这里就是天下防卫最为森严的地方,没有之一。   薛绍来这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李多祚麾下的羽林卫将士们都对他很熟悉,见了他无不肃然起敬的尽快放行。但他今晚来的这一次,却是薄底快靴夜行衣,攀墙越梁如同幽灵,没有任何一名羽林卫将士发现了他。   这样的薛绍,显然很难让人和“驸马”一词联系起来。就连薛绍自己几乎都快要遗忘,原来自己还曾是一位来自于21世纪的特战精英! 第0785章 玄云子的天劫   但凡女人都爱美爱打扮,武则天可算其中翘楚。根据伺候了她二三十年的贴身老侍婢们亲口说,年已六旬的武太后每天都要亲自梳妆打扮,从不假手于人。待她化完妆之后,绝对是前后判若两人,连这些老侍婢们也无法分辨这究竟是刚刚当上皇后的那个先帝武才人,还是如今已经实掌天下大权的当国武太后。   武则天是如此的爱美,由她掌权的都城接连大兴土木实施重建,将洛阳这座千年古她打扮到妖娆华丽之极。皇宫里就更不必说,金碧辉煌和花团锦簇这样的字眼,并不足以形容它的奢华与美艳。   然而,座落在上阳宫陶光园的这一座上清观,却显得相当的另类。薛绍第一眼看到这座小小的道观时就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了终南山玄云观,因为二者的身上同样具有一番独特的、超然于尘世之外的飘渺意境。   虽然这里没有金砖玉瓦也看不到奇花异草,但是整洁到一尘不染,就连杂草也修剪到半寸不差的同样整齐。和上阳宫那些壮丽的宫殿群比起来,它显得非常的渺小和朴素。乍一眼看到它会让联想到“冷宫”,但细作观察之后又会被这里特有的清静和典雅所迷恋。很多人都知道皇宫其实是天底下最阴暗最凶险的地方,充满了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外表看似奢华瑰丽,但里面时常充满压抑和幽怨的戾气,就如同飘荡着许多无辜的冤灵在对活人不停的施放诅咒。   那么眼前这座上清观,就真是当得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好评了。   “没错,是她住的地方。”薛绍观察了几眼道观,再蹲下身来看了看泥地上留下的车辘印。从痕迹来判断这应该三到五个小时之内留下的车印,两个车辘之间的距离比一般寻常的马车要大,必然是皇族专用的辂车无疑。车印旁边有一串比较整齐和清晰的马蹄印。那马蹄铁的印记薛绍绝对不可能认错,因为那是他给自己府里的私马亲自设计并专请匠人专门打造的,特别适合这些马匹拉着太平公主的马车、驮着她的铁甲卫士们,在京城和皇宫的硬石板道上行走。   很显然,太平公主今天下午还来过这里。   “她们一连数日的私会,究竟有哪些重要的事情可谈?”薛绍摇了摇头,脱去了衣行装束藏好,稍稍整了整衣冠朝上清观走去。   现在已是夜半子时,道观里里一片漆黑。但就在薛绍走到门口准备一翻而入时,道观里明显传来几声打火熠子的声音,然后有了亮光。   薛绍稍稍的停了一下,猜测可能是哪个道姑起夜如厕。但等了没片刻里面却传出了人声,“道观清贫之地,夜不闭户。难得有客来访,何不现身入观一叙?”   薛绍微微一怔,是玄云子的声音。这时他才想起当初征讨白铁余时,玄云子偶然显露的那一手超凡入圣的真功夫。这样的武者有着很强的警惕心和敏锐的洞察力,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薛绍试着推了一下门,还真是虚掩的。道观很小如同一个民间的四合小院,进去后一览无余。薛绍朝着有亮光的那间房走了过去。   “我来了。这里还有没有别人?”   “请进。整座道观,仅我一人而已。”   薛绍推门而入,看到玄云子穿着一身整齐的道袍坐在一盏油灯旁,正在煮茶。   “你没睡?”   “我在煮茶。”   “煮给谁喝?”   “你,我。”   薛绍便好奇了,“你知道我会来?”   “别忘了,我可是修道有成的羽冠,能掐会算。”玄云子微然一笑,“公子打算一直就这么站着说话吗?”   薛绍便在她身前坐了下来,玄云子马上递上了一盏刚刚煮好的茶。   “这杯子是我亲自烧铸的,在你之前曾有一人用过。”玄云子说道,“公子不会嫌弃吧?”   薛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就是太平公主,于是默不作声的拿起茶杯来轻啜了一口,又不予置评的放下了。   “公子看似,无心品茗。”玄云子微笑道,“或者是贫道这茶,煮得不好?”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的。”薛绍淡淡道,“我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好像也是。”   “这一次,贫道还真是不知道。”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请问公子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暗作查访?”   “求策问计。”薛绍挺平静,说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与我息息相关,但我却毫不知情蒙在鼓里。这让我感觉,我自己的命运完全落在他人的掌握之中。这种感觉很不好。所以我夜半闯宫冒死前来,只为求问一条活命的对策。”   “公子太高看贫道了。”玄云子摇头,“这一次,我帮不了你。”   这样的回答完全是在薛绍的预料之中。如果她可以轻易开口,薛绍也犯不着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半夜闯宫,因为太平公主早就如实说了。   “那我的妻子太平公主一连数日来此与你私会,谈了一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薛绍问道。   玄云子微然一笑,摇头,“不可以。”   “你们都要这样的逼我?”薛绍双眉皱了起来。   “不是逼你,是为你好。”玄云子的语气很平静,“你要相信你的妻子,她不会害你。贫道出家之人,更无害人之心。”   “谢了,我不需要。”薛绍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准备走,“不管是什么事情,哪怕是天大的灾难,我自己都会一力承担。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过份的怜悯和袒护,哪怕是出于善意和真诚。”   “公子,你不要误会。”玄云子不急不忙,淡淡的道,“我们瞒着你,不是因为你无力解决更不是怀疑你事有担当的气魄。相反,恰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太有魄力太有能耐,所以才会瞒着你。”   “如此深夜我冒死前来,不是来跟你兜圈子的。其实你说与不说我都已经猜知内情,我来了,是因为我信任你,想在你面前得到一个个求证而已。”薛绍闷哼了一声,说道:“但事实看来,我好像过份的高估了我们之间的交情。仙姑,你我就此别过了。后会,也许无期!”   话音刚落,薛绍一闪身就走。速度之快,如同离弦之箭。   这鬼地方自己怀着莫大的信任与希望而来,却得到这样令人失望的结果,薛绍一秒钟都不想再多留。   且料玄云子比薛绍更快,就在薛绍将要走出道观院门时她一闪身拦在了薛绍的面前。   “你不能走。”   “不然呢?”薛绍的表情很冷漠,话里也透着一丝火药味,“在此过夜?”   出乎薛绍的意料之外,玄云子冷静得就像是一池没有被吹皱的春水,淡淡的平静的道——“可以。”   这倒是让薛绍感觉到了一丝的尴尬,自己方才似乎太过无礼了一点。   于是他的语气客气了一些,“除非你愿意和我说点有用的话,否则你的身手再好,今天也绝对留不住我。”   玄云子略略深呼吸了一口,双眉微皱的思索了片刻,“可以。”   薛绍深看了玄云子一眼,转身又走向了有亮光的那个房间。   玄云子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的看着薛绍的背影,表情变得十分的复杂。   薛绍走到了门口见玄云子还呆在原地,不耐烦的喊了一声,“来是不来?”   “来了。”   玄云子应了一声,提步朝前走。一边走,她一边凝视着前方烛光映照下的薛绍,轻声的自语——   “师兄说得没错,薛绍,就是玄云子的天劫!”   “你意味着,最美的幻想与希望。”   “也意味着,无可拯救的毁灭!”   ……   黎明时分,薛绍穿着一身整齐的朝服来到了兵部的衙门里,自己往官署里瘫下一坐,便叫王昱把姚元崇给请了来。   “尚书有事吩咐?”   “今天你替我去上朝,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就在公廨留守。”薛绍说着,不顾形象的斜躺在书案上,揉着眼睛扯着哈欠。   姚元崇不大不小的惊了一惊,“那属下先去尚药局请个御医来。”   “我在家里已经吃过药了,不必麻烦。”薛绍摆着手催他,“到时辰了,你脚步快点。”   姚元崇眨巴着眼睛,“要不,属下在朝上替尚书告个病缺,回家歇息几日?”   薛绍没有答话,一翻身躺了下来。王昱连忙上前脱靴盖被的忙得不亦乐乎。姚元崇也就不再多问,连忙走了。   薛绍就真的一觉睡下了,太累,睡得很死,打很大的呼噜。在旁伺候的王昱直愣神,心说尚书这是患的“缺睡”的病呀!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薛绍刚刚睁眼时,正巧看到王昱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手里担着一份丰盛的膳食。见薛绍还躺着,王昱不敢打扰又准备往外走。   “过来。”   薛绍突然一叫倒把王昱吓了一跳差点饭菜都掉了,他连忙走了过来放下碗碟,“尚书醒了?快请用膳。”   “我问你,姚元崇回来没有?”   “没呢,今日这朝会开得很久,众臣都被留在了宫里进用午膳。”王昱答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有没有人来找我?”   王昱点头,“太平公主殿下来过。”   “人呢?”   “见尚书正在熟睡,公主殿下没有打扰便启程回府了。”王昱说道,“临走时她吩咐属下,请驸马醒后早些回府,或许有事。”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心说我不想办法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你还憋着不跟我说实话。   多大个事?   不就是离个婚,造个反,天下大乱遗臭万年嘛! 第0786章 摊上大事   薛绍有意在官署里多等了一会儿,到了掌灯时分姚元崇才从宫里回来。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个须发苍苍但精神很健旺的老人家。   “尚书还没走?正好!”姚元崇见了薛绍忙道,“属下正准备带这位老先生去你府上寻你。”   那老人进来的时候薛绍就闻到了一股药香味,便问道:“老先生是医郎?”   “老朽正是。”   姚元崇上前来道:“太后听说你病了,特意派了这位诸葛老先生来给你瞧病。诸葛老先生官拜尚药局奉御,现在专为太后和陛下诊疗,可以说是宫里的首席御医。”   薛绍眨了眨眼睛,“有劳太后费心了,我没什么大恙,就有些疲累了。方才在官署里歇了一天,已经恢复如初——难为老人家,白走一趟了。”   诸葛御医平静问道:“驸马当真不用瞧了?”   “当真不用。”   “既如此,老朽告辞了。”   薛绍叫王昱送客,临走时没忘了给老人家封个利是红包。宫里的首席御医,哪能让人白跑一趟呢!   姚元崇当然也知道薛绍并没有什么大病,但他也更加知道自己带着诸葛御医来白跑这一趟,并非多余。因为他仿佛嗅出了一丝的怪味,太后和驸马之间,好像……   “元之,我有事问你。请坐。”   姚元崇连忙坐了下来,“尚书请讲。”   “今天的朝会都议了一什么,这么晚才散?”薛绍问道。   姚元崇皱眉寻思了片刻,说道:“今天商议的事情是比较多。主要是讨论科举春闱和殿试的事情。”   “殿试?”   姚元崇点了点头,“太后今天说了,大约在三十年前,先帝曾有一次在大殿上开科举士,并亲自监考选拔人才。她认为这是一个极佳的创举,非常有利于选拔出隐藏在民间的才能之士,尤其是那些出身卑微无处投放公卷、很难步入春闱考场、一辈子都很难脱颖而出但又真正富有才华的寒门弟子。因此,她准备旧事重提并将它作为一项特殊的人才选拔制度,坚持下来。”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心想在武则天的执政生涯当中,最大的亮点之一就是她打破旧有的门阀用人制度,广纳寒门子弟入朝为官。这样做对她来说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因为李唐皇族经营这么多年,全靠各个政治大门阀的鼎力支持,其中就包括汾阴薛氏一族。李唐建国的这些年来,薛氏可是没少出宰相名臣,当然也出了不止一个驸马。   武则天想要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力量,就必须要冲破这些门阀对政治和权力的垄断——破格提拔有才华的寒门子弟入朝为官,绝对是最佳途径。这些人在朝中没有背景没有根基,受了武则天的常识与提拔之恩,必然为之尽效死力。   薛绍在思考时,姚元崇就一直忐忑不安的看他的脸色。薛绍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你老瞧着我干什么?”   姚元崇尴尬的笑了一笑,小声道:“殿试取仕,将会越过科举春闱的选拔和三省六部和所有审核程序,及第之人当场封官。这样一来,大臣推荐的公卷和高宦名门的荫恩封官,必然受到莫大的冲击……”   “你是想说,我身为汾阴薛氏的一员理当反对殿试一举,对吧?”薛绍主动说破了。   姚元崇苦笑的点了点头,“属下至今记得,当年正是尚书劝属下潜心攻书、参加科考。并将属下的公卷投在了当时的户部侍郎薛克构的门下。属下能有今日,全拜尚书所赐。细细一回想,当初属下也是极力的反感目前的科考与取仕制度。但为何到了现在,武太后推行殿试要破格在寒门子弟当中取仕了,这正是我当初迫切渴望的,我却为何一点都不高兴呢?”   薛绍笑了,“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投卷无门的寒门子弟,而是有人找你投卷的当朝四品侍郎了。”   姚元崇的脸顿时红了,连连点头称是。   “元之,站在利益的角度,我或许是应该反对殿试。但是站在公正的角度,殿试其实是一件好事情。”薛绍说道,“虽然我自己也是一名贵族子弟,当初就是凭借着血统和出身谋得入仕和晋升之路。但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有很多的贵族子弟无才无德却凭借着祖辈的荫恩而当上大官。这样的官有不少,良莠不齐则是必然。最近有很多贪赃枉法、渎职无能的庸官俗吏都被罢黜了。你莫非看不到吗?”   姚元崇稍稍吸了一口凉气,心照不宣的和对薛绍对视了一眼,点头。   最近御史台和牧院的人都很忙,忙得京城一片白色恐怖,忙到天下一片惶恐。他们固然是铲除了很多武太后的反对者,但也确实纠察和处理了很多的贪官污吏。这样的“整肃吏治”固然是为政治斗争服务,但主要针对的是官僚系统,对平民百姓是没有造成太大困扰的。并且,最近的确是查处了大量的贪官污吏,百姓们拍手叫好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你有什么想法?”薛绍想问一下姚元崇的态度。   姚元崇想了一想,说道:“属下以为,武太后目前正在推行的整肃吏治,虽有偏颇之处,但同时也是富成效的。如今她又想要推行殿试,由此不难看出,她是想要尽可能多的选拔优秀的人才为国效力,由此达成精英治国的局面。”   “你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对了。”薛绍认真地说道,“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我们在朝为官不能老想着自己的利益,从而故步自封墨守成规。太后想要推行的殿试和我力倡的武举,这都是新鲜事物,最初都会遭到强烈的反对。但从长远来看,这二者都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举措。”   “对。”姚元崇深以为然的点头,“同是为了达到,精英治国的目的!”   薛绍微笑点头,“元之,现在我们都可以算作是当朝重臣了。我们可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而沦为顽固守旧的腐朽力量从而阻碍历史的前进。虽然短时间内这样的守旧力量会显得十分强大,但从长远来看,这样的顽固与腐朽是一定会被淘汰与取代的。下场,也一定很惨。”   “读史书以明志,尚书所言正合王道,属下谨受教。”姚元崇拱手而拜,但莫名的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他难道是在暗示,让我不要和那些李唐的皇族和守旧老臣们走得太近,以免惹火烧身吗?   “殿试,我是极力拥护并支持的。”薛绍算是下了一个结论,再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哦,有!”姚元崇连忙说道,“还有一件大事,争论了很久。朝堂之上,甚至一度吵了起来。”   薛绍一皱眉,“何事?”   “就是有人上书弹劾,说……”姚元崇有些犹豫。   薛绍不耐烦了,“你不愿说,别人也会告诉我。”   “弹劾你!”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这事一点都不新鲜,我一年到头总得被弹劾十次八次的——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这次的弹劾倒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目前的一种不合制度的现状。”姚元崇说道,“就是说你身为兵部尚书,既管着全国的将军和军务,本身又兼任了统兵将军,同时还手握紫金鱼符。这是绝对不合我朝兵制的。”   “不管他是谁,这一次他弹劾得对。”薛绍点了点头,说道:“按我朝兵制但凡要发动兵马,必然先由中书门下发出圣旨下达兵部,兵部堪发调兵兵符。行军道总管必须同时手持圣旨和兵符,才能调动兵马。而且打完仗后,将归于朝兵散于府,兵符也要交回兵部保管。”   “正是如此。”姚元崇说道,“但是现在尚书你已经掌握了可以直接代表圣旨发令的至高军令紫金鱼符,同时你又兼领洛水大军和御林军的统兵之权,就连兵部也无法对你构成任何的钳制。所以……”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我想问一下,谁弹劾的?”   “宋璟。”姚元崇苦笑的叹息了一声,“这小子真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今日朝堂之上,他甚至和武太后据理力争的大吵了起来。武太后说薛子镇国这是当务之急,同是也是权宜之计,这就必须有所变通。但宋璟他就是不变通,他就是要拼命的坚持原则。吵到最后仍是没争出个输赢,谁也说服不了他,谁也拿他没辄。武太后都气得涨红了脸,宋璟仍是死犟着寸步不让。你说……这这!”   “这傻小子!”薛绍笑着摇了摇头,心说宋璟啊宋璟,虽说你这次弹劾我出于维持制度的一颗公心,是占了正道理。但是你好像又被人当枪使了——这是有人想要罢去我的兵权哪!   “还有事吗?”薛绍问。   姚元崇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有——还又是跟你有关的。”   薛绍便笑了,“看来我今天没去上朝是明智的选择。那些人当着我面,未必会真的跳出来。”   “会,一定会。”姚元崇信誓旦旦地说道,“那人可不寻常,他就像是一条绝对忠于主人的猎犬,主人让他咬谁他就咬谁,哪里还会去管咬的那人是什么身份?”   薛绍笑了,“有酷吏弹劾我?”   “监察御史,来子珣。”姚元崇皱眉,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道,“他弹劾你,身为外廷官员却私下勾联内廷宫妃上官婉儿,这是触犯宫规辱及先帝。再加上你执掌兵权串通内廷,由此又多了一条‘拥兵不轨’的莫须有之罪。”   “咦!”薛绍非常不惊反倒是笑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条狗好像是武承嗣养的吧?他现在跟着索元礼在牧院当差,因此人称‘牧犬’是也?”   姚元崇苦笑不已,“尚书,摊上了这样的大事,你还笑得出来?”   薛绍大笑,出门而去。   姚元崇惊问道:“尚书要去哪里?”   “当然是主动投案,去牧院受审啊!!” 第0787章 洛水幽灵   深夜,洛水大营。   火把林立,战旗猎猎。   卫士们整齐的列队来回巡视,身上的衣甲发出有节奏的嚯嚯之声。这声音在外人听来绝对是充满压迫与肃杀。但对军营里的将士而言,它就是像是美妙的安眠曲。   洛阳城外拱卫京城的王师不下十五万之多,其中大多数是各地轮流来到京城上番的府兵,驻扎数月不等他们又要回到各自的军府并归田务农。若有战事,他们才会响会国家的号召紧急聚集起来,并自带粮草和军械上阵为国家而战。   这就是大唐的府兵制。农民们闲时为农战时为兵,自备粮草为国征战,因战功而得爵受赏。可是近年来大唐的土地兼备现象日渐严重,很多的农民丧失了自己的土地,迫于生计不得为沦为佃农、扈从、手工业者、商人甚至卖身为奴,无法再以府兵的身份为国征战。   府兵制的渐渐崩溃,使得国家一旦有了紧急的重大的战争,就只好花钱来招募雇佣兵。先帝李治平定高句丽时,就曾一次征发佣兵三十万。裴行俭主持的两次北伐兵员总量也都达到三十万,并以雇佣兵为主。   后来裴行俭还准备率领他们去平定西域叛乱,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尔后西征军被当时的宰相裴炎拉回了京城驻防,并裁减了一部分兵员。后来薛绍率领剩余的一部分人马征战西北,并在得捷之后留在了丰州和夏州镇守,从此号称朔方军。而留守京城的这一部分在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分化与裁军之后,原来的三十万人马一共只剩下了五万。   这五万洛水将士都是以战争为生的职业雇佣兵,在经历了层层的淘汰与筛选之后,留下来的无不是以一挡百的虎狼精锐。   同样是驻守京城,府兵那边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隔几个月就全换了人,将不识兵后不识将,训练不足没有默契。其中很多兵员,是地方官府为了应付差事强行拉来的壮丁,或是由吞并了他人土地的富户地主们,临时献出的奴仆来顶替兵员名额。这样的兵来到京城上番都已是相当的心不甘情不愿,一旦真的爆发了战争,是很难真正将他们召集起来赶到战场上去的。就算是去了,也别指望他们能够有多强的战斗力。   但是洛水大营的职业雇佣军是永戍京城招之即来来之即战,并且训练有素装备优良战斗力相当的彪悍,绝非临时拼凑的业余府兵能比。   武则天曾经亲口说过,洛水大军就是大唐的最后一把深藏于鞘的国之利刃,轻易不可示人。一旦将它祭杀出去,要么是灭敌之国,要么是灭己之国。   于是,从驻守京城的第一天算起,洛水大军的全盘而动就一共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薛绍因为受到了韦后的威胁,而自主发动的“右卫大演武”。其威摄力之大,使得当时赋闲在后宫的武则天,都以出游射猎的名义,亲自来到了洛水大营对薛绍以示安抚,并最终导致了韦后的失势和倒台。当时仍然在位的皇帝李显为了保住他的皇后,不得不称病退位请武则天重新上台称制。   时至如今薛绍时常回想此事,只能在心中对自己说——怪只怪李显志大才疏太不靠谱,在那种关键的时候他居然打了出“以皇权换皇后”这样的臭牌。其最终的结果已是人尽皆知,他现在除了庐陵王这个称号,已经是什么都没剩了。韦皇后这人更是自视太高而且心术不正,她比李显更加不靠谱。李显至少还顾念了夫妻情份,而韦后就是那个把所有事情都给搞砸的臭手和元凶,绝对是一无是处!——若非当时的皇帝皇后合起来不靠谱,我的选择还真就未必会是那样。现在大唐的天空是什么颜色,就真是无可预料了。   现在回想起来,薛绍认为,自己那一次的大军演绝对就是武则天和李显之间,皇权争斗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它还差一点,就成为了历史的转折点。   洛水大军的第二次全盘而动,是随薛绍“巡牧河北”,目的在于防范程务挺造反。这一页虽然是悄然揭过,但其中的凶险与厉害,绝对不亚于那一次大演武。   今夜的洛水大营,一如往日的整肃和宁静,就如同一把饮血无数但已深藏于鞘的绝世好剑。但是有一道黑影如同幽灵一般,悄悄的潜进了营盘之中。层层的岗哨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的影子如同蝴蝶穿花一般就在这些岗哨的眼皮子底下飘乎滑行,竟无一人发觉。   最后,这个黑影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党金毗的卧帐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叫醒。   睡得迷迷糊糊的党金毗还以为是闹鬼,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黑影迅疾捂嘴并将他完全制住,使他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仅仅一帐之隔的党金毗麾下数十心腹近卫,竟无一人察觉到异样。   待党金毗恢复神志冷静之后,那人才慢慢松开了手。   “郭、郭安将军?”看清来人,党金毗惊诧不已,“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郭安一言不发,从怀中亮出一物,“把郭大封郭将军请来。马上,秘密。”   “是!——我马上去!亲自去!”   党金毗像是一根压扁了的弹簧瞬时冲腾而起,心里就在一阵狂跳——紫金鱼符!   京城要出大事了!!   片刻后,党金毗和郭大封同时来了,再无一个闲杂人等。   二将如临大敌屏息凝神,用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对郭安这样一个连正式官职都没有的薛绍部曲,表达出发自内心的敬畏。   “少帅有何号令?”   “少帅没有号令。”   郭安的回答大大的出乎了党郭二将的意料之外,二人面面相覻,一时不知所以。   “少帅,就是让我来看望一下二位将军。”郭安说完,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善意的笑容,并抱拳一拜,“使命达成,在下这就告辞了。”   “啊?”   “这就走?”   党郭二将急忙将郭安请住,左右请示不停盘问,少帅这究竟是何用意?   郭安也是苦笑不已,“二位将军就放过我吧,我是真不知道。否则,我没理由不对二位将军明说。”   党郭二将再度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或许是急中生智,党金毗连忙问道:“那少帅最近可曾安好?如今身在何处?贵人所忙何事?——这些,郭将军总能跟我们说吧!”   郭安笑了一笑,便如实说了。   党金毗和郭大封同时爆跳而起,“牧院受审?”   “这还了得!”   “反了天了!!”   “郭老四,赶紧擂鼓聚将,掀翻他娘的鸟牧院!!”   “拆成碎片!”   “踏作齑粉!!”   “我马上去!我亲自擂鼓!!”   二将瞬间变成了怒目金刚,气冲斗牛的就往外跑。郭安也不着急,待他二人当真快要冲出帅帐时,一个急速晃身就拦在了他二人面前,淡淡的道:“二位将军,请留步。”   “如此紧要关头,郭将军还拦着我俩作甚?”   “是啊!再要晚些,少帅就要受那宿囚持狱之苦。纵是救得出来,也是非死即残哪!”   “不至于。”郭安伸出手来左右拦住二将,仍是相当的平静,“相信我。也请相信少帅。他是主动去的牧院受审。”   “主动?”二将同时愣住了。   “对。”郭安平静地说道,“其中颇多曲折情由,说实话,我也不是太了解。但是少帅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二位将军如果莽撞发兵去往牧院滋事,非但是自己闯下大祸,还有可能会牵累了少帅。”   听完这话,二将顿时冷静了许多,频频点头,“言之有理。”   “那郭将军何不教我们,该要如何做?”   “我不知道。”郭安迷茫的摇头,“少帅的原话就是,让我携紫金符连夜进营,看望一下二位将军。事毕之后,回去覆命。”   党郭二将居然是同时一拍脑壳,“你这么一说,我们就明白了!”   郭安顿时笑了,心说这二位将军朝夕相处得久了,连习惯性的小动作都是一样的。   “此等机密,我等就不必多作议论了。”党金毗凑近了一些,小声道,“请回复少帅,就说我兄弟二人知道该怎么做,一切请他放心。洛水大营从即日起只认少帅,不认其他!”   郭安二话不说抱拳一拜,“告辞!”   “等等,我派近卫送你出营。”   “不必了。我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惊动的人越少就越好。”   话刚落音,郭安就消失了。   二将吓出了一身冷汗,党金毗惶惶道:“少帅身边真是卧虎藏龙。这郭安若是个刺客,你我怕是早就死得冰冷,不到天亮都没人发现。”   “是啊!”郭大封也拍着胸口,“我们那些近卫部曲,平日里总以精锐自居,个个自命不凡到处耀武扬威。今日和郭安一比,简直就是一堆堆的稀牛粪——不行,回去我得狠狠的收拾他们!”   “兄弟,这是次要。”党金毗连忙提醒道,“你想想以前的那些事,要是没有少帅的庇护,我们恐怕早就被裴炎老儿收拾掉,或是被迫跟着他一起跳进火坑了。又哪来的今日?”   “对,对……”郭大封冷静了下来,频频点头。   “你再想想今夜之事。少帅若是想要取我们的项上人头,那绝对是不费吹灰之力。在此之前,他若是想要撤掉你我二人换上他的嫡系心腹,对他这个兵部尚书来说,更加只在翻覆手之间。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党金毗小声说道:“值此特殊紧要的时刻,他派人私下进营前来知会你我二人,这既是严厉的敲打,也是对我们莫大的信任。咱们兄弟俩,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以示响应?”   “那做点什么好?”郭大封一脸迷茫,“方才郭安也说了,我们擅自行动非但帮不了少帅,反而会害了他!”   党金毗一拍脑壳,“咱们练兵!狠狠的练兵,搞出点大动静!”   郭大封也是一拍脑壳,“对!就像上次,少帅发起的右卫大讲武!!”   “我马上叫记室来书写公文,上请兵部批示!”党金毗说完就要冲走。   郭大封一把将他拽回来,“还请示个屁,先干了再说!”   党金毗愣住了,“不好吧?这可是全营而动。若不得号令,私下调动五十人以上都判死罪的!”   “都有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迂腐!这请示来请示去,不得十天半月才批下来?”郭大封一巴掌拍在了党金毗的脑壳上,“你想想,就算现在少帅没在兵部了,不是还有姚元崇?咱们一边着手大演武,一边向上请示。其实就算咱们不请示,姚元崇这个大聪明人也会给咱们先造一份请示以备查堪的!——你放心了不?”   “还说个屁?——动手!”   “干!” 第0788章 曲有误薛郎顾   此刻,薛绍在牧院的衙门正堂里,刚好已经坐了一整个时辰。   他喝了三盏茶,吃了两碟点心,甚至还用过了一份羊肉汤面的消夜。   等到这时,薛绍彻底不耐烦了,大喊道:“人呢?来人!!”   一个三四十岁的微胖男子匆忙跑过来,个头不高其貌不扬穿一身八品官的青色官服,对着薛绍拱手就拜:“下官,牧院判官张知默见过驸马。不知驸马,有何吩咐?”   大唐时代的“判官”并非是正式的官名,而是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自行选取的中下级官员来辅佐他们办事的临时职务。牧院推使索元礼的手下,就有很多的判官辅佐他断案和判事,都是临时的司法官员。   “张判官,我问你——索元礼呢?我都等了一整个时辰了,为何还不见人?”薛绍怒气冲冲的道,“以往我进宫面圣或是求见太后,都从未如此久候!他索元礼究竟多大来头,竟敢如此托大?!”   张知默既然来到牧院做了判官,当然就具备最起码的“酷吏素质”——胆大如斗心狠手辣,除了太后目空一切。   但这不意味着张知默“傻”,他心里清楚,现在索元礼本人和很多的老判官都已经藏了起来,不接薛绍的茬儿。也就只有自己这个新来的倒霉蛋,才会被推了出来往薛绍的刀口上撞。   所以张知默没像对待一般的牧院人犯那样嚣张跋扈,反而相当客气的对薛绍答话,“驸马息怒。索推使昨日奉命外出调查一棕要案,至今未归。驸马倘若有事寻他,不妨……改日再来?”   薛绍的表情真是哭笑不得,“你傻,还是我傻?”   张知默一时愣住了,“这……下官傻,下官傻!”   “没错,你还真是傻得可以!”薛绍这下真是气乐了,“我可是来投案受审的人犯,你应该赶紧把我捉起来审我。但你居然还叫我改日再来?难不成你这牧院是妓院,我中意的姑娘不在,只得改日光顾?”   “哈哈哈!”   有两个人发大笑,薛绍的左右门神。但就是这两个人的笑声,就如同一群人的声音那么大。近旁的张知默不得不侧身捂耳,否则这耳膜都要震碎了。   “闭嘴!”薛绍大喝一声,“这里是朝廷衙门司法重地,且容嬉笑?”   “是!”牛奔和段锋连忙抱拳称罪,同时噤声。   “回去,你们都回去!”薛绍不耐烦的摆手,“我现在是受审的人犯,哪里还能带随从?”   “这可不行。”段锋一口回绝,同时怒目瞪着张知默,“万一有人要对少帅动用私刑,如何是好?”   “就是,俺不走!”牛奔大吼,同时也瞪着张知默。   张知默被这两头沙场猛虎瞪得浑身发软两腿哆嗦,脸色都有些白了,真像是一只不小心跳到了饿狼嘴边的小白兔。   薛绍一拍桌子怒喝道:“再不走,砍了你俩的狗腿!”   段峰和牛奔只得咬了咬牙抱拳一拜,转身大步走了。   “好,他们走了。”薛绍笑嘻嘻的对着张知默招手,“来,快来审我!赶紧升堂——你手下的不良人呢,都叫来呀!”   张知默愣在原地苦笑不已的直挠头,你说审那就审啊?……怪事年年有,唯有今年多。谁见过犯人比判官还要更加急于开堂审案的?   张知默毕竟和索元礼这一类靠着投机取巧和告密发达的酷吏们不同,他本身是进士出身,算是“体制”内的人。他太清楚薛绍的底细、来路以及他和太后的关系了。换句话说,索元礼现在不敢来接茬可能是因为他还没得到太后的准信,不敢私自滥审。而张知默就算知道薛绍当真是因为倒了台而被投进的牧院大狱,他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就算薛绍真的没了,他外面不是还有一个公主妻子、很多的袍泽死党,以及汾阴薛氏这么一个权势鼎势的大家族吗?   现在张知默自己都觉得,索元礼之所有派他来“接待”薛绍,也正是出于这一层原因。换作是别的“不懂事”的判官,上来就先对薛绍动用几出大刑,那事情就真的闹大到无可收拾了。   “驸马,你就别拿下官寻开心了。”张知默抱着拳连连作揖,几乎是在哀求薛绍,“这……这谁敢审你呀?”   “胡说!”薛绍怒斥一声,义正辞严,“你乃朝廷命官,国家司法官员,岂能说出此等胡话!”   “这……”张知默苦笑不迭,就差头上冒黑线了。   薛绍继续义正辞严,“没错,我是皇亲国戚当朝重臣。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有人检举揭发了我,我就必须要依法受审。你这个判官要是不审我,便是犯下了渎职的大罪。你可知后果如何?”   “知、知道,下官知道。”张知默那表情都快哭了,“近日来,下官还亲自审理了许多渎职的犯官。”   “这就对了嘛!”薛绍笑眯眯的道,“别废话了,赶紧升堂问案!”   张知默直挠头啊,现在索元礼都不敢来亲自过问,我要是升了这个堂,那不就是摆明了作死吗?   “升堂,就不必了吧?”张知默小心翼翼的道,“既然驸马是主动前来投案的,大可一切从简……下官就陪驸马喝着茶,随便聊聊怎么样?”   “你严肃点!”薛绍大怒,“身为司法官员,居然叫人犯喝茶聊天,这叫审案吗?——你们那个什么审问犯人用的‘狱持’,是怎么回事?”   “就、就是……”张知默哪里敢答,嘴里一个劲的吱唔。   “别吞吞吐吐的了,拿出来,让我玩一玩!”薛绍将手一挥,“快去!”   张知默真是哭不得,连着拱手作揖,“驸马,薛驸马,我的薛阿爷,那狱持一点都不好玩,而且,也拿不过来呀!”   薛绍眨了眨眼睛,“那我自己过去,行吗?”   “不、不行!”张知默一个劲的摆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这判官还想不想做了?”薛绍怒气冲天的指着张知默,“你渎职!”   “好好,去,去吧!”张知默只得败下阵来委曲求全,“就让下官,带驸马去看看。”   “快走!”   薛绍兴冲冲的就走在了前面,张知默抹着冷汗跟在后面,“驸马,前面左拐。”   到了。   薛绍看到一片低矮的囚房,或者说笼子更合适。人关在里面躺下来太窄,站起来又太矮,只能是蜷着。另外除了几个小孔透气囚房几乎是全封闭的,被关进去的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因此满是污秽臭气薰天,脏得不行。   薛绍点头赞叹,“好东西,有创意。”   “驸马,咱们赶紧走吧!”张知默捂着口鼻连连劝请。   “不行!既然来了,我就得试试。”薛绍一本正经的道,“不然我的人生都不完整了。”   “啊?”张知默傻眼。   薛绍自己扯开了一个没人的囚笼正准备钻了进去,我的个乖乖真是太臭了,他连忙又退了出来,“太臭了,换一间!”   张知默真是无语了,“驸马,宿囚都这样的。”   “那你不会打扫一下吗?”薛绍没好气的道,“朝廷的官员要是都像你这样人浮于事、敷衍塞责,国家都要坏掉了!”   “好吧,打扫,下官亲自打扫!”张知默只好自认倒霉,乖乖拿起了扫帚水桶忙活起来。   “打理干净了。”张知默弄完后来请薛绍,“驸马请看,这样子如何?”   “嗯,挺好。”薛绍点头笑了一笑,“我进去试试!”   张知默也懒得废话了,“请吧!”   薛绍钻了进来,只能是蹲着。透着小孔看着外面的张知默,“你得上锁啊!万一我跑了怎么办?”   “这个,下官可就当真是不敢了!”张知默倒也知道轻重,因此严辞拒绝,“驸马要跑,那就赶紧跑吧!你跑了,下官也就省事了。”   “你这昏官!就知道白吃朝廷的俸禄不干实事!”薛绍没好气的大骂了几声,张知默也不搭讪,只在外面候着。   过了一会儿薛绍觉得很无聊,便道:“我听说狱持还要敲锣打鼓的,防止犯人睡着。现在我很困了,你赶紧拿个东西来敲一敲。”   张知默先是愣了半晌,然后双手捂脸的使劲来回搓了一搓,“苍天哪,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别呼天呛地了,去拿东西!”   “是,下官这就去拿……”   半晌后,张知默拿着一面铜锣来了,如丧孝妣的站在囚房外,对薛绍道:“薛驸马,下官可得敲了?”   “敲,赶紧!我困了。”   “当当当”,张知默就轻轻的敲了三下。   “没效果啊!”薛绍在里面喊道,“我还是困。”   “当当当当——”张知默也是蛮拼的了,连着重重的敲了四五下。   “哎呀,我耳朵聋了!!”   张知默吓得铜锣都扔到了地上,慌忙扯开牢门,“薛驸马,你怎样了?——快、快出来!”   薛绍双手捂着耳朵表情十分痛苦,张知默彻底傻了眼,“完了,全完了!”   不料薛绍又慢慢的松开了耳朵,展颜一笑,“还行,没事!”   张知默全身一放松顿时瘫坐了下来,“薛阿爷,你可算是吓死我了!”   薛绍上前了一些,笑嘻嘻的蹲在了囚房门口,“张判官,你身为进士,难道不通音律吗?”   “这……”张知默不知道薛绍为何有些一问,扳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答道,“礼乐射御书数,这儒家六艺下官多少都是懂得一些的。”   “但我听你刚刚敲锣,声音太乱。”薛绍摇头,“你肯定不通音律。”   张知默苦笑不已,“敲锣而已,大可不必合于音律。”   “不行,我这人很挑剔。你得好好敲。”薛绍说着又将囚门给合上了,在里面喊道,“给我敲一首《高山流水》!”   张知默呆呆愣着仰头看天,“什么进士,判官……我他姥姥的,死了算了!”   “赶紧敲啊!”薛绍很不耐烦的叫喊,还用脚踢牢门,“别怕,敲错了我帮你纠正。没听过一句名言吗?——曲有误,薛郎顾!”   “下官孤陋寡闻,这还真不知道。”张知默都懒得用大脑思考了,呆呆的就答了一句。   “噢,三国演义里面的事儿,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薛绍低声的嘀咕一句,马上又大喊,“高山流水——开始演奏!!” 第0789章 武则天的愤怒   太平公主大早上的听说薛绍病了没来上朝,急急的跑到官署里先看了一眼见薛绍正在熟睡。她没打扰,就先回了家来一直等着薛绍回家,和他说一些紧要的事情。   谁知道这都夜半子时了薛绍仍没回来,太平公主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正准备发动府里的人到处去找,薛绍的左右门神回来了。   “驸马呢?”太平公主急切的问道。   段峰只得如实回答。   太平公主的表情僵硬了有半晌,然后淡定的摆了一下手,“你二人下去休息,记得守口如瓶,莫要四下宣扬。”   “是!”段锋和牛奔都下去了。   二将刚刚离去,太平公主几乎是跳了起来,“琳琅!杨思勖!!来人啦!!!”   杨思勖和琳琅飞快的跑来,“公主何事?”   “反了、反了!!反了天了!!”太平公主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愤怒,“驸马居然被捉进了牧院的大牢!”   “啊?!”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你们马上带上二十班剑和本宫的近卫,去把人抢出来!”太平公主气急败坏,“索元礼心狠手辣,还不知道要对薛郎动用什么酷刑——快去!”   “是!”   琳琅和杨思勖得了号令飞快行动。二十班剑五十铁甲瞬间集结完毕,人人全副武装就准备开动。   “公主且慢!”   突然一声喝喊从夜色中传来,众人一惊扭头看去,居然是兵部侍郎姚元崇。   “姚侍郎,你……”太平公主看到姚元崇心里猛的一醒神,突然就冷静了许多。   姚元崇上前拱手参拜,“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太平公主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去薛郎的书房!”   进了书房,姚元崇先拿出了一样东西给太平公主,“请殿下收好此物。”   东西是用锦布包着的,太平公主连忙打开一看,有些惊讶,“怎么是紫金鱼符?”   “适才驸马的亲随郭安到我府里找我,让我携此物来见公主。并对我说了一些事情。”姚元崇一点都不急躁,很冷静地说道,“眼下,驸马的确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但绝对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驸马好像是要趁此机会,对某些人进行反击和震摄。”   “酷吏?”   “不尽然。”姚元崇严肃的摇了摇头,“酷吏暂时还没那个胆子,敢打驸马的主意。驸马想对付的好像是……要夺他兵权的人。”   太平公主心头猛的一怔,莫非是我娘?   但她马上转念一想——不可能!我娘刚刚才不久授予薛绍兵权,并对天下宣示薛子镇国。如果她要削薛郎兵权,就是出尔反尔失信于天下。再者说了,薛郎如果真要和我母亲斗起了法来,他肯定会绕开我不会让我知情。   “是武家人!”太平公主斗然就想透了!   姚元崇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恼人!”太平公主很恼火,“武承嗣、武三思还有武攸宁这些人,无才无德忝居高位也就罢了,偏还小肚鸡肠嫉贤妒能不肯放过薛郎!——本宫多少听说了一些传闻,今日朝堂之上有御史来子珣弹劾薛郎,这个来子珣就是武承嗣的人吧?”   姚元崇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缓缓的点了点头,“本宫已经明白,薛绍为何要把紫金鱼符交到了我的手上了。姚侍郎,多谢你。此事你不宜过多参与了,赶紧回府歇息去吧!”   “下官告辞。”姚元崇也不多说,马上就走了。   太平公主走了出来,琳琅和杨思勖正集结着人马,等她号令。   “散了。”   琳琅和杨思勖很意外,但没有质疑,马上将人马都给谴散了。   “杨思勖,准备车驾我要马上进宫。”太平公主另外吩咐道,“琳琅,你二人率班剑去牧院看看。听着,只是看看,若无驸马号令,尔等不可造次更不可动武。就当是……去探监吧!”   “探监?”琳琅愣住了。   “对,探监。”太平公主点头,“给他捎点好吃的好喝的去,还有床褥被毯之类。”   “是!”   夜很深了。   接见了很多告密者的武则今天又睡得很晚,刚刚入梦,太平公主突然闯了进来。   “母后,救我!”太平公主叫得很凄厉。   武则天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儿何事,如此惊惶?”   太平公主扑通一下跪在了武则天面前,双手捧着一件物什,“此乃紫金鱼符,孩儿双手奉还。肯求母亲放过薛郎,让我夫妻一家团聚!”   武则天大惊,“你这是什么话——快起来!”   “孩儿不起!”太平公主大哭,哭得始无前例的伤心,“母后,我和薛郎的孩子都还很小!求求你不要狠心……”   “满嘴胡言!”武则天动了一点怒气,“你若再不起身,为娘可就真的生气了!”   太平公主只好爬起了身来,泪珠儿涟涟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   “终究是怎么回事?”武则天拉着太平公主坐了下来,心平气和的问道。   太平公主可怜兮兮的就说开了,从朝堂之上有人弹劾说起,到薛绍主动前往牧院投案并主动交出紫金鱼符,言下之意就是愿意交出兵权,但求从轻发落保得性命。   当然不能说的太平公主一个字没提,比如自己准备武力抢人以及姚元崇深夜来见这些事情。   “混账!”   “糊涂!!”   武则天听完之后当场勃然大怒,一个混账一个糊涂也不知道是骂的谁。   太平公主只是战战兢兢的愣着,低着头,不搭话。心中却在暗说:眼下母亲越是生气,这苦肉计的效果就会越好……薛郎真行!   “太平你别急,这件事情本宫会亲自处理,定要给你们夫妻一个说法。”武则天的语速很快显然是动了一些真怒,并大声喝道,“来人,去把武承嗣给我叫来!——马上,立刻!!”   太平公主的心里顿时就美了:武承嗣你这个丑八怪,惹谁不好老是招惹到我们夫妻二人,早就该要整死你了!   武则天派出的使臣动作几乎已是快到了极致,但武承嗣毕竟是住在宫外。洛阳城可不小,等他仓皇跑进迎仙宫时都已是日上三竿过了早饭时辰。幸得今日不用早朝,否则文武百官都会看到他这位堂堂的宰相衣衫不整惶恐不安的狼狈模样。   就在武承嗣将要入内觐见之时,洛水大营方向传来雷鸣般的鼓角之声,整座城池都仿佛震荡了起来。   仕民大惊,朝野震动。   武则天刚刚和太平公主一起用完了早膳,闻声之后都亲自跑到了殿外来查看,“何事?!”   “报太后——洛水大讲武!”   武则天惶然一惊,手里紧紧拽着那枚紫金鱼符,表情都僵硬了良久。   武承嗣正巧上前来参拜,“侄臣武承嗣……”   武则天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往里走,武承嗣只能是忐忑不安的跟上。   进了御书房武承嗣还没来得及参拜,突然一个东西就砸到了头上,他本能的惨叫了一声差点当场晕死过去,但马上扑通跪在地磕头如捣蒜,“太后息怒、罪臣该死!!”   “你要的,捡起来!”武则天怒声厉喝。   武承嗣哪里敢动,这下真是被吓傻了。他还真是没见过自己的姑母如此勃然大怒。因此跪着一动不动,屁股蹶着不停发抖。   “捡!!!”   武承嗣吓了个魂不附体,只好慌慌张张的把砸他的那东西给捡了起来,“紫金鱼符?”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现在归你了!”武则天沉声道,“你试着用它去调动一下洛水大军,看行也不行?”   武承嗣再傻现在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慌忙双手捧起紫金鱼符,急道:“此乃太后授予薛驸马的镇国宝器,侄臣从不觊觎!还请太后收回!”   “哼!”   武则天闷哼了一声,火气仍大,但终究是消停了不少,说道:“这里没外人,你就不用假惺惺了。本宫问你,来子珣跳出来弹劾薛绍,是你唆使的吗?”   武承嗣知道抵赖不掉,惶惶然的点头,“是……是!”   “蠢货!”武则天怒斥道,“上官婉儿三天前就接到了薛绍从兵部发来的正式公函请她去交接公务,上官婉儿不敢自专曾向本宫请示。但当时本宫正在忙碌没有分心答复,她便没有动身。如此过了三日本宫突然想起此事,才派她去履行这一趟公务——你叫来子珣弹劾薛绍勾联内廷宫妃辱及先帝,上官婉儿是本宫派去的,你们是不是应该把本宫也一同弹劾了?!”   武承嗣心里那叫一个苦惨,“侄臣不敢!侄臣糊涂!”   “那宋璟呢?”   “那是索元礼的主意!”武承嗣连忙辩解道,“他转托他人之口跟宋璟说了一些有背兵制的现状,宋璟一向铁面刚正,然后就……”   “就什么?”武则天气得一拍桌子,“薛子镇国乃是本宫之意,你们偏就为何不来弹劾本宫?!”   “呜——侄臣不敢!”武承嗣都快要被吓哭了。   武则天气得不行了,“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没想透,索元礼不敢亲自出面得罪薛绍,就利用你与薛绍之间的矛盾,诱使你来代为出头?”   武承嗣眨巴着眼睛,“好、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身为宰相竟被下官挑唆利用,武承嗣,你真是好出息!”武则天越说越来气,“你以为假手于来子珣和宋璟这些人,就能撇清你自己的干系了?——蝇营狗苟小人之态,鼠目寸光不识大体,心胸偏狭公报私仇,掩耳盗铃愚蠢之极!”   武承嗣哪里敢还嘴,只能跪着挨尽臭骂。   武则天看到他这副样子越加来气,骂得也更凶了——   “如此宰相,国之大辱!”   “武家的脸,又被你丢尽了!”   武则天越骂越来气,见武承嗣仍是跪着不动一副死样,真是肺都气炸了。她怒拍桌子嚯然而起,云袖一扬朝外挥指,扔给了武承嗣最后一个雷霆万钧的字眼——   “滚!!!” 第0790章 来犯者死   索元礼窝在牧院的自家房里就没出门,一边和柳怀义送来的美姬寻欢作乐,一边听不良人回报薛绍的情况。   听说薛绍在一个劲的消谴判官张知默,索元礼还曾几度笑场,并对心腹的不良人说,那个新来的张知默有点不识时务,时常喜欢标榜和抬高他自己。进士了不起吗?这里是牧院!——让他去受一些薛绍的闲气就对了!   一夜和半天都过去了,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索元礼觉得多少有点奇怪,怎么朝廷上面对于薛绍自投牧院,就没有一点反应呢?   这时不良人又来回报,说薛绍的媵妾来看他了,带来了很多的饮食果品还有床褥被子之类,看来是打算在牧院长住一段时间了。   索元礼不由得愣了一愣,“他当这里是客栈呢?”   “索公,如何是好?”   “我亲自去看一眼——悄悄的!”   索元礼果然是悄悄的来到了“关押”薛绍的地方,宿囚牢房。当他看到前来探望薛绍的“家属”——琳琅和二十班剑时,差点下巴都掉了!   薛绍已经没关在牢宠里了,而是舒服的躺在旁边的一块锦榻上。二十个女人全围在薛绍的身边,这个捏肩那个按腿,还有人喂饭掌扇——这他娘的还是坐牢吗?!   算了,这些都是次要……索元礼突然就忽略了上面的事情。   因为……   并蒂琳琅清丽冷艳,堪称殊颜绝色。姐妹俩完全长成一个样,更添几许特殊的魅惑。另外的十八班剑原本是舞姬出身,而且是太平公主从宫里百里挑一选来的绝色美人,如今又一同穿上了薛绍为她们量身定制的、揉合了花钿绣服与旗袍特色的“襦裙唐装”,身材曲线婀娜玲珑,岂是勾人了得,简直就是让人喷血!   二十名绝色美女居然会同时出现在牧院,倾国倾城风情万种,人人带剑英姿飒爽……索元礼使劲的揉起了眼睛,突然就感觉自己房里的那个风尘尤物真是让人倒尽胃口。和眼前这二十班剑比起来,那就是豆腐渣儿啊!   “报——”   “嗞……”   有不良人突然凑到身后喊报,索元礼到了嘴边的口水都给吓得掉了下来。他当场大怒,“喊什么?作死吧!”   “索公息怒,有大事!”   “这边说话!”   索元礼连忙将报信的不良人拎到了辟静处,余怒未消的道:“何事?”   “大事不妙,武承嗣被罢相了!”   “啊?”索元礼大惊,表情都愣了半晌,“为何?”   “目前还不知详情,只知道这是太后从宫中直接发出的最高制令,都未经凤阁拟旨鸾台复议即刻生效,武承嗣被就地罢相只保留了礼部尚书的本职,但勒令十日不许上朝,必须在家面壁躬省自过!”不良人说道,“现在朝野上下和洛阳城中的百姓都在议论,说武承嗣居然又被罚了面壁,这都第三次了!因此有人给武承嗣给了绰号,叫武三壁!他不是还有个弟弟叫武三思吗?这下两兄弟看起来更像了!”   “你闭嘴!”索元礼没好气的喝骂了一声,再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太后,好像正亲自赶往牧院而来。”   索元礼突然感觉全身一抖双腿发软差点没站稳,“什、什么?”   “太后来了!”   索元礼气得一个大嘴巴子扇在了不良人的脸上,“蠢材,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放在后面说——快、快准备迎驾!”   牧院里马上开始洒扫庭院收拾家什,鸡飞狗跳一般的全忙活上了。   索元礼这时不得不现身了,他亲自来到了宿囚牢房,死死管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琳琅等人,赔着笑对薛绍道:“薛驸马,你看这都是误会。现在太后都亲自赶来了,你是不是……”   薛绍眨了眨眼睛,“太后来了?”   “对、对!”索元礼使劲的赔着笑,“误会,真的,眼下这全都是误会!牧院从来就没有要捉拿和审问驸马的意思,天地良心啊!”   薛绍也不表态,只是站起了身来让琳琅帮他整理衣装,“那,我们准备迎驾吧!”   “好,好。”索元礼很是忐忑不安。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武则天来了。   索元礼身为牧院推使,首当其冲的上前拜迎,“微臣索元礼率牧院上下,在此恭迎太后!”   “本宫现在没空理你。牧院的人,全都退下!”武则天的语气冷得像冰块。   索元礼心中一阵大寒,但不敢多言,慌忙带着他的判官不良人全都退了下去。   薛绍上前,“罪臣薛绍,参见太后。”   “罪臣?”武则天直皱眉,“谁说你有罪了?”   薛绍苦笑了一声,“臣昨日小恙没有上朝,但听同僚说起,臣一日之内两被弹劾。”   “只是弹劾还未经查实,那就不能算是有罪。”武则天仿佛是扣起了字眼,认真道,“再说了,未经本宫亲批或是朝廷明令立案,御史台和牧院都无权擅自拘人审问,更不可能将人投进大狱。你倒好,自己倒是先坐起了牢来——这好玩吗?”   薛绍苦笑,小声道:“太后,臣再胆大也不敢拿国法当儿戏。臣,也是迫不得已啊!”   “换处说话。”   武则天左右看了看,叫薛绍陪她一起走进了牧院的正堂,左右侍人和千骑卫队都只在堂外守候。   “薛绍,你有何苦衷,大可以直接来向本宫叙说。”武则天多少有一点埋怨的意思,说道,“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薛绍说道,“臣要是说了实话,太后,你可别生气。”   “说。”武则天的态度和表情,都显得很真诚。   薛绍点了点头,便说道:“太后,臣早就听说高处不胜寒,但没想到会这么冷。”   “何意?”   薛绍答道:“臣执掌兵权还没几天,就遭来了太多人的猜忌和妒恨。此前不是还有很多的流言风语,说臣拥兵自重心怀不轨吗?”   “那都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散布的谣言。”武则天道,“你不是一直不作理会吗,今日为何旧事重提?”   “臣不理会,但不代表臣真的不在乎。”薛绍说道,“尤其是像宋璟这样的骨鲠刚正之臣,都正式出面弹劾微臣了,那微臣可就不得不多一些思量了——我一人独占统兵之权与调兵之权,同时还兼掌兵部,这是否当真不太相宜?是否真的违背了兵制?是否当真威胁到了国家安危呢?”   “严格来说,这的确是有违兵制。”武则天点了点头,“但这是特事特办的权宜之计,本宫都已经在朝堂之上反复对众臣解释过了。众臣理解,本宫要这么做;众臣不理解,本宫也要坚持这么做。权力与决断,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获得大多数人的同意方能施行。否则,还要本宫临什么朝称什么制?”   薛绍点了点头,沉默。   武则天皱眉,“薛绍,你没说真话。这不是你心中真正的想法。如果仅凭宋璟和来子珣的弹劾就能让你认输,那就证明本宫真的是看走眼了。薛子镇国谁敢来犯,会成为一句天大的笑话!”   薛绍苦笑,叹息了一声,“好吧,臣说真话——臣心中是有怀疑,想让臣交出兵权的,究竟是宋璟和来子珣这样的臣僚,还是别的什么人呢?”   武则天淡然道:“武承嗣已被本宫罢相。”   薛绍微笑,摇了摇头。   武则天顿时恍然,“你是怀疑,本宫想拿回你的兵权?本宫,对你不信任?”   薛绍连忙抱拳一拜,“臣小肚鸡肠,请太后恕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恍然状的连连点头,“怪不得太平会拿着紫金鱼符连夜闯宫,向本宫求饶。你们夫妻俩,倒还真是同心同德!”   薛绍苦笑,“太后恕罪。”   “倒也不怨你。”武则天重叹了一声,摇头,“这天下人都知道武承嗣是本宫的亲侄,是本宫破格提拔他做的宰相。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一般人都会很自然的联想到这是本宫的指使。”   薛绍附合点头。   武则天话锋一转,“但是薛绍,你是一般人吗?”   薛绍差点就脱口而出——我二班的!   “你我之间,就连这么一点默契和信任都没有了吗?”武则天仿佛还有一点生气了,“前者我刚刚授你兵符,对天下放言薛子镇国谁敢来犯,后者我就怀疑你拥兵自重想要收回你的兵权——这可能吗?”   “莫非本宫,就是此等出尔反尔、小肚鸡肠之辈?”   “太后不是。”薛绍连忙道,“是臣小肠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哎……伸出手来。”武则天很是无奈的长长叹息了一声,拿出那枚紫金鱼符郑重的放到了薛绍手上,“你拿好了,别随意放手。这不是你家麒玉的玩具,甚至不是你的东西或者本宫的东西。这是国之重器,责任重于泰山。这不是你想拿就拿,想退就退的。”   “是。”薛绍认真的接起。   武则天继续道:“值此多事之秋,外敌环伺国内不稳,让你统军镇国,是经过本宫深思熟虑的军国大事。虽然这是临时的,但也是绝对不可动摇的。无论是谁只要他敢触犯此条禁忌,就是惑乱朝纲败坏社稷。本宫绝不轻饶!”   薛绍点头,心想这下武承嗣和来子珣、索元礼这些人可算是惨了——叫你们不识时务,一群猪!   “另外,洛水大军那边闹出了很大动静,是怎么回事?”武则天问道。   薛绍正色一拱手,“臣正要禀报!”   “说!”   薛绍道:“臣日前得到云州都督薛讷来报,说突厥在河北的长城边境百里之外集结了大量兵马,总数不下十万之众!”   武则天顿时脸色微变,“可有查清,他们有何意图?”   “薛讷探知,突厥与奚族及契丹仿佛是要开战。”薛绍说道,“但臣认为,不能排除突厥声东击西的可能,假借与奚族契丹开战,实则是要集结兵马突然南侵,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对。”武则天果断点头,“说说,你这位夏官尚书是如何应对的?”   薛绍道:“臣已经给薛讷发回了六百里加急特令,命他增设长城烽火台与巡边哨骑,并让他麾下的云州定襄军联合朔州与代州的边防兵马,联合展开一场大规则的军演,以示对突厥的震摄!”   “好,很好。”武则天满意的点头微笑,“看来本宫这个夏官尚书选得不错,这件事情,你是料理得迅速果断又妥当。”   “同时,臣也下令让洛水大军准备展开军演,以示响应定襄军。军演开启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在最近这两日。”薛绍说道,“臣要让骨咄禄和元珍知道,我们的大军随时枕戈待旦,来犯者死!”   “好一个——来犯者死!”武则天笑了,“你看看,你这位夏官尚书这么忙,还有时间窝在牧院里,跟这些虾兵蟹将们瞎胡闹吗?”   薛绍立马起身一抱拳,“太后恕罪!臣这就赶往洛水大营,亲自督战!” 第0791章 这是战争   陶光园,上清观。   太平公主和玄云子没再像以前那样在静室密谈,而是坐在了幽静的小柳林中。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固然是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因为她们谈的事情对薛绍来说不再是秘密,那也就没有什么再可藏头露尾的了。   “事情结束了。”太平公主平静地说道,“但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它才刚刚开始?”   玄云子问道:“公主是说,驸马自投牧院一事?”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我突然发现,我是那样的不了解薛绍。”   “哦?”玄云子略感惊讶,“公主何出此言?”   太平公主说道:“在他偷偷跑来见你之前,我们曾经有过几次交谈。我感觉,他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事情,甚至比我们还要更早知道。这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一度感觉和我成亲几年育有一子一女的驸马,竟是那样的陌生。”   “公主殿下,是否多虑了?”   太平公主茫然的摇了摇头,“但愿是。”   “正如公主所言,既然驸马早已知情,那他最近情绪如何?”玄云子问道。   “他静得出奇,一点都不紧张。”太平公主在苦笑,“他甚至会不经意的流露出兴奋的神彩。那样的神彩我见过几次,都是在他将要带兵出征的时候。每当这副神彩出现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的联想到血性男儿、名将风范、盖世英豪这样的字眼,我会觉得他就是普天之下最英武最迷人的男人。要我再选一千次,他都是我唯一的驸马!……但是这一次,他那副神彩却让我感觉到非常的害怕,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   “驸马渴望挑战,更加渴望胜利。为此,他会殚精竭虑不惜一切。每当面临越大的挑战,他就会显得越加的兴奋。”玄云子说道,“公主殿下是想跟我说,驸马这一次想要挑战的,是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强大对手?”   “我母亲。”   太平公主轻轻的三个字,可谓石破天惊。若非玄云子定力超凡,定然会神色大变。   “谁告诉你的?”玄云子问。   “没人告诉我。”太平公主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的。”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说道:“现在纵观整件事情,从薛郎夜行入宫秘密见你,到洛水大讲武,你有什么感觉?”   玄云子秀眉微颦的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对,就像是一场精心布局的战争。”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薛郎是一个经历了多次战争洗礼的将军,他总是打胜仗。有一次我问他,你是如何做到百战百胜的?他当时大言不惭的说,因为我总能料敌先机精心布局,并提前防患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很多战争看起来是不期而遇的突然爆发,胜负无可预料。但实际上一切胜负早有凭定,没人知道指挥作战的将军在开战之前,做了多少的准备——我薛绍,就是最擅长做准备的那一个人。很多的战争在没有开打之前,我的对手就已经输了!”   “这绝对不是大言不惭。”玄云子淡淡的道,“我曾有幸与驸马一同参与讨伐白铁余。我亲历了战争的残酷,也亲眼见识到了驸马作为一名将军的独特之处。”   “如何独特?”   玄云子答道:“正如公主所言,很多的战争在没有开打之前,驸马的对手就已经输了。”   太平公主微皱眉头的沉默了片刻,说道:“在整件事情的最开始,薛郎没去上朝。这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主动缺席早朝,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夜闯皇宫,兴许是太累了。”玄云子说道。   “绝对不是。”太平公主说道,“以我对薛郎的了解,他是那种几天几夜不睡觉,也硬撑着要把正事办完的人。如今他身兼多职公务异常忙碌,若无特殊,又怎会突然闲停了下来在官署里睡上一整天,什么都不做?”   玄云子微微惊疑,“如此说来,驸马早就知道有人要弹劾他?”   “若非是早就知道,他又怎会在官署里逗留那么久,一直等到晚上姚元崇从宫里回来向他汇报了朝会的事情?”太平公主说道。   玄云子微微一怔,武承嗣和牧院的这些人每天都在瞪大了眼睛盯着薛绍,但薛绍难道就没有派人盯着他们吗?……对,这是他的作战风格。他的麾下本来就有天底下最精锐的斥侯,远比牧院的不良人强上千百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为什么不盯呢?   “以前我只认为他爱吹牛,现在我相信他说的话了。”太平公主微微的苦笑,摇了摇头,“原来在一场战争还没开始之前,指挥作战的将军就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玄云子沉默以对,这种事情自己不好嚼舌插嘴。   “尔后的事情,你我都知道了。”太平公主说道,“他自己主动跑到牧院投案,在那里耍宝卖乖的戏弄判官张知默。同时让他的左右门神回家,向我通风报信。他知道我一定会有过激之举,于是叫姚元崇跑来阻拦,同时还带来了紫金鱼符。我们夫妻这么多年,彼此太有默契。当我看到这枚紫金鱼符,我就明白他为什么自投牧院了。”   玄云子说道:“他是在暗示你,让你带鱼符进宫向太后求情?”   “对。这是一出苦肉计。”太平公主说道,“其实薛郎心里很清楚,我母后根本没有收回兵权的意思。他只是想要借此一举,反击武承嗣对他的挑衅。但是武承嗣和我母后的关系实在太特殊了,他无法直接出手。”   “是的,只能是由公主出面去和太后讲。”玄云子说道。   “他成功了。”太平公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母亲大怒,差点当场就处死了武承嗣。”   “太后能够容许臣下之间有争斗,但绝不允许这些争斗触及了她的底线。”玄云子微微一笑,“武承嗣多少有点不识时务。太后授驸马以兵权命他镇国,本就顶着莫大的压力、冒了很大的风险。他偏偏还要在这件事情上煽风点火甚至出手栽害驸马,这等于就是当众挑起文武百官对‘薛子镇国’的强烈反对。武承嗣以为他对付的只是驸马,没曾想他冒犯得最狠的却是太后。如今他只是被罢相,太后还真是手下留情了。”   “如果武承嗣能够提前想通这些道理,那他就不是武承嗣,而是薛绍了。”太平公主苦笑不已。   “我有疑问。”玄云子突然说道。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太平公主左右看了看,压低了一些声音,“万一我母亲顺坡下驴真的收下了鱼符,并就势让牧院审一审薛郎,后果将会如何?”   玄云子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的确,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太平公主的表情当中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小声道:“我们的事情这么久一直都还没有结果,我母亲早就不耐烦了。她甚至对我说,你身为公主从小享尽天下一切优宠,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也该为这个天下给出一点回报甚至是做出一点牺牲。这是你从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已经背负的宿命!”   玄云子深吸了一口气,“太后当真这么说?”   太平公主沉默的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玄云子恍然大悟,“公主殿下你说得没错,这一次的事件还远远没有结束,它才刚刚开始。这一次薛驸马想要挑战的,既不是来子珣和索元礼这样的酷吏肖小,也不是刚刚斗败之后被罢相的武承嗣。而真的,是太后本人!”   “没错。”太平公主的表情当中有了一丝苦涩,“我母亲一直都在试探薛郎的忠诚,这一次,薛郎也试探了一回我母后对他的信任程度。他二人之间,难道就一定要这样猜来猜去,试来试去吗?”   玄云子微笑劝慰,“公主殿下,你应该比谁都更加明白,这是为什么。”   太平公主只能发出叹息,因为,她的确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现在武则天和薛绍之间的猜忌和试探,比起当年二圣之间的斗法来说,那还真就不算什么。   “当时在宫里,我真是害怕极了!”太平公主心有余悸地说道,“万一我母亲真的收下了鱼符,并且没有去责罚武承嗣……后果,我真的不敢想。”   “当时洛水大军,刚好开始大讲武?”   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薛郎指挥作战,真是面面俱到。受他指挥的人很多,但每人都只负责也只知情其中的一小个部分。比如段峰和牛奔只知道薛郎进了牧院并回家报信,姚元崇只负责拦驾和送兵符,我负责进宫行苦肉计,党金毗和郭大封负责兴兵演武。还有其他那些盯梢武承嗣的,监视牧院的,四处跑腿的暗中保护的等等等等,我都不知道还有多少!”   “没错,知己知彼面面俱到,按部就班指挥若定。”玄云子笑了,“这分明就是一场战争!”   “我们所有的人就像是一颗颗的珠子,全被薛郎用一根线串连了起来。”太平公主苦笑不已,“这一次,竟连我都成了他手中摆弄的珠子!”   “殿下,那是善意的利用。”玄云子说道,“驸马安好,你也无恙。你们是一家人。”   “对,我知道。”太平公主坦然的微微一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的用意,但我心甘情愿为他驱使。”   “公主殿下方才说的那个比方很是生动,人人都是珠子,被驸马用一根线串连了起来。”玄云子说道,“那公主可曾想过,谁是那根线?”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马上醒神,“郭安!——只有郭安会是除了薛郎之外,知道所有的事情的那唯一一个!”   玄云子笑了,“我敢保证,郭安也只是负责居中串联四处跑腿。他并不知道驸马所有的计划。带兵的将军最是擅长恪守机密,但这不意味着他的军事计划不对任何人说。相反,他会说,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会知道所有的内情环节。否则一旦这个人发生背叛或者是被敌人擒获,他就输定了!”   太平公主双眉微皱的沉吟了片刻,喃喃道:“现在我就在回想,万一最坏的结果发生,我母后决定顺势收回兵符并让牧院审理薛郎,那么洛水的大军演……”   “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玄云子说得相当肯定,“薛驸马或许是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让它发生。太后,更加不会它发生。因为这样的结果,意味着所有人的毁灭,包括他们自己。”   “战争?……太可怕了!”太平公主心有余悸,“一面鱼符而已,竟能勾动毁灭天下的大杀机!”   “兵符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所有人,都能驾驭得了紫金鱼符。相反,有的人就算手中没有鱼符,他本身也比鱼符还要更加管用。”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我想,这就是太后为什么会用鱼符去砸武承嗣的头,转过身又把鱼符拿到牧院,亲自交还给了驸马。”   太平公主笑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断定,这一幕也在薛郎的预料之中了?”   “谁知道呢?”玄云子也笑。   “薛郎,太坏了!”太平公主既气愤又有点自豪的样子,碎碎念的道,“现在居然连我母后都敢算计了,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   “公主息怒,这其实不能称作是‘算计’。”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太后和驸马之间,有着一份外人无法解读的默契。他们之间或许不会绝对的融洽,但也绝对不会轻易的反目。他们更加不会容许任何人,去打破这一份默契。不识时务的武承嗣,冒冒失失的触碰了一下这个禁忌,瞬间铩羽而归。若非他是太后看重的亲侄,下场又岂会如此轻松?”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母后和薛郎之间的这份默契,既是母婿亲情和师生情谊的笼络,也是皇权与军队的最强联合?”太平公主问道。   “正是如此。”玄云子微然一笑,“皇权与军队,太后与驸马——如此而已!” 第0792章 判若两人   薛绍在洛水大军的军营里一呆就是十天,如鱼得水。他身边的郭安这些人明显感觉到了他这十天里发生的巨大变化,和在朝中为官时的模样,绝对判若两人。   在朝的那位薛尚书,总是衣冠楚楚步履沉稳,谨慎威严少言寡语。但至从来到洛水大军亲自督战大演武,他马上就变得精神抖擞激情飞扬,意气风发豪情万丈。他现在每天都和斥侯部曲们一同进行大运动量的武课操练,甚至还亲自上阵指导了几次翊府越骑的骑战演练。骑兵练阵是相当辛苦的,一天下来吃进的土都要以斤论算。可是养尊处优的薛尚书非但不嫌弃,还兴奋得像是头次上阵的小兵卒子。   郭安等人知道,他们的薛少帅曾经是离开过,但现在真的又回来了。   下午,饭后。   薛绍在帅帐里刚刚接到了党金毗和郭大封从各自营盘里,发来的作战计划。   这一次党郭二将自己安排的大军演,是按照薛绍上次大讲武的模式班进行的。   当时薛绍与薛楚玉这一对“王牌组合”变成了敌对的作战双方,薛楚玉主攻薛绍主守。过程当中薛楚玉的骑兵连战连捷势如破竹,就差最后一步就要彻底击垮薛绍。但是薛绍用“诈谋”来了个让薛楚玉相当不服气的反败为胜。但是战争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哪里还有道理可讲,结果当然是薛绍胜了。   这一次的大军演则是党金毗主攻,郭大封主守。薛绍看了这对活宝的作战计划,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怎么说呢?   党郭二将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兄弟,掐起架来用的招式都是一模一样的,出招拆招就像是早就编排好了的武术套路。再者他们彼此实在是太了解对方了,连对方将在什么时候上茅厕都是一清二楚。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都拟定了在对方主将上茅厕的时候,用斥侯实施“斩首行动”的秘密计划。   ——这实在太扯了!   “去,把这对活宝给我叫来!”薛绍都要笑岔气了,赶紧对郭安吩咐。   隔日,党郭二将从各自的作战营,来到了薛绍的主帅大营。   薛绍也不多说,把他们二人的作战计划分别给了对方看。   党郭二将大眼瞪小眼的看完了,同时惊叫起来。   “噫!!”   “呀!!”   “你是不是偷听我说梦话了,居然知道我的全盘计划?”党金毗像一尊怒目金刚瞪着郭大封,“你这老小子,也太不地道了!”   “胡说八道!”郭大封也大怒,“我这叫料敌先机,谋定而后动!”   “谋个屁!就你那脑子,还会谋?”党金毗咆哮起来,“倒是你这老小子想要干些什么,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掌个屁!”   “不服啊?”   “战场上见输赢!”   两人都很上火胸撞胸的顶在了一起,眼看就要掐起架来。   “你们两人,闹够了没?”薛绍说了一句。   党郭二将连忙收敛一同抱拳而拜,“少帅恕罪!”   薛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模拟实战的大军演,被你二人弄得像过家家的闹剧。那些军事计划,是你二人事先商量好了的吗?”   “绝对没有!”党郭二将异口同声的回答,很冤的样子。   薛绍摇头直笑,“算了,你二人根本不适合当对手,还是当盟友比较合适。”   党郭二将一愣,“那谁跟我们打?”   薛绍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个人。”   “那不行!”党金毗马上大叫起来,“我们打不过!”   “就是,薛楚玉都没干得过,我们更不行!”郭大封叫得更狠。   “没跟你们商量,这是命令。”薛绍很想板着脸,但却忍不住在笑,说道,“你们就能保证将来在战场上遇到的对手,会比我差吗?”   二将无语了,开始拍脑壳。   “好了,你们每人分给我一万步骑和部分辎重。我两万兵主守,你们三万人主攻。”薛绍说道,“给你们十天的时间组织人马重新筹备作战计划,够吗?”   “够!”   薛绍笑呵呵的坐了下来,“没事的话,你们可以去忙了。”   “有事、有事!”郭大封笑嘻嘻的凑了上来,很谄媚的样子,“少帅,其实我们兄弟俩老早就想去拜会你一下了,可是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去得成。难得现在你把我二人一同招来了,就跟我们多说几句话呗?”   “行。这也快到饭点了。”薛绍笑道,“郭安,去安排一桌好饭,我和二位将军边吃边聊。”   “这个好。”党郭二将大喜,“好久没和少帅一同喝酒了。”   “肉管够,酒没有。”薛绍说道,“等大军演结束了,我再请你们好好的喝几杯。”   “行!”   饭桌上,党郭二将以茶代酒都敬了薛绍很多碗,就恨那碗里的不是上好的剑南烧春。   “少帅,这一次咱们未经请示就擅自发动了军演,不会有麻烦吧?”郭大封问起了这一件,很是值得一问的事情。   “谁说这是擅自发动了?”薛绍从怀里拿出一份东西来,甩给他二人,“看吧!”   郭大封连忙拿起,党金毗将头挤了过来,两人凑在一起看。   这是一份兵部下达的命令,令文中说敌国有异动,洛水大军发动大军演以示震摄。   二将特意看了一下发令日期,是半个月前。也就是,薛绍自投牧院的五天前。   二将大喜,“少帅做事颇有分数。现在我二人放心了。”   “这还真不是我事后伪造的。”薛绍微笑,说道,“河北薛讷汇报军情,说突厥在我边境外集结了大量人马,行迹可疑。我是先给薛讷下达了命令让他发起云朔代三州军演以示震摄,尔后才决定洛水大军演的。只不过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把这道命令先给压了一压。”   党金毗突然大笑,“少帅果然老奸巨猾啊哈哈哈哈!”   “蠢货!”郭大封一巴掌拍到了他脑壳上,“这叫神机妙算、深谋远虑!”   “是是,我没读过书不会说话,我蠢货,我嘴笨!”党金毗连忙致歉。   薛绍哈哈大笑的摆手,示意不打紧。   “少帅,牧院的事情,应该就此了结了吧?”郭大封问道。   “当然。”薛绍微笑,“不然,我还能来到洛水大营和你们捉对厮杀吗?”   “那就好!”二将再次异口同声。   郭大封喜形于色的道:“少帅安稳,我们也就安稳,五万洛水大军的兄弟,全都安稳!”   “是啊!”党金毗也道,“这老小子时常对我说,如果洛水大军是一棵树,那少帅就是咱们的根。以前我不明白,现在算是全信啦!”   薛绍哈哈大笑,“看来郭大封的确是,比你多读了几本书啊!”   “这往后,我也读!”党金毗很不服气的样子。   郭大封都快要笑死了,“改天我先教你,把自己的大名三个字给认全了。别见了党金毗三个字,管它叫鳖孙子!”   “我跟你拼了!”   饭罢之后,党郭二将有说有笑的结伴离去。心中大石落地,他们轻松愉快的就像是过大年一样。   郭安上前来报,“少帅,太后昨日去了武承嗣家里,并将所有的武家子侄都召集一堂,训示了大半天。公主殿下仍旧每日去往上清观,只与玄云子在一起。”   “公主那边不用盯着了。”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武家召开重大家庭会议了,这有点意思。”   “武承嗣这次被收拾得比较惨,太后可能是去安慰一下吧?”郭安说道。   “应该是。”薛绍笑了一笑,“武承嗣就算再不争气,那也是太后的亲侄。换作是一般的臣子,他早该死了十七八次了。但这个亲侄儿对太后来说意义非比寻常,他代表的是整个武氏大家族。太后再怎么样,也不会动手去挖断自己的根。这次她对武承嗣敲打得比较厉害,生怕真的敲折了,跑去安慰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   “属下认为,太后这一次召集所有的武家子侄会议,会给他们交待一些重要的原则问题。”郭安说道,“类似这一次的唆使御使弹劾少帅,以后应该不会再轻易发生了。那些牧犬,以后也不会再来骚扰了。”   “仅此而已吗?”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这些还真就是次要的。玄云子跟我说的那些事情,才是最为至关紧要的!   “至于其他,属下愚钝,那就猜想不到了。”郭安笑道。   薛绍思索了片刻,说道:“我从牧院出来,直接就来了洛水大营。一连十日没有回家,公主那边该给个交待了。”   “少帅不妨写一份家信,属下马上代为送到。”郭安道。   “你不能去。”薛绍直摇头,“现在你要是落到了太平公主的手里,她不把你盘问个三天三夜,是不会松手的。”   郭安一怔,连忙道:“那派张成去。”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顺便让他把段峰和牛奔给召来。这两人也是一对活宝,闲了下来没事做就会跑到城里喝酒赌钱、撒泼闹事。把他们拉到军营里来练练兵也好,将来上了战阵不会那么手生。”   “是!”   晚上,斥侯张成带着薛绍的家信来到了太平公主府,将信交到了太平公主手上。   太平公主看完了信,气不打一处来,“张成,郭安为何不亲自来?难道是因为本宫太过卑微,不配他亲自来跑这一趟?”   “必然不是。”张成连忙答道,“郭头领陪着少帅钻进了深山之中指挥斥侯参与大军演,职责重大根本抽不开身哪!”   “可恶!”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把信一摔,“驸马躲着我,连一个小小的斥侯头领也躲着我——张成,我便扒了你的皮送去给他二人看看,怎么样?”   “啊?”张成傻了眼,悻悻的道,“公主要扒,那就扒好了……属下这就去用开水泡上一泡,扒起来也顺手一点。”   “滚出去!!”太平公主大怒,“果然是什么将就带出什么兵,一个小小斥侯也学得和他一样的油嘴滑舌!”   “是!”张成哪里还敢耽搁,撒腿就跑。   “滚回来!”太平公主气乎乎的又喊了一声,马上提笔潦潦草草的写了几大字,封好扔给张成,“本宫给驸马的回书,拿去——再滚一次!”   “是!”   次日,张成带着牛奔段锋一起到了薛绍处报道,顺便捎来了太平公主的家书回信。   薛绍展信一瞧,上面横七竖八的写了几个气乎乎的大字——“再若不回,我便偷奸养汉!”   薛绍当场哈哈大笑,就算你有那个胆量偷奸养汉,那也得看有没有汉子具备那个胆量和能够,拢得了你的身! 第0793章 急召回宫   为期三个月的大军演,在经历了将近二十天的准备时间之后,终于要正式开打了。   虽然党金毗和郭大封的个人能力比起薛楚玉来有所差距,但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党郭二将共事多年彼此相当的默契,合作起来威力也是不容小视的。如今他们二将分两路合击薛绍,薛绍背腹受敌处境相当的不利。再加上党郭二将从心理上高度的重视薛绍,早已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严防死守,宁肯寸功不建也绝不贪功贸进。   在战争当中足够的谨慎,就会少犯错。战争的胜利天平,往往会倾向于犯错更少的那一方。   党郭二将在生活当中是大大咧咧的像一对活宝草包,但上了战场的这份谨慎还真是比较罕见,这或许就是他们得以拜将的看家法宝。   他们的格外谨慎,甚至一度让薛绍感觉自己手中最大的优势——斥侯精兵,都将难以发挥重大的作用。   “这两人有意思。”薛绍对左右笑道,“明明是他们主攻,却一上来就先当了缩头乌龟,紧紧锁着乌龟壳,死活不让我有机可乘。”   “他们和薛楚玉不同。”郭安也笑道,“玉冠将军为人豪迈意气风发,每战当先力争得胜,并追求势如破竹酣畅淋漓的大胜。党郭二将驻守京师多年,只练出了一门擅长防守的邪门功夫。再者面对少帅,他们若能争得一个平局亦是大胜。所以未及开战他们就摆出这种严防守死的照门,倒也不奇怪。”   “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壁垒,也没有不犯错的人。”薛绍笑道,“明天就要正式开打了,战场见真章!”   为了养足精神,这一晚薛绍睡得比较早。方才入梦不久,郭安进来将他叫醒,“少帅恕罪,有朝廷使者来到。”   “这么晚?”薛绍知道应该是大事,于是请进来使。   使者是一名官中的宦官,薛绍认得,武则天的心腹侍从。进来就先拜礼致歉,并说太后有要事紧急宣见薛驸马,刻不容缓。   “公公可知,有何军国大事?”薛绍问道。   “老奴不知。”宦官答道,“太后知道薛驸马正在紧急练兵,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在这时候宣请驸马入宫。还请驸马见谅,能够早些动身。”   “好,我知道了。”薛绍挺为难,眼看这大军演就要开始了,我要是走了,谁来指挥呢?   “少帅,要不给党郭二将下令,暂缓开战?”郭安提示道。   “数万将士准备了二十多天,因我一人之故而暂缓,说不过去。”薛绍道,“再者现在通知暂缓也来不及了,说不定我的使者还没赶到他们就先打过来了。就算来得及,党郭二将早已汲取了薛楚玉败阵的教训,得到消息他们还会以为我是在使用诈谋呢!”   “倒也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郭安点点头,“既然少帅不得不暂缺,可另外指派一人临时代为指挥作战。少帅速去速回,应该也不会碍了大事。”   “那谁来呢?”薛绍看了看帐蓬里的这些人,除了郭安这些斥侯,就只剩下钟绍京和王昱这些行军记室和书令使了,于是道,“郭安你来?”   “别,我肯定不行。”郭安笑道,“我就是一个斥侯,只学了一点偷鸡摸狗的小贼功夫。指挥大阵仗,那是绝对的不行。”   “钟绍京?”   “属下只会写写画画,指挥作战必然全军覆没。”钟绍京拱手直拜,“少帅赶紧另择高明,否则这一仗若是输了,少帅英名必然毁于一旦哪!”   薛绍只好将眼睛锁定到了王昱身上,对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属下……连马都还不会骑!”王昱有点紧张的走了过来。   “谁说将军就得长于骑射勇冠三军了,没听说过白袍陈庆之吗?”薛绍道,“你刚认识我那一会儿,不是口口声声说就想当一名驰骋疆场的将军,并且天天读兵书、时时向我请教吗?”   “属下那只是纸上谈兵啊!”   “所以啊,现在机会难得,你有没有胆子实践一回?”   “这……”王昱犹豫,紧张,但眼神当中也闪耀出一些兴奋和激动的光芒。   “就你了!”薛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差点一下把他拍得坐倒在地。   郭安等人哈哈大笑。   “不许笑!”薛绍大喝一声,非常严肃地说道,“我走后,王昱暂代主帅之职。军法如山令行禁止,不得有误!”   “是!”众人郑重应诺。   薛绍把自己腰上的太乙御刀卸下,放到了王昱手上,“这是我的令剑,现在交给你。别紧张,别害怕,脑子里面怎么想的,就怎么去指挥作战!——要相信自己,你一定行的!”   “少、少帅……要不,你再考虑一下?”王昱还是有点紧张,嘴唇都发干了,“这要是输了,属下可承担不起!”   “我既然委托给了你,就是信得过你。胜败兵家常事,有什么承担不起的?”薛绍道,“倘若赢了,我薛某人的一个随身书吏也能干翻两名大将,那是大大的风光;哪怕输了,那也是我的决策不关你事。输得起才赢得起,懂吗?”   “我、我……”王昱非常紧张,手都在发抖,不敢接过令剑。   “吱吱唔唔的,还是个男人吗?”薛绍大喝,“接剑!!”   “是!——”   片刻后,薛绍跨上了马和那个宦官一同离营,准备去往皇宫。   “薛驸马,这可真是难为你了。”宦官笑道,“让一个书令使执掌帅印指挥大战,那可真是赶鸭子上架呀!”   薛绍无所谓的哈哈一笑,“没有谁是天生就会打仗的,很多古之名将都没学过兵法,还不就是因为生在了乱世打着打着就打会了?——更何况那王昱还学过兵法,在我身边跟随了这么久呢!”   宦官笑道:“名师出高徒,也对,也对!”   “我没教过他什么。但我知道,人总是被逼着没办法了才会一咬牙的挺过去。熬过的次数一多,不知不觉的就成就了大器。”薛绍一拍马,“走了,进宫!”   次日黎明时分,薛绍赶在早朝开始之前进了皇宫,在迎仙宫前求见武则天。   武则天正准备出门去上朝,听说薛绍来了,马上宣布说取消今日朝会,先行宣见薛绍。   薛绍觉得很奇怪,究竟是什么大事,竟让武则天把早朝都给取消了?   议事的地点居然不是御书房,武则天先行了一步,然后叫宫人把薛绍请到了内廷九洲池边,上了一座龙舟。   薛绍刚上船后就后悔了,居然莺歌燕舞丝竹声声,显然不像是商议重大军国之事的环境!   “薛郎!”   突然传来一声兴奋的叫唤,薛绍听到这声音就觉得一阵脑仁疼!   奶奶个腿的,太平公主!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太平公主很高兴的呼唤,薛绍扭头一看,她正站在龙舟最上层的甲板上,迎着河风衣带飘扬的在跳舞。那一副活泼灵动的小模样,薛绍还只她未出阁的时候见过。   薛绍苦笑不已,“你小心点,别摔着了。”   “不会!——你快上来呀,看我跳舞!”太平公主咯咯直笑,看来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薛绍只得叹气摇了摇头,“来了!”   上了甲板,薛绍见到武则天正坐在一旁美滋滋的喝着茶欣赏太平公主的舞蹈,先上前参拜。   “不必多礼了,坐吧!”武则天笑吟吟的道,“看来我们的薛少帅,心中很是愤懑呀!”   “没有。”薛绍苦笑,“不知太后紧急宣见微臣,有何要事?”   武则天朝着太平公主努了一下嘴,“这算不算是要事?”   薛绍挠头,“算,算!”   “你别不服气。”武则天假愠的板了板眼,“你与公主的感情如何,不仅仅是你们的私事,那也是国家大事。本宫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执政太后,都有权过问有权调解。”   “是,太后说的在理。”薛绍心中微微一动,今天怎么突然这么上纲上线了?难道是要拿“婚事”来跟我摊牌了?   “太平,你歇会儿。”   武则天亲昵的唤了一声,正跳得起劲的太平公主像只蝴蝶一样的就飞舞了过来落在了武则天的身边,香汗淋漓的喘着气儿,很不淑女的翻了薛绍一个白眼——“哼!”   薛绍不怀好意的干笑,小声道,“你都快要当奶奶了,还撒娇呢?”   “胡说八道!”太平公主一下就被气乐了,“麒玉才多大?”   薛绍像模像样的瓣着手指,“两岁啊?三岁,还是四岁?”   “你这个爹当得真算是可以。”武则天叹息不已,“也难怪太平要对你不满。”   薛绍呵呵直笑,心中却道:我还能不知道自己儿子多大吗?现在都给你了借口了,你就赶紧说吧,不就是要逼我们离婚吗?   “太平,瞧你这一身是汗的,赶紧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别着凉了。”武则天满是疼爱地说道,“稍后再来和我们一起饮茶。”   “好。”太平公主答应得很干脆,起身要走时没忘了再翻薛绍一个白眼,“哼!”   薛绍苦笑不已,小样儿直来越得瑟了!   武则天在一旁笑,“薛绍,你也曾是个风流公子,理当知道这女人就得要呵护疼惜她才会对你死心塌地,尤其是不能冷落了。”   “臣哪敢冷落了公主?”薛绍苦笑。   “还说没有?”武则天佯作愠色,“你在军营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天,洛水大营距离洛阳城不过十五里,回一趟家很难吗?”   “这个……军务繁忙,没办法呀!”   “借口。”武则天不轻不重的斥了一声,“你分明就是要躲着她。”   薛绍不想在这件事情上与武则天苦苦纠结了,于是道:“太后,这件事情是我做得不对,稍后我会向公主解释认错的——若无其他要事,太后能否让船靠岸,臣还得马上赶回军营,指挥大军演啊!”   “你这样一个态度,让本宫如何信你?”武则天叹息了一声,“罢了,你们夫妻俩的事情自己去解决。本宫叫你来,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调解你们夫妻之事——你来看。”   武则天叫侍人拿上来两个章本,交到了薛绍手里。 第0794章 公主摊牌   薛绍连忙打开章本来看,这第一本是一份中书省已经拟好的圣旨,就差门下省审核通过,然后就要发布成令了。内容是——朝廷即将放弃安西四镇,镇守弓月城的安西虎师即将被调回京城。到时将归于朝兵散于府,其中的部分雇佣兵将分派到洛水大营归于右卫麾下,由检校右卫大将军薛绍统一率领。   “太后,这不合适!”薛绍看完之后马上说道,“安西四镇是大唐鼎立在西域半壁江山上的四根擎天玉柱,一担撤去,半壁江山迟早沦陷,丝绸商路从此断绝。这笔损失无可估算。以后再要将它夺回来,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你说的这些理由,朝堂之上以及阁部之内,都多次有人提出过了。”武则天道,“但是,若非万不得已,本宫又何尝愿意放弃这千里国土呢?”   薛绍皱眉,“不知太后,作何考虑?”   武则天说道:“其实近三四十年来,大唐与吐蕃交战的主要战场就是在西域一带。吐蕃兵强马壮占尽地利之优,我朝与之交战败多胜少,最多也就只能将它们的兵锋扼止在大非川以外,不令其踏入河陇界地,从而威胁到关中腹地。”   “近年来吐蕃日渐强盛,虽然无法打破河陇黑齿常之与娄师德的河源防线攻入中原,但是他们对西域绝对是志在必得。现如今,西域各大部族与吐蕃暗通曲款遥相呼应,对大唐则是阳奉阴违屡发叛乱。我朝虽然多次平叛成功,但却屡平屡叛。如此打来打去,我朝兵力疲惫粮草不敷,对西域的控制能力更加日见薄弱,目前就连正常的赋税都已难于征收。从而军队所需的一切粮草军饷都要依靠后方的千里转运。你是兵部尚书你肯定知道,为了养活安西虎师镇守弓月城的几万将士,我朝可是征发了几十万民夫辗转数千里,连年累月不间断的给他们运送粮草辎重。每年光是客死在路上的民夫,都是数以千计。”   “与其这样得不偿失劳民伤财的苦苦支撑,还不如趁早放弃西域那一块鸡肋之地,收缩防线集中力量,减少民众负担,养息征战士卒。若其不然,非但安西四镇迟早将会沦陷,就连安西虎师这一支精锐军队,也将全军覆没血本无归啊!”   武则天说了很多,薛绍也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就沉默了。   光从军事角度上讲,安西四镇极地咽喉兵家必争,是绝对不容放弃的。但是从国运民生上客观的分析,目前的西域也的确是一块鸡肋之地。与其苦撑,不如早弃。   归根到底,大唐近年来战争太多军力实过于疲惫了,无法再对西域形成有效的镇劾与管控。正如武则天所说这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而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沉疴。大唐苦苦的拖了这么多年,到武则天的手上,她必须要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力量为自己改朝换代做铺垫。于是她才决定把安西虎师那一支吞吃财赋的“大老虎”,暂时时牵回来圈养在笼子里。对于入不敷出劳民伤财的西域半壁国土,她也打算暂时放弃。   这就像是一个病了很多年的病人,终于是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切除手术”了。   “臣不反对这一议案。但是臣,保留自己的意见。”薛绍说道,“倘若他日形势好转机会到来,我朝还是要收复西域,重塑安西四镇的。”   “对。”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我就知道,这满朝文武只有你和本宫心意相通。现在放弃安西四镇,绝对是不得已之举。就如同没有谁会真的愿意,切去自己的五脏六腑而去换得一线生机。将来若得时机,西域,那是一定要收回来的!”   “倘若真有这一仗,臣愿请命前往!”薛绍抱拳道。   “为时尚早。”武则天微然一笑,“你再看看另外一本。”   薛绍拿起另外一本看了看,这是突厥国向大唐宗主国上书的一份国书,请求大唐发兵,协助他们征讨“素怀不臣、滋边扰乱”的契丹与奚族。   薛绍看完,当场就火了,“骨咄禄和元珍,当我们是傻子吗?”   武则天笑道:“你先别急着发火。说说,你是什么看法?”   薛绍说道:“北方的突厥、契丹还有奚族,都是大唐的附庸。契丹是否不臣是否需要讨伐,这得是我们说了才算,什么时候轮到突厥指手画脚了?——突厥目的,就是想要吞并契丹与奚族从而强大自身,却打出了一个为大唐扫清门户的旗号,从而师出有名。一旦我们答应了他,会极大的滋长他们嚣张跋扈的不臣气焰,并且会丧失那些原本对我朝拥护的部族之人心,比如契丹与奚族。”   “若是不答应呢?”武则天问道。   “突厥从来就、根本就没打算尊重我们这个宗主国。之所以先行上书问上一问,是为了最大可能的讨要一些好处,再不然哪怕只是得到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也可。所以,我朝若是不答应,突厥照样会出兵征讨契丹。”薛绍说道,“所不同的是,契丹与奚这些部族的人心不会离散,我们作为宗主国的公正形象,不会堕落。”   “说得好。”武则天道,“这让本宫联想到了,当年新罗半岛上的三国混战。当时高句丽最强大,新罗最弱小,百济国附庸于高句丽一同施压妄图吞并新罗。大唐得到了新罗的求救请求之后,果断出兵援救新罗,跨海而战先灭百济,然后里外夹攻平定高句丽,最终扶植新罗一统半岛。”   “但是时过境迁,现在,我们好像不能再这么做了。”薛绍说道。   武则天表情深沉的点了点头,她比谁都清楚薛绍说的这是一句大实话。现在西域都要主动放弃,安西虎师都快养不起了,还拿什么东西去扶助契丹抗击突厥?   薛绍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如今朝野动荡国内不宁,军队将才凋零战力疲惫透支,这些军国大事还真是不好处理,就如同穷家难当!   “说说吧,这件事情该要如何区处?”武则天发问了,“本宫接到这份国书之后第一时间就先行宣你来见,而且是在舟船之上四下无耳的秘议。若是拿到朝堂之上公议,吵得沸沸扬扬没得一个结果不说,还会让朝野上下都对我朝的军队战力丧失信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薛绍点了点头,“容臣三思。”   “不着急,三日之内给本宫答复,如何?”   “好。”   这时太平公主回来了,换上了一身漂亮的宫廷盛装,光彩照人贵气万丈。   薛绍看着她呵呵直笑,“殿下,你今天真漂亮。”   “意思就是,我以往都是人老珠黄入不得你的法眼喽?”太平公主的话很呛,而且翻着手不合淑女形象的小白眼。   “怎么可能!”薛绍笑眯眯的大言不惭的道,“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唯一哒!”   满船的人都大笑起来,武则天直摆手,“罢了罢了,你们两个回家了再打情骂俏吧!——下令,靠岸!”   双脚刚刚踩上结实的土地时,薛绍的心莫名其妙的就安稳了下来——居然不是找我摊牌、让我离婚!   “薛郎,想什么呢?”太平公主的脸蛋儿红朴朴的,挽着薛绍的胳膊非常亲昵的、暖昧的小声道,“我们回家吧?”   薛绍看着她雪白而丰满的半裸酥胸,居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由得心想道:还真是当兵当三年,母猪赛貂蝉……我在军营里窝了二十多天,现在看到太平公主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冲动啊!   太平公主显然是读懂了薛绍那副色迷迷表情当中的意味,红着脸蛋儿急急的拉着他就跑,不停的喊道——“回家回家回家!”   小别胜新婚,这一夜薛绍可算是累了,也美了。   很多的夫妻矛盾,往往就是一场床间酣战就能让它化为乌有。这一夜温存下来,薛绍和太平公主仿佛也回到了从前,彼此都很开怀,也都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大庆幸之感。   夜已经很深了,夫妻俩相拥在一起,却未入眠。   “薛郎,你是不是都知道了?”太平公主总算是主动提起了这一层。   薛绍眨了眨眼睛,“知道什么?”   “非要装蒜吗?”   “当真没装。”薛绍道,“玄云子是对我说了一些事情,但是我不认为她一定知道所有的事情。”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只是说如果——要你改姓,你肯定接受不了吧?”   薛绍皱眉,这一点还真是没想到,玄云子也不知情没有对我说。   “怎么改?”   太平公主说道:“前些日子你在洛水大营练兵,我娘先后赐了几位大臣改姓为武,他们都接受了。其中包括你熟悉的将军张虔勖,还有弹劾过你的那个御史来子珣。”   “你觉得我会接受得了吗?”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薛绍,摇头,“就连让冯小宝改姓为薛你都接受不了,你又怎么可能接受自己改姓呢?”   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其实吧,如果只是我自己改姓,问题并不大。姓名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我并不十分在乎。真正要紧的,是我身后的这个薛氏大家族。总不能逼着他们和我一起全改了姓吧?就算逼着他们全都一起改了,百年薛氏旺族的那些青史留名的祖宗们,那也无法改啊!”   “这倒是……”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那如果要你放弃我们的婚姻,也更不可能了,是吧?”   薛绍斗然坐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太平公主,眼睛里精光直冒! 第0795章 武朝公主   薛绍的这两道眼神再配上他杀气十足的气场,能让一个壮汉都双腿打软直哆嗦,太平公主当然也被吓坏了。但她没有逃,而是连忙光着身子从被窝里爬起来紧紧抱住薛绍的脖子,“薛郎薛郎,你别动怒!我就这么随口一说,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也是宁死不从的!”   薛绍将她推开了一些抱在怀里,平声静气地问道:“这是你母后的意思吧?”   “她……她老早是稍稍的提过——老早!”太平公主强调了“老早”,但究竟是多早却未明说,然后胆战心惊的道,“但她老人家比我们更加清楚,我们两人的婚姻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的问题!——今日在龙舟上,你还看不出她的态度吗?”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武则天一直都想要破除旧有的门阀大族对权力的陇断,从而增强自己的力量、稳固自己的统治,但这不代表她真的不需要任何门阀的助力。   政治家讲求的是现实利益,他们不会感情用事,不会因为某人是前朝的臣子自己就不用。除非真正是得不到的,才会想要彻底毁了它!——如果我能率领整个汾阴薛氏大族和强大的军队武装力量一同支持武则天,必能使她事半功倍甚至比历史上的她还要提前几年登基。那么除非她傻了,否则,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太平公主小心翼翼地说道,底气很是不足的样子。   “说。”薛绍很平静。   他的这份平静,让太平公主极度的不安。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薛绍发觉自己似乎是太过严肃,吓到她了。于是笑了一笑拥她入怀一同缩进了被子里,“说吧,我听着呢!”   “让你娶一个武家的女儿。薛武两族联姻。”太平公主总算是说了。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这个玄云子跟我说过了。但对方这个人选,一直都没有定——我瞧来瞧去,武家的那些歪瓜裂枣就没一个能比得上我家公主夫人之万一的。到时我还得认武承嗣那些个挫货当大舅哥,这真是个大不幸的大悲剧啊!”   “那你娶是不娶?”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无所谓的一笑,“娶便娶吧,家里粮食管够,多一张嘴我不介意。多个媵妾给你担茶倒水的,也还不错。”   太平公主摇了摇头,幽幽的道——   “不是媵妾,是正妻。不是歪瓜裂枣,是未来武朝的……公主!”   ……   此刻,迎仙宫望仙台上。   妖儿不在,但仿佛真有了一位仙子从天而降飘然立在迎仙台上,白袍胜雪衣袂飞扬,沉默而悲悯的俯瞰着整座神都城池。   在她旁边只有一个人,就是现如今执掌皇权的当朝太后武则天。   “玄云子。”武则天轻唤了一声,说道,“如果本宫没有记错,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前来求见本宫。”   “是。”   武则天微微一笑,“说事吧!”   “贫道仍是觉得,无法堪受大任。”玄云子摇了摇头,眼神凄迷的看着夜空,平静的道,“肯请太后放我出宫,让我回终南山清修。”   “不可。”武则天的回答很简单,也很粗暴。   玄云子沉默了良久,“为什么是我?”   “不为什么。”武则天微笑,“你可以将它视为上天对你的恩赐,或者是上天对你的惩罚。都可以。”   “如此说来,贫道已经没有了选择?”玄云子问道。   武则天仍在微笑,“当然有,你也可以选择从这里跳下去。凡事,一了百了。”   “太后知道,我不会。”玄云子一点都不激动,更谈不上气愤。   “对。”武则天这下真的笑了,“玄云子从来就不是一个懦弱之人,她绝对不会选择逃避,哪怕她即将面对的是她的天劫。所以本宫选择了你。本宫从来就不会看错人。”   玄云子仍旧很平静,“我想见一次我的师兄,司马承祯。”   “现在就可以。”武则天拍了一下手,“去把司马真人请来。”   玄云子总算露出一丝惊愕,“师兄何时到的神都?”   “一个月前。”武则天微笑道,“他知道你的天劫就要到了早就来了神都,一直等着你说,想要见他。”   “……”玄云子无语以对,喃喃的道:“师兄的预言终究是成真了,只要我红鸾星动,就命里该应此劫。”   “事情,可能没你想像的那么糟糕。”武则天淡然道,“本宫固然不具备你们的修为道行,但也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困难,只有提前认输和主动放弃的懦夫。”   玄云子双颦微皱的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若无他事,本宫这就回去歇息了。”武则天道,“你在此稍候,司马真人马上就来了。”   “送太后。”   ……   薛绍有些吃惊。   他是听玄云子说了不少事情,从而应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没有错。武则天是动了让薛绍与太平公主离婚、然后再把太平公主许配给武家侄儿的念头,但她一直讳莫如深只对太平公主一个人说过。太平公主强烈抗争以死相逼,但武则天从来都是一个不会轻易动念头、动了念头也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   太平公主的抗争收效甚微,心中压力十分巨大。她曾一度失控冲出武则天的房间在内廷乱跑,然后就跑到了上清宫与玄云子不期而遇。   玄云子是个有心之人,她既不问也不劝,只是陪着太平公主喝酒解愁。喝到醉了,太平公主就一五一十的把心中的事情都对玄云子说了。既然已经打破了禁忌,后来太平公主索性对玄云子无话不说,并且渐渐的对充满智慧与冷静异于常人的玄云子,有了莫大的信任和依赖。   两人从此经常暗会,商量对策。一来二去武则天也知道了,索性把她二人同时宣来挑明了事情,并让她们二人合力,尽快拿出一个针对此事的最佳对策。   让薛武两家联姻,就是玄云子提出的构想。但是这个人选却是相当的难挑一直悬而未决,因此武则天的态度也一直都不是十分明确。但是玄云子说,太后“或许”还是比较的倾向于“薛武联姻”的。   只是“或许”,就不能代表太后已经放弃了逼迫薛绍与太平公主离婚的念头。   这就是玄云子所知道的,以及她对薛绍所说的一切。   若非是得到了这些证实,薛绍也不会搞出后来那许多的事情,比如自投牧院,洛水演武这些。   当时薛绍自己的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武则天当真是铁了心要逼我离婚,首先就会夺我兵权。那么当她看到我主动送上紫金鱼符、主动投进牧院,就会顺坡下驴的因而为之。   到那时,洛水大演武……就真的不只是“演”了!   没兵符又如何?   “薛绍”这两个字,比兵符更管用!   遗臭万年又怎样?   总好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所幸,事情并没有朝最坏的方向演变。   今天从太平公主的话里不难感受出,武则天也的确是已经改变了主意,已然寄望于薛武两家联姻,但是——   “太平,连皇帝都只有一个皇后正妻,我哪能娶两房正妻?”薛绍问道,“首先申明,要我和你离婚,那除非是我死了,否则绝对不可能!”   “你别说死,我怕!”太平公主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好我不说。”薛绍抱紧她,“那让我再娶一房正妻,是怎么回事?”   “我母亲这辈子做的好多事情,都是开了古往今来之先河。”太平公主红着眼睛,脸上却是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现在再多一件赐你娶两个正妻,这很奇怪吗?”   “这倒是……的确不奇怪!”薛绍愕然,同时也悟了——对啊,她都能成为几千年男权世界里的唯一女皇,现在让我多娶一门正妻,小巫见大巫的有什么奇怪?   “你怎么就不问问,那个未来的武朝公主是谁?”太平公主酸溜溜的道,“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我这个太平公主反倒不是公主,她却是公主了呢!”   薛绍脸一板,“谁敢说你不是公主,我就要打得他管你叫皇奶奶!”   太平公主噗哧笑了,使劲摇着薛绍的脖子撒起娇来,“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母亲是肯定要改朝换代的。到时候我这个李家的女儿可就真的不是什么公主了。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未来的武朝公主是谁吗?”   “管他奶奶个腿的,反正她只能给你担茶倒水!”薛绍蛮横不讲理的一翻身压到了太平公主的身上,笑得很是邪气,“我俩鱼水行欢,就赐她在一旁摇旗呐喊!”   “不羞、不羞!”   太平公主红着脸儿的娇羞模样,瞬间让薛绍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别……消停一下!”太平公主轻轻推着薛绍结实的胸膛,“人家还没缓过神来呢!”   薛绍便哈哈一笑的翻身过来将太平公主搂在怀里,轻抚她光滑的后背,认真道:“除了你我离婚,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   “让你放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你也愿意?”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淡然的一笑,说道:“权力,财富,名望,地位,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真正能够伴我一生的,让我的子孙后代都永远铭记的,只有你——我的妻!”   太平公主紧紧抱着薛绍,“我永远记得你曾说过,我是你生命的另一半。以前我不太理解也不太相信,现在——我懂了!”   “你若真懂。”   薛绍亲吻她的额头——   “我亦无悔!” 第0796章 一生归宿   三日后,朝霞万丈时。   太平公主立在堂前檐下,双手轻执于腹前,目送薛绍牵着马走出家门。   这样的事情,夫妻俩人以往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但今天,感觉特别不同。   薛绍回头看她,朝阳下清风中,太平公主袅娜一立已然极尽风情,把世间女子所能拥有的雍容、端庄和高贵演绎到了极致。   那么美,美到让人心醉。   太平公主看着薛绍,一人一马,极尽风流叱咤天下!   “再让我选一千次,薛绍,你仍是我唯一的驸马!”太平公主的声音很轻,脸上的笑容温柔到可以融化千年的坚冰。   薛绍回过身来,轻声自语,“为了你,我愿与一切为战!穷尽我一生打下一座大大的天下,让你做我永远的女王!”   太平公主显然是无法听见,但她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滑落了下来。滴滴如珠,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薛绍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我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而你,是我永生的归宿。”太平公主看着薛绍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边流泪一边微笑,“这真好!”   今天没有早朝,薛绍进了皇宫直接去往贞观殿,准备到御书房觐见武则天。途经含元殿旧址时薛绍惊讶的发现,明堂居然已经修好了一大半。除了工程进展之快令人叹为观止之外,这明堂的辉煌与高大,也着实令薛绍惊叹了半晌。   薛绍无法用肉眼精确的计算眼前这座明堂的高度,但凭自己前世的经验来判断,它至少相当于二十层大楼的高度。整个洛阳——甚至可以说如今整个地球上最高的人造高楼,非它莫属了!   薛绍真是有点无法想像,如今这公元七世纪的大唐人民,没有水泥没有钢筋混凝土更加没有机械化设备,他们是怎样建起的这样一座骇人听闻的巨楼?   改天有时间,一定要进去好好的参观了解一下。   正要骑马离去时,薛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响,“薛驸马请留步!”   薛绍回头一看,一个大和尚正冲他笑眯眯的打招呼。   柳怀义。   薛绍本不想搭理他,但还是下了马,“大师唤我?”   “阿弥陀佛。”柳怀义像模像样的唱了个佛诺,笑眯眯的客客气气地说道,“薛驸马当朝贵人日理万机,小僧本不该无礼耽误。但迫于无奈,确有一些小事想要叨扰驸马一番。不知驸马可否稍移贵步,小谈片刻?”   薛绍笑了一笑,“可以。”   “驸马,请!”   柳怀义把薛绍请到了他监工明堂的临时住所里,殷勤倍至的先给薛绍上了茶,然后恭恭敬敬的递上来一个四四方方边长尺许的锦包盒子,小心翼翼的道:“小僧请住驸马不为他事,专为赔礼道歉的来了。”   “此话从何说起?”薛绍瞟了一眼那盒子,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该是装的一些金银珠宝之类。   “哎呀……这个!”柳怀义满副痛心疾首的神色,小声道:“小僧的义父,现如今忝居牧院推使一职。前不久,不是因为一些误会冒犯了薛驸马么?——小僧当时正巧没在洛阳,否则也就不会酿出此等误会了。小僧回京之后听说此事,都顾不得父父子子的礼数,把那我那义父痛斥了一番。我那义父倒也幡然悔悟知道自己错了,但他又没有那个胆量来当面向驸马道歉认错,所以……”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既然是误会,那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的误会,我不会计较的。”   “薛驸马大人大量,小僧代我那义父拜谢驸马了!”柳怀义说着还真的双膝下跪的磕头。   薛绍哪会让他跪下,连忙将他一把拉住,“大师莫要如此夸张,我可承受不起。”   “此许薄礼,还望驸马莫要嫌弃,笑纳为盼。”柳怀义亲自将盒子抱起往薛绍手里塞。   “大师,你别害我。”薛绍笑道,“如今朝廷正在大力整饬吏治,贪腐一类查得最狠。你的意思我已明白,我的态度也已表达清楚。这多余的物件,还请大师收回。”   “这……”柳怀义很为难的表情,“驸马若不收下,我那义父心有不安哪!”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这样吧,他现在正准备要查谁,你若能告诉我一声,可比任何物件都要更加让我满意。”   柳怀义眼睛一亮,看来是薛绍还真是诚心要接受讲和!   “若不能说,也没关系。”薛绍淡然道,“我一向言出如山,说了不计较,就真的能做到。”   “对薛驸马,绝对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柳怀义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的爽快,拉住薛绍的手腕小声凑到他耳边,说道:“小僧听我义父说,牧院最近准备查处史馆的两位大臣。”   “史馆?”薛绍皱了皱眉,“那都是一些潜心治学校书写史的儒生,手上都没沾什么权力,这有什么可查的?”   柳怀义的表情变得颇为诡谲,小声提醒道:“这左史记言,右史记行哪……”   薛绍顿时明白了,牧院要查的是跟随在武则天和皇帝身边,每日记录他们一切言行的史官起居郎。换句话说,有些东西武则天是特别不希望记录在案、公布于众并留之于后世的,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她和柳怀义的事情。   但现在的史官起居郎可能不是特别听话,所以得查。   薛绍默然的点了点头,好吧,虽然我不是很赞成这样的行为,但是我总不能连武则天的隐私权都去干涉。   柳怀义显然是具备了很强的举一反三之能,马上问道:“怎么,史馆里有薛驸马的挚交好友?”   薛绍刚准备脱口而出一句“没有”,马上心念一动,说道:“认识几个。关系特别要好的,倒是没有。”   “那……牧院需要回避哪些人吗?”柳怀义问得很认真。   “唔……”薛绍做仔细思考状,说道:“暂时没想到。若有,我再告知大师如何?”   “不必如此麻烦了。”柳怀义很大方的样子,说道,“但凡往后,若是牧院不小心冒犯了薛驸马的人,驸马不妨派个跑腿小厮拿一张条子,直接到牧院找我义父便是。相信他一定会竭力代为周全的!”   薛绍乐了,这么说牧院的酷吏特务们,以后也会乖乖听我的话了?   “怎么,驸马不信?”柳怀义满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现在我们就可以一试——你看牧院的监牢里现在关了哪些人,驸马随手指定一个,然后派人送一张条子过去,绝对马上放人!”   薛绍笑道:“那要是太后发觉了,斥责怪罪下来又该怎样?”   “唉,放心!”柳怀义顿时笑了,“太后日理万机哪会过问牧院细节?大抵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结果便了。其实吧,为官之人谁能经得起一个查字?最后谁有罪、谁无罪,还不都是牧院说了算?——驸马不必犹豫,以后但有差谴不妨直接发话便了。”   “好,我就领了大师这份人情!”薛绍笑着点头,心说既然我现在无法彻底的改变“酷吏政治”这一局面,但以后我要是想保个什么人,倒是可以去牧院试上一试。柳怀义说得没错,为官之人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的确没人经得住一个“查”字。更何况牧院还往往用尽酷刑屈打成招,翻覆手之间就可以让一个弄潮于天下的当世名臣,永堕地狱。   “时间不早,我得走了。”   “恭送驸马!”   薛绍骑上马走了,一边走一边想道:既然柳怀义是武则天的枕边人,应该是从武则天那里得授了很多的机宜。让柳怀义和我搞好关系,应该是武则天的一个重要态度。   这往后,我是不是也得陆续和武家的人“和解”呢?   很有可能!——哪怕是表面和解!   进了御书房,武则天显然是在特意等着薛绍,二人早已约好三日后商谈突厥之事。   “来了?坐。”她仿佛还有一些迫不及待,问道,“思考得如何了,跟本宫说说?”   薛绍说道:“太后,臣有必要事先申明。臣的意见,只能是一面之辞。军国大事非比儿戏,不能单凭臣的一己之见就做出定夺。臣建议,很有必要博采群臣之高见,尽量集思广益,方能做出最佳的决断。”   “这个本宫当然知道。此事晚些必然会在阁部与宰相合议。”武则天道,“但在此之前,你的意见非常重要——说吧!”   “是。”薛绍抱了一下拳,说道:“臣的意见就是,派谴使臣携圣旨前去,明令禁突厥、契丹与奚族私相争斗。并宣请他们的可汗与酋长亲赴洛阳,听从我朝的调解。”   武则天说道:“这不大现实,契丹和奚族的酋长可能会来,但突厥那边很有可能不会理会。”   “臣知道。”薛绍说道,“但是我朝作为宗主国,必须要给出这样一个公正无私居中调解的明确态度,以示绝不偏袒任何一方——这叫,先礼后兵!”   “哦?”武则天有了一点兴趣,“说下去!”   “正如太后所言,契丹和奚族的首领大约会来,而突厥可汗骨咄禄肯定不会亲自来,最多派个使臣作为代表,草草前来应付一番。”薛绍说道,“到时,我朝就当着他们三方的面直接表明态度。这个态度必须明确,而且强硬——首先,明令禁止他们私相开战。其次,无论哪一方先行动了兵刀,一旦我朝查明之后,必然出兵联合另外两方,合力击之、不灭不休!”   “如此一来,可同时牵制突厥、契丹与奚族三方势力,令其不得擅动!”武则天眼中精光一绽,大亮,不禁脱口赞道:“薛子镇国,果得其妙!”   薛绍呵呵一笑,妙啥?跟美国学的! 第0797章 两朝驸马   谈完了突厥之事,薛绍再主动提出了一个申请,就是卸去检校御林军和尚武台祭酒的这两个临时职务。   武则天不同意,但是薛绍坚持请辞。   “那你总得给本宫一个合理的解释。”武则天说道。   薛绍便答道:“臣检校千骑使,本来就是则天门动乱时的一个临时举措。现在新任的千骑副使周季童已经熟悉了他的新职事,千骑内部也很稳定一切都已步入正轨。臣如今只占着一个空衔,却让周季童遇事都要先来向我请示,难免令他施展不开处处掣肘,反倒耽误了很多事情。所以臣认为,现在是时候扶正周季童,让他独挑大梁了。”   “那尚武台呢?”武则天道,“这是你一手创办的新衙门,怎能离了你?”   薛绍说道:“尚武台创办之初百废待兴,的确是离不得臣。但是现在,尚武台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只等明年开春举行第一次武举,就算正式的步入了正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除了编排课程、培训教头和完善个别细节,基本再无其他要事。尚武台丞萧至忠一直都在负责日常的工作,干得很不错。臣的意向就是把这大半年的时间腾出给他,让他和其他的尚武台臣僚早些习惯彼此的角色定位与工作配合。如果真有区处不下的事情,臣这个夏官尚书仍是可以出手管上一管的。”   “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了。”武则天点了点头,态度明显有了很大松动,说道:“你是希望周季童和萧至忠这些人,尽快的挑起大梁能够独挡一面,对吗?”   “对。”薛绍抱拳一拜,说道:“臣记得太后曾在朝堂之上对百官讲过《贞观政要》,其中有一段话让臣印象深刻——大厦云构,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我朝人才济济英杰辈出,丝毫不亚于微臣。臣一人身兼多职本就有违吏制,同时也限制了其他同僚尽可能的发挥自己的才华,为朝廷出力。长此以往,臣反倒会成为朝堂之毒瘤,阻塞其他有识之士的晋升之路啊!”   武则天若有所思,“你当真想清楚了?”   “绝对清楚!”薛绍苦笑道,“其实身兼多职……臣也颇觉有些疲累啊!”   武则天呵呵直笑,点了点头,“好,那就依你所请。”   “臣谢太后体谅!”薛绍拜了一礼。   武则天微笑点头,看向薛绍的眼神之中再添了一丝认可与欣赏。   因为,不是所有人在权力面前,都懂得知足常乐并能真正做到明智进退。   权力就像是毒品,只有不断加大它的剂量才有可能保持它的独特快感。所以,大权在握但又不揽权贪权的人,向来是极其稀少的。   武则天和薛绍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裴炎,曾经他也是一位鞠躬尽瘁精忠谋国的社稷良臣,最初可说堪称完美。否则以二圣的识人之能,不会对他寄予厚望委以重任。但后来他却渐渐的迷失于权力的魅惑,最终导致身败名裂。   薛绍提出这两项退让权位的申请,完全是出于深思熟虑。一则身兼多职的确是太累了,贪多嚼不烂根本兼顾不过来,结果反倒树大招风引人妒恨。再者以薛绍自己对武则天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手下再出现一个类似裴炎的权臣的。自己能够牢牢握住最关键、最核心的军队力量就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用意那就是,借以缓合和武则天之间的“紧张关系”。   虽然这一次的风波没有直接撕破脸,但薛绍心里清楚裂隙肯定是存在了。自己能让紫金鱼符都变成废铁,并视牧院如无物百般戏弄,武则天的心里能不担忧吗?于是薛绍才会主动退让出一些权位,这或许能让她心中稍安。   诚然武则天这种熟谙帝王心术的上位者,不会绝对的相信任何人,但至少自己已经摆明了一个无心揽权只专注于军事的端正态度。她再要多想,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太后,若无他事,臣就请告退。”薛绍准备走,“洛水大营正在大军演,臣需得亲往主持。”   “慢着!”武则天突然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本宫要与你细商。”   薛绍眨了眨眼睛,“还请太后示下?”   武则天起了身,慢慢走到了薛绍身边来。   薛绍了解她的这个习惯动作,若非重大或是私密之事,她不会这样。   “有件事情,本宫已经思虑良久,一直在找个好机会要对你讲。”武则天道,“今日看来,是时候了。”   薛绍做迷茫状,“太后有事大可直接吩咐,又何必延俄?”   武则天居然露出一丝苦笑,“你不知道,这件事情一度让本宫有多么为难。现在,总算有了一个称不上良策的解决办法。”   “究竟何事?”   武则天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斥退了御书房里的所有人,然后才道:“还记得你我二人在望仙台上,说过的那些话吗?”   “臣当然记得!”薛绍道,“臣现在仍旧坚持,太后应该早正君位。”   武则天深深的吸入了一口气,再长长的吐出,“谈何容易!”   薛绍心头一亮,得了,她总算是不再装蒜,直接在我在前承认了!——这是否标志着,直到眼前这一刻,她才真正把我当作了心腹股肱呢?   “泱泱华夏数千年,你可曾见过一个女皇?”武则天微微苦笑,说道,“别说是君临天下的女皇,哪怕是一个小家之中也不允许女人多管闲事。牝鸡司晨唯家之索……呵呵!”   “臣知道,太后面临的阻力和压力,都很大。”薛绍点了点头,武则天的这一个“呵呵”,其中真是包含了海量的信息。   “你说得没错。”武则天悠然道,“本宫无疑是在逆天而行,一路走来无比孤独。因为真正能够帮到本宫的人,向来是寥之寡少。”   薛绍眨了眨眼睛,“太后,臣能算得上一个吗?”   武则天笑了,“本宫一直都在热切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薛绍心中一亮,话说开了反倒好办,于是道:“君位不正则天下不宁,纷纷扰扰内忧外患。臣虽然能力有限,但臣也一定会竭力辅助太后,早正君位共铸盛世!”   “早正君位,共铸盛世。”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气,眼睛连连眨动。   薛绍很熟悉她的这个微表情,因为太平公主也有这样的习惯动作——当别人的话,说到她心坎里去的时候!   “别的不敢保证,臣会尽力说服军队的各大将领,率麾下战将与部伍,一同力挺太后登基。”薛绍道,“还有汾阴薛氏一族,也将全力支持太后!”   武则天的眼睛亮了,“几成把握?”   “九成!”   武则天的表情,激动欣慰之极。她用一个从未有过的动作表达了自己此刻的心情——伸出手,拍在了薛绍的肩膀上。   “本宫,终究是没有看错人!”   “早正君位结束乱局,君臣合力共铸盛世。”薛绍拱手,认真道,“这是臣,不变的初衷!”   武则天再度深呼吸了一口,“既然如此,本宫要跟你讲的事情,就很好开口了!”   “请太后示下!”   “你再娶一个武家的女儿吧!”武则天面带微笑的道,“本宫将会赐她为公主,并特赐为正妻,视与太平相当。”   “呃……?”薛绍做目瞪口呆的愕然状。   “两朝驸马两位正妻,普天之下古往今来第一人——你意下如何?”   薛绍无语以对,连眨眼睛表情尴尬。   “本宫的用意很是明白。以你的智慧,必能深切理会。”武则天道,“至于对方的人选,本宫已是煞费苦心百般挑选。最终,必能令你满意。”   薛绍微微苦笑,挠头,“太后……”   “不许推辞,目前也不用多问。”武则天道,“你就当作这是本宫交给你的一趟重要差事,其重要程度不亚于你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争。因此,务必办妥不容有差!”   “是!”   薛绍抱拳,得了,话全都说透了——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武则天长吁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薛绍也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两块心头大石,同时轰然落地!   “太后,臣现在可以去洛水大营了么?”薛绍再请道。   “不可。”武则天笑容可掬的道,“枉你曾经号称蓝田公子,如今怎会变得如此的不解风情?”   薛绍直轮眼珠子,“那臣现在,该去做点什么呢?——纳彩问名纳吉请期,这也太早了一点吧!”   “真要到了那时候,此等琐事根本不用你来亲自劳烦。”武则天道,“你这棕婚事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你与太平的大婚。所以,你将有很多事情要去亲自料理。以你的智慧,必然不难想到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所以本宫也就用不着一一赘述。总之这段时间你哪里也不许去,甚至可以不办公务不来上朝——去为婚事多做准备吧!”   薛绍苦笑,“好吧,臣知道了!”   “去忙吧!”武则天面带微笑很是和善,说道,“本宫建议你先见一个人。”   “谁?”   “天台白云子,司马承祯!” 第0798章 入侵者   司马承祯和玄云子关系非比一般的密切,薛绍是早就知道的,还曾经一度以为他俩是一对双修道侣。   实际上,如果是不认识他俩人的一个陌生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也会有如此暇想。因为他们看起来,实在是太般配了。   单从外貌上说,玄云子冷艳冰清宛如脱尘仙子,司马承祯俊朗潇洒真如神仙中人。薛绍觉得他俩若是生在21世纪,那绝对是天生的偶像派明星,一辈子靠脸吃饭不用愁。再者从性格与气质上讲,他两人也绝对般配,都是一样的智珠在握飘逸洒脱,根本不像红尘中人。   乃至于离开御书房的时候,薛绍的心里都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司马承祯要找我,不会是因为我做了第三者要找我决斗吧!”   虽然对玄云子和司马承祯没有成见,曾经还多少有些交情,但现在薛绍莫名的对他二人感觉到一丝厌烦。思来想去,又想不出他二人究竟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自己好像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对他二人产生一丝的敌视感。   直到回家见到太平公主,薛绍明白了!   一夫二妻,那将太平公主置于何地?——薛绍在心里本能的,把玄云子当成了一个非法入侵者,将会破坏自己和太平公主的感情和家庭!   “薛郎,回来啦?”太平公主像二人初恋时一样的欢快上迎,挽住他的胳膊温言问道,“和母后谈突厥的事情,谈得怎么样?”   “还不错,谈得蛮投机。”薛绍笑容可掬的随口一答,并没有说起任何细节——最近太平公主承受的已经够多了。从现在起,不应该现给她增添任何的烦恼!   “晚上想吃什么?”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问。   “鲈丝鲙。”薛绍答得毫不犹豫。   “我不嘛!”太平公主摇头薛绍的胳膊撒起娇来,“最近几天都在吃这道菜,这是我最爱的,你就知道牵就我——快说一道你现在特殊想吃的菜!”   薛绍怪笑一声,贼兮兮的瞟向了太平公主雪白高耸的半裸酥胸,“这道菜,百吃不厌。”   “坏人,不理你了!”   薛绍哈哈大笑,揽她入怀,“安然,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太平公主眨巴着眼睛,既羞涩又期待的小声道:“还生啊?……你当我是下猪崽的嘛,真要给你生一窝啊?”   “生多少我都喜欢。”薛绍抱着她,轻吻她的额头,“我承认我是有那么一点拈花惹草的坏德性,但是在我心里,你的地位是永恒不变无可取代的。我们的孩子,是我们共同的结晶与骄傲,也是我们共同的生命之延续——就该多多益善啊!”   太平公主笑容温馨的轻轻点头,她很能理解薛绍为什么会突然提出一个“生子”的要求,以往这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即将成为武朝的驸马,如果自己能在这段时间内生下子嗣,无疑会让世人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太平公主与薛绍永远不可分离。因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早已化作了亘古不变的亲情!   薛绍的兴头突然就上来了,“走,造人去!”   “大白天的,你羞不羞!”太平公主哭笑不得,“家里还有客人正等着你呢!”   薛绍微微一怔,“谁?”   “天台白云子,司马承祯。”太平公主道,“他在后院花圃里,独自等你许久了。”   “不见。”薛绍拉起太平公主就走,“今天我们去大哥家蹭饭吃,晚上也睡那里。”   太平公主连忙将他拉住,“薛郎,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不想见他。”薛绍没好气的道,“他和玄云子都是一个德性,神神叨叨飘来飘去,自以为高深莫测不沾人间烟火,其实心里的想法比谁都多但又全都藏着掖着。用军队里的一句粗话来说,那叫装逼!”   太平公主瞪大了眼睛,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讨厌装逼过头的人。”   薛绍吹了个口哨,威龙宝驹马上撒蹄跑了过来。他不由分说的把太平公主抱上马鞍,自己飞身而上扬鞭就走。   “等、等等!!”太平公主急了,“就算你不想见,总得给别人一个说法吧?如此逃避,且是待客之道?”   “朱八戒,你去应付一下!”   薛绍大叫了一声,骑马载着太平公主已然冲出了家门。段峰牛奔和琳琅等人都始料未及,看到他二人跑出了家门才去牵马想追。但等他们出得门来,哪里还能见到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影子?   威龙宝驹载着夫妻二人,直奔洛阳南城安业坊的薛顗家中而去。街坊邻人们全都习惯了太平公主前赴后拥的阵势,哪里见过她以这样一种方式出门,无不惊呆。   太平公主有点不高兴了,“薛郎,你这么可做不对。”   “没什么打紧。”薛绍傻兮兮地笑道,“不就一个牛鼻子道人么,凭什么他想见我,我就必须见他?我乃当朝驸马,他算什么人物?”   “……”太平公主有些无语以对,幽幽道,“你当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薛绍沉默。   太平公主道:“你应该知道的。但你为何躲着他?”   “因为我不想听他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薛绍道,“实话告诉你,太后今天已经跟我说了再婚之事,我也答应了。但我一点都不关心对方是谁,更加不想了解她。我只当再婚是一件公务,就像我作为夏官尚书办过的很多公务一样!——现在我只想好好的陪我的妻子散心,不想被那些公务折腾。这有这样的权力,不是吗?”   “你这样,对她很不公平。”太平公主幽幽的道。   薛绍斗然勒住马,正色道:“我凭什么要对她公平?我欠她什么了?——我对她公平,谁对你公平?谁对我们夫妻、我们的家庭公平?”   街上四周有不少人,闻声都好奇的看了过来。其中不乏有人认识薛绍和太平公主,无不惊愕。   “别在这里吵——快去大哥家里吧!”太平公主的脸都红了,连忙催促。身为公主,她很少在平民面前公然露面,更不用提在大街上吵嘴了。   薛绍不再多言,策马而走。   “安然,抱歉。我不该这样凶你。”走出一段路四下无人时,薛绍轻声道。   太平公主半回过身来微笑摇头,“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在竭尽全力的牵就我呵护我,生怕我因为你的婚事而受到一丝的伤害。”   薛绍微笑,被人懂的感觉不错,尤其对方是自己深爱的妻子。   “但是,这不能以伤害对方为代价。”太平公主轻声道,“尤其对方还是……玄云子。”   “咴——”   薛绍再度勒马而停,这次拉得更急,威龙险些人立而起。   “你怎么了?”太平公主稍稍受了一点惊,但更多的是惊奇于薛绍的反应之大。   “我猜过是她……但没想到,真的是她!”薛绍双眉紧锁,说道,“这真是个不幸的消息!”   “怎么就不幸了?”太平公主有点急了,“玄云子不好么?连我都曾一度嫉妒于她!”   “她没什么不好。”薛绍淡然道,“但是,她是最不应该成为我妻子的那一个人!”   “……”太平公主怔了片刻,迷茫的摇头。   “先不说了,去大哥家里。”   薛绍再度启动了马匹,这一次夫妻俩都默不作声了,直到抵达薛顗家中。   薛顗不在家中,大嫂萧氏接到他夫妻俩颇有些惊愕,“殿下,二郎,你们就这样骑着一匹马就过来了?”   “对啊!”薛绍笑道,“简装出行,轻松自在。”   “你行军打仗的粗怪了,当然是怎么样都行。但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且能不带仪仗抛头露面的随你一路颠簸而来?”萧氏满副慎怪的指责薛绍,“二郎,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这是对公主和皇室的极大不尊,你知道吗?”   萧氏就是那种真正做到了“长嫂如母”的人,她不仅把薛绍当作孩子一样的抚养长大,在现如今的生活当中也的确是尽到了一位母亲的爱心与职责。所以薛绍在她面前始终都像长不大的孩子,此时听了她的一大串责备只是笑嘻嘻的道:“大嫂教训得是,我下次不会了——饿了,有吃的吗?”   太平公主也在一旁帮腔,“大嫂你就别怪薛郎了。其实,偶尔这样骑马奔驰一回,我还颇觉放松与惬意呢!”   “哎,真是拿你们没办法。都已是两个孩子的爹娘了,自己也仍像孩子一般!”萧氏无奈的摇头而笑,“都来膳食堂吧,我方才做了一些酥点,正好垫个肚子。稍晚一些你大哥就要回家了,我马上叫厨房准备一下,今晚好好吃个家宴。你们兄弟俩也有段日子没有聚首了,得好生喝两杯才是。”   “好!”薛绍的心里美滋滋的,这回家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太平公主笑容甜美看似心情也很不错。每次来薛顗家,她总能感觉到一种从小到大从未感受过的放松与温馨。她知道,这才是亲情的原汁原味。倒不能说自己的父皇母后和皇兄这些人不爱自己,但是皇宫那种地方好像根本就不容许亲情的过度滋长。   所以成亲这几年来,太平公主越来越感觉“薛家”才是自己真正的家——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嫁出的女儿就是泼出的水?   “安然。”薛绍突然凑了过来,小声对太平公主道,“稍后见了大哥,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谈。”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原来你不是专程逃跑呵!——又要我回避对吗?”   “不用。”薛绍微笑道,“我是先跟你说一声,好让你有心理准备。到时候,你也适当的给我帮一帮腔。”   “何事?”   薛绍道:“我已答应你母亲,将来会率领汾阴薛氏全族支持于她。但这件事情显然不是我一个人能就办到的。我大哥——九指薛侯,在薛族当中的声望和地位,可比我这个当朝驸马要高得多!”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我明白了!” 第0799章 假如清君侧   薛顗回来了,一家人共进晚餐,其乐融融。   薛顗反复说起了薛绍自投牧院之事,当时他正因公外出到华阴县办事,等他回来时这件风波已经过去了。但是薛顗还是尾婉的批评了薛绍几句,说他有些“恃宠而娇、恃才傲物”了。薛绍也没有和他过多争辩或是解释,大哥爱说几句就让他说好了,自己听着就行。   饭罢之后,薛绍与太平公主很默契的一同来到了薛顗书房,借口对弈,实则准备对薛顗展开“大游说”。   薛顗可不笨,看到这架式就知道他夫妇俩是有备而来,于是笑道:“二郎,你我兄弟之间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   “哟,难得大哥如此干脆。”薛绍笑道,“你可猜一猜,我准备跟你说点什么?”   薛顗左右看了看他二人,眨巴着眼睛,“家人一本关门说话,我便直言了——是不是大事将近了?”   薛绍和太平公主同时点了点头。   “哎……”薛顗长叹一点,轻轻摇头。   “大哥有何感慨?”薛绍问道。   “不管怎么说,我们薛家终究是李唐之旧臣,先朝之外戚。”薛顗道,“怎能不感慨?”   太平公主道:“大哥,我还是李唐的嫡公主呢!”   薛顗微微一怔连轮眼珠子,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也对哦!   “有些话外人不好明说,我这个嫡公主倒是说说无妨。”太平公主道,“就我个人而言,是我父兄做皇帝还是我母亲做皇帝,区别并不大。而且我认为,哪怕我母亲真的改了国号当了皇帝,这个国家从根本上讲,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不过是,穿上了另一件外衣而已!”   薛绍和薛顗同时瞪大了眼睛,你还真敢说啊!   ——没错,这样的话也还真是只有太平公主敢说,哪怕是在家里!   “我说得不对吗?”太平公主双手一摊,很直白很坦荡的样子,“只不过是东都作神都,长安变西京。三省六部换了名称,但仍是以前的那个三省六部。众臣依旧单日上朝双日不上;军队也好朝堂也罢,所有制度仍和贞观永徽大同小异。再要往细了说,大唐的朝廷近三十年一直都是我母亲在主政,所不同的是以往是我父皇或是皇兄请他临朝称制代为执政;往后,大概就是我母亲以皇帝的身份名正言顺的直接执政——换句话说,无论是朝廷军队还是天下百姓,这三十年来都已经习惯并接受了我母亲执政。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从‘代为执政’,迈进一步改为‘直接执政’而已!”   “公主说到要害之处了。”薛顗道,“恰是这一个‘代为’一个‘直接’,二者之间有如天堑鸿沟啊!”   “所以,我们才需要大哥相助一臂之力。”太平公主把“我们”说得比较重,显然是在强调。   薛顗当然是听出来了,于是眨了眨眼睛看向薛绍,在征询他的态度。   “不瞒兄长,我已经答应了太后,将率汾阴薛氏全族与军队力量,一同力挺她早正君位。”薛绍如实答道。   薛顗顿时陷入了沉默。   从能力与作为上讲,薛顗自知远不如自己的二弟薛绍。但他毕竟有着多年的为官经验,深知政治之厉害与官场之凶险。从薛绍的话里,他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太后登基改朝换代已是必然,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   薛顗不由得想道,其实至从先帝驾崩之日起,太后就已显露峥嵘。但当时没人会想到她真会想要当皇帝,毕竟古往今来无此一例。女人当皇帝,这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但是没过几年,痴人说梦居然就要变成事实……薛顗眼神灼灼的看着薛绍,他知道,这其中少不了薛绍的鼎力支持。别的不说,以薛绍如今在军方的实力,他跺一下脚整座洛阳城都得抖上三抖。他不明确表态,太后根本不敢言及“登基”之事!   ——军队,就是这么狠!   薛顗沉默不语,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太平,你下去陪一陪嫂嫂。”薛绍想要支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微笑的点点头,乖巧的施了礼便走了。她心理清楚,自己能说的话都已经说透,再留在这里只会碍眼。看这情形薛顗终究是有心魔,而这个心魔,只有薛绍一个人能够诛杀。再多一个人在场,薛绍都将无法出手。   “大哥,你可以直说了。”薛绍态度诚恳的道。   薛顗深皱了一下眉头,起身打开门朝外张望确定没人,再将窗户推开一些确定太平公主已经走到了楼下进了厅堂与萧氏在说话了,他才坐了回来。   “二郎,为兄实在不甘心!”薛顗的表情十分深沉。   薛绍平静地问道:“你仍是无法接受太后改朝换代?”   “对。”薛顗道,“请原谅为兄的固执,我从小就接受儒家教化,怎能接受一个女人称帝之事?再者,虽然先帝将我薛家流放了十年的确有负我等,但再怎么说,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现在却要让一个外姓的女人夺去江山,让我等李唐的皇亲国戚跪伏在她的脚下山呼万岁——这情何以堪哪?”   “大哥说的,都是道理。”薛绍仍是十分平静,“但从大局考虑,这都是细枝末节的东西。”   “细枝末节?”   “对。”薛绍道,“小弟如今忝居夏官尚书深知许多重大国情与内幕。其中有一些,大概是兄长很难发觉与想到的。”   “何不说说?”薛顗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单从目前的国内情势上说,如果没有太后,如果在位的仍是庐陵王或者是如今的皇帝自己在亲政。那么,我们的朝堂之上究竟是谁在发号施令,就真的难说了。或许是裴炎,或许是韦后,或许是某个德高望重的皇族前辈,也有可能是你的二弟薛绍。甚至有可能,会是一个或者一群你想不到的内廷宦官,就如同东汉末年的十常侍乱政。”   薛顗愣了,细细一想,薛绍说的这种可能性还真的是存在。先帝驾崩之后,无论是庐陵王还是现在的皇帝李旦,都是既无政治之根基,又无镇国之力与治国之能。如此君弱臣强,便是朝堂派系纷争、天下一片大乱的前奏。别的先不说,光是顾命大臣裴炎一个人,就绝对不是庐陵王所能对付得了的——就连当时的薛绍,也被裴炎死死的压住翻不得身。如果没有太后的存在与出手,往后这江山姓李还是姓裴,那都是难说。   “从国外的周边形势上讲,就更是一目了然。”薛绍说道,“太后本人虽然不大懂军事,但是她懂得用人。小弟不才,如今号称薛子镇国。很多军国大事,从御林军选将到对针对突厥的外交与军事铺排,太后都对我言听计从。很多年轻的将领,陆续脱颖而出担纲重责。尚武台得以成立,武举即将开办。我敢断言,我朝将才凋零外战不利的被动局面,用不了几年就会彻底发生改变。而这个改变,就是基于太后善于用人,敢于用人。而且是在她并不擅长的军事领域——大哥,你应该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的,需要非比一般的魄力与勇气!”   薛顗听得很认真,偶尔点一点头以示认可。   “大哥。”薛绍说道,“这么多年你也应该看到了,我朝至李勣之后罕有良将,仅凭我的先师裴公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如今大唐的版图越来越小,四夷越来嚣张跋扈,突厥甚至脱离大唐自称为汗国了。这外界的周边局势,可以说是相当危急的。只是我们的朝堂之上,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的意识到这一点。就算意识到了,也很少有人真正的引起了重视!”   “没错……”薛顗深以为然的点头,“包括为兄本人在内的很多人,如果不听你说起这些,将仍旧沉浸在天可汗的泱泱天朝梦之中。”   薛绍说道:“太后很早就意识到了,她一直都很想做出改变,而且也的确是付诸了实施。薛子镇国,就是她付诸实施的重要一步。大哥,她是个女人没错,但是她的眼光、理想、抱负、才能和魄力,并不输给大多数的男人。如果因为她是女人我们就否定她的一切,这是否太过狭隘?——反观庐陵王和如今的陛下,他们能有此等作为吗?”   薛顗沉默。   “岂不说作为。”薛绍轻笑了一声,“他们能不能把皇位坐稳,都是个严重的未知。”   薛顗重叹了一声,显然是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用意。   “皇纲失统,则朝野混乱一片乱斗,群雄并起乱世降临。”薛绍说道:“如果没有太后牢牢的稳稳的把控着这个朝堂,让它大体安稳没有崩坏。别说什么薛子镇国,你二弟的脑袋现是由谁提着,我们薛族是否还存在于世,都将是未知——大哥你想过没有?”   “说真的,为兄的确没有想到过这些。”薛顗深呼吸了一口,说道:“毕竟,历史没有如果。你说的这些没有发生的事情,让我如何想到?”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历史没有如果,我赞同这句话——那我们说眼前的!”   “好。”薛顗双眼放光顿时来了精神,警惕的观察了一下门口,压低声音说道:“如今你兵权在握声望极高,如果联合李唐的至亲皇族发动兵变清君侧——又当如何?”   薛绍笑了,就知道大哥心里会有如此想法!   “你为何发笑?”薛顗好像还有点生气,“这很可笑吗?”   “不可笑。”薛绍不笑了,认真道,“假如清君侧……这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 第0800章 薛绍的意志   薛顗眼见自己的弟弟被他引到了自己的话题上来,禁不住眼冒精光的兴奋不已。   薛绍看到大师这副表情,却是在心里一阵叹息——大哥是典型的儒生,要他动手杀只鸡都会捂眼皱眉的惊魂不定。他对军事一无所知,却以为手里有几个兵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仅凭几个兵就能解决的问题,那还叫问题吗?如果武则天的问题能够如此轻易解决,还会等到三十年后轮到我们这些人来动手吗?   不难想像,现如今像大哥这样抱着单纯的理想主义的人,不在少数。这其中很有可能就包括那些,快要到了火烧屁股才升起一丝危机感来的,李唐皇族一大家子人。   “二郎,如果你愿意出手,为兄可以居中串联。”薛顗很来劲,小声道,“李唐皇族最有威望的几个人,都和为兄颇有交情。像霍王李元轨,韩王李元嘉,越王李贞……”   “大哥。”薛绍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说道:“起事能否成功,姑且不说。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成功了,将会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薛顗轮了轮眼珠子,说道:“当然是把陛下从偏殿里接出来坐上龙椅,成为真正的皇帝啊!”   “然后呢?”薛绍平静的问道,“朝堂之上,谁说了算?”   “当然是……”   “皇帝吗?”薛绍笑了,“那么我问你,太后与皇帝,谁强?”   “当然是太后。”薛顗倒是答得毫不犹豫。   薛绍道:“那么,就连太后都被我扳倒了,皇帝自己坐在龙椅上能坐得安稳吗?他心里会想什么?”   薛顗不由得愣住了,心说这倒真是一个问题。古往今来没有不多疑的帝王,如果凭借政变把现任皇帝给扶正了,他心里最大的忌讳必然是扶正他的那些人——他们能把自己扶正,就能把自己再次拉下马另立一位新君,甚至是夺了这座江山自己来!   “到时候,出兵发动政变的你二弟薛绍,就会成为皇帝里的头号大敌。”薛绍道,“假如太后真的倒台新君真的亲政了,以新君的能耐和根基,绝对无力掌控大局。那些发动兵变成功清君侧的李唐皇族们,他们会淡泊名利的激流勇退,把君权真正的、完全的交还给皇帝吗?”   薛顗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摆得很清楚,没有谁能经得起权力的诱惑,尤其是那些从一出生起就接触权力的皇族们,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权力的美妙。   “那么又有问题出现了。”薛绍道,“那些仗着自己辈份极高身份尊崇又立下了从龙之功的皇族们,会甘心屈居于我之下,听我颐指气使吗?”   薛顗再度摇头。如果那些“尊贵”的李唐皇族们都是毫无野心的逆来顺受之辈,以如今太后的实力之强,早就让他们甘于投降死心臣服了,又哪来的这么多麻烦呢?   “好,那你二弟又多了一批敌人——曾经最亲密的战友们,一起发动政变扶正皇帝的李唐皇族们。”薛绍说道,“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利,说得难听一点,就像是饿狗抢食。从来没有光明可言,更加没有公正可言。谁成功了,谁就是王者。你二弟何德何能,能同时抗得住皇帝与皇族的夹击?——还有第三股势力一定会出现,大哥你想过没有?”   “什么第三股?”薛顗问道。   “就是曾经支持太后的人。”绍答道,“这批人将会很多很多,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阶层,他们会汇成一股洪流,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洪流!”   “这……怎么说?”薛顗惊讶的问道。   薛绍道:“太后以太宗才人的身份再嫁先帝成为皇后,从此重回政坛执政三十年,走到今天离皇帝之位只差一步。你有没有想过,她是怎么做到的?”   “诡计多端,善于捕获机会收买人心。”薛顗答道。   “大哥说的这些,不可否认。”薛绍笑了一笑,“但更为主要的,是她一直都在尽力的少犯错,而多做对的事情。时至今日,反对她的人固然是不少,但是支持她的人——更多!”   “这怎么可能?”薛顗惊道。   “这怎么就不可能了?”薛绍提高了一点嗓门,说道,“三十年,我们的朝堂大体安宁,国家并未分崩离析;天下百姓大体安居乐业,并没有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现如今,反对太后的声音,多半出自李唐的皇族及其拥护者们,因为他们是前朝的既得利益者。但是支持太后和能够接受太后的,却是天底下的大多数人。因为对于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们来说,安居乐业才是他们最大的追求。谁让他们的生活更好,他们就拥护谁。至于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意义并不太大——大哥你曾做过刺史州官,深黯民情。小弟说的这些,在理吗?”   “是,在理。”薛顗不得不承认,说道:“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反对太后的只是少数的皇族、贵族和官僚,但支持太后的却是剩下的绝大多数人,对不对?”   “对。”薛绍道,“再回到之前的话题,如果我起兵清君侧,天下万民都会惊奇万分——太后执政不是蛮好的嘛,为何要清除太后呢?换上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无半分执政经验的皇帝亲政,就真的能让这个天下更好吗?还有那些从一出身就只沉浸在鲜衣怒马纸醉金迷当中,从未做过半点对国家有益之事的李唐皇族们,他们就能让这个天下更好吗?——当然他们最大的疑问只会是,难道自己人斗得死去活来、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就真的比太平盛世安居乐业更好吗?”   “……”薛顗无语沉默了。   “一言以蔽之,你二弟薛绍如果真的起兵清君侧了,姑且不论成不成功,我的行为首先就会被天下万民认作是——不义之举、祸害国家!”薛绍道,“简而言之,我非但不会成为拥立皇帝的大功臣,反而会成为犯上作乱的逆臣。大哥你信不信?”   “不……会吧?”薛顗很惊诧的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会?”薛绍淡淡的道,“你难道忘了皇帝与太后是什么关系?难道皇帝会自己出面承认,是他真要大义灭亲的干掉自己的母亲,好让自己上台吗?如此大不孝之事,就算是真的他敢亲口承认吗?——最终,还不是得要捉一只替罪羊出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薛顗彻底怔住了,这些事情,他还真的没往深处想过。   薛绍继续道:“之前我已说过了,就算政变成功,皇帝会视我为最大威胁;李唐皇族的那些从龙功臣也会视我为最大的敌人。到时候,你二弟就算真是一位道德真君,也会被他们合力诋毁为乱臣贼子,成为替罪羊,成为天下人的众矢之的。更何况我不是道德真君呢,因为我确实是起兵政变扳倒了我的岳母和恩师,扳倒了从我入仕第一天起就一心的栽培、提拔与保护我,最后亲手把兵权交给我、对我深信不疑的——那个人。”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大哥,如果你的二弟真的变成如此不忠不义、万民讨伐的卑鄙小人和历史罪人,你还会认他吗?”   薛顗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度难看。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政变这样复杂而凶险的事情,竟能被自己想像得那样的单纯和简单!   “好,就算我能不计一切个人得失,拼得一个身败名裂和遗臭万年,也要光复李唐神器。”薛绍继续道,“那么,光复后的李唐就真的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好吗?”   “二郎,你别说了!”薛顗连忙伸出双手来拼拿挥动制止薛绍,连喘粗气大汗淋漓,情绪十分激动,表情非常的困苦。   “大哥,今日我兄弟俩人关起门来,说一句从未说过的掏心窝子的话。”薛绍道,“如果,起兵清君侧扶正当今皇帝这件事情,于公于私来说真的可行,根本不用等到你来游说于我。”   薛顗惶然一惊,表情呆滞了。   “既然不用游说,那也就证明了,谁的游说都没有用。我,薛绍——绝不会反!”薛绍语气很重,但脸上却仍是挂着淡淡的微笑,说道:“大哥你想过没有,太后难道还不知道我是李唐之戚,会是她潜在的威胁吗?那她为何还会放心大胆的把兵权交付于我?”   “这确实有些令人费解!”薛顗的表情又增添一丝惊奇,是挺奇怪,为何太后明知道我二弟是太宗皇帝的嫡女——城阳公主之子,还会如此重用于他、并将厘定生死的兵权交付于他呢?   “因为她清楚的了解我的处境和我的意志。”薛绍道:“先说处境,我若是起兵反了,她的确是招架不住;但同时我也会毁了我自己,毁了薛族,毁了这个原本还算不错的国家。你二弟薛绍虽然不是什么圣人良师、道德英雄,但也从未想过要当一个毁灭国家、荼毒万民、害人害己的历史罪人——这就是我的意志,太后相当的了解。”   “你若……不反呢?”薛顗迟疑的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若不反,就会成为拥立太后登基的重要功臣,留得有用之身,还可以去做很多的事情。与此同时,汾阴薛氏一族非但能够得以保全,还会在新朝大放光彩。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不会崩坏,所有的秩序都能得以保存。在此基础之上,我们就都还有机会通过我们的努力,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让我们自己的人生,也更加的有意义!”   薛顗双眉紧锁,陷入了沉思。   “大哥,人不能总是活在虚无的理想与憧憬之中,现实远比书本里构画的幻像更加重要。按照儒家的说法,只有三皇五帝与西周时才是最为理想的时代,但问题是,我们回得去吗?——终究,我们仍是要活在现实之中!”薛绍说道,“再说了,如果忠于某一位君王就真的是忠臣了,那么两汉时代就已经立族于汾阴并从此扬名于世的薛氏一族,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朝代更迭之后,为何还能保存至今并朝气蓬勃呢?”   “忠于社稷,远高于忠于君王……”薛顗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叹出,一巴掌拍在桌上,“二郎,为兄明白了!” 第0801章 无常索命   薛顗终于答应薛绍,放弃“清君侧”这样一个并不现实的愚蠢念头,转而愿意出面帮助薛绍一起,说服汾阴薛氏的其他族人。   有了大哥的点头,薛绍知道这件事情就已经是成功了一半,心中一块大石可谓落地。   从薛绍的父辈算起,当时他的父亲、同样也是大唐驸马的薛瓘就已经在薛族之内颇富声望,如果不是因为被流放,号称“天下文宗”的薛元超都未必能比得上薛瓘。而到了薛绍一辈,继承了父辈侯爵并担任了多年刺史的薛顗,在薛族内重获尊重名望极高。后来薛绍与太平公主大婚之时,二圣封薛顗为公爵并将他调到京城为官,使他的声份地位更上一层楼。   现如今随着薛族旗帜薛元超的去世,薛顗在薛族内的影响力已是无人可极。薛绍本人虽然贵为驸马手握重权,但在汾阴薛氏这个儒学大家族里,讲究的是辈份、学问和德操。在这三点上薛绍都没什么优势,此前不治家学沉湎于声色的蓝田公子,在族内甚至一度声名狼籍。近年来成为了驸马的薛绍,则是忙于仕途与征战很少有机会参与族内的事务,和族人之间的交往也并不太多。所以真要论及在薛氏大家族内的人望和权威,薛绍比起自己的大哥薛顗来说可算是差远了。否则,他也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的先要说服自己的大哥。   当晚,薛绍夫妇便在薛顗家中住了下来。   次日没有朝会,薛绍趁热打铁的邀请大哥一同前去拜访薛族的另一位重要族老,如今的户部侍郎薛克构。   薛绍对薛克构这个小老头儿的印象一向还不错。记得他为人和善很好说话,但不知道在“女皇”的重大问题之上,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虽然他这个户部侍郎的官儿比起薛绍来说是差了那么一截,但是在族内的影响力却是远比薛绍大了十倍不止。当年薛元超仍然在世之时,私下见了薛克构那也是客客气气的口称“族老”并以殊礼待之。   午饭过后,薛绍兄弟俩便着手准备前去拜访薛克构,太平公主声称也要同去,薛绍便答应了。早些时候琳琅等人已经带着太平公主的卫队找了过来,看来今日出行无可避免的还得打出一点排场。   出发之前薛顗还有一点忐忑,私下问薛绍,“如今牧院的人无处不在,把文武百官盯得很紧。朝堂上的大臣们全都不敢私下相聚了,走在路上碰到了熟人都不敢随意攀谈。你我如此公然拜访族老,会不会惹上麻烦?”   “不打紧。”薛绍就笑了,“从我自投牧院的这件事情过去之后,牧院的人轻易不敢再来招惹我了。索元礼甚至转托他的义子柳怀义来向我说,以后只要我想过问牧院之事,派个小厮递一张条子过去,就能一切办妥。”   “真的?”薛顗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惊讶道,“索元礼何许人?文武百官谈之色变的索命恶鬼啊,他会听凭你的摆布?”   “就算他肯,我也没兴趣摆布一个恶鬼。”薛绍笑道,“但是牧院的人暂时不敢再来招惹到我以及我的家人,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   “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幸事!”薛顗很是释然的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又有点憎怪的道,“二郎你为何不早说?为兄近些日子以来,可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但凡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以为是牧犬来犯!”   薛绍呵呵直笑,“大哥,你当年可是曾经力搏恶犬救下过小弟的,如今怎会如此怕狗?”   薛顗也哈哈大笑,“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呀!”   在太平公主的仪仗队护卫之下,薛绍一行人去往薛克构的府上。可是到了他家时却发现府门紧闭。侍卫上前叫门,良久也是无人应答。   薛顗说,现在的大臣多半如此,在朝办完公务马上回家,回家之后府门紧闭拒不见客,连家中至亲来了也会吃上一道闭门羹。目的,只是为了避免被牧院的人给盯上。   薛绍不禁有点气恼,武则天是要打击政敌没错,但下面的牧院却是将她的意图给十倍、百倍的放大了,只把京城搞得一片白色恐怖,官不聊生。   转念一想,这仿佛是华夏几千年的“优良”传统。上头发一道旨令下来,下面的人如果没把事情干出十二分的漂亮,就不足以显出自己的能干与忠心。于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就像牧院现在这样的,大臣们只要私下会见亲友,就有可能会被强行冠以一个“私结党朋”的莫须有之罪,从而就被严查重审。   “你,过来。”薛绍招手唤来一个太平公主的仗仗队卫士。   “驸马请吩咐!”   “伸出手来。”薛绍拿出自己的官印,在他手上印一记上去,然后对他道,“你骑上快马跑一趟牧院,叫一名牧院判官来此地见我!——马上!”   “是!”侍卫二话不说,骑上快马风也似的跑了。   太平公主好奇问道:“薛郎,你干什么?”   薛绍道:“我们是不怕牧院的人,但是薛老怕呀!——于是我索性叫个判官来这里看着我们私下聚谈,以毒攻毒,兴许薛老就不会怕了!”   太平公主咯咯直笑,“亏你想得出来!”   薛顗直叹气,“二郎,难不成我们就这样等着?——你我兄弟等等无妨,公主殿下岂能如此?”   “大哥不必介意。”太平公主说道,“薛郎能等,我也就能等。”   薛顗苦笑了两声,“那好吧,只好委屈公主了!”   没过多久,那名侍卫去而复返,马背的后面多了个人。薛绍一看,巧了,还正是自己那天在牧院消谴过的判官,张知默!   张知默来得急呀,都顾不上坐马车带随从,坐在侍卫的马背后面就来了。马匹刚刚停稳他就慌忙滚鞍下马,上前对薛绍就拜,“张知默拜见薛驸马!不知驸马唤我前来,有何驱使?”   薛绍的嘴巴对着薛克构家的大门努了一努,“我想拜会自家的族老薛侍郎,可是他不敢开门。你去替我把门叫开!”   “呃……是!”   张知默犹豫了片刻,走到门前大力的砸门,并大声叫道:“我乃牧院判官张知默,有紧急要务面见薛侍郎——速速开门!”   话刚落音,门开了!   门口站了一个男子,慌慌张张哆哆嗦嗦的拱手拜道,“薛、薛成……恭迎张判官!”   薛顗这时在薛绍耳边小声道:“京城有传言,判官上门无常索命,牧院受审阎罗殿前。今日薛老这一家人,肯定是要狠受一番惊吓了!”   薛绍瞟了门口那个薛成一眼,见过。记得他是薛克构庶出的一个儿子,没有做官,只在家中治学并照顾老小,是薛克构家里的大管家似的人物。   张知默冲着薛成没好气的道:“薛成,你也太不懂礼数了。太平公主殿下与薛驸马还有河东薛公,三人一同在此,你居然恭迎我这个小小的牧院判官,是何道理?”   薛绍笑了,教训得好!   薛成一愣,这才醒过了神来,慌忙出门客客气气的拱手立在了太平公主的车驾前,又是恭请又是道歉恕罪的,说了半天。   “好了,带我们进去拜会你的父亲吧!”薛绍不想听他唠叨了,直接说道。   “这……”薛成有点犹豫,下意识的看向张知默。   张知默当场就怒了,“你看我作甚?——我不过就是听凭薛驸马使唤的一个马前卒子,来替他叫一叫门的!”   “是是……在下多有怠慢!”薛成马上答应下来,“公主殿下,薛驸马,薛公——你们快请!”   薛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看来我们三人加起来,还不如一个牧院判官的面子大呀!——张知默,你要和我们一起进去坐坐,顺便从旁监听一番吗?”   “下官抵死不敢!”张知默连忙弯腰下拜,那腰都快要弯成了九十度,“下官就请告辞。驸马再若有所差谴,只管派人来唤便是。下官一定随传随到,竭诚听凭驸马使唤!”   “判官客气了。”薛绍笑了一笑,对那名侍卫道,“仍由你来负责,把张判官送回牧院。”   “是!”   张知默客客气气的一一拜别了薛绍和太平公主以及薛顗,这才翻身上马和那侍卫一同去了。   薛成早就目瞪口呆,表情僵硬得像是泥胎菩萨一样了。   薛顗则是兴奋的一拍巴掌,“二郎,你真行!竟连牧院判官,也能供你使唤!”   薛绍呵呵一笑,“我们还是快点进去,拜会族老吧!”   三人在薛成的恭请之下进了薛克构的府第。走到半道薛克构本人已经匆忙迎了出来,见了薛绍等人先是呜呼唉哉的大叫了几声,然后连声道:“薛驸马你们来便来了,偏还请个判官上前叫门——小老儿只当是无常前来索命了,差点就在里间上吊自尽了啊!”   “二郎,看你干的好事!”薛顗当然只能是帮着数落薛绍了,“吓坏了族老,还差点闹出人命来!”   薛绍真是哭笑不得,连忙拱手道:“我的错,我的错。族老勿怪,族老恕罪!” 第0802章 决择   薛克构在朝堂之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用“精似鬼”来形容他那是再也确切不过。如今的朝堂是一个什么样的格局与态势,薛克构但凡不是一个傻子都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今日当他看到薛绍、薛顗还有太平公主这样一个“庞大”的阵容前来造访之时,对他们的来意便已是心知肚明。   薛克构心想,眼下这副情形,说得好听一点叫做“盛情相邀”;说得难听一点,也能称之为“先礼后兵”。牧院的判官都能随传随到的听凭薛绍的使唤,真要收拾我这么一个位不高权不重的小老儿,那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啊!——话说回来,他们已是给足了我的面子,我又哪能不知半点好歹呢?   于是乎,对薛克构的“游说”工作进行得相当的轻松。小老头儿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这一度让薛顗大跌眼镜——难道我薛氏一族的人,都已经对李唐毫无眷恋之情了吗?   离开薛克构府上的时候,薛顗的表情是挺落寞的。但不是因为破灭了什么幻想,而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否真的是泥古不化、顽固过头了?   “大哥,你怎么了?”薛绍发现薛顗有些情绪不对,上前问道。   薛顗叹息了一声,小声说道:“我没想到,薛克构这样德高望重的族老,会如此干脆的一口答应。人人都在趋吉避凶、择木而栖……此前,我是不是真的太过天真太过愚昧,从而早已脱离了现实、早已被大多数的人所遗弃了?”   “大哥,你想多了。”薛绍笑道,“你别看薛克构答应得很是干脆痛快,他心里有多么挣扎却是不会告诉我们。今日你也看到了,一个牧院判官就吓得他差点去上吊,就足以见得他心里承载的想法和压力,未必会比大哥少。”   “如此说来,如果没有我们的这一次登门上请,他也会一直犹豫不决彷徨忐忑了?”薛顗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从来就没有一只耳朵,被一张嘴真正的说服。决定,其实早已存在于薛克构的心里,我们只是起到了一个推助和诱导的作用。或者说,我们的拜访就如同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平公主插了一言,“夫君主说得没错。很多的犹豫和彷徨,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的出现就能得出最终的决择。归根到底,就是因为‘念头’其实早已存在于自己的心中。当外来的某个诱因刚好和这个念头不谋而合之时,决择,就会变得很容易了!”   薛绍看着太平公主微然一笑,“公主真是英明极了!”   “从驸马那里学来哒!”太平公主笑嘻嘻的。   薛顗左右看了看他们夫妇俩,表情变得一愣一愣的,“你俩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如今连说话的腔调变得一模一样了!”   稍后,一行人经过天津桥南头,薛顗准备往南回家,薛绍夫妇的家则是在桥的北面。   “大哥,我们暂且就此别过了。”薛绍抚着薛顗的背,小声道,“别忘了你答应小的弟的事情。事关生死存亡与举族之安危,大哥切勿再作彷徨。”   薛顗微笑的点头,“你说得没错,从来就没有一只耳朵,被一张嘴巴真的说服。事到如今大哥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什么样的念头都曾经存在于我的心中。但如果不是因为二郎你的缘故,为兄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听话听音,薛绍立刻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漏洞,小声道:“是不是李温那些人,又来找过你?”   薛顗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是来过。但我此前已经答应过你,不再与之私下交从。于是我一概避而未见。”   薛绍的心里顿时升起一丝后怕的寒意——如果没有我反复多次的从旁劝说与规劝,大哥还真会因为“李温”这样的诱因做出另外的选择,从而重蹈历史上的覆辄!   “二郎放心。为兄现在主意已定,不会再有任何的彷徨与犹豫了。”薛顗坦然的微笑道,“事后想起来我才发觉,此前我是有多么的短视和愚昧——不相信自己的亲兄弟,莫非还要去相信那些居心叵测的外人吗?”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大哥,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如果李温那些人再来找你……”   “那你就叫牧院多派几个人来,日夜不停的紧紧盯着我家。”薛顗笑道,“想必,李温等人就不敢再来了。”   薛绍顿时笑了,“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办法!”   “可做权宜之计吧!”薛顗也点头笑了笑,再道,“如果为兄和薛老,能够早日率领汾阴薛氏一族的知名族人,联名上书支持太后早正君位,那才是人心大定隐患尽除之时!”   “对。”薛绍点头,“如此,就要辛苦大哥了!”   “交给我吧!”薛顗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这些年来,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忝为兄长,却一直都在坐享其成的沾你的光。现在我也该为我们这个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了。”   “大哥你别这样说。我们的父母去得早,如果没有你和大嫂含莘茹苦的养育我和三弟,我们说不定早就夭折了,又哪来的今日?”说着,薛绍拿起薛顗断去了一根指头的左手,轻声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大哥斩去这根指头来为我做药引的情形。九指薛侯……你的二弟,穷尽一生倾其所有,也无法偿还你的恩情!”   薛顗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忽的一下转身就走,背对着薛绍挥了挥手,“为兄走了,不必相送!”   薛绍凝视着大哥的背影,突然感觉,只是比自己大了十五岁的大哥,竟然是那么的苍老。那些年举家生活在流放之地的痛苦与挣扎,几乎已经耗尽了他的青春与心血。为了照顾两个弟弟长大成人,他更是殚精竭虑倾尽所有……现在该是到了,我反过来照顾他的时候了!   稍后,薛绍夫妇俩回到了家里。还没坐下来喝一杯茶,朱八戒便告诉薛绍,司马承祯还在家里没走呢!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他还挺有耐性。”   “那真是个牛鼻子怪道!”朱八戒惊奇的道,“我跟他说驸马与公主因事外出短时间内不会回府,他就决意留在府里一直等着你们回来。小人给他安排厢房和膳食,他全都不要,只在后院的柳林里找了块大石,闭目调息盘石而坐。就如此不饮不食纹丝不动的过了两天一夜啊!”   薛绍顿时想起了玄云子曾经说过的一段话,并且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   朱八戒听得一愣一愣的,“驸马,你在说啥?”   薛绍若有所思的道:“司马承祯,必然是精通辟谷之术。”   太平公主上前来道:“薛郎,还是去见一见吧?司马承祯,再怎么说也是当今名仕。太过轻慢,终究不好。”   薛绍点了点头,“八戒,带我去见他吧!”   “是!”   薛绍来到了自家后院的柳林里,见到白衣如雪的司马承祯就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闭目入静。非但看不出他有任何风餐露宿的困顿与狼狈,反倒是气色红韵衣袂飘逸,还真像是很多电影电视中见过的那种,隐居世外的得道高人。   远远的听闻脚步声,司马承祯就已经睁开了眼睛。见是薛绍,他便站起身来落下青石,轻扬抚尘稽首而立,“贫道司马承祯,参见薛驸马。”   “仙长请了。”薛绍上前还了一礼,微笑道,“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驸马言重了。”司马承祯的表现很是淡然,“贫道此来,其实只是受人所托,将一件东西亲自交到驸马手上。”   薛绍略感好奇,“不知是何物?”   司马承祯拿出了一个素色老旧的小布包,递到薛绍面前。   薛绍伸手接过,有点沉——似曾相识!   他顿时心中一动,连忙打开那个布包,一块铁质的道家法简赫然入目。他稍一查看,就见到了法简上雕刻的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白虎法简?”薛绍惊声道。   司马承祯微然一笑,“看来,驸马并不陌生。”   “的确。”薛绍正色看着司马承祯,“我的手上已经有了玄武法简和朱雀法简。前者,曾是很早以前你的师妹玄云子托人送给我。后者,是裴公的夫人拿给我,让我带着它去求见太白医师孙真人。再加上这一块白虎法简,我有三块了!”   司马承祯微笑,“这就是太白医师孙真人仙去前昔,托贫道转赠于你的。”   “你说什么?”薛绍大吃一惊,“孙真人……仙去?”   “是的。孙真人已然仙去了。”司马承祯点头,“他留下两枚开坛法简,青龙与白虎。白虎赠与了薛驸马,青龙则留给了我的师妹玄云子。”   “这东西,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特殊用意?”薛绍问道。   司马承祯摇头,“贫道,实在不知。”   “那玄云子肯定是知道了?”薛绍再问道。   司马承祯微然一笑,“那就得问她了。”   薛绍顿时一醒神,这牛鼻子还蛮狡猾的,先是勾起我的好奇心,然后再谈及玄云子的事情!——好吧,你成功了!   “我会去见她的。”薛绍表态了。   司马承祯淡然一笑稽手一拜,“使命达成,贫道告辞了。”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薛绍问道。   司马承祯摇了摇头,“原本是有,但贫道见到薛驸马之后,就打消了那些念头。”   “为什么?”   “因为贫道突然顿悟,既然薛驸马愿意来见贫道了,那就证明薛驸马的心中已然做出了决择。”司马承祯微然一笑,说道:“既然薛驸马主意已定智珠在握,贫道又何必再要说尽废话班门弄斧呢?”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薛绍平声静气的道,“这么说吧,我和玄云子大概会要成亲。这件事情,你有何看法?”   司马承祯面带微笑的沉默了片刻,拂尘一扬稽首拜道:“贫道告辞。”   薛绍顿时笑了,“那就是无话可说了?”   司马承祯居然就这样走了。   薛绍看着他的背影,直撇嘴,“闷骚牛鼻子,神神叨叨装神弄鬼。不说拉倒,我直接去问玄云子不就是了!” 第0803章 胡作非为   这一回薛绍真是铁了心要好好的陪一陪太平公主,在家里狠狠的窝了七八天连门都没出。   薛绍觉得,如果不经历一点波折和考验,自己和太平公主之间的感情很有可能会在一成不变的生活当中,慢慢的归于平淡与冷漠。在经历了这次的风波之后,薛绍才真正的发觉原来自己是那样的深爱太平公主,终此一生,自己哪怕失去一切,也不想失去她。   太平公主则是说,有的夫妻像是一碗好汤,香气扑鼻入口味美,但盛放的时间久了难免就会变味,甚至有毒。而有的夫妻则像是一坛老酒,经久弥香回味悠长——薛郎,五十年后你还会像今天这样牵我的手,吻我的唇吗?   “当然。”薛绍笑而答道,“我每天都要吻你这个,风华绝代的小老太婆。”   太平公主当场就怒了,把薛绍拽进房里,狠狠的大战了数百回合。   这几天里,两人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造人。   夫妻俩不约而同的笃定了一个念想,一定要在短期内再次怀孕。生男生女都没关系,但是再生一个孩子绝对是必须的!   如此,又过了数日。薛绍仍是没有出门。   太平公主太了解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这些天他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专心陪自己绝口不提公务,与以往大相径庭。太后倒是说过让薛绍近期不用上朝、不用搭理公务。但太平公主知道,这并不代表薛绍就真的不惦念兵部的事务,尤其是城外的洛水大演武。   “薛郎,你还是去官署看一看。”太平公主主动来劝薛绍了,说道,“身为朝廷重臣,哪能彻底不管份内的公务了呢?”   “没事,有姚元崇在误不了事。”薛绍笑道,“我就想好的陪一陪你。明天我们启程去瑶池玉林小住一段时间怎么样?很久没去过了。”   “不行。”太平公主一口回绝,她很少像现在这样态度坚决,说道,“如果让你荒废了公职来与我朝夕陪伴,我无法感觉到真正的快乐与幸福。你还是去官署吧!”   薛绍微微一怔,顿时笑了,“我们成亲几年了,你倒是头一次把我往门外撵。怎么,才陪了你几天,你就腻了?”   “当然不是。”太平公主一点不像开玩笑,而是一板一眼的认真说道,“我只是不想你在温柔乡里呆得太久,从而忘却了理想、消磨了斗志。那样,你就不是我爱的那个薛郎了。”   薛绍轻执她的双手,“我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薛郎,但我听你的。明天我就去官署看看,顺便进宫一趟,把我们薛族的事情先向太后做一个简要汇报。”   太平公主微笑的点头,说道:“我爱的那个薛郎呀,时而顶天立地豪气纵横,时而风流猥琐诡诈多端;有时霸气张扬叱咤风云,令天下人惶惶震惊,有时也会像一个孩子那样跳脱任性胡作非为,让人头大如斗哭笑不得。”   “那我不是一个怪胎了?”薛绍哈哈大笑,“有意思,我还真是头次听到如此的评价!”   “这普天之下,还有人比太平公主更有资格如此全面的评价于你吗?”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好啦,不用等明天了——我知道你早已是心急火燎急着要去官署,只是不好开口。趁天色还早,快去吧!”   “我哪有!”薛绍瞪大眼睛,言辞凿凿。   “朱八戒,把威龙牵来。”太平公主不容置疑的下令了,转过头来对薛绍嗔道,“骗谁也别骗自己,更别想骗过你的妻子——王昱那个愣头小子接掌了你的剑印在指挥大军演,还不知道折腾成什么模样了。你快去看看吧!”   薛绍哈哈大笑了两声,捧起太平公主的脸狠狠的亲了她两口,然后箭步迈出翻身一跃就骑上了威龙宝驹,顷刻间扬鞭疾驰而去。   太平公主目送薛绍离开,摇头微笑,“真想不透,原本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怎的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   薛绍赶到官署正是午饭时分,大多数的同僚都在。薛绍径直走向姚元崇的官署,刚好看到他在捧着一份厚厚的公文,看得聚精会神。   薛绍轻手轻脚悄悄的猫到了他身后,朝公文上瞟了一眼,突然大叫一声,“开饭了!!”   姚元崇全身弹起大声惊叫,双手一抛公文飞起,差点一下没被吓得晕死过去。   薛绍哈哈大笑,“姚侍郎,受惊了受惊了!”   姚元崇瞪大了眼睛喘着粗气看着薛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既像发怒又像苦笑,表情都扭曲了。   薛绍捡起公文呵呵直笑,“淡定,淡定。”   “吓死我了!”姚元崇一口气总算是喘了过来,哭笑不得的道,“尚书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薛绍拿起公文细看了两眼,不由得眼睛放光,“这是刚刚送来的大军演汇报?”   “是的。”姚元崇恢复了常态,说道,“那个王昱还是不行啊,损兵折将的连输了六阵,派出去行刺的斥侯都被人活捉了一半,连郭安都栽了。现在他已是陷入重围举步维艰,士气低落缺兵少将。想必撑不了几天,他就要被党郭二将彻底击垮了。”   薛绍一声不吭,细细看完了整篇公文,双眉皱起沉思了良久,突然说了两个字,“未必。”   “那还能怎样?”姚元崇双手一摊,说道,“党郭二将本来就是经验丰富的沙场宿将,虽然不是特别擅长于摧城拔寨,但胜在谨小慎微精于防范。他们或许很难打出气吞如虎酣畅淋漓的大胜仗,但也不会斗然崩盘一溃千里。照眼前这个情形来看,党郭二将只要能够守住优势,胜利迟早就会到手。而这,恰恰是他们最为擅长的。”   薛绍点头,“分析得不错。再说说王昱?”   姚元崇苦笑了一声,“属下倒是跟王昱挺熟,但对于他在军事方面的才能,却是一无所知闻所未闻。从大军演开战后的一些军情汇报上分析的话,王昱表现得惊慌失措生涩无比,从而昏招百出连吃败仗,不太像是一个能够带兵的将军。”   “连你这个朝夕相处的人都对王昱的军事才能一无所知,那可想而知,党郭二将必然也是一头雾水。”薛绍笑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也就是说,王昱的胜算,其实要比党郭二将的更大!”   姚元崇笑了,“书本上的东西毕竟是死的。眼下的局面,几乎已经是胜负已分。属下实在是看不出,王昱翻盘的胜算究竟何在?”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薛绍笑道,“但战争往往就是,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知道鹿死谁手。”   姚元崇脸色一正,“那除非你现在去往洛水大营,中途接手指挥作战!”   “不可能。”薛绍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就算是真的要输,我也要让王昱独自作战,输他个一干二净彻彻底底。”   姚元崇笑道:“那你岂不是英名扫地威风尽丧?”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薛绍道,“赌一把?”   “赌就赌!”姚元崇刚出口就反悔了,呵呵直笑的摆手,“不行不行,今时不同往日了。堂堂的尚书和侍郎,岂能在官署里赌博?”   “好。”薛绍一本正经的道,“那咱们就去饭堂,赌他一把!”   姚元崇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你可是三军统帅当朝重臣……”   “少废话,开饭了!——走走走!”薛绍笑哈哈的拉着姚元崇就走。   姚元崇哭笑不得的只得随他而去,心中想道:什么事情让他心情如此大好,竟像个小孩子要过大年了一样?   饭后不久,薛绍去往贞观殿找武则天。走到御书房时,正巧碰到上官婉儿抱着一大堆书卷从里面出来。   薛绍见她抱得实在太多,上前说道:“才人,我帮你。”   “不敢劳烦薛驸马。”上官婉儿婉言谢绝,微笑道,“这些都是内廷的私密文书,太后明令只许我一人经手。否则,我也不会亲自抱着了。”   “这倒是。”薛绍点了点头,“太后在里间吗?”   “在。”上官婉儿微笑的答了一句,眼神闪烁,看似有话讲又不大好开口的样子。   薛绍问道:“你是想问王昱的事情?”   上官婉儿眼睛一亮,“驸马能懂猜心之术?”   “我要是真懂,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薛绍笑道,“说吧,你想问什么?”   上官婉儿微笑道:“我听闻他正在代替驸马,指挥洛水大军演。不知情况如何了?”   “连宫里的人都知道了?”薛绍有些惊讶。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是听太后说的。她老人家对城外的大军演,一直颇为关注。”   薛绍笑了一笑,武则天“格外”关注大军演,这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上官婉儿小心地问道:“驸马,王昱……他输得很惨吗?”   薛绍哈哈一笑,“我的学生,怎么可能会输?”   “那他胜了?”上官婉儿的表情很是惊奇,还有一句没说出来——他什么时候成你的学生了?   “快了!”薛绍自信满满或者说大言不惭的直点头,“大军演一有消息,我会派人马上通知太后。到时候,你也就知道结果了。”   “好,那我拭目以待——婉儿告辞!”上官婉儿明眸善睐的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薛绍在原地杵了许久方才动弹,拍着胸口暗自道:我的个乖乖,婉儿暗送的这个秋波,直把我的小心肝撞得扑通扑通的跳了个七荤八素!   ——这姑娘,媚功见涨啊! 第0804章 落跑新娘   武则天今天特别忙,因为有一大批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告密者,等着她亲自接见。听说薛绍求见,她犹豫了一下,没像以前那样让薛绍等着或是下次再来,而是直接将他宣进。   薛绍进去一看,书房里还有三四个衣衫破旧的平民。薛绍一眼瞧见他们时心里就反应了过来——毫无疑问,这是告密者!   难怪一个个的看起来不是形容猥琐就是贼眉鼠眼再不然奴颜媚骨。   ——虽然薛绍可以理解武则天打击政敌的必要,但是对于特务政治以及这些告密者,丝毫提不起任何的好感。   “太后既然有事,臣可以下次再来。”薛绍主动说道。   “无妨。”武则天显得很和气,“有事你先说,让他们等着。”   薛绍看了这几个人一眼,说道:“臣要说的,或许是军国之秘。”   武则天挥了一下手,“你们先下去!”   “太后、太后!”其中有一个男子急了,连忙道,“小人将要说的,也是重大军国之事啊!”   薛绍真想臭骂他一顿,你算什么东西,也有军国之事可说?   武则天有点不耐烦的皱了下眉,“那你赶紧说。”   那名男子如获至宝,急忙道:“小人要检举当朝驸马薛绍,他与绿林匪盗洪门首领赫连孤川暗相勾结,并且豢养了很多的私兵,他必然是在欲图不轨啊,太后!”   薛绍一听——咦,这个杂毛居然当着我的面检举我,故意的吧?   武则天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简直可以说是绿了!   薛绍虽然没作声,但脸色也不大好看。   “一派胡言!”武则天斗然大喝一声!   举报的男子惊呆了,惶惶然道:“太、太后,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啊!”   “还在胡说!”武则天已经很久没有动过这样的雷霆之怒了,巴掌拍下去,桌上的砚台都震翻落地,“推出去,斩了!”   门外的千骑卫士听闻号令,哗啦啦的就冲了进来。   “啊?!”男子大惊失色,“太后,你可是有言在先,就算举报之事查而无实,也不予计过啊!今日怎的,又要食言而肥斩杀小人?”   “太后且慢。”薛绍出声道,“他说的有道理,既然是有言在先,太后就不可以过后反悔。否则朝令夕改,朝廷将失信于百姓。”   “多谢、多谢贵人救命!”男子如同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跪倒在地拼命向薛绍磕头。   武则天冷哼了一声,“你可知你眼前的这位贵人,是何许人?”   男子迷茫的摇头。   “他就是薛绍。”   “呃……”男子彻底傻了眼。   武则天摆了摆手,示意千骑卫士先下去,余下闲杂人等也都退下了。   薛绍对武则天道:“太后,臣是养了不少的私兵,这都是臣在出征作战的时候将要随军征战的斥侯,绝对不可或缺。臣与赫连孤川的事情早向太后有所汇报,外界却是罕有人知。此人前来告密,必是受人指使。不知他背后是什么人,怀有什么样的目的?”   武则天点了点头,“那这个人,交给你了。”   “臣要他何用?”薛绍笑了,说道,“臣只是想说,臣身正不怕影子斜。谁来举报臣都不害怕,臣更加不害怕接受任何调查。”   “薛绍,本宫还不了解你吗?”武则天道,“方才本宫要将他推出斩首,就是为了表明本宫对你深信不疑的态度。非但如此,本宫也不允许任何人对你恶语中伤,或是在你我之间挑拨离间。”   那名男子一直跪倒在地,武则天和薛绍的对话是一句句的听得清清楚楚。他算是明白了,这两人现在说的这些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太后,既然如此,那就放了他吧!”薛绍淡然道,“臣没兴趣跟这样的小角色较真,放他回去跟他的主子说,再有什么阴谋诡计,只管使出来好了。”   “薛绍,本宫就是欣赏你这样的大气!”武则天欣慰的点点头,同时挥了一下袖子,那名告密的男子连滚带爬的就跑了。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太后,臣现在可以说事了?”   “说吧!”   薛绍道:“近些日子,我与兄长联络了几位重要的薛氏族人。他们一致表态,愿意鼎力支持太后。”   武则天眼睛一亮,笑容立马浮现在了脸上,“薛郎,辛苦你了。”   “份内之事。”薛绍拱了拱手,“另外,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臣想请动牧院的人,对我大哥的家院,不分昼夜严加监视。”   “哦?”武则天惊咦了一声,“此举何意?”   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臣也是,不得已之举。谁叫我大哥交友太广,为人又太过热情好客呢?什么样的人登门上访,他都拂不下颜面拒人于外。”   “本宫明白了。”武则天会意的点点头,“防患于未燃,确实有这个必要。”   “其实这个点子,倒是我大哥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薛绍知道,这句话是一定要说的。不然大哥在武则天心里的形象可就要坏掉了。   武则天笑了,“看来你大哥,倒也颇为醒事——好,本宫会给牧院吩咐下去的。”   “谢太后。”   “对了,本宫正有事情要跟你说。”武则天说罢,从自己的桌案上翻了一翻找出一本奏折递给薛绍,对他道,“日前你针对突厥的献策,本宫在与阁部会商之后最终定夺,直接采取了你的提议派出了使臣前方北方,代表我朝出面调停突厥、奚族与契丹之战的争端。今日本宫刚刚才收到使臣的回书,你先看一看。”   “是。”薛绍拿起奏本细细看了一阵,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后,看来我们的计策好像是生效了。”   “是你的计策。”武则天微微一笑,颇为欣慰地说道,“一书一使敌得过千军万马,薛郎,你真了不起!”   “太后过誉了。”薛绍拱了拱手,说道,“虽然突厥暂时撤了兵并且答应派谴使臣来京,接受本朝的居中调停。但是臣以为,他们只是他们暂时的、表面的妥协。甚至有可能,他们是在顺水推舟的使诈。目的就是起到一个麻痹我朝、并让契丹与奚族放松警惕的作用。”   “的确,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武则天道,“那依你之见,该要如何应对?”   薛绍道:“两手准备。一则积极筹备调停议和,催促三部族的使臣尽快来京城。二则,我们北方的云朔州三州军演不能停,务必须提高警惕随时防备突厥发动突然袭击。”   “嗯……”武则天沉吟了片刻,说道:“那么本宫即刻与前方使臣回书催促于他,并让他转告契丹与奚族的首领,不可放松警惕麻痹大意。如何?”   薛绍道:“太后,臣以为,只要突厥没有犯规在先,我朝还是要保持原有的中立的态度,不能过度的偏袒于奚族与契丹——至少不能,公开的这么做。否则,将会失信于戎狄,给他们煽风点火起兵闹事的借口。”   “……有道理!”武则天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那么等契丹与奚族的使臣来了京城,由你这位夏官尚书代表我朝负责接待,如何?”   “臣遵命。”   “薛子镇国,军事无忧啊!”武则天很是欣慰与放松笑了起来,再道,“本宫还有一件小事要问你。”   “太后请讲?”   “城外的洛水大军演,现在进行得如何了?”武则天问道。   “臣正准备向太后秉报一番。”薛绍说着,就将从姚元崇那里拿来的军报交给了武则天看。   武则天看了一阵,啧啧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太后,可惜什么?”   武则天道:“本宫以为,王昱既然能够蒙你青睐临时执掌剑印指挥作战,必有神奇之处。没成想,他居然把仗打成了这样。本宫原本是对他抱有特殊期待的,现在看了这份军报,难免有些失望啊!”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太后,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将会如何。上次的大军演臣都已经输得底掉了,最后不是用了一招诈谋把薛楚玉给擒了吗?”   “哈哈!”武则天大笑,“真要说起来,本宫还是你的帮凶呢!”   薛绍也笑,“太后那不叫帮凶,叫盟友!”   “对、对!”武则天呵呵直笑看似心情很不错,“听你这么一说,本宫又对王昱抱有最后一丝期待了。如果他能得胜,我朝岂不是又添一位名将?”   “太后,一战之胜负说明不了太大问题,更何况还只是一个军演而已?”薛绍道,“王昱这个人,臣带他的时间不是太长,能教给他的东西也很少,军事方面仅限于帮他解析过几句兵书上的句章断落。但是他谦逊谨慎勤勉刻苦,品质倒是不错的,就是不知道悟性与资质究竟如何。”   “如此说来,倒是一块可造之材。”武则天笑着点了点头,“此一战虽然不足以判断他是否有将帅之才,但至少表明他已经迈开了第一步。你这个做老师的以后就因材施教了。”   薛绍呵呵直笑,“臣还年轻,自己都还在学习当中,当不了谁的老师。”   “学无长幼能者为先。”武则天道,“就是让你给本宫当老师、指点本宫的军事,那都是绰绰有余的。教一个王昱,必然不在话下——你就上一点心,带一个出色的学生出来给我们大家瞧瞧吧!”   “好,臣就试一试。”薛绍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心想你这算神马意思,明明知道王昱是上官婉儿的表弟,还特意嘱咐我正式收他做学生——有本事你把上官婉儿也派给我啊!   “你,见过司马承祯了没有?”武则天又问起了这一茬儿。   薛绍道:“见过了。”   “意下如何?”   薛绍直轮眼珠子,什么意下如何?——他又没跟我说什么,只是送了一块法简给我。   “嗯……还行!”薛绍只能如此回答了。   “什么叫还行?”武则天直皱眉,“这几天你和玄云子相处得怎么样?”   薛绍一愣,啥玩艺儿?我天天陪着太平公主,别说是相处,我是想都没想过她!   “看你那表情,倒是本宫唐突了?”武则天面露惊咦,“玄云子出宫有些日子了,你没和她在一起?司马承祯事先没跟你说?”   薛绍摇头,一脸茫然。   武则天很是怅然的长叹了一声,“现在你有事情做了。赶紧去把失踪的玄云子找来——你要成亲,总不能没有新娘吧?”   薛绍顿时哭笑不得,心想玄云子你要真是落跑新娘跟人私奔了,我衷心祝你幸福快乐一辈子不被我和武则天给找着,那可就省了我很多事了。余下武家的女人虽然多是歪瓜裂枣,我随便娶一个回家就当买了个新丫鬟吧,只为完成这一趟任务而已——我可不想,最后和你连朋友都做不成! 第0805章 忽悠失败   薛绍回到家里的时候,脚步轻盈吹着口哨,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太平公主见他这副神情不禁好奇,“薛郎,升官啦?”   “难不成,我就是个官迷?”薛绍笑眯眯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心情大好的吹着口哨就往后院走。   “你去做甚?”   “练习骑射。”   太平公主直愣神,“练个箭,用得着这么开心?——站住,你给我站住!”   薛绍被她拽住了衣袖只得站住,“宝贝夫人,何事惊慌?”   太平公主道:“你快告诉我,你遇到什么大喜事了,心情这么愉快?”   “最近我的心情一直这么愉快呀!”薛绍笑道:“与心爱的女人乐朝夕之与共,世上还有比这更值得令人高兴的事情吗?”   “胡说!”太平公主板起了脸,“你若不说,我就不高兴了!”   “行,说就说。”薛绍笑嘻嘻的道,“玄云子,失踪了!”   太平公主先是一愣,随即惊叫起来,“你说什么?”   这下换作是薛绍愣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玄云子失踪了,多半就是逃婚呗!”   “她失踪了,你怎的还如此开心?”太平公主真是无语了,连忙拉住薛绍,“快,你快去把她找回来——发动你的斥侯还有洪门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将她找回来!”   “等等!”薛绍正了正脸色,“我找她回来干嘛呢?”   “成亲啊!”太平公主满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这么大的事情,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想不明白吗?”   “安然,你听我说。”薛绍双手捂住她的肩膀,说道:“我是答应了要娶一个武家的女子过门,但这不代表,我非得要娶玄云子,对吧?”   太平公主瞪大了眼睛,“玄云子究竟有什么不好,你百般嫌弃?”   “恰好相反,玄云子非常好,没有任何值得我嫌弃的地方。”薛绍认真说道,“但就是因为她太好了,我才不愿意娶她。”   太平公主愣住了,“何解?”   薛绍先把太平公主扶到了正厅里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式,说道:“现在我们家里,还算不错吧?——我是指家庭气氛很和谐,对不对?绝对不会出现妯娌不和、妻妾争风这样的内乱,对不对?”   太平公主点点头,“当然。”   “但我如果娶了玄云子,马上就会打破这个和谐。你信不信?”薛绍道。   “不信。”太平公主认真地说道,“以我对玄云子的了解,她绝对不会成为你说的那种女人。相反,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配得上和我并肩而立,一同成为你的正妻,那也只能是玄云子!”   “波!”   薛绍打了一个响指,“问题恰好就是出在这里!”   “我不明白。”太平公主的表情挺严肃。   薛绍说道:“这世上没人娶过两个正妻,我薛绍是头一遭。那么等到我将玄云子娶回来之后,家里的事情听谁的?”   “当然是听我的。”太平公主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是公主!”   “到时玄云子也是公主。”薛绍道,“就算你和玄云子曾经是好朋友,但将来如果真的在一起生活,你能保证你们之间不会有争端?别的不说,现在你在家里绝对是说一不二,琳琅和仙儿这些人绝对不会违逆于你。但是你敢对玄云子随便发号施令甚至是让她给你下跪吗?”   “我不会这样做。”太平公主一板一眼的道,“因为我敬重她!”   “好,就算你胸怀如海真的能够做到。”薛绍再道,“但是真当我和玄云子成亲洞房的时候,你就能保证你心里能痛快?虽然我现在也有媵妾,但我对她们所有人的眷顾和宠爱加起来,也比不上你的一半。换句话说,我有义务给你足够的尊重和爱护,但是媵妾只能逆来顺受,多话都不能有一句。但将来玄云子她也是正妻,她完全有资格向我索爱。再者我了解我自己,我确实风流好色。假如我真的被玄云子的姿色所迷从而减少了对你的着顾与关爱,你怎么办?”   “……”太平公主咬着嘴唇,沉默了。   “如果我只是迷恋于某个媵妾或是外面的女人,你作为公主作为正妻,有一百种方法把我拉回来。”薛绍道,“但是如果我被玄云子迷住被她位走了,你能怎么办?你会甘心独守空房,成全我和玄云子的幸福吗?——你不能,绝对不能!”   “……”太平公主仍旧沉默,而且眉头也皱了起来。薛绍说的这些,她不是没想过,但还真的没想过这么深入、这么透彻。   “于是我们的家庭不可能再有以前的美满与和谐,你与玄云子也不会再是朋友。”薛绍道,“安然,自古皆是一山难容二虎,何况——还是两只母老虎?”   “胡说,你才是母老虎!”太平公主总算是吱了声,但她的回击显得非常无力。   “还有。”薛绍继续滔滔不绝,“你们两个已经有了麒玉和宁晋这一子一女,他们这一对兄妹在家族当中地位绝对不可动摇。但是,如果我和玄云子有了孩子,那同样也是嫡出的子女。将来我们老了的时候,孩子们之间如果有了争执,比如爵位之争、财产之争、宠爱之争,我该怎么办?”   “你想得也太多了吧!”太平公主没好气的斥道,“就算都是嫡出,那也有长幼之分。有什么不好办的?”   薛绍撇嘴皱眉的故意弄出一个惊悚而怪异的表情,小声道:“如果仅凭长幼有序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那玄武门……”   “行你别说了!”太平公主连忙一挥手打断了薛绍的话,玄武门这三个字突然就让太平公主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   ——亲兄弟之间尚且自相残杀,何况同父异母的?   “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有想到。”薛绍说道,“假如将来你母亲改朝换代,你的身份虽然不会被削夺,但武家必然成为正统的皇族。到时候你这个前朝的公主面对新朝的公主,你心里能痛快?势必会有一争长短之心吧!与此同时,武家的那些亲王会愿意看到自家的妹子,在夫家被前朝的公主压过一头?——好了,到时家庭矛盾很有可能会激化为李武两家的矛盾。我这个姓薛的驸马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那就只有一个死定了的结局!”   “你越说越离谱!”太平公主一瞪眼,“胡扯一气尽是些没用的!”   薛绍嘿嘿一笑,“怎么会是没用的呢?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如果不是玄云子而是别的另外一个武姓的女人,那就活该她倒霉嫁给我。我保证让她当一辈子的老处女,你信不信?”   太平公主狠狠的一怔,眼睛都瞪圆了,“这……这也太狠了一点吧?”   “没办法,为了家庭和谐,为了我的爱妻和我心爱的儿女,还有薛族未来的前景,我只好牺牲她了。”薛绍说道,“安然,你应该了解我。面对这么重大的事情,我不会头脑发热的胡做非为。玄云子失踪了,就让她失踪好了。我会找个机会劝请太后,让她另外再去挑个人选与我成亲。到于对方的外貌德性甚至年龄与婚史我一概不在乎、一概来者不拒。唯有如此,才是最为圆满的结局!”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冷静了许多,淡淡的道:“其实你说了这么多,我听出了一些你的心声。”   薛绍微微一怔,“我说的,就是我的心声!”   “不是,绝对不是。”太平公主淡淡的道,“你知道玄云子很漂亮很迷人而且聪明绝顶,你更加知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因此你是在担心我争不过玄云子,总有一天你会移情别恋,真正的投到她的怀里去。”   “……”这下换作是薛绍沉默了,好吧,太平公主看来没那么好忽悠!   “你本来就是喜欢玄云子的,对不对?”太平公主幽幽的道。   “没有。”薛绍答得斩钉截铁,“我承认我很欣赏她,但我绝对不会喜欢一个让我满头雾水捉摸不透的女人。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你知道吗?”   “安全感?”听到这个新词太平公主稍稍的愣了一愣,随即就笑了,“那是因为你懦弱!”   “我怎么就懦弱了?”薛绍瞪大了眼睛,感觉像是遭受了某种污辱。   “因为玄云子太聪明,她让你捉摸不透,同时你的心事好像又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太平公主说道,“这就好像你是赤身裸体的站在她的面前,而她却是一袭盛装高高在上满怀嘲讽的看着你。这让你感觉很没尊严,同时,也有那么一点恼羞成怒。”   薛绍苦笑了一声,“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没人会喜欢这样的感觉。太聪明的人往往容易孤单一辈子,这其实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经得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反复纠结,尤其是爱情与婚姻。安然,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   “……”太平公主还想说下去的,听到最后一句,她闭嘴了。   “总之,我不会娶玄云子。”薛绍像是做出了最后总结,“我和她只适合做朋友,最多只能做到知己。我想,玄云子心里也是么想的,否则她不会逃走。如果我和她真的成了亲,非但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悲剧,也是我和玄云子这两个人的悲剧。因为,我们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轻轻的摇了摇头,“光是说服我,没用的。”   薛绍笑眯眯的长吁了一口气,这么说我说服你了?……这也不错嘛!   “你不找,我去找。”太平公主突然把脸一板,“薛武联姻这么大的事情,岂是逃避就能解决?就算你真的不愿意娶玄云子,那也得把她找回来,然后我们三人一起当着我娘的面去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寻求别的解决办法!”   薛绍愕然。   “你还不肯去找是吧?”太平公主仿佛还动了一点怒气,“我马上把赵秉诚叫来给我配免孕汤喝,这辈子不和你生孩子了,你信不信?”   我靠!   薛绍的脸都要绿了,“不用这么狠吧?!”   “要!就要!——说,你找是不找?”太平公主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薛绍,像一尊气势汹汹的茶壶。   薛绍真是头大如斗哭笑不得了,“行,你淡定,我找就是了!”   “这才乖!”太平公主那脸色就像是川剧变脸一样,刷的一下又回到了如沐春风的笑容之中,弯下腰来捧着薛绍的下巴,在他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口,“赶紧把人找回来呵,给你三天时间——别想讨价还价了,就三天!”   然后,太平公主就哼着愉快的小调儿,步履轻盈精神爽的走了。   薛绍先是无语望苍天的愣了半晌,然后抹了一把冷汗碎碎念地骂道:奶奶个熊的,忽悠失败! 第0806章 洪荒猛兽   后来薛绍静下来想了一想,太平公主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算自己不想娶玄云子,那也有必要将她找回来当面把该说的话都给说清楚。然后再一起去找武则天协商,这样才是处理问题的最佳办法。   逃避,只会让问题越来越复杂。   至此,薛绍也算是打定了主意。但是郭安等人现在正在洛水大营参加军演,怕是很难抽得开身——那就只好自己亲自去找喽?   若大的一个天下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薛绍细下一想,玄云子不是一般人,她是暂时失踪了没错,但这个失踪仅限于我和武则天等人不知道她在哪里。换句话说,她是否有意逃婚、是否真的藏了起来,还有待商榷。以她的个性,一声不吭的躲藏起来的这个可能性,其实是很小的。   那要找她,就不见得有多难了。   次日,薛绍带上左右门神骑上马离开了家,直奔终南山玄云观。   到了这里一看,薛绍有些惊呆——玄云观已经化成了一堆灰烬!   稍稍的查验了一下现场,薛绍没有发现有人遇难的迹象,也没有找到道君塑像和法器法桌这些东西的残骸。也就是说,不像是突然的失火或是有人恶意纵火,倒像是井然有序的搬迁之后再放的一把火。   正当薛绍四下查看时,一名樵夫打从旁边路过。薛绍便主动上前请问于他,这座道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樵夫告诉薛绍说,这里大约个把月以前就被一把火给烧光了。当时火很大,附近多家道观和佛寺的僧人道士都来救火,但被一群人拦在了外面。看那情形,那群人像是某个官宦人家的仆从,气焰嚣张得很。   “那有闹出人命吗?”薛绍问。   “这倒是没有。”樵夫答道,“我听静安寺的住持大师说,那群人放火烧观的时候先把女冠们都给轰了出来。放完火以后,又将女冠们都给带走了。同时还把道君塑像这些东西也都用车子拉走了,十好几车呢!”   薛绍点了点头,“多谢你了。”   樵夫走后,薛绍仍是留在原地沉思了半晌,心里就在琢磨:玄云子虽然人不在官场,但是她背后的隐实力是不容忽视的。如果真是某个官员派人来烧了她的玄云观还把观里的人和物件都给带走了,那这个人要么是奉了武则天的号令在行事,要么他就是玄云子的至亲,这才烧了不怕惹事。   ——武攸宁!   薛绍斗然想起了这个人,他和武攸暨都是玄云子的亲哥哥,玄云观本来就是武攸宁给玄云子盖的。现在他一把火烧掉玄云观、逼得玄云子住到皇宫的上清观里去,这样玄云子就能离武则天很近,对武攸宁来说固然是件好事——的确,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看着玄云观的一摊灰烬,薛绍有点头疼——线索断了,现在该去哪里找人呢?   寻思良久,薛绍脑海里砰然一亮——那天司马承祯来找我,只给了我一块白虎法简,说是太白医仙孙思邈临终前托他交给我的纪念之物。既然孙思邈是玄云子的启蒙恩师并对她有养育之恩,他现在过世了,玄云子必然会去拜祭啊!   薛绍一拍脑门,“我真是笨得可以——走,去太白山斗母峰!”   一路辗转,薛绍和他的左右门神在次日午时左右,抵达了斗母峰下。   看着蜿蜒向上延伸到半天云里的阶梯,薛绍情不自禁的想到上次和月奴一起来这里,给裴行俭寻仙问医的往事。   “再临此地,裴公早已不在,药王也登仙而去了。”薛绍忍不住感慨万分,“时间,过得好快啊!”   “少帅,你在嘀咕啥呢?”牛奔乍呼呼的道,“这梯道怎的如此陡峭,往上好像还有积雪,怕是还结了冰。难不成我们要四脚着地的爬上去吗?”   薛绍顿时笑了,“对,是得爬。”   “那我可就爬了!”牛奔二话不说扑倒在地,蹶着一个大屁股就往上爬。   薛绍和段锋哈哈的大笑。   “你、你们别笑!”牛奔紧张兮兮的道,“我一到高处就心里发慌腿肚子抽筋,你们再笑,我一紧张就得摔下去变作肉酱了!”   恐高症?   薛绍不禁笑了,“算了,你留在山脚下看守马匹等着。我与段锋上去便好。”   “行,行,这最好不过了!”牛奔如蒙大赦马上起了身来,拍拍手就牵上了马缰,笑嘿嘿的道,“那你们速去速回呵!”   “我们走吧!”   薛绍叫上段锋,二人结伴上行。走了很久,天快黑时才上到峰顶,见到了孙思邈住过的那个药庐。   薛绍走近,四下打量这里收拾得挺干净,显然还有人住。于是他高声问了一句,“有人在吗?”   “何人造访?”有人应声,出来一个青衣童子。   薛绍认得他,上次登峰时遇到过,孙思邈的药童徒儿。   “咦,是你呀?”那童儿显然也认出了薛绍,连忙上前稽首一拜,“郎君再次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令师……”   “家师早已仙去多时了。”童儿答道,“郎君不知吗?”   “我知道。”薛绍道,“我此来一是为了拜祭,二是想要找一个人。”   “郎君找谁?”   “玄云子。你认识吧?”   青衣童儿顿时笑了,“我师姐我当然认得了。你要找她并要祭拜先师,这便赶巧了——她在先师的墓地旁边结了一座草庐住下,要为先师守墓呢!”   薛绍顿时心头一亮,“在哪里?”   “王屋山,天坛峰。”童儿答道,“其实,至从上次郎君将先师请下山去,他嫌斗母峰太高太陡就没再回到过这里了,只留下贫道在此打理药庐。先师后来去了天坛峰隐居,也便是在那里羽化登仙了。”   薛绍顿时长叹了一口气,“离此地远吗?”   “若有马匹倒是显得不太远,就是夜太深了这山路实在难行,多有危险。”童儿答道,“郎君不如暂且在药庐歇息一夜,明日天亮了贫道再给你带路过去如何?”   薛绍沉吟了片刻,“那便叨扰了。”   当夜薛绍就和段峰在药庐住了下来。牛奔粗人一个行军打仗风餐露宿不过是小事一桩,现在留他独自一人在山脚过夜倒也不用薛绍惦记。   晚上薛绍有些睡不着,便找童儿借书来看。药庐里自然只有医书,童儿给他一本《丹经》。薛绍随意翻看了几页,味同嚼蜡满头雾水,但是催眠的效果也达到了。   正当他将要放下书本吹灭油灯入睡时,不经意的一眼瞟到了一行字,顿时睡意全无精神抖擞。   “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密烧之……这可是火药配方!”薛绍不禁惊叹出声,“孙思邈居然在《丹经》里面记载了火药配方!”   这东西对特种兵出身的薛绍来说,当然不算是什么秘密,甚至可以说是小儿科。实际上,薛绍带兵打仗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一直都有研制火药用于军事的想法。但是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火药这东西在大唐朝代来说,就是一头不分敌我的杀人凶兽。一旦自己把它放出来,就必须要对它有着足够的掌控力。否则,后果没人能够想像!   大唐的朝廷对于“军用物资”一向是看得极紧,别说是要把火药用于军事这样的巨大革新,就是一两匹战马的添置和废弃也有着严格的审查制度。所以对于火药的“掌控力”不光是局限于技术,更重要的薛绍自己要有足够的资本和权力,才有可能真的驾驭得了它。   以前,薛绍就算有想法也没那个空闲和时间,更加缺乏掌控于它的足够实力。比如早在裴炎时代,自己就算是鼓捣出了这东西,也很有可能被裴炎一巴掌拍死不予施行,甚至可能引火烧身导致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好像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了!   思及此处,薛绍斗然变得兴奋异常。他马上披衣而起,趁着这盏油灯写下了二十多页的文字,全是用于研发火药并运用于军事的相关东西。   待他收笔,已是天明。   童儿打着哈欠推开门时,薛绍把那些纸笺折好放进了怀里,起身走出了房间。   “咦,郎君起得这么早?”童儿见到薛绍有些惊奇,“昨夜没睡好吗?”   “睡得不错。”薛绍把《丹经》还给他,微笑道,“这本书很好,还给你。记得要好好保存莫要遗失。”   “先师遗物,贫道当然是万万不敢遗失。”童儿收回书,发现薛绍神色有异,好奇问道,“郎君,这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其实我根本不懂医术,只是觉得令师留下的医书应该都是至宝。所以,没事就不要随便给别人看了,尤其是我这样的门外汉。”薛绍微笑答道。   青衣童子呵呵直笑,“一般人我肯定是不会给他看的,但郎君你不是外人嘛!”   薛绍点头笑了笑,心说我可不想告诉你,这本丹经里面其实是藏了一头洪荒猛兽。而我即将把它降伏于麾下,充当我摧残拔寨杀人如麻的战争利器! 第0807章 刺客   在青衣童儿的引路之下,薛绍去往了王屋山天坛峰。   在山下露宿了一夜的牛奔早已是满肚子怨气,私下对薛绍碎碎念的道:“少帅要找一个小娘们儿,跟我们兄弟俩说一声就是了。我随手一根麻绳便将她绑了来,少帅又何必屈尊亲自来找,还三顾茅庐似的辗转返复?——这也忒瞧得起她了!”   “大字不识几个,亏你还知道三顾茅庐?”薛绍没好气的斥了他一声。   “听俺义父说起过!”牛奔还得意了起来,“三国志,出师表嘛,说的就是猛将张飞和军师诸葛亮的那档子事!”   “瞎扯淡!”薛绍准备骂他几句又给打住了。算了,跟一个大老粗有什么好较劲的呢?   王屋山天坛峰总算是到了。一路过来多半是崎岖的山路,马匹非但无用反倒像是成了累熬,薛绍真感觉有些够呛。   孙思邈的墓挺简陋,这倒是符合他淡泊名利清心寡欲的个性。实际上,到现在为止知道孙真人已然去世的人,都还只是极少数。   离墓葬不远处的确是建起了一座简单的草芦,但是玄云子人不在。   薛绍见到这草庐多少感觉有些眼熟,曾经并州时,好像就见过这类似的草庐。当时玄云子与司马承祯云游到了并州,两人各居一间并在庐外种了一些简单的花草与茶树。就像眼前这座草庐一样的,虽无花团锦簇,倒也别有一番盎然生机。   “郎君,可惜了师姐不在,贫道也就只能引领你们到此了。”青衣童儿说道,“我还得回药庐整理一下先师的遗物,就不奉陪了。”   “有劳,多谢了。”   薛绍辞别了青衣童儿走到草庐的篱笆边,见到里面种了几洼蔬菜栽了一颗果树,浇园的水桶就放在菜洼边上,里面还有半桶水浮着一个葫芦瓢。显然方才不久,还曾经有人来给菜地浇过水。   “莫非玄云子远远看到了我们的身影,躲了起来?”寻思至此,薛绍多少有点愠恼——我又不是闲来无事之人,抛却了公私大小事宜百般辗转来找你,你躲什么躲?难不成我还会把你绑了回去洞房花烛吗?   牛奔是个急性子见到草庐就要往里闯,薛绍制止了他。但他仍是围着草庐转了几圈左右没有见到人,当下就火了,“少帅,俺就这一把烧了这破庐子,看她出也不出来?”   “不得放肆。”薛绍斥责了一声,说道,“辗转多日爬了这么多座山,便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了,等吧!”   “等便等,少帅说了算!”牛奔嘴上虽是答应了,却是恨得牙痒痒,眼神当中都有了一股子杀气。   上山之前薛绍做了点准备,带了一些香蜡纸钱和贡品准备拜祭孙思邈。现在空等也是等,他便到了墓前清扫祭拜。正要放下贡品时,他发现坟头摆放着一个野花编成的花环。   ——似曾相识!   寻思片刻后,薛绍想起来了。上次给裴公寻仙问医时自己曾到终南山找玄云子,在张窈窕的墓前见过这样的类似花环。当时月奴说这必然是出自玄云子之手,因为“只有她才有这等诗画情怀”。从而薛绍也就得知了玄云子的另外一面,她外表冷清仿佛不识人间烟火,其实内心或许也是很浪漫的。   拿起花环看了一眼后,薛绍仍旧将它摆好,自顾放置祭品。突然他感觉脖脊间泛起一丝凛冽的寒意,后背的汗毛都瞬然竖立了起来。强烈的职业警觉告诉他——有危险!   几乎是在同时,离薛绍仅有数步之遥的段锋大吼一声,“少帅当心!”   “嗖——”   一道厉影如同飞箭一般从侧面射向了薛绍,直取薛绍头胪!   薛绍的反应向来足够快,一个习惯性的躲弹侧翻就避过了这一击。但对方的速度显然也是极快,薛绍侧翻之后还未及立足到稳,他又连番攻击了过来。   上一次用的是脚踢,这一次换成了是剑刺!   薛绍不敢大意,浑身绷紧如弹簧迅速后撤躲闪,好几次那剑光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刚好抹着他的身体擦过。   险相环生!   段锋如同出匣猛虎已然冲杀了过来,在稍远处照看马匹的牛奔也咆哮杀至。虎师双将以极快的速度挡在了薛绍与刺客之间,给薛绍解了围。   薛绍这时才看清对方装束,是一个白衣的蒙面人,手里提着一把寒光凛冽的三尺之剑。   看那身形体态,倒像是一个女人!   牛奔可是吴铭的嫡传弟子,虽然没有正式的拜师,但他从吴铭那里学了几手横练的硬功夫,霸王肘和铁牛功早已练到精熟。而段锋的功夫一半得至家传,另一半则是他征战多年,在战场上学来的最为实用也最为残酷的杀人技。   他两人联手,薛绍认为世上没人可以招架得住,甚至有可能包括薛楚玉在内!   眼前这名刺客,却已经和他二人周旋了数十招未有落败。   “此人武功极高!”薛绍不禁惊叹,“以柔克刚飘乎不定,打得很是聪明……若是单打独斗,我很难轻松取胜!”   “去死吧!”   牛奔斗然爆出一记怒吼,霸王肘总算逮到了一个机会撞上了刺客踢来的一脚——硬碰硬!   一力压百巧,刺客的功夫或许强于牛奔,但牛奔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强横了。这一撞虽然没能将他一击而溃,但身形已然失稳。段锋捉住时机快如闪电简单粗暴的一脚踢出,那刺客惨叫一声终于倒地。   牛奔厉吼跃起,将全部的体重和力量运到了膝盖之上,恨不能一下将那刺客顶入十八层地狱。   刺客受了段锋一记重击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牛奔从天而降,却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   “住手!”   薛绍突然大喝一声,牛奔凌空收招,生生的一膝盖顶在了刺客身边一尺开外的一块磨盘大石上。   轰然一声,那石头碎如齑粉!   刺客既没有趁机反击也没有翻身逃走,仍是一手撑地躺着没动。一双大眼睛,神色复杂的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薛绍。   薛绍几乎已经可以判断,眼前这个蒙面的女子是谁了。   因为那双眼睛,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世上能用眼睛说话的人不多,玄云子堪称其中翘楚。   “你们退下。”薛绍淡淡的下令。   “少帅,她可是刺客!”牛奔惊叫。   “退下!”   段锋连忙拉了牛奔一把,两人无声退到数十步开外的拴马之处。   薛绍走到她身前,蹲下,“伤得重么?”   她仍是那样睁着眼睛看着薛绍,眼神中的意味复杂之极。   “我看看?”   “不用。”   一问一答,玄云子仍旧蒙着面,但是转过了头去不再看薛绍。   “我来找你,并无恶意。”薛绍说道。   “我有。”   薛绍苦笑,“有必要吗?”   玄云子沉默。   薛绍对她伸出一只手,玄云子却是自己站了起来,手里仍是提着剑,脸上的面巾也没有去掉。   “我不会纠缠你。”薛绍也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我来只想告诉你,我从未对你有过非份之想,更没想过要和你成亲。我不知道太后是怎么跟你说的,现在我只想请你回去一同去见太后,当着她的面,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目的只有一个,撤销你我的婚事。”   玄云子背对着薛绍,仍是沉默。   “我话说完,你自己考虑。”薛绍说着往马匹那方走去,“我会在这里等你的答复。从现在开始计算,十二个时辰。”   “你为何不问,我因何刺杀于你?”玄云子在薛绍背后问道。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既没转身也没答话,走了。   另一边牛奔的肺都要气炸了。看到薛绍走过来,他急忙迎上来说道:“少帅,这臭娘皮居然要杀你,你咋的还对她如此客气?让俺撕了她多好!”   “稍安勿躁。你别看她出招凶狠,其实未必真的是要杀我。否则,她刚才就有很多次一击致命的机会。”薛绍平静地说道,“还有,她就是玄云子。”   “啊?”二将大惊。   “玄云子?俺记得她以前和你关系不挺错的,咱们这些弟兄还都以为她早就和你睡过了哩!”牛奔斜眼瞪着远处的玄云子,骂咧咧的道:“她现在为啥要这样哩?——莫非就是个疯婆娘?”   “闭嘴!”薛绍低斥了一声,“这是我的私事,跟你们解释不清楚。这件事情不得外传,尤其不能让太平公主知道。否则我扒了你的皮!”   “俺知道了!”   入夜了,星光点点。   段锋很麻利的扎起了一个行军帐篷并拢起了一堆火,三人就着火堆吃些干粮喝点米酒。牛奔这会儿真像是一尊门神了,他一直站在薛绍的身边就没坐下过,铜铃似的一对眼睛一直死死的瞪着草庐里的那盏油灯,就没挪过眼。   “你累不累?”薛绍道,“坐下,吃饼喝酒准备睡觉!”   “俺不能睡!”牛奔这回抗命了,大咧咧的道,“万一她又来行刺咋办?——段锋,我上半夜你下半夜,咱们得守着!”   段锋苦笑,看向薛绍。   “那随你们了!”薛绍说罢就准备进帐篷睡觉。   这时牛奔突然叫道:“她出来了!”   薛绍扭头一看,星光之下,白衣胜雪的玄云子手执拂尘朝这边走来。手里,好像还提着两个酒坛子。   三人看着她走近。   “两坛毒酒,谁与我共饮?”玄云子平举起两坛酒来,表情很淡漠。   “俺又不傻!”牛奔没好气地叫道,“有事就说,别耍花招!”   段锋则是没作声。他远比牛奔更能沉得住气。   薛绍上前一步,“我陪你喝。” 第0808章 人之将死   牛奔一向自恃烂命一条万事无可惧,从懂事的第一天起也就没真的怕过谁。但是至从他报名从军之后,他先后遇到了他一生中最敬畏的两个人,一个是薛绍,另一个则是他的义父李谨行。   前者视他为亲兄弟与他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后者则是让他生平头一次的感受到亲情的味道。   现在李谨行早已过世,牛奔固执的认为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唯一的一个亲人,那就是薛绍。   所以牛奔非常的痛恨玄云子,恨到骨子里,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再一脚一脚的跺进泥土里连颜色都分不出来。因为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天下没人能够出手行刺薛绍,否则就必须死得连渣儿都不剩!   怀惴着这样的不甘和怒火,牛奔和段锋各自抱了一床被褥走进了玄云子的草庐里,席地一铺,他们今晚就得此过夜了。   而薛绍则是和玄云子坐在了火堆边,一人抱着一坛“毒酒”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痛饮。   牛奔哪里睡得着?   他猫着腰凑到了窗边,眯着铜铃般的大眼朝外面瞅。   “别看了。”段锋很是泰然的枕着双臂仰头看天,淡淡道,“少时又要遭来一顿痛骂。”   “被骂一顿,总好过被那疯婆娘害了少帅的强!”牛奔恨得牙痒痒的在碎碎念,“俺就不明白了,少帅一向英明神武,这回咋的就中了这疯婆娘的毒,凡事都随了她的性子呢?”   “你若是能懂,你就是蓝田公子当朝驸马了。”段锋在冷笑。   “你懂?!”牛奔没好气的回骂,“那你咋不跟我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声音稍大了一些,庐外马上传来薛绍的厉斥,“关窗睡觉,否则滚下山去!”   牛奔慌忙关上窗户连滚带爬的回了地塌上,扯过被子捂头盖脸的把自己遮住,大声叫道:“睡了、睡了!”   段锋使劲个笑,“我就说吧,你非要去触这个霉头。”   牛奔斗然冒出头来,“要俺说,那疯婆娘就是欠干!——天下的女人都欠干!”   “别胡说了。”段锋淡定的劝他,“你明明就一点都不懂女人。”   “又是你懂!”牛奔瞪大了一对铜铃般的眼睛,“女人就是干了就老实,尤其是玄云子这种自命清高的疯婆娘,你把她衣服扒光了大干三天三夜,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停不下来——你看她不老老实实的趴在你身上叫你大爷?”   段锋忍不住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少扯淡了,睡吧!”   “要睡你睡,我得支起耳朵来听着。万一那疯婆娘又发起疯来,总得有人应个茬吧?”牛奔仍是很不放心,虽然不敢爬到窗边偷窥了,但死瞪着眼睛就是不睡。   段锋摇头笑了一笑,“蠢汉。玄云子的事情,少帅心中自有分数。你就别瞎操心了。”   “还是不是兄弟?”牛奔生气了。   段锋苦笑,“得了,陪你一起盯着!”   没多久,薛绍和玄云子手中的酒坛子都快要见底了。   虽然大唐朝代的酒水度数很低,但是这么一大坛子下去,薛绍也感觉到了一丝飘飘然。在他的印象里,玄云子向来是不喝酒的,今日却也见识到了她的海量。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上几句话,仿佛都在等着对方发起话题。   “喝完了。”薛绍把坛子一放,“有话说吗?”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说道:“薛公子,你的追求是什么?”   薛绍不由得笑了,好吧,这样的环境的确挺适合谈理想、谈人生。   “国泰民安,中华万古。”   “太遥远了。”玄云子道,“眼前最近的呢?”   薛绍淡然道:“活下去,守护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玄云子拿起酒坛子,把最后一点酒喝了下去,“有念想,真好。”   薛绍突然感觉这话似曾相识——对,程务挺说过,落魄后的程务挺!   “我就没念想,不知道活着都是为了什么。”玄云子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火堆,双眼熠熠生辉,“曾经我以为,‘道’就是今生唯一的寄托和追求。后来我发现,这不是。因为我越是强迫自己潜心修道,就越会想起红尘中的许多事。我的哥哥,我的家族,我是否也可以像一个平凡的女子那样嫁夫生子,是否也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家?”   “大唐的道姑虽然名为出家,但是还俗嫁人早已司空见惯,你大可不必纠结。”薛绍淡然道,“太平公主的封号从何而来,你总该知道。”   玄云子轻轻的点了点头,“我第一次接触皇家,就是作为太平公主的替身在太平观里出家修道,岂能不知?”   “想法太多,却没有一个明确的追求。这样的人,可能会活得比较累。”薛绍说道,“我们认识也有好几年了,相处得越久,我就发现我越不了解你。你仿佛什么都知道,凡事皆在掌握。但是细下一想,我又不知道你做那些事情的目的何在,包括今天你动手行刺于我。你就是一个谜,永远让人费解。”   “你说得没错,其实我一直都活在痛苦之中。这个痛苦的根源,来自于我自己内心深处的彷徨和迷惑。”玄云子说道,“曾经我以为我能像师兄那样真正做到六根清净超然于物外,可是我心里又非常的渴望亲情与爱情的眷顾。我明明可以放心大胆的去追求我要的亲情与爱情,因为根本没人出面阻止于我。可是我又厌恶这个尘世的污浊与不堪,我怕我苦苦追求得来的东西会让我失望透顶。于是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   薛绍苦笑了一声,真想告诉她——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世事无完美,我这样的人,就该孤独一生,痛苦一生。连怜悯都不值得拥有!”玄云子再度拿起坛子来准备饮酒,却发现坛子已空。她愤然将坛子高高扔起,砰然碎地。   里屋的牛奔和段锋瞬间冲了出来,薛绍低喝一声,“回去,躺着!”   二将乖乖的回了屋拉上门,再度躺下。   玄云子回头看向草庐,脸上露出微笑,“他们真好。”   “好在哪里?”   “我的意思是,有人与你肝胆相照、为你出生入死,这真好。”玄云子说道,“人真是矛盾。我既渴望超然于物外看淡世间一切,但同时我又渴望融入人群,哪怕是得到他人的一丝惦记与关爱,也会让我心中充满温馨和感动。我渴望有个家,每天都能像你们一样和家人在一起亲密的相处,彼此成为对方生命中最大的寄托。可是我又无法真正去面对,从小将我遗弃送入道门的父母和兄长他们。”   薛绍点了点头,他突然感觉,玄云子真是一个可怜人。   她的可怜不仅仅是因为身世,世间比她身世凄苦的人实在太多了。她最大的可怜就在于,她把太多的事情都给看穿了,却又无法真正做到没心没肺没烦恼。   她极度的渴望爱的降临,又非常的害怕爱将会带来致命的伤害。   “还记得白铁余吗?”玄云子突然说道。   薛绍点点头,“那个不疯魔不成活的狂人,不惜一切代价要娶你。”   “当时我差点就假戏真做,嫁给他了。”玄云子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看着那堆火淡淡的道,“我不喜欢他,甚至对他没有一丝的好感。但是他的那种狂热和执着,让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至少对我来说,这样的。”   薛绍点了点头,“可以理解。”   “你怎么理解?”   “你从小被家人抛弃,后来又一直生活在一个清心寡欲的道门环境之中。”薛绍说道,“你以为你已经真的遗忘了一个正常的女人该有的追求和渴望。但是白铁余的狂热和执着,唤醒了你深藏于灵魂中的这些本能需求。你发现,原来你也可以像一个平凡的女子那样去享受男人的呵护与追求,你生平第一次离婚姻、爱情和家庭那么的近。”   “你说得没错。”玄云子平静的道,“如果不是白铁余的那一出闹剧,玄云子或许永远都是那个心静如水不识人间烟火的玄云子,她不会生出许多的烦恼,更加不会在今天提剑刺向你。”   薛绍笑了一笑,“二者有关系吗?”   “你说呢?”玄云子反问了一声,“你是第二个,让我距离婚姻、爱情和家庭那么近的男人。”   “不过是咫尺天涯,而已。”薛绍也下意识的拿起了酒坛子,发现是空的,“还有吗?”   “没了。”   “我有。”薛绍起了身来,“不过味道不是太好,牛奔自酿的酸米酒。”   “那我宁愿不喝。”玄云子说道。   薛绍微微一怔,坐了下来——好吧,这是她的性格!   “你为何始终不问,我今天为何行刺于你?”玄云子再度问起。   薛绍笑了,“以你的性格,我若反复追问,你大半不会说。我若不问,你反倒会有一些兴趣主动告诉我。”   “我很贱,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绍淡然道,“其实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比较的完美。”   “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很贱!”玄云子微微一笑,“世间哪有真正的完美之人?越是外表光鲜超凡脱俗,他的内心或许就比普通人还要更加的不堪和痛苦。玄云子就是这样的另类,有时连我自己都想亲手杀了她,让她得到一个彻底的解脱!”   “那你今天,究竟为何行刺于我?”薛绍总算是问了,就当是出于一种礼貌。   玄云子看着火苗,“《论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然后呢?”   “我理解为,人只有到了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才会真正抛开所有的迷惑与烦忧,真正看清自己的心。”玄云子说道,“所以我想试一试,我想看清玄云子这个孽障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想要杀我,而是想要寻死?……不对,如果只为寻死,你有一万种方法,根本犯不着找我代劳。”薛绍说道,“你了解我,你料定我会留你活口问出一个所以然来。所以,你是想寻死又不想真正去死?……好吧,这才是你的性格!”   玄云子沉默,算是默认了。   “那你又看到了什么呢?”薛绍问道。   “红鸾星动,天劫将至。”玄云子说道,“十二岁那年,我的先师祟山潘天师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他说我是他所有弟子当中悟性最高的那一个,但也是尘缘最重的那一个。终有一天我会遭遇我的天劫,就是当我红鸾星动,婚姻即将降临的时候!”   “你信吗?”   “为何不信?”玄云子说道,“天师的说的其实并不是什么推算预言,而是他真正了解我的内心究竟有着怎样的挣扎和痛苦。红鸾星动婚姻降临之时,我要么浴火重生悟道超然,从此了无牵挂飘逸似仙;要么彻底的跌入红尘,变成我曾经鄙夷怜悯的凡夫俗子,永世不得救赎……这不是天劫,又是什么?”   薛绍不由得暗自叹息,心说玄云子就是懂得太多、想得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就像是一个超一流的心理医生,别人的任何心病她往往都能驾轻就熟的去医冶。   但是医者不自医,她偏偏就是治不了自己的病! 第0809章 牺牲   薛绍虽然懂一点催眠之术,但自忖不是什么专业合格的心理医生,于是他不打算给玄云子治什么病。   “我现在很想知道,你针对这桩婚姻的真实态度?”薛绍问到了核心的问题。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扭过头来认真的看着薛绍,“我会嫁给你的。”   薛绍一怔,我的个亲娘啊,你开什么玩笑?   “玄云子确是遭受心魔所累,活得百般痛苦。”玄云子说道,“但是她,也从来不是一个退缩与逃避的人。”   好吧,你是女汉子!——薛绍心中苦笑不已,但耐着性子问道:“你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你难道不知道,只要我们的婚事还没有正式的确定下来,一切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如果真有余地,也就不用等着你来出手回旋了。”玄云子的语气很淡,但薛绍分明感觉到一股四射的霸气。   “太后逼迫于你?”薛绍很自然的问道。   “没人能够,真正逼迫得了我。”玄云子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是天劫,就注定是避无可避。我已经把这场婚姻,视作我的一场牺牲。”   “牺牲?”薛绍苦笑,“为谁而牺牲?”   “为我的兄长,为武家,为天下大安与新朝稳定,为我自己,也为你。”玄云子说道。   薛绍笑了一笑,“听起来是蛮伟大的。但是恕我直言,我不是太能理解。因为在我看来,换作是别的任何一个武家的女人,也能办到这些。你又何必亲身实践呢?”   “除了我,没人能办到。”玄云子说道,“如果换作的别的任何一个武家的女子与你成亲,以你的个性,你必会将其束之高阁不予理睬,这桩婚姻将会有名无实,无法达到缓合你与武家子侄之间矛盾的这个重要初衷,甚至还会起到相反的作用。照此下去,总有一天武承嗣和武攸宁这些人会死在你的手上;或者,你死在他们的手上!”   “也有可能是我死在太后手上,对不对?”薛绍笑着说道。   玄云子再次用沉默代替了她的回答。   “换句话说,如果嫁过来的武家女儿没有足够的份量和能耐,连太后都无未能对我真的放心。因为,毕竟我是李唐的外戚,血统即是原罪。”薛绍说道,“所以说,你的牺牲当中的确也是有我占的一份。”   玄云子的神情很平静,“我说过了,我其实是很在乎我的兄长和家族的。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将来他们死在你的手上。”   “那让他们把我弄死好了。”薛绍冷笑。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眼神迥然的看着火堆中渐渐快要熄灭了的火苗,淡然道:“如果我能接受这件事情,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了。今天的行刺,我们两个就必然只会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薛绍微微的怔了一怔,什么意思?   玄云子略带自嘲的笑了一笑,仍是怔怔的看着火堆,“人之将死的确是其言也善,因为,其心已真。”   薛绍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当你的剑尖离我的喉咙只有一寸距离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玄云子转过脸来看着薛绍,静静的说了四个字,“你不能死。”   “还有呢?”   “没有了。”   这下换作是薛绍陷入了沉默。玄云子的心事是很复杂,但其实也很明了。说穿了就是四个字——为情所困!   “你的崛起与腾达实在是太过迅速,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玄云子主动岔开了话题,说道,“这其中,就包括太后本人在内。”   “也包括你?”   “是的。”玄云子点了点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终南山给张窈窕发丧。当时我就对你产生了好奇,这样一位高高在上即将成为驸马的贵公子,怎会冒着大不韪来给一名娼妇发丧呢?为名?为利?为怜悯?为了救赎自己的良心?……好像都不全是!”   “于是你开始接近我?”薛绍问道。   玄云子微然一笑,“这世上能让我感兴趣的人和事,真的不是太多。”   “后来呢?”   玄云子说道:“当时我的师兄也在,无意中说起了我十二岁那年的天师预言。当时我正在兴头之上,便信口与他说道——如果我还命里还有红鸾之星的话,那也只会遇薛而动。”   “我?”   “你。”   “不过是一句戏言。”薛绍笑道,“当时你对我,一点都不了解。而且你明知道,我快要成为驸马了。”   “你说的没错,当时的确是一句戏言。”玄云子说道,“但是我心里偏偏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和你之间,将来必然还会有很多的故事发生。”   “事实证明,你的预感没有错。”薛绍暗自叹息了一声,真是造了孽了!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玄云子突然问道,“遇到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总感觉与他似曾相识,感觉彼此之间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曾经一起经历过很多的往事?”   “有。”薛绍答得毫不犹豫。因为初见到太平公主时,自己的心情之震撼,绝对永生难忘!   “你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玄云子说道,“我变得越来越对你好奇,我想要了解你的一切,又害怕太过接近于你。我很庆幸能和你成为朋友,还有幸曾经参与过你的一些事情。但同时我也很沮丧,因为我发现,我几乎已经迷失了自己,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已经与你有关。到现在我才算彻底明白,我根本就已经陷入了你的人生当中,无可自拔。”   “我的错,抱歉。”薛绍只能这么说了。   “不关你事。是我咎由自取。”玄云子仍旧平静,如同讲故事一般的娓娓而道:“玄云子是如此可悲的一个人,她连自己的追求是什么都不知道。当她看到薛绍的人生是如此的精彩,他的意志和追求是那么的坚定,她为之深深的吸引,并不由自主的沉湎了进来。就如同是看一本很精彩的书,玄云子就像着了魔一样把自己想像成了书中的主角,与他经历同样的喜怒哀乐。急他之所争忧他之所忧,为他的成功而欣喜万分,为他的伤心而悲伤落泪。你说,玄云子究竟是迷茫和空虚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才会沦落至此?”   “……”薛绍愕然无语,并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的压力袭来。   他很想告诉玄云子,这不是迷茫也不是空虚,而是当你……真正的爱上了你一个人,才会如此!   但他没说。   因为玄云子已经够迷茫,够痛苦的了。   “不说这些了!”玄云子强颜一笑,说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一定会嫁给你。婚后,你仍旧只有太平公主这一个妻子,你的媵妾儿女及家族也仍是与我毫不相干。至于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在外我们当然是夫妻,我会竭尽全力调和你与武家之间的矛盾,这是我的使命。私下里,我希望我们仍能像以前那样做好朋友,无关男女不涉情爱。你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薛驸马,我仍是那个求仙了道的玄云子——可否?”   薛绍真的很想告诉他,假结婚是吧?我是能做到的,绝对没问题——你能吗?   “别这样看着我。”玄云子努力保持着平静,“我知道掩耳盗铃很是愚蠢,但是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同意。”薛绍认可的点头,“权宜之计,除非以后还能想出比它更好的办法。”   “我的底线,就是不希望看到武攸宁等人死在你的手上。同时,你也不能死在他们的手上。”玄云子说这话的时候,一板一眼,如同一位总统在宣誓就职。   “两虎相争,谁敢劝架?”薛绍苦笑,“玄云子,你大可不必把自己的人生设计得如此的痛苦与艰难。”   “你说得没错,两虎相争,的确没人敢劝。薛绍与武家子侄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从太平公主定婚的那一天起,你们就几乎已经结下了死仇。将来,也很有可能越演越烈。”玄云子说道,“但是玄云子不才,很想尝试一番。或许我得不到什么好的结果,但至少,我尝试过了!”   “何必呢?”薛绍苦笑。   “我说过了,这是一场牺牲。”玄云子说道,“既然是牺牲,我就不会再有回头路,更加没有患得患失的权力——我准备好了,你呢?”   “我不会娶你的!”薛绍一拍膝盖站了起来,“不瞒你,我也考虑过是要牺牲一个武家的女儿;但牺牲的方式不同,人选也不能是你!”   “为何不能?”玄云子也站了起来,向来风清云淡的她第一次在薛绍面前抬高了声调,几乎像是在咆哮。   “就如同,你不愿意我死。”薛绍的回答很平静。   “你也会在乎我?”玄云子笑了,笑得有点无奈,有点自嘲。   “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会在乎了。”薛绍的回答不偏不倚,堪称“中正”。   “你说谎。”玄云子的眼神与语言都变得十分的犀利,几乎可以说是咄咄逼人。   “我没有。”   “你有。”玄云子说道,“其实你是想说,你的心里早已被太平公主一个人填满,你可以许诺别的女人一场婚姻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世安好,但你已经无法给出真正的爱情。你在乎我,所以你不希望我陷入这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当中做一世的怨妇,你无法承担这样的亏欠。否则当年,你就不会去亲自给张窈窕发丧!”   明明是在争锋相对激励争吵,到这时,两人突然就陷入了诡奇的安静。   庐内的段锋和牛奔面面相觑,都傻了眼。   “其实,你更加不希望,将来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玄云子说道。   薛绍彻底的沉默了。   “你为何不语?”   “玄云子,人太聪明了,真的会活得很累。”薛绍说道。   “何谓牺牲?”玄云子笑了,“死都不怕,还会怕累?”   “你意已决?”   “绝决!” 第0810章 无碑之墓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薛绍感觉已经没有必要再和玄云子继续纠缠下去了。   医生也只能救得了自己想活的人,何况薛绍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玄云子想当活菩萨也好想要作死也罢,作为朋友自己已经好话说尽、道理讲清、倾尽努力的劝过她了。仁至义尽便已是极限,最终谁也无法代替她做出决定。   天亮了。   薛绍翻身上马时,跟玄云子说了此行的最后一句话,“我会在洛阳等着娶你。”   玄云子点头,没有表情。   牛奔在收拾行军帐篷准备架上马背,忍不住在玄云子的背后啐了一口。   薛绍看着他。   牛奔二话不说从地上捡起一声拳头大的鹅卵石,对着自己的额头砰砰砸了起来,“我错了!我受罚!”   头破血流。   段锋连忙将他拉住,“你疯了!”   “俺对未来的薛夫人不敬,俺就是错了,就是该罚!”牛奔很执拗地叫道。   薛绍眼神冷清的看着他们,“收拾一下,回程。”   “是!”   段锋连忙替牛奔止血包扎。行军打仗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这点小伤倒是难不倒他。   玄云子上前一步,递上一个药瓶,“止血良药。”   “受不起。”牛奔冷冷的道,“你留着自己用吧!”   玄云子收起药瓶,默默的走到一边。   很快,牛奔的血止住了,简易的行军帐篷等物也收拾起来装上了马背。   就在薛绍的马匹将要启动时,玄云子唤道:“薛公子,以前的那个玄云子,是不是已经在你的心里死去了?”   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连生死都已经看到了麻木,薛绍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可是玄云子的这一问,分明让他感觉到内心一记刺痛。   ——那个白衣胜雪智慧过人,与之相处如沐春风的玄云子,死了吗?   ——死在哪里?   ——她是否,也该拥有一块墓碑?   薛绍在心里反复的询问着自己,没有回头没有答话,骑着马走了。   玄云子站在草庐的阶檐下,目送薛绍一行人远去,直到他的背影融入了群山的烟雨朦胧之中。   “看来,真的是死了……”她低声自语,“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也看不到未来。”   薛绍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道百里去了终南山来到玄云观的遗址旁,站在了张窈窕的墓前。   由于玄云观被烧毁道姑们都已迁走,张窈窕的墓没有人来打理了,坟上已经长起了一片杂草。墓碑前,摆着一个已经枯萎了的野草花环。   “我本无根草,天涯自飘零。沦落秋风里,未见葬花人。”薛绍轻吟铭刻在墓碑上的这些字句,将花环拿起,轻嗅,余香如故。   “你以私人的名义去长安请来一批匠人,把墓修缮一下,并在玄云观的遗址上再建一座香火庙。”薛绍把腰上的钱袋解下来交给了段锋,对他道,“再雇两个孤寡无依的老人来做庙祝,请他们专司照看这里的两座坟。”   “少帅,这里只有一座坟啊?”段锋不解的问。   薛绍把花环交给他,“挖个坑把这个埋了,就葬在张窈窕的旁边。”   段锋愕然接过花环,小心翼翼地问道:“要立碑吗?碑上写什么?”   这个问题把薛绍给问倒了。他寻思了片刻,只得叹息一声,“不立碑。”   “是。”段锋拿着花环,骑上马走了。   薛绍突然有点不想回洛阳了,于是他带着牛奔在终南山漫无目的的逛玩了几天,游历了多家佛寺道观,直到段锋把交待的事情都给办完。   玄云观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无名小庙,里面住着两个孤寡老人,每天都会去清扫祭拜张窈窕和那一座无碑之墓。   无碑之墓的里面,埋着一个已经枯萎的花环,和一个已经死去却又活在世间的,人。   三人启程,回洛阳。   走下终南山时,薛绍有一种清明扫墓之后归来的心情。不舍也好忧伤也罢,都被抛在了马蹄后面。自己的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待办,几天的郁结寡欢已是极限,薛绍绝不允许自己的心情永远沉溺在琼瑶式的愁风苦雨之中。   离洛阳越近,段锋和牛奔就越有一种轻松愉悦甚至是解脱的感觉。因为他们发现,最近一直沉默寡言神色凄迷的薛绍,终于恢复了以往的神彩——这样的薛绍,才值得他们顶礼膜拜、誓死追随!   回到家,太平公主正在颇为焦急的倚门而盼。见到薛绍她惊喜的扑上来,没问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而是道:“饿了吗?累不累?想吃点什么?——来人,快去准备香汤给驸马沐浴!”   薛绍心中仅剩的一丝阴霾瞬间一扫而空,亲吻着太平公主,他笑道:“我一切都好,就是特别想你,想我们的孩子。”   “麒玉,快来!你阿爹回来了!”太平公主的声音里,透出无边的幸福与喜悦。   她这一唤,旁边的花圃里就钻出了一个泥猴似的小男孩儿来。他张开双臂咧着嘴露出几颗新长的乳牙来,瞅着薛绍嘿嘿的笑,“阿爹,抱抱!”   薛绍刚刚将他抱起,薛麒玉一巴掌就拍到了他脸上,糊了他一脸的泥巴。   “我去!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你,敢这么嚣张的打老子的脸!”薛绍已是哭笑不得,“小东西,谁准你钻进花圃的?瞧这一身是泥,还洗得干净吗?”   薛麒玉笑嘻嘻的露着乳牙,“妹妹想要花,我去替她摘呦!”   “放肆!”薛绍故意一板脸,“你爹在教训你,你还敢嬉皮笑脸?”   薛麒玉毫无征兆的扯开喉咙就放声大哭,“娘,救命啊,阿爹要揍我啦!”   薛绍顿时愕然,小兔崽子才这么点大,就学会搬请救兵了?   太平公主倒是没有急于上前护犊子,而是站在一旁嘿嘿直笑。看着眼前这一对父子,她的眼神里都已是写满陶醉。她一直都固执的认为,哪怕是宠冠天下富甲四方,也远远比不上这样的天伦之乐。   ——“这才是真正的幸福!我要的幸福!”   次日黎明,薛绍整好衣装准备离家,去上朝。   太平公主像往常那样送他到正堂门口,停立在屋檐下。   薛绍上马之前,回身问道:“你怎么一直不问,我是否找到了玄云子?此行结果如何?”   “还用问吗?”太平公主微笑,“我的男人亲自出马,就没有办不妥的事情。”   薛绍笑了,“如你所愿,的确是办妥了。”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的点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没有多问。薛郎,既来之则安之,别多想。无论如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多谢。”   薛绍由衷的对太平公主说出了这两个,原本在一对恩爱的夫妻之间显得相当多余的字眼。   太平公主仍是微笑,柔声道:“快去吧,你很久没有上朝了。”   薛绍翻身上马,骑行而去。   今日的朝会,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但是武则天看到薛绍突然出现在了早朝的班列当中,心中便和太平公主一样的明悟了然——玄云子之事,必然已是料理妥当了!   于是她也没有特意把薛绍私下叫来问话,而是像往常一样在朝会散后退回了御书房,继续批处大量的奏章。   没过多久,薛绍自己主动来到了御书房,求见武则天。   武则天将他宣入,笑容可掬的道:“事情妥了?”   “妥了。”   “这便好。”武则天欣慰舒坦的点点头,“她几时回洛阳?”   薛绍答道:“目前她在王屋山,给她的启蒙恩师孙真人守墓。臣建议,在成亲之前给她足够的自由。”   “当然可以。”武则天答应得挺爽快。   几乎是在武则天的话音刚落,侍人入内通报,说玄云子求见。   武则天笑了,薛绍则是愕然。   “让她进来吧!”   “太后,臣请回避。”薛绍说道。   武则天呵呵一笑,“千军万马你也不曾回避,还怕此刻面对你未来的妻子?”   “臣无所谓。”薛绍淡然道,“臣只是怕她会觉得尴尬。”   “玄云子可不是一般的扭妮小女子,料也无妨。”武则天轻松地笑道,“别走了,一起听听她将要说些什么。”   “好吧!”薛绍应了一声,心说玄云子一般是不扭妮,但扭妮起来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玄云子进来了,装束神态与往常没有太大区别。光从表面,根本看不出她经历了什么变化。   薛绍看了玄云子一眼,玄云子也看了薛绍一眼,两人目光刚刚相触又飞快的分开了,就像是彼此的眼神都触碰到了什么禁忌一样。   “贫道参见太后。见过薛驸马。”玄云子一板一眼的施礼。   武则天呵呵直笑,“都快是一家人了,就不必再拘于旧俗。”   玄云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道:“贫道此来只为求请太后,能让贫道住回上清观。直到大婚之日,贫道不想再离开上清观。”   “当然可以。”武则天答应得很干脆,“你想住哪里都行,包括本宫的迎仙宫。”   “上清观,会更习惯一点。”玄云子稽首一拜,“多谢太后,贫道告辞了。”   “这就走?”武则天有点愕然,很想说你难道就不想和薛绍说两句话?   “太后还有事吗?”玄云子反问。   武则天看向薛绍。   薛绍一脸茫然的回看着她——看我做什么?   武则天只得点了点头,“没事了,你走吧!”   玄云子走了。   “薛绍,除了进门时的第一刻,她没有再看你一眼,也不想和你多说一句话。”武则天问道,“你和她之间,这是怎么了?”   薛绍笑了一笑,答道:“原本一对知己好友,突然就要做成夫妻了。我想,她多少也会有点尴尬吧!”   武则天显然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只是道:“你们的私事,自己去处理。本宫只是希望你们在大婚之前,不要再生出什么变故。”   “太后放心,绝对不会。”薛绍回答得相当肯定。   他心想——   玄云子都已经主动住回了上清观,还能有什么变故?   用她的话说,她已“绝决”。   在我的心里,玄云子已死。   如今回来的这一个,只是一副即将摆上祭台的皮囊。   形如三牲,行尸走肉。 第0811章 初生牛犊   很久没有去过兵部了,薛绍很想知道城外的大军演已经进行得怎么样。刚刚走进官署,他刚好迎面碰到姚元崇。   姚元崇一眼见到薛绍,马上哭丧着脸苦笑三声,然后掏出钱袋子递给他的随身书吏,吩咐道:“去,买十斤新鲜的羊肉给今日午饭加餐,夏官全体同僚都有份——我请。”   薛绍顿时两眼放光的哈哈大笑,“愿赌服输了?”   “那可不,姚某向来言而有信。”姚元崇叹息了一声,表情仍是很不甘心,“没想到啊,王昱居然真的会赢!”   薛绍兴奋不已,“快来跟我说说,他是怎么赢的?”   姚元崇便将薛绍请到了自己的官署里,奉上茶,找来几份军情奏报给他看,并在旁边讲解道:“此前王昱连输了六阵之后,紧接着又输了三阵并且丢盔弃甲的连弃了三座营盘,不断往后撤离。”   “这么说,他一连输了九阵,最后还弃了三次营盘?”薛绍兴味盎然的看着军报,同时提出疑问,“连输九阵或许可以理解为他是在麻痹敌人诱人深入,竟连营盘辎重都敢放弃——这小子有种!”   “是啊,换作是任何一个稍稍知兵的人,看到王昱输成了这样,也万不敢相信他还有翻盘的机会。”姚元崇说道。   薛绍笑道:“这么说,哪怕是谨慎到家的党郭二将也终于相信,王昱是彻底输了?”   “是的。”姚元崇苦笑,“看到王昱连输九阵弃营三次,党郭二将再不怀疑王昱有诈,于是决定大举反击一鼓作气的击溃王昱,拿下最终的胜利。”   “等等,王昱的这个营盘弃得有点意思。”薛绍正看到一份军报,指着其中的字句对姚元崇道,“洛阳周边的地理环境,你我都已十分熟悉。你再细看王昱撤逃与弃营的路线,是不是很诡异?”   姚元崇笑道:“不用看了,因为结果已经告诉我,王昱的心里究竟是怎么盘算的。”   “还是诱敌深入。”薛绍把军报用力一合,神彩奕奕的道,“后面的军报我还没有看,但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昱最终是用水攻取得了翻盘胜利。”   姚元崇愕然瞪大眼睛,“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这么说我猜对了?哈哈!”薛绍大笑,“连败九阵弃营三次,王昱从据险而守的高地隘口,一步一步的退向了濒临洛水的大营。为了方便大军取水与后勤补给的漕运运输,洛水大营的周边有好几只洛水支流经过,地势地洼颇多码头,同时也有很多的军船备用。如果能将党郭二将的主力吸引到洛水大营来,王昱只需要掘开一段河堤就可以水淹大营,全歼敌军。而他自己则可以率军登船遥遥观战,坐看这滔滔洛水,帮他翻盘得胜!”   “没错,战事经过大体如此。”姚元崇直挠头,“这小子还真是个初生牛犊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的出手也太狠了一点,连自家的洛水大营他也敢淹!虽然他掘开的河堤不是太宽,水流也不是太急,但是洛水大营里的积水也快有了齐膝之深。为了把党郭二将骗得更狠,他连粮草、帐篷和辎重都没有转移,几乎全给淹了……这一场大水冲下来虽然没有什么人员伤亡,但是财产损失可真不小啊!”   “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战争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薛绍嘿嘿的笑,“再说了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小子,不当家就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哪会像你这位官居显位的夏官侍郎一样懂得精打细算?我估计啊,战败了的党郭二将看到泡在水里的洛水大营都要心疼死了,他们肯定会想要活扒了王昱的人皮!”   “你说得没错。”姚元崇苦笑道,“党郭二将同时率军前来袭杀王昱做最后一击,当他们看到大水冲进营盘时马上就宣布投降认输了,然后就地率领麾下的军士开始救灾,拼死拼活的总算是止住了水灾抢并救出一批物资来。然后二将一起冲到王昱的跟前要找他拼命。要不是有郭安和你给的令剑在,他们可能真会当场就把王昱给宰了!”   “有点意思。”薛绍笑个不停。   “你还笑得出来啊?”姚元崇苦拉着脸,“这次军演,是不是有些玩出格了?”   “这不是玩,这就是战争。”薛绍的神情严肃了一些,说道:“损失了一批军资,总好过有一天我们的大营包括我们的神都,一起被洛水给淹了。你说呢?”   姚元崇微微一怔,恍然点头,“有道理。这么说来,洛水大营的防洪措施还有待加强。我们对于水路的戒备与管制,也有待加强。”   “不光如此。”薛绍说道,“如果有一天咱们真的被敌人兵临城下了,这滔滔的洛水的确可以作为我们的最后一把利器,帮助我们击退敌人。”   “对。水火无情,洛水就是神都身边的一把双刃剑。既可杀敌,亦可自残。看来我们有必要早做筹备。”姚元崇说道,“这么说来,总算还是有点收获的。”   薛绍笑道:“你就只收获了这么一点东西吗?”   “那还能有什么呢?”姚元崇双手一摊,“一顿羊肉大餐?”   “十斤羊肉就输不起了?姚元崇,你也太抠门了!”薛绍哈哈的笑,“我倒是另有重大收获。”   “什么收获?”   “一个学生。”薛绍笑道,“一个谁都不看好,为了一场军演的胜利而得罪几万人的,傻小子!”   姚元崇微微一怔,“你真打算正式收他做学生了?”   薛绍点点头,“原本我不想太早就把这事挑明,但太后好像很有兴趣,反复强调要我收下这个学生,好生调教。”   “太后现在,是越来越关注年轻将领的培养与成长了。”姚元崇若有所思的道,“她这么早就给你选好了衣钵传人,会不会别有深意呢?”   薛绍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笑道:“如果她真有此等深意,大可以在现成的将军当中提拔起合适的人选,来与我并驾齐驱共掌军事。还犯得着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身上吗?——而且这个傻小子,还是我的学生?”   “倒也是。”姚元崇笑了一笑,显然是为自己的“阴谋论”有点抱愧的意思,说道:“王昱是上官婉儿的表弟,太后特别关照一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薛绍呵呵地笑道:“王昱做了上官婉儿十几年的表弟也没斩露头角,但做了我几个月的随身书吏就被太后直接关注了——这说明了什么?”   “我明白了。”姚元崇恍然大悟——太后特别重视并主动想要提拔薛绍身边的人,不就是变着法儿的在拉拢薛绍想要搞好关系吗?   “我得再进宫一趟,把这几份战报拿去给太后看看。记得等我回来,再一起吃午饭啊!”薛绍说罢就起了身来,笑道:“姚抠门,想吃你一顿可不容易!”   “我刚才出门,就是准备进宫向太后秉报此事的,结果被你拉了回来。”姚元崇笑道,“那你速去速回吧,晚了可就连汤都没得喝了。”   “你敢!”薛绍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真要是没了,我就把你剥光了扔锅里煮!”   姚元崇苦笑摇头,“堂堂的尚书却好似顽童一般,全没个正形!”   批完了很多奏折的武则天略感疲累,正准备移驾后宫去歇息,薛绍去而复返再次求见。   “快叫他进来。”武则天便又坐了下来,她明白薛绍从来不会因为鸡毛蒜皮之事来主动找她。   薛绍进了御书房,双手把军报往上一递,喜笑颜开道:“太后,王昱赢了!”   “哦?”武则天的表情颇为惊诧,“快,取来我看!”   侍人连忙上前取过军报奏本交给武则天。她满怀兴趣的逐字逐句一一看完,拍案惊道:“这看似文弱的王家小子,倒是个军事奇才啊!”   薛绍笑道:“太后,整个大营都被淹了,我们损失惨重啊!”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点损失更加不算什么。”武则天颇为欣慰的微笑道:“薛绍,让王昱担任一个什么样的官职比较好呢?仍是充当书令使这样的小吏,对他来说是否太过屈才了?”   “太后,一战之胜负并不能说明太大问题,更何况还不是真刀真枪的实战?”薛绍说道:“王昱或许是有一点天赋,但如果太早的提拔让他官居要职,反倒会有揠苗助长之嫌。”   “何解?”武则天问道。   薛绍答道:“一名将军要想挥洒自如的指挥作战,那他就必须了解军队里的每一个细节。那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先是一名合格的士兵,火长,队正,旅帅和校尉。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很有可能就会成为赵括式的人物,只配纸上谈兵而已。”   “有道理。”武则天深以为然的点头,“怪不得当初你随裴公北伐时,他非得让你隐姓埋名的先去做了一个无名小卒。”   “是啊!”薛绍说道,“在那之前臣连军粮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如何扎营如何饮马如何应对军中常见的疫疾,仅仅只是记得兵书当中的几个段句而已,几乎是和赵括没有区别。那一趟征战下来,臣确实吃尽了苦头还几次差点丧命。但是最后的收获,却也是无法估量的。时至今日回想起来,裴公当时真是用心良苦。如果没有那一趟宝贵的经历,臣绝对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将军。”   “看来你早已明确,该要如何调教学生。”武则天点头微笑,“那就由你这位老师亲力亲为吧,本宫就不随意插手了。”   “多谢太后体谅。”薛绍拱手而拜,“臣既然答应了太后,就一定会用心调教王昱,让他将来成为一名合格的将军!” 第0812章 雪中送炭   三日后,薛绍亲自来到了洛水大营。事先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入营之后先在四处“微服”查看了一番。   大军演的分兵攻守对决这一项是结束了,但还有其他的环节项目仍在进行。比如骑兵的骑射大赛,步卒的翘关与步射大赛,以及团体的旗语战阵演练,还有单兵的刀枪拳术格斗以及各项体能较量。   以前的大唐军队进行训练,多半是以枪法箭术的简单操练和战阵演练为主,士兵们就像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只是敷衍了事。薛绍在他推行的军演当中创新了很多的科目,让所有的士兵都参与到了竞争当中来,有输赢有赏罚,有竞争有激情。   薛绍悄悄的接连走访了军营的很多地方,参观了骑射、步射与格斗多项比赛场地,总体感觉很不错。将士们对大军演充满了激情,都搞出了一点后世“奥运会”的氛围来了。   薛绍挺满意。   到了傍晚时分,薛绍来到了中军帅帐。党郭二将各自忙于练兵这时都不在,郭安带着斥侯守着帅帐,却不见了代理主帅王昱。   “王昱呢?”薛绍问郭安。   郭安讪笑,“至从分兵对抗结束,王昱就一直趴着没起过床,饭也很少吃。整天愁眉苦脸的哪像是打了胜仗?”   “把他给我叫来!”薛绍大马金刀的往帅椅上一坐,傻小子闹什么情绪呢?   没多时,王昱来了。   没多少日子没见,原本就显得有些文弱的王昱又瘦了一圈去,现在简直一阵风都能把他给刮走。气色也不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薛绍本想斥他几句,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吃惊且担忧,“你生病了?”   “没有。”王昱连忙单膝下拜双手捧上太一御刀,“尚书回来就好,敢请收回令剑!”   薛绍接过了御刀挂在腰上,“坐下说话——你怎么回事?”   “学生谢座。”王昱坐了下来,愁眉苦脸的低着头半晌不说话。   “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薛绍没好气的喝道,“问你话呢,说话!”   王昱怔了一怔,满副愁态地说道:“我掘开河堤放水冲了军营,淹了很多的粮食和帐蓬被褥。现在害得很多的将士都没办法睡觉了,伙食也都给减了半。大水泡过的军营里还生出了一些疫病,现在每天很多人跑肚拉稀浑身骚痒……这都是我害的!”   “你因此自责?”薛绍问道。   王昱点点头。   “呶。”薛绍随手扔给王昱一纸文书。   王昱连忙打开一看,顿时面露喜色两眼放光,“朝廷一口气拨发了这么多的粮草被褥和医药物资?太好了,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薛绍就笑,“那你觉得,朝廷上谁会那么好心的来给洛水大军雪中送炭,来给你王昱这傻小子擦屁股呢?”   王昱顿时恍然,连忙下拜,“多谢尚书!多谢尚书!”   薛绍呵呵直笑,“带上清单去找党郭二将,叫他们尽快去把物资领来。”   “是!”王昱脸上的愁云瞬间已是一扫而光,笑着小声说道,“尚书,你一口气给洛水大军拨放了这么多的物资,其他各卫的大将军知道了,不会说什么吧?”   王昱毕竟是在兵部干过,知道其中的一些利害。   “那没办法,谁叫我既是兵部尚书又是检校右卫大将军?”薛绍满不在乎的道,“其他各卫的大将军眼红也好嫉妒也罢,都随他们去——谁叫他们是后娘养的呢?”   满帐篷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薛绍正了正脸色,“记住了,这种话千万别在外面乱说。”   “是!”   正说着,党郭二将来了。两人进帐的时候都在骂骂咧咧的,看似脾气都不太顺。   郭安在薛绍身边小声道:“至从水淹大营后,二将就没有一天好脸色。”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可以理解。要是有人一把火烧了你家的院子,你怎么想?”   党郭二将进来了,一眼看到薛绍,急忙冲上前来叫道:“少帅你可算是来了,赶紧给咱们主持公道!”   “行了闭嘴闭嘴!”薛绍不耐烦的摆手,“我知道你们想嚷什么——王昱,把东西给他们!”   王昱连忙将清单递过去。党郭二将挤在一起大眼瞪小瞪的看了一阵,顿时一同哈哈大笑。   “少帅是好人,大好人哪!”   薛绍呵呵直笑,“你们两个,也就这么点出息。不就是淹了你们一点东西吗,我还能亏了你们?”   “那是!少帅从来都不亏待我们这些老弟兄!”党金毗笑嘻嘻的道,“行了,这一回咱们哥俩的气都顺了——多谢少帅!”   郭大封则是道:“军演的输赢其实不打紧,到头来我们仍是心疼那些受损的物资。将士们的日子本来就过得苦,少了这些物资,那就更苦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薛绍点点头,“所以呢,我来之前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给你们筹措到这一笔军资。希望它们来得正是时候。”   “太是时候了!”党金毗和郭大封很是感动,一同抱拳而拜,“还是少帅懂得体恤我们这些难兄难弟啊!”   “别跟我客气。咱们是弟兄,是一路人,我哪能不懂你们的疾苦呢?”薛绍呵呵直笑,说道:“今天我四下查看了一番,大军演进行得不错,你们都辛苦了。将士们都很投入,消耗也很大。等我回去后,再想办法给你们征调一批活羊来,让将士们也能吃到上好的新鲜羊肉,好好的打一打牙祭。”   “多谢少帅!”二将大喜。   王昱看在眼里,心想怪不得少帅能够得到这么多将士的拥戴,他真是无微不至的真心关爱这些将士们——换作是我,我也愿意给他卖命啊!   这时薛绍说道:“这次的大军演还要持续一两个月,务必要搞出一些隆重的声威来。有什么需求你们尽管提,我尽量满足。”   党郭二将连忙答道:“暂时没有什么别的需求,咱们就想和王昱再打一次!”   薛绍哈哈大笑,“怎么,输得不甘心?”   “那当然!”党金毗大叫道,“要是输给少帅,咱们无话可说。输给一个书令使……”   “闭嘴!”郭大封连忙一扯党金毗的衣袖。   王昱站在一旁一直没吭声,这时脸色不大好看,挺尴尬的。   薛绍看了王昱一眼,呵呵笑道:“英雄不问出处,书令使怎么了?——王昱,来给我倒杯茶喝。”   “学生马上。”王昱也没多想,连忙倒了一杯茶来递给薛绍。   薛绍随意喝了两口,把茶杯子往帅桌上一顿,“王昱,从今天起你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在我面前,自称为学生。”   王昱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郭安连忙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傻小子,还不下跪拜师?”   “啊!”王昱手足无措大吃一惊,连忙弯曲双膝准备下拜。   “不用。”   薛绍一把将他扯住,说道:“我不是教你春秋大义孔孟之道的老夫子,用不着你焚香沐浴的几叩几拜,军队里也不兴这一套”   “当年我的恩师裴公遇到他的恩师苏定方时,苏定方就拍着裴公的肩膀大笑了几声,好,就你小子了!”   “裴公当时还不明就理呢,苏定方说我看你小子挺机灵的,以后就跟我学兵法吧!——就这样,裴公就成了苏定方的学生,继承了药师一脉的兵法。”   众人都用心的听着,很安静。   薛绍环视众人,笑道:“别这么严肃。王昱还是以前的那个书令使,所不同的是,以后我可以名正言顺的骂他揍他了。”   “哈哈哈!”众人大笑。   薛绍走到王昱面前,表情比较严肃,“你别忙着得意,我在军队里和在官署里,是截然不同的。不信你可以问郭安,当初他还是一个新兵的时候,就是我的手下。”   郭安点头,“少帅那时化名承誉以小卒从军,因军功荣升旅帅。我们同旅的弟兄都被他练到半死因此叫他魔鬼旅帅,裴公说他是所有草原人的噩梦,河陇一带则是称为他薛人屠。”   王昱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说还真是跟官署里的那个衣冠楚楚、儒雅贵气的薛尚书不同啊!   “所以呢,做我的学生未必是件好事。”薛绍说道:“现在我就想到了一个法子,先要狠狠的整饬你一顿——瞧你这副身板,实在是太过赢弱了,哪里经得起行军打仗的折腾?”   “恩师教训得是……”王昱的脸都红了,“学、学生从小就比较的瘦弱无力。”   “那你不会练吗?”薛绍沉声道:“给你半年的时间,把你的身板练到像郭安这样。否则我就把你扫地出门,让你做一辈子的书令使!”   “咝——”   众人整齐的吸了一口凉气,这也太苛刻了吧?——郭安的这副体格外表看来是算不得雄武壮硕,顶多只是匀称而已。但脱去衣服就能看到,他浑身的腱子肉就像是精铁打成的,几乎用针都挑不出一丝的肥肉来。实际上,他的力量、耐力、敏捷和爆发在全军来说,都称得上一流上乘罕有人及!   王昱呢?和大多数的男人比起来都要瘦弱一些,横竖看来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王昱紧张得直咽口水,话都说不出来了。   “办不到吗?”薛绍冷笑一声,“那你趁早走人。我可不想浪费时间,也不想害了你的性命。”   “我办得到!”王昱急忙叫道,“我练,我狠狠的苦练!”   郭安上前一步微笑道:“你若真能吃苦,我可以帮你。”   “能,我能!”王昱狠狠咬牙,斩钉截铁道,“你们能行,我也能行!”   “郭安,别对他太好。”薛绍冷冷道,“会惯坏的。”   “少帅放心,我一定把他往死里整。”郭安笑道:“当初在三刀旅被整得那么惨,现在我终于也有机会整人了!”   帐篷里的其他人听着薛绍和郭安的这一番对话,纷纷感觉后背升起一丝凉意——得了,看来用不着羡慕王昱。给薛绍当学生,那先得要脱去几层皮! 第0813章 极品母女   一个多月以后,天气已经变得比较炎热。   薛绍在官署里处理一些公务,虽然衣衫单薄但仍然汗流浃背。他不禁无限怀念21世纪的空调电扇,还有冰箱里冒着咝咝冷气的冰镇啤酒。   啤酒?   薛绍不禁脑子里一亮,啤酒的酿造可不难,所谓的啤酒花本是一味草药叫蛇麻花。公主府的冰窑里还有很多冬天取来深藏的冰块,冰镇啤酒简直太适合这个夏天了。   ——这个大可以试试,自娱自乐也可以嘛!   他正想着下班回家以后便马上开始自酿啤酒的计划,明日公休便能付诸实施。不料宫中来了一名使者叫薛绍赶紧进宫,说是太后有要事相请。   薛绍有些叫苦,眼看着就要下班还得“千里迢迢”的进一趟皇宫。不过,想必应该是比较要紧的事吧!   “王昱,备马进宫。”薛绍下意识的喊了一声,起身开始整理衣装。   新任的兵部主事钟绍京应声进来了,拱手拜道:“尚书,王昱仍然留在洛水大营里没有回来。”   薛绍微微一怔,我倒是忘了,最近这个把月王昱多半的时间都泡在洛水大营里,像一名普通的小卒那样在党金毗的手下参加训练。听说他练得挺刻苦,好几次中暑晕倒仍在坚持……好吧,希望这小子的身体能够扛得住!   “钟绍京,你随我进宫。”王昱不在,薛绍便临时抓了个壮丁。万一进了宫有个写写划划的活儿,也能有个人分担一下。   “属下遵命。”   钟绍京和刘幽求、苏味道这三人,同是裴行俭留给薛绍的行军书吏。如今刘幽求与苏味道都已经成为了夏州都督府的重要官员,钟绍京却混得相对“较惨”。但这也不能怪薛绍厚此薄比,相比于刘苏二人,钟绍京的各方面能力都要差一些。但他有一门特长很有意义,写得一笔好字。   上次薛绍要给朝廷上表汇报大军演的事情,王昱不在就让他捉笔。结果表文递上之后,从宰相到武则天都对表文上的字迹大加赞赏。武则天还特意向薛绍打听了执笔之人,从而钟绍京就因为这一笔好字在武则天那里都留下了不错的好印象。武则天再一打听,原来钟绍京还是追随过裴公南征北战的老书吏,以往从征多少有些功绩,于是将他提拔为从八品夏官主事(相当某办公室主任一类的职务),成了薛绍的一名助手。   虽然品衔不高,但是“八品京官”对于大多数的寒门仕子来说,可能就是倾尽一辈子的努力也无法达到的目标。所以出身于南方寒门的钟绍京很是自足,办起事来也相当的认真和负责,很快就弥补了王昱留下的空缺。薛绍对他还是挺满意的。   稍后薛绍就进了宫去,武则天直接就在膳食堂里等他。薛绍到了之后,武则天便叫他一同用膳,边吃边说。看到钟绍京也一同来了,武则天挺大方的叫钟绍京也同席用膳,这不禁让钟绍京受宠若惊——就算是当朝宰相,也很难有机会得到太后的亲自招待呀!   薛绍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入席之后毫不客气的先把肚子吃饱再说。武则天也没着急说事,一个劲的劝薛绍和钟绍京多吃菜多饮酒,显得颇为好客。   酒足饭饱,薛绍都在打嗝了。   武则天这才叫人撤去宴席,对薛绍道:“承誉,适才收到云州都督薛讷的快使来报,说契丹与奚族的首领已经在六天前从幽州入关,途经云州时薛讷派了一百铁骑随行护送,想必不日即将抵达神都。你看是不是提前做好一些迎接与招待的准备?”   “臣会提前做好相应准备的。”薛绍眨了眨眼睛,“太后,突厥的使臣没有来吗?”   “目前还没有消息。”武则天说道,“奚族与契丹二族的领土毗邻,彼此互为唇齿。突厥则是相隔甚远而且素怀吞并之意。既是仇敌,想必他们不会约好了同时动身。甚至有可能,突厥不会派使前来。”   薛绍冷冷一笑,“我倒是希望突厥真的不来。”   “哦?”武则天略微惊咦,“为何?”   薛绍答道:“突厥本就没有和解之心,就算是派人来了,估计也就只是敷衍了事。他若不来,便就落下了口实。到时臣便能使出一些解数,尽可能的笼络奚族和契丹。一旦他日突厥再度生事,这两个部族就有望成为我们的友军,帮助我们一起对抗突厥。”   “好,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办了。”武则天道,“本宫会责令鸿胪寺等相关衙门一同听从你的调谴行事。再有什么需求,你尽管开口来提。”   “是。”   “另外……”武则天犹豫了一下,看向钟绍京。   钟绍京很自觉的先退出去了。   武则天笑了一笑,说道:“不是本宫多事,我就想关心一下,你最近有见过玄云子没有?”   薛绍转着眼珠子“呃”了一阵,苦笑道:“没有。”   “蓝田公子,你公务再忙也不会缺了片刻幽会的时间吧?”武则天笑道,“有空,还是去看一看她。莫要太过冷落了。”   “行。”薛绍顿觉一阵头大,心说武则天你就这么惦记玄云子?劝我去和她约会,让太平公主知道了心里怎么想?——你这老娘可是做得经典啊!   “对了。”武则天突然道,“最近妖儿闲来无事也会跑去上清观,与玄云子作伴。明日公休,你若没有其他要事,我们一起去那里看看,如何?”   “臣乐意奉陪。”看到武则天都想尽办法劝自己去一趟了,薛绍只得答应。   稍后,薛绍回到了家里。太平公主仍在等他一起用膳,眼看天都黑了薛绍还没回来,菜都快凉了。   “我吃过了。”薛绍怀着歉意对太平公主道,“你母亲突然宣我入宫说些公务,顺便让我在宫里吃了一顿。”   “吃过了便好,我就怕你饿着肚子忙个不停。”太平公主一点怨言也没有,自己坐了下来用膳,顺口说道:“明日公休,我想去洛水泛舟,你有时间陪我吗?”   “抱歉,没有。”薛绍苦笑,“岳母大人给我派了个活儿,让我陪她……”   太平公主的筷子一停,“去哪里?”   “你猜?”   “上清观?”   薛绍顿时笑了,“怎么你一猜就中呢?”   太平公主淡然一笑,继续细嚼慢咽的吃她的饭,说道:“你是该去看看了。”   “是,应该。特别特别的应该。”薛绍瓮声瓮气,“要不明天我干脆睡在上清观,不回来了?”   “那也可以啊!”太平公主满不在乎的道,“洞房花烛嘛,反正是迟早的事情。”   薛绍气鼓鼓的翻起了白眼,瞪着屋顶一声不吭了。   太平公主暗笑了两声,说道:“薛郎,我怀孕了。”   薛绍像是一根压扁了的弹簧斗然弹起来,一脸狂喜两眼精光直冒,“真的?”   “假的!”太平公主大笑不已。   “我去!”薛绍顿时抓狂。   “真的。”太平公主微笑的轻声道。   薛绍大喜,连忙把饭桌往旁边一推,“这饭菜有些凉了不能吃,赶紧叫厨房换新鲜的!”   “能吃能吃!”太平公主急了,“我正饿着呢,不能等!再说了,大热天的我不想吃太烫的东西。”   “好,好,你喜欢就行。”薛绍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仰头哈哈大笑,“真是苍天有眼哪!”   “傻样儿!”太平公主摇头直笑,“我们都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以前倒是没见你这么开心?”   “这次不同。”薛绍搂着她的双肩,“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   “这么说,麒玉和宁晋都来得不是时候了喽?”太平公主直翻白眼。   薛绍啪啪的就掌了两下嘴,“我嘴笨,掌嘴掌嘴!”   “行啦!”太平公主连忙将他的手给拉住,嗔笑道,“这种话以后不许在家里说,万一让麒玉听到了,他会生气的。”   “嗯,我知道。”薛绍笑呵呵的道,“小兔崽子现在多少懂一点事了。”   “呸!不许你再说他是小兔崽子!”太平公主怒了,“那你岂不是大兔子,我不成了母兔子了?”   “好,都听你的,我以后再不说了!”薛绍心里乐翻了天,眼下太平公主说什么那都会依了。   次日清晨,薛绍如约进宫来到了迎仙宫,与武则天一同去往内廷上清观。   武则天先问道:“你告诉了太平,今日要去哪里么?”   “告诉了。”薛绍如实回答。   “她怎么说?”武则天倒是挺关心。   薛绍笑了一笑,“她绝对是太后亲生的。”   武则天微微一怔,“此话怎讲?”   薛绍笑道:“她本是想要让我陪她去泛舟,但听我说要去上清观马上就改口了,并劝我是该早些去看看。而且,她说的话都和太后是差不多的。”   “哈哈!”武则天笑了,“他确实不愧本宫亲生,气度恢宏识得大体。”   薛绍听得很别扭,心里一阵瞎嘀咕:哪有催着赶着还帮着女婿在外面另寻新欢的?——你们还真是一对极品母女! 第0814章 妖儿的誓言   上清观里。   妖儿大呼小叫的担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包子从厨房里冲出来,欢快的道:“仙姑仙姑,大肉馒馒出笼喽!”   玄云子从房间里走出来,微笑道:“你小心一点。”   话刚落音,妖儿一脚踢中小土堆朝前就倒,蒸笼落地肉包子全撒了出来。   玄云子赶紧上前去扶,“没事吧?摔伤哪里没有?”   “哇——”   妖儿放声就哭泪如泉涌,“我的大肉馒馒!!”   玄云子愕然且好笑,连忙将妖儿身上检查了一番,倒是没有摔伤哪处,便道:“我当你是摔得疼了,原来是心疼你的大肉馒馒?”   妖儿连忙抹泪伸手去捡肉包子,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会摔倒了就哭呀?……我就是心疼这些大肉馒馒。一会儿神仙哥哥来了没得吃,可怎么办呀?”   玄云子不禁赧然失笑,“嗯,你的确不是小孩子了。”   “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妖儿挺执拗的争执了一句,将一个弄脏的肉包子撕去了外皮,放到嘴里咬起来。   玄云子急道:“脏了,不能吃!”   “能吃能吃!”妖儿大口大口的吃着包子,嘴里含糊不清的道:“可香了!”   玄云子摇头笑了笑,“你这么喜欢,我去给你做一笼好了。”   “不要!”妖儿摇头,“我自己去做。神仙哥哥只爱吃我亲手做的。”   玄云子笑道:“你怎么知道他爱吃?”   “因为……”妖儿想了一想,笑嘻嘻的道,“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在吃大肉馒馒。后来我特意去跟那家店的老板学了很久的手艺,学了很久哦,直到和那家店里做出的味道一样呢!”   玄云子微笑道:“可以跟我说一下,你和神仙哥哥的故事吗?”   “好呀!”妖儿很爽快的答应了,招招手示意玄云子跟她去厨房,边走边道:“但是,我得一边做馒头一边跟你讲故事——我们的故事很长呦!”   “好,我洗耳恭听。”玄云子笑道,“顺便我还可以给你帮一帮忙。”   “不用你帮忙,你就站在一旁听故事就行了。”妖儿笑嘻嘻的道,“那我开始讲了哦?”   “好。”   “嗯,那是一个太阳好大的晴天。我饿得头晕眼花的去长安西市乞讨……”   看到妖儿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玄云子挺不淑女的噗哧就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呀?”妖儿皱起了眉毛不悦的道,“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因为就在那一天,我的母亲去世了!”   玄云子微微一怔,面露愧的色的小声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说吧,我再也不笑了。”   妖儿斜瞟了玄云子一眼,“我现在又不想说了。”   “为什么?”   “我不高兴!”   “……”玄云子愕然的怔了一怔,心说这个小姑娘还真是直性子,不懂一丁点的掩饰。   这时妖儿又笑了起来,欢快的搂起衣袖叫道:“我做包子喽!”   玄云子便默默的退出了厨房,看到妖儿在那里忙忙碌碌的小身影,突然发觉自己在面对妖儿的时候,总有一点心虚甚至是自惭形晦。   “我真的好羡慕她。”   “简单,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无论是快乐还是忧伤,都是那么的纯粹和干净。”   “难怪所有人都喜欢妖儿……”   玄云子漫步在道观的小庭院里,低声自语,“难怪,他就是不喜欢我……”   半个时辰以后,薛绍和武则天一同到了。   玄云子站在道观门口相迎,妖儿急乎乎的从厨房里跑出来,“等一下,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薛绍惊奇道:“妖儿,等什么?”   “大肉馒馒啊,马上就熟了!”说罢妖儿又急冲冲的跑回了厨房。   武则天和薛绍等人全都笑了。   看到他们这样轻松而溺爱的笑容,玄云子越发感觉到自己和妖儿之间的落差是如此的巨大——薛绍也好太后也好哪怕是包括师门道兄这些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笑得这样轻松和快乐!   “难得今日如此闲适,我们就在这亭院的树荫下坐坐,随意聊一聊家常里短。”武则天轻松地说道,“顺便呀,尝一尝妖儿姑娘做的大肉馒馒。”   薛绍听到武则天也说“大肉馒馒”顿时就笑了。   “你笑什么?”武则天假愠的道,“那就叫大肉馒馒!”   “好吧,好吧!”薛绍呵呵直笑,“我去厨房给妖儿帮忙。”   众皆愕然。   武则天道:“我看你还是别去了,省得帮倒忙。”   “太后别小看我。”薛绍大言不惭的道,“我的厨艺,那是深藏不露的!”   “那你去吧!”武则天笑道,“记得给我们留几个,不要偷吃光了。”   薛绍哈哈大笑的走进厨房,眼神始终没往玄云子身上落过一下。   玄云子倒是一直面带微笑的目不斜视,彬彬有礼的扮演着她的东主角色请武则天入座,并开始亲自煮茶。   武则天见薛绍进了厨房,小声道:“玄云子,你和薛绍之间究竟是有了什么隔阂?”   “回太后,没有。”   武则天摇了摇头,“本宫是过来人。”   “真的没有。”玄云子认真说道,“只是……我们一时还无法接受和习惯,对方的身份之变化。”   武则天轻轻的扬了一下手示意侍从人等退远,然后道:“今日本宫不妨对你说一句实话,你与薛绍的婚姻,将直接关乎本宫和整个国家的命运。”   “贫道知道。”玄云子点头,她哪能不知道呢?太后的登基之日,恐怕就是自己和薛绍的成亲之日。从根本上说,如果没有薛武两家的联姻,太后就无法真正得到军队强有力的支持。或许她可以通过别的途径达到这一目的,为此甚至不惜除掉薛绍。但是这样做付出的代价将是相当惨重也是相当危险的,最终就连鹿死谁手都未必可知。薛绍早已经展示过他的实力了,或许他没办法抢走太后所拥有的一切,但他绝对有能力毁灭所有人拥有的所有一切!   ——相比之下,联姻将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啊!   “你不要再一口一个贫道的了。”武则天有点不悦地说道,“你是本宫的侄女儿,不日本宫还会正式收你做义女并封你为公主,视与太平旗鼓相当。到时候你的身份就不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而是属于皇权,属于国家!”   “是……”玄云子轻低着头,挺不自然也挺不情愿的说了一声,“儿臣知道了。”   武则天微微皱眉,“玄云子,本宫曾经给过你选择,哪怕是在你离开皇宫去了王屋山的时候,你也仍然具备选择的权力。但是最终你答应了这门婚事并主动回到了上清观,那也就意味着你已经承担起了这一份责任。”   “儿臣知道。”玄云子点头。   “光是知道,是没用的。”武则天说道,“你还得真正的去履行它!”   玄云子微微皱眉,面露难色的看向武则天,“太后,我也想。”   武则天将她的手拿过来捂在自己的掌心,说道:“对我们女人来说,嫁给一个男人,就等于是这辈子都跟定了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一切都该是为了他。本宫让你嫁给薛绍,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情。但是对你来说,你首先得要做好薛绍的妻子。缺少了这一层,其他的全都将要失去意义。”   “太后,我也想……”玄云子喃喃的重复这句话。   “给自己一点信心,也给薛绍一点时间。”武则天微笑的轻拍玄云子的手,“本宫从来都不会看错人,你行的!”   厨房里,薛绍一边动作机械的帮着妖儿往灶里填柴,一边竖起耳朵来听着外面两个女人的对话。   “她们好像低估了我的听力。”薛绍暗自发笑,经过特种训练的人只要注意力足够集中,能够听到常人无法想像的细微声响——你们说悄悄话的声音已经太大了!   “神仙哥哥,我都说了几遍不要加柴啦!”妖儿急切的叫了起来,还咳嗽,“你看看你塞那么多柴进去,全是烟,呛死人啦!”   薛绍连忙把柴禾把外拉,“不加了,不加了!”   “两大笼,全熟喽!”妖儿欢天喜地地叫道,“神仙哥哥,你先吃!”   “拿出去,大家一起吃!”   上清观里,开了一场包子宴。   薛绍一口气吃了三个。不得不承认,妖儿的手艺绝对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现在去开一家包子店绝对的生意兴隆食客如云。   武则天也吃了一个,一边吃还一边打趣妖儿,问她,“妖儿你为何长得如此之快,现在都快要和本宫一般高了。”   “嗯,我是大人了!”妖儿挺自豪的扬着手里的包子。   “那你想过没有,将来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武则天笑问道。   “当然是嫁给神仙哥哥喽!”妖儿毫不犹豫地答道。   众皆愕然,薛绍差点一口把嘴里的包子喷了出来。   武则天既惊奇又好笑地问道:“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妖儿笑嘻嘻的看着薛绍,一点羞涩和犹豫都没有,说道,“我高兴!”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薛绍。   薛绍有点小尴尬的吞下了包子,上前来对妖儿道:“妖儿,你别乱说。嫁人,哪能这么随便呢?”   “我没有随便呀!”妖儿睁圆了眼睛很认真地说道,“从第一天认识神仙哥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将来我要么不嫁人;如果要嫁,那一定得是神仙哥哥!——我都在我母亲的坟前都发过誓了!” 第0815章 天下无双   几日后,太平公主府。   薛绍骑着马急冲冲的跑回了家,头一次没有先回正厅去向太平公主报个到,而是奔向了后院新修的酒竂。   还隔着老远,薛绍就闻到了浓郁的麦香味。巧了,太平公主和陈仙儿、琳琅等人全都好奇的围在酒竂外面观望,看里面几名酒师和学徒在挥汗如雨的熬煮麦醪。   见到薛绍回来,太平公主等人都围了上来好奇的盘问,为何要买下了这几名酒师自行酿酒呢?家里已经窖藏了那么多的珍品美酒,十年也喝不完呀!   薛绍笑而不语神秘兮兮的走进了酒寮中。酒师们见到薛绍回来大喜过望,忙道:“主人回来得正好,这麦醪终于按照你定下的规矩熬煮妥当了。只是这蛇麻花该要做何用处?小人酿了半辈子酒,从未用到过这号东西啊!”   薛绍微自一笑,回来得正是时候!   于是他把蛇麻花的用处、处法和用量以及其他的许多细节,全都一一的教给了酒师们。并且亲自从旁监工,看着他们用小铜称称量好了蛇麻花,然后小心翼翼的添加到了麦醪之中继续熬煮。   “奇了!这麦醪竟然变得清亮了!”酒师们惊诧不已。   “后面还有很多道工序,一丝都不能错。如果错了,又得全部从头来过。”薛绍道,“还有,我教给你们的秘法半点不许外传。”   “小人抵死不敢!”酒师们慌忙下拜。卖身契都在薛绍手里了,他们这些人根本不会生出半点忤逆之心,否则就是跟自己的死活过不去。   薛绍满意的离开了酒寮去了膳堂。太平公主等他开饭已有多时,派了几轮侍婢来催。   薛绍刚一迈时膳堂,太平公主就急急地问道:“薛郎,你那是酿的什么酒嘛?”   薛绍笑眯眯地答道:“我新创的,夏酒。”   “何谓夏酒?”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笑道:“当然就是,适合夏天喝的酒喽!”   “那不能叫夏酒,太平庸了。”太平公主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就叫——太平酒!”   “太平酒!”薛绍啧啧的道,“这个,这个的确是比较的……高大上!”   “那就这么定了,太平酒!”太平公主欢快的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鱼脍到薛绍嘴边,“犒劳一下聪明能干的夫君,张嘴——啊!”   薛绍一口吞下鱼脍,心说我这横跨千年的伟大发明专利,居然就被这一块鱼脍给轻松的买断了!   “对了,我还有件事情要问你。”太平公主喂完了鱼脍,笑嘻嘻的道,“我听说那日在上清观,妖儿亲口说非你不嫁,可有此事?”   “童言无忌,何必当真?”薛绍不禁苦笑了一声,她消息倒是蛮灵通的。   “看来是真的喽?”太平公主故意板起了脸来,连珠炮似的开始数落,“薛郎,你还有没有一点良知道德与人之本善呀?妖儿还是个小孩子呢,那么的天真无邪善良单纯,你居然也去勾引她?!”   “天地良心,绝对没有。”薛绍说道,“在我心里,妖儿就是我的妹妹,甚至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据我了解,你和妖儿之间也的确不像是那么一回事。但为何你回来之后,对上清观一行的事情只字不提呢?”   薛绍淡然一笑,“因为没什么可提的。”   “唉!”太平公主叹息了一声,“你和玄云子……”   “吃饭,吃饭!”薛绍拿起碗筷,一个劲的狼吞虎咽。   太平公主微微苦笑了一声,不再盘问——薛绍从来都不喜欢唠叨和纠结的女人,这一点太平公主相当的肯定。   夫妻俩闷声吃饭。   太平公主左右感觉气氛不佳,于是主动寻找话题,说道:“今天我进了宫。”   “唔。”薛绍满嘴饭菜,口齿不清。   “母亲说,要给我新造一座府第。”太平公主说道。   薛绍的筷子稍稍一停,“这里不是住得挺好的么,为何又要新造?——这又是明堂又是宫殿还要再造一个太平公主府,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岂是好事?”   太平公主早就料到薛绍会这么说,于是小心翼翼地答道:“我也是照这么说的,回绝过母亲了。但她主意已定,不容反驳。”   薛绍眨了眨眼睛寻思了片刻,说道:“当真如此?”   太平公主面露难色的沉默。   薛绍一眼看向她,太平公主心虚的低下了头。   “我向来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薛绍的脸色微微一沉,“你就更不应该了。”   “薛郎,我错了。”太平公主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凑到薛绍身边来,小声道:“我听说朝廷已经在计划动工,给玄云子新造一座公主府。我就去向母亲打听了一下,然后嘛,母亲就答应我说……”   “哎……”薛绍长叹了一声,放下了筷子,“我吃饱了,去酒寮看看。”   “薛郎薛郎,别走!”太平公主急忙拉住薛绍,“我都认错了,你就原谅我嘛!”   薛绍也没动气,耐着性子说道:“你跟玄云子,有什么好攀比的?不就是一座府第么,我们不缺钱,你想要那我们就造十座都没问题。你犯得着跑到太后那里去争风吃醋吗?”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太平公主委屈地叫道,“我就是……问了问!”   “你就不该去问这一问。”薛绍正色说道,“这件事情连我都没去关心从不过问,你有什么好问的?你这一问,不就让别人觉得你没自信、器量小、有意争风吃醋了么?——我对你怎么样,对玄云子是什么态度,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你还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   “薛郎,你生气了噢?”太平公主可怜巴巴的厥着嘴,小声道,“我怀孕了哦,你不可以凶我!”   薛绍苦笑,连忙把她抱在怀里,“我没有凶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玄云子的府第是造给外人看的,不是给你看的。谁都可以眼红嫉妒,唯独你不能。因为你是天下无双的太平公主,你是薛绍唯一最爱的女人,没人可以取代。你必须足够的骄傲足够的自信。明白吗?”   “天下无双的太平公主,已经明白啦!”太平公主乖巧的躺在了薛绍的怀里,笑嘻嘻的道,“明天我就进宫,无论如何也要劝得母亲收回成命,我们不要她新建府第了。”   “对。天下无双的太平公主不需要和任何人攀比,因为任何人也不可能比得上她。”薛绍微笑点头,“如果这里你住得腻了,你的男人会给你造一座新的。你想要多么辉煌气派都行!”   “吹牛!”太平公主笑嘻嘻的用指头刮着薛绍的鼻子,说道,“你有钱吗?你连田产都给了你的三弟,就剩那点俸禄还不够你养那些部曲斥侯的,新近又买了酒师和仆人再添二十几张嘴要养活。我看你呀,都快变成穷人驸马喽!”   “穷人驸马?少瞧不起人!”薛绍冷笑,“我有的是钱,只是没像你一样都锁在珍宝阁里。一般花些小钱的时候,我当然不会动用了。我的钱,那都是用来干大事的!”   “那给你心爱的妻子造一座金碧辉煌的新府第,算不算是大事呀?”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问道。   “算,当然算了!”薛绍认真真的道,“现在我就正式的问你,你确定你真的想要一座新府第吗?”   太平公主兴奋的坐直了身子,“确定!”   薛绍把手对着太平公主一伸,一本正经大言不惭的道:“你先预支钱款给我,过段时间双倍奉还!”   数日后。   薛绍带着一个车队来到了立德坊,走进了宰相王本立的家,亲手把好几车的绢帛钱财交给了他。   青天白日的,薛绍当然不是来给宰相行贿,而是——把他的府第给买下了!   薛绍与太平公主现在住的太平公主府,还是当初二圣迁都之时虞红叶帮忙买下翻修的,地处距离皇城不太远的归义坊。而立德坊则是处在归义坊与皇城中间并且紧挨皇城,四面环水溪河纵横,环境极其优美。   王本立曾在太后扳倒裴炎的激战当中突施冷箭重疮裴炎帮了太后的大忙,因此非但得以晋升为阁部宰相,太后还把占据了立德坊半坊之地的这座精美豪宅赏给了他。   薛绍至从那天和太平公主说起“府第”之事以后,就把这件事情真的放在了心上,并且满洛阳的打听最好的地皮用来兴建府第。最终他看上了立德坊的王本立住宅。   太平公主本以为薛绍只是玩笑而已没成想他居然当了真,当她听说薛绍要把宰相王本立的住宅买下时,太平公主都惊呆了。   “薛郎,你向来是不喜张扬不爱铺张,这回怎的如此大动干戈?”太平公主问道。   “跟张扬铺张全没关系,男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薛绍豪气干云,说完又向太平公主伸出了手,“再借点钱,到时照样双倍奉还!”   以“投机”发家的王本立至从当上宰相之后,很少把别人放在眼里。他花了大量的钱财把自己的宅子装修得相当的气派辉煌,几乎快要和金谷园一样变成了洛阳一景。满洛阳的百姓心里都清楚,现在这座豪宅对于王相公而言,既是他的宰相府第和传之于子孙的遗产祖业,又是他“深蒙圣宠”的金字招牌,更是他绝对不许外人觊觎半分的命根子。   从来没人想过要打王相公这座豪宅的主意,薛绍是头一个。   当然,也是最后一个。   只是从旁人的嘴里听说到薛绍想要买下自己的住宅,王本立马上就主动的找到薛绍,说愿意“分文不收双手奉上”。薛绍当然不会白要他的豪宅了,否则岂非是要落下一个强取豪夺的罪名?   于是乎,在第三方的公平估价与居中证介之下,薛绍一文不少的以洛阳市价买下了王本立的豪宅。并且当天就有八百多号工人赶到了现场破土动工,该拆的拆该修的修。从洪门借来的六十多条船已经开始昼夜不停的从各地运来建造材料,源源不断的沿洛水水道直接送到立德坊的工地上。   一时间,洛阳轰动。   朝野上下街头巷尾的都开始评议,薛绍新造府第的事情了。   直到此时太平公主才真的相信——薛绍这回是动了真格,要给她造一座新府第了!   太平公主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他对薛绍说道:“薛郎,其实你不用这么较真的。”   “我不是在跟你较真,我是在做一件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薛绍答道,“我们成亲五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给你送东西——你难道不喜欢,你难道不想要?”   “我当然喜欢,当然想要了,只是……”太平公主不知道该怎么说。另一边玄云子的府第正在日夜施工,这一边薛绍就动手开始给自己造一个新家……她总感觉,这有点怪怪的!   “那你就等着收下,其他的都不要想。”薛绍满不在乎地说道,“男人给自己的妻子送礼物,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   太平公主无语以对。她头一次感觉,薛绍居然这么蛮不讲理。   ——但是自己居然就像着了魔了一样的,爱死了他的蛮不讲理! 第0816章 薛式邦交   奚族和契丹的首领使团,终于抵达了洛阳。   按照惯例,先由鸿胪寺负责接待。武则天改革官名,鸿胪寺现已更名为司宾寺。这次专司负责接待奚族与契丹首领的是司宾丞田归道,武则天让他直接听受夏官尚书薛绍的调谴行事,大小事宜不决之处都问薛绍。   最初田归道有点想不大明白,为什么隶属司宾寺的外交事宜要让一位掌管军事的夏官尚书来担纲。但是当他接到奚族与契丹的首领并请他们下榻司宾寺之后,田归道就彻底的明白了。   奚族派来的代表,是他们的“王子”李大酺。当然,“王子”只是一个习惯的称谓并非十分准确。李大酺的父亲原名叫“可度者”,早年率奚族部落内附于大唐。大唐在奚族领地设立了饶乐都督府,任命可度者为饶乐都督并封为楼烦县公,赐为皇族李姓。   奚族王子李大酺体魄雄健能骑善射,牛高马大壮如熊罴。他说他父亲年岁已高不堪远行,于是由他代替前来。田归道则是认为,李大酺此来洛阳可不是出于一片孝心,至少不全是。因为他刚刚下榻司宾寺就急着要出去见识一下繁华似锦的神都洛阳。田归道以安全为由婉拒不让他出门,李大酺就吵吵嚷嚷的让田归道给他安排美女来陪他过夜。为此他愿意自己掏钱,多少钱都行。   是的,他要嫖妓。   这样的要求,身为儒生重臣的田归道当然无法答应了。否则传扬了出来,中华礼仪之邦的脸可都要被他丢尽了。这让李大酺很不痛快,他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为难司宾寺的官员与侍从们,有几次还差点惹出斗殴的祸端来。   奚族的王子很不安分,很不好伺候。   但是相比之下,契丹的使臣更让田归道感觉到不安。   与奚族类似,大唐在契丹部族的领地也建立了讼漠都督府。现任讼漠都督名叫李尽忠,这次他派了他的大舅子孙万荣来担任使臣。田归道在鸿胪寺用事多年,他知道这位孙万荣是个什么人物——契丹的至高军事统帅。   让这样的一个人来担任外交使臣,李尽忠的用心可以说是比较叵测的。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孙万荣名为使臣,但恐怕他更重要的身份会是“军事密探”。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很有可能是要刺探大唐的内部虚实。他们此一行从幽州入关一直走到神都洛阳,大唐内部的多项军事部署他肯定早已探清查明了然如胸。   奚族的王子李大酺在鸿胪寺里为了嫖妓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孙万荣却是相当的安静,他只和自己的两名心腹侍从骆务整与何阿小呆在一起。主仆三人足不出户神神秘秘,轻易不让司宾寺的人太过接近。田归道因此相当的担心孙万荣会在私底下进行什么细作活动,但他又不能把国宾当作囚犯一样的去看管和关押。   这两族的使臣,让外交经验丰富的司宾丞田归道觉得很为难。思来想去,他觉得太后用人还是颇为得法的,本朝恐怕还真的只有薛绍能够应付得了奚族与契丹的刺头使臣们。他记得裴公裴闻喜生前好像有一句名言,薛绍将是未来几十年里所有草原人的噩梦。哪怕这只是传言,想必奚族与契丹的人也应该都是听过的。   于是田归道马上找到了薛绍,向他汇报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况。   详细听完田归道的汇报之后,薛绍笑了,说道:“我曾与李大酺的父亲李可度者打过交道,在于都今山。”   田归道微微一怔,但马上就想起来了,说道:“薛尚书说的可是那一次裴公北伐,你与恶来将军挥军深入平定判乱,踏平于都今山一役?”   “是的。当时奚族也加入了阿使德温傅的叛军之中。”薛绍说道,“当然,事后奚族首领李可度者的解释是,他是被温傅裹挟不得不从,否则就有灭族之危。于是我放了他,让他率领奚族的兵马撤出了于都今山,回归了自己的领地。否则,当时奚族可能就真的会有灭族之危。”   “那难怪李可度者不敢亲自前来,却派了一个愣头脑脑的糊涂儿子李大酺来作为代替。”田归道笑道,“有了于都今山一役的惨痛经历,奚族应该不敢再对大唐生出什么异心了吧?”   “田司宾的意思是,李大酺只是来走个过场,奚族归降之诚意早已明了?”薛绍问道。   “难道不是吗?”田归道反问,“若非薛尚书网开一面,奚族恐怕早就灭族了。奚族难道还想再冒一次险与大唐作对?”   “此一时彼一时。如果仅凭久远的一场战争就能决定当下的一切问题,那历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战争了。”薛绍说道,“奚族弱小,他们必须选择一个强大的盟友来投靠,从而自保。以往大唐是他们坚定不移的唯一选择,但是至从突厥死灰复燃,尤其是这一次突厥脱离大唐自行建国之后,奚族的信心就动摇了。”   “薛尚书的意思是,大唐已经江河日下,这些蛮夷不愿意再俯首称臣了?”田归道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并未反驳,只是道:“大唐仍旧强大,但近年来由于各种原因而对奚族与契丹这样的北狄部落,失去了以往强有力的管控。与此同时,有一个离他们很近的突厥汗国斗然兴起。不是有一句老话,叫做远水难解近渴么?奚族就算有心投效大唐,也不能忽视了悬在他们脖子边缘的钢刀。再加上近年来他们好邻居契丹部族在不断的壮大,留给奚族可供选择的余地就更小了。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只能像是跟应声虫一样的追在契丹身后摇旗呐喊。弱国无邦交,李大酺此来只是作为一名花花公子专事游玩而已。主要的决策权,恐怕还得着落在老谋深算的契丹军事统帅,孙万荣的身上。”   “薛尚书,熟知边情精熟军务,深谋远虑言之有理啊!”田归道顿时对薛绍刮目相看。在他的印象里薛绍就是一个顶着无数美丽光环、显得无上高大——但或许只是徒有其表的贵族公子。   薛绍不难从田归道的话里,听出他以往对自己的成见。但他只是报之以淡然一笑,并点没往心里去。   因为,他早就习惯了。   薛绍的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在如今这个朝堂之上,真正了解薛绍其人的并不多。像田归道这样罕与自己直接接触、仅凭印象与传言就一直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待自己的人,其实大有人在。没办法,谁叫自己蹿升实在太快、顶的光环实在太多,以往还有一个蓝田公子的纨绔形象呢?现在又是煊赫一时的当朝驸马和手握兵权的太后股肱,这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裙带宠臣”的特有标志。   当一块顽铁与一块真金同时刷上了艳丽的油漆,人们就很难单凭一双肉眼去做出分辨了。   “薛尚书,接下来我们该要做何安排?”田归道开始请示,并用上了“我们”一词。   这个词让薛绍听了略觉舒坦,他说道:“让使臣安心休养三日恢复体力养足精神。三日后,我请他们邙山射猎。”   “邙山射猎?”田归道微微一惊,“此前预先的安排不是麒德殿设宴,太后亲自接见两族使臣么?”   “改了。”薛绍淡然道,“三日后,邙山射猎。”   “……是。”虽然满腹怀疑,但田归道还是应诺而去。   薛绍目送田归道离去,心中暗自一笑,这位田司宾,此前恐怕很是瞧不起我。但好在他不像某些儒生那样泥古不化叽叽歪歪,否则我肯定会要换人。   没等到三日后,当天傍晚薛绍就换上了一身平服,带着琳琅和几名仆人来到了司宾寺。田归道连忙出来迎接,但薛绍叫他不要声张,自己先要以私人名义见一见那个奚族的王子,李大酺。   “尚书,哦不……公子,请!”田归道在前引路,他看到薛绍带的仆人扛了一个木筒很是好奇,便问这是何物?   “给李大酺治疗色疯病的良药。”薛绍笑道,“田司宾,今日让你见识一下薛式邦交的独有特色。”   田归道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薛式邦交?好吧我拭目以待!   天气炎热,已是喝到半醉的李大酺敞胸露怀的在房间里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嘴里不停的在骂骂咧咧。   门开着,田归道把薛绍领到这里就悄悄退下了。   李大酺见到薛绍怒目而瞪,“你是谁?来干什么?”   薛绍听他的汉话说得有点鳖脚但大体还算流畅,于是没用突厥语与之交流,用汉语说道:“我来给王子送酒。”   “酒?——你是说这种让人反胃呕吐的马尿?”李大酺很不客气的拿起一个酒壶重重摔碎在地,“你们叫它杏花村?莫非就是因为它是村汉用来喂猪的泔水?”   碎片与酒水四溅,洒到了薛绍的身上。琳琅大怒,若非是薛绍有言在先,她们早已冲上去把这个无礼的蛮夷刺穿百八十个窟窿了。   李大酺一眼瞟到了薛绍身后、站在门外的琳琅,顿时两眼放光走上前来,伸出手要扒开薛绍,“滚开吧,我原谅你了。”   薛绍用力钉着,李大酺扳了几下一动不动。然后他就恼了,运足力气用力一推,薛绍仍是纹丝不动。   而且面带微笑。   李大酺的眼神终于离开了琳琅,落定在了薛绍身上不停的上下打量,“你力气很大。你武艺很强,对不对?”   “不强。刚好足够保护我的姬妾。”薛绍只是微笑,“我来给王子送酒。王子难道就不想尝试一下?”   李大酺自动忽略了薛绍后半句,问道:“她们是你的姬妾?——很好,开价吧!”   “免谈。”薛绍淡然道,“我知道你们奚族人把妻妾当作牛马,可以随意的交换与共用。但这里是大唐。”   “你错了。我们的姬妾可以随便交换,但是马匹,不能。”李大酺笑了,“还有,我知道你们的风俗。在南国——好吧在你们大唐,一样有很多人每天都在交换姬妾玩乐。”   “我不是。”   “难道你欺负我是蛮夷,故意搪塞拒绝我?你在藐视我?!”李大酺的眼神再度转到了琳琅身上,双眼发红,就差流口水了。   “看来我是瞒不过王子了。”薛绍淡然道,“这样吧,我知道你们奚族人敬重勇士。如果你能表现出足够的实力,我可以考虑安排两位姑娘来陪你,虽然不是我自己的姬妾。”   李大酺顿时双眼放光,“你此话当真?”   “当真。”   “你说话能算数?”李大酺又表示出了质疑,“那个田归道呢,你让他出来做证,我就相信你。”   薛绍微然一笑,“好。”   田归道果然来了,虽然他很是不解更加不赞同薛绍这样的行为,但是迫于无奈,他只好答应“做个见证”。   “开始吧,就在这个院子里,比什么都行!”   牛高马大的李大酺已经脱去了上衣,一身肌肉因为流汗而闪闪发亮,像是一个从古罗马角斗场里走出来的高等角斗士。而且他的眼神一直死盯着琳琅,甚至还咽了几口口水。   琳琅咬牙切齿目如喷火,若非是碍着薛绍严令在先,她们早把这个精虫上脑的愚蠢蛮夷大卸八块几十次了。   “不可致残不可杀人。”薛绍对琳琅道:“但也不用忍了。上吧!”   “是!”   琳琅痛快的应了一诺,整齐划一的撸好袖子走上前来。   李大酺当场就愣了,指了指琳琅又指了指自己,拼命摇头,“我?她们?比武?——不能!不能!”   薛绍笑道:“为什么不能?”   李大酺摇头晃脑的咧嘴笑道:“因为奚族的勇士只会干女人,不会打女人。”   话刚落音,李大酺轰然倒地蜷成一团动弹不得。琳琅一左一右的用脚踩着他,冷冷的齐声道:“还有被女人打,对吗?”   田归道瞪大了眼睛,差点当场晕倒在地——我的个苍天哪,这就是薛氏邦交的独有特色?! 第0817章 卧榻之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田归道有点吃惊,吃了一记闷亏颜面扫地的李大酺居然没有发怒,而是满不在乎的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你们赢了,我愿赌服输。说吧,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穿好衣服,来一起喝酒。”薛绍说道。   李大酺一怔,“如此而已?”   “当然。”薛绍笑道,“我说过了,我就是来给王子送酒的。”   “好,喝酒!”李大酺二话不说大步就往房里走。   田归道上前来对薛绍小声道:“薛尚书,这位奚族王子虽是粗野无礼了一些,倒也颇为爽直干脆。”   薛绍说道:“北方的草原人把比武看得十分重要,同时,他们也都赢得起输得起。刚才我如果让他挥刀抹脖子,他一定毫不犹豫。”   田归道微微一怔,若有所思的点头,“薛尚书对草原人,不是一般的了解啊!”   “你身为司宾丞,不了解草原人吗?”薛绍反问。   田归道苦笑一声,小声道:“下官在司宾寺接触到的草原人,不是贵族使臣就是可汗酋长。他们从来不会像李大酺这样,展现出类似特质来。”   “言之有理。”薛绍笑道,“来吧,田司宾。尝尝我自酿的新酒。”   “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薛绍带来的仆人们打开了两个木质的酒桶,用大勺舀出金黄色的啤酒来盛进海碗之中,再取了冰块加入冰镇。   李大酺和田归道等人都觉得十分惊奇,目不转睛的盯着。   “二位,我先干为敬了。”薛绍拿起一大碗啤酒咕咕咕的猛饮了一通。   微苦而冰凉的啤酒沿着喉咙落入腹中,然后一股热汽从喉中吐出,无边的清爽与痛快,难于形容!   “爽——”薛绍忍不住大吼了一声,真是很多年没有这样痛快的喝过啤酒了。这次酿成的啤酒是失败了很多次以后才好不容易酿造出来的,虽然味道比起后世的那些精酿名啤来说还有点差距,但也相当的不容易了。   李大酺本就是个爱酒之人,看到薛绍如此海饮他早就按捺不住了,马上担起海碗仰脖猛饮。由于喝得太快,很多的酒水洒到了他的胸膛上。刚刚喝完他就扯开喉咙长啸了一声,并且有样学样的大叫了一嗓子,“爽!”   “再来!!”   田归道一介儒生看到他们这样把酒当水喝都快吓傻了,担起碗来尝了一口试了试,味道很奇怪,既苦又甜却不像一般的酒那样刺舌辣喉,重要的是炎炎夏日喝到冰镇的东西可不容易。于是他放开矜持大口喝了两口。冰凉的啤酒落入腹中,田归道张开嘴来长吁了一口气,感觉满身的热燥都随着这一口浊气通通散去了,从头到脚感觉到一阵清凉爽意——怎是一个“痛快”可够形容啊!   若非碍于书生的修养和矜持,田归道真想和薛绍李大酺一样大叫一声“爽”!   “神酒、神酒!!”李大酺喝下了三大碗,手舞足蹈的大叫,“这是中原的神酒,一定是!——来,再来!”   几名仆人忙得不亦乐乎,不停的给薛绍和李大酺等人倒酒、加冰块。房间里洒了很多的酒水颇为狼籍,但是向来极为注重礼仪的田归道都顾不上这些了。这酒可不是想喝就能喝到,他也抡起了袖子开始一碗碗的痛饮。很快,把官袍都给淋湿了。   立于户外的琳琅看到屋里的男人喝得这么痛快,都忍不住舔起了嘴唇。姐妹俩不约而同的拿定主意:等回了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酒寮里去搬一桶酒来,躲到房里痛饮一番!——对,一定要多加冰块!   很快,一桶酒居然见了底。   薛绍都有点傻了眼,虽然这酒的度数低,但是我们三人的肚皮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   “还有吗?还有吗?我请求你,再来一点!”李大酺极其不顾王子形象的担着碗向薛绍乞求,活像是个叫花子。   薛绍大笑,“暂时没有了。”   李大酺直咽口水,“那我还有机会,再喝到这种神酒吗?”   “有。三日后,邙山猎场。”薛绍笑道,“这酒已经有了名字——太平酒。”   “太平酒?”李大酺开始好奇的上下打量薛绍,“我知道大唐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殿下。请问,她和这个酒有关系吗?”   田归道当然是不问也知道,所以他开始笑。因为到现在为止,李大酺居然都还不知道薛绍的身份,他都没问过。   “太平公主,是我的妻子。”薛绍微笑道,“这个酒,就是她亲自命名的。”   “呃?”李大酺轮着眼珠子,表情有点呆滞了,喃喃道,“这么说,你就是——薛驸马?”   “嗯。”薛绍点头。   “我……”李大酺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死盯着薛绍,薛绍真担心他会爆出一句“我操”来。   “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突然,李大酺夺门而逃。   薛绍大笑不已,“王子殿下好像有点肾虚啊!”   田归道苦笑,“下官也请告辞片刻。”   “去吧,去吧!”薛绍呵呵直笑的坐下来,“我肾好,我就不用去。”   田归道也匆忙离开直奔茅厕。薛绍马上叫仆人取来一个夜壶,痛痛快快的尿了满满一壶。   “我的天,憋死我了!”   啤酒度数再低,喝多了也是能够醉人的。再者大唐时代的酒度数本来就不高,对没有喝过高度白酒的田归道和李大酺这样的人而言,喝下这么多的啤酒想要不醉,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了。   于是田归道直接醉在了过道上,被司宾寺的仆从抬去歇息了。李大酺的酒量要好很多,但也是扶着墙回来的。但是刚刚走进房间还没得来得及坐下,他马上又再度跑回茅厕吐了个翻天覆地。   “可惜了,可惜了!”李大酺叫悔不迭,“如此神酒,喝下竟然全给吐了!”   薛绍叫仆人弄来了醒酒汤。既然酒已经喝到了痛快,那么事情也就该好谈了。   李大酺虽是喝醉了但心里是相当清楚的,薛绍何许人,他私下来访当然不会是只是为了喝一场酒。   于是稍后,两人很有默契的坐在了一起。李大酺不再吵嚷着要喝酒,而是老老实实的喝下了一大碗醒酒汤。   “王子殿下,海量啊!”薛绍笑道。   “薛驸马,请不要称呼我王子殿下了,在下受之不起。”李大酺的态度已经变得非常的谦恭,他站起身来对薛绍抚胸纳头单膝一拜,“家父临行时万般叮嘱,若是到了神都见到薛驸马,一定要恭敬谦逊的拜谢驸马大恩。我奚族能够得以保全留存至今,是完全仰仗了薛驸马的恩德啊!”   “王子言重了,请起。”薛绍连忙将他扶起来,微笑道:“当年在于都今山,我初出茅庐锋芒毕露,肯定有很多得罪令尊的地方。他不记我的仇,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还哪敢承受王子大礼?”   “不。我们奚族当时被温傅武力逼迫,不得不跟随他们一同起兵。因此,我们对薛驸马的再造之恩,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李大酺一改之初的放荡轻佻,正色道,“同时,我们也是发自内心的崇敬薛驸马。因为你是征服草原的勇士,是令狼图腾都黯然失色的战神!”   “过誉了。”薛绍淡然一笑,“王子请坐。我想和你谈一些重要的事情。”   “薛驸马有事尽管吩咐,我们奚族绝对唯大唐马首是瞻,绝对听从薛驸马号令行事!”李大酺说得斩钉截铁。   薛绍心中微微一亮,这个李大酺在小节方面他或许是有些乱七八糟,但是面对大事他心如明镜态度坚定——谁还能说他真是个草包呢?   “我想知道,你们奚族现在能征惯战的兵马,究竟还有多少?”薛绍说道,“当然这样的重大秘密,你身为王子有充足的理由不告诉我。我也不会怪你。”   “不足万骑。”李大酺毫不犹豫的就说了,说完还叹息了一声,小声道:“薛驸马向来知道奚族是马背上的民族,我们以马为家,追逐水草放牧射猎为生。几年前我们都还有将近三万名精壮骑手,可以组成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保护我们的部落和子民。但是突厥部族连续发动了三次大的草原叛乱,我们奚族被迫都被卷入。三次战争过后我们的精壮男丁三去其二,马匹牛羊的损失更加惨重。现在,我们不得不依附于契丹,否则随时都会有灭族之危。”   薛绍点了点头,“据我所知,三次的草原大战契丹都没有直接参与。其他各部族在战争当中都有损耗,唯独契丹保留了自身的实力,在不断的壮大。”   “是的。”李大酺点头,“契丹的壮大,让突厥汗国都感到了不安。于是才有了这一次,骨咄禄可汗派军十五万前来征讨。好在有大唐出面干预让骨咄禄可汗撤去了兵马。否则,这一次我们奚族会和契丹一起,面临灭族之危。”   “十五万?”薛绍眉头一皱,朝廷方面接到的信息说是“十万”也有说“二十万”的,于是问道:“这个数字准确吗?”   “只多不少。”李大酺说得很肯定,“上次默啜在云州率领汗国的精锐部队附离狼骑与薛仁贵大战,但是一溃千里元气大伤,后来突厥就与大唐讲了和。但是近一两年来突厥接连吞并了漠北的仆骨部与同罗部,又联合回纥部吞灭了薛延陀部,得到了无数的牛羊和战马。战败部族的男丁,全被收编到了附离狼骑之中。相比于云州之战以前,光是附离狼骑这一支直属于可汗的精锐部队,兵力就已经翻了一番。其他分布在各个不同部族当中的控弦之士与拓羯部队肯定更多,那些我就不大清楚了。”   薛绍的眉头深深皱起,至从云州大战后,大唐朝廷的注意力几乎完全放在了内部争斗之上,对草原的关注度实在太低了。今天如果不是听李大酺说了这些情况,我自己这位军国大臣居然都还不知道,突厥的元气已经完全恢复,甚至还要强于云州之战以前了!   “我们能够了解到的突厥情况,不是太多。”李大酺说道,“与我同来的孙万荣是契丹部族的统帅,经常能有机会和突厥的可汗、谋主、统帅这样的人物直接接触,他肯定比我知道得更多。薛驸马,不妨向他打听打听。”   “好,我会的。”薛绍点了点头,问道,“那你知道,契丹现在的兵力情况如何吗?”   “不是太清楚。”李大酺摇头,“近年来契丹没有直接参与过什么战争,一直很神秘。连家父都搞不清楚契丹现在到底有多少兵马。三万?五万?八万、十万?好像都有可能!”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的卧榻之侧,已经藏了好几只猛虎。而我们的国家,还在酝酿一场改朝换代的大变革。酷吏在横行,朝野在动荡,兵力在削减,军费在吃紧。   我们在被争斗与内耗所纠缠,敌人却在不断壮大磨刀霍霍。   ——危机!   薛绍感到了莫大的危机! 第0818章 权臣之心   次日没有早朝,但薛绍仍是很早就来到了兵部官署。姚元崇也来得很早,两人在官署门口刚好相遇。   “元之,有突厥来使的消息没有?”薛绍当头就问。   “没有。”姚元崇摇头,“最近下官也是每天都在等待和打听,但是一直没有半点突厥谴使前来的消息。”   “进宫,问太后。”薛绍二话不说,拉上姚元崇就一起进了皇宫。   武则天一向勤政,几十年如一日的黎明早起很少睡懒觉。但是今天薛绍到了贞观殿御书房却没见到武则天,只有后宫御正、华阳夫人库狄氏,她正在代替武则天阅读一些奏折。   薛绍便问她,太后人在哪里?   库狄氏面露难色,示意薛绍还是不要问了。   薛绍心里哪能还不清楚,现在柳怀义以监工明堂为由时常在宫中留宿……罢了,等等吧!   “薛驸马,有何要事?不知可有我能效劳一二的地方?”库狄氏问道。   薛绍一想,武则天现在都放心让库狄氏帮她读奏章了,想必她应该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于是便问她,可有突厥谴使南下的消息?   “没有。”库狄氏回答得很肯定,“近日太后也很关注这件事情,每天都在打听,但是一直没有突厥谴使入关的消息。”   “有麻烦了……”薛绍双眉紧皱的喃喃自语。   库狄氏微微一惊,“要不我去通报一声?”   “方便吗?”   “……我见机行事。”说罢库狄氏就走了。   姚元崇的表情变得很尴尬了,小声道:“要不下官先行回避?”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不行。一会儿你得给我帮腔!”   “呃,好吧……”姚元崇直挠头,虽然柳怀义的事情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但是当面撞破好像还是挺尴尬的!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薛绍都等得快要七窍生烟,武则天总算是来了。   “承誉这么早进宫,有何要事?”武则天倒是笑容可掬,没有半点尴尬可言。   薛绍便直言道:“太后,我觉得突厥行事诡异,近期内很有可能发动南侵的战争。”   武则天微微一怔,“消息的来源,可靠吗?”   薛绍摇头,“只是臣的推测。”   武则天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你是根据什么来推测的?”   姚元崇在一旁不禁愕然,心说这么大的事情仅凭“推测”就敢上报,也亏得是薛绍本人,换作是其他人肯定先要挨上一顿臭骂,严重的甚至要被问罪了!   薛绍便将昨天与李大酺密谈的事情向武则天简单做了汇报,然后道:“太后,如果李大酺所言属实,那么突厥早已注备了武力击败奚族与契丹的实力。但是他们仅仅是看到大唐出面调停就撒去了十五万大军,那么这一举动的背后,必有其他图谋。”   武则天沉思了良久,说道:“十五万大军说来就来说退就退,空费钱粮无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的确是有些诡异。但是仅凭李大酺的一面之辞就做出判断,是否也太过草率了一些?”   “太后,防患胜于补救。战争和劫掠对突厥人来说相当的重要,他们已经有一两年没有和我们打过仗了,草原上现在对茶叶、丝绢、瓷器、铁器这些物品的需求已经相当巨大。”薛绍说道,“虽然我们开放了一些边境榷场与草原通商,但是这对数以百万计的草原人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我从李大酺那里了解到,现在我们的一块茶砖在黑沙牙帐的黑市当中,已经能够换到一匹牝马外加一担羊毛,比以往的价值长了三倍有余。面对这样巨大的利润差价,所有的突厥人脑海里都会升出同样的一个念想——我们为什么不去南方多抢一点来呢?”   出身商人之家的武则天虽然没有学过“经济学”,但是她非常能够理解薛绍这番话的意思。追逐利润与财富不是商人的特权,国家和政权更加需要财富来作为支撑。如果大唐的茶砖真的能在黑沙城卖到那样的天价,那么一两个突厥人就会想要搭伙了去偷茶砖,七八个突厥人凑在一起就会想要抢劫贩茶的汉商。当成百上千数以万计的突厥人包括突厥贵族也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以侵略和掠夺为主要目的战争,就再也无可避免了!   但是偏偏,武则天现在最不希望的就是和突厥重新开战。战争就像是一个巨大而无底的漩涡,无数的财富和资源都将被它吞噬殆尽。由此引发的兵权外放,在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大隐患——谁能保证领兵出征的将军不是李唐死忠,不会居心叵测的在关键的时候对她反戈一击呢?   于是武则天沉默了很久,只是说道:“本宫不是已经多次重赏骨咄禄与元珍,以示安抚了么?”   “太后,突厥本是狼种,并非豢养的家犬。我们喂给的肉食再好,也不如他们自己捕杀的带血活物更加爽口。”薛绍说道,“再者说了,整个草原都对中原的富饶物产有了极大的渴求。就算可汗与贵族们自己不缺这些东西,他们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子民的需求意愿。当然最重要的是,突厥已经从云州之败当中恢复了元气,他们每天都在变得更加强大,他们已经注备了发动战争报仇雪恨的实力。仇恨,同样也是驱使突厥人发动战争的一个重要因素!”   武则天再度陷入了沉默。有动机,有实力,那么突厥人就只缺一个发动战争的契机和借口了。而契机和借口,从来都无法阻止战争的爆发。   再又想起自己此前对突厥的多次封赏,武则天不觉有些忧愤难当,恨道:“本宫从来不曾亏待了突厥,但狼就是狼,永远兽性难驯!”   “太后,我们有必要提前准备,做出防患。”薛绍说道。   “他们会打哪里?边境线这么长,我们该要如何防患?”武则天双手一摊,既苦恼又气愤。   薛绍双眉微皱,抱拳道:“臣建议,以突厥没有谴使来唐、藐视宗主国为由,我们联合契丹与奚族主动出击。臣以为,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唯有如此,才能打乱突厥的军事部署,从而占据战争的主动权!”   此言一出,武则天当场震惊,姚元崇也很是愕然。   ——此情此景,恐怕除了薛绍,没人再会想到大唐还能主动出击!   “不行。”武则天果断的就否决了,“现在我们最应该做的,是尽量的避免战争。又岂能主动挑起战事?”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太后,已经避无可避了。”   “仅凭李大酺的一番话就做出这样的推测和决断……”武则天满腹犹豫的皱眉,说道,“是否,真的太过武断了?”   这时,姚元崇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薛绍与太后的直接对话,别说是他一个兵部侍郎,恐怕宰相也不会随意的出口插话。   “元之,你有何话说?”武则天主动问起。   “太后,臣以为薛尚书的谏言,值得采纳。”姚元崇便说道:“臣以为,或许我们是没有必要主动发动战争,因为战争的胜利对我们来说意义并非很大。但是我们很有必要占据战争的主动权,因为防守对我们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千里国境线,但凡被突厥打破任何一个点,其损失都是无可估量的。现在契丹与奚族的首领都在神都,正是我们联合两大部族一同对抗突厥的大好时机。而突厥没有谴使南下接受调停,也给了我们师出有名的最好借口。若不趁此良机主动对突厥施压,等到他们主动发动战争,我们就只能疲于应对。到那时就算我们能够赢得战争,但战争的地点是在我们的疆土之上,我们的损失已经无法弥补。薛尚书有一句话正切要害——防患胜于补救。臣更加赞同以攻代守出动出击的战略。御敌于国门之外,这才是上上之策啊!”   武则天沉思了良久,看似仍旧相当的犹豫,问道:“具体,该要做出怎样的军事部署?”   薛绍说道:“臣建议,让臣亲率洛水大营的右卫大军赴往北疆,联合薛讷所部的定襄军还有奚族契丹之联军,对突厥兴师问罪。”   “不可。”武则天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了,“右卫大军拱卫京师,岂能擅离?你是总揽军务镇国定邦的夏官尚书,本宫朝夕之间都要向你问策,更加不能让你率军远征。”   “太后,时局艰危、战机稍闪即逝,不容犹豫啊!”薛绍大声力谏。   “……”武则天沉思犹豫,犹豫沉思,“你们先行退下,容本宫三思。”   “请太后,速下决断!”薛绍与姚元崇一同连连苦谏。   “二位爱卿,先请退下吧!”   走出贞观殿时,薛绍快步疾行一言不发。   姚元崇忧心忡忡的跟在他背后,都不敢说话。   过了下马桥翻身上马之时,薛绍慨然长叹一声,看着姚元崇想要说话,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姚元崇见他脸色铁青,只好小声劝道:“尚书不必忧愤,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严重呢?”   “心怀侥幸!”薛绍正一肚子气没处撒,张口就骂,“专吃败仗的,就是你这种人!”   “你再如何骂我,那也无济于事啊!”姚元崇摊着手苦笑,“再说了,心怀侥幸的,那也不是下官本人哪!”   “骂的就是你!”薛绍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心说她倒不是心怀侥幸,她就是不想打仗,就是不想让我领兵外出!   奶奶个腿的,真想现在就一把将她拽到皇帝龙椅之上,再死死将她按住别再乱动——其他的问题,全都交给我来解决!   薛绍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历史上会出现那么多的权臣了。   他们固然是有野心,但野心绝对不是他们唯一的动机。 第0819章 突厥入关   两日后,邙山大猎场。   烈日当空,薛绍从羽林卫调来的一千飞骑和洛水大营的两千越骑,一同在猎场上排开了阵势。清一色的明光甲战甲和高头大马,旌旗鲜艳刀戈雪亮。   如此阵势,与其说是打猎,还不如说是阅兵。   无论是李大酺还是孙万荣,见到如此阵势无不大开眼界。契丹和奚族都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从来都不缺好的骑手。但是他们绝对没有这么多的明光战甲,军旗也远不如大唐的鲜艳和耀眼。那么多的战马几乎全是齐头一样高、齐尾一样长,连鬃毛都减到一样的齐整,这更让李大酺与孙万荣叹为观止。   “薛驸马,果然治军有方啊!”孙万荣感叹道,“隆隆军威令敌胆寒,未战而先胜了一场。壮哉!”   “孙帅谬赞了。”薛绍说道,“羽林卫是皇家卫率,不是我带的兵。另外的两千骑兵隶属于洛水大营右卫麾下,而我只是检校右卫大将军。他们真正的领兵将领是党金毗与郭大封。”   孙万荣也是淡然一笑,“在孙某看来,凡大唐天下之兵马,皆是薛驸马的麾下。”   “为何?”   “薛子镇国,谁敢来犯?”孙万荣微笑道,“此一语早已在草原上流传开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薛绍苦笑,“惭愧!”   “薛驸马何出此言?”孙万荣问道。   薛绍摇了摇头,说道:“四野不宁边患连连,薛子镇国谁都敢来犯上一犯——我能不惭愧么?”   孙万荣呵呵的笑,“薛驸马,那不是你的错。”   薛绍正准备再和孙万荣攀谈几句,另一边李大酺已经骑上战马来回疾奔,一边跑还一边打着呼哨,像是奔驰在草原上驱赶猎物一样挥扬起套马索,大声叫喊道:“薛驸马,何时开始围猎?我已经等不及了!”   “现在就开始!”薛绍大喊了一声。   战鼓擂起号角吹响,三千骑左右奔开拉成了两道圆弧。只等这两拨骑兵碰头,一个圆形的大猎场就将形成。然后他们会不断的驱赶躲藏在森林与草丛中的猎物,让薛绍等人分头猎杀。最终谁的猎物打得多,谁就是胜者。   对草原人而言,围猎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重要手段。而出色的猎手,将会享有极高的地位与荣誉。于是他们把围猎的输赢竞争看得很重,不亚于比武。   李大酺是个急性子,看到圈围猎场的骑兵跑开他头一个就冲了出去,身后跟着他的一队骑卒随从。   “孙帅,请!”薛绍示意孙万荣先行一步。   “好,那孙某就不客气了!”孙万荣干脆利落的跨上马,带上他的九名随从包括自己一共十人,一队人马带着猎犬和弯弓飞掣而去。   薛绍选的九名骑手都是自己的斥侯,以郭安为首。   这时郭安上前来请示,“少帅,我们也出发吧?”   “出什么发?”薛绍淡淡的道,“猎物都已经准备好了,不用再去射。”   “哦?”郭安一怔。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早叫党金毗射了几只野兔放在这里。让他们赢,我们不予争锋。”   “这……”郭安和斥侯们都有点不解。听说要射猎,众人都摩拳擦肩准备了许久,就等着大干一场显显威风。   “不必多问了。”薛绍说道,“你们去林子里随便跑两圈了就回来。记住,一箭都不许发!”   “是。”   虽是不解,但郭安等人都乖乖的领诺而去。   党金毗在一旁直挠头,“少帅,射猎如同比武,咱们凭什么要让着他们哪?万一输了,倒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薛绍淡淡道:“我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我们的骑兵中看不中用。”   “啊?”党金毗眼睛都瞪大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北狄素以骑兵和箭术自傲,看不起我们中原的骑兵和箭术。那我就逐了他们的心愿——别忘了,契丹一直没有参与过什么战争,我们对他们的骑兵战法与箭技一无所知。凭什么,我们要把自己骑兵和箭术的功底,先行展露给他们来看呢?”   “哦,藏拙!”党金毗嘿嘿直笑,“我明白了!”   “其实,藏是藏不住的。孙万荣是行家,那双眼睛非一般的毒。”薛绍微笑道,“但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有这个‘藏’的意思。”   “这……不懂!”党金毗直摇头,满头雾水状。   “凡带兵之人无不多疑。当孙万荣知道了我刻意在藏,他就忍不住会猜来猜去。如此一来,哪怕他看到了真东西都会心生疑窦。这样,他就摸不清大唐军队战力的虚实了。”薛绍笑道,“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懂懂懂!”党金毗点头如捣蒜。   薛绍哈哈的笑,“行了,你去烤羊吧——这门手艺不用藏,记得烤香一点,晚上的大餐就全靠你了!”   “行嘞,交给我吧!”党金毗乐滋滋的去烤羊了。   薛绍叫左右侍卫卸去了自己身上沉重的战甲和披风,往行帐的卧榻上一躺,揣起一本书悠然自得的看了起来。   没多时,他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正有些迷迷糊糊,薛绍觉得鼻间很是痒痒,猛的一个喷嚏打出就醒了过来。   耳边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薛绍朦胧睁眼,居然看到了太平公主。   “太平,你怎么来了?”薛绍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定睛一看,没错就是她。   “打猎也不带我来,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太平公主故意做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坐到了薛绍身边,讪讪的道,“你还记得,我上次打猎是什么时候吗?”   薛绍笑呵呵的道:“我知道你喜欢打猎,也很久没有打过猎了。但你不是有孕在身活动不便么?再者,这次围猎是关乎邦交的国家大事,不是纯粹为了玩乐。所以呢……”   “行啦,不用反复解释了。”太平公主轻哼了一声,说道,“是母亲叫我来的。”   薛绍微微一怔,“她叫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传话喽!”太平公主怏怏的道,“都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堂堂的公主竟成了跑腿的小厮,专在你和母亲二人之间传话。”   薛绍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武则天身边有用不完的使女和侍从,有什么话非得让身怀六甲的太平公主亲自来传呢?   “说吧,什么事?”   太平公主便说道:“昨天我进宫给母亲请安,她让我转告你,突厥的使臣已经从灵州入关,不日即将抵达京城了。”   薛绍不由得一怔,“灵州?——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昨天下午。”太平公主说道,“收到灵州大都督府急报的时候,我也在场。”   薛绍淡然一笑,“当时你母亲,是不是挺得意?”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不对,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母亲呢?”   “哦,不是得意,是高兴——高兴,行吗?”薛绍呵呵地笑道,“其实是这样的,之前我进宫向你母亲进言,说突厥没有谴使来唐是别有图谋,要提前做出军事防患。你母亲不同意,我反复苦谏,最后她把我轰了出去。不料马上就收到了突厥使臣入关的消息——她当然有理由高兴了。”   太平公主直皱眉,“薛郎,怎么我感觉你对我母亲……”   “你别多心,我对你母亲一如既往的尊敬和拥护。”薛绍说道,“我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多操一点心。急切之下,就难免会有一点过激。”   “难怪我母亲说你,这一次多少有点过于敏感和急躁了。”太平公主撇了撇嘴说道,“她让我来劝一劝你,在军国大事的判断拿捏之上,不要过于依赖自己的直觉和推测,还是依据事实稳健为妥。”   “臣,谨受教。”薛绍正儿八经的对着太平公主,弯腰拱手而拜。   “去你的!”太平公主没好气的对着薛绍的手打了一巴掌,“不许你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冷嘲热讽。”   薛绍呵呵直笑,“臣万万不敢。”   “还来?”太平公主瞪起了眼,“我怀孕了,我最大。惹了我生气,叫你好看!”   “我错了,我错了。”薛绍连忙赔着笑把太平公主请得坐了下来,笑嘻嘻的道,“宝贝夫人既然来了,那就陪我打几天猎吧——但有一个条件,你不许亲自参与,只能从旁围观!”   “好耶!”太平公主像个孩子一样的欢呼起来,抱着薛绍的脖子就在他脸上一阵猛亲,“我就知道,夫君最是疼我了!”   脸上在被太平公主一阵猛亲,但薛绍的心里已经在另作盘算了——突厥的使臣为什么要绕了那么远的路,选择从灵州入关呢?   灵州地处河陇贺兰山一带与夏州都督府毗邻,二者同为重要的军事要塞。在薛绍上任夏州都督之前,丰州这个极其重要的前线军镇,都是划归在灵州大都督府治下的。   而且灵州大都督府治下还有“鲁、丽、塞、含、依、契”六胡州,当年太宗皇帝李世民平定草原之后收降的突厥降部,都安置在这一带落户。尔后几十年里,但凡有归降的胡人部族,大唐都按惯例将他们安置在六胡州居住,西域来的很多胡人,也都落户于此。   薛绍越想心里越有点不安,突厥人的行动颇怀诡异,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好吧,我又有了很多不好的推测。但是,我不能再去向武则天谏言了。   “阿弥陀佛,千万别让我的推测成为事实!”薛绍忍不住念叨出声来。   “薛郎,你瞎嘟嚷一些什么?”太平公主不满的嘟起了嘴,“我以后,再也不亲你了!”   薛绍连忙嘿嘿赔笑,“我说,亲得我好爽啊!不要停,不要停!” 第0820章 夜闯禁宫   因为得闻突厥使臣入关的消息,朝廷方面改变一些原有计划。为了等候突厥使臣抵京,原定五日后举行的重大国宴因此推迟了半月。武则天建议薛绍,带着契丹和奚族的使臣在邙山多玩几天,反正他们除了打猎喝酒也没别的什么嗜好。   因此原本计划三日的围猎,只得又延长了几日。让太平公主在邙山猎场玩了两天后薛绍就将她送了回去。这里烈日当顶烟尘滚滚连沐浴都是个大问题,不大适合太平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何况她还有孕在身。   打了几天猎以后,连李大酺这样的围猎狂热份子都有些兴味索然了,便来催问薛绍何时回洛阳?   孙万荣倒是挺沉得住气,他和薛绍一起笑话李大酺肯定又是色瘾发作了。李大酺傻乎乎的憨笑并不否认,还连连称赞太平公主如何的倾国倾城,就连她身边的侍女都个个的天香国色。   “既然王子不爱打猎了,那就有请二位移驾金谷园。”薛绍便说道,“那里环境清幽适宜避暑,我也好给二位安排一些酒宴歌舞来助兴。”   “好,好好!”李大酺大喜。   孙万荣则是道:“薛驸马所言,莫非是西晋名臣石崇留下来的那一座金谷园?”   “正是。”   孙万荣有点惊讶,“那样的古迹名园,岂能轻易进入?”   “不瞒孙帅,太后已经把金谷园赏给了我的夫人太平公主。”薛绍说道,“寻常人等自然是无法入内。但二位既是我朝贵客又是薛某人的朋友,进又何妨?”   “驸马盛情,孙某感铭腑内!”孙万荣连忙下拜。   李大酺大大咧咧的才不知道金谷园有什么来历,只是一个劲的催道:“薛驸马,孙元帅,我们快走吧!——快马加鞭,还能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好好的喝上一顿冰镇的太平酒!”   薛绍大笑,“王子放心,等回了洛阳,冰镇的太平酒——管够!”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那我先行一步了!”李大酺急冲冲的就策马前行而去。   薛绍和孙万荣也各自上马,并马而行。   相处数日下来,薛绍对于眼前的这个孙万荣多少有了一点了解。这个四十多岁仪表堂堂的契丹男子,谦逊识礼喜怒不形于色,御下有术极具威信。他随身带的几十名随从,个个弓马娴熟唯令是从。他们看向孙万荣的眼神,就如同仰望高高在上的神明,绝对不会有半点违逆和抗拒。   凭自己这些年的戎武经验来判断,薛绍认定孙万荣一定是一把带兵打仗的好手。而且在薛绍前世的记忆里,也记载了孙万荣很多的信息——孙万荣,契丹族著名的军事统帅,他和契丹首领李尽忠一起发动了反抗武周的叛乱,从而开启了东北异族对抗中原王朝长达两百多年的这一段历史。   历史上的孙万荣打得最著名的一仗,就是在东硖石谷大败王孝杰率领的十八万唐军。那一仗,唐军几乎全军覆没主帅王孝杰战败阵亡。武周朝的整个东北,几乎全部沦陷落入契丹之手。若非最后突厥人在背后暗施冷箭,契丹的铁蹄还会继续向南践踏河北的半壁江山。   在与孙万荣并马同行之时,薛绍的脑海里就在闪现这些信息。同时他在想,现在武周还没有正式建国,孙万荣就走在我的身边。那么,还会有东硖石谷一战吗?——就算有,孙万荣你还有机会赢吗?   “薛驸马,好像有点心事重重啊?”孙万荣的声音打破了薛绍的沉思。   薛绍淡然一笑,说道:“我是在想突厥人,为何会选择在灵州入关呢?”   孙万荣寻思了片刻,说道:“元珍其人,智谋深远非比凡俗。”   薛绍说道:“孙帅对元珍很是了解?”   “仅有几次书信往来,从来没有见过面。”孙万荣说道,“但是他给我的感觉,和薛驸马很像。”   “哦?”薛绍笑了,“哪里像?”   “一样的人中龙凤文韬武略,一样的胸怀大志英雄豪迈。”孙万荣微然一笑突然转了话锋,“但是,他远比你要幸运得多。”   薛绍微微一皱眉,“为何?”   孙万荣微笑,小声道:“骨咄禄敢把自己的一切大权和军队,深信不疑的全部交给元珍去打理。无论成败输赢,骨咄禄始终不改他对元珍的绝对信任与绝对支持,就连他的亲弟弟默啜也只有悄悄羡慕的份。默啜刚刚表现出一点对元珍的嫉妒和不满来,马上就被骨咄禄削去了兵权弃之不用。薛驸马,你我这等为臣之人,谁能不羡慕元珍呢?”   “……”薛绍无语以对,他知道孙万荣这些话颇有些挑拨离间的叵测居心,但是他有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但凡为臣都会羡慕元珍遇到了骨咄禄这样的伯乐。当年阿史那骨咄禄在伏念被诛后之后,仅仅带了十七骑逃回草原,但命运安排他和元珍相遇了。然后就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十七骑发展到了数十万大军,并且建立了一个疆土不输大唐的草原汗国。   “我很佩服元珍。”孙万荣说道,“同时,我也很佩服你,薛驸马。”   薛绍笑着摇了摇头,“换作我是元珍,突厥汗国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兴旺。”   “但是换作元珍是你,现在洛阳的城头会插着谁家的王旗,都未必可知。”孙万荣说道,“保境安民远比攻城掠地难上百倍。我遍观大唐,薛驸马可能就是如今之中原仅剩的唯一的名将了。除了你,没人再能阻止元珍和骨咄禄的草原帝国。”   薛绍大笑,“孙帅,你错了!”   “何以见得?”   薛绍说道:“大唐名将如云,只不过他们没有我薛某人这样喜欢出风头,因此罕有人知。突厥如果真如孙帅所言的这样藐视大唐无将,那我可就兴高了——因为,他们一定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孙万荣微微一怔,笑着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是孙某孤陋寡闻了,惭愧惭愧!”   薛绍呵呵一笑不再多言,心想孙万荣故意给我戴上这么大一顶不合身的帽子,就是想从我这里打听大唐都还有哪些能打的将军——想套我的话,这种小儿科的伎俩是没用的!   当天,薛绍便安排李大酺和孙万荣在金谷园里住下了。司宾丞田归道安排了酒宴和歌舞作为款待,四桶新酿的太平酒让李大酺等人喝了个痛快尽兴。   薛绍陪了他们一阵,在日暮时分赶在洛阳城门关闭之前骑马回了家。   离家数日,太平公主等人接到薛绍都挺开心,好酒好饭香汤沐浴自然是必不可少。待到入夜之后,薛绍却邀太平公主一起进宫。   “如此深夜,你要入宫?”太平公主有点惊讶。   “我还是不放心,突厥入关的事情。”薛绍说道,“我想连夜进宫问一问太后,求个安心。明日天亮,我又得去陪着李大酺和孙万荣,那就抽不开身了。”   太平公主面露难色,“你不是都和母亲闹过一次不愉快了,怎么还在这件事情上面较真呢?”   “较真挨骂,总好过大败一场生灵涂炭。”薛绍说道,“你陪我去吗?”   “……好吧!”太平公主撇嘴苦笑,“万一母亲生气了要骂你,我总能从旁劝上一劝。”   太平公主摆起了车驾,薛绍与她一同坐在车里绕着皇城走了一圈,准备从北面玄武门入宫觐见。   把守玄武门的羽林郎认得太平公主的车驾,但深夜又不敢轻易放行,于是请来了他们的大将军李多祚亲自决断。   李多祚独自一人骑着马出了城来,停在太平公主的车驾前行礼问安。   薛绍跳下了车,“李兄,我有要事需得马上进宫求见太后。”   李多祚也下了马走上前来,面露难色的小声道:“要我放行,绝没问题。但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天亮再来。”   薛绍读懂了他的暗示,太后现在不方便见任何人。   “那我可不可以进宫之后先在别殿等候,待天明时分太后起床之后,第一时间赶去见她?”薛绍说道,“最近我很忙,实在抽不开别的时间来见她了。”   “既然如此……我亲自护送薛驸马和公主殿下,去往迎仙宫!”李多祚只得答应了。   太平公主的车驾进入了皇宫,李多祚亲自带了一队羽林卫在前开道护送车驾进入了迎仙宫。周季童麾下的千骑每天都把迎仙宫把守得像铁桶一样,连苍蝇也难得轻易飞入一只。但既然是薛绍和太平公主来了,他们只能破例将二人迎请入宫并安排在偏殿下榻。   太平公主有孕在身,薛绍将她哄得睡下。自己却是一夜无眠,站在窗边看着天空,等着晨曦一丝一丝的从天边显露出来。   黎明时分,天还没有大亮。贞观殿侧旁的钟鼓楼已经敲响了大鼓,将整座皇宫和洛阳古城都给唤醒。   今日有早朝。   鼓声刚刚响过,迎仙殿里就亮起了灯烛并有很多宫女侍人开始进出忙碌。薛绍也洗了一把脸匆匆收拾了一下衣装,准备在迎仙殿门口去等武则天。   正在这时,一匹快马宛如疾电的冲向了迎仙宫,马上之人高声叫喊,“六百里加急,军情急报!”   ——除了急报快马没人敢在皇宫里策马狂奔,否则死路一条!   薛绍大吃一惊,夺门而出冲向宫门。   几乎是在同时迎仙殿的大门也打开了,武则天与库狄氏带着几名宫婢宦官走了出来,刚好看到薛绍飞也似的奔向宫门。   “薛驸马?”   “他怎会在此?!”   薛绍截住了那匹快马,从他手中拿来了那份军情急报,然后快步跑上龙尾道,气喘吁吁的站在了武则天面前。   “太后和御正一定想问,薛绍怎会黎明在此出现?”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将六百里加急军情快报递了上去,“解释和答案,全都在这里了!” 第0821章 御前会议   武则天拿过军报来看,一边看一边咬牙切齿浑身发抖,眼睛都已充血,薛绍真怕她有高血压一怒之下嘎崩完蛋。   “取消朝会,马上召开御前会议!”武则天深呼吸,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对薛绍道,“你也来!”   “是。”   这时太平公主匆匆走了过来,看到武则天和薛绍等人全都神情大变,不由得惊道:“母后,薛郎,发生什么事情了?”   武则天一扭头看向太平公主,面露狐疑之色地问道:“太平,你怎么也来了?”   太平公主不明所以,只好照实回答说是受了薛绍所邀一同连夜进宫,想问母亲突厥入关之事。   武则天顿时无语,表情也渐渐变得越来越难看。   薛绍上前一步拱手道:“太后,我们还是赶紧去政事堂吧?”   “嗯。”得到解围的武则天点了下头,略怀感激的看了薛绍一眼,提步先走了。   太平公主满头雾水还有些担忧,待武则天走后方才凑到薛绍身边小声问道:“薛郎,母后这是怎么了?”   薛绍苦笑,“你还是别问了。先在迎仙宫歇息一会儿,稍后就回家去吧。接下来我可能会很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太平公主一惊,“要打仗了吗?”   薛绍重叹一声,“就算是吧!——我先走了!”   太平公主满副愁云的看着薛绍大步走去,喃喃自语道:“战争啊,你能晚些来吗?……又是在我身怀六甲之时!”   政事堂里,岑长倩和武承嗣这些大小宰相们陆续全都到了。他们看到武则天脸色几乎是青绿色的,没有拜相入阁的薛绍今天也出现了。于是不用问,他们多少都已经猜到了一些。   待大家都坐定之后,武则天按例准备开腔,张了几下嘴却说不出话来,于是扔了一句,“薛绍,你说。”   薛绍苦笑,我连宰相都不是,还能主持政事堂会议不成?   于是薛绍把那份军报递给了岑长倩。岑长倩拿起一看,当场脸色大变双眼圆瞪,手掌连连掸着那一纸军报,也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学着武则天的样,“薛驸马,还是你说!”   薛绍只好站了起来,说道:“诸公,灵州大都督府六百加急快报,突厥已经攻破灵州。大都督府治下六胡州过半的胡民临阵倒戈投降突厥,导致六州尽数沦陷。如今,灵州大都督府与六州县府尽被捣毁,几乎所有官员都被杀害悬首城门,都督府驻军全军尽没。突厥人收集我军阵亡将士之残骸,填塞河谷焚尸于路。他们还扬言,要直捣关中夺取二京。”   “灵州大都督府依凭贺兰天险,兵精粮足城池坚固,他们是怎么在一夜之间打破城关血洗六州的?”武承嗣高声问道。   薛绍瞟了他一眼,说道:“突厥使臣途经贺兰山厥由灵州入关,在使团的掩护之下,很多的刺客潜伏进入各个哨卡待机而动。突厥使团进入灵州之后,灵州大都督府一面通报朝廷一面予以接待。就在他们的信报刚刚抵达洛阳时,突厥使团当中发生了行刺案,有一名使臣深夜在驿馆意外身亡。突厥人以此为由聚众闹事,并煽动当地的胡民一同参与。灵州大都督府安抚无用,酿出军民冲突。事先潜伏的刺客趁其混乱,杀人夺关赚开城门。伺机而动的突厥兵马趁夜连破数关杀入城池血洗都督府。与此同时,早已暗投突厥的六州胡民倒戈从叛,灵州大都督府及其治下六县,几乎在一夜之间尽落敌手。”   薛绍说完了。全场寂静无声,大小宰相无不愕然瞪目。   “对策。”武则天发话了,高声一喝让好些人浑身惊弹,“谁有对策?!”   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向薛绍。   薛绍有点恼火,看我干什么?——你们全都是上辅天子下安黎庶的宰相,平常个个满腹经纶耀武扬威,到了关键的时候都奶奶个腿的没辄了吗?   “诸公为何都把眼光投向薛绍?”武则天仿佛是读懂了薛绍的心思,没好气的沉声道,“莫非诸公全都百无一策,只等着薛绍一人出面力挽狂澜?”   “太后,臣以为……”武承嗣急忙道,“应当马上组织兵马前去应战!”   武则天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直接忽略了他的话——说了等于没说!   “太后,臣以为……”武攸宁拱手道:“的确是应该,马上组织兵马前去应战!”   武则天这下真是被气乐了,“你二人倒是默契。”   “呃……”武攸宁和武承嗣不敢再多言。   “太后,事关重大。”岑长倩总算发话了,说道,“臣以为,朝廷发兵前去御敌,是远水难解近渴。灵州大都督府沦陷军资尽落敌手,诸多胡民临阵倒戈,进一步壮大了突厥人的声势。既然他们扬言要直捣关中夺取二京,那么臣估计,他们很有可能会依凭贺兰山与灵州军镇为据点,整顿兵马收集粮草以备后战。因此,我们不如就近调动兵马前去征讨,不能给他们太多的喘息扩张之机。”   “地图。”武则天大喝了一声,马上有侍从搬来了一副木质的军事地图横在了政事堂中。   众人走到了地图面前,不约而同的看到了距离灵州都督府不远的,夏州的朔方军与鄯州的河源军。   “岑相,调取哪一部兵马前去应战?”武则天指着地图问岑长倩。   “这……”岑长倩双眉紧皱陷入了沉思,一时没有回答。   所有人都知道,眼下的军事部署绝对是一个烫手的大山竽。岑长倩只要出声表下了态,他就得为接下来的战事担负全责。   “诸公,你们认为呢?”武则天问在场的其他人。   薛绍看到,武承嗣等人全都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状,不吭声。眼下,不管调动哪一部兵马前去应战,打赢了是大功一件;如果打输了,宰相肯定也就做到头了,说不定还得面临其他的悲惨结局。   所以,谁也不愿意在这种生死关头出面替别人顶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武承嗣之流一向信奉的座佑铭,朝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武则天环视众人,气得骨骨咬牙拳头都拽起来了,但是满肚子火没地方发——这就是本宫提拔重用的宰相!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们只知暗相推诿、个个束手无策!   “太后,臣觉得这样的御前会议,还是得要多请几位将军前来一起参议才好。”岑长倩提出了建议。   “请谁?”武则天没好气的说了一句,颇有一点置气的味道。   “这里不是有将军了吗?”武承嗣阴阳怪气的小声嘟哝。   “大点声!”武则天大喝。   武承嗣浑身颤了一颤,只好站起来说道:“臣是说,这里已经有一位将军了,他同时还是执掌军务的夏官尚书。他最该率先拿出对策才是。”   “照你这么说,还要宰相何用?”武则天劈头盖脸的喝道。   在家面壁数日刚刚重回政事堂的武承嗣,马上就缩起脖子不再多言了——面壁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太后息怒。”   等武则天发够了火之后,薛绍总算是站了起来,说道,“臣以为岑相所言极有道理,这样的御前会议是应该多请几位大将前来参会。臣建议,至少要把御林大将李多祚、张虔勖、范云仙、周季童和程伯献这几位请来,一同商议军事细节。”   “还不快去?”武则天沉喝了一声,抚袖便走,“暂歇,稍后再议!”   众臣目送武太后带怒而去,个个噤声无言的走向了偏厅暂作休息。   薛绍毕竟还不是宰相,因此到了政事堂只是个“客人”。岑长倩是薛绍的老上司彼此关系良好,因此挺客气的请了薛绍入座并叫侍从给他上了茶。   武承嗣和武攸宁两人坐在一处,看着薛绍这边就不停冷笑。薛绍不知道他们傻笑个什么劲,懒得予以理会。他倒是发现政事堂里少了刘齐贤与郭正一,于是他悄悄的问岑长倩这两位宰相去哪里了?   岑长倩也悄悄的告诉薛绍,郭正一已经被罢为国子祭酒,许久不来政事堂了。而刘齐贤则是刚刚被牧院的人给拿了去,如今正在受审。   薛绍不禁愕然,最近我很少上朝,朝中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我居然不知道——刘齐贤与郭正一,都曾是裴炎的死党。裴炎倒台之后他们还能在朝堂之上挺立这么久,其实已经可算是奇迹了!   正当二人谈话时刘袆之走了过来,笑眯眯的先施了礼,再道:“薛驸马罕少参加御前会议吧?”   “我都不记得上次来政事堂是什么时候了。”薛绍淡然道。   刘袆之笑呵呵的点头,“照我说,薛驸马早该拜相入阁。”   “刘相所言差矣。”薛绍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他的话,“我入仕尚浅经验缺乏,何足拜相?”   岑长倩知道刘袆之是想和薛绍单独聊上几句,于是借故走开了。   刘袆之果然低声问道:“薛驸马,灵州军事究竟该要如何铺排呢?”   薛绍笑了,看来刘袆之是想从我这里掏一点私货,稍后也好在政事堂里多说几句有用的话。现在这政事堂里的气氛可真是古怪,谁也不敢随便发言,生怕摊上什么责任——倒也不能全怪这些宰相们,他们未必真是百无一策无能到家。现在武则天走马灯似的更换宰相,朝堂之上被酷吏整倒了一批又一批的重臣,谁不是人人自危呢?   “我要是说了,刘相会支持我吗?”薛绍把准了刘袆之的心思,反将一军。   刘袆之眨着眼睛迟疑了片刻,“定然!”   “河源军出征。”薛绍小声的说了一句,马上走开了。   刘袆之顿时一愣,为什么?   但是薛绍已经走开了,四周众目睽睽,他自然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几名将军都来了,御前会议再次开始。岑长倩先把情况对新来的几位将军说了一说,问他们有何对策?   李多祚等人比薛绍更少参加御前会议,因此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武则天便说道:“诸位将军,如果就近征调兵马前去御敌,你们认为,夏州的朔方军和鄯州的河源军,派谁去比较好?”   武则天这一问,李多祚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薛绍——谁不知道朔方军是薛绍的直嫡部队?谁不知道薛绍是军方的一位领袖呢?   “看我作甚?”薛绍没好气的道,“太后在问你们话!”   李多祚等人无不心中暗暗叫苦,几人自作寻思之后,分别回答——   “河源军出战为宜。”   “朔方军更近,兵贵神速!”   “二者同时出动,前后夹击胜算更大!”   武则天顿时头都大了,叽叽喳喳吵得热闹,全是说了等于没说!   她很想大喝一声“薛绍你拿主意”,但薛绍毕竟还不是宰相,如果自己强令薛绍越俎代庖拍板决断,这既违反制度也会让全体宰相颜面无存。最终,自己和薛绍都会站到宰相们的对立面去——这样的结果,远比现在的情况还要更加糟糕!   ——如何是好? 第0822章 一语点醒梦中人   政事堂里,一片混乱的胶着。   薛绍很淡定的坐着,如同一个局外人。观察,他在观察政事堂里的每一个人。   直到此刻薛绍才深切的认识到,政事堂的重要意义之所在。这个不到十人的小班子,就像是一个人的大脑指挥着一切行动——如果在政事堂里有一两个靠谱的代言人,再加上自己在军方的影响力,或能彼此互利!   不动声色的薛绍,眼神却在一一扫过在场的诸位宰相,并在心中加以评判。   内史令岑长倩,号称首席宰相但实权远不如名号来得大。自己和他共事多年有些私交,但彼此缺乏深切的了解和直接的利益勾联。另外,岑长倩为人太有原则。记得当初太后授予自己紫金鱼符时岑长倩就一直拼命反对。作为宰相,却从未听说过岑长倩提拔过某位亲族或是门生,也没有结联任何一位政治盟友。正因于此,岑长倩一直深信武则天的信任与重用,当政事堂里频频换人连武承嗣这样的货色也一同加入群魔乱舞,岑长倩却是一直雷打不动的稳居内史令。   薛绍最后的结论——岑长倩或许就是本朝现如今,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宰相了。他不适合与我结盟,他不适合与任何人结盟!   魏玄同?作为裴炎的挚交好友他在朝堂之上鼎立了这么久,堪称奇迹。但是刘齐贤已经倒了大霉,他还远吗?而且正因为裴炎一事,自己和他之间已有芥蒂隔阂,再要合作实在是难上加难。   武承嗣和武攸归?根本不必考虑。   其他诸如王本立之流?人微言轻仅靠投机取巧而发家的小宰相们,他们爬得够快但摔得也会很快很惨,说不定哪天就远远的流放到岭南去喂蚊子了,不足与谋。   最后,薛绍把眼光锁定到了凤阁侍郎兼同凤阁鸾台三品,刘袆之的身上……   而就在此时,刘袆之已经站了起来,拱手道:“太后,臣以为,河源军出征为上!”   众人一同扭头看向刘袆之这只出头鸟,神色各异。   薛绍则是微自一笑,刘袆之,你还真敢赌!   “理由。”武则天问。   刘袆之说道:“黑齿常之百战不殆沙场宿将,副手娄师德忠义仁勇足智多谋,河源军驻边多年令吐蕃强敌不敢来犯,出征作战无不得胜。灵州危困,非大将不足以力挽狂澜。臣强力举荐,黑齿常之担纲此任!”   刘袆之话刚落音,有一人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声音如同鼓点——“刘相奈何厚此薄彼?朔方军,莫非就很差吗?!”   众人一看,是原朔方军大将、现任御林军统帅,李多祚!   薛绍顿时感觉脑仁都疼了,真把揪住李多祚的衣领将他大骂一顿。但是这确实又不能怪他。事出突然事先没有沟通自然也就没有默契,李多祚只是觉得朔方军受到了轻慢和污辱,他的行为可以理解。   刘袆之明显是被李多祚势如奔雷的气场给骇了一骇,但他马上镇定了下来,“李将军息怒,本阁就事论事,绝无轻慢朔方军之意。”   薛绍也顺势说了一句,“李将军这里是御前会议,没叫你说话就别乱插嘴。”   李多祚恍然一怔回过神来,连忙抱拳一拜,“末将鲁莽,太后恕罪,诸公见谅!”   “坐下吧。”武则天倒是淡定,说道:“刘相公,李将军虽是一时激愤,但他说的话不无道理。难道朔方军就不能堪此大任吗?如你所知,朔方军比河源军距离灵州更近,兵贵神速。”   刘袆之既然敢站起来接下这个烫手的山竽,自然也是早有一番筹谋,这时他不急不忙地答道:“太后,光从地利上分析,朔方军的确是更宜出战。但是臣以为,朔方军万万不可轻动。”   “理由?”   刘袆之答道:“突厥自从有了元珍,诈谋频出用兵如鬼。诸如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这样的计策,屡见不鲜。丰州前线,朔方军镇,这都是突厥人的眼中钉和肉中刺。因此,相比于已经失陷的灵州,重兵屯守的夏州都督府更应该成为他们此次行动的重点目标。如果现在派谴夏州的朔方军前往灵州御敌,很有可能会中了敌人圈套。因此臣建议,朔方军应该固守本阵不得擅动,改由河源军前去御敌!”   薛绍一字一句的认真倾听,听完之后心中一亮脑洞大开——看不出来啊,刘袆之在军事方面还蛮有头脑的,他的大部分想法居然与我不谋而合!   “刘相所言,不无道理。”武则天听完之后,说道,“但夏州都督府麾下驻军分为两部,一部为丰州前沿驻军,一部为朔方县的军镇驻军。现在我们只是调取朔方军镇的兵马前去御敌,丰州前沿依旧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再有,河源军防御吐蕃责任同样重大,万一吐蕃趁虚而入挥军来犯,又将如何?”   “这……”刘袆之无言以对了。自己毕竟不是统兵打仗的将军,对于前线与边关的事情只能凭借耳闻来判断,“万一”这种事情又哪能说得准呢?   “太后,臣有话讲。”薛绍站了起来。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薛绍,仿佛都在说——你总算是亲自出面了!   “说吧!”   薛绍拱了一下手,说道:“吐蕃现在的主要注意力全在西域,全在我朝刚刚放弃的安西四镇一带。西突厥在安西虎师调离之后再度聚集,逐渐形成了一股足以和吐蕃人在西域争锋的强大势力,导致吐蕃现在很难分身从大非川出兵袭击鄯州。因此,河源军是完全可以腾出手来驰援灵州的。”   武则天微微一皱眉,“说下去。”   薛绍继续道,“反观朔方军,臣赞同刘相公的说法,为了防患突厥人别有异图,暂时不可轻动。并且,很有必要增兵丰州加强布防。另外,我们在河北的防线也有薄弱之处……”   “报——”   薛绍的话突然被一声大喊给打断了,一名快马斥侯踉跄奔入政事堂,跪地献上一份军情快报,当场吐血晕死在地。   “速唤御医施救!”武则天连声下令,“军报取来。”   薛绍亲自上前接过军报,展开一看顿时心凉无语,顺手就将军报递给了岑长倩。   岑长倩拿过来看了一眼,连忙道:“太后,诸公,夏州都督府急报,突厥人在占领灵州之后继续向东挺进侵略夏州,朔方军已经在和突厥人交战。战况胶着互有胜败。夏州都督韦待价上书请战,请求总督河陇兵马驱逐突厥夺回灵州。”   “太后,不可!”薛绍马上制止,高声道,“必须强令朔方军固守本土,令河源军迅速驰援乃为上策!”   “两军已在交战,还如何固守本土?”武则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凤阁拟旨,命韦待价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总督河陇诸州各府全数兵马,务必驱逐突厥夺回灵州!”   “太后……!!”薛绍愕然瞪大眼睛。   “我令已出,不必再议。今日御前会议,到此为止。”武则天拂袖便走。   众人依次散去,薛绍宛如石化呆立许久。李多祚和周季童等人想要叫他一起走,都不敢开口只好各自先走了。   倒是武承嗣最后一个才走,还刻意绕到薛绍身边,小声道:“薛尚书,莫非朔方军真是你的亲儿子,因此你才执意不让他走上战场,生怕他受到什么伤害?”   薛绍转过头来,眼神如刀的冷冷看着他。   “别瞪我,不关我的事。我的手没那么长,伸不到夏州去。”武承嗣满不在乎的呵呵一笑,“我只劝你,凡事不要过头。让你镇国你就安下心来好好保卫神都即可,不要忧思过甚想得太多。”   “滚。”   武承嗣表情一滞,“这里是政事堂,该滚的是你!”   “滚。”   ——杀气四射!   武承嗣脖子一缩,快步走了。   一个人在政事堂里呆坐了许久,薛绍强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慢慢走出了政事堂。   在一个拐角处,薛绍见到了刘袆之。   “薛尚书,来我的官署稍坐片刻如何?”刘袆之发出了邀请。   曾经裴炎担任宰相时把政事堂从门下省移到了中书省。现任凤阁侍郎(原称中书侍郎)的刘袆之,官署就在政事堂旁边不远处。   薛绍一言不发走进了刘袆之的官署,入座。刘袆之奉上了茶,坐在了他的对面。   “今日之事,薛尚书作何感想?”刘袆之开门见山的问。   薛绍瞟了他一眼,“刘相莫非以为,我是故意栽害于你?”   “非也。”刘袆之摇头,说道,“历历在目,本阁没有任何理由怨怼薛尚书。在军事铺排之上,太后不是一向对你言听计从么?这次,却是为何?”   “我比你更想知道原因。但是……”薛绍看着刘袆之,说道,“别忘了,我毕竟只是一名普通的臣子,提出谏言是我的责职所在。最终,只有太后才能做出决断。”   刘袆之微微一笑,“那如果她的决断错了呢?”   薛绍轻啜了一口茶,淡然说道,“太后不会错。错的只会是主动请战的韦待价。”   “哈哈!”刘袆之笑了,“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我以为刘相一直都很清醒,难不成此前都在做梦?”薛绍放下了茶杯,起身准备走。   刘袆之呵呵一笑,说道:“韦待价是太后心腹,太后一手将他提拔,用来取代薛尚书坐镇朔方的。但是一直以来,韦待价还从来没有在战争当中证明过自己。没有打过胜仗的将军,是无法得到部下的认同与拥戴的。现在难得有了战事,立功心切的韦待价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而太后,当然乐意做出这样的顺水人情。她很愿意看到韦待价得胜立功,这样,朔方军或许就会和和它的旧主薛少帅彻底的断绝了关系。同时,薛尚书本人也就没有了带兵出征的借口。薛子镇国,太后只想把你留在身边。本阁,说得对吗?”   薛绍似笑非笑的斜眼看着刘袆之,心说:刘相啊刘相,你难道不明白——知道得越多,就会死得越快? 第0823章 一记耳光   就在薛绍快要走出刘袆之的官署门口时,刘袆之在他身后说了一句——   “政事堂里,不能没有魂魄。”   薛绍站住了,回头微微一笑,“裴炎曾是魂魄。”   刘袆之也上前了几步,同样微微一笑,“但他是无根之魂,无主之魄。”   薛绍明白他的意思,枪竿子里出政权,裴炎从来都没有获得过军队真正的支持。   “刘相,你这样的想法很危险。”薛绍针锋相对的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刘袆之也同样不回避薛绍的眼神,“君不见,昨日高居庙堂的宰相,今日便已沦为牧院之囚徒?”   刘袆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希望薛绍带着军方的势力与之结盟一同自保,并合力在朝堂之上对抗武太后,不能让她一人独断乾坤。   但薛绍心中在想,玩政治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我自己在内。现在我的确是需要一位政事堂的盟友,但是野心勃勃的刘袆之会是合适的人选吗?貌似今日在政事堂里,他已经拿出了一点合作的诚意。但是这份诚意未必免显得太过廉价了一点,还远远不足以让我动心。   “薛尚书,信不过我?”刘袆之凑得更近了,两人几乎是面抵面。   “权力场中,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信任可言。”薛绍淡淡的道,“曾经裴炎也很信任你,不是么?”   刘袆之的脸皮微微抽动有些尴尬,苦笑了一声,说道:“薛尚书说得对,权力场中没有永恒的敌人和朋友。而现在,我们的处境和利害都是一样的。”   “我不这么认为。”薛绍说道,“你想做第二个裴炎,而我只想干死突厥人。”   “军队从来都是服从于朝堂的。没有权力的支撑作为后盾,薛尚书在军队里又能有什么大的作为呢?”刘袆之微然一笑,“这样浅显的道理,薛尚书应该早就明白了吧?”   平心而论,薛绍知道刘袆之说得对,他的话简直就是真理。但是他的话说得越是透彻,自己就越是难以信任他。   “刘相,契丹和奚族的使臣还在等我,我就先告辞了。”薛绍转身就走。   “薛尚书,早年孙万荣曾将他的一个儿子送来充当人质,现在是时候还给人家了。”刘袆之仍在薛绍身后说道,“至于李大酺,他对中原的美女非常的感兴趣。”   薛绍轻叹了一声,不得不承认刘袆之的确是心细如发精明过人,他的话总能说到我的心坎上。但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古人早把这个道理给讲破了。机关算尽的刘袆之,谁又敢真正的去信任他呢?   “多谢刘相指点。薛某告辞了!”   刘袆之看着薛绍的背影,轻笑了一声,“仍是年轻,耿直单纯。但是没关系,我有足够的耐心去等。总有一天,你会被逼到那份上的!”   薛绍回到了兵部官署,坐下开始写一本奏章。写完之后,他把姚元崇叫了来。   “元之,这里有一个奏本,回头你滕写一遍,以你自己的名义递上去。”薛绍把奏本交给了姚元崇。   姚元崇打一开看,微微惊愕,“如此紧要国事,尚书何不直接面奏太后?”   薛绍皱了皱眉,“不必多问了,照办吧!”   “是……”姚元崇应了一声收好奏本,仍是不放心。他坐到了薛绍对面小声道,“政务本就千头万绪复杂难理,如果因此而碰壁,那也不是私仇私怨。尚书,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但是她往心里去了。”薛绍轻叹了一声,“薛某至从忝居夏官尚书以来,昼夜小心不敢出错,一心一意操持国家军事。但是最近我的谏言总被拒绝,哪怕事后证明我是对的,她也仍旧弃我不用。我能如何?”   姚元崇连忙起身关上了门,再次坐回薛绍身边小声道:“尚书你得揣摸一下她的心思。她毕竟是女流,而且六十高龄。你神机妙算无不应验,所请所谏尽皆合情合理,这不恰恰就反衬了她在军事方面的短视与无能么?”   “短视?无能?!”薛绍佯怒瞪着姚元崇,“你死定了,你死定了!我一定会出卖你的!”   姚元崇连连苦笑,“为臣者是该尽心能干,但是锋芒太盛了,君王也会难免不喜啊!”   薛绍冷笑,“难怪如今,朝堂之上傻逼成堆,政事堂里群魔乱舞。”   “傻……傻什么?”姚元崇直愣神。   “看我的嘴型——傻——逼!”薛绍难得的呵呵笑了一笑,“姚元崇,你看武承嗣这样的傻逼都能当宰相,你是不是也该去大展一回身手呢?”   “你、你别害我!”姚元崇顿时慌了,“我还想多活几天!”   “哈哈哈哈!……不说笑了。”薛绍正了正脸色,说道:“灵州沦陷、夏州已经打起来了,你挑个合适的时机把奏章递上去。太后如果当面问你,你就说这是你自己的主意。不然,这又将难以被采纳。”   “唉……好吧!”姚元崇只好接下了这门差事。   两日后的朝会,灵州战事得以公开,朝臣一片惊哗。   朝会散后武则天回到御书房,开始批阅奏章。库狄氏事先已经读过一遍了,将几本比较重要的摆在了最上面。   武则天翻开的第一本,就是夏官侍郎姚元崇的奏章。奏章中提议,朝廷应该给孙万荣与李大酺封官授爵以示笼络,并对契丹与奚族予以厚赐和嘉奖,好让他们效忠我朝并出兵从旁牵制突厥,以备突厥进犯河北。奏章最后说,为表诚意,孙万荣早年献纳的质子应该还给他。并可以考虑,挑选皇族宗室女赐婚李大酺。   武则天看完之后深思良久,对库狄氏道:“姚元崇的奏章,你以为如何?”   “所虑所请,皆是中肯。”库狄氏说道,“姚元崇,是个人才啊!”   “姚元崇是个人才没错。但这份奏章,绝非出自他的本意。”武则天说道。   库狄氏微微一怔,“何以见得?”   “这份奏章所透露的很多信息,是宰相一级的臣工才能了解到的。”武则天道,“姚元崇虽是夏官侍郎,但要说到谋国谋军,他暂时还不具备这样的眼界和底气。”   库狄氏恍然,“如此说来是有他人授意,姚元崇只是代为上书了?”   武则天表情凝重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库狄氏拿过奏章再次细看,心中暗暗惊讶:我好傻,这字字句句都像极了薛绍的口吻,我怎么没在第一时间分辨出来呢?   “薛绍现今何在?”武则天突然问道。   库狄氏连忙答道:“他奉命担任外交使臣,现在正在金谷园里款待契丹与奚族的首领。”   “把他叫来。”   “是。”   “等一下!”武则天突然就反悔了,思之再三后,她又道:“你去,把上官婉儿叫来。”   “是……”   金谷园,绿姝楼。   上官婉儿第二次来到了这里。抬头看去,她不禁微自一笑。仍然清楚的记得上次和薛绍一同来到这里的时候,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   “跳下去,做他的绿姝。”上官婉儿不禁说出声来,“很傻,不是吗?”   “上官才人。”   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几乎将上官婉儿吓了一跳。   薛绍醉薰薰的走了过来,笑呵呵的道:“吓到你了?”   “没有。”上官婉儿满副担忧的上下打量薛绍,轻声道,“公子,为何如此滥饮?”   “滥饮?呵呵呵……没有!”薛绍傻笑了一阵,说道,“如今我司职邦交,说白了就是陪着异族的首领吃喝玩乐。他们玩得开心了喝得痛快了,外交的事情也就好谈了。”   一席醉话,上官婉儿却莫名的感觉满是心疼。她上前两步拿出一块手帕递给薛绍,轻声道:“胸口,擦一擦。”   “不打紧。”薛绍仍是傻傻的笑,“我就是脱了衣服光着帮子大碗喝酒,都没关系。胡人嘛,根本不在乎什么仪表礼数。”   “我在乎。”   上官婉儿轻斥了一声,自己拿着手帕开始擦拭薛绍胸口的酒渍。   薛绍低头看着她,看了几眼,后退两步歪着脑袋仍是看着她,傻兮兮的笑着,“太后叫你来,就是干这事的?”   上官婉儿放下手帕深呼吸了一口,“等你醒酒了,我们再谈。”   “国家大事,岂容耽误?”薛绍仍是一脸的傻笑,“我是多喝了两杯,但脑子仍是清醒的。你说吧,我听着。”   “姚元崇上书所请,已尽数获准。”上官婉儿换作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薛绍笑嘻嘻的道:“那应该去找姚元崇啊,与我何干?”   “公子,你不要意气用事……”上官婉儿轻声劝慰。   薛绍呵呵呵呵的连笑几声,上前两步走到上官婉儿的面前,小声道:“婉儿,你真可怜。但凡有了什么龌龊和麻烦,太后总会把你推到我的面前。莫非在她老人家看来我薛某人就真是个色中饿鬼,但凡见了上官婉儿就会迈不开脚也动不了脑,然后就会像个傻逼一样任凭摆布?”   “啪——”   上官婉儿一记耳光抽到了薛绍的脸上。   然后,两人同时怔住了。   薛绍的酒,瞬间全醒了。   上官婉儿急喘气的瞪着薛绍,手在拼命发抖,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请回复太后,薛绍会办好份内之事。”薛绍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官方。   上官婉儿一言不发,抬头看了一眼绿姝楼,然后转身就走。   薛绍摸了摸脸,不疼,但是火辣辣的。   “至从我妈去世之后,貌似很多年没被女人打过了。”看着上官婉儿远去的背影,薛绍再度傻笑起来,“不错啊,蛮亲切的!” 第0824章 永不背弃   次日下午,薛绍带着一个少年郎来到了金谷园。   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单薄瘦弱没有年轻人该有意气和活力,一直低头走在薛绍的身后,像一名奴仆。   但凡是谁,在皇宫六闲厩那样的地方养了三四年的马,都会变成这样。   “到了。”薛绍突然停步,后面的少年郎吓得一弹,居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薛绍拧眉看着他,可以想像他平常没少被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欺负和凌辱,乃至于养成了这样一副惊弓之鸟似的奴才德性。   “起来。”薛绍说道,“以后不要再随便下跪。”   “是……”少年郎嗫嗫嚅嚅,站了起来。   “你父亲豪气干云英雄盖世,以后,你要学他。”薛绍淡然道,“回了契丹,开始你的新生活。忘了你在皇宫里的遭遇。”   “是……”   薛绍笑道:“你怕当官的人?”   “嗯……”他点头。   “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少年说完,迟疑的抬头飞快的瞟了薛绍一眼,总算主动说了第一句话,“但我想知道。”   “我叫薛绍。”   “我记住了!”   薛绍笑了,“为什么记住?”   少年第二次抬头看向薛绍,这次看得稍久一些,“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契丹人心中的恩怨就像是刻在镔铁上的镌文,永世不会磨灭。”   薛绍轻叹了一声,“以后你可能会一辈子记恨皇宫里的人,记恨唐朝,记恨中原,甚至会因此与我们为敌。但是今天我仍要放你回去,知道为什么吗?”   少年惶惶的摇头,“不知道。”   薛绍微然一笑伸手轻轻拍到他的肩上,“等你以后做了父亲,你就明白了。”   “噢……”少年小声道,“但我肯定不会恨你。”   薛绍笑了一笑,“跟我来吧!”   二人前后脚走进了一间房中,孙万荣正在和他的随从下棋。见到薛绍进来他们起身施礼,却愕然看到了薛绍身后的少年郎。   “二公子?!”倒是孙万荣的随从先惊叫出声。   一向沉稳大气的孙万荣这时脸色大变双眼圆瞪,嘴唇发抖的喃喃道:“二郎?……是二郎吗?”   少年郎则是宛如石化的呆立当场,双手双腿都在不停的在发抖。   薛绍微然一笑,“难得父子重逢,我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薛绍就走出了房间,并掩上了门。身后马上传来痛哭之声。   步行片刻,薛绍又来到了李大酺的房间。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震天响的呼噜声。门外的几个奚族侍卫都很客气的对薛绍行礼,没有半点阻拦让他推门而入。   凌乱的榻铺上,李大酺和两个女人光溜溜的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一起。薛绍上前拿脚尖将那两个女人踢醒,稍一询问得知她们是洛阳的妓女。于是薛绍扔给她们一些钱物,让她们穿上衣服闪了人。   李大酺睡得像头死猪,薛绍在他房里坐了许久方才醒来。乍一眼看到薛绍,李大酺惊弹而起慌忙拉扯被子盖住身体。   薛绍就笑,“又不是大姑娘,你有什么好藏的?”   李大酺嘿嘿的笑,“都被你看到了?”   “南市弄来的?”   “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一家妓寮。”身为外交使臣李大酺多少有点惭愧,傻兮兮地笑道,“让薛驸马见笑了。”   “只要不是强抢来的良家妇女,倒也无妨。”薛绍笑道,“我也是男人,完全可以理解。”   “嘿!我就知道薛驸马是个通情达理又讲义气的大好人!”李大酺一下就来了劲,“城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带我去开一开眼界吧?”   薛绍笑道:“换作是昨天以前,没问题。但是从今天开始,可就不行了。”   李大酺惊诧,“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来找你,是来当媒人的。”薛绍笑道,“我要给你说一门婚事。”   “啊?”李大酺傻了眼。   “我朝将会嫁一位公主给你。”薛绍微笑道,“有兴趣吗?”   “公、公主?”李大酺连着轮眼睛至少轮了十几下,突然一下跳叫起来,“好好好,这真是太好了!”   薛绍顿时笑了,“值得你乐成这样吗?”   “哈哈哈!”李大酺几乎是仰天大笑,“娶了公主,那我就是唐朝的驸马爷,就能和薛驸马称兄道弟了,岂能不乐?”   “不娶公主,我们一样可以称兄道弟,只要你愿意。”薛绍笑道,“除此之外呢?”   “还有就是!……嘿嘿!”李大酺傻笑个不停,“唐朝的美人,我都喜欢。若是公主,就更是喜欢!还有给公主陪嫁的媵人,那就更加更加的喜欢了!”   薛绍连着大笑了好一阵,说道:“那你好好收拾一下,准备做新郎官吧!”   “好,好好!”李大酺几乎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什么时候成亲?”   薛绍笑道:“三天之内,我朝会在鸿胪寺给你举行一个婚礼,由我主婚。但是按中原礼节,婚仪主要是在男方举行。所以,你得马上通知你的父亲让他好好的筹备婚礼。”   “没问题,我父亲一定会非常高兴,他一直都急着催我成亲!”李大酺两眼精光直冒,紧紧拉住薛绍的手,“薛驸马,我知道这肯定是你成全的一桩美事——多谢你!”   “我不否认。”薛绍淡然道,“王子是明白人,其中的很多道理想必不用我来说破。”   “当然。”李大酺的表情微微一沉,虽是仍旧面带微笑但是严肃正式了许多,说道:“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放心,娶回去的公主我会一辈子善待于她,等我们有了孩子,他就是未来的奚族之主。另外,既然已经做了大唐的驸马,朝廷但有差谴不妨直接下令——但是,我只听薛驸马发出的号令。别的人,我全都不会搭理。”   薛绍微微一皱眉,“为什么?”   “因为不是每个唐朝人,都像薛驸马这样的畅晓军事,并且通情达理。”李大酺一改此前的放荡不羁,连表情都像是变了一个人,正色道,“近二三十年来,唐朝不停的在北方草原征募兵勇南征北战,所征男丁往往十去七八连尸骨都无处可寻,就算偶有回乡之人也多半落下终身残疾,草原人不堪其苦。若非如此,突厥也不会反叛。实不相瞒,奚族也同样深受其害,否则也不会跟着突厥一起反叛。”   薛绍笑了,“终于说实话了。”   李大酺也笑,“薛驸马是明白人,更是自己人,我用不着再跟你说谎。”   薛绍点了点头,“我喜欢你这样的干脆痛快。”   “我也是。”李大酺咧嘴一笑,“我不喜欢那个泥古不化唠唠叨叨的田归道,更不喜欢那个颐指气使自以为是的老女人。至于你们的皇帝,我至今也没能见上一面。所以我李大酺在唐朝只认一个人,那就是薛驸马你了!”   薛绍只能是点了点头。   李大酺再次咧嘴一笑,“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薛驸马。我父亲已经老得快要不能骑马了,所以他把所有的兵马都交给了我来直接统领。现在奚族的军事,全由李大酺说了算。所以我对你的承诺,就是奚族对你的承诺。”   “王子,深藏不露啊!”薛绍顿时笑了。   “没办法。若是从一开始就让你们知道我是奚族的兵马统帅,那么很多的事实和真相,我都会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李大酺也笑,“现在有一句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薛驸马,心中有数便好。那就是,奚族以后只与薛驸马合作、只听薛驸马调谴。换作是别的任何人,哪怕是唐朝皇帝的圣旨,那也全都不管用。”   薛绍微微愕然,只能是笑着点了点头,“好吧!”   “击掌为誓?”李大酺伸出他的手来。   薛绍用力一巴掌握上去,“一言为定!”   晚上,身为客人的孙万荣主动出钱办了一桌极其丰盛的宴席,宴请薛绍和李大酺。   席上,孙万荣父子一同举杯,说道:“薛驸马,大恩不言谢。我父子二人欠下了你的恩情,他日必当奉还!”   薛绍说道:“世子在皇宫遭遇不幸,是我们有错在先,不能称恩。”   “那不是你的错。但是释放犬子令我家人团聚,确是天大的恩情。”孙万荣说道,“恩怨分明,契丹人生来如此!”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其实我们的朝廷也有悔悟之意。为了以示补偿,这里有一纸任状,还望孙帅不要推辞。”   “哦?”孙万荣有点意外。   薛绍使拿出了任状来,递给孙万荣。同时还有另一纸任状,也给了即将成为驸马的李大酺。   二人同时打开一看,各自面露喜色。   “从今往后,你们都是大唐的公爵和大将军了。薛某有幸,从此能与二位同殿为臣,共享荣辱。”薛绍微笑举杯,“恭喜二位!”   “全凭薛驸马提拔成全!”李大酺和孙万荣大喜举杯,“我二人,敬谢薛驸马!”   三日后,李大酺在鸿胪寺大婚。薛绍亲自主持,把婚礼办得相当的热闹和喜庆。世所共知武则天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那就是太平公主,所以嫁给李大酺的只能是宗室之女。尽管如此,李大酺也是相当的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惊喜。因为奚族毕竟只是弱小部族,能够得到大唐的赐婚已是天大的殊荣。再者有薛绍从中作媒,这让李大酺感觉今后的几十年里,奚族真的能够有所依靠了。这桩婚事对整个奚族来说,或许就是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   婚礼次日,李大酺和孙万荣都被请入了皇宫,接受武则天的亲自会见。然后,他们就得打道回府了。   二人结伴,一同来向薛绍辞行。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薛绍也没了别的什么可讲。只是以私人的名义,每人赠送了一套明光甲、一柄好剑和一匹好马给他们,留作纪念。   将士三宝“兵马甲”,得到这样的馈赠李大酺和孙万荣都很高兴。高兴之余,他们也都很清楚薛绍的用意何在。   “薛驸马放心,我们知道回去之后,该做什么。”李大酺和孙万荣一同在薛绍面前发下誓言——   “从今往后,只要大唐还有薛驸马在朝主持军国之事,奚族与契丹就永远不会背弃我们的宗主国!”   听了这话,薛绍是既欣慰又担忧——那万一,我不在了呢? 第0825章 把酒奉陪   孙万荣和李大酺都走了,热闹了好些日子的金谷园里恢复了以往的宁静。薛绍的外交任务可谓圆满完成,但他却没感觉到多少卸下重担之后的轻松与愉悦,反而只想一个人好好的静上一静。   于是他没有回家,而是独自一人留在了金谷园里,连左右门神都谴散了。   只带上了他的酒。   朝廷收到了捷报,夏州都督韦待价率军作战连连得胜,已然收复了灵州。武则天为此在宫中设宴以示庆祝,派人四处通知薛绍前来赴宴,却不见人影。   得知此事之后,武则天做出批复,“薛绍连日接待外国使臣,必然是累了。就让他歇息几日吧!”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在朝野上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薛绍曾经极力阻止朔方军出战,为此还与太后闹得很不愉快,因此不乏有人猜测薛绍很是嫉妒韦待价。现在韦待价打了胜仗替太后大大的争回了一口气,薛绍的还能有脸来赴这个庆功宴么?   宴席办得很是盛大,到了半夜也仍未消停热闹非凡,整个洛阳的百姓全都知道了。   薛绍窝在绿姝楼里,没有点灯房间里一片漆黑,独自一人抱着空空的啤酒木筒打着大呼噜。   夜半子时,皇宫里的宴会总算是散了。古都洛阳终于归于一片宁静,只剩下洛水仍在缓缓流淌。   有人推开了绿姝楼的古旧大门,掌起了一盏灯,脚步轻盈的走上楼。   薛绍的鼾声并未停止,但注意力已经投到那个不速之客的身上。那么多年养成的职业警觉,并没有随着心情的低落和酒精的麻醉而散失怠尽。   油灯被放在了桌上,薛绍知道那人走到了自己的身前并且坐下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薛绍不由得在心中好笑,若非我胆子够大,这大半夜的突然一睁眼看到身前坐着一人,还不得吓出精神病来?——尤其,还是个穿着一袭白衣的女人。   抱着酒筒继续睡,薛绍没打算就此醒来。   白衣女子也没惊动薛绍,焚起了一炉香。薛绍顿觉幽香袅绕睡意更浓,不断袭击他的蚊子也散去了大半。   装睡,其实挺难受的。尤其是在对方,明明知道自己是在装睡的时候。   “上官婉儿扇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哭哭啼啼的走了。”薛绍仍是抱着酒筒,宛如梦呓一般懒洋洋地说道,“你想好了,要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离开吗?”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用一把扇子轻轻的扇着香炉。清香和微风对于这样的炎炎夏夜来说,确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看来你是没话跟我说了。”薛绍嘟嚷了一句,也懒得再说话了。抱紧了酒筒,睡得没心没肺的塌实。   “韦待价打了胜仗,收复灵州。太后在宫中设宴相庆,四处寻你不见人影。”   ——玄云子的声音。   “寻到了我也不会去的。”薛绍仍像说梦话一样,“死那么多的人,全是我的袍泽弟兄。”   “但是,我们毕竟是胜利了。”玄云子轻声道,“战争,总是难免死人。”   “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薛绍语出惊人,“会有更多的人要死,全是我的袍泽弟兄。”   玄云子微微一惊,“何以见得?”   “你们有谁,了解元珍吗?”薛绍迷迷糊糊的问道。   玄云子沉默。   薛绍总算是坐了起来,扯了个大哈欠看向玄云子,“太后派你来,有何贵干?”   “没人叫我来。”玄云子平静地答道。   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那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玄云子仍是平静,“就是看一看你,陪你说说话。”   “安慰我,对吗?”薛绍说道,“就因为我怀才不遇遭受了挫折?”   “薛绍永远比我们想像中的要坚强,他不会因为这样的一点小事而消沉下去。”玄云子说道,“就算他真的需要安慰,也不是玄云子能带给他的。”   薛绍笑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大半夜的跑来,就是来找我绊嘴的。抱歉,我现在真没那个心情!”   玄云子转过身,从身后拎出一坛酒来,“那我可以,陪你一起祭奠你的袍泽弟兄么?”   薛绍静静的看着她。   玄云子倒了一大碗酒,双手举起,洒在了地板上。新旧的酒渍混到了一起,一片斑驳。   “你很细心。”薛绍说道。   玄云子露出今天的第一丝微笑,“在楼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楼板上滴落下来的酒水。”   “他们在战场上死于无名,甚至没人替他们收尸和祭奠。”薛绍淡淡地说道,“他们叫我少帅。其实,我只是一个凶手。”   “你怎么会是凶手?”玄云子质问。   薛绍微微一笑,“是我把他们带入军营,教他们从此以战争和杀戮为生。然后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我又将他们抛弃了。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跟着一个猪一样的统帅,踏入敌人早已替他们掘好的坟墓之中。我知道所有真相和结局,却无力阻止、无法拯救。我不是凶手,又是什么?”   “……”玄云子无语以对,紧紧咬唇。   “我非但是凶手,还是个懦夫!”薛绍一把拽过玄云子拿来的那一坛酒,张嘴猛饮。   玄云子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的看着。   薛绍一口气居然把一整坛子酒给喝光了,虽然过半的酒水都洒在了他身前的地板上,但仍是把玄云子给吓到了。   玄云子很想拦着他不让他喝了,但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又从身后搬出了一坛来。并且主动掏去了泥封,推到了薛绍的面前。   薛绍呵呵一笑,再次举起了坛子。   玄云子一手拉住,“最后一坛了,分给我一点。”   于是薛绍倒了半坛酒在那个空坛子里,两人一言不发举坛就喝,直到喝光最后一滴。   “薛绍,你还有机会!”玄云子突然说道。   听到玄云子直呼自己的姓名,薛绍多少有点不习惯,他歪着脑袋醉眼朦胧的看着玄云子,“什么机会?”   “你所预见的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发生。”玄云子说道,“如果你真的想去拯救你的袍泽弟兄,那就还有机会。”   薛绍紧紧抱着空空的酒坛子,傻笑,摇头,“不会有了。”   “为什么?”   薛绍说道:“捷报就是丧钟,我的袍泽弟兄,全都没救了!……或许就在朝廷庆功的时候,他们的英魂就已经飘荡在了西北的大漠之上和深山之中。我仿佛已经听到了他们不甘的叹息和愤怒的咆哮,还有对我这个凶手和懦夫的控诉,还有诅咒!”   玄云子目瞪口呆。   因为她看到……薛绍流泪了!   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他的眼泪就那样无声的、全无征兆的、毫无顾忌的流了出来。   她很想伸出手,轻轻的擦去他脸上的眼泪。但是她又不敢,她很怕这样一记轻轻的触碰,就会让整个世界崩塌。   很久。两个人就像是雕塑一样的愣着。   “我很羡慕妖儿,她是那样的简单。”玄云子突然说道,“我很讨厌玄云子,因为她总是想得太多,然后自以为很勇敢但其实很愚蠢的,自己主动戴上一个又一个的枷锁,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囚笼。”   薛绍仍是抱着酒筒,两眼发直的看着跳跃的灯火,没有反应。   “薛绍,你又何尝不是呢?”玄云子说道,“你总是想着你的袍泽你的弟兄,你的亲人你的妻儿,还有你的前途你的命运,你的国家你的社稷,甚至一千年以后的历史该要如何书写……但是,你真正为你自己想过吗?”   薛绍微微一怔,扭头看着玄云子。   “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这样的人往往活得很累。”玄云子说道,“你拥有太多同时奢望得也更多,因此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你肩负的责任很重,怀揣的理想太远,真正懂你的人却很少。所以你很孤独,孤独的人总是难免心力交悴。”   “还有吗?”薛绍表情很是木讷。   “我知道你讨厌我这样跟你说话。但我根本就没打算要来讨你欢心。”玄云子不以为然的微微一笑,“薛绍,你比我更累。因为你戴的枷锁比我更多,钻入的牢笼是一层又一层。什么时候你才能抛开所有的杂念,真正的做回你自己呢?”   “就像你现在这样,大彻大悟找回真我?”薛绍不无嘲讽的冷笑。   玄云子仍是不以为然的淡淡微笑,居然又从身后拿出了一坛酒来。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坛了。”她掏出泥封,取了两个碗一一倒满,举起其中一碗来,“接下来,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陪你!”   薛绍看了看地板上那一碗轻轻荡漾的琥珀色酒水,又看了看玄云子,轻声一笑:“莫非你猜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非神明,无法猜中。”玄云子的表情异常平静,仍是举着那碗酒,“我只想认认真真的做一回我自己。不问前尘,不论结局,甚至无关对错。”   “跟着我疯,就是做回你自己了?”薛绍大笑,伸出一手担起了酒来。   “是的。”玄云子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庄严肃穆,“随你任性随你疯,玄云子,把酒奉陪!” 第0826章 洛水诀别   炎热的夏天,晨曦微露时的悠然清风,让人倍感舒适。   洛水大营里很早就开始忙活上了。趁着凉爽,很多的将士在操练开始之前抓紧时间搓洗衣服收拾营房,火头军们早早的就开始做饭。更有一些勤奋刻苦的人在黎明天亮之前就已经在校场里出过了一身猛汗,现在正在停泊军船的码头边用木桶冲澡,比如王昱。   “嘿,小子练得不错!”船上的押粮官看到了王昱,大声笑道,“两个月前我刚看到你的时候,你还瘦得像一根筷子。现在一身铜色好肉,倒挺像那么一回事了!”   经常在这里相遇,彼此都很熟了。   王昱弯起胳膊来秀了一秀隆隆鼓起的肌肉,大声道:“粮官大哥,这就叫名师出高徒。总有一天,我会练得像郭安郭将军一样的!”   押粮官哈哈的笑了几声,“你的师父,不是薛驸马吗?”   王昱咧嘴笑道:“郭安将军也是。还有党将军和郭大封郭将军,他们都教了我很多东西,都是我师父!”   押粮官呵呵一笑,“这小子不错,招人喜欢。”   这时,薛绍牵着一匹马慢慢的走了过来。远远的就听到了王昱和押粮官的对话。王昱却没发现薛绍已经走了过来,仍旧穿着一条军用裤衩,抡起大桶往身上一个劲的倒水。   薛绍坏笑了一声,在河岸边捡起一块泥巴就朝王昱砸去。   王昱正洗得痛快,冷不丁的感觉到脖颈后面一凉,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疾疾朝旁一闪,那坨泥巴砸到了河里。   “谁?!”   薛绍顿时笑了,“哟喝,警惕性蛮高,反应也够快的嘛!”   王昱甚是惊喜,连忙上前两步抱拳单膝一拜,“学生拜见老师!”   薛绍微笑点头,“洗洗干净,来大帐里见我。”   “是!”   薛绍牵着马,悠然的走了。   王昱手足麻利的把身上擦了一遍迅速收拾好水桶毛巾等物,快步奔向自己的营房。等他换好衣服赶到大帐,薛绍正和党金毗、郭大封还有郭安等人一起在吃早饭。桌边摆着单独一份的粟米菜叶粥、切丝咸菜、油炸散子和大蒸饼。   “这是你的。”薛绍指了指那份早饭,笑容可掬的道,“吃完了我跟你说事。”   “好。”王昱看到这些东西就感觉到一阵饥肠辘辘,马上就狼吞虎咽起来。没多时,竟然把这一大堆东西全给吃完,连碗都舔干净了。   “少帅,我没骗你你吧?”党金毗啧啧的道,“这小子已经从小绵羊变成大野牛了,他吃一顿能顶我三顿!”   王昱的脸一下就红了,“党将军,你又取笑我……其实,我才半饱。”   党金毗咧嘴直笑,“都照你这么吃,国家都要吃穷了!”   “训练辛苦当然会吃得多一些。”薛绍呵呵的笑,“我看你也没白练,两个月熬下来,身上能见到肉了。”   王昱兴奋又自豪的用力锤打自己的胸膛,“再练两个月,定能达到老师的要求!”   “好。”薛绍点了点头,突然站了起来,脸色一沉,“闲话说完了,正事!”   所有人肃然而立换拳一拜,“请少帅下令!”   薛绍走到了帅位大马金刀的坐下,“除党金毗、郭大封、郭安与王昱四人留下之外,其他所有人退出百步之外。擅自闯入者,斩!”   众人同时心中一凛,紧张严肃按令行事。   “郭安。”   “在!”   薛绍将自己的太一御刀解下来扔给他,“用我令剑帐内执法。从现在开始,我说话,你们四个认真听着不许插嘴。说一句话,斩一根指头。说到第三句,斩首。”   众人脸色大变但都不敢吭声,抱拳一拜以示应诺。   “第一道号令,从现在起洛水大军进入紧急备战状态,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擅离军营。大小隘口一律增岗加哨,军港予以戒严,往来商旅一律盘查,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发现细作,严加审问。不予招供者,斩首示众!”   众人抱拳,无声应诺。   “第二道号令。”薛绍拿出一个小盒子来放到帅桌上,“党金毗,郭大封,当朝廷派人到处找我的时候,你们带这个盒子进宫求见太后。不用知道为什么,去了你们自然就会明白了。还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得是三天之后,你们才能进宫求见太后。”   党金毗与郭大封错愕不已,但又不敢出声来问,只好默默的收起了那个木盒子。   “第三道号令。”薛绍走到旁边,揭开一块布露出一口大箱子,“王昱。”   王昱连忙上前,单膝下跪抱拳而拜。   “双膝下跪。”薛绍淡淡的道。   王昱微微一惊,连忙改为双膝下跪,并且以额贴地。   “这箱子里面的东西,全都归你了。”薛绍说道,“里面除了一些东西还有三封书信,封皮上都写了收信之人。在党金毗与郭大封进宫之时,你才可以打开箱子。到时,你按姓名帮我把信送掉。这就是我给你的号令。”   王昱抬头看着薛绍,惊愕不已连连张嘴,但不敢说话。   “还不接令?”   “啪!”   王昱重重抱拳一拜,然后跪倒在地,抽泣起来。   “我讨厌哭鼻子的男人!”薛绍很是恼火的重重踢了他一脚,“以后再敢如此公然啼哭,我就一刀废了你,让你进宫做宦官!”   “砰砰砰”,王昱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死死忍住不再哭泣。   “郭安。”   郭安上前,抱着太一宝刀拜礼。   “你出去发一道号令给张成和吴远,让他们把我的部曲和斥侯全部召集起来。一个时辰之后,带足干粮和饮水,邙山猎场列队等我。”薛绍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郭安大步而去。   “少帅,你这是想要干什么?!”党金毗突然大叫起来。   薛绍一转头怒瞪着他,“剑令官不在了,你就敢违我号令?”   党金毗飞快的拔出一把短刃,突然挥刀削去自己的左手一指,“不管你要干什么去,带上我们!”   党金毗说了第二句话,当他再次挥刀之时,薛绍将他的手腕死死拉住了,“你疯了!”   “卡嚓”一声从薛绍身边传来,地上又多了一根指头,郭大封大声吼道:“还有我!”   “放下刀!”薛绍大喝,“王昱,你要是也敢违我号令,我现在就砍了你!”   党金毗和郭大封扔了刀,各自捂着流血不止的手,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   薛绍深呼吸了好几口才稳定住情绪,“王昱,取伤药给二位将军包扎。”   王昱马上忙活起来。刚刚拿着伤药走到党金毗身边,党金毗一把将他推开,“少帅,今日就是拼着这十根指头还有这肩膀上的人头全都不要了,我也问清楚你这是要去干什么?——为什么不带上我们这几个兄弟?”   “别妄想威胁我。我从不吃这一套。”薛绍冷冷的看着他,“现在你们两个乖乖的让王昱给你们包扎伤口,我或许会跟你透露一二。”   党金毗和郭大封同时把伤手往前一伸,王昱手脚麻利的开始包扎。   这时郭安回来了,看到帐中的情景大吃了一惊。但他没敢多问,仍是抱着刀站在一旁。   “党金毗,郭大封,王昱,你们听着——”薛绍说道,“现在我要去做的事情,你们都不能去。因为,我已经安排了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你们去办。”   党金毗和郭大封疼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但是很认真的听着,眼睛都没眨上一眨。   薛绍走到他们面前,轻声道:“我知道你们把我当成兄弟,可以同生共死的那一种。但既然是兄弟,你们就要信任我。在关键的时候,在我需要你们的时候,请你们不要怀疑我,你们要帮我一把。”   党郭二将不顾王昱正在给他们包扎伤口,同时跪了下来。   “起来!”   二将不动。   薛绍上前用力拉他们,他们死活就是不肯起身。薛绍大吼一声拼尽全身力气,二将死死犟住就是不起,哪怕被薛绍拉得双膝离地了,仍是不起。   “兄弟!”   薛绍紧紧抱住他们的脖子,忍不住泪如雨下,“你们别这样,我亏欠得已经够多了!……你们,别这样!”   二将各自死死抱住薛绍一条腿,闷声号泣。   “答应我,按我的号令去办事。”薛绍说道,“不要再多问,不要再逼我。”   二将点头,但仍是抱着薛绍的腿不肯松。   “王昱,我就交给你们了。”薛绍说道,“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一个赵括。如果有一天太后想要让他挂帅出征,你们要竭力阻止。”   二将连连点头,闷声号泣。王昱也在一旁跪倒下来,以额贴地。   “现在,请你们松手。”薛绍的眼睛仍是通红,声音里面却是透着冷肃和威严,“我们是杀人的爷们儿,不是绣花的小娘子。泪雨涟涟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二将松开了手,薛绍的裤子上,满是鲜血和泪水。   三人仍是跪拜不起。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对着郭安挥了一下手,二人大步走出了军帐。   “少帅,几时回来?!”身后传来党金毗与郭大封的大喊。   “很快!”薛绍也大喊了一声,然后微微一笑轻声自语,“如果,我还能回来的话。” 第0827章 天塌地陷   邙山猎场,二百一十八骑列队完毕,整装待发。   姚元崇忐忑不安的在阵列旁边等了许久,终于盼到薛绍和郭安二人一同骑马而来。   “尚书,你这是要干什么?”姚元崇急忙上前问道。   “去干一些,我的份内之事。”薛绍微然一笑,对他道:“叫你来,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与你交待。你仔细听着,别的话就都不用多问了。”   姚元崇目瞪口呆愣了有半晌,重叹一声,“好吧,你说,我听着!”   “从今天开始,任何人向你打听我的动向,你只说不知。”薛绍说道,“这不是命令,而是作为朋友的一个请求。你能答应吗?”   “包括太平公主和太后?”姚元崇问。   “包括。”   姚元崇再度叹息一声,“好吧,我答应你。”   薛绍微笑点头,“我走后,兵部的事情就全交给你了。一旦夏州战况有变或是河北发生战事,你要出面向太后推荐,请两位老将重新出山挂帅上阵。切不可让武家子侄挂帅,更不能让王昱挂帅。”   “尚书说的两位老将,可是程务挺和王方翼?”   “是。”   姚元崇眉头紧皱,“怕是很难啊!”   “如果容易,我还用得着特别叮嘱你吗?”薛绍淡然道,“话说回来,如果她真是成心想要毁了这一座江山,就让她继续疑神疑鬼刚愎自用好了。胜败自有定数,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能是尽心尽力。”   姚元崇愕然。万万没想到,薛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薛绍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说道:“你很惊讶吗?”   “有点。”姚元崇点头。   “其实我早就受够了。从现在起,我就和她分道扬镳。”薛绍重叹了一声,说道:“但这并非意味着,薛绍会成为一个反贼。我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国家,我只是不想再被她死死的摁在这个群魔乱舞的朝堂之上。看似光鲜威风,其实处处掣肘不被信任。看似大权在握,其实任人摆布满心窝囊——我受够了,真的!”   “尚书……我还是叫你承誉吧!”姚元崇叹息了一声,“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我就不得不劝你一劝。就算是受了一些闷气,你该忍的还是得要忍一忍。毕竟,大局为重。”   “如果我不忍,你认为现在这龙椅上会坐着谁?所谓大局,也全在我的脑海之中。就算现在分道扬镳了,我也没把事情做绝。毕竟,我们还有着共同的国度和共同的家园。我更加不希望我的妻子、她的女儿太平公主,受到突厥人的伤害。”薛绍很淡定,说道:“但是元之,我们正在输掉战争。到时头一个该死的,就是我这个兵部尚书。”   “没人会因此而治你的罪!”姚元崇急切道。   “我会。”薛绍淡然道,“所以现在,我必须要去干一些份内该干的事情。我不想让我,恨我自己一辈子!”   “你想干什么?”姚元崇惊诧的问道,“就算你要去打仗,也要多带一些兵马啊——这里才多少人?”   薛绍微然一笑,“包括我在内,二百二十骑。全是我自己掏钱养的斥侯和部曲。我没动洛水大军的一兵一卒,一刀一剑。”   “二百二十骑!……”姚元崇深吸了一口凉气,死死拉住薛绍的手腕,“你不能走!你这要是去寻死啊!!”   “松开。你拉不住的。”薛绍淡然道,“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姚元崇愕然呆立,良久无语,慢慢松开了手。   薛绍翻身上马,对着姚元崇微然一笑,“就此别过了,元之!”   二百二十骑,风卷残云而去。   ……   四天之后,午时。   天气异常闷热,眼看会有一场雷阵大雨落下来。武则天坐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身边已有两个宫婢在给她打扇,她仍觉闷热难当心烦意乱。   “去,把所有的门窗打开。”武则天放下了笔和奏章,“取一些冰镇杨梅汤来,众人解渴。”   众宫婢和宦官各自依令而动,上官婉儿拿了一条湿毛巾上前来,给武则天擦汗。   正在这时,太平公主来了。   “母后,薛郎去了哪里?”太平公主没等坐下,开口就问。   武则天微微一怔,“他最近不是都在家里休息么?”   “没有啊!”太平公主惊讶道,“至从李大酺鸿胪寺成亲的那天起,他就没再回过家了。我还以为母后交给了他别的什么差事去办,因此一直没敢多问。”   武则天愕然怔了半晌,细细一回想,最近薛绍好像也没来上朝,于是问道:“你去官署找过了吗?”   “去了,没人。”太平公主慌急答道,“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朝驸马,还能失踪了不成?”武则天连忙站起了身来走到太平公主身边,低语安慰,“太平你有孕在身,别太着急。他或许是在洛水大营里练兵,因此才没回家。”   “母后,他的斥侯和部曲还有左右门神,全都不见了。”太平公主忧心如焚的道,“以往他总会留几个在家里照应的,就算几天不回家他也会派人送来书信报个平安。可是最近几天,一样都没有!”   上官婉儿在一旁听到了她们母女俩的对谈,不由得心中一阵大慌,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这只手拼命的发起抖来。   这时,一名宦官入内拜道:“禀报太后,宰相岑长倩与刘袆之一同前来求见,说有紧急军务。”   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太平,你稍安勿躁先在隔厅休息片刻。待为娘见过了这两位宰相,马上就派人去把你的薛郎找回来。”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连忙走进了隔壁的房间里。   “有请二位宰相。”   岑长倩与刘袆之快步走了进来,未及参拜,当头第一句话就是,“太后,大事不好!”   武则天惶然一怔,强作镇定坐了下来,“二相勿惊,但有何事,慢慢报来!”   “夏州六百里加急军报。”岑长倩上前一步递上一份奏章,“韦待价乘胜追击,兵至贺兰山之时,遭遇大量敌军埋伏。朔方军绝地反击力战不敌,死伤无数——惨败啊!”   武则天顿时就像是中了西方妖魔美杜莎的魔法,整个人都石化了。连同上官婉儿在内的御书房里其他一些女官和侍人,也全都目瞪口呆,愕然呆立。   半晌后,武则天才喃喃的问了一句,“死伤无数,却是多少?”   岑长倩苦着脸缓缓摇头,“那便意味着,一时无法统计。估计,离全军覆没也就不远了。”   武则天再度怔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看向刘袆之,“刘相,你有何事?”   刘袆之犹豫片刻,上前递了一份奏章,“并州都督府长史李孝逸六百里加急来报,突厥十万大军突袭云州,薛讷出兵迎战得胜。但与此同时,突厥另谴两路大军各有五万之众,同时攻打代州与朔州。二州兵微将寡没能守住,同时陷落了。”   “薛讷,竟如此无能!!”武则天大怒一巴掌拍到了桌案之上,砚台毛笔都被震落了。   刘袆之叹息了一声,说道:“太后,这不能怪薛讷。至从程务挺还朝之后,朔代兵马多半谴散,我朝也一直没有再谴大将前去镇守,而是草草的将朔代二州一同划归在了云州都督薛讷的麾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纵然是薛仁贵再世,在敌军的三路夹攻之下,那也只能守得住云州这一城一地啊!”   这时武则天不由得想起了很久以前,薛绍给他推荐周季童出任代州都督,代替他阵亡的父亲周道务,子承父业镇守边关的事情。当时自己没有同意,现在担任千骑使的周季童就在门外。   而那天在政事堂当中,薛绍曾说“我们在河北的防线也有薄弱之处”。但当时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报信的斥侯给打断了。此后,便再未谈及。   往事,不堪回首!   武则天连连深呼吸,“敌军现在打到哪里了?”   “袭卷朔代之后,突厥两路大军合兵一处,直下并州。”刘袆之答道,“并州都督府长史李孝逸率军抵挡,战之不利退守城池。突厥人已经把并州的州城太原城给包围了起来,转而分兵前去攻打其他州县。各个州县自行组织反击和抵抗,有胜有败。”   “文水县呢?”武则天的眼睛已经瞪到了极大,众人都怕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文水县……”刘袆之双眉紧皱,真有点不敢说了——谁不知道文水县是太后的祖籍老家?几年前她按帝王的规格在文水县立下了“武氏七庙”追谥她的祖先们,为此都和裴炎闹翻了。   “说!!”武则天一拍桌案。   “已经陷落!”刘袆之反正是豁出去了,说道:“突厥破城之后,屠尽县中男女老幼。还一把火把武家的祠堂给……烧了!”   “卡嚓嚓”一声惊雷巨响,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整个洛阳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沉之中。   武则天忽觉一阵天塌地陷,浑身发软摇摇欲坠。   众人一同惊叫起来,上官婉儿离她很近,慌忙将她给扶住了。   “本宫无恙!”   武则天一把推开上官婉儿,嚯然站起大袖一挥,雷霆喝道——“快把夏官尚书,薛绍请来!”   “太后,薛驸马……失踪了!”   “那就找啊!——找!!!”   ……   此时此刻,薛绍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河陇之地的延州,驻马停在延昌县城外。   薛绍用马鞭指着县城,对郭安笑道:“郭安,当初我奉命征讨白铁余时,曾经这里被你手下的一群黑猴子给挡住了。你们还生擒了郭元正。记得吗?”   众人一同大笑。因为当年的那些“黑猴子”,现在正有好些个跟在薛绍的身后。他们成为了大唐最精悍的斥侯,薛绍最亲密的战友。   “不知道郭元振,薛楚玉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郭安轻叹了一声,说道,“我现在是心急赶到夏州,又害怕真到了夏州。”   “别说这些了。”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吴铭、月奴还有虞红叶和她商队,都在延昌县里等着我们。走吧,进城先与他们汇合!” 第0828章 浪迹一生   夜已深,玄月如钩。   武则天独自一人站在望仙台上,双眉微皱俯视洛阳,任凭夜风吹散了发髻。   孤独!   她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哪怕当年在感业寺落发为尼之时,那种孤独的感觉也没有现在来得这样刻骨噬心。   “感业寺……那时我还年轻,有着足够的勇气和时间去挑战命运,面对任何的失败都不曾灰心和放弃。”武则天情不自禁的喃喃自语,“那时,稚奴也还在……有他在,我就还有希望。”   仰头看向头顶的那一轮玄月,武则天微微眯眼,“你在看着我吗,稚奴?……哪颗星星是你呢,稚奴?”   “我很伤心,你知道吗?稚奴……”   “曾经我们最信赖的大臣,在你尸骨未寒之时就想置我于死地。我把他杀了。”   “我们的儿子,有了皇后就不认亲娘,我把他废黜流放了。”   “我们最器重的大将,要在北方起兵谋反。我本该杀了他,但仅仅是把他废了。”   “还有你的好外甥,好女婿,曾经你说他是皇家硕果仅存的英才和希望……”武则天微微苦笑,“但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离我而我去了。”   “现在,我们三十年的努力和心血,在被突厥人的铁蹄践踏。”   “星星一眨一眨的,你是在斥责我,还是在安慰我呢?稚奴……”   夜色中的神都洛阳,在武则天的眼中变作一片烟雨朦胧。   一道白色的影子,不经意的掠过眼帘。武则天连忙擦了擦眼睛,低头定睛一看,好像是玄云子。   “玄云子,是你吗?”   “太后,是我。”   “上来!”武则天稍稍感觉一丝庆幸。这种时候,有个聪明的女子来陪自己说一说话,挺好的。   玄云子登上了望仙台,施礼。   武则天头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玄云子,她拥有让天下所有男人动心的绝世美貌,一袭白衣不施脂粉,从头到脚干净到一尘不染。   “年轻,真好。”   玄云子稽首一拜,“臣,是来向太后告别的。天亮之后,臣就要走了。”   武则天微微一惊,“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玄云子微然一笑,稽首再拜,“臣临走之前,特意前来拜谢太后。”   “谢我什么?”武则天有点纳闷,玄云子从来不拘于这些俗礼,今天这是怎么了?   “臣要拜谢太后,让臣真正的认识了我自己。”玄云子说道,“我不会再有迷茫,也不会再有痛苦。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如此执着、如此坚定的想要去做一件事情。不问前尘不计后果,甚至不问对错,无怨无悔。”   “你究竟想要去干什么?”武则天提高了一点嗓门。   玄云子微然一笑,定定的看着武则天,没有回答。   很少有人敢在自己面前问而不答,武则天既觉得恼火又有些诧异。但和玄云子对视片刻之后,武则天突然就明白了,“你要去找薛绍?!”   “不是找,是追随。”玄云子说道,“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也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   “他去了哪里?”武则天的声音变得急切了。   “夏州。”   虽然多少猜到了一些,但武则天仍是呆立了半晌,良久无语。   “记得那天在上清观里太后对我说,我最先得要做好薛绍的妻子。少了这一层,其他的都将没有意义。太后还说玄云子一定行的,你从来都不会看错人。”玄云子微微一笑,说道,“现在我要告诉太后的是,太后你的确没有看错人。我做到了,我会真心诚意的像一个真正的妻子那样,去追随薛绍。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要去做什么。我只要追随于他,哪怕浪迹一生!”   “浪迹一生?”武则天笑了,多么幼稚而可笑啊!   于是她笑的时候毫不掩饰她对玄云子的嘲讽,并怀着刻薄甚至是恶毒的问了一句:“那如果薛绍,一直都不喜欢你呢?”   “那是他的事情,我无法去决定。”玄云子相当淡定的微笑,“当我看到薛绍流泪的那一刻,我就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值得我们用心珍惜和誓死撼卫的东西。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决心,薛绍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罢。我与他的婚姻能得善终也好,不得好死也罢——玄云子,从此就跟定薛绍了。”   “跟着他,你能得到什么?你又能做些什么呢?”武则天仍是嘲讽而且不解的质问。   “或许我什么都得不到,也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玄云子平静地答道,“但如果不去追随他,将来我一定会后悔,我会恨我自己一辈子!”   “……”武则天顿时愕然无语。   “多谢你,太后。”玄云子第三次稽首而拜,“如果不是你提出赐婚,我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原来我早就爱上了薛绍。”   武则天定定的看着玄云子,表情很淡漠,眼神也有些茫然。但嘲讽突然就消失无痕了。   “爱情,或许真的一文不值。尤其是当它,面对权力之争的时候。”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但我想每个女人一生之中,至少也要有那么一次,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不然等到我们人老珠黄甚至行将就木的时候,连一段可以拿出来细细品味的回忆,都没有。”   “你在讽刺本宫?”武则天脸色一沉。   “我是在羡慕太后。”玄云子淡然一笑,“你很幸运,你遇上了天底下最爱你的男人。他什么都愿意给你,甚至包括这一座大好河山。”   “够了!”武则天脸色骤变,“你走吧!”   玄云子微微一笑,既没害怕也没有走,依旧平静地说道:“我会走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背叛太后。就像薛绍一样,他也从未想过要背叛他的国家。我们都只是想要去做一些,我们的份内之事。”   “难道本宫一直都在阻挠你们,不让你们去干份内之事吗?”武则天大声质问。   “对。”   武则天愕然,“玄云子,你竟如此胆大?!”   “若非如此,太后又怎会选中我呢?”玄云子仍是相当淡定的微然一笑,“薛绍是忠臣,是英雄,还是胸怀热血勇于担当的忠臣和英雄。他有足够的能力做一个好尚书,甚至是一个好宰相。但是他厌恶政治,厌恶充满仇恨、阴谋、自私和狭隘的政治。所以,这个朝堂并不适合他。”   “……”武则天睁大了眼睛瞪着玄云子,像是愤怒,又像是震惊。   “因为在他的心中,国泰民安才是最大的政治。”玄云子继续道,“你让他在神都这个富贵温柔乡里坐看疆土沦丧,坐看他的袍泽弟兄纷纷带着不甘和愤怒死去,本就是这世上最残忍的折磨。所以,他走了。”   “这些,全都是他亲口对你所说?”武则天问道。   “他从未提过。他甚至都不大愿意跟我说话。”玄云子微微一笑,笑得颇有几分自豪,“我以为,被薛绍视为母亲、老师和伯乐的武太后,会是这世上最了解薛绍的人。但没想到,玄云子这样一个很招薛绍讨厌的女人,竟会比武太后了解到更多。”   “……”武则天咬牙,拧眉,无语。   “聪明如太后,怎会如此呢?”玄云子微笑,摇头,“究竟是什么,蒙蔽了太后那一双雪亮的眼睛?”   “如果说够了,你就走吧!”武则天无奈的长叹了一声,转过身来双手扶着凭栏,淡淡的道,“本宫今天,不杀人。”   “太后既然不杀我,那就好人做到底,请再赐我一件东西。只有带着它,我才有脸出现在薛绍的面前。”玄云子说道。   武则天脸色很是一沉,“你很能得寸进尺!”   “这件东西,我想太后会乐意相赐的。”玄云子仍是淡定无比的微微一笑,“韦待价丧师辱国,百死莫赎。河陇危机,唯有薛绍才能力挽狂澜。太后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改命薛绍为提点陇右道诸州各府兵马的行军大总管,也好让他名正言顺的去领兵作战呢?”   武则天眉宇一沉,“说下去。”   “薛绍是出走了,但他并非是叛国,更没有背叛太后。”玄云子说道,“一纸任书,不过几滴笔墨三尺绢帛而已。就让玄云子将它带到薛绍面前吧,将来若有重逢,太后和薛绍也好面对彼此。太平公主,也不会从此陷入痛苦之中。”   听完这番话,武则天转过头去眯起了眼睛,怔怔的看着夜空,低声的喃喃自语道:“如此简单的事情,我竟然需要玄云子的提醒才会懂得怎么去做……稚奴,难道我真的是被什么东西给蒙住了双眼?否则,我又怎会变得如此的愚蠢和迟钝了呢?”   河陇,延昌县。   虞红叶奋尽全力,亲手拉开了两扇沉重的大门。   “公子,全在这里了。”虞红叶拍着手喘着气,带着笑说道。   薛绍走进大门仰头看去,粮食衣被堆积如山,一眼看不到头。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仓库。”薛绍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虞红叶,大唐的史书上,应该有属于你的一页。”   虞红叶抿然一笑,“公子说笑了,红叶只是一介商女,哪能留名于青史?”   “哪怕,只是一介商女。”薛绍扭过头来看着虞红叶,认真地说道:“你也比很多的宰相王公,更具资格!” 第0829章 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薛绍的一句“我需要情报”,让郭安带着一百多条行军千里之后双腿还在抽筋的汉子,以最快的速度扑向了前方未知的战场。   一路摸索过去,郭安等人见到最多的就是逃亡的百姓,溃败的残兵,还有无人收敛的尸首。所有人都在逃离,郭安和斥侯们只好逆行。   在进入灵州大都督府境内之后,郭安都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了阴间的鬼差。否则,又怎会行走在地狱之中?   他们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躺在尸堆之中散发出恶臭,也见到了沸腾的大铁锅里上下翻腾的人手人脚,锅边总是围着一群似人似鬼的枯瘦流民。以往杨柳依依的清水溪流,现在已被尸体填塞堆甬成山。城镇集市店铺街道只剩一片灰烬,乡村田野杳无人烟。偶尔看到了一两个活物,也是叼着腐烂人头的野狗或是豺狼。   打了好几年的仗再多的死人都见过了,郭安和斥侯们以为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是趋于麻木。但是深入灵夏二州几天的侦察下来,他们前所未有的憎恨战争,憎恨突厥人,憎恨打了败仗的韦待价和因为内斗乱成了一锅粥的所谓朝廷!   回到延昌报信的每一个斥侯,无不带着浓烈的杀气和怨恨。迷信的小百姓们见到了他们,只当他们是被惨死的冤魂缠上了身,吓到两腿发软避之犹恐不及。   夏州都督府治下的延州,暂时还没有被战火波及,因此成了流民和溃兵们争相奔入的避难所。但是刺史跑了县令跑了,官差衙役也加入了抢食的逃难的队伍。所有的秩序在贺兰山惨败的头几天,就已经完全崩坏。   就在郭安等人外出侦察情况的几天里,仅延昌一个小县城就已经涌入了上万的流民和溃兵。他们在第一时间就把能看到的食物全都抢光吃光了,然后就有人跪在了路边举起婴儿和孩子大声的叫卖,说一个孩子只换三张粟米面饼,或者是同样大小的一个孩子——煮别人的孩子吃,总好过煮自己的。   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薛绍,战争真正可怕地方其实并不是战场上阵亡了多少英勇的将军,而是战败之后的秩序崩坏和大量流离失所的百姓。这时所有的法律条文和道德约束都将失效,平常再和善的人在这种时候也容易变成吃人的恶魔。   在薛绍看来,眼前延昌里的上万流民,远比上万的突厥敌人还要难对付。他倒是想过开仓放粮救济这些难民和溃兵,但是自己并没有足够的人手用来维持秩序。只要这仓库一打开,所有饿疯了的难民和溃兵就能在同一瞬间全部变成吃人的强盗和恶魔。更何况,虞红叶和月奴还有商队的一批女子,现在都住在这个大仓库里。   说什么力挽狂澜?   还没有面对突厥敌人,薛绍就遭遇了若大的麻烦。为了解决这个麻烦,吴铭和虞红叶等人全都陪着薛绍一起伤透了脑筋,也承受了足够多的惊吓。好几拨的难民和溃兵都只差一点就要冲进了仓库里来。把守仓库的斥侯们迫于无奈,都已经打翻了好几个人。   要想尽快解决眼前的这个大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征调大队人马前来充当助力。但这种事情,只有以前的钦差大臣和薛少帅才能办到。   最终,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入夜时分,薛绍带着吴铭一起乔装改扮了一下,各自揣着几个麦饼混进了溃兵群中。   深夜,薛绍和十几个溃兵蜷在同一间民房里,听着他们发出的节奏不一的呼噜声。吴铭就在他的身边,薛绍对他使了个眼神,他会意的点了点头,挪到了一个疑似队正或是旅帅这类低级武官的溃兵身边。   吴铭拿胳膊顶了顶他。   溃兵醒来,眼中绽出的光芒就如同一头将要吃人的凶兽,“作死?!”   吴铭马上亮出了半块麦饼,溃兵发疯似的一把抢过来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差点噎死。   “再来点!”溃兵毫不客气的伸出手。吴铭摇头,他一把拽住了吴铭的衣领,“不想死就拿出来!”   “要吃的可以,你得跟我走。”吴铭很淡定。   溃兵眨了眨眼睛,发现了在一旁盯着他的薛绍,狠狠瞪了他几眼之后,警惕的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薛绍和吴铭乔装之后连月奴都很难辨认,自然也有足够的自信不被朔军方的将士们轻易认出来。   “我们当然是官军。”吴铭说道,“兄弟贵姓?可是将校?”   “官军?我们都是官军,官你娘的军!”溃兵冷笑,“叫王队就行,别的少问——有吃的赶紧拿出来,不然一刀剐了你!”   吴铭皱了皱眉,再给了他半块麦饼,“原来是王队正。你们,都是谁的麾下?”   “你们又是谁的麾下?”王队正反问。   吴铭答道:“朔方军,刘玄意将军麾下武骑团。”   “那你们命好,没有完全钻进贺兰山。逃得早逃得快,路上还能攒到吃的。”王队正咬了咬牙,恨道:“我们这几个都是脓包元帅的麾下亲勋。八千多号越骑兄弟,就逃出来这十几个!”   吴铭和薛绍对视了一眼,再问道:“那脓包元帅,阵亡了?”   “他都没上过阵,阵亡个屁!”溃兵气急败坏的大叫了一声,把屋里其他的溃兵全都吵醒了。   屋里顿时响起骂声一片,还有人捡起石块砖头砸了过来。薛绍和吴铭反应够快闪到了屋外,但王队正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他抱着头让他们砸骂了一阵,待他们消停之后继续悄悄的啃麦饼,砸伤的手上流的血都流进了嘴里。   吴铭用第二张麦饼将王队正悄悄叫到了屋外僻静之处。这次换作了薛绍上前问他:“王队正,我问你一些事情。你要是肯照实告诉我,我给你两张麦饼——两大张!”   王队正狐疑的上下打量薛绍,“我看你有点眼熟,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话太多了,我找别人打听去。”薛绍扭头就走。   “行行,我不多话了!你只管问!”王队正急忙把薛绍拉住。   薛绍便将一张麦饼拿到了手上,问道:“脓包元帅的亲勋中军,难道不是薛楚玉麾下的跳荡军吗?”   “他也配?”王队正咧嘴笑了,“至从薛少帅走了以后,整个朔方军就只剩两部人马没有被脓包元帅整成脓包,那就是玉冠将军麾下的跳荡军,和郭元振将军麾下的丰州城防军。其实他们两部人马可以算作是一部,因为他们一直都守在丰州前沿。”   “现在也守在那里?”薛绍问道,“他们难道没和脓包元帅一起去征讨灵州吗?”   “咦,我说你!”王队正惊咦了一声,“你不是朔方军的人吧,连这都搞不清楚?”   薛绍拿起麦饼就啃了一大口,“你还剩一张。”   王队正顿时慌了,“好汉!好汉嘴下留情,我保证不再废话了!”   “回答问题。”薛绍把咬了一口的麦饼扔给了他。   王队正手忙脚乱的接住麦饼,连忙答道:“脓包元帅倒是想把玉冠将军和跳荡军从丰州调来一起征讨灵州。但是玉冠将军就是牛,他根本没理会脓包元帅的调令,和郭元振将军一起留在了丰州镇守。我还听说,玉冠将军还回信把脓包元帅给教训了一顿,说大战在即,但凡任何一个稍稍知兵之人,也不会从丰州这样的军事险隘抽走兵力——骂得好,可惜玉冠将军没有一戟戳死那脓包,倒让他害死了我们这么多弟兄!”   薛绍眼睛一亮,但心中既喜又忧,说道:“想报仇吗?跟我走。”   “报仇?”王队正愣了一愣,咧嘴就笑,“别他娘的扯淡了——报什么鸟仇?给谁报仇?怎么报?”   “杀突厥人,给你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薛绍正色道,“我带你们打回去,把输了的都赢回来!”   “失心疯!”王队正毫不犹豫的把麦饼砸回到了薛绍的身上,扭身就走。   “你等等!”薛绍一闪身拦住他,“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报仇的念想?”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所有人。”王队正冷冷的看着薛绍,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是一个大人物。因为只有吃饱了撑的没见过死人的大人物,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蠢话!”   薛绍深呼吸,忍了,“报仇很不要脸,很蠢吗?”   “非但臭不要脸,还蠢透了。”王队正满怀敌意的冷冷道,“战争刚刚开打,我们就都不愿意踏上这个见鬼了的战场。现在打败了,更加没人愿意再打回去。死了的算他们倒霉只能是冤死,我们活着的人没有一个再想去陪上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薛绍平静的问道。   王队正冷笑:“我算是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朔方军的人。不然,根本不会问出这么多蠢话。”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呢?”薛绍说道。   “我家那个被人煮得吃了的臭婆娘,时常骂我目不识丁蠢笨赛猪。我这样的人都不信你,谁还会信?”王队正冷笑不已,“看在我吃了你们一张饼的份上,我就再跟你们多说几句废话吧——朔方军至从薛少帅离开以后,没人再愿意再打仗。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薛绍突然就无语了。   王队正仍在一边冷笑一边说道:“别跟我扯什么忠君爱国保境安民,那是吃皇粮的读书人和脓包元帅才喜欢挂在嘴边的鬼话。我们这些贱如泥土的小卒子,只知道提着脑袋玩命,换点军饷和粮食养活家里的婆娘和小崽子——但我们不想被人当作畜生一样的对待啊!”   薛绍的心冷冷的往下沉,“脓包元帅,待你们如同畜生吗?”   “畜生大概还比我们强一点,因为它们的皮肉骨头至少还能值几个小钱。”王队正呵呵直笑,“我们全都不值钱,我们只是脓包元帅家养的奴婢。我们给他种田垦荒喂马养猪挑大粪,银川军屯里六千多顷荒地全是我们开出来的,每年都要丰收无数的粮草果子和鸡鸭鱼肉,但就是没我们的份。我们吃的比鸡差,穿得比猪还不如。”   “脓包元帅却是一年比一年的肥硕,现在自己都要变成一头活猪了。他来了夏州都已经讨了十几个小妾,个个花枝招展穿金戴银竟像皇族贵妇。他生了七八个儿女,每办一次满月酒都要收一屋子的贺礼。仓库里的铜钱都生了锈,也没见他给我们添一双过冬的袜子。”   “听说有仗打了他就比谁都还积极,拼命把我们这些贱骨头往战场上赶。死了是我们活该,万一捞着了半点功劳,那他又能升官发财,讨更多的小妾生更多的儿女了!”   “听说夏州都督府也陷落了,真希望脓包元帅和他满屋子的小妾儿女全都被突厥人逮了个正着——那他娘的才叫一个,大快人心!”   王队正滔滔不绝时,薛绍就在咬牙切齿。   吴铭上前提醒了一下,薛绍扭头一看,茫茫夜色之中,有百八十个人影像一群丧尸那样歪歪扭扭的走过来。每个人的眼神都像狼一样的散着绿光,全都盯着薛绍和他手中的麦饼。   “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比我们所有人都胖,手里还有粮呢?”王队正不怀好意的咧嘴一笑,倒退步往屋里走去,“大人物,你自求多福吧!” 第0830章 东山再起   薛绍可不想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人煮着吃了的大唐驸马,所以他逃了,逃得很是狼狈。要不是甩出那几块麦饼吸引了大多数“丧尸”的注意力,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会成这些人的一顿美餐。   两人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一条小河边,喝些了水洗了一把脸,躺着半晌无语。   “公子,请恕我直言。他们或许还记得有薛少帅这么一个人。但是,他们恐怕再也不会为你而战了。”吴铭说道,“如今,他们军心涣散斗志消弥。想要重新聚拢这些溃兵,短时间内怕是不可能了。”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幻想过一百种重逢朔方军将士的场景,但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形……不怨他们,是我的错。是我抛弃了他们,是我离开得太久、太久了。”   “公子,我们急需人手,更加需要一个立足的据点。”吴铭说道,“我曾记得,夏州都督府治下的河陇夏绥银三州当中,公子在绥州的根基最为牢固。当年你曾在那里讨伐白铁余,后又铲除鸿云堡,百姓对你非常的拥护。刺史吴彦章,也是公子亲手提拔一边栽培。三州当中,也属绥州人口最多较为富庶,经过白铁余大力修缮的城池也最为坚固。或许,我们可以转道绥州以那里作为据点,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薛绍不禁苦笑,“怎么听起来,我就像是一个割地自治的乱世草头王?”   吴铭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若能力挽这一道狂澜,事后公子真要割地为王,那也未尝不可!”   “扯远了。”薛绍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说道,“先等郭安回报军情再说。绥州是一块好据点,但现在是否已经沦陷都未尝可知。我们先回去吧!”   天亮以后,几名斥侯回来了,同时还带回来一个薛绍的大熟人,李仙缘。   李仙缘见到薛绍就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亲爹,抱着他的腿就是一阵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啃着麦饼,让众人既伤感又好笑。   “你这神棍,瘦是瘦了一点脏是脏了一点,但居然毫发未伤?”薛绍看着他不禁好笑,“跟我说说,你是怎么逃命的?”   “突厥的骑兵可上不了树。”李仙缘一边啃着麦饼,一边抖着腿,很有一点小人得志的神韵,说道,“刚进贺兰山我就觉得不对劲,山谷里一股煞气直冲云霄。我对领兵的大将阿史那忠节进言,说前方可能有埋伏我军不宜再做追击。但他非但不相信我,还说我惑乱军心要把我乱棍打走。小生一怒之下就爬到了一颗大树上,一藏就是五天,再也没敢下来!”   众人听了,是既好气又好笑。   “那你目睹了整个兵败的过程?”薛绍问道。   李仙缘的表情阴沉了下来,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把麦饼当作了仇人开始拼命的撕咬。   “朔方军究竟损伤多少?”薛绍再问道。   “韦待价给了阿史那忠节五万人马,除了走在后面的一小撮部队,大部分人都走进了贺兰山这个大坟场。”李仙缘重叹了一声,“至少是,十去七八。”   薛绍都顾不上伤感和愤怒了,沉声问道:“那没有走进贺兰山的,还有多少人?”   李仙缘身为参赞军机的行军记室,这些信息他还是能够掌握到的。回忆了半晌之后,他说道:“薛楚玉和郭元振手下各有三四千人马,一同守在丰州没有参战。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负责后勤,开战之后韦待价让独孤讳之带了五千人马去守银川军屯,沙咤忠义则有五千人马留守朔方军镇。韦待价自己坐镇夏州都督府,他手边一直都有三千拓羯骑兵——这一算起来,贺兰山惨败之后,朔方军大约还剩两万人马没有被打散。但是,他们全都分散在各处。”   薛绍便寻思起来:没有被打散的这几部人马当中,我唯一可以信赖和期待的,大概只有薛楚玉和郭元振的部队了。但是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丰州前沿,想要和他们取得联系都很难,汇师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再者以元珍的谋略水准来推测,既然他在贺兰山设下了那么大的圈套,就一定会有配套的军事计划去针对丰州。要想彻底的瓦解朔方军并且攻占河陇,眼下正是他的大好机会。那么很有可能,现在薛楚玉和郭元振所在的丰州已经陷入了重围苦战之中,胜负难料生死未卜。   这时李仙缘又说道:“我估计,听闻贺兰山惨败之后,韦待价肯定会放弃夏州都督府,带着他的妻妾儿女和三千拓羯一起跑到朔方县去。那里是朔方军的大本营,城池坚固利于防守,还有沙咤忠义的五千人马驻守。八千人,他或许还能守上一守。还有可能,他会把独孤讳之从银川军屯召回来,汇合一处增加兵力。”   薛绍顿时声音一沉,“银川军屯是河陇粮仓、三军后勤保障,岂能轻易放弃?”   李仙缘苦笑不已,“少帅,韦待价要是有你这样的眼界和谋略,那也不会招致惨败啊!——这几年他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好了,日子一好过人就会变得贪生怕死。他总是怀疑会有人要暗杀他,于是他以裁汰军中老弱为由,挪用朔方军的军费另行招募了三千胡人组成一支拓羯骑兵部队,日夜带在身边保护自己。就连和小妾行房之时,他屋里屋外也至少得有三十几个人严密护卫。现在打了败仗,他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兵马都带在身边保护自己,哪里还会管什么银川军屯?”   这时,虞红叶急语道:“公子,万万不能让突厥人占了银川军屯!那里留存的钱财、粮草、布匹还有铁器等物,至少可以组建起一只三十万的大军,并能养活他们三年有余!”   众人一同吸了一口凉气!   虞红叶从来都不插言薛绍的军政之事,但是眼下没人比她更加了解银川军屯,因为那里曾是红叶商会的根基之所在。韦待价上台之后使尽了浑身的解数要把虞红叶从银川挤走。迫于无奈,虞红叶只好借助于刘幽求等人的帮助,私下里悄悄的把一部分商会的财富和物资转移了出来。这才有了延昌县的大仓库。   薛绍问道:“李仙缘,至从我走后,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就完全的倒向了韦待价,是吗?”   李仙缘轻叹了一声,“可以说是吧!”   “那三千拓羯呢?”薛绍问道,“他们战斗力如何?忠诚度又是如何?”   “他们看上去是挺骁悍的,但是自组建之日起,他们就没有真正打过仗。战斗力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这一伙来自于西域和漠北不同地方不同民族的胡人骑兵,只认钱不认人,这是肯定的!”李仙缘说道。   薛绍转头看向虞红叶,“虞姑娘,这仓库里的钱财,足够收买三千拓羯吗?”   虞红叶微微一笑,“三万,都没问题!”   ……   此时,洛阳。   党金毗和郭大封一同前来求见武则天,把薛绍留下的那口箱子,交给了她。   “这是薛绍留给本宫的?”   “是。”   武则天再又看向党金毗和郭大封,“二位将军,手是怎么回事?”   “回太后,训练的时候不小心为刀剑所伤。”二将平静地答道。   武则天没再多问,打开了盒子。   里面放着一面紫金鱼符,还有一封书信。武则天将书信打开,是薛绍的自请辞去夏官尚书和检校右卫大将军的,辞职信。   武则天一言不发的,平静的,将书信撒成了碎片,撒在了党金毗和郭大封二将的面前。   党金毗和郭大封愕然呆立。   “二位将军,为何不拦住薛绍?”武则天问道。   “末将无能,拦他不住。”   武则天面无表情,“于是你们各自断指为誓,想要追随他而去?”   党郭二将同时跪倒在地,但是一言不发。   “起来吧,不怪你们。”武则天淡淡的道,“薛绍留下了紫金鱼符和辞职表文,并且没有带走洛水大营的一兵一卒,他的用意,本宫完全明白。”   二将仍是跪着,一言不发。   武则天轻叹了一声,亲自走上前来一一将党金毗和郭大封扶起,轻声道:“二位将军忠勇有嘉,一直都是本宫深为倚赖的京都长城。薛绍没有把你们和洛水大宫一同带走,就是希望你们能够继续保卫京城。可是现在突厥人都已经打到了并州,本宫有意想要拜二位将军为正副行军总管,率洛水大军前去救援并州。你们意下如何?”   郭大封连忙抱拳奏道:“太后明鉴,臣与党金毗只可为将、不足挂帅。还请太后另择大将为帅,我兄弟二人愿意诚心辅佐!”   武则天微然一笑,“那王昱如何?”   党金毗与郭大封顿时大惊,再次跪倒在地,“太后,万万不可!”   这下倒是换作武则天惊奇了,“二将,为何如此?”   “臣不敢欺瞒太后!”郭大封急道,“薛驸马临走之时千叮万嘱,切不可用武家子侄和王昱挂帅。若太后有此意向,我二人必须竭力劝谏!”   “就连这些,他都预料到了……”武则天深呼吸,慢慢的坐了下来。心里百感夹杂,真是说不出一个滋味来。   郭大封猛然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说错了话——现在,太后肯定比以前更加的怀疑和忌惮薛绍了啊!   “那薛绍有没有说过,何人可以挂帅?”武则天问道。   郭大封再也不敢乱说话了,一个劲的摇头。党金毗自知嘴笨,至从进了御书房就没有张过嘴,于是也跟着一个劲的摇头。   武则天不得由苦笑了一声,连他们,都信不过本宫了! 第0831章 桃之夭夭   程务挺走出了武台校场的那扇小门,身后一群人对他抱拳而拜,“恭送老师!”   “都回去吧,小兔崽子们!”程务挺呵呵直笑。   门马上就关闭了。   “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些小兔崽子们了。”程务挺感觉,自己突然就从一个世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恶来将军。”有两个人朝前走来,在“禁”字碑前停下了。   “姚元崇?”程务挺好奇的眨了眨眼睛,走上前去指了指旁边的另一人,“小子面熟,叫什么?”   “恶来将军,在下王昱。曾是薛驸马身边的书令使。”   程务挺呵呵一笑,“想起来了,是曾见过。”   姚元崇拱手道:“恶来将军,想必应该是知道姚某的来意了?”   程务挺满不在乎的咧了咧嘴,“真是没想到啊,我老程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恶来将军,准备什么时候去见太后?姚某,可以居中安排。”姚元崇问道。   程务挺顿时笑了。他招了招手示意姚元崇和王昱往前走避开了门口侍卫的耳目,小声说道:“我是绝对不会再去给那个老娘们儿下跪的,她也绝对不会放心让我再次领兵。所以,姚侍郎在朝堂之上极力推荐让老程复出的这一番好意,我只能是心领了。但是我建议你,另行推荐王方翼老将军。”   “王方翼老将军……”姚元崇轻叹了一声,“前不久,中风瘫痪了。”   “啊?”程务挺很是愣了一愣,仍是摇头,“尽管如此,让我挂帅还是谈无可谈。二位请回吧!”   姚元崇和王昱对视一眼,程务挺会有这样的一个态度,其实是在预料之中。   “恶来将军别太急着把话说死。”王昱递上来一封信,说道,“这是我的老师薛驸马临走之时,留给你的一封信。恶来将军看了之后,再作决断不迟。”   “你的老师?”程务挺好奇的直眨眼,“他去了哪里?”   王昱便把薛绍的动向和现如今河陇、河北之战况,简单的对程务挺说了一说。   程务挺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听到后来就有点火了,“老娘们儿尽不干正事,薛绍海一样的肚量,竟也能被她气走!”   说着他就急忙打开了信。这一看,他的两道老眉就皱了起来,直叹气,“薛绍啊薛绍,你还真能算计人……得嘞,咱们走吧!老程今日破例了,就给那老娘们儿再下一次跪吧!”   姚元崇和王昱同时怔住了,信里究竟写的一些什么呢?怎么刚刚态度还这么强硬的程务挺,立马就转口答应了?   程务挺突然大步跑了起来,“军情如火,你们还不快点跟上!”   王昱连忙道:“姚侍郎,你陪恶来将军去见太后便好。在下这里还有一些老师交待的事情,等着要去办理。”   “好,你去忙吧!”   二人马上分道而行,王昱去了玄武门通报,以家眷的名义求见内廷才人上官婉儿。   内廷的女子想要见到外廷的亲人,是相当困难的。也亏得是上官婉儿这样的“御前红人”,否则王昱的求见未必能够得允。尽管如此,上官婉儿也是过了很久天都快黑了,才匆匆赶到了玄武门来和王昱见上一面。   “姐姐,薛驸马临走时留下了两封信,让我代为转交。这其中有一封是留给太平公主殿下的,她现在住在宫里我见不到她,只好烦请姐姐代为转交。”王昱将信递了上去,“还有另一封……好像是留给你的。”   “好像?”上官婉儿接过两封信来看了看,其中一封的封皮上写了太平公主亲启的字样,另一个封皮却是没有写字,只是画了一枚桃花花瓣上去。   看到这个花瓣上官婉儿的心突然就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心说难怪王昱会猜到这封信是给我的,最近几年来我额上贴的都是桃花花钿。   “我会把信,转交给太平公主的殿下的!”拿着信,上官婉儿转身就走。   她走得很急,一直走到九洲池附近天都黑了四下无人,她才停了下来。对着月光,她拆开了那一封“好像”是写给她的信。   是薛绍的字迹没错,但这好像不是什么信件,而是抄写的一篇古老的诗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上官婉儿突然痛哭起来,就像是一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   ……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薛绍和郭安带着六名斥侯一同化装成了溃兵模样,用门板抬着“奄奄一息”的李仙缘,停在了朔方县的军镇护城河之前。虞红叶也乔装之后,以李仙缘的“相好”的名义一同跟了来。   虽然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了,但是到了这里虞红叶仍是难免有些紧张局促。   薛绍悄悄的握了一下她的手,“别怕!”   虞红叶整个人都轻轻的颤了一颤,深呼吸,“公子在,我不怕!”   “你们就不要郎情妾意的了!”躺在门板的李仙缘低声叫道,“你现在可是我的外宅相好,过来、快过来!”   虞红叶脸上一红窃笑了一声,连忙走到了门板旁边,装出一副关心焦急的神色来。   薛绍不由得笑了,要论演技,虞红叶还真得向李仙缘多学一学。   军镇的悬门吊桥放了下来,走出来一队兵卒,为首之人大声道:“李军师何在?”   “躺着呢!”李仙缘没好气地叫道,“快抬我进去,我有重要军情向韦都督禀报!”   那队兵卒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高个儿精瘦的中年汉子,六品都尉,复姓欧阳。他们除了验明李仙缘本人正身,更多的是在仔细打量薛绍等人。   “李军师,他们是什么人?”欧阳都尉问道。   “当然是我的亲卫。”李仙缘大喇喇地叫道,“不然,你以为谁会那么好心的把我从战场上救回来?”   “据末将所知,李军师好像是没有亲卫的。”欧阳都尉不无嘲讽的笑了起来。   “真是虎落平阳了!——我堂堂的军师,竟也会被一介小小的都尉所轻视!”李仙缘看起来像是有点生气了,“再跟我唠叨个没完,我保证你明天就变成我的亲卫,你信不信?”   “末将职责所在,还请军师息怒。”看来欧阳都尉并不打算当面得罪李仙缘这样一个,朔方军人见人调戏的“吉祥物”,抱拳一拜后他说道:“李军师,请入城关!”   “算你识相!”李仙缘冷笑,非常小人得志的样子。   “等一下!”欧阳都尉突然又大叫一声将他们拦住,盯着虞红叶,“她是什么人?”   虞红叶胆战心惊的扭过了脸去。   “警告你,别吓着我的女人!”李仙缘愤怒的大叫起来,“不然,我就跟你拼了!”   欧阳都尉这下还真没被吓着,淡然笑道:“李军师,军中严令不许女眷入内。你就不要为难末将了。”   李仙缘冷哼一声,“你是在说,韦都督应该把他的十几个小妾女儿都从朔方县里赶出来,对吗?”   欧阳都尉眼珠子直转愣了半晌,苦笑一声让开道来,“请吧,军师!”   李仙缘气急败坏的在床板上乱摸了一阵,拿起一只破鞋就朝欧阳都尉砸去,“别怪我没警告你,再敢在我面前嚣张,我就让你到银川去放羊!!”   欧阳都尉躲开了这一击,苦笑不迭的连连抱拳,“军师息怒,请吧请吧!”   薛绍等人无不暗笑。这吉祥物的演技,真是无敌了!   不算特别顺利的,薛绍等人总算是抬着李仙缘走到了韦待价的中军帅帐附近,就再也无法前进半步了。李仙缘想要求见,但是韦待价已经睡了谁也不见。帅帐周围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全副武装的胡人武士,火把照着他们的铠甲把这一片地方映得亮如白昼。   薛绍不由得暗自犯愁起来,看来李仙缘说得没错,韦待价的确不是一般的怕死。要想在这种铁桶般的严防死守之下偷偷潜入到韦待价的身边,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神棍,快想办法!”薛绍低声道。   李仙缘苦着脸双手一摊,“这种时候韦待价天王老子都不会见的,我有什么办法?”   虞红叶暗笑了一声,突然一下用力掐到了李仙缘的胳膊上。   李仙缘如同杀猪一般的大叫起来,“啊啊啊——!”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上百名胡人武士同时拔刀出鞘,飞快的冲到了李仙缘的身边。   李仙缘吓傻了,怔怔的指着虞红叶,“我娘子……掐我!”   胡人武士们恶狠狠的瞪了李仙缘和虞红叶一阵,又收刀回鞘走了回去。   这时,中军帅帐里走出了人来,“何事惊哗?!”   “那就是三千拓羯的副统领,西域石国人,都叫他石将军。”李仙缘小声道。   “正统领呢?”薛绍小声问。   李仙缘怪笑一声,“稍后你会知道的。”   石将军已经带着人走了过来,衣甲嚯嚯虎步生风,倒是挺有气势。   “李军师?”石将军十分警惕的打量李仙缘和薛绍等人,沉声道,“你来此何干?”   “我刚刚从战场上逃命回来,有重要军情向韦都督禀报!”李仙缘说道。   石将军死死盯着薛绍等人,“跟我说一样。我会转达。”   “不行,我必须和韦都督当面来说。”李仙缘说道,“事关重大,非比儿戏。”   “都督睡了,谁也不见!”石将军转身就走。   李仙缘苦笑不已。   正在这时,帅帐里又走出一人来,却是一个红纱蔽体的赤足半裸女子,怀里抱着一把宝石湛亮的带鞘弯刀,叽哩古噜的说了一串胡语。   “粟特语。”虞红叶马上听了出来,小声道:“她说,让那个姓李的傻子进来。韦都督已经被惊醒了,想要当面骂他个狗血淋头!”   粟特人特别擅长经商,足迹遍布大唐所有角落。现在粟特语几乎已经成为了大唐商人们的“官方用语”。   “姓李的傻子?还狗血淋头?”李仙缘顿时瞪圆了眼睛,小声道:“那个臭娘们儿就是三千拓羯的正统领,同时也是韦待价最宠爱的小妾。据说刀法厉害并且精通媚术,都叫她媚罗刹!”   薛绍不由得笑了,韦待价别的本事没有,艳福倒是不浅! 第0832章 短兵相接   几年不见,薛绍几乎认不出韦待价了。   此刻他正躺在一张竹蔑榻上,身上只穿了一件丝绢制成的袍子。他实在是太胖了,身边有两个小妾打扇他也在不停的流汗,汗水湿透了丝衣看起来近乎完全透明。只要稍一动弹,他肚皮上的肥肉就会像波浪一样的翻滚荡漾起来。   薛绍非常有理由担心,眼前这大一堆肥肉早已经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   韦待价也确实非一般的怕死,哪怕是接见李仙缘这样一个毫无杀伤力的“吉祥物”,也只许他一个人进来。李仙缘反复坚持说自己的腿受了伤无法行走,韦待价才勉强允许让他带两个随从抬他进来。李仙缘便指派了薛绍与郭安二人。再又听说李仙缘随行还带了一个相好,韦待价倒是毫不犹豫的把虞红叶也叫了帐来。   四人进帐之后,韦待价就一直在盯着虞红叶看,那双贼亮的眼睛就像一对探照灯那样在虞红叶身上来回的搜寻,一刻也未曾离开。看那情形,他就想用这一双“眼刀”把虞红叶给当场剥光了。   他完全忽略了薛绍和郭安。   倒是韦待价身边那个号称“媚罗刹”的胡姬小妾,一直都在盯着薛绍。薛绍被盯得烦了瞟了她一眼,她居然对着薛绍舔了一圈嘴唇,做出一副饥渴难耐的表情,像是要把薛绍给一口吞了。   韦待价马上就发现了媚罗刹的小动作,非但不怒反而大笑,“李军师,走的时候把你的相好和随从都留下。我赏你杂绢百缎好马一匹!”   媚罗刹大喜,当着众人之面立马扑倒在了韦待价的大肚皮上,抱着他粗如水桶的脖子,一个劲的亲他的脸。   薛绍直皱眉,真是一对狗男女!……以前韦待价不是这样的,至从来了夏州,居然腐化堕落得这么快!   李仙缘讪讪的道:“都督,我还没有禀报军情呢!”   “没什么好禀报的了。”韦待价拍了拍媚罗刹的屁股让她站起来,然后懒洋洋的道,“该知道的军情,本官全都已经知道了。眼下,你们就跟随本官好好的守住朔方便是。等待时机成熟我们再打回去,收复灵州报仇雪恨。到时有了功劳,本官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薛绍顿时笑了,这货还想打回去报仇雪恨?哄哄自己还差不多!   “你笑什么?”韦待价怒目瞪向薛绍,“你是在嘲笑本官吗?”   薛绍上前一步淡然一笑,“对。”   韦待价大怒,“捉起来,砍了!”   石将军为首,帐篷里十几个胡人武士齐刷刷的拔刀出鞘朝薛绍冲了过来。   媚罗刹急急的嚷了一串胡语,惹得虞红叶脸一红当场啐了一口,“寡廉鲜耻!”   石将军等人则是大笑,对薛绍道:“臭小子你艳福不浅,我们大首领要在你临死之前,赐与你有生以来最销魂的一刻!”   “我看还是不必了。”薛绍无视了架在脖子上的冰凉弯刀,平静的道,“韦待价,你认不出我的人,还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李仙缘连忙道:“都督,这就是小生要向你禀报的军情。这一条军情,肯定是你不知道,甚至是你想不到的!”   韦待价愕然瞪大了眼睛死死打量薛绍,突然一拍大腿,“薛绍?!”   “大胆!”郭安厉声沉喝。   韦待价满身的肥肉都荡起了波浪,“收刀退下。扶我起来!”   几名胡人武士吃力的把韦待价扶了起来,他走到了薛绍的面前,亲手撕去了薛绍脸上贴的假须、脏涂的泥灰,然后就傻了眼,“真是你!”   “是我。”薛绍淡然道,“多余的话我就不想哆嗦了。你即刻启程去往洛阳吧,这里,交给我。”   韦待价骇然瞪大了眼睛死盯着薛绍,一动不动。那个表情就像是一个突然暴毙了的人,死不瞑目。   薛绍毫不避让的迎着他的眼神,不怒自威。   石将军和媚罗刹等人面面相觑的都很纳闷,他们虽然也听过薛绍的名号,但实在猜不透,眼前这两人为何都死盯着对方不放?   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心理战,正在生死上演。   “韦待价,你没听清楚少帅的号令吗?”郭安沉声道,“即将交出兵符印信,打点行装去往洛阳!”   “等一下。”韦待价回过了神来,痴肥的脸肉挤成了一团露出一个难看的古怪表情,仿佛是在冷笑,“无凭无据,本官为何要交出兵权?”   薛绍淡淡的道:“韦待价,你为官多年应该知道朝廷的法度。如此惨败丧师辱国,百死难辞其咎。念你往日功劳,我已经在太后面前为你求情。如果你即刻去往洛阳俯首认罪,尚能保住性命。再若拖延下去,福祸已是难测。若你贪恋权位不肯移交兵马,从而导致战机错失甚至招来更多的惨败,那你就真的是,神仙难救了。”   “薛绍,我可不是唐怀壁,你休想恐吓于我,更不要妄想对我动用什么私刑。”韦待价非但不怕,反而冷笑起来,“我韦待价,是朝廷钦命的封疆大吏、镇边统帅,纵然我犯下了天杀的大罪,那也只有朝廷的司法章程能够给我定罪下判。任何人,包括你薛绍在内,都没有权力对我妄加评判,更不要妄想从我手中夺走兵权。”   薛绍的眉头已经皱起,心说韦待价的确是有点城府和心机,他肯定是已经猜到我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名不正则言不顺,按理来说,我的确是拿韦待价没办法——但是,我他妈的根本就不是来跟你讲理的!   “韦待价,我劝你不要冥顽不灵。”薛绍仍是保持着平静,说道,“早点把军权交给我,让我带着他们打回去。若能收复几个城池,或可减轻你的罪行。再若僵持下去,你保你身首离异遗臭万年,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是三岁孩子,别想吓唬我。”韦待价冷冷瞪向李仙缘,“吃里扒外的无耻小人,我早该一刀宰了你!”   “你根本就没那个胆量,不然你早就宰了。”薛绍淡然道,“从都督府到军队,此前全是我的人。你来到夏州,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朔方军也好,银川军屯也罢,甚至包括专给都督府和朔方军输送钱粮赋税的红业商会,全都是我的留下来的。让你糟榻了这么多年,现在也是时候连本带利的全都还给我了!”   “这里是大唐的州县和大唐的军队,不是你薛绍的私人产业!我乃朝廷正式授命的官员,你没有任何权力对我指手画脚!”韦待价大声咆哮起来,“薛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私自潜逃而来,手上根本没有朝廷的任书。否则以你的派头,那必然是铁甲开道旌旗千里,人还没到就先发来了十几道号令。这第一道号令,肯定就是先用囚车把我韦待价给关起来,押送洛阳再说!”   薛绍微然一笑,“你说得没错,以前我的确是这样的。但这一次战况紧急,我比大队人马先走了一步。党金毗与郭大封率领五万洛水大军,已经到了凤翔境内。你当真是要,不见棺材不落泪吗?”   “少唬我!就算你先行一步,也犯不着扮成流民溃兵的模样潜进朔方——你分明就是一个私逃离京、前来夺我兵权的反贼!”韦待价恼羞成怒的一挥手,“今日,我就是一刀把你给杀了,那也是职责所在怨不得我!他日朝廷问起,我大可以说称——兵荒马乱,堂堂的薛驸马或已不幸死于乱兵之中!”   薛绍冷笑,“说了这么多,你死活就是不肯交出兵权了?”   “绝对没得商量!”韦待价几步走到了薛绍面前,硕大的肚皮差点把薛绍顶得倒退两步,咬牙沉声道,“有军队,我就还有翻盘活命的机会。都给了你,我就只能去见阎王!换作是你,你交不交?”   薛绍轻叹了一声,“韦待价,我已经给过你活命的机会了。”   “谢了。”韦待价冷笑,“但是,我不稀罕!”   “好吧!”薛绍轻叹了一声,“记得上次处决唐怀壁的时候我曾说过一句话,今天照样送给你——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抓起来!!”韦待价斗然大喝一声。   胡兵们一拥而上先把薛绍和郭安给扭住了。躺在床板上的李仙缘吓得哇哇大叫满地打滚,石将军等人居然一时逮他不着。   正要把虞红叶也捉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大叫了一声,“韦都督,你还认识我吗?”   韦待价微微一怔,走到虞红叶死瞪了几眼,惊道:“是你?!——你不是早就滚出河陇,回了洛阳吗?!”   “托韦都督的福,我走到延昌就很累,再也走不动了。”虞红叶这下反倒是冷静了,突然换成了粟特语,对媚罗刹说道:“无论韦待价给你们出价多少,我出双倍雇佣你们!”   媚罗刹顿时脸色一变,用粟特语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是虞红叶!”   媚罗刹神情骤变,马上就和石将军凑到了一起商量起来。虞红叶低声在薛绍身后耳语,“河陇之地或许有汉人不认识我,但只要是粟特人就一定认识我——媚罗刹身上穿的,还是我们红叶商会特制专卖的胡衣文胸!”   薛绍下意识的瞟了一眼,嗯,差不多是D杯罩。   韦待价已经慌了,他挥舞起肥硕的双臂大声叫道:“三倍,我出三倍的价钱!”   虞红叶冷笑,“我说了,无论你出价多少,我都是你的双倍——无论!”   “五倍!”韦待价大叫起来,“石将军,媚儿,我出五倍!”   虞红叶很淡定,“那我就是十倍。如果你再说十倍,那我就是——二十倍!”   “臭婊子,我早该一刀宰了你!”韦待价气急败坏的大叫起来。   “全都不要乱动!”石将军和媚罗刹已经商量完了,举起弯刀大吼一声。所有的胡兵都已经弯刀出鞘。石将军还特意把刀对准了韦待价,“包括你!”   所有人都站着没有再动,除了媚罗刹。   她赤着双脚慢悠悠的走到了薛绍的身边,围着他转了两眼,轻轻伸起一只手来搭着薛绍的肩膀,惦起脚,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   “你很俊!”   “原来你懂汉语?”薛绍扭头,看着她。   “我懂的,远比你想像的要多。”媚罗刹贴得更紧了,薛绍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臂在被两团柔软又火热的东西所挤压,耳朵也很痒,一直痒到了心里去。   “媚儿,你过来!——你是我的女人!”韦待价急了。   “我已经受够了,你这头又老又臭的肥猪。”媚罗刹的一条腿已经抬了起来缠在了薛绍的腰上,在他的耳边低声呢喃,“男人,告诉我——你希望这头肥猪,怎么死?” 第0833章 并肩为战   换作是以前那个根正苗红后台坚挺又初出茅庐立功心切的薛绍,韦待价的确是可以人头分家去见阎王了。但是现在,薛绍的心态却是出乎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预料之外的平和。   于是,韦待价只是被关押了起来。   薛绍特别叮嘱,给韦待价穿上他的官服,保证他的衣衫工整、饮食正常并且不予捆绑和虐待。   可是韦待价并不领情,不停的在破口大骂。郭安被惹恼了给了他两脚,将他反手绑上并且堵上了嘴。薛绍闻讯后亲自前来给韦待价松了绑,扯去了堵在他嘴上的乱麻布。   “韦待价,你是打了该死的败仗,犯了很多愚蠢的过错,干了很多令人不齿的荒唐事。可以说,你让我极度的厌恶和憎恨。”薛绍对他道,“但是在你受审判刑之前,你始终都是我的袍泽弟兄。每一个为大唐而战的男人,都应该有他的尊严——如果你还没有忘记,你也是一位大唐将帅的话!”   薛绍说完,转身就走了。   韦待价不再叫骂,而是双手捂头闷声哭泣。   黎明时分,薛绍在中军擂起了大鼓,整个朔方县都可听闻。   中军擂鼓聚将,分驻各处城防的将领们连忙快马赶来。曾经被戏称为“十二生宵”的朔方军十二骁将,现在来了四位。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领头前行,王智方和阎敬容紧紧相随,四人身后还有三四十位大小将校。   薛绍大马金刀的坐在帅位,身前摆开斧戟兵阵,十六挺号角、三十二面军鼓与六十四色令旗森然罗列。在他身后,六面赤焰如火的主帅大令旗迎风飞扬。身前,更有十八红衣刽子手威势凛然。   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一路走来,越发感觉气氛不对劲。以往三千拓羯一直充为韦待价的中军亲卫同时也兼负主帅仪仗之职。但是今天这仪仗分明透出一股子杀气,就连鼓声都比以前的刚猛劲烈了许多。   “不对劲。怎么回事?”众将一同生疑,停下了步子窃窃私语起来。   薛绍远远的看到了停在刀兵大阵以外的诸将,一扬手,“号角!”   一人多长的大金角呜呜吹响,整个朔方县城都震荡起来。   金角号令,十万火急。   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等人连忙整肃军姿,大步走了进来。原以为,等着他们的肯定是敞衣露怀如同弥勒的韦待价,大肚皮上多半还趴着那个只着短裙与文胸、红纱蔽体赤着双足的风骚媚罗刹。却不料,他们只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金甲红袍手握宝刀,如同一竿精钢铸成的长枪,凛然站立在六面赤如烈火的帅旗之下。   “薛少帅?!”所有人震惊万分!   “久违了,我的袍泽弟兄们!”   一言出,独孤讳之、沙咤忠义、阎敬容和王智方这四位朔方军旧将,同时泪盈满眶单膝下拜,“参见薛少帅!!”   其他的三十多位大小将校,或是薛绍曾经的旧部,或是韦待价上任之后提拔起来的新人,全都跟着一同下拜。   薛绍走到他们身前,“都请起。”   众将各自起身,满怀激动和惊诧的看着薛绍。   “既然是袍泽弟兄,我就不能欺瞒你们。”薛绍看着他们,平静地说道,“仡今为止,我还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我不是你们真正的统帅。”   “啊?”众将发出了一阵惊咦,也有人问,“那韦都督呢?”   “你们放心,他很好。在朝廷的旨令抵达之前,韦待价仍是你们的都督。”薛绍说道,“我来只为一件事情,和你们一起把这场战争进行到底。把我们输了的,全都赢回来。你们可以选择和我一起并肩为战,也可以选择继续追随你们的韦都督。我不勉强。”   众将沉默,面面相觑。   “把韦都督请出来。”薛绍下了令,郭安马上进到一个帐篷里,把韦待价叫了出来。   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等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韦待价,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因为严重发胖的韦待价已经有很久没有穿过官服,更别提战袍与铠甲了。可是今天韦待价的穿戴很是工整,就像他第一天刚到夏州来上任时的一样。   韦待价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站在薛绍的身边,定定的看着独孤讳之等人。   “韦都督,刚才我说的话想必你是听到了。”薛绍平静地说道,“现在你的人都在这里,你可以随便对他们发号施令。”   “……”韦待价咬了咬牙,一言不发。   “请都督下令!!”二三十个将校一同拜跪下来。其中就包括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二人。   薛绍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淡然道:“韦都督,实不相瞒,我是想过要一刀杀了你永绝后患,然后用你的人头号令三军。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不会质疑我的权威。从而,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因为我一直都相信,我们大唐的军人在国难当头的时刻,是可以抛弃私怨尽弃前嫌并肩为战的。”   “我更加相信,收复疆土、给死去的袍泽弟兄们报仇雪恨,这是朔方军每一个男人的职责与使命,也是朔方军每一个男人至死也会念念不忘的初衷。所以,我不希望用阴谋、兵变、欺骗和自己人的鲜血,让任何一个朔方军的将士蒙羞——也包括你,韦都督。”   “我知道在场的诸位当中不乏会有人觉得,我现在这样的做法很愚蠢、很天真,今天我还会因为这样的愚蠢和天真而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是这样,我认了。”   说罢,薛绍将自己的太一御刀抽了出来,用力插在自己身前的泥土上。然后把头上的兜鍪取了下来,挂在刀柄上。   “郭安听令——”   “在!”   “如果今天薛绍死在了这里。任何人,不许给我报仇。”薛绍说道,“我命令你和所有的斥侯、还有我的部曲、以及红叶商会雇佣的三千拓羯骑兵,全都从此听命于韦待价。我命令你们全力辅佐并效忠于去他打好每一仗。竭尽全力,把我们输了的,全都赢回来!”   郭安单膝跪在地上,咬牙切齿全身发抖。   “若不奉命,休怪太一刀下无情!”   “郭安,奉命!”   薛绍转头,神色淡然看着韦待价,“你可以下令了。”   韦待价也转过了头来,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薛绍。双拳紧握,全身都在轻微发抖。   薛绍也看着他。   又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心理战,在生死上演。   “呜——呜呜!!”   北面城关之上的号角之声突然惊天响起,所有人瞬时神色大变。   “一定是突厥人打过来了!”   “请韦都督,尽快下令!!”众将一同大吼。   韦待价仰起头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拿起兜鍪并将太一御刀拔了起来握在手中。然后转过身,他定定的看着薛绍。   薛绍双眉微皱,静静的看着他,“请韦都督,尽快下令。”   “扑通”一声大响,韦待价肥硕的身躯全然跪倒在地,双手托举兜鍪和太一御刀,大声道:“有请薛驸马暂代本帅,执掌三军发号施令!敢有不从者,军法严惩绝不容情!”   一时之间,众将有的惊喜、有的诧异、有的激动、有的紧张害怕。北城的号角越吹越紧,无论他们怀着怎样的情绪,全都一同拜倒在地大声喝道——“请薛少帅,尽快下令!”   薛绍上前一步走到韦待价身前,先是接过自己的兜鍪戴上,然后接过了太一御刀挎回腰间,最后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把韦待价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的袍泽弟兄们!!”薛绍用自己的左手,拉着韦待价的右手一同举了起来,大声道:“从现在起,我们并肩为战!——收复疆土,报仇雪恨!!”   “收复疆土!”   “报仇雪恨!!”   ……   贞观殿,御书房。   满头灰白头发的程务挺,跪在鬓角染霜的武则天的面前,两人都陷入了诡奇的沉默。   库狄氏悄悄的提醒了一下,该请他平身了。   “我们,都老了。”武则天平静地说道,“程务挺,你心里还在想着要杀了本宫,给你的儿子报仇吗?”   “回太后,臣每天都会想起死去的儿子。但是臣,已经没有报仇的念头了。”程务挺仍是跪在地上,说道,“臣老了,仇恨只会带来毁灭和摧残。臣,招架不住了。”   “那是什么让你走出尚武台,跪在了本宫的面前?”武则天说道,“跪在了,你的仇人面前?”   “是恩情。”程务挺说道。   “什么样的恩情?”   “臣能活到今天,全靠恩情。”程务挺说道,“薛绍的袍泽之恩,太后的不杀之恩,朝廷的宽恕之恩,还有我的学生们对我的奉养之恩。”   “奉养?”武则天有点不大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程务挺说道:“我在尚武台的学生们,朝夕与我相伴。他们被我严苛的管教和操练,依旧尊重我、孝敬我,待我如师如父。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我活得有滋味有尊严,也找回了一些曾经做父亲的感觉。所以,臣非常的感激我的学生们。如果没有他们的恩情奉养,程务挺肯定早就无声无息的死去了,抱着他的酒坛子,像一具行尸走肉那样的死去了。”   武则天微微皱眉,淡淡的道:“程务挺,请平身。”   “臣谢太后。”   一旁的库狄氏微微一怔,这是和解的讯号吗?   程务挺站了起来,两人都平静的看着对方,沉默不语。   库狄氏好奇的看了看程务挺,又看了看武则天,心中惊奇道:他们今天说的话真是有够奇怪的,一举一动也都离奇的很。眼下他们这样沉默的平静的对视彼此,是想从对方的眼神当中,再去发现一些什么吗?   “程务挺,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愿意与本宫并肩为战吗?”武则天突然问道。   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重重一抱拳,“如果生平仅剩这最后一次机会,程务挺愿与太后并肩,为国家一战!” 第0834章 朔方太小   清晨的霞光刚刚挂上朔方的城头之时,一场血战,毫无征兆的就骤然爆发了。   从北面,漫天遍野的杀来无数突厥骑兵。他们不作停歇未经列阵,直接大号角一吹,无数的骑兵就对着城池冲了过来。   看那情形,他们的马匹像是能飞了一样。结果却是,骑兵拉出了大大的弧形,一轮轮的箭雨铺天盖地的就朝朔方城头射来。   有护城河横亘于前,原本突厥人的箭支射不上朔方的城头。但是借助马匹的冲刺之力,很多的箭支都飘上了城头也产生了一些杀伤力。   但是,这显然不是重点。   在一轮又一轮的骑兵飞射的掩护之下,很多的土袋和临时拼成的桥板与木排都被扔进了护城河中。突厥的士兵们扛着云梯,像黑色的浪涛一样朝着朔方县的城池,汹涌扑来。   “放箭!”   薛绍不知道第多少次喊出这一道命令,声音都已经有些嘶哑。城下已经堆集了很多的突厥人尸体,可是他们仍旧像是奇幻世界里不知道疼痛与恐惧的魔兽那样,一波一又波的滚滚袭来。   薛绍抬头看去,滚滚的烟尘已经飞上了半天。目力所及,突厥人的兵马一眼看不到边。最初他们还只是袭击北面一门,现在已经绕过了东面的硖谷对朔方形成了半包围,东南的城门也遭受了攻击。   和无数的突厥兵马比起来,朔方军镇就如同大海汪洋之中孤零零的一座礁石小岛,随时都会完全被淹没。   “少帅,东城告急,人手不足!”独孤讳之骑着马,在城下大喊。   薛绍从女墙边探出头来,大声道:“给你三千拓羯,带去助战!”   “是!”独孤讳之大喜。   近在身侧的媚罗刹听到了,不急不忙的上前道:“男人,我们只是受雇保护你的安全。东城作战这种事情,我们是不会参与的。”   “东城如果破了,我们都要死。”薛绍说道。   “没用的,规矩就是规矩。”媚罗刹先是一副铁面无私不为所动的神情,马上又邪魅妖娆的上前两步靠近在了薛绍的身上,小声道:“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三千拓羯就会无条件的服从你的号令,誓死为你而战。”   “我答应。”   媚罗刹先是微微一惊,随即就笑了,“你都没问,我的条件是什么。”   “再作拖延,我马上反悔。”薛绍大步走到墙边,拔刀朝前一指,“放箭!!”   “嗖嗖嗖”,如蝗的箭雨飞骤而下,一堆突厥人的尸体填在了护城河中。   “我就喜欢有个性的男人!”媚罗刹咯咯的大笑了两声,将怀里那柄出奇大的宝石弯刀斗然拔出,光华四射夺人眼球。   薛绍下意识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心说这娘们儿还真是有一柄好刀。看这钢材质地不像是大唐所产,倒像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马士革弯刀!   媚罗刹高举她的弯刀,对着城下的三千拓羯在用粟特语大声的高喊了几句,立马获得了雷鸣般的回响,所有的男人都因为媚罗刹的鼓动而激昂兴奋的扬起了刀剑。   “我去为你而战了,男人!”媚罗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对着薛绍笑,“等我回来!”   薛绍无暇分心,转过身来插刀入鞘,亲自抡起了一把桑拓长弓,大声喝道:“全体都有,上箭——满弦——放箭!!”   随着战斗的进行,箭矢损耗严重。彪悍的突厥人踩着同伴的尸首一波波的涌向城楼,已经搭上了十几架云梯。很快,他们的死士们揣着短刃爬了上来。薛绍下令泼油点火,随着阵阵火光冲起,很多的突厥人和云梯一起燃起大火。   整个朔方北门,弥漫起一股浓烈的黑烟和刺鼻的焦味,非常呛人。薛绍带头割破了自己的披风做了个简易的口罩,将士们竟相模仿,发现这东西效果居然还不错。   战斗从晨曦初开的黎明,一直持续到焦阳似火的午后。突厥人终于收回了攻势撤到了护城河的后方,用铁盾和箭阵摆开了防御之势,开始休整。   几乎快要累垮了的薛绍,和大多数的将士一样瘫坐在女墙的后面,揭了口罩大口喘气。   李仙缘和虞红叶带了一队火头军和轻伤伤员,送来了很多的饮水和干粮。所有人都没有胃口吃东西,只是拼命的抢水喝。   虞红叶发现了薛绍,急忙拿着一个水壶跑了过来。   “公子,你受伤了?!”惊诧之下,她的声音都变了调。   薛绍顺着她的眼神往自己左臂一看,还真的插着一枝箭,流了很多的血。   “我靠,什么时候中的箭?”薛绍一咬牙,用力将箭头拔了出来。   “啊!!!”虞红叶惨叫起来。   薛绍呲着牙吸凉气,“你叫什么?”   “我、我替你疼!”虞红叶胆战心惊。   “一点都不疼。不是你说,我都没发现。”薛绍看了箭头一眼,没有毒,而且扎得并不太深。否则一箭拔出带肉二两,这条胳膊多半是要废了。   于是他喘着粗气笑了笑,“幸好这护肩兽头够结实,胳膊伤得不深。来帮个忙,从我的披风上面撕一块布条下来,替我扎紧止血。”   “嗯……”虞红叶的眼眶已经通红,死死忍着没有流泪,但也迟迟没敢动手。   “快动手啊!”薛绍催促道,“你若不行,就叫个军医来!”   “嗞啦”一声,虞红叶撕出了布条,咬着牙狠着心,在薛绍的伤口上重重的包扎几圈。   薛绍疼得冷汗直流,但是一直咧嘴在笑,“手艺有点生疏,有待熟练和提高。”   “你还有心说笑?”虞红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的就流了下来。   “不然呢,和你一样痛哭一场?”薛绍呵呵直笑,“别闲着,去给军医帮一帮手。我累了,让我在这里歇一会儿。”   “你……你不要紧吧?”虞红叶很担心,不敢走开。   薛绍已经闭上了眼睛,“再和我唠叨,那就要紧了。”   虞红叶只好提心吊胆的走开,一连走一边回头。李仙缘走到了她身边,小声道:“虞姑娘你别担心,薛公子有一套独特的睡眠休息之法,只消一个时辰就能完全恢复精神和体力。这时千万不要打扰他,让他好生歇息。”   “但是他都受伤了,流了好多的血!”虞红叶的声音都在发颤。   “别担心。”李仙缘仍是劝慰,“他属猫的,百劫不死福大命大。”   “我看你属猪!”虞红叶没好气的扭头走了。   李仙缘直纳闷,“你怎么知道的?”   直到傍晚,突厥人没有再发动攻击。   薛绍把北门的城防重任暂时交给了沙咤忠义,自己来到了中军帅帐。韦待价正在这里组织人手,给各处驻军分派粮草和医药物资。   薛绍负责指挥战斗,韦待价负责后勤工作,这是战前的明确分工。到了这时,众将都要聚集到中军帅帐,将一天的战事结果做一个汇报和归总。   薛绍最先说,“北城阵亡了四百三十一人,重伤二百二十二人,轻伤约有六百。”   韦待价直吸凉气,“才第一仗,就损失了这么多?!”   “他算少的。”从头到脚一身是血的媚罗刹,一步一个血脚印的走上了前来,既不妖娆也不风骚的淡淡道:“我们死了六百个弟兄,大约有三百人无法再挥起弯刀或是骑上战马。我的哥哥,已经阵亡了。”   “你哥哥?”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石将军,就是我的亲哥哥。”媚罗刹淡淡的道。   最惊奇的当属韦待价,带了他们这么久,他居然不知道媚罗刹和石将军是亲兄妹。   同样满身是血的独孤讳之抱着他的头盔走上了前来,沉声道:“东城地势有些低矮而且没有护城河的阻拦,突厥人的攻打相当猛烈。末将麾下的损失和拓羯差不多,约在一千左右。”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稳定情绪,说道:“朔方是我们阻拦突厥人杀入河陇腹地的最后屏障,万不可失。同样的道理,突厥人志在必得。从他们第一天的攻势之猛烈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铁了心要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最终是想突破朔方直捣关中。所以,这必然会是一场艰苦的持久战。”   众人都安静的听着薛绍说话,包括韦待价在内。   薛绍拿起茶碗喝了一大碗水,抹了抹嘴,说道:“可是第一场仗打下来,我们就已经损失了五分之一的人手。城中军医太少,受伤的兄弟如果得不到及时的良好的救治,也容易致残或是牺牲。所以我们必须有人从朔方突围出去寻求外来的援军,最好是再多带一些军医和药物进来。”   “我去。”韦待价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你当真信得过我的话!”   薛绍走到他的面前,说道:“当我在北城指挥战斗的时候,我的确是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真的就这样信任了韦待价吗?他会不会趁我不备,在我的背后捅上一刀?”   所有人屏息凝神,紧张的看着薛绍和韦待价。   “现在,事实已经给出了答案。朔方城里已经没有薛少帅没有韦都督,没有汉人没有胡人,只有一群并肩为战的生死袍泽。”薛绍说道,“但是韦待价,你现在必须留守朔方。搬取救兵的事情,只能是我来。”   “为什么?”韦待价问。   薛绍小声道:“我怕你刚刚出现,就被人煮着吃了。”   韦待价表情尴尬的连连眨眼,不甘的点了点头,“那你去吧。我死守城池,等你来救。”   “城池是我们最后的优势,切不可轻易出战。”薛绍叮嘱道,“我去延州和绥州搬取救兵,我会尽早回来。”   “城池攻防战,不是拓羯骑兵的擅长。”这时媚罗刹上前一步,说道:“媚罗刹再次为你而战,拓羯骑兵会保护着你冲杀出去。”   薛绍知道媚罗刹是不想单独留在城里,在韦待价的眼皮底下晃荡,于是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韦待价也没多说,甚至没有多看媚罗刹一眼,只是道:“薛少帅,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   “说吧!”   “这么多的突厥兵马突然从北面打来,只能证明一件事情。”韦待价的眉宇都沉了下来。   “我知道……”薛绍眉头紧皱的点了点头,我只是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提。   “丰州,必然是已经陷落了。朔方,已是一座孤城。”韦待价沉声道,“你若能搬到大量救兵,就尽快前来救助;若是不能,你也就别再回来了。”   “……”薛绍看着他,咬牙,沉默。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韦待价呵呵一笑,“朔方县很小,埋不下太多的人。” 第0835章 以德为剑   薛绍和韦待价等人一个短暂的军事会议都还没有开完,西门再次金角报警,又有敌军来袭。   众人一同脸色骤变,如果从西面也有了敌人杀来,那就只有一个解释:突厥人诈败撤离之后去而复返,现又重新占领了灵州都督府,并且向东继续推进占领了夏州都督府。否则,他们的兵锋不会从西面直抵朔方城下。   “朔方马上就要被四面合围了。”韦待价说道,“薛少帅,事不宜迟赶紧突围。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薛绍深看了韦待价两眼,大步朝外走去。虞红叶、郭安、李仙缘和媚罗刹等人紧紧相随。一行人火速上马,朔方城南门即刻开启。   西北方向,已经可以看到无数的火把铺天盖地而来。   就在薛绍等人刚刚冲出朔方城,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大叫,“都督,救我!”   天色已黑,声音好像是从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薛绍无法分辨是敌是友,马上喝令守城将士先关了城门,然后派郭安上前刺探。郭安迅速折回,告诉薛绍是刘幽求与苏味道这些夏州都督府文官们带着一群家眷和逃难的男女老幼,藏在密林之中。他们本想逃往朔方县寻求庇护,但是突厥人的骑兵实在追得太紧了,因此慌不择路的闯进了密林之中。   得到了刘幽求等人的消息,薛绍是既喜又忧。喜的是他们能够活着逃出来,忧的是现在突厥人大兵压境,如果带上他们一起突围,成功的机率会无限接近于零。   媚罗刹显然是看出了薛绍的心思,连忙上前来道:“如果你想给林子里的人陪葬,我不会拦你,但我会离你而去。拓羯兄弟们把性命交给我,不是让我拿来挥霍的!”   薛绍眉头紧皱的咬了咬牙,“借我一百骑,如何?”   “五十人,不能再多了。”媚罗刹认真起来的样子,还真是既不媚也不骚,像极了一个冷血杀手。   “郭安!”薛绍大声下令,“带上五十骑拓羯,前去保护刘幽求等人。尽可能往密林深处躲藏,如有机会就往南撤走。我会尽快前来接应!”   “是!”郭安调马就走。   薛绍勒马上前拦住他,“务必小心。千万不要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我!”   郭安重重一点头,拍马而去。   前方不远处,成片的火把快要汇成了火海,滚滚而来。   “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媚罗刹一记大鞭子抽在了威龙宝驹的后臀上,威龙怒啸一声发力狂奔,众人连忙跟上。   媚罗刹惊喜的大叫了一声,“发现宝贝了!天下罕见的大宛神驹——驾!!”   一千八余骑拓羯骑兵,以极快的速度撤离朔方。在他们的身后,突厥的骑兵举着火把如影随行的追了上来。媚罗刹毫不犹豫的拔出弯刀,用粟特语大声呼喊,率领一拨人前去断后了。   薛绍回头看了媚罗刹等人几眼,紧紧咬牙策马狂奔。   韦待价站在城头之下,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媚罗刹带领一拨拓羯骑兵,和城下的突厥人混战成了一团。薛绍带着另一拨人,已经越跑越远。   “都督,请撤离城头,这里马上要开战了。”独孤讳之上前说道。   韦待价不为所动的站着,淡淡的道:“你们都习惯了和薛绍一起并肩作战,也习惯了韦待价一直龟缩在帅帐里,是吗?”   “末将并非此意……”独孤讳之的表情有点难看。   “以前的韦待价,不是这样的。”韦待价似笑似笑,自言自语,“但逢战事,他也和薛绍一样身先士卒冲在最前。他深受将士爱戴,在军中拥有无人可及的威望,所有的袍泽弟兄都愿意为他而战,为他而死。”   “都督……”独孤讳之惊讶的看着韦待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今日之薛绍,也不是往日那个薛人屠了。”韦待价继续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他越来越像一个人。”   “像裴公吗?”独孤讳之问道。   韦待价摇了摇头,淡然一笑,“像武太后。”   “啊?”独孤讳之觉得很惊讶。   “他固然也像裴公,但更多的是像武太后。”韦待价说道,“你们查觉不到,是因为你们不了解武太后。就连薛绍自己或许也没有察觉到,因为人总是看不到自己的变化,就像到了夏州当上了都督的韦待价一样。”   独孤讳之直挠头,韦都督今天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细细一回想,久别重逢的薛绍也有些奇怪,的确是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但究竟奇怪在哪里、有哪些不一样,自己又说不上来。   于是独孤讳之问了一句,“都督,薛少帅有哪些变化,末将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威震河陇的薛人屠,背靠大山底气十足,锋芒毕露杀人如麻。麾下敬他如神,敌人畏之如虎。百姓对他,则是既敬且畏。”韦待价淡然道,“那时的薛绍,崇尚的是力量与智慧。”   独孤讳之连连点头,“对,那时刚刚接过裴公衣钵的薛少帅,意气风发豪气干云,智勇双全深受拥戴。我们朔方军的弟兄,无不对他心悦诚服。”   “以力为剑,可以服百人;以智为剑,可以服千人。”韦待价呵呵一笑,“但是现在的薛绍,又多了一把新剑。”   “新剑?”独孤讳之茫然不解。   “以德为剑,可以服万亿之众。”韦待价说道,“我们常说以德服人,但真正能做到的,却是极其少数。薛绍这几年留在京城混迹于朝堂,他真的学乖了。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仅仅凭借力量和智巧去打败对手、征服敌人。他从武太后那里学会了,如何的把握人心,操纵人心。”   “有吗?”独孤讳之直轮眼珠子,“末将倒是未曾查觉。”   “御人于无形之中,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啊!”韦待价呵呵直笑,说道,“今日黎明时分在中军发生的事情,你应该还记得很清楚吧?”   独孤讳之点了点头。   “当薛绍卸下宝刀和兜鍪,叫郭安下跪接令之时,你们作何感想?”韦待价问道。   “呃……”独孤讳之犹豫,不大敢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韦待价仍是呵呵直笑,说道,“你们都很佩服薛绍的胆气,有不少人为他的大义凛然和慷慨激昂所感动,当然也会有人觉得他很傻,居然就这样把性命交到了敌人的手中。”   独孤讳之沉默不语,但无疑也就是默认了。   “但当时,我韦待价除了放下成见与薛绍并肩为战,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韦待价说道,“因为薛绍的无限崇高,已经反衬出韦待价的无限卑劣,而卑劣的人是很容易众叛亲离。如果当时我下令让你们动手杀了薛绍,那么我相信在场超过一半的人,会毫不犹豫的拔出刀来先杀了我。这还不算已经被虞红叶收买了的三千拓羯。”   “突厥大军压境我军节节败退,此情此景,抛弃私怨联合抗敌,的确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独孤讳之总算是说出了一句心底话。   “对。”韦待价点头,“薛绍了解我的处境,了解朔方军将士的性格,也把当前的局势看得一清二楚。所谓以德为剑,并不是像儒生们那样凭借满嘴的仁义道德,妄想红口白牙的去说服他人,而是真正能够准确把握众人的心理,将人心的力量化为自己所用。也就是刚才你说的——人心所向。”   “末将好像有点明白了……”独孤讳之作恍然大悟状的点头,“难怪他敢孤身一人跑到夏州来,还意图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人心所向、以德为剑,就是他最大的本事!”   “这也正是,武太后最大的本事。”韦待价嗬嗬嗬的连笑了几声,“人人都知道薛绍是裴公门生,但又有几人明白,其实薛绍从武太后那里,学到的东西更多呢?”   一夜奔驰未停,就连威龙这样的宝驹都累得有些跑不动了,薛绍总算愿意停下来让众人歇一歇马。   虞红叶累坏了,下马之后就靠着一颗大树昏睡了过去。薛绍走过来,取下身上那一领快要被撕成布条了的披风,轻轻给她盖上。   “这是一个好女人。”媚罗刹的声音从薛绍身后传来,“连我都为她动心了。”   薛绍回头看了媚罗刹一眼,这女人现在真成了“罗刹”,从头到脚全是血,几乎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看到她能活着回来,薛绍心里稍稍心安。但是没有搭话,径直走到另一棵树边坐下闭目养神。   媚罗刹走过来挨着薛绍坐下,肩膀擦着肩膀。   “又死了一百多号人。”她说道,“但突厥人死得更多。拓羯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薛绍朝旁边挪了一挪,她便顺过来挤了一挤。   薛绍睁开眼睛看着她,“要在这里洞房吗?”   “只要你愿意,我是没有意见的。”媚罗刹哧哧的笑,媚劲和骚劲又都出来了。   薛绍苦笑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男人,你怎么一直不问,我要你答应的事情是什么?”媚罗刹说道。   “那肯定是一件我能够办到的事情。”薛绍闭着眼睛说道。   “当然,我可不会傻到,要你替我去摘一颗天上的星星来。”媚罗刹说道,“趁我还能张嘴说话,我必须要亲口告诉你。”   “说吧!”薛绍闭着眼睛淡淡的道。   “我请求你,等战争结束之后,三千拓羯当中如果还有活着的人,你能不能让他们从此成为大唐的子民?”媚罗刹说道。   薛绍睁开了眼睛,惊讶的看着媚罗刹。   “别这么看着我。”媚罗刹淡淡一笑,“我承认我想和你睡觉,但是睡觉这件事情,远没有我的弟兄们下半辈子的命运来得重要。”   “这件事情,韦待价也能办到。”薛绍说道,“你为什么没有求他帮忙?”   “我每天都在求,求得我想吐,求得我下面都疼了。”媚罗刹笑了一笑,说道,“别以为只有你的心里,才装着你的袍泽弟兄们。拓羯骑兵把每一个同伴都视作亲人。亲人,你懂吗?”   薛绍微微皱眉凝视着媚罗刹,点了点头。   “你不懂。”媚罗刹呵呵一笑,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准备走,“在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们的眼里,我们这些流浪四方为钱而战的胡人佣兵,只是最低等的牲畜。高高在上的贵族,怎么会懂得牲畜的心思呢?”   “我答应你的条件。”薛绍在她身后说道,“战争结束之后,我会让你们成为大唐的子民。你们可以结束流浪的佣兵生活,像每一个大唐的良民那样,从此安居乐业成家生子。”   媚罗刹停了一下步子,转过身来对薛绍笑嘻嘻的道:“真希望,我能活到你兑现诺言的那一天!” 第0836章 暴风雨中   披星戴月的三百里仓皇奔驰,薛绍一行人好不容易赶到了延昌县境内,已是人困马乏干粮用尽,并且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所有人苦不堪言,虞红叶还染上了一些伤寒咳嗽发热不止。就在大家急于进城休整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斥侯紧急回报,说延昌县已经有了兵马进驻,城头遍布岗哨防备十分森严。   “何方兵马?”薛绍的心有点往下沉。   “雨势太大天色昏沉,一进无法看清对方旗帜!”斥侯报道。   薛绍回头看了虞红叶一眼,李仙缘等人用几张披风徒手搭起了一个临时的蔽雨小棚,虞红叶正脸色发白昏昏沉沉躺在里面,身上已经全都湿了。   薛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探!——尽量查明对方来路!”   “是!”斥侯顶风冒雨的策马奔去。跑出没有几步,那匹马惨嘶一声侧翻在地。   薛绍连忙带着几个人跑了过去,那名斥侯正被马匹压在身下,整条左腿生生被扭断折成了九十度,惨不忍睹。但他狠狠咬牙嘴里都咬出了血,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叫苦。   “快救人!!”   几人拼尽全力将那匹体力耗尽奄奄一息的战马挪开了一些,将压在底下的斥侯救了出来。   “少帅,属下无能!”斥侯抱着自己的残腿,终于痛哭流涕。   “不怪你,是我的错。是我不懂惜兵,连战马都能被我活活累死。”薛绍的心里酸楚之极,“抬他去躲雨,我去探查延昌!”   “少帅不可!”众人大惊,一同极力劝阻。   “执行命令!”薛绍翻身骑上了威龙,策马而去。   媚罗刹抱着弯刀坐在虞红叶的身边,看着雨幕中薛绍远去的背影,邪魅的一笑,“真是个好爷们儿,我要给他生个好儿子!”   “省省吧,你!”双手撑着披风的李仙缘,没好气的冷笑道,“全天下的女人都在想着这件事情,成功了的却没几个。”   媚罗刹吃吃的笑,“你嫉妒?”   “我犯得着吗?”李仙缘十足小男人的翻了媚罗刹一个白眼,讪讪的道,“我是好心提醒你,就算你给他生了儿子,这辈子也别想进他的门。好吧,就算他愿意,最后恐怕你自己也不会愿意。因为,你很难和太平公主这样的皇族在一起生活和相处。而他的身边,全是这样的亲族和朋友。”   “你想多了。”媚罗刹很淡定地笑道,“别忘了,我是胡人,骑着战马带着弯刀来自遥远西域的胡人。”   “噢,我还真是忘了。”李仙缘不无嘲讽的道,“胡人,很多都是只识其母不知其父。”   “啪”,媚罗刹一个耳光就扇在了李仙缘的脸上,并且问道,“舒服吗?”   “你你……你怎么打人呀?”李仙缘双手撑着披风,急得直瞪眼,“君子动手不动……不对,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感觉你挺想挨揍的,于是就成全你喽!”媚罗刹仍是吃吃的笑,“我说我是胡人,意思是我不像你们汉人的女子那样,总想着嫁鸡随机嫁狗随狗,一辈子就想着找个男人来依靠并当作自己最终的归宿。我不同,将来我如果遇到了喜欢的男人,我会给他生孩子。至于能不能一起生活,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你以为,我是见了男人就想和他睡觉吗?”   “好吧……我错了,我道歉。”李仙缘面露愧色。   “有件事情你肯定不会相信。”媚罗刹仍是笑盈盈地说道,“朔方县里的那头大肥猪,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啊?”李仙缘还真是吃了一惊。   “啪”,又是一个耳光,“你果然不信!”   薛绍骑着马在大雨中已经奔行了七八里地,好在威龙脚力非凡耐力更是一流,连夜奔袭到现在,仍旧跑得十分平稳。但此刻,薛绍感觉身上一阵寒一阵热,双眼也渐渐变得迷糊不清。他咬牙强撑,终于可以看到延昌的城池。   正如斥侯所说,雨势实在是太大了,城头上少有几面旗帜全都看不清楚。   只剩下一个办法了,薛绍决定冒一冒险。   他骑着马跑到了城池下方,用蓝田秘码的节奏吹响了越骑小金角,传递出一条信息——我是唐军,你们是什么人?   一边吹,薛绍一边跑。   号角刚刚响起,城头之上就冒出了无数的弓箭手。但马上也有了鼓点之声做作回应,“我们是唐军,你隶属哪军哪府?”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驻马不跑了,用号角回应——“薛绍。”   “砰!”   一声大响,延昌县的城门被打开了。从里面奔出一飙骑兵,领头的两个人就像是两尊铁塔那样引人注目,薛绍老远就听到他们雷鸣般的大噪门,“少帅,少帅你在哪里?!”   牛奔和段锋!   薛绍拍马过来,看到他们身后跟着的这些骑兵将士都很面生,于是惊奇问道:“你们哪来的这么多人马?”   “宁州刺史狄仁杰,率定安府兵一千步骑,北上救援夏州都督府治下避难的百姓们。他们昨天刚刚进驻延昌,狄刺史任命段某临时统兵把守城关。目前城内已经一切大安。”段锋既激动又欣慰地说道,“少帅,你回来了就最好!”   “狄公,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时间薛绍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一勒马缰就往前跑,“段锋,派人知会狄公并率军留守城门以备接应。牛奔,带一百骑跟我来!”   “是!”   薛绍带着一百余骑,再一次在雨幕中奔驰起来。快要抵达临时营地时,他远远的就吹响了越骑号角,以免两军发生乱射误伤。   李仙缘和斥侯们第一时间听出了号角。众人大喜,连忙前迎。   “牛奔,这里全是我的人,有伤员!立刻护送他们进城!”薛绍大声下令,牛奔马上应诺。一百骑纷纷下马上前,搀的搀扶的扶,有些伤员还得要背要扛。   薛绍担忧虞红叶的病情,急急跳下马来,不料双腿无力脚下虚浮,扑通一下在泥水坑里摔了个结实,整颗人头都要被淹没了。   “少帅!”众人大惊,急忙上前搀扶。   薛绍一个急翻身就站了起来,一边吐出嘴里的黄泥水一边摆摆手示意无恙,连忙走到了虞红叶身边。   虞红叶半昏半醒,双眼迷朦的看了薛绍一眼,双眼之中滚出泪花,唤了一声“公子”就又昏迷了过去。   “快走!”薛绍大声喝呼,“进城、进城!!”   “你的声音都嘶哑了,少喊几句。”媚罗刹上前说道。   薛绍对她的话充耳未闻,仍是跑前跑后的大声呼喝。媚罗刹也就不再多言,牵着马慢慢的跟着队伍走。蓦然间,她看到了队伍中有一个极其高大甚至可以说是巨硕的身影,当下惊声大叫起来:“大野牛?!”   正在忙得不亦乐乎的牛奔,条件反射似的惊弹而起抱头鼠窜,“别打我、别打我!”   “大野牛,真的是你!”媚罗刹大声欢笑刀都扔了,赤着双脚飞快的朝牛奔跑过来。   牛奔跑了几步回过神来,站在雨中怔怔的看着媚罗刹,“石小媚,你没死啊?”   “你才要死了!”媚罗刹大叫了一声高高的跳了起来,像是一只小浣熊那样吊在了牛奔身上,死死抱住牛奔的脖子双腿夹住他的腰。   众人无不惊愕呆立,包括薛绍。   牛奔突然紧紧抱着媚罗刹,“你哥呢?你哥呢?”   “死啦!”媚罗刹抱着牛奔的大脸一阵猛亲。   牛奔看着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很是难为情的急急说道:“别亲了!下来,你快下来!”   “怕什么!”媚罗刹抱着牛奔不松手,“我们三个一起放羊打架给偷马贼开膛破肚的时候,还没他们呢!”   薛绍呵呵一笑,用力挥手,“都别看了,快走,进城!”   “下来,你倒是下来!”牛奔急了,连忙把媚罗刹从身上推开甩到地上,大步来追薛绍。   “大野牛,你敢打我?”媚罗刹从泥水堆里爬起来骂得很凶,脸上却是在笑,“我哥要是知道了,非扒了你这一身臭牛皮!”   牛奔突然站住,回过头来看着媚罗刹,“俺现在最想干的事情,就是被他揍一顿。”   两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薛绍呵呵直笑,谁会没有一点自己的故事呢?   大雨继续瓢泼而下,薛绍一行人像难民那样艰难的走到了延昌城下。   狄仁杰亲自带着一些兵卒冒雨在城门口接应,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胡子都湿透了。   薛绍远远见到他,大步上前弯腰拱手一记长拜,“狄公大恩,受薛某一拜!”   “折煞下官!”狄仁杰连忙还礼,“还请驸马速速入城,余下之事晚些再叙!”   薛绍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刚准备说一声“好”,突然眼前一黑全身发软,就这样直接瘫倒在了泥水地里。   “快救人!”狄仁杰高声呼喊,段锋大惊失色,背起薛绍就跑。   薛绍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觉得这一觉睡得特别死,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无数张面孔不停的在眼前晃,好多人对着他说话却一句也没能听清。他仿佛又回到了洛阳,新修的太平公主府已近峻工。自己抱着宁晋太平公主牵着麒玉,身后跟着陈仙儿和琳琅等人,一同在兴致勃勃的参观新家。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 第0837章 我的袍泽弟兄们   薛绍是被一阵欢呼、叫好和咆哮叫骂的嘈杂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隐约看到身前有一个白花花的人影在晃动。   好像是个女人,在换衣服。   “好大啊……”薛绍很想呵呵的笑一笑,但喉咙实在是太干太涩,如同一块木片卡在那里。   “公子醒了!”月奴惊喜的声音响起。   她匆匆套上衣服坐到榻边来,先把薛绍扶起一起,再将一碗温热的白水递到了薛绍嘴边。   薛绍一口气将整碗水全给喝干了,然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终于清楚的感觉自己仍然是一个大活人。   头脑渐渐清晰意识逐步复苏,薛绍感觉左臂处很疼。月奴连忙拿来一个大圆枕枕在了他身后,让他躺得舒服了一些。   月奴满副伤心和担忧的握着薛绍的手,说道,“公子,你得要好好的卧床休息一段时间,不能再乱动。”   薛绍艰难的咧嘴笑了一笑,“一枚小箭,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   月奴握紧了薛绍的手,有点激动地说道:“你一路从洛阳跑到延州,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奔往夏州。光是这奔波之苦,就不是寻常之人所能承受。何况你又在朔方拼死拼活的打了一仗,然后又历经千辛万苦的突围赶回延昌。这已经是严重的劳累过度了。再加上你又负了伤流了很多的血,箭疮被雨水泡胀,灌了脓,肿得像大腿一样了。张成和吴从你的伤口里至少剔去了半斤的脓血和腐肉。”   说到这里月奴的眼泪叭嗒嗒的就流了下来,“公子,你也是肉体凡胎的人哪,哪能这么不爱惜自己呢?”   “你看,你看,我刚一醒来你就跟我哭闹。”薛绍伸出右手摸她的脸替他抹去泪花,笑道:“我看,我还是晕了的好。”   “别,我不哭了……”月奴死死忍住,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又努力想挤出笑来,表情很是滑稽。   薛绍一下就被逗笑了,笑起来却又扯得伤口疼,而且这疼痛仿佛能漫延至身,让他呲牙咧嘴的直吸凉气。   月奴连忙取来一碗药要给薛绍说,说是可以止疼。   薛绍皱了皱眉,“我不喝。这东西虽然能止疼,但也会让我意识糊涂陷入昏睡。喝多了还伤脑子,会让我变得迟钝和呆滞。”   月奴拗不过薛绍,只好将药又放了回去,说道:“公子你就安心养病,别的都不要去想了。这天底下的麻烦事那么多,总不能全让你一个人扛着。”   “糊涂!”薛绍低斥了一声,“我干的全是我份内之事,别人不理解,你还不懂吗?”   “月奴懂……”月奴低下头,眼看又要哭了,“我只是不想看到公子累死累活,更不想再看到公子受伤流血。月奴宁愿这箭疮是长在了自己的身上,也不想看到公子病怏怏的躺在这里受尽折磨。”   “你也跟着我在军旅当中混了这么久了,这点小伤算什么呢?”薛绍笑呵呵的笑,“堂堂的安大将军,就别再哭鼻子了。来,给爷笑一个!”   于是月奴又做出了那一副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薛绍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算了算了,你还是扶我起来到外面去看看好了。这么吵闹,发生了什么事情?”   “公子你必须躺着,不能动!”一向听话的月奴这回没有听话,而且挺蛮横的抱住薛绍的腰腹不让他起身,说道,“我告诉你好了,外面是牛奔和媚罗刹还有拓羯骑兵们在吵闹!”   “为什么?”   “这要真的说起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呢!”月奴把脸轻轻的贴在薛绍的胸腹间,她很享受现在这样的温存。   “躺着不能动,听听故事也不错。你说吧!”薛绍轻抚着她的头,感觉到久违的温馨。   月奴便开始说了:“媚罗刹和牛奔还有媚罗刹的哥哥,三人是从小就被一个贩马的西域商人收养,马商让他们放羊喂马干粗活儿,名为养子实为奴婢。媚罗刹的哥哥石大虎无师自通的练了一身好功夫,还教会了他妹妹。后来有一次他们一起陪着马商往中原贩马,不料中途遭遇了马匪的抢劫,那个马商和很多人都被杀死了,牛奔逃脱之后流浪到长安,于是投了军遇到了公子你。”   “石家兄妹则是被马匪们抢了回去。原来马匪头目是想娶了媚罗刹,但新婚之夜媚罗刹把他给杀了,然后拉着他哥哥逃了出来。兄妹俩一直被马匪们追杀,直到他们遇到了现在的这一伙拓羯骑兵。他们入了伙,而且两年后就成为了他们当中的首领。最初他们只有百十来人,但是在石大虎的领导之下他们发展越来越壮大,渐渐有了三四千人。他们曾经在西域效力过七八个大小国家和部落,但最终他们来到了河拢投入了韦待价的麾下。因为他们都已经厌倦了打的杀杀的佣兵生活,想要寻求一个安定的余生。韦待价为了能够管住这伙人,提出要联姻。于是媚罗刹把自己嫁给了韦待价做小妾。后面的事情,公子大概也就都知道了。”   “现在呢?”薛绍问道,“他们在外面吵什么?”   月奴笑嘻嘻地说道:“牛奔打小就喜欢媚罗刹,但他们兄妹俩都有功夫,老喜欢欺负和捉弄牛奔,因此牛奔又很怕他们。现在两人历经磨难久别重逢,牛奔说自己是大唐的将军了,他要娶媚罗刹照顾她一辈子。但是媚罗刹说,她的拓羯兄弟都想这么做。要想娶她,牛奔至少得要先过了拓羯兄弟们的这一关才行。于是,他们开始比武!”   薛绍呵呵直笑,“比武招亲?”   “差不多是吧!”月奴也笑道,“他们摔跤,比箭,比拳,还真是挺有趣的,很多人都来围观。连狄仁杰都来了。牛奔厉害呀,一口气赢了十几个人哟!”   “你义父的嫡传弟子,能不厉害么?”薛绍拍了拍月奴的背,“扶我坐起来,然后,你去把狄仁杰请来,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他。”   “公子……”月奴不情愿。   “听话,不然我生气了!”   “好吧……”   片刻后,狄仁杰来了。薛绍看他也清瘦了很多,想必最近没少操劳。   “薛驸马总算是醒了!”狄仁杰明显是吁了一口气,“这就好啊,河陇有主心骨了!”   薛绍苦笑了一声,“我现在自身难保,何德何能充任什么主心骨?”   狄仁杰说道:“狄某斗胆,已经把薛少帅重回河陇执掌军事的消息,散布了出去。三日之内,已有近万青壮赶到延昌来投军。这些热血男儿,他们都想追随在薛少帅的麾下去战斗。报仇雪恨,收复失地!”   薛绍愕然的睁大了眼睛,“我昏睡了有三天?”   狄仁杰点了点头,“狄某只能说,薛驸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坏了!坏了坏了!!”薛绍一掀被子就要爬起来,“朔方县正在被四面围攻,军情如火,我怎能躺在这里呢?!”   “薛驸马稍安勿躁!”狄仁杰连忙把薛绍扶住,努力劝他躺了下来,说道,“突厥人围攻朔方只打了一天,就暂时退兵了。现在朔方之围已解,西面来的突厥人盘踞在灵州都督府,北面来的敌人则是北撤而去动向不明。”   “哦?”薛绍觉得很惊诧,“看突厥人的来势异常凶猛对朔方志在必得,怎么才打了一天就撤了呢?”   “狄某也正为此事纳闷。”狄仁杰说道,“但不管怎么样,朔方暂时是安稳的。薛驸马也不要太过焦急——另外,绥州刺史吴彦章派人来报,说郭安护送着刘幽求等人一行,已经进入了绥州安顿。请薛驸马不必操心。”   “好……”薛绍轻吁了一口气,但心里的疑窦也更大了——突厥人,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惊雷一般的震震鼓声,连薛绍的床都有些轻微颤抖。   “怎么回事?”薛绍惊问道。   “狄某也不知。”狄仁杰连忙起身,“待我去查看。”   狄仁杰还没走出门,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滚滚而来——   “少帅!”   “少帅!”   ——喊的是这两个字。   薛绍顿时愣住了,狄仁杰连忙道:“狄某请段锋段将军主持练兵,想必他们是知道少帅已经苏醒,于是一同呼喊你的名字!”   “月奴,更衣!!”   片刻后,薛绍穿上了他的铠甲和战袍,被狄仁杰和月奴两人左右用力的搀扶着,走到了门口。   “狄公,月奴,请你们松手。”薛绍说道,“我的袍泽弟兄们,肯定不愿意见到我现在这副样子。”   “但是……”   “松手。”   两人只好松开了。   薛绍连续的深呼吸,努力的奋起力量终于自己能站直了。然后,他推开了门。   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在薛绍推开门的第一瞬间达到了顶点。   ——少帅!   薛绍眯着眼睛看着门外,一万多名将士排成了整齐的队列,茫茫如涯一眼看不到边。他们每人都高高的扬起手中的兵器,汇成了一片刀剑之海。   战鼓隆隆,旌旗猎猎。   “少帅!”   “少帅!——”   吼声不绝。   薛绍艰难的迈出步子,走到了门外。段锋和牛奔这两尊门神连忙上前,左右立在了他的身后。   薛绍艰难的缓步前行,一步步走向队列。   吼声变成了欢呼之声,如惊涛滚滚震荡苍野。   在队列之中,薛绍见到了自己的部曲和斥侯,见到了媚罗刹和她的拓羯兄弟,还见到自己那天半夜和吴铭一起,在延昌城里遇到的王队正。   薛绍停在了他的面前,“你没有猜错,我的确是一个臭不要脸蠢透了的大人物。”   王队正的脸色一下就白了,但他站得挺直目不斜视。   “但我,也是你的袍泽弟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薛绍说道,“现在既然你已经站在了这里。那么告诉我,你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了吗?”   “少帅!”王队长大声的咆哮。   所有人跟着一起大吼——“少帅!”   薛绍走到了点将台上,挥手一扬,呼喊声停止。   “我的袍泽弟兄们!”薛绍嘶声吼道,“你们为我而战,我为你们而战,我们——并肩为战!” 第0838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洛阳,迎仙宫。   太平公主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棱投在她的脸上,笑靥如花。   今日天气凉爽了许多,已经能够让人感觉到一丝秋意。窗外即是花圃,太平公主很想趁着好天气去走一走,但御医说为了养胎让她近几日最好不要太多动弹,以静养为宜。   “你这孩子,比起你的哥哥和姐姐来说,可真是金贵了太多。”太平公主轻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低声自语,“你要听话,不要让你爹担心,知道吗?……他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屋外传来一串大笑声,太平公主探出了头去张望,见是妖儿在草坪边一边跳舞一边大笑。   太平公主看了几眼,忍不住也笑了,“都说妖儿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异人,但她在音乐和舞蹈方面的天赋实在是……”   “不跳了、不跳了!”妖儿咯咯大笑的叫了起来,“我算是明白了,跳舞这种事情呀,就是仙儿姐姐你这种大美人儿才能做的事情。像我这种粗手粗脚的,那是学都学不来。我还是去做我的大肉馒馒吧——仙儿姐姐,你今天吃几个?”   屋外陈仙儿说道,“我们娘俩儿一共三个就行。”   “你们饭量太小了。”妖儿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一个人就能吃四五个!”   惹得陈仙儿大笑起来,“那难怪你的个子长得这么快。现在都快要比我还高了!”   “走喽,我去做大肉馒馒了!”妖儿欢天喜地的跑了。在她身后,还跟着一条壮如熊狮的猛犬——她的藏獒小伙伴,丢丢。   至从住进了宫里,丢丢就被收进了鹰犬五坊供养,武则天可不希望自己时常被这个大东西给吓唬一场。但是妖儿一个月可以见丢丢一次,每逢这天她都像是过节一样。   太平公主目送妖儿和丢丢欢天喜地的跑远,不由得会心一笑,“妖儿真好,永远都是无忧无虑。”   安静了片刻,太平公主习惯性的拿出一份书信,第无数次一字一句的读了起来。   这是薛绍转托王昱,然后王昱转托上官婉儿带给她的信。   读着读着,太平公主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这种笑容,曾经让她自己都很是不解。她曾质疑自己,按我以往的惯性,我不是应该泪雨滂沱的狠狠哭一场,然后见人就发脾气的肆意发泄情绪吗?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哭,反而感觉心里充满了力量,感觉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而是一直都在我的身后带着微笑的密切注视着我呢?   琳儿突然进来,“公主,太后来了。”   “哦。”太平公主不以为然的淡淡应了一声,继续读她的信。   琳儿也未多说,退到了一边站定。   武则天进来了,像往常一样的向伺候太平公主的御医和宫婢询问了一下太平公主的情况,然后就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下。   “太平,今日心情如何?”武则天柔声问道。   “甚好。”太平公主的眼睛仍是落在那封信上,这看起来很不礼貌。   但是武则天没有在乎,仍是笑吟吟的道:“是薛郎写给你的信吗?”   “是他临走时留下的。”太平公主顺手就往武则天面前一递,“母后要看一下吗?”   “你们小夫妻俩的信,我看什么?”武则天笑。   “母后你还是看一下吧!”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像开玩笑又像认真的道,“免得你又心存芥蒂,猜来猜去。”   “……”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表情难看,而且无语。   “母后若是真不想看,那我接着读了。”太平公主拿回了信,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一字一句看得很是陶醉。   武则天的心里郁闷万分,眼前的这个太平公主简直就活生生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嫁出的女儿就是泼出门的水。   “太平,你也在生我的气?你也信不过我了吗?”武则天总算是忍不住了,直接问道。   琳儿和御医宫婢人等连忙都退了出去。   太平公主慢慢的折好了信,小心的收好,拱手一拜说道:“儿臣不敢。”   “你们一个个的,都这样针对于我,敌视于我。”武则天有点恼火的站了起来,虽未咆哮但也很是威厉地说道,“越是与我亲近的人,便越是如此!——本宫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你们如此对待?”   “母后,你没有做错什么。”太平公主不急不忙地说道:“你就是做得太对了……当你作为一个君王的时候。”   武则天瞬间被气红了脸,“太平,注意你的言辞!”   “儿臣知罪,请母后发落。”太平公主拜倒了下来。   武则天愕然怔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最心爱的女儿这么跟我见外了?   太平公主跪伏于地,平静地说道:“母后,我知道你从来不会真正的信任任何一个人。这其中包括我和薛郎,包括已经殡天的父皇,甚至包括你自己。但儿臣今天可以跟你说一句心底话。”   武则天拧了拧眉,“你坐好了说话,别伤动了胎气。”   太平公主也就乖乖的坐好了,仍是面带微笑相当恬静地说道:“薛郎永远不会背叛这个国家,也永远不会伤害你。”   武则天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不相信。”太平公主说道,“因为你从来就不相信,世上还有薛郎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尤其是当这个人,还沾上了权力的时候。”   武则天再次拧眉微怒,逼视着太平公主。   很少有人能在武则天这样气场爆棚的威逼之下淡然处之,如今的太平公主绝对是其中一个。眼下她仍是恬静的微笑着,说道:“薛郎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抛下我和我们的这个家,抛下他心爱的孩儿,抛下舒服的生活和安逸的职事,冒着若大的风险不顾一切的跑到河陇去了。母后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武则天沉默。   太平公主仍是微笑,“有一些话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薛郎曾说,仗打得不好,头一个该死的就是他这个夏官尚书。他亏欠得已经太多了,不想欠下更多。”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何意?”   “薛郎作为夏官尚书,军事即是份内事。他是真正的把这个国家的事情看成了自己的事情。母后,朝野上下你有几个这样的臣子?”太平公主说道,“至于亏欠……薛郎一直都觉得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是很多的袍泽弟兄用自己的尸骨和鲜血铺路,才成全了他。他亏欠得已经太多,他无法在他的袍泽弟兄们走向死亡的时候袖手旁观。所以他去了河陇,义无所顾。”   “难道本宫、难道你这个公主和你去世的父皇,就没有成全过他,就对他没有恩情吗?”武则天大声质问道。   “我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难道袍泽弟兄这四个字,就值得薛郎抛妻弃子,就值得薛郎与他的岳母、恩师和伯乐决裂吗?”太平公主微微一笑,笑得很温情很动人,淡淡说道,“后来看了这封信,我就明白了。”   “拿来我看!”武则天伸出了手。   太平公主笑了一笑,把信给了她。   武则天拿起一看,微微怔住。这哪里是什么信,分明就是几句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母后,薛郎只是不想在他的袍泽弟兄们都死绝以后,再去做无谓的哭诉和祭奠。”太平公主轻声道,“至于我们,在他看来我们是他最亲的人。我们会理解他的苦衷。就算我们不理解,他以后也还有时间去解释,去弥补。但是他的袍泽弟兄……可能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诗句倒是不错。但你能做到吗?”武则天很平静的,把信递回给了太平公主,“认真回答,不要自欺欺人。”   太平公主拿回信,近乎虔诚的将信小心叠好,小心收起。   “我能。”   ……   河陇的薛少帅再次骑上了他的战马,在段锋和牛奔的努力搀扶之下。原本他想骑着马到军营里走两圈去和将士们亲近亲近,但是威龙走了还没几步,他就很没面子的被月奴从马上拽了下来。   “公子,你若再行胡来,我就用你的太一御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月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开玩笑,她很愤怒也很较真,“我溅你一身的血!”   薛绍苦笑不已,“我就是试一试,你紧张什么?”   “试也不行!”月奴吼完了薛绍,又指着段锋和牛奔的鼻子怒骂了起来。骂了好一阵,直到骂得段锋和牛奔这两个熊罴一般的虎将抱头鼠窜了她也不肯罢体,仍还捡起地上的泥块追着他们砸了一阵。   薛绍在一旁笑歪了,安大将军打从出生起就没有这么威风霸气过,今天真是长志气了!   月奴撒够了气,洗了一把手回到薛绍身边,又笑眯眯的挽着他的胳膊说道:“公子,虞红叶醒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我这个落难了的病号,还有选择的余地吗?”薛绍笑道。   “没有。”月奴一本正经。   “那去吧!”薛绍直叹气。   “要是让虞红叶知道你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她一定伤心至死。”月奴说道。   “胡说。”薛绍板了板脸,“我都去看过她好几次了,只是每次她没醒而已。”   “公子,那你喜欢她吗?”月奴突然问道。   薛绍微微一怔,“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那谁该问?”   “我娘。”薛绍撇了撇嘴,“可惜她早已经不在了。”   月奴咯咯的笑了起来,“那公子就假装把我当作是你娘,回答我一下呗?”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假装,把你当成猪?”薛绍真是被气乐了。   月奴的脸都红了,但嘿嘿直笑,“公子笑了就行。医师说了,心情好一些病也就好得快一些!”   薛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微笑的轻抚月奴的秀发,轻声道:“月奴,薛绍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们都对他这么好?”   月奴展颜一笑,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公子,对我们好!” 第0839章 听我怒吼   虞红叶躺在榻上,头发披散着,面容苍白而憔悴,但是笑容甜美。   薛绍走到她榻边坐下,左瞧瞧,右看看,然后笑了,“哟,病美人。”   虞红叶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公子莫要取笑。”   “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跟你说,还有月奴你也听着。”薛绍说道,“你们都习惯了称呼我为公子,但是现在这个称呼已经属于我的儿子,再用来叫我恐怕不合适了。”   “那该如何称呼?”二女异口同声。   薛绍呵呵一笑,“随意。”   “还是公子顺口。”   “好吧,那你们继续。”薛绍无所谓的撇了撇嘴,说道,“红叶,我想让月奴和吴铭,护送你和你的商队尽快回洛阳。你怎么看?”   “我不去。”虞红叶回答得毫不犹豫,显然是早就想好了。   “为什么?”薛绍问道。   “那我可以先问一下,公子为何而来吗?”虞红叶问道。   薛绍皱眉寻思了片刻,说道:“我自然有我来的理由。”   “那我也自然有我留下的理由。”虞红叶的回答可谓机智。   薛绍苦笑了一声,“红叶,这是战争。没人能保证自己能在一场战争结束之后,还能存活。所以,女人、孩子和老人,全都应该远离战争。这原本就是我们男人,踏上战场的理由。”   “我不能走。”虞红叶很坚定。   薛绍感觉有点棘手,如果是月奴,自己总有办法让她就范。但是虞红叶,她一向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从来不愿意去给别人增添一丝的麻烦。但是这个弱中带刚的女子一旦坚持起来,好像真的没人能够拿他有办法。   月奴在一旁窃喜,虞红叶不走,那意味着自己也就不用护送于她也可以留下了!   “你们在这里,会让我分心。”薛绍使出了杀手锏,说道,“你们应该能够想像到,打起仗来分了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   “公子不必多虑。”虞红叶微然一笑,说道,“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再跟随你们的大军一起行动,也不会再追随在你的身边去往前线冒险。我会带着我的商队,在后方尽可能的帮你的大军筹措粮草。我相信在河陇一带,没人比我更适合干这件事情。当然,你也可以让我听命于狄仁杰狄刺史的麾下办事。都行,我服从安排。”   “总之,你就是不愿意离开?”   “对。”   薛绍轻叹了一声,“那你真的需要给我一个充足的理由。否则这一次,我不会给你留什么情面。”   虞红叶仍是微微一笑,说道:“公子,这几年来我把我的家业全都搬到了河陇。就像你把战争当作份内之事、把朔方军的袍泽弟兄当作亲人一样,虞红叶的命脉和牵挂也全都在这起。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刻,我哪能说走就走呢?”   薛绍有点尴尬的苦笑了几声,“说起来我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败家子。你攒了几年的家业,被我几天就败光了。”   “没那么容易。”虞红叶微然一笑,笑得相当自信,“公子只管大力挥霍便是,虞红叶比你想像的有钱的多!”   “呃……”薛绍既惊讶又尴尬的咧了咧嘴,“这话听着真是怪怪的,难道我是在吃软饭?”   虞红叶和月奴一起大笑起来。   虞红叶连忙说道:“公子说这话就见外了。想当初红叶不过是西市一个小小的牙人,若非公子一力提携和大力栽赔,又何来今日?再者说了,创业之初我们就已经白纸黑字的定下了楔约,红业商会五成五是属于公子的,公子才是商会最大的东家。时至今日,公子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一点东西而已。”   说完,虞红叶还相当肯定的强调了一句,“我只是一直都在替你保管属于你的财富!——真的!”   “看来我是无法说服你了。”薛绍苦笑,随手一指月奴,“你帮我劝她!”   月奴大喜,“红叶,那我们一起留下吧!”   薛绍的额头上就差冒出几条黑线了,这缺心眼的月奴别的不学,偏就学会了胳膊肘朝外拐!   无可奈何之下,薛绍劝慰了虞红叶一阵让她好好养病,然后自己找到了狄仁杰,同他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现在薛绍手下暂时是有了万余人马,但是后勤保障是一个大问题。光靠虞红叶的那个大仓库,肯定是坐吃山空撑不了多久。这件事情,还得着落在狄仁杰的身上。   显然狄仁杰对这件事情也是早就有了考虑,他对薛绍建议说,军队不能过久的盘桓在延昌这个小地方,必须尽快的朝前线挺进。一来可以呼应友军震摄突厥人,二来也能让河陇的军民看清薛绍的态度,同时也能给朝廷上的人一个合理的说法。因此,这既是战局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   薛绍表示同意,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受伤加上新招的军队太需要磨合,拔营起寨朝前挺进是早该进行了。同时薛绍提出,想请狄仁杰在后方总督粮草,狄仁杰却面露了难色。   “狄公有何难处?”薛绍问道。   狄仁杰苦笑,“不瞒少帅,狄某未得朝廷号令就私下联系了定安府的折冲都尉,我二人合计,先行出兵北上营救夏灵二州的难民。事后朝廷若要怪罪,我们再同力承担。不是狄某不愿意帮助少帅总督粮草,狄某只怕干了没几天,就被朝廷一辆囚车给押了去,最终怕会坏了少帅的大事!”   “州官刺史和地方军府的都尉,未得夏官调令而私自调动军府兵马,这可是大罪啊!”薛绍微微一惊,然后就是大笑,“原来狄公和我一样,也是玩了一出先斩后奏啊?”   “是啊!”狄仁杰也笑,说道,“灵夏惨败,将士惨死殉国、百姓流离失所。无数的战争难民无家可归食不裹腹,河陇匪盗四起百姓易子而食,狄某实在不忍袖手旁观坐视不理。至于事后朝廷将要如何问罪,狄某也都坦然面对。若是能用狄某的一顶乌纱或是项上人头换来这许多军民百姓的平安,狄某觉得,这也算是值了。”   薛绍微笑点头,沉思了片刻,一拍桌几,“狄公,你只管放心大胆的替我总督后勤。别的不敢保证,但有一件事情我能肯定——直到战争结束之前,没人能够把你怎么样!”   狄仁杰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深看了薛绍两眼,郑重点头应了一个字,“好!”   “那明天我们就启程,先去绥州。那里距离朔方很近,可以与之倚为犄角共同御敌。再者绥州城池坚固粮草丰沛,也利于大军驻守。”薛绍说道,“然后,我还要把一批人交给你,狄公。”   “哪些人?”   薛绍微然一笑,“河陇摇钱树虞红叶,以及她手下商会的百多号人。其中有不少是女子。”   狄仁杰会心一笑点点头,“少帅放心,狄某会尽力照顾她们的周全。”   “多谢狄公。”薛绍拱手而拜,把虞红叶等人交给狄仁杰自己绝对能放心。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既聪明绝顶又堪称谦谦君子的男人,那他一定就是狄仁杰了。   次日,薛绍再一次骑上了他的战马。这一回月奴没那个机会来扯他下马了,因为她和虞红叶一起暂时留在了延昌,必须等虞红叶病好了才会启程前往绥州汇合。   一万名将士,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哪怕是像王队正这样的溃兵,此刻也重新找回了他们曾经丢失过的阳刚和骄傲。他们站在队列里,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刀枪生怕再将它给丢失了。他们屏息凝神的看着他们的统帅骑着汗血宝马,穿着一身黄金战甲和褚红战袍,在他们面前慢慢的走过。   “我的袍泽弟兄们!”薛绍的开场白。   三军沸腾,万人怒吼!   “我们曾经打过败仗,输得一榻糊涂!”薛绍大声说道,“我们很多的袍泽弟兄,惨死在突厥敌人的手中!”   “我们的同胞百姓,很多无辜的妇孺和老人,惨遭荼毒!”   “这是我们军人,最大的耻辱!”   万人噤声,所有人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枪,紧紧咬牙,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他们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感觉自己的眼圈有一阵刺疼,也感觉到了胸腔里有一股鲜血像被烧到沸腾了的开水那样,汹涌翻腾!   “我不希望我的任何一个袍泽弟兄,带着这样的耻辱回家,带着这样的耻辱老去,带着这样的耻辱埋入黄土,带着这样的耻辱,去面对我们阵亡在疆场上的那些英魂!”   “所以——”   “现在!”   “我和你们一起,打回去!”   “把我们曾经输掉的,全部赢回来!”   薛绍骑着马在队列前奔跑起来,拔出了太一御刀,大声吼道,“你们,敢去吗?!”   “敢——”   一万多将士通过这一个字眼,把他们心中所有的痛苦、耻辱和愤怒都给吼了出来。   “大声一点,我听不见!!”薛绍扬着刀,飞奔。   “敢!!!”   万人咆哮,形成了一股激烈的气流如同疾风,旌旗猎猎飞扬,城池都震荡起来。   薛绍仍不满意,他拍马疾奔大声吼道——“再大声一点,我要的是怒吼,不是呻吟!”   “要让我们千里之外的敌人,也能闻之战栗的怒吼!”   “怒吼!——!!” 第0840章 傻人有傻福   薛绍的部队还没有到达绥州,郭安先行找到薛绍主动归队了。   身为薛绍身边最重要的情报官,郭安不可能离开太久。他一回来,就带来了几条重要的军情。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当属突厥人临阵换帅。   在战争开始之初,指挥灵州大都督府入侵之战的突厥统帅,其实是北方草原上仆骨族的大首领。仆骨族与同罗部一同脱离大唐投靠突厥之后,为了尽快的证明自己的价值和能力,两个部族一同主动担纲了这一次的战事。最初他们打得还不错,但是到了抢夺地盘和瓜分战利品的时候,两个部族就开始闹出了内讧。于是骨咄禄派了他的亲弟弟、突厥汗国的叶护咄悉匐亲自前来弹压和督战。   说起这个咄悉匐,薛绍可是不陌生。当初他曾经代表突厥来到长安“和谈”。在薛绍的印象里,这是一个狡猾又阴鸷的家伙,而且他精通汉语。至于他在军事方面有多大的才能,那还真是比较的陌生。   由此薛绍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郭安道:“没有查到骨咄禄、元珍或者默啜的消息吗?”   “没有。”郭安答道,“说来奇怪,河陇这么大的战场,元珍居然没有亲自前来指挥,而且他们最能打的将军默啜也没有亲自来。要不是仆骨和同罗这两个部族闹出了内讧,连咄悉匐都不会出现。”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现在突厥汗国军事方面最重要的三员骨干,无外乎他们的可汗骨咄禄、谋主元珍还有骨咄禄的弟弟默啜这三个人。如果他们三个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来河陇,那就只能证明这里只是一个分战场。他们的主要目标,并不是河陇!   “郭安,派人去查河北消息!”   “是!”   薛绍感觉,心头又被一块大石给压上了。   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在河陇作战的是突厥汗国数量最多的主体和基层部队,控弦之士。而仆骨和同罗这两个小部族,是目前这一支联军的核心。按照战况来初步估计,突厥人在这里投入的兵力不下十万之众。但如果突厥人的主战场真的是在河北,那他们在河北投入的兵力至少是河陇的两三倍以上,而且会以突厥汗国的精锐部队附离狼骑为主战兵种,同时元珍麾下的亲勋拓羯也一定会出现在河北战场。   薛绍比谁都了解突厥军队的战力。要和附离狼骑、拓羯骑兵比起来,河陇的十万控弦之士简直就是乌合之众。这也就意味着,一旦突厥大举入侵河北,河北那条千疮百孔的防线,光凭薛讷一个人是绝对守不住的。哪怕是薛仁贵重生了,也是不行。   思及此处,薛绍真想立刻跳到武则天的面前对她大声咆哮几句——我早叫你给河北边防增兵派将,就是不听!现在你高兴了?高兴了?!   想归想,薛绍觉得自己眼前最大的任务,就是要尽快的摸清敌人的一切动向和内部虚实。如果河陇是突厥人的分战场,那么眼前这一股敌人的主目的就是分散大唐的注意力和吸引我方的军力,为河北战场助攻。那么薛绍自己,就一定不能被突厥人的战略牵着鼻子走。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搞定眼前的敌人,然后从侧翼支援河北战场。   唯有如此,才能打破突厥人的全盘军事部署,从而在战略上占据主动。   这或许,就是整场大战役的焦点和转折点所在。   但是看了看身边的这些将士,薛绍的心里又犯了愁。虽然自己已经尽可能的鼓舞了他们的士气,让他们重新拾回了作为一名战士的信仰。但是,这里毕竟只有一万三千人不到,其中还有不少人是从来没有打过仗的新兵。最能打的一部分人,是媚罗刹手下的拓羯骑兵。但是他们的人数太少,而且自己很难在关键的时候信任他们——至少,不可能像信任薛楚玉和跳荡军那样的,去信任他们。   “郭安,有丰州的消息吗?”薛绍问起了一个,自己最不愿意去问起的问题。记得刚刚从朔方撤走的时候,韦待价就说过丰州肯定是失陷了,否则不可能会有那么多的敌军从北方杀过来。   “丰州已经失陷。”郭安的回答并未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但他马上话锋一转,“但是薛楚玉将军和郭元振将军麾下的人马,已经全数安全转移。”   “什么?”薛绍蓦然惊喜,“详细说来!”   郭安说道:“原本薛郭二将一同留守丰州,但是得到贺兰山大败的消息之后,他们就果断撤出兵马放弃了丰州,并且烧毁了黄河上的所有渡桥和船支。然后,他们带着各自麾下的人马转道去了银川军屯!”   “后方失陷,丰州一仞孤城不可久守,而且就算守住了也没什么大的意义——他们做得对!”薛绍惊喜不已,“那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一直都在驻守银川军屯。”郭安答道,“上次突厥的人马从北方杀到朔方,其实就是被薛楚玉误导而去。按照突厥人的原有计划,这一支兵马的目的本该是攻取银川军屯。但是他们急于争功又中了薛楚玉的诱兵之计,因此一路南下杀到了朔方,打了一场糊涂仗。而与此同时,突厥人的另一只兵马按照原定计划前来攻打朔方。突厥的两方人马在朔方不期而遇,都很怨恨对方来和自己争功,险些自己人打了起来。后来他们的可汗知道了消息大为震怒,马上将这两支人马都给撤了回去,并且派来了叶护咄悉匐担任新的统帅统一指挥作战。目前,咄悉匐正在指挥大军全力攻打银川军屯。”   薛绍眉头一拧,“我们必须前去营救!”   郭安郑重点头,“属下会倾尽全力,尽快和薛楚玉将军或是郭元振将军取得联络。里外夹攻,胜算更大。”   “与此同时,我们不能顾首舍尾。突厥人的一部分兵马,就虎视眈眈的盘据在灵州。一旦我们在朔方有所动作,他们就很有可能会趁虚而入攻打朔方断我后路。”薛绍说道,“我需要韦待价的配合作战。郭安,以最快的速度联络韦待价,让他亲自或者派人前来,与我细商作战细则。”   “是!”   郭安策马而走,薛绍大声下令,“全速行军。目标——朔方!”   众将惊愕,“少帅,不去绥州了?”   “形势有变,改道朔方!”   “是!”   大部人马加快行军,所有的辎重粮草都暂时脱离了大部队,延后押运。   媚罗刹骑着马跑到了薛绍的身边,“薛少帅,你需要一支骁勇精悍的骑兵部队用来攻坚。就像媚罗刹需要她的弯刀一样。”   “你是来请战的吗?”薛绍笑了一笑,心说这妮子终于不再叫我“男人”了,想必这个称呼现在已经属于牛奔了吧!   “算是吧!”媚罗刹笑嘻嘻的道,“我们有了新的首领,他急于证明自己。”   “新首领?”薛绍不解。   “李铁狮。”媚罗刹笑道,“当然,你们都叫他牛奔。”   薛绍微微一惊,“牛奔什么时候就成了你们的新首领了?”   “刚刚。”媚罗刹笑道,“在他打败了我的十六铁卫以后。”   “你还有铁卫?”薛绍笑道,“他们不会作弊放水吧,看在你的份上?”   “不可能。”媚罗刹挺骄傲地说道,“我们以马为家以战为生,刀剑是我们最忠诚的伙伴,而最强壮的勇士才有资格担任我们的首领。我的十六铁卫,都曾以祖先和神明的名义发下过誓言,会不惜一切的服从我的号令,保护我的安危。而且我敢保证,他们都很爱我,都想娶我。当他们知道牛奔是他们所有人的情敌之后,他们不可能会手软。”   “也就是说,牛奔用他的武勇征服了你,征服了十六铁卫,也征服了你们所有人?”薛绍问道。   “是的。”媚罗刹挺骄傲地笑道,“就像我哥哥当年一样。”   薛绍笑了一笑,“把牛奔叫来,我要他当面跟我说。而不是躲在他的女人身后,像个怂货。”   媚罗刹咯咯的笑了几声拍马而退。没过片刻,牛奔来了。   “恭喜你啊,牛奔。”薛绍笑道,“这么快就成了拓羯骑兵的新首领。”   “少帅你就别取笑俺了!”牛奔羞得像个小媳妇,“俺就是跟他们打着玩,没成想打完了架,他们就一起起哄,说非得要认我做他们的新首领——天地良心,俺可是大唐的将军,是少帅的亲随护卫,哪能成天跟着他们一起鬼混?”   薛绍笑道:“那你要娶媚罗刹,也是说着玩了?”   “这……这倒是真的!”牛奔嘿嘿直笑。   “那可就难办了。”薛绍说道,“媚罗刹不可能放弃他的拓羯兄弟,你也不愿意离开大唐的军队。”   牛奔愣住了,“那可咋办?”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薛绍说道,“等收复了灵州大都督府,我可以把媚罗刹和她的拓羯兄弟们一起安置在六胡州定居放牧,官府会出资给他们分派一些生活必须的牛羊和帐篷,并指定草场作为他们的牧区。他们可以闲时放牧,战时为兵。”   “府兵?”   “对。”   牛奔大喜,“这就是说,到时候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了?”   “当然。”薛绍微笑道,“六胡州的府兵肯定需要折冲都尉来统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有有有!”牛奔一个劲的猛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俺就能留在六胡州,继续管着他们了。同时,俺也能陪着石小媚!”   “还有你们的家,你们的孩子。”薛绍微笑道。   牛奔满怀感激的看着薛绍,眼睛居然红了,“但是这样一来,俺就不能日夜跟在少帅身边,做你的亲随护卫了。”   “牛奔,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他的家,有他的家人。如果缺少了这些,这个男人都将是不完整的。”薛绍上前在他坚实的胳膊上敲了两拳,“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做我的亲随护卫。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能那么自私。”   牛奔直抹眼泪,“那就让俺带着这些拓羯兄弟们去打一次先锋。俺要拿一份大大的功劳,来回报少帅!”   “那你的机会已经来了。”薛绍说道,“回去告诉媚罗刹和你的拓羯兄弟,整兵备战!”   “是!”   牛奔骑着马干劲十足的跑远了去。很快,拓羯骑兵那边发出一大片欢呼之声。   薛绍面带微笑的轻吁了一口气,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牛奔居然帮我彻底的控制住了整只拓羯骑兵部队,并能在将来起到稳固六胡州的重大作用。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牛奔,真是一员福将啊! 第0841章 尖刀在手   薛绍的兵马抵达了朔方却没有进城,而是选择在城南五里处安营下寨。   这里背靠山林取水便利,前方几里处有突兀的山峦利于观察和设隘。一旦突厥人的骑兵杀了过来来还可以撤进山林转为山战,这样能够尽可能的避免在平坦地带与突厥骑兵交战。为了避免遭遇火攻,薛绍还提前叫人在山林里砍伐了树木做出了圆环形的防火地带和以备撤退用的安全通道。   薛绍带着人马正在忙碌的时候,韦待价来了。他没有急于去和薛绍见面,而是先在营盘四周查看了一番,然后不禁感慨,“薛绍虽然年轻,用兵却是相当老练。光是扎下的这个营盘若,就足见他有真才实学。”   他的随从有些不以为然,“都督,这等营盘,我大唐多数的将领都会布排吧?”   “每个人都能把饭菜煮熟,但好厨子总是屈指可数。”韦待价摇了摇头,说道:“我曾有幸追随过裴公一起征战,他老人家的手段一度让我叹为观止。今日,若非是提前知道这只军队是薛绍统领,我一定会以为是裴公再世了……的确是百闻不如一见,薛绍还不到三十岁就已尽得裴公真传,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时跟随在韦待价身边的独孤讳之说道:“其实裴公和薛少帅在一起的日子并不是太多。裴公给了几本兵书偶尔指点几句,其他更多的是让薛少帅自行领悟和学习。兵书很多人都读过,因此末将觉得薛少帅的天分实在是奇高。他的身上甚至还有很多裴公没有的东西,比如郭安这一批斥侯,就是他用自己的独特法门调教出来的。”   “郭安就像是一名渔夫。”韦待价不禁摇头笑了一笑,“这小子,确实厉害!”   “渔夫?”众人不解。   韦待价说道:“每个统兵的大将都会用到斥侯,我也不例外。但我们一般人的斥侯都是个自为战一人一个据点的去侦察敌情。郭安率领的斥侯也是一人一个据点,但是他能把所有的点连成线,然后将所有的线织成一张紧密的大网。这张大网神秘飘乎无处不在,灵活机动收放自如。郭安就像是一个精明老道的渔夫,只要他将这张大网撒出,但凡薛绍想要的消息就没有得不到的。到了必要的时候,这张大网也能随时化身为决定胜负的绝杀尖刀。当初奇袭黑沙,就是这把尖刀的经典之战和成名之战。”   说到这里,韦待价苦笑了一声,“那天我也差点被这把尖刀给捅死了。不是吗?”   众人哑口无言,有的惭愧有的惊讶有的苦笑,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很服气。   “走吧,去见薛少帅!”韦待价策马而动,一边走一边观察这些正在忙碌的士兵们,不由得狐疑道:这些人袍甲混杂明显不是朝廷派来的正规援军。那便奇怪了,眨眼之间薛绍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一万多人马?   薛绍还刚刚把自己的帅帐给搭建起来,韦待价就带着几名副将来了。   “韦都督来得正好,我们一起来商议下一步的进军计划。”薛绍省去了一切的开场白,连椅子和马札都没有奉上一把,直接和他们一起站着说话。   “进军?”军中一切从简韦待价倒也没有计较俗礼,但他对于这两个字眼很是不解。   不光是韦待价,大多数的人都很是不解——我军节节败退士气低落粮草不丰,一切险关要隘也都已经尽归敌手。眼下敌人又数倍于我,换作是任何人,都会认为我军已经只剩下固守的份。   “是的,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薛绍说得相当肯定。   韦待价皱眉,“打哪里?”   “驰援银川军屯。”薛绍说道。   韦待价微微一怔表情难看,独孤讳之更是神情骤变脸都红了。因为就在前不久,韦待价才将驻守银川军屯的独孤讳之给调了回来。   “有件事情你们或许还不知道。”薛绍说道,“在贺兰大败之后,薛楚玉和郭元振已经弃守丰州,转道去了银川驻防。现在,突厥新上任的统帅咄悉匐正在指挥大军全力攻打银川军屯。”   在场的人全都知道银川军屯有多重要,这根本不用薛绍把话说穿。韦待价和独孤讳之都陷入了沉默,表情就像是被人当众给扇了十几个耳光那样的难看。   “末将请命,率军驰援银川!”独孤讳之忍不住站了出来,抱拳请战。   “我亲自去!”韦待价也表了态。   薛绍微微一笑,“不劳二位,我自己亲自去!”   “那你叫我们来干什么?”韦待价单刀直入的问道。   “配合我的驰援行动。”薛绍说道,“我要你大张旗鼓的主动进攻灵州,以攻代守最大程度的牵制灵州的突厥军队。必须要防止他们趁虚而入,端了我们的老窝。”   “主动进攻?还大张旗鼓?就凭我手下的这几千号人?”韦待价既像是生气了又像是很无奈的在苦笑,“灵州至少有三四万突厥人在驻守啊!”   “凡用兵者无不多疑,更何况是异地作战不识地理的突厥胡人。因此,你完全可以虚张声势。”薛绍耐着性子,说道,“灵州四周有山,你可以选择在山上扎营,到时多插旌旗多拉营帐,然后扎些草人穿上军服立在营中以为疑兵。突厥人上不来山远远看着,是分辩不出的。白天你只管摇旗呐喊擂鼓吹角,晚上漫山遍野的多点一些篝火布出疑阵。突厥骑兵擅长平原突袭但绝对不敢轻易攻上山来。就算他们真的打了上来,你们也可以发挥地利的优势去攻击他们。山上所有的树木都能成为你们杀敌擂滚,每一处杂草灌木都有可能让你们发动火攻。你所要做的就是提前准备充足的饮水和干粮,并选好一条稳妥的退路以备万全——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全场静悄悄的,所有人哑口无言。   韦待价感觉自己的脸正在火辣辣的灼烧,自己打了一辈子的仗,居然会像一个初入戎武的新兵蛋子那样,被薛绍手把手的教着去打仗……   薛绍见他们都闷头不用声,大声问道:“还有疑问吗?”   所有人周身一震像是灵魂归了窍,韦待价连忙答了一句,“没有。”   大家都听出来,韦待价说话的时候有些中气不足。看来早已习惯了在河陇发号施令说一不二的韦大都督,在面对薛少帅的时候,明显是心中发虚气场弱了一大截。   “那就有劳了。”薛绍对着韦待价拱手一拜,“事不宜迟,还请韦都督早做准备。”   “好。”韦待价点了点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   “韦都督有话,不妨直说。”薛绍主动问起。   韦待价皱了皱眉,示意薛绍走到一旁僻静处,低声问道:“朝廷钧令已经下达了吗?”   薛绍知道他是担心朝廷将要如何问罪于他,于是说道:“朝廷钧令尚未下达,但我认为,朝廷不会急于问罪更不会临阵斩将。”   “这也就是说,韦某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韦待价的眼睛微微发亮。   薛绍点了点头,“胜败兵家常事,没有哪个将军会成心要去打败仗。过去的事情我们已经无法去改变,唯有今日之事,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韦某明白了。”韦待价深吸了一口气,“少帅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还要拜请韦都督一件事情。”薛绍说道,“将要驰援银川,但我麾下战马严重不足。”   “要多少,只管拿。”这下韦待价答应得毫不犹豫,“反正我是要上山了,用不了多少战马。”   “好。”薛绍欣慰的点了点头,“那就拜托韦都督了!”   当天,薛绍就叫段锋带着人跟韦待价一起进了朔方城,从城中带出一万多匹鞍辔齐全的精壮战马和大批的马料。   冷兵器时代,没有什么是比战马还要更加重要的战略物资。韦待价虽然连连惨败丢失了大量的军资,但他毕竟当了几年的夏州都督,治下有陇右牧马监和银川牧马监等好几个马场。眼下他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便分出一杯羹,也让薛绍麾下的众多将士欣喜万分像是捡到了天降奇宝。   银川军屯的战况必然激烈,因此薛绍不想耽误哪怕是一分钟的时间。战马刚刚到手,他就开始亲自点选骑兵。牛奔和媚罗刹率领的一千多名拓羯骑兵是先锋突击部队,他们每人要配备两匹战马。   从余下的一万名从延昌跟随而来的将士当中,薛绍瞪大了火眼金睛从中挑出了三千名精悍骑手,组成了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部队。这只部队,将直接听命于薛绍的亲自指挥。   除了骑兵突击队,余下还有七八千人。薛绍将其中的一部分伤员和不会骑马的新兵交给了李仙缘让他留守营地,其他人全由段锋率领组成第三梯队,同样前去驰援银川。所不同的是,段锋这一部人马上了战场都将以步战为主,他们当中有很多是灵夏二州的溃兵,但也都是打过仗的老兵。其中不乏暴力勇悍的陌刀好手和珍贵的弩兵。大唐战法历来如此,步兵也配战马,但战马只是他们提高机动性的代步交通工具。   从安营扎寨到整装待发,所有的事情在两天的时间之内准备妥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如今薛绍手下仅仅是有一支刚刚组建(甚至可以说是临时拼凑)的新军,因此韦待价等人无不惊叹于薛绍彪悍的指挥能力和奇高的办事效率。   次日阴天,有大风。这并不是一个特别适合骑兵长途奔袭的好日子。   但薛绍已是箭在弦上,一刻也不愿多等。   薛绍出发时韦待价也带着他的人马同时出发了。两军的统帅在朔方南门处碰了头。   看着薛绍身边的这些人,韦待价仍是不乏担忧,“少帅,银川的敌军数量大概十倍于你。你千万要小心。”   “兵不在多,善用而已。”薛绍微微一笑,“要杀死一个人,也犯不着将他切成碎片。不是么?”   “对。尖刀刺喉一击致命,如此足矣。”韦待价下意识的看向了站在薛绍身边的郭安。   薛绍哈哈一笑,拍马而去。郭安拍马跟上,临走时回头看了韦待价两眼。   韦待价冷不丁的感觉到周身一寒,心中不由得既羞且恨。但一想到薛绍手下这把神出鬼没的尖刀即将刺向突厥人,他又感觉到一阵相当解恨的痛快。   “以一敌十悍然无惧,尖刀在手快意恩仇!”韦待价不禁长叹了一声,“我为什么不是薛绍呢?” 第0842章 从噩梦中惊醒   奔袭途中,前方的斥侯情报网不断的给薛绍传回消息。咄悉匐的麾下共有六七万人马,其中有一部分是他刚刚从草原带来的精锐狼骑,人数约在一万左右。余下都是草原各部族的控弦之士,以同罗部的人数居多。   现在,咄悉匐已经打下了银川的县城并把那里用作他的指挥据点。他的人马,正把银川军屯包围得滴水不漏,日夜猛攻。斥侯们费尽心力也牺牲了好几个人,总算是突破了突厥人的防线潜入了军屯之中,从而和薛楚玉与郭元振取得了联系。   好消息是,薛郭二将本人都还活着。坏消息是,他们的人员伤亡实在太过惨重。薛绍麾下的跳荡军负责游击袭扰敌军和随时支援守城,情况还好一点。郭元振所部主要负责守城战,几乎已是十去七八。   银川军屯是薛绍力主开发之后,在荒野平原的基础上新建的。在开发之初,薛绍就已经做出了御敌的构想和设计。经过几年的建设,这里已经变成一座拔地而起的城池。名为军屯,其外部其实更像是一座坚实的军事堡垒。薛绍甚至想过从银川开始试用“水泥”,但无奈后来自己被调任到京城,才使得这一计划无法得施。尽管如此,银川军屯在冷兵器时代来说,仍是一座难以攻拔的天险壁垒,尤其是对于并不擅长攻城的草原骑兵们来说。   但是,占据了极大地利之优的郭元振仍然死伤如此惨重,薛绍已经可以想像到这一场城池攻防战的惨烈程度。   在充分获悉了敌人的军事部署之后,薛绍马上否决了最初设想的那一个“斩首行动”,并有了新的作战计划。于是他暂时停止了行军,并把另外两部人马的统领牛奔、媚罗刹和段锋等一批战将都叫了来,召开一个紧急的战前会议。   薛绍先给他们介绍了一下情况,“敌军动用了至少五万人围城,而且咄悉匐把他的主帅营帐设在了银川县城里,身边至少有一万名精锐狼骑的密切保护。”   “咄悉匐真够狡猾的。”段锋恨得直骂娘,“看来,牛奔兄弟要想直捣中军擒贼擒王,可不那么好办了。总不至于让他带着这一千多人,去攻下一个上万人把守的县城吧?”   “马要是长了翅膀能飞就好了。”牛奔急得直挠头,“现在可咋办哪?”   “别急。”薛绍说道,“现在,我们必须改变最初的作战计划。”   “怎么改?”众将一同问道。   薛绍拿一块石头放在了地上,然后用树枝在这块石头的四周画了一圈,然后将这根树枝放在了圈了外面,说道:“假使这块石头就是军屯壁堡,外面这一圈是包围军屯的突厥敌人。而我军,正像一枚利箭一样的冲向这一圈敌人。那么显而易见,我们完全有能力突破某一个点,但绝对没可能彻底的打垮全部敌人。对不对?”   “对。”众人一同附合。   “新的作战计划,很简单。”薛绍指着牛奔,说道:“你就是那一枚箭头,必须在敌人的封锁圈上撕开一道裂口,然后我军顺着这道裂口,进入军堡!”   “进入军堡?”众将一同惊愕不解,段锋急道,“少帅,这样一来我军也和薛郭二将所部人马一样,同时落入了敌人的包围之中啊!”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们不能全部进去。”薛绍说道,“段锋,现在你就带着你的人找到军屯西南六七里位置的青羊山,我需要你埋伏在那里以备后图。我会把我的斥侯派几个给你。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会收到我用密码传来的行动号令。”   段锋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不要怀疑,执行。”   “是!”段锋郑重抱拳应诺。   “少帅,俺不是质疑军令,俺就是……”牛奔吞吞吐吐的道,“你干啥也要冲进军堡里呢?要不,你和段锋一起去青羊山埋伏。你在那里,照样能够指挥作战。”   “我必须进堡。而且,是活着进堡!”薛绍说得斩钉截铁,“请你们都相信我,虽然我很牵挂薛楚玉和郭元振的安危,但我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感情用事。牛奔,段锋,你二人一个担纲箭头,一个担任后手。这一场战役的胜负,将很大程度的取决于你二人的发挥——千万别让我失望了!”   “是!”虎狮双将大声应诺。   “两个时辰的时间歇马吃饭。那去准备吧!”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对众将抱拳一拜,“拜托诸位了!”   “尽效全力!”众将抱拳回礼。   媚罗刹嫣然笑道,“你这么不怕死的男人,居然说了一句要活着进堡,想必是有顶天重要的事情去办了?”   薛绍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放心吧,我的男人和我的拓羯兄弟,都会不惜一切的保护你。”媚罗刹笑道,“难得遇到你这么一个有良心的大金主,我们下半辈子可全指望着你了,哪会舍得让你死在这里?”   “臭婆娘,你胡咧咧个啥?”牛奔大骂起来,“对少帅说话客气一点!再敢一口一个死的胡说八道,俺就一把捻碎了你!”   媚罗刹马上小鸟依人的凑上前去拍抚牛奔的胸膛,“男人息怒,俺俺俺不说了。”   “这才象话!”牛奔咧嘴大笑,马上又一板脸,“你敢学俺说话?”   “你是我男人,我不学你学谁?”媚罗刹笑了个花枝乱颤,“来,嘴一个!”   “唔嘛——”   薛绍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俩滚远点!”   “滚,快滚!”段锋也没好气的骂了起来。   牛奔和媚罗刹连忙骑着马跑了,一边跑一边嘻嘻哈哈的打情骂俏。   薛绍找了一块大石头靠着歇一会儿。看着牛奔小俩口的背影,薛绍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而且情不自禁的想到了太平公主。   那么近,那么远。   银川军屯壁堡,主堡至高点的瞭望塔上。   一身战袍如同破烂的郭元振,穿了一件被削去了肩甲支离破碎的明光甲,一手握刀一手叉腰,形如乞丐但神如天将的昂然站立,举目远眺。   突厥人的兵马,像是洪水一样的包围了整个壁堡。城下就是堆积如山的尸骨,有些已经在腐烂发臭。从茫茫戈壁上吹来的狂野西风卷起无数的黄沙,将眼前一切所见涂上了一层凄迷的雾色。   “啐!”郭元振忍不住对着城下吐了一口痰,“天杀的杂碎!”   薛楚玉骑着马跑到了主堡下面,高声喊道:“元振,重大军情!”   “咄悉匐中了马上风,对吗?”郭元振笑道。   “跟你说正经的!”薛楚玉冲他招手,“下来,你快下来!”   “那我可就跳了?”   薛楚玉不是一般的无语,气乎乎的道:“那你跳吧,我等着收尸!”   “二竿子,不经逗!”郭元振笑呵呵的走下了瞭望塔。   薛楚玉也下了马,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码函走向了郭元振,对他一递。   郭元振懒洋洋的接了过来,“第几套密码?”   “十二。”   郭元振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十二。”薛楚玉一板一眼的道,“你没听错,就是少帅专用的第十二本蓝田秘码。”   郭元振顿时精神一凛,瞪大了眼睛细细的译读,读完就大惊失色,“苍天哪,少帅要寻短见!”   “胡说八道!”薛楚玉马上正色反驳,“他明明说的是,将要突围入堡,要求我方做好接应!”   “那不等于就是寻短见么?”郭元振苦着脸说道,“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呗。再怎么样,也犯不着跑来殉情哪!”   “尽胡说。”薛楚玉也板起了脸来,“我们应该赶紧去做准备。”   “你怎么都不笑一下呢?”郭元振很无语的咧着牙,“二竿子,你太没劲了。”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薛楚玉说完就骑上了马,“我现在就去组织人手,你去不去?”   “你给我笑一个,我就去。”郭元振笑嘻嘻的道。   薛楚玉很无语的轮了几下眼珠子,很勉强很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相当不自然的笑容,“嘿,嘿嘿!”   “苍天,简直比哭还要难看。”郭元振倒是哈哈大笑起来,一翻身就跳上了马,“走吧,二竿子!”   “再叫我二竿子,我就用方天画戟拍碎你的蛋。”薛楚玉沉着脸策动了马,然后补充一句,“两颗。”   “能给我留一颗吗?”郭元振哈哈大笑的笑个不停。   “不能。”薛楚玉仍是一板一眼。   “二竿子。”郭元振对着薛楚玉的耳朵,笑嘻嘻地喊道。   “你……”   “二、竿、子。”   “……”   “二竿子二竿子二竿子!哈哈哈!”郭元振笑得非常猖獗,“忘了带方天画戟,对不?”   主堡旁站岗的一众将士惊愕不已的目送薛楚玉和郭元振跑远,纷纷惊道——“郭将军已经有好多天没有笑过了,今天是怎么了?”   “打从我入军第一天起,我就没见过玉冠将军开玩笑,今天这是怎么了?”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竟让两位将军心情如此之好?”   ……   一匹体形硕大通体油亮大黑马,放开四蹄发足狂奔。牛奔就骑在它的身上,粗比常人大腿的双臂之上肌肉团团鼓起,高高的抡起了一根巨硕的精钢狼牙棒。随着他发出的那一声碎人肝胆的啸山虎吼,这场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诞生了。   一名外围巡逻的突厥游骑,他的人头就像高尔夫球一样直接从肩膀上被打飞,然后瞬间爆成了肉渣和血雾,全落在了他身后的同伴身上。   “杀光他们!!”   身为先锋主将,牛奔只乐意下达这样的号令。而且媚罗刹和她的拓羯兄弟也爱死了这样的命令。   战马怒啸弯刀飞扬,在滚滚的烟尘与血雾之中,这一小队突厥游骑就像是一只被巨大车轮辗过了的小老鼠,瞬间只剩一堆残肢断骸与肉渣血沫。   “冲进去,接着杀!”   这是牛奔的第二道号令,发完令他就第一个对着密密麻麻宛如洪水般涌来的突厥骑兵群,挥着狼牙棒冲了过去。   薛绍带着自己手下的一拨骑兵,就跟着牛奔这些人的身后不远处。当他看到那些死在地上的敌人尸体上,不是不惊叹一下拓羯骑兵杀人之快,手法之狠。当然更令薛绍惊讶的是牛奔。其实现在距离两人一起并肩作战,已经有好几年了。很显然现在的牛奔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兮兮的偷吃军粮挨板子,或者笨手笨脚跟着吴铭学拳被月奴暴打的傻大个子。   他已经成长为一员,真正的沙场虎将。他手上那根重达百斤的巨大狼牙棒,会让很多的敌人从噩梦中惊醒! 第0843章 兄弟重逢   在没有雷达、卫星和电子通讯设备的冷兵器时代里,现代特种兵出身的薛绍特别信奉“兵贵神速”的行为法则。只要决断够准行动够快,等到敌人察觉到了的时候,再要做出即时的反应已经是来不及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迅捷的即时通讯技能,战场的战况无法第一时间传达到指挥官的那里,同时指挥官的命令也无法第一时间下达。   所以,等到突厥联军的统帅咄悉匐得知,银川军屯的外围有一支异常彪悍的骑兵部队突然冲杀进堡的时候,薛绍已经和薛楚玉、郭元振聚在了一起,酒都喝了几大瓮了。   时隔几年再次见到郭元振,薛绍几乎认不出来了。   几年的边关军旅生活,给郭元振带来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曾经的蓝田公子一样,郭元振也是一个风流公子哥儿。他的个子很高,比薛绍还要高半个头。以前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唐代版高帅富,身家富有多才多艺,风度翩翩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大方并且幽默诙谐脾气好,到哪里都很讨人喜欢,尤其是女人。   但是现在,郭元振的身体已经粗壮了好几圈,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充过气了的气囊一样隆隆鼓起。他整张脸盘子都从以前圆润的美人式鹅蛋脸,变成了棱角分明泛着古铜之色的国字脸,并还蓄起了一些唇须和络腮胡子。这样的粗犷造型配合他现在独特的军人气质,绝对能让第一眼见到他的陌生人心生敬畏,甚至是胆怯。   薛绍不禁感慨,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郭元振好好的一个柔情版帅哥就这样被整成了进野兽派大叔。不过,现在这个版本的郭元振着实是野性十足充满了张扬奔放的男人味,成熟女性和大叔控对他绝对没有任何的免疫力。   “我们三个的年纪,其实都差不太多。”薛绍对薛楚玉和郭元振笑道,“但是郭元振你也长得太急了吧,现在看起来都像是我们的长辈了。”   “哈哈!”薛楚玉是难得这样放声一笑,他说道,“我们薛氏族人,都经老。记得我娘曾经说过,先父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仍像三十出头的青壮——真的!”   郭元振满不在乎的摸着下巴上又黑又粗的短须,说道:“现在这模样,我都能自称老夫了。你们行吗?”   “那你先来吧,我至少还得再等十年。”薛绍哈哈大笑,大唐的男子像郭元振这样长得着急的,还真是不在少数。三十六岁以后就自称老夫的比比皆是。   这时牛奔提着一瓮酒走了过来,郭元振马上就找到了安慰,指着牛奔哈哈大笑道:“看,这里还有一个长得更着急的!”   牛奔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上那一圈又黄又乱的络腮大胡子,嘿嘿一笑,“俺十二岁就开始长大胡子了,打从那时候起就没再剃过。西域冬天总下大雪,胡子多点脸上暖和——那婆娘说俺长得像吐蕃的牛,从此就叫俺大野牛!”   郭元振看了媚罗刹等人一眼哈哈大笑,“那你是不是经常四野狂奔,然后就有了牛奔这样一个大名?”   “你咋知道的?”牛奔惊讶的瞪大了一对铜铃般的眼睛。   众人一阵大笑。   强敌环伺军事紧急,久别重逢后的欢乐相聚并没有持续太久。和自己的两个好兄弟喝了几碗酒以后,薛绍就马上登上了军堡的城墙四处查看防务。   虽然银川军屯是自己一手设定和规划的,但薛绍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眼前这个坚固的银川军堡,修建得相当不错。外围防范森严,内里井然有条。堡内除了新开出的五六千顷军屯良田,还有三条类似于长安西市的商业大街和远离军营的居民区。而原来就存在的这片平原荒野的溪流河道与山林矿藏,都得到了很好的规划和利用。   在巡查了半天之后,薛绍对随行的郭元振说道:“看来,韦待价这几年其实还是干了一点实事的。这个银川军堡,就建得还不错。”   “他最多就是捡了个现成。靠他,哪能干成个屁事?”郭元振没好气的道,“在他上任之初,银川军屯按照你的指示,早就已经在夏州长史刘幽求的主持之下动工多时,军队这边则是派出了李多祚和李仙缘前去配合。这段时间里韦待价还算老实,大概是初来乍道还没有摸熟门道。后来李多祚被调去京城,韦待价就开始插手银川军屯的事务了。他先是撤回了刘幽求和李仙缘,换上了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那两个大老粗哪里能懂什么木土建造,他们就是被韦待价控制收买了,来帮他铲除异己外加敛财的。好在那时候银川军屯的建造都已经进入了尾声,不然哪里会有今日之规模?”   薛绍早在京城的时候就早已知道,驻守丰州的薛楚玉和郭元振,和韦待价的矛盾不是一般的大。其实说穿了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薛郭二将在朔方军里的地位一向很高,他们都不买韦待价这个新官的帐。但韦待价又必须提高自己的权威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   郭元振突然问起了一个他挺关注的问题,“少帅,韦待价现今何在?”   薛绍有意想卖一个关子,“你认为呢?”   “我认为他的人头很有可能已经去了京城。其他身体各部分,我就懒得去猜了。”郭元振说道。   薛绍笑了一笑,“他在带兵佯攻灵州,为我军和后方提供掩护。”   “啊?”郭元振有点惊愕,那表情明显是在说——这不是你的办事风格啊!   “元振,最近几年,我们都改变挺大的。”薛绍淡淡的说了一句。   郭元振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是啊,我们这些人好像都老得特别快。一眨眼,早不是当年那一段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岁月。”   “太平说,这叫成熟与迷人。”薛绍呵呵直笑。   郭元振咧着嘴笑,“想她了?”   “你不想?”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起来,一同静静的看着远方。   薛楚玉在他二人不远处,挺费力的照看着马匹。他和坐骑和薛绍的威龙本是一母同胞,现在见了面却有些亲热过头的打起了架来。没办法,二者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的“马王”,现在碰了头那是谁也不服谁一定要争出个高下来,因此打得挺凶,薛楚玉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畜生就是畜生!一个娘生的亲兄弟也不放过!”薛楚玉被气得大骂。   郭元振有点幸灾乐祸的坏笑,大声道:“二竿子你这话骂得不对。这有时候啊,人还不如畜生呢!”   “我这回可是带了方天画戟!”薛楚玉费力的拽着他的坐骑,大声叫道。   薛绍呵呵一笑,“你说得对。人,有时候真的还不如畜生。”   “在京城待久了吧?”郭元振笑道,“其实到哪里都是一样,人争一口气,谁也不服谁。于是就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最后只能活下来一个。”   薛绍知道,郭元振是在暗示自己要尽快的干掉韦待价。毕竟,朔方军不能同时有两个统帅……但是他哪里知道,在自己眼中韦待价早已经不算什么对手。至今留着他的性命,不过是因为他还有那么一点可用之处罢了。真正能够称得上自己“对手”的几个人,有的远在京城有的藏于异域,无不棘手万分。   “接下来,我们怎么干死所有的突厥人?”郭元振突然问道。   薛绍就喜欢郭元振这样的风格。在所有的哥们朋友和袍泽弟兄们当中,薛绍最信任也最关注的无疑是族弟薛楚主。但要说最喜欢的,绝对是非郭元振莫属。和郭元振在一起,谁都不会有任何的压力,他会愿意把自己的最后一条内裤都大大方方的拱手送人。哪怕天都要榻了,他也能眯眯的继续发挥他的幽默才能。但要真的办起正事来,郭元振又能把所有的事情办得干脆利落毫不含糊——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薛绍笑道:“突厥人必须死。我会用一个,你想像不到的方式去干掉他们。”   “派一队美女去他们阵前裸舞,令其集体喷血而亡?”郭元振笑嘻嘻的道。   “真是个好主意。你来领舞,怎么样?”薛绍大笑的往前走,“带我去红叶大街。”   红叶大街,以虞红叶的名命名的一整条商业大街,规模几乎不输洛阳的北市。由此可见红叶商会在银川军屯,曾经是多么的辉煌。   “我领舞绝对没问题,包准敌军大将的妻妾们也全都喷血而死。”郭元振笑嘻嘻的跟上了来,“去红叶大街做什么?战事刚刚开打那里的商人就全都搬走了,跑得慢的还遭了抢,现在那里人货两空早已是一条死街。”   “那就这么定了,裸舞杀敌。”薛绍笑道,“红叶大街有个永兴库藏,知道吗?”   “定能杀光突厥人!”两人很诡奇的同时聊着两个话题,郭元振应道:“永兴库藏,全银川最大的仓库谁能不知?但在虞红叶的商会撤走的时候那里早被搬空了,或许剩下一点鸡零狗碎,也被一些蟊贼趁火打劫的摸光了。”   “有一些东西虞红叶是没有搬走的,也肯定没人会去偷。”薛绍脸色一正,“带我找到它们。”   郭元振微微一怔,“我倒是听说,那里仍旧囤了不少的木炭、硝石等物,一直无人问津——这些废物,这就是你要的?”   薛绍微然一笑,“如果这些废物还在,那你裸舞杀敌的计划可能就要落空了。”   郭元振顿时气乐了,“那我还不如一堆废物?”   “可不!”   两人一边大笑,一边朝红叶大街行去。薛楚玉叫了郭安等人帮忙,好不容易才止住两匹汗血宝马的厮斗,一行人匆忙跟了上去。 第0844章 上古妖魔   深夜。   一队骑兵神秘又匆忙的跑进了突厥联军的大营之中,在中军停住。   阿史那咄悉匐跳下马来,绷着脸,一言不发的走到了一排摆放整齐的尸体前。   这几百多具尸体看起来真的很整齐,因为他们全都没有了头。但有的是肩脖子根儿被削了去,有的则像是头胪直接炸裂了,留下了参差不齐的伤口。   身为一名军事统帅,还是从小就习惯了拿刀子宰杀牲口或者杀人的咄悉匐,看到这一整排的尸体着实震惊了。   战争从来不乏死人,但是死得如此整齐又恐怖的,着实少见。   负责统领军队围攻银川军屯的同罗部的酋长舍那啜,小心翼翼的走到咄悉匐身边,小声道:“那一拨骑兵着实诡异厉害,刀刀致命,而且必定取人首级。为首的那员猛将,状如金刚猛比虎狮,骑一匹油光发亮的大黑马,使的一柄丈许长的狼牙大棒。一棒下来,头胪如同气泡般炸裂……”   “闭嘴!”咄悉匐低喝了一声,心说一颗人头被巨大的狼牙棒直接砸爆,这样恐怖的场景只消想像一番就已是令人不寒而栗。如果是在战场之上亲眼所见,该是何等的心情?   咄悉匐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深呼吸了好几口稳定情绪之后,他说道:“你报信说,那些骑兵都用的西域制式的弯刀,大多长得像是粟特人,其中还有一个女子?”   “对。”   “听起来像是朔方的拓羯军,韦待价的嫡亲卫队。难道是韦待价亲自来了?”咄悉匐拧起眉头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又摇了摇头,“虽然拓羯军和韦待价一向形影不离,但韦待价的麾下并没有挥使狼牙棒的这么一号猛将……难道,是他?”   “谁啊?”同罗酋长舍那啜问道。   咄悉匐眉头紧拧没有说。他怕自己说出来,会坏了军心。   舍那啜见咄悉匐讳莫如深,心中的猜疑更甚,说道:“军中有流言,说有人认识那个使狼牙棒的猛将,他曾经也是朔方军的一员战将。但他并不听命于韦待价,而是在韦待价上任之后就逃离了朔方,反倒是跑到了洛阳,做了薛绍的亲随护卫——他叫牛奔,大名李铁狮,是唐朝已故大将李谨行的义子!”   咄悉匐脸色一沉,“他不是牛奔,薛绍也不会来河陇——休处散布谣言惑乱军心!”   “是……”舍那啜喃喃应诺,不再多言。   咄悉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渐渐已是铁青。虽然话没有说破,但是咄悉匐的心里有数,在场的这些人心里也已经有数——真的是薛绍来了!   “啐!”   咄悉匐怒啐了一口转身走进帐篷,忍不住骂咧起来,“真是活见鬼了!”   舍那啜斥退了所有护卫和大小将佐,单独一人连忙跟了进来,凑在咄悉匐身边小声道:“叶护,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尽早通传谋主,请他来做决断?”   “谋主谋主,你就知道谋主!”咄悉匐没好气的骂咧道,“你要通传就尽管去通传好了,我不会拦着你。我只提醒你,他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等他的决断下达到这里的时候,老母羊都下了三窝小崽子了!”   “那该如何是好?”舍那啜的神色很紧张,小声的嘟嚷道,“就连可汗、谋主与默啜三人一同率领的大军,也曾在黄花堆惨败给他。前年在黑沙,谋主自提二十万大军准备南下,却也因为他的一封信不战而退。我、我们……”   “闭嘴!”咄悉匐沉声骂道,“现在他主动钻进了军堡里做了瓮中之鳖,有何可惧?你严守口风不要泄露消息。明日起便开始猛攻城池,务必要尽快拿下军堡。若能将他杀死或是活捉,便是天大的功劳一件!”   “叶护,不能啊!”舍那啜急忙劝道,“薛绍何等精明诡诈之人,哪会主动跑到军堡里来等死?既然他的举动太过反常,那就必然有着特殊的谋略。我们如果全力攻堡,肯定会中了他的奸计!”   “……”咄悉匐一时无语以对,心想我何尝不怀疑薛绍此举究竟有何图谋?但是想来想去,却怎么也猜不出他带着少数几千人马钻进这个被围得像铁桶的军堡里,能有什么大的作为?——莫非这军堡里面藏有什么魔怪妖邪,还能助他反败为胜不成?   “叶护,我怀疑……”   “报——”舍那啜的话突然被快马斥侯的大喊打断。   咄悉匐连忙把斥侯叫了进来,“何事?”   “灵州酋帅急报,唐军突然大举反攻,兵临灵州城下!”   “什么?”咄悉匐大吃了一惊,“唐军多少人马?”   “不知。”   咄悉匐一怔,随即怒了,“乙李啜竟连敌人有多少人马都未能查知?”   乙李啜即是仆骨部的大首领,突厥大举入侵灵州并在贺兰山大败朔方军的几场仗全是他指挥打的。如今他正奉命镇守灵州。   斥侯做出一副怕打的可怜神情,小心翼翼道:“酋帅只叫小人如此来报……”   咄悉匐眉头紧拧的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再问道:“战况如何?”   “无数唐军扎营在灵州都督府周边的山林之中,白天摇旗呐喊晚上点火擂鼓,但并未正式进攻。”斥侯答道。   “无数唐军……”咄悉匐陷入了沉思,片刻后说道:“叫乙李啜固守灵州,不得擅动一兵一卒!”   “是!”斥侯接了令准备走。   “等一下!”咄悉匐再将他叫住,想了想,补充一句,“叫他派人出城,尽量查知敌军虚实。我怀疑那是一支疑兵。他们真实的人马,可能不是太多。”   “是。”   “但也绝对不可调以轻心,更加不能擅动进攻,以免中了敌军的埋伏!”   “是……”斥侯一脸茫然,表情仿佛是在说——那到底怎么办?   咄悉匐不耐烦的挥了一下手,“你就照我的原话转达给乙李啜,他自有办法——去吧!”   斥侯走了,舍那啜连忙道:“叶护,我感觉我们已经钻进了一个大圈套里。”   “怎么说?”咄悉匐沉声道。   “灵州被反攻,却不知敌人虚实;薛绍本人突进了银川军堡,不知有何图谋。”舍那啜说道,“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透着诡异——薛绍何许人?唐朝的最高兵马统帅,他怎么可能只带几千人来驰援朔方呢?我、我们是不是快要被包围,被围歼了?”   “胡扯!”咄悉匐厉斥了一声,“我们有六七万人,灵州有三四万人,想要围歼我们至少得是五倍以上的人马。如果有五十万以上的唐朝军队出现在河陇,我们还能察不到消息吗?——别疑神疑鬼的吓自己了,更不许把这些猜测往外散布。如果乱了军心,我最先砍了你的脑袋!”   “是、是……”舍那啜嚅嚅而退,不敢再多话。   剩下咄悉匐一个人在帐篷里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向近抓狂。   “真是活见鬼了!”他忍不住再次骂出了声来,“原本以为河陇这里大局已定,只剩韦待价这条死鱼等着我去收捡。没成想死鱼还没捡到,却跳出个天杀的薛绍来搅局!……薛绍啊薛绍,有本事你去河北找元珍对掐啊,找我干嘛?!”   “轰隆隆——”   蓦然一声巨响传来,突厥人的军营里顿时炸了锅。   “鬼啊!”   “妖魔现世了!”   “快逃啊!!”   咄悉匐也被吓了一大跳,匆忙跑到帐篷外来一看,却是什么异象也没有看到。只见到军营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乱跑的马匹和军士,简直乱透了!   咄悉匐连忙叫来自己的亲卫护身,并且捉住一个乱跑的小头领,“唐军劫营吗?!”   “没、没有!”小头领满副六神无主恐慌无比的神情,嘴里直哆嗦,“我们只看到军屯里爆出一片冲天的火光,火光之中黑烟滚滚。紧接着听到一声震聋耳朵的巨响,整个大地都在发抖——我听人说这是薛绍打开了禁制,放出了上古的妖魔!于、于是,都逃!”   咄悉匐顿时愣住了,真有妖魔助他?   “叶护,你也逃吧!”小头领急道,“再晚,就、就来不及了!就、就会被妖魔吃掉了!”   “混账!”咄悉匐大怒,亲自抡佩刀一刀砍死了小头领,大声喝道,“再敢逃逸,立斩不饶!”   ……   军堡,红叶大街。   郭等和几个斥侯跳进了红叶大街旁边的一条溪流中,手忙脚乱的把薛绍从水中拖到了岸边。   薛绍全无知觉,陷入了昏迷。   “少帅、少帅!快醒醒!”   郭安呼唤许久又连拍带打的,薛绍全都没反应。郭安不由得大急,连忙叫来张成和吴远这两名精通医术的斥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总算是把薛绍给弄醒了。   迷迷糊糊之中,薛绍看着脸上一片人影晃动。努力晃头,抹眼,眼前始终有些模糊。过了片刻他总算是渐渐恢复了神志,却只看到郭安等人的嘴巴在动,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坏了!   薛绍不由得心头一慌,我被炸聋了吗?   一把推开所有人,薛绍自己站了起来,所幸四肢都在身体无恙,耳朵也渐渐恢复了一些听力,但却是“嗡”个不停。   薛绍双手捂着耳朵,痛苦的大叫起来。   郭安等人全都吓呆吓傻了。   郭元振、薛楚玉和牛奔等等一些将校听到动静之后,全都匆忙赶来。他们看到薛绍这般情形,惊问是怎么回事?   郭安后怕不已地说道:“少帅叫我们全都躲在了远处,然后自己上前用火箭引燃了那堆东西。然后我们就看到冲天的火光和滚滚的黑烟,惊人的巨响,大地颤抖。少帅突然被抛飞摔倒在了水里,我们把他救起来,他就变成这样了!”   “苍天哪!”郭元振惊诧的瞪圆了眼睛,“一定是妖魔附体了!” 第0845章 生死契约   薛绍被众人扛回了房里,放在一张大椅上坐下。郭安打来一大盆热水给他洗脸,连着擦了好几遍。那一大盆热水已是变作漆黑,连薛绍自己也一点也不怀疑它可以直接拿来当墨汁使用了。   “哈哈哈哈!”郭元振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个不停,都要笑出眼泪来了。   薛绍很恼火,但实在没力气说话,于是抬脚一踢,一整盆热水都筐在了郭元振的身上。   “哈哈哈哈!”这下换作是其他人笑了。   郭元振伸手抹去了一脸的黑水,满不在乎笑嘻嘻的道:“还有力气发火,看来是没问题——郭安,把他衣服扒光了好好的洗洗,再把这个盖上。”   说罢,郭元振弄来很大一床被子放在了旁边。   薛绍都要被气乐了,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自顾闭目养神。   “别瞪我,我知道天气不冷,但病号就得有病号的模样啊!——少帅要脱衣服了,你们出去,全都出去!”郭元振嘿嘿直笑,除了郭安他把所有人都轰了出去,自己也跟了出去并且锁上了门。   薛绍闭着眼睛没动弹,但心里却是相当的清醒——郭元振机警,他知道我现在鼓捣的东西应该是至高机密;我的受伤的事情也必须保密!   郭安给薛绍收拾干净之后,在他手边放下一个铜铃,说道:“少帅先歇着,有事就打翻这个铜铃叫我。”   “嗯。”薛绍点了点头。   郭安顿时惊喜,“少帅,你能听见了?”   薛绍也是一惊,睁开眼睛笑了,“好像是能听见一些声音了,但还不是太清楚。”   “那你先歇着。我去张成和吴远那里看看,他们在熬药,有助少帅恢复听力。”郭安说着往外走。   薛绍点了点头,吁了一口气躺下继续歇息。心中却在不停的思考。   他自忖虽然不是什么高明的科学家,但是对火药这东西是绝对不陌生的。前世的军旅生涯和佣兵生涯加起来十几年时间里,每天都在和它接触。以如今大唐时代的工业条件,自己想要制出硝化甘油、雷管、用于枪炮的混合无烟炸药这一类“大杀器”,倒也不是没可能。但前提是自己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而且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做到的。然而在此领域,大唐根本就不会有一个人能够帮得了自己,除非亲自动手去培养——那需要的时间就更多了!   再有一个最巨大的麻烦,就是安全保障问题。炸药这种大杀器是绝对的六亲不认,稍有一点操作不当就有可能先把自己人杀死一片。昨晚自己不过是想尽可能的观察那堆黑火药的爆炸形态,一不小心就被气浪给震飞了。   “黑火药玩得少。看来这东西只要数量够多,威力倒也挺可观的!”薛绍想着想着,不由得微自一笑说出了声来。   门突然被推开了,郭元振急咋咋的冲了进来,“你声音小点!”   “我很大声吗?”薛绍惊讶道。   郭元振做出一副痛苦捂耳的古怪表情,“你自己耳朵不好使,说话的声音就会特别大!”   “哦……”薛绍木讷的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郭元振笑嘻嘻的凑到他身边,“没给炸傻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薛绍没好气地骂道,“我傻了你倒开心,就可以天天捉弄我了。”   “没傻就好!”郭元振嘿嘿直笑,“这玩艺儿——黑火药怎么玩的?教我,我要用它干死所有的突厥人!”   薛绍瞟了他一眼,恹恹的闭上了眼睛,不理他了。   郭元振反复追问,薛绍就是不理。他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一拍巴掌站起来,“你不教,我自己弄去!”   薛绍连忙一把将他抓住,“你找死!”   郭元振嘿嘿笑个不停,“那你赶紧教我!”   “不是那么好驾驭的。”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苦笑,“我已经够小心了,也被弄成了这样。”   “如果事事都要你亲历亲为,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郭元振说道。   薛绍微微一皱眉,这小子总算说真话了——风险太大,他就是想要代替我去继续研究黑火药。   “相信我,这东西你绝对玩不来。”薛绍给他泼了一瓢冷水,“要教会你,也不是一两天的功夫。”   “那怎么办?”郭元振面露难色,“城外的突厥人,随时可能发动全力猛攻。”   “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干?”薛绍反问。   郭元振眨了眨眼睛,“人在堡在。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口气。”   “那就继续这样去做。”薛绍平静地说道,“我需要时间。”   “多久?”   “至少十天。”薛绍说道,“你就当我没有进堡,去干你自己的事情。争取十天之内军堡不失,有问题吗?”   郭元振站了起来,正色,肃然,对薛绍抱拳一拜,转身往外走。   “元振!”薛绍唤了一声。   郭元振转身站定。   “小心一点。”薛绍说道,“我们还要一起喝庆功酒的。”   郭元振点了点头,走了。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再次闭上了眼睛养精蓄锐。方才郭元振的急切态度告诉自己,其实军堡里的将士,对于守住军堡都已经有些悲观,他们甚至都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思想准备。但是人毕竟都是有着求生欲望的,如果再不打出一两场胜仗坚定他们的生存信念,军心随时有可能崩溃。到时,军堡将不攻自破。   这些东西,只有带兵的将领才能深有体会。   思及此处,薛绍一手就打翻了放在身边的铜铃,郭安连忙进来,“少帅有何吩咐?”   “把我的人都召集到这间房里来。”   “是!”   没多久,斥侯和部曲们都来了,两百多人满满的一屋子,全都静静的围在薛绍的身边。   这些人全是薛绍自己出钱养的私兵,统一的称号就是“部曲”。   大唐的每一位将军都会养一些私人部曲,闲时充当亲随护卫和打杂仆役,战时充为随军斥侯和贴身保镖。按照大唐律法的规定严格来说,部曲属于“贱籍人仕”,他们和贵族家里豢养的家妓、奴婢和牛马一样都只是主人的“私有财产”。但矮子里面挑将军,部曲在贱籍人仕当中的地位是最高的。只要协商妥当,主人家的一纸解聘文书就可以让他们转为良籍完全恢复自由身。反观家妓和奴婢这一类人等,他们想要转为良籍可就难上加难了。比如,当初薛绍要把月奴转为良籍,可都是托了几层人际关系、找了好些门路方才办成的。   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薛绍有些感慨。说是部曲名为主仆,但实际上他们都是自己最铁竿的拥护者和追随者,也是有着过命交情的最贴心的袍泽弟兄。   ——“我该如何开口?”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少帅有话不妨就直说。”郭安开口了,“你带着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怕你现在要我们挥刀抹脖子,我相信在场的所有兄弟,也绝对不会有二话的!”   “对!”众人一同附合。   薛绍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要从你们当中挑选出五十个人来,去干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   郭安淡然一笑,“不危险我们反倒会不习惯了。少帅,你就随便点。”   “不能随便点。”薛绍说道,“这件差事除了相当的危险,还必须严格的保密。换句话说,我挑选出来的这五十个人,要从此成为我的家奴,签下终身的卖身契。”   郭安仍是淡然一笑,“我们这些弟兄,就没想过在临死之前再离开少帅——签吧,我头一个!”   “签!”   “我们都签!”   一时间,群情昂扬。两百来人争先恐后。   “郭安你不能签。你是官身,哪能沦为奴婢?”薛绍说道,“你们不用争先恐后,这件事情不能是你们自己说了能算,还得考虑到你们自身的条件和你们的家庭状况。凡是已经成家立业了的,凡是有了妻子儿女的,凡是因功得爵了的勋略,全都不能签。剩下的人,我劝你们仔细考虑一下自己的下半生和你们的子孙们。因为,一旦你们签下契约沦为了薛家的奴婢,那以后你们的子孙后代也同样会是薛家的奴婢。我这么一说,你们就应该心中有数了。”   众人沉默了好一阵。   “现在,不具备签约资格的,先请出去。”薛绍抬头看向郭安,“你带头,先走。”   郭安叹息了一声,扭头往外走。一边走,他一边拽人。好些人跟着他默默的走了。   最终,房间里剩下大约一半的人。   “我只要五十个。”薛绍平静地说道,“一旦签下契约,这五十个人就可以算作是死人了。因为他们随时可能会死于非命,甚至连尸体的残骸都找不齐全。更重要的是,他们将会切断和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关联,从此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比你们以往执行过的任何一个任务都要残酷,而且很有可能会是一辈子的事情。因此,它可能会比死亡还要更加可怕。所以,我劝你们仔细考虑,别轻易就把自己的下半生给断送了。”   “那我们会有机会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吗?”有人问道。   “有。而且我保证,他们的妻子会很漂亮,他们的生活会很富足和安宁。就连他们的后代,我也会亲自关照。”薛绍微然一笑,“虽说与世隔绝,但并非是流放与囚禁。在一定范围之内,这五十个人是绝对自由的。他们只是不能轻易与外界接触,这样是为了确保,他们能够严守军事机密。”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气,之前薛绍说得实在是太严肃太可怕了。现在听了他的这些话,好多人都打消了顾虑。原本作为部曲就该从军打仗,伤亡再所难免。现在看来,签下这个卖身契也坏不到哪里去,重要的是少帅还会代为安排娶妻成亲并承诺照顾后代——这可不是一般的部曲能够享受的待遇!   “现在我给你们一天一夜的时间,去考虑清楚。明日辰时,我要看到五十个人到这里来,当面和我签下契约。”薛绍说道,“丑话说在前头,严守机密就从现在开始。谁敢泄露半句出去,薛绍翻脸无情,刀起头落!”   “是!” 第0846章 巨大收获   夜间,薛绍带着五十个人悄悄的来到了红叶大街,停在了永兴库的外面。   连郭安都没有跟来,只有这五十个和薛绍签下了终身契约的部曲。   “接下来你们将会看到一个,银川军堡的大秘密。”薛绍微然一笑,说完就朝永兴库里面走。   众人不解,好奇的跟上。   永兴库,银川军屯最大的库房。最初修建它,是为了屯放秋收之后打粮剩下的秸秆草料。银川军屯有五六千顷军人开垦的农田,每年秋收的粮食足够养活几十万的军队不说,可以用来喂食牲畜草料更是多得无法计算。   由此可以想像,永兴库有多么巨大。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永兴库并没正式派上原有的用场,于是虞红叶将它盘了下来,用来屯放自己商队的货物。后来红叶商队整体搬迁,花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也没能将里面的屯货全数搬清。河陇第一巨富的家底,由此可见一斑。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薛绍带着五十个人,走在巨大又空洞的库房里。里面很黑,但薛绍严令不许携带任何火种入内。众人联想到前几天的大爆炸,隐约也都想到了一些——那些木炭等物,都是非常容易引起火灾的!   薛绍带着他们停在了一个分库前,里面是堆积如山的木炭。   “动手,清出一条道来。”薛绍下了指令,“对着门的方向往里面走三十步,到了那里停下。”   “是!”   不能照明不能用铁器,他们只能是徒手忙活。好在人多力量大,没多时,他们便在一片炭山之中开出了一条过道来。从门口往里,大约三十步距离。   薛绍走进去停在了这里,说道:“韦待价上任之后不断打压红叶商会,最终迫使她不得不离开银川。那你们猜一猜,虞红叶是怎么在那么多双监视她的眼皮底下,把海量的军用物资运出银川军屯,转移到了延昌县的大仓库里的?”   马上有机灵的人反应了过来,“这里有地道!”   薛绍呵呵一笑,“再动手,把这里清出一大片空地来。然后找一找机关,打开地道!”   “是!”   大家一下就来了精神,马上甩开膀子忙活起来。没多时,就有人发出了惊喜的叫声,“找到了!”   随着几声沉闷的砖瓦响动之声,一个硕大的地洞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这个地洞之大,足以让一辆马车顺利驶过。而且连着地洞的还是一条略微下斜的长长的砖石甬道。   “你们几个,跟我进去。”薛绍指了几个人,再道,“其他人在此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踏入永兴库!”   “是!”   薛绍带着几个人走进了地道之中,四壁放了很多的火把,部曲点燃了几个前后照明指路。   “这地道的工程,还真是浩大。”薛绍不禁有些感叹,心中暗自想道:李仙缘这个半调子神棍,做起正事来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早在银川军屯的设计之初,我就做出了“留最后一条逃命活路”的设想。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极少,后来我调离夏州就把这件事情秘密交付给了李仙缘来负责。后来韦待价得势,李仙缘就把这条地道交到了虞红叶的手上。到了最后,从这条地道获利最多的还是它的最初设计者,我薛某人……山水轮流转,这真是有点意思!   “少帅,前方出现岔路!”   “左拐。”薛绍不假思索地说道。   一行人在地道里面走了很久,有人问道:“少帅,我们走了多远了?”“大约两三里。”   “那我怎么感觉,像是走了一天一夜,走了几十里了?”   “在一个封闭又陌生的环境里如此前行,难免都会有这样的幻觉。”薛绍呵呵直笑,“放心大胆的走吧,不必有任何担心。”   “嗯!”   一行人又走了很久,总算在一个大空坪里停了下来。薛绍观察四周的道壁,这里应该是到了山区了。这个大空坪,就是红叶商会转移物资的时候,用来临时屯放货件以备运输的地方。四周还凿出了小间用石块和木板搭起了卧铺可以让人休息,甚至还发现了有升火做饭的痕迹。   “咦,这里有泉眼,旁边还有取水用的木桶和绳子!”有人惊喜,并且取了水来让大家分饮,“这水还挺甜,是山泉!”   “这里完全可以住人。住很多人。”薛绍说道,“四周找一找,应该有机关。”大家开始四下找寻,然后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挺大的扳手机关撬。几人合力奋力的摇拽,前方一整块山壁开始松动并且隆隆的侧滑开来,现出一个挺大的空洞。   透过空洞,大家看到了外面茂密灌木杂草,还有隐约透现的点点月光。   “出口!”众人惊喜。   “小声点!”薛绍忙道,“你们两个出去警戒,确定安全再用蓝田秘码传信回来。”   “是。”   出去的两人过了很久才回来,而且回来的时候变成了四个人。   ——薛绍留在段锋那里的斥侯,也一同来了两个!   “少帅!弟兄们!!”在这里见到薛绍和众家兄弟,那两人惊喜万分。   “话不多说了。”薛绍道,“你们两个现在就回去,继续留在段锋那里。从今天起,你们密切注意这个地方,时刻关注地道里递出的情报和命令。另外,地道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   薛绍拍了拍两位斥侯的肩膀,“辛苦你们了,弟兄们。藏在山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是有点窝囊。”那两人憨笑道,“突厥的大营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只能干瞪着不能动手去干了他们。”   “再忍几天。”薛绍道,“会有让你们痛痛快快大干一场的时候!”   “是!”   “回去吧!”   两们斥侯走了,薛绍下令启动机关重新封起了山门道口。然后带着他们折回,到了第一个岔道口处。   “从这里往右,可以直达突厥人的脚底下。所以,我们务必要轻手轻脚不能说话。”薛绍道,“他们有地听,时刻关注着地底下的地向,谨防我军挖凿地洞施展突袭。”   “是。”   “跟我走,去最近的地方查探一番敌情。”   薛绍带头往右拐道,走进了另一方地道。   这条地道可就不是一条整的运输大甬道了,而是挖成了蜘蛛网似的很多条小道,小道之间彼此互通,整个地道网四通八达。薛绍每过一处,都叫人留下记号以往自己迷路。   众人在地道里面钻了很久,都快有些头昏脑涨了。   “少帅,这些小道都是死路,没有出口。”有人小声报道。   薛绍点了点头,“不可能挖留太多出口的,否则地道太容易暴露。这些小道就像是一个迷宫,不识路的人钻了进来很容易困死在里面。识路的人进来了,会知道哪里的土墙很薄距离地面很近,稍稍一挖就能找到出去的路。”   “这地道修得精心!”众人惊叹,“那是哪些地方的土层会比较薄呢?”   薛绍微微一笑,“你们注意,但凡是土墙上埋了一个铜碗进去的地方,就比较的薄。碗口的里面是连着挖空的大竹筒用来通风,可以称它们为风口。这些风口就像是地听一样,我们可以通过它们探听到地面上的动静,用以判断那里是否有敌人经过——你们找到风口,试一试!”   “好。”   众部曲马上四下活动开来,很快就在多条地道里找到了很多的风口。他们各自倾听,果然听到了很多的声音。有马蹄经过的声响,有突厥语的交谈和叫骂,甚至还有女人被凌辱发出的哀号和惨叫。   “少帅,这上面就是突厥人的营盘!”众人惊喜不已。   “撤——”   薛绍带着他们,迅速的撤出了迷宫小道,回到了永兴库。   这时,居然已经是天亮了。   “少帅,你们去了一整晚,我们都很担心!”留守库房的人说道,“这下面究竟有什么宝贝呢?”   “收获颇丰。”薛绍神秘的一笑,“现在开始连续十天,我们都不会再离开永兴库。我要带你们干一件丰常危险,但也非常伟大的事情——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   郭元振嫌铠甲太过笨沉不利于他四处奔走作战,索性脱了铠甲和军服,光着帮子挥舞着战刀在城墙之上大声的怒吼,亲自指挥作战。   朔方军的将士们,从没见过这样野性十足激情澎湃的郭元振。这和他以往那一副幽默诙谐轻松谈笑的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突厥人毫无征兆的发动了猛攻,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攻击都要猛。   “二竿子,二竿子人呢!!”郭元振对着城下大声咆哮起来,“赶紧去个人告诉他,他再不带上他的薛弓来帮我守城,就只能下辈子跟我做兄弟了!”   “是!”马上有人骑着快马奔走了。   快马还没跑远,一飙气势腾腾的骑兵飞掣而来。领头的是一尊下凡金刚,拖着一挺一丈多长的狼牙棒,跳下大黑马来对着郭元振大声道:“郭将军,俺来助你!”   “胡闹!拓羯骑兵不与守城!”郭元振气急败坏的大吼,“赶紧给我回去守着本阵,听令行事!”   “啊,还有这等规矩?”牛奔愣住了,直轮眼珠子。   媚罗刹在一旁哧哧地笑道:“男人,说了叫你别来吧?瞎添乱!”   “你这婆娘,又想挨揍了哩?”牛奔瞪大了眼睛。   “来嘛,揍我。记得要用力一点噢!”媚罗刹笑了个花枝乱颤。   “还不快滚!”郭元振在城头上看到牛奔小俩口居然还有心思调情,不由得气乐了,“非要逼我一刀剁了你吗?”   “俺滚,马上滚!”牛奔只好翻身骑上了马,带着媚罗刹和他的拓羯兄弟,又跑了回去。   正当这时,薛楚玉带着跳荡骑兵疾奔而来。   牛奔顿时急了,连忙拦住薛楚玉,“玉冠将军,你们跳荡军也是骑兵,凭啥你们就能参与守城战?”   薛楚玉淡淡的道:“上马飞掠,千军辟易斩将夺旗;下马山岳,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如此,方称能之为跳荡军!”   “……”牛奔无语,恨了个牙痒痒——这白脸俊小子,啥时候变得这么能气人了?   “男人,你得服气。”媚罗刹笑嘻嘻的道,“拓羯兄弟以马为家,骑战的功夫固然了得。但是离了马,他们的本事确是一般。玉冠将军人称大唐第一猛将,骑战固然是他看家的本领,但人家结阵、守城、步战、弓弩的功夫,也绝非等闲啊!——别瞪着我,这全都是听韦待价说的。”   牛奔恨得直咬牙,“你分明就是想气死俺?”   “你若如此小气,便也做不得我男人。”媚罗刹淡淡的道,“在遇到你之前,我还想给你们少帅生个儿子呢。这又如何说?”   “你当俺才知道?”牛奔木讷的眨了眨眼睛,“那你生呗,俺当干爹。” 第0847章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一)   深夜,星光满天。   李仙缘搭起梯子爬到了一个柴草堆上,慵懒的躺了下来。然后拧开一个酒壶盖子,咕咕咕的连喝了好几大口。   此时此刻,他固然吟不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传世佳句。但是每当他眯着一双醉眼昂起脖子仰望星空的时候,平常那个嘻嘻哈哈人见人欺的半调子神棍,就会显得非常的神秘与吊诡。   每逢这种时候,没人再会奚落调戏他,更加没人敢于轻视他。   大唐的律法明文规定“天文玄远,不得私习”。李仙缘则是为数不多的,拥有“官方认证资格”的观星术士。   对于绝大多数的唐人来说,李仙缘这样的人是必须要敬畏的,因为他们可以洞悉天机未卜先知,他们甚至拥有祈穰改命这样的天赋奇能,有如半仙半鬼。   对于薛绍这样一位来自于21世纪的穿越者来说,他觉得相对于人类漫长的历史和这个复杂多变的大千世界,科学,真的还很年轻。或许科学一惯正确,但它不能解释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古人的“观星术”或许是愚昧可笑的无稽之谈,但又或许是神秘莫测的天赋异秉。它太过神秘与玄远,实在不是“科学”所能完全理解和参悟的——如果武断的认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就是迷信与荒谬,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盲从与迷信呢?   所以,薛绍既没有像唐人那样的迷信与敬畏于观星,也从来没有完全的否决过它。从某种程度上说,薛绍在内心深处对于李仙缘也是心存着三分敬意的。否则以李仙缘疏懒荒诞的德性,他在朔方军很难有一席之地。甚至在韦待价接替薛绍之后,他明知道李仙缘是薛绍的死党心腹,也仍给李仙缘留了一席之地并对他礼敬有佳。这和他“观星术士”的身份,也是有着莫大关联的。   很快,一大壶酒见了底。半醉半醒的李仙缘喃喃的念了一句,“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凭空的突然有人应了一句,“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还是个女声。   “谁啊?!”李仙缘几乎是惊弹而起,浑身出了一记冷汗。   “我。”   李仙缘低头往下一看,星光之下一名女子,白衣飘飘娉婷婀娜。   “玄云子仙姑?吓死我了!”李仙缘又软软的躺了下来,直拍胸口。   玄云子在下面笑道:“道兄,我可以上来吗?”   “别道兄道兄的,我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道门中人。”李仙缘懒懒的道,“自己爬梯子上来吧!”   白影一飞一迭,玄云子轻飘飘的落在了李仙缘的身边。他再度被吓了一跳,“你这样真的会吓死人的!”   “像女鬼吗?”玄云子嫣然一笑递上来一小壶酒,“明知李先生在观星我却还来叨扰,实属不该。这壶酒,当作赔礼。”   “我这人一向不懂客气的。”李仙缘笑嘻嘻的接过洒来品了一口,当即赞不绝口,“上等佳酿!——仙姑出手不凡哪!”   玄云子在他旁边捡了个位置坐下,微微仰头,看着满天的星光。   “听你口气,你是读过《佛说北斗七星续命经》了?”李仙缘说道。   “确是读过。”玄云子微微一笑,“但是很可惜,我根本没有这份天赋。时至今日,我除了偶尔还能记得几段句子,其他的都没剩下了。”   李仙缘嘿嘿的笑。   “我记得曾听先师太白医仙孙真人说过,李淳风李真人,早年曾在本族之中相中了一个天赋异秉的幼童,想要收为嫡传弟子。”玄云子说道,“袁天罡,李淳风,这两位真人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有上达天听下悉黄泉的鬼神莫测之能。能成为他们的嫡传弟子……”   李仙缘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是在说我吧?”   玄云子微然一笑,“李先生适才说了一句‘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不知做何深解呢?”   李仙缘苦笑,“别叫我先生,当真是听不习惯。”   “好吧,神棍。”玄云子笑了一笑,“薛少帅,时常这么叫你。”   李仙缘嘿嘿的笑,笑而不语。   玄云子突然吟了一句,“拈花一笑风月无边,顿戟一怒伏尸百万。”   李仙缘惊讶的看向玄云子,眼睛都瞪圆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玄云子也看着李仙缘。   李仙缘连连点头。   “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何吟出这一句‘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玄云子说道。   “哎……”李仙缘长叹了一声,仰起脖来喝了很大一口酒,“顿戟一怒伏尸百万,这是多大的杀孽啊!”   玄云子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你是说,薛绍在银川军屯将要大开杀戒了?”   “我可没说!”李仙缘面露一丝惶恐,“天机不可泄露,否则……”   “哎呀!!”   一声惨叫,李仙缘从柴草堆上滑落摔了下去,一个屁墩惨惨的落地。   “否则,必遭天谴。”玄云子呵呵直笑,一拧身跳了下来伸手去扶李仙缘,“没摔伤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起来。”李仙缘惊乍乍的爬起身来,撒腿就要跑。   玄云子一晃身将他拦住,“所有的人当中,你是最清醒的。现在我有问题请教你,还有事情请你帮忙,你不能走。”   李仙缘苦笑,“仙姑,我一个半调子神棍,只会装神弄鬼的胡说八道。要说帮忙更是为难,你也看到了,薛少帅只给我留了这么一点老弱病残把守营地,我能帮你什么?”   “总之,不能走。”玄云子面带微笑,但是不容商量。   “好吧,好吧……”李仙缘悻悻的又去爬梯子,碎碎念的道,“谁叫我打不过你呢!”   玄云子暗笑一声,跳上柴草堆来和李仙缘坐在了原先的位置。   “李军师——这么称呼你总归是没错吧?——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和薛绍命中无缘?”玄云子问道。   “缘份,妙不可言。世间一切相遇都缘自因果。”李仙缘眨了眨眼睛,“如果全无缘份,你们都不会相识。”   “那为什么,命运都安排他一直躲着我?”玄云子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我费尽千辛万苦,不远万里从京城来到河陇找他。我以为他会直奔夏州,于是我就到了夏州。没想到那里根本没有他的消息。多番打听,我才知道他是在延昌落脚。于是我从夏州赶到延昌。没想到他又去了朔方。当我找到朔方,又正巧遇到一场城池攻防大战。我只能躲起来等,过了几天我又听说他在延昌亮明了旗帜招兵买马,我激动万分的跑到延昌,这时他又带着兵马回了朔方……等我第三次赶回夏州来到朔方,就只看到这空荡荡的营盘。他又带人去了银川军屯!”   李仙缘的眉毛撇成了一个八字,“仙姑,我是听都听累了。”   玄云子微微一苦笑。   “兵荒马乱的,你一个良家女子如此颠沛流离,真是难为你了。”李仙缘轻叹了一声,“仙姑,听我一劝。女人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参与战争。你先回京城去吧,等仗打完了,你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和薛少帅好好的谈。”   “你觉得,我会走吗?”玄云子转过头来,看着李仙缘。   李仙缘怔了片刻,苦笑,“女人犯起犟来,真是可怕。越聪明的女人,越是如此。”   “薛绍管这叫——执着。”玄云子笑道。   “你们两个,的确是挺像的。”李仙缘摇了摇头,苦笑道,“都很出色,都很自信,也都很犟很拽不信邪。一旦认定了的事情,九条牛都拉不回来。哪怕粉身碎骨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去坚持到底。”   “但越是相似的男女,越做不来夫妻。”玄云子轻声的道,“只能做朋友。最多,做到知己。”   “但是你不信邪,非要试一试喽?”李仙缘说道。   玄云子微然一笑,“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不能。”李仙缘这一次答得是斩钉截铁。   玄云子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男人一辈子,可能会经历很多的女人。”李仙缘不嬉不笑了,挺认真的道,“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个女人,会让他心甘情愿的停止飘泊甚至放弃一切,只为在她身边永远的停留。”   “薛绍的那个女人,只能是太平公主,对吗?”玄云子问道。   李仙缘点了点头,“你明明知道的。”   玄云子陷入了沉默。   “回去吧,京城才是你该待地方。”李仙缘婉言劝道,“难道你没看到,薛少帅把月奴和虞红叶都留在了延昌,还特意将她们委托给了狄公来照顾吗?”   “我和她们不同,我能照顾自己。”玄云子淡淡的道,“薛绍身边,用得着我。”   “我可没看出来。”李仙缘笑了一笑,“别怪我尖酸刻薄,说句实话,你留在这里,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负担,连我都希望你快点离开。”   “这不算尖酸刻薄,我完全可以理解。”玄云子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会走的。而且我一定会走到薛绍身边去。我保证,他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我知道我无法阻止你。”李仙缘无所谓的呵呵一笑,“那我只能预祝,仙姑好运喽!”   “那就拭目以待吧!”玄云子说罢就跳下了柴草堆,然后就走了。   李仙缘眯着眼睛目送玄云子走远,笑呵呵的自言自语,“和薛绍一样,都是不信邪的牛脾气。这样的人哪,要么头破血流最终一事无成甚至不得好死;要么,一鸣惊人,从此……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0848章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二)   薛绍正带着一群人在永兴库里面忙得起劲,郭元振跑来求见,说有万分紧急的重要之事与他相商。薛绍只好暂时抛下了手里的活儿,到了仓库外面来和他相见。   “苍天,你怎么变成炭公了?”郭元振见到薛绍之后,先是惊叫了一声,“全身上下,你只剩两个眼窝子能看清了!”   薛绍抹了一把脸,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还真是满手的黑炭灰。他记得近旁就有一条小溪,那天自己第一次做炸药实验还被气浪抛了进去。于是他连忙走到溪边洗了一把,半条溪都黑了。   郭元振在岸上笑个不停,“现在这副模样,你要是让那些爱慕你的姑娘们看到了,她们非得个个撞墙自尽不可。”   “少废话,说正事。”薛绍索性把衣服也脱了下来都给洗了一洗。于是小溪里的水变得更黑了。   “守不住了。”郭元振淡淡的说了四个字。   薛绍微微一怔,“敌人打得很猛?”   “始无前例的猛。”郭元振说道,“我想,咄悉匐大概是已经猜到,你已经进了军堡。他想趁我们援军前来助战之前打破军堡,把你干掉。这可是大功一件,远比打下灵夏二州的功劳还要大。”   “他的想法不错。”薛绍咧嘴笑了一笑,说道,“我与咄悉匐接触过,他非常的精明狡诈。让他猜到我已进堡,这并不奇怪。但他一定摸不清楚,我想要做什么。在战争当中,对敌人动机的未知就意味着潜藏的危机与莫名的恐慌。他现在打得越猛,就意味着他的心底其实越是慌张。只要我们能够给他迎头一击,他马上就会斗志颓丧心胆俱裂。就像是一极绷到了极致紧张的弓弦,只须稍稍一弹,就能让它断裂!”   “说得好。但要害就在于,我们怎么给他迎头一击?”郭元振撇了撇嘴,“最近我上火,站在堡上对他头顶撒泡黄尿行不行?”   “我保证你立马变宦官。”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让楚玉率跳荡军出城去劫个营,你觉得可行吗?”   “行不通的。”郭元振直摇头,“此在你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劫过三次了,一次比一次的收效要低。二竿子是很能打,但是敌人实在太多了,他们的兵力二十倍于跳荡军。奇袭最多只能起到一个搅乱和缓解的作用,如果没有后续行动的支持,是无法有效打击敌军从而真正扭转局面的。何况现在,二竿子和他的手下一直都在帮我守城,全都快要累趴下了。”   薛绍皱头紧眉,“但我真的还需要几天的时间。”   郭元振眨巴着眼睛寻思了片刻,“诈降和谈拖延时间,怎么样?”   薛绍顿觉脑洞大开,笑道:“咄悉匐精诈似鬼的人,基本不会相信薛绍会投降。”   “那如果是郭元振要投降呢?”郭元振也笑道,“我的名气比你和二竿子小多了,他对我不了解。就算他一时不相信,也至少会考虑一番吧?”   薛绍寻思了片刻,“有把握吗?”   “没有。”郭元振摇头,“但试一试终归是可以,再如何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失。希望此举能够起到缓兵之计的作用,如若不能,至少也要暂缓一下敌人的攻势。弟兄们都有些支撑不住了。”   “好,你去试一试。”薛绍道,“三天,再努力争取三天的时间!”   “行!”郭元振一拍膝盖站了起来,哈哈的笑,“实在不行,我就真的投降算了。说不定还能做个突厥驸马之类的。”   “你想多了。”薛绍笑道,“骨咄禄的长子都还只有七八岁。”   “那我就做他妹夫。再不然,继父也行!”郭元振哈哈大笑的走了。   薛绍轻笑了一声,大步走回永兴库,高声道:“弟兄们,我们要抓紧时间,再次加快进度了!”   入夜之后,突厥大营。   侍从将一枚箭递了上来,咄悉匐亲手接过,解下了绑在箭上的一封白布书信。   “郭元振,要请降。”咄悉匐摸了摸八字胡,咧嘴而笑。   同罗部的酋长舍那啜惊讶道:“不会吧?郭元振可是朔方大将,薛绍的左膀右臂之一。”   “他当然不会真的投降了。”咄悉匐随手就把书信扔进了火堆里,淡淡的道:“缓兵之计而已。银川军屯,已经快要守不住了。”   “叶护英明!”舍那啜惊喜道,“那我们抓紧猛攻,一鼓作气将它打下来怎么样?”   “且慢。”咄悉匐双眼微眯沉思了片刻,说道:“你忘了数日前,银川军屯里面发出的那一记惊天动地的巨响,和冲天的火光与黑烟了吗?”   “没忘……怎么了?”舍那啜好奇的问道。   “我怀疑,郭元振是在给薛绍争取时间。”咄悉匐说道,“不知道薛绍终究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我总感觉,危险正在一步一步的朝我们靠近。”   “说来也是奇怪……”舍那啜若有所思的道,“薛绍钻进银川军屯,也有七八天了。原本以为会有大量的唐朝援军来助战,我们都已经在各个必经的路口设下了明岗暗哨密切监视,不料未见唐军一兵一卒。这实在是令人想不通!”   “郭元振诈降,故意示弱。薛绍藏头露尾,意图不明。唐朝援军不见一兵一卒,处处诡异……”咄悉匐不停的摸着他的八字胡,突然“咝”的惊咦了一声,“为何我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叶护……不然,我们撤兵吧?”舍那啜惊道,“还记得上次的代州之战吗?薛绍从丰州千里奔袭驰援朔代,先是救下了朔州,然后冷不丁的从背后突袭代州。在雁门险峻之地,他一把火足足烧死了我们五万大军啊!——好好的一场河北大胜,就此全然化为乌有!”   一席话说得咄悉匐狠狠打了个寒颤——那一次的河北入侵战,可是元珍和默啜一起指挥的大战役。咄悉匐自忖谋略不及元珍、勇猛远逊默啜,此情此景,自己拿什么和薛绍抗衡?   “叶护,撤吧?”舍那啜反复苦请。   “往哪里撤?”咄悉匐反问了一句,“灵州吗?一旦我们撤向灵州,薛绍从银川反攻断我后路,韦待价和唐朝援军从朔方来攻,我们就是瓮中之鳖早晚全军覆没!”   “撤向丰州,渡了黄河跨过阴山,撤回漠北啊!”舍那啜急道。   “糊涂!”咄悉匐怒斥道,“河陇战场本该就要从侧翼牵制唐朝兵力,从而减轻河北主战场的压力。现在如果我们不战而逃放弃河陇战场,汗国的全盘战役都将因此毁于一旦!——你难道不知道突厥汗国为了这一战,几乎已是倾尽国力吗?如果我因为未知的猜测和对薛绍的恐惧就撤兵北逃,你认为可汗与阿波达干还能留得下我这颗项上人头吗?就算他们网开一面不杀我,你认为叶护咄悉匐从此还能在崇尚勇士的突厥汗国立足吗?”   “……”舍那啜被骂得哑口无言,只得喃喃的说了一句,“叶护,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那该如何是好?”   咄悉匐眯着眼睛绷着脸寻思良久,说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火中取栗。”   “何解?”   “郭元振要诈降,我就将计就计,接受他的降请。”咄悉匐说道,“说不定,我们能从郭元振那里看出一点端倪,或是套出一点有用的消息来呢?”   “叶护,那该要如何回书?”舍那啜问道。   “我亲自回书。”咄悉匐坐了下来叫侍从铺开笔墨,并道,“传令下去,暂停攻击。务必要让郭元振以为,我是真的相信了他要投降!”   “是!”   次日午时,郭元振拿着一封书信再次来到了永兴库找到薛绍,开腔就哈哈的大笑,“少帅你看,我郭某人还是有点份量的吧——咄悉匐承诺如果我是真的开城纳降,只待取得银川军屯之后,他就保举我做一个突厥汗国的杀!另外还有附加奖赏,哈哈!我若能将薛绍本人活捉绑来一并献与叶护,咄悉匐承诺让我做一个部落大匍!”   突厥语中的“杀”也译作“设”,大体等同于唐朝的大将军。但突厥与大唐的兵制不同,他们的杀是可以常年领兵的,因此权力相当的大。骨咄禄的弟弟默啜就是一个“杀”,他的实权远比挂着“叶护”这个类似亲王头衔的咄悉匐要大得多。而“匍”则是突厥汗国治下部落酋长的官名。如果身兼设与匍的双职,就有点类似于一方诸侯了。   “假。”薛绍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咄悉匐给你开出的条件实在丰厚过头了。哪怕我薛某人带着半壁江山去投了降,骨咄禄也不会如此厚待于我。”   “你要是投了降,肯定第一眼就被骨咄禄他亲娘给看上,然后就做了突厥汗国的太上皇。”郭元振大笑不已。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薛绍都被气乐了,“少废话了,你准备如何答复?”   “今天突厥人已经停止了攻击,弟兄们总算可以稍稍的喘一口气了。”郭元振笑道,“现在,我得和他好好的商量一下投降细则。谈得越细致越好。你不就是需要时间么?”   薛绍皱眉沉思了片刻,“咄悉匐很狡猾,他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不然他是绝对不会停止的攻击的。就好比两人正在激烈搏斗之时,当你的拳头以最大力量打出的时候,那也就是你最难防守敌人攻击的时候。”   “我看也是。他很有可能是在收缩防守,严阵以待。”郭元振也是眉宇微沉,说道,“少帅,咄悉匐是个难缠的对手。我们究竟有几成胜算?”   薛绍微然一笑,上前来对着郭元振耳语了几句,再道:“如果你能把这件办好,我保证——咄悉匐麾下全军,一个也别想再回漠北!”   郭元振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深吸了一口凉气,“你等等,我去把二竿子的方天画戟借来,给你一用。”   薛绍不解的眨了眨眼睛,“我要它何用?”   “李大神棍说过的,总有一天你会顿戟一怒伏尸百万。”郭元振咧着嘴,像是哭又像是在笑,“关键时刻,总不能让你无戟跺脚吧?” 第0849章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三)   大清早,从来就不会参与什么操练的李仙缘睡得正香,突然就被自己的侍从叫醒了。   李仙缘从不发火,除了睡觉被人吵醒的时候。于是侍从的脸上被砸上了一只臭鞋。   “滚出去!”   “军师,大事啊!”侍从壮着胆子赔着小心说道:“京城来人了。”   李仙缘马上清醒了过来,“谁?来此何干?”   “左千牛卫大将军程伯献,带了一支百人千牛卫,专程来找你的。”侍从答道。   “啊?”李仙缘几乎是惊得弹了起来,“专程找我?……鞋,鞋给我!”   匆忙更衣,李仙缘胆战心惊的和侍从一起出来,迎接京城来的大人物——左千卫大将军,程伯献。   千牛卫的前身是奉宸卫,是一支纯粹的御前贴身保镖队伍。其中衣绿执象的“千牛备身”是很多贵族子弟初入仕途的最佳跳板,薛绍就是以此入仕起家。在今年上元节洛阳则天门行刺案之后,武则天为了加强御前禁卫,将原本已经有些没落的奉宸卫重新改组并精挑细选的增兵扩员,摇身一变让它变成了千牛卫。从此,它不再是纯粹的“保镖”,而是成为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直属于皇家的御前军队。   这样一来现在直属皇家的御前军队,就已经有了三支:千骑、羽林卫和千牛卫。其中,千骑与中宫的关系最近,但一般都只会驻守宫廷深处(比如武则天和皇帝的寝宫周边)或是紧随帝王身边护卫周全,基本不会外派;羽林卫驻守皇宫外围并且可以外派远征,它更像是一支常备野战军;千牛卫现在,在内仍是皇家贴身保镖,如同以往的奉宸卫一样;如若外派,则必定是奉了圣旨前来执行特殊任务。因此千牛卫所到之处如同帝王亲临,不受任何州府县衙的约束和管衔。他们职能特殊身负特权,连同宰相在内任何人都无权过问千牛卫的内部事务。   显而易见,与其说现在的千牛卫是保镖兼军队,还不如说它是一个“专门执行皇家特别任务的特殊机构”更加准确。   简称——“特务”。   当然,这个“特务”只是一个中性词,并非贬意。   早在程伯献和薛绍一起供职于奉宸卫之时,李仙缘就与之相识了,因此二人之间并不陌生而且多少有点交情。但如今程伯献已经在薛绍的力荐之下,平步青云的成为了第一任左千牛卫大将军,这可是一个连皇族和宰相都不敢小覻的特殊职务,李仙缘当然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等闲视之。   现如今,程伯献居然会带着一支百人千牛卫平空出现在夏州,而且专程来找李仙缘——李仙缘不能不紧张啊!   程伯献身材高大孔武壮硕,千牛卫的制服又特别的华丽耀眼,李仙缘还没到营寨门口就远远的看到了他们。他不由得心中暗暗惊叹:千牛卫还真是麻雀变凤凰了,虽然只是一支百人小队,却显得威风凛凛光耀万千。我手下的这些老弱病残们都不敢正眼去瞧他们,真是太逊了!   “程大将军,小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李仙缘客客气气的上前施礼。   程伯献并没有像李仙缘预料中的那样趾高气扬,而是远远的见到李仙缘走过来就主动先下了马,并且同样客客气气的还礼,“李军师客气了。都是自己人,大可不必如此见外。”   一句“自己人”让李仙缘的心里安稳了许多——看来不像是来捉我问罪的!   “程大将军千里奔波亲自前来,不知如为何务啊?”李仙缘便放心大胆的问了。   “来来,李军师借一步说话。”程伯献一脸苦笑的将李仙缘请到一边辟静处,小声道:“程某无能啊,至上任千牛卫大将军之后第一次受派外出办差,竟把差事给办砸了。因此特来向李军师求助。”   “啊?”李仙缘当场傻了眼,心说我最近是怎么了,为何尽有一些通天彻地的大人物,来找我这个鸡毛蒜皮的小角色求助哩?   “不瞒李军师,事情是这样的。”身材高大的程伯献弯下了腰,小声说道,“武太后下达密令,让我亲自率领一支卫队,护送玄云子来河陇给薛驸马颁旨。最初还好好的,可是刚刚走出关中玄云子就把我们给甩了,独自一人消失无踪。李军师你是知道的,河陇正陷入战火之中,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程某如何担待得起啊?——程某心急如焚好一阵苦找,总算是打听到一点她的消息。听说她往你这里来了,不知,可有此事?”   李仙缘长吁了一口气,拍了巴掌呵呵一笑,“那你可算是找对地方了!”   程伯献大喜,“她当真在这里?”   李仙缘大言不惭地笑道,“昨夜我们还一起喝酒呢!”   “什么?”程伯献脸色一变。   “咳……别误会!”李仙缘连忙解释道,“纯粹只是喝了点小酒,聊了一些佛道之事而已。小生知道她是什么来路,万万不会胡来。”   “如此便好。”程伯献展颜一笑长吁了一口气,“那就烦请李军师,赶紧带程某去找她吧?”   “程大将军,请!”   李仙缘领头,程伯献带着百人千牛卫队走进了营地。走了几步李仙缘猛然想起一事,问道:“程大将军,你方才说你是专程护送玄云子,是来夏州给薛驸马颁旨的。”   “对。”程伯献说道,“李军师并非外人,程某不必隐瞒。朝廷下旨罢免夏州都督免韦待价的一切官职,命程某将他押赴京城受审。并改任薛驸马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兼河陇诸州府黜置大使,并授诸军诸府兵马节度大使。”   李仙缘大喜,“朝廷让薛少帅总督河陇兵马了?”   “嗯。”程伯献笑着点头,“还是军政大权兼于一身。”   李仙缘几乎是跳了起来拍手大笑,“太好了、太好了!这下终于名正言顺了!”   程伯献则是微微一惊,“怎么,玄云子没对你讲起过这件事情?”   “没有。”李仙缘摇了摇头,再问道,“那圣旨现在在哪里?”   程伯献苦笑,“一直都在她的手上。没办法,太后特命她为钦差前赴河陇颁旨。程某只是司职护送并在事后押解韦待价回京而已。”   李仙缘惊诧的咧了咧牙,让千牛卫大将军亲自护送,玄云子的头面真够大的!……不过倒也不奇怪,一来玄云子是太后的侄女儿又是薛绍没过门的媳妇,二来这一趟圣旨也实在是太重要了。   一行人步行走了一阵。   “到了,她就住在这里。”李仙缘指着一顶单独的新帐篷说道,“小生不敢怠慢,专门为她在军营旁边新建了一个住处,并且从刘幽求那边借来了一些女婢伺候她。”   “嗯,烦请李军师去请玄云子出来相见。”程伯献抱拳而拜,“程某在此恭侯。”   李仙缘跑到帐篷那边一看,玄云子不在。女婢交给李仙缘一个字条,是玄云子留的,只是简单说了一句“玄云子告辞,去往他处了。”   李仙缘当场傻了眼。程伯献看了字条,也傻了眼。   “河陇遍地战火兵荒马乱,玄云子能去哪里?”程伯献急得直跺脚,“万一这姑奶奶小祖宗出个什么岔子,程某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程大将军别急。”李仙缘不停的挠头,这是他正在“急中生智”的标志,然后他一拍巴掌,“我大概知道她去了哪里!”   “哪里?”   “银川军屯!”李仙缘再又一拍手,“再有可能,她去了绥州!”   程伯献怔怔的轮了轮眼珠子,“还有第三处么?”   “或是已经回了关中……”   “这么说还有第四处?”   “可能……又是去了延昌找狄仁杰。”   “算了,我就不问第五处了。”   “也有可能,是去找韦待价了。”   “程某告辞了!”   深夜,银川军堡。   郭元振顺着一根绳索,从高高的城墙上爬了下来,猫着腰,走向了突厥人的阵营。   走近还没几步,他就被一群早已埋伏好的突厥士兵们团团围住了。郭元振站直了身子摊开双手示意自己什么武器都没有带。这些士兵们一言不发,拿一个黑布头套套在了郭元振的头上,再将他反手一绑,押着他走进了军营。   走了很久,郭元振揣测自己是走进了某个帐篷之中,这才停下。   “大名鼎鼎的郭元振,郭将军。”一个满怀戏谑的声音响起,“真是久违了——给郭将军松绑!”   头套和绳索得到解除,郭元振看到了眼清了眼前之人。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精瘦突厥人,鹰鼻深眼衣饰华贵,身边侍卫林立。   “怎么,担心郭某是来行刺的?”郭元振冷笑。   “你会不会行刺,我不知道。”八字胡男子笑道,“但你,你一定是来诈降的!”   “哦,你就是突厥汗国的叶护,阿史那咄悉匐。”郭元振也笑,一点都不紧张。   “没错,我就是阿史那咄悉匐。”咄悉匐摸着八字胡冷冷地笑道,“我保证,这个帐篷里的每一个人都想马上把你切成一千八百块,然后去喂食他们自己的猎犬。除非,你能在三句话之内说服我们,不这样做。”   “第一句,你们已经中了薛绍之计,全都离死不远了。第二句,郭元振,是唯一可以解救你们的人!”郭元振淡淡的道,“第三句,猪才会杀我。” 第0850章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四)   听了郭元振满带挑衅与恐吓的言辞,咄悉匐不惊不怒也不急不忙,仍是翘起八字胡略带嘲讽的微笑着,说道:“激将法是没用的。我只想问郭将军一句,既然薛绍都快要赢了,你为何还要投降叛变?”   郭元振心中暗叹——不得不承认,咄悉匐的确是既冷静又精明,他比我想像中的要厉害很多。想来也是,以骨咄禄和元珍的眼界,既然他们敢于委派叶护咄悉匐来河陇独挡一面,率领十余万大军来打这一场大战役,想必他的军事素养和其他各方面的能力,必然不会太差。   “没话说了?”咄悉匐冷笑,摆了摆手,“拖出去,剁碎了!”   “那就剁吧!”郭元振也是不急不忙,坦然的笑着主动把双手剪到了背后,“早死晚死,都是死。早点剁了,我还能得个解脱。”   突厥侍卫多半听不懂郭元振说了什么,只管上了前来将他捆绑。   咄悉匐却是微微一皱眉,“郭将军的话,我好像有点听不大明白——什么叫早死,什么又叫晚死呢?”   郭元振面带笑容淡淡的道:“早死嘛,就是现在被你剁碎了喂狗。晚死,就是打了胜仗以后,别人升官受赏我却被朝廷清算问斩。相比之下,我倒更宁愿死在你们的手里。这样,至少没有那么多的不甘和悔恨。”   “奇怪,既然打了胜仗那你就是功臣。你们的朝廷为何还要斩你?”咄悉匐挺好奇,“提醒一句,身为阿史那贵族子弟,从小就有汉人儒生教我读书。不久前,我还曾经代表汗国出使唐朝。所以,郭将军千万不要欺我不懂你们唐朝之事。”   郭元振呵呵一笑,“你不说倒罢,说了我还真要耻笑你一番——不懂装懂!”   咄悉匐眉头一拧稍稍显出一丝怒意,但仍是没有发作,“何解?”   “大唐用来考核官员功过的七善二十四罪,叶护可知?”郭元振问道。   咄悉匐点头,“当然。”   郭元振便笑了,“当然个屁!”   咄悉匐气得咬了咬牙,“郭元振,你不要太无礼。”   “无礼又怎样?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还能杀我两次不成?”郭元振仍是笑道,“再说了,你明明就不懂七善二十四罪却非要装懂。这是自取其辱,怨不得我。”   咄悉匐还真是挺沉得住气,到这时他仍是没有发怒,反倒是眨着眼睛沉思了片刻,突然就像换脸一样的和颜悦色微笑起来,“赶紧放了郭将军!——给座,上酒!”   侍从们连忙松开郭元振,并且给郭元振取来了一个马札,拿来了酒水杯盏。   “这才对嘛!”郭元振也不客气,大喇喇的坐了下来,大杯子喝起浊白的奶酒。   “是我疏忽了,郭将军勿怪。”咄悉匐笑眯眯举杯来敬郭元振,并道,“按唐朝七善二十四罪的考评办法,郭将军身为丰州守将却不战弃城而逃,确是死罪。如果你能守住银川或是击退我军,尚能将功补功。但是现在薛绍已经进了银川,按你们唐朝的习惯,但有大小功劳全都要算归到他的头上。这就把郭将军最后的活命希望都给剥夺了——我说得对不对?”   “总算沾上了一点边。”郭元振撇了撇嘴,“但你也不用挑拨离间。哪怕我真的做了叛国之贼,我也不恨薛绍。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只是为了打赢这一场仗。他从未亏待于我,更加没有想过要害我。不管以后他认不认我,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最亲的兄弟,也是我最敬重的爷们儿。你们,谁都比不上他。”   “郭将军为人,值得敬佩。”咄悉匐举起杯来,“我敬郭将军一杯!”   郭元振不说话,一饮而尽。   “那郭将军有没有想过,一旦你叛国降敌了,你的家人怎么办?”咄悉匐再又问道。   郭元振的心里不由得紧了一紧——这个咄悉匐,真是太狡诈了!   “嗯?”咄悉匐发出了一个重鼻音,似笑非笑的看着郭元振。   “我的家人,全在河北并州。”郭元振双眉深皱,说道,“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若有可能,我想拜请叶护尽快将我的家人,一并接到草原……”   咄悉匐笑了——郭元振的回答,入情入理。   “叶护若能答应,郭某此生,愿为叶护赴汤蹈火!”郭元振站了起来,抱拳而拜。   “郭将军请坐。”咄悉匐微微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我的汗兄亲率三十余万大军,早已经打下了大半个河北。或许就在你我说话的这功夫,并州也已经拿下了。”   “啊?”郭元振惊叫了一声,“那我的家人,如何是好?”   咄悉匐笑眯眯的摆手,“郭将军放心,只要他们没有死在乱军之中,我的汗兄是肯定不会对你的家人妄加伤害的。”   “……”郭元振无语,咬牙,皱眉。   咄悉匐眨了眨眼睛,“我马上飞鸽传书,让我的汗兄照顾你的家人。”   “好,有劳叶护!”郭元振挺急切。   咄悉匐摆了一下手,示意侍人马上将这件事情办了,然后再道:“郭将军适才说了,我军已经中了薛绍的圈套全都离死不远。不知,这做何解释呢?”   这下换作是郭元振笑了,“如果我说了,那我对叶护来说,还有用处吗?”   咄悉匐连连的眨动眼睛,然后哈哈一笑,“郭将军,聪明人!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那郭某也就明人面前不做暗事。”郭元振说道,“只要得知我的家人安然无恙,我就会把薛绍的全盘军事计划告诉你。”   “成交。”咄悉匐答应得很是干脆。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好讨价还价的余地,双方都有自己的底线。   “现在我要回去了。”郭元振平静的道,“你敢放我走吗?”   “不敢。”咄悉匐仍是答得相当的干脆。   郭元振笑了,“我若是不能在天亮之前回去,薛绍必然知情。以他的精明多谋,我所知道的东西全都要作废。如此一来,郭元振也会变成毫无价值的废人一个——叶护,三思。”   “咝……”咄悉匐长吸了一口气,眯着眼睛死盯郭元振,陷入了沉思。   郭元振则是面带微笑的很是淡定,自顾拿着酒壶倒酒壶。   良久,郭元振都喝完了一整壶酒,并准备开始倒第二壶了。   “郭将军,我很想放你走。”咄悉匐说道,“但我怎能相信,你还会再回来呢?”   郭元振笑道:“我若是不再回来了,叶护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就是,最多不过损失了这一壶酒而已。我若是再行回来,叶护可就赚大了——左右都是包赚不赔的买卖,叶护又何必患得患失呢?”   “哈哈!”咄悉匐大笑,“郭将军真是个妙人,妙人哪!”   “那郭某可就告辞了。”郭元振抱了一拳,抬脚就准备走。   “慢着!”   咄悉匐突然低喝了一声,四方侍卫同时拔刀出鞘,将郭元振团团围住。   郭元振笑道:“叶护若是当真信不过,现在反悔倒也来得及——还是砍了我吧,你我都能一了百了!”   “郭将军想多了——都退下!”咄悉匐拿着一个大羊皮袋子走了过来,笑眯眯的将它递给郭元振,“我见郭将军挺喜欢我们的羊奶酒,临时之时赠送一袋,不成敬意。”   “免了。”郭元振一本正经的道,“这东西只在你们的军营里才有,我若是带进城去,万一不慎落在了薛绍的眼里,万事皆休!”   咄悉匐收起了羊皮袋子,笑了,“郭将军行事周密,我很是欣赏——来人,送郭将军出营!”   “告辞!”   一群突厥侍卫按原样用黑布套套上了郭元振的头,只是没再捆绑,然后严密看押的将他送出了突厥军营。   正午时分。   郭元振拿着一壶果酒和几个酱菜馅的大馒头来到永兴库,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要请薛绍吃饭。   薛绍笑呵呵的来赴宴,“郭将军贵诞,我却没有贺礼相送。要不然,先行记账?”   “不是什么贵蛋便宜蛋的,我就是庆祝一下自己死里逃生的重生之日。”郭元振摇着头,啧啧的道:“你说得没错,咄悉匐真是阴鸷奸诈得紧。想要真的骗过他,怕是比登天还难!”   薛绍淡淡一笑,“既然他肯放你回来,证明你骗得还不错。”   “实际上,他一点都不相信我。因为我全是口说无凭,没有真材实料透露给他。”郭元振直摇头,说道,“换作是以前,咄悉匐肯定早就把我的人头挂在了他们马脖子下面,美滋滋的回草原领赏了。但是现在有了你在银川军屯,他对郭某的人头已是兴趣大减。之所以愿意放我回来,无非是他想放个长线,看能不能钓上真的大鱼。”   “有道理。”薛绍嚼着馒头喝着果酒,说道,“这么说,我需要给你添一点真材实料,才能真的骗过咄悉匐了?”   “没错。”郭元振大口大口的嚼馒头喝果酒,只用眼神盯着薛绍,示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得看着办!   “这不难,你等着!”薛绍三两口吃完了馒头,转身回了永兴库里。没多久,他就拿出来一个椰子大小的瓦瓮,用厚布包裹了,两只手小心翼翼的捧着。   “什么东西?”郭元振伸手要接。   薛绍一下就收了回来,正色道:“大凶之器,千万小心!”   郭元振咧着嘴嘿嘿直笑,“平康坊华云里有个二十出头的胡姬,身材高挑俏脸细腰的,却真有一副闷死人的大凶之器!”   “你正经一点。”薛绍板了板脸,说道,“还记得那天晚上的震天巨响,和我受伤的事情吗?”   “当然!”郭元振凝重点头,“这瓮中装的,莫非就是那夜伤你的……上古妖魔?” 第0851章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五)   深夜。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伴之以冲天的火光和黑烟,撕碎了一整个夜。   爆炸就发生在距离突厥大营不远的旷野,但他们的军营这次没再发生那么大的骚乱。因为咄悉匐早已经给他们打了“预防针”给过通知了。   尽管如此,仍是人心惶恐难以安定。所有的突厥人都在满怀恐惧的猜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咄悉匐本人的情况还要远比营地里的军士更加凄惨百倍。为了测试爆炸的效果,他将两匹伤病废马拴在爆炸点附近,然后众人远退,用火箭点燃周围堆积的枯草从而引爆了炸药——这法子还是薛绍教给郭元振,然后郭元振再告诉咄悉匐的。   结果爆炸的时候,两匹废马几乎全被撕成了碎片。一大摊血淋淋的马肠子被抛到了空中,远远的摔落下来直接砸在了咄悉匐的脸上。   “啊!——啊啊!”   身为一名军事统帅,咄悉匐从来没有像这样手足无措大惊失色过。他惊慌的大叫大跳,双手胡乱抓瞎的甩去身上的模糊血肉和稀臭的马屎。抓了一阵他就怒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心腹近卫们没有一个上前来帮忙,居然全都像是沙漠里的驼鸟一样厥着屁股浑身发抖的趴在地上,还有人吓出了满裤裆的屎尿。   倒是郭元振扯掉了其中一名随从的披风,上了前来帮咄悉匐上下擦拭。   “这个……”咄悉匐干咽了一口唾沫,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郭元振知道咄悉匐是在死要面子强作镇定,因为他现在已经是浑身僵硬脸色发白,原本深陷的碧色眼睛已经快要突出眼眶——郭元振心里就想笑,说来这也不奇怪,如果不是薛少帅对我有过仔细说明,连我都还一直以为他是真的藏有什么“上古妖魔”。突厥人比远比我们还要更加的无知、更加的迷信于鬼神,吓成这样真不奇怪。   “叶护,回去再说吧?”郭元振见咄悉匐和他的侍卫们,简直就像是一群被吓衰了的鹌鹑,于是好心提醒。   “好,好……回去!”腿下发软的咄悉匐推开了郭元振不要他搀扶,勉强走到自己马前。刚要翻身上马,不料一脚踏空摔了个趔趄。   郭元振连忙上前将咄悉匐扶上了马。咄悉匐苦笑了一声,都不好意思转脸来看郭元振了,挥起鞭子就朝前跑。不料那马跑出了没几步就发疯的似的乱叫乱跳起来,将骑了半辈子马从来没有出过状况的咄悉匐,硬生生的从马背上掀了下来,然后撒蹄就跑。   “畜生!——给我杀了它!!”咄悉匐趴在地上,气急败坏的猛锤地面。   咄悉匐的侍卫们都很犹豫,没敢动手。在突厥人的眼里,马匹就像是重要的家庭成员。尤其是对于咄悉匐这样的贵族来说,谁敢杀了他心爱的坐骑,简直无异于“杀父夺妻”之仇。   郭元振从近旁的侍卫手里抢来一柄弓,一个路飞奔来追那匹马。好在那马跑得虽快但是路线很乱只在四周转圈,并未跑远。郭元振在疾奔当中搭弓上箭连连射出。几声惨嘶过后,那匹马摔倒在地不停挣扎。   众侍卫大开眼界惊叹不已——唐朝的将军,竟然也有如此神妙的箭法!   “郭将军,好箭法。”咄悉匐赞叹了一声,抽出弯刀来走到那匹伤马面前,咬了咬牙,一刀桶进它的脖子里。   干完这件事情后,咄悉匐愣着站了很久,刀上的血都已经干了,他才回过神来。   转头一看,郭元振就站在他的旁边。   “没想到郭将军的箭法,竟是如此神通。”咄悉匐勉强的笑了一笑,说道,“失敬了!”   以射猎为生的突厥人向来敬重勇士,谁能练就一手好箭法谁就能受敬他人的崇拜与尊敬。咄悉匐说这话,倒并不违心。   郭元振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我也是近几年在丰州练的。每天和薛楚玉在一起练武,想不练好箭法,那也难啊!”   说到“薛楚玉”三个字,咄悉匐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颤,说道:“听说上次云州之战刚刚过后薛仁贵就去世了。临终之时,薛仁贵将他用了多年的宝弓传给了薛楚玉。此次银川之战,我们的人就在攻城时见识了这柄弓……它奇大无比,力劲透牛。只要是中了箭的人,一半被钉死在地上,另一半被箭矢透体而过,只在身上留下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   “薛弓。”郭元振摇了摇头,说道,“没人会想面对那把弓。没人会想和玉冠将军薛楚玉对面较量。”   “玉冠将军,薛楚玉……”咄悉匐喃喃的念叨这七个字,深呼吸,突然提起神来看向郭元振。   郭元振呵呵直笑的摆手,“我知道叶护想说什么,但还是免开尊口为妙。”   “为何?”   “想让薛楚玉背叛投敌……”郭元振笑着指向地上那匹死得不能再死了的战马,说道,“除非它现在跳起来,载叶护回营。”   咄悉匐感觉很没面子,别过脸去咬了咬牙,一挥手,闷不作声的走向了军营。   郭元振暗暗一笑,提步跟了上去。   没人再敢骑马,一行人全都步行回营。人固然是吓到了腿软心慌,马比起人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回营之后,咄悉匐叫人煮了一锅肉,置酒压惊。见到厨子把一串收拾干净了的羊肠拿来准备扔进锅里,平常最爱吃羊肠的咄悉匐勃然大怒,冲上前去就用鞭子一顿猛抽。   将佐和侍卫们都不敢劝,直到咄悉匐抽得那厨子满地打滚浑身见血方才收手,然后他恨恨的一脚踢翻那锅汤肉,“滚——不吃肉了,换蔬菜来!”   郭元振暗笑不己,被那个大炸雷害得我,都吃不到原滋原味的草原炖肉了!   逮着厨子发了一通邪火的咄悉匐,在喝下一整瓮羊奶酒之后,总算渐渐的恢复了平静。他把郭元振叫到身边坐下,亲自为他把盏连连相敬,又喝下了好几杯。   “郭将军,你说这个东西……叫什么?”咄悉匐盯着郭元振问道。   “这是薛绍谁都没有去透露的至高军事机密,我哪敢打听?我自己叫它大炸雷。至于薛绍管它叫作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郭元振直撇嘴,小声道,“这是我偷来的一个。希望今夜的爆炸声没有惊动薛绍,否则走漏了消息,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不用回去了。”咄悉匐沉声道。   “啊?”郭元振愣愣的眨了眨眼睛,“叶护有何安排?”   “你只需要告诉我,薛绍打算怎样用大炸雷对付我们,就可以了。”咄悉匐直摇头,“你别回去了,留在这里帮我。”   郭元振暗暗心喜——这只狡猾的狐狸,总算对我有那么一丝丝的信任了!   “说啊?”咄悉匐盯着郭元振,眼神之中充满急切。   郭元振倒是理解咄悉匐的心情。试想,如果把自己换作是咄悉匐,恐怕会比他更加急于要摆脱那个“大炸雷”的恐怖威胁!   “这么说吧!”咄悉匐急道,“换作郭将军是我,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换作我是叶护的话……”郭元振做沉思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营盘往后撤移。不然等到薛绍用抛石车从城头之上扔下无数的大炸雷,后果不堪设想!”   咄悉匐顿时浑身一颤酒杯里的羊奶酒都洒了出来,郭元振连忙动手给他擦拭。   “传令——撤营后退!”   郭元振苦笑——得嘞,这下连酒都喝不成了!   眼看将佐和侍从们都要出去传令了,郭元振连忙叫道:“叶护且慢!”   “郭将军何事?”咄悉匐惊讶问道。   “我就想问,叶护准备把营盘移到哪里?”郭元振问道。   咄悉匐眨了眨眼睛,“后退三五里,如此而已。”   “这还是治标不治本啊!”郭元振苦笑道,“那万一薛绍率军杀出城来,以盾阵和陌刀为城墙在前掩护,后面再将抛石车推出来,照样能轰到我们的营盘!”   郭元振说的这一句“我们的营盘”让咄悉匐的心里很是舒服,而且他知道郭元振所说极有道理——唐军的陌刀和铁盾大阵,在战场之上固若金汤杀气十足,绝对的攻守兼备。这对步兵中的黄金组合一直都是突厥骑兵最为头疼的东西。如果用他们在前面掩护抛石车,的确会是一个大麻烦!   “那依郭将军之见,我军该要如何?”咄悉匐问道。   郭元振说道:“如果我是叶护,我会把营盘移到西南方向的青羊山西麓。”   “叶护,不能信他!”同罗部的酋长舍那啜看来是忍了很久了,这时高声叫道,“郭元振就是一个诈降的奸细,他会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咄悉匐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走到舍那啜面前,“那依你之见,我军将要如何应对那个……大炸雷呢?”   舍那啜愣了一愣,直摇头。   “那你就闭嘴。”咄悉匐再次走到郭元振面前,笑容可掬的问郭元振,“郭将军,为何要将营盘,移到青羊山西麓呢?”   郭元振很镇定,一板一眼地说道:“第一,那里地势险要本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骑兵能够依凭坡势一冲而下的击杀银川军堡里出来的敌人,又能据守险要扼制从背后杀来的敌人援军。”   咄悉匐双眼微微一眯,“说下去。”   “第二,青羊山是一座石山,从这里一路过去颇多石块崎岖不平。步骑人马可以走得很顺利,但是薛绍的抛石车绝对运不过来,这才是关键。”郭元振说道,“如果他逞强想要运过来,不等他把抛石车架稳,我们的骑兵早已经顺坡而下冲到了他的面前。就算他勉强架起了几架抛石车,从低处往高处抛,又能抛得了多远呢?”   咄悉匐眼睛一亮,舍那啜马上叫道:“青羊山那里极多树木,如果薛绍用火攻,我们全都要变烤羊!”   “既然如此,你不会伐山砍树预防敌人火攻吗?”咄悉匐沉声大喝,“下令,移屯青羊山西麓!”   天亮了。   薛绍脱下了那一身满是黑炭灰的“工作服”,从头到脚都洗了个干净,再又重新穿上了他那一身光鲜耀眼的明光战甲与褚红战袍,站在了银川军屯至高点的瞭望塔上。   他的身后,高高飞扬着一面硕大鲜红的薛字帅旗。身边,是银甲白袍的玉冠将军薛楚玉。   旌旗猎猎,战袍飞扬!   此时此刻,几乎全军屯的所有人都在翘首看着他们这两个高高在上,有如驾在云端俯视苍生的男人。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盖世无双。   只要这两个男人站在一起,总能让所有追随他们的大唐男儿,斗志昂扬热血沸腾!   此刻,薛绍正用一副自制的望远镜,观察撤营移屯的突厥人。   薛楚玉很想借来看一看,忍了很久了。终于,薛绍将望远镜给他,并且教他怎么看。   “神奇!”薛楚玉惊讶道,“突厥蛮子好似近在眼前,让我忍不住想要拔出刀来!”   “既然他们都已经主动的走向了自己的坟墓,五弟你就不必心急了。”薛绍呵呵一笑。   薛楚玉惊讶的放下望远镜,“何解?”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我会负责收尸的。”薛绍深呼吸,举目远眺看向视野之中一片翠绿苍茫的青羊山,淡淡道,“青羊山,就是我早已经给他们挖好的,大坟场!” 第0852章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六)   突厥移营,对银川军屯的包围终于解除了,虽然是暂时的。   薛绍在很多年前(也许能从上辈子的军旅生涯算起)就养成了善于捕捉一切战机并迅速予以高效执行的作战习惯。   如果没有这样的习惯,他早就死过八百次了。   突厥人开始移营包围圈刚刚有所松动之时,薛绍马上就采取了行动。   深夜,银川军堡的西门悄然打开。这里距离突厥人在青羊山的营盘最远,深夜行动更加不易被查觉。由于马蹄上全都裹上了布皮垫子,薛绍又下达了严令不许张打任何火把,不许任何人发出半点声音。于是大批的骑兵在这暗夜之中,几乎是全无声息。他们就像是河底深处的黑色暗流一样,从西城门悄然涌出。   虽然静默无声,但薛绍能够明显感觉到所有人心中躁动的热血。   终于要反击了。   所有人,等这一刻实在太久、太久了!   骑兵们出了城,紧张严肃且有条不紊的布列成了两队。   一方是跳荡军,一方是拓羯骑兵——区区数千人,精锐中的精锐!   部队已经列阵完毕,牛奔和薛楚玉策马小跑到薛绍面前,翻身下马,左右侍立抱拳而拜。   “我答应过你们所有人,包括已经长眠于地下的袍泽弟兄们——我会带着你们,把我们输了的全都赢回来了。”薛绍轻声的,对眼前的两位大将说道,“薛绍,言出必行!”   淡淡的几句言语,却让牛奔和薛楚玉浑身燥热激动不已。二将咬牙,抱拳再拜。   “现在我对你们两位,还有最后的两个要求。”薛绍说道,“第一,无论战况如何,你们都必须完好无损的回来见我。否则,下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们!”   二将郑重点头。   “这次我怕是没什么机会,能够亲上战场了。那么多的仇人头,大好头胪啊……”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沉声道,“我的第二个要求——你们务必都要杀个痛快。把我的那份,也给算上!!”   “啪”!   这一记整齐抱拳的声响,差点就要震碎了夜空。   疾若惊飙,两拨骑兵分南分北飞掣而去。   薛绍一手叉腰一手握刀矗立于城头,双眼微眯,静静的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视线之中。   “我还真没见过一个沉默的男人,比飞舞着带血大刀的男人,还要更加的凌厉和霸气的。”一个阴柔又带着妖媚的声音在薛绍身后响起。   薛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全军堡现在总共也就只有一个女人存在。   “喂,你怎么不回头,也不说话?”媚罗刹讪讪的道,“你难道没听出来,我是在由衷的夸奖你吗?”   “那么多谢了。”薛绍礼貌性的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夜太深,你该回去休息了。”   “我的男人出去拼命了,剩我一个人提心吊胆的怎能安心休息?”媚罗刹略带怨意地说道,“你该让我和他一起去的。你分明知道,我早就习惯了征战打杀,我甚至比大多数的男人还要更加适应干这种事情。”   “既然你已经是大唐将军的女人,那就必须远离战争。”薛绍淡淡的道,“以前你是怎样的,我不关心。但现在,你和你的男人都归我管。”   “……”媚罗刹被噎了个够呛,顿时无语以对。   “回去歇着。以后没事别到军营里来。”   “好吧,谁叫我现在归你管了呢?”媚罗刹讪讪地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光是凌厉和霸气,你简直就是——霸道!”   “你又在由衷的夸奖我吗?”薛绍笑道,“那真是多谢了。”   “呸,我分明就是在骂你!”媚罗刹气乎乎的扔了一句,快步走了。   薛绍淡然笑了一笑,对身边侍从下令,“去把郭安叫来。”   片刻后郭安来了,一身铠甲戎装。身为一名斥侯他一般都是布衣轻装,很少做这样的打扮。   薛绍上下的打量他,笑道:“你挺适合穿铠甲,很英武很帅气。”   郭安有点腼腆地笑道:“我还真是有点不大习惯。”   “委屈你了。”薛绍说道:“除了你,我手边已经无将可用。冲锋陷阵并非是你的特长,切记要量力而行。”   “是。”郭安从容的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其实,身为一名斥侯,我却做梦都想痛痛快快的去大战一场。这次若非少帅有伤在身,属下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但愿属下,不会让少帅失望!”   “我知道,你行的。”薛绍面带微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做准备吧!”   天亮了。   很多队突厥游骑走出了他们的新营盘,来到银川军堡附近反复的逡巡侦察。盘桓了一整天,最终一无所获的回去了。   咄悉匐很纳闷,怎么我们给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薛绍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这就好比是两个人在对面比武。其中一个已经耀武扬威的打完了一整套拳累到了大汗淋漓,另一个却始终站着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没眨过一下——打完了整套拳的人,心里难免就会开始发慌了。   于是咄悉匐又把郭元振叫了来。他现在,都有点把郭元振当作智囊军师来供奉的意思了,虽然他仍旧很不信任郭元振。但身为一名军事统帅,咄悉匐并不介意多听一点他人的意见,尤其是敌人的意见。   “我军移营,薛绍为何全无动静?”咄悉匐问郭元振,“至少,他也应该派人出来侦察一番吧?”   “谁规定了,你动了薛绍就一定要动?”郭元振的反应很是平静,“除非薛绍突然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一惊一乍的莽夫,否则,他是不会让他的敌人轻易摸清他的行动和意图的。”   咄悉匐眨了眨眼睛,突然感觉很是恼火,“你们汉人全是满肚子坏水,专爱拐弯抹角的骂人!”   郭元振哈哈的大笑,“叶护却比九成以上的胡人要聪明。至少你听出来了,我是在骂你。”   “……”咄悉匐恨得咬了咬牙,但他根本就不会在这种小细节上轻易发火,只道:“你估计,薛绍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郭元振摇头,“现在薛绍肯定知道我已经变节。所以,他原来的计划都会做出改变。我说过了,敌人很难摸清薛绍的行动和意图。现在,我也是他的敌人之一了。”   “那我们该怎么做?”咄悉匐皱起了眉头来,“现在薛绍有了大炸雷护身,想要攻拔银川军堡实在太难。既然难以建功,那我打算暂时撤退。你意下如何?”   郭元振面露难色的沉思了半晌,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我不好说。”   “为何?”   “事关你们汗国的军国大事,我一介外人,还是一个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实在不好多嘴。”郭元振撇了撇嘴,说道,“我建议,叶护还是和你麾下的将军们一起商量一下为好。”   “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呢?”咄悉匐明显有些咄咄逼人。   郭元振苦笑,“那就撤呗!——反正留在这里,也只能干耗着!”   “那你想过没有,我回去之后该要怎样去向可汗和谋主交待呢?”咄悉匐眯着眼睛,杀气溢溢,“他们一定会处死我!”   郭元振双手一摊苦笑不已,“我都已经说过了,我不了解你们的内情!”   咄悉匐冷冷的笑了一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巴不得我赶紧撤退。薛绍已经在半道上设好了埋伏,对不对?”   郭元振愕然的怔了一怔,突然就笑了,“哦,原来你是在试探我?”   “你以为呢?”咄悉匐冷笑。   “你爱撤不撤,爱留不留,关老子屁事!”郭元振起身就走,“再不然现在就一刀给老子来个干脆!”   侍卫们大怒,纷纷拔刀上前把郭元振团团围住。   咄悉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似笑非笑的看着郭元振,说道:“郭将军,你也是带兵之人。你难道不知道但凡带兵之人都是相当谨慎的吗?既知如此,你又何必动怒呢?”   郭元振冷笑,“那可难办了,郭某偏就生了一副爆脾气,最受不来你这种阴阳怪气。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留在银川军屯里等死!”   “郭将军言重了。何必如此意气用事呢?”咄悉匐呵呵直笑,满副大度的样子。   “喂,说了半天你倒是砍不砍?”郭元振双手往腰上一叉,大喇喇的道:“不砍,我就回去继续喝酒了!——那个羊奶酒都快没了,你还供是不供?”   “郭将军,请自便!”咄悉匐笑眯眯的道,“会有人给你送去好酒好肉的。”   郭元振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用力推开两名挡在他面前的侍卫,大步走了。   “死死的看牢他!”咄悉匐恼恨的给侍卫们下了令。   深夜。   咄悉匐在羊皮榻上很是烦躁的翻来覆去。现在,他是坐着站着感觉很困很疲累,但躺下了却又死活睡不着。   “去,再把郭元振叫来!”挣扎了好一阵后,焦虑失眠的咄悉匐起了床,烦躁不安的咬牙恨道:“这个混蛋,一定有事情瞒着我!再不如实照说,我就不客气了!——升起火来,先把烙铁给我烧红了!”   “是!”侍卫纷纷应诺而动。   结果,那个去叫人的侍卫去了很久也没回来。咄悉匐越加恼火,再派了两个人去催。过了一会儿,三名侍卫一同回来了,都很惊慌。   “叶护,郭元振失踪了!”   “什么?”咄悉匐大吃一惊,“我不是叫你们看牢他吗?——你们这么多人,居然看不住他一个?”   侍卫们既羞愤又害怕的低下了头。   “还愣着?去搜啊!”咄悉匐几乎是气急败坏的跳了起来,“找遍整座青羊山,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   “是!!” 第0853章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七)   黎明。   薛绍站在永兴库的地道入口处,时不时的看向窗外。   晨曦微露,天快亮了。   很少会有军事统帅像薛绍一样,把一场以少对多的奇袭战的发起时间,选择在大白天进行。但是眼前这场战争,是大唐时代的所有人都没有经历过的。现在,只要薛绍将手里的那一面三角型的旗帜对着窗外挥出,随时关注于他的旗使们,就会在高高的瞭望塔上挥动六面巨大的主帅大红旗,同时放出醒目的黄色烽火。   这就是这一场战争开始的标志。   在战斗的过程当中,薛绍还必须随时用旗语来指挥各部人马的一切作战行动。因此,薛绍必须选择在可见度极高的白天来亲自指挥战斗。   低头看着手里那一面三角令旗,薛绍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姜子牙的杏黄旗——好吧,二者最大的相似之处并非是这三角造型,而是……只要它们挥动,就能瞬间决断无数生灵的存亡!   此刻,薛绍的神色虽然平静,但眼神之中时不时会流露出一丝焦虑。   郭元振,还没有回来。   刀剑无眼,炸药更是六亲不认。半个时辰之内如果郭元振还没有回来,薛绍也必须挥动手里的这面旗帜。虽然他有一万个不愿意这样做,但全都敌不过一条理由——这是战争,任何参与了这场战争的人都必须随时准备为这场该死的战争奉献出自己可怜的性命,任何人。   如果因为顾念到郭元振一个人生死而取消或是延迟了行动,那薛绍自己就会辜负除了郭元振在内的所有其他人,他害死的人也只会更多。   时间在薛绍的心里,以“微秒”的速度缓慢流逝。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虽然他的表面一如既往的沉寂如水。   “报——”   斥侯的声音的几乎把薛绍吓了一弹,他这才发现自己可能有些紧张过头了,于是乎深呼吸,问,“何事?”   “属下截获六只信鸽,携带秘码军文。属下已经初步译出,六份军文内容一致,请少帅过目!”   斥候将军文递上,有原文有译注。虽然他们不担心蓝田密码的创始人薛绍读不懂译文,但这样能为薛绍节省时间和精力。   “羽林将军李,率两万步骑来援。已驻朔方,请求指令!”薛绍读完这条简短的密码军文,惊喜之余也有些狐疑,说道:“密码军文无法细叙详尽,率军而来的羽林卫李将军必是李多祚无疑——但是,他们的信鸽是怎么飞到这里来的?”   斥候连忙答道:“信鸽的脚上带有红叶商会的信标,想必是虞东家借给李将军的。”   “红叶商会的信鸽?那便说得通了!”薛绍再次深呼吸了一口按捺住激动的心神,沉吟了片刻,说道,“喂好信鸽,给李多祚回书——命他率军从朔方出发,赶往银川青羊山前来助战。记得叮瞩,他们来时的路上要务必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因为他们,随时可能遭遇四散的敌人!”   “是!”   临战之时新添了一支人数可观的生力军,统兵将领还是极其能打硬仗的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薛绍心中大为振奋。但同时他又想到,羽林卫司职戍卫皇城轻易不会离京,现在却跑到千里之外的朔方来参战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片刻之间薛绍就想到了很多的事情,心中不由变得百感夹杂。   虽然李多祚还没有明说,但薛绍能够想到,如果没有武则天的明确号令,哪怕李多祚和自己的关系再如何要好,他也不会以这样一个“属下”的姿态正式前来请求号令。   换句话说,薛绍知道自己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统帅了。虽然他早已经做好了不计后果一意孤行的思想准备,但是这个“名正言顺”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武则天?”   “战争结束之后,我该如何去面对她呢?”   低吟了几句之后,薛绍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好吧,现在我根本不该考虑这样的问题!”   “救命啊!!”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地道里传了出来,薛绍急忙跑到地道口,看到两名斥侯左右搀着一个人小跑了出来。   “郭元振?”地道里可视度不高,薛绍急切问道。   “哎,就是我了!”郭元振苦兮兮地叫道,“救我、快救我!”   薛绍都顾不上走梯子了直接跳了下去几步蹿到郭元振面前,“受伤了?!伤哪里?”   “没,没受伤!”郭元振软榻榻的搭在两名斥侯的身上,傻兮兮地笑道,“连滚带爬的翻了半座山,又像蚯蚓一样在地道里爬了一整夜,我就是累的!”   “操!”   薛绍怒暴粗口,狠狠对着郭元振的胸口来了一拳,然后给了他一个极其强力的熊抱。   “救……命……啊……!”郭元振仍是惨兮兮的怪叫,“我喘不过气来了!”   “把他弄上来!”   薛绍松开郭元振,几步蹿出洞口,斥侯们几乎是将郭元振抬了出来。薛绍连忙递上一个水壶。   “操!”郭元振有样学样的爆了个粗,“谁要喝水了?——酒来!”   “那给你洗脸!”薛绍扯开水壶,对着郭元振的头上就淋了下去,大声道,“酒,上酒!”   郭元振低着头任凭薛绍往他头上淋水,一阵怪笑,“我终于把咄悉匐那老小子给骗了!——哈哈哈!”   斥候拿来一瓮酒,郭元振掏了泥封就着脸倒,张嘴滥饮。   “痛快啊!”   “老子从来都不知道,骗人还能比杀人更加痛快!”   薛绍心头大石落地,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把手里的旗帜递给了郭元振,“你来。”   “别想逗我。这个东西,只能是你来用。”郭元振咧嘴笑了一笑,扔了酒坛子抹抹嘴,整了衣装站直了身体,双眼之中精光毕露,脖颈额头和双臂之上青筋爆起,嘶声吼道——“丰州司马郭元振,请求上阵!我要用我的刀,去为战死沙场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薛绍慢慢的收回了旗帜,深呼吸,一个字,“准!”   “谢少帅!”郭元振当下就开始脱去这一身满是泥灰的脏破衣物,大声叫道:“取我刀铠,牵我马来!”   郭安从外面走了进来,牵着马,驮着一副红木剑甲匣子。   郭元振一眼看到郭安这副全副武装的扮相,心中就已是明白——如果自己回不来,那郭安就会取代自己的位置,来统率这一场突袭战!   “抱歉了兄弟,让你失望了!”郭元振嘿嘿直笑,“我没死成,我又回来了!”   “我是有点失望。”郭安淡然一笑,从马鞍上取下盛装刀剑盔甲的红木匣子,再又道,“但更多的,是高兴!”   郭元振走到他面前,咧嘴一笑,“冲锋陷阵这种粗活儿,还是我来干比较好。少帅身边更需要你。”   郭安点了点头,抱拳一拜,“请为郭将军更衣!”   “不敢、不敢!”郭元振大笑,“这可是少帅才有的待遇!”   “请!!”   大唐明光甲坚韧轻巧华丽美观,但穿起来却未必很容易。郭安执意亲自帮助郭元振穿好了衣甲,郭元振兴冲冲的就要骑上马。   薛绍牵着马缰,“请郭将军,上马!”   郭元振咧嘴傻笑,“你们这样,我都难为情了。”   “请上马!”   郭元振一个轻巧的翻身骑上了马,凝神,对着薛绍抱拳一拜,策马奔向了前方大校场,来到了早已结阵完毕等侯出发的将士们。   薛绍看了一下日晷,还有时间。于是他骑着马跟了出来,来到了大校场。   郭元振骑着马跑在战阵前,战袍飞扬意气风发。   “我的袍泽弟兄们!!”   朔方军约定俗成的战前动员开场白,创始于薛绍。从郭元振粗重的嗓门里吼出来,别有一番奔放粗犷的意味。   薛绍微然一笑。   三军将士同时沉吼一声,整整齐齐的将长枪在地上顿响。   声威隆隆。   “今天,我们只有一件事情要做!”郭元振停住了马,对着战阵大声怒道,“那就是!”   “尽情厮杀!!”   “吼!!”   连绵不绝的怒吼声,震荡城池!   郭元振回头看向薛绍,咧嘴一笑。   薛绍则是伸起了手来,摇动了手中的三角令旗。   “轰隆!”   “轰隆!!”   “轰隆隆!”   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声,大家不约而同的感觉到了自己脚下的地面在颤抖,远处仿佛升起了漫天的灰土和黑烟,真像是被封印的上古妖魔破土而出了。   面对这种前所未遇的吊诡景象,唐军将士们自己都感觉到了一丝惶恐不安,有些战马还惊慌不安的踏起了步子想要逃蹿。   郭元振好不容易制住了他的战马,惊诧的跑到薛绍面前来问道,“你是怎么把成千上万的大炸雷埋到青羊山脚下的?我一路从地道过来的时候,好像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啊!”   “你走的,当然是一条没有埋雷的活路。”薛绍晃了晃手里的三角令旗,“突厥人,只有死路。”   郭元振凝视看着薛绍手里的三角令旗,心说:现在,不可一世的咄悉匐和他手下的七万人,就在薛绍这一面小小令旗的挥使之下,开始灰飞烟灭了…… 第0854章 顿戟一怒,伏尸百万(八)   黑火药威力有限,短时间内薛绍也不可能造出太多。因此大爆炸其实没有真的炸死几个人。真正给突厥人带来最大摧毁的,是这个毁天灭地的大阵势和他们这个山地新营盘的大塌陷,以及随之而来的,军队大崩溃和人马大混乱!   在第一次实地堪察了虞红叶挖下的地道之后,薛绍的心里就有了现在这个局面的构想。最初他的想法是,把炸药埋到突厥人所在旧营盘的脚底下,因为那里有一个现成的“蜘蛛网”式的迷宫似地道可以用。   这样看起来很容易,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很难。因为突厥人并不傻,他们时刻关注着地底下的动静。那一片迷宫似地道距离地面太近,非常容易被发觉。   尽管如此,当时薛绍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直到郭元振主动提出“诈降”的缓兵之计,于是薛绍就“顺便”交给郭元振另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骗得咄悉匐移师青羊山西麓。   虞红叶用来转移物资的地下通道直接贯穿一整座青羊山,直到背对银川军屯的东麓才是出口,一共长达十数里。若非如此,她的物资刚刚离开地道就会被巡逻的或者是瞭望塔上的军士们发现。   地道一路蜿蜒过去,有很多的气孔。挖地道的人很专业,将那些孔洞设计得很精巧,使它既不会导致雨水倒灌又不会轻易被地面的人发现。薛绍要做的,就是充分利用这些孔洞来埋制炸药,并且在大地道的四周上挖出更多的小通道,埋下了更多的炸药。为了尽可能的节省人力缩短工期,这些小地道都很狭窄最多容许一个人爬进去——然后将炸药埋下!   事先薛绍也做了两手准备,如果郭元振失败,那么只能继续采取第一手方案,炸原来的军营。如果行动被发现了,那就只能是自己人抱着炸药冲进地道执行“迅速爆破”的紧急方案……所以薛绍才会郑重其事的挑选了五十名死士,并签下了生死契约!   并且,这个紧急方案很有可能会导致整个地道的大塌陷,从而危及银川军屯本身。到时候,半个军屯都很有可能会塌陷下去,和突厥人埋在一起!   到时会有多少自己人给突厥人陪葬,薛绍真的无法掌控,这其中很有可能就会包括他自己,因为到时候他肯定会离爆破点很近——为了赢得这一场该死的战争,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任何人!   所幸郭元振成功了,于是一切就这样完美了。   爆炸发生后,突厥人的营盘地面发生了蜘网式的塌陷。由于他们的人马太多、物资更是堆积如山,很快这个蛛网式的局部塌陷就演化成了大面积的塌陷。   隆隆的爆炸,突如其来的地面塌陷,让突厥人和他们的马匹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所有的秩序和指挥都失去了作用,他们开始本能的仓皇逃蹿!   就在爆炸发生过后片刻时间,仍有一些没有完全失去理智的突厥人突然发现,他们上面山顶处的很多“草木”好像都在移动。最初他们以为是被吓出了幻觉,直到那些“草木”亮出了一大片唐军的红旗,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青羊山上早有埋伏!   段锋,带着他的几千弟兄在青羊山上躲躲藏藏了大个半月,每天都在身上盖上许多的草木做掩护,不敢乱动从未洗澡甚至很少吃到热的食物,个个都已经像是野人一般。现在,他们终于盼来了扬眉吐气的时候。但薛绍的命令却是不许他们在最想杀人的时候冲下山去大干而一场,而是用另一方式先好好的招待一下溃不成军的突厥人——弩!   木单弩、竹竿弩、伏远弩,这三种非单兵制式的巨弩,全都属于唐军的“重武器”一类。由于它们携带不便操作不易,一般多用于在城池攻守或是大规模的野外结阵对战。这些重弩的箭头不像一般的箭矢做成锋锐之状,而是做成大铁铲或是铁锤模样,要点在于够重够沉,这样才能配合弩床强大的弹射之力,使弩矢飞得够远、杀伤力够大。   然而今天,薛绍从地道里给段锋送来的这些巨弩的弩矢,全都换成了另外一副他们没有见过的奇怪模样。它们变得更长更粗也更沉了,里面好像埋塞了很多东西进去。矢头更是变大了许多,像一个铁瓮。   虽然好奇,但段锋没时间研究这奇怪的东西究竟有何特殊了。眼见下面的突厥人乱作一团只待砍杀,他只想赶紧把这些弩矢全都给射完了,就能好好的下山冲杀一番。   红旗招展,段锋嘶声怒吼——“放!”   上百枚奇形怪状的粗壮铁矢呼啸上天,然后对着突厥人的营盘从天而降。落地之后,轰然炸裂!   段锋和将士们都惊呆了,然后就是狂喜——好东西啊!   突厥人这下更是遭殃了,薛绍埋在他们脚底下的炸药毕竟有限,但来自于头顶的轰炸袭击却是连绵不绝!   咄悉匐命大没被炸死,但在被弩箭袭击一轮之后,他就有了拔刀自刎的冲动。   上当了!   上了郭元振的恶当了!   当初移师西麓,咄悉匐的目的就是为了摆脱薛绍“有可能”发起的投石车攻击。现在倒好,自己乖乖的钻进了薛绍的弩车射程之内——鬼知道他早在山上埋伏了多少人!   “撤——!!”   虽然知道命令没有多大用处了,但咄悉匐还是下达了一条这样的命令。然后他就带着自己的铁卫们,疯狂朝南撤离。目的,当然是灵州。   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危急时刻,咄悉匐倒是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心里很清楚,兵败如山倒,眼前的局面已是难以收拾,想要反击翻盘更是绝不可能。这一局是败定了,但灵州还有最后一块根据地,还有三四万生力军。若能尽快从这里撤走尽可能多的人马,与灵州军一旦汇合,仍是大有可为!   在咄悉匐的引导之下,大批未被爆炸波及的突厥人,开始往南方撤移。但是他们更多的人,在无组织无目东南西北的四下逃蹿。   段锋急了!   “发射、发射、赶紧发射!射完了下去砍狗头啊!!”   弩矢铺天盖地而下,在突厥人的人群中炸开一朵又一朵的黑色惊雷。   “段将军,少帅有令!”正全情投入的段锋突然被一声大喊惊醒,回头一看,居然是郭安亲自来传令了。   段锋不敢怠慢,连忙问请少帅有何号令?   郭安道:“少帅严令,段将军不得追击四下逃散的敌军,只许清扫青羊山西麓的敌人,负责接手敌军营盘并收押俘虏清剿辎重。”   “是!”虽是有点不解,段锋郑重应诺。   “告辞。”郭安转身就走。   “郭将军,等等!”段锋急忙将他叫住,笑嘻嘻的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那好兄弟牛奔,去哪里了?”   郭安微微一笑,“机密。”   段锋二话不说,转身跑到弩车旁边高高挥起旗帜,“放!!”   军堡里。   郭元振和列阵以待的将士们,听闻青羊山方向传来一阵一阵连绵不绝的爆炸车,个个心血沸腾按捺不住。但薛绍就是迟迟不肯下令放他们冲杀出去,都急了。   “少帅,何时下令?”郭元振一向沉得住气的,都忍不住第三次来问了。   “等爆炸停止了,就可以。”薛绍淡然一笑,说道:“你们应该不会愿意,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吧?”   “那好吧……”郭元振苦笑,“再等等!”   过了许久,爆炸声总算停止了。瞭望塔上的红旗旗使也打出了旗语,示意青羊山上的友军已经停止了轰炸攻击,步军可以出击清剿敌军了。   “是时候了。”薛绍对郭元振道,“带上你的刀和你的人,出去收拾突厥人吧!”   “可算是熬到这一刻了!”郭元振翻身上马,拔刀出鞘,“儿郎们,随我冲杀出去,砍狗头啊!!”   一飙如狼似虎的骑兵,跟着一个如狼似虎的大将,宛如怒涛的冲出了银川军屯的大马,凶猛异常的杀向了溃不成军的突厥人。   薛绍提着一壶酒,登上了银川军屯最高的瞭望塔。   俯视下去,遍地黑烟滚滚烈焰熊熊,人马渺小如蚁,群山巍巍苍茫。   一个女人,快手快脚不像女人的爬上了瞭望塔来到了薛绍身边,嘻嘻一笑拿起酒壶,“请为少帅斟上第一碗,庆功之酒!”   薛绍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媚罗刹倒是挺兴奋,连忙斟起一碗酒递到了薛绍的面前。   “少帅,请!”   薛绍担起了酒,低着头,凝视。   “看什么,喝呀!”媚罗刹倒是有点急了,“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下毒呀?”   薛绍淡然一笑,“我不是来喝酒的。”   媚罗刹顿时愣住了,喃喃道:“那你来干嘛?”   “敬,万千生灵!”薛绍抬手扬起,一碗酒水从银川军屯的最高处,淋淋洒洒的飞扬而下。   “你不喝也别糟榻呀!……我喝!”媚罗刹抡起酒壶,咕咕咕的一阵猛喝起来。   薛绍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暗自一苦笑:为何此刻在我身边的,不是太平呢?她一定能懂,我在想什么。   上官婉儿,也一定能懂。   好吧,还有玄云子…… 第0855章 来人,上酒   大混战,三天三夜。   胜利,并不如梦想中的那样来得容易。兵败如山倒的突厥人并不愿意束手就擒,更没有人愿意等死。于是他们逃的逃散的散,剩下一批没来得及逃散的,就地反击做起了困兽之斗。   薛绍手下的人马毕竟不多,其中过半的兵力、而且是精锐骑兵还都被薛楚玉和牛奔带出去了。郭元振和段锋带着人马面对数倍于己的突厥敌军,将这一场即将到手的胜利之战,也打得颇为费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薛绍没权力去责怪他们。   唐军有了伤亡。虽然比起突厥人的大面积溃败来说这不算什么,但谁叫薛绍的“家底”太薄呢?   军堡里每添一名伤员,薛绍的心里就要揪紧一分。因为,和一般的唐军作战部队不同,银川军堡里面几乎全是战士,没有火头军和民夫这一类后勤人员,更加没有专门的军医队伍。为了照顾伤员,薛绍从自己的斥侯当中挑出了精通医术的张成和吴远,让他们两人临时抓了一些壮丁粗粗的培训了一下,就开始四处救死扶伤。   以唐代的医疗水平,多数在战场上负伤了的人是非死即残。当然,若是小伤那都轮不到军医来照看,这使得很大一批常年混迹在军队里的老兵们,自己都变成了半个医生。诸如头疼脑热止血包扎这一类的小麻烦,他们都得是自己搞定。   到了第三天晨曦微露之时,东南方向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号角与呐喊之声。薛绍连忙爬上了瞭望塔,亲眼看到东南方向烟尘滚滚红旗昭昭,漫山遍野的骑兵如同惊涛一样冲进了青羊山的大战场。   “来了!”薛绍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忽觉脚下一轻,险些一头栽落下去。   郭安连忙一把搀住薛绍,“少帅,下去休息吧!”   薛绍苦笑的点了点头,“惭愧啊,我这身体,都有些虚了。”   “少帅莫非忘了,数日前你还在延昌昏迷不醒,侥幸才捡回一条性命?还没痊愈,你就带着弟兄们千里奔波的杀到了银川军屯来,一直没有得到片刻的休养。”郭安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也是肉体凡胎的人,哪能不虚呢?”   薛绍笑道:“听你这口气,倒有点像月奴了。”   郭安苦笑,“少帅别说笑了,属下扶你下去。没事就别再上来了,让属下代为瞭望即是。”   “不用你劝。以后你想让我上来,我也不会再上来了。”薛绍一边爬着梯子一边笑道,“李多祚来喽,终于是大局已定,我能安心了!”   郭安想了一想,说道:“属下在想,朝廷那边至从少帅出走之后,剩下最能打仗的将军非李多祚莫属了。朝廷没有将他派往河北御敌却是来了河陇,不知河北那边,又将做何安排呢?”   “不必多想。”薛绍不假思索地说道,“这种事情,让该操心的人去操心。我们,只须竭力全力办好自己的份内之事。”   “是!”   午时,军堡城头。   薛绍吃过了午饭,躺在一张大靠椅上,昏昏欲睡。郭安劝他回屋睡觉,薛绍不肯说要在此观战。这话说完了还不到三分钟,薛绍就睡着了。   连日紧张疲惫,现在稍稍有所放松,薛绍这一觉睡得可真沉。什么黄金睡眠法都成了浮云,他睡姿难看的打起了大呼噜,那呼噜声都惊动了城下把守城门的将士。   郭安叫人搬来了一床棉被给薛绍盖上。身边的人都笑谈说,少帅睡着了也在城头上督战。   青羊山麓,激战正酣。   一飙骑兵高高打着“李”字大旗,护着一队衣衫混杂的人朝军堡跑来。守城将士连忙上报,郭安想了一想没有叫醒沉睡之中的薛绍,自己到了城门口来迎视。   人马带血的李多祚一骑当先奔到了城门口,身手异常矫健的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郭安面前,虎虎生威喝道:“少帅呢?!”   守城的军士都被骇了一弹,李多祚这气势实在太过刚猛了一些。对郭安,好像也不那么客气。   “李将军,少帅几天几夜没睡了,刚刚睡下片刻。属下不敢叨扰,因此斗胆代替少帅,来此迎接李将军。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李将军恕罪!”郭安却是不以为然,面带微笑的抱拳答话。他很能理解李多祚现在的这副态度——他刚刚在战场上狠狠的厮杀了一回,浑身煞气凛然喷薄,是在情理之中。   “哦……”听了郭安这一席言语,李多祚眨了眨眼睛,自己也回过一点神来,面带愧色的对郭安抱拳道:“李某鲁莽了,郭将军勿怪!”   “客气了。”郭安应了一句,眼神突然就被李多祚身后的一人给吸引住了。   一个,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人骑着马上前了几步,笑容冰清音色婉转的道:“郭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薛少帅?”   玄云子?她怎么来了?   郭安微微一怔,心里都替薛绍苦笑了一声,抱拳一拜道:“现在就可以。李将军……仙姑,还有诸位袍泽将军们,都请随我来吧!”   “不忙急。”李多祚连忙将郭安劝住,说道:“让少帅多休息一会儿。我们先把后面这批人安顿好。”   “什么人?”郭安朝他们后面看了一眼,除了百余名羽林骑兵,其他多半是平民模样的人,有男有女。   “他们全是医者。”玄云子答道,“有李将军军队里的军医侍从,也有我从绥州请来的很多医士郎中和佛门信徒志愿之士。他们携带了很多医药物资,特意前来救助我军伤员。”   “好,好,来得正好。”郭安听了很激动,“我们正缺军医——让他们快来,我带他们去医棚!”   “我也去。”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他们全是跟我来的,我要亲自带着他们。”   “好吧……仙姑,请!”郭安很是怔了一怔,寻思良久这才想起,以前讨伐白铁余时玄云子在绥州这个佛教鼎盛之地,可是打响了很大名头的。那里的善男信女们把玄云子奉若神明,尊称她为“圣英”。   郭安带路,李多祚和玄云子一行人护送着在约五百名医者,来到了军屯医棚。这里已经有了数百伤员,而且多半是重伤。四处血泊哀号连连,情景苦惨。张成和吴远带着十几个半掉子假军医,正忙得焦头烂额,却没能真正救得了几个人。多半的重伤伤员只能是躺在病榻之上,要么哀号惨叫,要么静静等死。   很多志愿医者看到这副情景,都吓坏了。尤其是一些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来之前还想得好好的要用大慈悲之心跟着圣英救死扶伤,眼见此景恨不能拔腿就跑。   玄云子翻身下马,将身上那一领白如雪的道袍往马背上一挂,撸起袖子来就朝医棚走去。   “救人!”   她这两个字一喊出口,马上就有一群军医和郎中们扛着药箱大步跟上。剩下那批善男信女们犹豫了片刻,也纷纷咬牙跟了进来。   玄云子最先来到了一个小腿上还插着半根长枪的伤员面前。那伤员可能是疼到了麻木都没有叫喊了,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玄云子,像是痴呆的。   “失血太多,这条小腿已经坏死,要锯掉。”   “不能锯!”伤员大喊,“没了腿,我还怎么打仗?”   “现在不锯,你整条腿都要没了,人也会死。”玄云子看着他,说道,“要腿还是要命?”   “……”伤员沉默。   “会很疼,我给你喝一碗麻药汤。”玄云子说着就去翻箱子。   “不用,你锯吧!”伤员很淡定,说道,“我要是叫了一声疼,都是狗娘养的孬种!”   “好样的!”玄云子一咬,“锯,来!”   信徒将一面锯子用火焰消了毒,递给玄云子。   玄云子便动手了。   咯吱咯吱的锯声响起,血肉飞溅让所有人无法直视,那锯声更是让人心里发毛,头皮发麻,甚至两腿发软。   玄云子脸上身上被溅了很多血滴,仍是屏气凝神全神贯注。那名伤员则是双手奋力扳着床沿,死死咬住嘴里一块厚厚的破布,挺起脖子瞪大了眼睛死盯着玄云子。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吐掉了破布,大声的惨叫了几嗓子,高声喊道:“腿啊腿!能让这么漂亮的仙女把你给锯了,你他娘的也算是值了!”   玄云子身边的帮手死死将他按了下去,再将破布给他咬住。   好多伤员都哭了。有几个信徒大概真是被吓坏了,盘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念起了佛号,念得一阵哆嗦。   玄云子厉喝一声,“要么别来!既然来了,就去给军医和郎中们帮忙!”   “好……好!”信徒们纷纷起身,收起佛珠挽起袖子,四下忙活了起来。   郭安和李多祚静静的看着,心里却都感觉有些震撼。   “我们一向自认,杀人如麻无所畏惧。”李多祚说道,“却从不知道,救人,其实更需要勇气。”   “少帅的女人……”郭安摇头感叹,“果然都不简单!”   “都?”李多祚突然就笑了。   “对。”郭安也笑了一知,摆摆手示意李多祚跟来。   二人离开了医棚,郭安这才问道:“李将军,玄云子怎么到了这里来?”   “这可就真的是,说来话长了。”李多祚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太后让她来的。她的手上,还拿着朝廷颁给少帅的圣旨。”   郭安眨了眨眼睛,小声道:“但少帅肯定特别不愿意,在这里见到她。”   李多祚苦笑,“那有什么办法?来都来了!”   郭安纠结了一阵,只得叹息一声,“那也就只能,如实相告了。”   不久过后。   狠睡了一觉的薛绍总算是醒来了,感觉就像是睡了一辈子那么长。望天一看,夕阳如血般刺眼,已是黄昏了。   “郭安,郭安呢?”   身边斥侯连忙回报,说郭安去城下迎接李多祚李将军一行人了。   “混蛋,居然不叫醒我!”薛绍翻身就起,“人在哪,带我去见他们!”   “少帅,我们来了!”   一个浑厚的嗓音从城楼的阶梯处传来,李多祚大步流云走来,身后跟着郭安和几名将军。   薛绍大步走过去,对面给了他一个大力熊抱,“好兄弟,来得太是时候了!”   “少帅,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大嗓门响起,一个像牛奔一样高大的大块头闯了过来。   “程伯献!”薛绍哈哈大笑,“那我是不是应该,跳起来抱你一下?”   “哈哈!”众人一阵大笑。   “少帅,还有我!”千骑副使崔贺俭站了出来,“多时不见,少帅康健!”   “少帅,还有我们!”   三个人一同站了出来,薛绍曾经在左奉宸卫带过的亲随,唐真、潘奕和卢思义,如今他们都已经是御林军中的五品将官。   “好……来了,都好!”薛绍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大声喝道,“来人,上酒啊!!” 第0856章 英魂在上   没有菜,每人三碗酒。三大碗!   “先就这样,点到即止。”李多祚把酒碗往桌上一放,抹了一把嘴,对薛绍一抱拳,“我们兄弟几个,出去先把该干的活儿给干完了。回来再陪少帅痛饮!”   “对。”崔贺俭和卢思义等人纷纷附合,“郭元振和段锋在外面打得正狠,我们得去帮把手。”   “好。”薛绍也不多话,抱拳一拜,“有劳诸位兄弟了!”   众将肃然而立,抱拳而拜,转身要走。   “程伯献,你就不用去了。”薛绍将他叫住。   李多祚连忙接道:“对,程伯献你得留下。”   “凭什么?”程伯献大声叫了起来,“就因为我不是朔方军的旧将,你们就都不把我当兄弟是吗?”   “尚贤(程伯献的表字),别说这种伤感想的话,我们都是好兄弟。”李多祚温言细语的道,“别忘了,你此行的任务和我们不同。你留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么?”   “……”正在兴头之上准备大干一场的程伯献,顿时愕然无语。   李多祚笑了一笑,拍拍程伯献的肩膀,带着其他人虎虎生风的大步走了。   程伯献眼巴巴的看着李多祚一行人远去,就差把“嫉妒”这两个字写到脸上去了。   “尚贤,生气了?”薛绍走到他面前,笑道。   “哎!……”程伯献有些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软榻榻的坐了下来,挺丧气的样子说道:“生气倒是谈不上。只是……有些懊恼啊!”   “恼从何来呢?”薛绍问道。   程伯献苦笑了一声,小声道:“记得当初还在左奉宸卫和讲武堂的时候,我和薛楚玉、郭元振这些人一样,每天都和少帅混在一起,大家都是不分彼此在同一个锅里吃饭的好兄弟。可是后来慢慢的,大家都各奔前程。你们一同到了朔方,并肩为战誓为袍泽。我呢?就像一头被捕捉了的野兽,始终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皇宫里,当看门狗。”   “尚贤,怎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薛绍在他身边坐下,微笑道,“你现在是千牛卫大将军啊,前程无量。”   “去他娘的前程无量!”程伯献哭笑不得又恼火的在桌子上擂了一拳,“你难道还不知道,在皇宫里当差、在太后和皇帝脚下做事,有多憋屈?”   薛绍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可能你无法想像,我有多么希望像你和薛楚玉这些人一样,放肆的在疆场之上往来冲杀。哪怕是马革裹尸,也比窝囊在皇宫里当看门狗的强啊!”程伯献开始大吐苦水,说道,“新任千牛卫大将军,太后的心腹,走到哪里别人都怵我三分,连宰相都不敢小视于我。表面看来的确是很威风、很了不得,是吧?可是背底里呢?——人人都把我当作为非作歹的鹰犬爪牙,和推事院的牧犬没区别啊!”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程伯献的肩甲,“那我还是太后的女婿呢,怎么办?”   “呃……”程伯献怔了一怔,感觉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   薛绍大度的笑了一笑,说道:“尚贤,我知道你把我当兄弟,才对我说这些话。我理解你的苦衷,真的。”   程伯献点了点头,“我相信。”   薛绍道:“我没资格指点你什么,我只能跟你说一些这些年来,我自己的心德体会。其实像我们这样的贵族人家官宦子弟,从我们出生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会有很多的人盯着我们,品评我们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当我们在朝堂之上谋得了一席之地之后,人们看待我们的眼光会更挑剔,甚至是苛刻。这时候,我们会感觉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是错的,我们再如何谨慎也会招来非议。我们永远无法摆脱这些压力,它们就像是枷锁一样会永远套在我们的头上。就如同,我们与生俱来的血统一样。”   “对,你说得太对了!”程伯献拍起了大腿,“我感觉我在京城,简直活得太累了,见了谁都像是孙子,生怕得罪了人。稍有不慎,无数的流言蜚语就会传得满天乱飞。你是不知道,我家里那些老爷大伯三叔六婶,真的是三天两头就往我家里跑啊,坐下就是一通夫子大义、苦口婆心。这倒也罢了,反正我从小都习惯了——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我以往结识的那些朋友们。至从我当上了千牛卫大将军,他们避我如瘟疫……哎!”   薛绍笑了一笑,“尚贤,你说的这些困扰我都有,而且都比你严重。”   “那你是怎么应对的?”程伯献瞪大了眼睛,“说真的我太佩服你的勇气了,你居然会背着太后,私自跑到河陇来干出这么大的事情!……我太佩服了!”   “没什么可佩服的,我只是在做我自己该做的事情。”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懂我的人不需要我的解释,他们自然会懂。他们会把我当朋友,当亲人,当袍泽弟兄。剩下一些道不同不相为谋者,我既不稀罕他们的理解和宽容,也不在乎他们的眼光和非议,同时我更加不会回避他们的挑衅和发难。伯献,我们不是真金白眼,做不到人见人爱。所以,我们守住自己的底线做好自己份内该做的事情,这就很好了。”   “守住底线,做份内之事……”五大三粗的程伯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好了,闲话说完。”薛绍笑了一笑,“左千牛卫大将军程伯献,说吧,你因何来此?”   “给你没过门的未来夫人,当护卫啊!”程伯献撇起眉毛哭笑不得的双手一摊,“这可真是一门天大的好差事!”   薛绍笑了,“怎么说?”   “少帅,你见过遛狗遛鸟,见过遛大将军的吗?”程伯献今天吐苦水真是吐上瘾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一路上来的遭遇,全对薛绍说了。   薛绍听着时时发笑,听完了却也感觉到一阵头大,“这位真不是一个省心的主。我得尽快把她弄回去——尚贤,这件事情还得是你帮我!”   “除非她自己答应回去,否则我帮不了你!”程伯献马上站了起来,说得斩钉截铁。   薛绍苦笑,“不行,你必须帮我。”   “怎么帮?难不成我还能把她给绑回去?”程伯献急了,看那表情都像是要翻脸了,“你们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却叫我夹在中间做恶人?——我不干!”   薛绍苦笑不迭,笑完了又直挠头,“千军万马我都治得了,偏却拿她没辄!——尚贤,你说我是不是死了算了?”   程伯献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会拿她没辄呢?——夫是天妻是地,你发了话,她就得听!”   “有本事,你把这道理也对她去说一说?”薛绍斜视着他,冷笑,“她若是听了你的,我给你做孙子!”   程伯献愣了一愣,“算了,我宁愿现在去追着李多祚的冷屁股,跑到战场上去送一把死!”   薛绍犯愁了,呆坐了半晌没吭声。   程伯献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凑到薛绍身边小声道:“她正带着人在医棚里救助伤员,忙得不亦乐乎还浑身是血的。要我说,你好歹该去看她一眼。”   薛绍直轮眼珠子,有点底气不足的样子,“等我想好了怎么对付她,再去看她。”   “对付?”程伯献做惊悚状,“你俩到底是夫妻,还是仇敌啊?”   “都不是!”薛绍恨得咬了咬牙,“是冤孽!”   此时,贺兰山。   咄悉匐几乎是趴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颠簸前行。在马背上长大的他从来都没有觉得,原来骑马是这么累的一件事情。现在,他既想把这匹该死的马给宰了,又希望它能跑得更快一点,能够尽快抵达灵州。   但是,让一匹跑了三天三夜基本上没怎么休息的马,驮着一个人走在崎岖不平的贺兰山山道之上,它没有折断蹄子摔翻下去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能指望它更多呢?   “水……拿水来!”喉咙里干得快要冒烟了,咄悉匐喃喃的叫唤。   “叶护,没水了。”侍从答话。   “去找啊!”咄悉匐大叫道,“这么多人,还找不来一口水吗?”   “叶护……”侍从小心翼翼的道,“这条山道死了太多的人,有的埋了有的烧了,有的一直都没人来收尸。所有的水都不能喝,不然会得瘟疫的!”   咄悉匐恍然醒神坐直了身体,四下观望了一阵,说道:“这里就是我们伏击朔方军的山道?”   “对。”侍从答道,“乙李啜首领在这里杀了成千上万的唐军。我们取得了一场大胜!”   听到这话咄悉匐非但没有感觉到半点的自豪,反而有点不寒而栗之感。他大力拍马,“走、走快一点!离开这地方,早点去灵州!”   “你们哪里也去不了!!”   突然平空传来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然后山崖之上冒出无数的身影。他们摇起了唐军的军旗大声怒吼,他们拉满了弓弦浑身浸淫着一股几乎内眼可见的杀气。而就在咄悉匐的对面,一尊宛如铁塔般雄壮的男人骑着一匹异常高大的油亮大黑马,提着一根丈许来长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大狼牙棒,挡在了路口的正中央。   在他身后,慢慢散开了一队人马。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一把制式奇特的半月大弯刀,穿黑甲,披黑披风,黑巾蒙面。   “牛奔!……拓羯骑兵!”咄悉匐第一眼就将他们认出来了,因为他从“奸细”郭元振的嘴里,打听到了不少类似的消息。   “阿里提尔!”牛奔沉声道,“我那婆娘带着你们每次打仗之前,说一句什么来着?”   跟在牛奔身边的阿里提尔骑马上前一步,用粟特语说道:“首领,她说的是——英魂在上。”   “英魂在上!”牛奔吼出的却是汉语,他平平的举起巨大的狼牙棒指向咄悉匐一群人,怒吼道:“我的袍泽弟兄们,牛奔,现在就替你们报仇了!!” 第0857章 薛绍的祝福   狭窄崎岖的贺兰山道,一处绝佳的伏击地点。以逸待劳埋伏在至高点的唐军,早已经准备好了无数的巨石、滚木和火草球。当这些东西从天而降之时,蜿蜒如蚁群的突厥败兵们,遭遇了他们这一生之中最大的、或许也是最后的一次噩梦。   牛奔只带了数十骑堵在唯一的山道出口处,典型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战斗开始之后,他罕有的冷静没有急于冲上前去砍杀敌人,而是静静的驻马守着山道出口,横着那一柄巨大的狼牙棒,将整个山道都给拦得没了空隙。   狗急了自然都是要跳墙的,咄悉匐可不想被头顶的巨石砸成肉酱,或是被烈火烧成焦炭。他拔出了刀歇斯底里的怒吼,指挥身边紧紧跟随的十数名铁卫向前冲锋,想要杀出一条突围的血路。   牛奔沉喝,“你们全都退后!”   拓羯骑兵们很听话的勒马后退,他们绝对信服自己的新首领。   咄悉匐的叶护铁卫,都是突厥族中百里挑一的勇士,在草原上也算小有名气。当他们看到牛奔要凭自己一个人来对付自己一群人时,他们感觉受到了羞辱。   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受辱可能比受死还要更加难堪。   于是,他们像一群被激怒了的恶狼,发疯似的扑向了牛奔。   牛奔骑在马上都没有动。连年的军旅生活和沙场征战让他积累了很多有用的经验,这地方比较狭窄崎岖根本不适合马匹的冲刺搏杀。眼下此刻,自己手中长达一丈的巨大狼牙棒,远比突厥人手中的弯刀更有优势!   铁卫们冲得很猛,无奈地面不平山道又窄,他们的队伍有些凌乱。牛奔瞅准时机将马匹一横,猛力砸出一棒,冲在最前的那名铁卫当场头胪炸裂,连马匹都惨嘶着跪倒在地。   人和马的尸体给后面冲来的铁卫,造成了障碍。再加上牛奔这一记击杀实在太过暴力和血腥,使得狗急跳墙的狂怒铁卫都骇得停住了,前冲后撞之下队伍更加凌乱。牛奔早已习惯把握这样的古怪战机,他跳下了马来,抡起大棒杀进了一群凌乱的骑兵当中。   当真是虎入羊群,守在后方的拓羯骑兵们只看到一阵鲜血与骨肉飞溅,马匹和人都在惨叫。   片刻后,他们就只看到一个巨人提着一柄血淋淋的狼牙大棒,站在一堆残缺血腥的尸体中间。   咄悉匐瞪圆了眼睛,表情就似见鬼。他感觉浑身僵硬发冷,几乎遗忘了思想,就像是彻底麻木了一样。   牛奔咆哮,提着大棒冲向咄悉匐。   咄悉匐翻身下马。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逃跑了,不料他却软榻榻的趴在了地上,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动手吧,我认了。”说完这句话,咄悉匐闭上了眼睛。   “没那么便宜!”牛奔一掌切在了咄悉匐的脖颈后将他打晕,然后像捉了个三岁孩子一样将他夹在腋下,踏起大步走了回去。   好些个突厥士兵或远或近的,眼睁睁的看着牛奔俘虏了咄悉匐离开,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阻止。   拓羯骑兵们迎上前来,对着他们勇猛无匹的首领挥舞弯刀,发出巨大的欢呼之声。不远处很多的突厥士兵呆呆的站着,看着,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战斗,像是全都傻掉了。   “首领,敌人都已经丧失了斗志。如何处置?”阿里提尔上前来问。   牛奔闷哼了一声,“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此时此刻,丰州境内的黄河渡口。   当初薛楚玉和郭元振决定撤离丰州时,曾经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船只和渡桥,借此来延缓突厥人的追击步伐。这一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突厥人选择在黄河河道的较窄之处临时搭起了三座比较结实的浮桥,让他们的骑兵得以渡河南侵。   现在,这三座浮桥又被烧了。   与此同时,同罗部的酋长舍那啜带着他大部分的族人兵马撤了出来,正没命的往渡桥处逃跑。   舍那啜一早就深疑郭元振,但又无法说服咄悉匐免受郭的摆布。虽然他无法猜出郭元振究竟有什么阴谋,但总感觉灾难已是不远。于是他早就暗暗的做好了“应急”的逃亡准备,连营地都选在了最适合逃跑的边缘地带。   在爆炸发生的第一瞬间,舍那啜和他麾下大部分的部族兵马都逃了出来。在整个七万人的突厥大营盘当中,舍那啜的所部人马是遭受损失最小的。   可是当舍那啜带着人冲到了渡桥附近时,远远就看到了一阵滚滚的烟火冲天而起,他当场就绝望的大喊了几声,差点摔下马来。   与他同行的同罗部兵卒,也都泄了气,傻了眼。   这时,黄河方向的高处地平线上,像慢慢涨潮的海水一样,一字排开走来了大股的骑兵。一面红色大旗迎风招展,上面书了一个凌厉的“薛”字。   在这面大旗的前方,有一名白袍银铠的英俊将军骑着一匹浑身冒着血汗的赤色烈马,手提一竿冷森森的方天画戟,身后背着一把远比寻常制式要大了许多的巨弓——正领着这一波怒涛,稳稳如城的朝舍那啜等人开挺过来。   “薛……楚……玉!”舍那啜喃喃自语,表情就像是临死之人见到了阴冥地府的鬼差。   薛楚玉将手中的方天画戟一抬,身后的跳荡军整齐停住大喝一声,气动山河!   连同舍那啜在内,所有的同罗人整整齐齐的浑身一颤,不约而同的后退。   跳荡军集体停住了,队伍呈扇形,将同罗人攒在了他们的弓箭射程之内。   薛楚玉选取战场的眼光向来刁钻,这里的地势很利于骑兵作战。而且现在他的人居高临下,既有利于射箭的视野和射程,也利于骑兵发动冲刺攻击。   “首领,我们投降吧……”舍那啜的身边有人在说,而且不止一个人。   换作是平常,舍那啜早就亲自拔刀将这种动摇军心的混蛋砍死了。可是现在,他没理由这样做。因为他自己也很想马上就投降……如果,薛楚玉愿意接受的话!   薛楚玉叫停了麾下,自己却从旗使手中拿过了那面大旗,然后一手持戟一手持旗的单骑跑上了前来,将那面红色的薛字大旗往舍那啜的队伍面前一插,大声喝道:“我很想杀光你们。但或许,也可以考虑给你们一条生路!”   舍那啜和他的人再一次整齐发颤,集体后退。   “想死的,站着别动,我一定会成全你!”   “想活的,立刻下马卸去甲兵,双手抱头走到旗帜后面来——跪下!”   “你们只有,一个时辰!”   说罢,薛楚玉就调转马头,提着方天画戟跑回了本阵。   薛楚玉还没跑回原点,舍那啜第一个翻身下马,将刀扔在了地上,大声喊道:“族人们,我们已经尽力了,没必要再给咄悉匐陪葬!……听我的,投降吧!”   同罗人纷纷下马,解卸战甲扔了刀剑,走到薛字大旗的后面,死不甘心也好、没有脾气也罢,他们全都纷纷跪下了,就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息落下去。   跳荡军高高扬起刀枪,如同身后这条奔腾的黄河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三天后。   薛绍骑着威龙宝驹,走出了银川军堡。他的身后,跟着郭安这些斥侯和部曲亲随们。身前,则是分阵罗列欢呼不绝的千军万马。   ——阅兵!   李多祚所部两万人马看起来最是壮观,因为他有三千名衣光甲光鲜马匹雄壮的羽林军。余下的多数部队,是他奉了圣令之后临时在凤翔、会原一带招集来的府兵。   卖相最差的则是段锋所部人马,他们在山里藏了很久都快要变成了“野人军”。但是,野人军的声势可是一点不逊,因为这一仗他们杀敌最多、斩获战利品也是最多。   郭元振所部紧紧挨着段锋的人,刚刚在战场之上并肩作战了的两部人马,此时显得相当的亲近。   最耀眼的两部人马,却是拓羯骑兵和跳荡军。他们人数不多,但绝对是万众瞩目的核心焦点所在。   他们刚刚得胜归来,正准备献上俘虏。这场阅兵,更像是发专给他们办的献俘庆功大会。   薛楚玉献来的俘虏,是他自己所部人马的四五倍,众军无不惊叹。   牛奔只献了一个俘虏,咄悉匐!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薛绍骑着马,走到了咄悉匐的面前。   咄悉匐没有被缚,衣衫完整的步行,面无表情的仰头看着薛绍,冷冷的说了一句,“你很得意?”   薛绍淡然道:“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在杀了成千上万的人之后,得意洋洋。”咄悉匐冷笑,别过了脸去,不说话。   “看到你这样的表情,我更加坚定了一个决心。”薛绍说道,“尽管我很不愿意,但我会继续杀掉你们更多的人!”   咄悉匐再次抬头看着薛绍,没说话,但用他愤怒和憎恨的表情表达了一切。   “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中原和大漠之间,一切和解都只会是短暂的,虚假的。”薛绍说道,“总有一天,大唐和突厥会有一方彻底的倒下。否则,战争将永不停歇。”   “你说得对,狼天生就是要吃羊的。而且,永远都吃不饱!”咄悉匐回了这么一句。   薛绍笑了,“所以,猎人天生就是要打狼的。狼的威胁一天不解除,猎人就一天不会停止他的战斗!”   咄悉匐咬牙切齿的大叫,“我诅咒你,终有一日你要被万千獠牙撕成碎片!这些碎片会被扔在草原的每一个角落腐烂发臭,会被最寒冷的冬雪覆盖,永远回不到你南国的故土!”   “那我祝福你。”薛绍淡然一笑,“下辈子投胎,别再是薛绍的敌人。” 第0858章 釜底抽薪   有件事情薛绍是早有心理准备了的,那就是战争有了结局之后的麻烦,未必会比决出胜负之前,来得小。   成千上万的尸首要处理,战场必须进行彻底的清理,不然瘟疫的爆发是迟早的事情。另外,不是所有的敌人都已经被杀或是被俘了,还有很多四下逃散而去,对他们的追剿工作将要持续很长时间,花费很多的人力物力,而且充满危险。   当然,最大的问题却是——如何对待俘虏。   在正式的军事会议上,不乏有将军主张是将俘虏通通杀掉,以祭奠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这一论调在军队里,拥有很庞大的支持群体。将士们的愤怒从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开始就在不停的积累和酝酿,到了今天,终于是大爆发了。   薛绍很理解这些将士们的心情。站在个人的立场上说,几乎没人会比薛绍更加仇恨杀害了自己那么多袍泽弟兄们的杀手。薛绍自己也很想杀光这些俘虏,给所有阵亡的将士们一个交待。   但是理智告诉薛绍,自己不能这么做。当所有人都因为刻骨的仇恨和大胜的荣誉而头脑发热的时候,自己必须保持足够的冷静。他记得裴公在世之时时常劝诫“兵者民之司命”,现在薛绍充分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将与帅之间的区别,莫过如此。   在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多次思考之后,薛绍再次举行正式的军事会议,专门讨论俘虏的问题。   会议刚刚开始,李多祚这个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朔方军很有份量的元老级将军,就提出了一个说法:“少帅,李某认为这件事情没有必要再反复的商量了。在对待俘虏的问题上,各位将军的意见有分岐,而且这个分岐不大容易得到调解,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少帅用军令来做出决断。令出如山一概执行,这才是朔方军一惯的铁血作风。”   众将沉默。   薛绍点了点头以示对李多祚的激赏,再道:“李将军,换作是别的事情,我肯定是说一不二早就下了命令。但是这件事情,关系到很多将士的内心感受。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说法,薛绍不足以服众,也确实会愧对在天的朔方军英灵。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平心而论,我认为杀再多的突厥人也无法抵偿我对他们的仇恨,更加无法抚平我内心的悲痛。我想,大多数的朔方军将士,现在都是这样的一个感受。”   “对啊!”很多人附合,其中甚至包括郭元振和薛楚玉。   薛绍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道:“但是兄弟们,杀戮能够解决的问题,其实都不算是问题。你们回想一下,裴公在世之时主持的两次北伐,加上上次我驰援河北与薛仁贵老将军联手打的那一场河北之战,三场大战下来我们杀了那么多的突厥人。但为何战争仍在不断的上演,矛盾仍在不断的激化,同时我们自己的人也一次比一次的死得更多呢?”   众将再次沉默。   “有些问题,大概是帝王和宰相们才会日夜思考的。但我们身为将军,偶尔也不妨想上一想。”薛绍说道,“因为战争的根源,其实还是在于朝堂之上。”   “愿听少帅高见。”李多祚带头请问,众将附合。   薛绍说道:“我只简单来说,近年来大唐与突厥之间的矛盾和战争,最大的一个爆发点和转折点,就是我朝处斩了阿史那伏念。那一刀下去,草原人彻底对大唐丧失了信任,转而铁了心的去支持突厥的叛军领袖了。”   “对。”李多祚说道,“裴公主持的两次北伐,我都参与了。那两次大战其实我们都赢得挺轻松,因为那时候大多数的草原人,心里还是向着大唐的。但是至从裴炎一刀砍了伏念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草原人的心,彻底背离大唐而去。若非如此,突厥人也不会趁机这么快的坐大起来。”   “李将军这一席话,说到了核心。”薛绍说道,“大唐与突厥之间的战争,其实就是草原民心的争夺。在这一点上,我们已经输得很多了,甚至可以说已经输到了精光。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挽回这个不利的局面,从而从根本上赢得这一场国与国之间的生死存亡之战呢?”   会场再一次陷入了沉寂,众将思考了好一阵,郭元振说道:“我明白了。突厥人,我们可以在战场上狠狠的杀。对于其他一些有心投降或是犹豫不决的部族,我们应该尽力争取。这一次被俘的俘虏当中,大多数都是同罗部的人。我们是应该慎重考虑,该要如何处置他们。光是一味的砍杀,只会是火上浇油,让越来越多的草原人打从心底里痛恨大唐,从而铁了心的效忠于突厥汗国。从长远来看,这对我们是相当不利的。”   “高见。赞同。”李多祚斩钉截铁的吐了两个词。   牛奔则是乐了,“难怪少帅叮嘱俺,在贺兰山不用客气只管砍杀。俺也就真没客气把他们全杀光了,只捉了咄悉匐一个活的回来。”   众将一同发笑,薛绍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牛奔傻笑着一个劲的摇头,“反正你怎么吩咐俺就怎么干,这准没错!”   众将再度发笑。   薛绍也笑了,说道:“以咄悉匐的处境和为人,青羊山一战战败之后,他肯定不会甘心往北方逃逸。如果他就这样回去了,是无法面对骨咄禄和元珍的,就算一死也不足以做出交待。他一定会想要翻盘,那么逃往灵州卷土重来就是他最后的希望。而在这种时候还在继续追随咄悉匐的兵马,必是他的铁竿心腹和族部亲勋无疑。这些人就是我们真正的死敌,除了将彻底的消灭他们,再也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深谋远虑,佩服!”李多祚由衷的感叹了一句,就连看向薛绍的眼神都有点变了——就像他当年跟随在裴行俭身边时的一样,带着崇敬和仰望。   “难怪。”一直沉默寡言的薛楚玉说话了,“我一直都有些想不通,为何向北逃往丰州的敌人,会那么轻易的就投了降。当时的情景,虽然我军占据了天时地利之优,但对方的人马毕竟四五倍于我。但是他们居然会在我军未发一箭一矢的情况之下,就乖乖投了降。想来便是少帅所说的道理,往北逃的敌人并非是咄悉匐的死忠,大难临头他们只想保全自己。”   薛绍笑了一笑,“青羊山一战,北逃的敌人已经是惊弓之鸟。当他们见到浮桥被烧归路断绝,最后希望也就破灭了。此时此刻,再要见到一个威震天下的玉冠将军前来挑战,他们仅剩的一点信心都会完全崩溃。这样的敌人,是很容易招降的。”   “换作是俺,照样杀个痛快再说!”牛奔大咧咧的接了一句。   众将一同大笑,薛绍道:“所以我才派了你去贺兰山。去往丰州拦截敌人的这件差事,除了玉冠将军谁都办不了。因为只有他,才注备这样的威摄之力。假如换作是薛绍本人去了,我估计同罗人肯定会壮起胆子来先跟我打一架再说——因为他们做梦都想要揍我啊!”   会场里这下是笑翻了。   薛绍任由他们笑了一阵之后,敲了敲桌子说道:“言归正传。针对同罗部的俘虏,我有一个主张。诸将听了之后不管有什么意见,只管提出。我们必须要得出一个最为稳妥的方案。”   “好。”   薛绍说道:“我的主张就是,不杀一人。并且我要放他们的首领舍那啜回去,随行带上一千骑。”   “为什么?”众将问道。   薛绍说道:“我要让舍那啜带着这一千人回同罗部,把他们的帐篷牛羊和部族子民,全都搬过阴山,南迁到丰州、灵州或是夏州治下的草场来定居。就如同,当年太宗皇帝平定突厥之后,做的那样。”   众将无不惊愕,“这可能吗?”   “执行起来,确实很有难度。”薛绍深呼吸了一口,“但事在人为,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釜底抽薪,我认为或可一试。”郭元振若有所思的道:“如此这件事情办成了,就可以作为一个成例。以后再有类似情况,可以参照办理。三次五次很多次以后,突厥汗国的实力会不断削弱。当然更重要的人,我们能够真正赢回一些草原人的民心。这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之所在。”   “对。”薛绍说道,“记得上次我和恶来在于都今山打完那一仗之后,我放了所有人回去。当时我曾单纯的以为,这样我们就能赢得很多人心。最后的事情证明,我错了。人往往都是十分健忘的,尤其是在利益的驱使和生存的压力之下。反过来,一味的杀戮更加不能解决问题。事实也已经证明了,哪怕我们杀的人再多,也无法杀尽所有的敌人。因为我们每杀一个人,就有可能竖立十个新的敌人。”   “杀也不是,放也不是,那该咋办?”牛奔急了。   “用时间、耐心和刚柔并济的教化,让迁居内地的同罗人,真正成为大唐王朝的子民,成为我们的同胞!”薛绍道,“其实,大唐王朝最强大的武器,既不是安西虎师也不是定襄军更不是朔方军,而是我们伟大的——文明!”   “少帅……”李多祚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件事情我朝已经努力了几十年,现在看来,好像是失败了。”   “你提醒了我,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太宗皇帝和他身边一批能人英杰,尝试过要这样做。我认为他们的想法是很正确的,就算最终他们失败了,这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经验。”薛绍很果断地说道,“我深信,最终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在此之前,我不介意再失败一次、甚至是几次,就算是为我们的后人提供经验、打下基础,那也是好事。”   众将沉默,各有所思。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没有前人努力过后的失败,又哪来后人真正的成功呢?——我想试一试。我的袍泽弟兄们,你们愿意帮我吗?”   所有人齐刷刷的站了起来,“誓死追随少帅!” 第0859章 宽容与底线   为了妥善处理好俘虏问题,薛绍不得不在银川军屯多待了几天。   在这件事情上,薛绍不能不谨慎对待。因为他的心里既有着彻底解决突厥问题的宏远大志,也不希望自己的行为不接地气,从而被身边的这些袍泽弟兄和追随者们所质疑、所孤立。   “志存高远,勤谨务实”,这是李多祚背着薛绍给出的八字评价。很少有人能像李多祚这样能够理解薛绍的难处,因为其他的将军们都很少在皇宫里混迹,他们的心里早已被快意恩仇的英雄气概所填满,他们的眼光只是停留在战场之上。这其中,甚至包括郭元振和薛楚玉。   不过,郭元振毕竟是个“很有水平”的进士将军,他很快就理解并接受了薛绍的想法,并开始鼎力支持他的主张。这让薛绍感觉很欣慰也很激赏,因为郭元振并不具备自己这种“横跨千年”的历史大局观。   薛楚玉呢?他或许也真正的理解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和牛奔一样,是薛绍所有的袍泽弟兄和追随者当中最纯粹最无私的铁竿份子。在他们看来,区区几个俘虏的问题根本犯不着纠结,听薛绍的准没错——凡是不听薛绍的话的人,都该打屁股!   有了李多祚、郭元振和薛楚玉、牛奔的大力支持,薛绍的主张终于得以实施。虽然军队里还有一些不解和不满的声音,但已是局部的小问题。百分之百的理解是不可能的事情,薛绍要做的就是争取到大多数人的拥护和支持。   在摆平了内部之后,薛绍才正式接见同罗部的俘虏酋长,舍那啜。   舍那啜见了薛绍很害怕。虽然他没有像三流影视里演的那样跪倒在地痛哭流涕,但至从他走进这个房间开始,他就没有抬过一次头去看薛绍。他只是呆呆的站着,一副听候发落的无助姿态。   “请坐。”薛绍的声音很平静。   舍那啜这才鼓起勇气看了薛绍一眼,然后又飞快的挪开了眼神,闷不作声的坐在了一张马札上。   “我们是头次见面吗?”薛绍问道。   舍那啜点了点头。   “这就好。”   舍那啜纳闷的抬起头来看向薛绍,“薛少帅,言下何意?”   “呵,你的汉话说得很不错,倒省了我不少的功夫。”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如果我们曾经见过面,那多半是在于都今山。你明白了吗?”   舍那啜微微怔了一怔,点了点头,“明白了。”   “说来听听?”   舍那啜用委曲求全的口气,说道:“如果我们在于都今山见过面,那就证明我是第二次背叛大唐,并且辜负了薛少帅义释放归的恩情。”   “很好,看来你确实是明白了。”薛绍淡然一笑,说道,“实不瞒你,如果再让我捉到于都今山放回的那些人,无论情由死路一条。我有必要让所有的草原人知道,薛绍的宽容,底线分明。”   舍那啜稍显紧张的低下头,但马上心中一亮——听这口气,他这次是要放我一马了?   “不用猜了,我会放你回去的。”薛绍淡然说道,“你能在黄河渡口率军投降,我理当给你一次机会。”   “多谢薛少帅!”舍那啜有点激动,连忙站了起来抚胸而拜。   “请坐。”薛绍微微一笑,说道:“但我有个条件。”   舍那啜坐了下来,有点忐忑不安的看着薛绍,“薛少帅,请讲。”   “这次你们同罗部,一共派出了多少兵马参战?”薛绍先问道。   “一万余骑。”舍那啜答道,“元珍下达了死令,我们部族几乎所有的青壮骑手全都参战了。部落族地,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在留守。”   薛绍淡然一笑,“你就没有想过,万一这场仗他们打输了,你们怎么办?”   “想过……”舍那啜双眉紧皱的低下头,“我们,会面临灭族之危。”   “所以你比咄悉匐还要更加谨慎。”薛绍笑了一笑,“我听郭元振说的。”   舍那啜苦笑了一声,叹息,“哎!”   “过去的事情,先就不提了。”薛绍说道,“现在你们同罗部的绝大部分青壮,都在我的手里。我会放你回去,但你只能带走一千骑。”   “啊?”舍那啜怔住了。   “听我说完。”薛绍说道,“我要让你带着这一千骑,把你们所有的部族子民都搬迁过来,从此定居在六胡州。”   舍那啜彻底呆住了。   薛绍淡然道:“你应该可以想像,我部下的将士们有多想杀光你们,给阵亡和袍泽和惨死的百姓们报仇雪恨。就算我想给你们同罗部一次机会,也必须要能过得了我麾下的无数将士这一关。否则众怒难犯,连我都有可能陪着你们一起死。”   “这……”舍那啜开始紧张了,“这恐怕,办不到啊!”   “为何办不到?”薛绍问道。   舍那啜满副难色的摊开双手,“我们要带着老弱妇孺和牛羊帐篷,翻越阴山南下丰州,这一路上根本走不过来。骨咄禄和元珍,是不可能放我们南下的!”   “他们肯定不会愿意这么做。但是现在,他们也无法阻止。”薛绍说道,“别忘了,骨咄禄和元珍所有的注意力和兵力,都在大唐河北。只要你的行动够快,他们很难阻止。就算会遇到小股的阻碍,一千骑足以扫平。另外,我会派薛楚玉率领跳荡军接应你——还有问题吗?”   “……”舍那啜咬牙,沉默。   “不是我威胁你,这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薛绍说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误了这个期限,我只能处决余下所有的同罗部俘虏。”   “啊?……”舍那啜惊惧的站了起来,怔怔的看着薛绍。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薛绍淡然道:“谁也不愿意背景离乡。但我相信,这远比灭族要好。另外,你们很快就会适应在大唐的生活。用不了多久,你们会以大唐子民自居,并引以为豪。”   “……”舍那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看得出,他的内心相当的挣扎。   “你有时间考虑,想好了再给我答复。”薛绍说道,“但这个时间,会算在一个月的期限之内。”   舍那啜像是遭了电击一样浑身一弹,“薛少帅,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出发!”   傍晚。   薛绍和郭元振站在城楼上,看着舍那啜就带着他的一千部族骑兵,奔出了银川军堡的大门。   “跑得真快!”郭元振笑道,“舍那啜很精明。青羊山这一仗打下来,好些个草原部落恐怕将要从此除名,他同罗部倒是损耗极小。”   “舍那啜怕死,更怕被灭族,我们要充分利用他的这个心理。”薛绍说道,“虽然他很不情愿,但我相信,他会尽快带着他的部落和子民南下的。”   “咦,这让我想到了床上那回事儿!”郭元振大笑了几声,说道,“这女人嘛,头一次总是疼得哭天喊地跟杀猪似的。再往后,她又会爽得惊天动地,也跟杀猪似的!”   薛绍哈哈的大笑,说道:“你这个比方倒是打得不错——舍那啜现在的确就跟大姑娘头一次上床似的,会很痛苦。但以后,他会尝到甜头并乐此不疲的。”   “就是。”郭元振撇了撇嘴,“从草原蛮子变成大唐子民,还能亏了他不成?”   入夜后。   忙碌了几天的薛绍,今天打算早一点睡觉。明天就要开始整顿兵马为收复灵州做准备了,养精蓄锐是必须的。   刚准备脱衣上床时,斥候来报,说千牛卫大将军程伯献求见。   薛绍直挠头,又来了!   没办法,还是得要请他进来见上一见的。   程伯献进来了,一脸的讪笑,“少帅,我也是责职所在,没办法了。你就担待几分吧?”   薛绍也讪笑,“你就那么着急,让我去见玄云子啊?”   “没办法,回了京城我得向太后交待啊!”程伯献抱着拳连连作揖,“我总不能回话说,我把人往薛少帅面前一扔就没再管她,自己便回来了吧?”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吧?”薛绍笑道。   程伯献苦着脸,“好歹,我也要看到薛少帅从玄云子手里接过圣旨吧?”   “哦,对。”薛绍作恍然大悟状,“圣旨都还没接呢!”   “那现在去呗?我陪你去!”程伯献几乎是做出了一副“奴才”的嘴脸,来苦苦央求了。   薛绍撇了撇嘴,“好吧,看在你的份上。”   二人来到了医棚,远远就听到了一些伤兵的哀号声。但是比起早几天来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整个医棚秩序井然,尤其打理得很干净很卫生。和以往张成吴远操办的情景,判若云泥。   玄云子有洁癖,薛绍可是早就知道的。   负责护卫这里的人是薛绍的部曲,他们看到薛绍来了连忙上前参拜。   “玄云子呢?”薛绍问。   “在那里。”部曲指着医棚中的一个角落,说道,“正在给一个膝盖中箭的伤员换药。”   “我在旁边蹓跶一下。等她忙完了,叫我一声。”薛绍说道。   部曲连忙说道:“少帅,我还是先去通知一声吧?不然,兴许到了天亮她都还没有忙完。”   薛绍微微一怔,“这么久?”   “这几天来,她都是这样的。”部曲说道,“属下几乎没见她睡过觉,一直在忙。”   程伯献马上做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给薛绍来看,薛绍心里本就感觉有点过意不去了,看到他这副表情马上就板起了脸,“你怎么像个老媒婆?”   程伯献嘿嘿的干笑了两声,“那你就当我是个涎皮赖脸的老媒婆好了——要不我去安排一点小酒小菜,少帅陪玄云子小酌一杯,也好让她歇息一下?”   “去吧,程老妈子!”薛绍没好气的道。   程伯献笑哈哈的走了。   薛绍朝医棚走近了几步,透过几盏油灯的昏暗亮光,远远的看着玄云子。   此刻,她已经不再是以往那个衣袂飘飘宛然如仙的玄云子了。她穿着一身粗糙的土黄色布衣军服,头发用一双筷子草草的束结盘起,素面朝天挽着衣袖,手脚麻利忙前忙后,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古典派家庭主妇。   薛绍静默的看了许久,不由得轻叹一声,“玄云子,你这是何苦呢?” 第0860章 良辰美景   夜已深沉,月色迷蒙。   “近几天,天气可能不会太好啊!”薛绍端着一杯酒,仰头看着月亮,没话找话的瞎说。   坐在他对面的玄云子笑了一笑,没说话。   薛绍眨了眨眼睛感觉更不自在了,心说你非得逼我吟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你才肯接我的话吗?   “三日内应该都是阴天,不会下雨,利于练兵和行军。”玄云子突然说道。   “哦……”薛绍又眨了几下眼睛,什么时候学的新技能啊,天气预报?   “这东西你打算什么时候拿走?”玄云子将一个包裹得挺严实的黄色卷轴物件拿了出来。   “无所谓吧,你现在给我就行。”薛绍道。   玄云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在京城,你把紫金鱼符乱扔;在河陇,你不稀罕圣旨。你觉得,这真的是好事?”   薛绍讪笑了一声放下酒杯,“如此良辰美景,用来说教可就太浪费了。”   “这样吧,等你有空安排一个适当的时机,让我当着诸军众将的面宣读圣旨,此事即便完了。就算你真的不需要圣旨,那也没必要拒绝一个名正言顺的头衔。这能让你手下的将军们,更加心安理得的唯令是从。”玄云子说罢就将圣旨收了起来,说道,“这件事情就谈到这里,我们说点别的?”   “好。”薛绍面带微笑的,给玄云子倒了一杯酒,说道,“有件事情,我想同你商量。”   玄云子接过了酒杯拿在手里,没有急着喝,脸上的泛起一丝挺玩味的笑容,“我大概能猜到,你要和我说什么。”   薛绍笑了一笑没有接话,如果这都猜不到,那眼前这女人就不是玄云子了。   “我觉得,你还是免开尊口为妙。”玄云子仰头看了看天空,学着薛绍的口吻,“如此良辰美景,用来说教可就太浪费了。”   薛绍的表情顿时哭笑不得,心里恶狠狠的想道——既是良辰美景,洞房花烛可好?   “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玄云子面带微笑的说着,但没人会怀疑此刻她的态度之坚决。   “你留在这里,干嘛呢?”薛绍有点恼火的口气。   “我不是小孩子,既不要你背也不要你扛。我更不是什么弱女子,河陇遍地战火我独自一人来去自如,行走千里毫发无伤。这也就意味着,我既不需要你的保护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玄云子微笑地说道:“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呢?”   “玄云子,这是战争!”薛绍提高了一点声调。   “我已经见过了很多的死人,还有一些是死在我的面前,在我救治他们的时候。”玄云子面带微笑的,淡然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战争,不是儿戏。我更加知道,军队里没人敢于藐视薛少帅的权威。但我好像,不属你管。所以,我这应该不算违抗军令吧?”   “对,我是无权给你下令。”薛绍恨了个牙痒痒。   “难道是,我和我带来的这些医师郎中和志愿之士们,坏了你们的规矩给你们带来了麻烦,所以你才要赶我走?”玄云子问道。   “我的袍泽弟兄们,都对你们充满感激,十分敬重。我也是。”薛绍淡淡的回了一句,心里却在有点抓狂了。对眼前这个貌似温柔似水、实则坚定似铁的女人,自己好像还真是没有太多的办法。   玄云子没再说话,凝视看着夜空之中迷蒙的半弦之月,怔怔入神。   薛绍也没再说话,眼下这光景不谈情说爱也就罢了,用来吵架实在不应该。   良久。   “薛绍,你试过心无所依,飘荡似鬼的感觉吗?”玄云子突然说道。   薛绍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玄云子问。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没有回答,心想这让我怎么跟你说呢?我前世的事情,你也想打听吗?   玄云子微然一笑没再追问,而是自己说道:“我刚刚才经历过。”   “什么时候?”换倒是薛绍问了。   玄云子说道:“就从我离开皇宫去给先师守墓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我再次离开皇宫来到河陇。”   薛绍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一时想不大明白。   玄云子微微一笑,说道:“那段时间,我感觉玄云子这个人活在世上根本就是一个多余。因为这世上有她不多没她不少,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好像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你怎么会这么想?”薛绍说道,“在我和很多人看来,你就像世外仙人一样的洒脱自在。这难道不好吗?”   “不好。”玄云子微微苦笑,还很是罕见的叹息了一声,“人即是人,奈何学仙?”   薛绍微微一怔不再接话,心想我真不应该和她谈起这样的话题,太伤脑筋了!   “不说这些了。非但是你觉得无趣,连我都不想再多提及。”玄云子很主动的切断了这个话题,微然一笑说道:“眼前就事论事,除非你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否则你不应该赶我走。”   “……”薛绍一时陷入了无语,心说你是在逼我以“夫君”的姿态跟你说话吗?   玄云子微微的笑着,端起杯子来轻抿了一口酒。看那表情像是在等待薛绍的下文,但更像是一个挖好了陷阱的猎人,在智珠在握的等着收获即将倒霉的猎物。   ——我才不跳你的坑!   薛绍心里没好气的闷哼了一句,说道:“你可以留下。但前提是,你必须服从军令。换句话说,除非你是军队的一员,否则任何人都不能留你在军队里!”   “玄云子,绝对服从号令。”玄云子展颜一笑答得干脆。   薛绍看到她这种“大获全胜”的表情显然有点恼火,但恼着恼着又无奈的笑了起来……算了,我还真是没有什么太多的理由,来说服她!   片刻后薛绍回到了房间,有点恼火的双手叉腰,站在程伯献的面前。   程伯献看到他这副姿态和表情简直快要笑癫了,“到底怎么样了?”   “还问个屁!”薛绍没好气的骂了一句,翻身往床上一躺,“这娘们儿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连你都拿她没辄,那其他人更不用说了。”程伯献嘿嘿哈哈的笑,“要我说,就让她跟着你吧,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你懂什么!打起仗来,我连自己的性命都照顾不到,哪里还顾得上她?”薛绍气乎乎的道,“月奴跟我南征北战好几年,人称安大将军,她算是女中豪杰了吧?现在我都不让她随军了!”   “玄云子应该不用你担心什么吧?”程伯献说道:“在我看来,玄云子和月奴是截然不同的。她和任何女人都不同。我总感觉她不像是凡人,她总能在别人不知不觉的时候,干成意想不到的惊人之事。”   “我怕就怕她这一点!”薛绍一拍床板就坐了起来,“月奴武艺高强大胆莽撞,冲动起来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但我尚且禁得住她——玄云子,谁能管得住?”   “呃……”程伯献愕然的怔了一怔,轮着一对铜铃大眼喃喃的道,“那你早点把她睡了,不就能管住了?”   “滚出去!”   次日黎明,校场练兵。   薛绍的手下是一支大混编的队伍。其中既有朔方军的原班人马,也有拓羯骑兵这样的胡人队伍,还有在延州招来的溃兵和义军,后来还加入了李多祚带来的羽林卫和凤翔一带的府兵。   现在,又增添了一批刚刚招降的俘虏。   青羊山一战,咄悉匐麾下的七万大军死伤过半逃散无数,薛绍俘虏了两万多人。这个数目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是相当惊人的,它几乎相当于大唐某一个县城的全部人口数量。如果不是有银川军屯这个大粮仓作为供给后盾,薛绍只能毫无选择的杀光这些俘虏以除后患,就像当年郑仁泰和薛仁贵在天山一战之后,坑杀数万铁勒降军一样。   两万多俘虏当中,有七八千的是同罗部的人。薛绍已经放了舍那啜回草原去迁徙部落,留在军堡当中的同罗俘虏得要押后处理。留下一万多俘虏当中只有少部分人是真正的突厥人,其他大部分是来自于草原其他大小部族的“控弦之士”。他们或是主动或是被裹挟的参与了这场战争,但在死亡与投降之间,他们都选择了后者。   大唐的军队里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降卒,他们和很多被流放充军的犯人一样,都是终身制的“职业军人”。从他们穿上军服并拿起刀枪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只能放弃以前的人生开始新的生活。从此,他们要么在战场上证明自己重获尊严,要么在战争中无声的死去。   操练已经进行了几天了,比起早些时候的“一盘散沙”之状,现在的情况总算是好了一些。但薛绍仍是很不满意。他知道所有人都急着要尽快南下收复灵州,但鉴于眼前的情况,军队大整顿并进行磨合操练,绝对势在必行。   但是李多祚(或者说是李多祚麾下的羽林卫将士们)好像不大乐意跟这些“乌合之众”一起训练,于是前来请战。李多祚说他的部队体力充沛斗志旺盛,可以先去灵州打个头阵。等少帅练好了人马,再行来援不迟。   薛绍理解李多祚的好战之心,但不愿意在这时候分兵而进。如若拒绝,好像又会冷了羽林卫将士的心——换句话说,羽林卫毕竟是皇家卫率,并非是自己的亲勋部队啊!   这时薛绍总算感觉到,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需要,玄云子手里的那份圣旨了! 第0861章 灵州变故   玄云子当着众将把圣旨宣读了,薛绍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权威,来统领手下所有的军队。   但是薛绍心里一直都很清楚,作为一名将领,他手中的权力其实并非只是源于“兵权君授”。就拿玄云子的话来举例,在京城的时候薛绍能把紫金鱼符到处乱扔,到了河陇也根本不把圣旨当一回事。所以说到底,兵权和所有的权力一样,都是根植于人心。   薛绍在军队里深得人心威望很高,但这个范围是有一定局限性的。就拿眼下他手下的这一支“混合军”来说,李多祚带来的这两万人就对薛绍很陌生,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和信服。他们以羽林卫为核心主体,而羽林卫从本质上讲是隶属于皇家的亲勋部队。除了皇家(准确的说是武则天)他们谁的账都不会买。李多祚身为羽林卫统领,但他也不能违逆了属下大多数人的意志而一意孤行,否则他只会被孤立甚至被驱逐。   因此,哪怕李多祚本人对薛绍再如何亲近和信服,也无法改变这支两万人部队的本质。他们离开京城千里迢迢的跑到河陇来助战,本来就有一种“大材小用”受了委屈的自我感觉。现在薛绍让他们和自己麾下的杂牌军们混在一起,更是不爽。   因此,李多祚的频频请战其实也是出于一种无奈,那是因为他手下的将军们都已经不耐烦了。虽然薛绍凭借圣旨暂时的将他们压制住了,但他心里很清楚,照眼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激发一些内部矛盾出来。薛绍倒也想过先让李多祚回去算了,自己手下现在已经有了将近两万人马。但李多祚带着一群兄弟不远千里来了这一趟寸功未建,回去之后也不那么好交待。如果自己这样做未免有些不近人情,甚至会伤了兄弟感情。   再有一点,薛绍猜测武则天之所以派了羽林卫来河陇助战,另有一层深彻的用意很有可能就是,防止自己拥兵自大甚至割据为王。   换句话说,羽林卫既是来助战的,也是来监视的。薛绍如果提前将羽林卫赶了回去,那就很有“做贼心虚”的嫌疑。   所以,眼下的这支军队还真是不太好带。薛绍感到了一些烦恼。   深夜,冷风瑟瑟,这让银川军堡里的将士们感觉到了秋天的寒意。   薛绍秉烛独坐,连夜翻阅和批示一些重要的军文。身边没有了王昱这样的书吏做帮手,刘幽求和苏味道还在赶来银川的路上,这些文职工作只能是薛绍自己来独立的亲自完成。   连日征战有伤在身,白天校场晚上书房,薛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他很想趴在桌子上就这么睡过去,但很多令文一大清早的就要交付属下去实施,根本不容耽搁。   薛绍只好强打精神的苦撑。   门被轻轻推开,有个人提着灯笼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薛绍正在全神贯注的伏案疾书,眼皮都没有挪一下。   叮当一声轻响,一个漂亮的白瓷盏放在了薛绍的左手边,然后撤走了已经变凉的旧茶。   薛绍理所当然的认为又是哪个部曲进来换茶了,因此都没多看一眼。他临时停了一下笔担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入口香浓带着一股药香味。   “咦?”他不由得微微一怔,这才抬头看了旁边那人一眼,“玄云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玄云子就站在书案边,面带微笑的道,“你太专注了,我没敢打扰你。”   “这是什么药材炖的鸡汤?”薛绍咂了咂嘴,“味道有点奇怪,倒也挺好喝的。”   “军堡哪里还会有鸡?”玄云子笑道,“是鸽子。红叶商会的信鸽。”   “啊?”薛绍怔了一怔,“多好的鸽子,立了大功的啊,吃了有点可惜了!”   “拿来让薛少帅补了身子,就不可惜。”玄云子说道,“你需要休息。再这样下去,你会累垮的。”   “不至于。”薛绍笑了一笑,见到玄云子仍是站着,便道,“请坐吧!”   玄云子挺自然的在薛绍面前坐了下来,把汤盏往薛绍面前稍稍推了一推示意他趁热喝,然后就动手帮他收拾这一张堆满卷宗和军文的杂乱桌子。   她这一小小的举动,让薛绍感觉挺欣慰。眼下实在是太忙太累了,能有个人主动来帮忙真是不错。很自然的,薛绍心里就这么一琢磨:玄云子可是一个“很有水平”的人啊,让她帮我看一看这些卷宗和军文,适当的帮我归纳整理了一下应该没问题!   于是薛绍挺不客气的捡出一坨卷宗来往玄云子面前一扔,“帮我看一眼,如果是很紧急又很重要的事情,就整理好了放到我的右手边。反正,先扔在一边有空我再处理。”   “好。”玄云子应了一声,马上就开始翻阅卷宗了。   薛绍看了她一眼,暗自一笑,拿起汤盏把药膳鸽子汤给喝干了,然后继续批处军文。   过了大约将近一个时辰,天边都已经露出了晨曦了,薛绍总算批完了手里最为紧急的一批军文。正要伸个懒腰时他愕然发现眼前居然有个人,恍然之间他还怔了一怔,然后就看到了右手边堆放的一叠整齐军文。   玄云子显然是察觉到了薛绍对他的“忽视”,但她并未在意,只是淡然道,“有一些我认为比较紧急的军务,都放在了你的右手边。我还用夹带的纸条尝试着写下了批复意见,你可以看一看。”   “你还做了批复?”原本很困倦的薛绍,因为好奇又打起了一点精神,于是马上翻开那些卷宗来看。   这一看不打紧,看了薛绍很是震惊。因为,玄云子挑出来的这些军文的确都是很紧急也很重要的事情。更神奇的是,她的批复意见几乎全都和自己将会做出的应对,不谋而合!   这……简直玄幻了!   薛绍睁大了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玄云子。   “我这么做,很不妥是吗?”玄云子倒还有点惭愧的样子,“我就随意试试,你不予理会就是了。”   薛绍不置可否的将卷宗扔到了一边,随手对着桌子旁边堆积如山的卷宗一指,“那里还有一堆,你顺便也帮我看看。我累了,先去小睡片刻。”   “好!”玄云子这一声应得有些激动。   薛绍扯着大哈欠,仿佛若无其事的走出了书房。   玄云子手脚麻利的忙活上了。虽一夜未眠,但她感觉不到半点的困倦,反而精神百倍神彩奕奕。   薛绍出了书房,特意绕了一个小弯从窗口经过,看到玄云子在那里全神贯注的翻阅卷宗。   那一张完美的侧脸配合专注的神情,让薛绍忍不住多看了片刻。但看着看着,薛绍恍惚感觉有点不认识她了——这还是那个飘渺如仙不食人间烟火的,终南山玄云子吗?   “先睡会儿,养足精神!”诸事繁忙的薛绍,可不大愿意为眼下这种事情分神太多。   睡下了大约一两个时辰,薛绍被郭安叫醒了。   “少帅恕罪,实在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郭安说着就递上来一份军文。   薛绍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糊糊的拿起军文一看,斗然一下瞪大眼睛,当场睡意全无几乎是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薛绍惊问道。   “应该收到有一两天了。”郭安说道,“近日诸事繁杂军文多如牛毛,这么重要的军文不知怎的就和一堆军文搀到了一起,刚刚玄云子发现了,专程送来的。”   “她人呢?”   “就在外面。”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请她进来。”   郭安迟疑了一下,“少帅,请先更衣。”   “我都睡糊涂了!”薛绍苦笑了一声,寻思了片刻,再道,“你去通知程伯献、李多祚还有薛楚玉、郭元振这四个人,马上到我的书房商议重要军情!”   “是!”   片刻后薛绍整好了衣装,玄云子进了房来。   “我要专程感谢你。”薛绍认真地说道,“如果不是你细心找出这份重要的军文,我会误了大事。”   玄云子淡淡一笑,说道:“你早该叫两个书令使,来帮你整理这些文案。”   “银川军堡里,只有杀人饮血的好汉,没有舞文弄墨的书生。李多祚到是带来了几个书令使,但是羽林卫的人我用不趁手。”薛绍苦笑了两声,说道,“刘幽求和苏味道正在赶来,但肯定还要好几天才能到。”   “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暂时帮你几天。”玄云子的声音挺平静。   薛绍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了。”   玄云子没什么表情,但是眼中绽放出了异样的神彩,“我先去做事。”   “好。”薛绍随口一说,马上又道,“你还是,先睡一会儿。”   “不用。我一点都不困。”玄云子嫣然一笑,转身就走了。   薛绍不由得愣了一愣,心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玄云子也能笑得这么妩媚!   片刻后,四位大将都到了薛绍的书房。薛绍拿着一份军文大步走了进来,将它文往桌上一扔,“兄弟们,自己看看。”   郭元振手快最先捡起,拆开一看,当场惊道:“出大事了!”   “何事?”余下三将齐问道。   郭元振睁大了眼睛,“安西虎师已抵灵州,正在攻城。夏州都督韦待价亲上战场,身中数箭阵亡城下!” 第0862章 虎师的复仇   安西虎师的突然出现,对薛绍来说其实并不“突然”。因为很早以前武则天就单独和薛绍讨论过这件事情,薛绍和她的意见还有着很大分岐。但当时薛绍的态度已经改变不了什么,大唐放弃安西四镇的经营这一项重大举措,在薛绍知情以前就已经被实施。   眼下看来,从遥遥数千里外的西域弓月城全军撤回,安西虎师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在情理之中的。   但问题就在于,这一支本该撤回京城等候改编的远征军,怎么就顺路顺到了灵州来,还擅自对灵州发动了攻击呢?是谁给他们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是谁给了他们擅自开火的权力?   玄云子刚刚才对全军宣示了圣旨,确定了薛绍在河陇一带的军政大权,并兼负针对突厥入侵这一场战争的绝对领导权。安西虎师的突然介入,对刚刚才取得了“合法权威”的薛绍来说,无疑是一个新的挑战。   “少帅,我们必须马上率军南下。”李多祚的态度很鲜明。   “南下是必然。”薛绍说道,“但我们有必要先弄清楚,我们是去干什么的?”   “当然是去收复灵州。”李多祚说道,“安西虎师狗拿耗子,不能由得他们胡来。”   “李将军,我理解你和你的麾下急于立功的心情。但是安西虎师不是敌人,他们围攻灵州,恐怕并非仅仅是出于抢功的意图。”薛绍说道,“如果是带着对安西虎师的敌意南下,那我们还不如不去。在敌人都还没有被剿灭之前,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自己人的内斗!”   李多祚稍稍的怔了一怔,带着愧意说道:“少帅恕罪,我或许是有些心急了。但是整个河陇大战场都该是在你的指挥之下,这样才能确保整场战役的顺利进行。如今安西虎师擅自行动,很有可能会打破我们的军事部署。因此我认为,他们可以兼负灵州之战,但前提是他们愿意接受你的统一指挥。否则,他们就应该按照原定计划,移师去往洛阳!”   “对。”郭元振附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支持李将军的意见。”   薛绍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这么说倒是入情入理。但这很有可能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否则就不会有现在这个局面。换句话说,安西虎师恐怕并没有把我薛某人放在眼里。”   郭元振马上提醒道:“也有可能,安西虎师目前还并不知道是薛少帅已经来了河陇统率军事。”   “那韦待价是怎么死的?”薛绍反问。   众将一同愕然,无法回答。   薛绍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这其中肯定有很多,我们无法猜到的内情。因此我必须尽快亲自南下灵州,去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   “我得一起去。”程伯献马上说道,“带韦待价回京是我此行的重要使命,眼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多祚正要开口,薛绍说道:“李将军,你回去整兵准备出发。”   李多祚简直就是松了一口气,马上抱拳一拜,“是!”   “郭元振,薛楚玉,你二人留守银川军屯。”薛绍说道,“堡里有很多的俘虏,附近还有很多逃散的突厥溃兵要收剿,这些事情都很重要。另外,薛楚玉还要注意随时准备接应同罗部的部众南下阴山。你们二位,职责重大!”   二将本来都想一同南下,听薛绍这么一说,就都把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来各自应命。   “除了李多祚所部人马作为主力,我只带牛奔麾下的拓羯骑兵和我的私人部曲南下灵州。”薛绍说道,“传令,让段锋把他手下的人马移交给郭元振。他本人,要随我同去。”   众人眼睛一亮,“对,段锋本是出自安西虎师。少帅带他一起去,肯定有用!”   薛绍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心里却在想着一些在场这些兄弟们,可能不大会去思考的问题。   其实由谁打下灵州这件事情,最多是李多祚和他的部下比较在意,对薛绍来说区别并不大。薛绍在意的是,如果是让安西虎师打下了灵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报复、屠杀!   这是薛绍最不愿意看到的。否则,他就不会煞费苦心的说服身边这些弟兄,让他们同意释放舍那啜带着一千骑回草原。   还有一些事情,是除了薛绍以外很少有人知道的。那就是,王方翼从安西虎师被调离(更准确的说是被撤职)这件事情,在安西虎师内部是引起过很大愤慨的。当时薛绍刚刚担任兵部尚书不久,很多安西虎师的部将把怨气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薛绍本人。而薛绍,根本没有机会去解释什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解释不清的事情。   这些事情,是薛绍从段锋那里了解到的。安西虎师对自己有成见,薛绍认为,这对于远离京城、心性耿直又不懂朝政的戍边将士们来说并不奇怪。其实包括王方翼本人在内,他到现在或许都对自己力主推行“改旗易帜”这件事情,很不认同。   虽然薛绍和王方翼之间有那么一段惺惺相惜的忘年之私,但在重大的政治立场之上“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这就很好理解,为什么王方翼会在回京之后扔下一封辞职信就不告而别,但同时又把他自己视为“义子”的段锋托付给了薛绍。   公私分明恩怨了了,王方翼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大气之人,薛绍一直都对他心怀敬仰。而薛绍也不止一次的听别人提起,虽然王方翼对薛绍在朝廷上的一些作为不大认同,但他仍旧称赞薛绍是本朝最杰出的军事统帅,有朝一日还会是青出于蓝的卫公一脉继承者。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薛绍与王方翼之间的这些恩怨。薛绍可以想像,在很多安西虎师的将士们看来,自己就是王方翼和安西虎师的敌人,甚至段锋也是一个“背叛者”。   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误会”就能囊括,而是涉及到大唐军人的忠诚、荣誉和信仰的重大问题。   次日,薛绍和李多祚率领大军启程南下。   临行时郭元振私下对薛绍说,虽然李多祚是我们的老兄弟,但这支军队却不是少帅的“自己人”。他最后劝请薛绍一次,最好还是带上薛楚玉和跳荡军一起去。万一有个什么状况,还是二竿子靠得住。   薛绍拒绝了,他说如果我连面对友军的勇气都没有,又哪里还有资格率领他们一起,去挑战骨咄禄和元珍这样的敌人呢?   郭元振便没再坚持了,只说,等料理完了灵州之事,我们兄弟同心一起干打到漠北去。皇家御率也好安西虎师也罢,既然不能同心同德,那我们就都不强求。   薛绍笑了一笑点点头也没再多说,心中却在想道:世上本就没有天生的同心同德。你们这些兄弟,还不都是我经过多年的努力争取、甚至是强求而来的?   大军朝南进发,行军速度很快。   银川这片大战场,等李多祚率军赶到的时候胜负已定,甚至战斗都已经接近了尾声。心高气傲的羽林卫,可不会仅仅满足于跟在薛绍的身后,捡一些翻了白眼的死鱼。所以现在,薛绍一眼就能看出他们都已经憋足了心气,想要大干一场立下殊功。   然而部队还没有走出贺兰山,薛绍就收到了前方斥候传回的重大军情。   困守灵州的突厥敌军在仆骨部首领乙李啜的率领之下,趁夜突围想要北上逃窜。结果却中了安西虎师的计,落入包围圈中遭遇伏击。仅一战,安西虎师杀敌逾万,并且夺回了灵州城池。   所有俘虏,一个不留全被斩杀了!   听到这里薛绍顿觉心中一沉——如我预想的一样,安西虎师展开了严厉的复仇!   战败的突厥残军向东面突围逃亡,结果慌不择路的跑到了当初韦待价布置疑兵的郁石山上。安西虎师顺势设下了包围圈,躲在一座孤山上的突厥残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俨然已成瓮中之鳖。   “哎,没搞头了!”李多祚和他的部将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功劳全被安西虎师抢尽了。现在赶过去,最多又只能捡几条翻了白眼的死鱼。并且这一次,还会被人恶狠狠的嫌弃!   薛绍的想法当然不会和羽林卫的人一样,他下令加快行军速度,尽快赶到灵州。虽然已经有些意兴阑珊,羽林卫倒也不会抗令。于是大军继续南下并且加快了行军速度。   快要到了灵州境内时,一直都有些沉默寡言的段锋,主动对薛绍说道:“王孝杰,很能打。”   “还有呢?”薛绍问道。   段锋说道:“曾经,王孝杰和阿史那忠节,就是王老将军麾下的左膀右臂,就如同少帅麾下的薛楚玉和郭元振一样。虎师西进平叛的时候,阿史那忠节留守朔方。后来王老将军被调任,王孝杰便继任为安西虎师的大将。”   薛绍点了点头,“你和王孝杰关系如何?”   段锋顿时苦笑了起来,“如果他能容我,我又哪里犯得着离开安西虎师?”   薛绍微微一怔,“还有这一层?我从未听你提及。”   “家丑不可外扬啊!”一向吝于言辞的段锋,显露出一副罕见的复杂神色,并且叹息了一声,“王孝杰,这人……可能不大好相处。” 第0863章 表达方式   早年讨伐白铁余时,薛绍曾和王孝杰有过一面之缘,但薛绍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那时,他还只是王方翼麾下的一员战将,和阿史那忠节、段锋这些人没什么大的区别。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人家王孝杰现在已经是一位大统帅了,薛绍开始重新对他审视。   在薛绍的两世记忆里,对于历史上的王孝杰他了解不多,只是依稀记得他是武周一朝为数不多的能够称得上“大将”的人物之一。历史上的王孝杰干了两件大事足以载入史册,一是他收复了安西四镇;二是他在东峡石谷打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败仗,对手刚好就是薛绍前不久接触过的,契丹统帅孙万荣。   对于即将接触到的这个真实的王孝杰,薛绍对他的印象更是模糊。到目前为止,薛绍只是知道王孝杰很能打仗、脾气暴躁,别的没了。不过,不管王孝杰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成见或是脾气怎样,薛绍都已决定抛下大军先行一步,亲自先去见他一见。   对此,李多祚说道:“少帅主动屈尊去见王孝杰,很有示弱之嫌。他的气焰本就嚣张,这样是否不妥?”   薛绍答道:“这里是战场不是京城,商讨军机没有什么屈尊不屈尊的。能够尽快的解决眼下的麻烦,才是最为紧要。我认为,能够统率安西虎师的人怎么样也不会是孬种。所以,王孝杰还是值得我去拜访一下的。”   李多祚直叹气,“少帅有这样的器量和胸怀,王孝杰却未必会有好脸色给你。”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无所谓了。”薛绍笑道,“你们称我为帅,称王孝杰为将。帅与将,总该有点区别。”   李多祚呵呵苦笑,“好吧,那少帅就先行一步,我率人马尽快赶来。”   薛绍带上了郭安等十余骑随行,正要准备动身,程伯献急急忙忙的带着一些人找了来。薛绍只当是他也想一起去见王孝杰,毕竟韦待价的事情还着落在那处。但是,薛绍在程伯献一行人当中,见到了玄云子。   “你来干什么?”薛绍当头就问,“不是让你留在银川军堡,帮我整理文案吗?”   薛绍的语气可不怎么友好,但玄云子并未在意,淡然答道:“你们刚走,刘幽求与苏味道等人就到了军堡。我已经将手头的事情全都移交给了他们,然后,亲自来给薛少帅送一份重要的消息。”   薛绍微微一怔,“什么消息?”   玄云子直接把一份装裱工整的制式文书,交给了薛绍。文书的封皮式样对薛绍来说太眼熟了,这是兵部下发的公文。   他连忙拆开一看,文书的笔迹更是熟悉,必是出自姚元崇的亲笔无疑。其中写道,突厥大军入侵河北,从朔代破关而入直寇并州。朝廷已经重新启用程务挺,命他率领以洛水大军为核心的王师北上御敌。在程务挺挥军北上抵达并州之前,并州长史李孝逸屡战不利,于是去请赋闲在家的王方翼重新出山,坐镇指挥并州守卫之战。   王方翼的老家,就在并州太原。   然而王方翼在河北之战开始之初,就突然中了风。尽管如此,王方翼仍是答应了李孝逸的请求。他让人将他抬到了太原的城楼之上,以瘫痪之身指挥作战。   神奇的是,原本岌岌可危的并州,居然就在王方翼的指挥之下保住了。直到程务挺率领大军赶到解了并州之围,王方翼已经坐镇城头指挥将士们,打退了元珍亲自发起的三十多次猛攻。   现在,程务挺已经保住并州并收复了一些沦陷的州县。元珍已经暂时率领大军退向了朔代,下一步动向不明。与此同时,云州薛讷得到了蔚州唐休璟的驰援之后,打破了一直被动防守城池的局面,对默啜率领的突厥大军展开了几次成功的反击,并将他的大军逼退了数十里。   “河北战况,大为有利。”薛绍看完之后,颇为欣慰。   玄云子从旁提醒道:“大局有利固然是好,其中有个细节,对你来说或许有用。”   薛绍微微一皱眉,“你是说,王方翼守城之事?”   玄云子点了点头,“我了解王孝杰。”   薛绍不由得怔了一怔,“你从哪里了解的?”   玄云子微微一笑,“说来话长。”   薛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将她叫到了一间帐篷里私下问话,“跟我说一说,王孝杰的事情?”   “早年我和师兄跟随于你,一起去讨伐白铁余。在绥州,我认识了王孝杰。”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你还想听下去吗?”   薛绍仿佛是猜到了一点什么,淡然一笑道:“说吧!”   “他多次主动到道观来找我,总是有多话要跟我说。而且,无话不谈。”玄云子说道,“此一别后,王孝杰还经常给我写信,都是寄往终南山玄云观。虽然我没有拆看过几封更加没有回过一封信,但是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写从未间断,哪怕是在玄云观被拆毁了之后。”   薛绍不由得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并不奇怪。”   玄云子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   “无话不谈。”玄云子说道,“我没把王孝杰的信件随身带上,但我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的一些话。”   薛绍正了正脸色,“什么话?”   “简而言之,他是王方翼的忠诚部将,更是太后的绝对死忠。”玄云子说道。   薛绍顿时心中一亮脑洞大开——原来如此!   “我这么一说,你应该能就想明白很多的事情了。”玄云子说道,“王孝杰这个人可不简单,他绝非只是一个能征惯战的将军。”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心想,看来是该考虑一下王孝杰的“政治属性”了!   如果玄云子所说属实,那么王方翼被贬黜、王孝杰取而代之再加上安西虎师被调回京城,其中还真是大有文章。薛绍隐约感觉,这些都是早就被安排好了的一连串事件。其矛头,好像,还就是冲对自己而来!   想到这里,薛绍甚至笑了。   “你笑什么?”玄云子问道。   “没什么。”薛绍仍是笑道,“我只是觉得,我的岳母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没人愿意把自己的生死存亡,完全交付到另外一个人的手上。换作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玄云子淡然道,“如果薛绍在朝廷上、在军队里都没有了势均力敌的对手,那她还能指望用什么来掌控于你?用什么来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国家安危?——你可别说,单凭亲情和信任就能解决这些问题。”   “帝王心术历来如此,我可以理解。”薛绍笑着点了点头,“很早的时候,她曾经指望黑齿常之能够对我形成衔制。但很可惜,黑齿常之只是表面装作与我不和,实际并非如此。当然我也知道,这点小伎俩逃不过她的法眼。”   玄云子面带微笑的淡然道:“我专程来这一趟只是为了提醒你,别指望能像面对黑齿常之一样的,轻松就能说服王孝杰。在他心里,你或许就是一个大敌。”   薛绍突然放声哈哈大笑,“我明白了。多谢你的提醒。”   玄云子微微皱眉,“你为何如此大笑?”   薛绍马上又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曾天真的以为,当我不顾一切的离开了京城,把自己扔进这一片血与火的战场,就能摆脱京城那些无休止的龌蹉争斗。现在看来,政治真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永远无法摆脱它的纠缠。”   玄云子微微一笑,这个表情在薛绍看来充满了安慰,她轻声道:“哪怕面对明亮的阳光,我们身后也会留下一片黑暗的阴影。既然摆脱不掉,就不能因为憎恶于它,就无视它的存在或是逃避它的挑战。”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是打算帮我了?”   玄云子面带微笑地说道:“我不知道事后王孝杰会怎么看待我,我也不在乎。但我很清楚现在,我正在出卖他。”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点头笑笑,“你已经帮到我了。”   “那你还打算去见王孝杰吗?”玄云子问道。   “去,当然去了。”薛绍说道,“河陇战场是我的职责所在,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我都要管。”   “这个职责,是朝廷赋予你的。”玄云子提醒道。   薛绍皱了一皱眉,点了点头,“薛绍从来就没想过要背反朝廷。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   “太后听到这话,会很欣慰。”玄云子带着一点调侃的口气,说道:“当她知道你不辞而别的时候,她的失落和伤感,还真就不是装出来的。”   薛绍微微的怔了一怔,再度点了一点头,“其实,我已经不止一次的反思过这件事情。她是有很多做法让我不太认同,但我自己,也有过很多过火和不理智的行为。比如,擅自发动大军演。”   “武太后和薛少帅,已是现如今我们整个天下,最重要的两个人。”玄云子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和好,则天下安宁;你们不和,则灾难必定降临。”   薛绍便笑了,“你太看得起我了。”   “事实如此。”玄云子面带微笑,但说得很肯定,“太后主政薛绍统军,文以安邦武以定国。”   “所以,我和太后必须尽弃前嫌,重新握手言和?”薛绍似笑非笑的,看着玄云子。   玄云子并不回避薛绍带着凌人威势的眼光,平静道:“这不仅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更是国家大事,是关乎每个大唐子民的大事。”   “这便是你亲自来到河陇的原因?”薛绍问道。   “只是其一。”玄云子并不否认,只是微然一笑,“玄云子并没有那么伟大,她的心里不可能没有半点私念。”   薛绍便笑了,“如果我想知道其二呢?”   玄云子很诡诞的“嗬”的一笑,“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或许是你表达的方式不对,我还真就不知道。”薛绍说完,呵呵直笑的走出了帐篷。   玄云子独自笑而摇头,“表达方式?……我大概得要去问一下月奴才会知道,这个装腔作势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表达方式!” 第0864章 带血的獠牙   郁石山旁的虎师大营里,王孝杰正在专门设宴款待一个人,刚刚从敌营里逃回的朔方军大将,阿史那忠节。   王孝杰兴致颇高,阿史那忠节却有些郁郁寡欢提不起兴头来。   这让王孝杰有些不高兴了,“兄弟,难得你大难不死,我们又兄弟重逢,你应该高兴才是。为何老是拉长了一张脸,像是我王孝杰欠了你几千贯钱没还似的?”   阿史那忠节苦着脸放下了杯子,说道:“贺兰山大败,我葬送了上万兄弟的性命,自己还做了俘虏。我早该一死了之,又哪来的心情饮酒作乐?”   “你错了。”王孝杰将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顿,沉声道:“该死的是韦待价,是他愚蠢到家指挥不当,才会有贺兰山之败。你和你的袍泽弟兄已经拼死力战,虽败犹荣。”   “……”阿史那忠节低着头沉默无语了半晌,喃喃道:“进军之时,曾经有人向我进言说贺兰山凶险,不可冒进。但我没听,还将进言之人乱棍打走了。”   “根本没有这样的事!”王孝杰大声喝道,“你就是依令而行中了埋伏,错在韦待价,不在你!”   “真有此事。那人叫李仙缘,是我的行军管记……”   “我说没有,就没有!”王孝杰斗然站起了身来,一挥手,帅帐里的人全都退下回避了。   阿史那忠节呆呆的看着王孝杰。   王孝杰走到了阿史那忠节面前,俯下身,瞪大眼,如同猛虎在逼视一只退到了墙角的小免子,沉声道:“韦待价会承担所有的罪责,而且他已经死了。至于李仙缘,他也快了!”   “兄弟,你别这样!”阿史那忠节有点急了,“李仙缘没有犯错,而且……他是薛绍的人!”   “那又如何?”王孝杰冷笑,“别说是跟在薛绍身后摇尾巴的一个小小行军管记,就算是薛绍本人在此,我王孝杰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阿史那忠节足足愣了半晌,只得叹息一声,“兄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真的没必要与薛绍为敌。”   “我知道,你们都怕他。”王孝杰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了杯子,“但是我王某人,却实在找不出半个怕他的理由!”   阿史那忠节瞠目结舌。   “想知道韦待价是怎么死的吗?”王孝杰似笑非笑的看着阿史那忠节。   阿史那忠节瞪大眼睛,“不会是你杀了他吧?”   “我是很想他死,但我还没有蠢到,要去亲自动手。”王孝杰咧着嘴笑,像是一只刚刚吃饱了正在舔着带血獠牙的猛虎,说道:“我赶到灵州的时候,正好看到韦待价正带着几枚残兵败将,守在郁石山上摇旗呐喊,对灵州城里的乙李啜这帮蠢货,使什么疑兵之计。当时我就火了,我亲自跑到郁石山上指着韦待价的鼻子,把他痛骂了一顿。”   阿史那忠节愣愣的道:“你骂他作甚?”   “河陇大好的河山,朔方军如狼似虎之师,全在一夜之间被韦待价给断送了。这样的废物和蠢货,难道还不该骂?”王孝杰闷哼了一声,怒气昂扬地说道,“更为可气的是,薛绍一来他就乖乖的夹起了尾巴,做了薛绍的跟屁虫。薛绍让他交兵马,他就交兵马;薛绍让他在灵州设疑兵,他就设疑兵。连我骂他的时候,他也搬出薛绍来恐吓于我。这样孬种软骨头,真该死够一百次!”   “然后你就杀了他?”阿史那忠节惊道。   “兄弟,我都说过了,我没有。”王孝杰呵呵直笑,“他再怎么样也还是朝廷命官,我怎么会干这种蠢事,授人以柄?”   “那、那他怎么死的?”阿史那忠节问道。   王孝杰笑眯眯的看着阿史那忠节,“看来,你还挺关心韦待价?”   “哎……”阿史那忠节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说道:“虽然他让我们打了败仗害死了不少人,但他也不是故意要输的,这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平心而论,以往他倒也没有亏待过我。有难同当不敢说,毕竟是有福有同享过。”   “兄弟,我知道韦待价对你好。这些年来,你跟着他发了不小的财。”王孝杰冷笑起来,“但现在他已经死了,你还想到地下去追随于他,继续发财吗?”   阿史那忠节浑身颤了一颤,摇头,喃喃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寻死。”王孝杰满不在乎的道,“他被我骂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我知道他想跳起来反抗于我,但又打不过我。于是他就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们去攻打灵州城了。果然他就求得了一个解脱,真是一了百了。”   “他是被你逼死的?”阿史那忠节喃喃道。   王孝杰继续满不在乎的笑,“你非要这么说,也并无不可。王某人敢做敢当,我就是想要看他自己去送死。这比亲手杀了他,还要痛快!”   “哎……”阿史那忠节只能摇头叹息了。   “为他这种人叹什么气?韦待价死便死了,世上少了一个害人害己的酒囊饭袋而已。”王孝杰不以为然的举杯笑道,“来兄弟,以后咱俩齐头并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慢着。”阿史那忠节想起一事,问道,“与我一同被俘的张仁愿、刘玄意和王智方这些人呢?”   “我只认你做兄弟,其他那些薛绍的鹰犬,并我屁事!”王孝杰冷笑不已。   “你、你总不会把他们,也逼死了吧?”阿史那忠节有些紧张。   “我对他们没兴趣。”王孝杰不屑的摇头,“城破之时,我只下令一定要把你给救出来。其他的人我没管,大概都已经各自逃命去了吧!”   阿史那忠节沉默无语,拿起杯子来一个劲的猛喝酒。   王孝杰大笑,“别喝闷酒啊兄弟,来,我陪你!”   三杯落肚,部曲来报,说薛绍来访。   “嗬,来得好快啊!”王孝杰满不在乎的道,“他带了多少人?”   “十余骑。”   “就十几个鸟人,也敢来闯我的大营?”王孝杰眯着眼睛冷笑起来,“我会让他后悔的。”   “兄弟,别冲动!”阿史那忠节急忙站了起来,说道,“薛绍可不是韦待价,他没那么好惹!”   “别紧张,我能对付。”王孝杰将手一扬,“让他们进来吧!”   “是!”部曲领诺而去。   阿史那忠节急了,几乎是围着王孝杰团团乱转,说道:“兄弟,你该放眼大局。眼前我们正在打仗,还是齐心合力一起对付突厥人为上!”   “我已经用一万多具敌人的尸首,在灵州城下垒起了一座京观。躲在郁石山上的那几千上万只瓮中之憋,将会垒起第二座。”王孝杰咧嘴冷笑,“这里没有薛绍什么事。如果他是来和安西虎师争功的,那我就一定要让他知道,虎口夺食是什么样的后果!”   “……”阿史那忠节几乎是无语以对了,怔了半晌后他叹了一口气,“那我回避一下。”   “回什么回?避什么避?”王孝杰站了起来,双手按住阿史那忠节的肩膀强迫他坐了下去,笑嘻嘻的道,“现在你不归他管了。你是我王孝杰的兄弟,只管坐在这里陪我喝酒吃肉,我看他薛绍能奈你何!”   阿史那忠节知道拗不过王孝杰,只得硬着头皮呆坐不动,绷紧了心弦等着薛绍到来。   片刻后,薛绍带着郭安等十余部曲,走进了王孝杰的大营。   正要步入帅营时,王孝杰的部曲拦住了薛绍,“请卸剑而入。”   “放肆!”郭安怒斥,“凡大唐军旅之所在,薛少帅随进随出,从无卸剑一说!”   王孝杰的部曲不为所动,“别的地方我管不着,我只知道这里的规矩。”   郭安再想说两句,薛绍扬了一下手制止他,然后亲自卸下了佩刀扔给那名部曲,面无表情一言无不发的往里走。   郭安等人忍着怒火也一同卸了刀剑扔给那部曲,冷冷道:“好生保管,否则丢了性命你也赔不起!”   “别自作多情了,你们用不着卸剑。”那部曲回之以冷笑,“因为你们,根本就没资格进去。”   “我们必须进去!”郭安怒了。   薛绍走回来,平静地说道:“你们在这里等候。不许说话不许动弹,直到我回来。”   “是……”郭安等人取回兵器,整齐站成了一排。   那部曲拿着薛绍的太一御刀打量了一阵,随手就将它挂在了一旁的武器架子上。   郭安等人站得整整齐齐,眼神全像飞刀一样的落在了那个部曲的身上。   薛绍用眼神警示了他们一眼,转身,独自一人大步朝王孝杰的帅帐走去。   王孝杰不停的向阿史那忠节敬酒,高声谈笑。阿史那忠节始终一言不发,喝了不少的闷酒。   薛绍走进帐篷的时候,王方翼置若罔闻谈笑如常。阿史那忠节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就站了进来。   “薛、薛少帅!”   王孝杰咧嘴冷笑的看着阿史那忠节,手里端着一杯酒,都没有扭头来看薛绍。   “你坐吧!”薛绍淡然对阿史那忠节说了一句,然后道:“久违了,王将军。”   “薛少帅,王将军,头衔分得很清楚嘛!”王孝杰慢慢的站了起来,直接对视着薛绍的眼睛,冷冷的道,“那我王某人是不是应该,奴颜婢膝的对你拜上一拜?” 第0865章 无理取闹   王孝杰的挑衅与敌意实在太过明显,这使得薛绍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有点好笑。   ——像个胡耍泥巴的顽童、更像个尖酸嚼舌的妇人!   “早知如此,我真该派我的女婢来这一趟。”薛绍说道。   这冷不丁的一句回话,让王孝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怔住了。   薛绍已经不请自安的坐下了,就坐在阿史那忠节的对面。这让阿史那忠节很是局促不安,都不敢正眼来看薛绍。   这时王孝杰总算是已经想明白原来薛绍是在挖苦他,他顿时又气又急还很羞恼,但又不好发作了。因而只能是在心里骂道:他娘的这个小白脸骂人不带脏字还拐上好几个弯——吵架看来不是对手了,换别的!   手足无措的阿史那忠节总算是找到了一件事情做,给薛绍倒茶。   薛绍倒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喝。   王孝杰看到薛绍这副模样就很来气,急道:“你来干什么?”   “总算是问起正事了。我还以为,你只对嚼舌骂仗感兴趣。”薛绍放下了杯子,正色看着王孝杰,“我以统帅的名义,亲自来向你传达一项重要命令。”   “哈哈哈!”王孝杰顿时放声大笑,“统帅?哪国的统帅?”   “大唐的统帅。”薛绍从怀里拿出了一份圣旨递给王孝杰,“你自己看。”   王孝杰顿时睁大了一圈眼睛,几乎是一手抢过了圣旨。   看完后,他愣了半晌。   这时薛绍站了起来,说道:“我本不想以这样的面目和姿态与你讲话。但现在看来,我们之间除了命令和服从,大概也没有别的合作之可能了。”   王孝杰慢慢的卷好了圣旨递还给薛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想怎么合作?”   薛绍笑了,和王孝杰这样的人真是没什么多话可讲,他最大的底气和最大的软肋都在于,他是太后的死忠。那么对于朝廷的明文号令,他是一定不敢违抗的。   “既然你问的是合作,那我就跟你说一说我的想法。”薛绍接回圣旨,不急不忙的坐了下来。   阿史那忠节再次倒茶。   王孝杰看着阿史那忠节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打从心底里来气。   “你也坐。”薛绍像是一个好客的主人。   王孝杰忍着气,坐下了。   “我的想法,有这么几个。”薛绍开说了,“第一,你和安西虎师带上你们想要的所有战利品,即刻班师回朝。河陇之事,从此与你们无干。”   王孝杰脸色一沉明显是接受不了这个方案,冷冷道:“你说,我在听。”   薛绍不动声色的继续道:“第二,你们可以继续留在河陇,直到你自己愿意离开为止。但在此期间,安西虎师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号令,听从我的调谴。”   王孝杰当场就笑了,还是拍着桌子大笑。   显然,第二个方案他也没有接受之可能。   薛绍并不理睬他这副犯傻似的态度,继续淡定地说道:“第三,安西虎师撤去包围,把郁石山上的敌军交给我,让我来解决他们。我保证,收复灵州一战的所有功劳都会是你们的。待郁石山之事完毕后,我将率领朔方军驰援河北。到时,你可以率领安西虎师与我同去。”   王孝杰听完之后沉吟了片刻,说道:“到嘴的肥肉让你叼去,事后我还得给你充当打手。这怎么看,我都没有半点好处。”   薛绍说道:“河陇之役大局已定,就算没有安西虎师的突然插手,我薛某人也能在弹指之间收复灵州。你信吗?”   王孝杰顿时目露光光脸皮绷紧,咬着牙板不吭声。   薛绍知道他信了,并且他还听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其实是在指责,安西虎师才是拦路抢截争夺军功的人。他淡淡的笑了一笑,继续道:“当然,安西虎师收复灵州也并无不可,这省了我们很多事情,更重要的是节约了宝贵的时间。因为大唐与突厥此一役,主战场并非是河陇而是在河北。突厥的可汗骨咄禄、谋主元珍还有统帅默啜,三人一同在河北督战,其动用的兵力不下三十万之众。河陇之战的胜利不过是局部之小胜,稍稍的削弱了一下突厥人的侧翼牵制力量而已。如果王将军真想建功立业证明自己,如果安西虎师当真是一支忠勇能战之师,河北才是你们最该驰骋的大战场。”   王孝杰咬牙拧眉,眼神相当凌厉的瞪着薛绍,就是不说话。   旁边的阿史那忠节看他王孝杰这副样子很有一点心慌,因为他了解王孝杰,但凡王孝杰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不是要打架就是要杀人了。   但这一次王孝杰还真是没有像阿史那忠节预料之中的那样做,只是牙缝里蹦出了一句,“就算去河北,王某人和安西虎师也不会听由你的摆布!”   “我没兴趣摆布你们。这只是一个建议,或者说是一个邀请。”薛绍淡淡一笑,说道:“并州有一个人,你们安西虎师的人肯定都想见他一见。”   王孝杰顿时嚯然而起,“老帅在并州?”   “他指挥了并州保卫战,并已得胜。”薛绍也站了起来,“三个方案我都已经说了,你们想清楚之后再给我答复。”   王孝杰板着脸冷冷的道:“如果这三个方案,我都不接受呢?”   薛绍面无表情的扬了扬手中的圣旨,“那就强制执行第一个方案。”   “你可以试试!”王孝杰的语调斗然抬高,怒气昂扬。   由外的侍卫听到王孝杰的咆哮都冲了进来,杀气腾腾的把薛绍围在了中间。   不远处的郭安等人看到了动静,都很焦急,但也都站着没有动弹。   阿史那忠节急了,连忙护到薛绍身前大叫道:“退下,都退下!……兄弟,你叫他们都退下!”   侍卫们根本不理睬阿史那忠节。薛绍慢慢将他从自己身前扒开了,淡然道:“王孝杰,你听着。今天只要你的人敢碰到我的一根头发丝,就全都是以下犯上的死罪。”   王孝杰大笑,“你怕了?”   “薛绍惧怕的东西是有,敬畏的事物更多,但你王孝杰绝对不在此列。”薛绍淡然一笑,说道:“现在我要离开了,叫你的人闪开,我不想我的手沾上自己人的血。”   这些侍卫都是杀人见血的猛汉子,听了薛绍这话都来了火气,伸就要拔刀。阿史那忠节这下真急了,连忙动手按住身边几人不许他们拔刀,急道:“拔刀即是犯上,万万不可啊!”   “都退下!”王孝杰大喝一声,众侍卫们整齐一愣,纷纷带着怒气退了出去。   薛绍看着王孝杰,“十二个时辰之内,给我答复。这是我给你的,最后宽容!”   “你!……!”王孝杰气煞了,一脸通红双眼充血,看那架式就要挥拳上来揍薛绍。   薛绍呵呵一笑,“你打不过我的。”   王孝杰满肚子火气像个炸药包一样,当场就被引燃了。刚要挥拳,阿史那忠节奋尽全力扑向王孝杰,两人一同倒在了地上。   “放开我!你疯了!放开我!!”王孝杰不停挣扎大声咆哮。   阿史那忠节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死死缠着王孝杰,一边叫道:“少帅,你先走!……王将军一定会尽快给你答复!”   “顽童一般,成何体统!”薛绍摇头笑了一笑,走出了帅帐。   身后传来王孝杰的如虎咆哮,“薛绍,我与你势不两立!”   薛绍呵呵一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帅帐外的侍卫们,几乎全都是在眼中喷火的目送薛绍走出去。到了营门薛绍看到自己的刀挂在一个刀架上,只是笑了一笑,自己上前将刀取下挂在了腰间。转头一看,郭安等人整齐标直如铁枪的站作一排,仿佛连表情都没有动过。但是他们的身上,全都溅满了一身的泥水。   薛绍扭头看了看旁边正在慢慢蹓跶的几个安西虎师的骑兵,笑了一笑,说道:“我很欣慰,回来之后不用骂你们也如顽童一般。”   郭安等人原本是个个憋了一肚子鸟气,听薛绍这么一说当场哈哈一笑,全都释怀了。   “回营!”   薛绍等人的马蹄刚刚扬起,王孝杰从帅帐里冲了出来,乍乎乎的要去拿兵器架上的弓箭。阿史那忠节急忙也冲了出来又将他抱摔在地。   “兄弟,你怎能如此冲动?!”   “拼着官不做命也不要了,我今天也要干死这小白脸!”   阿史那忠节被他气煞,索性懒得拦他了,“射,你射!!”   “欺我不敢?”   “赶紧射!”   王孝杰咦呀大叫一声拉弓满圆,对准了薛绍的背影。   阿史那忠节在一旁恨得牙痒痒,“射啊,再不射人跑远了!”   “……”王孝杰咬牙牙齿骨骨作响,脸皮直颤,那枚箭却死活射不出去。   “顽童,你就是个顽童!!”阿史那忠节气得大骂起来。   “干他娘!”   王孝杰怒骂一声把箭射了出去,却听得嗡的一声闷哼,那枚箭射在了辕门旁的一颗大柳树上。   阿史那忠节冷笑,“真可惜,薛绍肯定是不会爬树,不然你还真就射中他了!”   王孝杰怒不可遏的扔了弓,恶狠狠的瞪着阿史那忠节,“还是不是兄弟?”   “若非是真兄弟,今天我就不拦你了!”阿史那忠节也没了好脾气,气乎乎的道,“我劝你冷静考虑薛绍提的三个方案。这件事他是占着理的,你再纠缠那就是无理取闹!”   王孝杰气得眼睛都要翻白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叫道,“无理取闹?你说我无理取闹?!”   “对。”阿史那忠节看来是不打算给王孝杰再留什么面子了,冷冷道,“像妇人撒泼一般,无理取闹!” 第0866章 仁者心动   次日,安西虎师一层一层的撤去了对郁石山的包围与封锁,薛绍麾下的李多祚所部,逐岗逐哨的接手了关卡。两部人马的配合说不上天衣无缝,但至少也没出什么岔子。   说起来,这样的两只精锐之师协同起来办这样的一件小事,顺利是应该的。如果出了岔子那肯定不是能力的问题,必然态度的问题。   郭安私下把薛绍造访王孝杰的事情对李多祚等人说了,他们都哈哈的大笑。笑得很畅快很大声。   这时,薛绍正在和躺在病榻上的张仁愿说话。他和另外几员将领刚刚从灵州的敌牢里逃出来。或多或少的都带着伤,也都很虚弱。但更让薛绍担心的是,他们都很沮丧很悲痛也很自责。贺兰山的那场惨败,给他们内心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正在耐心安慰张仁愿的时候,薛绍听到了外面郭安和李多祚等人的大笑声,很恼火。但他没有跑过去大发雷霆的骂人,而是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郭安带上所有斥候每人背上五十斤的重甲装备,绕军营跑一整圈。日落前回来,否则以逃兵论处。   众人傻眼,这一圈跑下来怕是有几十里,还让人活吗?   只有郭安等人知道自己是因为犯了错要受罚。像这样的惩罚力度,已经算是很轻的了!   于是他们二话不说,赶紧各自扛上重甲行囊撒腿就跑。   李多祚等人渐渐也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都不再拿王孝杰之事公然笑闹。然而私底下,这件事情已经在军队里传了个遍。每个将士都觉得“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事情果然是很爽很过瘾。虽然他们当中很多人仍是不大理解,为何薛绍很反感自己的属下公开议论这种“长自己威风”的事情。   快到傍晚了郭安等人一个都还没回来,李多祚有些担心并且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来找薛绍求情。   薛绍这回表现得很不近人情,两个字,不行!   快要天黑时郭安等人总算全都回来了,个个都快要累成了灰孙子,但仍是站成一排眼睛都不敢乱挪。   薛绍举着一个火把走到了他们面前,拿火把照着郭安的脸,问道:“郭安,还记得我上次罚你们,是什么时候吗?”   郭安想了半晌,答道:“几年前在闻喜乡村给裴公守墓时,我们野外训练,有人偷猎了村中百姓的一只羊。”   薛绍点点头,“那你知道为何时隔几年后的今天,你们会再次受罚吗?”   郭安没有回答。   “因为你们今天的表现,就像几年前的新兵一样!”薛绍很愤怒的将火把砸到了地上,火星四射,熄灭了。   “我们知错了。”郭安说道,“我们不该泄秘。”   “不光是泄秘。”薛绍说道,“你应该知道,你把我和王孝杰的事情说出来,会在军营里引起什么样的反晌。这本来只是我和王孝杰之间的私人恩怨,现在即将扩大为两只军队的之间的仇恨。这就是你想要的?”   “是我的错。我非但没有阻止还主动参与了这件事情,我愿意再次受罚!”郭安低下头,很自责。   “我唯一希望的,是我以后永远都不用再罚你们!”薛绍说完,就走了。   郭安低着头站了很久,其他人也都站着没动。直到李多祚和程伯献等人一起来劝,他们才怏怏不乐的各自解散。   到这时李多祚等人才算真的明白,薛绍真实的用意——他不介意王孝杰与他为敌;但是,他绝不允许朔方军与安西虎师成为敌人!   与此同时,虎师大营里。   王孝杰抱着酒坛子一顿海饮,身前的战袍全都淋湿了。   阿史那忠节陪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他。   “奇耻大辱!”王孝杰咆哮了起来,“这是我王孝杰有生以来,遭遇的最大耻辱!”   “比你当年被吐蕃俘虏,还要更加耻辱吗?”阿史那忠节冷不丁的道。   王孝杰先是一怔,然后就勃然大怒的摔碎了酒坛子。   阿史那忠节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心里多少也有点后悔,不该一时口快揭到了王孝杰的伤疤。   其实王孝杰出身平凡少年从军,因为作战勇敢屡立军功因此步步高升。他早年的际遇,可以说是一部相当厉志的大唐版“草根拼搏史”。但他的好运并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十年前,大唐以刘审礼为统帅与吐蕃在大非川一战惨败,王孝杰参与了这战争并且被俘。比较戏剧化的是,吐蕃的赞普见到了俘虏王孝杰,感觉他长得像自己已故的父亲,于是善待于他并且将他释放归国了。   对于一名将军来说,没有什么比战败并且被俘还要更加羞耻的事情了。而王孝杰因为“长相特殊”而捡得一条性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特别好运还是特别耻辱。   “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王孝杰的兄弟,还是薛绍的鹰犬!”王孝杰也放狠话了。   阿史那忠节自知有些理亏,连忙赔话,“我一个胡人,本就不大会说话。你大人大量,就别计较了。”   王孝杰这才消了一点气,挥手,又叫人搬来一瓮酒。   “兄弟,别喝了。”阿史那忠节劝道,“还有很多的军务,等着你亲自料理。”   “理个屁!”王孝杰没好气的道,“现在就等着小白脸一声令下,我们就屁颠颠的跟着他跑到河北去拼命。我王某人啥时候变得这么窝囊了?偏就受了他的摆布!”   阿史那忠节是既好气又好笑,“他又没有拿刀子逼着你这样干,还不都是你自己愿意的?”   “我知道去河北打仗是一条正路子。但我就是不甘心!”王孝杰很火大地吼道,“凭什么是我听他的,不是他听我的?”   “哎!……”阿史那忠节叹气直摇头,心说:真是孩子气!   王孝杰越想心越烦,抡起酒瓮又开始一个劲的猛喝。   阿史那忠节私下一个人琢磨,想着想着突然一下脑洞大开,于是试探问道:“你和玄云子……”   “叭”的一下王孝杰又摔了酒坛子,并且大吼“滚出去”!!   阿史那忠节当场傻了眼,心里却是真的一下全都清楚了——原来如此!   知道王孝杰钟情于玄云子的人不多,但是薛绍与玄云子已有婚约,这件事情却几乎已是天下皆知啊!   “滚!滚!!”   王孝杰连推带攘的要把阿史那忠节赶走。   阿史那忠节也挺识趣,真就乖乖的滚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下算是真的戳中了王孝杰的“痛点”。仿佛比起被俘于吐蕃,王孝杰更在乎玄云子之事啊!   “滚”出了帐篷的阿史那忠节越想越纠结,一个劲的摇头叹息:“无解、无解!此局,当真无解了!”   夜深了,薛绍仍在挥笔疾书。玄云子在一旁磨墨添纸,不时帮他整理一下文案。   “不写了!!”   薛绍突然大喝一声连笔都扔了,扔得很远。   玄云子被吓了一弹,默默的捡回了笔洗了一洗,然后将它插回了笔筒里,说道:“累了就去歇息。明日再写不迟。”   “明日写,也是这个鬼德性。”薛绍的气有点不顺,语气也很冲,指着那纸就骂,“我就不是一块写军奏的料!越写心越烦!”   玄云子淡淡一笑,耐心地问道:“据实而报即可,这有何心烦?”   “那你告诉我,何谓据实而报?”薛绍说道,“要我把战场的事情详细汇报给朝廷,我一边写,脑子里一边就在回映战场上的所有细节。我时而愤怒时而悲痛,有时还想骂朝廷几句。就这么据实而报?”   玄云子顿时笑了,笑得眼睛都弯起,“那你以前的军奏,都是怎么来的?”   薛绍做出一副无辜受累的表情,“主帅从来不干这种事情的。”   玄云子笑得更乐了,“那你去睡吧,我来替你写。”   “你?”薛绍把眉毛撇成了八字。   “我就试试。”玄云子说道,“实在不行只好再等过几天,让河陇第一笔苏味道来写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那我可就去睡了?”   “去吧!”   薛绍笑眯眯的站了起来,双手对着自己的座位一指,“请坐吧,武军师!”   玄云子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就笑了,“你不提醒我都快要忘了,原来我是姓武的。”   薛绍也笑了,“你不强调这么一句,我也几乎快要忘了,原来你真是一个姓武的。”   “姓什么,真的有这么重要吗?”玄云子一边坐下去,一边似假似真的问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仿佛若有所思,说道:“有时候挺重要的。有时候,却又没什么大的意义。”   玄云子便说道:“姓氏的意义,在我看来就如二僧论风幡义,一曰风动一曰幡动,二者争论不休。智者却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而已。”   薛绍呵呵直笑,“我不懂佛理。”   “这意思就是,有时候你很顾忌我是个姓武的,有时候你又会主动将它给遗忘了。”玄云子面带微笑地说道,“但实际上无论你在乎还是遗忘,我原本就是一个姓武的。”   薛绍满头雾水状的连连眨眼,眼珠乱转,“你这番话,很是有助于睡眠。”   “那你就去睡!”玄云子既像是发笑又像是无奈的表情,直摆手,“赶紧去!”   薛绍呵呵直笑的,走了。   “装腔作势的男人!”玄云子轻叹了一声,暗自嫣然一笑,拿起了笔。 第0867章 再次投胎   两天以后的清晨,李多祚手下的部将捉住了三个想从山上逃走的敌军,将他们押到了薛绍的大帐前。   唐军看到这三个俘虏,都是报以一阵嘲笑。因为他们非但不像军人还难民都不如,根本就像是野人。   薛绍看到这三个俘虏的悲催造型,则是心中暗喜——火侯到了!   “给他们弄点吃喝,我要亲自问话。”   少顷过后,三名俘虏被押进了薛绍的帅帐里。郭安亲自给他们弄来了饮水和食物。三名俘虏看来真是快要饿疯了,不顾一切的拼命争抢食物,差点当场噎死。   薛绍静静看着直到他们吃完后,才用突厥语说道:“断头饭,好吃吗?”   从第一次跟随裴公北伐开始,薛绍就一直不断的在和突厥人打交道。时至今日,他已经能说一口相当流利的突厥语。在担任外交使臣期间,李大酺都说薛绍的突厥语带着“阿史那氏”的口音,非常接近草原上的“官话”标准。   听到薛绍的话,三名俘虏当场全都怔住,骇然的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   薛绍笑了一笑,“你们认识我吗?”   三人茫然又恐慌的摇头。   “那就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薛绍。”   薛绍刚说到这里,三人扑通就跪了下来,死命磕头。   “别顾着磕头,跟我说几句话。”薛绍淡然道,“说得好,没准我就饶你们不死了。”   “我们……投降!”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嗫嚅的开了口。   另外两个俘虏是二十上下的青年,大约是这个中年汉子的晚辈或是部下,也跟着一同附合。   “你们参与了灵州之战,都屠杀过我们大唐的将士和百姓。”薛绍的语气沉了下来,“这也就意味着,不是你想投降就能投降的!”   “饶命!!”三人猛磕头。   薛绍说道:“要想活命,你们只有一个机会。”   “你说什么,我们全都照做!”   薛绍微然一笑,“首先,把山上所有的情况,如实告诉我!”   ……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薛绍召集李多祚等将前来议事。他直接开口见山的说,困在山上的乙李啜拔所部人马,早已断水断粮军心崩坏,是时候招降他们了。具体的办法是,薛绍要让此前在银川军堡投降的两个同罗部的小酋长,和这三个俘虏一起回去面见乙李啜拔,向他传达唐军开出的投降条件。   该条件,与同罗部酋长舍那啜投降时,大同小异。   乙李啜拔如果同意,明日就可下山献降。如若拒绝,唐军必然发起猛攻,鸡犬不留的血洗郁石山,为灵夏二州死难的袍泽和同胞,报仇雪恨!   众将无异议,一致通过。   几个异族的俘虏带着薛绍的亲笔信,上了山。当天,郁石山上就摇起了一片白旗——乙李啜拔,投降了!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心想,真要打起来,收拾这帮瓮中之鳖并无太大难度。若能够顺利招降,才是上上之策。别的不说,至少能从这群俘虏当中挑选出一批不错的精锐骑士啊!   次日清晨开始,按照薛绍的要求,郁石山上的突厥敌军排成一条长蛇线阵,陆续走下山来。他们在固定的地点扔下兵器和旗帜,然后就能领取到一壶水和一碗野菜粥。一万多名俘虏将根据他们的部族特性,被分散关押到六个不同的战俘营里。其中有三个战俘营,都将用来关押仆骨部的降卒。他们是眼前这支军队的主体。   薛绍对待仆骨部降军的方式,和同罗部相似。乙李啜拔将和舍那啜一样,率领一千人重回草原将他们的部落南迁。否则,所有的同罗部降卒都将被处死。   突厥部族的俘虏被分开关押,他们享有“特殊待遇”。当晚,薛绍就派人他们秘密的押往了朔方军镇的牢城。如何发落,将是后话。   余下的两营俘虏来自草原上不同的大小部族,他们势单力孤而且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是最容易被招降的群体。薛绍亲自带着牛奔和段锋,先从他们当中选出了一千三百余名精壮,填充到了拓羯骑兵和段锋的麾下。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薛绍的军营里忙得不亦乐乎。隔了半座山的虎师大营里,却是一派冷火清烟,个个闲到蛋疼。   王孝杰又不淡定了,喝了酒,隔着一座山指着薛绍骂,“小白脸,那是我的俘虏!”   “后悔了吧?”阿史那忠节又在一旁冷笑。   王孝杰斜倪着阿史那忠节,“你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有本事你吐一根出来给我瞧瞧?”在敌营里当了一回俘虏的阿史那忠节,比以前毒舌了许多。至少在王孝杰面前是如此。   王孝杰重叹了一口气,“我确实后悔了。这一万多名草原俘虏全是上好的骑兵料子。就算只能招降十分之一,那也是上千精骑啊!”   “我以为你早就想到了。”阿史那忠节撇了撇嘴,说道:“不是我吃里扒外,中原的骑兵再如何苦练,也很难赶上以马为家的草原骑兵。”   “这倒是实话。”这一次王孝杰没的反驳,而是说道,“我从军多年,没见过几支我朝的骑兵,真正能够正面的与戎狄骑兵一争高下。”   “我倒是见过。”阿史那忠节说得真真的。   王孝杰就笑了,“安西虎师的越骑部队?”   阿史那忠节“呵呵”一声,摇头。   王孝杰的脸色沉了一沉,语调却是提高了,“那还能有谁?”   “裴公生前亲自打造的最后一支精骑部队,号为‘跳荡’。”阿史那忠节说道。   王孝杰的脸皮抽搐了几下转过头去,气鼓鼓的瞪着薛绍的营盘方向,瓮声道:“倒是有所耳闻。薛楚玉嘛,薛仁贵的庶子。”   “在薛仁贵的五个儿子当中,薛楚玉是唯一一个真正继承了他父亲衣钵的人物。”说到这里,阿史那忠节啧啧的摇头,“真可惜啊,薛楚玉居然又是薛绍的人。还是铁竿兄弟!”   “你!……”王孝杰真是快要被气乐了,“要不你干脆就去薛绍那边得了!”   阿史那忠节嘿嘿直笑,笑完了又叹起气来,“我迟早要去的。”   王孝杰怔了一怔,“我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   阿史那忠节摇了摇头,说道:“有一笔大帐,薛绍还没有跟我算。你忘了?”   “有我在,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王孝杰冷笑,“那天你不是也见到他了,他可曾提起半句?”   阿史那忠节微微苦笑没再多言,心想如果薛绍真像你说的那样“不敢”把我怎样,那他就真的不是号为“人屠”的那个薛绍了。时至今日他一直都还没来找我清算“贺兰惨败”的那笔账,无非是为了顾全大局不想和王孝杰把关系搞得太僵。但是王孝杰却把薛绍暂时的隐而不发当成了“惧怕”……以王孝杰的这等低劣的“修为”,怎么去和薛绍较劲啊?   晚上,薛绍设了一个小宴,专门宴请刚刚投降的仆骨部大首领,乙李啜拔。   同为草原部族的大首领,比起精明有余的舍那啜来,沉默寡言的乙李啜拔更加具备军人气质。   实际上,在叶护咄悉匐来到河陇之前,乙李啜拔就曾经是突厥在河陇战场的最高统帅。是他指挥了灵州入侵之战和贺兰山之战。他打败了韦待价痛击了朔方军,占领了灵夏二州的千里疆域,几乎就要席卷整个河陇地界。   虽然整个战略是元珍来谋划的,但是具体的战术制定与执行全是出于乙李啜拔之手。如果不是因为内部矛盾(主要是同罗部的争功夺利)导致突厥阵脚自乱,并且临阵换帅,薛绍觉得,自己要从乙李啜拔这里取得胜利,肯定要困难得多。   由此薛绍也可以推测,此时此刻乙李啜拔的心里,肯定是相当不甘心的。因为他不是输给了敌人,而是输给了“猪一样的战友”。   铁锅里的肉汤已在翻滚,煮熟的羊肉香气扑鼻。薛绍的部曲盛了很大了一碗羊肉放到乙李啜拔的面前。   他看着碗里的肉汤,怔怔入神。   “你很不甘心。”薛绍说道。   乙李啜拔这才正眼来看了薛绍一眼,说道:“我一直都很期待能与薛少帅在战场之上,一决雌雄。”   “如果是并肩为战呢?”   “我没有想过。”   薛绍笑了一笑,这个乙李啜拔倒是直爽。这样的人大多性格刚强,不会轻易服输更不会轻易变节。就算此刻他已经投了降做了俘虏,那必然也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最终做出的妥协。   “你不怕死。”薛绍说道,“你投降,只是为了你的族人能够活下来。”   “对。”乙李啜拔很干脆的就承认了,并且说道,“现在你可以杀了我,只要你能饶恕我的族人。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别无选择。”   “你呢?”薛绍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与大唐为敌吗?”   “会。”   薛绍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因为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我别无选择。”乙李啜拔眼神炯炯的看着薛绍,平静地说道,“就如同薛少帅生在中原长在中原一样,你也只会选择,为中原而战!”   “说得好。”薛绍点头,微笑,“但有一点,我们是有区别的。”   “哪一点?”   薛绍答道:“草原人,哪怕是俘虏,都能很容易的融入我们的民族当中来,最终成为大唐的子民。而大唐的子民被掳到了草原之上,只能是为奴为婢视同牛马。”   “……”乙李啜拔咬牙,沉默。   “所以,你既可以为突厥而战,也可以成为大唐的名将。就如同大唐至开国以来的许多异族名将那样。比如阿史那思摩、李谨行、黑齿常之。”薛绍微然一笑,说道:“而我薛绍,永远都不可能背叛我的国家和我的民族。除非……”   乙李啜拔下意识地问道:“除非什么?”   薛绍呵呵一笑,“除非我再投胎一次,变成了一个异族人。” 第0868章 秀色可餐   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就如同薛绍不想看到朔方军的袍泽弟兄们冤死于他人的错误一样,乙李啜拔也不希望自己仆骨一族的青壮男丁们为突厥人的军事失败陪葬,甚至引来灭族之祸。   因此薛绍感觉,乙李啜拔和自己其实是同一类人,唯一不同的只是立场的区别而已。   几日后,乙李啜拔带着薛绍特赦的一千骑仆骨族青壮,望漠北出发了。目的和同罗部的酋长舍那啜一样,前去搬取自己的部落帐户南迁,从此彻底脱离突厥汗国的辖制,真正归于大唐治下。   这个大胆又冒险的方案,薛绍认为只有在战时才能试行一二。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事情真要拿到朝廷上去公议,很难得出一个理想的决断。就算能,也必然要经历一场旷费时日的唇枪舌战。到时黄花菜都凉了,还执行个屁?   乙李啜拔出发后不到片刻,薛绍就收到一份来自银川军堡的快马军书。   郭元振上报说薛楚玉已经按照原定计划,率领本部跳荡骑兵前往阴山南麓的诺真水平原,在那里构筑防线准备接应南迁的同罗部族。同时郭元振还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认为河北战场的突厥主力部队已经北撤到了朔代一带,随时可能对阴山南麓的“异动”做出反应。一旦他们反扑,薛楚主所部兵马将有可能面临十倍甚至数十倍于己的敌人之威胁。因此郭元振请求薛绍,能够提前发出援军支援薛楚玉,巩固诺真水防线。   郭元振的来书,算是给薛绍提了个大醒。他意识到,元珍将部队撤到朔代二州盘踞,确实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招妙着。在那里,他既能朝发夕至的再次袭击并州大都督府从而威胁整个大唐河北,又能震摄到云州的薛讷令其不敢乱动,还能派出高机动性的骑兵部队急袭阴山甚至再度袭卷河陇。实在不行,他们还能随时抛却城池往北逃遁,回归漠北老巢从而保存实力。   站在己方的角度设想,薛绍认为郭元振所虑极有价值。阴山南麓的诺真水防线,将是河陇针对元珍主力大部队的头道屏障,同时也是确保同罗与仆骨两个部族顺利南迁的重要保障。   思及此处,薛绍当即立断的唤来了牛奔,给他下达了一道急令:马上挥师北上,驰援诺真水的薛楚玉。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防线,直到主力大部队赶到!   牛奔慷慨应诺,临走时却又有些担忧,私下对薛绍说道:“少帅,王孝杰这老小子日夜都想爬到你头上拉屎拉尿,李多祚的人心思全没跟我们在一处。我这一走,你身边就再没有贴心趁手的自家兄弟了。万一你被欺负了,可咋办?”   “欺负?”薛绍当场就笑了,“这种事情你大可不必操心。貌合神离也好,视若仇敌也罢,羽林卫和安西虎师归根到底都还是大唐的军队,是自己人。我自有办法驾驭他们。”   “那就好。”听到薛绍这话,牛奔大咧咧的就放了心,“少帅,俺去了!——替俺照顾一下俺那个不安份的婆娘!”   “放心,去吧!”薛绍微笑。   牛奔却是没有急着走,愣愣的轮了几下眼珠子,脸上泛起了一层古怪的笑容,仿佛有话要说,却又有些难于启齿的样了。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扭扭妮妮了?”薛绍板了一下脸,“有屁就放!”   “唉!”牛奔点头应了一若,傻兮兮的笑着弯下腰来,凑到薛绍耳边小声道:“少帅,俺那婆娘对你很是有意思。要不你就大人大量的成全她一回,让她怀上你的种,咋样?”   薛绍先是一愣,随即就哭笑不得的表情僵硬了,“牛奔,你是猪变的吗?”   “啊?”牛奔愣愣的直轮眼珠子,“俺咋了?”   “你主动要求你的婆娘红杏出墙,还得怀上我的种?”薛绍说着都感觉既好气又好笑,“你……你他娘的,不是猪是什么?”   牛奔挠着头嘿嘿直笑,小声道:“俺知道这种事情,在汉人尤其是汉家的读书人看来是很荒唐,但是俺们胡人并不是特别介意。如果我那婆娘怀上的是少帅的种,我会很乐意把他认作亲生儿女将他抚养成人。要是个儿子那就更好了,那必然像少帅一样的英俊潇洒又聪明过人,说不定将来还能中个科举状元甚至娶个公主啥的。到时可算是光宗耀祖啊,俺睡着了也会笑醒!”   “闭嘴,滚!”   “唉!”   牛奔慌忙骑上马,灰溜溜的跑了。   薛绍看着牛奔的背影摇头自笑,“做兄弟做到这份上,我也算是服了你了!”   入夜后,薛绍再一次对着纸笔,纠结那一份写给朝廷的奏疏。玄云子起草了一份,总体算是写得不错,但她毕竟不是“局中之人”,很多细节的地方表达得不是十分周全,至少没有完全达到自己预想中的效果。   还得是自己来。   薛绍沉下了心,细细的思考当前的局势。自己即将率军离开河陇这个分战场,前往河北助战已是迟早之必然。一旦自己走了,河陇这里就迫切需要德高望重又能力卓著之人,主持大局。   灵州大都督府和夏州大都督府同遭兵灾,所有的秩序都崩坏了,无数的难民需要救治。比起战争本身来说,战后的救灾和抚民其实更加复杂和棘手。如果是等着朝廷派人来接手两个大都督府的政务,那必然是晚了。从身边选取得力的吏员临时接掌两大都督府,无疑是当务之急。   灾后重建,非政治大手不可胜任。   薛绍思来想去,感觉自己现在很有必要“任人唯亲”。灵州都督府的都督人选,薛绍认为非狄仁杰不可胜任。而夏州都督府的都督人选,则是非刘幽求莫属。   当然,像灵夏二州这样的大都督府的都督,是三品以上的大员,除了皇帝谁都没有直接任免权。薛绍只能暂时让他们“代行”都督用事,算是权宜之计。等到局势稳定时机成熟之后,自己再去向朝廷争取,将他二人扶正。   实际上,像灵夏这种遭受过严重兵灾的边防都督府,一般人胜任不了这里的工作,有能力的朝堂大员又很少会有愿意到这里来为官的——揽上一副乱摊子不说,甚至连生命都会随时遭受威胁。   在薛绍看来,狄仁杰和刘幽求正是那种既有能力胜任、又不会挑三捡四的嫌弃和畏惧退缩的最佳人选。如果自己能够成功的扶植这他们两位扎根于灵夏两大都督府,于公来说这极其有利于巩固大唐的边防、治好一方民生;于私来说,自己也就多了两位手握重大实权的封疆大吏,作为忠实的盟友。   思及此处,薛绍忍不住心花怒放的哈哈一笑并且拍了两下巴掌,“我真是太机智了!”   思路一旦清晰,下笔也就很是容易了。薛绍马上开始奋笔疾书。   写得正痛快,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有人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薛绍只当是玄云子又来送汤了,因此头也没抬继续埋头疾书。直到他闻到一股幽幽异香才醒过神来——玄云子从来都是面不缚粉,更别提带什么香囊了!   抬头一看,薛绍见到一张近在咫尺的妖冶脸庞,正冲着他妩媚娇笑。   媚罗刹,人如其名。   “你来干什么?”薛绍放下了笔。   媚罗刹媚眼弯弯的轻声道:“长夜漫漫……”   “无心睡眠?!”薛绍想起了这个很老的段子,不由觉得很有点冷,便正色道:“我正忙。”   “知道你忙,我也没想打扰你。”媚罗刹走到了书桌的旁边,不请自便的慵懒坐了下来,以手支颐的看着薛绍,“我就是想来看一看你,不行吗?”   “不行。”薛绍挺不客气的板着脸。   “不行也得行。”媚罗刹撇了一下嘴,理所当然的口气,“你拐走了我的三千拓羯兄弟,还把我的男人也弄得不见了,单单落下我一个人在此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放眼望去,我就只认识你一个人。我不找你,还能找谁?”   “……”薛绍不由得愣了一愣,好一张伶牙俐嘴,说得我竟无言以对?   “你忙你的吧,就当我不在好了。”媚罗刹仍是妩媚的笑着,“我就在旁边看看,看腻了我自然就会回去了。”   薛绍真是感觉哭笑不得,“你就这样一直盯着我看?直到看腻?”   “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呢?”媚罗刹咯咯直笑,“简直就是,秀色可餐嘛!”   我去!   薛绍咧着牙直吸凉气站起了身来——你不走,我走!   正当这时,玄云子进来了。   两个女人的视线,在门开的第一瞬间碰在了一起。   短短的瞬间,薛绍感觉她们已经用眼神进行了一场不亚于世界大战的激烈战斗。   结果就是,媚罗刹一声不吭的站起了身来,提起灯笼原路返回了。临出门时,她还没忘记轻轻的掩上了门。   “来得正好!”薛绍就差抹了一把冷汗了,苦笑着坐了下来。   玄云子当场就笑了,“你怕她?”   薛绍咧着嘴苦笑了两声未置可否,只将自己刚刚草写的奏疏递给玄云子,说道:“我终于想清楚了,我要表达的意思全在这里面。请你帮我润色成文。”   玄云子接过来看了看,不由得眉梢轻扬双眼发亮,说道:“难怪刘幽求、苏味道和宋璟这些行军记室出身的人,在离开军队之后能够大有作为。他们追随于名将身边,能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薛绍笑了一笑,“大唐军队里的行军记室、管记和书令使这一类文吏,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最终能够成为大才的,却是寥寥少数。”   “那是因为,多数人并未用心和专心。”玄云子微然一笑,坐在了薛绍对面拿起了笔来,开始专心致志的书写奏疏。   薛绍静静的看着玄云子,心中不由自主的想道:如果生成一个男人,你所取得的成就一定会令我嫉妒! 第0869章 宝刀赠英雄   晴空无云阳光灿烂,一群膘肥体壮的战马在诺真水的绿茵草场上悠闲的蹓跶。跳荡军的将士们在忙碌了几日建好防御工事之后,难得获得了片刻的悠闲时光,三三两两的聚在草地上闲谈游荡。   眼前这副光景,怎么看都是一副轻松的构图,很难让人将它与战争和死亡联想在一起。   薛楚玉全副披挂的骑着他的汗血宝马,身后跟着几名庄严威武的骑使,在营地四周巡视防御工事。   有两名身强体壮的私人部曲,扛着薛楚玉那竿方天画戟,步行跟在他的左手边。这样的景象,跳荡军的将士们早已是见惯不怪了。但要是外人见到了肯定会惊讶得瞪大眼睛。因为薛楚玉的那副身板看起来也就是一般化,还不如扛兵器的随从显得那么雄壮。但是,这样一柄需要两个人来扛的重型兵器,到了薛楚玉的手上却能像长在身上的手臂一样挥舞得灵活自如,这非但难以令人置信,简直就是有点“不科学”。   “玉冠将军!”   一骑快马举着红色令旗飞奔而来,停在薛楚玉面前报道:“仆骨部乙李啜拔率一千骑已经尽数渡河,正往我军营地而来!”   “再探。”   “是!”   连日来神经一直都在紧绷的薛楚玉轻吁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对身边的部曲说道:“少帅果然神通,将盘踞灵州的乙李啜拔也给降伏了。”   “据小人所知,乙李啜拔在草原上可算是一号人物了。”部曲说道,“因为他很能打仗,突厥的可汗把他称作是突厥汗国的恶之来也,说他可与大唐名将程务挺齐名,对他很是器重。”   “突厥恶来?”薛楚玉淡淡的笑了一笑,“我倒是头次听说。”   部曲连忙道:“当然,他也就只能在一群没开化的草原蛮子当中臭显摆。跟咱们的玉冠将军比起来,那肯定是有多远差多远了!”   “你这马屁拍得不怎么样。”薛楚玉不以为然的淡淡的道,“去做一下准备,我得去见一见那个,草原恶来乙李啜拔。”   “是!”   一个时辰之后,已是黄昏。   薛楚玉在营地之外通往阴山山道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座临时行帐,摆了一桌简单的酒水,招待乙李啜拔。   乙李啜拔的年纪比薛楚玉大多了,当他的长辈没有一点问题。但是他见了薛楚玉非常的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毕恭毕竟。   “玉冠将军,久仰大名!”乙李啜拔以敬君长之礼,对薛楚玉抚胸弯腰而拜。在薛绍的面前,乙李啜拔都没有显示出半分的谦恭。但是面对薛楚玉,他认为自己应该在这么做。   “大首领太客气了,请入坐。薛某略备薄酒在此迎请大首领,还望大首领莫要嫌弃。”薛楚玉一向不大喜欢出席这样的场合,今天算是例外了。   “玉冠将军一番盛情,在下却之不恭!”   二人对坐把盏饮酒,却没有太多的言语交谈。很显然两个人都不是很健谈的那一类人,更不习惯运用什么外交辞令来彼此忽悠,两言两语就谈到了一些重要的问题上。   “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族人迁过阴山。”乙李啜拔说道,“但我无法保证,我所有的族人都会愿意南迁。他们世居草原,那里有他们的一切。哪怕我是他们的大首领,也没有权力命令他们对我誓死追随。”   “能带多少,就带多少。余下的,不勉强。”薛楚玉言简意赅。   “只能如此了。”乙李啜拔皱起眉头来,“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元珍已经知道了同罗与仆骨的逃迁之事。他不会坐视不理的。”   “薛某在此,专为应对。”薛楚玉的表情仍是淡漠。   乙李啜拔眨了眨眼睛,“在下斗胆,敢问玉冠将军麾下,将有多少兵马?”   “跳荡军,三千为数。从来不多,也不会少。”薛楚玉答得也很爽直,完全没有介意对方此举,很有刺探军情的嫌疑。   “三千?!”乙李啜拔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道如此元珍派军前来阻截,至少是跳荡军的十倍以上人马!   薛楚玉微然一笑,“大首领,有何担忧?”   “哦不,没有。”乙李啜拔站起了身来拜了一礼,“时间紧迫,在下连夜启程翻越阴山。”   “好。”薛楚玉也不多话,站起身来解下腰上的佩刀,双手递到乙李啜拔的面前,“初次相会,以此当作见面之礼。请大首领收下。”   “这是?……”乙李啜拔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一柄,华丽又不失庄严的大唐横刀,喃喃问请。   “刀名,天官。”薛楚玉说道,“乃我大唐先帝所赐。薛某一直带在身边,已有多年。”   “天官?”乙李啜拔惊叹道,“我曾听说,大唐的先帝最后一次亲临上元灯会时,曾将御刀赐予左右侍辇的薛将军和薛少帅。两把御刀,一名太乙一名天官——莫非,就是眼前这把?”   “正是。”   “这、这太珍贵了,我不能收!”乙李啜拔连忙推辞。   “请收下。”薛楚玉将刀往他面前一递,说道,“他日我们成了袍泽弟兄,还请大首领携带此刀,与某并肩为战。”   “……”乙李啜拔双眉微皱的凝视了薛楚玉片刻,深呼吸一口,双手接过刀来,“谢,玉冠将军!”   “请!”   乙李啜拔翻身骑上了马,临行之时用中原武将的礼节对薛楚玉抱拳而拜,说道:“我有一嫡子,方才出生不久。玉冠将军若不嫌弃,请将他收作义子。就让你我两家从此结为兄弟盟族,永不背弃!”   “多子多福,薛某乐意之至!”薛楚玉很爽快的就答应了,“薛某承诺,我会待其如亲子将他抚养成人,并将一身武艺与兵法,对其倾囊相授!”   “玉冠将军,真乃英雄大丈夫!”乙李啜拔难抑激动深呼吸,再次抱拳而拜,“犬子是在我出征前后方才出生,尚未取名。我让他以部族之名仆骨为姓,取名怀恩,以念玉冠将军之深情厚恩!”   “仆骨怀恩?好名字!”薛楚玉难得的笑了一笑,抱拳一拜,“大首领速去速回。薛某迫不急待,想要见到我那义子!”   “告辞!——这把宝刀,就当作是玉冠将军送给怀恩的见面之礼吧!”乙李啜拔扬起天官宝刀,畅声大笑的拍马疾奔而去。   薛楚玉背前双手的目视乙李啜拔微马奔去,微微一笑,“这汉子,挺不错。”   部曲在他身后,无比心疼地说道:“将军,多好的刀啊,就这么送人了?”   “给你,你要么?”薛楚玉淡淡的道。   “小人不敢!”   薛楚玉笑了,“那不就结了?”   “将军何意?”部曲很是不解。   “某杀人,惯用戟,再用弓。”薛楚玉淡淡的道,“这把宝刀,多数只作配相而已。现在送给了乙李啜拔,以后他和他的儿子甚至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将拿着这把宝刀为大唐而战。死物变活物,何乐而不为?宝刀赠英雄,得其所以哉!”   “……”部曲愕然无语,心说——玉冠将军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一天说的话,比一年加起来都要多呢?   夏州,朔方军镇。   绕了一个大圈重回此地,薛绍心中难免颇多感慨。但此刻他既没有吟诗的情怀也没有抒情的闲心,因为大把的麻烦事又将他给缠上了。   至从战争爆发以来尤其是韦待价阵亡之后,河陇各州县群龙无首,政务和救灾工作一片混乱。现在,各州县的刺史和县令人等央请刘幽求带着他们一起前来求见薛绍,非要听一个“最高指示”不可。   越是非常时刻,主心骨的作用就越加重要。   但是薛绍心里也很清楚,军情如火,自己现在必须尽快的率军北上,投入到河北的另一片战场上去。但如果被眼前这一群人给缠上,那就再也难以脱身了。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一开始就“撂挑子”,将所有的麻烦事都扔给刘幽求和狄仁杰来处理。   刘幽求还好办,他在夏州都督府用事多年,手下的官吏都对他很熟悉。但是狄仁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怀州刺史而已,好像除了薛绍自己,其他的大小官员都对他不熟悉,更不用说心悦诚服的合作与服从了。因此,想要狄仁杰暂代灵州都督一职总领各项事务,显然不是薛绍的三言两语就能办到。   实际上,就连薛绍本人也只是对夏州都督府的治下各州了如指掌。与之相邻的灵州都督府,自己并不熟悉。   于是,薛绍只能是尽可能的用最短的时间来熟悉和了解灵州,并蛮横不讲理将大小事务全都交给狄仁杰来处理,非得逼着他挑起这副担子不可。灵州的官员们当中,自然不乏有些不服气不理解或是阳奉阴违的,薛绍一边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劝一边动用了“人屠式”的肝火进行狂轰滥炸。反正目的就只有一个,狄仁杰担纲灵州总理政务,这件事情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薛绍和狄仁杰在这边忙得焦头烂额肝火上扬,王孝杰和安西虎师却是闲得越来越蛋疼。他三天两头的来催问薛绍何时动身。薛绍被问得烦了,直接扔一句——要走你先走,不用等我!   王孝杰便就不再吭声,也不来催了。   要是自己能走,他还用得着来问薛绍么?   按照原来接到的命令,王孝杰是必须尽快率领安西虎师回到京城,听受整编的。到时候将归于朝兵散于府,没了兵权的王孝杰还拿什么来显摆威风呢?现在他还能带着几万名兄弟在这里喝酒蹓马的闲打酱油,已经很不错了。就算赚不到什么军功,也比回京之后手无兵权的孤家寡人来得滋润。   忙乱了数日之后,薛绍总算是听到了一个,能让他心情美丽并感觉到一丝振奋的好消息。   这和战争及政治都没关系,完全只是他私人的事情。 第0870章 喜从天降   目前灵夏二州已经收复,河陇一带的秩序也大体趋于平稳治安也在不断好转,于是虞红叶和月奴一路从延州北上,慢狄仁杰一步也来到了朔方。   得知此事之时薛绍的第一反应就是,该是时候把她们送回京城了,还有玄云子也得一起走。战争的残酷,常常会让薛绍本人都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的第一直觉就是,一定不能让女人、孩子和老人,卷入到战争当中来。   尤其是女人,尤尤其是自己在乎的女人!   于是,他不惜“屈尊”亲自前去迎接二女进入朔方军镇,一是为了彰显对虞红叶的器重和她鼎力助战感激之情,二来,也是想要第一时间表明自己的鲜明态度,让她们“自觉”的乖乖离开。   结果,第一眼看到她们时,薛绍先是吃了一惊。   众所皆知,人称“安大将军”的月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汉子,性格泼辣武艺高强,一双修长美仑的大长腿,已经不知踢醒了多少军中猛汉子的春秋大梦。可是今天,她却是蹑着脚、在虞红叶的小心搀扶之下,慢慢吞吞小心翼翼的,从马上走下来的。   薛绍当场就愕然了,换作是以往,她就算不来个花哨张扬的前空翻从马车上飘然而落,也至少是虎虎生风的一跃而下然后再像个爷们儿绅士一样,回身再去搀扶虞红叶这位真正的淑女款款下车。   ——女汉子,这是生病了吗?   不及询问,虞红叶先行上了前来,满面春风眼中带笑的就对着薛绍直作揖,“恭喜少帅、贺喜少帅!”   薛绍愕然,“喜从何来?”   “月奴有喜了!”   薛绍再度愕然,这真是既惊且喜——月奴最早跟我,肚子一直没动静。这回总算是……   “公子。”月奴已经走到了薛绍面前,居然羞涩得像一个足不出户的名门闺秀。   薛绍当场哈哈大笑,“好、好!”   “好什么?”虞红叶笑问道。   “喜从天降啊!!”薛绍难掩惊喜之情,“我一直都希望,月奴能给我生个孩子。几年了,此事一直没能如愿。现在正值危难困窘之时,上天却了却了我这一桩心愿,我这心里……”   说着说着,薛绍挺有一点激动,大喊了一声:“美!特别美!!”   月奴感动又温馨的低下头笑了,有生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羞涩过。   薛绍已然忍不住开怀大笑,不顾在场人多,当众将月奴给拦腰抱了起来,还亲嘴。   这种事情是将军和士兵们最喜闻乐见的了,他们带着喝彩哈哈的大笑。   玄云子就站在薛绍身后不远处,面带微笑,静静的看着。   虞红叶细心的看了玄云子两眼,连忙来劝薛绍,“少帅小心,可别动了胎气。”   “哦,对对,我这一高兴,全给忘了!”薛绍连连应声,却仍是没把月奴给放下,索性抱着她大步朝营房走去。   将军和士兵们爆发出更大的喝彩和欢笑声,还有人大声叫嚷,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庆祝一番?   薛绍一想打了这么久的仗也是该犒一犒军让将士们放松一下了,于是趁着高兴满口答应说今晚弟兄们都打个牙祭,不但有肉还能喝上一口喜酒!   这下可好,满营沸腾了,全军上下都沾了一回月奴的光。   安西虎师那边,当然也有份。   王孝杰喝着薛绍派人送来的果酒,撇着嘴,怎么喝怎么不是味儿——他的媵妾怀孕了,关我们尼事?我们凭什么要喝他的喜酒,跟着他一起高兴?   越想越不对劲,王孝杰把倒在了碗里的酒给泼洒了,“拿我自己的酒来!”   阿史那忠节眼见王孝杰的酒后驴劲又犯了,忙不迭的叮嘱一句,“要喝酒可以,但别借酒撒疯。”   “我酒品上佳,从不撒疯。”王孝杰没好气的回了一句,连饮三碗。   阿史那忠节就不吭声了。   没多大一会儿王孝杰就喝得有些醉了,脑子里面闪来闪去的就是平常经常想的那些,古怪念头。   他突然站了起来就往外走,“我去那边看看。”   “哪边?”   “小白脸那边!”   阿史那忠节连忙拦他,“你过去干什么?”   “道喜啊!”王孝杰理所当然的道,“不然,还能作甚?”   “当真只是道喜?”阿史那忠节了解王孝杰,因此有点担忧。   “你都像个妇人了——闪开!”   王孝杰一把推开阿史那忠节,叫上了三五侍卫,骑着马直奔薛绍的营地而去。   此刻,薛绍正和月奴在房间里,做着一些小别胜新婚的美妙事情。   虞红叶陪着玄云子,在隔了两层院落的前堂院井里,不紧不忙的喝着一些小酒。   她们两人原本只是陌生,但都是早闻对方之名,而且各生了一颗七窍玲玲心,因此相谈颇为投机。尤其是谈到一些女儿家的心事之时,虽未点破窗户纸却心有戚戚蔫,因此更有相逢恨晚之感。   “看得出来,他很在乎月奴。”玄云子说道。这话原本该有一些酸味,但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偏偏没有。   虞红叶淡淡一笑,“月奴随他最早,甚至早于太平公主殿下。日久生情,莫过如此吧!”   玄云子只是微微一笑,略微显得有些苦涩,但更像是洒脱不在意。   “我和月奴很早就认识了。她是我见过的最耿直最率真的女子,大大咧咧的简直就像是个男人。还是个有点缺心眼的男人。”虞红叶笑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感觉她像是一个大哥哥,时时处处的保护我,照顾我。这次要不是她怀孕了,我都快要忘了她也是一名女子呢!”   玄云子点了点头,“简单,最是一种讨人喜爱的美德。”   “简单?”   玄云子再度点头,“月奴的耿直率真是一种简单,妖儿的纯真无邪则是另一种简单。”   “噢……”虞红叶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心想玄云子的意思大概是在说,薛绍就喜欢这种“简单”类型的女子了?……好吧,世上的男人,谁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呢?   二女正聊着,王孝杰走进了这一进院落。   原本薛绍的主帅营房之所在,是严格禁止外人擅入的。但有一次王孝杰被拦住了之后吵闹过一番,薛绍觉得很烦。于是他就给自己的部曲侍卫们下过一道命令,说以后如果王孝杰再来了就直接让他进来便是,省得他叽叽歪歪的借题发挥乱挑毛病。   今日,王孝杰便趁着酒劲直接走了进来,便在这里,遇到了玄云子。   玄云子一眼瞧见王孝杰也多少有点惊愕。军中各种规矩森严,平常她一般都在庭院深深的主帅后院里呆着,从不轻易抛头露面。若非今天是虞红叶来了并在此地置酒相请,她很少会到前堂来。   今日……还真是种种凑巧了!   王孝杰一眼瞅见玄云子,那两道眼神就像两枚插在了箭靶上的利箭,再也挪不开了。   换作是平常,他倒也不会有什么胆大妄为之举。但是今日他心中有着念想又酒壮了怂人胆,便毫无顾忌的直接朝玄云子走了过来。   虞红叶心中一紧,连忙低声道:“他醉酒了。”   玄云子轻轻一点头示意明白,自己便站了起来。   王孝杰走到了玄云子身前几步站定,眼中闪现着灼热的渴望光芒,脚下却像是钉住了一样没再上前一步,张了张嘴,好不容易说出一句,“你……你还好吗?”   “我很好。”玄云子很平静地说道,“王将军,此间尴尬,你应回避为上。”   王孝杰左右看了看,这院子里好像只有女人。按理说自己就不该走进来。   但是此刻,王孝杰就是不想走。他紧紧盯着玄云子,喃喃道:“多时不见……你、你好吗?”   “我说过了,我很好。”玄云子的语气变得冷淡了一些,“请你快走吧!”   “我不走!”   “我凭什么要走?”   王孝杰突然就大吼起来,“那小白脸有什么好,你非得死乞白赖的跟着他?”   玄云子勃然变色,“王将军,你过份了!”   “今日之事你难道没有看到?他的一个丫鬟奴婢,都能让全军上下跟着沾光打牙祭。回头想想,他都为你做过什么?”王孝杰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越吼越来劲了,“赶紧醒醒吧,他眼里根本就没你!你以为他把你当什么人了?——随军书令使?洗衣服做饭收拾零碎的贴身奴婢,还是别的什么?……洗脚暖被窝的官营妓?”   “啪!”   一个大耳光,狠狠的抽在王孝杰的脸上。   虞红叶愕然的呆住,一脸煞白,眼睛都瞪圆了。   “滚。”玄云子目如寒冰,言语之中甚至有了杀气,“或者——死!”   “打得好,打得好!!”   这一巴掌,倒把王孝杰压抑在心中多时的妒焰和怒火全给彻底的点燃了。他双眼通红的瞪着玄云子,突然一伸手将她的手腕捉住,怒声咆哮,“就是死,我今天也得把你带走!”   “放肆!!”   玄云子,发怒了。   虞红叶,彻底惊呆了。   因为她看到,堂堂的威震天下的安西虎师的大统帅,居然在一闪念之间就被玄云子放倒在了地上,几近晕厥显然伤得还不轻。自己,居然都没有看清楚玄云子刚才做了什么!   郭安带着几名斥侯和部曲已经冲进了这间院落。   眼见此景,郭安也几乎是惊呆了——从来没人见过玄云子发怒,今天是真破天荒了!   此情此景,但凡不是个傻子,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拿下!!”   郭安这一声大喝,早已看不惯王孝杰这副臭德性的斥侯部曲们,咬牙切齿的冲上前来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期间还没忘了暗暗的在王孝杰身上下了几记狠手,将他弄得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0871章 莫名   王孝杰被捉了起来,与之随行的几名侍卫也没能逃脱,都被郭安等人给逮住了。   这显然不是一件小事,郭安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连虞红叶和玄云子等人也暂时被禁足。然后,他马上将事情汇报给了薛绍。   听到消息,薛绍是半晌无语。   郭安慌忙跪地请罪。   “你履行责职并未犯错,何罪之有?”薛绍安慰了郭安,然后叫他把王孝杰带到了自己的书房来。   被弄晕了的王孝杰已经苏醒了过来,酒也醒了,仍旧被捆缚着。   薛绍冷冷的看着他,王孝杰满副怒气的别过脸,不正眼来瞧薛绍。   安静了许久,两人都没吭声。   最后仍是王孝杰忍不住了,“还不给我松绑?”   “凭什么?”薛绍冷冷道。   “你有什么权力捆我?”王孝杰怒道,“早早放我回去,今日之事还自罢了。万一让我麾下兄弟知道,早晚打将上门,我看你如何招架!”   “那就让他们,打上门来试试看!”   薛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王孝杰,你真是狂妄无度、给脸不要脸!你以为我薛某人处处忍着你,让着你,就真的是怕了你?!”   王孝杰怒气未消,但面露愕然的看着薛绍,一时无语。   “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大敌当前战局为重,再又顾念了王方翼老将军的面子,我早把你当作地痞无赖一般的收拾了!”薛绍再也懒得给王孝杰留什么面子了,怒吼道,“你以为安西虎师五万大军,就真是你王孝杰囊中不变的私产?你信不信我薛某人,敢在朝夕之间让你这三军统帅滚回老家捡拾羊粪,连三亩薄地都没得耕种?!”   “你……你竟敢如此威胁恐吓于我!!”王孝杰也咆哮起来,“有本事你现在马上放我回去,我便也在朝夕之间就让你知道,安西虎师王孝杰的厉害!”   “咣!”   薛绍斗然拔刀飞速斩下,王孝杰顿觉眼前一道白光疾闪,心头本能一寒——完了!   结果却是,薛绍一刀斩断了他身上的绳索并飞快归刀入鞘,“马上滚去,点兵前来与我一战!!”   王孝杰反倒是愣住了,没动。   再如何冲动、再怎么糊涂,王孝杰也毕竟是一个当了十几年将军的人。最基本的觉悟和底线还是有的——难不成,还真能因为自己的一件酒后荒堂事,点起兵马与自己人来打一仗?!   薛绍有句话说中了要害,安西虎师毕竟还不是王孝杰的私产。就算这支军队当中有很多他的死忠,但在原则性的问题上,几万人不可能全都会毫无保留的盲目追随于他。   场面一时僵住,气氛近乎凝窒。   薛绍的气势完全压住了王孝杰,让他很是骑虎难下。   片刻后,薛绍和缓了一下语气,“你来找我,可有重要军务?”   “没有。”王孝杰答得面无表情。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王孝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薛绍闷吁了一口长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半晌无语。   “少帅。”   郭安进了房来,报道:“王孝杰的部曲们临走时大声叫骂,说要叫人回来报仇。”   “说说而已,不必当真。”薛绍淡淡道,“约束兄弟们不要再次酿出冲突,放他们走。”   “是。”   天明之后斥侯来报,说安西虎师全军已经拔营起寨,往东而去。   李多祚这些将军们也多少听说了一点昨晚之事,有的叹息有的不齿也有的恼羞成怒,不一而足。   “少帅,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王孝杰就不去河北征战,拍屁股走人了?”李多祚有些不死心的来问。   薛绍长叹了一声,“罢了,随他们去吧!”   李多祚恨得牙痒痒,“这厮,真不是个东西!”   “换作是我,我也没脸继续留在这里了。”薛绍微微一苦笑,“晚夜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这个突发事件看似偶尔,但其实却是必然,只是迟早的区别罢了。他现在走了也好,省得真正打起了仗来,他在关键的时候给我搂篓子。”   “倒也是。”李多祚点头,“这个王孝杰,脾气和德性都实在是太臭了,谁能忍受得了啊!”   薛绍轻叹了一声,心说王孝杰的确是一个没修养的粗人,别说城府,他心里简直就是藏不住任何事情。其实也可以说他蠢,但凡换作是别的任何一个稍稍聪明一点的人,哪会因为一个已经许婚了的女人,去主动竖立一个强大的敌人?又哪会因为一点私人的恩怨,就弃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呢?   只要自己愿意,薛绍在片刻之间想出十个以上的法子轻松的废了王孝杰,甚至是宰了他。   换作是以前的薛绍,他真的会这么做。现在的薛绍固然也很恼恨王孝杰的无礼和愚蠢很想除之而后快,但他更加认为,王孝杰就算是死,也应该是在战场之上马革裹尸。大唐能打仗的将军已经不多了,自己哪能亲手去毁了他呢?   这些话薛绍不会对李多祚去说,更加不指望王孝杰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他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思想觉悟。所以,外人能懂则懂;不能懂,薛绍也就只能永远藏在心里。   “李将军,你去整好兵马收拾粮草辎重,我们尽快启程前往河北。”薛绍给李多祚发了令。   “是。”李多祚应了诺,又道:“属下请问,将要点起哪几部人马出征?谁为先锋谁为后部?全军补给与后勤事宜,可有保障?”   薛绍早已谋定,因此毫无犹豫地说道:“就请你亲自率领羽林卫充当先锋,将你麾下的府兵交给我,我将他们和我麾下的人马合在一处并为中军,由我亲自统领。段锋率本部人马为后军,押送粮草辎重。全军后勤补给,将由银川军堡郭元振的负责保障。灵夏二州的大后方,交由刘幽求与狄仁杰区处。”   早前薛绍曾经表过态,是准备让王孝杰麾下的猛将,率领虎师精锐充当先锋的。现在李多祚听到薛绍要封自己作为先锋而且全局都已谋划妥当,他展颜而笑如释重负,重重一抱拳,“少帅放心,属下必然不辱先锋之名!”   “李兄担纲,我当然放心了。”薛绍笑道,“即刻点选兵马收拾辎重,我们尽快启行!”   “是!”   李多祚兴冲冲的走了,薛绍轻吁了一口气,静静的坐了下来。   大战在即,他十分努力的让自己,能够保持足够的冷静。   因为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敌人,是薛绍自己心中视为真正大敌的,阿史那骨咄禄与阿史德元珍。以及他二人麾下所统率的,整个突厥汗国的全部实力。   再一看自己手中的牌,薛绍实在忍不住想苦笑——安西虎师的五万大军已经指望不上了,我现在还能和骨咄禄及元珍相抗衡吗?!   现在薛绍的麾下,算起来倒也有四五万人马了,但这不过是一支名副其实的“杂牌联合军”。李多祚带来的人马占了半数以上,但真正能在战场上发挥重大作用的,可能只有那三千羽林卫而已。余下那些临时拼凑来的府兵,他们更应该去种田打谷,那才是他们的老本行。   自己手下倒是还有两只精锐部队跳荡军和拓羯骑兵,但现在都已经派了出去。余下的人马都由灵夏溃兵和河陇义勇组成。他们或许勇敢,但严重缺乏训练、彼此没有默契、甚至有很多人压根不知战争为何物。真要打起仗来,他们当中会有很多人当场尿裤子。   身为一名统帅,现在薛绍深知自己手下的这样一支部队,打起仗来伤亡率将会极高。如果是打的顺风仗那还好一点,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或许真能打出势如破竹的威风来。但若遭遇挫折和失败,他们也会很容易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战场是一台无情的绞肉机,绞的最狠的就是这样一类人。   但是,至从一脚踏出洛阳的那一刻开始,薛绍就已经没有了后退的余地。眼下,他更加只能大步向前。哪怕明明知道,前方很有可能早有一座已经挖好的,万人坟墓。   深夜。   月奴睡熟了,薛绍却有点辗转反侧的失眠。他索性披皮走床走到了房外散一散步,省得吵得月奴也睡不安稳。   已是深秋了,当真是夜黑风高,星月无踪。院子里有部曲点着火把在值哨,静谧无声。   薛绍独自一人在庭院里坐下来,情不自禁的看向后宅深处。   那是玄云子住的地方。窗纸上映着一丝烛光,她显然也还没有睡。   薛绍正准备走过去看看,玄云子推开门走了出来。   两人都朝对方走去。   “你怎么还没有睡?”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起对方。   薛绍笑了一笑,“即将出征,我心里多想了一些事情,因此有些失眠。”   “又要出征了吗?”玄云子轻声问了一句,眉头稍稍一皱,仿佛欲言又止。   “后天。”   玄云子微然一笑,“这可是军事机密。”   “你不是我的书令使么?”薛绍笑道。   玄云子的眉梢莫名的惊悸一扬,心里顿时就堵上了。   王孝杰骂的那些难听的话,仿佛又响在了耳侧。   “你怎么了?”薛绍问道。   “没事。”玄云子淡淡一笑,说道,“我正好有事,要对你说。”   “那坐下说吧!”   二人坐在了院子里,玄云子开门见山的道:“我要向你请辞。”   薛绍略感意外的眨了眨眼睛,然后点了点头,“回去也好。正好可以帮我个忙,请你帮我把月奴一起带回去。虞红叶我是说服不下了,她非得留在河陇重建她的商会和生意。”   “报歉,我可能帮不了你。”玄云子淡淡的道,“我不回京城。”   薛绍微感愕然,“那你要去哪里?”   “别忘了,我可是一名修行的羽冠。”玄云子微笑道,“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才是我的心性。”   “……”薛绍一时无语以对,只得苦笑的点了点头,心说:云游也好,总比跟着我南征北战打打杀杀的强!   可是下一秒,薛绍心里又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是一直都想让她离开吗?为什么真到了这一刻,我却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呢? 第0872章 烽火   次日午饭事,一个久未谋面的老熟人前来求见薛绍,说有要事。   李仙缘。   薛绍见到他就好笑,想想,自己好像完全把他给忘记了。到现在都还任由他带着一群老弱残兵,守着城外那个早就失去意义了的小营盘。   李仙缘见了薛绍,止不住的唉声叹气。薛绍问他怎么了?   他愁眉苦脸地答道:“我好寂寞。”   “啊?”薛绍不由得愣了一愣,这话得起来,怎么让人感觉浑身发冷呢?   “我想成亲了。”李仙缘幽幽的道,很有一点高龄怨妇的神韵。   薛绍忍俊不禁的连连发笑,“看上哪家姑娘了?说出来,我帮你做主。”   “暂时还没有合适的对象。”李仙缘撇着嘴,很是伤心的模样,“其实吧,换作我是个女人,我都不愿意嫁给李仙缘。你说,我到哪里找合适的对象去?”   薛绍眨了眨眼睛,心说这神棍今天装模作样的演足了戏码,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我想回京城。”李仙缘仿佛也知道瞒不过薛绍,便弱弱的说了。   薛绍笑道:“你知道程伯献明日返京?”   李仙缘频频点头。   “那行,你和他一起回京城吧!”薛绍笑道,“顺便在路上,帮我照顾一下月奴。”   “嗯……”李仙缘答应了,但并没显得有多兴奋。   薛绍心里一嘀咕,试探地问道:“我给太平公主捎个口信,让她出面帮忙给你在京城安排个一官半职,再顺便给你张罗一棕合适的婚事。以后,你就不用再来夏州了。”   “太好了、太好了!”李仙缘这下大喜,连连的给薛绍作揖。   薛绍呵呵直笑,原来这货是不想再继续混在军队里了!……倒也不能怪他,军队是一个纪律森严又枯燥艰苦的地方,以他的个性,更适合在京城那种繁华富贵乡里浪荡游戏。   “少帅,临走之前,小生有一句不太中听的废话,想要跟你说一说。”李仙缘小声的,弱弱的道。   “说吧!”薛绍看着他,这货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   李仙缘凑得近了,嘴唇几乎是贴到了薛绍的耳朵,小声的说了几句话。   薛绍先是眉头稍稍皱起,渐渐的表情微变,最终是神色大异,陷入了严肃的沉默之中。   “小生此去,少帅何不做个铺排交待?”李仙缘小心翼翼的问道。   薛绍一听有理,但是以李仙缘的身份和能耐,又不足以承担这个重任。思忖了片刻之后,薛绍说道:“我自有安排。”   “那就好。”李仙缘展颜一笑,还放心了。   薛绍满怀感激的微笑着拍了拍李仙缘的肩膀,“多谢你的提醒,不然,我还真有可能会误了大事。”   “咱俩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李仙缘马上改换成了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棍模样,一边说着,一边朝薛绍伸出了手。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薛绍哈哈一笑,随手将自己桌上的蓝田玉镇纸拿给了李仙缘,说道,“我手边没有现钱,这个你拿去换点酒喝吧!”   “多谢少帅!”李仙缘双眼大亮小心翼翼的接过了镇纸,笑嘻嘻的道,“少帅用的都是好东西啊,这枚镇纸少说也能让我在洛阳郊野当个乡绅地主了!”   “算你识货。”薛绍笑道,“但我只是借花献佛。这是韦待价在位之时从西域胡商手里高价收来的一件宝贝,他自己都没怎么舍得用,现在便宜你了。”   “多谢多谢!”李仙缘美滋滋的拱手作揖,“少帅军务繁忙,小生这便告辞了!”   李仙缘走后,薛绍沉思了片刻。至从来了河陇之后,自己一门心思全扑在了军事之上,倒把京城那边的一件重要之事给忘了。   李仙缘这个神棍虽然九成的时候干事不靠谱,但他“观星”的本事却是非同一般。薛绍无法用自己现有的知识来理解,他是怎么从星相上看出那些天下大事和凶喜祸福的,但他刚才提醒的那几句话,却着实让薛绍醒了神!   ——李仙缘说,外忧未定内患将起。短期内,我朝内部很有可能会有人发起叛乱。而且这个叛乱的发起者,还很有可能会“与少帅沾亲带故”!   换作是别的人,很有可能会把李仙缘的话当作是一个屁。但薛绍马上就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大哥薛顗,还有那些早就蠢蠢欲动的李唐皇族。现在大唐与突厥打得不可开交,绝大多数的京城兵力都被外派征战了。与此同时,频频的军事失误使得武则天的威信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置疑。   对李唐皇族们来说,眼下就是他们挑战武则天的最佳良机!   一旦真的事发,薛绍很难确定自己的大哥薛顗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万一他也被裹了进去,那就真是历史重演的一幕悲剧了!   思考一阵后,薛绍来到房间里找到月奴。   怀了孕以后的月奴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她变得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恬静了。每每见到薛绍,她都笑得像是这个世上最幸福也最满足的女人。腹中还没有出生的那个孩子,早早的就激发了她潜藏的母性,让她现在充满了迷人的女人味。   “月奴,明天你就和程伯献一起动身回往京城。”薛绍对她道,“我叫李仙缘一路护送于你。”   “他?”月奴当场就笑了,“他不要我保护,就很不错了。”   “别胡说。”薛绍也笑道,“你现在有孕在身,多有不便。身边有个熟人帮衬,不是坏事。”   “就听公子的。”月奴满口答应,但又难免有些伤感,“我得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公子呢?”   “很快。”薛绍微笑道,“我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肯定能一眼睁就瞧见他亲爹。”   “那就好。”月奴轻轻的偎在了薛绍的怀里,低声道,“公子,你待我真好!”   “应该的。”薛绍轻抚她的后背,说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私密之后,要交托于你。等你回了京城,只许对太平公主一个人讲。任何人,都不要泄露。”   “公子只管吩咐!”   次日清晨,薛绍来到校场点兵,准备出发北上。   与此同时,程伯献和他的千牛卫队押着韦待价的棺裹,也启程往京城而去。李仙缘与月奴随之同去,薛绍派了自己最为信任和得力五名部曲交给月奴,沿途照顾和保护。   在薛绍举行祭祀仪式的时候,一骑如雪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山峦上。   玄云子一身白衣白袍骑了一匹雪白的白马,戴了一顶遮颜的白纱宫闱帽,静静的看着朔方的万人大军阵。   隔了许远人马如蚁,玄云子自然无法在数万人当中找到薛绍的踪影。但她能够远远的听到这数万名热血勇敢的大唐男儿,发出的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和怒吼。   澎湃磅礴,气势惊人!   在玄云子看来,这个声音就是薛绍的声音。他的热忱他的愤怒他的精神和他的意志,已经完全的灌输到了几万人的心中,然后通过他们的呐喊和怒吼,传达到了这一方天地之间的每个角落,连草木流云都能知晓!   玄云子慢慢的闭上了眼睛,静静的倾听这个声音。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和薛绍的心灵直接对话。那么神奇,妙不可言的神奇。   大军开拔之时,一骑如雪翩然消失在了山峦之上。   几日后,薛绍麾下的大军抵达了银川军堡,在这里做一次后勤补给,然后继续北上。   与此同时,诺真水草原上却是一番异常忙碌的景象。   同罗部的舍那啜和骨仆部的乙李啜拔,正带着他们的一部分族人匆忙翻越阴山。两个部族一共迁来了三四千余帐,过万的人口以及无数的牛羊。薛楚玉率领跳荡军沿途保护和维持秩序,虽然忙碌但并不凌乱。   像这样,已经是第三天了。   南迁而来的同部与仆骨的部落族人,其实只占到了他们部族人口的三分之一不到。但是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谁会真的愿意背景离乡呢?   就算是来了的人,也各怀忐忑和不安。很多人都是因为家中的青壮顶梁柱被唐军俘虏了,这才被迫南迁而来。他们不确定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甚至有人感觉自己也会成为俘虏。   人心因而不定,危机处处潜伏。   薛楚玉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生怕会出什么岔子。他甚至感觉这趟差事比战胜十倍于己的敌人还要困难和棘手。   于是,他忍不住有点想念郭元振了。   “那个家伙,肯定比我更能应付眼前的麻烦局面。”想着这些,薛楚玉情不自禁的暗自发笑,“他的鬼点子,总是特别多。”   “报——”   一声近似于怒吼的斥侯叫喊,打破了薛楚玉的沉思。   “何事?”薛楚玉亲自上前接到斥候。   “报玉冠将军!”斥侯满副严肃和紧张,说道:“属下接到烽火急令,东面发现大量突厥敌骑,正全速往我军营地突袭而来!”   “距离?数量?!”   “无法确定!”斥候急道,“属下再探!”   “速去速回!”   薛楚玉大力一挥手,像一枚利箭一样弹射起来飞身跃上了战马。左右部曲将方便扛来,薛楚玉一手将它掉起,沉声怒喝——   “传我将令,布阵迎战!!” 第0873章 跳荡之歌   号令既出,跳荡军火速向薛楚玉所在靠拢,紧急结阵预备对敌,也就顾不上那些正在迁徙翻山的同罗与仆骨部众了。   两个部族的人听说突厥大军打过来了,万分惶恐仓忙奔走。一时间妇孺哭爹喊娘牛羊四下乱蹿,不乏有胆怯之人因为害怕被突厥人捉住之后处以制裁,开始往回逃跑。   阴山上下,一片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两个部族的酋长乙李啜拔与舍那啜,带着他们的亲随骑卒们竭力维持秩序希望能够制止混乱,但收效甚微。战争对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男人来说,或许就是一场生与死的残酷游戏。但是对普通的百姓尤其是妇孺老人们来说实在太过恐怖。这场即将爆发的战斗给他们带来的震撼,足以摧毁他们所有的信心与底线,只剩下本能的逃生欲望。   战斗还没有真正开始,一切秩序就已然完全崩坏了。   乙李啜拔忍不住仰天长叹,“天亡我仆骨!”   灰头土脸的舍那啜骑着一匹连马鞍都没有了的长毛老马,仓皇来到乙李啜拔面前,问道:“大首领,现在怎么办?”   乙李啜拔看了舍那啜一眼,反问,“你觉得呢?”   “不知!……不知,完全不知!”舍那啜既茫然又惶恐且木讷的摇头。   “汉人有句话,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唐与突厥之间的争端,让我们这两个部族弥受了灭顶之灾。”乙李啜拔的面色也有一些凄然,喃喃道,“现在我们的族人全都逃散了,牛羊也奔走了,除了最后几个忠实的亲随骑卒,你我都已是一无所有。”   舍那啜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们可以收拢一些族人沿原路回去,回我们的族地。然后主动去向可汗与谋主请罪。只待说明迫不得已的情由,他们应该会原谅我们的。”   “原谅?”乙李啜拔苦笑一声,“你想过没有,曾经我们是大唐的臣子,后来追随突厥人背叛了大唐。对于大唐来说我们本是叛贼,必须被平灭被处死。但是薛绍打败了我们却没有杀我们,反而给了我们一条活路。”   “但是这条活路,又非得逼着我们背叛突厥。”舍那啜直叹气。   “于是我们又背叛了一次。”乙李啜拔苦笑不已:“对于一个反复无常频频背叛的人,你还会去信任他吗?”   “……”舍那啜无语以对。   乙李啜拔重叹了一声,“如你所言,如果我们现在回头,如果可汗与谋主的心情都挺不错,或许是会留下我们两人的性命。但是在他们的心里是没有原谅可言的,他们绝对不会再信任我们这两个反复无常的部落。那么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这些年来被他们彻底吞灭的部落,还少吗?”   舍那啜继续沉默,脸色难看。   乙李啜拔说道:“同时,大唐也不会再对我们有任何的幻想与仁慈。那个耐心极其有限的薛人屠,更加不会。”   提到“薛人屠”这三个字,舍那啜不由得想起了银川军屯外毁天灭地的那一幕。他的脸皮开始抽筋。   “舍那啜,告诉我。”乙李啜拔问道,“当大唐与突厥都不再信任同罗与仆骨,当元珍与薛绍都将你我视为了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你我二人就算还能苟活于世,又还能图些什么呢?”   “哎!!……”舍那啜绝望的长叹了一声,“大首领,你说吧,究竟该怎么做?——我听你的就是了!”   “……”乙李啜拔迷茫的看着远方,怔了半晌,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从他们二人所在之山麓的下方,传来了一阵大吼。   滚滚而来,如同晴日起惊雷。   乙李啜拔等人惊讶且震撼的拍马朝山下走去,想要探个究竟。走下了半座山峦,他们总算是弄清楚了。   是跳荡军,在临战誓师鼓舞士气。   三千跳荡,布阵已毕。   薛楚玉一骑如雪,手持方天画戟奔走在阵列之前。没有祭祀,没有演说,只有一个光着上身的雄壮男人站在一面大鼓车上,有力的挥舞双臂敲打着战鼓。   “唐军的战鼓向来都有明确的曲目。但是他们现在敲的这首鼓点曲子,在下却是未曾听闻。”舍那啜问道,“大首领博文广识又兼和唐军交道极多,可曾知道?”   乙李啜拔可以算得上是半个中原通,但他也摇了摇头。   这时,捶鼓的裸身汉子嘶声大吼了一句——“天苍地茫,旌旗鹰扬!”   三千跳荡挥舞枪一同吼出这一句,雄浑的男人声音与刀枪霍霍之声混杂在一起,浩气磅礴、群山震荡!   乙李啜拔等人都听出来了,跳荡军发出的这个声音有一股苍劲霸道的韵律,他们这是在唱军歌。   裸身汉子的鼓声,原来就是军歌的节拍。四字断句的歌辞,很有南北朝时期的军歌风韵。   “跳荡无双?——好一个跳荡无双!”乙李啜拔眉宇微沉的深呼吸了一口,“这大概是他们自己独创的军歌,我从未听过。”   “这你也竟能听得清楚?”舍那啜很惊讶,三千人一同吼歌简直就像是飓风过岗,好一阵排山倒海。   乙李啜拔没有回答,只是将他听到的声音,说给了舍那啜和他身边的人来听——   “天苍地茫,旌旗鹰扬!   蓝天穹庐,浩浩猎场!   锋镝呼啸,烈马疾狂!   千军辟易,跳荡无双!”   跳荡军在重复的唱这几句,越唱气势越猛,士气越旺。就连驻足在不远处倾听的乙李啜拔等人,都感觉到一阵热血沸腾。   “没错,是这几句!”舍那啜忍不住深呼吸,连他都有些激动了。   “还有。”乙李啜拔再道——   “巍巍河山,朗朗乾坤!   与子同袍,与子同仇!   亲亲我家,翰翰我土!   与子同生,与子同坟!”   ……   跳荡军仍在不停的唱,可是乙李啜拔全都沉默了。   良久过后,跳荡军一声怒吼,三千人大阵宛如一枚巨大的黑色锋矢,朝前方冲刺而去。   “舍那啜,你看出了他们必死的信念吗?”乙李啜拔突然问道。   舍那啜点了点头,“这必然是一场极其悬殊的战斗。元珍既然下了决心要阻止我们南迁,就不会只派一丁点人马前来,而薛楚玉手下一共只有三千骑兵。他唯一的友军就是牛奔所部的三千拓羯,此刻正在奉他之命驻守黄河渡头,以确保我们顺利渡河。但是这场战斗爆发得太过突然,牛奔可能来不及参战了。”   “三千也好六千也罢,面对数万的敌人,区别并不大。”乙李啜拔的声音很低沉,“但至少他们,还能和袍泽弟兄们战死在一起。生亦同袍,死亦同坟;无惧无畏,无怨无悔——我们呢?我们,还剩下一点什么?”   “我们,可以……”舍那啜有点底气不足,“带着我们的族人,回我们的部族领地。”   “要回,你就回吧!”乙李啜拔说道,“我不走。”   “大首领留在这里,是要观战吗?”舍那啜惊讶的问道。   “或许是天亡我仆骨,又或许是仆骨族人,需要一个更好的大首领了。”乙李啜拔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腰间的佩刀刀柄,就是薛楚玉送他的那一把,天官御刀。   “大首领,你?!……”舍那啜惊讶不已。   “我要上战场,去战斗。”乙李啜拔说道,“和薛楚玉一起,并肩而战。”   “为什么?!”舍那啜惊道,“我们可没理由为大唐而战,何况对手还是元珍!”   “我不为大唐,更不为突厥,甚至不是为了仆骨。”乙李啜拔深呼吸了一口,“我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男人,只剩下,为自己而战了!”   “自己?!”舍那啜眼睛都瞪圆了,更加不解。   “你不会懂的。”乙李啜拔回头对着舍那啜笑了一笑,“要走你趁早,不然可能就走不掉了。”   “驾!!”   舍那啜毫不犹豫的勒马就走,嘴里一边在碎碎念,“疯了,真是疯了!”   可是走出了几步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是孤身一人。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几名亲随骑卒,都和乙李啜拔一样留在了原地。   乙李啜拔已经拔出了刀来,对他身边仅剩的二三十个草原男人大声道:“没人要你们留下,没人逼你们走上这个战场!这不是你们该留的地方,这不是属于你们的战争!——走吧,和舍那啜首领一起走。活着回去照顾你们的族人、保护你们的亲人,这不耻辱!”   “我们愿意,誓死追随大首领!!”骑卒们扬起了弯刀,大声吼道。   “你们都疯了吗?!”舍那啜焦急且惊恐的大叫。   乙李啜拔回过头来,对着舍那啜微然一笑,“肯定是跳荡军的军歌,能让人发疯!”   二三十骑,朝山下冲去。   舍那啜差点一下栽下马来,“天哪,真是疯了!!”   此刻,黄河沿岸。   牛奔心急如焚的翻身上马,一手将他的狼牙大铁棒绰在了手里,嘴里还在骂,“小白脸给俺下的什么狗屎命令!他去打仗了,却叫俺带着人往丰州撤退!”   负责前来传令的斥侯就在牛奔的身边,听到了他这番言语,急切劝道:“牛将军,玉冠将军说得很清楚,他不能让少帅麾下的两支精锐骑兵,同时毁在一个战场上!——敌军至少有两万骑,甚至更多!全是元珍的麾下亲勋,精锐拓羯!”   “那又咋样?”牛奔怒了,甚至对着丰斥候扬起了大狼牙棒,“小白脸不怕死,俺就怕了吗?!”   “牛将军,万万不可啊!”斥候非但没怕,还急忙扯住了牛奔的马头缰不让他走,急切喊道,“万一诺真水守不住,丰州就是最后的防线!玉冠将军让你退守丰州,却是明智!”   “明智个屁!!”牛奔弯腰下身将斥侯的腰绦带捉住,猛然一把将他甩到了一丈开外,怒声吼道,“我只记得少帅的命令,是让俺来诺真水,陪小白脸一起和突厥人拼命的!其他的,全都不关俺屁事!”   “现在,拓羯兄弟们,带上你们的刀,骑你们的马,跟俺一起上!”   “——杀狗屠猪啊!!” 第0874章 唯一   贞观年间,大唐名将李勣曾在阴山之南,大破漠北薛延陀部族与同罗、仆骨、回纥、靺鞨等部族的将近二十万联合大军。   战役发生的地点,就在诺真水。   时至今日快要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一片埋葬了无数战士尸骸的古老战场之上,再次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与半个世纪以前那场浩世之战相比,参与今日这场战斗的兵马数量并不多。但眼下这是一场以攻对攻的骑兵遭遇战,没有阴谋没有对峙甚至没有太多的战术铺排,只有刀刀见血寸步不让的生死相搏。因此它的惨烈程度,丝毫不输当年的李勣与薛延陀之战。   直到亲手击杀了第一个敌人为止,薛楚玉仍然不知道敌军的具体数量,或者两万或许三万,或许更多。不知彼,这仿佛是为将者之大忌。但是敌人实在是来得太快了,斥侯已经尽力,薛楚玉无法去责怪他们。   现在,无论敌人有多少,薛楚玉所能做的就是死战到底,拖住敌人。   交战之后薛楚玉方才知道,敌人比想像中的强,至少要比仆骨和同罗的骑兵强了不少。他心里明白,这才是突厥汗国真正的实力,是他们投入河北战场的主战部队。之前的同罗和仆骨等等那些小部落的联军,和眼前这批敌人相比,无异于乌合之众。   于是他的心里,也便有了清晰的觉悟——   不求将其击溃,但求战至最后一刻最后一人,尽可能的为薛少帅调谴主力部队北上御敌,争取时间!   ——无论如何,大唐的北部防线不能在自己手上,再度失守!   牛奔带着拓羯骑兵冲过来的时候,眼前就只见到一片如火如荼的大战场。他想挥着大狼牙棒就冲了进去,就像是一个失心疯了的痴傻汉子,光着身子就跳进了汹涌混浊的洪水之中。   此刻,他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   诺真水的激战爆发不久,李多祚的人马刚刚从丰州附近的新桥上渡过了黄河,正在整顿行伍。薛楚玉派回报信的斥侯也正赶到了这里,便将消息告诉了李多祚。   眼见战况紧急,李多祚马上整顿人马准备率部前去驰援。但是报信的斥侯对他说道:“李将军,此前小人劝请过牛奔将军让他退守丰州,但是他没有听。其实这是玉冠将军的意思。现在,小人也一并向李将军转达此意。如何决断,还请李将军自便。”   小小的一个斥侯,口气不小还不大友好。但是李多祚并未在意,只是问道:“听你的口气,玉冠将军是准备要玉石俱焚了?”   斥侯未置可否,只道:“敌人太多了,大约十倍于跳荡军。并且来的都是元珍麾下嫡亲的精锐拓羯。”   “突厥的拓羯骑兵?……确有耳闻!”李多祚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道:保存实力退至丰州城,依城据守更有优势,薛楚玉是对的。像这样的正面交锋,别说是十倍于己,哪怕是一对一我军也很难取胜。但如果我们退了,阴山南北就将全盘落入突厥之掌控,薛少帅针对同罗与仆骨的南迁之大计将要化为泡影……薛楚玉是想做鱼死网破殊死之战,以求尽可能的拖住敌人,争取时间。   “玉冠不惧死,多祚又岂是偷生之辈!”   李多祚翻身骑上了马,对斥侯道:“你速去报信与少帅知道。我给你换两匹好马,添些脚力。”   斥侯咬了咬牙不再多说,抱拳一拜,“多谢李将军!”   “将令——全军突击,驰援诺真水!!”   两天以后。   薛绍在临近丰州的崎岖大戈壁滩上,接到了薛楚玉派来的这个报信斥侯。两匹马一匹累死一匹折了蹄腕,斥侯没吃没喝一路连滚带,抬到薛绍面前时已是半死不活。   “诺真水!……玉冠将军!……元珍拓羯……!”   说完这几个字,斥侯就晕死了过去。   预料之中最凶险的事情,仍旧是发生了。薛绍一直绷紧的心弦几乎要断,他马上下令让全军抛却辎重,只带几日干粮全速前进赶往诺真水。命段锋督领后军和民夫接管全数粮草和辎重,延后赶来。   段锋接到命令之后连忙来见薛绍,说少帅身为三军主帅与河陇砥柱,不可轻上战场以身犯险。他请求代替薛绍,率军轻兵前行去往诺真水助战。   薛绍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说道:“我把跳荡军、拓羯骑和羽林飞骑这三支精锐部队都扔到了诺真水;我还把薛楚玉、牛奔和李多祚这三个好兄弟也都扔了过去——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亲自去?”   “少帅,请勿意气用事。”段锋做最后的努力,劝道,“你肩负的责职,远大于诺真水一战之胜负。”   薛绍笑了一笑,“或许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冷静和睿智,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伟大和重要。”   段锋愕然,无语以对。   薛绍把太一御刀抽了出来,微笑道:“这是我的舅舅、我的岳父、大唐的先帝赐给我的。它很漂亮,很锋利,不是吗?”   段锋不知道薛绍是什么意思,茫然的点头。   “也很干净。”薛绍归刀入鞘,脸色一沉,“不饮血的刀,终究是摆设。不杀敌的将军,活着都是一种耻辱。”   段锋恍然明白了,急道:“少帅,你坐镇指挥即可,冲锋陷阵那是我们这些将军们的事情!”   “我也是一名将军。”薛绍微然一笑,翻身上马。   “你可是大唐驸马、兵部尚书、河陇黜置大使身兼三军统帅啊!”段锋拦住薛绍不让他的马走。   “如果我在意你说的那些头衔和身份,我今天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薛绍长吐了一口气,连他也不知道这是叹息还是轻松的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段锋,实话告诉你。不管我身上披了多少层皮头上顶了多少光环,我骨子里面只是一个将军。”   段锋愕然不已。   “我说真的。”薛绍满怀自嘲的笑了一笑,说道:“我本就不该是什么蓝田公子、大唐驸马,更不该是什么当朝尚书河陇大使。我只是一介武夫,杀人见血快意恩仇,如此而已!”   段锋带着茫然和震惊参杂的表情,默默的挪到了一边。   薛绍呵呵一笑,骑着马绕开他跑到了正在紧急集结的大军最前,拔刀出鞘——   “我的袍泽弟兄们!”   “今日,薛绍与你们并肩一战!”   “生亦同袍!”   “死亦同坟!”   ……   洛阳皇城,集仙殿。   武则天正在快步的走向太平公主的居所。   太平公主看到武则天进门时的这副神情,心中大致猜到了一些她的来历。   对自己的这位高深莫测君威炎炎的母亲,太平公主多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这么多天来武则天几乎就从来没有笑过一次,连她最心腹的侍从也轻易不敢走到身边三丈之内,否则便会有周身阴寒呼吸困难之感。   但是今天,她满面春风脚步轻盈,人都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仿佛已然回到了她刚刚做上皇后的那一段美妙岁月中。   武则天已经走到了太平公主的面前,像一位寻常人家的慈母那样弯腰下身蹲在了太平公主的面前,轻抚她隆起的小腹,柔声道:“太平,孩儿今日还算乖巧吗,可曾踢你的肚子?”   “刚刚还踢过。”太平公主微笑着答话,柔顺中带着一丝畏怯,或者说是生分。   面对武则天,太平公主再也不会像以往那般无拘无束的撒娇和贴心贴背的乖顺,母女之间的关系好像已经隔一层纱。对此武则天仿佛也已经是习惯了,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现在她的心会更多的向着夫家向着薛绍,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己当年,何尝不是如此呢?   “女人怀着孩子的时候,最应该高兴。”武则天拿出了一个折本,脸上满是藏上不住的笑容,“猜一猜,这写的是什么?”   太平公主的眼中微微一亮,“薛郎打胜了?”   “难以置信,不是吗?”武则天站起了身来,仰头看向窗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区区不过两百骑,竟然大破十万强虏;旬月之间,收复河陇数州数千里疆土!——薛郎,薛郎,真乃天降之奇才、当国之柱石啊!”   太平公主只是淡然的笑了笑。   “怎么,你不高兴吗?”武则天将奏折在太平公主的眼前晃了一晃,表情有些诧异。   “薛郎大胜,儿臣当然高兴了。而且是万分高兴。”太平公主微笑道,“但御医叮嘱,儿臣不亦大悲大喜,只得有所把持。”   “哦……”武则天应了这么一声,自己的高兴劲仿佛了去了一大半。   片刻后,武则天坐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将她的右手握在了自己的双手掌心轻轻的抚摩,轻声道:“太平,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更加知道,你对为娘已经有了隔阂与戒心。现在你听着,我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   说到这里,武则天故意停顿了一下。   太平公主表情未变但心里忍不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便问道:“母亲想说什么?”   “你始终是我的女儿。是我在这世上最疼爱也最在乎的人。”武则天说罢,便站起了身上。脸上表情已然恢复到了她上朝之时君临天下的模样。   她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背对着太平公主说道:“或许,还是唯一的一个。最后的一个。” 第0875章 阴山之南   黄河之北,阴山之南。   诺真水,昔日绿茵葱葱牛羊遍野;今天,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身中数箭几乎血流怠尽的威龙宝驹,左前蹄被斩了一刀生生的折断。它嘶声惨嘶轰然翻倒,将薛绍掀了下来。   若非反应够快即时跳开,这一匹重达千斤的大宛神驹足以将薛绍压成肉饼。   翻滚落地的薛绍情急之下用手撑地,本能的扔掉了手上的宝刀。未及站稳,他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如同有座大山压顶而来。   两个突厥骑兵一个使槊一个使大弯刀,借着凶猛的马力在一瞬间同时冲到了他的身边,一个刺胸一个斩头飞击而下。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薛绍根本就没有思考的空隙,完全凭借着两世为人的搏斗经验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就地一个快滚避过了马槊的刺击与马匹的撞踏,马上鱼跃而起将那个挥刀的突厥骑兵从马背上抱摔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使槊的突厥骑兵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的槊扎进了深深的土里眼前的敌人却不见了。因为太想一击必杀了他这一槊刺下用力过猛,马匹却冲得太快让他来不及抽槊回去,马槊产生的反弹之力竟然生生的将他从马背上给弹了下来。   几乎是在使槊的突厥骑兵落地之同时,薛绍一掌切中了另一骑兵的喉尖。骑兵双眼爆出口吐白沫瞬间死亡,喉咙却像是塞进了一大坨石头那样的鼓了起来。   此时此刻,薛绍体内所有的杀戮兽性都已经完全的释放了出来。什么公子什么驸马什么功名利禄都已抛在了九天之外。   他只想杀掉眼前所见的每一个敌人,还必须要他们死得很惨,越惨越好!   “少帅接刀!!”   是郭安的声音。   听到这一声喊,几乎已经魔化了的薛绍才稍稍回过了一点神。辩音转身正要接刀时,一骑冲来将刀横空打走。然后这名突厥骑士伏在马背上将长长的弯刀刀尖压到了最低几乎将要触到地面,如风如电朝薛绍斩来。   但凡有点经验的大唐战士都知道,突厥骑兵单兵战法当中最狠的一招,就是眼前的这一手“突地斩”。据说将这一招使到了厉害的人,能在一冲一击之间将一头成年的公牛,拦腰斩为两半!   太快,太近,薛绍几乎已经来不及闪避了。   离得不远的郭安脸上刷的一下就白了,浑身都已变得僵硬。想大叫,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塞住了发出不半点的声音。   眼看那刀尖拖地而起,带着染血的泥土即将对着薛绍的双胯之间一冲而起,一道飞影纵然跃起撞上了那名突厥骑兵。   轰然大响尘土飞扬,突厥骑兵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威龙宝马压在他们身上,嘶声长咴。   骑兵双腿被压多半是断了,他惨叫大骂反手一刀刺进了威龙马的喉咙。鲜血飞溅,喷起三尺多高。   薛绍猛踏几步高高跳起,膝盖先下落砸在突厥人的胸膛上。敌人嘴里喷出的血,将薛绍整张脸都染红了。   “啊!!!——”   这一声惊悚之极的惨叫,来自那个使槊突袭薛绍的突厥骑兵。他落地之后摔伤了腿正在挣扎着爬走,却亲眼看到薛绍用他恶魔之爪一般的右手,将他同伴的脖颈撕开,将长长的一截喉管生生的从腹腔里扯了出来。   白花花的喉管,还连着一截血淋淋的舌头。   郭安捡起地上一把长枪猛掷过来,将使槊的突厥骑兵死死的钉在了地上。他吐着血本能的挣扎着,到死也没有闭上他写满恐惧的眼睛,屎尿却已经积满了他的裤裆。   随即,郭安与几名斥侯部曲马上围到了薛绍的身边,做成了一个暂时的人形盾墙严密保护。   薛绍有点茫然的站着,低头看着威龙马。它在抽搐,流血,生命正在迅速的从它体内抽离。它如同宝石一般湛亮的大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薛绍弯下腰来,将那一堆白的红的敌人的东西,放在了威龙的马头前。伸出这只带血的手,他轻抚威龙的脸颊。   威龙也像往日一样转过头来,想要去轻舔薛绍的手。可是它的舌头伸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缩回去。   薛绍轻轻的,抹去了它眼睑下的最后一颗泪珠。   “少帅,战况不利!”郭安急语道,“敌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还在源源不断的增兵!”   薛绍站起了身来,满脸淋淋的鲜血让别人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郭安的意思很明显,眼下这仗再打下去很难再有胜算。撤退,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刀。”   薛绍说的这个字让郭安陷入了片刻的茫然。倒是另一名部曲急忙将薛绍刚刚丢失的太一御刀找了来,递到他手上。   “继续战斗。”   薛绍回头最后看了威龙马一眼,一手推开郭安,大步朝着敌人最为密集的地方走去。   同时此刻,丰州境内的黄河渡头。   王孝杰驻马站在黄河岸边的一处小坡上,听斥侯言报。   “打起来了?”王孝杰的脸上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好,很好。”   阿史那忠节勒马横在王孝杰的马前,急道:“你究竟怎么想的?!”   “什么,我怎么想的?”王孝杰冷笑。   “战况紧急,你倒是不急不忙!”阿史那忠节更急了,还有了一些怒气,“要么你就别来!既然来了,就该马上前去增援!!”   “你以为我不想?!”王孝杰的声调也抬高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一半的人马都还在黄河那边!”   阿史那忠节深呼吸了一口,“有此一半人马,也可以去增援了。万一迟误胜负已定,去再多的人也是枉然!”   “……”王孝杰双眉紧皱眼神如刀,陷入了沉默。   阿史那忠节再度深呼吸,耐住性子说道:“你能够不记私怨回师而来,我对你这兄弟很是敬佩。现在到了节骨眼上,你可不要让我失望,让我瞧不起你!”   “够了!闭嘴!”王孝杰怒喝了一声,牙关紧咬骨骨作响,再吼道:“你留在这里接应余下人马。其他人——跟我走!!”   阿史那忠节翻身下马,双膝跪地对着王孝杰磕头。   一直磕,直到王孝杰带着他的人飞奔东去。   两日后,黄昏。   几天几夜的连续激战,以突厥人的撤退暂告一段落。王孝杰率领一万余安西虎师精锐铁骑的增援,成为了这一场战斗的重大转折点。   薛绍的太一御刀又打得不见了。此刻,他左手一把突厥弯刀右手一把缺了口子的大唐横刀,双双拄在地上当成了拐杖来用。   睁大了眼睛,他眼睁睁的看着最后一名突厥骑兵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残阳如血。尸积成山。   薛绍就这样久久的站着,仿佛变成了一座亘古以来就矗立在阴山之下的雕像,一动不动。   郭安一步一步的挪到了薛绍面前,双手平举,将太一御刀呈到了他的眼前。   薛绍低下眼睑看了一眼,他的小腿已经被一柄长枪完全洞穿了。枪柄是斩落了,可是枪头还留在他的腿上。   ——但他怎么还能站得这么直呢?   薛绍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发不出声音。战斗中的疯狂怒吼,早已经让他的声带不堪重负,暂时罢工了。   于是他松开双手让两把拐杖各自落地,从郭安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刀,挂在了腰上。   郭安在他满是干涸血迹的脸上,对薛绍挤出了一丝很欣慰很放松笑容,然后朝一旁倒了下去。   几乎是在同时,薛绍也倒了。直挺挺的朝后面倒了下去,像一块被人推倒的石碑那样。   身边的部曲们大惊急忙围上来,却发现薛绍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于是又都纷纷松了一口气,连忙分出人来去救助郭安了。   薛绍自己都很惊奇,这样的倒下自己居然都没有晕厥。但是,却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甚至连思维都停止了运转,只剩一双眼睛无神的看着这一片黄昏的天空。   大风骤起,阴山之南。   薛绍仿佛看到,无数的魂灵在诺真水的半天空里飘荡。他们骑着马挎着刀,身上穿着大唐的明光甲和红叶商会出产的战袍,他们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就像是一个个正在接受犒赏和奖励的功勋战士。   他们沐浴在夕阳与晚霞编织的奇幻光影之中,如仙如佛。   然后,他们就在薛绍的眼前慢慢的消失了,不见了。   薛绍想要伸出手去拉住他们,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想要张嘴大喊叫住他们,却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连眼睛也都不受控制的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绍感觉自己的魂魄在天际之间游荡了一大圈之后,又重然回体了。   他猛然睁开眼睛一翻身弹坐过来,倒把他身边围着的几个人吓了一大跳。   “哟喝,还挺精神嘛!”   这个声音耳熟,薛绍扭头一看,王孝杰正讪讪的嘲讽的对着他笑。   再看了一眼身边之人,只有张成和吴远以及几名部曲在,不见诸将也不见郭安。   “我睡了多久?”薛绍问道。   “不过片刻功夫,少帅。”张成连忙答道。   薛绍暗暗吁了一口气,心说我怎么感觉像是睡了一辈子,又再次投胎转世了?   “敌人很快就会卷土重来。”王孝杰毫无感情地说道,“现在,我的人接手战阵开始布防。你们,退后休整。”   薛绍看了王孝杰一眼,然后沉默片刻,说道:“你只管布防。我先要清理战场。”   “要快。”王孝杰一边说着一边朝他的马走了过去,背对着薛绍说道,“我肯给你时间,突厥人却未必。”   薛绍“嗯”了一声,远远的对着王孝杰的背影,轻道:谢了! 第0876章 失去   薛绍睡了一觉(或者说昏迷了一场)醒来之时,天是黑的。恍惚之间他有一点失忆的感觉,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见眼前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像是一盏油灯。   灯旁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是趴在桌几上也睡着了。   薛绍刚刚动了一下,那个人就醒了过来慌忙起身,“少帅醒了——来人,取汤!”   是张仁愿。初时薛绍打算将他留在银川军屯休养,但他自己执意随军北上。开战之时薛绍将他留在了后军和段锋一起押送辎重,因此未曾参战。   薛绍自己双手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不料后背一阵剧疼传来让他瞬间全身失力,又倒了下去。   “少帅勿动!”张仁愿连忙上前来将他扶住,说道:“你身后中了三箭,万幸铠甲精良未曾伤及筋骨,但也留下了疮口失血不少。张成已经给你治伤缝合过了,眼下宜当休养。”   我中了箭?什么时候?   薛绍想了一想,竟然毫无印象。   一名部曲走进来,托着一鼎热汽腾腾的汤,有肉香味。   “像是鲜肉?”眼下军中最多只有肉干,薛绍有点奇怪于是便问道,“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部曲答说,这是马肉。   “我不吃马肉,拿走!!”薛绍突然就发了火,把张仁愿和部曲都吓了一跳。   部曲慌忙将肉汤带走了。   “少帅有伤在身,勿要动气。”张仁愿小声劝道。   薛绍定了定神,问道:“其他的人呢?”   张仁愿当然知道薛绍问的是哪些人,于是答道:“阎敬容、甘元暕、裴思谅和王智方,都阵亡了。”   这四个人,都曾是跟随过裴行俭一起南征北战过的老将,后来又都跟随薛绍成为了朔方军的大将。更加上阵亡于灵州之战的张知运、崔智巩和刘玄意,曾经朔方军的“十二骁将”,如今只剩下独孤讳之、沙咤忠义和张仁愿,以及跟在王孝杰身边阿史那忠节和调任蔚州的唐休璟。   薛绍仰天躺着,表情枯涩眼神呆直,“还有呢?”   “羽林军那边,曾经你的亲随卢思义,也阵亡了。”张仁愿再道。   薛绍仍是那样躺着,恍如失神,“说下去。”   张仁愿深呼吸了一口,就像是豁出去了,说道:“李多祚将军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薛绍斗然一下弹坐了起来,张仁愿连忙将他按住,“吴远带着几名军医正在全力救治。少帅现在不宜过去!”   薛绍睁大眼睛瞪着张仁愿,张仁愿很诚恳也很固执的回看着他,寸步不让。   薛绍便又躺了下来,“还有的人呢?”   “拓羯骑兵的损失比较惨重。牛奔将军……”张仁愿犹豫了起来,直咬牙。   “怎么样?”薛绍又坐了起来。   这一次张仁愿没有拦他,而是道:“我扶少帅过去看看吧!”   薛绍一下就跳了起来,飞快的冲出了帐篷。张仁愿急忙跟上。   出了帐篷之后,薛绍当场就怔住了。   入眼所见,全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还有尸体。   人和尸体混杂在一起,活人的血和死人的血也流在了一起。薛绍差点就要分不清,眼前谁是活人谁是死人。   看到薛绍出来,还能动弹的将士都慢慢的走了过来。有的甚至失去了双腿,是被同伴抬过来的。   都慢慢的聚到了薛绍的身边,一口一声的叫着“少帅”,“少帅”。   薛绍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有哭声响起。马上便有骂声响起,说孬种不许哭。   薛绍走到那个发出哭声的战士面前,这是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左眼只剩下了一个血窟窿,左腿还从膝盖处被完全削断。虽是包扎过了,仍在不停留血。   他蹲坐在地上,仰着头,用一只眼睛和一个血窟窿看着薛绍。   薛绍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我的袍泽弟兄,没有一个孬种。”   马上,现场哭声一片。   “少帅,我们什么时候再打回去?”   “死了这么多弟兄,我们要报仇雪恨!!”   “会的。一定会的。”薛绍说道,“兄弟们,都先好好休养。”   张仁愿连忙劝请这些将士们纷纷退下,然后领着薛绍走向了另一个简易行军帐篷。   还没进去,薛绍就听到牛奔在里面破口大骂,“天杀的狗才,我要宰了你!!”   “按住他、按住他!堵住嘴!!”   一片挣扎与混乱的大响,牛奔明显是被堵住了嘴,仍是发出沉闷的咆哮与怒吼。   “少帅,是张成在给牛奔治伤。”张仁愿连忙说道。   薛绍就忍住没有急于闯进去。过了许久,等里面的动静消停了下去,他才掀开帐帘进去。   张成正好托着一个盘子从里面走出来,满头大汗一副虚脱的样子。   薛绍看到,他的盘子里放着六七个血淋淋的箭头。   牛奔死气沉沉的躺在行军榻上,已经没了动静。   “能活吗?”薛绍问张成。   张成一脸疲惫和无助的摇了摇头,“属下不知。少帅恕罪。”   “我知道你尽力了。先去休息一下吧!”薛绍拍了拍张成的肩膀,他点点头走了出去。其他几名进来帮忙的将士,也都陆续出去了。   薛绍走到了牛奔的身边蹲下身,近近的看着他。   这一条野牛般的猛汉子,一脸苍白毫无血色毫无生气的躺着,仿佛就已经是个死人。他的身上全是血,有的干涸了有的还在流淌。脸上一道刀疤从鼻梁划到了左边的耳垂下方,现在已经被缝合成了一条扭曲难看的黑血蜈蚣。   他的左臂从手肘以下,全没了。   “兄弟。”   “牛奔兄弟。”   薛绍轻声的唤了两声,牛奔没有答应。   薛绍轻轻的摇了摇他的肩膀,却把自己脸上的两滴眼泪摇得落了下来,刚好落进了牛奔的嘴里。   “天杀的狗才,我宰了你!!”   牛奔斗然暴起。   薛绍一把将他抱住,“兄弟,是我!”   “天杀的狗才!我宰了你!!”   牛奔拼命的挣扎大声的狂吼,张仁愿连忙上前帮着薛绍一起,拼尽全力才将牛奔按住。   “狗才!”   “天才的狗才!!”   牛奔瞪圆了一对铜铃似的眼睛,不停的疯狂大骂。他脸上的伤口崩开了,不停的涌出血来。   薛绍死死的按着他,“兄弟,你是想要宰了薛绍吗?”   牛奔怔了一怔,不骂了。   “那你就动手吧!”   薛绍放开了他。   牛奔一直死瞪着的铜铃大眼眨了一眨,满脸茫然的看着薛绍,“少帅?”   薛绍微笑,点头,“是我。”   “怎么,连你也战死了?”牛奔惊声大叫弹坐起来。   “我的傻兄弟,你还活着。”薛绍忍不住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我的手呢?手!!”牛奔嘶声大吼起来,“我的手,哪儿去了!!”   薛绍在他身边坐下,“我们很多兄弟,都没了命。”   “我宁愿没了命啊!!”牛奔突然呜呜的大哭起来,“这以后我就是个废人了!我还活着作甚哪!!”   “你必须活着。”薛绍说道,“一个叫石小媚的女人,还在等着她的大野牛风风光光的娶她过门,成亲生子。过一辈子。”   牛奔斗然怔住了,傻傻的点头,喃喃的道:“对,我得回去,我得活着回去!找我那不安分的臭婆娘!……和她,过一辈子!”   薛绍微笑,点头。   “但我以后,只能生一个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牛奔的眼神都是呆滞的。   “为什么?”薛绍问道。   牛奔扬起他的半截左臂,“万一生了两个,或者更多,我抱不过来啊!”   ……   当晚。   前去清理战场的人暂时撤回来了,薛绍一一的向他们询问打听,可曾见到薛楚玉?   回答都是一样的,没有。   薛楚玉,从战场上失踪了。跳荡军几乎全军覆没,侥幸生还的几个人全都不知道薛楚玉人在何处,是生是死。   “再找,一定要找到他。”薛绍下令,“全力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次日傍晚,薛楚玉仍是音讯全无。一个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人,来见薛绍。   仆骨部的大首领,乙李啜拔。   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薛绍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手上提的那一把形体巨大的弓,那是薛仁贵临终之时传给薛楚玉的,薛弓。   “这是我兄弟的弓!”薛绍几乎是冲到了乙李啜拔的面前,一把将弓抢了回来,“他人呢?!”   “我找了一天一夜,这是我唯一找到的东西。”乙李啜拔平静地说道,“还有这把刀,是他曾经赠送给我的。”   说罢,乙李啜拔从腰上解下那把天官御刀,双手递到了薛绍的面前。   薛绍慢慢的接过刀来,抽出一看,极多血渍。   “谁的血?”   “突厥人的。”   薛绍沉默了片刻,归刀入鞘,将它重新递到了乙李啜拔面前,“既然是他送给你的,那你就拿着。”   乙李啜拔无言的接过,重新挂到了腰上。   “你在哪里找到的这把弓?”薛绍问道。   “我追随在玉冠将军的身边踏上战场。他的马匹实在太快而且无人可挡,渐渐我便见不着他的踪影了。”乙李啜拔说道,“敌军撤退之后,我凭着猜测和估计找向了东北方向的山麓,在一处地方找到了这把弓。那里有很多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还有几十具唐军和突厥人的尸体。但我找了一天一夜,丝毫不见玉冠将军的身影。”   薛绍用深呼吸来强作镇定,“麻烦你辛苦一趟,带我的人再去那一带附近找上一找,如何?”   “正合我意。”乙李啜拔毫不犹豫,“多派几个人,马上跟我走吧!” 第0877章 高尚与口臭   乙李啜拔带了几十个人出去找了整整两天,只带回了一个血迹斑斑的马鞍,和砍缺了月刃的方天画戟。   乙李啜拔说,他们找了方圆几十里,只找到了薛楚玉战死的坐骑和他的兵器。搜索范围已经无法再行扩大了,否则就将进入敌军的势力范围。搜索过程当中,他们好几次都差点被敌军的斥侯发现。   诺真水一役之后,突厥人虽然暂时撤退了,但没有溃败逃走。他们的营地就驻扎在诺真水以东的二十多里处,虎视眈眈。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很多人都已经心中有数。以薛楚玉的个性,若非已经战死或是身不由己的被人俘虏了,他是绝对不可能扔掉兵器的。尤其是他祖传的那一把薛弓。相比之下,已经战死的可能性似乎更大,因为突厥的士兵也一样的钟爱兵器,尤其热衷于从唐军将领的身上扒下各种战利品。如果他们俘虏了薛楚玉,没理由不带走他的兵器,还有那一副薛绍早年赠送给他的华贵马鞍。   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些,薛绍岂能想不到?   他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乙李啜拔说道:“明日,我再去找。”   薛绍没有应答,只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算是表达出了内心由衷的感激。   “我与玉冠将军一见如故,他还是我幼子的义父。”乙李啜拔说道,“我会一直找下去的,直到找到为止。”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   “少帅,李多祚将军苏醒了!”吴远惊喜的跑过来报信。   “快,带我去看!”薛绍起身就要走。   “薛少帅,恕我无礼打断一下。”乙李啜拔说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此前定下的南迁之计,还要继续执行下去吗?”   薛绍站住了,认真的看着乙李啜拔,“你以为我在诺真水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打这一仗,是为了什么?”   乙李啜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已经听说了,你的族人和同罗部的人,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惊慌逃散。这不怪你。”薛绍说道,“但是现在,你和舍那啜必须把人给我找回来。以最快的速度迁过黄河,暂时先在丰州城旁安置。”   “明白。”乙李啜拔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再道,“那玉冠将军的事情?”   “我会安排。”薛绍道,“我的人已经知道大致的搜索范围了,因此不用你再带路。现在,你先去办好你的份内之事。”   “明白。”乙李啜拔仍是这两个字。   薛绍也没再多说,跟着吴远来到了李多祚的行帐里。   一直全力救治李多祚的吴远说,李多祚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光是致命的就有三处,血几乎都要流尽了。他能挺过来并且这么快就苏醒了,简直神明眷顾的奇迹!   薛绍来到李多祚的病榻前,握住他一只手,轻唤,“李兄?”   李多祚几乎快要被包成一个木乃伊了,艰难的转过头来看着薛绍,看似还想笑上一笑,做出的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   “别说话,别动弹,好好静养。”薛绍尽力的保持着平静,轻声道,“什么事情也都不要去想。”   “那我还是得要问上一问……”李多祚的声音非常微弱,还很嘶哑,“咱们,打赢了吗?”   “赢了,大胜!”薛绍努力挤出一副灿烂的笑容来,“突厥人被咱们打退了,逃了,远远的滚蛋了!”   “别想骗我。”李多祚倍感吃力的闭上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若非是胜了,你我现在只能在阴间相见。你说对不对?”薛绍说道,“王孝杰带着安西虎师来助战了,你还不知道吧?”   “哦?”李多祚又睁开了眼睛,“这……这仿佛,更不可能吧?”   “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像是你们这一类英雄干出的事情啊!”一个声音在帐篷外响起,还就是王孝杰。   薛绍苦笑一声,“听到没?”   “还真来了?”李多祚仍是难以置信。   “二位英雄,我可以进来吗?你们的侍卫全都在凶巴巴的瞪着我,就像是见到了突厥人似的。我这心里,很是慌张啊!”王孝杰在帐外说道,仍是那样的瓮声瓮气。   李多祚吁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这厮,仍是口臭得紧!”   “既知如此,又何必再与他一般见识?”薛绍笑了一笑安慰李多祚,再对吴远道,“去,请王将军进来。”   王孝杰进来了,表情很古怪,像是有点幸灾乐祸,又像是带着一点暴发户自我膨胀式的优越感。   薛绍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早已生就这么一副德性,宰了他也改变不了。犯不着在细节的小问题上与他一般见识。   王孝杰先到了李多祚的床边弯腰看了一眼,笑眯眯的道:“听说李将军醒了,王某特意来探望一下。来得急没带东西,还请见谅。”   “有劳王将军挂怀了。”李多祚勉强说了一句话,又吃力的闭上了眼睛。   薛绍在一旁感觉好笑,这一番客气话能从王孝杰嘴里说出来,倒也不容易了。   “那李将军就好生休养吧,少时我派人送些补品肉食过来。”王孝杰说道,“王某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   李多祚艰难的点了一下头算作是回应,王孝杰转身便走。   薛绍知道他是找自己的,于是和他一同走出了帐篷。   “我的斥侯查到,敌人今晨突然大量增兵。”省去一切开场白,王孝杰直接说道,“粗略估算,他们现在有了不少于五万人马。”   薛绍眉头紧皱陷入了一阵沉思,再道:“会不会是,元珍亲自来了?”   “有可能。”王孝杰说道,“我审问了战场上捉来的几个小俘虏,他们说之前与我军交战的拓羯骑兵有三万骑,是由元珍麾下的心腹大将史裕康统领。史裕康原是西域昭武九姓的史国人,他很早就跟随元珍的父亲做了家臣,和元珍感情非常要好,有叔侄之谊。前番一战史裕康阵亡疆场,对——就是被你手下那个叫牛奔的一棒把脑袋砸进了胸膛里,扯都扯不出来了。元珍亲自前来报仇,这是极有可能的。”   “这最多只是原因之一。”薛绍说道,“元珍不会因为一点私人恩怨,就弃置河北大战场于不顾,亲自率军跑到这里来督战。”   王孝杰皱眉,“还有别的原因?”   薛绍并不打算瞒他,想瞒也瞒不住,于是就把仆骨二族南迁的计划,简单说给了他听。   “怪不得!”王孝杰作出一副惊悚的表情,“大野狼外出觅食了,你却掏了他的狼窝要带走小狼崽子,那他还能不急忙赶回来,跟你拼命啊?”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他这一比方倒也形象,差不多也是那一番意思。   “现在我忍不住就在想了,你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当?”王孝杰带着一种嘲讽意味的,说道,“你的人,损失如此惨重。就为了换回几个未开化的漠北刁民?”   薛绍淡漠的微微一笑,“这是我的事情。”   “换句话说,不关我事喽?”王孝杰冷笑,“那我是不是应该,马上拍屁股走人呢?”   “是可以。”薛绍淡然道,“这里并非是你的战场,你慷慨仗义前来助战,我既感激又敬佩。你若要走,也在情理之中。薛某必然恭送,别无二话。”   “哎呀!……”王孝杰咬牙长叹,“我真是受不了,和你这种既高尚又有学问的贵族公子哥儿打嘴仗!——要不,咱们另外说点有用的?”   薛绍淡然一笑将这一页揭了过去,说道:“元珍的性格我多少有一点了解。他是外柔内刚心里憋着一股子狠劲。他一般不出手,倘若出手了就志在必得。假如他真的亲自来了诺真水,那么一场死伤万人的大战,怕是就难以避免了。”   “说得好像我怕了他似的!”王孝杰冷笑不已,“其实我来找你,就是想要通知你一声。你还是赶紧带着你的伤员和残部,退往丰州吧!”   “然后呢?”薛绍平静的问道。   “这里,有我就行了!”王孝杰嘴一咧,笑道,“待我弄死了元珍,再去收复朔代二州。这样一来,河陇与河北的战线就能连成一片了。我也可以带着安西虎师的兄弟,去拜见我们朝思暮想的王老将军。你嘛,就坐镇丰州干好你的份内之事——对,你不是要收留那些逃难过来的漠北刁民嘛?正好了!”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控制自己的情绪,说道:“王孝杰,我劝你认真看待眼前的战事。你太狂妄,也太轻敌了。”   “借你的一句话说,这是我的事情,你就不必过于操心了。”王孝杰不为所动的冷笑,说道,“此前一战你的人马损失严重,我军最多只能算是惨胜。你放心,朝廷那边我会一切如实上报。我并非小贼,不会偷抢了你的军功。王某人但凡想要的东西,都会凭着自己的本事去得到。”   薛绍的眉头微微一拧,王孝杰这是话里有话,明显是在影射玄云子。   “怎么,你不信?”见薛绍不说话,王孝杰追问。   薛绍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这种时候,你跟我讨论功劳的问题?”   “哦,我差点忘了你是一个高尚的贵族,淡泊名利嘛!”王孝杰咧着嘴笑道,“我跟你不同,我是穷苦人出身。我要的就是功名利禄。嗯……还有美人!” 第0878章 寝食难安   换作是以往,薛绍早就把王孝杰干翻在地了。不用侍卫动手也不用拔什么刀子,就用男人的拳头。   但是今天,他只是转身就走没再搭理王孝杰。   王孝杰倒是急了,“喂,你倒是去不去丰州?”   “干好你该干的事情。”薛绍停了一下脚步,背对着他说道,“最后提醒一句,安西虎师五万将士的性命,不是你的私人财货。”   王孝杰恼火的甩了一下手,转身就走。   当天,薛绍移营诺真水平原的西南五里处,挨着一条清澈的小河安营扎寨。后方有人来信,段锋押送的辎重粮草已在抢渡黄河,相信三日之内就可以将物资运抵此处。   这是一个好消息,尤其是对于急需医药的伤员们来说。   得知薛绍移营的消息,王孝杰既得意又有点恼火,对阿史那忠节道:“他已经快要打光了家底,偏还赖着不走。怎的,还想跟在我王某人的身后,从战场上搜刮一些战利品?”   “薛绍不缺这点东西。”阿史那忠节说道,“初来河拢重回银川之前,此战所有的军需物资几乎全是他自己掏的腰包。”   “这不掏空了嘛!”王孝杰笑道,“所以才想捞一笔,补回来。”   “你对薛绍的成见,实在太深了。”阿史那忠节叹息了一声,说道:“开战之后,他只带了自己的两百部曲奔赴河陇战场。要我说,这与送死没有两样。如果他真的是一心沉迷于权位和财富,他更应该留在神都好好的做他的驸马,陪他的公主。”   “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王孝杰显然没有被阿史那忠节所说服,冷笑道,“现在他只剩满营的伤兵,连战马都挑不出几匹能跑直线的了。让他回丰州休养,我是为他好。”   “他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阿史那忠节摇了摇头,说道,“但我知道,阿史德元珍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人物。骨咄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起这么强盛的一个突厥汗国,元珍居功至伟。在内治国且先不说,在军事上,无论是针对大唐还是针对漠北的其他草原部族,元珍所战无不得胜。仅有的两次败绩,都是因为遇到了薛绍。”   “你的意思是说,我根本不是元珍的对手?”王孝杰沉声道,“这也正是,薛绍仍要留在这里的原因?”   “我并非此意!”阿史那忠节连忙辩解。   “你正是此意!”王孝杰怒了,一巴掌拍到桌几上,“薛绍瞧不起我倒也算了,连你也瞧不起我?!”   “我……没有!”   “滚!”王孝杰终于爆发了,嚯然起身一脚踢翻了桌几,“我没你这个兄弟了!”   “兄弟,你冷静一点!”   “滚!——滚滚滚!!”   当晚。   薛绍正带着几名部曲,亲自安顿李多祚、牛奔和郭安这几位伤员的寝居。侍卫来报,说阿史那忠节求见。   薛绍诧异的眨了眨眼睛,他怎么来了?   “叫进来吧!”   阿史那忠节进来之后,一言不发跪倒在地。   “你又不是我家中豢养的奴仆,跪着干什么?”薛绍淡然道,“起来说话。”   “罪将,无言面对薛少帅。”阿史那忠节仍是跪地不起,说道:“贺兰山惨败,我早该一死谢罪。苟活至今……”   “行了,说点别的。”薛绍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这……”阿史那忠节左右看了看,人挺多,因此犹豫没有开腔。   “没有外人,有话只管说。”薛绍有点不耐烦了。   阿史那忠节仍是犹豫,小声哀求,“还是有请少帅,稍移贵步吧?”   莫非还是什么重要的私密之事?——想了一想,薛绍还是将他叫到了自己的行帐里并摒退了左右侍从,问他:“什么事?”   “王孝杰急于求功,心浮气躁有些轻敌。”阿史那忠节说道,“我担心他会误了大事,因此……”   “你跟我说,又有什么用呢?”薛绍问道。   阿史那忠节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希望,少帅能想办法暂时解除他的兵权,或是将他撤往神都。否则,他早晚要把安西虎师给葬送了!”   薛绍笑了一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你,一直都在苦劝王孝杰回师助战吧?”   “对,是我。”阿史那忠节苦着脸,“我以为他既然肯来了,就会抛下私怨成见与少帅通力合作,齐心协力对付突厥人。岂料他还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德性,非要不自量力的独逞英雄。凭他的本事和现在这副骄躁的德性,元珍翻手之间就能让他一败涂地!”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打过败仗的人,往往更懂得该要如何去取胜。阿史那忠节,你比谁都了解突厥人,更不缺乏和突厥人作战的经历。方才的这些话,你怎么不去对王孝杰说呢?据我所知,他一直很看重你这个兄弟。你的话,他多少能听进一点。”   “哎,别提了……”阿史那忠节苦笑不已。   “怎么,连你也被他轰走了?”   阿史那忠节直摇头,无语以对。   “身边唯一能够进谏忠言的人都给轰走了,王孝杰,果真是在作死吗?”薛绍皱起眉头坐了下来,好一阵沉思。   阿史那忠节急了,“少帅,我固然不希望王孝杰在这阴山之南身败名裂。但是,安西虎师更加不能一夕断送!……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是啊!”薛绍不由得长声一叹,“灵州惨败,河陇兵灾,银川大战,诺真水之役……数以十万计的生灵,在这一场该死的战争当中被葬送了。”   阿史那忠节一脸愧色的低下了头。薛绍说的这场该死的战争就由灵州惨败开始。而这一仗,正是他指挥的。   “也正因为死的人太多,仇恨结下太深,战争才没那么容易结束。”薛绍说道,“我认为,元珍极有可能是亲自来到了诺真水。否则,突厥人早该撤回去了。”   “王孝杰,不是元珍的对手。”面对薛绍,阿史那忠节也算是说了大实话,他道,“少帅切不可让他带着安西虎师,去往元珍的刀头上撞!”   “如你所言,我该上演一出阵前夺兵喽?”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就算我能制住王孝杰一个人,但是安西虎师的余下部众,都不会听我的。”   “但他们会听另外一个人的!”阿史那忠节说道。   薛绍眉头一拧,“你是说,王方翼老将军?”   “对!”   薛绍苦笑,“王老将军远在并州,而且中风偏瘫了行动不便。怎么可能出现在诺真水?”   “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阿史那忠节满脸严峻的表情。   薛绍拧眉看着他,“什么办法?”   “假传太后的制令,将王孝杰火速调回神都。”阿史那忠节说道,“并让安西虎师重回王老将军制下统领。但在王老将军赶赴上任之前,军队暂由薛少帅指挥应变。”   “……”薛绍愕然愣了半晌,再道,“阿史那忠节,你胆子够大的!”   “薛少帅,我本就是个该死之人。若能用我这一颗脑袋换回安西虎师全军兄弟的性命,那也算是值当了!”阿史那忠节说道,“现在,就让我来假传制令。薛少帅就当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在接到制令之后依令而行,便可!”   薛绍皱眉沉思了良久,这恐怕是没有办法的最后之办法了。战争总要死人,只是死多死少的区别。如果阿史那忠节当真因为此事而获罪被斩,这对他而言或许还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这,总好过他回朝之后被朝廷问罪处以极刑。   “少帅,时不我待,战局窘迫啊!”阿史那忠节开始催促了。   “问题是,你怎能办到?”薛绍反问道,“谁都知道你一直陪在王孝杰身边。你又哪来的空闲回一趟神都,带来太后的制令呢?”   “少帅只管答应,我自有办法。”阿史那忠节有些激动的上前一步,抱拳而拜,“包准,万无一失!”   薛绍满腹狐疑的盯着阿史那忠节看了半晌,咬咬牙一狠心,猛然挥手。   阿史那忠节抱拳一拜,大步走了。   三日后,王孝杰所部的安西虎师和突厥人打了一仗。交战的兵马不是太多,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目前的实力。   两军的斥侯也一直都在费尽浑身解数的,不断刺探对方的军情。现在终于已经能够确定,阿史德元珍的确是亲自来到了诺真水。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阿史德族的第一猛将,阿史德曳洛荷。他带来了一万多骑附离狼骑,这是直属于突厥可汗的嫡系部队,草原上最顶尖的精锐骑兵。   这一战的战况虽然不是特别激烈,但是王孝杰却因为他的自负和对敌人的无知,而吃了不大不小的一个闷亏。   至从安西虎师从河陇调往西域平叛之后,因为战争的需要使得他们的骑兵队伍越来越壮大,战力也在不断提升,于是王孝杰一度迷信于安西虎师的骑兵之能。在与元珍的第一战当中,他派出了麾下的三千精锐骑兵上场并且担任主攻,想要旗开得胜先声夺人。   结果,他这三千精骑差点血本无归。   虽然他们很能打,但是比起元珍麾下的拓羯和狼骑来说,并无特殊优势。也亏得王孝杰在作战方面还有那么一点临机应变之能,他马上派出了陌刀与团牌步兵阵出来接应助战并马上撤回了骑兵。否则,元珍不用费去太多的力气,就能一口吃光让他引以为豪的三千精骑。   这一仗打完后,王孝杰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他突然很想见到之前被自己赶走的阿史那忠节,于是派人四处寻找。但是阿史那忠节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甚至派人到薛绍这边来试探找人,也没寻得消息。   王孝杰陷入了空前的苦恼与懊悔之中。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死心,三天两头的来劝薛绍尽早率部撤往丰州。   薛绍才懒得理他。   段锋已经带着辎重粮草与后勤部队赶到了薛绍的营地,伤员们终于有了较为妥善的安置和救助,这让薛绍稍稍的松了一口气。   但是薛楚玉仍旧杳无音讯,这实在让薛绍,寝食难安。 第0879章 台阶   接下来的三天里,没有战事。这让疲惫的唐军将士们,得到了一个难得的休养机会。   但是指挥作战的大将却半点不得轻松。对他们而言,这三天的平静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之所以平静,是因为双方都在总结首战的经验教训并力图从中找出对方的弱点,从而对自己的战术做出相应的调整和改变。成或者败生或者死,都将处决于统兵大将这一段平静期内做了什么。   因此,这三天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是一种放松和休整。但是对于指挥作战的大将来讲,却是生死攸关的致命抉择。   王孝杰倒是没有闲着,他召集众将日夜商讨,以求拿出一个克敌致胜的好办法。但商讨来商讨去,这个“办法”始终难以敲定。而且他们发现,自己对于元珍、对于他麾下的拓羯和狼骑,是那样的不了解。   ——既然连敌人是怎么样的都弄不大清楚,战术安排又能从何谈起?   倒是有人提醒王孝杰,是不是可以把薛绍请来一同议战?他和突厥人打的交道比较多,对元珍也更加的了解。   结果却是换来了王孝杰的咆哮和怒骂,于是这个提议不了了之。   王孝杰在忙着开会和咆哮,薛绍这边也没闲着。他已经把一大伤员送到了丰州去诊治休养,其中就包括李多祚和牛奔。而在此之前,他已经让他的一批私人部曲推着十几辆大车钻进了阴山的密林之中,从此再没出来。如今那片密林地带已经被薛绍划为了严格军事禁区,除了薛绍本人每天既定的入内视察,其他人一概不许靠拢否则格杀勿论。   王孝杰听说了这件事情一个劲的猜测,“他又在鼓捣什么名堂?”   有部将对王孝杰说,当初薛绍在银川军屯大破咄悉匐,快把整座青羊山都给弄塌了。有人说他是召唤出了上古妖魔来助战,也有人说他是私造了一批威力骇人的“秘密军器”,这才把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现在,他不会又是在私造那批“秘密军器”吧?   王孝杰足足愣了半晌,没有吭声。   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部将想要再次进言把薛绍请来一同议战,但又怕挨了王孝杰的臭骂,因此只好闭口不言。   这天傍晚。   薛绍和吴远还有两名部曲骑着马一同从密林里走出来,刚好看到警戒圈的外围不远处,王孝杰正和几名部将在那里蹓马闲聊,还不时的朝薛绍这边张望。   薛绍便笑了。   吴远道:“王孝杰一定很想进到林里去,看个究竟。”   薛绍笑道:“但他又放不下身架,开不了这个口。”   “看,他们走了!”吴远和部曲们冷笑不已,“真是死要面子!”   薛绍摇了摇头暗自叹息,心说只要能打赢这一仗,我倒是不介意献出我的秘密武器,就当是回报你率军前来驰援。至于什么军功之类的,我根本就不在乎。但是王孝杰你这么一个态度,让我怎么跟你合作?——就算我能忍,我手下的这些人也接受不了啊!   “少帅,我觉得王孝杰可能是有点着急了,怕自己打不过突厥人。”吴远说道,“否则以他的个性,都不会正眼来瞧咱们,更不用说偷窥了。”   薛绍微然一笑不置可否,心说连我身边的随从都看出来,王孝杰你的演技真是有待提高!   当晚薛绍前来探望养伤的郭安,并准备和他私下商量一些事情。   他对郭安说,眼下王孝杰空有兵力却无破敌之策,我隐约有了破敌之策却又缺兵少将。那么除非双方达成合作共同抗敌,否则都有可能输掉这场战争——现在你帮我想一想,该要如何促成合作?   郭安也感觉挺为难,他说道:“面对共同的外敌之时,属下觉得将领之间的私人恩怨和面子问题根本就是不值一提。但问题是,王孝杰可能不这么想。”   “对,他一向死要面子,尤其是在我面前。”薛绍道,“现在以他的个性,一犟到底那是极有可能。”   “他就没想过后果?”郭安苦笑不已。   “他一定想过。而且他现在也正在着急。”薛绍道,“但他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谁也拿他没办法!”   “依属下看,他分明就是没脑子!”郭安气乎乎的说了一句,再道,“看来我们得要给他找个台阶来下。就像哄小孩子那样让他自己觉得有面子了,这事才能成!”   “说到点子上了。”薛绍也是苦笑不迭,“你说我们是造的什么孽,还千里迢迢的跑到边关来当奶娘了!”   两人正商量着,吴远匆忙前来附在薛绍耳边小声道:“阿史那忠节回来了!”   薛绍眉头微微一拧,“带进来——秘密带进来!”   “少帅放心!”   片刻后,阿史那忠节穿着一身蒙头蒙脸的黑色大斗蓬进来了,像一个刺客盗贼一般。一见郭安在场,他还慌忙往外退走。   薛绍一把将他捉住拉回来,说道:“这是郭安。我连自己都不信任了也会信任他,你顾忌什么?”   阿史那忠节吁了一口气,这才脱去了兜帽与郭安打了个照面。   “事情怎么样?”   “妥了。”阿史那忠节答道,“明日,就有朝廷使臣前来宣旨。少帅只管做好接管军权的准备。”   薛绍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会不会有哗变之忧?”   “不会。”阿史那忠节认真道,“少帅,就请你信我一回!”   薛绍咬了咬牙,“好!”   郭安在一旁笑了,“看来,这台阶算是有了。”   薛绍也笑了,“只不过他得狠狠的摔下去,而不是心安理得的走下去。”   “他会恨你入骨,杀之而后快。”郭安道。   薛绍淡然一笑,“我早就习惯了。”   阿史那忠节很是茫然,“二位,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薛绍呵呵一笑,问道,“谁是使臣?”   阿史那忠节犹豫了一下,“少帅明日便知,又何必再问?问得太过清楚了,戏码也就失真了。”   “有道理。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薛绍笑道,“明天,先和王孝杰一起大吃一惊再说!”   次日,薛绍军中刚刚吃过了午饭,王孝杰那边突然派人来请,说有朝廷使臣驾到,让他过去一同接旨。   薛绍就带了几个人去往王孝杰的军营,一边走一边还在心中“彩排”接下来的戏码,甚至还把戏码穿梆之后的应对之策也给来回走了几遍,自觉已是万无一失。   到了。   还没有下马,薛绍就先吃了一惊!   因为他看到王孝杰的中军帅帐之前,居然整整齐齐的站着几十名衣甲光鲜特别打眼的——千牛卫卫士!   ……太像了!   薛绍不由得心中惊道,若非早已知情,连我自己都要被眼前的景象给骗了!   下了马往里走,当薛绍刚要踏进中军帅帐之时,他的脚步愕然定住,连表情也都僵住了。   王孝杰,带着他的麾下众将站在帅帐的两侧,整整齐齐。   而在主帅的位置之上,一名白衣如雪的女子正双手托着一面杏黄色的制令,满脸庄严与沉寂的看着薛绍。   ——玄云子!!   薛绍怔了足有半晌,甚至可以说都有点失态了。   “你还不过来一同接令?”倒是王孝杰发话了,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走进来,站在王孝杰的身边拱手而拜,“臣薛绍,前来接令。”   玄云子便当众展开了制令,用一种特别“公事公办”的嗓音朗读道:“大唐临朝武皇太后,特令制曰……”   制令并不太长,玄云子读完之后,帅帐之内一片惊哗之声。   这声音,当然是王孝杰身边的将军们发出来的。   王孝杰本人倒是没有什么动静,甚至一言不发。   “薛绍,王孝杰,你二人还不上前接令?”玄云子发声道。   薛绍密切注意着王孝杰和他身边这些将军们的神态动静,自己也没打算先动。倒是王孝杰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臣王孝杰接令,遵命而行!”   众将再度愕然,连薛绍也有点吃惊——这么顺利?   玄云子面无表情的将制令放到了王孝杰手上。王孝杰拿好制令站了起来,转身,看向薛绍。   薛绍也看着他。   “安西虎师,是你的了。”王孝杰突然说道。   “王将军,不可啊!”众将急了,大声道,“哪能就这样轻易交出兵权?”   “住口!”王孝杰大喝一声,众将一同噤声。   薛绍沉默,静观其变。   王孝杰走到薛绍面前,说道:“朝廷有令,王某必当遵从。只希望你善待虎师兄弟,打好眼前一仗。”   “我会。”   虎师的其他将军们个个急得脸红脖子粗,看似都要爆发了。   “你们都给我安分一点,脑子也放清醒一点。”王孝杰再对众将说道,“朝廷的制令你们也都听到了,王老将军即将回归重掌虎师。但在王老将军上任之前,虎师暂由薛绍统领。虽然加了一个‘暂’字,但对你们麾下众将来说,仍是军令如山!”   众将甘心也好不服气也罢,只好全都闭嘴了。   王孝杰突然转身对着玄云子抱拳一拜,“天使在上,王某这就打点行装火速回京。不知天使,是否同行?”   “本使另有公务在身,恕难奉陪。”玄云子淡淡道。   “如此罢了,王某独自行去。”王孝杰一转身,大步朝外就走。   “王将军!”众将一同上前阻拦。   王孝杰很恼火的想把他们推开,无奈人实在太多,他推不动也走不掉。   “放开我!”最后王孝杰终于是发火了,大声咆哮起来,“你们还要违抗制令、犯上作乱不成?!”   众将无奈,只好纷纷让道放王孝杰走了。   王孝杰大步前行,头也不回的钻进了自己的帐篷里。没多时他就收拾出了两个箱笼往马背上一放,只叫了几名部曲随行拍马就走。   薛绍骑着一匹,在军营外拦在了他的去路中央。   王孝杰摆了摆手示意部曲先行一步。待四下无人了,他才毫无表情的对薛绍说道:“你还想怎样?”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合作,共同破敌。”薛绍说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眼下这样,没什么不好。”王孝杰勒着马绕开薛绍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希望你能早日破敌凯旋还京。然后,和我一同去见武太后!” 第0880章 给元珍的礼物   黄河之水滔滔。   有桥不走,王孝杰非要坐船。   站在船头,吹着一股子北方寒意的河风,他心里的感觉就如同这浑浊又湍急的河水,难以平静。   行船将要抵岸,王孝杰看到岸边有个老熟人正牵着一匹马,明显是在等他。   离岸还有数步,王孝杰突然跳下水冲向岸边,将那个老熟人按倒在地好一顿胖揍。左勾拳右摆拳大耳刮子连着抽,像是要把最近这段时间积攒的怒气怨气全给发泄出来。   老熟人只是双手护脸,既未躲闪也没有反抗,让他打了个痛快。直到鼻青脸肿,王孝杰才喘着粗气停住了手,又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船上的几名随从小卒子一动不动全都惊呆了——王将军怎么会对阿史那忠节大打出手?   阿史那忠节鼻血直流。王孝杰撕破一片衣角十分野蛮的将他的鼻孔给堵住,再又打开羊皮酒袋子,将酒水对着他脸上鼻子上的伤口倾倒下来。   血啊酒啊还有黄河岸边的泥沙全都混在了一起,让阿史那忠节变成了一个大花脸。   “哈哈哈!”王孝杰指着阿史那忠节的脸,大笑了起来。   阿史那忠节一把抢过王孝杰手中的羊皮酒袋子,咕咕咕连着几口将里面的酒喝了个干净。   “走吧!”王孝杰将他的马牵了过来,要把缰绳塞进他的手里。   “去哪里?”阿史那忠节下意识的问道。   “回京城啊!”王孝杰说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阿史那忠节面露愧色的撇了撇嘴,小声道:“回了京城,我必死无疑。”   “王孝杰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王孝杰将他的手拉住,瓣他的指头,让他握住了缰绳。   阿史那忠节愣了半晌,喃喃道:“恨我吗,孝杰?”   “恨,恨得要死。”王孝杰长吁了一口气,“我最在乎的兄弟,帮着外人夺我的兵权。我能不恨吗?”   阿史那忠节眼睑低垂,陷入了沉默。   “现在最好是,薛绍能够打赢这一仗。不然的话……”王孝杰停顿了一下没再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赢也好输也罢,回朝之后我都要狠狠的参他一本!”   阿史那忠节仍旧沉默。   “但我会保你不死。”王孝杰说道,“只要武太后点头,我愿意用任何东西去跟她交换。”   “为什么?”阿史那忠节问道。   “兄弟啊!我们是兄弟!”王孝杰翻身上了马,拍着阿史那忠节的马鞍鞍背,“时辰不早了,你倒是走不走?”   阿史那忠节翻身骑上了马,说道:“他们都不了解你。”   “所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兄弟!”   虎师大营,薛绍第一次召集众将议事。   有将军说,临阵换帅兵之大忌,此时我军不可交战,宜当退往丰州据城而守,可保不失。   这明显是在将薛绍的军。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薛绍是一定不会放弃诺真水的。此时此刻,好不容易重新召拢的仆骨部和同罗部的部众,正在慌乱的攀越阴山。   “说得不错。所以现在,我们不能跟突厥人开打。”薛绍如此回答。   “但是元珍肯定不这么想。”部将继续发难,“他一定会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对我军发动大规模的袭击!”   “他不会。”薛绍答得从容,还带着微笑。   “何以见得?”众将一起问道。   “非但不会发动突袭,他还会撤营后退,给我腾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我去做好充分的准备。”薛绍说道。   众将面面相觑,显然没有一个人相信薛绍的话。他们甚至发出了冷笑,用嗤之以鼻来形容也不为过。   “今日之议,到此为止。”薛绍站起来身来,“后天的这个时候,请众将准时前来赴会,不得有误!”   众将无一吭声,纷纷走出了帅帐。   此时此刻,他们对于薛绍这个“外来入侵者”的反感程度,已然达到了顶峰。有几名将军甚至私下商议,干脆来个哗变将他绑起算了。趁王将军还没走远,我们去把他找回来重掌军权!   但是也有人说,不必急于一时。薛绍夸下海口说突厥不会来袭,并会移营后退。后天这个时候我们且观成效。若是不准,再做哗变也不太迟!   这一提议得到了众将的认可,于是就这么私下敲定了。   薛绍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那几十名千牛卫卫士仍旧穿着制服,在玄云子的营帐外站哨。整整齐齐,挺威武的。   薛绍看了有点好笑,走过去问道:“你们是谁的麾下?”   “回薛少帅,我们是左千牛卫大将军程伯献,程将军麾下!”卫士答道。   薛绍微微一怔,“这么说,是真家伙?”   众卫士都笑了。   玄云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说道:“程将军非要带我一同回京向太后交令,我不同意。他反复坚持不肯罢休,最终,我只好接受了他强留下来的这一支卫队。”   “倒是派上了好用场。”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好你个程伯献,这件事情居然还瞒着我!   “请薛少帅,帐内叙话。”玄云子发出了邀请。   薛绍笑了一笑,“好。”   有卫士忍不住发出哂笑,薛绍脸一板,“笑什么笑?我们是要商谈公务!”   于是众卫士不笑了。   薛绍突然觉得自己好傻,我不说这话还好,说了,偏就有种掩耳盗铃的嫌疑了。   玄云子只是婉尔,“少帅,请吧!”   二人走进了帐篷,薛绍头一句话就说道:“那份制令,莫非还能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玄云子淡然一笑,说道:“遥遥千里,我哪有时间走个来回,讨来这样的一份制令?”   薛绍微微皱眉,“是你策划的?”   玄云子神秘的微笑,“你觉得呢?”   “阿史那忠节没这么聪明,更没有这么胆大。”薛绍说道。   玄云子笑而不答,坐了下来给薛绍倒了一杯茶,“少帅,请用茶。”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坐下来喝了一口茶。   “当务之急,是你如何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赢得虎师众将的信任与支持。”玄云子说道,“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薛绍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得升出一份感慨:很少有人能把轻重缓急的拿捏功夫,练得如此炉火纯青。倘若玄云子生成了一个男儿之身,从政也好带兵也罢,我薛绍甘当绿叶做她陪衬!   “你有办法了吗?”玄云子追问道。   “有。”薛绍也抛开了杂念,说道,“我打算给元珍送上一份好礼。有道是拿人的手短。得了我这份好处,他会暂时退兵不来为难于我。”   玄云子便好奇了,“什么样的礼物,如此神通?”   “当然是一份,他不得不接受,但是接受之后又万分难受的,特殊礼物!”   次日清晨,薛绍派了一名自己的部曲充当使臣,去往元珍的大营里投递了一份自己的亲笔书信。   午饭过后使者就回来了,元珍非但没有为难他,还送给了他一匹好马当作谢礼。并回话说,他可以接受薛绍的提议。   于是傍晚的时候,薛绍带上一名旗手张打出自己的薛字大旗,然后骑了一匹马牵了一匹马,走出了大营。   他牵的那匹马上,坐着双手被反绑的突厥叶护,阿史那咄悉匐。   “薛绍,你真打算就这么放了我?”走出军营百余步之后,咄悉匐忍不住了发问。   “是啊,放虎归山嘛!”薛绍笑道。笑得很是从容。   咄悉匐恨得牙痒痒,“我一定会用百倍的仇恨,来回报你今天的仁慈!”   “嗬,那正是我期待的!”薛绍笑得更加从容了。   “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咄悉匐几乎快要恼羞成怒,“如果只是为了羞辱于我,你已经做到了!”   “我最多只有兴趣,想要羞辱骨咄禄和元珍。”薛绍淡然答道,“你?抱歉,我实在没兴趣!”   “你!……你!!”咄悉匐气煞了。若非是被绑着,他真想跳下马来和薛绍打一架再说。   薛绍哈哈的大笑,“稍安勿躁。我劝你还是好好的盘算一下,回去之后怎么面对元珍,怎么面对你的可汗兄弟吧!”   咄悉匐把牙齿咬得骨骨作响,再也说不出话来。   走出了几里地,薛绍停了下来。旗使将薛字大旗高高举起。   片刻后,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一面红色的狼头大旗。有三骑奔来。   “元珍!”咄悉匐惊叫出声来。   “现在你信了?”薛绍呵呵直笑,心说元珍也只来了三骑,一名旗使一名侍从。   咄悉匐开始不停的东张西望,神色紧张。   “别看了。”薛绍说道,“我未设伏兵,元珍也没有。”   “你们两个……”说了一半咄悉匐突然就无语,只在心中恨道:两个怪胎!   马匹在奔跑。   薛绍和阿史德元珍慢慢的靠近,马头交错的停住,面对着面,彼此注视。   “薛少帅,元珍赴约而来。”元珍的开场白。   “我也如约,把叶护带来了。现在,交还给你们。”薛绍摆了一下手,旗手牵着咄悉匐的马走上前,将人交了过去。   “多谢。”元珍点头微笑,好像就没有了下文。但他也站着没动,看来没打算马上就走。   “阿波达干,你为何不带兵马前来,将此人立毙于阵前,以除汗国心腹大患!!”咄悉匐被松绑之后,气急败坏的大叫起来。   “先送叶护,回营休息。”元珍下了令,他的侍从便将马牵到了咄悉匐的身边。   咄悉匐恨得咬牙切齿,无奈,也只得翻身骑上了马,和那名侍从先走了。   现在,只剩下薛绍与元珍以及两名旗使,和两面迎风招展的红色主帅大旗。   “你我二人斗了这么久,却是头次见面。”元珍带着一股子奇特的笑意,对薛绍道,“感谢你送给我的见面礼。我这里也一份礼物,是送给你的。”   “那我先行谢过。”薛绍也是面带微笑的答话。   元珍从马鞍上取下一个小包裹,扔给薛绍。薛绍接住,稍稍有点沉。   “这是什么?”   “江南的饴糖,西域的果品,大漠的烤羊,还有我自酿的奶酒。”元珍笑道,“内子说了,我们的婚宴,理当有你的那一份!” 第0881章 心机   次日清晨,虎师众将一个一个的都带着满脸错愕与震惊的神色,走进了薛绍所在的帅帐之中。   突厥人,真的移营后撤了。   他们连夜行动,一退十里,正在重新安营下寨。   薛绍坐在帅位上,静静的看着虎师众将。   虎师众将闷不吭声。此前的挑衅与不满没有了,甚至没有一个人抬头直视薛绍。   他们满心以为,这下该是到了薛绍逞威风的时候了。他会用他的咆哮把我们所些人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还有可能,他会捉一两个人杀鸡儆猴以振主帅声威。   营帐里静悄悄的。蓦然“哗”的一声响,倒把众将都骇了一弹。   原来是薛绍摊开了一张厚厚的羊皮纸行军地图,将手掌往地图上一拍,“到齐了?——议战。”   众将愕然:这就完了?   “还不过来?”薛绍声音一沉。   众将恍然回神,纷纷走到了大地图旁边,一个个的屏息凝神。   “突厥退后十里重新下寨。我已派出斥侯侦察得知,那一处地势略呈坡势,营前一片坦途视野开阔。骑兵易于发动突然的奔驰冲杀,这对他们十分有利。而在他们的营寨东西两侧,各有冰川溪河利于大军取水饮马。”薛绍指着地图,对众将说道:“从敌军选择的营寨新址可见,他们已经由猛攻急取转向了先立不败的战略守势,显然做出了长期对峙与拉锯之战的应备。”   众将静静的听着,偶尔点一点头,没人插嘴。   薛绍环视众将的神态,满意的微微一笑,“敌军立营之处,我们姑且称它为,葬魂坡。”   军议散了。   虎师众将每人手里拿着一份令箭走出帅帐,纷纷上马各自奔去。薛绍下达的命令交待的任务都不轻松,所以他们走得还挺急,都顾不上彼此交头结耳私下吐槽了。   薛绍背剪双手站在帅帐门口目送众将离去,脸上泛着微笑。   “很好,我满意你们现在的态度!”   午饭过后料理了一些军务,薛绍独自一人来找玄云子。   玄云子见到他时先是笑了,“少帅来便来了,还要送礼?”   薛绍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小包裹,“偶得美食,不敢独贪。特意拿来与仙姑共享。”   玄云子顿时好奇了,“少帅如此盛情,我真得多吃一些。”   薛绍哈哈而笑,然后长吐了一口气,将包裹放到了桌几上,打开。   果然是江南的饴糖,西域的果品,泛着油花的烤羊,还有一个雕饰精美的酒壶。   “像是喜宴之食。军中是有将领成亲吗?”玄云子问道。   薛绍淡然一笑,“元珍送给我的。”   玄云子不禁愕然,稍稍怔住。   此刻,薛绍心里却诡异的想到了月奴。好像除了太平公主和琳琳那一拨,月奴和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相处得特别要好。女的情同姐妹不分彼此,男的称兄道弟千杯不醉。好吧,那个广交各路豪杰又比较心直口快的憨家伙,一定没忘了把我和艾颜的那点事情,告诉玄云子!   现在玄云子的这副表情,已然证实了薛绍的心中猜想。   “元珍……”玄云子口中稍稍有点吞吐,“是在故意乱你心神。”   薛绍呵呵一笑,“何以见得?”   “明知故问!”   薛绍仍是在笑,“我把咄悉匐还给他,他便还赠我这样一件礼物。倒也,有点意思。”   “两军对敌斗智斗勇,战争无所不用其极。两军主帅的智慧、应变和喜怒情绪,也是一场比拼。”玄云子说道,“你将咄悉匐放回,是为了让他将银川一战的内情传递给元珍。同时那一战留下的巨大恐慌,也将会传递给元珍。元珍一定不会想要重蹈咄悉匐的覆辄。以他足智多谋又谨慎多疑的性格,突厥移营后撤几乎已是必然。”   “呱呱呱”,薛绍鼓起了掌来,“说得好,继续。”   “多嘴的女人遭人厌,我不说了。”玄云子摇头。   薛绍呵呵直笑,“我不讨厌,你说下去。”   “偏不。”玄云子还执拗了起来,“你早就不止一次的表达过了,你讨厌自作聪明又多嘴多舌爱逞能的女人。”   “哟,你是在含沙射影吗?”薛绍笑道,“还是在,故意拉仇恨?”   ——暗指武太后?   玄云子满副“无语气乐”的表情又不停的眨着眼睛,好像是在琢磨“拉仇恨”这个新词的喻义。   “算了,不扯这些了。”薛绍指着那堆食物,“要不要尝一点?”   “我听说,被毒死的女人满身墨黑面部浮肿双眼突出七窍流血。所以,我不吃。”玄云子说道。   薛绍的手正刚刚伸到了烤羊腿上,顿时停住,“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没了食欲!”   “莫非你就不怕元珍下毒?”玄云子问道。   薛绍摇了摇头,“他一定设想过一万种杀死我的法子。但是,在这包食物里下毒,是最没可能的。”   “倒也是。”玄云子说道,“双方交战防备森严戒心尤其重,元珍不会傻到用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来行刺。”   “对。”薛绍闷哼了一声,“他不会想要毒杀我。但是,他真是来恶心我的!”   玄云子微微一怔,然后就发笑了,“他成功了吗?”   “好像,有一点点。”薛绍撇着嘴。   “看来,你或多或少的还是有一点,在乎的嘛!”玄云子似笑非笑的道。   薛绍扭过头来看着玄云子,咧嘴皱鼻双眉拧起,一副少见的古怪的表情,并且瓮声瓮气的道:“别再冷嘲热讽了,行吗?”   玄云子现在明白,薛绍为什么来找她了。   主帅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薛少帅被元珍恶心到了,但是这个“私人的”情绪又不能对军中的其他任何人去发泄。   所以,只能找她玄云子了。   想通了这些,玄云子连忙微笑赔礼,“我道歉。”   “这倒是不必。”薛绍轻吁了一口气。   “你明知道元珍是要恶心,是来故意乱你心神的。为何,你还要中计呢?”玄云子问道。   “这或许,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吧!”薛绍微微苦笑。   “也许吧……”玄云子轻轻点头,“人的情绪,并非总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否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争端和不幸?”   “嗯,有道理。”薛绍呵呵一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舒服多了。我还以为,我真是一个因为儿女情长就不顾生死大计的废柴篓子呢!”   玄云子赧然失笑,“你要真是这样的人,现在更应该身处神都,尽享温柔富华。”   “但是不得不承认,现在,我的心里多了一份念想。也多一层顾忌。”薛绍微微皱眉,表情略微严肃一些。   “是因为……”玄云子小心翼翼的,试探的问道,“你仍旧爱着她吗?”   薛绍微微的怔了一怔。这样的话从玄云子的嘴里问出来,总感觉味道怪怪的。但是,偏偏她又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上。   沉思了半晌。   薛绍轻轻的摇了摇头,“我都不记得,我是否真的爱过她。”   玄云子不禁有点愕然,“那你还……”   “亏欠。”薛绍长叹了一口气,“是因为亏欠!”   “据我所知,你并未亏欠她什么。”玄云子说道,“倒是她的某些举动……我并不十分赞同!”   “你是指,我与太平公主大婚之日发生的事情?”   玄云子轻轻点头。   薛绍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知道,她并非是要害我。”   “我也是女人。我想不明白。”玄云子不解的问道,“当一个女人自己都不在乎贞洁与名份了,并且是在你无法抗拒的情况下对你投怀送抱,你又何尝亏欠了她什么呢?”   “……”薛绍沉默了片刻,喃喃的道:“有件事情,连月奴都知之甚少。”   “何事?”   “她走的时候,已经怀了我的孩子。”薛绍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出,“后来,生了下来。”   玄云子愕然,震惊。   “你也许听说过。突厥的神之子,阿史那·克拉库斯……其实,是我薛绍的儿子!”   玄云子的表情彻底僵住了。   薛绍苦笑,轻轻摇头,“算起来,还是长子。”   “那就难怪了……”玄云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这件事情,我还真不知道。”   “除了我,你是第二个知道的。”薛绍说道,“当然,元珍肯定知道。所谓神之子的把戏,肯定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玄云子不解的问道,“既然知道孩子是你的,以元珍这一类人的惯有作风,将其杀掉仿佛才是必然。甚至是连同母亲也一同杀掉,也半点都不奇怪。”   “你说得没错。曾经,我也一度迷茫不解。后来深入了解突厥汗国的内部情况之后,我才想通。”薛绍说道,“在我们大唐,出身门第很重要。在草原,部落姓氏更加重要。阿史那艾颜,是阿史那汗族唯一幸存的嫡系血脉。她本身,就是一项重大的政治资本。”   “我这知道。”玄云子说道,“一连几次草原叛乱加上现在的突厥汗国之兴起,他们都打出了阿史那氏的旗号。”   “而在突厥的传统习俗当中,阿史那氏一向是与阿史德氏通婚的。”薛绍说道,“草原人把阿史那氏视为王族,而将阿史德氏,视为后族。”   “王与后……”玄云子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而元珍,就是姓阿史德!”   “对。”薛绍说道,“在现在这个突厥汗国的内部,骨咄禄、咄悉匐和默啜这三兄弟的势力,无疑是最为强大无可撼动的。而元珍,他虽然蒙受骨咄禄的信任和重用从而身居要职手握大权,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嫉妒他的人肯定不少,想要取而代之的人想必更多。以元珍的深谋远虑,他一定不会把自己的前程和安危,仅仅只是建立在他与骨咄禄的私人情感之上。”   “没错。”玄云子说道,“只有傻子,才会把君王的感情与信任太当一回事。”   薛绍微微一怔看向玄云子,“你又在含沙射影吗?”   玄云子苦笑,“我没有——说元珍、元珍!”   “由此可见,元珍一定很想娶到艾颜,从而达成阿史德与阿史那的联姻。这对元珍来说,将是一笔无形的巨大的政治资本。”薛绍说道,“既然抱定了这样的目标,元珍一定会竭力保护艾颜、争取艾颜。至于儿女情长之类,反倒是其次了。”   玄云子深呼吸了一口,轻轻点头,“但是艾颜又怀了身孕,这件事情必须要给草原子民一个交待,否则艾颜将很难在草原上立足。于是元珍就炮制出了一个‘神之子’,并且通过各种手段,不断的扩大神之子在草原上的影响力。我曾听说,当年薛仁贵将军仍旧镇守云州之时,神之子就曾出现在两军阵前?”   “对。”薛绍点了点头,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   “有朝一日当艾颜真的嫁给了元珍,神之子所带来的一切好处,自然也都会落在他自己的头上!”玄云子连连摇头,“元珍此人,心机城府,简直可怖!” 第0882章 死亡对峙   大战之后的临阵换帅,薛绍需要大把的时间重整军伍。突厥那边至从咄悉匐回归之后,一退十里严防死守,暂时也没有了发动攻击的迹象。   双方兵马本就势均力敌。现在,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够击败对方,而薛绍与元珍又并非是鲁莽冲动型的统帅。于是,两军在阴山之南陷入了对峙的局面。   西伯利亚的寒风,每天都在让天气转凉。所幸有郭元振在银川军屯不停的向前线输送军需物资,才使得薛绍麾下的将士们不必遭受寒冻之苦。   可是薛绍心里清楚,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相比之下,生长在漠北大草原的突厥人,比唐军将士更加适应严寒的气候。在这样的季节里交战,对唐军极其不利。   再者一旦进入寒冬,整座阴山都将被厚厚的积雪所淹没。哪怕是突厥人,在这样的雪季里都只是藏身于帐篷之中足不出户。否则,无论人畜都将变成冰雪雕塑。   留给薛绍和元珍的时间,最多还有一个月。如果他们没有在这一个月内分出胜负,就将面对严寒与暴风雪这一对共同的敌人。   而这批敌人,将是无可战胜的。   此情此景,撤退仿佛是一个不错的折中之计。但是撤退中的兵马总是难免有些混乱,于是不管哪一方人马先行做出撤退之举,那他都将遭受对方发起的猛烈攻击。   没人愿意在生死博斗当中用后背去对着敌人,薛绍和元珍的对决,更加不可能。双方都在拼尽全力的寻找对方的任何破绽,同时自己更加不敢丝毫犯错。因为他们的对手,都是战场上的一流杀手。   时间,就此过了半月。双方人马,再无交战纪录。   薛绍所面临的压力,在每日俱增。唯一值得庆幸的,同罗与仆骨这两族部众的迁徙工作,已经基本完成。薛绍让他们安置在丰州境内黄河以南的水草地带,列为“城旁”暂时居住下来。   “城旁”大唐是对迁居内地的游牧民族的特有称谓,他们将以部落群居的方式在大唐城池的郊野周边生活,一样算作是大唐的子民。   丰州是大唐收容内迁胡人的六胡州之一,还是目前大唐收管流放囚徒的州县之一。这里是边关,生活条件有些艰苦,还有可能随时面临战争的威胁。所以乙李啜拔和舍那啜的心里多少有点不安和不满,于是在将族人马稍作安顿之后,他们结伴来到了诺真水求见薛绍,专门商谈这个问题。   这天,正好下了一场大雨。这对行军在外的人来说,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   薛绍的心情不算太好。第一眼看到乙李啜拔和舍那啜时,他心中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于是更觉有些烦闷。   尽管如此,薛绍仍是耐着性子先接待了他们,并叫属下去熬了一些姜汤,让他们喝下驱寒。   乙李啜拔和舍那啜并不傻,他们看出了薛绍心情不佳,于是都有些犹豫,没有急于开口谈正事。   倒是薛绍先开了口,“二位首领顶风冒雨的来找我,有何贵干呢?”   舍那啜一个劲的给乙李啜拔使眼神,让他先说。   乙李啜拔倒也不含糊,便开口说道:“少帅,丰州缺粮少地气候恶劣。现在冬季又快来临,我们的族人即将饱受煎熬。因此我们请求,能否让我们迁往灵州或是夏州,另作安置?”   ——怎么可能?   这是薛绍心中的第一反应。河陇刚刚遭受了兵灾,大唐自己的百姓都还没有安抚妥当,又哪来的余力收管这两个部族的上万流民?再说了,就算勉强能够安顿得下,河陇百姓心中的战争疮伤还正在滴血。要是让他们见着了这两个部族的人,还指不定就要爆出什么乱子!   但是这些话,薛绍当然不会对他们直说了。思虑片刻之后,薛绍说道:“城旁内迁,这是国之大事,已然超出了我这个河陇大使的权力范围。就算我愿意并且我下达了命令,灵州与夏州的地方官也不敢轻易执行。他们会按章办事,也就是汇报给朝廷知晓,然后等候朝廷的批复行事。”   舍那啜急了,插了一句:“所我所知,灵州狄仁杰、夏州刘幽求,都是薛少帅一手提拔的嫡系心腹。难道……”   “我没有嫡系,也没有心腹。我和他们只是同殿为臣、互为佐助。”薛绍打断了舍那啜的话,说道:“舍那啜,大唐的国家大事,不是任何人能够一口说了算的。就算是皇帝陛下与武皇太后,他们也都要征求众臣的意见,从不一意孤行。”   “既然如此……”舍那啜咬了咬牙,“少帅是打算,不管我们了?”   薛绍的心情本来就不是很好,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心头火起,“如果不管你们,我朔方军成千上万的将士就不会埋骨于此!我最好的兄弟,也不会音信全无生死未卜!”   舍那啜顿时被吓到了,慌忙下拜,“在下失言,少帅息怒、少帅恕罪!!”   “出去!”薛绍一记沉喝。   舍那啜几乎是落荒而逃,乙李啜拔也起了身跟着一起走。   “你留下!”   乙李啜拔便留了下来,站在薛绍身前。   “坐吧。”薛绍的口气和缓了许多。   乙李啜拔便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方才我的言辞有些过激了。但是,我和舍那啜真的没什么好谈的。”薛绍说道,“现在你来告诉我,你们的粮食、帐篷、牛羊和医药,还算够用吗?”   “大体够用。”乙李啜拔说道,“感谢少帅慷慨,也感谢郭元振将军的竭力相助,我们两个部族已经得到了较好的安置。”   “能熬过这个冬天吗?”薛绍问道。   乙李啜拔犹豫了片刻,点头,“能。”   薛绍笑了。看来我的偶尔发一发火,还是能够管一点用的。有些人,的确不能对他们太好太宽容。不然,他们就会养成得寸进尺的坏毛病。   ——这算是我的为官心德之一吗?   “少帅,玉冠将军有消息了吗?”乙李啜拔突然问道。   薛绍摇了一下头,“刚才你也听到了。”   “其实我来,更多的是想要打听一下玉冠将军的消息。”乙李啜拔叹息了一声,也摇头。   薛绍心中微微一亮,看来多半是舍那啜撺掇乙李啜拔和他一起来请愿的。错不了,这是他们两人的性格。   “眼下此战,少帅可有把握?”乙李啜拔又问道。   薛绍笑了笑,“你让我如何回答?”   乙李啜拔也笑了一笑,“在下并无刺探军情的意思。在下只是想说,如果少帅有需要,在下或许可以相助一臂之力。”   薛绍顿时眼前一亮,对哦,我怎么就忘了乙李啜拔也是个很能打的将军?而且,我手上还有近万名仆骨与同罗的青壮族俘虏,这都是现成的好骑兵。虽然他们远在夏州和银川,但要征调过来也并不太难。诺真水一役之后我自己的人马损失惨重,不正好拿他们来补充兵力吗?   能得乙李啜拔这一员良将,能让一群吃干饭的俘虏变成上好的战士,这怎么算都是一笔大赚的买卖!   但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我能信得过乙李啜拔吗?   就在薛绍思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乙李啜拔说道:“我想和薛少帅,做一笔交易。”   “说。”薛绍很感兴趣。   乙李啜拔说道,“我愿意亲自出面,前去说服我族被俘的青壮一同归降充为朔方军骑兵,从此为少帅而战。而且我本人,也愿意充当少帅的马前之卒,一切听从调谴,从此再无二心。”   “那么,你想要什么?”薛绍问道。   乙李啜拔轻吐了一口长气,“请让我的族人,更加顺利熬过这个冬天。并在冬天过后,将他们迁往河陇水草丰美之地,另作安置。”   “十天。”薛绍斩钉截铁地说道,“十天之内,带齐你的人马来此地见我。所有军需以及你想要的过冬物资,凭我手令,一并去找郭元振讨要。”   乙李啜拔嚯然起身,重重的抱拳一拜,“属下,即刻就办!”   连日苦闷的薛绍,心里总算是美上了一美,妈妈的,这个火发得好!   乙李啜拔出去还没多久,舍那啜又来求见薛绍了。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他怯怯的道:“少帅,在下也愿意效仿乙李啜拔大首领行事,不知少帅意下如何?”   “可以。”这一次薛绍给出的答复很是肯定,说道,“把你的人马交给乙李啜拔一并带来。你本人留守城旁,暂时掌管两个部族的民生事务。”   “啊?……”舍那啜不禁有点傻了眼,上交兵马净身出户?怎么我和乙李啜拔的待遇,相差就这么大呢?!   “不愿意的话,你就先回去吧!”薛绍不耐烦的道,“别的事情,等我打完了仗再作商议。”   “同意,我同意!”人在屋檐下,舍那啜只好低下了头,无奈的问道,“那少帅是否也给我一份手令,让我去找郭元振将军讨要一批过冬物资?”   薛绍顿时笑了,在一个猥琐奸滑的叫花子和一个有担当肯仗义的爷们儿之间,傻子都知道该要重用于谁!   用一纸手书打发了舍那啜之后,薛绍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感觉心情好多了。   重新坐下还没片刻,吴远满身泥泞与雨水的匆忙跑进来,附在薛绍耳边急急说了几语。   薛绍嚯然站起,“有这种事?!” 第0883章 异动   深夜,北风凛冽大雨瓢泼,寒冷刺骨。   薛绍一行六骑秘密出营,望东面悄然进发。   五六万人的突厥大军营,占地极广。针对唐军的那一面营寨,游骑斥侯日夜巡逻,瞭望箭塔灯火不灭。斥侯们再能干,也很难把侦察的范围深入到他的军营内部。于是,掌握他们的兵马动向就成了当务之急。   方才吴远紧急来报,说突厥大营的后方,突然有多股兵马频繁开出。但是他们的目标,明显不是针对诺真水的唐军,而是去往东北方向。粗略估计,半日之内便有将近五千之数的骑兵,分批的从元珍的大营里出发。   而且,他们是偃旗息鼓的轻兵疾行,将要发动奇袭的可能性,相当巨大。   这太反常了!   再好的斥侯,也取代不了自己眼睛。于薛绍决定,去亲自探察一番。   顶风冒雨的摸黑疾行了数十里,薛绍感觉自己快要被动僵了,就剩眼珠子还能挪动。尤其是趴在一堆浸满泥水的枯草丛中的时候,这感觉……真是爽不可言!   正如吴远所言,突厥的后营灯火齐明兵马如林,到现在仍有不少的骑兵在陆续出发,朝东北而去。   东北?   薛绍心中暗自思忖,那是突厥人自己的老巢方向。元珍选择在这样的雨夜将自己的人马派往东北,能干什么呢?   分批的悄然撤退?   这不大可能。因为两军对阵咬得很紧,除非元珍舍弃一半以上的兵马死战殿后,否则别想开溜。然而,战局还没有演化到元珍非撤不可的地步,他不会傻乎乎的主动做出这样巨大的牺牲。   那莫非是草原内部出了乱子,需要元珍紧急回援?   稍一思索,薛绍认为这个可能性也不是太大。现在突厥汗国的内部已然趋于稳定,各个部族再也无法积攒起有限的反抗力量。否则,突厥也不会大举南侵。就算偶有零星的叛乱发起,也轮不到元珍从前线调兵回援。   那还能是什么事呢?   一时之间,薛绍百思不得其解。   “少帅,先回去吧?”吴远小声劝道,“这里处于突厥游骑的侦察范围之内,再过片刻,便有他们的骑兵例行巡逻经过了。”   “好,先撤!”   顶风冒雨的撤回本营之后,薛绍先把自己泡进了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澡桶里。冻僵的身体快要复苏之时,薛绍脑海里的思绪也渐渐的开了窍。   ——伏击!   骑兵轻兵出击,要么火速驰援,要么截道伏击!   但是东北方向是突厥的老巢所在,那里,又怎么会出现元珍的敌人呢?   莫非,是契丹与奚族对突厥后方发动了突袭?   薛绍脑海中微微一亮,这个可能性虽然微小但不是没有,这正是我比较渴望出现的局面。但是以目前契丹与奚族的处境来说,坐山观虎斗才是他们最为理智的选择。如果有我出面去游说奚族王子李大酺与契丹的兵马统帅孙万荣,这两族的立场或许会有所改变。   但问题是,目前我无法和契丹奚族取得任何联络,更加没有达成军事上的配合默契。那么,这两族是绝对不会擅自出击,轻易就把自己卷入这场大战之中的。   “如此说来,元珍要去伏击契丹与奚族的可能性,又可以排除了。”薛绍喃喃自语,但有另一个想法正在脑海之中渐渐成形,“但是,我可以想方设法的去争取一下奚族与契丹的军事援助,邀请他们从侧翼发动攻击,与我形成联合夹击,让元珍首尾难以兼顾。”   但当务之急仍是……元珍这是要去干什么呢?   “好冷!”   薛绍斗然惊叫一声,这才发现自己在澡桶里已经泡得太久,水都冰凉了。再往帐外一看,天也亮了。   所有的猜测,都只能是猜测。真要弄清楚敌人的意图,最好的办法就是来一次火力侦察!   薛绍连忙穿衣披甲,去往中军擂鼓聚将。   帅帐升起,众将到齐。   “我们要打一仗。谁愿先锋?”薛绍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   “我去!”   “我去我去!!”   众将纷纷请膺,争先恐后。   长期对峙沉闷太久,将军们早已经憋得发慌了。   薛绍手一扬止住众将争吵,说道:“先锋三部,每部千人,尽数轻骑上阵。”   众将不由得一愣,马上有人说道:“薛少帅,此前王将军指挥作战之时,我军曾与元珍交过一次手。战事证明,我军若以轻骑与突厥作战,并无太大优势。”   “先锋只为袭扰诱敌,不可恋战纠缠。”薛绍说道,“敌军若大举反击,先锋且战且退务必诱敌深入;敌军若谨守不出只作防守,日落之前,先锋也必须撤还本营。”   “原来如此!”众将醒悟,不再怀疑。   “有鉴如此,本帅将要选派三名越骑的中级将领担纲先锋。”薛绍说道,“现在,有请各府越骑的都尉与校尉,都到帅帐前来。”   都尉与校尉这一类级别的中级将领,一般是没有资格参加主帅召开的军事会议的。但是每有战事,他们都要亲自率领士兵前去冲锋陷阵。他们是大唐军队当中最重要的基层将领,和最重要的战场指挥官。   由于这一仗的特殊性,薛绍必须对他们面授机宜。   号令下达之后没过多久,一个十八人的小队伍整齐站在了薛绍的面前。   安西虎师五万大军,骑兵约有一万三四千,其中越骑六千。六千越骑分作六府编制,每府各有一名都尉两名校尉。   这在大唐军队里来说,绝对是一个超豪华的配置。遥想当初朔方军鼎盛时期全数兵马突破十万之众,正规编制的骑兵也才一万出头,其中越骑还未过半,这已经算上了薛楚玉所部的三千跳荡,这一支直属主帅的特殊“独立团”。   薛绍来到十八人面前,亲自选将。在他们当中,薛绍斗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薛绍在他面前停下,“姓名,职务?”   “赵义节,勋一府越骑校尉!”   薛绍微然一笑,“由你担纲第一路先锋。”   “是!!”赵义节挺直身板吼声如雷。   显然,他很激动。   片刻之后,三路越骑先锋从唐军大营出发,呈三叉戟之势向元珍大营发动侵扰式攻击。紧随其后,薛绍亲自率领的步骑一万两千五百人(一整军的编制)离营出发。大盾在前陌刀居中轻骑在两翼,全军将士带足了弓弩箭矢,做好了大战之准备。   薛绍心里想的是“火力侦察”,但不能让元珍轻易的就知道这只是一场火力侦察。实际上,这样的火力侦察也随时有可能演化成一场真正的大战。不管元珍在后军做出的诡异举动是为了什么,薛绍深信他总不会是为了学雷锋做好事。那么自己就有必要给他制造一点麻烦,绝不能让他轻松好过。   开打了。   两军相隔不远,三路先锋还刚刚出现在突厥的势力范围之内,就遭遇了他们的迎头抗击。按照薛绍的预先指示,三路先锋先是力战杀敌,然后且战且退意图诱敌来追,然后薛绍就会率领主力上前进行剿杀。   这种战术安排很是简单,在纸面上看来更是没有什么高妙可言。但是真正到了战场之上,人人都在拼命的搏杀当中热血上头难于冷静,一诱一追往往很容易成功。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战场指挥官的个人能力,因此薛绍才要亲自选将。   三路先锋都把战术执行得很不错,突厥人果然追了上来。   但是,当薛绍所部的主力人马刚刚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的时候,突厥的追兵毫不犹豫的撒腿就跑,毫无恋战之意。   仇敌当前,唐军将士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就待大战一场。   但是薛绍果断下令,吹响号角,鸣金收兵。   今日火力侦察的目的,已然达到。事实证明,元珍早为薛绍发动突袭,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甚至他派出应战的部队,也和薛绍派出的三路先锋一样,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力抗来犯之敌,但绝对不可恋战。   此情此景,薛绍如果纵容麾下的大军追杀过去,必然遭受迎头痛击。元珍预做的准备,非一般的充分。他从后军派出的人马,也并未让他实力大损。   撤军回营之后,众将或者愤慨或者恼怒或者不甘,总之没有一个气顺的。憋了这么久才打了一场半吊子仗,倒也难怪他们怨气森重。   “稍安勿躁。”薛绍对众将道,“为即将到来的大决战,做好准备!”   薛绍这话一说,众将顿时精神抖擞怨气全消,纷纷抱拳应诺。   “散帐。”薛绍下令,“让那三位先锋官,前来见我!”   三位先锋官很快就来了,各自报上了杀敌与伤亡之数。因为只是局部小战,战果和伤亡都不大。但是让薛绍感到了一丝惊喜的是,中路先锋在突袭向前的时候,活捉了两名敌军的倒霉小斥侯。   中路先锋,就是赵义节。   “你二人退下。赵义节,将俘虏押来!”   斥侯往往是主帅的耳目及心腹。薛绍很是希望,能从他们嘴里撬出一点有用的东西来。 第0884章 恶来   河北边关,代州雁门。   北风肆虐,寒冷彻骨。   程务挺身披重甲手执战刀,大步流云的走上了雁门关的城头。就在他的身后,突厥人的狼头大纛在被撕裂焚烧,而另一面金白色的五爪金龙大唐国旗正在冉冉升起。   程务挺仰头看了一下那一面大唐国旗,嘴角撇了一撇,低声嘟嚷了一句,“该是红色的。”   王昱带着几名侍卫大步朝这边走来,站定之后抱拳拜道:“恶来将军,属下查实突厥人已经全数向北撤逃。朔州城,也已经不战而得。”   程务挺马上就听到了好几个人发出的如释重负的吁气声,咬牙恨道:“没出息!”   于是都不吭声了。   “突厥人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杀够了人抢够了钱,拍拍屁股就走人。我们这一群号称爷们儿的大唐军人,除了抱住祖宗留下的城池龟缩死守,再无用处。”程务挺当着众将士的面,大声啐骂,“亏得你们还有脸面,长吁一口气!”   众皆默然,王昱也转过了脸去。   “我都没脸,站在这雁门城关之上。”程务挺双手拍在女墙的墙砖上,仰头看天长叹声一声,高声叫道:“看哪!那里有好多人,阵亡在雁门城关的大唐英烈们,世世代代庶守此关的先古英豪们,都在指着程务挺大骂咧!”   “孬种!”   “熊包!”   “缩头乌龟!”   “吃干饭的废物!”   “活该断子绝孙的蠢货!”   王昱的脸皮直抽筋,心中碎碎念道:从进驻太原死守城池的第一天开始,程务挺的脾气就在一天比一天的大。李孝逸得了皇命要死守城池,程务挺每天想的却是出城击敌马革裹尸。但现实是,程务挺虽然统率了兵马,但李孝逸统率着他。   现在朔代二州全都不战而光复了,李孝逸忙着具表上奏,程务挺却在这里望天骂街。   “党金毗和郭大封呢?!”程务挺突然大声叫道。   王昱恍然回神,“党郭二将,正在清理城中各处,准备安营下寨。”   “此二人就知道挖坑生火、挖坑造饭、挖坑龟缩、挖坑死守。上辈子定是一对鼠公鼠婆!”程务挺大骂道,“现在这功夫下个屁的寨,去把他们叫来!”   “是。”王昱苦笑不迭,连忙差使身边的侍从去唤人。   片刻后,党金毗和郭大封都来了,一路打着小跑。   因为忙着清理城中倾倒的房舍并疏通各条路面,两人还真是弄得各自一身灰土。   看到他二人这样,近旁的卫士们都忍不住想笑。连程务挺都忍不住了,笑道:“鼠公鼠婆,倒是辛苦了。”   “啥?”党金毗和郭大封各自满头雾水。   “没什么,说正事!”程务挺将手一挥,说道:“你二人加上我,还有王昱,四位重将都到齐了。现在我要宣布一项重要决议。”   三人都提起了精神。   程务挺说道:“突厥敌军掳掠人口抢劫财货,扬长而去。现在,肯定还没能走远。我军必须火速追击,将被掳的百姓和被抢的财货,通通追回!”   “什么?”   三人同时大吃了一惊。   “谁有异议?”程务挺沉声喝问。   党金毗和郭大封欲言双止,便将目光投向了王昱。他们不是没有见解和主张,而是习想要先听一听王昱的说法。至从那次洛水大讲武之后,他们就渐渐的养成辽样的习惯。   程务挺也看向了王昱,“有话就说!”   王昱迟疑了一下,说道:“恶来将军,曾经占据朔代二州突厥敌军,是他们的汗国主力部队。兵马之数不下三十万,更有骨咄禄与元珍的亲自督战。现在他们撤走了,我们不知何故,但一定不是因为战败而溃逃。有鉴于此,属下认为我军不宜追击。”   “是啊!”党金毗附合道,“就算是追上了,敌军三倍于我,如何取胜?”   郭大封则是说道:“属下以为,敌军撤得诡异。或在诱敌深入,那也是说不准。妥善考虑,属下也认为我军现在不宜仓促追击。”   “这么说,你三人都反对追击?”程务挺说道。   三将同时点头。   “早就料到,你们会是这样。”程务挺冷笑了一声,“从离开洛阳的第一天开始,你们就与我不同心。你们更愿意听李孝逸的,你们和他一样,都是武太后的乖儿子。”   三将的脸色顿时都变得很难看,郭大封忙道:“恶来将军,我们都很敬重你,也一直奉听你的号令从无差池。你这么说就太见外,太伤人了。”   “我无意伤你们,也不在意你们是否真的敬重于我。”程务挺说道:“打嘴仗谈感情那是娘们儿玩的把戏。现在我只想知道,如果我下达追击的将令,你们从是不众?”   党金毗与郭大封,再一次把眼光投向了王昱。   王昱双眉紧拧,沉思。   程务挺定定的看着他,倒也不急着催问。看着看着,程务挺突然笑了。   “恶来将军为何发笑?”   程务挺笑道:“方才,我仿佛从王昱的这副表情当中,看到了薛绍的一点影子。”   二将愕然,王昱的脸上则是有一点泛红。   郭大封连忙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拒绝追击”。   “郭大封,王昱有自己的主张。你别瞎撺掇。”程务挺瓮声地说道,“再不然,你就像个男人一样的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被程务挺这么一激,郭大封还真就站了出来,“我不赞成追击!”   “我也不赞成!”党金毗一直都和郭大封形影不离。   程务挺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王昱,你呢?”   王昱停顿了片刻,说道:“恶来将军,敌军兵力毕竟远胜于我,倘若交战,我军势难力敌。有鉴于此属下建议,就算真要追击,也先要仔细查明敌军的一切动向再作战术安排。与此同时,征调薛讷与唐休璟所部前来一同助战,或为上策。另外,并州王方翼老将军,或能提供一些更为有益的见解。总之,我们应该更加谨慎一点。”   听完之后,程务挺转过了身去,双手撑着墙砖对着身前的广袤荒原,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我十分敬重王方翼。但是他已经老了,老得都不能动了,老得没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问他,还不如问你们。”   三将微微愕然,沉默。   程务挺仍像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云州薛讷,蔚州唐休璟,他们能和默啜打个不相上下,倒也难能可贵。但是等他们率军赶来,那些被突厥人掳走的平民女子,都要挺起大肚皮等着生娃娃了!”   眼见程务挺的态度挺坚决,王昱心里有点急了,连忙劝道:“恶来将军,如今敌寇已退州县已复,我们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若要再作后图,也该集思广益细作筹划,谋定而后动。如此仓促追击,风险实在太大。”   程务挺笑了一笑,转过脸来看着王昱,说道:“王昱,你小子是个人才。或许有一天,你会像你的老师一样出类拔萃。”   王昱脸上一阵火烫,连忙说道:“我永远达不到老师的境界和高度。”   “说得没错。”程务挺一口说道:“因为和你的老师相比,你的身上永远少了那么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王昱下意识的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程务挺摇了摇头,说道:“那或许是他与生俱来的,谁也学不会,谁也偷不来。”   王昱很尴尬的陷入了沉默。   “你们的态度,我已知晓。”程务挺说道,“既然你们都不同意追击,那就守好城池,等侯李孝逸发来的号令行事吧!”   “恶来将军!”王昱急了,“切勿冲动行事!”   “你住口,听我说完!”程务挺低喝了一声,说道:“对你们来说,完成了李孝逸下达的收复朔代的命令,就已经完成了此行之任务。但是对我程务挺来说,远远没有。”   三将愕然。   程务挺继续道:“我在北疆混了半辈子,打了几十年的仗,还从来没有试过眼睁睁的看着敌人,裹挟成千上万的大唐子民和无数的牛羊财货,从我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的走掉。”   “你们能忍,我忍不了!”   深呼吸,停顿了一下,程务挺继续道:“你们三个,一样的年轻有力前程似锦;与朔方军一母同胞的洛水五万大军,是捍卫京城最后的一支精锐王师。你们,都不能轻易犯险。而我程务挺,打完这一仗再无拜将之日。”   三将都瞪圆了眼睛,他们这才明白,程务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本将令:你们三个,率本部五万洛水大军分别驻守朔代二州。”程务挺斗然一下提高了嗓音,沉声喝道:“余下人马,跟我走!”   “将军,不可!”三将大急,一同力劝。   “我令已下。抗命者,立斩!”   诺真水唐军大营,中军帅帐。   薛绍一屁股瘫坐下来,恍然失神。   用尽诸般手段,被捉来的两个突厥斥候总算招了供。虽然他们知道得并非太多,但是对薛绍来说已经足够。   更是一个,称得上“沉重”的打击!   “押下去!”赵义节沉喝一声,几名士卒冲了进来将俘虏拖走了。   “少帅不必忧愤。或许,程务挺不会上当呢?”赵义节小声劝道。   薛绍的表情有些木讷,轻轻的摆了摆手,“你不了解程务挺。”   赵义节有些无语以对,只好闭了嘴。   薛绍幽幽的长叹了一声,往后躺下去,闭上了眼睛,喃喃的道:“如果我所料不差,河北战场现在应该是这样的局面:突厥人无法击败据城而守的程务挺,无法逾越并州就无法侵吞整个河北。于是元珍使了一出以退为进引蛇出洞,他让突厥大军撤出朔代往北逃遁。以程务挺的性格和他现在的处境,必会率军追击。到时等着他的,将是突厥主力大军的疯狂反扑,和元珍设下的重重埋伏!”   听薛绍这么一说,赵义节也有一点焦急了,忙道:“恶来若败,突厥必然反扑河北。到时,河北战场还有谁能抗敌?!”   “是的。河北才是主战场。我没有忘,元珍也没有忘。”薛绍重叹了一声,“这就是他亲率大军奔赴诺真水的原因。他既不是来复仇的也不是来追回仆骨与同罗的。他是专程前来……堵住我的!” 第0885章 活的,死的   漠北,突厥大营。   默啜和骨咄禄的杯子撞在了一起,乳白色的奶酒从杯中溢出。   “我开始喜欢元珍了。”默啜说道,“当然,是在真正的宰了程务挺之后!”   “快了。”骨咄禄举着酒杯,自信的微笑,“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元珍不会那么大胆,让他的可汗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兴师动众的从朔代二州撤离。”   默啜咧了咧牙,露出一个老虎进食般的表情,说道:“几年前,我在这里被薛仁贵大败重伤。今天,我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若能成功,我答应你,我的可汗。我会卑躬屈膝的去向元珍进一杯酒,并从此敬他如师,言听计从!”   “你早该这么做了。”骨咄禄微然一笑,“你知道是谁一直都在强烈要求,一定要让你重掌兵权统率狼骑吗?”   默啜微微一怔,“难不成,还能是元珍?”   “除了元珍,还有谁敢在我面前不停的说这样的话呢?”骨咄禄呵呵直笑,拍着默啜的肩膀。   “这不可能!”默啜茫然不解的道,“阿史德曳洛荷是元珍的心腹,由他执掌狼骑就如同是元珍在亲自带兵。他又怎会主动让出兵权,让我重新出山呢?……对他来说,我难道不是一个头疼的对手吗?”   骨咄禄哈哈大笑,“用汉人的话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我不读汉人的书,我听不明白。”默啜摇头。   骨咄禄拍着他的后背,笑道:“我的好弟弟,你要记住。哪里都会有争斗,哪怕是同一家人也不例外。但是当我们面对共同的敌人时,必须要团结。元珍做到了,你能吗?”   默啜深呼吸了一口,郑重点头,“他一定会喝到,我屈膝敬上的美酒!”   “那么,现在!”骨咄禄拿起酒壶,给默啜倒上了满满的一杯酒,大声道:“率领你的狼骑,先去干掉程务挺!”   诺真水,密林中。   薛绍抬一脚踢翻了一个盛装木炭的小桶,让它骨碌碌的滚出很远,黑灰与泥水四溅。   “这该死的雨!!!”   郭安拄着一根拐杖站在他身后,双眉紧皱表情难看。正在忙着配置火药的几十名部曲全都傻傻的愣住了,大气都不敢出。   “别停,继续忙你们的。”薛绍说完,大步就走。   张成连忙追上给薛绍支起一把伞,被他一把就推开了。郭安轻叹了一声,拄起拐杖踉跄跟上。   回到帅帐里,薛绍死沉死闷的坐着一声不吭,谁都不敢靠近。连送饭的小卒也只是悄悄的将饭食放在了一旁,然后飞也似的溜了。   郭安走了进来,把饭食担到了薛绍面前,“少帅,多少吃点。”   “放着。”薛绍瞟了他一眼,“你一瘸一拐的到处瞎跑什么,好好躺着去!”   “没事,已经好多了。”郭安笑了一笑,“成天躺着,反倒闲出病来。”   “坐下、坐下!”薛绍连忙道,“你肯定也还没吃吧?来,和我一起!”   “好。”郭安也不客气,便和薛绍一同吃起饭来。   这种事情两人早就习惯了,薛绍没有进食,郭安从来不会独自先吃。   饭罢之后,薛绍的心情也好像平静了许多,说道:“我急于破敌,却苦无良策。本想用火药助战先声夺人,且料这该死大雨总下个不停。郭安,你说我现在如何是好?”   “少帅用兵向来稳健,从不操之过急。”郭安反问道,“这次,却又是为何?”   “我也不想!”薛绍叹息了一声,说道:“现在我被元珍死死堵住,河北战场却是危机重重。我若不尽快破敌驰援河北,我怕用不了多久,整个河北都将沦陷。到时就算我杀敌百万活剐了元珍,又还能顶个屁用?!”   “原来如此……”郭安怔了一怔,双眉紧拧陷入了沉思。   薛绍看他表情,仿佛眼前一亮,“你一定有了什么办法,对不对?”   “不,我没有。”郭安马上就回答,但双眼连眨表情略显慌乱。   薛绍的声音微微一沉,“莫非你忘了,你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   郭安慌忙离席,不顾伤腿不便跪倒在地,“郭安不敢欺骗少帅!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你有!”   “没有!……真的没有!”郭安几乎是在哀求。   “……”薛绍沉默了片刻,双眉紧拧的盯着他,“就算没有,你也不用偷偷抹泪。”   郭安浑身一颤,将头深深的埋下。   “起来吧。”薛绍淡淡的道,“你不说,我也不逼你。”   郭安慢慢的站了起来,斜着身子坐着,不敢直面薛绍的目光。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过了很久。   郭安的脸上,却不停的有眼泪流下。   薛绍可以想像,此刻他的心中有多么的挣扎,多么的痛苦。   “少帅,这个办法……”郭安总算又开了口,但说了一半就双手掩面,说不下去了。   “你不说,我大概也猜到了。”   薛绍的声音很平静,但郭安听到之后,却忍不住的声泪俱下,大声道:“让我第一个上!”   “我们已经死了很多的人。很多,很多……”薛绍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走到了郭安身边,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死的历史,只以笔墨记叙;活的历史,却要用鲜血来书写!”   两日后,深夜。   雨势稍歇,但仍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郭安被绑成了一个棕子,嘴也被堵住了。他拼命的挣扎,旁边两个小卒拼命的按住他。   “郭安将军,你别为难我们!”小卒很为难地说道。   郭安不挣扎了,一拧身翻过来,对着两个小卒跪下,磕头。   “郭安将军,你真的不要为难我们!”   郭安不停的磕头,头皮破了流出血,眼泪也跟着一起流了下来。   “对不住了,郭安将军。”小卒叹息道,“少帅严令,我们不敢违抗!”   此刻,密林之中。   薛绍全身披甲昂然站立,手里举着一碗酒。   在他面前,整齐站立着他自己的一百名部曲。每人手里也担着一碗酒,静静的看着薛绍。   雨水淅淅而下,落入酒碗中。   薛绍突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众部曲吓了一跳正欲下拜,薛绍大声道:“你们站着,不许动!”   于是众人站着,齐齐的看着薛绍。   “兄弟们!”   “薛绍,就此为你们……”   “送行了!!”   此刻,五万虎师大军加上原来薛绍麾下仅存的两三千人马,正在火速集结。等薛绍带着一百部曲入阵之时,他们已然结阵完毕。   此刻,正当黎明时分。天很黑,众军却没有点燃一个火把。   薛绍带着一百部曲,站在了数万人大阵的最前列。问他们,“你们,还有什么心愿想要达成的吗?”   没人说话。数万人的大阵,居然静悄悄的。   过了片刻,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说道,“少帅,我想……”   “大声说出来!”   那个声音说道:“我想听一遍,跳荡军的军歌。”   “跳荡军!”薛绍的声音斗然嘶哑了,大声地吼道,“但凡还能动弹的,全到我的跟前来!!”   三十多个汉子,陆续走到了薛绍的面前站成队列。   “对不住了,兄弟们。”薛绍看着他们,苦笑,“他们只剩这么一点人了,怕是唱不出什么气势。”   战鼓声声,跳荡之歌——   “天苍地茫,旌旗鹰扬!   蓝天穹庐,浩浩猎场!”   ……   “亲亲我家,翰翰我土!   与子同生,与子同坟!”   三十多个汉子,把他们的军歌唱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薛绍拔出了刀来,对着万人大阵嘶声怒吼——   “要么杀光敌人!”   “要么我们死绝!”   太一御刀,指向了突厥人的大营。   “全军,突击!”   ……   突厥兵营中,元珍嚯然而起,“薛绍疯了吗?”   在他身边,突厥众将无不面露愕然。有人道:“怕是,真的疯了!”   元珍来回踱了几步,眼珠子连连转动,却是一番沉默。   突厥众将的眼睛全都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现场静得可怕。   一名斥侯突然冲了进来,大声叫道:“报谋主!唐军来势极其凶猛,我军前部抵挡不住,已全军覆没!唐军,正往大营冲杀而来!”   众将惊声,元珍咬牙。   “谋主,跟他们打!”有将军怒吼起来,“正面交战,草原铁骑何惧之有!”   “对!”   “跟他们打!!”   “全都住口!”元珍沉喝一声,快语说道:“事若反常必有妖,薛绍绝对不是鲁莽之人。如此毫无征兆的全军来袭,必有奇谋!我军倘若贸然出战,正中下怀!”   众将全都噤声,盯着元珍。   片刻后,元珍狠一咬牙,“曳洛荷!”   “在!”状如铁塔的阿史德曳洛荷站了起来,大声应诺。   “率领狼骑,上前迎战。”元珍下令道,“余下人马,据营死守。未得我令,不许出击!”   “是!”   万余狼骑飞奔离营,朝薛绍大军迎头杀来。   按照薛绍事先的部署,虎师骑兵快马当先,和突厥狼骑死磕在了一起。步卒也将很快跟上一同参与战斗,从而形成局部人数优势,对迎击的敌军构成包围剿杀。   薛绍认定,元珍向来谨慎而多疑,如此深夜遭遇突袭,他一定不会贸然决定倾巢而出与敌决战。那么现在派出的这一部人马,既作阻敌之用也有试探之意。   “可惜了,我再没耐心跟你试来试去!”   薛绍亲自率领着自己麾下仅剩的人马,绕了一个大弯避开大战场,不顾一切的朝元珍的中军大营冲杀而去。   元珍的中军大营里,重兵把守弓手林立。骑兵早已集结成阵,只是没有冲杀而出。   薛绍的人马还没有完全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就已经是飞矢如雨迎头而下。   身边有很多人摔翻落马,薛绍伏在马背上,死死盯着前方。   “别了,少帅!”   蓦然间,薛绍仿佛是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大喊。   紧接着,前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滚滚的黑烟与赤红的火光冲天而起。突厥人设在营前的一整排拒马团牌,被炸得四下乱飞塌成废墟。   薛绍握紧了手中的刀,轻声的回了一句,“别了,兄弟……” 第0886章 都是尸体   突厥的中军大营里,一声接一声的惊天巨响不绝于耳。人纵然是不怕,马匹可受不了这等惊吓。它们嘶声狂啸四下乱奔,突厥骑兵原本严整的备战队伍变得七零八落。   整个军营,陷入了大混乱之中。   这正是薛绍想要的。   第一道黑烟与火光升起的时候,元珍的眼睛就睁大了极大,脸上刷的一下就白了。   他身边的将领与侍从也都惊呆了。但不完全是因为爆炸的巨响与火光,而是,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元珍像现在这样的惊骇与恐惧!   “逃!……快逃!快逃啊!!!”这个声音,来自一个肝胆俱裂的男人。因为,他已经是第二次遭遇这样的场面。   一边大叫,咄悉匐一边仓皇乱蹿。他将一名骑士扯下马来骑上了他的马,再也顾不上什么临罪脱逃的罪名和身为一名叶护的尊严,癫狂的大叫着,疯也似的逃走了。   “有请谋主,赶快撤退!”身边的将领声音在发抖。   元珍仍然睁大了眼睛死死瞪着前方,不为所动。   他亲眼看到火把照射下的前方不远处,有一名唐军将士骑着一匹烈马,冲向了混乱中的突厥骑兵群。他的身上至少已经中了二十箭几乎快要变成了一个刺猥,他甚至没有带兵器,但是身体却被好几层厚实的皮甲包裹得巨大浑圆。   很多把弯刀砍在了他身上,有一竿长枪将他透胸穿过。他死死抱住那竿枪连人带马再加上杀他的敌人,一起撞进了混乱又密集的人马群中。   “轰隆隆!!”   元珍猛然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撤!……撤!!”   “保护谋主,朝后营撤退!”   命令一出,方圆数十里的突厥大军营里,如同大海退潮一般朝后方涌去。人马践踏惨叫不绝,巨响连连烈火熊熊。   薛绍将他的太一御刀高高举起,用他嘶哑的声音发出疯狂的怒吼——   “杀光他们!!”   大唐的战鼓,震碎了诺真水的黎明。   大唐的刀剑,开始收割仇人的灵魂!   此刻,军营中。   玄云子轻轻撩开帐帘走了进来,看到两个小卒木讷的站着,被绑缚的郭安则是仰天躺着。   “你们去歇会儿,我来照应。”玄云子说道。   小卒们都挺熟悉玄云子,于是乖乖的出去了。   郭安仍是仰天躺着,眼神都是呆滞的。   玄云子走到他身边,拿出一把小匕首,割他了他身的绳索。   郭安仍旧躺着没动。   玄云子看到,他的眼内不停的有泪水流出,好像根本就没有停止的意思,哪怕他已经在面对一名女子。   玄云子怔住了。   她第二次感觉到了如此强烈的内心震撼。上一次,还是在金谷园绿姝楼。   ——该有多伤心,才会让一个铁与血铸成的汉子,毫无顾忌的哭得像一个三岁的孩子一样?   “郭安将军,你听。冲锋的号角与进发的鼓声。”玄云子轻声道,“我军正在节节大胜。”   郭安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但更多眼泪夺眶而出。   玄云子再度微微一怔,胜利对他来说,既是欣慰也是痛苦吗?   郭安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这让玄云子感觉自己有些唐突和多余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说道:“郭安将军,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你请说。”郭安仍是一动不动的躺着,脸都没有转过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玄云子迟疑了一下,说道:“关于艾颜的所有事情?”   郭安先是一怔,然后挥袖快速擦了一把脸坐起来,正视着玄云子,“不能。”   玄云子面露愧色的浅笑了一声,说道:“郭安将军,你不要误会。我别无他意……”   “抱歉。”郭安正色道,“不能,就是不能。”   “好吧,你就当我没有问过……”玄云子起身往外走。   “抱歉,不能。”郭安道,“我会如实向少帅汇报。”   玄云子微微一怔,然后苦笑,随即点了点头,出去了。   郭安刚刚尝试着站起来,那两名小卒冲了进来,惊声大叫,“郭安将军,你不要乱动!”   “别慌。”郭安轻叹了一声,说道:“仗都快要打完了,我也不会为难你们了。”   两名小卒如释重负,各自吁了一口气。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串马蹄声,像是往西南而去。   出于职业的警觉,郭安马上下令,“快去看看!”   其中一名小卒跑出去看了一眼,急忙回来报道:“郭安将军,是千牛卫的人离营而去了!”   郭安略微怔了一怔,“玄云子又走了吗?……这真是个谜样的女人!”   兵败如山倒。   突厥人陷入了无比恐慌与混乱的大溃败,唐军则是摧枯拉朽的节节大胜。   战场上始终彻响一个吼声,“杀光他们”!   薛绍已经不记得自己亲手砍杀了多少敌人,但全都不是他最想杀死的那一个。再多的仇人之血,也浇不灭了他心中的愤怒之火与憎恨之焰。他甚至舍弃了马匹,钻进一个又一个冒着黑烟与火焰的帐篷中,只为找到那张他见过一次就永世不会再忘的脸。   “元珍!”   “你在哪里!”   “出来受死!!”   “今天若不亲自割下你的人头!”   “我就早该在自己的身上,也绑起百斤的炸药!”   薛绍提着带血的刀,冲进了一群又一群的敌人当中,不停的杀戮,不停的寻找。   看到薛绍这样,担任主帅亲卫队长的段锋简直快要吓哭了。他一边紧随薛绍左右拼命的护卫,一边不停的发出旗语,号令战场上的袍泽向他聚拢一同保护主帅。   不可一世的突厥狼骑没能抵挡住数倍于己的愤怒唐军。主力大营溃败不久,他们也陷入了溃败与逃散。虎师的骑兵已经冲进了突厥的大营,开始了真正的胜利式剿杀。   赵义节几乎是头一个冲进来的虎师骑兵,他最先收到了段锋传来的旗语号令。于是他率领麾下精骑有目的朝薛绍那方冲杀靠拢。   薛绍很快就得到了赵义节这一支生力强军的助战,他的追杀变得更加果决与凶狠。带着这支人马,薛绍很快就杀穿了整个主力中营抵达后营。这里屯放了突厥人所有的粮草与辎重,此前当然也有不少的兵马驻防。但是中军主力的大溃败就像是浪潮一样,将这里的兵马也卷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遍地的狼籍与零散奔逃的人畜。   杀到这里,薛绍几乎已经有些绝望,那厮逃得好快!   有杀红了眼的唐军将士,出于惯性的要将火把扔到粮草堆上。薛绍大喝一声,“别扔!粮食可不是仇人!”   小兵连忙住手。段锋则是一愣,少帅回魂了?   “搜!”薛绍将手一挥,“特别注意和我身高年龄相近的男子,那很有可能是元珍!”   “是!”   众将士得了号令,分散开来四处搜捕。   薛绍也带了段锋与赵义节以及数名护卫,开始在粮堆与仓库之间,细细搜寻。   “捉到了!”   突然传来一声大喊,薛绍连忙带人循声追去。   远远一看,有几名唐军将士已经死死按住了一个人。从衣饰与体型上看,还就是元珍!   薛绍顿时惊喜万分,几乎是冲到了那个俘虏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提起一看,顿时又失望透顶!   “咔察”一刀,薛绍亲手斩断了这个冒牌货的脖子,喝道:“元珍狡辩,派人假扮成自己的模样分开逃逸——但凡见到这副模样的人,能捉就捉,不能就杀!”   “是!!”   搜捕继续。   很快,更多的唐军杀到了后营,也参与到了元珍大搜捕之中。一个时辰之内,居然活捉或者砍杀了十六个疑似元珍的冒牌货。   “奸、贼!”薛绍恨得,几乎快要咬断了自己的牙齿。   从黎明,到傍晚。   鲜血没有停止过喷洒,生命也没有停止过消亡。   但战事,终究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薛绍步行走在烟火燎绕的突厥大营里,一个接一个的,亲自看遍了一群又一群的俘虏。   没有元珍。   军中奏响凯歌,唐军将士们挥舞刀枪欢庆胜利的时候,薛绍总算是坐了下来,并强令自己恢复理智与冷静。因为除了手刃元珍,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   有虎师将军来向薛绍汇报,说大战之时有一支狼骑人数约在两三百,往东北突围而逃了。我军越骑追赶了数十里未得战果,只好撤回。逃走的很有可能是阿史德曳洛荷。因为目前战场上还没有找到他的尸首,俘虏当中也没有。   另有多各将军前来请示,问俘虏如何处置?初步估计,人数不下两万。   “我们养不起这么多的俘虏,也分不出人手来看押他们。”薛绍说道,“俘虏当中的拓羯骑兵,身体健全又愿意归降者,就地收编,分批充入军旅。余下皆斩。”   “至于突厥人……”   薛绍站了起来,深呼吸一口,“把他们拖到诺真水,筑为京观。”   将军们愣了一愣,有人傻傻问道:“少帅,尸体筑京观,那活的呢?”   薛绍的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了一抹让虎师将军们看了,都觉得有些心底泛寒的微笑。   将军们都看着薛绍。   薛绍淡淡地说道:“没有活的。那都是尸体。” 第0887章 借尸还魂   深夜。   玄云子又走了,薛绍只好亲自动手书写战报奏表。搁着笔想了半天,薛绍写下一份应该是有史以来最为简洁、或者说最为敷衍的上表——   “诺真水之战,斩首四万三千余,俘虏七千拓羯现已充入己军。斩获战马十一万六千余匹,牛羊三万匹粮草六十万石及军械辎重无数。贼首阿史德元珍与阿史德曳洛荷遁逃。”   刚写完,赵义节前来求见。薛绍便叫他进来并把军报给他看了一眼,“你觉得如何?”   赵义节顿时笑了,“少帅,这也太简单了吧?”   “简单点,没什么不好。”薛绍道,“朝廷上的那些人对战争的关注,仅限于输赢二字,以及冰冷的几个数据。其他的,你说再多也没用。我懒得写,他们也懒得看。”   “少帅真是个实在人。”赵义节轻叹了一声,说道:“末将只是觉得,你那一百部曲真是个个英雄死得壮烈,当为天下男儿表率。多少,也应该在奏表当中提上一笔。”   “不用了。”薛绍果断拒绝,并开始动手把奏表封装起来,说道,“歌儿舞伎才喜欢掌声,沽名钓誉者最需要歌颂。而他们是我的兄弟,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赵义节微微怔了一怔,抱了一拳问道:“末将不懂,还请少帅点拨?”   薛绍笑了一笑站起来,把封装好的奏折递给他,说道:“派人送往丰州交给张仁愿,让他快马呈递京城。”   “是……”赵义节应了诺,拿上信件准备走。   “跟着我。”薛绍突然说道:“用不了多久,你自然会明白的。”   赵义节斗然一愣,惊喜莫名的抱拳一拜,大声道:“是!”   薛绍坐了下来,稍稍轻吁一口气。   赵义节出去了片刻又回来了,说道:“少帅,虎师众将托我来问,是否犒军?”   “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来?”薛绍问道,“难道我薛某人就那么不通情理,会当面拒绝他们吗?”   “不是……”赵义节笑了一笑,低声道:“此一战后,虎师众将对少帅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万分的敬畏。再加上此前曾对少帅有所误会和冲撞得罪,所以……”   薛绍呵呵一笑,“清理战场犒军两日。所有战利品除了战马和粮草,悉数分发给全军将士。”   “全分了?!”赵义节满脸惊愕。   “半点不留。”薛绍说道:“这是你们拿命拼来的。是你们应得的。”   “多谢少帅!”赵义节惊喜的抱拳一拜,“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去吧!”   不过片刻之后,全军满营发出一片滚滚如雷的欢呼,“多谢少帅”的呼喊之声响彻原野。   杀牛宰羊,大锅煮肉,堆积如山的绢帛财宝用牛车拖起,运往一个又一个的营地开始分发。   没过多久,赵义节和虎师众将一同前来拜见薛绍,并且运来了六口大箱子,说这是少帅的那一份。   薛绍叫人打开箱子,全是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和顶级奢贵的绫罗绸缎。   这其中的随便一箱,都足以让一户平民人家在神都洛阳那种地方,过上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中产生活。   薛绍不禁想道,这些东西,多半也该是元珍从河北各地掳来的战利品。假如这一战我败了,后果又当如何?   战争是一台无情的绞肉机,战争也是一个吞噬财富的无底洞。   “我一个人,就分这么多?”看着六口箱子,薛绍不禁问道。   “少帅,这不算多……”赵义节上前来,小声道:“功劳一时无法计算,我们是按品级来分派的。”   薛绍想了一想,这大概是虎师一惯的作风。我若是不收,这些将军们面子上过不去;我若是全收了,以后将军侵吞战利品的风气只会越演越烈,落到小卒手上的会寡之又少。军队赏罚不均,人心就会难以凝聚。而军队的战斗力,很大程度上要处决于人心的力量!   “好,我收下了。”薛绍一口说道。   虎师众将各自吁了一口气,面露笑容。   “郭安!”   “在!”   薛绍说道:“将这些财货平均分成一百份,送到那些兄弟们的家里去。”   “是!”郭安应诺。   虎师众将整齐一愣,赵义节连忙道:“少帅,我们已经给那一百个兄弟各自留出了一份。他们都是好汉,军中无人不敬。所以他们的份量,都给得很足!”   “这是我私人的心意。”薛绍微笑道,“不冲突。”   虎师众将就都沉默了。   入夜后,赵义节再一次来见薛绍。   “少帅。”他说道,“那些将军们回去之后,都把自己分得的一多半战利品拿了出来,分给了手下负伤的兄弟或是留给了阵亡的将士家属。我也这么做了。”   “虎师有自己的传统,你们大可不必效仿于我。”薛绍顿时苦笑,“军队的传统,这很重要。”   “不是效仿。我们只是……”赵义节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说吧。”薛绍呵呵一笑,“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赵义节轻叹了一声,感慨不已,“说实话,那一百个兄弟壮烈的时候,我们全都惊呆了。虽然打仗总要死人,但是扪心自问,像他们那样的去死,我们自己肯定做不到。所以我们很敬佩他们的同时,也很不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他们那样去做?”   薛绍微然一笑,“然后呢?”   “现在我虽然也不是非常的清楚,但多少明白了一些。”赵义节正色说道,“那是因为,少帅是真心的把他们当作自己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来看待。”   “我们常说,袍泽弟兄。这四个字,从来不分家。”薛绍面带微笑的,淡然说道,“我这么做,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赵义节顿时愕然。   无语沉默了很久之后,赵义节重重说了一声,“应该!”   两日后,晴。   如果不是为了清理战场救助伤员,好让军队有张有驰的保持战斗力,薛绍半天也不想多作逗留。现在全军集结布列成阵,又将开拔。   有些将士觉得这有点仓促,因为他们多少还有一点沉浸在犒军的快意之中。但是这由不得他们了,因为现在,这支军队已经尽在薛绍一人掌控之中。他的意志,就是这支军队的魂魄。   现在,薛绍又像以往统率朔方军时的一样,独自一骑立在万人大阵之前。一如既往的金甲红袍,只是跨下的马儿不再是威龙汗血马,而是换成了一匹通体雪白的突厥三花马。据说,这曾是元珍豢养的爱马之一,现在成了薛绍的坐骑。   “我的袍泽弟兄们!”这是薛绍第一次,对安西虎师喊出这句话。   “少帅!”   “少帅——!!”   全军高呼气吞山河,刀枪并举有如惊涛骇浪。   士气爆棚!   薛绍什么也不用说了,拔出刀来往东方一指。数万大军奔腾而起,风卷残云望朔代而去。   ……   行军途中,郭安像往常一样,骑着马紧紧跟在薛绍身边。   薛绍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看他负伤的小腿。   “少帅,别看了。”郭安笑道,“我没事!”   “你是大姑娘吗?”薛绍就笑,“被我多看了几眼,还会难为情?”   郭安呵呵直笑,说道:“少帅为何一直不问,玄云子的事情?”   “因为,我不问你也会说的。”   郭安拍马走得近了一些,说道:“她临走之前,特意前来找我打听艾颜的事情。我没说。”   薛绍微微一怔,“她就没说,要去哪里?”   “没有。”郭安说道:“她是带着千牛卫一起走的。想必,该是回京城了吧?”   “来无影去无踪。”薛绍轻叹了一声,笑道:“算了,我现在只想打仗无心捉摸了,随她去吧!”   郭安也就不再多言了。   傍晚,军队刚刚停住准备安营暂歇,后方押运辎重的段锋快马来报,说乙李啜拔的人马到了。   薛绍多少有一点惊喜,我给他十天,他居然只用了一半时间,真是神速!   次日清晨,黑茫茫的一大片骑兵出现在了薛绍大军身后的地平线上。片刻之后,乙李啜拔跳下马来,对薛绍屈膝下拜,“属下来迟,少帅恕罪!”   “不迟。”薛绍上前扶他,“将军请起!”   “诺真水一役属下未能参战,属下惭愧!”乙李啜拔跪地不起。   薛绍微笑,“那不是你的错。”   “却是我的遗憾!”乙李啜拔仰起头来,认真说道:“途经诺真水时,我看到了少帅筑起的京观。”   “你还有很多弥补遗憾的机会。”薛绍笑道,“好了,起来吧!”   乙李啜拔刚刚起身,另一人又上了前来拜倒在地。   “张仁愿?”薛绍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不是让你带兵驻守丰州救治伤员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属下抗命而行,还请少帅降罪!”张仁愿低着头。   “起来说话。”薛绍正色道,“告诉我,怎么回事?”   张仁愿起了身来,说道:“是李多祚将军让我跟随乙李啜拔将军一起前来,随少帅上阵杀敌的。他说诺真水一战之后丰州再无战事,有他守着城池照管伤员就行了。”   “李多祚?”薛绍愕然,“他躺着喘气都费劲,能干什么事?——你赶紧给我回丰州去!”   “少帅!”张仁愿急道,“李多祚将军已经能够下地行走,批处公文了!”   “什么?”薛绍惊道,“这不可能。”   乙李啜拔说道:“少帅,这是真的。途经丰州时,我专程拜访了李多祚将军。他还和我喝了一顿酒,相谈甚欢。”   “……”薛绍顿时愕然无语,心说李多祚什么身体素质啊?真是个打不死的小强!   “少帅,你就收下我吧?”张仁愿小声哀求。   薛绍心中一想,张仁愿曾经很长时间担任薛楚玉的副手,一同率领跳荡军。现在乙李啜拔带来了将近一万名同罗与仆骨两族的骑兵,全由乙李啜拔一人统领似乎的确不大合适。看来李多祚是提前替我想到了,于是特意把张仁愿给派了来!   “好吧,你就暂时留下担任乙李啜拔的副手,统率骑兵部队。”薛绍说道。   “谢少帅!”张仁愿很兴奋。   乙李啜拔上前说道:“少帅,末将麾下将近万骑,人数太多不便指挥作战。现在是否应该按照大唐的军制,重新编排行伍?”   薛绍不由得笑了,乙李啜拔的觉悟的确挺高,不用我开口,他就主动提出要上交兵权了!   于是大军停留一日,专为重组骑兵队伍。   薛绍挺不客气的把虎师原来的六部越骑拎了出来当底子,再于众军和拓羯降卒当中挑选优良骑士配给缴获的上等战马,得新骑四千余众。最后再将同罗与仆骨的两族骑兵拆散混编了进去,共得精锐骑兵两万骑。   这个数字,已经快要占到全军兵马总数的三分之一。可以说,从大唐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个将军,带过这样的队伍。谁还认得,这还是原来的安西虎师呢?   混编完成,大军继续向东挺进。依旧是士气满满,气吞万里如虎。   看着眼前这支队伍,薛绍不禁心中好笑:朔方军,借尸还魂了! 第0888章 恨铁不成钢   既然缴获了大量的战马,薛绍便给所有的步卒都配备了足够的脚力。现在连拉运粮食骡子的都被换成了上好的战马,这在任何带兵之人看来都是一种令人咋舌的奢侈。   但薛绍顾不得太多了,他只想尽可能的加快行军速度。   但是七八万大军的长途行军,永远不可能像小股轻骑那样迅捷快速,每天光是花在做饭和吃饭上的时间都不少。薛绍等不急了。在骑兵编组刚刚结束的第二天,他就派了张仁愿和赵义节各率三千精骑充为两路先锋,各自先行一步。一路在前开道打探敌情并搜寻程务挺的消息,第二路去往朔代二州联络友军通传消息。   除了这两路先锋,“渔夫”郭安的消息网也撒开了。虽然虎师的这些斥侯不如以前的老兄弟们用得顺手,但是最基本的侦察任务还是能够顺利完成的。   原本薛绍手下的两百斥侯与部曲,到现在一共只剩十三人。于是郭安一边撒网一边睁亮了眼睛四处挑选人才,以备将来能够重组薛绍的斥侯和部曲队伍。   诺真水大破元珍那一战之后,薛绍的部曲名扬全军万众敬仰,将士们把他们视为心中真正的英雄好汉。听说郭安要重组这支部队,军中很多向往荣誉的热血男儿争先恐后想要加入。   于是郭安和另外十二个部曲老兵,就像很多年前化名承誉的三刀旅旅帅薛绍一样,都当起了新兵教官。到现在郭安才明白,那晚开战之时薛绍为何要将他绑在营中。于是,他心里有多少痛苦和怀念,对待手下的这批新兵就有么多的严厉和负责。   行军的过程,也是一个练兵与磨合的过程。薛绍不指望如今麾下这只军队,在短时间内就能变像以前的朔方军那样上下一心、攻无不克,但每天都要有所起色,这是必须的。   几日后,薛绍距离朔州已经不到百里。这时先锋张仁愿发回消息,说他在朔州以北大约一百二十多里处,遭遇了小股的突厥游骑并发生了战斗。张仁愿成功聚歼了敌人的这一只百人小队并抓获了几名俘虏。从俘虏口中审问得知,早在五六日以前也就是薛绍刚刚战胜元珍不久的时候,程务挺率军北追落入埋伏,惨败。   程务挺本人,阵亡。   尽管这个结果已经早在薛绍的预料之中,但听到消息之时薛绍仍是感到一阵浑身发冷,半天没能说出话来。无论程务挺和朝廷上的人有过什么样的矛盾,他在军队里仍旧拥有很高的威望和影响力。所以知悉了这条消息的将士们,都感到很是痛惜。   薛绍就忍不住在想,当初我离开洛阳时曾经私下嘱咐姚元崇,让他想办法推荐程务挺复出挂帅应付河北战事。如今想来,倒是我害了他……   张仁愿派回的斥侯还说,被他们歼灭的这只突厥小队直属于突厥可汗骨咄禄的麾下,骨咄禄派他们出来侦察朔州与代州的唐军动向。但是,骨咄禄的大军却一直按住没动,默啜在击败了程务挺之后也退了回去,没再继续动作。   薛绍估计,骨咄禄肯定是已经知道了元珍在诺真水战败的消息。否则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必然是卷土重来再战朔代,趁唐军主帅新亡群龙无首战力大损之时,一鼓作气反攻河北。   虽然没能救得了程务挺,但好在暂时止住了敌人的攻势并解除了河北大险,这成了薛绍心中唯一的安慰。现在,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心情和时间去哀掉程务挺了,他下令全军不入长城不进朔州,而是直向长城以北二十里处的大荒滩进发并在那里安营下寨。目的,就是要在朔州城前加固一条防线,以备突厥反攻回来。到时就算抵挡不住,还能退进城关之中另行据守。如果数万人直接入关进城,突厥人很有可能趁此混乱之际杀奔而来。到时,将会很难展开抵挡。   于是全军再次加快行军速度,连做饭的东西都暂时扔了,火速抵达大荒原开始构筑防御工事,安营下寨。   所幸,突厥人并未趁势南下发动攻击。张仁愿回报消息说,突厥大军仍旧按兵未动,连小股游骑也没再派出。他们最多只见到零星的敌军斥侯,在躲躲藏藏的四下张望。   薛绍便叫张仁愿撤回来。余下的情报工作交给郭安就好,他们人多实在太显眼了。   张仁愿率军撤回大营的时候,赵义节也带着兵从朔州回来了。   和赵义节一同来的,还有王昱和郭大封。这三人走进大营的时候,薛绍正好在听张仁愿谈起程务挺被伏一战的详情。   程务挺把大部分的兵马交给了王昱和党郭二将驻守朔代城池,自己只带了一多万人出关追击。结果在半道上就遭遇了元珍设下的埋伏,同时默啜率领主力狼骑疯狂反扑。程务挺非但不退反而力战向前,全军将士血战了一整夜全军覆没,无一幸免,无一被俘。   “无一幸免,无一被俘?”薛绍一脸死寂,沉声发问。   张仁愿点了点头,“俘虏是这么说的。想必他没必要说谎。”   正巧这时候,王昱走了过来。薛绍一眼看到他时,就像是鬼上身了一样斗然之间火冒三丈,大步冲上前去,抡圆了手臂对着王昱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王昱第一眼看到薛绍时还满副欣喜,渐渐看清了薛绍盛怒的表情之时就心中一冷,等到大耳刮子挥上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面瞬间变成了一个空白。   “啪”的一声大响,几乎远在百步开外的人都听清楚了。   王昱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畜生!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骂了一声,薛绍将王昱从地上拖了起来,反手又是一个大耳刮子。   王昱再次摔倒在地,一声不吭。   所有人都懵了,傻眼了。郭大封更是吓得一脸刷白,下意识的缩起脖子捂住了脸,感觉那大耳刮子就像是甩在了自己的脸上。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骂一声,一个大耳刮子。   到这时,张仁愿和赵义节等人才算是反应了过来,慌忙上前死死拉住薛绍不让他再打了。   他们不拉还好,越拉薛绍的火气更大。人被抱住了,他一脚踢出来正中郭大封,郭大封大叫一声捂着肚子趴在了上,却朝薛绍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指头。   薛绍赫然就冷静了下来,推开了身边的众将,走到郭大封的面前将他拉了起来,并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土。   王昱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绍转过头来,余怒未消的看着王昱,沉声道:“洛水道别之时,我赠你一口箱子,里面装的什么?”   王昱低着头小声答道:“书信。兵书。古琴,古剑。”   “书信叫你办事,兵书教你用兵。这两样想必你会用心。”薛绍冷冷道,“但是剑胆琴心教你做人,你却完全不会!”   “学生知错……”王昱低着头,声音很小。   “你知错个屁!”薛绍沉声怒喝,“主帅已经力战阵亡,你身为副将却还有脸堂而皇之前来见我!你可曾想过,什么叫军令如山?现在,你要么是心怀畏怯临阵脱逃,要么是劝谏不力罪犯渎职!”   “学生知罪……”王昱拜倒下来额头着地,“请老师判罚!”   “这里没有师生!”   “请少帅治罪!”   郭大封一听这可不得了,薛绍快要玩真的了!于是他慌忙跪在了王昱身边,抱拳急道:“少帅息怒,恶来之事其中颇有隐情,也并非全是王昱之错。若要判罪,属下也难辞其咎!”   “那就一并下狱,关押起来!”薛绍说完,大步就走。   众将愕然愣住,纷纷心说少帅今天好大的火气啊,连自己的学生和心腹爱将,都被治成了这样……   倒是郭大封小声的急道:“快,快把我们押走囚禁起来。快点啊!”   张仁愿反应了过来,连忙叫来几名小卒将王昱和郭大封给绑了,关进了一个临时的木栅监牢之中。   薛绍回到了帅帐里坐下,气得大喘气。众将都来劝他消气,并为王昱和郭大封求情,说程务挺之事诚然可痛可悲,但不幸中的万幸,王昱他们好歹还守着朔代二城,麾下兵马也未元气大伤。这虽然算不得是什么大的功劳,但好歹也能将功抵过。   监牢里,郭大封一边给王昱擦着嘴边的血丝,一边小声道:“你小子真够傻的,我叫你见了薛少帅就先跪地请罪,你偏却一脸笑得稀乱。这不,挨揍了吧?”   “我见了老师开心,笑还不行吗?”王昱委屈不已,眼泪都下来了,“让我装腔作势,我可不会。”   郭大封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今日挨了这一顿好打之后,学会了吗?”   “还是不会!”王昱咬牙道,“是如何便是如何,我装不来!”   郭大封简直气乐了,“你小子,少把书生犟脾气带到军队里来,早晚被人一刀割了脑袋!”   “该死之人,死便死了。”王昱重叹了一声,说道,“想想方才老师骂我的话,还真是有道理。我身为副将,要么和主帅一起上阵杀敌力战殉国,要么劝得主帅改弦易张一同留守。如今主帅死了我却活着,确是耻辱、确是失职!万一军中众将都如王昱这般行事,我大唐军队又何堪一击?”   “咦,小子开窍了!”郭大封嘿嘿直笑,“想想吧,今日少帅打你一顿并当着军中众将怒斥于你,既是恨铁不成钢的教导于你,也正有警戒军中众将之意呢!”   “呃?”王昱一愣。   “这都看不出来?”郭大封在王昱肩膀上擂了一拳,“你是怎么给少帅当学生的!” 第0889章 北风之啸   薛绍很少像这样大发雷霆,众将劝了好一阵见他才渐渐消了火,但并没有马上答应释放王昱和郭大封。众将也都识趣的不再反复唠叨。反正王昱和郭大封再怎样也罪不致死,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   当务之急,是如何御敌。   就在距离己军不到百里的北方,有突厥可汗骨咄禄亲自率领的主力大军二十余万。他们真要打了过来,仅凭目前薛绍手下的七八万人马将会很难抵御。尤其是,在这一片平坦的战场之上。   于是众将都向薛绍建议,要么我们尽快退守城池,据城而守要比野战对敌容易得多。再不然,我们就将朔代二州的人马也拉出来汇集一处,集中力量抗击强敌。   支持第一个办法的将军,占了多数。毕竟,冬天已经到来了。只等朔风一起大雪落下,长城以北就会变成一片难以活人的冰天雪地。   但是薛绍并没有马上采纳这个意见,他说,容我三思。   另有一件事情,从薛绍到众将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一定要把程务挺的遗体弄回来,举哀祭奠好生安葬。程务挺生前没有留下任何的遗嘱和心愿,除了给他报仇雪恨,这是他的袍泽们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了。   但是现在两军的仇恨已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还随时有可能再次爆发一场你死我活的大血战。因此索要程务挺的遗体,恐怕还不是一件容易办成的事情。   薛绍说,我来想办法。   入夜之后,北风怒号,气温骤降。   薛绍带了张成和吴远两个人走出帅帐,跟在巡逻的士卒后面,来到了监牢附近。   隔着稍远,薛绍就听到了王昱的声音,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于是他放轻了脚步走近一些,终于听听了王昱的口齿,“用兵上神,战贵其速。简练士卒,申明号令,晓其目以麾帜,习其耳以鼓金,严赏罚以戒之,重刍豢以养之……”   他在背书,卫公兵法。   薛绍再走近了一些,朝监牢里瞟了一眼。郭大封缩在避风的一角,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秸草好像已经睡着了。王昱则是缩在另一角,裹紧了军袍仍在瑟瑟发抖,脸上青一块肿一坏,嘴里却在念个不停。   张成和吴远都面露不忍之色,并用眼神向薛绍示以哀求。   薛绍的脸绷得紧紧的,看不出什么表情。站了片刻之后,他走上前去踢了牢门两脚,王昱和郭大封同时惊起。   “你们两个,带郭将军下去吃饭泡脚,安排下宿。”薛绍下令。   张成和吴远接了令,连忙叫人打开牢门把郭大封放出来带走了。   王昱站在牢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书,倒是背得不错。”薛绍开了腔。   “学生……睡不着,又没做事,所以……”王昱小声的答话。   “书呆子。”薛绍不轻不重的斥了一声,说道:“军律森严,弃帅而走独善其身,与临阵脱逃败军辱国,没有两样。按律严判,你该是死罪。”   “学生知道……”王昱轻轻的点了点头。   “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薛绍说道。   王昱的眼睛微微一亮,抬起头来,“请老师下令!”   “去把程务挺的遗体,要回来。”   “是!”   夜深了,薛绍仍然没有半点睡意。他盯着一盏跳跃的油灯,已经看了足有一个时辰,一动都不动。   帐前的部曲侍卫有点担心,便悄悄的把郭安请了来,让他劝劝薛绍。   郭安走了进来,小声的唤了一声,“少帅?”   “别再叫我少帅了。”薛绍回过神来,淡然一笑,“我已经老了。”   郭安轻笑了一声,“少帅还未满三十吧?”   “快了。但这跟年龄没有关系。”薛绍用指头,点着自己的胸口,“这儿老了。”   “少帅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老了。”郭安放下了拐杖,挨在薛绍身边坐下,说道:“打一年仗,至少要老个十岁去。”   “哪里啊!”薛绍长叹了一声,“打一场仗,就像是已经活完了一辈子。”   郭安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少帅是在为是否迁入城关的事情烦恼吗?”   “真的别再叫我少帅了,听着刺耳。”薛绍苦笑,“换个叫法,薛帅也行啊!”   “好吧,薛帅。”郭安笑道,“方才属下所问是否恰当?”   “你猜得没错。”薛绍点了点头,“军中众将,大多主张迁军入城,据城而守。因为冬天来了,风雪难挡。”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郭安说道,“但是,如果我们当真撤入朔州,再要出来,可就难了。”   “对。”薛绍一点头,“还是只有你懂我的心思!”   郭安说道:“进了城关,有房舍可避风雪可烤火闲玩,有热汤热饭和温暖的被窝。不用打仗不用提心吊胆,安逸舒适的就能过了这个冬天。这想起来,都让人感觉舒坦。”   “但是等这个冬天一过完,全军将士的斗志,也就会随着暴风雪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他们再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拳拳战意和报仇之心。”薛绍说道,“惰性,是我们自己最大的敌人。”   郭安点头,微笑道:“属下仍旧记得那一年在丰州,漫天的大雪盖住了整座阴山。但是少帅……薛帅亲自带着我们,光着身子在雪地里打拳。那一个冬天过完之后,朔方军从此无惧于天下!”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但是现在这只军队,不是以前的那支朔方军。虽然他们也一样的对我唯令是从,但是……毕竟不是亲生的!”   郭安呵呵直笑。   薛绍说道:“其实往深了想,我们的将士们现在普遍有了这样一个心态。那就是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差不多了。”   “是的。”郭安点头,“说来惭愧,连我都有这样的想法。当初我们两百部曲跟随薛帅离京的时候,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数万大军跟随随我们一同来到朔州的长城之外?因此每走出一步,我都有一种意外收获的感觉。何时停下脚步,我也都不会感觉到奇怪。”   “但我却感觉,这一场战争才刚刚开始。”薛绍说道,“我们才刚刚第一脚踏上河北的主战场,不是吗?”   “薛帅是想,挥军北上一战而定?”郭安的语气多少有一点惊讶。   薛绍微笑,“我以为,你不会有这样的疑问。”   郭安皱眉沉默了片刻,问道:“那薛帅现在打算怎么做?”   “不入城关,这是肯定的。”薛绍说道。   郭安点了点头,“但是众意难违,又当如何?”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好恶和想法,人因此变得固执和叛逆。但是,当一件最不想接受的事情已经成为了事实,那也就只能接受。”薛绍皱了皱眉,说道:“我不打算跟他们一一的解释或是说服,我会用我的行动,让他们看到我的坚决,看到这件事情的无可改变!”   郭安深呼吸了一口,展颜一笑重重点头,“赞成!”   薛绍颇感欣慰的呵呵一笑,瞟了一眼他翘起的伤腿,说道:“那么现在,有一件非常的特殊的任务,只能交给你这个死瘸子亲自去办。如何是好?”   “死瘸子,必不辱命!”   次日,北风凛冽。   突厥大军没有动静,郭安带着几名随从离营而去,党金毗则从代州来到了营中拜见薛绍。   再一日,突厥大军仍旧按兵不动。郭大封与党金毗离开薛绍各回朔代,王昱则是去了突厥的大营,担任唐军使者。   很多人都替王昱捏了一把冷汗,他不会被突厥人切成碎片了装在盒子里送回来吧?   当天下午,有四个人远道而来,拜在了薛绍的麾下。他们都在阴山之南的那一场大战之中负了伤,然后被送到丰州养伤。所幸他们伤得并不太重,现在全都伤愈归队了。   这四人就是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这两员朔方大将,还有薛绍早期的随从唐真和潘奕,二人现在都已经是羽林卫的五品郎将。   四员旧将的归队让薛绍心中甚感欣慰,但是他总感觉有那么一点开心不起来。直到第二天,党金毗和郭大封将自己的人马都带了过来的时侯,薛绍才微微露出了一点笑脸。   因为,他又见到了洛水大军的五万兄弟。   当天,薛绍设宴款待党金毗与郭大封。同时,也把全军诸将都请了来。这时侯将军们就都已经都明白了薛绍“不入城关野战抗敌”的用心。赞成也好失望也罢,这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们不得不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这一仗,该怎么打呢?   郭大封私下问薛绍:“万一王昱死在了突厥人手上,你回去之后,怎么向她姐姐交待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薛绍情不自禁的念出了这么一句。   郭大封愣愣的直眨眼,“啥玩艺儿?”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从离开洛阳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想过还能再回去。更没想过,要向谁交待的问题。”   郭大封再道:“那现在,你总该想上一想了吧?”   “现在,更不会想了。”   北风劲烈,呼啸之声响彻天地。   郭大封突然感觉,身上有一点冷。 第0890章 杀人见血而已   大概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薛绍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失眠的症状得以减轻了不少。入夜不久后他就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倦意,于是准备早点睡觉。   刚刚躺下不久睡得正模糊,薛绍听到帐外有声音,“薛帅可曾睡了?”   由“少帅”到“薛帅”,这一称呼的改变只花了一天的时间不到。可是薛绍感觉,自己却是步入了人生的另一阶段。   “薛帅好不容易早点安睡,张将军明日再来吧!”吴远在回话。   薛绍翻了个身,“叫他进来。”   那人进来了,薛绍躺着没动眯着眼睛打量,是张仁愿。   “叨扰薛帅,末将知罪。”张仁愿有点自责。   “什么事?”薛绍懒洋洋的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张仁愿上前几步,说道:“近日来,末将一直奉命审问诺真水一战当中,俘虏的那几个假元珍。末将把诸般手法都用上了,也实在问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想必,他们是当真不知道什么有用的消息。”   “那就宰了喂狗。”薛绍闭上了眼睛,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是。”张仁愿应了一诺正准备走,斗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说道:“早前王昱来找我,要走了其中的一个俘虏,并且把他烧死了。当时他对末将说是奉薛帅之命行事,因此末将没有多问。”   薛绍斗然睁开了眼睛并且坐了起来,“什么?”   “薛帅竟然不知此事?”张仁愿吃了一惊,连忙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他是在奉命行事。但是这小子!……”薛绍不轻不重的吸了一口凉气,“我大概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去要程务挺的遗体了!”   张仁愿先是怔了一怔,然后恍然顿悟,“他是打算用假元珍的遗体,换回程务挺的遗体?”   薛绍双拧紧拧的点了点头。   “他怎么知道,元珍死了?”张仁愿惊道。   “猜的。”   “那万一他猜得不准呢?”张仁愿更加惊讶,“万一元珍本人就在骨咄禄的营中,如何是好?”   “那他就死定了。”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这小子,算是豁出去了。”   张仁愿愣了半晌没吱声,后悔不已的道:“早知如此,我当时就该阻止他,或者早点来向薛帅请示。”   薛绍沉默了片刻,摆了摆手,“不经历一点生死磨励,成不了大器。如果他当真因为此事而死,那也只能证明他的鲁莽和无知。你不必自责,我也不会怪你。”   “但我看王昱,并非是有勇无谋之辈。”张仁愿冷静了下来,平静地说道,“他敢行此大胆之举,想必心中也是有所把握的。”   薛绍不由得心中一亮,“你是说,他是根据自己收集的情报来推测,元珍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若非如此,他此行便与送死无异。”张仁愿说道,“王昱,可不是恶来。”   薛绍沉默的思考了片刻,说道:“这么说,如果明天王昱把程务挺的遗体带回来了,那就证明?”   “元珍已死!”张仁愿说道,“至少也是行踪不明,没在骨咄禄的身边!”   薛绍点了点头,“仔细一想,突厥大军一直按兵不动,确是诡异。如果元珍已经回到了骨咄禄的身边,他们一定不会如此。”   “末将也早有此感。”张仁愿说道,“就算元珍在诺真水战败了,也没有让他们的主力大军伤筋动骨。现在敌军数倍于我,刚刚又斩杀了我军大将士气正旺。如果我是元珍或者骨咄禄,趁我军初时立营未稳,早该一鼓作气的杀将下来。至少也不会,让我们轻松自如的调兵遣将凝聚力量。如今朔代二州的大军都一同汇聚而来,他们仍旧没有半点动静。由此可见,敌军内部很有可能陷入了一阵混乱之中。而这个混乱,很有可能是因为元珍引起的!”   “对……”薛绍恍然大悟,缓缓点头,“就算是断手断脚,也不会让一个人神志不清行为失常。能导致这一现象的,只有脑子糊涂了!”   “而元珍,恰是突厥人的脑子!”张仁愿说道。   薛绍深吸了一口凉气,转而苦笑了一声,“看来,我们都是打仗打糊涂了。这么明显的破绽,居然视而不见?”   张仁愿也苦笑,“王昱,旁观者清。”   “而他刚一露面,就被我狠揍了一顿。纵然再有见解,也不敢开口对我讲。”薛绍呵呵的笑了几声,摇了摇头,“我是不是严厉得有一点过份了?”   “严师出高徒。”张仁愿笑了一笑,说道:“如果他能活着回来,想必,会经历一番脱胎换骨的改变。”   薛绍点了点头,“希望如此!”   两天过去了,突厥大军依旧是一动不动。王昱,也没有回来。   到这时,军中众将几乎已经认定王昱是回不来了。再或者,他会变成了碎片躺在盒子里,被人送回来。   薛绍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无法向任何人叙说。最近他总是频频的想到上官婉儿,不时还会感觉到心脏传来隐隐的痛感。   不是诗人叙说的那种伤痛,而是实体的痛,像是心脏在被某个冰冻的锥刺反复的扎来刺去。   又过了一天,王昱没回来,并州长史李孝逸却来了。他带了大量的酒肉和粮食冬袄等物,前来犒军。   李孝逸算是薛绍的老熟人了,如今已是一等一的封疆大吏。但如果不是薛绍推荐他挂帅东征平定扬州叛乱,并派出了魏元忠和薛楚玉这样的智士猛将给他助力,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这样的官职怕是很难落到他的头上。   对此,李孝逸的心里还是相当清醒的。所以,他绝对没有在薛绍和众将面前,表现出半点的傲慢,倒像个邻家老大爷一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但是薛绍心里清楚得很,犒军归犒军,李孝逸肯定还有别的来历。那一点私恩,还不足以让李孝逸抛却立场与职责。   于是犒军之后,薛绍专请李孝逸前来私谈。   李孝逸也没怎么跟薛绍兜圈子,略作寒暄之后便切入正题地问道:“驸马打算,何时撤军?”   “撤军?”薛绍用上了反问的口气,然后笑了一笑,将一份奏章扔到了李孝逸的面前。   李孝逸连忙打开一看,笔墨犹新,这是一份薛绍向朝廷请命,将要率军北伐平定突厥的重要奏章。   “驸马要北伐?”李孝逸的表情之中,满是惊愕。   “突厥叛国,掠我疆土杀我子民,连年累月侵扰不断,大唐深受苦害。”薛绍反问,“薛绍上奉皇命下合人意,吊民伐罪平叛止战,这有何不妥?”   李孝逸足足愣了半晌,竟无语以对。   薛绍淡然微笑,说道:“李梁公,你我乃是故交,彼此知根知底。有话,不妨直说。”   “唉!”李孝逸轻叹了一声,说道:“驸马是明白人,其实不用老夫多说你也能够想到。如今这态势,已然明了。武太后迟早将要革李唐之命,自登大宝。”   “嗯。”薛绍如此应了一声,“说下去。”   于是李孝逸继续道:“然而薛驸马乃是先皇的外甥,李家的女婿。如今,几乎整个黄河以北的兵马大权尽在薛驸马的掌握之中,武太后和整个朝廷都对薛驸马失去了掌控之力。”   “然后呢?”薛绍问。而且脸上漾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这丝笑意在李孝逸看来,很是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他压低了声音急道:“薛驸马莫非就没有想过……兵权太盛招来嫉恨,功高震主惹人忌惮?”   “哦!”薛绍做恍然大悟状,“这就是李梁公劝我退兵的理由?”   “古人云,瓜田不纳履,要下不整冠。”李孝逸作苦口婆心之状,“薛驸马,何不妨微杜渐?”   薛绍哈哈的大笑。   李孝逸表情尴尬,觉得很没面子。   薛绍说道:“李梁公苦口婆心是为我好,薛绍感激在心。如果薛绍没有记错的话,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诗句,是出自晋人的《君子行》?”   李孝逸点点头。   “可惜了,薛某只是一介武夫。杀人见血而已,并非什么谦谦君子。”薛绍咧嘴一笑。   李孝逸被吓了一跳,“薛驸马,你!……”   薛绍呵呵直笑,轻松自如的道:“当然了,薛某也并非是野心狂徒。我的矛头永远不会对准自己人。我更加不容许任何人,想要祸乱这个天下。因为,这是我和我的袍泽弟兄们,一直都在誓死擅卫的——国!”   李孝逸直愣神,“那么薛驸马,究竟想干什么?”   “干掉突厥。”薛绍的回答就像板上钉钉一样,字字铿锵。   李孝逸愕然道:“如今非常时期,驸马何不从长计议?”   “什么时期,都有可能是你们所说的非常时期。这让人应接不暇。”薛绍说道,“作为一名将军来说,我只知道眼下就是干掉突厥的最好机会。如果错过,失不再来。”   “我劝驸马,还是三思为上啊!”李孝逸仍在劝,“朝廷现在迫切需要稳定,武太后现在迫切需要薛驸马的鼎力扶持!你若回军支持太后,便是一锤定音大局可定!反之,朝局将会一直动荡不安,国内或许生出异变,那也未可知啊!”   薛绍静静的听完,然后微然一笑,“李梁公,没人能够阻止我的北伐。”   李孝逸的表情彻底僵硬。   薛绍带着微笑,补充了一句,“没人。” 第0891章 跟我回去   李孝逸走了,带着薛绍的奏表和预料之中的失败。   骑着马离开薛绍军队大营的时候,李孝逸心里就在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将军,能像薛绍这样反客为主的控制朝廷的局势,并主导历史的走向。然而谁又能相信他上一次离开京城的时候,身边其实只有两百部曲呢?   “我究竟是在见证一个传奇,还是在经历一场灾难?”李孝逸回头看向薛绍的帅旗,苦笑的闭上了眼睛,“还都罢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此刻,薛绍在骑着马巡视骑兵的操练。   洛水大军前来汇聚之后,薛绍的麾下竟然有了三万精骑。他依照传统的七军六花阵战法,将这些骑兵编为七部,并亲自点选了八名大将分别作为统领。这八名大将就是张仁愿、赵义节、乙李啜拔、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以及虎师大将苏宏辉、曹仁师和张玄遇。其中张仁愿和赵义节共同率领的那一支五千人越骑最为精悍。他们坐镇中军直属主帅,就像当初薛楚玉所率领的跳荡军那样。   但是,他们不叫跳荡军。   其实,“跳荡”只是一个计算军功时的衡量标准,当敌我两军势均力敌,在一场血战将要开打又还没有全面开打之时,先锋大将杀入敌营斩将夺旗并直接带来这场大战的全胜,是谓“跳荡”。   简而言之,“跳荡”就是传说中的: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张仁愿和赵义节没那么厚的脸皮用来自夸,薛绍也不会让自己的麾下再有跳荡军。除非,薛楚玉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在巡视骑兵的时候,薛绍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想念和担心薛楚玉。张仁愿和赵义节都从他的沉默当中看出来了,于是不时的劝慰于他。   “他一定会再回来的!”薛绍说得斩钉截铁,这让张仁愿和赵义节都无法接话了。   正当这时,吴远骑着一匹马朝薛绍这边跑来,远远就在大喊,“回来了、回来了!”   薛绍心头猛一惊悸,“谁回来了?!”   “恶来!恶来程务挺回来了!”   薛绍拔马就跑,张仁愿等人急忙跟上。   中军帅帐处,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薛绍来后,他们连忙让出一条道。   薛绍冲了进去,停在了一个篮球大小、正方形的木盒子前。   谁都能猜到,这盒子里面装着什么。   薛绍感觉心里猛的一沉,就像是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一个大铁锤狠狠的敲了一击。   他慢慢的走向那个盒子。全场静悄悄的。   “传我将令……”薛绍死盯着那个盒子,轻声地说道:“搭起灵堂举哀祭奠,全军上下凡三十岁以下将士,无论士庶不论品级一律披麻戴孝,执子侄之礼亲往哭祭。即刻动手操办!”   “是……”众将应了诺,各去忙碌。   “生前没有了儿子,应该是你最痛心的事情吧!”薛绍对着那个盒子轻声地说道,就像是在和程务挺对面聊天一样,“现在,你的灵前将有上万孝子为你哭祭,为你送殡。恶来,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众将都陷入了死寂的沉默,有人黯然落泪。   薛绍伸手,要打开盒子。有人上前阻拦,说薛帅还是别看了。   薛绍一把将他推开,非常执拗的双手捂住了盒子,轻轻揭开了木盒的盖板。   程务挺的人头,静静的躺在里面。   “为何只有头胪?”薛绍大声质问,“身体呢?他的身体呢?!”   有人在薛绍身后,小声地答道:“大战之时恶来将军陷入重围,突厥的小卒们都想杀了他回去请功。因此除了头胪尚还完整,其他的都已经被切作了碎片,拼都拼不起来了。”   薛绍再次感觉到心中猛的一痛,像遭受了电击一样的抽搐。他差点没忍住要发出了一声惨叫,痛苦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薛帅!!”众将士惊恐的大叫。   “全都闪开,离我远点!”薛绍大喝了一声,然后伸手,将程务挺的人头挺了起来。   冷冰的,僵硬的,毫无生气的程务挺,和薛绍面对着面。   薛绍看着他,脑海里不断的闪现着有关程务挺的画面——   记得初见他时,自己还是三刀旅的承誉。当时的程务挺穿着青龙战袍骑着高头大马,提了一竿丈许长的马槊,就像是天神一样,出现在一群获救的溃兵和难民眼前。   当时,天神程务挺高声的喝问:“你们当中,有没有一个叫承誉的卫士?”   ……   奇袭黑沙回来之后,自己去见程务挺。那时他刚刚在一场伤亡惨烈的守城战当中负了伤,他的儿子程齐之亲自给他治伤。自己刚一出现,程务挺就像个顽童那样冲了上来,给了自己一个热烈无比的熊抱。   当时,负伤的程务挺说:“你回来就好。至于有没有带俘虏,那都不关老程什么鸟事!”   ……   程齐之死后,程务挺在河北想要起兵复仇。自己前去游说。   当时站在一处高台之上,程务挺问:“若论沙场争雄,放眼大唐谁能与我程务挺一较高下?”   自己回答说:“西域王方翼,清远黑齿常之,朔方薛绍,或可与你一战。”   程务挺笑了,“倘若你我二人联手,谁人能敌?”   自己答说,无下无敌。   当时,叛逆的程务挺放声大笑。   ……   尚武台筹建之时,整日泡在酒坛子里的程务挺,被他的家奴运到了洛阳,并且大闹兵部官署。醒酒之后,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洛阳。   当时,酒鬼程务挺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干什么都会牵连到你。所以我闭门不出什么人都不接触、什么事情都不参与。我一直吃喝等死,真到了埋入黄土的那一天,便是给了你一个交待。”   ……   往事,不堪回首。   但往事,偏又刻在心头。   “现在,你算是彻底的交待了,如此的清楚明白。”薛绍捧着它,双手发抖,“但是,你都只剩一个头了……一个头!你让我……怎么,怎么将你葬入黄土?!”   身边的将士,听到了薛绍的哭声。   但是他们,听不到薛绍的心碎。   很多人哭了。   薛绍一直背对着他们,现在,他慢慢的将程务挺的人头放回了盒子里。   “王昱呢?”薛绍问。   有人在他身后回答道:“王将军……没有回来。”   薛绍猛的一怔,赫然转过身来,“为什么?”   答话的是王昱的随从,他慌忙跪在了地上,说道:“骨咄禄说,王将军是个难得的人才。突厥汗国,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他要把王将军带回牙帐,并把自己最爱的女儿许配给他。骨咄禄还说,要让王将军有生之年和他的世世代代,都留在突厥。”   “噗!”   一声响后,跪在地上的小卒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惊慌的伸手一摸,手上全是血。   而他身边的将军们全都快要吓疯了,一同冲向了主帅薛绍。   “薛帅!!”   薛绍倒在了地上,嘴边和胸前全是血。耳边无数的人在大声的呼喊,但是他闭着眼睛,什么都听不到。   ……   天是醉人的湛蓝,云朵白得温柔。   薛绍骑着马,马是威龙,轻盈徐缓的走在一片葱郁的草原上。   前方有很多的人,或者骑着马或者在奔跑,都背对着薛绍。薛绍看不到他们的脸,却认得他们的铠甲和战袍。   “那是我的袍泽弟兄们!”   有一个人,穿着青龙战袍骑着高头大马,提了一竿丈许长的马槊,威风凛凛的朝自己跑来。   “恶来,别来无恙?”薛绍看着他,微笑。   他看到程务挺的身后还跟着另一骑,骑着一样的马穿着一样的袍铠,手里也提着一竿马槊。   槊不过程,这个说法曾在皇城内广为流传,说的就是现任千牛卫大将军程伯献,和程务挺的儿子程齐之。   “程兄。”薛绍轻唤了一声。   程齐之站在他父亲的身后,只是对薛绍微笑。   “承誉,我们有段日子没见了吧?”恶来的嗓音,仍是那么粗犷奔放。   “是啊,有段日子了。”薛绍微笑着上下打量他,又看了一眼不断向前奔跑的将士们,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程务挺笑,“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吧!”   “跟我回去,怎么样?”薛绍说道。   程务挺突然放声大笑。程齐之也跟着笑。   “你们笑什么?还笑得如此畅快?”薛绍不解的问。   父子俩仍是畅快的大笑,笑个不停,越笑越大声。   笑着笑着,他们就慢慢的消失了,就像是一阵烟雾那样,渐渐的被风吹散了。   “你们,跟我回去啊!”薛绍大声的叫喊。   所有正在奔跑的将士们都笑了。畅快的笑,笑得很大声,越笑越大声。   然后他们都像是一阵烟雾那样,渐渐的被风吹散了。   “回去!”   “你们跟我回去……”   站在一阵烟雾当中,薛绍失神的喃喃自语。   ……   “薛帅!”   “薛帅,快醒来!!”   薛绍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有很多张脸。很模糊,分不清谁是谁。   “总算醒了!”一片如释重负的声音。   薛绍双眼失神满脸的木讷,只是不停的喃喃自语:“回去,跟我回去……” 第0892章 一将难求   薛绍病倒了。   军队的高层将领们全力封锁消息,以确保军心不会因此大乱,或被敌军趁虚而入。程务挺的葬礼办得很隆重,从而分散了将士们的一部分注意力。主帅病倒之事,因而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尽快治好薛绍,成了压在所有将军心头的大事。   可是薛绍已经躺下三天了,不见半点好转。他很少进食,更少清醒。时而高烧不退,时而胡言乱语。张成和吴远已经尽力救治,但他们更加擅长医治刀剑外伤之类。像薛绍这样的症状,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能力之外。   于是,将军们秘密派出了多路人马,四处寻觅良医。   不幸中的大幸是,突厥人并没有趁这个时候发动攻击。但将军们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原本敌军就占了绝对人数优势,现在我军又没有了统一的号令指挥与薛绍灵活高超的战术铺排,想要抗住敌人的攻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薛绍一天不康复,全军覆没的重大危机就会一天存在!   失去之后才知道重要,现在将军们都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费尽功夫,将军们请来了几个远近都有点名气的老郎中,各自前来给薛绍诊治。   然而结果却是差点吓傻了这些将军们。   “莫非还是不治之症?!”   老郎中们无不摇头,说从未见过此等症状,实在无能为力。然后,他们就卷起药箱火速开溜了。   晴天霹雳!   张仁愿、郭大封和党金毗等等一些和薛绍感情深厚的将军们,都忍不住哭了。但是他们仍旧没有放弃继续给薛绍寻医。同时他们也开始紧急商量另一件事情:撤军入城关!   倒不是他们存心要对薛绍阳奉阴违,而是现在军队没有了领袖,在城外多留一刻,就会多一分全军覆没的风险。   于是在程务挺的葬礼结束之后,全军趁夜悄然起营,撤入长城退进朔州。六部骑兵依次排定,做好了死战断后的准备。   然而突厥人并未派来一兵一卒。恰好相反的是,就在唐军撤入城关的第二天,他们就也撤了。   一众将军们站在长城之上,看着北方,都有点傻了眼。   现在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突厥人其实也一直都在盼着撤军。无奈是被唐军紧紧咬住,他们不敢擅动分毫。一旦唐军趁他们撤军混乱之际发动猛攻,将是灭顶之灾。   “我们错过了一次天赐良机!”   “此战若胜,平定草原指日可待!”   “突厥气数未尽。天意如此,人能奈何?”   将军们在长城上叹息不已的时候,一场大雪纷纷而下。只用了半天的功夫,长城内外千里疆域尽披银妆。当他们赶回朔州城来看望薛绍的时候,发现他的房间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位生相俊朗举止优雅的青年道人,飘逸洒脱仿似仙人一般。张成和吴远像小药僮一样跟随在他左右,言听计从的忙前忙后。   薛绍依旧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但是,他苏醒了!   “薛帅!!”   众将惊喜不已,一拥而入拜在薛绍床前。   青年道人站在床边,对众将道:“诸位将军,请不要高声喧哗。”   薛绍虽是醒了,但仍旧非常的虚弱,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微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们。   “那我们先行退下!”众将按捺住激动不已的心情,纷纷往外退。   “都回来。”薛绍总算说出了一句话来。   于是众将又都回转身来,依旧拜下。   “这位仙长是我故交。复姓司马,讳承祯,道号天台白云子。”薛绍说道,“是他救了我。”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司马先生!”   众将无不惊讶,连忙一同拜谢。   “诸位将军不必谢我。”司马承祯微笑回礼,“薛驸马之事,贫道责无旁贷。何况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众将愕然无语或苦笑不迭,那么多号称名医的老家伙全都束手无策,还只是“举手之劳”?   “然而在医言医,贫道不得不多说两句。”司马承祯说道,“一年之内薛驸马数度负伤几次晕厥,所流之血足有两人之多。若非天赋异秉体质超常,又兼意志坚定非比俗类,他早该死上十七八次了。失血太多操劳过度加之殚精竭虑伤心太甚,换作是金刚下凡的神仙之人,也难保无虞。诸位将军力所能及之内,何不与他分担一些?”   一席话,说得在场众将不无羞愧难当低下头来。   “司马先生,这些话就不必说了。”薛绍说道,“我问你们,现在我军是否已经撤入了朔州城中?”   没人出声应答,众将只敢点头。   薛绍长长叹息了一声,双眼发直的沉默良久,再道:“突厥人,撤兵了是吗?”   “是的……”   薛绍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了。   “诸位请回避,道贫又要施救了!”   半月过去。   雪后初霁,天气却比下雪之时还要更加寒冷。   至从那日吐血之后,薛绍第一次下地行走。张成和吴远非要搀扶,薛绍却是自己走着来到院子外面。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拐杖扔了几丈远。   天地苍茫,入眼一片刺眼的白。   薛绍只能眯着眼睛,打量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司马承祯从另一间房里走了出来,穿着斗蓬背着行囊,一副远行的打扮。   “仙长要走?”薛绍问道。   司马承祯上前拜了一礼,微笑道:“薛驸马已无大恙,只须安心调整十数日即可痊愈。贫道闲散之人过不惯军旅的生活,早该走了。”   薛绍微笑点头,“救命之恩,何以为报?”   “薛驸马只须爱惜自己养好身体,便是对贫道最大的报答了。”司马承祯说道。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我尽量。”   “如此最好。”司马承祯也是微笑的稽首拜了一拜,再道:“另外贫道想问一句,我那师妹去往何方了?”   薛绍微微一怔,然后茫然摇头,“诺真水之战时,她飘然而去。从此,我再没见过她。”   “原来如此……”司马承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薛绍皱眉,“仙长莫非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司马承祯说道,“只是算将起来,她与薛驸马的大婚之日,渐将近矣。”   薛绍恍然一怔,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   “贫道这便告辞了。”司马承祯稽首一拜,微笑道:“贫道云游四方闲来也是无事,便代为薛驸马寻找师妹一番吧!”   “多谢仙长!”   “告辞——请留步!”   司马承祯走了,踏雪而去轻如仙云。   “真是个活神仙!”张成惊叹不已。   吴远道:“近日来我们兄弟俩跟着他学医,着实增长了不少本事。他很是大方又兼耐心,对我兄弟俩知不无言言无不尽。只是可惜了,他就是不收门徒。”   薛绍笑道:“人家是飘渺的仙人,你们是杀人的军汉,没那个福缘。”   张成和吴远都笑,也都很遗憾的叹息。   正说笑着,张仁愿和五六位将军一同来了。远远见到薛绍站在院子里,他们惊喜不已的跑上前来。   “薛帅康愈,万万人之福啊!”   “别说废话了,我正好有事问你们。”薛绍道,“进屋说话!”   一行人进屋坐下,张成吴远升起一炉旺旺的炉土,煮了热汤。   薛绍病后初愈,气色并不是太好。众将都小心翼翼的,不敢随意开口。生怕又说了什么让他太过操心的话,害他旧疾复发。   因此,他们就像是一群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的小学生那样,安静到拘束。   “郭安那边,可有消息传回?”薛绍开口就问。   众将都没吭声,张仁愿犹豫了一下,说道:“大雪封道信使难行,暂时还没有收到郭将军的消息回复。”   薛绍不置可否,再问道:“朝廷那边呢?”   “李孝逸来过一次,当时薛帅正在昏迷之中。于是他又走了。”   薛绍皱了皱眉,“你们跟他说了什么?”   “他倒是问起很多,但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更没让他进入薛帅的房间。”张仁愿连忙答道:“不过他回去之后,马上就发来了大批的帐篷、冬衣、山炭和酒肉,说是力助我军抗过严冬。”   “他来的时候,我军已经撤入了城关?”薛绍问道。   众将点头。   “那就对了。”薛绍轻叹了一声,“那是他最为期望的事情。狂喜之下他连裤子都能脱了送人,别说是一点过冬的物资了。”   众将都想笑,但又不敢笑,只好死死憋住。   薛绍面无表情,拿一根木棍随意的拨动着燃烧的木炭,沉吟了片刻,说道:“算起来,朝廷的使者也该来了。”   众将默然无语。他们心里都清楚,一旦朝廷的使者到来,很有可能就会意味着,这一趟征战之旅便要就此结束了。   薛绍仍是面无表情的,轻轻拨弄着燃烧的木炭。   “我的命令,还管用吗?”   众将先是斗然一怔,马上全像弹簧一样的站直了身体,抱拳齐喝,“末将听令!”   薛绍把手中的棍子扔进了炭盆之中,火星四溅。   “打开城关,雪中练兵。”   “是!” 第0893章 朝廷的力量   因为薛绍这个没死成的病殃子的一句话,十万个生龙活虎的男人钻出了温暖的被窝离开了熊熊的火堆,来到了长城之外的冰天雪地之中,练兵!   冬季练兵,这是大唐军队的一个首要传统。从大唐开国之起,无论是皇城禁军还是各地府兵,都会在冬季举行长达两到三个月的苦训。   但是敢在长城之外练兵的,薛绍是头一个。   练兵开始的第一天,薛绍不顾张成和吴远的竭力阻拦,非要骑马到城外去亲自检阅军队。张成吴远阻拦不下,只好请来众将一同帮劝。无奈之下薛绍只好采取了一个折中方案,不骑马可以,我坐车也得去晃一圈!   众将无奈,只得接受。   于是薛绍坐上了一辆制式古老的军用轺车(四面敞露仅有伞盖),走到了长城之外。   十万大军布列成阵山呼“薛帅”,排山倒海惊天动地。   薛绍从不在乎这样的风光和排场,但是今天,他觉得自己非显摆一下不可。因为自己病倒已经太久,军中各种谣言四下乱飞,军心已然动荡不稳。自己再不露一下面,士气丧尽局面失控那是极有可能。当然最重要的是,薛绍想让其他某些人,看到自己病愈之后仍要北伐的坚定信念。   以薛绍对武则天和朝廷的了解,他们的使臣必然已经在路上了,只是一个距离远近的问题。   练兵开始了。   各级将领都很卖力,因为他们刚刚体会过了失去主帅群龙无首的艰难滋味。现在主帅复出了,这支军队就如同是一个失魂落魄之人,又死里逃生的重新找回了魂魄。于是对待眼下的一切,他们都充满了新的热爱与激情。   薛绍只在城外蹓了一圈,就被半强制的拉回了长城以内。最高限度,他只能站在长城之上远远的观望大军的操练。但有号令,都只能通过斥侯来传达。   薛绍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变成一个被胁迫被架空的“傀儡主帅”了。只不过,这个胁迫与架空完全来自于将士们对他的尊敬与关爱,于是他只能是痛并快乐着。   大军苦训月余,绝对卓有成效。在众将和联合监督与张成吴远的悉习调理之下,薛绍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好。现在,他已经能够较为轻松的骑马和射箭了。   除夕前一天,薛绍下令全军暂停训练休息五天,全体拉回城关一起过年。薛绍给他们准备了海量的好酒好肉和点心果子,还从相邻的州县请来了几批舞伎乐师,专在各营之中给将士们表演曲乐歌舞,既添过年的喜气,又能娱乐减压。   于是三军振奋,感激涕零。   某些将士趁着兴头壮起胆子,私下弄来了一批军妓或将自己的小妾,悄悄带入了城中一同过年。虽然大唐的军律对这种事情的管制相当松散,甚至还有专门的“官营妓”义务提供服务,但是薛绍向来治军严格。属下的将军们收到信报之后,只得赶忙上报。   但薛绍的回答有些出乎他们的预料之外,他说:“这种小事,别来烦我。”   言下之意,只要他们没把事情做得太过出格,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军中绝大多数的将士都已是数月不知肉味,薛绍的这个态度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法外开恩和意外的惊喜!   他们哪里知道,作为一名两辈子混迹于军旅的老兵,薛绍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军人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是常人无法想像的。如果这个压力一直积压不得释放,内心再强大的人也承受不了多久。用古人的话说,会走火入魔。用现在的话来说,会患上“老兵综合症”这一类精神疾病。这既是军队的不稳定因素,也会对军人今后的正常生活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   要想缓解军人内心压力的最好办法,当然是进行专业的心理疏导并配合药物治疗。这在大唐时代的朔州显然不可能做到,于是就只剩另一个简治快速又相当有效的“权宜之计”了——进行性处理。   张仁愿私下问过薛绍,为何这次对麾下将士如此纵容?   薛绍答说,再英勇无畏的将士也是活生生的男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情,我干不出来。   张仁愿会心而笑,说薛帅若有想法属下可以安排。   “我一个病殃殃的药罐子,能有什么想法?”薛绍笑道,“你自己乐着去吧,不用管我了。”   张仁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心里却想的是:我看你恢复得已经很好了,若要单打独斗一场我现在都未必是你对手。只不过是因为,那些个庸脂俗粉入不了你的法眼吧?   曾经的蓝田公子风流无双但眼界极高,就算薛绍自己忘记了,别人仍是记得很是清楚。   大年初二,除了驻守城关的将士,余下诸军仍旧沉浸在过年的轻松与喜庆之中。李孝逸带着一拨车马抵至朔州,说是特意前来犒军,并给薛驸马和诸位军将军拜年。   薛绍却知道,这是来者不善。身为一名封疆大吏,逢年过节那是最忙的时候,登门拜访李孝逸这位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的客人,能从并州排到长安。李孝逸再兢业再无私,也不会在过年的这几天里顶风冒雪的从并州出发,跑到冰天雪地一毛不拔的朔州来犒军拜年。   能够驱使他这样做的,只有来自朝廷的力量。   于是薛绍就好奇了,武则天会派哪个头皮硬的家伙,前来游说于我呢?   “薛帅,如何应对?”众将心里也都有数,于是先来请示薛绍。   “你们就说我仍旧卧病不起,先去接待他们。”薛绍道,“但有消息,前来报我。”   “是!”   众将领诺而去,没多久张仁愿就悄悄的溜了回来,说朝廷派来的使者是宰相岑长倩。与之随行的,还有侍御史宋璟。   “嗬,这对组合有意思!”薛绍当场就笑了,一个是我的老上司,为人宽和谦逊有礼,但非常注重原则;另一个是天下闻名的死倔驴,虽与我有一段惺惺之交,但从来都是认理不认人。   嗯,刚柔并济软硬兼施是吗?   “他们一来,就打听你的病情。”张仁愿说道,“我们都说,薛帅病重不能理事,更不方便见客。他们不折不挠非要见你。现在,如何是好?”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既然话都说出去了,那我就当真不会见他们。这一老一少都能说,三天三夜不用歇嘴。我怕被他们的唾沫活活淹死!”   “属下听闻,薛帅和岑长倩、宋璟还多少有些私交。”张仁愿有点担心,“当真不见,也不太好吧?”   “他们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公私之分更是清楚明白,断然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记恨于我。”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当然,如果他们带来了朝廷的强制命令,另当别论。”   “怎么说?”   “如果他们仅仅只是前来探听虚实,然后见机行事的想当说客。我闭门不见同时抓紧练兵,就等于是表明了我的态度。这样还能省去朋友之间的唇枪舌战与针锋相对,避免因为公事而毁了私交。”薛绍道:“但是,如果他们是带着朝廷的强制命令而来,那我就只能无可避免的站出来,和我的两个友人抗争到底了!”   张仁愿不由得大吃了一惊,看这架式,薛帅已经有了强硬到底甚至不惜与朝廷撕破脸的心理准备。如果岑长倩和宋璟真是带着圣旨而来,那个局面将会坏透了!   “去吧!”薛绍从容的拿起了一卷书籍,说道:“照我说的去应付他们。”   “是!”   张仁愿走后,薛绍把书本往桌子上一摔,双眉紧拧的暗自沉吟道:现在就看武则天对我,究竟有着几分的信任和几分的尊重了!   到了晚上,张仁愿又悄悄的来见薛绍,说属下旁敲侧击的打听过了,但是岑长倩和宋璟的口风都很紧,绝口不提什么“圣旨”之事,只是反复的提出请求想要面见薛帅。   “别再打听了。”薛绍笑道,“如果连一点保密的本事都没有,也就不会跑到朔州来了。”   张仁愿就叹气,“朝廷的军队之间,就连这点的信任都没有吗?”   “古往今来,最遭君王猜忌的莫过于带兵在外的将军。”薛绍呵呵一笑,说道:“混得久了,你自然就习惯了。”   李孝逸与岑长倩、宋璟在朔州呆了几天,薛绍一直避而不见。到了大年初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开出城关,继续冬季大操练。岑长倩等人的心里,对薛绍的态度也就相当的清楚明白了。   他们什么也没有再多说,而是留下了一堆补品药材和写给薛绍的慰问信,悄然离去。   一直捏着一把冷汗的众位将军,不约而同的长吁了一口气。   薛绍也吁了一口气,同时也感觉到一丝安慰:终于,武则天不再把我当作小厮一样的呼来喝去了。这或许是她的无奈之举,但也正是最聪明的做法。   或许她现在,恨我就像恨当年的程务挺一样。   但我,不在乎了!   我拼着命都不要了,可不只是想要当一个无私奉献的小黄牛。   那么,就从今天起——   这个国,这段历史,不再是她一个人就能说了算! 第0894章 我就是历史   严寒渐退,冬裘入库。   长城之北,十万大军日夜操练枕戈待旦。   朔州内外,战旗飞扬车水马龙,无数的战略物资从河北各个州县,络绎不绝输送而来。   武皇太后的制令,已经颁布天下。授命兵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薛绍,为单于道行军大总管,总督河北各路兵马发动对突厥的——第三次北伐!   前两次北伐,唐军统帅都是已故的闻喜公裴行俭。薛绍曾以裴公学生的身份,亲自参与了第二次北伐。   那一场战争,成为了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   唐军在战场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因为朝政的失误(主要是处斩了已经投降的突厥领袖阿史那伏念),引起了整个北方大草原的公愤。这为阿史那骨咄禄的东山再起,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短短几年之内,阿史那骨咄禄从几十骑起家,在阿史德元珍的强力辅佐之下,历经大小数十次战的铁血征伐,逐渐征服了草原诸多部族,并多次发动侵略唐朝的战争,从中掠夺了大量的人口、战马和财富,从而迅速建立了一个以突厥民族为核心的、幅原辽阔、兵力强盛的突厥大汗国。   因此有人说,大唐的前两次北伐,可以称之为“平叛之战”。而现在的第三次北伐,大唐面对的不再是一支临时拼凑的草原叛乱兵马,而是一个完整的、强大的草原国家。   所以,第三次北伐实际上是一场——国战。   然而,大唐在进行前两次平叛之时,先帝李治仍旧在世,大唐周边大体宁定,国力正当极盛之时。朝廷两次出钱招募雇佣兵,人数都在三十万。若将征发的劳役与民夫一并计划在内,参战人口不下五十万。   但是到了现在的第三次北伐,朝廷能够给予薛绍的,只剩河北各个州县还没有被突厥人抢光抢尽的一点战略物资,和一份不到半斤重的制令。所需兵马,大部分都要薛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薛绍在离开洛阳奔赴战场的时候,身边不过两百骑。   九州天下,正在广为传散薛绍的战迹与辉煌,叙说他的辛酸与壮举,并期待他力挫突厥一振国威,重现贞观之时天可汗的荣耀。   然而这些,对薛绍来说都显得微不足道。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目前最想得到的东西——武则天的妥协!   “单于道行军大总管”,制令上的短短数字,就是她的妥协。   薛绍不止一次的冷静思考过,突厥之害,年胜一年。突厥之仇,越积越深。讨伐突厥,民心所向。自己的一系列举动其实只是一个诱因,诱发并激起了大唐子民抗击突厥的决心和斗志。与其同时,自己现在已经可以凭借手中的实力,独自发动北伐或是反过来影响大唐的政治格局。   在这样的大前题下,武则天再不表态支持北伐,那除非是她想下台不干了!   所幸,武则天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抉择。至于这个抉择是否出于心甘情愿,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者重要;但对于一名成熟的政治家来说,这并不重要。   平民子弟的精明与愚蠢,往往只有一纸之隔。因为聪明过头,就会变作蠢不可耐。   但是政治家的精明与愚蠢,却是天壤之别。   作为一个女人,武则天有野心有手段很精明还很毒辣;作为一名政治家,武则天同样的精明狠辣,但她更加富有政治远见和清醒的大局观,她比同一时代的大多数男性政治家,还要更加懂得政治的精髓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是——“妥协”。   只有妥协,才是达成合作的真正前题。   薛绍心里清楚的知道,武则天的这一次重大“妥协”,并非是意味着她的放弃与认输。恰好相反,这是她的一笔政治投资,这意味着她期待以后能够更好的和薛绍这个兵马统帅,达成“深度合作”。   这类层次的对话,已经无关任何个人感情。此时的薛绍和武则天,已经不再是岳母与女婿、伯乐与千里马,而是两个平等的政治人物。   然而以薛绍对武则天的了解,她从来都不期待与谁一起平起平座。   那么自己打完一仗回朝之后,将会面临什么呢?   人们往往喜欢根据已经发生的历史事件,发表各种五花八门的真知酌见,从而认定自己要比当事的古人高明百倍。但真当自己身在这样的处境之下,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每每想到这里,薛绍就懒得再往下想了。因为接下来的每一刻,对自己这个穿越者来说都将是完全陌生的历史。   历史将要如何,全在于自己将要怎么去做。   薛绍觉得,这仿佛很有趣。   ……   战鼓震荡,百里惊闻。号角破天,流云飞遁。   十万大军的统帅薛绍,终于又再一次骑上了高大的战马,出现在了他的袍泽弟兄们面前。   现在他们有了新的军号,大唐北伐军!   而薛绍,也有了他的新坐骑。从元珍那里缴获的白马没多久就病死了,大概是因为突厥人的战马吃不惯唐军的马料。于是众将用心一起去给薛绍寻找新战马。最终,他们选来了这一匹高大威猛脚力强劲,通体金黄头部缀有红色虎纹的战马。   这是程务挺生前豢养的宝贝。他一生不置私财,唯爱养马。尤其珍爱这匹金色战马,几乎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乃至于生平最后一战之时,他也没有舍得骑乘。   因为它的两只耳朵上长了几绺形如虎牙的斑毛,薛绍给它取名为,虎牙。   薛绍骑着虎牙,在三军将士阵前走过,停在了一个刚刚扎起的巨大帅帐之前。   这是薛绍见过的最大帅帐,堪比宫殿正堂。   过道两旁锐士罗列,旌旗分明刀斧森严。   薛绍下马,从中间过道走了进去,来到一张若大的熊皮帅椅之前,拂袖斗袍,大马金刀一坐。   “薛帅!”   “薛帅!!”   十万高呼,气动山河!   薛绍双手挥起,吼声渐渐停歇。   “有请,诸位行军总管、行军长史、行军司马,及各军五品以上郎将,依次入座!”薛绍发话,下首传令官层层传达而出。   薛绍这位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麾下,还有诸道行军总管,这类似于现代战争当中的,前线总指挥下面所属的各分战区司令员或者各野战军军长。   薛绍令出不久,独孤讳之、沙咤忠义、张仁愿和乙李啜拔这一批重将领头而入,带着身后大小上百员战将和各军的长史司马及郎将人等,列队进帐依次入座。   看着他们,薛绍微然一笑,“有请,远道而来的友军将领,及贵客。”   薛绍的声音还没完全落音,有个家伙骑马冲到了中军帅帐的辕门前,一跳而下大声叫道:“告诉我,我是不是第一个到的?!”   众将愕然扭头看去,一个牛高马大的胡人青年,正冒冒失失的朝帅帐闯来。   “哪来的蛮子,没规没矩的?”有人低声啐骂。   薛绍却是哈哈一笑,“放他进来!”   胡人青年大步流云的走进帅帐,左右看了看环座的众将,大声道:“薛驸马,我可以叫你一声连襟吗?”   薛绍板着一张脸,“不可以。”   “噢……”胡人青年表情夸张的怔了一怔,“对,严肃,要严肃!”   薛绍哈哈一笑,“但你可以叫我兄弟!”   胡人青年笑了,大步上前屈膝抚胸单膝一跪,“奚族兵马统帅李大酺,率麾下一万五千名能骑善射的草原好男儿,前来追随我的兄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众将惊愕不已——眼前这个莽撞无礼的胡人男子,竟是奚族王子?!   “好兄弟,快请起!”薛绍张开双臂,高声道,“请上座!”   李大酺站了起来,高声大笑,“我宁愿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样就没人看到我喝醉之后的丑态——快点告诉我,酒在哪里?!”   众将一同大笑,李大酺大大咧咧的随便挑了个地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报——云州都督,薛讷薛将军到!”   “蔚州都督,唐休璟唐将军到!”   二将显然是约好同来。一样的明光甲褚红袍,两人还都蓄有长髯。当他二人并肩行来之时,众人不禁发出了一片惊嘘之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薛讷和唐休璟这样的造型,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就是男人中的男人,堂堂一表威风凛凛,谁人不称羡!   “云州都督薛讷,率定襄军两万三千名将士,拜于薛帅麾下!——唯令是从,一往无前!”   “蔚州都督唐休璟,率飞狐军一万两千名将士,拜于薛帅麾下!——破阵当先,舍我其谁!”   “好!!”满堂喝彩!   “两位将军,快请起!”薛绍张开双臂,“请入座!”   “谢薛帅!”薛讷和唐休璟各自入座。   帐外响起——“契丹统帅,孙万荣孙元帅到!”   坐在地上的李大酺对着薛绍吐了个舌头扮鬼脸,薛绍心下婉尔,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孙万荣一身戎装大步走进来,站在堂中对薛绍抱拳一拜,“契丹孙万荣,率我族两万精锐骑兵,前来听命于薛帅麾下!军命如山,令行禁止!”   “孙元帅,来得正好。”薛绍对他点头微笑,“请入座!”   “谢薛帅。”孙万荣致了一礼,扭头看到坐在地上的李大酺,当场笑道:“王子为何坐在地上?”   “我舒服,我乐意。”李大酺满在不乎地答道。   众人一阵发笑。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孙万荣呵呵直笑,自顾走到一旁,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差不多,都到齐了吧?”薛绍小声的问身边的郭安。   这几路人马都是郭安奉薛绍之命,亲自联络而来的。   “嗯,暂时就这些了。”郭安小声答道,“还有一些州县军镇在接到朝廷制令之后,正在组织人马筹措粮草。一时之间,他们无法赶到。”   正在这时,营外传来一声高喊——“丰州都督,郭元振郭将军到!” 第0895章 出征之前   刚听到“丰州都督郭元振”这一句时,薛绍的第一反应是想笑:这厮不过是个丰州司马,什么时候升官做了都督,他自己封的吗?   朔方军的旧将如独孤讳之和张仁愿等,听到郭元振的名字无不惊喜。他们早前多少已经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基本上都知道哪些人会来。但没想到,郭元振居然会不请自来。   “我站了半天,怎么还不让我进来呀?”郭元振在帐外叫了起来。   薛绍忍不住笑了几声,“让他进来。”   大高个子郭元振走了进来,迈着大步子很是惹眼。他身上还留着许多长途奔袭留下的尘土,显然来得很急刚刚才赶到。   “丰州都督郭元振,拜见薛帅!”   就这一句,没了。   旁边就有人在发笑了,并问道:“郭都督,你带来多少兵马?”   “还有。”薛绍也开始落井下石了,“你不是丰州司马吗,什么时候升的官?”   众将一同发笑。   郭元振半点也没觉得尴尬,他满不在乎的把兜鍪摘了下来,吹几口气拍了拍灰,说道:“原来的二竿子都督不见了,我这个司马可不就被拉了壮丁,一不留神就变成了新都督?”   众将不笑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薛楚玉是扎在薛绍心头的一根毒刺,谁都不敢轻易去碰。   但郭元振碰了。他非但是碰了,还是带着几分轻佻和刻薄去碰的。   有人觉得郭元振这是在作死,薛帅一定会让他好看。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薛绍只是淡然一笑,“那你不会,去把那个二竿子都督找回来吗?”   “所以啊,我就来了!”郭元振嘭嘭的拍了几下兜鍪,理所当然地说道:“丰州都督可是一个天下闻名的苦差事,他休想撂挑子害我!”   三言两语,让座下很多不明内情的人瞬间明白,郭元振和薛绍、薛楚玉之间的关系,非比一般。   “理由挺充分。”薛绍笑了,“那我收下你了。”   “什么叫收啊!”郭元振叫起屈来,“我可不是无家可归的叫花子,我是堂堂的丰州都督,封疆大吏一方军帅呀!”   众将再度发笑,有人问道:“那么身为一方军帅的郭将军,你究竟带来了多少人马呢?”   郭元振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叉开。   “五万?”   郭元振摇头。   “五千总该有吧?”   “没有。”郭元振再次摇头,理直气壮地说道,“包括我本人在内,五十条壮汉!”   “哈哈哈!”众将这下真是笑疯了。   “你们笑个屁啊!”郭元振非但没有半点难为情,反倒高声叫道,“你们难道没有想过,薛帅大战诺真之时的兵马,都从哪里来的吗?”   全场顿时冷却下来,再无一人嘻笑。   薛绍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地说道:“郭元振,你少说两句。”   “行,我坐下闭嘴。”   郭元振便去找位置坐,李大酺伸手来拉他,两人居然就并排的坐到了地上。   “够爷们儿,我喜欢你!”李大酺咧着嘴笑。   “死开,我只喜欢大胸脯的婆娘!”   薛绍走到了堂中,对众将说道:“当初我离开河陇的时候,几乎带走了所有的可战之兵。留给郭元振的,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和少许勤杂火夫。尽管如此,他凭着手下那一点人手也立了大功。仆固和同罗的部族子民,是他负责安置的。丰州的伤员,是他一直养着救着的。我率军在诺真水与元珍作战之时,吃的穿的也全是他送的。”   全场静悄悄的。很多人重新认识了一回郭元振。   “所以,适才郭将军言辞虽有过激之处,还请诸位看在我的薄面之上,多多海涵。”薛绍对着众人,环环的抱拳拜下,“他都是因为我,才变成了光腚将军的!”   原本很严肃很煽情的场面,因为薛绍的一句“光腚将军”彻底变了味,众将再度大笑。李大酺更是笑得东倒西歪眼泪都出来了。   郭元振才不管李大酺是什么鸟王子,当众就给了他一脚,并高声叫道:“算了算了,你也少说两句!”   李大酺挨了一脚屁事没有,反倒笑得更凶了。   薛绍也是哈哈的大笑,猛一挥手,“有请诸将,帐前用宴!”   “薛帅请!”   北伐军欢迎友军前来会师,主帅薛绍大宴诸将,小卒们也都打上了牙祭。   这样的宴席,非止是吃喝一场那么简单。想要在作战当中的彼此默契、配合无间,就需要将士之间相互了解并有袍泽感情。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酒桌将会临时取代战场,成为培养袍泽感情的沃土。   薛绍病愈之后首次喝酒,感觉酒量有所下降。于是他尽量避免往人堆里扎,更不敢随便与谁对眼,不然只会招来无穷无尽的敬酒。   现在,他还不想喝醉。至少也要保持清醒的先听郭元振说上一说,河陇的现状。   郭元振就坐在薛绍的身边,告诉他说,朝廷已经正式授命狄仁杰为灵州大都督,刘幽求为夏州都督。两个都督府的行政区划也做出了一些改变,丰州不再归于夏州都督府治下,而是改为听从灵州大都督府的号令。银州的银川县包括银川军屯也被划拉了出来,从此划归于丰州都督府的治下。这个用意很明显,军屯就该让军队管着。而且朝廷减少了夏州朔方军镇的驻军,而增加了丰州的驻军。这个用意也很明显,尽量把防线往前推,尽量御敌于国门之外。   因为这些改变,夏州都督府在河陇的地位和重要性大不如前。它还由以前的“大都督府”被削为了普通的都督府,并和丰州一样从此接受灵州大都督府的领导。这样一来,灵州大都督府的地位和重要性扶摇而上,成为了河陇一带新的政治与军事中枢。   对于这些,薛绍没什么想法和意见。时代和局势总是不断在变,朝廷针对地方上的管理做出一些适当的调整,这是无可厚非的。再者站在个人的立场上考虑,薛绍也觉得狄仁杰的才能的确是高于刘幽求本人的。薛绍自己知道这一点不奇怪,难能可贵的是,武则天和朝廷上的人也做出了明智的用人选择。   如此说来,他们平常也还是干了一些正事的。   “李多祚真是个怪胎。”说起他,郭元振啧啧直摇头,“伤成那样,换作一般人早去阎王那里投胎了,再好也是躺上半年之后落得个残废。他倒好,躺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跳下床来找人喝酒。现在,都能骑马打猎了!”   薛绍也是无语,摇头笑道,“的确是个打不死的小强——他回京了没有?”   “暂时还没有。”郭元振说道,“我走了以后丰州没人管,他暂时留下代我理事并照顾那些伤员。看那架式,他倒是赖着不想走了。”   薛绍呵呵直笑,心想换作我是李多祚,我也会不想走!   “我听人说,王昱被突厥蛮子捉去了?”郭元振突然问起。   薛绍轻叹了一声,“我的错。”   “错不错的不打紧。”郭元振说道,“我就在想,他是会变成李陵呢,还是苏武呢?”   李陵和苏武同是汉朝的人物。李陵是李广之孙,被匈奴俘虏之后,汉武帝听信讹传杀了他全家,他就做了匈奴人的将军。苏武是出使匈奴的使臣,同样也是被他们捉了起来,自杀未遂又被派去放了十几年的羊,但始终没有变节。   郭元振问的问题,薛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   现在既然郭元振问起了,薛绍便说道:“牛奔呢?”   郭元振咧了咧牙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答道:“他恢复得倒是不错,只是再也长不出一条手臂了。他的婆娘找到丰州来,什么也没说连眼泪都没掉一颗,就把她的男人和其他一些受伤的拓羯兄弟都领走了。她说,她会照顾这些人一辈子。”   薛绍点了点头,“是她的性格。”   “朝廷因功授勋,授予牛奔四品勋官,并任命他为灵州大都督府治下灵武军府的果毅都尉一职。”郭元振说道,“好歹,也是个人人敬仰的作战英雄和衣食无忧的州府大员了吧!”   薛绍微微一笑,“那厮,却不会做官。”   “在狄仁杰手下,保准不会有事。再有他那个精怪一般的婆娘做内助,我觉得他这个官做得下去。”郭元振明显是在安慰薛绍。   薛绍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王昱的话题,不了了之。   沉默了片刻之后,郭元振总算问起,“二竿子,就没半点消息吗?”   薛绍摇头。   “百多斤的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了?”郭元振猛喝了两杯,“我会找到他的!”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   对于郭元振的来意,薛绍心里清楚的很。自己手边既不缺兵更不少将,郭元振就是奔着寻找薛楚玉来的。   尽管平常,他经常的嫌弃和捉弄薛楚玉。   ……   诸军会师,磨合操练成了当务之急。薛绍可不想带着一盘散沙去找突厥人拼命。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薛绍全都呆在长城之外,亲自指挥二十万大军的操练。   这很辛苦,但薛绍早就习惯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训练,二十万北伐大军虽然还存在一些小的问题,但比起当初会师之时,强了不止一点半点。河北各地的粮草也大多到位了,兵器精良马匹充足,粮草已够一两年之用。余下还有不足,银川军屯和并州大都督府将会负责转运输送。   薛绍也正在抓紧时间和各部将军进行交流磋商,以确定自己麾下的大军已经做好了充分的作战准备。很快出征之日就得已确定,只等薛绍一声令下,大唐的第三次北伐就要吹响第一声进军的号角。   然而就在出征前的倒数第三天,薛绍收到一个来自朔州的特殊密报。   前来传信的,是跟随薛绍最久的两名老斥侯。薛绍派他们回朔州原本是去清理行囊等物并办些私人小事。不料,他们却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为此,薛绍不得不瞒着众将连夜赶回朔州,亲自处理此事。 第0896章 猛虎之侧   朔州城中除了少量驻军,人已不多。薛绍进城之后先在自己的住处更换了一下行装,往身上套了一件带兜帽的大斗蓬遮敝头脸全身,然后来到了牢城。   军队的牢城不大,就由几间兵房改造而成。狱卒放下钥匙就走了,斥侯打开一扇门薛绍走进去,见到里面有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人被绑在十字刑架上,牢牢堵着嘴。   犯人见到有人进来,瞪大眼睛拼命的挣扎嘴里呜呜的叫唤。显然,他很害怕。   薛绍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斥侯拔出刀来。犯人浑身一抖眼睛瞪圆,裤子下面的就湿了。   “这就尿了!”斥侯笑个不停,上前斩断了犯人身上的绳索,扯掉了他的封口。   “你、你们不是来杀我的?”犯人已经瘫在了地上,一脸死灰色,仰头看着包裹在一团神秘当中的薛绍。   “越王之子,李温。”薛绍平静地说道,“你来作甚?”   “薛驸马?是你!!”李温几乎是跳了起来,“终于找到你了,太好了!”   “离我远点!”薛绍无比厌恶的往后退了一步。   李温尴尬无比的站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裆下,小声道:“可以让我更衣吗?”   “有话就说。我没时间。”薛绍挥了一下手,两名斥侯走到了外面去把门。   李温点了点头,表情紧张的思虑了一阵,开始说道:“当年隋末乱世群雄并起,高祖皇帝陛下……”   “停!”薛绍低喝了一声,“一句话,说明你的来历。”   李温着实怔住,心说我准备了这么久、这么好的一篇说辞,如此感人肺腑、这般热血沸腾,你就不打算听上一听?   “说!”   李温浑身轻轻一颤,脱口而出道:“诸王谴我前来结联薛驸马,一同举兵讨伐武太后,剪除逆党肃清朝野,匡扶李唐社稷!”   “说完了?”薛绍面无表情,语气当中更无一丝感情。   “呃……说完了!”李温忐忑不已,紧张难安。   薛绍一言不发,慢慢的在李温身边跨踱起了步子。   李温的额头之下,冷汗涔涔而下,内心的紧张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没有想到,时隔几年再次见到薛绍,他的变化会这么巨大。记得当年在长安见他之时,他才与太平公主成婚不久。蓝田公子薛驸马,风度翩翩人畜无害。   现在呢?   李温无法具体的去形容他,脑海里却在不断的浮现一个有关薛绍的绰号——薛人屠!   如今站在他的身边,感觉就像置身于猛虎之侧!   “你们,去找过我大哥了?”薛绍突然发声。   正有点失魂落魄的李温恍然一怔魂魄归来,慌忙答道:“去了,但没见着人!”   ——这我就放心了!   薛绍斗然之间如释重负,仍是不动声色的淡淡问道:“却是为何?”   “早前就有牧院的人,日夜盯着薛府,半点未曾放松。”李温答道,“后来,太平公主殿下将令兄和令嫂一家人,全都请到了公主府去住。公主府甲士如林日夜守卫,还立出牌匾不见任何外客。哪怕是上朝或是去了官署公干,令兄的身边也始终形影不离的跟着一名酷吏……”   薛绍的眉头微微一皱,“哪个酷吏?”   “李仙缘。”李温的口气有点颓丧,说道:“我知道他是驸马的人。但是前不久他回朝之后,就被武太后改封了一个司农寺的官职充为令兄的属下跟班。此外,他还在牧院兼事成了一名判官。”   薛绍的兄长薛顗,现任司农少卿。   薛绍笑了,这神棍,总算没让我失望!等我回京,赏你一个醉生梦死妻妾如云!   “驸、驸马,因何发笑?”李温仍是很紧张。   “笑可笑之人。”   李温越发紧张,“我……不太明白?”   薛绍拉过了一张军用马札来坐下,李温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   “既是邀我一同起兵反武。”薛绍的口气变得不紧不慢,“那你现在告诉我,事成之后,如何分赃?”   李温的表情很尴尬,小声道:“驸马何必把话,说得如此难听?”   “嗬!”薛绍笑了,说道:“我知道,但凡造反之人都要先找一个官冕堂皇的理由,把自己说成正义之师。但不管这个理由如何编造,造反就是造反。失败了肯定是必死无疑,成功了就得坐地分赃。我是个杀人见血的将军,不喜欢你们那一套文皱皱的拐弯抹角。所以,直话直说。”   李温着实愣住了,心中惊道:不像啊!——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薛绍!   “怎么,你们还没有想好?”薛绍问道。   李温急忙道:“诸王一致推举薛驸马为清君侧的王师主帅!”   “这不是分赃。”薛绍冷冷道,“这是要把我当枪使。”   李温的额头上冷汗就一直没停过,急忙辩解道:“至于成功之后,当然是扶正皇帝陛下亲自主政,然后朝堂之上以薛驸马为尊。”   “以我为尊?”薛绍再次笑了,“李温,你信吗?”   “我……我为何不信?”李温喃喃道。   薛绍摇头笑道:“就说你的父亲越王殿下吧,他是太宗皇帝的第八子,当今皇帝的亲叔叔。他几时又把我这个外姓的驸马放在眼里了?别说是我这个姓薛的,哪怕是李姓皇族之中,他又会真正敬让哪一个?”   “这……”李温无言以对。   “霍王李元轨,高祖皇帝陛下的第十四子,当今皇帝的爷爷辈。”薛绍说道,“当初先帝仍旧在世之时,只是患病不能理政,他就已经带着一群李家皇亲跑到宫中逼宫了。他连先帝都没怎么放在眼里,还会把我薛某人当一回事吗?”   李温彻底无语。   薛绍呵呵一笑,说道:“我的这些个表舅舅、表舅公和太舅公们,过了几十年高贵显赫的皇族日子,没人比他们更加懂得权力的重要和权力的好处。现在危机临头,他们只想保住自己的脑袋和荣华富贵。一旦事成,当权力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他们就会像一群饿狗见了熟肉一般开始疯狂的撕咬争抢,连自己的亲兄弟亲儿子都不放过。又哪会放过我薛某人?”   “不、不会的!”李温连忙争道,“家父与各位叔祖伯爷,都是诚心为了匡扶李唐社稷,绝对无心染指皇权!”   “呵呵!”薛绍再次笑了,说道:“就算你们肯放过我,亲政以后的皇帝不会放过我。因为大唐以孝治天下,而我薛绍加害了她的母亲!”   “这、这是为国除奸,大义灭亲!”李温争辩。   薛绍不以为然的淡淡道:“就算皇帝肯放过我,我的妻子不会放过我,因为我加害了她的母亲。天下人不会放过我,因为我放着突厥外敌不打,却调转马头杀向了自己人!后人不会放过我,因为我薛某人出于贪欲而谋害了我的岳母、我的伯乐!历史更加不会放过我,因为我薛某人亲手毁掉了一个中华历史上最为繁荣和强盛的时代!……没人会原谅我,就像永远不会有人原谅安碌山一样!”   面对薛绍连环炮似的一番攻击,李温彻底傻了眼,只剩喃喃地问道:“安禄山……是谁?”   “安禄山都不知道,你没念过书吗?”薛绍当下就斥责,心里却在好笑:一不留神我就说漏嘴了!   “呃……”李温顿时不敢吱声了,心里却在拼命的想:他娘的,安禄山是谁啊?   “综上所言,不管你们打算开出什么样的价码,那都不足以让我动心。”薛绍站起了身来,说道:“所以,谈判失败!”   “等等!”李温急道,“事成之后,我们愿意推你为君,改朝换代!”   “猪脑!”薛绍实在忍不住了,一巴掌扇到了李温的脸上,“既然急着改朝换代,那你们还造什么反?”   李温挨了一巴掌急忙后退几步,捂着火辣辣的脸,恐惧又恼怒的看着薛绍。   “李温,你听着。”薛绍淡定的站着,说道:“其实刚才之前我说的话,全是废话,我在逗你玩。”   “……”李温咬牙,不吱声。   “现在说真的。”薛绍正色,说道:“有我薛绍一天在,谁也别想搞乱这个国家。谁也别想造反成功。任何人!”   “你、你要出卖我们?你要去向武后告密?!”李温惊叫起来。   “我很忙,没时间。而且,我也根本犯不着!”薛绍淡然道,“就凭你们这点伎俩,全然不是朝廷的对手。不用我薛某人动手,你们很快就会一败涂地。你以为,朝廷对你们的行动会毫无察觉吗?”   李温骇然瞪大眼睛,冷汗再度涔涔而下。   薛绍微然一笑,“早在数月之前,我还在河陇之地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了你们的动机。于是,李仙缘才会回了洛阳。”   “这、这不可能!”李温惊叫。   “你们就是一群,关在笼子里面自娱自乐还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的兔子。”薛绍说道,“等到被人拎住耳朵捉去宰杀了,还在做着我要做笼中兔王的美梦。”   “你!……”李温显然是生气了。但他万万没有那个胆子敢于发火。   “你想死还是想活?”薛绍语气一沉。   李温咬牙,硬起头皮喊道:“本公子既然来了,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薛绍笑了,眼神移向了李温的裆部。   李温顿时满脸通红,蔫了。   薛绍转身就走。   李温在他身后叫道:“狡兔死走狗烹!薛驸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别忘了,你也身负李唐血脉!”   “当年我举家被流放之时,你们怎么就不记得我们这一家穷亲戚呢?”薛绍摇头冷笑,心中说道:就算我想干点什么,也断然不会和你们这群自私愚蠢的猪队友组队!——说组队都不恰当,你们仅仅是想利用我而已。就算能成事,你们也会千方百计的要把我狡兔死走狗烹!   “你会后悔的!”李温仍在叫个不停。   薛绍走出了门外,对两名老斥侯沉声道:“把他绑回去,堵上嘴。你二人负责日夜看守,任何人不得接近,也别让他死了。我会给你们加派人手。”   “是!” 第0897章 桃花烂漫时   薛绍走了,李温又被绑回了原样。   身体不能动嘴巴不能喊,但李温的脑袋却片刻没有停止运转。反复咀嚼薛绍的话,冷汗在他头上再次冒了出来。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和那些皇族的叔叔伯伯兄弟们,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们做了几十年皇族养尊处优,除了诗辞歌赋吃喝玩乐,仿佛也不会别的什么。和猛虎一般的薛绍比起来,他们还真像是一群养在笼中的兔子——不识天高地厚,不知命在旦夕!   就算要去称霸丛林,猛虎又岂会与兔子为伍?!   没有胜算!   他们完全没有半点胜算!   李温越想越害怕,不知不觉之间,下体又传来一阵凉意。   “呜——呜!!”他开始剧烈的挣扎,拼命想要发出一点声音。   可惜,没人理他。   薛绍独自一人回到了住处,朔州城墙之上的哨楼。他喜欢住在这样的地方,推开窗,就能看到河山万里兵马如龙。   住处旁有十来个城防小卒戍卫,见了薛绍都整齐站直。   薛绍确信他们都很听话,于是就给他们下了一令,让他们去牢城找那两个老斥侯报道,即日起只管听从他们调谴。   小卒们都走了。   薛绍独自一人站在城头的女墙边,静静的眺望北方。   山峦雄壮,巍峨起伏。长城宛如巨龙,蜿蜒盘踞其上。   每每看到此景,薛绍就会有一种心境敞亮豪情勃发的感觉。因为但凡与长城有关的历史,都是那么的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站在此间,薛绍就有一种置身于磅礴历史画卷中的感觉。   自己,便是历史的一员!   然而今天,薛绍不经意的看到了长城山岭山麓的某处,有一处淡淡的粉韵之色。细细一想,那处地方好像是开出了一片桃花。   春天来了,百花吐蕊。   没人会在长城的山间栽种桃花,那或许是很多年前的某阵风儿或是某只鸟儿的神来一笔,却给这一片苍凉雄壮平添了几许妖娆妩媚。   薛绍突然很想去那片桃林看看。于金戈铁马之间,寻觅片刻的怡心柔美。   那并不太远,骑马片刻可至。   行走在桃林之中呼吸新鲜的空气和花瓣的芬芳,或许能让自己的头脑更为清醒。从而想出一个,处理眼前李温这个麻烦的,万全之策!   他骑上马刚要走往北城,一名守城小卒从南面奔来,远远的就急声喊道:“薛帅请留步!”   若无大事,小卒何敢叫停主帅。   于是薛绍停住了,“何事?”   “报薛帅!有、有……”小卒气喘不匀,抬手往南门一指,“有并州来的使臣到了!”   “并州使臣?”薛绍的眉梢轻轻一扬,“是并州长史李孝逸吗?”   “小人不知。”小卒忙道,“来了一队车马约有五六十人,既无旗号也无甲胄更无官凭路碟。那位使臣坐在车中,头面很大一直没有下车,却派了一个仆僮上前搭话,只说是从并州而来,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薛帅。”   “并州?十万火急?”薛绍沉吟了片刻,“那可有书信或是拜贴?”   “都没有。”小卒连忙答道,“小人找他索要拜贴或是官凭等物,他们一概不予。最后车中的主人捎出一句话来,说只要传达给薛帅听了,薛帅自然会见他的。”   薛绍的眉头轻轻一拧,“什么话?”   “好像是什么……桃之什么,什么花?”小卒面露苦色,“薛帅恕罪,小人没念过什么书。那种拗口的句子,刚记住又给忘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对对对,就是这句!”   薛绍仰头深呼吸,双手紧紧握住了缰绳,指关节都作响。   “薛帅,如何区处?”   薛绍道:“车马入城,安顿于军驿歇息。你亲自带引他们的主人,到北城外的小桃林来见我!”   “是!”   薛绍勒马就走,直奔北面。走了一半又突然调转马头奔向了住处,冲进房间打开已经收拾好的箱笼行囊,像个入室小赋一样开始大肆翻找。   花钿绣服,已经压在箱子里面很久了。再将它翻出来时,都已经有了一些轻微的褪色,略显陈旧。   薛绍换上了这一身衣服。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仔细的照了照镜子,从头到脚的审视自己。   “嗯,帅就一个字!”他忍不住笑了,就像每一个要去和心中的女神初次约会的男人那样。   出门,上马,直奔北城外小桃林。   这里有点偏僻,说是荒郊野外也不为过。桃林长得很杂乱,远远无法和皇城之中的御花园相比。但薛绍跳下马来呼吸到第一口花香之时,就已经认定这里是天上人间,世外桃源。   不久后。   薛绍看到前方来了一辆马车,前方是那个报信的小卒在骑马引路。   马车是很寻常的制式,但凡哪个富户人家都会有的那一种。它慢慢走来,快到近处时小卒抱拳一拜掉转马头,很识趣的走掉了。薛绍看到那个架车之人,他是个宦官,还是个身手非凡深藏不露的宦官。   杨思勖,再也熟悉不过了。   马车停住。杨思勖默不作声的跳下马来拿了一个小木梯,放在了车厢旁。   薛绍看着马车。他几乎已经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之声。   门打开了。   她慢慢的探出了身子。刚刚第一脚踏上小木梯时,她对着薛绍,嫣然一笑。   薛绍的内心就像电脑做出的三维图像一样飞快刷新,瞬间就换了一个世界。他感觉自己突然就回到了那一年的某个夜晚,在那一座花团锦簇没有战争的长安城。   奉宸卫的官署门口,夜幕之下的上官婉儿,坐在车中撩开车帘,也曾如此微然一笑。   薛绍永远记得当时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宛如初恋的心跳不停,甚至很没出息的有点手心冒汗。   千军万马血火河山,也不会让自己有这样的感觉。   上官婉儿下了车,杨思勖收起小木梯跳上车座,一言不发驾车离去。自始至终,他连招呼都没有对薛绍打一声。   这仿佛很无礼,但薛绍爱死了他这一次的无礼。   上官婉儿站在那里,微笑着。   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的。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薛绍下意识的搓了一下手,湿漉漉的。眼睛四下一挪,他伸手摘下了一枝桃花,走向上官婉儿。   “送给你。”薛绍将它递向前去。   “这可不是面见朝廷密使的礼节。”上官婉儿微笑着,轻扬素手,将它接到了手中。   轻嗅。   “香吗?”薛绍完全忽略了她的话。管他什么朝廷密使和三军统帅,现在这里只有薛绍和上官婉儿。   “一般。”上官婉儿秀眉一颦,将花枝递了回来,“我要最香的那一枝。”   薛绍走近了一步,低着头看着她,脸上全是傻兮兮的笑容。   “傻笑什么?”一朵微霞悄然爬上了上官婉儿的脸颊,她轻声道,“我叫你换一枝,听到吗?”   “听到了。”薛绍应了一声,再次上前一步。   两人几乎已是面贴着面。薛绍嗅到了花香,和她眉心的花钿散出的怡人香味。   “那你还不快去?”   上官婉儿将花枝举了起来,让它隔在两人之间。   准确的说,是隔在两人的嘴唇之间。   “我有千军万马,可摧城拔寨移山填海。”薛绍轻声地说道,“想要支使我来办事,总得有点理由。”   上官婉儿用眼睛在笑。然后,她慢慢的闭上了那一对似如漆染的双眸。   薛绍的心脏,像是已经奏响了北伐大军冲锋的战曲。   他伸出一枚手指,轻轻的拨开挡在面前的花枝。轻轻的,对着上官婉儿的如火红唇。   吻了下去。   刚一触碰,上官婉儿马上睁开眼睛后退一步,并将花枝竖在薛绍面前,轻轻一晃。   好吧,我有千军万马,你有一双红唇!   薛绍接过花枝,转身走向桃林。   片刻后,一场大火在小桃林之中烧了起来,引得众军惊诧纷纷来查。   薛绍已经骑着马,载着上官婉儿,跑到了远离桃林的一处草原之上。   仍是那一枝桃花,薛绍将回到上官婉儿的手中,“现在,它是最香的一枝了!”   上官婉儿偎在他的怀中,柔若无骨。轻轻伸手她接过桃枝,在鼻间一嗅,摇头,“仍是一般。”   “那我就焚尽天下桃花,世间仅余一枝!”   上官婉儿轻轻的咬了一下嘴唇,不语。   薛绍轻轻的拥着她,也不说话。   “你知道我的来历。”上官婉儿轻声道。   “是,我知道。”   静了片刻,上官婉儿说道:“那你还抱着我?”   “任何时候,我都会想要抱着你。”   “金谷园,你说着醉话,我打了你一个耳光。”上官婉儿的双眸之中,有如烟雨朦胧。   “现在,你也可以把剑刺进我的胸膛。”薛绍说道,“只要,你让我抱着你。”   上官婉儿的眼泪滑落了下来,如玉冰凉,滴落在薛绍的手上。   薛绍就将她抱得更紧了。   “全天下人都知道,上官婉儿,是先帝的才人。”她突然说道。   薛绍轻抚她的脸庞,吻她。   “我只知道,上官婉儿,是薛绍心爱的女子!” 第0898章 你的桃源   火耳驮着薛绍和上官婉儿,漫无目标的行走在长城山峦南麓的小草原上。拐过一个山脚,眼前豁然一开,若大的一片桃林。   然而薛绍和上官婉儿都没有看到。因为他们一直拥吻在一起,就没有睁开过眼睛。   火耳迈着蹄子,突然小跑起来。   两人这才分开,薛绍抬手一指,“婉儿,你看!”   “世外桃源吗?”上官婉儿看着眼前这一片如海繁花,心都醉了。   勒住马,薛绍抱上官婉儿下马。   她刚刚离鞍,薛绍却抱紧了不松。酥胸如脂吹弹可破,就在薛绍鼻前。   上官婉儿拿指头轻轻的敲点薛绍的额头,“放开我。”   “我想亲一口。”薛绍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出来很有一点肆无忌惮。   上官婉儿轻轻的扭了一下身子,扭不动。于是她伸出两枚手指横在薛绍的嘴唇边,“我拦不住你。但是,我肯定不会答应。”   “为什么?”   “我若是答应了,接下来你便会说,此刻洞房可好?”   薛绍忍不住笑了,将上官婉儿轻轻放落在地。   上官婉儿扭转身来稍稍理了一下衣服,然后伸手牵薛绍,“陪我赏花。”   薛绍点了一下头,然后乖乖的被她牵着往前走。   每走一步,薛绍的心里就像是往回倒带了一大截。仿佛二人正在逆着时间行走,渐渐的,已经走到了当年秋瑟院的那一片桃林之中。   牵着手,漫步于桃花之下……这个场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薛绍的梦中。   上官婉儿的手刚刚碰到第一枚花瓣时,不远处传来震震的马蹄声,桃树都在颤抖。   “有人来了?”上官婉儿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惊慌。   这不奇怪。二十年的宫中生活,早已让她养成了这种高度谨惕有如惊弓之鸟的性格。哪怕是已经离开了那一个有如牢笼的皇宫,性格却始终留存在她的躯壳之内。   薛绍看着她,感觉到了心疼。   “和我在一起,你怕什么?”他说道。   上官婉儿抿了一下嘴,没有说话。但是她侧了一下身子,朝远处张望,然后轻声道:“约有百骑。”   “见到桃林烟火,他们出城堪察而已。”薛绍微然一笑,转身走出了桃林。   百余骑飞驰而来,停在了桃林外。他们先是看到了薛绍的坐骑停在一处,正在悠闲的啃食青嫩的草芽。然后,他们才看到了穿着一身花钿绣服,仿佛有些陌生的薛帅。   “哗”的一声大响,把林中的上官婉儿的吓得轻轻一弹。   那是百余铁甲骑士,在整齐抱拳而拜。   薛绍一挥手,他们齐齐的掉转马头,比来时速度更快的飞驰而去。   上官婉儿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我说过了。”薛绍走了回来,“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上官婉儿微笑,“你的军队,你的世界。”   薛绍上前来牵她的手,“你的世外桃源。”   上官婉儿的心,真的一下就醉了。因为这时她突然有了一种,飞出牢笼翔于青天的感觉。   有生以来,第一次。   她有了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在林间轻盈的跳跃,不停寻找最香的那一枝桃花。   薛绍就面带微笑的跟在她身后,时不时的叮嘱她一声,小心荆棘,小心石头。   上官婉儿时而悄悄的回头看他一眼,此刻的薛绍,就像一个伟岸而沉默的守护者战神。这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每个女人,哪怕是七老八十了,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也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子。   现在,上官婉儿就沉醉在这样的感觉之中。   “这是他的天下!”   “我可以,无法无天!”   天色渐晚。   长城的城墙之上已经亮出了很多的火把,宛如火龙飞天,蔚为大观。   上官婉儿见多了京城的繁华,却是第一次见到塞北的苍凉雄浑之美。她用眼神告诉薛绍,我不想回去了。   “我带你上长城。”薛绍把马牵了过来。   上官婉儿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转头微笑,“送我回去吧,我已经知足了。”   知足?   多么让人心疼的一个字眼。   薛绍抱她上马,让她侧身坐着。   “你不上来吗?”   “我牵马前行。”   上官婉儿笑了,“让你的麾下将士看到,不太好吧?”   是啊,十万大军的统帅,居然给一名女子牵马引路!   薛绍微然一笑,“这样,我们可以走得慢一点。”   上官婉儿凝视着薛绍,轻骂了一声,“傻瓜。”   一人一骑,慢慢的朝朔州城走去。   上官婉儿突然说道:“李仙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薛绍笑了,说道:“你是想告诉我,是他撺掇你来朔州的吗?”   “说撺掇不大恰当。”上官婉儿说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胆子居然会那么大。”   “大到什么程度?”   “他居然能说动太平公主,让她去向太后提请,派我前来朔州为使。”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有点古怪地笑道,“我真好奇,公主殿下为何没在第一时间棒杀于他?”   薛绍摸了摸下巴,心说李仙缘真是一员福将啊,我下半生和下半身的幸福,他都给照顾到了!   “喂,你为何不说话,还笑得如此……”   淫贱吗?   薛绍呵呵一笑,“李仙缘看起来轻佻浮浪,其实是洞悉天机大智若愚。他经常会做一些荒诞不经之事,有时还会主动作死。但事后往往证明,他非但不会死,还是对的。”   上官婉儿眨了眨眼睛,说道:“看来,派他回京的确是你的一记神来之笔。”   薛绍面带微笑的,不置可否。   “岑长倩与宋璟来了,你避门不见。我来了,你却为我牵马引路。”上官婉儿说道,“这其中,有何微妙呢?”   “因为你是上官婉儿。”   “那么,除此之外呢?”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多少透出一丝无奈,“我既是上官婉儿,也是朝廷密使。”   薛绍点了点头,“我先送你回驿馆。稍后,你会知道的。”   “好。”   进城时,上官婉儿戴上了一顶宫闱黑纱帽,长长的纱沿几乎遮蔽了全身。   薛绍想说这根本犯不着,但想到上官婉儿自有她的矜持和考虑,也就由得她了。   送她回了驿馆之后薛绍去了牢城,进到李温的牢房里。   李温见到薛绍进来,睁大了眼睛不停的点头。   薛绍能够读懂他眼神中的意味,那充满了对死亡的极度恐惧和对生存的极度渴望。   他上前,扯掉了李温的口封,“看来你想好了?”   “对……对……”李温活动了几下僵硬的唇舌,颓丧的点头,“我想活!”   薛绍笑了。   二十万北伐大军不出手,李唐皇族想要扳倒武则天,这是痴人说梦。“想死还是想活”,这对于眼前的李温来说根本就是一个送分的单选题。   薛绍出刀,斩断了李温身上的绳索。   “我该,怎么做?”李温惊魂难定的看着薛绍。   “以我的作风,把你的人头送往京城,这是最省事的办法。”薛绍说道,“现在嘛,我只能说你运气还算不错。”   李温发起抖来,“怎、怎么说?”   “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她会决定,你的生死存亡。”薛绍往他裆部瞟了一眼,“在此之前,你得沐浴更衣。”   李温筛糠不停,“不会是,武太后到了朔州吧?”   薛绍笑了,谁都有可能来朔州,唯独武则天不可能。如此智商堪忧,还学别人造反?   半个时辰之后,薛绍吃过了晚饭,再次回到牢城把李温提了出来,带到军驿馆。   上官婉儿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胡服男装,卸了花钿戴了幞头,摇身一变,又做回了京城那个精明干练的风云女官。   李温进门第一眼看到上官婉儿时,心中就已彻底笃定——皇族必败!   上官婉儿何许人,李温心里再也明白不过了。她和薛绍之间的暖昧关系,百姓平民可能不大清楚,但在皇族和京城官宦之间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因为早在几年之前,上官婉儿就差点做了薛绍的媵妾。   现在就连上官婉儿都已经出现在了朔州,那就只能证明,武太后早就防着李氏皇族派人前来串联薛绍了。武太后的天罗地网早已撒得密不透风,可怜李氏的皇族们还在闭门造车的做着,事成之后坐地分赃的美梦!   “现在,你相信我说的话了?”薛绍说道。   李温失魂落魄的恍惚点头,“信,我信……我不想陪他们一起死!我不要做笼中的兔子!”   “李公子既然识得时务,便也省去了本官许多口舌。”上官婉儿说道,“我的人会送你回京城。等见了武太后,你应该知道该要怎么说话。”   “是,我知道,我知道……”李温惶惶点头。   上官婉儿拍了一下巴掌,进来四个精壮男子。   薛绍瞟了他们一眼,居然觉得眼熟,于是道:“你们是千牛卫?”   “回薛帅,我等都是左千牛卫大将军,程伯献程将军麾下!”   薛绍想起来了,其中有两人曾经担任过过玄云子的护卫。于是薛绍对其中的一人勾了一下手指将他带到一旁。   不等薛绍开口,小卒主动道:“小人正要向薛帅禀报。”   “说。”   小卒便道:“那一日大战之时,玄云子仙姑让我们护送于她离开军营去往丰州。等到了丰州我们正要寻船渡河之时,仙姑突然就不见了。我等兄弟苦苦寻找却不见人,只发现她留下的一封书信。”   “写给谁,说什么?”   小卒答道:“那是一封写给我们程大将军的信,她说她习惯了云游四海独来独往,不喜欢有一队男人跟着。她请程大将军不要怪罪我们,除此之外,就没了。”   薛绍沉默了片刻,摇头轻叹。   “薛帅恕罪!”   小卒慌忙要跪,薛绍将他一把拉住,“不怪你们。连我都看她不住,何况是你们?” 第0899章 爱与筹码   李温被千牛卫的人带走了。临出门时他扭头看了薛绍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可谓是复杂之极。   怨恨?不甘?彻悟?恐惧?仰或是在诅咒?   好像都有。   薛绍淡然一笑不予理会,走向了上官婉儿。他的手放在身后,对在场的其他人打手势——出去!   上官婉儿目送那几个曾经对他俯首贴耳的千牛卫走出了房间,并且掩上了门,轻轻摇头苦笑了一声。   “但凡军旅之人,都不敢违抗薛帅的命令,对吗?”她说道。   薛绍走到了她的面前,呵呵一笑不予回答,伸手,抚上了她的腰肢。   丝滑的面料手感,掌心传来的柔软温热,每一寸触觉都给薛绍的神经带来了无比强劲的冲击。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炽热,简直可以熔化赤足的真金和世间所有的法则与桎梏。   在他的另一只手将要抱上来时,上官婉儿伸出左手撑住他的胸膛,右手化掌在他的额头呯呯呯连拍了三下。   薛绍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你干什么?”   “好像有什么东西上脑了,我给你拍下去!”上官婉儿用力的撑着薛绍的胸膛。   她的身体努力想往后退。但是没用,薛绍一只手的力量也不是她使劲浑身之力所能抗拒的。于是,她终究是被薛绍紧紧的抱住了。   那么的紧,两个人之间仿佛没有了丝毫的缝隙。   上官婉儿感觉有点呼吸不畅,薛绍的嘴唇眼看就要肆无忌惮的吻了上来。她急忙在薛绍的耳边,小声地说道:“现在,不行……”   四个字,让薛绍的心怦怦怦一阵乱跳,好像有一头野兽即将要从心房里冲出来了。   “真的不行。”上官婉儿再说了一句,并且双手撑住了薛绍的胸膛。   野兽终究是没有冲破牢笼,薛绍将双臂松开了一些。上官婉儿也便不再挣扎,而是低下头去,轻轻的喘息着。   “为何不行?”   好死不死的,薛绍居然问了这一句。上官婉儿的耳根儿都红了,低声道:“人言可畏。”   “怕个鸟!”   薛绍第一次在上官婉儿面前爆粗。结果她笑了,然后低着头小声的说了一句,“我怕……”   偏就这两个字,让薛绍一下就冷静了下来。细细一想,是啊,我纵然不怕,上官婉儿肯定还是怕的。我总不能从现在开始就一直将她带在身边,甚至还带着她一起走上战场吧?   桃源再好,却不是她真正的归宿。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回到皇宫那个囚牢之中,继续做她的女官。   薛绍对皇宫一点都不陌生,她很清楚一个失洁的先帝妃嫔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灾难。如果只是千夫所指,还自罢了。如果是让别有用心的歹人捉住了把柄,将她治死都是轻而易举。   这种歹人不是没有。就比如,一直都对上官婉儿垂涎三尺的,武三思。   到时,远在千里之外冲锋陷阵的薛某人,又该怎么去保护她呢?为贪一时欢娱而害她整日惶恐甚至万劫不复,这就真是我薛某人想要的吗?   上官婉儿从薛绍的眼神当中,看出了他内心世界正在发生的剧烈冲突。她的身体朝前轻轻一倾,伸出双臂抱住了薛绍,轻声道:“对不起……”   薛绍紧紧的抱住了她。   “报薛帅!”门外传来老斥侯的声音,“郭元振郭将军求见!”   “让他去茅坑里蹲着,先吃饱了再说!”薛绍怒气冲冲的喝道。   “啊?”斥侯一愣。   “滚去!”   然后外面就安静了。   上官婉儿在他后背轻捣了两拳,“你好不荒唐!”   “不管他,再抱一会儿。”薛绍执拗的抱着不松手。   上官婉儿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双手在他的后背轻轻的,缓缓的上下抚摩。除了表达无限的温存,还更像是在安慰于他。   “薛郎……”   薛绍微微一怔,这是上官婉儿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他抱得紧了一些,回了一声“嗯?”   “不知道什么时候,婉儿不知不觉的就已经,把自己的一颗心托负给了你。”她轻声地说道,“我很想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但是……我怕我会做不到!”   薛绍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不着急。终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   “没可能了……”上官婉儿摇头,泪水不经意的就弄湿了薛绍的衣襟。   薛绍松开了她,双手将她的粉面桃腮托入掌中,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上官婉儿闭上了眼睛,泪珠儿滚落下来。   “薛郎,吻我……”   半个时辰以后,薛绍回到了自己住处。远远就看到门外站了一个人,他的双手撑在女墙上,正摆出一副十分装逼的姿势,眺望眼前的万里长城与大好河山。   “江山哪、美人哪!”装逼者郭元振大声地叫道,“自古英雄谁不爱啊!”   “闭上你的鸟嘴!”薛绍没好气的喝道,“不然,我就让你永久闭嘴!”   郭元振哈哈的大笑,一脸诡谲的冲薛绍招手。   薛绍满脸不爽的走到他面前,“你来干什么?”   “拿着!”郭元振满脸淫笑的,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托在掌心。   “什么鬼?”薛绍看不懂。   “军中诸将,无不随身带着。目的嘛,当然是为了避免那些营妓和野妾怀上他们的骨肉。”郭元振嘿嘿的笑得很贱,小声道,“我这兄弟,为你想得周到吧?”   “郭元振,你简直就是淫贱无耻到了极点!人神共愤,天理难容!”薛绍发出了很不屑的唾骂,同时伸出了手将小瓶子收入了囊中。   “过奖,过奖。”郭元振就没打算停止他的贱笑,“与君共勉!”   “别淫笑了。”薛绍四下看了一眼,“进屋说话!”   二人进了屋房门一关,百步之内再无耳目。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上官婉儿一定对你百般撩拨,但又不让你真的得逞。”郭元振开门见山了。   薛绍耷着头斜着眼,用一种近似幽怨又仇恨的眼神看着他,瓮声道:“你就不怕我杀你灭口吗?”   “别吹牛了,你才舍不得我死!”郭元振嘿嘿直笑,说道,“要我说啊,太后派上官婉儿来当这一轮说客,真是一记精妙绝招!”   薛绍摸着下巴嘴唇翘得很长,仍是那样斜睨着郭元振,“说下去。”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郭元振压低了声音,“只能说,天公不作美。你去年冬天害的那一场大病,救了突厥的小命。现在我们已经错过了最佳战机。此次北伐,荡平突厥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薛绍不置可否,沉默。   “但是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否则,薛帅的威信将会一落千丈,连契丹和奚族都会对薛帅失去信任和尊敬。”郭元振说道,“现在的你,根本就是骑虎难下。”   薛绍的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郭元振的这些话,换作是别的任何一个人来说,自己都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拿下,判以祸乱军心之罪将其斩首并遍示全军,从而以儆效尤!   郭元振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低声道:“你觉得,朝廷方面会看不出这个态势吗?”   “早前岑长倩和宋璟的到来,就已经证明朝廷早已看清了态势。”薛绍说道,“但是我绝对不会在那种时候,退兵!”   “我也不会。”郭元振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当时就退了,那薛帅也就显得太不值钱了。”   薛绍的眼睛一亮,“那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退,却就显得很是值钱了?”   “当然。”郭元振语出惊人,说道:“你若是被岑长倩与宋璟说服而退兵,那就意味着你对朝廷与武太后做出了妥协,甚至是屈服。如此回朝,你价值何在?”   薛绍双眉一拧,“说下去。”   “现在的情况,却是大不相同。”郭元振说道,“太后已经承认了你的兵权,赋予你新的统帅职责,并且与你同仇敌忾的一同站在了抗击突厥的战线之上。是她先妥协的,当着天下人的面。所以,你现在已是非常的值钱了。”   薛绍微然一笑,“如果我选择一个,太后与朝廷最需要我的时候回军,那我就更加值钱了,对不对?”   “对。”郭元振答得毫不犹豫,“我想,这就是上官婉儿来此找你的真正目的。”   “但是,她并没有开口提及此事。”薛绍说道。   郭元振笑了,“她不是傻子,她才不会开口。”   “我心情不好,你少跟我冷嘲热讽拐弯抹角!”薛绍没好气的道。   郭元振嘿嘿的怪笑了两声,说道:“毫无疑问,上官婉儿是聪明之极的女子。她绝不会赤裸裸的挑明自己的真实来意,那只会在你心中增添对她的戒心,甚至是厌恶。但她一定会让你清楚的感觉到,她现在很需要你回去。女人对男人的需要,总是那么让人无法抗拒!”   “是,她是这么做的。”薛绍并没有否认,说道,“职责所在,她没有选择。”   “看来你一早就知道她的来意。然而,你还是乖乖的愿意中她之计。”郭元振嘿嘿直笑,然后叫了起来:“江山哪,美人哪……!”   “闭上你的鸟嘴!”薛绍没好气的喝停了他,说道:“我和上官婉儿之间的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之。她此行前来的政治目的远大于风花雪月,我更是心知肚明。其实在她抵达之前我就早已料定,朝廷一定会再派使者前来催我退军还朝。我只是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上官婉儿。”   “意外的惊喜,不是嘛!”郭元振怪笑两声,问道,“朝廷的使臣已经吃过一回闭门羹了。你怎么就知道,他们还会再来?”   薛绍轻拧了一下眉头,说道:“因为李唐皇室将要谋反,朝廷需要我这个二十万大军的统帅表明立场。这件事情的意义之重大,甚至是超过了讨伐突厥的!”   郭元振微微一怔,“皇室谋反?有这种事?”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把李温的事情简单的对郭元振说了。   “好险!”郭元振拍着胸口直喘气。   “怎么,难道你一直都在担心,我会和李家的那些皇亲搅在一起?”薛绍冷冷的问道。   “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鬼话。毕竟你也身负李唐血脉。但我知道,我认识的那个薛绍一定会做出更加明智的选择。”郭元振说道,“李家那帮人,空有血统这副好本钱,却根本不足成事。和他们搅在一起,只会落得一个天下大乱、身败名裂!”   薛绍点了点头,“历史早已证明,在大事大非面前,血统是有所用处,但很难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我深信,太后是了解你的。她知道你不会伙同李家的那帮人,去祸害你誓死撼卫的邦国。以她的老谋深算,更加不难看出你现在的北伐,其实是因为骑虎难下而在勉力为之。她更加知道,以你的性格,你肯定不会带着自己的袍泽弟兄去瞎忙一场,更不会让他们去白白送死。”郭元振说道,“换句话说,她知道你想退兵了。你缺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和一个体面的台阶。而恰在此时,李家的那帮皇亲们居然想要谋反了。这对大唐国家来说或许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灾难,但对你和武太后来说,却是一个上天的恩赐。因为,它你有了充足的退兵的借口,和一个无比体面的台阶。”   薛绍沉默的不予回答。心中却在想道:我和武则天这一层次的争斗,一般的大臣和将军是看不到也想不透的。郭元振还真是个奇葩,他简直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郭元振知道,自己已经说到了薛绍的心坎,否则他早就一耳光扇过来了。于是他继续道:“上官婉儿,是一个不算说客的说客。武太后派她前来,就是想要多给你一个回军的理由。她想让你觉得,这样做于公于私都是不亏。这不,连杨思勖都一同来了。这就意味着,你与上官婉儿的事情,连太平公主都已经默许了!”   “唉……”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武太后的一惯作风。洞察人心老谋深算,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可以被她拿来作为交易的筹码!”   “那你还等什么?”郭元振再度怪笑起来,“赶紧带着我送给你的宝贝,去把上官婉儿这颗上好的筹码,拿下吧!”   “你懂个屁啊!”薛绍摸着鼻子,悻悻的道,“我若坚持,她的确不会抗拒。但我不想让她真的沦为,我和太后之间的交易筹码。另外,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一直都是我心中的一份念想,和一份特殊的情怀。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之后,能让我惦记的人和事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因为一时的欲念,就去亲手毁了它。懂了吗?”   “咦!”郭元振侧着脸,看着薛绍怪笑,“你是不想,还是不能呢?”   “对牛弹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薛绍恼火的瞪了他一眼。   “哈哈哈!”郭元振突然就拍着地板大笑起来,还笑得前俯后仰,“堂堂的蓝田公子哟,终于是执戟沉沙喽!”   薛绍一下就跳了起来,如恶狼一般扑向郭元振,“我弄死你!!” 第0900章 唯一礼物   清晨,第一屡阳光爬上朔州的城头时,军中的战鼓已经敲响了第三遍。大军吃过了早饭,开始晨间操练了。   薛绍推开门走出来,迎着朝阳伸了个大懒腰,“天气不错,适合打猎!”   郭元振跟在他身后走出来,右手捂在脸上,揉着眼圈。   薛绍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放下来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干的好事!”郭元振气乎乎的松开了一下手,露出一只熊猫眼。   薛绍哈哈的笑,“回去叫你的部曲,煮几个熟鸡蛋替你敷一敷。”   “你下手还真重,差点就瞎了。”郭元振揉着眼睛碎碎念。   “你也不差啊!”薛绍撸起袖管露出几条血痕,“拼命的挠我还用牙咬的,像个娘们儿一样。”   “行了别说了!”郭元振朝旁边瞟了一眼看到一排守城小卒,小声道:“让人家知道统帅和将军关在屋子里像顽童一样的打架,咱们以后还怎么混!”   “我不怕啊,因为我打赢了!”薛绍嘿嘿直笑,走到他身边说道:“我还没问,你追在我身后跑到朔州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原本是来求你一件事情的。后来听说上官婉儿来了,就一时搁下了。”郭元振答道。   “现在说。”   郭元振道:“我怕你不答应。”   “那你别说了。”薛绍转身就走。   “别走啊!”郭元振一把将薛绍拉住,急道:“我知道你的斥侯都很能干。借十个给我!”   薛绍盯着他看了片刻,“休想!”   “五个!”郭元振拽得更紧了。   “松手。不然士兵们以为你以下犯上,会冲上前来宰了你!”薛绍拍开了他的手,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知道你要去干嘛。我不会答应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我们就这样,不管二竿子的死活啦?”郭元振瞪大了眼睛,包括那只熊猫眼。   “楚玉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薛绍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果知道他在哪里,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用尽一切手段去救他回来。但在此之前,我不希望你这个丰州都督舍弃了自己的职责,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去四处乱撞。”   “丰州无事,你这里也用不着我。”郭元振道,“给我五个人,我潜入漠北打听他的消息。不管成与不成,半年之内我都会回来。”   “不行。”薛绍一口否决,说道,“我已经没有了楚玉,这感觉就像是断去了一臂。现在这关口,我不想再断一臂。”   “那我留在这里,左右也无事可做啊!”郭元振摊开了双手,很无辜的样子。   “你非但是有事做,还是极为紧要之事。”薛绍道。   郭元振皱了皱眉,能被薛绍说为“极为紧要”的事情必然是非比寻常,于是他问道:“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薛绍说道,“另外,我需要你和李大酺成为好哥们儿。”   郭元振咧了咧牙,“这也算事?”   “当然,还是大事。”薛绍说道,“我和李大酺虽然也算投缘,但毕竟碍于身份,我不可能与他朝夕相处打成一片。奚族和契丹现在都是我们的盟友,但谁知道今后的几十年里,时局将会如何转变呢?——所以,我需要你把奚族这边的事情分担起来。懂了吗?”   “明白。”郭元振点头,再道,“那契丹呢?”   薛绍皱了皱眉,说道:“孙万荣刚来的时候,李大酺就表示了他的不屑。我没有问,但大概猜到他是在嫌弃孙万荣的小家子气。”   “怎么说?”   薛绍道:“奚族弱小,但却派出了一万五千骑前来助战。这几乎是他们的倾族之兵。契丹要强大很多,但只来了两万骑。记得很久以前李大酺就曾私下跟我说过,契丹兵马之强盛远超外界想像。保守估计,他们能组建一支八万人的精锐骑兵。”   “我明白了。”郭元振双眉紧皱,小声道:“契丹野心不小。结好奚族,早为防范。”   薛绍微笑点头,“既然我们都已经站在了各自的位置,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职。为此,我们可能会要舍弃很多我们曾经珍爱的东西。这很残忍,而且无法弥补,永远无法两全其美。”   “这种话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舒坦。”郭元振轻叹了一声,“但我知道,你是对的。”   “现在,我要去面见朝廷密使,商量一些紧要之事了。”薛绍转身就走,“你回军营,去干你该干的事情。”   郭元振撇了撇嘴,小声的嘟嚷,“是是,你干美人我干事。”   “那没办法,我是主帅你是兵!”   薛绍到了军驿馆,在门口碰到了杨思勖。   “主人。”杨思勖抱拳而拜。   这个称呼薛绍很少听到,杨思勖好像也是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于是他感觉有点奇怪,上下打量杨思勖。   杨思勖略微弯腰的抱拳站着,头都没有抬。   “家里好吗?公主怎样?”薛绍问道。   杨思勖保持那样的姿势,答道:“主人家中一切都好。公主殿下已经为主人生下了一位千斤。武太后封她为安邑县主。只等主人凯旋回京之后,就办满月喜酒。”   听完之后,薛绍神色未动,但心里却像是激起了万丈波澜,再也无法平静。   太平公主和麟玉、宁晋等人的脸庞,不停在他脑海里闪现起来。还有陈仙儿和她的女儿霓裳,身怀六甲的月奴,并蒂琳琳姐妹花……   薛绍不禁轻声自语:“她们肯定,都在日夜盼望我的归来吧!”   “是的,主人。”杨思勖答道。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平缓情绪,“为何改称我为主人?”   “这是公主殿下给我们下达的号令,让我们从此称呼你为主人,而不是驸马或是的别的称呼。”杨思勖答道,“主人在洛阳置办的新宅已经完工了。公主殿下说了,要等主人回京之后才会搬过去住。公主还说新宅不会再用太平公主府的牌匾,而是改称薛府或用主人的爵位封号来命名,最好是等主人回京之后自行定夺。公主说新宅只有唯一的家主,那就是主人你。”   薛绍的心里,百味杂陈,一时无语。   “主人……”杨思勖犹豫了一下,问道:“打算何时归家?”   “很快。”   薛绍转身朝驿馆内走去。经过一个转角时,他随手一抛,将郭元振给他的邪恶小瓶子扔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他心里很清楚,杨思勖的到来固然是因为太平公主的委派,但其中也有武则天的一记手笔。因为除了权谋之术,武则天还很善长打一些感情牌。   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她打出了一手好牌。现在薛绍满脑子里面,已经全是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起得很早,到这时已经吃过了早饭,焚起炉香读过了半卷书籍。薛绍进来时她起身相迎,门口戍卫的几名卫士更是自觉的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薛绍在他的书案前坐下,微笑道:“我是来辞行的。”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你要出征了吗?”   薛绍点了点头,“你有何打算?”   上官婉儿仿佛是察觉到薛绍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的眼神也开始变得较为复杂,轻声道:“我此行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薛绍当然知道她所说的“任务”是什么,之前捉住送走的李温,不过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而已。   “如果你的任务,将会无法完成呢?”薛绍说道。   上官婉儿的眉头轻轻皱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只是你不愿意说出口。”薛绍道,“你现在的情形,就像你的表弟王昱,将要去往突厥大营里充当使者的时候。”   上官婉儿表情微变,惊讶的看着薛绍。   “你肯定早就知道了王昱的事情,但你一直都没有对我提起过。”薛绍平静地说道,“你一直都很关心他。你不提,是怕影响到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上官婉儿微微低头,表情变得有些痛苦,沉默着。   “你承担了许多,本不该属于你的压力。你的心里,装载了太多的痛苦与无奈。”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为了生存,你只能一再的委曲求全甚至不断的牺牲自己。为了生存,你的脸上永远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让人无从分辨。”   上官婉儿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薛绍,眼圈泛红银牙紧咬,倔强而痛苦的表情。   “一个人,面具戴得太久,是否会让他遗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呢?”薛绍问道。   “是,你说得都没有错。”上官婉儿深呼吸了一口气,用她红红的眼圈盯着薛绍,咬牙道,“我一直都在你的面前装腔作势,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但是为了达成武太后交给我的任务,我不惜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荡妇,尽我所能的勾引你!到了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和你麾下的二十万个男人去睡觉——你满意了吗?!”   “……”薛绍看到了她的眼泪,但是沉默着,没有动。   “你可以走了!”上官婉儿转过身去,背着对他。   薛绍站起了身来,“我只想看到,你原本的模样。我不希望,我爱的只是一张面具!”   “但是上官婉儿除了面具,早就已经一无所有。”背对着薛绍,上官婉儿轻声的道,“很遗憾,让你失望了,薛帅。”   “不遗憾。”薛绍微然一笑,“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上官婉儿转过身来,疑惑不解又略带恼怒的看着薛绍。   “你的眼泪和你的愤怒,就是我要的答案。”薛绍转身朝外走去,说道,“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那还有什么意义?!”上官婉儿大声地叫道,“回来之后,你敢带我去浪迹天涯,永世不再回头吗?你能让我住进你的世界,从此不用理会尘世的纷扰吗?你能时刻陪在我的身边,让我不再感受到寂寞与痛苦吗?”   “不能!”   “你不能!!”   薛绍停住了脚步,轻声道:“你说得没错,我是不能。”   上官婉儿颓然一笑,瘫坐了下来,“那好啊,英明神武的薛帅。现在请你告诉我,换作是你是上官婉儿,你又能怎么做?”   “我会在朔州乖乖等着薛绍凯旋归来,然后素手一挥带回二十万大军。等回到洛阳,你就是女皇一朝的开国功臣。”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到那时,你不再需要浪迹天涯也不用躲进我的世界,更加不会再有寂寞和痛苦!”   上官婉儿睁圆了眼睛,表情完全的凝滞了。   “这是你的使命。”薛绍看着她,平静地说道,“这也是薛绍能够送给心中的那个上官婉儿的,唯一礼物。” 第0901章 谁的时代   薛绍回到住处收拾了一阵,准备回军营。临行时他把两名老斥侯叫了来,对他们道:“你二人留守此处,不必随军远征了。”   两个老斥侯都惊惶不已,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要被惩罚,因此慌忙请罪。   薛绍对他们说道:“别乱想,我有特殊的任务要交给你们去办。我走后你们去请朝廷使者住过来,这里要比馆驿舒服一点。从此你二人负责照看与保护于她,直到我回来。”   “是!”两位老斥侯这才放了心,领诺。   薛绍给他们一份书笺,说道:“这是我的手令,能让你们在朔代二州境内一切来去自如,甚至可以调用五百人以内的兵马。告诉她,让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哪怕是拆了长城,也不会有任何后果。”   “是!”   薛绍离开了朔州城,骑着马往军营而去。一路上他的心神都有些恍惚,任由火耳自己行走都没去管它。   不知不觉的走了很远,薛绍看到前方停了一匹马,马的旁边还有一个家伙正在站着撒尿。   很少有人撒尿撒得像他这么嚣张,他一边撒一边甩着东西四下喷洒,把尿甩得像他的人一样高。   “太他妈猥琐了!”薛绍忍不住笑了,弯腰下身捡起一块石头,对着那匹马就扔了过去。   马匹负了疼,大叫一声撒蹄就跑。   “呀!哎呀呀!别跑别跑!”猥琐男裤子都没有提,放肆狂追。   薛绍哈哈的大笑。   猥琐男停了下来回头看到薛绍,气鼓鼓地叫道,“你也太缺德了!”   “郭元振,你这种货色还好意思骂别人缺德?”薛绍笑道,“先把你的裤子穿上,再来跟我讨论道德这个严肃的问题吧!”   郭元振连忙提起裤子系好腰带,朝薛绍走来,“现在我的马跑了,你说怎么办?”   “别做梦了,我向来只和美人同乘一骑。”薛绍笑道。   郭元振眨了眨眼睛,挺自觉的牵住了马疆开始往前走,瓮声瓮气的道:“算啦,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薛绍微微一怔,这家伙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这都能看得出来?   “怎么了,莫非是被人家姑娘从床上踹了下来,伤及自尊了?”郭元振说道。   薛绍骑在马上,一脚就踢了过去。   郭元振嘿嘿哈哈的干笑着躲闪了过去,说道:“怎么回事嘛?”   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她想要的,我都给不了。”   “你不是早该明白的吗?”郭元振说道,“你已经有了太平公主。而她却是生长在宫里,还被封为了先帝的妃嫔。”   薛绍微微皱眉,沉默着。   “喂,你跟她玩真的啊?”郭元振用上了惊叹的语气。   “真也好假也好,男欢女爱这东西,在政治面前永远都是无足轻重,而且不堪一击的。”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说道,“所以绕了一大圈之后,她还是那个宫中女官和朝廷密使。而我呢,最多也就只能做个顺水人情,助她达成使命。”   郭元振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努力思考,小声道:“那你何不把她睡了,让她从此对你死心塌地?……女人嘛,往往就是这样的。睡了,就老实了!”   “事情如果真有这么简单,还用得着你这个狗头军师来帮我推屁股吗?”薛绍撇了撇嘴,说道,“方才我去试探于她,发现了两个要点。”   “什么要点?”   薛绍说道:“第一,我确定她是喜欢我的,也很想和我在一起。她甚至想要跟我私奔。但是,这显然都不可能。”   郭元振轻叹了一声,“这种故事,最是无趣,也最是伤人!”   “第二,才是重点。”薛绍说道,“正因为第一点永不可能,所以她始终要回到皇宫去做她的才人。那么她就只能把自己的立场,摆在武太后的那一边。唯有如此,她才能活得下去。”   郭元振愕然的怔了一怔,“换句话说,她既是爱着你的,也是一心效忠于武太后的?”   薛绍神情凄迷的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她再无选择。”   “上官婉儿,的确是个可怜之人……”郭元振轻叹了一声,说道,“现在我知道,你为何没有睡她了。”   薛绍皱眉不语。   “等你挥军回朝,局势将会一目了然。你与武太后将会共掌大权,互为盟友并互为政敌。”郭元振道:“现在武太后把上官婉儿当作筹码来送给你,如果你当真收下了,那么上官婉儿就会成为武太后心中的政治叛徒。等她回到宫里,迎接她的将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苦难,甚至还有……死亡!”   “对。”薛绍轻轻的点头,“所以,我非但没有收下她,还和她撕破了脸。”   “啊?”郭元振吃了一惊。   “非如此,不能保她平安。”薛绍双眉紧皱,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将送她一份大礼,让她成为武太后心目当中不可或缺的一员福将,甚至让她成为一位开国功臣。从此,她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整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了。”   “……”郭元振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你真是个大情种!”   “你以为我有选择的余地吗?”薛绍说道,“我身上背负着你们这二十万袍泽弟兄的生死存亡,我有妻有儿身后还有一个河东薛氏大家族。我的心中还有一个理想国和一个亘古无双的完美时代。郭元振,换作你是我,你能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去和上官婉儿私奔吗?”   “既然我们都已经站在了各自的位置,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职。为此,我们可能会要舍弃很多我们曾经珍爱的东西。这很残忍,而且无法弥补,永远无法两全其美。”郭元振叹息了一声,说道:“这是你今天早上说的话。当时我只是过耳不过心的听听而已。现在我才明白,原来那真是你的心声。”   薛绍仰起头来长啸了两声,把郭元振吓得一愣一愣的没敢说话。   “吼出来,舒服多了。仿佛那些事情都已经是过眼云烟。”薛绍呵呵一笑,挥鞭打马,“现在回军营,该去打仗了!”   “喂喂喂,等我啊!把我拉上马去!!”   郭元振在后面拼命的追,薛绍一骑扬尘而去。   “太没义气了!”   郭元振喘着气停住了步子,喃喃的道:“看来,以前的那个蓝田公子真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往后的年月,将会是武太后的时代,和薛帅的时代!”   说到这里,郭元振忍不住呵呵一笑,跳脚起来指着前方没影了的薛绍大声叫骂:“不过是欲擒故纵的臭把戏,你骗不过我的!再怎么样,你都不会真的放弃上官婉儿!——这个大情种、大骚包、大淫贼!!”   军营里面,一切如常。   薛绍回来之后,先在营中各处简单的巡视了半圈。然后他派人去把各军大将请到了自己的帅帐里来,共同商议出兵的路线问题。   草原面积极大,突厥汗国的版图也已是不小。再加上游牧人没有固定的城池,他们的部落随时可以跟着马匹四处迁徙,居无定所。因此想要彻底的征服他们,那是相当的不容易。   商议一阵后,行军方案得以确定。北伐大军的第一目标,锁定为突厥汗国的南庭牙帐,黑沙城。   对于黑沙,薛绍可是一点都不陌生。三刀旅奇袭黑沙南牙,那是他一战成名之时。在这里,他也曾经见证了“小母狼”艾颜的性格转变,那是在他担任唐军使者造访阿史德温傅的叛军之后。   第三次故地重游之时,曾经的承旅帅已经是统领二十万大军的薛帅。当年陪伴他的那些人,裴公仙誓已久恶来已然殉国,月奴身怀六甲艾颜身陷敌国,就连薛楚玉都已是生死不明杳然无踪。   好像,身边就只剩下两个姓郭的了。   晚上,薛绍把这两个姓郭的私下叫了来,破天荒的请他们喝酒。   行军在外,除了犒军待客之时薛绍从不饮酒。   所以郭安和郭元振都觉得挺奇怪,薛帅今天是动了什么心思呢?   “没什么,叫你们来就是为了喝酒。”薛绍如此说道,“后天黎明就要出征,再想喝酒怕是难有机会了。”   郭安和郭元振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淡淡的伤感……是啊,好多人都已经离我们而去。再想和他们一起喝酒,已是不可能。马上又要打仗了,那就趁大家都还活着的时候,多喝两杯吧!   “打下南牙之后,怎么办?”一边喝着酒,郭元振一边问道。   薛绍说道:“打下再说吧!”   郭元振朝帐篷门口看了看,小声道:“我怎么感觉,你最终的目标就是拿下南牙呢?”   “这种话,别乱说!”薛绍低喝了一声。   “郭安又不是外人!”郭元振小声道,“其实我也觉得,打下南牙就已经可以了。我们的单于都护府离南牙不远,打下南牙的同时可以顺手收复单于都护府。”   “重建单于都护府吗?”郭安问道。   “对。”郭元振说道,“打下南牙并重建单于都护府。办下这两件大事,我军此行的目的,也就算是达到了!”   “你这个狗头军师,就不能少说两句吗?”薛绍没好气的道,“我心里早就有了筹划,过阵子你自然就会知道了。急着瞎猜什么?”   “我这能叫瞎猜吗?我是在给你出谋划策呀!”郭元振有点急了。   薛绍笑道:“今天可不是让你来出谋划策的,还是喝你的酒吧!”   郭元振眨着眼睛,“你究竟想干什么?”   薛绍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第0902章 秘密计划   黎明时分,一轮明日垂悬于夜空之西,二十万北伐大军正在誓师出发。   上官婉儿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远远的,静静的看着眼前一幕。   “桃花漫山时,明月照雄关。”她轻声的自语,“有生之年,我恐怕难有机会再次登上这长城了。放眼金戈铁马,转身繁华如梦……”   杨思勖是唯一站在她身边的人。他完全不明白上官婉儿在说些什么。   在杨思勖的身后,是两名门神一样的斥侯。再远些,才是上官婉儿带来的千牛卫卫队。   “二位将军。”上官婉儿轻唤了一声。   两位斥侯并非是什么将军,但上官婉儿明显是在叫他们,于是二人上前,“尊使有何吩咐?”   “二位将军,是从何时开始追随于薛帅的?”上官婉儿问道。   “讨伐白铁余。”斥侯答得言简易赅。   “这么久了?”上官婉儿转过身来,对他们微然一笑,“那你们可以,说一些薛帅征战的故事给我听吗?”   很少有男人能够抵挡上官婉儿的微笑,更少有男人能够难拒绝她提出的小小请求。   但上官婉儿今日偏就遇到奇葩了。两名斥候面不改色心不跳,简单明快的抱拳一答,“报歉,不能。”   然后他们整齐后退一步,站得像门神一样。   上官婉儿转过了身去,面对站眼前的万里苍茫,微微一苦笑,“你的世界,终究离我那么遥远。”   二十万大军向北方挺进,行军速度并不太快。   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充为两路先锋,在前刺探开道。早前他们以为,因为自己曾经投效过韦待价还与刘幽求等人闹过不和,薛绍会跟他们秋后算账。但这一次薛绍的行军布署彻底打消了他们的顾虑——薛帅,还是偏爱并重用朔方旧将的!   紧随两部先锋其后的,是前部兵马大将薛讷,副手唐休璟。他们率领的是唐军传统的步骑混编部队,以步兵为主。一旦遭遇战事,二十万北伐大军不可能同时参战。所以,前部兵马实际上就是在全面开战之前的,早期主战部队。   薛讷身为将门虎子,目前的名气不如他的五弟薛楚玉来得大。但薛绍一直都很清楚,他的才能和薛楚玉不是同一类型的。薛楚玉无疑是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令敌闻风丧胆的盖虎虎将,而他的大哥薛讷则是稳健沉着攻守兼备。至从薛仁贵过世、薛讷接掌定襄军以来,从他的种种表现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完全可以独挡一面,甚至倚为一方国门。   薛讷的副手唐休璟,足智多谋而且作战英勇,是一位典型的“大唐式儒将”。让他担任薛讷的副手,既是用作军师也是一条强有力的臂膀。   唐休璟原本是个举明经的书生,曾经担任过多项文职,一直默默无闻。后来因为边境战争的爆发他才投笔从戎,结果显示出了杰出的军事才能。他的军事素养,有一多半是来自于实战。与此同时他也没少读兵书,否则无法做到厚积薄发。   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这样的将军含金量极高。他们除了擅长临战指挥往往还富有谋略,并且上马可治军下马可治民。类似这种“文武双全”的将军大唐真的很多,远有李靖、李勣和裴行俭这些先辈,近有娄师德、郭元振、唐休璟和张仁愿等辈。在薛绍看来,一个会读书的将军远比光会舞刀弄枪的将军更有价值也更有前途。当然,能把刀枪舞到薛楚玉那种境界的人,另当别论。   除了先锋与前部以及押运粮草的一些后军与民夫,余下大多数的军队人马都由薛绍亲自率领,督为中军。这是一个简化而紧凑的行军队型,薛绍宁可走得慢一点也不想把队伍分得太散、战线拉得太长。因为这是长途跋涉的出关击敌,薛绍可不想被善长游击的突敌人,化零为整的各个击破。   大军出发的第三天离开朔州已超百里,先锋与前部都还没有发现敌踪,战斗也就无从说起。但是薛绍派出的战场斥侯,已经悄然送回了一些重要的讯息。   突厥人或者说整个突厥汗国,正在向北迁移。他们有不少于三万人的军队留守黑沙南牙,但是骨咄禄之前率领的二十万主力已经多数撤往了大碛,看来是想逃往漠北老巢。   斥侯所说的“大碛”是指黑沙以北的那一片大沙漠。薛绍曾经到过那里,茫茫无涯很难翻越。唐人时常所言的“漠南、漠北”,分水岭就是那个“大碛”。   很显然,骨咄禄是在逃避这一场大战。这并未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甚至早在过年之前自己病重之时,得知突厥人也已经撤兵的时候,薛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毫无疑问,突厥的内部已经出了问题。而这个问题,很有可能是由元珍的死亡或者失踪所引起。   得知突厥北逃的准确讯息之后,薛绍终于可以实施自己那个“天机不可泄露”的秘密计划了。于是,他把几个重要的将军叫到了身边,一一嘱咐。   第一个接手这个“秘密计划”的,就是自称封疆大吏一方军帅的,郭元振。   “郭元振,你赚了,你要发达了。”薛绍对他道,“你只带了五十条壮汉来参战,现在我却要给你五千人。”   郭元振当场就大笑,“快说,打谁?”   “不打谁,我得让你回丰州。”薛绍说道,“这五千人,都是我从河陇带出来的,其中有一部分人还是你的老部下。”   “回去干嘛?”郭元振很是不解,“大战在即,你怎么叫我回去呢?”   “筑城。”薛绍只说了两个字。   众将愕然。   薛绍道:“现在突厥的主力大军已经撤往了漠北,短时间内他们难以再次占据漠南。而我们就要趁此机会巩固胜果,并将防线往北方推移。丰州横跨黄河南北,突厥南下往往最先攻拔此地。黄河上的渡桥烧了又拆、拆了又烧,终究不是御敌之长策。因此,我要你在丰州以北百里左右选取良址,新造一座军镇。让它与丰州互为犄角之势。但有敌人来袭,前后夹击背水一战,务求歼敌于北岸!”   “好主意!”郭元振深吸了一口气大为振奋,“这么说,刚才这五千号人马,从此就都归我了?”   “当然。”薛绍道,“他们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个个金贵。另外还有银川军屯与朔方旧镇的兵马也都归你了。用好他们,别把朔方军的这面大旗给弄丢了。能做到吗?”   “誓死撼卫,朔方大旗!”郭元振重得抱拳大声应了一诺。他很少像这样的慷慨激昂。   “新城筑起,就叫西受降城。”薛绍说道。   “西受降城?”众将有些讶然。   “是的。你们就当它是,接受敌酋投降之意。”薛绍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张仁愿,心道:这原本是几十年以后,将由你来主持的一项大工程。现在薛某人不得不越俎代庖,先你一步了!   张仁愿被薛绍看得有点不知所措,左顾右盼了一阵,仍是满头雾水。   “张仁愿!”   “在!”   薛绍指着行军地图上的一处,“拂云堆,知道吗?”   “末将知道,它是阴山之南的兵家必争之地。”张仁愿答道,“突厥南下,往往取由此道。他们还在那里建了一所神祠,但逢出兵之前都会前去祭祀。再早一些,北方草原各部都由此处南下参拜我大唐的天可汗。因此这条通道也被称为天可汗之路。”   “说得透彻。”薛绍赞许的微笑点头,说道,“天可汗之路,现在几乎快要成为历史了。因此我要你去做的这件事情,意义就会显得犹为重大。”   “请薛帅下令!”张仁愿很兴奋。   薛绍道:“我的五千中军越骑全数给你,另外我会拨给你三千步卒与三千民夫以及足够的军资。你去拂云堆造一座兵城,就叫中受降城。我要它固若金汤莫敢来犯,我要你一夫当关百夫莫开!”   “是!”张仁愿暴喝一声,脸都红了。   不光是他,在场的人都有些热血沸腾。但是,好像除了赵义节以外。   郭元振一双眼睛可算是毒了,嘴更是毒,当下就说道:“薛帅,你把中军越骑都给了张仁愿,那赵义节可就真成了光腚将军了。要不你就派他和张仁愿一同去筑中受降城吧?”   “不行。”薛绍说道,“赵义节,你别不高兴。我留着你自然另有大用。”   “是!”赵义节应诺。   “郭元振,张仁愿。”薛绍再道,“你二人的受降城筑成之后,相互之间的间隔约在四百里左右。在这四百里之间,我要你们多筑烽火台,彼此消息互通。”   “我们之间,那是阴山。”郭元振道。   “对,就筑在阴山之上。”薛绍道,“我要让突厥人,再也休想迈过阴山一步!如果有,你们让他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对死一双。死着死着,他们就不会再来了。”   “好办法。我喜欢!”郭元振嘿嘿直笑。 第0903章 债多不急   薛讷和唐休璟这两位大将也参加了会议,但他们性情沉稳一直都在细心聆听,还没有插一句嘴。   “慎言,休璟。”薛绍很客气的称呼了他们的表字。唐休璟原名唐璿,以字行。   “在!”两位大将上前应诺。   “我命令你们,一鼓作气打下南牙,收复单于都护府!若得必要,我会亲自率军上前与你助战!”薛绍下令。   “末将得令!”二将慷慨应诺。他们就等薛绍的这个命令,然后大干一场了。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步。”薛绍说道,“刚才你们听到了西受降城和中受降城,肯定早就猜到了,还有东受降城。”   唐休璟道:“薛帅是想重建单于都护府,并在那里筑起一座受降城吗?”   “对。”薛绍道,“这些年来北方但凡有点不安宁,我们的单于都护府就最先遭殃,早前突厥人就曾杀害了单于都护府司马张行师。这既是仕人之伤,也是国之大辱。我不希望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要驻军、我要筑城。我要单于都护府不光是一个衙门官府,还得是一个强有力的军事壁堡。另外,我要用烽火台和精兵强将,把三座受降城连为一体,让它成为长城北面的一座新长城。我要把大唐和突厥之间的战场,从我们的边境前推百里以上!”   众将听了,都很振奋。和突厥打了这些年,胜负且先不论,大唐自己的城池和百姓总是一直遭殃。如果三座受降城真能达到薛绍预期的效果,那绝对是国家之福、民族之福!   一向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薛讷,上前一步抱拳:“东受降城筑成之后,末将请命率军驻守!”   “没人比你合适。”薛绍笑了,心说我这个族兄一向“木讷”得能够把人急死,这回却是机灵死了!   唐休璟本来也是想要主动请缨的,但见薛讷已然抢先,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薛绍环视众人,“众将还有何疑问?”   “没有!”   薛绍挥了一下手,“除郭元振与赵义节留下,都散了。”   众将都走了,只剩下郭元振与赵义节。   薛绍说道:“赵义节,我要交给你一件特殊的任务。”   “请薛帅下令!”赵义节抱拳。   薛绍道:“我要和郭都督一同去往丰州,去干一件,你可能不大喜欢干的事情。”   赵义节直眨眼睛,“还请少帅明示?”   “我要你去,抱大腿。”薛绍说道。   “啊?”赵义节果然愣住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当初,是我把你从千骑当中踢出来的。现在,我要你衣锦还乡,重返御林军。”   “末将……不是太明白。”赵义节仍是满头雾水。   郭元振在一旁笑了起来,说道:“薛帅是让你去巴结讨好一下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他现在正在丰州养伤。这就是薛帅所说的,抱大腿吧?”   “对。”薛绍笑着点了点头,“诺真水一战羽林卫也是损失惨重,其中包括一些重要的中层将领。赵义节,李多祚会是一条好大腿。”   “可是……”赵义节看来有点不大情愿,小声道,“末将更希望能留在薛帅身边,冲锋陷阵抵御外敌!”   郭元振一拍赵义节的肩膀,“薛帅做事向有道理,以后你会明白的。现在你就不必犹豫多问了,跟我走吧!”   “好……”赵义节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   薛绍走到他身边,对他道:“不妨对你透露一点机密。迟早,我们会在京城相聚的。”   赵义节眼睛一亮,“末将明白了!末将这就前去收拾行囊!”   薛绍微笑点头,赵义节急忙走了。   “你这几手铺排,算是漂亮。”郭元振说道,“精兵强将都被你布列在了漠南,避免他们回朝之后一哄而散。”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三座受降城和千里烽火台,再加上以后将会登场的特殊军器,这应该能够防止突厥人的轻易南下了。就算再有战争,我也把战场往前推了上百里,我们的州县和百姓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饱受战争的摧残。”   “于国于民,这是你的丰功伟绩一件。”郭元振皱了皱眉,“但你想过没有,你未经请示就擅作主张制定并履行了这样的军国大策,还将精锐兵马滞留于外并交由心腹重将来统领。武太后,会怎么想?”   “她无非是想弄死我,这个念头恐怕早就存在于她的脑海里了。”薛绍双手一摊,满不在乎的道,“那我再多干一两件让她不爽的混账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郭元振愕然的轮了轮眼珠子,“你还真是债多不急,虱多不痒啊!”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隐忍。到现在,我总结出一条经验。”薛绍说道,“适当的谨慎,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如果一味的忍而不发畏手畏脚,那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到头来,还得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有道理。”郭元振笑嘻嘻的点头,“那你一直都在欺负我,我是不是也不用忍了?”   “可以啊,前提是你打得过我。”薛绍盯着他的熊猫眼冷笑了一阵,说道,“按我朝的制度,等北伐大军归朝之后,除了少量的军队会被留下来驻守京城之外,其他的大部分人马将会被分散到各处。将军们也将回朝就职,或是奔赴不同的驻地上任新的官职。如果我不留出几手,回朝之后我就是一个光腚将军。或许会有人记得我曾经立下的功劳,或是敬重我打下的名声。但是,没人会害怕一个空有名望却手下没兵的将军。”   “所以你留下了三座受降城。这既能防范突厥又能确保北伐大军的精锐不散,还能给自己留一笔家底和一条后路。”郭元振点了点头,“办法倒是不错。但万一你在京城有什么事,千里之外的三城又怎能救你?”   “真到了那个份上,别说三城,百城都救不了我。”薛绍微笑道,“但你放心,这样的事情轻易不会发生。”   “我还是担心。”郭元振皱着眉,摇了摇头,“带兵在外,你天下无敌。回朝之后,你哪是武太后的对手?”   “若论权谋争斗,我的确不是她的对手。”薛绍说道,“但是,政治的核心是什么?”   郭元振眨了眨眼睛,“治国。”   “对。”薛绍微然一笑:“政治的核心与最终目的,是为了治国。一切权谋争斗,都只是手段而已。在这个大方向上,薛某人和武太后的目标是统一的。关键更在于,薛某既没有染指皇权的血统身份,也没有祸乱天下的野心欲望。因此,我不会和她有根本的冲突。就算将来会有一些明争暗斗,那也是无伤大雅的细微末节。”   “这也正是,武太后一再对你宽容和妥协的原因吧?”郭元振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换作是一个李家的皇子像我这么干,早就死够八百次了。再者,她可以算作是我的一个老师。我的志向我的为人,她都很了解。”   “听你这么一说,我放心多了。”郭元振轻吁了一口气,“尽管如此,你回京之后也尽量小心谨慎一些。古往今来被君王戮杀的功臣名将,那也是不少了。”   “放一百个心,我还没有活腻。”薛绍没好气的哼了一句,说道:“再说了,条件没谈好,不弄到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我是不会轻易回朝的。”   “这就好!”郭元振哈哈的笑,“你好好谈,做大官!你混得好,我们才能跟着吃香喝辣!”   薛绍笑而不语,郭元振这是话粗理不糙。现在已经不止一个郭元振,在跟着自己“混饭吃”了。   “现在,我可就安心的回丰州,当我的封疆大吏一方军帅去了!”郭元振道。   “去吧!”   郭元振走后,薛绍坐了下来轻吁一口气,心中想道:方才郭元振的这番话,应该是说出了很多北伐大将的心声。回朝之后我薛绍能否保命久活、能否在朝堂之上立足长远,将会直接关系到他们本身的生死荣辱。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了,一个军武派系!”   次日,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的两路先锋,和薛讷唐休璟所率领的主力前部,三支人马加速前进,直扑突厥南牙,黑沙城。   战斗很快就打响了。突厥兵马虽然不是太多,但他们坐镇“主场”以逸待劳,抵抗十分顽固。面对唐军的三路夹攻,他们好像完全没有撤军的计划,只在拼死战斗。   唐军占据了优势,但一时之间也难彻底取胜。   薛绍率领主力大部稳健前行,不停收到前方送回的战报。他判定,死守黑沙的这支人马,是骨咄禄留下来断后的炮灰死士。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挠唐军拖延时间,好让骨咄禄有更加充裕的时间,带着若干的部族与兵马撤往漠北老巢。   于是有将军建议,我军应该速战速决拿下黑沙,然后全速追击骨咄禄主力。但是薛绍否决了这个提议。原因是,草原如此巨大又没有固定的城池,没人知道骨咄禄会逃到哪里去。就算知道了,等我们打下黑沙越过大沙漠再追上他的时候,我军已是人困马乏,敌军则是以逸待劳。那等于是,羊入虎口。   所以,步步为营,先拿下黑沙城再说! 第0904章 我的方天画戟   黑沙之战,越打越激烈。受伤了的野兽更加凶残,驻守黑沙的突厥士兵们做困兽之斗疯狂反扑。薛讷和唐休璟所部兵马虽然节节胜利,但付出的代价也并不小。   与黑沙之战相比,收复单于都护府的战斗就轻松简单多了。突厥人留在这里兵马并不多,薛讷只是派出了一支轻骑部队展开了一场夜袭,战斗就此宣告完毕。   薛绍亲自来到了单于大都护府查看情况,主要是为了堪察地形选取合适的新城筑址。   单于大都护府,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城池之一。但是和它的级别与称号相比,所谓的“城池”实在是太渺小太寒酸了,连一个内地的县城都远远不如。所谓墙城,不过是一圈夯土堆起来的土篱笆。薛绍一脚踢上去,就塌了一大片。   城内更是差劲透了,没有街道没有集市,倒是一堆堆凉晒的牛粪马粪很是壮观。房子很少见,多是一些帐篷。原来的都护府官署早已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现在仅能看到了一些残破的夯土院墙。   薛绍的牛筋马靴踩着都护府的灰烬,嘎吱作响。四下看去,他看到了一个铁笼子残留在废墟当中,颇为醒目。于是他问道:“那是何物?”   一名获救的汉奴告诉薛绍说,几年前都护府曾用那个铁笼子关押过元珍。当时元珍因为犯了一些事被下狱。后来骨咄禄起事,元珍诈称他可以前去劝降,都护府就派他去了。再后来元珍率军攻下了都护府,倒把这个铁笼子留下了,说是作为纪念。   薛绍听了冷笑一声,“来日得到元珍的尸首,就用这个铁笼子给他下葬!”   这时,负责筑城的土木官员视察了一遍回来,告诉薛绍说,这里的土质不是太宜筑城。就算勉强来筑,也很难筑起高大坚实的城墙。   其实不用他们汇报,薛绍的心里也多少有数。此处临近大沙漠,土地沙化比较严重地基也不是太稳,附近又没有大石可供开采。构筑城墙大宅所需的基石,都要从长城关内的南方转运而来。真要动起工来,那叫一个煞费时日劳民伤财。   这个问题,对大唐时代的建筑大师来说,都是难以解决的硬伤。否则,这么多年来单于都护府早该改头换面,变成一座大城了。   薛绍听完了,却只是淡然一笑,说道:“基石的问题,我自有办法不用你们担心。现在,你们就按朔方和雁门那一类大型军镇的标准,去设计新的都护府规模式样。打下黑沙城之后,附近有一座黑山盛产良木,只管派人前去砍伐。我要你们特别注重城墙的高度和厚度,我要它跑得起马车。上限,只要不超过长安与洛阳的规格就是。”   官员们听说之后都大吃了一惊,在一片沙地之上建起不输长安的高巨城墙,这不是说天书么?!   “去办!”薛绍低喝一声。   “是!”土木官员们慌忙应诺而去。   将军们都笑,说这些土木匠师怕是一辈子没干过这种事情。当然,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   你们听说过就有鬼了!薛绍觉着好笑,水泥!那是高科技,懂吗?   ……   黑沙南沙战火弥漫兵戈不止,北方与之相隔了一片大漠的百里开外,却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听闻唐朝派谴薛绍挂帅,率领二十万大军北伐而来,突厥可汗骨咄禄下令,南牙一带所有的百姓,一律北迁。   如今这个时代,人口就是最大的资源。在损失了同罗与仆骨数千帐部户之后,骨咄禄不想再丢下任何一个部户。命令下达之后,骨咄禄还派出了军队强力执行。于是黑沙一带所有的游牧人口,无论是突厥本族的部落还是其他部族的牧民,全都被强行搬家,往北驱赶。   这是突厥版的“坚壁清野”。这个战术并非是骨咄禄首创,几百上千年来北方的游牧人都会用这个法子,来对付南方大军的强势讨伐。一旦他们带着百姓和牛羊往北逃遁而去,南方的大军来得再多再猛,也只能得到一片没有活物的草原而已。于是这个策略,他们屡用不爽。   在茫茫混乱的迁徙人群之中,一个老妪驱驾的马车显得极为渺小,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混乱的人群和乱奔的羊马所吞没。   草原人搬家很简单,把帐篷、铺盖和粮食、炊具等物打包一卷往马车上一堆,骑上马儿赶着牛羊就可以走了。可是这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情,对赶车的老妪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因为她只能独自一人忙活这些事情。她年迈的老丈夫已经安静的躺在了一个石堆里永久长眠,帮不了她了。   附近不停有青壮男子骑马跑过,但没人多看老妪一眼更不会有人来帮忙。时下草原人的传统与汉家不同,他们不懂什么尊老爱幼也不习惯助人为乐,他们只懂得如何的追随强者,从来不会悯恤任何可怜之人,哪怕这个可怜之人曾经是一位英雄。   老妪的牛羊不断的被混乱的人群冲散,混入了别人的羊群之中。那是她丈夫留给她唯一的财产和耐以生存的食物。她很心痛,但无法停下来去追回那些牛羊。她一边赶着车,一边不停的回头朝车厢里张望,眼神充满了焦急与无助。   车厢里,静静的躺着一个男子,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被褥。仅有的一些锅碗盆瓢都堆放在他的脚头,随马车晃荡不停的咣当作响。   男子却躺着一动不动,仿佛是死了。   “蒙厄巴,蒙厄巴,你渴吗?”   “蒙厄巴,蒙厄巴,你又睡着了?”   老妪用突厥语连着喊了几声,车内没有回应。她急了,连忙停下马车艰难的爬进车厢里,摇晃男子。   还是没反应。   老妪拼命摇着男子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有一些听到了哭声朝这边张望,但没几个人过来探个究竟更谈不上帮手。   大家都在逃命。   有几骑朝这边奔来,停在了老妪的马车边。其中一个领头之人用马鞭抽着车棚喝道:“为何停下不走了?”   “俟斤!!”老妪放声大哭,“我儿子!……我的最后一个儿子,死了!”   俟斤是突厥的官名。领头之人就是俟斤,他问身边的人道:“怎么回事?”   身边之人答说,这是突厥部族的老牧民约格罗的遗孀。他们曾经有五个儿子,全都加入了大汗麾下的附离狼骑。结果诺真水一战五个儿子死了四个,只有一匹老马驮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儿子蒙厄巴回来。老头子约格罗伤心过度当场就死了,就剩下一个老婆子和这个半死不活的儿子约格罗·蒙厄巴。   “我也有两个儿子和三个侄子,死在了诺真水……”俟斤轻叹了一声,伸手撩开了马车的羊皮棚子。低头一看,躺在车上的那个青年结了一头凌乱的突厥式小辫子,面无血色双唇黑灰,看来确实死了。   “你们几个,找个地方帮她把儿子埋了。”俟斤说道。   随从听了令,七手八脚的爬上车去搬蒙厄巴的尸体。其中一人刚刚把手伸过去,蒙厄巴斗然一下双眼瞪大,一手伸出如同铁钳一般,将那人的手腕给捉住了。   “啊啊啊!”随从魂飞魄散惊声大叫,另外几人更是吓得屁滚尿流摔下车来。   蒙厄巴已然坐起身来,眼中精光暴闪浑身杀气四射,哪里还像一个垂死之人,分明就是一只刚从地狱当中苏醒的厉鬼!   “蒙厄巴,你又诈尸啊!”老妪惊声大叫,“你爹就是这么被你吓死的,现在你又要吓死你娘啊!”   骑在马上的俟斤也被吓坏了,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摔翻下马。看着诈尸活回来的蒙厄巴那副将要吃人的模样,他抽出刀来,浑身哆嗦的喝道:“你、你是人,还、还是鬼!……放、放开我的随从!”   蒙厄巴仍旧死死抓着那个随从的手腕,任凭他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也抽不出来。听到俟斤的声音,他一脸茫然的慢慢转过脸来,双眼呆直的看着指着他的刀尖,喃喃道:“我是谁?我在哪里?”   “他说的是汉话!!”俟斤大声叫道,“来人,这里有唐军的奸细!”   老妪吓坏了,慌忙滚下车来跑到俟斤马前叫道:“俟斤,我的母亲是汉人啊,我们家里的人都会说几句汉话!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最后也嫁给了突厥约格罗家族的草原人!我们一家都是骨咄禄可汗的忠诚子民啊!我四个子儿都阵亡在了诺真水,只剩下蒙厄巴一个人半死不活的趴在马背上回了家,他怎么可能是唐军的奸细?”   听老妪这么一说,俟斤慢慢的收起了刀。马车上的那个随从也终于挣脱跳下车来,惊慌跑回俟斤的身边。抹起袖管一看,手腕一圈黑紫色,骨头都快变形了!   “他好大的力气,像鬼怪一般!”受伤的随从浑身发抖,“冤鬼附体、死人诈尸!可、可怕,太可怕了!”   “诈尸的鬼怪,就该烧掉。”另一人说道。   其他的随从都附合。   “我儿子明明是活人,怎么是死的!”老妪急忙跑到马车边,拍着车子对蒙厄巴叫道,“蒙厄巴,你说话啊!好好的说,用突厥话说!”   蒙厄巴一脸茫然的看了看老妪,又看了看俟斤和他的随从们,愣着一双眼睛不说话。   “放火,烧了这个鬼怪!”俟斤下了令。   “不要啊,你们不能这样!”老妪急得大叫,冲上前来扑在了一堆泥水之中对着俟斤磕头,“他是我儿子,不是鬼怪啊!”   坐在马车上的蒙厄巴仍是一脸的茫然表情。看到那几个随从举着火把慢慢的走近,他的手开始在身边四处摸索,嘴里胡乱的嘟嚷起来。   “他又在说汉话了!”随从惊叫。   俟斤眉头一皱,“你的鬼怪儿子,说了什么?”   老妪抬头起头来回看了蒙厄巴一眼,惊慌的道:“我儿子说,我不是鬼怪,我是约格罗蒙厄巴!骨咄禄大汗麾下英勇的狼骑战士!”   “他当真这么说?”   “真的、真的啊!”老妪扑在泥水堆里拼命磕头。   蒙厄巴看着老妪,僵直如死人的双眼终于是眨了一眨,但仍在喃喃的念着那一句:“我的,方天画戟呢?” 第0905章 踏平黑沙   黑沙之战因为突厥军队采取了龟缩式的严防死守,从而演化成了一场拉锯之战。虽然薛绍拥有绝对的人数优势,但他不想在这里付出太大的伤亡。于是在战斗进行到第六天以后,他下令让薛讷和唐休璟改变策略暂缓攻击。   然后,唐军将整个黑沙团团的包围了起来,让他们变成了瓮中之鳖。   十而围之,不攻令其自乱,这个战术显然是对路的。最初的时候,突厥士兵大多抱定了必死之心,死守黑沙拖延时间。薛讷和唐休璟发动的连番猛攻,让他们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在经历了一番猛烈攻击之后突然停下来,突厥士兵们总算获得了喘息之机,但内部的问题突然就浮出了水面,并且显得相当致命。   首先,他们绝对不会有外援来救。这就意味着除非他们击败眼前这支唐军,否则很难再有生还的希望。人可以凭着一时血气之勇而舍生忘死,但求生的本能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当战斗停止之后,他们反而感到了绝望和后悔,他们的士气一跌再跌,几乎快要无可拯救。   其次,他们严重缺少粮草和医药。活人可能会饿死,伤员只能流血等死。后来,他们的饮水也被唐军切断了。就算不再有战斗,他们的生存也遭受了极其严峻的考验。   最后一个问题,那也是最令他们感到恐惧不安的。那就是,唐军虽然没再发动大规模的攻击,但是隔山岔五的就用抛石车或是巨型攻城弩,往他们的军营里投掷“大炸雷”。虽然数量不多,但足以让他们心惊胆裂。因为这个东西曾在银川之战和诺真水之战当中,给突厥大军带去了毁灭性的打击。草原上早有谣言,说那是薛绍从“上古妖魔”那里借来的妖邪之力。一夜之间,就能让数万人化为灰飞烟灭。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已经死定了,还只能慢慢的等死。   被困在黑沙城里的突厥士兵,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状况。   时间慢慢过去,转眼已是月余。   突厥军队拼命突围了几次,但无一例外的都被唐军狠狠的打了回去。他们曾经彪悍的骑兵部队,因为粮食和饮水的严重缺乏,现在就像已经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再也嚣张不起来。   再又过了半个月,困着一两万名突厥士兵的黑沙城,几乎快要变成一座死城很难看到什么生气,估计连战马都快要被他们吃光了。   这时,众将军纷纷前来请战,要一鼓作气拿下黑沙。   薛绍心里当然比他们更清楚,现在确实是到了收网的时机了。但是派谁去打呢?这里面可得有个大讲究。   拿下敌国的陪都并歼敌上万,这无疑是大功一件。为将之人一辈子,也很难碰上这样的事情。如果能够带着这样的功劳回朝,那就等着飞快蹿升前途无量好了。更何况是在现如今这样的“非常时期”,武太后执政的朝廷迫切需要一个能够振奋国人的捷报。当然,这个捷报的主角肯定是薛绍。但具体是哪位大将带兵打下了黑沙,也是一个可以拿来大肆炒作的“政治体裁”。以武太后极其善长推动舆论的一惯作风,她不把这个带兵打下黑沙的将军炒作成民族英雄和当代名将,她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众将的请缨都来得相当踊跃,谁也不想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薛绍心里想得清楚,不能怪这些将军们“急功近利”,为将之人谁不想立功呢?自己当年还不是一样?   思忖一阵后,薛绍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将军都吃惊的决定——命令,李大酺与孙万荣所部兵马,发动对黑沙的最后一击。   此令一出,诸将惊愕——为何要把好端端的军功,拱手让给奚族与契丹呢?   薛绍没有多作解释,因为他的命令向来是用来执行,而不是用来解释的。   薛绍的命令下达之后,奚族与契丹的兵马,马上就对黑沙发动了致命的突袭。两支人马一共四万骑,摇摇欲坠的黑沙城哪里还能抵挡得住,他们只花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几乎快把黑沙夷为了一片平地。   李大酺作战极其勇猛,在战场之上亲手斩杀了不下四十人。有目睹了他作战的人回来说起,说他作战的风格很像朔方猛将牛奔。所不同的是牛奔使的是狼牙棒,他使的是一把自制的大马刀。这个家伙上了战场,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什么王子,简直就像一只刚刚跑出了笼子的饿虎,见人就吃骨头都不剩。杀得兴起他还会放声哈哈的大笑。那笑声,绝对的魔性到家。   战罢之后,李大酺还把敌人的尸体都收集了起来,堆上沙土筑了一座京观。别人问他为何如何?他振振有词说,汉人言近朱者赤,我是向薛帅学的!   相比之下,孙万荣可就“斯文”多了。虽然他派出参战的兵马更多,但杀的人还不如李大酺的一半。   薛绍听说之后,再下一令:让孙万荣执行突厥俘虏的斩首之刑!   孙万荣这下没办法了,只好依令而行。   到这时,原本心中有些不解和愤恼的唐军将军们,都明白了薛绍为何这么做。其实他是为了让奚族与契丹,与突厥之间结下仇恨。虽说这两族是跟着唐军打了这一仗,黑沙屠城这笔仇恨的大帐,突厥人固然会记在薛绍的头上。但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这亲手杀人的事实,是怎么也抹不去的。尤其是战后执行俘虏死刑的契丹人,他们一定会被突厥汗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突厥人一向崇尚战斗中的英勇,如果有人在战场上被人杀死了,他们会认为那是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用中国的老话说,那叫“战场无私仇”。但除此之外别的任何死亡方式,都会被他们视作极大的仇恨。   薛绍了解突厥人,同时他也看出了孙万荣是在畏手畏脚的消极作战。并且从一开始,他就在刻意隐藏实力。既然孙万荣不那么坦承,薛绍也就不介意用上一点阳谋,在契丹和突厥之间拉一点仇恨了。   ……   在草原上,力量就是话语权。老约格罗曾经有五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他的牛羊和争得的草场曾是小部落里最多的。但是现在他死了,他的五个儿子也只剩下了“半个”,所以没人归还他家走失了的牛羊。到了新的水草居住地,他家分得的草场也是最小最差的,那几乎是谁都不要的一块荒滩。   老遗孀还病倒了,一两个月的长途迁徙对她来说就是一场灾难。何况,她还刚刚失去了儿子和丈夫。唯一幸运的是,曾经差点被埋葬的蒙厄巴就像得到了草原之神的眷顾一样,神奇的恢复了健康。他开始撑起这个家。   清晨时,蒙厄巴骑着马挎着刀提起套马索,将为数不多的几只牛羊赶出羊圈去放牧。这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几骑快马由南向北快速的奔去。   “狼骑斥侯!”他眉宇微沉,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的弯刀。   身边的牛羊感觉到了他身上喷薄的杀气,惊慌的嘶叫开始乱跑。   那几骑飞快的奔去,毫无停留的迹象。蒙厄巴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收拢他的牛羊,将它们赶到了一条小溪河边。   牛羊啃食河岸的青草时,蒙厄巴把脸埋进了溪水里,拼命的搓洗,洗去了脸上那些让他面目不清的泥垢脏物。   然后,他怔怔的看着河水映出的那一张脸。   这是一张典型的,河东薛氏的男人才会有的脸。很多女子会对这张脸一眼倾心,哪怕是活到了五十岁这张脸也会显得很年轻,就像那个名震天下的大唐战神,薛仁贵一样。   “父亲……”他轻唤了一声,双眉皱起,“我是你的儿子薛楚玉,我不是突厥人!”   他从靴子里面拔出割肉吃的匕首,想割掉这满头难看的突厥小辫子子。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呼唤声,“蒙厄巴,蒙厄巴,饭做好了没有?我好饿啊!”   他毫不犹豫的收起匕首,大步走向那一间破蔽的帐篷。对于一个曾在讲武堂修习又在边疆混迹多年的将军来说,听懂突厥话是最基本的技能。薛绍和郭元振甚至能把突厥话说得像地道的草原人,这一度让他有些自惭形晦。   如果没有那天自己“炸尸”的一场经历,薛楚玉苏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爬也要爬到南方去,找到薛绍和自己的跳荡军。当时自己的意识很迷糊,但是这些突厥人说的话自己却很记得很清楚。这让他也想起了一些事情,阴山之南的那场战斗当中,自己战到了落单力竭,被一群敌人逼近一片树林。在那里,他拼尽全力杀死了这一批强悍的敌人。其中有五个人穿着一样的服饰用着一样的刀,连长像和发饰都是极其相似的。   那肯定是一家子当中的五个兄弟。突厥人的军事组织是典型的“上阵不离父子兵”,他们一向根据家庭、亲族、部族来进行队伍的编制。   杀掉这批敌人以后,薛楚玉记得自己也伤得不轻,连战马都战死了。然后他爬上了敌人的一匹战马继续战斗,直到失去知觉。过了很久他才苏醒过来,当时的感觉就像当年在朔州战到力竭而陷入假死,直到父亲赶来将他救活。   可是苏醒之时,薛楚玉却发现自己的身上被压了很多的石头,身边还有人拿着石头不停的往自己身上堆放。薛楚玉看清了那个人,他有一头突厥人才会有的小辫子。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薛楚玉斗然出手掐住了那个人的喉咙,咔嘣一声就将它扭断了。然后,自己就又晕厥了过去。   当他再次苏醒之时,便是那日迁徙途中的“炸尸”一幕。   片刻后,薛楚玉担着一碗碎羊肉和粟米熬成的粥,进到了帐篷里,坐在了约格罗的老遗孀面前。   “好香啊,蒙厄巴!你喂给我吃好吗?”老妪颤巍巍的爬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像一朵秋天的菊花。   薛楚玉点了一下头,用羊骨做成的汤匙舀起一点稀粥,吹了吹,递上前。   老妪慢慢的舔着吃完了这一勺稀粥,就又躺下了,“我饱了,你吃吧!”   薛楚玉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出话来。他很想告诉她,我不是你的儿子蒙厄巴,我是大唐的将军薛楚玉。我不仅杀了你的五个儿子,还掐死了你的丈夫……   可是,面对眼前这个因为劳累和伤心过度,而病入膏膏肓神志不清了的可怜老妇人。薛楚玉努力了好多次,却怎么也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来。 第0906章 漠北的愤怒   黑沙大战结束之后,薛绍在帅帐之中摆起庆功大宴,专为李大酺和孙万荣庆功。   李大酺欣然前来,乐可不吱的好一阵痛饮。孙万荣则是强颜欢笑,好不郁闷。薛绍看在眼里心中好笑,心说孙万荣确实老道精明,对契丹来说这是他们的福份。但是站在大唐的立场上来说,他这是心怀异志鼠首两端,不可深信之。反观李大酺,率直耿直英勇无畏,这可能会给奚族带来一些灾难。但这样的好盟友,我不会让他倒大霉的,我罩定他了!   唐军的阵营里,难免还有一些将军因为错失了黑沙的功劳而郁郁不乐,甚至对薛绍有了一些意见。人多了队伍就会变得难带一些,这是常情。为了安抚这些心怀不满的将军,薛绍叫郭安私下泄了一些口风出去,说黑沙的这点功劳,跟接下来我们将会斩获的大功劳相比,那是微不足道的。并且这个功劳,还将是人人有份。诸将,就等着回朝之后飞黄腾达便是!   这个口风一漏出去,军中那点不满的怨言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甚至,在薛绍把黑沙城的大部分战利品都送给了奚族与契丹之时,也没再有人发表什么不爽的看法。像薛讷和唐休璟这种老道精明的大将,还对薛绍这一举动表达了极大的赞许。因为军中向来讲究赏罚分明,有赏有罚才有威信。尤其是对待奚族和契丹这样的外族友军,更要让他们觉得不虚此行。不然的话,下次可能就叫不动他们了。   踏平黑沙之后,薛绍将军队稍微往前推进了一些。前部薛讷,已经将兵马驻扎在了碛口,那是突厥大军跨越沙漠之后的南下必经之路。同时,唐军想要北伐杀入草原腹地,也必经此地。   任谁看到这个架式,都不会怀疑大唐的北伐大军,这是要准备杀往漠北了。   但薛绍下令,就地整军暂时按兵不动,并下令让薛讷在碛口修筑防御工事并开挖井渠,为长期驻守做准备。   刚刚挪动了几下的北伐大军又趴窝不动了,他们像一群蚂蚁一样开始在黑沙就地挖坑筑巢。与此同时,重建单于都护府的工程正式启动。无数的士兵和民夫爬上了黑山,开始砍树伐木。黑山附近的好几处石灰矿与粘土矿,也开始了挖掘工作。   说到石灰矿与粘土矿,薛绍由衷的感激他的老师裴行俭。当年裴行俭临终之前曾经交给他一份手札,其中详细记载了很多裴行俭在西域的经历见闻,另外两次北伐也记录得很是详细。第一次北伐时,裴行俭就曾率军在黑山大破草原叛军。战后,他派人开采了大量的石灰和粘土用来处理尸体。而这两样东西,恰是用来制造水泥的基本材料。   薛帅忙起来了,像一个搞化工的建材制造商那样。他每天天没亮就带着一批不那么合格的军队里的土木匠人们,开始研究他的大唐版“波特兰水泥”。这是水泥的一种,制法相对简单而且性能比较优越。   薛绍曾在部队里专门学习过爆破课程,这使得他对于水泥不是一般的了解,至少理论知识相当的丰富和扎实。但真要实践的制作起来,难度还真是不一般的大。毕竟大唐没有与之配套的现代化工业器材,所有的东西都只能从零开始自己创造。好在身边的这些帮手对于烧砖烧瓦还是挺在行的,这为薛绍节省了不少的心力。至于煅烧之后的熟料研磨,那就只能是纯手工进行了。这效率实在低得感人,但薛绍胜在人手足够。于是,人海战术基本上能够弥补设备上的不足。   看到薛帅整日忙于这些事情,众将有些看不懂了,但没什么人发表异议或是疑问。因为这一路上过来,薛绍干的事情他们看不懂的多了,但事后总能带给他们胜利或是惊喜。甚至有一些将军都已经渐渐的习惯了这种“无脑作战”的模式,自己只需要办好薛绍下达的命令即可。   这天傍晚,薛绍像往常一样忙完了回营,刚刚洗去一身的灰土,契丹统帅孙万荣来求见。   薛绍大概猜到了他的来历,于是请他进来说话。   “薛帅,孙某是来辞行的。”孙万荣开门见山的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孙元帅,何必这么急着走呢?”薛绍说道,“等打完了仗,我还要请你一同去神都面圣。你为大唐立下了大功,我朝必有重赏。”   “不用了。”孙万荣笑了笑,说道,“大唐待我甚厚,孙某献上一点绵薄之力是理所应当的,又哪敢奢望赏赐?再说了,薛帅已经赏给了我们大量的战利品,我们已经知足了。”   “战利品,那是你们英勇作战之后应得的。”薛绍微笑道,“至于你个人的赏赐,那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执意带兵回家,我不会阻拦。毕竟你们也离家这么久了,将士们会有思乡之情这是再所难免。但我建议,你本人可以留下。你最好是随我去一趟洛阳。否则,你可能会后悔的啊!”   孙万荣的眉头稍稍一皱,薛绍这话绵里藏针,表面听来是在许诺赏赐好处,又像是带着一丝威胁。   “孙元帅,要不再考虑一下?”薛绍仍是笑容可掬,说道,“打下黑沙这么大的功劳,我朝必然重赏。你本人不去洛阳面圣的话,就算我帮你积极争取,也很难替你捞得太多的好处。毕竟我身边还有这么多的将军看着呢,我哪能做得太出格?”   薛绍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孙万荣的表情轻松了许多,但他仍是说道:“多谢薛帅的一番美意。但契丹族内还有很多的军政事务,急等着我回去亲自料理。由此,孙某只能是忍痛辞别薛帅,先行一步了。”   “既然孙元帅执意坚持,那我也就不便强留了。”薛绍抱了一下拳,“明日,为你饯行!”   “多谢薛帅!”   孙万荣走了。薛绍沉默冷笑。   郭安沏来了一壶茶,看着远处孙万荣的背影,说道:“他急着要走?”   薛绍点了点头。   “看来,终究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啊!”郭安给薛绍倒了一碗凉茶。   薛绍拿起一饮而尽,说道:“站在孙万荣的角度上设想,这不难理解。谁都不愿意成为他人的附庸,更不愿意频频被别人当枪来使。”   郭安点了点头,说道:“大唐和突厥连年大战,各有胜负损失严重。契丹一直坐壁上观,两不相帮。这次碍于薛帅情面,孙万荣不得不派了两万骑来参战。换作我是孙万荣,我也不会愿意随你一同去洛阳面圣领赏。”   “因为那样一来,契丹就等于是完全的倒向了大唐。至少在突厥人看来,即是如此。”薛绍冷笑了一声,说道,“刚才我说,他不去洛阳会后悔。我知道他肯定没怎么当成一回事。但我敢打赌,迟早一天他绝对会后悔,他还会跪着来求我!”   郭安甚感惊奇,“何以见得?”   薛绍说道:“黑沙一战后突厥人一定会复仇的,或迟或早。但我有三座受降城坐镇漠南掐住他们南下的咽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再要入侵大唐那是难上加难。或许他们有能力不惜一切代价的打下三座受降城,但骨咄禄轻易不会干这种得不偿失的蠢事。因为他们发动战争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掠夺,而军镇根本就没什么油水让他们可捞。一旦前方的受降城燃起战火,我们后方的城池就会严阵以待或是出兵驰援。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用猥琐的游击战术骚扰我们的边境城镇、任意的掠夺我们的人口和财富。如此一来,他们很难再用战争从大唐这边捞到什么好处。骨咄禄是一个理智的人,他不会再轻易南下。”   “但是黑沙一战之后,突厥国内的仇恨与怨气一定会空前爆涨。”薛绍继续道,“为了安抚那些愤怒的贵族和子民,骨咄禄必须有所动作。那么,既然打不了大唐,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软柿子去捏,把仇恨的矛头指向奚族和契丹这两个帮凶是他最好的选择。尤其是契丹,他们的牛羊和人口比奚族富足太多了。再者,两头巴结都想讨好的人往往最遭人恨。换作我是骨咄禄,我现在肯定特别想要痛扁契丹这个两面派!”   “看来孙万荣急着要回家,也是有点害怕骨咄禄派兵前来复仇。他更加担心万一自己去了神都领赏,会激起骨咄禄更大的愤怒。”郭安呵呵直笑,“他这个两面派,倒也是做得辛苦呀!”   薛绍笑而不语,心说历史上这一时期的契丹,曾经给大唐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契丹首领李尽忠和孙万荣发起的叛乱,差点打下大唐的整个河北。虽然他们的叛乱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契丹一族从此在战争中堀起,乃至几百年后开邦立国,成就了一段“辽国”的历史。不过现在,只要我薛某人还活着一天,你们就都别再幻想还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目前你们最好先想一想,怎么应付来自漠北的愤怒吧!   “薛帅,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郭安问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很少有人知道我一直都在“等”,我甚至从出征的第一天开始就在刻意的拖延时间。否则以我一惯的作战风格,黑沙南牙早在一两个月前就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历史。   看到薛绍没有回答,郭安连忙道:“属下多嘴了,薛帅恕罪。”   “不是我不告诉你。”薛绍摇了摇头,“而是连我也不知道,将要等到什么时候!” 第0907章 巨石落地   孙万荣走了没几天,李大酺也来辞行要走。薛绍没有留他,他几乎把本族的全数兵马都给带了出来,再不回去家里就真的太不安全了。   薛绍邀请李大酺去洛阳,李大酺想都没想满口就答应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亲酿的太平酒和风情万种的大唐美人。”李大酺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差流口水了,“不管你什么时候要回洛阳,记得一定要派人来叫我一声!”   薛绍笑道:“有时间,你更应该去丰州看一看郭元振。”   “不用你说,我也肯定会去的!”李大酺哈哈的大笑,“要不是带着一万多兵马,他之前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他一同去了。郭将军真是太有趣了,我感觉他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薛绍笑到无语,这种蠢话他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李大酺走了。   转眼夏季,天气渐渐变得炎热起来。这对于行军在外的人来说是一个煎熬,但却是水泥派上用场的大好时机。   单于大都护府最艰难的“筑基”工程终于完工了,从薛绍到工匠都吁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将会变得很简单,唐朝的工匠们会驾轻就熟的造好这一座兵镇,并在薛讷驻兵的碛口造起一座御敌的城关,以及若干的烽火台与箭塔哨楼。   这些事情,基本上不用薛绍再操什么心了。   几个月的辛苦钻研,水泥的研制和应用总算获得了初步成功。过程虽然无比艰难,但薛绍的收获也是相当巨大的。除了打好了都护府的地基,他还培养起了一支能够制造和运用水泥的队伍。薛绍将他们单独划拉了出来,成立了一支名叫“工兵营”的特殊队伍并让他们直属于自己的麾下。其中还有那么十来个人得到了薛绍的特殊栽赔从而掌握了水泥的“核心技术”,当然他们都是薛绍的私人部曲。   对于大唐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讲,制造水泥要比学习蓝田秘码容易得多。那十几个部曲曾经有一多半都是不识字的普通农民,但通过长时间的不断学习他们竟然也熟练的掌握了蓝田秘码,并且成为了这个时代最顶级的斥侯。现在他们又通过新的学习,成为了掌握跨时代技能的特殊人才。   用一句类似广告语的话来说,学习改变人生,未来无限可能。   薛绍相信,在自己撒下了这一批科技的种子之后,用不了多久,水泥就会渐渐的在大唐这个时代普及开来。不光是普及,通过更多人的努力钻研和不断改进,水泥的质量肯定会越来越好,生产效率也会不断提高。毫无疑问,它可以给大唐带来军事和建筑领域的巨大优势,同时也是一笔潜在的巨大财富。   这样的好事,哪能忘记了虞红叶呢?   所以,就在大都护府的地基筑下没过两天,薛绍就派出一支小型的军队,护送一批工兵营的匠人,去往了中、西两个受降城。他们将会帮助郭元振和张仁愿建造军镇新城。其中还有几个,将会带着薛绍私人馈赠的大笔“安家费”和他的亲笔信,去往河陇找到虞红叶并从此效力于她的麾下,不会再回军旅之中了。   派去河陇的是四个斥侯老部曲,他们和虞红叶之间并不陌生,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值得薛绍信任。其实,这等于就是薛绍已经给这几位跟随他最久的功勋斥侯,安排好了退役之后的生活。河陇是他们的故乡,而虞红叶又是一位宽仁大方的好金主。相信凭借他们现在所掌握的技能,一定能在虞红叶的手下过得富足又滋润。同时,他们还能成为虞红叶身边的得力保镖,这也正是薛绍所期待的。   诺真水一战之后,薛绍身边的老斥侯一共只剩下十三个人。那几个老哥们儿的离去让郭安等人伤感了好一阵。但是谁也不能真的一辈子以战争为生,再英勇的战士也不能保证自己何时阵亡或者变成残废,就算运气特别好一直都能安然无恙,人也会有彻底老去不能再战的一天。因此郭安等人又特别感激,薛绍做出的这个充满了人情味的安排。   “世上爱惜兵卒的将军不少,但很多都是仅限于战场之上。那归根到底,其实只是收买和利用。”郭安对其他的几名老斥侯说道,“但薛帅一直都是发自内心的,珍惜和关怀我们这些袍泽弟兄,无论是在战场之上还是在战场之外。哪怕是我们变成了对战争没有用处的残废,他也仍旧如此。”   十几万唐军驻扎在黑沙,除了挖土造房再也没有太大的动静。尽管如此,他们对于突厥人来说始终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这段时间,突厥汗国那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他们一直都在严阵以待,从而无暇他顾。   薛绍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要筑起三座受降城,时机是关键。别看现在这十几万大军一动没动,但要是真没了这批军队坐镇黑沙,突厥人会毫不犹豫的冲杀过来夺取他们的陪都。一旦爆发战事,受降城的工程必将化为泡影。   所以薛绍一直都很耐心的等着,尽管这里的夏天很是熬人。直到碛口城关即将完工、大都护府的城墙主体工程也快要结束了,他也只字不提进军攻击或者撤军回国之事。   众将士离家日久再加上闲散无事,难免思乡并且懈怠。薛绍就叫他们找乐子玩,消耗多余的精力并消解思乡之情。马球和足球成为了他们的首选。马球一般只有贵族会玩,但是足球,薛绍曾经用它在千骑和羽林军当中掀起过一阵热潮。   于是乎,十几万大军在训练和巡逻之余,纷纷玩起了足球。薛绍还拿出了一些奖赏鼓励他们进行各种比赛。   军队里的不安情绪,就这样被充满激情的足球热潮所取代了。众将都是带兵的人,都知道“师老兵疲”是用兵之大忌,但又很难避免和解决这些问题。现在,他们无不对薛绍的这一记神来之笔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纷纷在自己的麾下部队当中,大力推广。   可以想像,足球很快就会成为大唐军队里的,一项重要体育活动。除了健身,它甚至拥有战略层面的重大意义。   这天傍晚,薛绍闲来无事正和几名将军在一起谈天说地聊些闲话。一骑快马从南方而来,带来了一份透着几许淡淡花香的书信。   “终于来了!”薛绍脱口而出。   众将忍不住问:“薛帅,什么来了?”   薛绍神秘微笑的展开了书信,上官婉儿的亲笔信。她告诉薛绍说,李温被押到洛阳之后如数交待了李唐皇室将要谋反之事。其实早在李温抵京之前,就已经另外有人前去告密了,那人叫李霭,曾是谋反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   由此,朝廷已经完全掌握了叛乱集团的一切动向,但是武则天并没有马上动手抓人。毕竟李唐皇室的这些人,在百姓民间还是拥有很高声望的。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武则天也不敢胡乱的杀人或者抓人。万一他们抵死不认账,那就变成了“莫须有”的罪名。   这样的罪名,是不适合用在一大批皇族身上的。   换句话说,捉贼要捉赃。只要李唐皇室一天还没正式起兵,武则天就一天动不了他们。但是李唐皇室又没有争取到薛绍的支持和许诺,因此他们也一直都在犹豫和彷徨。   这看起来将会演变成一场,漫无边际的暗战。但是,这难不倒权谋大师武则天。她一面严守李温和李霭泄秘的消息,一面唆使她的大侄子武承嗣在洛阳玩了一出好把戏。   这一出好把戏,诸多史册都有记载。那就是,有人从洛水当中捞出了一块石头,上面有几个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在中华古老的传说当中,河出图洛出书,这都是大大的吉兆。石头上的那八个字,无疑又是在暗指武则天是天命所归的帝王。   武则天拿起这块石头作起了大文章,她先是亲临洛水祭祀这块石头,还改了大唐的年号叫“天授宝图”,并给自己加上了一个“圣母神皇”的尊号。同时,她下令让所有的李唐皇族一起到洛阳,参加她为这块石头举行的大祭典。   早已是惊弓之鸟的李唐皇室彻底按捺不住了,终于决定起兵反武。但他们又缺乏足够的实力和良好的组织,更加没人擅长统兵打仗。然而他们最大的死症还是在于,人心不齐。到了约定起兵的日子,仅有几个零星的皇族真正发起了兵马。其他的大多数人因为恐惧和自私等等各种原因,并未真的响应。   这样的叛乱比起扬州叛乱来说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它很轻易的就被早已准备充分的武则天一手镇压了。统兵前去平叛的大将是王孝杰,但他还没有真正和叛军交战,叛军内部就已经乱成了一团不战自溃。叛军首领越王李贞和他几个儿子的人头,飞快的就送到了洛阳。   上官婉儿的信里,大概就提了这几个重大事件。但她很细心,没有忘记告诉薛绍最他关心的一件“小事情”:薛绍的大哥薛顗至从李温回京的第一天起,就被太平公主不那么礼貌的给“软禁”了起来。他和这一棕叛乱,不会扯上丝毫的关系。非但如此,薛顗还因为此前曾经主动揭发过李温,而受到了武太后的嘉奖——他升官了,冬官(工部)侍郎。   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压在他心里好多年的一块巨石,随着上官婉儿这一份带着花香的书信的到来,从此落地。 第0908章 带上他的人头   薛绍终于下令,班师回朝。   出发时的二十万大军,现在还剩十五万不到。除了提前离开的契丹和奚族友军,薛绍还另外派走了郭元振和张仁愿这两支人马。   按照原定计划,薛讷将会驻兵东受降城,留守单于都护府。碛口城关已经大体完工,都护府的城墙已经筑起。二者通过兵站和烽火台连为一体,成为了一座横亘在大漠咽喉的军事壁堡。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薛讷请命,只需五千人便已足用。但薛绍自有他的考虑,他在定襄军和飞狐军当中遍选精锐,再从两军的马厩和自己剿获的战马当中选尽良驹。最终,薛绍给了薛讷一万二千五百名精兵(整整一军的编制),多是上佳的骑手。战马给了五万匹,其中不乏安西虎师从西域带来的纯种良马,差点把薛讷和诸将都给惊呆了。   薛讷私下来问,为何如此?   薛绍答说:“我请兄长驻兵此处,可不仅仅是为了防守。防守永远是被动的,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我要你把东受降城打造成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壁堡。将来有朝一日,我要从这里出兵讨伐突厥!”   “薛帅高瞻远瞩,永远先我们一步!”薛讷恍然大悟,再道:“至于这些战马,薛帅是想让我在这里广积粮草、多养战马?”   “对。”薛绍道,“黑沙城,曾经是突厥国的南牙汗帐。他们之所以选择此处作为陪都,首先是考虑到了这经独特的地理位置,是兵家必争之地。再者,这里气侯宜人雨水充沛,河流纵横还有山林资源,是一处上佳的水草牧场。只要你守好了碛口城关,突厥纵有千军万马来攻,也可保安然无恙。然后,你就可以在黑沙一带安心的豢养战马,为将来的北伐积蓄力量。”   “好。”薛讷欣然点头,说道:“这些年来我朝与突厥连年大战,除了将士死伤惨重、财富流失巨大之外,战马的损失也是相当巨大。末将知道,职责所在了!”   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我朝最重要的两处马场,河陇牧马监和与河北牧马监,都曾多次到遭到洗劫。最惨的那回,突厥人一次就从河陇牧马监掳走了三十万匹战马。那一战后我到了夏州担任都督,刚上任就一怒之下砍了唐怀壁。尽管如此,也没能挽回那一笔巨大的损失啊!”   薛讷也是叹息,“突厥人通过战争,从我们大唐掠夺了大量的人口、战马与财富。那一次洗劫河陇牧马监以后,他们的兵力成倍翻涨实力迅速壮大。战马,就是其中的关键!”   “兄长明白个中道理,那是最好不过。”薛绍道,“如今这态势,突厥已成气候。想要彻底平灭突厥,绝非一日之功。一战之胜负,也难伤国之根本。所以,两国的战争最终会演化成旷日持久的国力比拼。我设下三座受降城,主要目的就是阻止他们的南下劫掠。失去了这一条重要的财赋来源,突厥汗国将会举步维艰。我希望能够通过此举,从根本上遏制突厥汗国的实力壮大。当然,光是遏制那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要不断的壮大自己的军事力量。我朝不缺钱,更不缺人,战马就成为了关键中的关键。兄长,你任重道远!”   薛讷深吸了一口气,重重抱拳,“末将明白!”   薛绍微笑点头,“这五万匹战马,是我转战千里历经血战,好不容易才捞到的一点家底。按理来说,我是应该把它们全数带回京城,上交朝廷的。但我觉得黑沙这里的气侯和草场,会更适合它们的生存和繁衍。于是,我把它们全都给你了。这不是我存下的一笔私财,而是我预留的一项军国大策。兄长,你要明白。”   “末将明白!”薛讷正色抱拳一拜,迟疑了一下,仿佛欲言又止。   薛绍微微苦笑,“这些日子以来,兄长还一直没有对我提起过,令弟楚玉的事情。”   薛讷轻叹了一声,“我是怕,伤了薛帅之心。”   薛绍皱了皱眉,“你也觉得,他已经阵亡了?”   “将军难免阵亡前,这是我们的宿命。”薛讷说道,“我已派了书信,让内子带着家臣奴仆一同去往龙门老家,照管五弟的遗孀和幼子。等我那小侄再长大一些,我会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抚养,视同己出。”   薛绍咬了咬牙,“我却始终觉得,楚玉还没死。他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我也希望如此。”薛讷苦笑,“今后若得方便,我会派出精干之人前往漠北打探五弟消息。若有所得,必会回报薛帅。”   薛绍抱拳而拜,“拜托兄长了!”   几日后,北伐大军拔营而起,南下归国。从黑沙到朔州三四百里的归程,行军速度比来的时候快了很多。然而薛绍并没有下令加速行军,是将士们自发的走得很快。   思乡情切归心似箭,莫过如此了。   数日后,北伐大军抵达长城关外。长城上的留守士卒早早做了准备,北伐大军还刚刚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城关之上一片红旗招展鼓角喧天,欢呼呐喊之声响彻云霄。   北伐大军的将士们也沸腾了,大声欢呼喜极而泣。   没有经历过远征的人,无法理解将士们此刻的喜悦与开怀。   薛绍骑在马上,面带微笑的慢慢走向长城城关。搭起手,他远远的眺看那些巍峨高大的峰火台。终于,他看到了一个区别于这片苍凉雄浑的独特身影。   隔着太远,薛绍看不清长城城关之上任何人的面目。但他知道,那肯定就是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穿了一身蓝色镶金的胡服男装,站在一处最高的烽火台上。绿的山峦青的城砖,一色土黄军服的唐军将士,将她映托得特别醒目和耀眼。她居高临下的看去,越过巍峨的青山城关与沸腾的万千人群,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那个人。   没错,那一定是他。   只有他,才有资格一骑当先,身后立起六面耀眼的大红旗。只有他,能让十万男儿俯首听命,静如泰山之巍巍,动如烈火之劲猛。   上官婉儿恬静而温柔的微笑着,内心却如惊涛骇浪一般的在翻腾。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来形容上官婉儿半点也不为过。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的领悟到——何谓卓尔不凡,何谓英雄风流!   “但凡女子,谁能忍住不去爱你呢?”上官婉儿轻声的吟哦,“上官婉儿,却是最没资格的那一个……”   ……   漠北,某个贫脊的小荒滩上。   薛楚玉跪在地上,对着一个石块堆成的小坟堆磕头。   约格罗的老遗孀没能熬过这个炎热的夏天,她死了。薛楚玉按照突厥人的丧葬风俗,用石头将她安葬。   磕完头之后,薛楚玉拔出小刀,割破了自己的左脸。鲜血顿时淋淋而下,薛楚玉扬起刀尖,让鲜血滴到了坟墓的石块上。   这是突厥人在贵族酋长的葬礼上,才会做的事情。   “我知道这样做,无法抵偿我对你们一家人作下的血海深仇。但我是大唐的将军,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薛楚玉跪在坟前,轻声自语,“如有来世,让我变作你们豢养的牛羊,吃我肉饮我血吧!”   说罢之后,薛楚玉站起了身来,“我要走了,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他伸手提起身边的一个大包袱,手上一沉,心里却也是微微的一沉。   包袱里面,装着他的铠甲。他永远也忘不了,约格罗家的老遗孀临终之前,说的那些话。   “孩子,我知道你不是我们的儿子蒙厄巴。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你是唐朝的将军。老头子要把你捉去交给俟斤,我阻止了他。我对他说,不管你是唐军还是突厥军,你都是一个可怜的母亲日夜思念的,征战在外的儿子。”   “于是我们脱下了你的铠甲,将它藏在了我们的羊圈草堆里。搬家的时候我将它一起带来了,就埋在我睡铺的下面。谢谢你能为我送终。你要快点回家,你的母亲一定在日夜盼望着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你的铠甲。”   说完这些,约格罗家的老遗孀就闭上了眼睛。   薛楚玉很久没有哭过了,但这一天他哭得很伤心。原因,他自己到现在都弄不太清楚。他只是觉得很想哭,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已故的母亲,她曾经也是一个草原人。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想着这些,薛楚玉情不自禁又红了眼圈。深吸一口气,他背起包袱并在身上套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掀盖起遮蔽头脸的斗蓬。   翻身骑上一匹老马,他快马扬鞭向北而去。   南方,本该是他唯一的方向。但薛楚玉最近打听到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那是相隔了十几里的邻居小牧童告诉他的。小牧童说,有一个唐朝的将军投降了可汗,还要迎娶可汗的女儿成为突厥汗国的驸马。可汗其实没有女儿,他最大的儿子还不到十岁。那个女儿曾是可汗堂兄的女儿,那位堂兄战死沙场之后,可汗将他的女儿收作了养女。   听说那是一位极其漂亮的突厥女子,她有一双湖蓝色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十七岁妙龄。草原的勇士都爱慕着她,想要娶她。   薛楚玉追问那名唐朝将军的姓名,牧童却是说不出来。   于是薛楚玉想要亲自前去,探个究竟。   当年元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单于都护府官员,但他对大唐的边疆防备与内部虚实十分了解,由此祸害极深。不管这个即将成为突厥驸马的唐朝将军是谁,他的叛国投敌都必将成为大唐的巨大祸害。   “我会带他一起逃离漠北,回去见薛帅!”   “如果他不肯,那我就带上他的人头,一起走!” 第0909章 讨价还价   回军朔州之后,并州长史李孝逸最先接到了薛绍,然后就是连续几日的犒军与饮宴。   薛绍本以为,李孝逸会带来一些朝廷方面的“干货”,不料他一问三不知,真的只是前来犒军而已。   薛绍心里便清楚了,看来还是得要去找上官婉儿谈事。相比之下,李孝逸在武则天心里的“心腹”程度,肯定还是不如上官婉儿。   得知薛绍将要回军的那天,上官婉儿就从薛绍的住处搬了出来,重新住回了驿馆。她没有参加任何一次军队的庆功仪式或犒军宴饮,只是安静的逗留在驿馆之中,门都没有出过。   回到朔州之后薛绍就没有从军营的宴席上下来过,也很少有清醒的时候。直到犒军完毕李孝逸都带着他的人回了并州,薛绍才得已脱身回到了朔州城中。   上官婉儿已经等了七天。   薛绍走进驿馆的时候,上官婉儿远远就闻到了一股酒味。其实薛绍今天没有喝醉,只是连续几日的饮酒,让他身上这股味道一时之间散不去了。   “让你久等了。”薛绍站在她的面前,说道。   “你应该少饮几杯。多了伤身。”上官婉儿轻声道。   薛绍淡然微笑走到她身前的案几边坐下,说道:“打了将近一年的仗,今日总算告一段落。我没理由不陪我的袍泽弟兄们,好生痛饮放松一番。”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同样也在案几前坐下。然后她将一份厚厚的卷轴放在了薛绍面前,并缓缓展开。   这是一份针对立功将士的奖掖令,但还没有凤阁与鸾台的批处意见,也没有加盖玉玺。也就是说,它还不是正式颁发执行的朝廷制令。   “这是武太后亲笔写下的。”上官婉儿说道,“她叫人拿来先给你看,如果还有什么错误和疏漏之处,就请你指出。我已经得到授权可以随意修改。完毕之后寄回洛阳,到时再由武太后亲阅批处。”   “我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吗?”薛绍道。   上官婉儿点头,“对。”   薛绍眨了眨眼睛,心想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为奇特的一份奖掖令了。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一张空头支票,可以任凭薛绍来索取。当然这个索取肯定也是有所限度的,武则天的心里自有她的底线。也就是说,薛绍和武则天现在就要开始,在这张还没有正式成文的奖掖令上,讨价还价了。   “要不,你先看一眼?”上官婉儿道。   “太长了。没一整夜的功夫我看不完。”薛绍微然一笑,“你先告诉我,朝廷对我将要做何安排?”   上官婉儿说道:“进爵从一品赵国公,食邑三千户实封五百户。仍授夏官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之职,加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授勋上柱国,散官品阶升至从二品光禄大夫,府门立戟十四。另有黄金珠宝与美女奴仆及班剑等等一些赏赐。”   “就这些?”薛绍皱了皱眉。   上官婉儿连忙道:“太后说了,你再想任何东西,只管提!她一定会尽量满足!”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进爵从一品国公,与郡王持平,这有点过了。我朝许多的开国功臣,例如李药师和秦叔宝等辈,他们辅佐先君开国立邦,南征北战数十年,爵位也只到国公。薛某人年不过三十才打了几年的仗,哪能和他们平起平座?”   上官婉儿沉吟了片刻,小声道:“你不是也快要,成为开国功臣了吗?”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薛绍淡然道,“改吧,我不要国公。”   “那就正二品开国郡公如何?”上官婉儿提笔问道。   “最多只能是从二品开国县公。”薛绍说道,“另外勋官十二转,以上柱国为最高极限。这也不合适。”   上官婉儿提笔未动,皱了皱眉道:“你此番立下赫赫军功,就按我朝固有的四善二十七罪章程来进行正常评级,你也足够授勋上柱国了。”   “突厥一天不灭国,我一天不是上柱国。”薛绍淡淡道,“改吧!”   “是……”上官婉儿轻轻的应了一声,低眉颌首动笔开写。   薛绍静静的看着她,一举一动极尽优雅。   上官婉儿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略略不安的眨了眨眼却没敢提头看他,脸上泛起了一酡红晕。   “我不要拜相。”薛绍说道,“但凡宰相,必然是品行高洁学问出众,为官多年经验丰富。薛某一不读书二没德操,入仕几年只会打仗杀人。我这种人能当什么宰相,专去政事堂丢人吗?”   上官婉儿居然噗哧笑了。   薛绍故意板着一张臭脸,“有什么好笑的?”   上官婉儿放了下笔,仍是一脸的笑意,“君不见,如今朝堂之上宰相何其之多?连武承嗣这样的人都能在政事堂谋得一席之地,你又还担心什么呢?”   “正因为政事堂里多了武承嗣这样的货色,我才不愿与之为伍。”薛绍说道,“我怕别人说我,全靠外戚身份和拍马溜须的本事,才混得宰相之位。薛某人向来不爱这样的虚荣,我只想管好我的份内之事。十年之内我是不会考虑入阁拜相之事的。除非哪天,我非拜不可。”   “你当真不要拜相?”上官婉儿提笔问道。   薛绍双眼一瞪,“果然不要!”   “好吧,好吧,如你所愿。”上官婉儿再又噗哧一笑,小声道:“莫非你以为,堂堂的宰相之位不过是小孩子手里的糖葫芦,你说要就要,说扔就扔?”   “那还不如一根糖葫芦。”薛绍满不在乎的道,“至少现在看来,即是如此。”   上官婉儿再次笑了,摇头而笑。   方才两人之间的气氛,略显紧张和压抑。现在上官婉儿一边微笑着,一边暗暗吁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也放松了一些。   “另外,我的散官本品不应该还是光禄大夫这样的文衔。”薛绍说道,“我知道官分清浊,文散官会显得更加风光和气派。但我要转为武散官,因为我和我的袍泽弟兄们,都是一路货色。”   上官婉儿着实无语又好笑,“你不要这么任性……”   “我不任性,还能活到今天?”薛绍拍了拍那份奖掖令,“改吧,改!”   “公主殿下不会答应的。武太后更加不会答应。”上官婉儿提着笔不动,劝道,“汾阴薛氏诗书门第,你又是当朝驸马,只能是文散官!”   “得了,我自己来!”薛绍将令文倒转过来,拿起另一枝笔刷刷几下改好,又将令文给倒了回去,把笔一搁双手一拍,“妥了!”   上官婉儿愣愣的看着被涂成了一片黑圈黑叉的令文,喃喃道:“但愿太后能够认得出来,这并非全是出自婉儿的手笔……”   薛绍呵呵直笑,“那我再加上一句,薛绍到此一游好了。”   “免了、免了!”上官婉儿急忙捂住令文,“你还有什么要修改或是补充的?”   薛绍微微一笑,脸色却是变得严肃了一些,“最关键的事情,还没说。”   上官婉儿轻轻的点了点头。她心里也清楚,薛绍主动放弃或是降低了许多武太后给她的奖励,一定是别有所求。否则,那就不是讨价还价了。   “我要兵权,实打实的兵权。”薛绍说道,“现在我麾下的这一批北伐军,回朝之后必将分散开来。但我要求,其中至少要留下一半的人来驻守洛水大营,划归右卫番属。党金毗与郭大封这两位将军,也必须继续留任右卫将军之职。”   上官婉儿连忙翻看令文,说道:“党金毗与郭大封这二位将军,已经各自被封为新任朔州都督与代州都督。”   “不行。他二位不能离开洛水大营。”薛绍说得很坚决,“有了东受降城,朔代二州包括云州在内,都可以减少驻军从而节约大笔军费开支。既然这三州没了那么多兵马,也就不用任命那么多的都督了。我建议任命唐休璟为新任云州都督,接替留守单于都护府与东受降城的薛讷,所留下的职位空缺。三州兵马各守边境城池,但完全可以同属云州都督一人统率与调度,统一号为河北定襄军。”   “好。我马上修改。”上官婉儿应了一声,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道,“令文发出时,朝廷尚且不知受降城之事。想必武太后能够接受这些中肯的修改意见。另外,既然薛讷已在率军留守东受降城与单于都护府,那是不是可以提请,授予薛讷单于都护府司马一职,专掌兵马之事?”   “妥当。”薛绍一口答应,不由得笑了。像上官婉儿这种精熟吏治、洞察人心又聪明伶俐、善长举一反三的超级秘书,还真是谁用谁知道、谁用谁喜欢。怪不得武则天对她特别偏爱!   上官婉儿又眨了眨眼睛,“那你有没有兴趣,担任单于都护府的检校大都护?”   薛绍拍了一下巴掌哈哈大笑,“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咦,好恶心!”上官婉儿做出一副恶寒嫌弃的表情。   “咳……抱歉了!”薛绍笑眯眯的道,“都怪郭元振那个粗俗玩艺儿。和他在一起混得太久,粗言粗语的习惯了。我一时改不过来。”   上官婉儿摇头笑了笑,“郭将军,真是好可怜。”   薛绍呵呵直笑。   写完那些后,上官婉儿问道:“还有吗?”   “没有了。”薛绍摊开了双手。   上官婉儿有点异讶的眨了眨眼睛,“你不妨多提一些要求,也好给武太后留出一个讨价还价的余地。”   “漫天叫价,就地还钱对不对?”薛绍微然一笑,“你是在为我着想吗?”   上官婉儿的表情微微一滞,轻声道:“当然。”   “那我可就真的要,漫天叫价了。”薛绍看着上官婉儿,说道:“如果我要用这一纸令文上面所写的,我的爵位、我的勋官、我的散官、我的职事官和其他所有的赏赐,全部拿去跟她换一个上官婉儿。她会给吗?”   上官婉儿瞬时陷入了沉默。她放下了笔低下了头,小声道:“你不用拿任何东西去换。只要你开口,太后就一定会给。但我认为,上官婉儿不值得你这么做。”   薛绍微然一笑,“那万一,我认为值得呢?” 第0910章 梦中情人   薛绍的语气,是半开玩笑半当真。   但是上官婉儿知道,如今之薛绍再也不是她当年湖心葬诗初见时的,那个蓝田公子。如今之薛绍,随口说的一句玩笑,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个惊天动地的事实。   文安邦,武定国。没有哪个政权,能够离得了军队的强力支持。   现在的薛绍,已经在代表整个军方,来与武太后讨价还价。所谓的军功奖掖,其实就是一个“文武联手共创新朝”的合作协议书。   “在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件面前,在武太后和薛绍这样的历史巨匠面前……我区区的一个上官婉儿,又能算作什么呢?”   上官婉儿想了很多。但是沉默不语。   薛绍凝视了上官婉儿片刻,呵呵一笑,“吓到你了?”   “没有……”   薛绍站起了身,伸手去拿奖掖令,说道:“我拿回去好好看看,过两日给你答复。”   就在薛绍的手刚刚握住奖掖令时,上官婉儿突然伸手,握住了卷轴的另一头。“怎么了?”薛绍好奇的看着她。   上官婉儿抬起头来,看着薛绍,“你真的想要我吗?”   薛绍眨了眨眼睛,“当然。”   “如果你是想要我的心,它已经是你的了。”上官婉儿松开了手,站起身来,伸手到腰间轻轻去解胡服腰带。   薛绍眉宇微沉,看着她。   她转过了身去,腰带已经扔到了一边,胡服略微松散开来。她轻声道:“如果你是想要我的人,现在就可以给你。”   薛绍摇了摇头,突然觉得很是寡味无趣。   胡服已然落地,露出了一身雪白色的丝质内衣。不露暴,但很诱人。   “如果我还想要一点别的呢?”薛绍说道。   “除此之外,上官婉儿一无所有了。”她背对着薛绍,说道。   “穿上吧!”薛绍轻叹了一声,“想要把心交给我的女人,可以组成一支军队。如果只是为了泄欲,薛某人可以每天沉醉于温柔之乡。但是上官婉儿,她是与众不同,天下独一份的。”   说完这些,薛绍抬脚朝外走去。   上官婉儿急忙转过身来,“不要走!”   梨花带雨,最是撩动男儿心。   薛绍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抹她眼睑下的泪花。然后拿起地上的胡服,轻轻披到了她的身上,说道:“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不会再逼你。”   “你不会懂的……”上官婉儿低着头,轻轻地说道。   薛绍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柔弱双肩,说道:“我已经有了太平公主和一个完美的家。我还有几个爱郎如深的媵妾,每天都在渴望我的垂爱。公主还在家里给我安置了一大批国色天香的歌舞美姬,用以防止我去平康坊那样的地方风流快活。我不是什么好男人,我风流又好色,走到哪里都会拈花惹草。我身边的女人也都不是善茬儿,她们个个如狼似虎,恨不能把我撕成碎片每人分上一块,然后装进香囊里每天随身带着。”   原本很是伤感的上官婉儿禁不住噗哧一笑,连忙将头低下,额头碰到了薛绍的胸膛。   薛绍伸出手来在她的后背轻抚。上官婉儿微微缩着身子,用额头轻轻的撞着薛绍的胸膛。像是在俏皮的挑逗,又像是在幽幽的怨怼。   薛绍揽着上官婉儿,轻拍她光滑如缎的后背,说道:“婉儿,你要的,我都给不了。”   “那你可曾想过,婉儿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上官婉儿轻声道。   薛绍微微一怔,心中说到哪怕是武则天那样的超级女强人,她要的除了江山和权力,无外乎一个男人厚实的肩膀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女人不都这样吗?   “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有想过。”上官婉儿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好似有些失望。   但是她伸出了双臂,轻轻的环住了薛绍的腰背。   “现在你却可以告诉我。”薛绍在她耳边说道,“其实我很笨的,我不是太懂女人。”   上官婉儿再度笑了,并在薛绍后背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   “好吧,我好像有点谦虚过头了。”薛绍也笑,说道,“但是女人心海底针,谁又能真的完全弄懂呢?我最多只能算是略知一二。之所以无往不利,主要还是靠脸……又或者,不要脸。”   “好了,你别说了!”上官婉儿真是哭笑不得。   “那你说吧!”薛绍呵呵直笑,“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上官婉儿把脸贴在薛绍的胸口,眨着眼睛思忖了片刻,说道:“从小我就有一个梦想。某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一间大房子。那是一间很大的房子,里面装满了我爱的书籍。我会让薰香盈满整间房子,终日不散。我可以在这间房子里面,随我所愿的去读任何一本书。坐着躺着都可以,不问四季不分昼夜,没有宦官来打骂我,也没有宫女会偷走我的书将它撕毁焚烧。”   薛绍微微一怔,“这很容易实现。”   “听我说,不要打断我……”上官婉儿闭上了眼睛,脸上漾起甜美的微笑,悠悠道,“我希望这间房子,可以建在一个远离皇宫、甚至远离尘世的云山之间。推开窗,我就可以看到飞舞的白鹤与流走的云霞。我会在赤着双足走到窗边,在淡淡花香的晨风之中散开我的长发。我会写下很多的诗,很多很多。我会抱着我的琴,行走在微润的青草与清香的花丛中间,找到一个山泉流淌百鸟啁啾的石台。我会在那里坐下,用我的琴,弹奏我谱下的曲子。用我的喉,唱出我写的诗歌。这个时候,会有一个我心爱的男子走到我的身边,微笑的凝视着我,静静的陪伴着我。直到天黑时,他牵起我的手抱起我的琴,带我回家。”   薛绍静静的听着,偶尔眨一眨眼睛。   每个女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上官婉儿的梦,像童话一样的天真,像诗一样的浪漫,也像海市蜃楼一样的瑰丽,而且遥不可及。   “现在,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吗?”上官婉儿问道。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自由。”   上官婉儿将薛绍抱得稍稍紧了一些,脸也贴得更近了,轻声道:“我要的,是我永远都得不到的。我这样的人,注定永远不会快乐,也不会有幸福。”   薛绍大概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了。她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像山间的流云一样自由,能像诗一样的那么浪漫。她希望活在远离尘世纷扰的美丽梦幻之中,她厌恶束缚,厌恶皇宫,厌恶政治,厌恶勾心斗角甚至厌恶她所有的经历和记忆。   但是她又不得不面对这一切。她想要逃避,想要解脱。但是最大程度,她只能凭借成为别人的妻妾从而逃离皇宫这个泥淖。但是婚姻对于渴望自由的她来说,又会是另一个囚牢和桎梏!   她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她憧憬的浪漫与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但是她会永远活在自己憧憬的浪漫与梦想之中。她就像她梦想中描绘的山巅云霞一样,美不胜收而自由飘渺。人们只可以欣赏她赞美她,或者追逐她陪伴她,却不能捕捉她霸占她,更不可能真正的拥有她得到她。   “你会快乐,也会幸福的。”薛绍双手捧着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亲吻了一口,说道,“我不会把你当作金丝雀一样的收进笼子里,独自贪婪的欣赏。我会永远安静的陪伴你。我不善写诗,但我会用心品味你写的每一首诗。如果你愿意,我的世界就是你的世界。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而不用担心任何的后果。我会让你知道,薛绍其实是懂你的。”   “我渴望自由,你就给我最大的自由,对吗?”上官婉儿闭着眼睛,脸上漾起迷醉的微笑。她再将薛绍抱得紧了一些,轻声道:“婉儿虽然有着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婉儿其实不贪心。懂得,已经是你给我的最好的礼物。等到婉儿容颜老去的那一天,如果还有你像这样抱着我,对我说一句懂你。婉儿此生,便也足矣!”   “如你所愿,它都会实现的。”薛绍微笑道。   上官婉儿仰头看着薛绍,微微一笑。   这一次,她的笑终于不再是一个无关爱憎的苍白表情。薛绍从未见她,笑得如此真实过。   上官婉儿抱紧了他。薛绍感觉到了胸口传来的那些柔软,正在渐渐变得火热。   “好了,我该回去了。”薛绍松开了她,呵呵一笑道,“再不然,又会有什么东西快要上脑了。”   上官婉儿脸上霎时变作菲红,低下头道,“我迟早都是你的人……”   “但不是现在。”薛绍后退了两步,拿起令文卷轴对上官婉儿晃了一晃,说道,“我曾听说,但凡宫中未蒙宠幸的嫔妃或是宫女,定期都会有彤史找她验身。尤其是那些外派归来之后的女官,盘查更紧。有这回事吗?”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就连这个,你也知道?”   “莫非你忘了,太平公主是在宫中长大的?”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回宫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面临彤史验身。这要是换在以往,或许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在现如今这个非常关口,我不希望它成为你将来的危机隐患。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婉儿。”   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泪花再次朦胧了眼眶,轻轻的点了点头,“是的,薛郎。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薛绍只好再次上前,拭去了她眼睑下的泪花,轻声道:“答应我,别再哭泣,那会弄花了你的脸。我心中的上官婉儿,永远都是完美无瑕的。”   “傻瓜,你会失望的。世上哪有完美无瑕的人?”上官婉儿带着泪花,低眉浅笑。   “但却有完美无瑕的梦。”薛绍说道,“婉儿,世间怀有梦想的人,不止你一个。薛绍其实也有梦,他的梦很简单。那里住着一个将会与他相伴一生的红颜知己,和完美无瑕的梦中情人。” 第0911章 开国元勋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薛绍差不多都是和上官婉儿在一起。   军中无事,主帅两三天不见人不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而且诸军众将都知道薛帅去了朔州,也都知道上官婉儿就在朔州城中。于是薛绍和上官婉儿的约会就有了各种不同的香艳版本,开始在军队的上层将领之间流传。   这当然是蜚闻,同时也是佳话。   薛绍与上官婉儿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反倒是,像他们这样的风流英雄与倾城红颜凑到了一起,如果不闹出一点蜚闻,那才叫不正常。   但实际上,薛绍与上官婉儿的相处,远比他们想像的要“清淡”得多。两人更多的时候只是上级与下属的工作关系,一直都在专心的研究那一份“奖掖令”。因为它不仅关系到薛绍与上官婉儿的未来,也关系到军中所有将领,和整个国家的未来。   只不过这份东西,现在还不能让军中的任何一名将军知道。所以薛绍任凭那些蜚闻传得乱七八糟,也没有出面解释过一句——就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在幽会偷情好了!   其实薛绍目前最关心的事情,无外乎两件。一是自己能否在新朝掌握真实的兵权,以及朝堂上的话语权。二是,自己身后这群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军们,会在新朝得到怎样的地位和待遇,将会拥有什么样的前程。   军队代表的是暴力和摧毁,武则天代表的是治理与建设。文武相互矛盾但又必须携同联手,方可治国。这就像是太极八卦中的阴阳两仪,二者缺一不可。   然而就在军方的内部,也是同样的出现了“两仪”的现象。武则天虽然承认了薛绍在军方的至高领袖地位,但她也不至于傻到,放任薛绍一家独大。这从各卫大将军的任命,就可以一眼看出。   大唐从开国之初就一直沿用十六卫军制,但近年来新增了左右羽林卫和千骑,实际上已经可以算作是“十九卫”。   武则天没想瞒着薛绍行事,她把即将调整或是任用的十九卫大将军和将军人选,都随这份奖掖令一同抄送了过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批将军即将成为“女皇一朝”的开国元勋。武则天会把这一批名单提前全部告诉薛绍,并且请他参详,无疑是在表达她对薛绍的信任与尊重。   十九卫大将军与将军的人事任命当中,有超过一半都是薛绍的熟人。   右卫,校检大将军是薛绍本人,负责日常具体事务的两位将军,分别是党金毗与郭大封。另外,郭安这个无名英雄也被封为了四品中郎将。   左卫,大将军王孝杰。两名将军都是虎师旧将,苏宏晖与张玄遇。从这里就不难看出,武则天希望王孝杰能够形成一股势力,从而对薛绍形成一定的牵制。   左羽林卫变动不大,大将军仍是李多祚,唐真与潘奕各升了一级擢升为中郎将。但也新加入了一名将军,虎师旧将曹仁师。   右羽林卫变动较大,儒帅娄师德成为检校大将军,张虔勖与范云仙各任将军之职。由于娄师德远在河源,张范二将会成为实际意义上的统兵大将。   千骑的人事变动不大,周季童仍是千骑使。但薛绍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惊喜,赵义节被擢升为新任千骑副使。估计李多祚没少给他出力。目前来说,李多祚在御林军当中的影响力,那是罕有人及。   以上五支部队,就是京城最主要的卫戍力量。从中不难看出薛绍的绝对领袖地位。王孝杰虽然也占得一席之地,但他要想和薛绍平分秋色,那还是太过勉强了一点。   余下各卫的情况,大致如此——   左鹰扬卫大将军仍是黑齿常之,率部来降的仆骨部大首领乙李啜拔,将受任将军之职。   右鹰扬卫大将军的人选将会相当的引人注目,他就是近年来斩露头角的将门虎子,薛讷。同时,他还极有可能兼任单于大都护府的官职,从而成为大唐抵御突厥外敌的头号战将。   左右千牛卫这两支特殊部队的将领人选,颇为引人注目。左千牛卫大将军仍是程伯献,看来只要他不犯致命的错误,武则天对他的信任与重要不会改变。原右千牛卫大将军阵亡了,武则天将要授命宰相武攸宁“暂时兼任”检校右千牛卫大将军。这让薛绍有点不满,但在上官婉儿的劝说之下他放弃了争执。因为千牛卫本质上只是武则天的“私人特务部队”,就算她要任人唯亲那也说得过去。薛绍总不至于连她的私人空间和私人事务,也去过份干涉吧?   左右金吾卫,这是负责京城与皇宫治安、并负有仪仗责职的两只勤务部队。薛绍的手从来就没有伸到过一块,他也懒得去伸。因为这两卫人马很早就是丘神勣与武懿宗的天下了。现在他们不出意料的,分别成为了左右金吾卫的大将军。   左右监门卫,这是负责把守皇宫各个大门的军队,当然除了至关重要的玄武门以外。这两卫人马历来和薛绍的关系不大,将来估计也不会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武攸止和武攸宜将会成为左右监门卫的大将军。显然,武则天给她家的大门选了两个最让她放心的小门神。(又或者看门狗?薛绍如此满怀戏谑的想道。)   左右豹韬卫,这是武则天给它改的名字,它们曾经叫作左右威卫。它们是南衙府兵的重要野战军组成部队。这两卫大将军都有了新人选,左豹韬卫大将军,郭元振。右豹韬卫,检校大将军薛楚玉。将军,张仁愿。   这可以说,是武则天做的最让薛绍满意的地方了。尽管薛楚玉生死未卜,但是武则天给予了他极大的肯定与尊重。还有张仁愿的异军突起,这多少也有一点出乎薛绍的意料之外。因为朝廷在发出这份令文的时候,还不知道受降城的事情。武则天最多只是知道,朔方旧将张仁愿曾是薛楚玉在跳荡军的副手。   左右玉钤卫,曾经名叫左右领军卫,它们的地位与重要性相当于豹韬卫。左玉钤卫大将军早有人选现在未作变动,他叫麴崇裕。薛绍和这个人有点陌生,只知道他是高昌国投降过来的国王之子。这次李唐皇室叛乱,他与王孝杰一同前去镇压有功。相比之下,右玉钤卫大将军的人选就让薛绍感兴趣多了,唐休璟是也。薛绍一直都挺器重和看好唐休璟,认为他是当代儒帅的一个典型代表。受任右玉钤卫大将军,对唐休璟来说绝对是实至名归。   余下还有左骁卫与右骁卫,它们的大将军之职被授予了两位异族将领,李大酺与孙万荣。这没什么奇怪的,大唐惯有此例。李大酺和孙万荣当然不会跑到洛阳去任职,这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荣誉而已。   总体来说,军队将要进行的各项调整与人事任命,基本上还是能让薛绍满意的。但他还是提出了一个颇为“出格”的请求,他希望朝廷能将王昱也任命为右卫五品左郎将,并由他的家人代领田产俸禄等项。   上官婉儿不解,她说虽然王昱是你的学生,但毕竟还没有立下太多的功劳。再加上他现在已被突厥人俘虏而去,那怎么还能加封官职呢?   薛绍答说,当年李陵被匈奴俘虏,汉武帝听信谣言杀了他的全家,然后李陵就真的变节了。我不希望王昱变成第二个李陵。   上官婉儿则是说出了她最担心的事情:万一王昱真的变节了呢?   薛绍轻叹了一声,那就是下一个元珍。我的敌人。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的表情变得有些悲苦,“一开始我就应该拦住他,不应该让他跟随程务挺一同出征。”   薛绍轻叹了一声,“我走的时候曾经反复叮嘱,不要让王昱太早拜将太早掌兵。不是我信不过他,而是兵权这东西实在难以驾驭。虽然他的年纪和我相差并不太大,但他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少了,他缺乏必要的经验和足够的威望。不出所料,到了前线他和程务挺起了争执,却又无法说服或是拦住程务挺,这最终导致了前线军队的分裂。要我说,武太后在王昱的这件事情上,真是有点操之过急拔苗助长了。她非得不听我的忠言相劝,也是恼人!”   “……”上官婉儿默然无语,轻轻的点了点头。   薛绍眉头微皱,小声说道:“你肯定早就听说了,我当着许多大将的面将他痛打了一顿。你可曾想过,为什么?”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朝军律森严。细究起来,王昱抗拒主帅分裂军队,是为死罪!你不责罚于他,难掩众将悠悠之口。”   “是啊,死罪!”薛绍轻叹了一声,“为了给全军将士一个交待,我让他先去取回程务挺的尸体,暂缓当时的窘境。然后我打算,在接下来的战斗当中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谁知道他居然会成了俘虏。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哎!”   “事已至此,你就别再自责了。”上官婉儿伸出手来,轻抚薛绍的胸口,柔声道:“我早已知道,你吐血晕厥然后大病一场的事情。我可不想,你在我面前再来一次!”   薛绍苦笑,“那王昱的事情,怎么办?”   上官婉儿眉头微皱寻思了片刻,说道:“只能是回朝之后运用外交的手段,再去寻求解决了。”   “暂时,也只好如此了……” 第0912章 未竟之志   六百里加急的快马,将那一份涂满了圈圈叉叉的奖掖令飞送去了洛阳城。   北伐军闲下来了,打了一年仗的薛绍也终于闲下来了。原本他想陪上官婉儿好好的出游几日,领略一下长城内外的边塞风光。不料,军中的那些将领们隔三岔五的都来邀薛绍一起去并州。   去并州能干嘛呢?   那里是大唐的陪都,虽然它刚刚从一场战争中缓过劲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里有的东西,都是朔州边境没有了。比如说天南地北的美酒,和九州内外的美人。还有一位老人是很让将军们惦记的,那就是虎师老帅王方翼。   大战开始之初,王方翼就中风瘫痪了。现在战争已经告一段落,不知他的病情如何。薛绍觉得,也是该去看一看了。   于是这天,薛绍带上了段锋、郭安和几名老斥侯,叫上了党金毗、郭大封、唐休璟和唐真、潘奕以及苏宏晖等几位虎师旧将,一同出发前往并州。   薛绍没请上官婉儿随行。虽然这是没有政治目的私人活动,但也是一群将军的聚会,还是一群饱受煎熬的男人们的鬼混之旅。这样的场合,明显不适合上官婉儿。   一行十余人都着便装,轻骑快行很快就到了并州。李孝逸和并州的官员们都是不知情的,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多繁文褥节的官场客套。众将军们都把自己当作了平民子弟,一窝蜂的扎进了酒楼里先要美餐一顿。   没有比征战归来的男人更能吃的人了。十几个爷们差点喝光了酒楼里所有的存酒,啃出的羊骨快要堆成了一座山,真是吓坏了不少人。饭罢之后一行人就近包下了一整座客栈,各自盘踞了一套好房。该洗的洗该换的换,大家都得打扮得体面一点,再去拜见王方翼老将军。   大约到了傍晚,众将都收拾妥当了在天井里晃荡闲谈,等着薛绍。可是等了半晌薛绍仍是没有出来,于是有人急了上门来催。   薛绍总算打开了门,却把众人吓了一跳。   一个四五十岁的灰须老头儿,站在了他们面前。   “薛帅为何这副打扮?”众将惊愕不已。   “你以为我想啊?”薛绍双手一摊,颇为无奈的道,“方才在酒肆里,就已经有人认出我来了。远远的就有人拿指头点着我,说那是薛绍、那是薛绍。”   党金毗一拍脑门,“我知道了!”   郭大封立马一个白眼翻了过来,“你能知道个屁!”   党金毗急了,快语道:“当年薛帅曾在并州逗留还担任过官职。二次北伐之时,你忘了?”   “哦,对!”郭大封恍然大悟,“薛帅还纳下了一门妾室,陈夫人,对吧?”   “你们闭嘴!”薛绍没好气的喝了一声,说道,“并州认识我的人太多了,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我只好乔装一下。”   众将都笑,七嘴八舌的嚷了起来:   “薛帅是怕被那些女子捉住,绑回家里强行洞房吧?”   “薛帅在并州究竟有多少相好?闹得现在,都不敢抛头露面了?十倍敌军,也未曾见你如此胆怯啊!”   “十倍算什么?稍后上了街咱们都离他远点,保不齐就有一个整团的小娃娃冲上来要爹呢!”   “哈哈哈哈!”   “若论天下风流,薛公子自称第二,谁又敢号称第一呢?”   薛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他们骂道:“你们都不是好鸟!磨叽完了没有?出发吧!”   一群爷们儿嘻嘻哈哈的出了门,都没有骑马,信步走在并州太原城的街道上。征战太久,他们都很享受平常的生活。那些最为寻常的巷陌与忙碌于柴米油盐的普通百姓,在他们看来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亲切。   众人一边闲逛集市一边找人问路。太原王氏是一个名门大族,王方翼的名声更是如雷贯耳。薛绍一行人很容易就找到了王方翼的家。   可是到了这里,原本很高兴的将军们,都高兴不起来了。   王家不奢华也不寒酸,是很常见的那种官绅府第。但是府中一片沉闷哀伤之气,正堂里还有仆人在忙进忙去的布置一个灵堂。另有十几口人跪在一间卧室外,不时的抽泣。   见到这副情景,谁都能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薛绍等人连忙走进去,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匆忙迎上前来,泪痕未干的拱手作揖,“客从远来,主人多有怠慢了。在下王珣家中排行第二,敢问尊客名讳?”   “原来是二公子,我听令尊提起过你。”薛绍拱手回了一礼,“在下薛绍,这些都是令尊王老将军的昔日同僚与麾下将佐,今日特意前来拜会王老将军。”   “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薛驸马?”王珣一脸惊愕的打量了薛绍两眼,慌忙又道,“尊客快请,或许还能见上家父一面!”   薛绍等人连忙跟随王珣走进了卧室,看到几个孝男孝女跪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必是王方翼无疑了。   看到房中来了人,眼看快要咽气的王方翼居然抬了抬头,“是孝杰来了吗?”   苏宏晖和曹仁师这些虎师旧将当场就落了泪,他们扑通跪在了床前,哀声呼唤“老帅”。段锋哭得最是伤心,不停叫着义父。   薛绍上前坐在了王方翼的床边,看着他,“老将军,王孝杰没来。薛绍来了。”   “是薛驸马啊……”王方翼睁着眼睛看了看薛绍,“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乔装,乔装。”薛绍连忙扯下了那些假胡子。   王方翼吃力的抬起一只手来,“锋儿……”   段锋跪着上前握住了王方翼的手,“义父大人,是我,是我!”   薛绍道:“老将军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只管吩咐。”   “老夫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只是放心不下王孝杰和虎师的将士们啊!”王方翼说道。   “老将军,我们都很好,你就请放心吧!”苏宏晖等人泣不成声。   “那就好啊……”王方翼闭上眼睛吃力的喘了几口气,唇须颤抖着,声音越来越小。   薛绍只好将耳朵贴到了他的嘴边,听他说道:“薛驸马,天命所归,人力难违。你的眼光永远先人一步,老夫自叹弗如。”   薛绍轻叹了一声,“老将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但老夫仍是要说,李唐神器,终有一日还是要物归原主的。不然,这天下终究难得真正的太平啊!”   “嗯。”薛绍如此应了一声。   王方翼喘息了一阵,再道:“王孝杰是员良将,却并非帅才。他空有一身行军打仗的本事,却没有宽人容人之量,更没有高瞻远瞩之志。薛驸马,你是顶天立地的当世英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你就当他是不晓事的顽童,多予宽恕、多加指点吧!”   “老将军放心。”薛绍答道。   “老夫斗胆,请用安西虎师的战旗,作为老夫的裹尸布。”王方翼闭上了眼睛,喃喃的念道,“那些未竟之志啊……都随老夫,葬入黄土吧!”   说到这里,声音打住了。   薛绍突然就想起了另外一位老人,和喷溅在斧钺上的那些鲜血。   他情不自禁地说道:   “从此以往上至于天,将军制之;”   “从此以往下至于泉,将军制之!”   一代人雄当世名将,王方翼,与世长辞。   每一位像王方翼这样的老人的离去,都是这个时代的一笔巨大损失。薛绍已经不再是裴行俭去世当年的那个冲动青年,但他对于王方翼的死,仍是感慨万千。   细细回想一番,这些年来薛绍自己一直都在努力,想要改变一些事情。比如自己的命运和太平公主的人生,还有程务挺和王方翼这些当代名将的命运。如果按照真正的历史走下去,程务挺和王方翼早在几年前,就该和裴炎一同殉葬。结果却是,程务挺战死沙场,王方翼病逝家中。   “那些未竟之志啊,都随老夫葬下黄土吧!”   王方翼的这句遗言,给薛绍的灵魂都带来了强大的震撼。他忍不住开始回想,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一些什么呢?等到了我死去的那一天,除了遗言又能留下一点什么东西呢?   回想往事,薛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当初怎么就会娶了太平公主。自己难道不是应该,尽量的避免这件事情发生吗?   事实却是,太平公主现在已经是他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人。薛绍从不隐讳他对上官婉儿的钟情和对其他女子的兴趣,但是太平公主仍是无可取代。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如此。   薛绍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抗挣和努力,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自己曾经努力的想要改变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情。回头看去他才发现,原来这些年来,改变最大的却是他自己本人。   ……   薛绍终究还是抛头露面了,他去了并州都督府。李孝逸马上就将王方翼的死讯报向了朝廷,并亲自出面主持和操办王方翼的葬礼。   薛绍和将军们祭拜了王方翼之后,就不再方便多作逗留了。除了段锋留下参与丧事,其他人都马上回了朔州。他的心情有些沉甸甸的,乃至于上官婉儿主动来找他时,他都有些打不起精神。   “你怎么了?”上官婉儿关切的问。   “没什么,说事吧!”薛绍强打精神。   “回来了。”上官婉儿将厚厚的卷轴递了上来。   “这么快?”薛绍有点惊奇的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是一份全新的奖掖令,但仍是没有签字盖章的“草令”。   薛绍着重看了一看自己提出过修改的地方,基本上都获得了准许。唯有一处地方被驳回了,他还是二品光禄大夫的文散官。   “就这样吧,我没意见了。”薛绍递了回去。   “你再仔细看看吧?”上官婉儿好心提醒道,“再寄回去,就得变成制令颁行无可更改了!”   “没什么好修改的地方了。”薛绍几乎都要闭起了眼睛,恹恹的道,“人死如灯灭啊!一辈子争来争去的,到头来却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第0913章 女皇的新衣   奖掖令再次寄回的时候,上官婉儿也一同要走。   临走时上官婉儿对薛绍说,让他在朔州再安心的等一等。北伐大军的回朝,将会拥有特殊的意义。   薛绍明白她的意思,女皇的开国大典嘛,哪能缺少了军队的走秀呢?——行,那就等吧!   于是薛绍就开始了一段无聊的等待。其实他和军队的每一名将士一样,迫切想要快点回家。一年多的血火河山都趟过来了,也没感觉日子像现在这么难熬。   为了打发这些无聊的空白时间,薛绍把自己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群众体育运动当中去了——踢球!   薛绍这副身体,本就有着相当扎实的足球基本功。花式踮球曾是蓝田公子的看家绝活之一,可是帮他哄骗到不少的美女,连太平公主都曾经中毒不浅。再加上现在的这一套十一人对抗的足球比赛规则,全都由他首创与定制,玩起来自然是顺风顺水。   北伐军将士们大呼过瘾啊,没想到在战场上霸气四射威震敌胆的薛少帅,在球场上也是这么摧枯拉朽的无人可敌。   薛绍终于不那么无聊了。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思念过太平公主。有时他都忍不住骂自己是个没节操的色魔,上官婉儿刚走这就开始思念太平公主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思念这东西根本就是刻在骨髓里的,半点不由人。   与此同时,洛阳可是忙碌异常。从武则天到普通的平民,每个人都在忙。   改朝换代,这可不是武则天一个人的事情。   大型的百姓请愿集会,在最近几个月里已经举行过好几次了。请愿的核心内容,就是百姓请求武则天登基称帝。   最初,参加请愿的还只是数百名闲散百姓。武则天婉言拒绝了他们的请求,但是好言抚慰的请他们回去了,请愿发起人则是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赏赐。虽是拒绝,但是武则天的暖昧态度给了人们更多的勇气和动力,来发起接二连三的请愿活动。而且,参与请愿的人是一次比一次的多,一次比一次的声势浩大。到现在不光是闲散百姓,就连僧侣、道人和朝廷的官员们,也都参与了进来。   有人说,这些请愿活动根本就是武承嗣在背后策划推动的,其中甚至还有武则天本人的授意和参与。但是这些真相在如今的这个态势面前,已经变得不重要了。现实就是,武则天再不登基,仿佛就是罔顾民意逆天而行了。   上官婉儿,在某个午后赶回了皇宫。风尘朴朴香汗淋漓,不及更衣梳洗就匆忙前去拜见武则天。   武则天正在试一套新衣服。她的身边只有三个人,太平公主,武承嗣和华阳夫人库狄氏。   武则天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因为她正在试的这套新衣服,是她登基时才会穿的——皇袍衮冕。   上官婉儿在门外求见,武则天的表情微微一滞,然后就笑了,“回来得正是时候。”   太平公主已经忙不迭的走上前,去打开了门,“婉儿,怎么样?”   她这个“怎么样”可算是问得笼统又急切了,上官婉儿一时都不知道该要如何回答,只好同样笼统的答了一句,“甚好。”   太平公主便笑了,一手拉住她的手腕,“快进来,欣赏一下神皇的衮冕!”   武则天还未正式登基,但已经有了“圣母神皇”的尊号,并且自称为朕。   上官婉儿走进去没几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哈哈的大笑,“婉儿这嘴,越发的甜了!还没到时候呢,平身吧!”   “谢陛下。”上官婉儿站了起来,双手恭恭敬敬的捧上了那一卷奖掖令,说道,“婉儿无能,直至今日方才达成使命。臣请陛下恕罪!”   武则天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她伸出手将那一卷令文握在了手中,说道:“婉儿,你居功至伟。朕,是不会忘记你的!”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上官婉儿再又跪在了地上。   “很好。”武则天满意的点了点头,“华阳夫人,你带婉儿下去休息吧!”   “谢陛下!”   两人一同退出了寝宫,默不作声的一同朝内廷走去。上官婉儿心里很清楚,库狄氏这是要带她去哪里“休息”。她一言未发,库狄氏却是先作了声,“婉儿,你要紧吗?”   四下无人,库狄氏的声音很低。   上官婉儿微笑的摇头,“无妨。”   库狄氏面露一丝惊愕,“不会吧?”   “当真无妨。”上官婉儿淡然道,“就请夫人,带婉儿去见彤史吧!”   库狄氏不可思议的眨了眨眼睛,“英雄美人,干柴烈火,竟也把持得住?”   上官婉儿仍是淡淡的微笑,说道:“婉儿忠心,日月可鉴。驸马器局,非比等闲。”   “这样最好不过了。”库狄氏吁了一口气,展颜而笑,小声道,“我一直都替你捏把汗呢,现在没事便好!——走吧,早些完事大家都能安心!”   寝宫里,武则天展开卷轴慢慢的翻看,太平公主与武承嗣端身坐在下首,都很安静。   “一字未改。”武则天放下卷轴,微然一笑,“太平,你的薛郎就要回来了。”   太平公主笑了一笑,“神皇,你的开国元勋即将班师回朝了。”   武则天呵呵一笑,再又叹息了一声,“你就不能有一天,不与为娘置气吗?”   “神皇明鉴,儿臣并未置气。”太平公主答道,“他既是我的薛郎,也是你的开国元勋。儿臣心里,其实也是高兴的。”   “好吧,好吧!”武则天今天心情好怎么都是笑盈盈的,说道,“上官婉儿这趟差事,办得还算漂亮。朕打算先削了她的帝妃名号,再将她许配给薛郎为媵妾。太平,你意如何呢?”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说道:“神皇,这件事情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提过了。如今旧事重提,仿佛没有太大意味吧?”   “如此说来,你是反对了?”武则天并非是诘责的口气,很温和。   “儿臣不反对。但是,儿臣也不会草率赞诚。”太平公主说道,“儿臣以为,这既是神皇的恩赐,也是儿臣的家事。如果能够问清薛郎的意见再作定夺,儿臣觉得这仿佛更加妥当。”   “哟?”武则天笑了,“朕听说你们的新府第将要以薛绍的爵位来命名。如此说来,他真是一家之主了?”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说道:“儿臣大概就是这么以为的。”   “太平,朕不止一次的跟你说过,你和薛郎的家事,那其实也是国家大事。”武则天说道,“不管薛郎现在官爵如何成就如何,公主与驸马的主从关系那都是改变不了的。因为,这关系到国家的典章与皇室的礼法,不可儿戏。”   太平公主淡定答道:“神皇明鉴,薛郎将要迎娶玄云子为正妻,这已是开创了典章与礼法之先河。总不至于,让他们成亲之后也一并住进太平公主府吧?所以儿臣才决定,新宅将以薛郎的官爵来命名。旧的太平公主府,也会一并留存的。”   “倒是朕忽略了!”武则天的表情微微一滞,“话说回来,如今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玄云子人在何处?”   太平公主摇头,“儿臣不知。”   武承嗣坐在一旁,反正是没吭过气。   武则天看向武承嗣,“薛绍与玄云子的婚姻,既是国家大事也是武家的大事。你身为武家的家主,为何一声不吭?”   “侄臣……”武承嗣的眼睛滴溜了好一阵,连忙拱手道,“侄臣正在想办法,找到玄云子!”   “早干什么去了?莫非事事都要朕来亲历亲为吗?”武则天低斥了一句,马上又提高了嗓门,“抓紧时间!”   “是,侄臣一定会抓紧去办的!”武承嗣急忙应诺。   “要不你先退下吧!”武则天仿佛有点不耐烦了,“朕和太平,还有一些私话要说。”   武承嗣还能说什么,只好怏怏而退。   “哎!”武则天叹了一息,又是摇头。   太平公主笑而不语。   “你的男人就要回来了。你就得意的笑吧!”这下换作是武则天有点置气的味道了,说道,“为娘对着你这张冷脸对了一年,也总算是要熬到头了。”   太平公主笑眯眯的走到了武则天身边,轻轻的帮她掐了掐肩膀,柔声道:“娘,你忠肝义胆的开国元勋和百战百胜的好女婿就要回来了,你难道就不开心吗?”   “你都开心了,为娘还敢不开心吗?”武则天双手一摊仿佛有点气乎乎的样子,“放眼天下,也就只有你胆大包天敢给我脸色来看——哦不对,你的男人也不是善茬,他的胆子比你还大!”   “哪儿有嘛!”太平公主撒起娇来,哼哼的道,“你看他在外面晃荡了一年,还不是乖乖的回来了?顺便,还打得突厥人哭爹喊娘弃了陪都,夹起尾巴逃到漠北去了。他收复的千里江山,还不都是神皇你的呀?后人的青史之上都会这么写的,圣母神皇英明神武、天下归心蛮夷跪伏。这将是神皇的荣耀,也是我们这些儿女和臣子们的莫大荣耀啊!”   对圣主而言,臣子的功劳就是君王的功劳,这么浅显的道理当然不用太平公主来反过来教给武则天了。于是武则天笑了,哈哈的大笑。   “不过,他是挺任性的,不听话!”太平公主咬起了牙来恨恨的道,“等他回了家,我会好好收拾他的!”   “你舍得吗?”   “娘,这可不是舍得舍不得的问题!”太平公主急急地叫道,“我是公主他是驸马,我得管教他呀!不然他下次还这么干,谁受得了呀?”   “算了吧,别嘴硬了!”武则天笑道,“你们成婚这几年来,分明就是他一直都在管教于你。瞧瞧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女生外向,为了他你居然不惜与为娘作对僵持一年多。你这不孝女,可曾知罪?”   太平公主嘻嘻的轻笑,“娘,儿臣知错,儿臣认罪了。你就大人大量,饶恕我这个不懂事的笨女儿吧!”   “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还不懂事呢?”武则天摇头,真有点哭笑不得。   “我就是当了奶奶,那也还是你的女儿呀!”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快别生女儿的气了,不然长皱纹的哦!”   武则天眉梢一扬,“这种怪话,又从薛绍那儿学来的?”   “嘿嘿!”太平公主一个劲的按摩。   “尽不学好!”武则天再度摇头苦笑,“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生下你这么一个精怪的女儿,偏还嫁给了另一个更加精怪的男人!”   母女俩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这样愉快又融洽的聊天了。   正聊得欢,库狄氏推门进来了。武则天看着她,她微笑的点了点头。   武则天的脸上就漾起了一抹古怪的笑容。她拍了拍肩膀上那只按摩的手,说道:“你可以放心了。上官婉儿,不会去和你抢枕头了。” 第0914章 雪与沙之巅   烈日当空,疾风劲草。烈马飞掣如电,黄沙舞于虚空。   这是大漠之北,最为常见的景象。   一座大山,前坡平缓后崖陡峭直下。它如同一个直角三角板,傲立在半沙半雪之中。   这样的山,在哪里都不多见。曾有一个古老的草原传说,说这座山是一位战神所化。他战斗一生从未败迹从不倒下,化神之时他昂首而立变成一座山。山崖便是他的脊背,立如刀削刚直笔挺。   这位战神名叫轧荦。他化成的这座山,就叫轧荦山。   与前坡的沙石满地相比,轧荦山的后崖正对着西伯利亚来的寒风,半山腰以上,一年有过半的时间被冰雪覆盖,飞鸟不渡猿猴难攀。   可是今天,偏有一个不信邪的人非要爬上这座奇险之山,并且她只能选择在半夜攀爬。因为前坡有兵马驻守,白天爬山又有乱箭射杀的风险。   半夜爬雪山,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和找死没有两样。   玄云子也觉得,这还真是一件挺有挑战性的事情。这个难度也就只比抓住某个男人的心,稍稍的容易了那么一点点。   清晨时分爬上山顶时,玄云子感觉体力已然完全虚脱,人也快要冻僵了。她扑倒在雪地里再也起不来身。人不能动但她心里很清楚,再这样下去,自己很快就将变成一座冰雕,在这里孤独的守望一千年也无人前来观瞻。   于是她艰难的爬了起来,举目朝下方看去。   寒风凛凛漫山冰雪,草木不生鸟兽绝踪,这根本不像是能够活人的地方。但是目力所及,她看到了一栋颇具中原风情的宅屋,坐落在冰天雪地之中。宅屋外面有一圈奇特的篱笆,占地很广立得很高,就像是军队立营之时扎起的外围栅栏,把这一方宅屋牢牢圈起,像是一个坚实的军事堡垒。   篱笆外,是一片没有人烟的冰天雪地;篱笆内,积雪被铲得很是干净,留出了一片黑土地来。   玄云子快要冻僵的脸上,艰难的露出一抹笑容,“终于,找到你了!”   次日。   玄云子悠悠的睁开眼睛,视野里一片模糊,好像有光。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好像是突厥语。   虽然已经在漠北晃荡了大半年,但玄云子能听懂的突厥语并不多。她感觉很无力眼睛很刺疼,只好又闭上了眼睛,吃力的摇了摇头。   “汉人?”那个女声又说起了汉语,“你是怎么上山的?”   “爬。”玄云子说出了一个字,感觉喉头像是有一块木片卡着,想要发声是如此艰难。   “别说话,喝点热水。”女子将她扶起,一股温热带着淡淡香甜味道的热流,顺着玄云子的喉咙缓缓而下。   这感觉无比美妙,仿佛刚刚脱离了躯壳的灵魂,正在一丝一丝的回归体内。   “谢谢……”   “躺下吧,别说话了。”女子将玄云子放下,然后将一个非常暖和的羊皮水袋塞进了羊毛被子里,说道,“我们再晚半个时辰发现你,你就要被冻死在栅栏外面了。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你是头一个擅自来访的客人。”   玄云子闭着眼睛想要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的脸好像都有点不受控制了。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娘亲,这是谁呀?从哪里来的?”   玄云子斗然睁开了眼睛,昂起头,看着那个孩童。   看起来像是六七岁的一个小男孩儿,玄云子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因为,他和他爹长得实在太像了!   “你……”女子的声音里透出几分警惕。显然,玄云子突然现出的这副表情,让她感觉到了惊讶。她后退了几步,将孩子抱在了怀里。房间里另有四名女子也都上了前来,挡在了女子和玄云子中间。   玄云子看得出来,这四名女子应该是这家主人的女奴。其中有两个年轻的汉人女子,生得眉清目秀。另有两名稍稍年长的草原女奴,身强体壮腰上还挎着刀,定然是懂点武艺的。   “我没有恶意……”玄云子又躺了下去。刚刚这一睁眼一抬头,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送小主人回房间去。”女子发了令,然后再度坐到玄云子的床塌边。   待四人和小童走后,女子才小声道:“你冲着我的孩子来的?”   玄云子轻声道:“不全是。”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女子将一把匕首,放在了玄云子的喉间。   玄云子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境遇是她早在预料之中的事情。因为,每个母亲都会拼命的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伤害,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单身母亲。   “艾颜公主。”玄云子说道,“你还记得当年骂你小母狼的那个,大胸脯的丑八怪吗?”   艾颜的表情骤然一变,慢慢的收回了刀,“你认识月奴?!”   “非但是认识。”玄云子再次睁开了眼睛,吃力的微微一笑,“我还知道,你们所有的事情。”   匕首再一次的抵在了玄云子的喉间。这次,艾颜的脸上当真有了杀气,“你不该来的!”   “你是有很多理由杀我。因为你儿子的身世,不能让任何外人知情。”玄云子淡淡的微笑道,“但我不远千里夜半登山而来,可不是为了送死。”   “马上说明你的来意,否则我只能杀掉你。”艾颜将匕首抵得紧了一些,“不管你是谁,我冒不起这个险!”   玄云子往后仰了仰头,“你的孩子,肯定很想见他的父亲。”   “草原上有一半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只识其母不知其父!”艾颜冷面寒霜,声音低沉。   “他不能。”玄云子的表情很固执,也没再逃让喉间的匕首,说道,“因为他,现在迫切需要他父亲的保护!”   “你什么意思?”艾颜表情一沉。   “因为,此前保护你们的人,很有可能已经死了。”玄云子说道,“至少,也是失踪了。”   “什么?”艾颜的表情微微一变,马上否决,“不可能!”   “你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玄云子问道。   艾颜双眉一拧,“这不关你事!”   “我的消息,远比你的灵通。”玄云子微笑。   “我是隐居世外,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艾颜说道,“他的户奴,前两天还上山来过。给我们送食物,给我们清扫积雪。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   “那你知道,诺真水之战吗?”玄云子仍是微笑。   艾颜愕然。   “在这里,没人会告诉你诺真水之战的事情。”玄云子说道,“因为那一战元珍被薛绍打得大败,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元珍本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一战后骨咄禄可汗就撤了兵,并且舍弃南牙率领所有的草原部族,逃往了漠北。你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元珍这一位核心智囊与至高统帅,骨咄禄会仓皇至此吗?”   艾颜咬了咬牙沉默了片刻,“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谎言很容易就能被揭穿。”玄云子说道,“我千辛万苦来找你,难道就是为了对你行骗,然后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你究竟是谁?!”艾颜的声音提高了许多,“你怎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玄云子笑了,“你终于问起,你最该问的问题了。”   “别跟我兜圈子!”艾颜很恼火,“我最讨厌拐弯抹角的人!”   “没错,这是你的性格。月奴说过的,你就像一只暴躁又凶恶的小母狼。但是,你的心底其实很温柔,也很善良。”玄云子呵呵一笑,说道,“你隐居世外,知道中原的事情吗?”   “你是指什么?”   “当然是他的事情。”   艾颜总算又慢慢的收起了刀,说道:“元珍偶尔会跟我说一些。”   “我知道,有一件事情他是一定会告诉你的。”玄云子微笑着,“那件事情,一定会让你印象深刻。”   艾颜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说道:“他将再次大婚,迎娶一个武家的女子。那个女子,好像还是个女冠道人。”   玄云子微笑的看着她,“你看我,像吗?”   艾颜盯着玄云子看,表情凝滞了半晌,方才喃喃的道:“我已经看过你的包袱了。你的道号,叫玄云子。”   玄云子微笑道:“诺真水一战时,我在场。”   “你现在不是应该身在洛阳,享受即将成为新娘的幸福与风光吗?”艾颜说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有。”   “如果你是想要夺走我的孩子,我告诉你,你会死得相当难看!”艾颜站起了身来,沉声道,“没人能夺走我的孩子!哪怕是他亲自来了,也不能!”   玄云子当然知道,艾颜口中的“他”是指谁。   此时,艾颜积压在胸中多年的苦闷和怨气,仿佛全在这一刻爆发了。她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厉声道:“我现在不杀你,是因为我要让你回去亲口告诉他,时至今日,我不后悔当年所做的一切。但是,艾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愚昧无知满心幻想的草原小母狼。她的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阿史那史氏王族血统。终有一日,他将成为草原上真正的王者,他的铁蹄将会踏遍整个天下。就算是战胜了元珍的那个男人,也将在他的怒吼中战栗!” 第0915章 血统与神话   大唐朝廷的办事效率,始无前例的高。上官婉儿走了还没有几天,马上就有另一名官员使者从洛阳而来找到了薛绍,与他商谈班师回朝之事。   正如薛绍所预料的那样,这次班师回朝,他和他的军队将要参加一系列的作秀活动。首先是从并州开始,凯旋的王师将会受到河北百姓的夹道欢迎,当然这其中少不了李孝逸等等一大批河北官员的参与。到时,薛绍和他的将士们将会遭遇十里一小宴、百里一大宴的系列犒军活动。   他们将在酒肉和赞美声中,以龟速爬行的速度走回洛阳。估计这个时间,会不少于两个月。   这段时间,朝廷将要进行一系列重要的准备活动。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准备一次声势极其浩大的百姓请愿活动。   薛绍稍稍的打听了一下,据说到时会有不少于十万人参加这次请愿。当然这还只是保守的估计。国人向来有从众之心,到时加上看热闹的和一时性起盲目加入的,人数肯定还会更多。   届时,王孝杰的军队将会把整座洛阳古城包围起来,以确保京城这一时期的绝对安全。所有的御林军和金吾卫、千牛卫的人也将集体出动,确保皇宫与洛阳城内的治安。   薛绍光是听上一听,就觉得有些头大了。但使者还说,这还只是初步的设想。将来肯定还会有许多其他的安排。那就只能是一边回军赶路,一边接到了朝廷发来的消息,再向薛帅汇报与细商了。   尽管有些折腾,但可以回家了终归是件好事。薛绍号令一出,北伐军全体欢呼。   次日,北伐军就拔营而起,往南而去。   ……   此刻,雪山之巅的居室之内。   眉心长着一颗小痣的汉人女奴揭开了被褥的一角,在玄云子的脚上涂了一层药膏,绑好药片盖上被子,转身就走。   “谢谢。”玄云子说了一句。   女奴一言不发,径直走了。   三天来,玄云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待遇。没人跟她说话,但是有人管她的死活。涂在脚上的药膏明显是用来治疗冻疮的,玄云子感觉舒服了很多,体力也恢复了一大半。   玄云子知道,自己在这里极度不受欢迎。她很想和小男孩说几句话,但根本没有机会。艾颜看向她的眼光,总是充满了冷漠与敌意,并随时可能下达逐客令。   艾颜的性格之刚烈与对生人的排斥,适乎有点出乎了玄云子的初期预料之外。或许月奴再见到她也会感觉到一阵陌生。这几年来,她的改变必然是不小。   这天没有下雪。傍晚时,夕阳的余光洒在庭院外面,雪地反射出迷离的光芒。艾颜和那四个女奴将小男孩带到了庭院里,好像是在玩耍。   玄云子透过窗棱看着她们。   那显然不是一般的玩耍。   小男孩被脱光了衣服站在雪堆里,两个女奴在用雪块给他搓澡。小男孩时而冻得大叫,时而又哈哈的大笑。   眼见如此诡异魔性的画面,玄云子不禁有些惊呆了……中原的哪家父母,会如此折磨自己的孩子?!   洗完了澡,小男孩身上简单裹了一条裤衩和搭肩,就在雪地里打起了拳来。   艾颜在一旁,言传身教。   玄云子深黯武道,她再次惊呆了!   她早就知道艾颜会武功,而且还不弱。但是看这小男孩的一招一式,显然不是随手练着玩的——那都是学的杀人的功夫啊!   “小主人,晚饭想吃什么?”汉人女奴站在厨房边,高声问道。   “血羊炖!”小男孩大声回道。   “公主,没有羊肉了。”   艾颜马上停止了武术指导,“把羊捉来。”   两名突厥女奴捉来了一只羊。羊不小,还不停的扎挣,害得她们费了不少力气才将它按住。   “放开。”艾颜下了一令,两名女奴放开了羊儿。   羊撒腿就跑,栅栏围起的庭院很大,它很快就跑远了。   “追!”   艾颜话没落音,赤着双脚的小男孩像一匹野狼似的冲了出去。   玄云子瞪大了眼睛,第三次惊呆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人类,能像真正的野兽一样去捕食。小男孩的奔跑之快反应之灵敏,简直就像是一条活生生的小野狼。虽然那只羊也足够强壮跑得够快,但还是被小男孩堵在了栅栏的角落里。它想从栅栏的缝隙里钻出去,可是头过去了身体却卡住了。   小男孩喘着粗气显然也是累得不轻了。他回头看了艾颜一眼,十分天真的咧嘴一笑,手起刀落,将匕首扎进了羊的脖子里。然后他用力的拉扯剁切,颇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将整只羊头切了下来。   玄云子几乎没有眨过一下眼睛的,看完了所有的过程。那些画面给她带来的震撼,甚至超过了万人激战的沙场景象。她几乎快要忘记了呼吸,愣愣的看着小男孩子提着羊头,浑身是血一蹦一跳的来到了艾颜的面前,得意洋洋的请功。   艾颜怜爱的抚摩着小男子的头发,“好孩子,该练箭了。”   “好耶!我最爱射箭了!”小男孩兴奋的大叫了几声,兴冲冲的跑到一旁,拿起了兵器架上的弓与箭。那显然是为他量身特制的一副弓箭,比较小。   艾颜将羊头高高的抛起,鲜血四洒。小男孩拉开弓箭射去,三连发,箭箭中的。   “今晚你可以吃三碗血羊炖。”这是艾颜给他儿子的奖励。   小男孩沮丧的低下了头,“娘亲,我会饿的。”   “再给你一次机会。”艾颜叫女奴捡回了羊头,再次抛起。   显然,女奴有意将羊头抛得更高。但是小男孩仍是只射中了三箭,另有一箭飞出了。   “两碗。”   艾颜说完,转身朝里屋走来。   “娘亲我错了!再让我试一次吧!”小男孩委屈地叫道。   “一碗!”   小男孩在外面大哭起来,艾颜已经走进居房,关上了门。   玄云子看着她,表情是比较震惊的。   “你都看到了?”这是三天来,艾颜跟玄云子说的第一句话。   玄云子点了点头。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残忍又恶毒的母亲。”艾颜面无表情的说着,从墙上拿下了一个包袱扔到了玄云子的床塌上。   玄云子低头看了一眼,这是自己来时裹在腰上的小包袱,也是她下达的逐客令。   “薛绍练兵的时候也很残酷。他说,这是为了让他的袍泽弟兄,在战场上活得更久。这样的残酷,是军人特有的慈悲。”玄云子说道。   “别在我面前提他。”玄云子冷冷道,“我不懂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的儿子必须成为万中无一的王者。所以我让他从小就历经苦难与折磨,我甚至不惜让他恨我。”   玄云子皱了皱眉,“你可以花费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把你的儿子训练成草原上首屈一指的勇士。但勇士却未必都能成为王者。他将来的成就,取决于他自己的经历与选择,还有他背后有哪些支持者。”   艾颜听出了她话中的含义,最后一句才是关键。这恰好也正是她目前最为关心也最为头疼的事情。   “光是血统与神话,是无法造就王者的。”玄云子说道,“但是现在除了这些,你们一无所有。唯一可以给你们提供庇护与支持的元珍,也生死不明。”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这些。”艾颜的语气仍是很冷,“你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的人明天送你下山。你头也不要回的直去洛阳,把我要说的话转告给他听。这就够了。”   玄云子淡定的看着艾颜,“艾颜公主,你需要帮手。”   “就算我需要,也不是你这样的人。”艾颜仍是冷漠,说道,“你能给我什么?兵马?军器?还是粮草?”   “智慧。”   艾颜笑了,“美色我倒是相信。”   “你要赶我走,是在情理之中。我不会勉强留下的。”玄云子说道,“但在临走之前,你不妨听我再说两句话。”   “说吧,我都听着。”   玄云子说道:“元珍生死不明,突厥汗国内部的权力格局正在发生改变。元珍曾是统率兵马大权的阿波达干,他在汗国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来接替元珍空出的位置,成为了汗国内部目前争夺的焦点。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取而代之?”   艾颜皱了皱眉,说道:“想要取代元珍地位的人,一直不少。但真正有能力可以取代他的人,从来没有。”   玄云子说道:“那么你认为,谁最有野心想要取元珍而代之?”   艾颜寻思了片刻,“叶护,阿史那咄悉匐。”   “没错,就是咄悉匐。”玄云子说道,“他在银川惨败给薛绍,并且还做过薛绍的俘虏。我相信没人比他更恨薛绍,而他恰好知道你和你儿子的事情。现在没有了元珍的庇护,你觉得神之子的神话还能继续流传下去吗?你们母子还能安全吗?就像你们侥幸活了下来,如果让咄悉匐取代了元珍的位置,你觉得你们还有将来吗?”   “……”艾颜紧紧的咬牙,咬得嘴唇都快没有了血色。虽然她嘴上不说,但心里特别清楚:玄云子说的这些话,就是我自己这几天来最为担忧的事情!   “中原有句老话,叫做势如垒卵。”玄云子说道,“眼看已是朝不保夕,换作我是你,我会努力想办法先要渡过眼前的生死危机,再去幻想王者与铁蹄的事情!”   艾颜眨了眨眼睛,坐到了玄云子的床榻边,将那个包袱轻轻的放在了一边,小声道:“我该怎么做?”   “首先藏到安全的地方去,再想办法除掉咄悉匐!”   “嘭——”   玄云子话刚落音,门板斗然一声大响,被人踹开了。   一个鹰鼻深眼的男子背剪着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宛如门神的壮硕武士。他的眼神像狼一般冰冷阴鸷,沉沉的道:“咄悉匐,送上门来了。” 第0916章 薛神鹰   玄云子十分懊丧的双眼一闭,咬牙恨骂自己:我竟然会如此大意失去警觉!   艾颜已经站了起来,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冷冷的看着咄悉匐。   庭院外面,两名突厥女奴已经瘫着没动了,不知是死是活。另外两名汉人女奴和小男孩都已经被捉住堵上了嘴,弹动不得也发不出声音来。   “咄悉匐,你休要无礼!”艾颜拦在榻前,横出匕首,摆出了一副想要保护玄云子的姿态。   “艾颜公主,我无意冒犯于你。”咄悉匐歪了一下头看向床上的玄云子,冷冷一笑,说道:“但我是听得懂汉话的。我知道这个汉人女子是个奸细,她在挑唆你,想让你杀了我。”   “绝无此事!”   “我亲耳听到!”   两人针锋相对的争吵了两句,艾颜深呼吸一口,“你最好是赶紧离开,不然神明会降怒于你!”   “我会离开的。”咄悉匐摸了摸八字胡,冷冷一笑,然后抬手指了一下艾颜,又指了一下玄云子,“你们,也要一起走!”   “休想!”艾颜手臂一扬,匕首闪出一道寒光。   咄悉匐呵呵直笑,“怕是由不是你们了。”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咄悉匐扭头一看,他的一个武士已经倒在了地上不停的抽搐惨叫,小男孩正扑在他的身上咬住他的脖子,鲜血四下狂喷!   栅栏入口处,有十几个元珍留下的黑衣户奴正在冲进来,大声嚷着“保护神母!保护神之子!”   “大敢户奴,竟敢谋反!野兽孽种,就当诛灭!”咄悉匐大声喝道:“杀光他们,捉拿公主!”   话音刚落两名武士还没来得及拔刀出鞘,咄悉匐突然感觉眼前一花,双眼斗然瞪大,整个人再也无法动弹了。   艾颜惊呆了,她下意识的抬手一看,手中已空。原本握在她手中的那把匕首,已经深深的扎进了咄悉匐的喉咙里。然后,它马上又被一个柔弱似水的女子拔了出来,飞快的扎进了咄悉匐身后左侧那名雄壮如牛的武士胸膛里,直入没柄!   几乎是在同时,一只天生就该用来弹奏古筝的完美玉手,像冰刀一样切中了另一名武士的喉尖,咔嚓一响。   刀如闪电,人似鬼魅!   咄悉匐和两名武士,几乎是同时倒地。三个人的兵器,都还没有来得及出鞘。   玄云子回头看着艾颜,微然一笑,“我说过了,你需要帮手。”   艾颜恍然回神,惊叫了一声“儿子”纵身就从窗口跳了出去。玄云子果断从尸体上拔出了一把弯刀,“薛绍说得没错,杀人真的是会上瘾的!”   一场激战。   最后大庭院里只剩下七个人站着,玄云子、艾颜和他的孩子,还有四个黑衣户奴。   看着满地的鲜血和尸体,艾颜直喘粗气,“现在,怎么办?”   小男孩大声道:“娘亲,他们都是坏人!坏人肯定还有同伙,我要去杀光他们!”   众人微微一惊,愕然的看着他。   “我是战神轧荦的儿子!”面对众人的目光,小男孩大声道,“他们冒犯神明,全部都要死!”   “别吵了。”艾颜斥责了一声,走到玄云子面前,说道,“我在问你——接下来,怎么办?”   玄云子看向那些黑衣户奴。他们正在忙着处理那些尸体。   艾颜说道:“他们是元珍的户奴,也是神山的撼卫者。他们绝对的忠于元珍,对我们母子也是一样的。还有,他们都已经被阉割过了。”   玄云子低头又看了看那些尸首,沉思了良久,方才说道:“我在想,咄悉匐是私自前来捉拿你们,还是奉了骨咄禄可汗的命令而来?”   艾颜皱了皱眉,“有区别吗?”   “区别很大。”玄云子说道,“如果是可汗派他来的,我们无处可逃绝对死定。如果是他私自前来,那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艾颜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言之有理!依我看,他私自前来的可能性仿佛更大一些。”   “理由呢?”玄云子反问。   艾颜说道:“其实一直以来,咄悉匐与默啜兄弟就与元珍不和。如果不是因为上面有骨咄禄的弹压,估计他们早就造次了。尤其是咄悉匐,他一直都很反感神之子的事情。再加上你说的,这次他在银川大败又做了俘虏。因此我觉得,他私自前来报复杀人的可能性,仿佛更大!”   玄云子微然一笑,“其实咄悉匐临死前下达的命令,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只是想要杀死你的孩子和奴隶。并没有打算,对你下杀手。”   艾颜表情微微一变,“他是想要控制我?”   “对。”玄云子说道,“我不知道咄悉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野心,但他既然敢于出手杀死神之子并将你劫持而去,想必背后就还有更大的图谋。这也正是我们,可以拿来保命的护身符!”   艾颜的眼睛顿时一亮,“你是说,我可以主动去找骨咄禄可汗,向他告发咄悉匐的不臣之举?”   “对。”玄云子点头,说道:“咄悉匐先是兵败后又当了逃兵,骨咄禄肯定对他失望之极。于是咄悉匐刚一归国就被削去了官爵与兵权,还差点被斩。他们兄弟二人之间肯定早就有了很深的裂缝。否则,咄悉匐不会被逼到了现在这步田地。他想杀掉你的孩子,或许只是为了报复。但是将你控制下来,对他来说将会大有用处。”   艾颜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我一直手无寸权。”   “我知道。”玄云子说道,“但是你忘了你的义父伏念,是怎么起兵反唐的吗?你忘了当年骨咄禄和元珍,为何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将你从幽州夺回吗?——你的血统和身份,本就是草原上最亮眼的一面大旗。说不定,咄悉匐死前还在幻想着效仿伏念当年之举,脱离汗国自成一体呢?”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艾颜说道,“元珍曾经跟我说过,默啜勇而刚烈但不奸诈;咄悉匐诡谲而阴鸷,并且野心非小。”   “现在你肯定知道,该要怎么做了。”玄云子轻吁了一口气,说道,“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艾颜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我的女奴都死了。你可以装扮成她们的模样,跟在我的身边。”   玄云子微笑的点了点头,蹲下身来对着小男孩,说道:“你叫阿史那·克拉库斯,对吗?”   “除了我娘,没人可以直呼我的姓名!”小男孩竖眉瞪眼,很凶恶的样子。   “克拉库斯,你听着!”艾颜沉声道:“现在多了一个人,可以直呼你的姓名了。不仅如此,她还可以像你娘一样的打你骂你!她说的话,你都要听!”   “为什么?”小男孩抬起头来,问。   “跪下!”艾颜突然喝道。   小男孩一脸茫然的浑身颤了一颤,没动。   “我说,跪下!”   小男孩慌忙跪倒在地。   “磕头。”   小男孩就磕起了头来。   玄云子站了起来,愕然的看着艾颜。   “草原人最尊敬他们的母亲和他们的老师。现在,阿史那克拉库斯就已经是你的学生,你的孩子了。”艾颜说道,“我肯求你留下来,帮我一起管教他,帮助他。让他能够活下来,让他有朝一日能够成为草原上真正的王者!”   “拜见老师!拜见老师!拜见老师!”小男孩很乖巧,一边磕头一边喊着。   “起来吧!”玄云子弯下身来,将小男孩从地上扶起,伸手,抹去了他额头上的泥土,凝视着他。   “老师长得真好看。”小男孩咧嘴就笑,“和我娘亲一样的好看!”   玄云子不由得微微一愕,然后就笑了。   “和那个臭男人一个德性!”艾颜一巴掌就拍到了小男孩的头上,喝道,“不许对老师这样说话!要尊敬你的老师,懂吗?”   “噢!”小男孩慌忙往下跪,又要磕头。   “好了好了,不用了。”玄云子连忙将他拉住,并将他抱在了怀里,说道:“在突厥语里,克拉是巨大的意思,库斯是鹰图腾的意思,对吗?”   艾颜和小男孩都点头。   玄云子轻抚小男孩的头发,说道:“从今天起,老师将会教你学习一些汉人的东西。那么老师给你取一个汉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只要我们三个人知道就行了。好吗?”   “好呀!”   玄云子微然一笑,“那就叫,薛神鹰!”   “这不行。”艾颜马上反驳道,“哪怕是跟了你这位老师的姓,也比姓薛好!”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薛神鹰蛮好听的。”   “我和你老师说话,不许你插嘴!”艾颜气呼呼的骂了一句,再对玄云子道,“这样的姓名,本身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玄云子点了点头,微笑道:“但是他,迟早都会需要一个汉名的。”   艾颜犹豫了片刻,说道:“那我们只叫他克拉库斯。绝口不提他的汉名!”   “对”玄云子说道,“只要我们心里知道,他还有一个汉名就好了。”   艾颜沉默,不再说话。   玄云子知道,她是默认了。就像月奴说的那样,艾颜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子。在她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姓薛的。否则以她的个性,绝对没有默许之可能。   “薛神鹰?”小男孩嘿嘿的笑着自言自语,“好好听的名字!”   “不许说出来,否则一个月没得羊肉吃!”艾颜怒气冲冲的瞪了克拉库斯一眼,转身就朝里屋走去。   小男孩抱住了玄云子的脖子,在她耳边小声道:“老师你别害怕,其实我娘人很好的。还有还有,她如果白天很凶晚上就会偷偷的哭,好可怜哟!”   玄云子紧紧抱住了小男孩,心中叹息一声:薛绍,你真该听一听你儿子说的这些话! 第0917章 三让而后受之   离开朔州之后一路南下,原本快马数日可至的路程,走了足有一两个月了。   眼看着一天天接近洛阳,薛绍的举动变得有些奇怪起来,这让他的老部曲们都有些不解。比如,他骑马的时候会走神,不知不觉的就偏离了官道大路,害得后面一大票人跟着他走了一大截的弯路,然后又调转回来。吃饭的时候他时常夹着一筷子菜愣住了,然后嘿嘿傻笑两声再继续吃。更让部曲们不解的是,他们的主帅居然开始用珍珠粉洗脸,每天要洗好几次,脸上的皮都要搓去几层了。   只有薛绍自己心里清楚,经常走神是因为脑海里总是不断的闪现太平公主和子女们的画面。至于洗脸,这其实是朝廷派来的使者给他的建议,说回京之后将要出席许多的场合。士庶皆知,薛绍驸马乃是我朝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如今顶着这样一张饱经风霜的大黑脸回去,怕是不太妥当吧?   大唐是一个比较“看脸”的时代,吏部选拔官员的四项标准“身言书判”,这个“身”就是指仪表谈吐等各项人物气质,而且它是排在第一位的。   薛绍一想也对,我在外征战一年多成天风吹日晒的从未保养,黑了不知道多少圈。经常和我在一起的这些袍泽弟兄可能不怎么觉得,但回家之后可别吓到妻子儿女才好。尤其是太平公主,她可是“外貌协会”的资深会员,到时嫌弃我了可怎么办?   太平公主当然不会真的嫌弃薛绍。但是薛绍自己,有些近乡情怯了。   其实不光是薛绍,他身边的好多将士都有这样的表现。越靠近洛阳,将士们越发的注重自己的衣装仪表。在外征战的时候,个把月不洗澡不换衣服简直太正常了。现在可不行,将士们非但每天梳洗认真,连战马都是经常刷洗打理,鬃毛都是三花五花的修剪得整整齐齐。   终于一脚踏进了洛阳地界,洛水大营已在前方,举目可眺了。   看着眼前熟悉的山水城池,薛绍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感觉就像正在经历一场初恋。   朝廷早有安排,北伐大军暂驻洛水大营,等候整编。于是薛绍下令让军队开往洛水大营,自己急不可待的想要回家看上一眼。   马匹还未动,薛绍看到前方奔来一票人马。看那旌旗袍甲,明显是朝廷的仪仗队来了。领头的几个人定然是官身,有红袍有紫袍,官阶都不低。   薛绍不由得暗叹了一声,眼看到家了,还得应酬一番!   没办法,薛绍只得和众将一同下了马,打出旗帜立于道中,整好衣装站齐了队伍,等候仪仗队上前来。等他们走得近了一些,薛绍看清了领头几名官的面目。   首当其冲的,是宰相岑长倩。紧随其后的是夏官侍郎姚元崇,和薛绍的兄长薛顗。半调子神棍李仙缘也骑着一匹马跟了来,另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员,约有十余人。   看到薛顗安然无恙,薛绍心中着实吁了一口大气。等他下马走上前来时,薛绍上前几步拜倒在地,“弟绍拜见兄长!”   抛开礼法不论,薛绍的这一拜当真是拜得真心实意感慨万千。此刻他心中就在说道:我真是要代表薛家的列祖列宗还有我们的子孙后代,感谢你没有参与李唐皇室的谋反!   薛顗连忙上前扶住薛绍,“你已是国家重臣诸军统率,岂能当众给我下跪?快快请起啊!”   “长兄如父。我就是做得再大的官,那也是兄长和嫂嫂辛苦带大的二弟啊!”兄弟俩手把着手,薛绍站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薛顗一向不擅辞令,但握着薛绍的手臂已然用足了力气,眼眶仿佛也有些湿润了。   众人都静静的看着薛氏兄弟俩的久别重逢,没人上前打扰。薛顗是个晓事重礼的人,只是简单的和薛绍叙了一下兄弟之谊,就连忙退开到了一边。宰相在场,他这个冬官侍郎可不敢暄宾夺主。   岑长倩已然走上了前来,笑呵呵的抱着拳,“薛帅与北伐大军凯旋归来,国之大喜。本阁谨奉神皇之命,特意在此恭侯迎接!”   “见过岑相公。”薛绍上前还了一礼,走近一步小声道,“岑相公,还在生我的气吗?”   岑长倩当然知道薛绍是说他在朔州吃了闭门羹的旧事,但他呵呵一笑,“你我职责所在各行其事,何来私怨记恨一说?”   “岑相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薛某自叹不如啊!”薛绍笑道,“我们这是要,进宫吗?”   “不忙急。”岑长倩说道,“本阁早已在洛水大营的帅帐之中,给薛帅和诸位将军准备了揭风喜宴。我等,边饮边谈如何?”   “好啊!”尽管不是那么乐意,但薛绍也不好当众拂了宰相的面子,于是拱手一拜,“岑相先请!”   就这样,薛绍和数十名战将跟着岑长倩与仪仗队来到洛水大营,于帅帐入席。   酒过三巡后,岑长倩告诉薛绍说朝廷那边早已筹备妥当,只等薛帅和众将还朝了。明日神都就将举行百姓的大请愿活动。待时机成熟,薛帅再与众将登场,一同参与请愿。为了避免差错,今天就只好委屈诸位将军在洛水大营里,多待一晚了。   岑长倩都已经这么说了,薛绍也不好发表什么不同意见。想想也是,明天那么重要的场合,万一有哪个将军在妓寮里喝多了睡过头,可不就坏事了?   没办法,那就迟一天再回家吧!   岑长倩还叫薛绍在北伐大军当中,选出三十位中郎将以上级别的功勋大将,明日跟在薛绍身后一同参与“走秀”。岑长倩甚至带来了一批特殊定制的铠甲和战袍,专门用来包装这三十位走秀的大将。就连走秀的战马他都提前准备好了,全是从六闲厩的仪仗专用马匹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清一色白马。这些马吃的马料,相当于五品官的俸禄水准。它们经历过严格的训练,走起仪仗来步子绝对是整整齐齐的,连头上飘的鬃毛都是一般高。   宴罢之后,薛绍就按照官阶高低和军功大小选出了三十位大将。岑长倩叫人取来了铠甲战袍,请诸将试穿。   三十员大将的铠甲战袍都非常的华丽耀眼,远比打战时穿的明光甲要漂亮许多,主色调是采用的是金白色,这是武则天改旗易帜之后的国旗颜色。唯有薛绍一人的制式不同,他是金黄色的铠甲和大红镶金的披风,整体看来是红黄相兼的色调,贵气威仪皆是十足。就连他走秀用的战马,也是通体火红的大宛良驹再披上了金黄色调的鞍具,它极有可能是阵亡沙场的威龙宝马的“亲戚”。   可以想像,当薛绍走在众将的最前列时,将会是众星拱月一般的引人注目。   薛绍向来不太喜欢这样的张扬,但这一次他没得选择,只能是当着数十万人的面去走这一回秀了。   次日黎明,洛阳皇城太初宫的钟鼓楼里刚刚敲响第一通鼓,整个洛阳古城就开始忙碌起来了。无数的百姓子民开始涌上街头,成群结队的去往皇宫聚集在则天门前。大量的御林军士兵从皇城里开了出来,在皇城前排开了行伍维持治安。   薛绍这些将军们早早的就起了床吃过了早饭,换上新甲骑上新马,在宰相岑长倩等人的引领之下走向了洛阳城。   洛水大营距离洛阳城约有十里路程。当薛绍等人才刚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则天门前就已经是人山人海难于计数了。肯请武则天登基的万人上书,用好几张大车拖着就摆在皇城则天门的大门前,并且还不断有人上前签名参与请愿,其中不乏官宦贵族与才子鸿儒。   武则天端坐在宫殿里,静静的享受着这一个,属于她自己人生巅峰的美妙时刻。她心中不停的在回想,自己当年初初入宫时的模样。从十四五岁的懵懂少女到现在的花甲之年君临天下,是五十年的坎坷与拼搏。其中究竟有多少的酸甜苦辣与不堪回首,武则天只能是独自一人细细回想,细细品味。   上官婉儿走了进来,乖顺的跪在她的面前,“启奏神皇陛下,百姓奉上万言书肯请神皇早正君位荣登大宝!万言书已经送进宫来,就在殿外。”   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叫侍人将一纸制令递给上官婉儿,说道:“你去则天门走一趟,宣朕制令。”   “是!”   上官婉儿恭恭敬敬接过制令退了出去,然后在一群宫婢宦官与千牛卫士的陪同之下,走向则天门。没人比她更清楚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制令,因为这根本就是她早已亲手写下的,神皇拒绝登基的制令。她更加清楚,自己今天还不止要走这一趟。   “三让而后受之”,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当年太宗皇帝接受高祖皇帝禅位之时,也是经历过这样一道程序的。而今天的程度是这样的,百姓万言书是一请一让,百官与僧道联合请愿,是第二请第二让。等到两让之后,薛绍为代表的军方将领们就会和皇帝李旦一同登场。到那时,圣母神皇就会再也让不下去,必须亲自来到则天门前,接受万民所请同意登基为帝改朝换代了。   登上则天门的城楼时,上官婉儿情不自禁的微然一笑,“他回来了。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始了!” 第0918章 江山万里   大漠上的突厥牙帐里,今日充满了惊惶的叫喊与愤怒的咆哮。   因为,阿史那咄悉匐的尸体已经被拖到了牙帐,就摆在了骨咄禄的帐篷前。虽然咄悉匐是个不怎么称职和出色的叶护,但也不该突然暴死在外。这就好比,大唐的太子或者亲王突然横尸于市井之中,哪能不让举国震惊?   有很多曾与咄悉匐相熟相善的酋长和将军们都跑到了牙帐来,或悲伤或愤怒的叫嚣着,一定要揪出凶手为叶护报仇。   吵得最凶的时候,骨咄禄出现了。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另一个弟弟默啜。   “经察实,咄悉匐谋反不臣,现已诛之!”   满场顿时寂静无声,很多人快要惊掉了下巴。   默啜挥了一下手,几名武士上到前来,将咄悉匐的尸体搬走了。然后这兄弟俩就转身走进了帐篷里。   一众酋长和将军们全都无言散去,不再议论此事。不管还有什么样的疑点,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可汗的话已经一锤定音。再敢私议或是不满,除非是自己不想活了。   帐篷里。   艾颜坐着,怀里抱着她的儿子。玄云子扮成了一名略显丑陋与苍老的女仆,跪立在艾颜身边的不远处。   骨咄禄走进来的时候,脸色绷得很紧。默啜则是双眉紧拧面带一丝杀气,一直死死盯着艾颜和她怀里的孩子。   草原皆知,默啜是百中无一的勇士。能在他的逼视之下不发抖的人,向来很少。   “你好大胆,竟敢怒视于我!”小小的克拉库斯,指着默啜骂了起来。   艾颜吃了一惊,连忙捂住克拉库斯的嘴。   默啜先是一愣,然后就咧嘴一笑,“有种!”   骨咄禄摆了摆手示意闲杂之人退出帐外,然后从容的坐了下来,说道:“咄悉匐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不想再提起。”   “是,可汗。”众人应命。   “如今元珍不失所踪,汗国不可一日无帅。”骨咄禄说道,“默啜,你暂领兵马大权。”   默啜大喜,慌忙单膝拜下谢恩。   骨咄禄仍是面无一丝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内心是喜是怒,淡淡道:“艾颜公主,有何打算?”   艾颜不由得怔了一怔,可汗这话问得模糊,我该如何回答呢?   骨咄禄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半月后,小女便要出嫁。公主如果不急于重回神山,不如暂且在此住下,方便到时参加小女的婚礼。”   艾颜顿时恍然大悟,可汗这是不放心我继续住在神山了。没有了元珍的保护,万一再有别具用心之人要将我掳走,对他来说也将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谨遵可汗之命,我就暂时住在牙帐,不走了。”艾颜顺坡下驴的就应了诺。   “好。我马上派人安排你的寝居。”骨咄禄微笑点头。   “谢可汗!”   稍后不久,十名身强体健的草原女奴,带着艾颜一行三人来到了一处帐篷前,说这里就是公主的住处。   帐篷很大很华丽,内部陈设更是奢华无比。就连这十个新来的女仆,身上穿的戴的也都很讲究。   但是艾颜知道,自己这是被软禁了。之前和自己一同前来的四名黑衣户奴,已经没了踪影。现在守护在帐篷外面的,已经换作了一队陌生的武士。艾颜认得他们的衣甲,全是直属可汗的附离狼骑。   毫无疑问,这十名新来的女仆肯定也都是骨咄禄或者默啜的心腹。   艾颜与玄云子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走进了帐篷里。   “我累了想休息,你们都退下吧!”艾颜对女奴说道。   女奴们都站着没动,其中一人上前道:“公主,我们奉命前来侍奉,不敢擅离公主左右。”   玄云子眉头一皱,这样被人盯着,实在太容易露馅了!   心中一动,玄云子上前一步对着那个站出来说话的女奴,膝弯里就是一脚。   女奴惊叫一声跪倒在地,其他女奴吓了一弹。   艾颜也微微吃了一惊,但她马上明白了玄云子的用意,冷冷道:“我说了,退下!”   玄云子脚下一沉,倒地的女奴惨叫大起。再要加上几分力道,她这膝盖都要碎了。   “是……是!我们退下!!”   九名女奴拖着受伤惨叫的那一个,仓皇而退。   玄云子这才轻吁了一口气,艾颜则是笑了,“还是你有办法!”   玄云子微然一笑,“我会忍不住,要提一个你不喜欢的名字了。”   “跟他学的手段?”   玄云子笑而不语。   克拉库斯愣愣的眨着眼睛,“老师,你们说的是谁呀?”   ……   薛绍骑着马走在洛阳的街道上,猛的打了一个喷嚏。面对如海的人群和如山的欢呼赞美之声,这个动作还真是有那么一点不雅。   人群当中果然发出了一小片笑声,但很快就被欢呼声淹没了。   薛绍对着眼前的人群,机械的微笑机械的挥着手。这一路上来,这样的场景实在是经历太多了。现在他心里只盼着早完走完这一场秀,然后回家老婆孩子热坑头。至于改朝换代这么伟大神圣的事情,在薛绍看来就像是打完了仗非要写一份上报朝廷的奏疏那样,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铁甲开道,薛绍一行众将总算在人山人海的包围之下,走到了太初宫。宫门前有一拨人明显已经等了许久。那是王孝杰和另一批没有参加北伐的当朝将军们,他们的铠甲战袍也都是清一色的金白制式。   王孝杰远远的就看到了一身炫彩与众不同的薛绍,本就已经有点等得不耐烦,他这时更是有点心头火气——凭什么他就能穿成那样啊?!   薛绍也看到了王孝杰,却是忍不住想笑。因为王孝杰是一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人,他的恼火和嫉妒全都已经写在了脸上。   宰相岑长倩察言观色的功夫一向不弱,眼见此景连忙上了前来,说皇帝陛下已经等了你们多时了,赶紧随我前来一同参驾吧!   皇帝也来了?!   正当众人惊愕时,一排军士护着皇帝李旦的鸾驾就过来了,他的皇后也一并随行。岑长倩带领众将上前参驾,皇帝李旦几乎是没什么表情,说道:“薛驸马,还有诸位将军,就请你们随朕一同去往则天门,献书劝进吧!”   众将领诺。   于是李旦夫妇领头,带领众将一同步行走向则天门。岑长倩另有要务从侧门入宫而去。   皇城内外,围观的百姓已经不少于二十万之多。听说皇帝现身了,原本喧闹之极的场面突然就安静了许多。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士兵百姓,全都翘首看着这一支特殊的请愿人马。   皇帝与皇后并肩在前,驸马薛绍紧随随后。他们身后再跟着王孝杰与上将百员。这个队伍,明眼人一眼即能看出——这等于就是,皇帝要来移交军权了、正式让出皇位了。   从来没有哪个政权能够离开军队的支持。而薛绍此刻,显然就是代表了大唐帝国的整个军方。   行到一半路程时,薛绍突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呼喊声“父亲”!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扭头一看,看到了他的宝贝儿子薛麟玉,还有牵着他宝贝儿子的,太平公主。   她们母子俩正站在文武百官的最前列。   李旦马上道:“太平皇妹,也请你一起来吧!”   “臣妹遵旨!”   太平公主走上前来,面带微笑的看着薛绍。   薛绍也看着她,突然忍不住咧开了嘴,呵呵的一笑。   太平公主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流了出来。   薛绍吓了一跳,“怎么啦?”   “没事,抱抱你儿子!”太平公主马上将薛麟玉抱起递来,顺着这一动作就把眼泪给拭了去。   李旦夫妇回头看着薛绍夫妇俩,整个队伍也都暂时停住了。   薛绍弯下腰,哈哈一笑将儿子抱了起来拿头拱他的胸腹,“一年不见,长胖不少啊!”   薛麟玉被逗得咯咯直笑。   “抱一下就可以了。”太平公主连忙眼神示意,皇帝皇后还有这么多人都在等着呢!   薛绍连忙将儿子放下,再对皇帝皇后拱手一拜,“微臣失态,请陛下恕罪!”   “人伦之乐,何罪之有?”李旦很温和的微微一笑,“驸马为国征战,功勋赫赫劳苦非常。公主贤良治家忠心体国,亦是难得。你夫妇二人为国为民贡献良多,朕,要代天下子民感谢你们哪!”   说罢,李旦还真就当众对着薛绍与太平公主,拱手一拜。   “折煞微臣!”薛绍和太平公主连忙还礼,就连小小的薛麟玉也跟着一样拱手弯腰拜了下来。   满场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之声,从皇城之内传到了皇城之外,整座洛阳城几乎都要沸腾了。   薛绍有点猝不及防,心说节目单上好像没有这一出啊!   李旦倒是淡定得很。因为欢呼之声太大,他还朝薛绍夫妇走近了两步,面带微笑的道:“太平,驸马,牵上世子,我们走吧!”   就这样,小小的薛麟玉成为了今日请愿大会的最幼参与者。他的左手被薛绍牵着右手被太平公主牵着,神气活现的踢着脚,咧嘴笑个不停。   一家三口跟在皇帝皇后的身后来到了则天门。李旦献上劝进书之后,武则天终于出现了。   一切都已经没有了悬念。武则天接受了劝进,答应登基为帝,改唐为周。   万民再次欢呼,洛阳再次沸腾。   薛绍和太平公主这一对颇受瞩目的夫妇,却早已不约而同的从这个万般暄闹的环境中超然而出了。他们更多的时候并没有去看城头的新女皇,也没有用心去听即将下野的旧皇帝都说了什么。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在认真的彼此注视,所有的酸甜苦辣和绵绵情意,都在眼神之中。   此刻薛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江山万里千秋霸业,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   全部加起来,也换不走我眼前的这名女子! 第四卷 天下无双 第0919章 陶醉温柔乡   在一片歌舞升平与杯光交错之中,女皇的登基大典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有很多人沉浸在对李唐的无限怀念之中,也有很多人沉醉在新朝的美梦之中。而薛绍则是陶醉在了温柔乡里,和他的太平公主一起。   夏末的傍晚,暑气消退夕阳如锦,太平公主府的后院荷花池里,一片春光荡漾。   琳琳和五六个班剑美姬,正在池中游泳嬉戏。另有几名女子正划着小船或是飘着木桶,在采摘池中的莲蓬。   湖心小亭里,薛绍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担着清茶,眼珠子不时的左看右瞟。他既不放心那个随时有可能晃动的鱼标,又不忍错过了美人戏水的妙景。于是这双眼睛,可算是忙坏了。   太平公主就坐在他的旁边冷冷的斜睨了他许久,终于是忍不住拿起一块冰镇雪梨往他嘴上塞了过来。   “呜,呜,好吃。”薛绍被涂了个满嘴糖水,连声吱唔。   “贼兮兮的,成何体统?”太平公主拿起一块手帕来,用力在他嘴上擦来擦去,直把他弄得摇头晃脑。   薛绍呵呵直笑,“子曰,食色性也!”   “孔子说了那么多话,你偏就记住了这一句。”太平公主没好气的道,“用心一点。今天要是再钓不上鱼来,晚上你就别上我的床了。”   薛绍大喜,“谢公主!”   “我掐你哟!”太平公主的爪子已经伸到了薛绍的腰上,拧住了一团肉,但没舍得掐下去。   薛绍呵呵直笑,说道:“我回家也有半月了,也该去西院看看了。”   公主府的西南院,是月奴和陈仙儿住的地方。其实这些天来,薛绍每天都会去看一看月奴和她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也会抽空在陈仙儿那里陪伴她们母女。但眼下他这么说,显然是要去西院过夜的意思了。   “那就去吧!”太平公主说着,嘴角一扬笑得妩媚又诱人,“我这浑身的骨头都快被你弄散架了,正好休息两天。”   薛绍哈哈的大笑,“大丈夫驰骋疆场,气吞万里如虎!你这小小的城关,终究是守不下去了吧!”   “闭嘴,胡嚷嚷一些什么!”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的推了他一下,突然又叫了起来,“鱼、鱼!!”   薛绍大叫一声提竿而起,鱼竿马上就弯沉了下去,显然是条大条。夫妻俩像小孩子一样大呼小叫了起来,可怜那鱼线实在单薄,叭的一下就断了。   太平公主失望之极的跺起了脚,“没用的家伙!”   薛绍摇头直叹,妈妈的大唐时代的鱼线,真不结实啊!   “我不管,我要吃鱼!”太平公主气鼓鼓的看着薛绍。   薛绍呵呵直笑,伸手掐她的脸蛋,小声道:“三个孩子的娘了,还像小女孩儿一样的撒娇啊?”   “我就要!”太平公主笑嘻嘻的,像只青蛙一样把嘴巴鼓得老大让薛绍来掐,仍是嚷道:“我不管,我要吃鱼!”   “好嘞!”   话音刚落,薛绍一纵身跳进了池塘里。   太平公主吓了一跳,“喂喂,你干什么呀!”   哪里还有人影?   另一边正在嬉水的琳琳等人闻声看过来,惊问道:“殿下,怎么了?”   “驸马跳到了水里,不见人了!”太平公主指着水面,有点着急地喊道。   琳琳等人多少也吃了一惊,纷纷朝这边游来想要找人。   正在这时,水里突然飞起一物落在了太平公主身边将她吓了一跳。薛绍也从水里冒了出来,“你的鱼!”   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鳜鱼正在太平公主的脚边,噼里啪啦的跳个不停。太平公主急了,“快来人呀,捉住它别让它逃了!”   近旁的杨思勖连忙冲上前来,一把将鱼捉住了。   太平公主欣喜的看着它,“好大的鳜鱼啊!快点拿去,叫厨子蒸了!”   “是。”杨思勖领诺而去。   太平公主转头一看,咦,人呢?   水面上又不见了薛绍,连琳琳和那几个游泳的班剑美姬也都不见了。   正嘀咕着,水底冒出一群的人来。琳琳和那些女子把薛绍团团的抱了起来,用乳波臀浪和无边春色将他包围了。   “气死我了,欺负本宫不会游泳吗?”太平公主在亭中大叫,“薛郎,有本事你今天就别上岸了!不然我叫你好看!”   “吓死我了,好怕怕哦!”薛绍拍着胸口,“那我可就,又下去了!”   咕噜几声响,薛绍和那几名女子又都不见了。   太平公主又好笑又好笑,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你若能一辈子都在家里永远这么胡闹下去,便也是天大的幸事。总好过你出征在外,九死一生。”   片刻后一名侍婢走来,对太平公主说君侯夫妇和三郎夫妇都已经到了。   君侯当然是指薛绍的大哥薛顗,三郎便是薛绪了。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请他们到正堂稍坐,我更衣便来。”   至从薛绍回朝之后,一连半月的政治活动和各种酒宴就没停过。薛氏三兄弟直到今天,才抽出半日空闲来自家人小聚一番。   太平公主更衣到了正堂先与他们见过了礼,便说薛绍正在后院池塘游泳,少时再来拜见兄嫂。   “二郎就是闲不住啊!”薛顗呵呵笑道,“我是老了,身体大不如他。半月酒宴应酬下来,骨头都要醉死了。”   太平公主看着一旁肚皮隆起的嫂嫂萧氏,笑嘻嘻的道:“我看大哥,仍是不减当年呀!”   薛顗老脸一红,哼哼哈哈的无言以对。萧氏则道:“我倒希望,能给薛家再添些子嗣。”   说到这事薛顗可就来劲了,忙道:“公主殿下恕我多言,二郎春秋正盛,就该多生子嗣为薛家开枝散叶。你已经生下了嫡长子麒玉,二郎后继有人,我薛家满门上下也对你感恩戴德。眼下公主风华正茂,若能再添一些骨血,岂不更好啊?”   太平公主就嘿嘿直笑,“那可就看他的本事了。”   薛顗老脸再度一红。在弟媳面前说起这样的话题终归是有那么一点不雅,但好在太平公主不是扭妮古板之人,否则他会更加难堪。   萧氏连忙把太平公主请到了一边,小声道:“殿下别怪小那老头儿,他向来就是不擅辞令满口胡言惯了。”   “无妨无妨,自家人嘛!”太平公主满不在乎地笑道。   “话说回来,二郎是该多些子嗣。”萧氏道,“等到将来你们的嫡长子麒玉长大成人了,便能多些兄弟帮手。薛氏家族,也好发扬光大呀!”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她明白萧氏话里的意思,是让薛绍多纳妾室多生儿子。   眼下正是门阀与世族当道的时代,越是当世豪门越是多子多福。再者长幼有序嫡庶有分,等到薛麒玉长大成人,他的弟弟们都将成为他的得力帮手,再怎么说也比依靠外人强吧?兄弟众多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共创家业,这才是一个大家族不断繁衍不断发扬光大的基础。   正说着,薛绍来了。一身是水,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大哥大嫂,小弟冒失了!”薛绍连忙上前施礼。   “快去更衣,着凉了怎么办?”萧氏连忙上前说道。   “好,我这就去!”   薛绍刚要转身走进里屋,薛顗急忙上前一把将他捉住了,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就是封了王,在家里也得听我这兄长的话,对不对?”   薛绍轮了轮眼珠子,“当然。”   “那好。”薛顗的表情非常严肃,俨然拿出了一家之主的风范,“三年之内,生十个儿子!”   薛绍差点就像当初在朔州时那样,一口血喷在了薛顗脸上,“十个?!”   “就十个!少一个,你都别认我这大哥了!”薛顗显然不像是在说笑,“二十班剑个个貌似如花倾城国色,这些年来居然没有一人为你生下子嗣!你就不觉得,暴殄天物吗?”   薛绍一脸震惊的惶惶点头,“大哥,铁杵也会磨成针的!”   “别嬉皮笑脸!”薛顗仍是板着脸,小声道:“你已经是二品官爵府门立戟十四,媵妾数量却仍是当初五品官的模样。严格来说,你犯了国法你知道吗?”   薛绍的脸皮直抽筋,这他妈谁定的国法?还让不让人活了!   晚上,一家人小聚宴会。   薛顗和薛绪,今天主要是来找薛绍商量给太平公主刚刚生下的小女儿,办满月酒的事情。其实小女儿安邑县主半岁都不止了,但薛绍一直征战在外,所以这个弄瓦之喜才一直拖到了今天。   月奴身为媵妾很少出席太平公主府的正宴,但是今天,她和她刚刚生下不久的儿子也被请来坐了一席。   虽然薛绍家里的家庭氛围一直都很好,薛绍本身也不像别的大唐男子那样重男轻女。但是眼下的确就是一个男尊女婢的时代,给薛绍生下了儿子的月奴在家里的地位已经斗然提高了不少。至少在薛顗夫妇等人看来,即是如此。   “二郎,给这胖小子取名了没有?”薛顗抱着月奴的儿子,很是喜欢。   “我已经想了好多个,一时还没定夺。”薛绍道,“要不,就请大哥帮忙取个名?”   “好啊!”薛顗大喜,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就叫薛定国!”   薛绍不由得愣了一愣,“这一听就是个将军的大名啊?”   “有何不可?”薛顗说道,“你这个做父亲的,是叱咤风云的万军统帅;就连他的母亲也都人称安大将军。他将来长大了子承父业做个威震天下的一代名将,岂非美事?”   薛绍看了看月奴,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儿子片刻,脸上全是温馨又满足的笑意。   “那好,就叫薛定国!” 第0920章 婉儿的自由   至从回家以后,薛绍明显感觉时间要比出征在外时,过得快了很多。   这天,薛绍如同往常一样从皇宫官署回家,进门时脚步轻盈神态轻松,还吹起了口哨。   “什么喜事,让你如此神清气爽?”太平公主正好从另一间房里走过来,身后跟着琳琳,姐妹俩每人手上还拿着一个包袱。   “拿的什么?”薛绍好奇一问。   “多是女人家用的东西,别问。”太平公主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   “那还真是件好事。”薛绍笑道,“我的那个副手,夏官侍郎张光辅因为平定李贞叛乱有功,被提拔为文昌右丞同凤阁鸾台平章事,高升了。然后,苏味道将要被调到京城来,接替他留下的位置。苏味道,一枝好笔啊!我夏官正缺这么一号人物!”   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人家升官做了宰相,你穷乐个什么?”   薛绍知道,太平公主对于自己不肯就任宰相一直有些不爽,眼下这是有点借题发挥的味道了。于是他笑呵呵的上前,扶着太平公主坐了下来,温言道:“张光辅历来与我不和,一年到头万事不管光会挑刺使绊子,使得整个夏官内部的气氛紧张。姚元崇虽然能干,但是两个侍郎的事情他得一人包办,还得顾及张光辅这个尸位素餐之辈的面子和意见,多累啊!——现在好了,张相另谋高就,夏官喜迎干吏,两全其美嘛!”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到你头上,亏你还乐得起来。”太平公主仍是撇着嘴,明显气不顺。   “我的宝贝夫人哪,这宰相有什么好做的?”薛绍双手一摊,说道,“你看,头上有你那位英明神武乾坤独断的母亲,宰相根本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充其量是一条身份高贵的应声虫。下面,各部尚书和各卫大将军,那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人。别的不说,就说我这个夏官吧!——但凡跟军事沾边的事情,我不点头,谁敢乱来?”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终究是露出了笑容,“好啦好啦,我说不过你。站起来!”   “干嘛?”   “试衣服!”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今日我和琳琳去了趟北市逛逛,在布肆里看到几件不错的成衣,一时兴起就给你买来了。快试试!”   “哟,堂堂的公主,亲自逛街啊?”薛绍笑着站了起来,两臂一伸,琳琅就左右上前来给薛绍更衣试衣了。   “公主就不是女人哪?哪个女人不爱逛街呢!”太平公主反驳道,“我们还特意去逛了一下虞红叶开在北市的商肆,买了不少东西。”   薛绍瞟向另一个包袱,敢情那里面装的全是文胸了。   “问你,虞红叶为何还不回京?”太平公主问道,“我这里有一大批丝绢,正准备转手给她去经营呢!”   薛绍不由得愣了一愣,“你从哪里弄来的丝绢?”   “买的呀!”太平公主理所当然的道,“你出门这一年多,我左右闲着无事,就找人帮我经商赚钱喽!丝绸,酿酒,田地庄院,坊肆铺面,凡是能赚钱的活计我都做。”   薛绍再度愣了一愣,“谁出面帮你打点的?”   “你的如夫人陈仙儿呀!她也整天闲得发慌,我就给她找些事做了。”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怎么,是不是心疼了?”   薛绍直轮眼珠子,“这些事情,我怎么全不知情?”   “你心里就只有你的军队你的袍泽弟兄,哪里还关心过其他?”太平公主用上了幽怨和诉苦的语气,“这一大家子的人要养活,你这个大男人从不往家里带一文钱,只好我们这些女人自己赚钱喽!”   薛绍顿时无言以对,心说我就注定是甩不掉软饭男的这顶帽子了吗?   “殿下,夫君,这衣服真好看!”琳琅出声称赞薛绍的新衣。   “那当然,本宫亲自挑选的。”太平公主站起了身来,亲自动手帮薛绍理了理腰带,笑吟吟的道,“怎么样,被女人养活的感觉,不错吧?”   “我、我堂堂的柱国勋略,二品的显赫官身,威震天下的……”   “行了行了,别嘴犟了!”太平公主笑道,“你就是个穷光蛋,败家子!”   薛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有俸禄,我有三千户食邑,还实封五百户!”   “你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了。”太平公主冷冷的道,“那些俸禄租赋,全得拿来请奶妈和养他们,还得提前给他们准备求学婚嫁之资。现在,你大哥还逼你添些媵妾,她们迟早也会给你生孩子让你来养活。莫非你觉得,你还很有钱吗?”   “……”薛绍无语的眨了好一阵眼睛,弱弱的道,“我去贪污,我去受贿!”   “终于开窍了!”太平公主笑得那叫一个乐,“快去吧,我保证不向御史举报你。”   薛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真是人穷志短啊!   “你在家里败家也就算了。我还听说你在河陇那边,只花了几天的时间就把虞红叶攒了几年的家业全给败光了。有这回事吗?”太平公主得势不饶人的问道。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薛绍只得承认,急道:“但是……”   “别但是了。你就说,你打算怎么还账吧?”太平公主不怀好意的看着薛绍,“别瞪我,你上次打的欠条还在呢,修新宅的欠款到现在都还没有补上。”   琳琅在一旁暗笑不已,心说老帐新帐一起算呀,夫君今天真是倒大霉了!   薛绍轮了轮眼睛,“实在没办法,我只好以身相许了。”   “你敢!”太平公主马上河东狮吼起来。   薛绍嘿嘿直笑,“还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吧,舍不得了。”   “胡说!”太平公主瞪着眼睛,“人家虞红叶是个好姑娘,我是怕她被你糟践了!”   “……”薛绍顿时无语,心说你知道有多少姑娘等着急着要被我糟践吗?   夫妻俩正斗着嘴玩,门吏来报,说中宫使者上官婉儿来访。   “哟!”太平公主不怀好意的冷笑,“快去迎接吧!”   薛绍马上换了一副脸色,活像他正在三军阵前点兵派将一般,正义凛然道:“朝廷使臣驾到,本官正当亲往迎接!”   太平公主上前揽住他的胳膊,另一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走,我陪你一起去!”   薛绍咝咝的吸凉气,苦笑道:“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你也不放过啊?”   “那是!”太平公主一本正经的道,“万一让你落得一个调戏帝妃的罪名,如何是好?”   “算你狠!”   夫妻俩前行没几步,上官婉儿已经主动迎上先行参礼了。   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的关系一向亲切,笑吟吟地问道:“婉儿来得正好,告诉我,薛驸马欠你钱吗?”   “啊?”上官婉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官才人你别听她胡说!”薛绍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我已经不是才人了。”上官婉儿微笑道。   薛绍微微一惊,“那是什么?”   太平公主噗哧就笑了,“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婉儿莫非还能变成什么东西不成?”   上官婉儿也笑了,说道:“陛下近日整饬内廷,主要是针对先帝的一些嫔妃。有一些被送到了佛寺落发为尼,还有一些像婉儿这样的,就被削去了帝妃之号,重新任命了内廷官职。”   “改朝换代了,是该这样。”薛绍顿时眼睛发亮,“那陛下给你封了一个什么官职?”   上官婉儿微笑,“和华阳夫人一样。”   “御正?”   “嗯。”   薛绍心中,顿时大喜!   御正其实是周朝的官名,一朝可以任用多名御正,相当于宰相级别。武则天很早以前就已经根据周朝的官制修改了大唐的官名,在内廷也启用了另外一套周朝官称来任命她的女官们。其实帝妃也都是女官,但是武则天用周朝官名特别任命的这些女官,都不是帝妃,其中有很多是类似于库狄氏这样的大臣妻女。她们只是以私人的身份受聘于武则天,充当她的私人秘书。   现在上官婉儿已被削去帝妃名号而成为了御正,这就意味着她已经脱离了皇宫这一套枷锁,她自由了。虽然她仍旧是武则天身边的高级女官,仍要在宫中应职就事。但是从此以后,她可以在宫外拥有自己的住处和公职以外的全部私人生活。当然,她也可以嫁人可以生子。她甚至还可以主动终止她和武则天之间的“聘用”关系,从而彻彻底底的做回一个平民女子。   “恭喜你,婉儿。”太平公主上前牵住她的手。   上官婉儿突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公主殿下,薛驸马!再造之恩无以言表,请受婉儿一拜!”   “起来起来!”薛绍连忙伸手去扶。   太平公主斜瞟了他一眼,自己将上官婉儿扶了起来,笑吟吟地说道:“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我娘说,她这些年来在宫里倒是住习惯了,暂时还不想搬出来住。”上官婉儿说道,“正好现在,陛下也需得时时用人。婉儿暂时没有别的打算,还是像以前一样,留在宫中服侍陛下就好。”   太平公主马上斜过眼来怪怪的看着薛绍,那眼神仿佛是在说:让你失望了吧,大情圣? 第0921章 白纱黑发   上官婉儿是奉了武则天之命,来请薛绍夫妇进宫议事的。其实她刚刚摆脱“帝妃”的身份还不到五个时辰的时间,武则天这时候就派她到薛绍家里来走这一趟,用意也是很明显了。   于是乘坐马车入宫时,太平公主就说道:“薛郎,我娘真是太娇惯你了。”   薛绍满脸无辜的神色,“这话从何说起?”   “还装蒜?”太平公主没好气的道,“就从去年说起吧,你一声不吭撂下挑子带上两百私骑就离京去了河陇。真要追究起来,你可是犯了渎职逃官的大罪,至少也得捉回下狱吧?后来,你又在河陇擅动兵马妄自干预军国大事,甚至还把韦待价这样的封疆大吏都给捉了。这在哪朝哪代不是谋反诛族的不赦之罪?结果呢,我娘非但没跟你计较,还马上派人送上一纸制令授你军政大权。”   薛绍只是笑笑,随她说一阵好了。   太平公主继续道:“国难当头之际,非常事循非常法,那些事情姑且不论。光说上官婉儿吧!”   薛绍就苦笑,“能不说吗?”   “不行,要说!”太平公主虎虎生威的脸一板,说道,“你与上官婉儿相生爱慕情根深种,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这个做妻子的帝国公主,一直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能忍就忍了。我娘倒好,还派上官婉儿去朔州为使。这用意还不明显吗?”   “那也不能怪我啊?”薛绍小声道,“再说了,我与上官婉儿在朔州相处那么多的时间,彼此相敬如宾绝无半点越过雷池。这一点,宫中彤史必然可以做证。”   “我也没在说你!”太平公主一瞪眼一扬眉,小声恨恨道,“我是在说我娘,太偏心,太娇惯你了!知道你出征在外劳苦寂寞,便将上官婉儿派去为使慰藉于你;待上官婉儿回宫之后,她马上就主动提起要把上官婉儿赐你为妾……”   “你怎么说?”薛绍马上问道。   “你紧张什么?”太平公主气乎乎的,“我说,这既是陛下的赏赐也是薛郎的家事。不如还是等薛郎回朝之后问过他的意见了,再作定夺。”   “英明,公主英明!”薛绍乐了起来。   “不许笑!”太平公主却是越发生气了,恨恨道,“再后来彤史验过了身,我娘怕是甚感欣慰。我还以为这件事情就会到此罢了,没成想她一转身就削了上官婉儿的帝妃名号,还了她一个自由之身。这用意还不明显吗?她老人家,就差拿棍子催着赶着你和上官婉儿去入洞房了!”   薛绍只能是呵呵傻笑了,还能怎样呢?   “都说了不许笑,看到你这副傻样我就来气!”太平公主恨恨道,“真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想的。古往今来,哪有她那样的父母?还主动帮着别的女子,来跟自己的女儿抢男人!”   薛绍苦笑,“你小声点,她就在后面的车上。”   “哼!”太平公主一抚袖,气乎乎的别过了脸去。   薛绍陪着笑,小声道:“快别生气了。在上官婉儿这件事情上面,作为一位母亲来说,你娘确实做法欠妥。但是作为一国之君来讲,她这一点付出那是要换来巨大回报的。或者说,她早就已经……”   “道理我懂,不用你讲!”太平公主翻了个小白眼,怒气消去不少,但仍是有些忿忿,“但我偏就是她女儿,我哪能忘了她是我娘、你是我男人呢?”   “好吧,好吧!”薛绍揽住她的腰肢,小声陪笑道,“都是我的错,要怪就怪我。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认了,行吧?”   “那就罚你,一个月不许接近女色!”太平公主一本正经道。   薛绍竖起两根指头,信誓旦旦,“两月!”   “好,一言为定。”太平公主妩媚一笑,“除我以外,两月!”   薛绍的两根指头当场就定在了半空,心中喃喃道:真是防不胜防啊!   太平公主总算是高兴了一点,吁了一口气,说道:“我娘总是说,我太惯着你了。现在背着她,我又说我娘太惯着你了。薛郎啊薛郎,迟早一天你会被惯坏的!”   薛绍直撇嘴,“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可不!”太平公主冷冷道,“除了每天吃奶的时候。”   薛绍几乎是顶着一头黑线,进了皇宫。   武则天已经忙完了一天的国事,从万象神宫回到了内廷仙居殿,舒舒服服躺着赏些歌舞听些曲儿,还有面首柳怀义在一旁殷勤伺候。   得闻薛绍与太平公主来了,武则天马上叫柳怀义退下,并叫撤去歌舞。   柳怀义面露不悦之色,武则天耐心劝道:“薛绍是一员耿介刚烈的沙场虎将,怕是看不惯朕这样沉迷于声色。”   “他是臣子,你是皇帝。你还怕了他不成?”柳怀义争道。   武则天叹息了一声,“这不是怕……”   “罢了,臣退下就是。”柳怀义气鼓鼓的走了。   武则天一口闷气堵在喉头,半天没能咽下去。末了也只得叹息一声,整整衣装端坐起来,宣薛绍夫妇进殿。   二人进去见礼,上官婉儿也一并进来了。武则天笑容可掬,各自赐座。   “今天叫你夫妇二人前来,是有一件事情与你们商议。”武则天开门见山,说道,“这既是国事,也是你们的家事。”   太平公主的眼神就不自觉的看向了上官婉儿。薛绍则是眉头微微一拧,心说上官婉儿的事情,武则天既然已经削了她的帝号,就表示她已经做出了默许的“判决”,就不会再明打明的提出来讲了。那么既能称得上国事又是家事的,除了玄云子还能是什么呢?   果然,武则天说道:“薛绍,你与玄云子定婚的事情,早已颁布朝野天下尽知。如今眼看婚期将近,玄云子却不知所踪。你看,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恍然回神,对啊,这才是大事!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既已许诺天下,就不可食言而肥。唯今之际,只有尽快将人找回了。”   “那万一到了婚期,人却还没找到,如何是好?”武则天再问道。   薛绍皱了皱眉,听她这口气,是想另外找个武家的女儿来顶包了?   “陛下,这不是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吗?”太平公主接过话来,说道,“说不定过几天,她自己就回来了呢?”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心说公主这话答得巧,一口就将武则天的“顶包”计划给掐死在了摇篮里——万一你找好了顶包的玄云子却回来了,出尔反尔的,你这皇帝的脸往哪儿搁?   武则天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却是起了身来,“你们跟我来。”   薛绍夫妇和上官婉儿都感好奇,一同跟着武则天从后门出了仙居殿,来到了望仙台前。顺着阶梯往上走的时候,薛绍心里就在嘀咕:武则天这时候带我们去妖儿那里干嘛?……好吧,许久不曾见她了,倒也想念!   一行人走上了高高的望仙台,整座神都古城已然收悉于眼底。众人看到,仙台的正中央跪着一名女子,黑发及腰迎风飞散,身上只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白纱,随风飞舞之间,美妙胴体若隐若现,曲线婀娜漫妙之极。   不光是薛绍,连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都有点眼呆了——这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妖儿吗?   武则天最先步上台阶,清咳了一声,两旁的宫婢连忙上前将一件长袍披在了妖儿身上,并对她耳语了几句。   妖儿马上起来,未及转身就惊喜叫道,“神仙哥哥,你回来啦!”   待她转身的一瞬间,长发飞舞美眸如星,薛绍几乎有点窒息的感觉。   连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都有点目瞪口呆……妖儿终于长大了,却不曾想她会如此惊艳!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微笑点头,“妖儿,陛下在此不可失礼!”   妖儿却是不以为然的笑嘻嘻上前,“陛下胸怀如怀,从来不与妖儿计较。”   武则天呵呵直笑,“整日听你念叨,今天朕就把你的神仙哥哥带来了。开心吗?”   “开心!谢谢陛下!”妖儿转过来,又咧嘴对着太平公主笑了起来,“公主殿下面膛红晕福气饱满,怕是将有喜事临门哦!”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便笑道:“你会相面?”   “刚学的!”妖儿笑嘻嘻的答了一句,转头又看了看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以手遮面,“别看我,我不用人相面。”   “你是不用。”妖儿微笑道,“因为你已经脱离厄海苦尽甘来。将来的人生,只有连绵不尽的好运与福祉了。你好幸运呀,上官姐姐!”   上官婉儿的脸上顿时变作一变绯红,下意识的瞟了一眼薛绍。结果不瞟还好,她发现,武则天和太平公主居然都看着她,也看着薛绍。   薛绍反正是淡定得像个局外之人,只顾笑呵呵的道:“妖儿,你学艺不精,就不要到处吓人了。近来过得好吗?你的丢丢和豆豆,它们好吗?”   “好,都好呀!”妖儿满副开怀地笑道,“神仙哥哥回来了,便是最好的!”   众人都呵呵直笑。   这一群整日泡在阴谋阳谋构造的权力角斗场中的人们,面对妖儿,都发出了由衷的笑声。仿佛,他们都已经回到了童年一样。 第0922章 遗忘战神   武则天轻轻搂住妖儿的肩膀,像哄小孙儿一样笑容可掬的道:“妖儿,朕要问你一事。日前你卜过一挂,说北方将要再起刀兵,却无关中原之事。这作何解释?”   妖儿皱起了眉头,“天机玄远,我至今也未能完全参透。”   薛绍却是心头一紧,心说莫非突厥要打契丹了?   武则天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再道:“那你可曾卜算出了,玄云子身在何处?”   “北方!”妖儿不假思索的道,“好似,她与这场刀兵还有莫大的关联,却好像又不是。哎呀,天机玄远,实在难于参透!”   众人愕然!   武则天转过脸来看着薛绍,那表情仿佛在说,你意下如何?   薛绍说道:“陛下,若是军国之事,须当从长计议。”   武则天点点头,“那我们回去再谈。”   妖儿急了,“陛下,神仙哥哥,你们这就急着要走呀?多陪陪我嘛!”   太平公主说道:“妖儿,你想去我府上小住几日吗?”   “好啊!”妖儿欢喜答应,转头看向武则天,“陛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朕叫你义母,陪你一同前去。”   “陛下真是好人!”妖儿欢呼雀跃。   一行人下了望仙台,上官婉儿便带着妖儿去找库狄氏了。   重回下座,武则天说道:“薛绍,依你之见,北方还会再有战事吗?”   薛绍说道:“臣早有料算,突厥很有可能会与契丹开战。”   “何以见得?”   薛绍便将早已成竹在胸的军事推算与一系列铺排,都对武则天说了一说。   武则天听完之后寻思良久,说道:“倘若他们当真开战,我朝又当如何应对?”   “让他们打。”薛绍答道。   “难道,就半点不予干涉?”   “不。”薛绍道,“一旦战争真的爆发,自然会有人主动前来向我朝求助。到那时,我们再择准时机出面调停或是出兵干涉。”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对!”   武则天缓缓点头,说道:“朕再问你,倘若突厥再次谴使前来求和,如何应对?”   “他们一定会来的。”薛绍毫不犹豫地答道。   武则天颇感惊奇,“你在银川、诺真水和黑沙,三战三捷杀敌不下十万众。如此血海深仇,何以料定他们必然还会再来请和?”   薛绍答道:“仇恨既能带来战场上的动力,也会让一个国家步入战争与消耗的死循环。在接连不断的战争当中,我朝损失惨重。突厥的损失,同样也是相当惨重。尤其是上一场战役过后,突厥很有可能已经失去了元珍这位智囊谋主。就算没有,他们也很难突破受降城的防线再次南下侵扰。如果他们仍旧执着于仇恨而对我朝动兵,那么他们将要付出的代价将会无比惨重。与此同时,他们也无法再像以往那样轻易掠夺我们的边境城镇,从而从中获利。骨咄禄的头脑一向很清醒。如果付出远低于回报,他们是不会轻易发动战争的。”   “说得好。对突厥来说,战争的主要意义就是为了掠夺人口和财富。”武则天点点头,说道:“你那三座受降城建在了妙处。真是功于当代、利与千秋啊!”   “陛下过奖。”薛绍拱了拱手,说道:“对突厥来讲,如果在与我朝的战争当中无法获利了,那么请和便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这样,他们就可以暂时抛下和我朝的争端,腾出手来转而向北、向东和向西扩张。”   “朕也早有此料。”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突厥永远不会停止他们的掠夺与扩张,这是他们的天性。那么,我朝是否有必要,接受他们的请和呢?”   太平公主一直在静静的旁听,未置一言。这时她看向薛绍,表情当中颇显担忧。   薛绍看了一眼太平公主,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怕自己又像以前那样坚决反对和盟,然后便是征战千里逾年不归。   “陛下,臣之愚见,现在可以接受他们的请和。”   武则天和太平公主同时微微一惊,这与以往那个薛绍,仿佛有点不同了呀?   “说说你的见解。”武则天问道。   薛绍说道:“我朝新立陛下初登大宝,当务之急是稳定内局安抚万民。过去的一年征战,国库损耗巨大士卒疲惫劳苦。尤其是河陇与河北两地,战争疮伤未愈百姓生活疾苦,已然不堪再战。此情此景,和盟对我朝来说亦是上佳之选。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朝再也不用惧怕突厥假和盟而真谋战。他们再想使诈偷偷南下,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臣认为,可以和解!”   武则天马上追问:“假使突厥不断对外扩张,异族酋长不断来向我朝求援,又当如何?”   “就如应对契丹一般,刚柔并济居中调停。”薛绍说道,“突厥既已二次请和,就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藐视我朝耀武扬武。倘若真到了调停无效非要逼得我朝出兵干涉的地步,那也就是他们触犯了众怒,离灭国不远的时日。到那时,臣请一军挥师北上,扫灭突厥永除后患!”   “好!”武则天极受鼓舞拍案而起,“听君一席话,朕几乎热血沸腾!——薛郎啊薛郎,你为何就是不肯做宰相呢?”   “就是!真不识抬举!”太平公主马上帮腔,“你还不赶快应承了母亲?”   薛绍苦笑,“陛下,这……”   “好吧,人各有志,朕不逼你。”武则天心情大好走到了堂中,说道:“但是朕现在,必须要把本就该要属于你的东西,交给你。”   “呃?”薛绍愣住。   武则天拍了拍巴掌,几名宦人抬来一块巨大的牌匾。武则天亲手将牌匾上的遮布扯去,上书“赵国公府”四个大字。   显然,那是武则天的亲手笔迹。她在书法上的造诣,向是非比等闲。   “从一品赵国公。”武则天威态十足,“不可再拒,否则以抗旨不臣之罪论处!”   薛绍苦笑,只得拱手一拜,“臣领旨谢恩!”   武则天点了点头,笑吟吟地说道:“朕会加派人手前去寻找玄云子,甚至不惜深入漠北。乃至你们成婚之日,朕会另赐府第。”   “陛下,不用了。”薛绍连忙道,“战争连连国库空虚,臣已经有了好几个房产住处,真的是足够了。”   “那要么是前朝的赏赐,要么是你自己花钱建造。与朕何干?”武则天说道,“你可是当朝重臣开国元勋,朕要是连一座新婚的府第都吝于赏赐,天下人还不得指着朕的后背开骂了吗?”   “别矫情了,母亲的一番好意你就全都收下吧!”太平公主在一旁说道。   薛绍转过脸来,“我说的是真心话,怎么就矫情了呢?”   “你就是矫情!”太平公主撇撇嘴,说道:“我倒想再嫁一次,再要一座新府第呢!”   薛绍一瞪眼,“你要嫁谁?”   “嫁你呀!”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要不你今晚就把我休了,明日再娶我一次?”   “胡闹!”薛绍没好气的道。   “确是胡闹!”武则天呵呵直笑,“你们夫妻俩回去再吵吧!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不必再议!”   ……   于都今山,突厥牙帐。   公主与驸马的婚期已过,婚礼却没有如期举行,这让骨咄禄感觉很没面子。   原因,王昱早前倒是已经答应过了。但眼看着婚期将近,他突然又以绝食来抗争,坚决不肯成婚了。   漂亮的草原公主也是要面子的,她差点就自杀了。若非骨咄禄亲自发现,这个无辜的女子已然变成了一具冰冷的粉红骷髅。   王昱的出尔反尔,让所有的突厥贵族和大臣都很愤怒。很多人都想撕了他去喂猎犬,但却拗不过一个人的力量,就是那位寻死的公主。   她是真的看上王昱这小子了。   再者,骨咄禄本人也确实很欣赏王昱的才华。他一向就是个爱才如命之人,否则他的汗国也不会如此迅速的兴旺发达起来。   眼下,王昱奄奄一息快要饿死,贵族大臣怒气填胸非杀人不可解愤。公主觅死寻活,骨咄禄骑虎骑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然陷入了一个僵死之局。   这时,艾颜突然找到骨咄禄,说我可以说服王昱。但前提是你们全都不许监视围观,我才能有办法。   虽然心存狐疑,但眼下骨咄禄也就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姑且让她一试了。   艾颜带着她的女奴,来到了王昱的帐篷里。   王昱坐着,面黄肌瘦闭目不动。   “王昱,看着我。”玄云子卸下了伪装和头上的斗蓬。   听到这个声音,闭眼一整天了的王昱斗然睁开了眼睛,眼中精光迸射惊讶万分。   “我要你答应,与突厥公主成婚。”玄云子说道。   王昱愕然的看着玄云子。   “多说无益,我言尽于此!”玄云子马上扮回了那个显老又略丑的女奴。   艾颜走上前来,弯下身,小声道:“你认识我吗?”   王昱摇头。   “但你一定听过。”   王昱从来不笨,马上点头。   “我们母子需要你的保护。她也是。”艾颜说完站了起来,微然一笑,“我也言尽于此。”   王昱深呼吸,努力提起一口气来,“你们去找一个人。阿史德族的于匝池豢羊地,那里有一个穿黑衣的哑巴牧羊人。他叫,约格罗蒙厄巴!”   艾颜迷惑不解,玄云子顿时眼睛一亮,“是他让你临时改变了主意,拒婚于公主?”   王昱吃力的点点头,“此前我一直希望能被获救,也好回去见到老师当面给他一个交待。后来突厥人以屠杀俘虏和汉奴为威胁,逼我不得不答应成婚。再后来,他就出现了。他说你完全可以用你自己的死,给你的老师做出另一个交待,这样也不会害了我在中原的家人。他还答应可以带我的尸骨回到中原,让我落叶归根。我觉得,他这个办法蛮好的。”   “谁?”艾颜很好奇。   “我知道他是谁。”玄云子深呼吸了一口,“艾颜公主,我们必须想办法找到他,并让他成为我们身边的人!”   “一个哑巴牧羊人,又能作何用处?”艾颜很是不解。   “别小看他。”玄云子微然一笑,“那是一个,可以让草原人遗忘轧荦战神的男人!” 第0923章 死得很难看   妖儿和库狄氏得到武则天的允许,得以来到薛绍家中小住几天。库狄氏是一个闲不住的大唐版职业女强人,她一来就和太平公主揽和到了一起忙个不停。今天约上几位诰命夫人曲水流觞,明天去到哪个贵妇家中赴宴,她们甚至还举行了一场诗会,把上官婉儿请了来并且召集一批名满京华的大臣才子们吟诗比赋。这一场诗会下来,洛阳即刻纸贵。其中有过篇的诗作,都是关于薛绍征战立功的。   太平公主的用意很明显,她在努力帮她丈夫营造人际关系、塑造英雄形象。   薛绍本人呢?   一个字,闲。   至从回朝之后,原本人们预料中的军事权臣薛绍,除了那天参与请愿时走了一把拉风的秀场,其他再没有什么抢眼的表现。要不是那晚武则天特意宣他进宫问起了北方之事,薛绍都没有在朝堂之上,针对军国之事发表过任何意见。平常除了正常的官署应职,也没有和任何官员有所走动,连袍泽将军之间的联络也少了。   最初太平公主也不以为然,认为薛绍在外打了一年的仗累坏了,回家之后懒散休息一段时间很是正常,她本人也很希望薛绍能有多些时间来陪她。可是这都回朝月余了,薛绍仍是保持这种不愠不火的状态,这就让包括太平公主在内的许多人,有些看不懂了。   这天下午,薛绍办完少许公务之后照例回到家里,绰起鱼竿就去自家池塘后面钓鱼了。妖儿对钓鱼本身是没什么兴趣的,但她喜欢跟着去。薛绍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幕,就是瘦小的妖儿顶着一个大斗笠提着一个小鱼桶,走在朦朦细雨中,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根筷子顶了个茶碗。   那一天,正是薛绍与裴行俭的初次见面。   时光飞逝,妖儿今天仍旧提着鱼筒来陪薛绍钓鱼。可是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还是一个能让洛阳绝大多数名门公子一眼钟情的大姑娘。   “妖儿,你义母又和公主一起出去了吗?”薛绍闲聊问起。   “是呀!”妖儿紧紧挨着薛绍坐着,一脸天真的笑容,说道,“好像是去了白马寺进香,为皇帝陛下祈福。”   薛绍点头笑了笑,武则天信佛,于是上行下效,洛阳的贵妇们也都三天两头的往佛寺里跑。早两日太平公主还说过要在立德坊的新宅旁边新造一座佛寺,就叫太平寺。这就好比现在的一群官太太都不约而同的爱上了K歌似的,不在自己家里得弄个豪华的私人KTV,都不好意思出去跟人打招呼。   太平公主正在有意识的去打造自己的“官太太朋友圈”,能与她结交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这种事情,薛绍从不干涉。但是,也不会参与。   钓了一会儿鱼,薛绍小有收获。妖儿一直都是心不在蔫的,仍像个小时候一样四处乱走,不时还捉起蚯蚓来玩。   薛绍看着她觉得好笑,别看她个子是长大了,心志仍像是一个小孩子。   “神仙哥哥,我想坐你腿上。”妖儿突然说道。   薛绍一愣,“多大了,还坐腿上?”   “就让我坐一下嘛,你都好久没有抱过我了。”妖儿扬着手,笑嘻嘻的道,“我洗过手了,不会有蚯蚓味的!”   薛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副身材都可以去T台走秀当模特,还要抱啊?   “好不好嘛?”妖儿摇起了薛绍的胳膊,“就坐一下下,晚上我给你做大肉馒馒吃!”   薛绍觉得,自己怕是和她解释不通了,干脆满足她一下得了。   “好吧,就一下。”   妖儿几乎欢呼雀跃,身子一软就侧身坐到了薛绍的大腿上,顺手就抱住了他的脖子,抱了个满怀。   少女的体香味扑面而来,薛绍只是坐着一个小马札,生怕妖儿这用力一坐两人掉下水去。于是他一手拿着鱼竿一手顺势抱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妖儿把头压在薛绍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喃喃道:“好喜欢神仙哥哥这样抱着我哦!”   “一下,好了。”薛绍连忙拍她的背。   如此温玉满怀,柳下惠也把持不住啊!   “不嘛,再抱一小会儿。”妖儿抱着不松,身子还朝前挪,两人抱得更紧了。   薛绍苦笑不迭,“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撒娇耍赖的本事?”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觉得,这样抱着好舒服的。”妖儿笑嘻嘻的道,“神仙哥哥,你舒不舒服?”   “……”这下问题还真是把薛绍给难住了,于是他无语。   妖儿抬起了头来,湛亮的一对眸子近近的,定定的看着薛绍。脸上全是满足又温馨的笑容。   薛绍自忖也应该算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了,怎么就被她盯得有点小尴尬呢?   “为何如此看着我?”   “因为我,很难看到一次。”妖儿轻声说了一句,猝不及防的在薛绍脸上亲了一口。   “……”薛绍的表情有点定住。   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早年他甚至不止一次被妖儿舔得一脸的口水。但是这一次……   “我还可以再亲一下吗?”妖儿半点难为情也没有,仍是那样定定的温馨的看着薛绍。   薛绍还没回答,妖儿已经亲了上来。   薛绍恍然回神,“妖儿,可以了。”   第三次,这下亲的是唇。   薛绍的表情有点滞住,妖儿又抱住了他的脖子,把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喃喃道:“感觉好奇怪哦,这就是亲吻吗?”   “你……从哪里学来的?”薛绍自己都感觉,这话问得有点傻。   “没人教我呀!”妖儿闭着眼睛,嘴角上扬的笑着,“我就是突然想要,亲亲你。”   这时月奴走了过来,手里担着刚刚亲手做的一碗鸡汤。隔着半条回廊她看到这幕,不由得有点呆了。   我是上前呢,还是不上前呢?   “月奴姐姐,你来啦!”妖儿冲她挥起了手。   月奴差点满头黑线,你不起身?你还主动跟我打招呼?   “妖儿,起来!”薛绍拍她的背。   “不嘛,这样抱着好舒服的。”妖儿今天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任性,又把薛绍的脖子抱住了。   月奴的脸皮都抽搐了两下,急忙上前低喝道:“快起来,不然我打你屁股了!”   在妖儿面前,月奴始终都像是她的长辈一样。   “有神仙哥哥在,我不怕。”妖儿笑个不停。   “哟,人长大了,胆子也肥了!”月奴把鸡汤往旁边一边,就开始撸袖子。   “神仙哥哥救命!”妖儿一个劲往薛绍怀里缩,就像小时候一样。   薛绍着实无语了,拍着她的背,“快起来,我的腿都被你坐疼了。”   “硌疼的吗?”妖儿连忙挪了挪身子,伸手往身下摸去,“什么东西呀,好硬硬的顶着我?”   月奴愕然瞪大眼睛。   薛绍真想一头栽进这河里去算了,喃喃道:“你坐着我的玉佩了!——快起来!”   “噢!”妖儿这才起了身,悻悻的样子,撇着嘴。   月奴无语望苍天的抹了一把冷汗,把鸡汤担了上来,“公子,喝点鸡汤吧?”   “担回去吧,这汤大补,再喝我就流鼻血了。”薛绍也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你……你带她去玩!”   月奴恨了个牙痒痒,放下鸡汤伸手就要去揍妖儿,妖儿开始大呼小叫的躲闪。这种事情薛绍早就司空见惯了,早年的妖儿经常被女汉子单肩扛去打屁股,可谓府中一道奇景。   可是今时不吗往日,妖儿已经长大了。月奴将她捉住正要打她屁股时,妖儿突然伸出了双手,准准的抓住了月奴的双峰用力一捏。   “哈哈哈哈!比以前更大了呀!”   薛绍和月奴同时愕然呆住表情完全凝滞,这笑声……也太魔性了吧!   妖儿撒腿就跑,月奴在后面猛劲追去,“小东西今天不治了你,我就出家做尼姑去!”   薛绍苦笑不迭的连连摇头,谁发发善心,来救救妖儿的情商吧!   蓦然,二女的打闹声停住了。薛绍回头一看,原来是太平公主来了。月奴牵着妖儿正在大步离去。   薛绍就笑了,我能统率千军万马,回到家里却没甚办法。这里是太平公主的地盘,还是她罩得住。   身着一袭宫廷盛装的太平公主走了过来,先是叹息了一声,“你就这样天天钓鱼?”   “不然呢?”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示意太平公主坐下。   “朝中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你都不去关注吗?”太平公主坐下了,静静地说道。   薛绍淡然道:“没有什么值得我关注的。”   “武家一大批人封了王。魏王武承嗣还左迁为文昌左相成为当朝首辅宰相,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太平公主说道。   “当然。”   “那你还无动于衷?”太平公主说道,“这往后,就是武家人的天下了。我娘的那些侄儿,有哪个是看你顺眼的?”   薛绍笑了一笑,“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多去活动活动,联合起一批力量来对抗武承嗣他们?”   “就算不对抗,也得想办法立足自保吧?”太平公主说道,“你看,你现在仅仅是一个夏官尚书。武承嗣他们一伙,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压你一头。万一他们联合起来非要扳掉你这个兵马统帅,可不是什么难事。”   薛绍面带微笑的沉默了片刻,说道:“记得当初我带两百骑初到河陇时,很多人认为我连延昌小县都保不住。结果我一口气打到了黑沙,把突厥人赶回了大漠。”   “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在朝在军,两回事。”太平公主很耐心的劝说。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的敌人从来都不弱,让我看起来毫无胜算。当他们胜券在握得意忘形的时候,也就是我弄死他们的时候。”   “你不要心存饶幸。”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如果我是武承嗣,我会不惜一代价将你拔除。”   薛绍微微一笑,“为什么?”   “因为没人比他更想成为,武周朝的太子!”太平公主拧了拧眉犹豫片刻,说道:“江山虽已姓武,但李家余威仍在,仕人百姓心念大唐者,不在少数。你是前朝的外戚李家的女婿,如今你一人称霸军方,俨然是李家势力的领军之人。你觉得武承嗣的眼里能容得下你吗?”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重点。”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想要成为太平公主的丈夫。现在,他的这个愿望只会更加强烈!而且,他已经有了付诸实施的底气和条件!”   “他会死得很难看。”薛绍转过头来,对太平公主微然一笑,“晚上吃鱼吗?” 第0924章 地下战争   对于薛绍的这个态度,太平公主显然是不甚满意的。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开始怄气不跟薛绍说话了,晚饭都没吃就一个人躲进了房里,再也没出来。薛绍亲自敲门去叫,她也不应。   薛绍还是了解自己的妻子的,她并非是真的嫌弃丈夫的无能和不作为,而是“忧虑过甚”,这从她最近的一切系列行为就可以看出。   女人天生就比男人缺乏安全感,这不是安慰和解释就能解决的问题。   所以薛绍也没有急着去劝她或是哄她,自己去了西院过夜。   月奴正准备带着儿子睡觉,听说薛绍来了还有些分外的惊喜。   “你不是有四个奶妈,她们人呢?”薛绍进了房先把自己的儿子抱了起来。   “我让她们都去歇着了。我就喜欢带着儿子一起睡。”月奴笑着说道。   生子之后的月奴改变挺大,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少了很多的毛糙和冲动,多了一些成熟和温柔。   “行,那我今晚和你一起陪他睡。”薛绍笑哈哈的抱着儿子躺了下来,将他放在自己的肚皮上逗着玩。   小家伙一点也没打算给他爹留什么面子,哇哇大哭不算,还对着薛绍脸上撒起了尿来。   月奴吓了一跳,连忙把儿子抱走,“不是刚尿过吗?!”   薛绍闭眼抹嘴好一阵狼狈和忙乱。   “那里有热水,公子快洗脸!”   薛绍苦笑,“没事,你去照管儿子!”   “小兔崽子!这是你爹你知道吗?”月奴又爱又恨的把儿子翻过身来,塞尿片。小家伙哇哇的大哭。   “你这是拐着弯了在骂我啊!”薛绍一边洗脸一边笑。   月奴也噗哧笑了,说道:“他晚上总喜欢哭闹,让人睡不蹋实。我还是把他送去让奶娘带着睡吧?”   薛绍回头看了她一眼,女汉子的眼神空前的勾魂。   “可以。”   月奴马上就把儿子送走了,急急回到房间来,如狼似虎一般扑到了薛绍的身上。   薛绍哈哈直笑,“有这么急吗?”   “白天看到你抱着妖儿,不知怎的,我就特别想……”月奴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给薛绍褪衣服。   薛绍有点无语,“妖儿还是个孩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邪恶了?”   “瞧她那副身段,早就不是孩子了!”月奴说道,“回来后跟我闲聊,她还说要跟我一样,也给你生个儿子呢!”   薛绍眉梢一弹,“有这么夸张?”   “你不信?”月奴笑了起来,笑得格外的色气满满,“要不我现在去把她叫来?”   “算了、算了!”   话刚落音,门被敲响了,“月奴姐姐,我想和你一起睡!”   两人的动作同时定格,薛绍的表情都僵住了,低声道:“这么邪门?”   月奴连忙说道:“定国总喜欢哭闹睡不踏实。你快回去自己睡吧!”   “我不要!”妖儿在外面喊道,“你都好久没有和我一起睡了,我今天就要睡在这里!”   她不停的敲门,连绵而不绝。   薛绍一骨禄就爬了起来连忙穿衣,“算了我走!”   月奴恨了个牙痒痒,也只好起身穿衣。   “开门开门,快点开门!”妖儿不依不饶的敲着门,门突然一下被拉开了,月奴堵在了门口。   “咦,神仙哥哥,这么巧啊!”妖儿咯咯的笑了起来,“你也是来和月奴姐姐一起睡的吗?”   两人同时无语苦笑,薛绍像个小贼一样准备开溜。妖儿连忙一把将他拉住,“神仙哥哥别走,我有话同你讲!”   “有话明天再说!”   “很重要的事情!”   薛绍回头看她一眼,还真不大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又回了房里,月奴掩上门。   “什么事?”   妖儿定定的看着薛绍的脸庞,表情已然不像个顽皮的孩子,一反常态的异常严肃,甚至还带着几分惶恐之色。   月奴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傻丫头,干嘛这样盯着公子?”   薛绍也没来由的感觉一阵寒毛倒竖。妖儿这样的神态着实罕见,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妖异!   “神仙哥哥,近日将有牢狱之灾。”妖儿睁大着眼睛,眼神里流露出恐惧和担忧的神色,小声道:“甚至是……血光之灾!”   “别胡说!”月奴急了,“我打你啊!”   “我没胡说,是真的!”妖儿也急了,非常固执的争辩起来。   薛绍皱了皱眉,“白天你没看出来吗?”   “刚刚才看出来的。”妖儿小声道,“真希望我是学艺不精,看得不准!”   薛绍皱着眉头陷入了沉默。妖儿这一手“相面”的技能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但是她很早就从《六军镜》当中学过奇门遁甲望气术,自己是知道的。   《六军镜》这本兵书薛绍早已读到了烂熟,但是对于奇门遁甲篇,一直未能领悟和入门。老祖宗留下的这些东西,很多都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但是他们确实又能运用这些东西发挥神奇的作用。一个很简单的例子,裴行俭当年就能凭借“望气”这门绝活,而一眼判断哪个山林里埋伏了多少兵马。薛绍曾经极度不相信,还非得缠着裴行俭当面实践给他看。结果,他就震惊了并且从此深信不疑了。   薛绍认定,自己这在这方面永远不可能超越裴行俭。并非是自己不够用心和努力,而是天赋的原因。而妖儿在这方面,绝对是天赋异秉!   妖儿突然一把抓住了薛绍的衣袖,“神仙哥哥,你快逃吧!”   “逃?”薛绍笑了一笑,“我为什么要逃?”   “求求你了,逃吧!”妖儿突然哭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样滚落下来。   “死丫头,你快闭嘴!”月奴显然是被吓到了,一把将妖儿扯到了旁边,沉声道,“小心我揍死你!”   “月奴姐姐,我们陪着神仙哥哥一起逃吧!”妖儿这下把月奴也抓住了,相当急切地叫道,“我说真的,不骗你们!”   “好了,安静一点。”薛绍走到妖儿面前,双手抚住她的肩膀,说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妖儿的眼泪流个不停,一把抱住了薛绍,“我好害怕!”   “不怕不怕。”薛绍抱着她,一个劲的安慰。   月奴愣愣的站着,感觉身上像是有一阵阵的凉水不停倒下来,打从心底里发寒。一咬牙,她从墙上取下剑来挂在了腰上,开始翻箱倒柜的收拾东西。   “你干什么?”薛绍回头问道。   “不行!我们还是走吧!”月奴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慌张张的要跑出去,“我去把定国抱来,连夜赶紧走!”   “糊涂!”薛绍低喝了一声,“我们走了,公主和仙儿她们怎么办?我大哥和三弟他们怎么办?”   月奴一下就定住了,惶惶然的道:“那怎么办啊?”   薛绍伸出一臂也将她抱了过来,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慰,“别怕,天塌不了!”   月奴紧紧抱着薛绍和妖儿,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公子,我从来都不会害怕的。现在怎么会变得胆小如鼠了?”   “那是因为,你已经是当娘的人了。心头有了顾忌,自然也就有了恐惧。”薛绍轻笑了两声,说道,“别慌,万事有我!”   薛绍劝了她们好一阵,总算让她们稍稍安心。   “你们两人睡吧,我去书房坐坐,想些事情。”薛绍走出了房间,月奴和妖儿也没再跟着。   次日没有早朝,但薛绍很早就来到了夏官官署。姚元崇比他更早到,一眼瞧见薛绍就怔了一怔,“尚书气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吗?”   “根本就没睡。”薛绍走向自己的官署,示意姚元崇跟着一起来。   姚元崇甚感惊奇连忙跟上,进屋后掩上了门,“发生了什么事情?”   “近日,怕是有人想要动我了。”薛绍沉声道。   姚元崇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尚书从何得知?”   “不可说。”薛绍淡淡道,“但是你想一想,谁最会想要动我?”   姚元崇神色凝重的沉思了片刻,小声道:“你是说,魏王?”   薛绍微然一笑,看来这件事情,几乎已是必然了。   “属下愚见,尚书与魏王迟早一战。”姚元崇小声道,“但属下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武承嗣可不是一个懂得矜持的人。”薛绍淡淡道,“现在武家十几人封王,武承嗣觊觎东宫太子之位的野心,昭然若揭。但是如果不提前把我摆平,他想入主东宫几乎是痴人说梦。”   “是啊!从来没有哪个皇帝,能够离得了军方的支持。太子便是未来的皇帝,自然也就不能!”姚元崇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说道:“尚书可有准确的消息,魏王将要如何动作吗?”   “暂时没有。”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我把郭安和斥侯们都留在了洛水大营里操练。现在看来,是时候召他们回来了。”   “确有必要。”姚元崇点了点头,说道,“如今魏王势大,不宜过早与之正面冲突。属下以为,摸清他们的动向是为当务之急。”   “如果没有十足的准备和把握,他们也不会轻易对我下手的。”薛绍淡淡道,“除非他们打算,鱼死网破。”   姚元崇面露一丝惊惶之色,轻轻的点了点头,“尚书是社稷柱石国之利刃,深为万民敬仰极受陛下倚重。武承嗣想要动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所以。”薛绍看着他,认真说道,“这将是一场看不到烽烟的,黑暗而血腥的地下战争!” 第0925章 水上霸主   秋高气爽天,阳光暖人微风习习。大批的鱼群开始从江南一带往上游溯游,洛水里的鱼儿变得又肥又多。   这对于最近钓鱼上瘾的薛绍来说,真是个大好的喜讯。他果断就把钓鱼的场地,从家中后院的池塘转移到了洛水之上。   太平公主自顾每天四处交际应酬,都已经懒得说他了。薛绍落了个清静,每天办完公职之后必然扛起鱼竿出门钓鱼去。遇到旬休或是节假之日,他甚至会在船上飘个一两天不回家。   由于最近频频现身,码头港头的那些船家和脚夫们都认识了薛绍。只要薛绍出现,他们总会纷纷上前跟他打招呼。薛绍都会客气的一一回礼,就像一名普通的渔夫那样。他甚至还时不时的跳上某个渔家的船儿,看一看他们今天的收成,并向他们讨教钓鱼的技巧。有时一谈就是半个时辰,或许还会在渔家的船上喝点小酒吃个便饭。   对于这些身份低贱的普通百姓来说,薛绍这样的当朝驸马、一代名将,就像是天边的云彩一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薛绍所表现出来的亲民与随和,让他们颇感惊奇也十分欣慰。于是,但凡薛绍有所请或是有所求,他们无不慷慨相助。   比如,打听一点市井消息之类。   薛绍相信,没有比亲耳听到还要更加最真实的声音。这段日子以来,他从这些最普通最低贱的百姓口中,听到了很多有价值的消息。比如说,洛阳百姓最痛恨的人,除了那些到处害人的酷吏,就是敛财无度的黑心宰相武攸宁了。除了贪污受贿,洛阳长安两京之地被武攸宁强占的田土房产不知凡几。他搜刮的民脂民膏几乎不输国库。因为他的强取豪夺而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大唐至开国以来一直政治清明官员廉洁,哪怕是武则天执政期间的官场也十分清廉,很少会有贪官出现。武攸宁,几乎可以算作是开唐以来的“第一巨贪”。   前段时间武承嗣为了迎合和讨好武则天,到处搜集或是制造祥瑞。比如洛水捞起的那块石头,就是武承嗣幕后一手包办的。这些真相绝对不会公开于朝廷,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民间早已经把武承嗣办事的细节都传得绘声绘色详尽之极。再有,武承嗣本身是个好色之徒并且“癖好人妻”。这几年来他从大臣官员甚至普通百姓手中抢走的美貌妻妾少说也有十几个。谁不乖乖的拱手奉上,那就只能等着被构陷治罪家破人亡。牧院和御史台的很多酷吏,除了是武则天的嫡系心腹,同时也是武承嗣的亲密党羽。这在朝野上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武家子侄的这些斑斑劣迹,武则天或许知情或许不知情,总之现在没人敢于公开的告发武承嗣等人。因为人人都知道,如今新朝初立,正值皇帝想要大力培植武氏力量的时候。武承嗣这些人再如何无才无德丑陋不堪,如今都是皇帝的宠臣和逆鳞——触之即死。   但是百姓的心里,这一笔笔账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这天下起了一点小雨,薛绍戴了斗笠披了簑衣,雷打不动的出门钓鱼去。郭安和张成吴远早已经安置好了渔船在等他,薛绍登舟渔船马上划动离岸。附近有几条渔船在打鱼,见到了薛绍纷纷打招呼,还有人隔着水面扔过水果来请他吃。   这渔船沿着洛水飘飘荡荡,出城而去。水路出城的洛水寨口有都水监的官员和水隶把守盘查。郭安在船头扎起了一面“薛”字大旗,水栅大开直接放行。出了寨口不远船上便扯起一面风帆,张成和吴远当起了船夫开始点篙撑船。渔船的行驶速度加快了数倍,有如一条梭鱼在水面上飞快的穿行,沿途不断的超越那些南北走商的货船与渡人的客船。   即如此,走了一天一夜。小渔船滑进了一条四岸荒芜水流平缓的小支河当中。到了这里,薛绍才开始正式的垂钓。这地方的鲈鱼是最大最肥最密集的,而鲈鱼丝鲙恰是太平公主的最爱。   郭安也拿了一条钓竿坐到了薛绍旁边来,开始手忙脚乱的一顿折腾。   薛绍看着他就好笑,“人称渔夫的郭安,居然不会钓鱼?”   “我还真就不会。”郭安笑道,“让我跳下水去捉,那还顺当一点。”   “钓鱼,目的其实不是为了鱼。”薛绍微笑道,“这几文钱一斤的东西,我还是买得起的。”   “我不太懂。”郭安道,“当年裴公曾爱钓鱼,如今薛帅也爱钓鱼。这只是巧合吗?”   “或许吧!”薛绍笑了一笑,说道,“钓鱼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需得一身静气全神贯注。这也正是带兵打仗之人,最需要具备的素质之一。”   “斥侯也需要这样的素质。”郭安把钓竿一甩,“我也练练!”   “啊呀!!”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郭安的鱼钩挂中了吴远的屁股。薛绍大笑,“郭安,你这渔夫还真是出手不凡哪,钩子扔在岸上都能钓到大家伙!”   半个时辰,薛绍已经钓起了六条大鲈鱼,最小的一条都有两斤多。钓起的鲈鱼用活水养在船舱里,等到回家了也仍是鲜活,用来做鲙丝那是最好不过了。   “薛帅,今日收获已是颇丰,回吗?”吴远来问。   以往这个时候,是该回去了。但今天薛绍淡然一笑,“还有几条大的,再等等。”   再又钓起了三尾鱼之后,前方水港转出一条黑蓬小船来。没有风帆一人撑船,但行驶速度极快,显然是对着薛绍这边来的。   薛绍微然一笑,“张成吴远,看到没有。你们撑船的功夫还得练哪!”   郭安站起了身来,将薛字大旗插在了船头,说道:“他们练一辈子,也顶不上对面那个船夫。”   张成和吴远不服气,郭安笑道:“能给水上霸主洪门门主撑船的船夫,你们认为会是等闲之辈吗?”   张成和吴远顿时愕然,“赫连孤川?!”   这时,对面船中已经有人站了出来,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袍抱拳而拜,声如洪钟远远传来,“赫连孤川,拜见主人!”   薛绍淡淡一笑,“多时不见,过来聊聊!”   “孤川恭敬不如从命!”   两船相接搭上桥板,赫连孤川健步走了过来。   薛绍拍了拍郭安之前坐过的位置,“你应该是会钓鱼的吧?”   “会。”赫连孤川答得干脆,也爽快的坐了下来,十分熟练的抛钩下钓。郭安等人都去了船尾。   “我出征一年多,洪门情况怎么样?”薛绍问道。   赫连孤川说道:“一年前,洪门的势力主要限于汾水、洛水、沁水与黄河中流的关中一带。现如今,永济渠的七成码头与港口都已经插上了我们的旗帜,主人如果再往河北出征,可以用我们的船来转运军粮。这能节省大量的人力畜力。”   “南方的江淮扬州富庶之地,是我们花费最多心力的地方。现如今长江、永济渠与邗沟已尽在掌握。一半以上的江南州县上交粮税,都会租用我们的船只或是请我们沿途护航。”   “此外,洪门的中枢永远都在关内两京。现在除了朝廷都水监的官船和官宦人家私用的画舫,但凡两京之内的任何商船渔船与客船全在洪门节制之内。主人但有差谴,只管下令。”   “干得不错。”薛绍赞许的点头,“太平公主的丝绢,是你帮他采购转运的吗?”   赫连孤川笑了一笑,“难得公主有此雅兴,孤川份内之事当效犬马之劳。”   “我都不愿轻易劳烦于你,她倒是不客气。”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无论是立都长安的大唐还是立都洛阳的大周,漕运都是至关重要的。当年的李仙童行刺一案你有护驾之功,当今皇帝对你和洪门的印象都不错,因此各级官署与州县衙门都会予你最大方便。但你也要懂得分寸与收敛,切忌轻浮猖獗藐视官府,更不可以干那些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之事。若是犯了众怒,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主人教诲,铭记于心!”赫连孤川答得肯切,“孤川曾经下过死牢蹲过大狱,还曾跟随过狄公这样的仁人名士增长了不少见识。孤川自会惜福,更会懂得分寸。”   “这就好。”薛绍微笑点头,说道,“上次我留给你的四个人,今天来了吗?”“那四位兄弟都已是洪门大堂主,分管东西南北各堂要务。因路途太过遥远,今日只来了两位。”赫连孤川答道。   “叫他们来见我。”   赫连孤川站起了身来,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个响哨。   片刻过后,水底一阵涌动,像有巨大水怪飞速游来。猛然间有无数白影从水底飞跃而起,齐齐立在了赫连孤川的那条船上抱拳而拜。   “赵崎樊振,拜见主人!”   郭安和张成吴远都笑了,“赵兄樊兄,多时不见!”   “兄弟们,想煞我了!”赵崎樊振甚是惊喜。   “过来,让我看看。”薛绍招了招手。   赵崎和樊振都生得很白净,不像江湖侠客倒像是一介书生。他们走过船来。十分谦恭的拱手拜于一旁。   薛绍点头称赞,“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二人不仅做了统率一方的堂主,连水下功夫都已登峰造极了。”   “主人谬赞。”   “我们这点微末伎俩,还不都是跟着主人学来的?”   二位堂主都很谦虚。   薛绍看了看另条船上的那些人,问道:“那是一些什么人?”   赵崎说道:“回主人话,那是洪门十八鹗,也称十八渔鹰。他们个个唯令是从身手不凡,都是绿林水路的顶尖高手!”   “比起你们来,怎么样?”薛绍问道。   赵崎谦虚的笑了一笑,“只能说,各有长短。”   赫连孤川在一旁解释道:“赵堂主和主人麾下的斥侯部曲们,偏长于行伍军略。十八渔鹰走的江湖野路,是一等一的刺客杀手。他们的诸般手段,绝对令人防不胜防。”   薛绍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心说赫连孤川倒是替我想得周到。万一真把我逼急了,这些渔鹰或许真能改写一下历史。   “赵崎樊振,即日起你们轮流与郭安接触。我会不定时的,交待一些任务给你们。”薛绍道,“赫连孤川,近日洪门务必提高警惕小心行事。有人,要和我们开战了。”   “谨遵主人号令!” 第0926章 高深莫测   太平公主又吃到了最爱的鲈丝鲙,但她的心情可不怎么美丽,乃至于薛绍给他夹菜到了碗里,她都爱搭不理的。   “宝贝夫人,最近怨气森重啊!”薛绍笑道,“要不明天我陪你去白马寺进个香听个禅,化解一下怨气心魔?”   太平公主略感惊讶,“你会那么好心,不钓鱼了陪我去上香?”   “你以为我真的只是沉愐于钓鱼吗?”薛绍神秘的微笑。   太平公主好奇的皱了皱眉,“钓个鱼,还能深藏什么玄机不成?”   “高深莫测。懂吗?”薛绍呵呵直笑。   “你再不跟我实话交底,我就带着儿女住到宫里去,不回来了!”太平公主把筷子一放,开始怄气。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其实我也没干什么。我只是把我们所有的敌人和可能的敌人,全都死死的盯住了。不管是两京之内,还是外地州县。”   太平公主微微一惊,“那你都打听到了一些什么?”   “很多,难于细述。”   “捡最紧要的说。”   薛绍说道:“李唐宗室谋反一案,余波未平。现在,武承嗣正打算对没有参与卷入谋反案的一些李家宗室下手。这其中包括隋州刺史李上金、舒州刺史李素节和前朝南安王李颖等十余人。”   “参与谋反的,杀掉也就罢了。”太平公主动了一些怒气,“你说的那些人,早已胆战心惊誓死效忠我的母亲,还有必要斩尽杀绝吗?”   “对。”薛绍点头,“在武家人看来,血统即是元罪,李家人都该死。”   “那你打听到没有,他们准备什么时候杀我呢?!”太平公主怒气更盛。   薛绍连忙拥她入怀轻声劝慰,“别说傻话。其实真正想要杀掉这些人的,是你的母亲。武承嗣等辈,也不过是充作爪牙罢了。对于你,他们最多只是想要杀掉你的丈夫,然后把你变成武家的媳妇。”   “那比杀我还要更加过份!”太平公主怒气难消,恨道,“薛郎,你也太沉得住气了。你就不干点什么有用的事情,反击他们吗?”   薛绍在她后背温柔的抚摩,轻声道:“安然,这将是一场漫长的鏖战,我们不能执着于一城一池或是一时之得失。守住底线步步为营,方为上佳战略。”   “我不太懂你说的这些话。”薛绍的温柔抚摩从来都是太平公主的心头最爱,她冷静了许多,问道,“你何不详细对我说一说?”   薛绍微笑点头,说道:“我说的底线,就是无论我们怎么去和武承嗣争斗,都不能去做祸国殃民的出格之事。小胜靠智大胜靠德,一时之得失并不重要。时间,自会检验出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点点头,“步步为营呢?”   “现在我们在朝堂上的营地还很少,仅限于我在夏官的一隅之地。我们必须努力的去争取地盘,争取支持者。”薛绍说道,“但是现在这件事情并不是太好操作,因为新朝初立你的母亲迫切需要武家的势力发展起来。谁敢在这个关口与武家人争权夺力去做对,那就是犯了大忌。你我二人或许不怕,别的大臣那会触之即死。我们不能让他们去白白牺牲。”   “所以现在,我们不能明刀明枪的去和他们战斗,更不能把矛盾和冲突频频的捅到你娘面前,那对我们是很不利的。目前,我们能做的就是韬光养晦暂时鸷伏,同时,尽量暗中去保护与我们同心同德的人,不被酷吏和武家人戗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护人才,这既对我们自己有利,于国于民也是大有裨益。历史是公正的,武承嗣这一批无才无德的祸国之辈,现在或许得势且猖狂,但终有一日难得好的下场。我们自己只管守住底线积善积德多行义举,日久见人心,自会有福报。”   太平公主听完之后思考了良久,说道:“你这些话,颇为在理。难怪你天天钓鱼什么都不做,就是为了暂避武家人的锋芒吗?”   薛绍微笑点头,“这跟两军交战一个道理。敌军势大士气正旺,我们没必要义气用事去和他们正面硬拼。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你母亲。君王的意志不是那么容易触逆的,她现在竭尽全力培植武家子侄,我在这时候跳出来与她作对,作不作死的我不知道,她心里一定相当的反感与痛恨,这是肯定的。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曾经一度僵化,现在好不容易有所缓和,实在没必要因为一时之争而坏了大局。”   “说得对。”太平公主点头,“其实,如果不是你把军方势力整合起来,并率众效忠我的母亲。她想要君临天下,至少还要多花好几年的时间。这一点我母亲的心里是相当清楚的。所以她一直都把你当作首席开国功臣,对你百般恩赐百般倚重。如果你现在反过来与她作对,她一定会失望之极恼羞成怒的。”   薛绍呵呵直笑,听这话,感觉太平公主都像是穿越者了!——没错,现在的女皇的确比历史上的武则天,早了好几年登基!   “就知道傻笑。”太平公主亲昵的骂着,亲昵抚摩薛绍的脸庞,说道,“我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你和我母亲闹矛盾了。”   “这也是我和你母亲,都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薛绍说道,“你可曾想过,我与你母后的关系是否融洽,这是关系到国之安危的军国大事?一旦我二人失和闹僵,最为得利的将是虎视耽耽的异族外邦。与这个大局相比,武家子侄其实不过跳梁小丑、疥癣之疾罢了。当然,你的男人也不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真要把我逼急了,玉石俱焚,但凡我的敌人一个都别想有活路,这也是我的底线之一。我想,你的母亲一定会反复告诫她的侄儿们,千万别把薛绍逼到那个份上,那会是一个连她本人都不想面对的局面!”   太平公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身子软软的躺在了薛绍怀里,伸手抚摩薛绍的脸庞,柔声道:“薛郎,这些天来我一直都错怪你了。原谅我好吗?”   “我从来就没有责怪过你,谈何原谅?”薛绍微笑,俯下身来在她额上轻吻了一口,说道:“武家子侄野心勃勃一心只想争权夺利,从来不为社稷着想更加不为这个时代负责。他们能如此,薛绍不能。当然我也相信,你母亲的内心深处也是有着这样的底线原则的。否则她今天就无法坐在那张龙椅之上,君临天下。”   太平公主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欣慰又自豪的微笑,“现在我知道,我母亲为何对你那么纵容那么娇惯了。放眼大局不争小节,你和她都是一样的高瞻远瞩器量恢弘。你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要做宰相的。我母亲也迫切希望你能拜相。我就奇怪了,你为何就是不肯如她所愿呢?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如今的宰相货不真价不实吗?”   “当然不是了。宰相领袖百僚总揽全局,上辅天子下安庶民。出将入相,几乎是所有仕人毕生的梦想。我也不例外。”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但是现在武家子侄正在奉旨倔起,酷吏也在当道横行。我若拜相,无可避免的将会与他们产生激烈的正面冲突。我若赢了,便会把你母亲彻底得罪,从而坏了大局便宜外敌;我若输了,自然是死于葬身之地。你喜欢哪个?”   “我喜欢你,抱着我,亲着我,爱着我……”太平公主吊着薛绍的脖子,仰起脸来,深深吻上他的唇。   次日,薛绍果真没有去钓鱼,而是带着举家老小一起去了白马寺,参禅礼佛。   这样的大人物来了,身为寺院住持的柳怀义自然得要亲自迎接隆重招待。   薛绍对拜佛没有太大兴趣,但他很想从大和尚柳怀义这里,问出一点有用的消息。所以上了两炷香之后,薛绍就让太平公主带着家人去寺中游逛了,自己却扯着柳怀义到禅房陪他下棋。   柳怀义倒是表现得热心又客气,但薛绍看出来了,他心不在蔫而且有些垂头丧气。   “大师近日,心情欠佳否?”薛绍一边下棋,一边问道。   柳怀义愣了一愣,随即苦笑,“薛驸马好眼力。小僧近日,确实诸般不顺。”   “不知可有,薛某效力一二的地方?”薛绍淡淡问道。   “哎……”柳怀义摇头长叹,不说话。   薛绍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可是跟,御医沈南蹘有关?”   柳怀义表情骤变,慌忙压低了声音,“你知道?”   “原本我是不知道的。但我夫人知道。”薛绍淡淡道。   “对,对,这不奇怪……陛下与太平公主,向来亲密无间。”柳怀义如释重负,又叹息了一声,说道:“如今陛下有了沈南蹘这个新欢,小僧的日子,不好过啊!”   “我离朝一年多,朝中变化甚大。近日我曾听说,你的义父索元礼也在牧院渐渐失势了。可有此事?”薛绍问道。   “小僧失宠,义父失势。这也是情理之中啊!”柳怀义无奈的点点头,“牛头阿婆周兴,借着审讯李唐皇室谋反一案,一飞冲天已然做到了秋官侍郎,主管所有刑案。一介囚徒来俊臣,献媚告密构陷宗室,一夜之间平步青云成了侍御史,并在丽景门建了一座推事院,专办女皇交下的案子。相比他二位,我义父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人物了。还有谣传,说陛下想要借我义父的人头,去抚平百姓仕人对酷吏的怒焰。小僧和义父,现在是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啊!”   薛绍一边闲定的下着棋,一边说道:“那你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柳怀义顿时目露精光,往后一退就对薛绍磕起头来:“万求驸马大发慈悲,救我父子二人!!” 第0927章 以毒攻毒   看着眼前这个蹶着大屁股不停发抖的和尚,薛绍忍不住想笑,但只是淡淡道:“大师不必如此。坐下吧,我们随意聊聊。”   柳怀义也意识自己好像有那么一些夸张了,于是又坐了回来,但难掩一脸的惶恐之色。   “我讲个故事,大师愿听吗?”薛绍道。   “驸马请讲,小僧洗耳恭听。”   薛绍一边下着棋,一边说道:“记得刚成亲不久的有一段时间,太平公主爱上了养猫。有一只异国上贡的波斯猫特别讨她喜欢,有时连睡觉她都要抱着。”   “后来有一天,我也去逗这只猫玩。不料它挠了我一爪子,流了一点血。”薛绍微然一笑,“你猜公主怎么做的?”   柳怀义仿佛领悟到薛绍这个故事的用意了,面露惊色的道:“杀了?”   “没有。新婚之时的公主异常的温柔,从不轻易言杀。”薛绍淡淡道:“她只是另外又养了几只猫,然后每天当着那只波斯猫的面,给它们喂最好的食喝最好的奶,却半下也不再搭理那只波斯猫,连卧房也不让它进。”   “后来没过多久,那只波斯猫就无声无息的离家出走了。再有一日,它被人发现横死在了街头,好像是被乞丐用石头打死的。”   柳怀义的脸上额头上,一阵阵冷汗直下,脸色都有点发白了。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最近为何失宠了。不光只是沈南蹘的原因,自己最近恃宠而骄屡次与女皇闹别扭害她生气发怒!或许女皇暂时还不会对自己开了杀戒,但是沈南蹘已经出现了,就像太平公主又新养了那些猫儿一样!   “我、我该怎么办?”柳怀义吓坏了,喃喃道。   “大师,该你落子了。”薛绍指了指棋盘,淡淡的微笑道:“如果波斯猫没有挠伤我,或许到现在它也是太平公主最心爱的宠物。但是宠物就是宠物,它永远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旦它敢对主人亮爪,那也就是它受宠的日子到头了。”   “是……是,驸马所言极是!小僧,真该悔悟了!”柳怀义忙不迭的擦了几下额头冷汗,小声道:“事到如今,小僧还能有救吗?”   “《文子上德》有言,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之己。”薛绍微笑道,“大师,你的命运其实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上的。”   柳怀义眼睛一亮,“如此说来,小僧还有补救的余地?”   薛绍不置可否。他当然不会告诉柳怀义,武则天私下都是怎么向太平公主吐槽的。事到如今,武则天还是念着一些旧情没想对柳怀义下手。但如果他仍是不作收敛不知悔改,早晚必是死路一条。太平公主甚至都应承过她母亲了,但有必要她可以私下代为出手。   这种“家事”,当然不好委托外人插手。   “薛驸马,求求你指点迷津,救一救小僧吧!”柳怀义又跪了下来磕头,就差大哭了。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的。”薛绍说道,“如何去做,全在大师自己领悟。”   “就……没别的补救之策了?”柳怀义满怀惊恐与期待的看着薛绍。   薛绍双指夹着一枚棋子沉吟了片刻,微然一笑,“你先痛改前非自行补救,看女皇能否回心转意。如若达成,待时辰到了我自有良策助你。”   “多谢驸马、万谢驸马!叩谢驸马!!”   傍晚时分,薛绍一家人离开了白马寺,打道回府。   太平公主坐在车上,撩起车窗外朝外看了几眼,不解问道:“薛郎,柳怀义今天撞邪了吗?”   “怎么说?”薛绍问道。   “他不停的对我们点头哈腰百般奉诚,简直奴颜婢膝。”太平公主道,“这可不像他一惯的作风。以往在宫里遇着我,他都甚为托大很少行礼的。那时候,我在他心里或许还真就只是一个晚辈呢!”   薛绍呵呵直笑,“嗯,那现在已然倒转过来,你成了他的姑奶奶了!”   太平公主既惊又笑的道:“怎会如此?”   薛绍沉默了片刻,小声道:“柳怀义这个人,现在还有点价值。我们要想办法保他不死,并为我所用。”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以毒攻毒?”   “夫人英明。”薛绍点点头,“武承嗣等辈有恃无恐,唯独会对柳怀义惧让三分。武承嗣与武三思兄弟俩抢着为柳怀义牵马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当然!”   “另外,要对付酷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他们内部有我们的眼线和帮手,则能事半功倍。索元礼,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至于他干了那么多坏事将来要遭到什么样的报应,那就不是我们能管得到的了。”薛绍微然一笑,说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敌人或是永远的朋友。哪怕是我们的敌人,也能有遭一日为我所用。你说呢?”   “薛郎,你真是太聪明啦!”太平公主兴奋不已,一翻身坐到了薛绍的大腿上与他对面抱着,对着他脸上一顿猛亲起来。   ……   漠北,于都今山牙帐。   骨咄禄可汗招了一员唐朝降将做驸马,这在草原上已经不是什么新闻,有人反对有人不解,赞诚的倒在少数。今日正是他们的成婚之日,看在骨咄禄的面子上,草原的贵族们与各部酋长,还是都来赴宴相庆了。   婚礼办得很隆重很热闹。虽然这个公主只是可汗收养的义女,但如今的骨咄禄,他放的一个屁都让各个部族大肆争抢。他已然把权力和威望,在草原上演绎到了极致。别说是他的义女,就是他的马奴走出去也能高人一等。   宰相门房七品官的道理,在草原上也是通行的。   婚宴七日,流水的宴席日夜不停。牙帐之中但凡没有喝醉过的人都将受罚,中途退场的酋长还会被可汗带兵讨伐。骨咄禄的命令下达得荒唐又霸气,但畅行无阻人人遵守。   但是,艾颜不受此限。   对于这位同宗的妹妹,骨咄禄一向予以格外的尊重。在那日劝说王昱成功之后,他还主动提出让克拉库斯和他自己的两个儿子结拜成了兄弟,并从此一同读书练武形影不离。   草原上的男人,对于“结义”这种事情是相当重视的,有时结义兄弟之间的感情,甚至会超过了亲兄弟。   骨咄禄的这番用意也是明显,他希望艾颜能够从此真心的投效自己,他更希望克拉库斯将来能够成为自己儿子的得力臂膀。   这对艾颜来说,当然是莫大的好事。至少她获得了一些自由的空间,骨咄禄和默啜这些人对她的防范之心也有所减弱。   婚礼进行到第五天,牙帐里面已经没几个清醒的人了。艾颜趁着骨咄禄高兴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说想带着克拉库斯去练习打猎,马上就得到了允许。骨咄禄派了二十名狼骑充当护卫,陪她们去打猎。   艾颜一行人离开了牙帐,往最近的猎场走去。玄云子也随行一同而来。   阿史德族的于匝池豢羊地,就是最近的猎场。这里除了豢养牛羊马匹,还是野生黄羊的出没之地。黄羊肉一直都是草原人的最爱也最珍贵的美食。除了贵族,一般的平民士兵是轻易是吃不上的,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去猎杀黄羊,除非得到特权的批准。   到了这里,狼骑们比艾颜还更加迫不及待的,就展现身手开始围猎黄羊。因为艾颜说了,今天猎到的黄羊大家就地烤煮分食,这对普通的狼骑士兵来说简直就是过了个大年。   他们只留下了四个人继续担任护卫。克拉库斯还太小,不能参加这样的围猎活动。于是艾颜就带上了这四个一起去找这里的牧羊人要些羊来,好让他的孩子练箭。   这里的羊都是属于可汗和贵族们的财产,牧羊人也多是奴隶或是受雇于可汗与贵族的平民。艾颜一连找了四五个羊圈都说没有挑到合适的,那四名狼骑士兵虽说不解但也没有多言。毕竟是吃人的嘴短,他们现在觉得艾颜公主人还挺不错的。   终于,艾颜找到了王昱说的那个穿一身黑衣黑袍的哑巴牧羊人,约格罗蒙厄巴。   虽然他伪装得很好,但是玄云子还是认出了他就是薛楚玉。于是她用眼神示意艾颜——就是他了!   薛楚玉显然也认出了玄云子,他的眼神当中飞快的闪过了一抹惊悸,但很快恢复了冷静。   “这个牧羊人喂的羊我喜欢,特别适合我儿用来练武。”艾颜对那两名狼骑士兵说道,“我想多带几头羊回去自己养着,省得以后经常跑到这里来。你们觉得可行吗?”   狼骑士兵哪会因为这点小事和艾颜抬杠,纷纷点头说,公主说了那就算数。   “那这个牧羊人我也要了,从此他就是我的户奴,专门负责帮我喂羊。”艾颜左右看了看这两名面露难色的狼骑士兵,说道,“再不然我去请示可汗,让你们两个帮我喂羊?”   狼骑士兵顿时一慌,上前就扯住了黑衣哑巴,“蒙厄巴,从今天起你就是公主的户奴了。带上你的东西,准备跟我们走!”   蒙厄巴慌张张的点头哈腰,嘴里一个劲的“呃吧,呃吧”。   “别怪我没提醒。”艾颜笑了,“你们两个对本公主的户奴,最好是客气点!” 第0928章 天子杀人   太平公主与薛绍究竟有多么恩爱?   最近,洛水港口的人们经常讨论这个问题。他们早已经知道薛驸马爱钓鱼了,最近便有一艘,专为钓鱼而生的大画舫驶入了洛阳的渔人港口。   这是太平公主专请侍奉皇族的匠作之人,专为薛绍定制的一艘大唐版“私人游轮”。   相比那些盛纳数百上千人的皇家龙舟它并不十分庞大,甲板上仅能上演十人歌舞。内部装饰如何外人无法知道,但船舱的腹腔下部设计了一道奇巧的船甲暗门,推开这道门平放下来露出一个舒适的小阁,离水面不过两三尺之高,最是适合垂钓。   薛绍从此经常或坐或躺的窝在小阁里安心钓鱼,身边时常可见温柔款款的美姬端茶倒水殷勤伺候,船上时时飘出动人的丝竹之声,引人陶醉。   船上水手不多仅有六人,个个其貌不扬。但附近打渔的渔夫曾经看到其中一个水手,在半夜时分手拿竹竿踩着一根木头在洛水水面上,如履平地快如利箭的滑行。当时渔夫以为是遇着了水鬼飞仙了吓得惊魂大叫,那个水手便划着木头到他船前打了个招呼让他回了个魂,然后又飞快的滑走了。   仅此惊鸿一瞥,再也没人看到这类似的景象。乃至于那个渔夫的亲族与同行们,都骂他吹牛胡说。   薛驸马最近迷上了钓鱼,太平公主就特意为他定制了一条画舫让他过足瘾。这件事情,渐渐已是朝野民间人人皆知。如今这个时代,渔夫猎人不属仕农工商四大阶层,是不入流的贱籍杂户。大臣沉迷于钓鱼和打猎,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表现,严格来说是可以被御史弹劾的。   但是薛绍的钓鱼,偏就引领了一段风尚。洛阳的才子书生与名人贵族纷纷效仿起来,引得许多私家画舫飘在了洛水之上。一时之间百舸争流,美人长袖善舞才子诗歌飞扬,成为了洛阳一道风流奇景。   御史们默默的收起了他们将要弹劾的奏章,然后又默默的拿起了纸笔,开始竟相传抄洛水上的那些惊艳诗篇。   薛绍很无奈。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钓鱼原本图的是一个清静悠闲。现在每天被无数人围观模仿还时常有各类女子上前搭讪,这鱼又还怎么钓得下去呢?   于是太平公主送的漂亮船儿被驶入了立德坊,在薛绍的新家“赵国公府”的自家码头停泊了下来。   赵国公府四面环水而且通连洛水,府中有一半的建筑都是直接造在水上的。水面外围建有一个有如军港的水寨。薛绍把寨门一关,终于又能落得一个清静。   从此以后,除非是夜间人烟稀少之时,薛绍的船再也没有出现在洛水之上。这让很多慕名而来想要结交薛绍的才子名仕失望之极。但是比他们更加失望的还大有人在,比如那些名门闺秀和优伶佳人。   于是薛绍,又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夜钓。   入夜后,霄禁的神都洛阳城里一片寂静。薛绍的画舫驶出了自家的港口,飘到了洛水之上。   薛绍全然放松的仰天躺在甲板上。天地间一片黑暗,水面上只有点点渔火。听橹桨划动洛水,声声拍打甲板。   无论白天经历了什么样的烦恼,每逢此时,薛绍的心境总是异常的轻松与闲适,头脑也会格外的敏锐而清晰。他甚至想要吟出一句高仿的诗作,“何以解忧唯有钓鱼”。   画舫飘到了洛水之上,远离点点渔火,孤独而安静的停泊在了洛河中央。   薛绍从甲板上起了身,赤着脚走到了船腹的小阁中,打开了甲板小门,抛钩下钓。   陈仙儿抱着一面古琴走来,款款停在了他的身侧,柔声道:“夫君想听什么曲子?”   “你是我夫人,又不是歌伎。”薛绍面带微笑的拍了拍身边空余的位置,“来,陪我坐坐。”   “是。”   陈仙儿乖乖应了一诺,放下古琴脱去了鞋子挽起裙裾坐到了薛绍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脚浅浅的泡在清凉的洛水之中。然后她稍稍的偏了一下头,轻轻倚在薛绍的肩膀上。   薛绍扭头看了她一眼,轻松愉悦的微然一笑,心情再度美丽了好几分。   水利万物而不争。   什么叫柔情似水,看陈仙儿就知道了。   在身边所有的女子当中,薛绍认为,最温柔最恬谈的莫过于陈仙儿。和她在一起的感觉,是最舒服最放松的。   实际上,像陈仙儿这样的女子,任何人和她在一起相处,都会感觉特别舒服。   她好像对什么都无所求,从来没有人听到她有过半句的报怨。在薛绍的这一个大家庭中,她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一个,甚至有超过一半的薛绍的朋友和同僚,不知道薛绍还有陈仙儿这么一位如夫人。更加很少会有人记得,陈仙儿曾是大唐宫廷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音乐家。她在舞蹈和音乐方面的造诣,曾令二圣和许多异邦来的外宾都叹为观止。   但在作为太平公主的媵人陪嫁给薛绍之后,陈仙儿脱下舞服远离宫廷,摇身一变成为了最典型的传统女子。她从此足不出户相夫教子,对薛绍和太平公主的从无半分的违逆与抗拒,甚至没有苛责过府中的任何一名下人。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就是她性格的写照。“名门闺秀”这四个字,已然被她诠释到了极致。   与此同时,陈仙儿又不是纯粹的花瓶或米虫。太平公主让她负责管理酒庄和绸缎这许多生意,和薛绍夫妇二人的食邑田产俸禄收支的账目。她就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经手的财货不输一个治县的官府衙门,但是她的账目从来没有半分糊涂,连一个铜板也不曾出错。   现在,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太平公主还是下面最低贱的仆婢,全都对陈仙儿这位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公主府大管家,相当的敬重和佩服。甚至原来的公主府大管家朱八戒,都已经卷起铺盖回了他的内侍省,继续做他的内偈监去了。   “你不在,女儿哭闹怎么办?”薛绍小声的问。   “有奶娘照看,夫君放心。”陈仙儿柔声道,“霓裳最乖,从不哭闹。”   “她像娘。”   话音刚落,前方不远处的水面上涌起一阵奇异的水花。薛绍摇了摇头,“今晚这鱼,怕是钓不安稳了。”   “仙儿告退。”陈仙儿很自觉的走了进去。   薛绍拿鱼竿拍了拍水面。   “哗!”   一声水响,然后有个人从水底跳出落在了船舷之上,单膝抱拳而拜。   “主人!”洪门十八鹗之一,手中托着一枚蜡丸。   薛绍接了过来将它捏碎,里面有一张小纸条,是用硬笔书写的蓝田秘文。薛绍细读了片刻,将纸条扔到了身后的小火盆里,“再探!”   又一阵水响,渔鹰消失不见了。至从那日撞见渔夫之后,薛绍下令,不许船上的水手(也就是六名渔鹰)再装逼甩帅的划着木头在洛水上招摇。   斥侯和洪门已然布下了一个空前巨大的消息网,每天都会有很多信息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再经过郭安和赵崎樊振的筛选之后,最为紧要的才会送到薛绍的手中。   就像今晚的这一颗蜡丸。   “武承嗣还真是一条疯狗,逮谁咬谁。”薛绍的眉头轻轻皱起,在心中自语道,“你奉了武则天的密令去收拾李家的皇室宗亲,远在天边我管不着,这也就罢了。但你偏偏刮起一股子邪风,非要把战火引到皇城御林军里来。难怪你的姑母就没有告诫过你……凡是跟薛绍有关系的人,现在都不要去碰吗?!”   “哗!”   一声水响,薛绍的鱼竿像利箭一样的刺进水里又飞快拔出,竿头上便多了一条肥实的金鲤在拼命挣扎。   “既然你不让我痛快的钓鱼,那你也就别想再有片刻之安宁!”   数日后,朝堂之上发生了武则天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大地震。   隋州刺史李上金、舒州刺史李素节与南安王李颖等十余名前朝皇室的宗亲,因谋反罪而被判诛。在审案过程当中受到牵连的大臣及其亲族,竟然多达一千多家。光是朝堂之上的五品大员,涉案的就有十余人。   其中包括,右羽林卫的两名将军,张虔勖与范云仙。   负责查办此案的秋官侍郎周兴,在朝堂上念折子都念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是继越王李贞谋反案之后,周兴查办的第二个大案。上次他一口气屠杀了一千多家,其中多是李唐宗室及其族亲。因为这项“大功”,他从一介小小的尚书都事,平步青云升任了主管全国刑案核查的秋官侍郎。   现在周兴又放出了这样一个大招,直把满朝文武吓成了一窝待宰的鹌鹑,个个脸色煞白两股战战,生怕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周兴的口中。   坐在龙椅上的武则天,神情淡漠的扫视着座下的群臣。   周兴的念完了折子,拱手一拜,“臣请奏陛下,将涉案之人一并拘押,交推事院严加审问!”   推事院是御史台建在丽景门的一座新监牢,由一群酷吏把控。据说凡是进到那里的人,一百人当中难有一个人活着出来。因此丽景门都已被称为“例竟门”。   “准奏。”   轻轻的两个字,如同滚滚惊雷炸响在了朝堂这上。   武周朝的满朝文武,有的瘫软在地有的噤若寒蝉,有的大声叫屈有的干脆痛哭起来。   看到自己的朝廷生出了这般的乱象,武则天非但没怒,反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天子当杀人。恩威并济,方能治得了天下。反对武周的人那么多,不杀他几个,何得安宁?——当年,圣天子太宗皇帝杀掉的人,可不比我少!   当武则天心中暗暗思忖这些的时候,位列前班的一名紫袍官员站了出来。他往这混乱如集市的朝堂中央一站,便如一竿杀人见血的铁枪扎在了当处。   一个人,竟似千军万马。   朝堂之上,莫名的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光,凝聚到了那人身上。   “启奏陛下。微臣薛绍,有话要讲!” 第0929章 谁敢挡我   武皇当国酷吏横行,这是一个祸从口出甚至躺在家里也会中枪的白色恐怖时代。如今的朝堂之上,众多宰相和当朝大员无不恪守“沉默是金”的行为准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薛绍的突然出现,惊煞四座。   这是北伐班师回朝、大周王朝立国之后,薛绍第一次在朝堂之上出班奏事。其实入仕数年以来,从小小的七品检校太官令到现在的爵列一品官拜尚书,薛绍如此在朝堂之上公然发声,一共也不过三次而已。   第一次,扬州兵变。薛绍力战裴炎,与武后联手一同扳倒了这个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大唐的历史,从此进入一个新的篇章。   第二次,国宴之上薛绍激辩突厥使臣阿史那咄悉匐,打了自己三个耳光救下了一百名宫廷仕女。后来便是两百骑袭卷河陇踏平黑沙,杀了突厥十几万人将他们赶回了漠北老巢。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第三次,又将发生什么呢?   武则天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里的一根弦也悄然绷紧。政坛博弈刀光剑影五十年,时至今日君临天下,再也不会有长孙无忌和裴炎这样的人公开与她作对。她深信薛绍不会想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她更加知道薛绍绝对不会改变他善恶分明、耿介刚烈的本性。他一向很能忍,但他从不放弃自己的底线。   “这件案子,触碰到他的底线了吗?”心中如此思忖,武则天面不改色的道:“薛卿有话,但说无妨。”   “谢陛下。”薛绍应了一声,走到周兴面前。   周兴,人称“牛头阿婆”。   薛绍上下的打量了他一眼,这个小老头儿生得慈眉善目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但死在他手上的王公大臣及其亲族,已不下千家万人。他的手上沾满了洗不尽的鲜血,他的身后飘荡着成千上万的孤苦冤魂。地府勾魂的牛头马面,也不过如此。   “牛头阿婆,恰如其份。”薛绍低声的说了一句。   原本笑眯眯看着薛绍的周兴,冷不丁的浑身一颤,然后拧眉怒目而视。   “周侍郎,本官想问你一句。”薛绍高声说道,“适才你在奏折当中,提到了羽林将军张虔勖和另一位羽林将军范云仙,对也不对?”   “对。”   薛绍说道:“本官想知道,对于这二位将军的指证,从何而来?”   “案犯当中,有人指控此二人互为同谋。”周兴答得不急不忙滴水不漏。   “证据呢?”薛绍问。   “案犯的供辞,即是人证。”周兴道,“另有许多旁证,尽在秋官掌握之中。这恐怕,不是薛尚书应当问的。”   “你说得没错。本官身为夏官尚书,管不着秋官的刑律之事。”薛绍道,“但张虔勖与范云仙是将军,是将军就都归夏官来管。本官迫切想要知道,他二人究竟是如何勾结逆党参与谋反的?”   “案件还没有审问详实,请恕下官暂时无可奉告。”周兴拱手一拜,推了个干净利落。   “陛下!”薛绍对着上方的龙椅宝座拱手一拜。   武则天脸上只有处乱不惊的微笑,“讲。”   “臣请一旨,特许微臣旁听审理张虔勖与范云仙涉嫌谋反一案。”薛绍说道。   武则天迟疑了片刻,“有必要吗?”   “陛下,甚得必要。”薛绍道,“前朝十余王谋叛,涉案上千家。臣不知案件内情对其他涉案之人也不了解,因此不敢妄言。臣只知道,举若谋反必然离不开兵马甲械。但大周天下的所有兵员、战马、甲胄与兵器,尽在夏官管治之下。如若张范二将当真参与了谋反,臣必须查清他们是怎么越过夏官,私下调用的兵马甲械?再或许,我夏官当中是否会有官员与之同谋?”   薛绍此言一出,满堂惊哗。连姚元崇都有点吓倒了,心说尚书你这是在引火烧身吗?!   一旁的牛头阿婆就笑了,他对薛绍拱了拱手,说道:“薛尚书不必如此意气用事。张范二将参与谋反之时,薛尚书正巧征战在外。他们的行为,不会牵连到薛尚书的。”   “哈!”薛绍斗然大笑一声,但更像是一记暴喝,吓得周兴倒退了一步。   龙椅上的武则天暗暗深呼吸了一口,心中开始大骂周兴。   “周侍郎,你信口雌黄也该有个限度!”薛绍脸色微变语气一沉,说道,“本官统率三军北伐之时,范云仙跟随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一同与我征战。诺真水一战,范云仙力战负伤从此留在丰州休养,近前不久方才回京叙职。如果范云仙涉案,那薛某人和北伐大军当中的百员上将也将一同涉案。你为何单就拘拿范云仙一人,却对我等不闻不问?你这个秋官侍郎,做得好不荒唐!”   周兴傻眼了。嘴唇发抖,喃喃辩道:“下官早已言明,案件尚未完全的审核查实……”   “既然如此。”薛绍淡淡一笑,“为确保律法之公正,你现在就该当堂把我们全都拿下,一并带去审问!”   周兴后退一步睛大眼睛眉梢急扬,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你当我是傻逼吗?!   “好了,不必再争。”龙椅上的武则天不得不出来救场了,说道,“薛卿,朕准你旁听审理此案便是。退朝!”   “谢陛下!”薛绍拱手一拜,“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朝文武跟着薛绍一起山呼万岁。好多人暗暗抹了一把冷汗,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朝堂。   周兴侧目看着薛绍,冷笑一声,昂首走去。   武承嗣的班列在朝堂最前,薛绍出班奏事时他一言不发,这时转身就走。   薛绍跨了两步追上他,在他身边说道:“魏王近日,喜好斗犬吗?”   武承嗣微微一怔,“不知薛公,言下何意?”   薛绍已是从一品赵国公。武承嗣再如何不爽,既然薛绍称他为王,他口上的称呼也就不能乱了。   薛绍呵呵一笑,“闲聊而已。”   “本王只是偶尔斗犬,再或者射猎之时携犬随行。”武承嗣斜眼看着薛绍,似笑非笑的道,“不过本王倒是听说,薛公近日钓鱼钓上了瘾?”   “对。钓鱼很有趣。”薛绍笑吟吟的道,“哪日魏王若是有了兴趣,不妨与我登舟一钓,同乐如何?”   武承嗣眼珠子直轮,他突然跟我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鬼话,究竟何意?   “魏王想多了吧?”薛绍呵呵直笑,说道,“这斗犬打猎呢,血肉模糊伤和气。钓鱼,修心养性怡情操。多么和谐啊!”   武承嗣恍然一怔,明白了!——他是在暗指我放出周兴这条恶犬去咬他!   “看来,魏王是不肯赏脸了?”薛绍问道。   威胁本王?!   武承嗣脸色微变,轻哼了一声,“多谢薛公抬爱,但本王素来不喜垂钓。恕难奉陪!”   “那我炖上一锅狗肉,请魏王品尝如何?”薛绍冷笑。   “你!……”武承嗣气煞。   薛绍哈哈大笑,大步离去。   看着薛绍的背影,武承嗣气得直发抖,“此乃我武家天下,看你猖狂到几时!”   薛绍回到官署,马上叫来姚元崇与郭安。   “尚书,今日朝堂之上,真是骇煞属下也!”姚元崇心有余悸。   “闲话少说,与我更衣!”薛绍起身,抬手一指立于旁侧的明光战甲。   郭安马上动手,姚元崇吃了一惊,“尚书意欲何为?”   “放心,总不会是发动兵变。”薛绍呵呵一笑,说道,“元之,你马上用我的名贴去请在京为官的北伐众将,一同前往丽景门汇合。即刻,要快!”   “是!”姚元崇马上领诺而去。   薛绍寻思了片刻,对郭安道:“你派人去白马寺暗中知会柳怀义,就说,时辰到了。”   “属下亲自去办。”郭安应诺。   “不。”薛绍道,“你唤部曲十人前来一并换上战甲,随我丽景门走他一趟。”   “是!”郭安一边忙着给薛绍披甲,一边问道,“薛帅为何如此着急?”   “能不急吗?”薛绍道,“周兴下手飞快,还未奏事就已经把张虔勖与范云仙捉拿下狱。我若再晚半分,说不定二将就已经被屈打成招甚至折磨至死!”   郭安一怔,手头再又快了几分。   没多时,十名部曲人已到齐。众人一同披甲上身,大步走出夏官官署。   正在门口时,薛绍迎面碰到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看到薛绍这副戎武装扮吓了一弹,“驸马急往何处?”   “回来再跟你说!”薛绍一拧身绕过上官婉儿,大步不停朝前去。   上官婉儿急道:“陛下差我前来,唤你入宫叙话。”   “到时回话,就说你没能在官署寻着我,再去太平公主府这些地方四下寻找了!”   薛绍一行人翻身上马,踏响青石扬蹄而去。   上官婉儿着实愣了半晌,喃喃道:如此匆忙,他这是在和皇帝陛下,争抢时间啊!   皇城丽景门,到了。   门口有十数名不良人站岗,全是推事院的酷吏雇来的一批市井无赖和江湖游侠充当的爪牙。看到薛绍一行骑士全副武装的虎虎而来,他们慌忙入内通报,然后关上大门堵住了入口。   “来者何人,通报姓名!”领头的不良帅厉声喝斥,“推事院刑律禁地,擅闯者死!”   “刀山火海飞马踏过,碧落黄泉一刀问路。偏就未尝死过一次!”薛绍跳下马来大步上前,抬手一指,“尔等蝼蚁,谁敢挡我?!” 第0930章 千刀凌迟   这一声暴喝,吓得丽景门前的十余名不良人守卫胆战心惊。为首的不良帅更是惊怒万分。一直以来他们早就习惯了为所欲为,那么多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捉来就打,他们的妻子女儿大可放心的肆意凌辱。虽是无品无衔,但满朝文武见了他们这些人无不胆战心惊两股战战,避之犹恐不及。   何曾见过,敢对他们咆哮怒吼之人?!   此刻,薛绍顶头郭安紧随其后,二人身后的十名铁甲部曲一字排开,像推土机一样辗压上前。   不良帅和他的十几个喽啰已被完全镇住只敢步步后退,乃至后背都已经抵到了城墙和大门,便就退无可退了。   “我、我说过了,擅闯者死!”耗子急了果然会咬人,不良帅怒吼一声就要拔刀。   不过他的刀还没有拔出鞘来,身上就着了一拳一脚。拳是打在了他的拔刀手腕之上,脚是踢中了左腿的膝盖。两声咔嚓响,他大声惨叫摔倒在地。   “敢对薛公拔刀,你有几颗脑袋?!”郭安一脚踩中他的后背,沉声怒喝。   十几个不良人缩成一团,无一人再敢上前,更加不敢拔刀。   “哪、哪位薛公?”不良帅被死死踩住,挣扎问道。   “你不配知道!”郭安抬脚一踢让他滑退数步撞在了大门上,“开门!”   不良帅知道今天是遇到硬茬了,还是一颗他撼动不了的硬茬。于是他慌忙从腰上解下钥匙来,交由属下打开了大门。   “朝前带路,去监牢!”薛绍抬脚从不良帅身上踩过,一脚踏进丽景门,沉声大喝。   一众不良人慌慌张张的往里面跑去,薛绍一行人大步流云的跟上,直往推事院监牢而去。   不停有不良人从四方涌来,渐渐已然汇聚了百余人之多。有道是人多势众,他们开始壮起胆子设下阻拦。   薛绍怒了,腰间御刀一拔,“最后说一次,挡我者死!”   “哗啦——”   百余人作鸟兽散,仓皇四逃。   郭安伸手拎住了一个,“带路!!”   继续挺进,直到监牢前。牢子早已逃散无踪,薛绍亲自挥动太一御刀斩断了铁索,冲进了监牢。   血迹斑斑挂满刑具的审讯室里,张虔勖一身鞭痕血迹已然晕厥过去。范云仙正被绑在十字柱上,一名狱吏按住了他的头,另一人用铁橇支开了他的嘴,再一人正要将一个烧到通红的铁剪子,去剪他的舌头。   “住手!”   一声雷霆暴喝,几乎将这几名狱吏吓得魂飞天外,烧红的铁剪子都掉到了地上。   一名绿衣官员冲上前来,指着薛绍大骂,“哪来的狂徒……”   郭安大步上前一拳挥出,绿衣官员当场就飞了,鼻血和牙齿一同飞上了屋顶,人也撞在了墙壁之上晕死过去。   “啊呀!”   狱吏们吓呆了发疯似的逃蹿,薛绍的部曲上纷纷上前将其全部捉住,一个也不曾跑掉。   薛绍进了牢房。范云仙喘着粗气看着他,摇头苦笑,“多谢薛帅救命之恩!”   “薛某来迟,范兄受苦了。”薛绍轻叹了一声,“张将军怎么样?”   “吃不住刑,晕过去了。”范云仙说道,“方才你遇到侯思止了吧,穿绿色官服的?那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小人,用刑太狠了!”   “那你们招了没有?”薛绍问道。   “我等效忠两朝征战多年,任劳任怨从无异心。”范云仙声泪俱下,“招无可招,从何招起?”   “这便好。”薛绍轻吁一口气,“范兄再忍耐片刻,我现在还不能给你解缚。稍后上了公堂,你们据实说话便是,不必有半点顾忌!”   “好!”   薛绍走出了牢房,并将牢门关上,然后来到了那一群狱吏面前。   “侯思止小小的一个七品御史,竟敢指面斥骂本官,当真该杀!”薛绍沉声道,“尔等无罪,不必慌张。”   “是,是……”狱吏们哪曾见过这样的阵势,都吓懵了。   “各司其位吧,不必跪着了。”薛绍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一言不发大马金刀,等!   狱吏们好不容易救醒了侯思止,并将实情相告。侯思止吓坏了,慌忙跑到薛绍面前扑通跪下,磕头认罪忙个不停。   薛绍全当他是空气,完全不予理睬。   正在这时,周兴带着一群人进来了,亲眼见到侯思止跪着给薛绍磕头。   “侯御史,这是作甚?”周兴走上前来,不紧不忙的问道。   侯思止被打缺了牙齿,嘴不关风的喃喃答道:“下官无礼冲撞了薛公,正在请罪。”   “御史办差,奉公法而无私仇。”周兴说道,“你退下吧!”   “是……”侯思止爬着要走。   “跪着别动。”薛绍哼了一声。   侯思止慌忙又爬了回来,跪成了原样。   周兴走上前来,似笑非笑的拱手一拜,说道:“薛公,你奉旨办事旁听审案,下官自会竭力予你配合。但你众目睽睽之下冲撞禁地打劫天牢,污辱御史截夺人犯,便是犯下了王法。记得薛公刚刚还在朝堂之上放出大言,说要秉承律法公正。如今之事,该当何论?”   “周侍郎,你是欺我不懂律法吗?”薛绍站了起来,说道:“丽景门口,我好言相劝不良帅,他非但不开门让道还敢对我拔刀相向。侯思止小小一个七品流外官敢对我这个从一品赵国公指面而骂。是为何罪?”   周兴冷笑不语。   “你不知道吗?那就让我这个说主管军事的夏官尚书,来告诉你这个司职刑律的秋官侍郎吧!”薛绍道:“《永徽疏律》卷二十一斗讼第三百八十一条,诸流外官及庶人殴议贵者徒二年。部曲殴伤良人罪加一等,奴婢又加一等。及动刀械凶器者,绞!”   侯思止吓傻了,慌忙叫道,“下官未动刀械、未动刀械啊!”   “跪稳别吵!”薛绍低喝了一声,说道:“那个不良帅乃一介贱籍小吏,对我拔刀即是死罪。我给了他一拳一脚示以告诫未再追究,便已是法外开恩。侯思止当众辱骂贵议其罪与不良帅类同,他跪在这里向我谢罪于情于法皆是合理,是否赦他全在我一念之间,又何来你说话的份?——还要我再背条款给你听吗,周侍郎?”   “不必了。”周兴倒是淡定,说道,“那你打劫天牢截夺人犯,却是眼前不争之事。还有话讲?”   “周侍郎,你难道没长眼睛吗?”薛绍呵呵一笑,“你说我打劫天牢,我抢走了什么东西?你说我截夺人犯,现在人犯乖乖全在牢里连绳索都未曾解开。本官端坐于此等你前来开堂问案,怎么就是打劫天牢劫夺人犯了?——哦,莫非你想说本官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那便巧了,本官奉旨办事查看狱囚乃职责所在。查完之后,我愿坐哪里就坐哪里,莫非还要受你管束?”   “……”周兴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只在心中恨道:久闻薛绍巧舌如簧,一直未曾与他打过交道。今日得见,果然厉害!   “周侍郎,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赶紧开堂审案吧!”薛绍说罢,对着侯思止的屁股就来了一脚,“滚,别让我再见着你!”   侯思止千恩万谢连滚带爬的溜了。   周兴深吸了一口闷气转身朝外走去,扔下一句,“来俊臣,即刻开堂问案!”   站在他身后的来俊臣当场一慌瞪大了眼睛,仿佛想说——你怎么不亲自开审啊?!   薛绍看向来俊臣,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酷吏。他大约三四十岁,长得倒是一副人模人样,至少比周兴这个牛头阿婆要好看了百倍。但薛绍从他身上和眼神当中看到的,全是诡谲奸险与阴冷恶毒。   “侍御史,来俊臣。”薛绍走到了他的面前,冷冷一笑,“我听说过你。你很忠心也很能干。对吗?”   “不、不……下官无才无德,不堪薛公夸赞!”来俊臣很惶恐的拱手拜下。   “不必过谦。”薛绍双手往后背一剪,悠然从他身边走过,说道,“好些审案,不要让我失望便是。”   “是,下官一定据实而论秉公审案,不敢半分差池,不敢有负陛下信任,不敢……”   “来御史,他走了。”身边人小声提醒。   来俊臣这才住了嘴,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头冷汗,然后又跺脚咆哮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准备开堂审案哪!!”   周兴怒气填胸的快步走出监牢去往公堂,刚到这里却是斗然一怔,整个人都呆住了。   李多祚、曹仁师、独孤讳之、沙咤忠义、党金毗还有郭大封,一群北伐大将约有三十人,全副武装整整齐齐站在公堂之前,宛如即将点阵发兵前去征战。   这些将军,官职最小的也是五品郎将。大约除了王孝杰等等几人,在京为官的武周一朝所有大将,几乎全都来了。   周兴有点傻眼了,额角已有冷汗沁出。他心里不禁想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如果要让陛下在这些将军和我周某人之间做个选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正在这时,薛绍来了。   众将整齐如一的抱拳一拜,“薛公!”   势如奔雷,周兴忍不住浑身轻轻一弹。   “周侍郎,这些都是与我一同北伐的将佐。”薛绍说道,“我要让他们亲耳听到,张虔勖与范云仙一案的审问详情。如果他们当中有同案谋反者,就请你当场拿下投入大牢一并治罪。我向你保证,没人会反抗。”   一众大将,整整齐齐的看向周兴,个个眼神如刀。   周兴惶惶然的点了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就像自己正在被千刀凌迟。   牛头阿婆的这一张桔皮皱脸,已然变作一片苍白之色。 第0931章 漂亮一战   推事院开堂审案,来俊臣坐堂主审,薛绍与周兴高坐旁听。二三十位北伐大将仍旧站在公堂之外,整整齐齐纹丝不动。   来俊臣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但眼见此景,他的心里已经纠作了一团,迟迟都不敢把惊堂木拍下来。   开玩笑,这些大将站在一起气势有如排山倒海,岂是一般人招架得住?再说了,堂中还有一位比这二三十人气势更盛的至高统帅。他代表的可是大周王朝的整个军方,那可就是数十万大军啊!   来俊臣左看看薛绍,右看看周兴,着实有点不敢擅动。   “来御史,开审吧!”薛绍淡淡的道,“先传人犯。”   “好……”来俊臣深呼吸了一口总算拍下惊堂木,“带人犯!”   张虔勖受刑晕厥未醒,只有范云仙被带了上来。   看到和自己并肩为战的袍泽兄弟一身是血狼狈不堪,众将全体怒不可遏,当下响起一片牙关紧咬指节骨骨作员的声音。   但是,他们仍是纹丝不动。   尽管如此,这一阵强烈的杀气宛如实质一般滚滚而来,已把来俊臣吓坏了。堂中的公人与堂外的侍卫,也全都被吓坏了。   薛绍不动声色,“张虔勖,也该一并到场。”   周兴不置一辞,全把烫手的山竽交在来俊臣一人手中。   来俊臣看了看周兴也是暗暗的恨了个牙痒痒,只得硬起头皮下令,“把张虔勖……抬来。”   遍体鳞伤晕厥不醒的张虔勖被抬来了。   公堂之前,众将身上喷发的浓烈杀气,顿时如同刮起了掀一阵怒涛海啸。来俊臣和周兴等人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有薛绍在此坐镇,这些将军们早就挥刀上前,见人就砍了。   “来俊臣。”薛绍的语气仍是平静,但脸色阴寒如霜,“张虔勖与范云仙一日不判有罪,就一日仍是当朝三品将军。尔等竟敢对他们动以私刑,岂不闻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不是民间俗语,这是我朝律法!”   周兴死活不作声。   来俊臣又恨了个牙痒痒,只得拱手道:“薛公息怒,不如我们……先行审案?”   “哼!”薛绍闷哼了一声,不再多言。但是周兴和来俊臣知道,薛绍是绝对不会善罢干休的。   来俊臣只好开始审问范云仙了。眼前这局面,换作是个傻子都能明白,薛绍和这些将军们是一定要死保张范二将的。换作是武皇亲自前来审案,也未必审得下来。   周兴知道闭口不言以免祸从口出,来俊臣他也不傻。   于是,来俊臣只是草草的审问了几句,范云仙当然是一口否认自己参与谋反。指认范云仙同谋的那名案犯,又早已被问斩死无对罪。其他的证据,来俊臣又一个没敢搬弄出来。   于是这案子就审到了搁浅,来俊臣宣布择日再审。   所谓公堂审案其实就是一个表面功夫,案件背后的权力较量才是核心要害,在场的人全都心中有数。于是来俊臣这么一宣布,众人也都没有意见。   但是薛绍站了起来,说道:“择日再审,我无异议。但是我必须留下几个人在此看守人犯,以免再有人妄动私刑屈打成招。再有,我不在场你们不许私自开堂审案。否则,便是抗旨大罪!”   来俊臣看向他的头头,周兴仍是一言不发,拂袖就走。   “是,是。”来俊臣对着薛绍唯唯应诺。他算是看出来了,周兴惹到了他不该惹的人,他的好日子很有可能已经到了头。自己再要跟他牢牢抱作一团唯他马首瞻,那就只能给他陪葬!   “郭安,你带人留下。但有异变,火速报我。”薛绍走到堂外,对众将抱了一拳,“辛苦诸位,现在请回!”   “薛公先请!”   入夜后。   以往这个时候,武则天早就睡下了。可是今日她半分睡意也没有,只是斜斜的躺在床上,任由柳怀义给她轻轻的捶着腿。直到柳怀义的手都捶麻了,她仍是没有躺下睡觉的迹象。   “陛下从未如此忧心如焚,今日却是何故?”柳怀义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至从得了薛绍点化,他再也没有在武则天面前撒过半点气,温驯得像是一只被阉割过的小公猫。   武则天不答。   柳怀义再道:“莫非是因为,周兴的缘故?”   武则天这才侧目看向了柳怀义,“你从哪里听来?”   “周兴廷告张虔勖与范云仙参与谋反,当场激怒薛绍亲自出面参与审理此案。此事闹得朝野沸腾,如今已是人人皆知啊!”柳怀义轻声道。   武则天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有何看法?”   “谁谋反谁未谋反,臣身在事外闹不清楚。”柳怀义小心翼翼的道,“但是臣却知道另一件事情。”   “何事?”   “这也是臣的义父,私下悄悄告诉臣的。”柳怀义说道:“上次越王李贞谋反一案,是周兴主审的。当时涉案之人上千家,其中不乏李唐许多德高望重的亲王嗣王。结案之后,周兴与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奉旨查抄这些宗室之家。结果,他们私吞了不少东西啊!”   武则天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不置一辞。   奉旨抄家中饱私囊,这种事情从未断绝甚至可说司空见惯,根本不算事。柳怀义当然也知道这些不成文的灰色规则,但那只是一个铺垫,他继续道:“一个偶然的机会,臣的义父亲眼看到周兴与丘神勣将一些禁物,悄悄收入了囊中。”   “哦?”武则天这下来了兴趣,“是何禁物?”   “无非是一些皇族器物。”柳怀义不以为然的道,“金珠打造龙型凤饰,想必是值钱又好看嘛!”   武则天眉头一皱,神色微变。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盗用皇家器物罪同谋逆,这是十恶不赦之罪。往大了说,私藏皇族器物是何居心,还想谋反称帝以备自用不成?——还是十恶不赦之罪!   眼见皇帝变了脸色,柳怀义惶惶道:“臣多嘴,臣该死!”   武则天双眉紧拧,“去,把你义父叫来!”   “是!”   片刻后,柳怀义的义父索元礼还没来,今日审案的来俊臣来了。   武则天问他审得如何,来俊臣如实照说,还把审案的经过详细描述了一番。   武则天再次神色微变,心说那么多的将军到场旁听,看到张范二将受刑被害定然会怒火中烧。周兴是朕亲自任命的主审官员,但却退居幕后闭嘴不言毫无作为,他是想把将军们的怒火引到朕的身上来吗?!   “陛下!这案子审不下去了啊!”来俊臣哭诉起来,“现在有了这么多将军来听审,但除了一个死无对证的人犯口供,其他证据都是周侍郎一手捏造的。现在人犯已由薛尚书派人看管,半点私刑也动用不得。这……”   “住口。”武则天不轻不重的斥了一声,心说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只会屈打成招吗?   “是。”来俊臣很委屈的低下头。   再过片刻,索元礼来了,当堂跪在武则天面前。   “索元礼,朕问你。”武则天说道,“你说周兴与丘神勣贪墨皇家禁物,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索元礼答得一板一眼,“陛下若是不信,可命微臣奉旨带人去他们的府上搜上一搜,片刻便见分晓!”   来俊臣大吃了一惊,这么快就要对周兴下手了?还搭上一个丘神勣?   “尔等先要保守机密,丝毫不得外泄。”武则天声音一沉,“否则,罪不可赦!”   “是!”   柳怀义、来俊臣与索元礼,一同惶惶应诺。   武则天看着他们,心说薛绍这些大臣厌恨周兴,是在情理之中。但是眼前这些人原本都和周兴是同一路人,现在连他们都来检举揭发周兴了,可见周兴已然触犯了众怒!   “你们都先退下。明日此时,再来此地听朕口谕!”武则天下了令。   “是!”众人应诺退出。   柳怀义也知道陛下今天心情欠佳,大概是不会要谁伺候了,于是就和他义父一同离开了后宫回往白马寺。走到半路一个影子闪现在他的马车旁边,他连忙把影子招上了车,一路随行进了白马寺。   “宫中情况如何?”   “小僧已按计划如实操办,至今一切顺利!”   “好。我会如实回报主人!”   此刻,薛绍正赤着上身舒舒服服的趴在床上,享受两朝公主天之骄女的温柔按摩。   “薛郎,好了没有嘛,我的手都麻了!”太平公主哼哼唧唧的道,“双陆棋而已,虽说愿赌服输,你也不用如此折磨于我吧?”   薛绍躺着呵呵直笑,“以往我给你按摩,一按就是一个时辰。你这才按了几下而已?再说了,你的手指根本就没有用力嘛,一直都是用屁股在磨!”   “有本事你翻过身来,本宫保证用心用力好好的给你按!”太平公主狞笑了起来。   “不翻、不翻!”薛绍怪笑,“男人大丈夫,说不翻身就不翻身!”   “好吧!”太平公主一反常态的没再纠结,反而是笑嘻嘻的道:“看在这一仗你打得十分漂亮的份上,今天就便宜你了。话说回来,你为何还要搭上一个丘神勣呢?”   “丘神勣与周兴狼狈为奸干了那么多坏事,同时还是武懿宗的死党走狗。有此两条,莫非他还不该死吗?”薛绍如此回答,心中却道:前太子李贤死于丘神勣之手,这一直都是上官婉儿的一块心病。现在我干掉丘神勣,希望能解开她心中的那一个古老心结吧! 第0932章 邪风杀止   不久薛绍得到通知,张虔勖与范云仙参与谋反案将在十日后再审。恰在这一日,从夏州都督府调来的苏味道正式到夏官官署报道,成为另一位夏官侍郎,与姚元崇同时担任薛绍的左右手。   这对薛绍来说当然是好事。在如今这个文化普及率并不太高的时代,苏味道的一笔好文章可是万金难求,何况他还有着相当丰富的军旅和行政工作经验。再者薛绍认为,他谨小慎微的处事风格,恰好能和精明强干的姚元崇形成最佳互补。   这样一来,薛绍这个夏官尚书可就更加轻松了。他自己都觉得,在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随便弄来一个穷书生也能坐得他这个位置。当然了,反过来真到了节骨眼上,换作是谁也干不来目前这个夏官尚书的活儿。   薛绍让姚元崇带着苏味道多去上几次早朝,多熟悉一下皇宫与京城的工作与生活环境。然后他自己又去钓鱼了,一连几日连朝会都没有参加。用他的话说,犯不着夏官的三位大员全都每天去上朝吧?你们两个多去听听,御史点卯就给我告个缺,有什么事回来告诉我就行了。   只有姚元崇心里清楚,薛绍其实是在有意的淡化矛盾和冲突,尽量回避和女皇的对面交锋。谋反案是最近朝廷议事的核心,一旦提起,难免又要引来一番唇枪舌战。大周的朝堂虽然很少因言而获罪,但言语有时会比刀剑还要更加伤人。不会获罪,不代表不会有伤害和仇恨。   万一薛绍被逼得站了出来,难保不与武承嗣、周兴等人当众撒破脸。这绝对不会是女皇愿意看到的。   反过来,如果薛绍没有上朝在场,就算会有“论战”发起,这个战斗的涉及面也会十分有限。因为其他的将军和大臣最多只能代表自己,而薛绍现在代表是整个军方。   所以姚元崇觉得,薛绍的这一记次偷懒,偷得很是漂亮。估计不到案件重新开审之日,他是不会再来上朝的了。十天的时间,推事院的说法是为了搜集更多证据。但实际上,是为了让女皇和薛绍都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思考和权衡,从而达到最终的妥协与完工。   薛绍也已经深深的意识到了,朝堂不同于军队。触犯了军法可以六亲不认一刀问罪,这叫军命如山令行禁止。这样的事情以前自己没少干,杀得最出名的一次就是砍了夏州都督府长史唐怀壁。   但是回到了朝廷,军队的办事风格就不一定行得通了。政事千头万绪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随便滥杀,凡事都得讲求一个名正言顺,否则武则天也就用不着派用那么多的酷吏替她办事了。   其实现在,酷吏办的这些事情,都是武则天自己想办而不能亲自出面去办的。酷吏用的手段当然是阴暗而恶毒的,但是他们通过屈打成招等等这一系列阴暗而恶毒的手段,拿到了武则天想要的“名正言顺”的杀人借口,这就是酷吏的价值所在。武则天躲在幕后但凭证据办事,甚至会显得相当的大公无私。   这些伎俩到了后世根本不是秘密,薛绍的心里就早已了如指掌。但是当局者谜,在如今眼下的这个时代来说,真正知道这些“核心内幕”的人,或者说能够看穿这些权谋把戏的人,永远只会是少数中的极少数人。所以,百姓仕人的怒火,基本全都会落在酷吏的身上。等到武则天的目的达到的那天,酷吏的价值也就没有了,然后他们就得贡献自己的人头,去浇灭百姓心中的怒火。武则天不用做太多事情,就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她还会因为诛杀酷吏平息民愤,从而获得拥护和赞誉,继而保持与提高她的圣君形象。   不光是武则天,古往今来的皇帝王者都杀人,区别只在手法不同。君王不会错,错的只是阳奉阴违蒙蔽君王的奸臣。这是善良单纯的百姓们,沿用了上千年的思维习惯。   何以解忧,唯有钓鱼。   最近这几天的静心垂钓,让薛绍想清楚了更多的事情。   他认为,当今朝堂之上能像自己这么清醒认清事实真相的人,并不是多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一名穿越者那样认清时代并高于时代。   于是现在,很多的有识之士与刚正之辈,都在不遗余力的痛恨酷吏并与酷吏做斗争。却不知,他们其实是在和皇帝较劲,在与至高皇权玩命搏斗。   这能不死吗?   所以,历史上记载了很多陨落在这个时代的名臣将星。   “如果不让酷吏政治提前结束,但凭我一己之力,又能保住几个人呢?我又该如何,才能让酷吏政治提前结束呢?”薛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很难得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离案件开审只剩两日,薛绍仍旧垂钓于赵国公府。这处新宅,薛绍一直没有正式的举家搬来,最多只有自己钓鱼时偶尔进去歇个脚,然后派了几个仆婢留守打扫。   薛绍觉得真要是搬了家,就感觉就像是离婚或是分居了。太平公主府仍是太平公主府,平白的又多出了一个赵国公府,一家人分在两住处,真没必要。武则天给薛绍加爵为赵国公本是出于一番好意,但她好像有点好心办了坏事。这不,这大好的一座赵国公府,只能是冷冷静静空荡荡的。   天气不是太好鱼不怎么吃食,薛绍收获寡少,因此有些兴味索然。他正准备收起渔竿回画舫的书房去看会儿书,水寨边却飘来了一艘船,打着旗号请薛绍放行准他进来。   薛绍有点奇怪,我都还没有正式搬进来住,哪来的客人造访?走的还是水路?   于是他叫渔鹰划着一艇梭子船上前查问,居然是上官婉儿来了。   “呵,有意思!”薛绍笑了,心说我和女皇之间的矛盾润滑剂,总在最合适的当口出现。   上官婉儿乘着船来了,还有陈仙儿与之同行。看来她是先去了太平公主府找人,然后转道才来的这里。陈仙儿显然是充当了向导,又或者是太平公主派来的……盯梢?   薛绍暗自好笑,太平公主总爱玩这种小女孩子的小把戏,或者说恶作剧。   两船靠拢,薛绍很自然的牵着陈仙儿跳过了船来。上官婉儿犹豫了一下,也把手伸了过来。薛绍牵住她的手稍稍用上了几分暗力,上官婉儿几乎就像是飘了起来。   薛绍一揽腰将她抱住,“御正小心。”   陈仙儿在一旁暗暗发笑。   来个拥抱不算什么,但是当着薛绍的妻妾这么干,还真是第一次。上官婉儿一脸通红,连忙从薛绍怀里挣了出来。   “夫君,御正,我去准备一些果点。你二位慢聊。”陈仙儿温言软语的道了一声,轻然离去。   上官婉儿暗吁了一口气,然后恨恨的瞪了薛绍一眼。   薛绍呵呵直笑,“淡定,淡定。”   “说正事吧!”上官婉儿左右四下看了看,“这里有坐的地方吗?”   “就这里。”薛绍对着脚下的甲板一指,“我经常睡觉的地方。”   上官婉儿有点哭笑不得,“总该有个蒲团吧?”   “有。”薛绍把外衫一脱,揉巴揉巴再往地上一铺,“御正请坐!”   上官婉儿愣了一愣,索性也就坐了下去,说道:“上了这船,你就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疏懒的渔夫吗?”   “对。”薛绍双腿一盘也就地坐了下来,笑道,“山野村夫江河钓叟,才是真的逍遥又自在。”   “此等境界,婉儿怕是难于达到了。”上官婉儿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对于范张二将的案子,你有何想法?”   薛绍微微一皱眉,显然,眼前坐着的人虽然是上官婉儿,但问话的却是武则天。   寻思了片刻之后,薛绍说道:“范张二将既没有谋反之迹象也没有谋反之动机,这是很明显的。那些酷吏,今天敢于构陷范张二人,明天就会敢于继续构陷别的将军。这股邪风不予杀止,再往后,迟早就要轮到所有的十六卫大将军以及薛某本人。能打仗的将军都杀了,谁来对付突厥吐蕃?”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心说他只是站在军方统帅的立场上,仅仅只把矛头对准了构陷二将的酷吏周兴,这是“难得糊涂”的聪明做法。万一他非要较真把事情的真相挑明,等于就是把矛头转向了武承嗣和女皇陛下。那么眼下之事,也就谈不下去了。   ——真是难得,他也学会了妥协。这门功夫,是立足于朝堂必不可少的!   思及此处,上官婉儿情不自禁的对薛绍微然一笑,眼神当中充满了欣赏。   薛绍眨了眨眼睛,说好的谈政事,怎么就放起电来了?   “我实话跟你说吧!”上官婉儿正了正色,切入了正题,“陛下一直都对张虔勖很不放心。”   薛绍微微皱眉,心想这倒是并不奇怪。因为张虔勖曾经是裴炎的亲密党羽,和程务挺的关系也一直很近,和武家子侄的关系却不太好,而且他没有参与北伐也从未在我薛绍麾下效力。因此在外人看来,他应该就不算是我们这一系的人马。   羽林卫毕竟是皇帝的嫡系亲勋部队,张虔勖能够一直干到今天,其实已经是个奇迹了。   “谁会取代他?”薛绍问道。   上官婉儿沉吟了片刻,“你觉得呢?”   “前任千骑使,至今赋闲在家没有官职的,九江王武攸归?”   上官婉儿微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薛绍沉默了片刻,不动声色的淡淡道:“再怎么样,张虔勖罪不至死。周兴恶贯满盈,不杀不足以平息众怒!”   “我赞诚。”   上官婉儿果断的点头,脸上再次浮现出了那种欣赏的微笑。她心想,妥协并不是认输,而是合作与维稳的前提。如今看来,皇帝陛下和薛绍之间已经越来越有默契。更为重要的是,薛绍仍旧保留着他的心理底线和刚烈的性格,但他已经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理智,越来越像是一位真正的宰相大才了! 第0933章 棋逢对手   谋反案再次开审,薛绍没再叫上那一群龙兄虎弟,只是自己一个人来了。奇怪的是周兴也因为突然患病而告缺没来,只派了他在秋官的一名下属官员前来听审。   负责审案的来俊臣,心里早已是再也清楚不过——周兴完了,薛绍赢了!   这本来就不是一个级别的较量。怪只怪周兴自己太不识时务,以为办了一两件让皇帝陛下心里痛快的案子,升了个官,就真成了权倾朝野的一代权臣。他肯定没想过,连皇帝陛下也会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到这时,周兴唯一的作用也就只能是献出自己的人头,为女皇陛下做出自己最后的这一点贡献了。   “从此以后,我一心只为女皇服务绝对不会幻想成为什么一代权臣,我更不会去我不该碰的人!我肯定不会成为第二个周兴的。我没周兴傻,我没周兴狂!”心里想着这些的时候,来俊臣脸上的笑容充满了甜美和谄媚。   甜美是因为,周兴一死,推事院应该就得是他说了算了。谄媚则是因为,他正站在薛绍面前,把腰弯成了九十度正在拱手作揖。   尽管薛绍不会弯下腰来看他这张破脸,他也笑得十分敬业。   “站直。”薛绍大马金刀坐了下来,“开审。”   “是,赵国公。”来俊臣再作了一揖,走到案台之上拍响了惊堂木,十足的大义凛然简直就像一位当代清天。   “带,人犯!”   第一个带上来的人犯,居然是宰相韦方质。   薛绍和他没有太多交集,只知道他官拜地官(户部)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他还修定了当朝的“律令格式”。   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设范立制,格以禁违止邪,式以轨物程事,“律令格式”这四项是国家律法的基础与表现,也是朝廷和官府办事的行为准则。   薛绍觉得,能干成这种事情的人都不简单。韦方质对这个国家和时代都是有贡献的。另外据手下打探得知,韦方质被构陷谋反的原因是因为他得罪了武承嗣。大周立国后武家子侄个个封王飞黄腾达,大多数的宰相都归附到了武承嗣的麾下,就韦方质不怎么买帐。有一次韦方质生了病,武承嗣叫上他兄弟武三思一起去看望,韦方质表现得不怎么客气,由此武承嗣非常的生气,觉得这老儿实在太不识相。   于是,武承嗣对韦方质的拉拢就变成了排挤打压。趁着这次谋反案,周兴就把韦方质给构陷进来了。   韦方质的受审期间,薛绍只是静静的聆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结果,韦方质“被谋反”失败,判为无罪释放。   韦方质当场老泪纵横痛哭流涕,跑到堂外对着北方就跪了下来,山呼陛下万岁,陛下圣明。   最初看到韦方质出来受审,薛绍的心里多少感觉有点奇怪。但看到眼下这一幕,他明白了:武则天的一碗水得要担平,既然周兴是在诬陷大臣,那没理由放过了张范二将却不放过韦方质,否则不合逻辑也不服人心。再者,武则天也有借助此举安抚朝堂众臣、并警示武承嗣的意思。她想传达这些信息:韦方质是朕任命的宰相,周兴肆意构陷,是朕主持公道救了他(这不,韦方质跪地而哭大肆谢恩了);另外,朕固然是要培植武承嗣,但也不会一味的包庇和放任武承嗣。他和韦方质之间的私怨,不能成为韦方质被打压的理由。朕的朝堂,只能是朕说了算!   思及此处,薛绍暗暗的摇头叹息:武则天的这些手段,还真是出神入画。真要跟她斗起心眼,我哪是对手?   接下来对范云仙的审理,与韦方质如出一辄,同样是被谋反失败无罪开释。绝处逢生的范云仙也是泣然泪下,对薛绍一拜再拜。   “若非吾皇圣明,你岂能平冤昭雪?快去宫里,拜谢圣恩吧!”薛绍如此对他道。   范云仙一听心里便明白了,马上离开了推事院,回家洗洗收拾进宫谢恩去了。   接下来,便是张虔勖了。   被酷吏折磨得只剩半条命的张虔勖,几乎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进入公堂时他看到薛绍,也只是面色凄苦的对他拜了一拜没再多言。但他的表情仿佛是在说:我知道我死定了。早知今日,当初我也该和范云仙一样,请命出征参与北伐!   结果,审案的过程完全出乎了张虔勖的预料之外。来俊臣一改“酷吏本色”,几乎是在诱导张虔勖否认参与谋反。但是,来俊臣马上又翻出他的一些别的过错,比如接受贪贿,醉酒渎职这些。   张虔勖愕然不解,茫然的回头看向薛绍。   薛绍对着眨了眨眼,示意他:这些罪状,就认了吧!   于是张虔勖很干脆的认了罪画了押。比起谋反来说,这点小事根本就是隔靴搔痒。真要细究起来,没有哪个官员能够不犯这么一点事的。   接下来来俊臣又审了其他几个涉案官员,不约而同的全是避重就轻,没有被判为谋反而改判为别的小罪。   受审的官员和张虔勖一样,上堂之前都觉得自己死定了。听到判罚下达他们无不惊喜,薛绍便叫他们一同进宫,当面向皇帝陛下认罪谢恩。   这种人情薛绍是不能自己冒领的,那必须得是归到皇帝的头上。不然的话那可就真的是犯了大忌了。图虚名而取实祸的蠢事,薛绍一向不愿意干。   审了整整一天,大约有十五名官员陆续离开了推事院,然后进了皇宫去面圣谢恩。   这些官员的亲属,都在皇城外等着。每出来一个就哭翻一团,到后来就有了成百上千人跪在则天门口,山呼陛下万岁,山呼吾皇圣明。   薛绍的目的达到了,他救下了张虔勖的性命,保住了范云仙的官职,也制止了这股构陷邪火烧到军队里来。武则天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安抚了群臣收获了人心也提高了威信,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和军方决裂。   两天后,武则天在朝堂之上宣布对张虔勖等等一批“犯官”的处罚。张虔勖被贬为凉州司马,离开了御林军到苦寒边关吃沙子去了。这比起杀头夷族来说,好了何止百倍?其他一些官员也是类似的判罚,贬出京城到外地做小官去了。   宰相韦方质与羽林将军范云仙,被判无罪官复原职仍旧叙用。武则天还当廷宽抚安慰了他们,两位大臣感激涕零自是不在话下。   周兴因为渎职枉法,当廷就被贬官削职。   薛绍回家后听郭安说,斥侯打探到周兴曾经多次去过魏王府,想要求见武承嗣。结果武承嗣根本不见他,周兴回到家里喝到烂醉便开始大骂武承嗣。   薛绍就笑,周兴这条狗因为咬了不该咬的人,被武承嗣赶出家门放弃了。丧家之犬即将变成一锅狗肉,这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   只隔了三天,牧院推使索元礼状告周兴与丘神勣贪墨皇家器物涉嫌谋反。武则天马上派出千牛卫去他们家中搜查,果然证据确凿。周兴与丘神勣马上被投进了大狱接受审判。在他们自己发明的那些残酷刑具面前,周兴与丘神勣没几下就招了供。武则天亲自下判,抄没其家并将此二贼腰斩于北市!   行刑的这一天,洛阳城万人空巷,无数仕人百姓都涌到了北市。周兴与丘神勣被囚车押到刑场的时候,官员仕人与百姓们痛骂如潮,使得整座城池都快要沸腾,武则天坐在皇宫里都远远听到了。   这时,薛绍正坐在她的对面,陪她下双陆棋。   武则天母女都爱玩这种棋,薛绍恰好是个中好手。   “承誉,你听听这呼喊之声。”武则天一边下棋,一边感叹,“朕没想到周兴与丘神勣,竟会犯下如此众怒!”   薛绍点了点头,“此二贼,合当该死!”   “张虔勖,不会还有什么情绪吧?”武则天问道。   “从京城贬到边疆,最初肯定会有点不适应。”薛绍说道,“但要说情绪,臣敢断定他没有。”   “何以见得?”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臣回京的时间还不长,最近偶然听得一个谣言,说丽景门便如例竟门,进去一百个人很难活着出来一个。”   “确是谣言。”武则天淡淡一笑,用一个捕风捉影的谣言来说明一个严肃而残酷的事实,很巧妙,很到位。   她对薛绍的这个回答,很满意。   这时太平公主进来了,乖乖的跪着先行了礼。   “太平啊,你来得正好。”武则天冲她招手,“快来快来,和朕一起想办法赢上一局。”   太平公主偎到武则天的身边,恨恨瞪眼,“薛郎太坏了,在家里下棋也总是不肯让我。陛下,我们合力赢他!”   武则天呵呵直笑,“双陆本为娱乐,让来让去的就失去原本意味了。”   “但输了可不气人!”太平公主撇着嘴,“薛郎你还是不是君子?你就不懂得谦让一下吗?”   薛绍呵呵直笑,“陛下说得在理啊。让来让去的,这双陆棋可就不好玩了。”   “所以啊,朕从来只爱和薛郎下棋。”武则天笑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咨意博杀妙趣横生!” 第0934章 本宫十六岁   谋反案的风波,以周兴的人头落地画上了一个句话。这一页,算是暂时揭过去了。   最初周兴上报案情之时,涉案的李唐宗室、当朝大臣及其亲族有上千家近万人。因此很多人的料定,这会是一场不输于李贞谋反案的腥风血雨。但是因为薛绍的出面和介入,这场风波最终演变成了周兴的败亡,宰相韦方质和大将范云仙无罪赦免,其他涉案的朝堂大臣也只是贬官而已。   薛绍没能提前出面阻止李唐宗室们的覆灭,这在很多人看来或许是个遗憾。但是稍稍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明白,改朝换代不杀人这是不可能的。难能可贵的是,至从女皇启用酷吏的第一天开始,还没有谁能在酷吏的手中把人救出来的经历。薛绍非但是救下了十几位大臣和他们的家人亲族上千口人,还把周兴这个家伙都给弄死了。   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因此很多大臣和仕人百姓都认为,这是有识之士们反抗酷吏斗争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薛绍在他们的心目的形象,再一次有了新的定位——反抗酷吏的先驱大旗,蒙冤臣工的保护之神。   与此同时,另外一件有趣的轶事开始在朝野民间流传开来,就是说,魏王武承嗣爱吃狗肉。   众所周知武则天信佛,而佛教当中就有一个教条,说雁有夫妇之伦,狗有扈主之谊,龟有君臣忠敬之心,故不忍食。这也比较符合时下大周百姓们的价值观。这个传闻说武承嗣爱吃狗肉,不大不小是个污辱。   武承嗣当然恼怒,但凡听到有人说这话就会跟人急。但有一个不明就理的州官为了巴结武承嗣,听到这个传闻之后就把自己家里的狗给宰了,把狗肉和一些金银珠宝,一起拿去献给武承嗣。结果,他当然是被武承嗣轰了出去。非但巴结未成,没过几天还被寻了过错削了官职。   这件事情很快在大臣仕人间流传开来,成为一时笑柄。后来连武则天都听说了,于是特意把武承嗣找来问他一问。也不是特别严肃的质问,只是寻常的问话而已,因此当时上官婉儿和库狄氏等人也都在场。   后来上官婉儿告诉薛绍说,武承嗣当时又羞又恼都快急哭了,声称肯定是薛绍在背后造的谣说我爱吃狗肉。武则天就不明白了,薛绍无缘无故造这种谣干什么,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把戏啊?   武承嗣就没话说了,难不成他还能当着武则天的面承认,周兴不仅是女皇的狗还是他的狗?私结党朋这可是大忌呀!   武则天大概早已心知肚明,也仅仅是一笑而过没再逼问。于是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但是“武承嗣爱吃狗肉”的传闻,就像是一个典故的那样的流传了开来。甚至有人还会在背后叫他一声“狗肉宰相”了。   每每听到有人提起此事,薛绍就笑得最乐。因为这个小孩子玩的把戏,还真就是他干的。没想到这么好玩、效果这独特哇!   周兴一案后,大概武则天也是想要趁此机会缓和一下朝堂之上,紧张的君臣关系。于是一时间酷吏大为收敛,没再兴起什么大狱。   笼罩在人们心头的白色恐怖大为消散,朝堂上的政治气氛变得和谐了许多。短时间内也没再发生什么大事,日子平平稳稳的就这么过着。   冬天不知不觉的降临,北风异常寒冷河流多处结冰,再要乘船出钓可不那么惬意了。薛绍果断杀回了太平公主府,在自家的池塘上凿开了冰面,冬钓。   这天傍晚薛绍正在湖心小筑里钓得专注,太平公主轻手轻脚的走了来,远远对着冰窟窿扔下了一块石头,砸得水花四起溅到了薛绍脸上。   “干什么呢,鱼儿都被吓跑了!”薛绍抹去脸上的冰水报怨道。   “钓鱼、钓鱼,你就知道钓鱼!”太平公主穿着一身雍荣华贵的貂皮大裘走了过来,恨恨道,“你可知道,都有人在背后骂你是钓叟驸马了?”   薛绍哈哈的大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总比狗肉宰相好听吧?”   “你是钓叟驸马,那本宫可不就是钓妪公主了?”太平公主恼火地说道,“这是连着本宫一起骂了呀!可别让我查出来是谁干的,否则我要抄其家、砍其头、夷其族!”   薛绍呵呵直笑,“劝你还是别抱这个念想了。这事,多半就是武承嗣干的。你能抄他的家砍他的头夷他的族吗?”   “我也知道多半是他。”太平公主走近了一些,恨恨道,“方才我进宫去给母亲请安,母亲谈笑间说起钓叟附马之事。她大笑不停,我却气得发抖。”   “这有什么可气的?”薛绍揽住她的腰肢,笑呵呵地说道,“有句老话,叫做人的名树的影。我薛绍是什么人,从皇帝陛下到普通的百姓都是心中有数。单凭一个钓叟驸马的不雅诨号,就能改变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吗?”   “不能。”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但我就是受不了有人污辱你。”   “别这么想。”薛绍仍是劝道,“有道是树大招风,人出了名什么样的评价都会铺面而来。我们不是金银无法做到人见人爱,所以不必在乎那些小人造出的闲言碎语。要是因此而生气,便是中了对方的奸计了。”   太平公主听了这些劝,也便渐渐释怀吁了一口气,笑道:“倒是武承嗣,已经快要被狗肉宰相这个诨号给弄得发狂了。”   “哈哈!”薛绍大笑,“那是那句话,人的名树的影。他本身无才无德偏却忝居高位,当然会怕别人对他说长道短肆意评价了。”   “母亲提起狗肉宰相和钓叟驸马,就又好笑又生气。”太平公主苦笑了一声,“她说,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一个宰相一个尚书,竟像孩童一般相互指骂,真是不成体统!”   “不关我事啊!”薛绍哈哈的大笑,“我最多只是告诉了别人,武承嗣爱吃狗肉。这句话不算是骂人吧?”   太平公主也忍不住咯咯的笑了一阵,说道:“今日母亲又提起那件事情。”   薛绍不笑了,皱了皱眉,“玄云子的事情?”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说道:“现在你和武承嗣的矛盾正在渐渐激化,她老人家迫切希望你能尽快和玄云子成亲,从而缓合你们之间的矛盾。但是玄云子至今音信全无,如何是好?”   “我也没办法。”薛绍摇了摇头。   “要不,你派郭安这些人出去找找?”太平公主说道。   “天下之大,毫无线索从何找起?”薛绍摇头,“再说了,郭安他们现在也抽不开身。和突厥人的仗暂时是没得打了,但是另一场战争已经拉开战幕。郭安等人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岂能擅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要不你就退而求其次,另外随便娶个武家的女子吧?”   “不行。”薛绍拒绝得斩钉截铁,“原本我就不同意这门婚事,被你和你母亲反复劝说我才被迫接受。现在我和玄云子的婚讯已经传得天下皆知,却又要我悔婚娶别的女人。如此背信弃义反复无常之事,薛绍干不出来!”   太平公主皱起了眉头,“那万一玄云子一直不回来呢?”   “等。”薛绍说道,“她一天不回来,我一天继续等。我绝对不会再娶别的武家女子。这是我的底线,没得商量了。”   “……”太平公主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薛绍微微一怔,转过头来看着太平公主,“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就随口一问。喜欢自己的未来妻子,这很正常。本公主又一向宽宏大量惯了,才不会吃味。”太平公主道,“你就说,是也不是?”   薛绍知道太平公主是在口是心非,她要是真的不在乎,才不会这样问。   “说话呀!”太平公主明显是在逼问了。   薛绍知道这是一个比较危险信号,自己怎么回答都可能是错误的答案。于是道:“说实话,我不知道。”   太平公主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这还不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   “那就是喜欢了。”   薛绍愣了一愣,“很明显,这是你替我做的决定。”   “男人哪,就是这个德性。”太平公主转身走去,“喜新厌旧!”   “喂!”薛绍连忙双手将她拉住,鱼竿都掉进了水里,“说好的不吃味呢?做人要讲道理嘛!”   “女人的话你也信?你还想跟女人讲道理?”太平公主一脸嫌弃的斜睨着薛绍,“我还以为你只是没断奶,没成想你还真是个小孩子!”   薛绍苦笑,“老夫老妻了,不用这样埋汰人吧?”   “谁跟你老夫老妻,本宫还只有十六岁!”太平公主甩开了薛绍的手臂,大步往前走,像小跑。   薛绍呵呵一笑连忙追了上去,心想得了,今天一整晚都有事做了。不把这小姑奶奶哄到开心,以后自己怕是再也别想安心钓鱼了! 第0935章 祖传绝活   转眼已是新年。百姓子民放下了一年的忙碌与辛劳,开始享受过年的轻松与愉悦。家家户户贴对联请门神,做清净迎灶神。小孩子们穿上了红艳艳的新衣裳,三牲祭品摆上了烛台香案,祭祖谢神过大年。   周兴的一颗人头,给神都洛阳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大臣官员们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偶尔也会有人往来走动拜个年了。   从扬州兵变裴炎倒台之时算起,年年政局动荡战乱不断,时时酷吏横行白色恐怖,京城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喜庆有年味了。   去年过年时,薛绍远在朔州,基本上躺在病榻上睡过的。今年可就不同了,薛家三兄弟一大家子人连妻带妾拖儿带口好几十口,再加上部曲扈从和仆人奴婢那就是数百人。为了屯集过年要用的食材,陈仙儿特意请人新挖了三个大地窑,先放入了大量的冰块以备夏日取用,再装满了各类肉食和蔬菜。   薛绍进去看过,每一个地窑都几乎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两三人高。他当时就被吓倒了,心说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原来过一个年我这一大家子人就要吃掉这么多东西!   陈仙儿却告诉薛绍说,吃饭其实只是小项的开销。过年前后,薛绍和太平公主身为主人和主母要给府中的下人、往来的帮工和部曲扈从们,派发酒肉服鞋和新年利是。堂堂的一品国公和当朝公主出手千万不能小器了,这笔花销才真是大头。   薛绍仿佛明白,太平公主和陈仙儿为什么要那么努力的去赚钱了。家中人丁逐渐兴旺这是好事,但开销也在成倍的增涨。数百人要养活还不能让他们过得太寒碜了,光靠那点俸禄赏赐和食邑田产,还真会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好像有点想念虞红叶了……”薛绍忍不住在心里说道,“这位财神爷总不在京城,让我这个不怎么挣钱的赵国公,在家里腰竿都硬不起来啊!”   正好,太平公主也希望虞红叶能够回到洛阳来,继续帮她经营丝绢和文胸的这一条龙生意。虽然陈仙儿把这些事情也打点得不错,但她毕竟也是诰命夫人很多事情不方便亲自抛头露面,委托他人经手总不那么让人放心。   于是夫妻俩一拍即合,开始想办法把虞红叶调回京城。   这事好办,当初河陇之战时虞红叶和她的商会,曾经鼎力支持薛绍抗击外敌。如果不是她提供了海量的钱粮被服和火药原料作为物资基础,薛绍就是再能耐一百倍也干不过突厥人。这件事情薛绍早已经在军报当中提过了,但没有详细叙说。现在看来,是时候给虞红叶请上一记大功了。   但是这件事情,薛绍不大方便自己去做。于是他把半调子神棍李仙缘找来了。   李仙缘自从回京之后,先是跟着薛顗到司农寺做了一个小官,后来薛顗高升冬官尚书他也跟着鸡犬升天,到冬官做了一个从六品的员外郎,把牧院挂的闲职也给推掉了。   六品的官品虽不高,但是李仙缘这家伙有特长,他精通风水。再加上薛顗对他照顾有加,于是现在皇城内的所有土木兴造都归他管。基建工程向来就是肥缺,何况还是皇城内的宫殿类项目。所以他现在的日子可算是过得滋润无比。   太平公主曾经想让库狄氏给李仙缘作媒,想让他娶一个裴氏的姑娘为妻。按理说这是一件天大的美事,但李仙缘就是不肯成家,一直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赚来多少花去多少。于是,他现在已经成了神都小有名气的一位风流豪客。   李仙缘听说薛绍让他去给皇帝上一本奏折,详细汇报虞红叶当初在河陇的“光荣事迹”,他一口就答案了。   “这事好办!助人为乐,利人即是利己嘛!”   大过年的请人办事,总得有所表示。于是薛绍忍着肉痛给这个神棍封了个大红包,还对他说:“你现在比我有钱多了,还好意思找我要钱花?”   李仙缘贱笑不停,“我一人一口,你家大业大。这怎能相比呢?”   薛绍好像有点羡慕这个混吃等死的家伙了,没心没肺没烦恼,或许也是另一种美好。   李仙缘收钱不含糊,办事倒也利索。大过年的他都没有耽搁,马上写好了一本奏章递进了宫去。过年期间上来的奏章少,武则天很快就看到了,当然这或许也有上官婉儿的功劳在内。她现在负责每日初审奏章,然后再挑紧要的往武则天手上递。   武则天把奏章一看,便也想起了曾经在军报上见过的这件旧事。于是她特意把李仙缘召进了宫里当面问话,想要进一步了解虞红叶在河陇之时的详情情形。谈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正好到了午时用餐时分,武则天就赐了他一顿“廊下食”,说饭后再谈。   所谓廊下食,就是大臣在宫里上朝或是接受君王召见到了饭点,赏赐的一顿午饭,就坐在宫殿的外廊吃的。像薛绍这样能被武则天请去一起共进午膳的,毕竟只是极少数。   虞红叶的事情办得比较顺当,武则天听完故事之后对虞红叶大为赞赏,想必迟早会有重赏下达。但是李仙缘这一顿廊下食,可就吃出了一场风波。   回来见到薛绍之后,李仙缘就对他说起了一件,他很不想说但又不得不说的事情。   在宫殿外廊间吃饭的那一会儿功夫,李仙缘看到了不远处的御花园里,梁王武三思和崇文馆学士宋之问,一起在和上官婉儿谈话。隔得稍远李仙缘听不到他们谈的是什么,但是上官婉儿显然是生气了,拂袖即走。武三思对宋之问比了个手势,宋之问就急忙追上拦住了上官婉儿。   看那情形宋之问大概是多喝了两杯酒,和上官婉儿争吵了起来。上官婉儿以手掩面作厌恶状绕开宋之问再要走。宋之问伸手用力拉扯上官婉儿,让她站立不稳落在进了自己怀里。梁王武三思在后面哈哈的大笑,上官婉儿显然是被激怒了,反手就甩了宋之问一个大耳光,这才得已逃脱。   后来李仙缘再去面见武则天时,上官婉儿回到了女皇身边,看起来恍若平常没什么异样,也只字未提御花园一事。后来武三思也来觐见说是给女皇献上恭贺新年的诗作,李仙缘这便回来了。   “嘭!”   一声巨响,薛绍身前的矮几被他一掌拍碎,“剁碎了他!!”   李仙缘当场吓懵了,“剁、剁谁啊?”   太平公主听到大响进了房来,看到眼前一幕也很惊愕。她连忙走到薛绍身边轻抚他的胸口,“息怒,息怒。大过年的怎么喊打喊杀?”   “你别管!”薛绍双眉立竖怒发冲冠,大声一喝,“郭安呢?把他给我叫来!”   “慢着!”太平公主连忙喊停并把李仙缘差了出去,掩上了门,回来对薛绍道,“薛郎,你不会想要行刺吧?”   “行刺?我用得着偷偷摸摸吗?”薛绍怒气难消,“我会像杀狗屠猪一般宰了他,分尸弃市、悬首城门!”   “究竟何人?”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问道,“方今之天下,还有谁敢把你得罪得这么狠?”   薛绍闷吁了一口气,“武三思,宋之问。”   太平公主的眼睛眨了一眨,心中细细一计较,基本上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然后她耐心的劝道:“她已经不再是帝妃,失去了这一层身份保护,想要染指她的男人自然不少。你一天不把她娶进门,她就一天不是你的人。你这样兴师动众的去找人问罪,师出何名呢?”   “道理,是你赢。”薛绍道,“但我,就是要杀人!”   太平公主顿觉脑仁都疼了,薛郎这一任起性来,那是天王老子也招架不住的啊!   如何是好?   飞快的寻思了片刻,太平公主说道:“薛郎,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好不好?”   薛绍侧目看着她,“这关你什么事?”   “真要说来,你也是管不着的。”太平公主说道。   “我就要管!”薛绍上了一点火气。   “……”太平公主忍了一忍,柔声道,“既然是你的事,那也就是我的事情了。就让我这个做妻子的替你分担一下,不行吗?”   听她这么一说,薛绍的火气消去了不少,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你与武三思公然开战吧?”太平公主说道,“武三思很早就垂涎上官婉儿,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此前我母亲封上官婉儿为帝妃,也正是为了绝武三思之念。现在,万一你们两个当真为此厮斗了起来,遭殃的只会是上官婉儿本人。当年不就闹过一场风波,把上官婉儿关进了秋瑟院受苦吗?”   薛绍一听,有理。于是又冷静了许多,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把宋之问给处理了?”   太平公主不置可否,只道:“宋之问人品卑劣,但他才华出众写得一手好诗篇,颇受母亲的亲睐。现在他是崇文馆学士,母亲闲来无事时常召他和一批文人跟随左右,让他们饮酒赋诗。上官婉儿才情出众犹善诗作,于是难免经常与之同行。这一来二去的混得熟了,才子佳人总是难免……”   “行了,你说重点!”薛绍听得有点恼火。   “我说的就是重点。”太平公主耐心地说道,“你要真想看住上官婉儿,要么把她娶进门来,要么把她接到宫外来住。”   薛绍沉吟了片刻,“她不用谁来看住,我无权也不想这么做。她自己说过,她和她母亲已经习惯了住在宫里。再者她也认为,她留在女皇身边为官,多少还能给我帮上一些忙。”   “对。”太平公主点头,“上官婉儿不光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倾国才女,更是我母亲深为倚重的心腹女官。武三思绝对不会缺女人,他再次想要打上官婉儿的主意,多半也是冲着她现在的特殊身份去的。趁他现在还未得逞,我们必须阻止他!”   薛绍眯了眯眼睛,“难不成,武三思也爱吃狗肉?”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太平公主微然一笑,伸手来回的轻抚薛绍的胸口,柔声软语的道,“薛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何以劳动三军统帅亲自动手?传了出去,多不雅观哪?不如,就让你的妻子来替你办吧?”   薛绍侧目看着她,眨了眨眼睛,“你真能行?”   “护国安邦,我不如你。”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杀鸡儆猴,这可是我的祖传绝活!” 第0936章 宫中猴戏   转眼已是年三十。   薛绍夫妻俩商量好了,等过了上元节再去料理上官婉儿的事情。因此这段时间倒也过得清静太平。   按规矩,薛绍和太平公主要在正月初二这一天,进宫去给武则天拜年了。这是大周立国武则天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意义自是非凡。   太平公主为此伤透了脑筋,该给母亲献纳一份什么样的新春贺礼呢?   她钻进自家珍宝阁里精挑细选了好一阵,总觉得哪样东西都不适合。这间宝阁里大多数珍希的珠宝,都曾是母亲赏赐给她的。其他的又会略显平庸,若送字画古玩又显得太没新意。   “身为一国之君,母亲什么都不缺。现下如何是好?”太平公主很难为,只好去问薛绍。   薛绍这个一家之主做得洒脱,这类事情基本上从不过问。但既然太平公主主动前来请教了,他也就难得的动了一下脑筋,没过片刻他抚掌一笑,“有办法了。我来亲自给女皇陛下准备一份贺礼。我保证,她老人家会相当的高兴。”   “什么东西?”太平公主很好奇。   “来。”   薛绍把太平公主带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这里整整齐齐的摆放了极多的书籍,有一部分是以前的蓝田公子用来装饰门面的摆设,也有一部分是薛绍入仕之后自己收集而来。前者以诸子百家和儒家经典为主,后者更多的是律政策论和兵家著作。还有很多兵部衙门才有的典藏文献和军事地图,薛绍都叫人拓下了副本放在家里,以备时时查看。就连魏元忠从异人那里得来的《九州设险图》,都有一份拓印副本在此留存。   书房是薛绍独属的私人空间,他在这里除了读书,也会书写一些重要的奏章,思考重要的军国之事,或者接见重要的客人商谈机密之事。因此这地方除了月奴或者陈仙儿偶尔进来打扫,连太平公主都很少进来,其他的闲杂人等更是不得擅入,算是府里的一块“禁地”。   太平公主进来后显得有点好奇,左摸摸右看看,在薛绍的大书桌上看到了一摞没有书名自行装订的蓝皮书籍。她顿时笑了,“好哇,薛郎你躲在书房里偷看春宫图!”   翻开一看,太平公主却有点傻了眼。里面全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句子,前言不搭后语,笔迹也不尽相同。   薛绍正在书架上翻找东西,这时回头一笑,“春宫图好看吗?”   “这都写的一些什么呀?”太平公主看得满头雾水,马上放下了。再一打量,这样的册子有五六本之多,垒起来快有一尺高了。   “我最近比较闲,于是就多找了一些时政策论和兵家著作来读。”薛绍说道,“若有心德,我便随笔写下。有时也叫陈仙儿从旁帮我记叙,以备后忘。”   “怪不得我经常看到,你右手鱼竿右手书籍。”太平公主轻声的感叹了一句,心说外人只道薛郎沉迷钓鱼不务正业,我也只是知道他是在修身养性韬光养晦。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每日都在坚持修行。其实,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每天手不释卷,连与我温存云雨之后也要看几页书才肯睡觉……换作不是贵族不是驸马,以他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成功也是迟早之必然哪!   “发什么愣?”薛绍走了过来,将他私人定制的大办公桌清理了一块空间出来,然后铺开了一张羊皮纸地图来。   “这就是你送给母亲的新年贺礼?”太平公主不解的道,“这能值几个钱?”   薛绍神秘微笑,“如果你母亲缺的只是钱,你还用得着苦恼吗?”   太平公主一听也对,于是细下一看,喃喃念道:“凉州,玉门关,弓月城,龟兹焉耆安西四镇——这是西域地图?!”   “对。”薛绍点点头,说道,“此前因为特殊原因,安西虎师从弓月城撤军,我朝算是暂时放弃了对西域的强有力统治。现在,差不多是时候收回来了。我们献上这千里江山,你母亲能不高兴吗?”   “薛郎,你好聪明。”太平公主喜笑颜开,但又狐疑起来,“但是大周初立,当以文治天下休生养息。此时擅动刀兵,适当吗?我母亲会同意吗?”   薛绍笑了一笑,“我自然有我的理由去说服她。具体如何实施,那也是后话。”   “说给我听一听嘛!”太平公主抓住薛绍的手肘,笑嘻嘻的撒起娇来,“初二那天我献上贺礼的时候,当众一说,也好技惊四座搏个头彩。便让武家的那些呆憨饭桶们也瞧见太平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可不像他们一样只会贪权弄势胡作非为!”   薛绍微笑摇头,“这可是军国大事,你一个公主不好掺合。”   “胡说!我娘都能当皇帝,公主怎就不能掺合了?”太平公主眉梢一扬,“再说了,我娘平常也没少和我商量这些事情。你不说,我自己琢磨琢磨也能想透。但万一到时我说得不好,丢的可是你这个至高统帅的脸——你倒是说不说?”   薛绍愣了愣神,轮了轮眼睛,然后对着椅子一指,“坐下去,手放后面,抬头挺胸别乱动!”   “干嘛呀?”太平公主坐了下来,咯咯笑个不停。   “李安然同学,你严肃一点,现在上课了!”   正月初二,晴。   薛绍和太平公主一早就离了家,带上了他们的嫡长子麟玉一起进宫,给女皇拜年。   过年期间各官各署都有放假,仅剩少许留守官员。薛绍进宫之后还特意去了一下夏官和右卫的官署,看望了一下留守值班的属下官员,并给他们派发了利是。苏味道至从上任之后极为勤谨,主动请缨过年休假期间由他一人留守官署总揽夏官事务,让久时不曾归乡的姚元崇也回了一趟老家去过年。   其实夏官最近的事情可不少,因为三个月之后就将举行武举选拔。这是开历代之先河的大事,一切从零开始绝无先例可循。这件大事是薛绍首倡的,原本去年就该举办,但因为北伐战争薛绍出征在外而暂时搁浅。现在正式提上日程,担子就压在了苏味道的身上,让他过年的这些天也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   薛绍对苏味道大加赞赏了一番,这才和太平公主一同去往迎仙宫。   “薛郎,这个苏味道办事倒是蛮认真,蛮勤谨的。”太平公主评价道。   “裴公当年看中他的文笔才华,带他出征用为行军管记。从此裴公所用军文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这一来二去,苏味道对军中的大小事宜都是了如指掌。”薛绍说道,“后来他又在夏州都督府任职多时,积累了很多的文治经验。现在我又将他调入了中枢为官,希望他能再有建树。”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如今的政事堂里,除了岑长倩和韦方质几乎全是武承嗣的人。你自己不愿意担任宰相,何不举荐一两个人入阁用事?虽说大事都会由母亲亲自决定,但宰相毕竟也是能说上话的。”   “我正有此意。”薛绍道,“那你看谁合适?”   “魏元忠,姚元崇,苏味道,萧至忠,此四人谁能行?”太平公主试探的问道。   薛绍沉默了片刻,“魏元忠现任洛阳令,离政事堂还太远了一点,先要想办法将他弄到中枢来。姚元崇的能力没问题,但目前来说资历和威望还差了一点。他这个夏官侍郎一直都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其实多少有一点屈才了。萧至忠的情况与之类似。看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们努力把他们推到凤阁或是鸾台,直接在女皇身边用事,那样更容易斩露头角。至于苏味道,以后或许能行,但现在他先得把夏官的事情办到漂亮。再者苏味道有一个性格弱点,让他当宰相很难有大的建树。”   “什么弱点?”   “胆小,缺乏魄力。”薛绍笑道,“任何具体的事宜交给他办,他都会勤勤恳恳的办得踏实又到位。但你要他做出什么重要的决断,或是提出什么富有建设性的意见,他脑子里就算有办法也会犹豫再三不敢轻易说出口。偶尔逼他说了,他的话也是左右皆可两相模棱。因此我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苏模棱。”   “原来是个明哲保身之辈。”太平公主摇头笑了笑,“如此说来,我还是更欣赏魏元忠与姚元崇。但是如今这个世道,苏味道这样的人在朝堂之上可能会活得更久。”   “精辟!”薛绍点头赞许,再道:“其实我心目当中最理想的那一位,德才兼备护国安民的好宰相,现在并不在朝堂之上。而且,我暂时也不希望他回朝任职。”   “谁?”   “灵州都督狄仁杰。”   “咦,我好像听我母亲提起过他。他是个称职能干的好法官,也是一位仁义忠直道德出众的贤士。”太平公主道,“这样的人才,你为何不希望他回朝任职呢?”   薛绍微然一笑,“韦方质刚刚才从推事院出来,小命只剩半条。你希望狄仁杰也进去走一趟吗?”   “对哦!”太平公主摇了摇头,“如此说来,还真不如就让狄仁杰这样的贤臣们在外为官,多办一些实事多积累一些威望和政绩。薛郎,这些酷吏究竟还要横行多久?”   “那得问你的母亲。”   迎仙宫到了,夫妻俩刚下车,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的车坪里已经停了十几辆车子,全是金碧辉煌的皇族制式。   不用说,那都属于封了王的武家子侄们。他们也要在今日进宫拜年。   太平公主看到就来气,恨恨的低声道:“这班无才无德的卑贱阿奴,竟也与本宫平起平座了!”   “淡定。”薛绍笑呵呵的劝道,“你就当他们是一群猴子穿上了人的衣服,来给你表演杂耍了。”   “嘿嘿!”太平公主顿时笑了,一手捥上薛绍的胳膊,“薛郎,咱们走,看猴儿戏去也!” 第0937章 龙生龙凤生凤   武家的子侄们显然比薛绍夫妇要积极得多,他们很早就已经聚集到了迎仙宫里,乖乖的等着皇帝陛下出现。   薛绍和太平公主走进宫殿的时候,武懿宗和武攸归这十几个郡王都主动上了前来,一板一眼的施礼。宫中礼节可不是小事,太平公主是唯一的嫡公主,身份比他们高上。只有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只是稍稍的欠身拱手拜了一拜,太平公主和薛绍也相应了还了礼。   没有交谈,一句也没有。   薛绍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这些人从他后背投来的眼光全是冷嗖嗖的。   今天这里完全是武家的天下。武家的子侄们基本上全到了齐了,除了那个出家为道的武攸绪缺席,其他人全都携家带口而来,满满一堂近百人。与他们这一大集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躲在冷静角落里的李旦夫妇和他们的长子李成器。   其实,李旦现在都已经改名为“武仑”,武则天登基之后封他为“皇嗣”,并让李旦一家住在了东宫里。但皇嗣和太子是有很大差距的,太子是法定的皇权继承人,而皇嗣仅仅意味着李旦是亲王级别,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子,再无其他。   (注:为方便叙述书中仅称“李旦”。还有另一皇子李显也有别的名字,同样只称李显。)   太平公主轻轻拉了一下薛绍的手臂,示意过去拜见李旦。   “参见兄长,兄嫂。”夫妇二人行礼。   李旦长于深宫彬彬知礼,为人又很谦和大度,这时连忙和他的夫人一同还礼,还叫他们的长子李成器给姑姑和姑父拜年行礼。   李成器已经快有十岁了,长得挺急,看起来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从外表看来,他就像是他父亲脱下的壳儿,几乎是一模一样。武则天封李旦为皇嗣,也就封了李成器为皇孙,父子俩一同住在东宫里,很少有机会能够抛头露面。   薛麟玉也很少有机会能看到这样的小伙伴,一时对他很有兴趣。也不知道他从哪来学来的伎俩,自己解下了腰上的玉佩双手就朝李成器递了上去,“兄长,这个送给你,新年贺礼!”   薛绍和太平公主等人都是一愣,这小子干嘛?   李成器也愣住了,乍乎乎的看着这个比他小了两三岁的男娃儿。   “成器,你看你这兄长做得好不差劲。”李旦连忙道,“竟还不如玉儿懂事。”   李成器连忙在身上一阵乱摸,拿出一根玉笛来,“贤弟这个送给你,新年贺礼!”   两家的大人都哈哈的大笑,小子有趣!   武承嗣等人听到笑声不约而同的看了起来,又不约而同的冷笑。和他们这一大家子近百人比起来,薛绍和李旦的阵营实在是太单薄了。   很快,李成器和薛麟玉就自来熟的玩到了一起,大小孩儿教小小孩儿吹笛子。李成器继承了他父亲的性格和艺术细胞,性情恬淡喜爱书法和音乐。薛麟玉则是综合了他父亲和母亲的基因,活泼躁动调皮捣蛋野得很,而且非常聪明学东西特别快。   不久后,武则天来了。   满屋子的皇亲国戚连忙站成了班列,一同参见武则天。李旦和太平公主毕竟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女,于是这两家站在最前。   武则天满面春风显然心情极好。她看到站在眼前的李成器和薛麟玉就忍不住喜欢,于是左右牵起他们两个走到了主位坐下,一边怀里偎抱一个乐呵个不停,活脱脱就是一位慈祥可亲的老奶奶。   太平公主笑嘻嘻的,小声在薛绍耳边道:“你看武承嗣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快嫉妒死了。回家之后肯定会要打孩子!”   薛绍也是好笑,“孩子又没错,打他们干什么?”   “谁叫他们的孩子长得丑呀,哪有成器和我家玉儿一半聪明又好看!”太平公主暗笑不已。   “还是不能怪孩子。”薛绍一本正经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太平公主掩嘴大笑,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   该轮到这些儿女子侄们正式拜年了。这个就没有什么固定的序顺,比较随意。   李旦献上了一副自己亲手作的画,竟有一人多高七八米长,描绘的是武则天登基那天的盛况景象。武则天很是喜欢,马上叫人装裱起来悬于万象神宫。武承嗣和武三思等人争着抢着上前道贺,纷纷献上很多珍奇的宝物。武则天也一一笑纳并予以夸赞。   这时很多人看向薛绍夫妇,他们随行好像没有什么大的行囊和箱子之类,准备献什么呢?   太平公主走了出来,往堂中一站双手奉上一个卷轴,“陛下,女儿与驸马今日献上千里江山,为陛下恭贺新春!”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连武则天都略吃了一惊,“何谓千里江山?”   “来人,打开。”太平公主唤来两名宫人将卷轴拉开,是一副新制的大地图,四四方方约有一人来高,装裱得很是美观。地图上的各个州县地点都标准得相当清楚。   众人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西域地图。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显然是在思考,然后就看向了薛绍。   薛绍只是笑而不语。   “我儿巧思。”武则天点头称赞起来,“这便是朕今日得到的,最好贺礼了!”“嘿嘿!”太平公主得意的笑了。   “收起来,挂到朕的御书房去。”武则天下了令,宫人马上将地图收起带走了。   太平公主显然急了愣在那里不动,心说:娘你怎么不多问几句,也好让我洋洋洒洒的详细解说一番嘛!   “太平,还有别的事情吗?”武则天似笑非笑的问道。   “陛下,没事了!”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退了下去。   武则天呵呵直笑,薛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平公主羞恼得脸都红了,又暗暗的掐起了薛绍的腰肉。   薛绍在她耳边小声道:“这样的军国大事,岂能当众闲聊谈说?”   “那你还给我上那么久的课,叫我一动也不能动?”   “明明是你逼着我给你上课的好不好?”   “你你你!……”   献礼过后便是约定俗成的宫廷歌舞与宴会,皇亲国戚们要依次去给武则天敬酒,然后献上祝词或是诗篇。   这么多人要敬酒武则天肯定是吃不消的,于是她叫来两名女官帮她代饮,并从旁收录这些诗篇。这两名女官就是库狄氏和上官婉儿。   薛绍一眼看到上官婉儿,就下意识的看向了武三思。两人的座次挨得比较近,武三思竟然也在看着他。   薛绍半点没打算跟他客气,眉宇一沉杀气怒绽。   武三思手上一抖,杯中的酒水就洒到了衣服上,他慌忙起身去更衣。   “哼!”   薛绍闷哼了一声,喝下满满一杯酒。   与他同席的太平公主当然是早把一切看在了眼里,凑过身来低声道:“母亲在此,你收敛一点。稍后我借个空当去和上官婉儿私下谈谈,也好问清那一日事件的始末情由。”   “嗯。”薛绍点了点头。   宴席过半时,歌舞正美酒味正酣,太平公主以更衣为由叫上上官婉儿一起走了。两人大约谈了半个时辰才回来,酒宴快要结束,薛绍也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回家的马车上,太平公主对薛绍道:“说来你不会相信,这真是荒谬!”   “怎么说?”   太平公主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武三思想打上官婉儿的主意,这确是不假。他邀请上官婉儿和她母亲一起去他府上过年,上官婉儿当然是拒绝了。同时武三思还请上官婉儿帮忙,想让她私下给我母亲引荐一个新的面首。就是那个宋之问!”   “哦?”薛绍还当真感到了惊奇。   太平公主直撇嘴,“宋之问的口臭隔着三尺远也能把人薰死,我还是没与你成亲之前见识过一次,至今仍是心有余悸。这样的人我母亲怎会看得上?上官婉儿也不会愿意掺合这种事情,于是当场就拒绝了。武三思和宋之问就不依不饶了,他们还把你和上官婉儿的事情搬了出来作为要挟,说要向天下人宣布你们奸情,让你们身败名裂。上官婉儿因此发怒,后面的事情李仙缘大约也都告诉过你了,不必我再赘述。”   薛绍眯了眯眼睛,“你想好怎么炖狗肉了没有?若是不行,还是我来!”   “交给我!”太平公主答得斩钉截铁,“上元节一过,必能见分晓!”   薛绍也就不再多言。虽然他很想亲手把武三思和宋之问撕成八瓣,但这种事情自己的确不好亲自动手。今时不同往日,以目前自己的身份那会影响极其不好。   “你想,见一见她吗?”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又是这种问题,怎么回答都是错误答案。   于是,干脆不作声。   太平公主不怀好意的把手伸到了薛绍腰间,瓮声道:“问你话呢!”   “听你安排,听你安排!”薛绍苦笑不迭。   “哼!”   “啊!”   一记怒掐一声惨叫,把赶马的车夫都吓了一跳。   “用得着这夸张吗?我就轻轻掐了一下!”太平公主恨恨道,“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大情种。”   “嘿嘿!”薛绍傻笑不停。   太平公主瓮声瓮气的道:“你不是还有个学生叫王昱的吗?虽然他现在人不在京城,但是礼数还是不能坏了的。明日,他的父母和他的夫人会代表他来给老师拜年。顺便呢,上官婉儿和她的母亲郑夫人,也会一同前来。”   “郑夫人也来?”薛绍眨了眨眼睛,“她怕是有十几年没有离宫了吧?”   “那可不。”太平公主酸溜溜的道,“明日,你就当她是你没过门的岳母大人,好好献一番殷情吧!”   “没过门的……岳母大人?”薛绍直咧牙,这话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第0938章 巾帼宰相   太平公主会请上官婉儿和她母亲一起来,这多少有点出乎薛绍的意料之外。因为平常她可没少吃上官婉儿的醋,从成亲之前一直延续到现在,吃下的醋都能干个专卖店了。   细下一想薛绍心里才明白过来,太平公主是想安抚自己的怒火,她害怕宋之问一事闹大。   再者,上官婉儿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漂亮女子。女皇登基之后任命她为“御正”,和库狄氏一同成为武则天的首席机要秘书,两人堪称武则天的左膀右臂。很多呈上的奏折先要经过她们预览之后才会呈到武则天的手里,很多将要发出的圣旨,武则天也会让她们负责起草。这份工作原本是属于凤阁的六位舍人,因此现在外廷的很多官员都暗称上官婉儿为“内舍人”。   今日之上官婉儿,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湖心葬诗的小小女使。至从她顺利完成了招回北伐大军的任务,她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正在不断提高。现在武则天经常主动向上官婉儿问策,让她对呈上的奏折和朝中的各项政务提出谏言,上官婉儿总能答得让武则天称心如意。于是,有很多的政令不光是上官婉儿执笔批示或起草,甚至连主意也都是她出的。   这样的权力方便就连政事堂的宰相,也是忘尘莫及的。因此又不乏有人称她为“巾帼宰相”。   这样的一个女子,哪个大臣不想亲近巴结一下呢?   次日辰时,上官婉儿母女和王昱一家,就到了太平公主的府上。   至从王昱被突厥俘去之后,王昱一家老小就没再过过一天安顺的日子。出征时王昱的妻子已经怀了身孕,如今都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却一直没有取大名。   虽是过年喜庆的日子,但王家人见了薛绍仍是忍不住哭泣了一场。王父央请薛绍给他的孙子取名,薛绍说,就让他父亲归来之后亲自给孩子取名吧!   “薛公,你说了算数。哪怕王昱哪天真的回来了,他也会非常乐意接受你取的名字。”王昱的父母一再坚持。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那就叫王忠嗣!”   “好,好名字!”王氏一家人喜极而泣。   薛绍也是暗叹了一声,心说王忠嗣曾是历史上玄宗一朝的名将,本名叫王训,忠嗣是玄宗给他的改的名字。如今历史已然改变,只要我还活着,李隆基上位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现在我给王昱的孩子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将来的成就,能够不输那位历史名将!   太平公主早已置下了宴席,请客人正厅用宴。王母和王妻还有上官婉儿的母亲都不肯入正堂,太平公主就把她们都劝了进去,说如今都已是女主之天下,哪里还用顾及女子不入正宴的陈规?别家我管不着,来了太平公主府上的女子都可到正堂饮宴!   众人免不得去看薛绍的脸色,薛绍只是大度的笑了一笑,帮着太平公主一同劝请她们入了正宴。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太平公主把月奴、陈仙儿还有琳琳姐妹全都叫了来一同入席作陪。十八舞伎既登堂表演歌舞也负责陪客行酒令,一时间满堂春色关不住,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但有一个细节,王家人和上官婉儿母女都注意到了。那就是,坐在正位的始终都是薛绍这位家主。就连太平公主本人,也只是打横了坐在他的身边,都没有和他平起平座。   于是大家都心中有数了,虽然身份高贵的太平公主一直在强调,太平公主府的女子拥有和男人一样的待遇和地位,薛绍也予以默认了。但实际上,这户人家当家作主的还是薛绍。他的默认只是一种宽容和大度的表现。   上官婉儿的母亲郑氏,从进门之后就一直在悄悄的打量薛绍,这时忍不住对她的女儿小声道:“薛公真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奇男子啊!”   “怎么说?”上官婉儿不解的问。   郑氏微笑道:“从李唐开国至今甚至可说历朝历代以来,驸马都只是公主的附庸之物。太平公主的父母皆是皇帝,她的身份之高贵绝非任何公主能相比拟。但是你看出来没有,虽然薛绍少言寡语不太应酬,场面全由太平公主一人在掌控。但实际上,这个家里是薛绍说了算的。”   上官婉儿笑而不语,心说若非如此,我们还会出现在这里吗?   这时,薛绍过来敬酒了。上官婉儿母女连忙起身。   双方说了一些恭贺新喜的话,郑氏便道:“久闻薛公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龙姿凤仪宛如神仙人物。令人大开眼界啊!”   是在夸我帅?   薛绍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心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吗?   上官婉儿的脸都红了,连忙低声道:“娘,你说点别的!”   郑氏就笑了,“为娘一把年纪了,还能说什么呢?”   这意思可就更加明显了。   薛绍连忙打起了哈哈,“郑夫人风华正茂,何以言老?想来你和我大嫂也应该就是差不多的年纪。对了,不知夫人对我大哥还有印象吗?”   郑氏眨着眼睛思索了半晌,说道:“令兄,莫非就是当年先夫的诗友,河东薛驸马?”   薛绍笑了,“那是我的父亲。”   “报歉,报歉!我在宫里住了太久,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了。”郑氏连忙致歉,又道,“我大概想起来了。当年先夫和婉儿的祖父,曾与一对薛氏父子结为忘年之交。想来,便是令尊与令兄了?”   “对。”   上官婉儿说道:“母亲,女儿曾经见过薛公的兄长河东郡公,如今拜官冬官尚书。他是一位温和儒雅的谦谦君子,他还和我说起过一些父亲和祖父当年的事情。”   “原来,还是故人啊!”郑氏顿时激起了起来,眼圈都红了。   “郑夫人,过去之事,我们就让它过去吧。”薛绍举起杯来,“重要的是,我们要把现在的生活过好了。如此,才不枉先人在天之灵的那些惦念。”   “薛公说得好啊!”郑氏深为感佩的举起杯来,“婉儿,我们一同来敬薛公!”   薛绍敬过了酒,过了一会儿太平公主又来了。她敬酒的方式可就和薛绍不同了。因为她是女子,可以亲亲热热的坐到郑氏的身边去。而且她在宫里长大早就认识郑氏了,彼此有过交集。   “不知夫人有没有想过,搬到宫外来住,开始新的生活呢?”太平公主问起。   郑氏眨了眨眼睛,“这个……”   “你们早已是自由之身,婉儿还做了内廷御正。而且,你们在宫外还有亲人。”太平公主指了指另一边的王家人,再道,“如果你们愿意住到宫外来,本宫可以代为打点。”   “不,不,何敢劳烦公主殿下?”郑氏连忙道,“只是,我们母女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再要住到宫外来,一时之间,怕是难于适应啊?”   “以本宫的切身体会来说,宫外的生活自由舒适了百倍不止。但也不着急,你们可以慢慢考虑。哪天想好了,就哪天跟本宫说上一声。”太平公主微笑道,“这件事情本宫就预先交待了,你们到时可不许推三阻四或是再托他人哦?”   “好,好。”郑氏感激涕零,“那我们母女,就先拜谢公主殿下了!”   看着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母女在那边聊得亲密又起劲,薛绍的心中不禁想道,虽然太平公主在男女之事方面,对自己一向宽容甚至是纵容。但她对上官婉儿的做法,显然已经超越了男欢女爱的狭隘范畴。   太平公主的政治觉悟,正在一步一步的苏醒。   很早以前,自己因为不想她变成历史上的那样,一直都是竭力的阻止太平公主参与政治。但是现在看来,太平公主走上从政之路几乎是历史之必然。谁让她生在了一个女主当权的时代,谁让她的母亲开万古之先河成了中华史上唯一女皇,而她又是女皇唯一的爱女呢?   再者,自己现在还真是有点离不开她的感觉了。因为很多的事情自己是不方便亲自出面的,只能是太平公主接手来管。这位两朝公主给自己的人生和仕途提供了多大的助力和便利,已是无法估量!   不知不觉之间,薛绍已然改变了不让太平公主参政的初衷,转而与她相互配合。但有一点原则薛绍是相当坚持的,那就是“夫唱妇随”。这并非是出于大男子主义思想,而是薛绍认为,权力这东西既是一朵迷人的罂粟花会让人痴狂上瘾,也是一把杀人伤己的双刃剑。太平公主的皇族本性决定了,她很难在权力场上把握分寸,稍有不慎她就会身不由己的迷失自己,就像历史上的太平公主那样走上一条毁灭的不归之路。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既要让太平公主在权力场上自由的充分的去发挥,又要限制住她不让她过份膨胀逾越雷池。   这让薛绍感觉,自己像是在玩一个仙侠类的养成游戏。自己苦修了好多年略有所成,回头却发现身边的太平公主才是那个不世出的天才。于是两人开始一起双修,自己既是她的亲密道侣也是她的人生导师。   稍后,太平公主回到了薛绍身边,巧俏一笑,“我跟她们说了!”   “说什么?”薛绍不解。   “住到宫外来呀!”太平公主说道,“唯有如此,才能让你和上官婉儿有情人终成眷属嘛!”   “……”薛绍咧了咧牙,还是不要搭话了。这样的话题一旦展开,迟早被泼一脸的醋。   “怎么样,我这个做妻子的,器量够大了吧?”太平公主不依不饶的追问。   薛绍一扭头,把眼神投向了太平公主半裸的酥胸,“嗯,大,大,果然大,非常大!”   太平公主顿时俏脸儿一红,悄悄抛了个媚眼,“乖乖的,晚上再说!” 第0939章 公主杀人   晚上,太平公主把薛绍整了个够呛。除了刚刚回家的那几天,太平公主很少像这么兴奋,甚至可以说索求无度。   薛绍问她为什么,她吃吃的怪笑,“一看到上官婉儿,我就忍不住会去想像你和她鱼水之欢的情景。这让我感觉特别的兴奋,特别想要啪啪啪!”   “……”薛绍直接无语了,她怎么比我还邪恶?   “对了,跟你说件事情。”太平公主伏在薛绍胸前,说道,“今年的上元佳节,三个晚上的行程我都提前安排好了。第一夜,我们肯定要到则天门陪母亲一起赏花灯,颁布新政与民同乐。”   “接下来呢?”薛绍问道。这种事情薛绍很少去操心,向来都是她安排的。   太平公主说道:“第二夜,我们当然是和大哥还有三弟他们一起过。至于第三夜嘛,我们就得各去各了。”   “你要去干嘛?”   太平公主答道:“我已经约了郑夫人和上官婉儿还有一些大臣妻女,到时一起游玩。我会带上杨思勖和琳琳琅二十班剑随行护卫,安全问题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去玩你自己的。”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都约了哪些人?”   太平公主就如数家珍的说开了,说有岑长倩的夫人和女儿,韦方质的夫人和女人,还有魏元忠的夫人等等一些约有二十人。   “你不能约岑长倩和韦方质的妻女。”薛绍正了正脸色,说道:“你难道没看到,我回朝之后从来没有和岑长倩、魏元忠还有宋璟这些故友,有过任何往来?”   太平公主说道:“我只是和他们的妻女结交游玩而已,这有什么打紧?”   “在别人看来,可就不止是游玩那么简单了。”薛绍说道,“你看你挑的这些女子,全是李唐旧臣家里的。如今太子之争已经浮出水面,武承嗣志在必得。你母亲还没有明确表过态,但她正在大力的培植武家的势力,这或多或少意味着她也是那么一点想法,想让武承嗣当太子的。但是现在很多大臣都在拥护你的兄长,希望皇嗣李旦能够入主东宫。而岑长倩和韦方质,恰是朝堂之上拥李派的代表人物,因此被武承嗣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韦方质此前被构陷下狱,是因为我的介入才获救。你现在邀他的妻女同游,不就是摆明了去拉拢韦家吗?或许你觉得自己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实际上,这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薛郎,你是不是胆子太小了一点?”太平公主反诘道。   薛绍摇了摇头,“我是怕害了岑长倩和韦方质。”   “这怎么可能呢?”太平公主说道,“难不成薛公的夫人,堂堂的太平公主,私下结交几名女子都会害了她们?我竟如同瘟疫一般?”   “别这么偏激。”薛绍苦笑,抚摩她的后背以示安慰,再道,“虽然我很少在朝堂之上发言出声,但我手握兵权代表军方,没人敢会忽视小看于我。人所共知我和武承嗣对立已久,只要我还一天还站在朝堂之上,武承嗣就一天别想入主东宫,除非他打算与整个军方为敌。现在,如果我再去拉拢宰相,那就会形成军政联手的一大派系。这可就不光是武承嗣会慌张了,就连你的母亲也会深感不安。换作是哪位君王,都会如坐针毡寝食难安。或许她不会直接对我下手,但除掉我拉拢的那些宰相,对她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你说,这是不是就等于害了他们?”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或许也意识到薛绍所言有理,却道:“但是我都已经和她们约好了,堂堂的太平公主总不能食言而肥吧?大不了我们小心行藏低调行事,不招摇过市就是了。”   “记住,下不为例。”   “听你的!”太平公主懒懒的爬到了薛绍身上,妩媚诱人的娇娇笑道:“我这么听话,有什么奖赏没有?”   “一年的奖赏,都已经被你提前预支了!”薛绍捏着她的脸蛋,笑道,“你还没到年纪呢,怎么就如狼似虎了?”   “虎狼算什么,人家明明就是一只金凤凰嘛!”太平公主嘿嘿的坏笑了几声,像一条美女蛇那样粘在了薛绍的身上,慢慢的往下溜滑,灵巧温润的小舌头忙个不停。   薛绍咝咝的吸着凉气,忍不住道:“我迟早要死在你这小妖精的手上!”   转眼已到正月十五。   上元节,是大唐和大周都最为重要的节日,甚至超过春节。一连三天的晚上神都洛阳都不再宵禁,允许百姓和仕人出家游玩。到时,大量的花灯和天南地北的杂耍艺人都会出现在洛阳的大街小巷,将这座城池装点为不夜之城。   薛绍已经亲历了好几个上元佳节,曾经还和薛楚玉一起陪伴先帝李治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上元节。如今改朝换代,他又将和太平公主一起陪着女皇武则天,度过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上元节。   因为意义特殊,这一年上元节的花灯规模,远超以往的任何一年。   武则天登上了则天门楼,颁布惠民新政,给官员百姓派发吉节利是,然后与民同乐共赏花灯,一直玩到夜半子时方才回宫。接下来的两晚便如太平公主的安排的那样,先是薛家三兄弟携家同游,然后第三天晚上太平公主就和她的“姐妹们”登船游河去玩耍了。薛绍则上带上了月奴和陈仙儿,仍旧陪伴兄长和三弟这些人赏花灯游洛阳。   这一晚安然度过,新年也就算是过完了。薛绍心里开始琢磨,太平公主究竟打算怎么收拾宋之问呢?   大男人的心里也不尽然全是装着国家社稷丰功伟业,有时候一件小事也会耿耿如怀。宋之问的事情一直都像根刺那样的扎在薛绍心里。每逢看到上官婉儿或是想起上官婉儿,这根刺就会像恶疾一样的泛滥发作,让他好不难受。   所幸,没等薛绍来催,太平公主出手了。   这一天,魏元忠坐镇的洛阳县衙有人前来告状,说崇文馆学士宋之问杀害了他的同窗学友刘希夷,希望洛阳官府能够查办此案。   报案之人也是洛阳小有名气的一位才子诗人。这种人出面告官,向来影响不小。   刘希夷本是宋之问的外甥,但两人年纪相仿,都是时下出名的才子诗人。刘希夷早年中了进士但无心仕途专工诗作,曾经写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代悲白头翁》,其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更是成为传世佳句。宋之问看起了这首诗就找他的外甥刘希夷去索要“版权”。刘希夷最初倒是同意了,但后来又反悔。这让宋之问恼羞成怒,于是他就叫家奴用装满了土的麻袋,把刘希夷给活活压死了。   这其实是一件陈年旧事,民间早有传闻。但直到今天,它才被当成一件谋杀案公之于众。   宋之问的名气本就不小,再加上他现在结交了武承嗣,女皇对他的才华也颇为来睐,因此算是一位名动京华的大人物。这样影响巨大的特殊案件,魏元忠没有私下定夺,而是马上上报给了朝廷。   杀人本就是恶性案件,何况杀的还是一位才子进士。再者是因为贪诗而杀害自己的亲外甥,又得加上一层道德惩罚。因此这件案子而刚一暴光,瞬间传遍整个洛阳城。人们议论纷纷,一时间满城风雨。   武承嗣当然是想保住宋之问了,因此竭力的阻拦司法部门查办此案。武则天也因为爱惜宋之问的才华,有那么一点想要袒护宋之问的用意,因此睁一眼闭一眼任由武承嗣去操作。   这时太平公主出面了,她对武则天说,宋之问曾私下向人报怨,说女皇有眼无珠,宁用柳怀义那样的粗俗之辈作为侍奉,也瞧不上他这样的风流才子。   武则天就问太平公主,消息来源可曾准确?   太平公主便把那一日宋之问在御花园里,要上官婉儿帮他引荐面首的事情,对武则天讲了。武则天马上召上官婉儿前来对质,上官婉儿供认不讳,说宋之问那日喝多了酒还真就讲过这样的话。当然,她们都没有提起武三思有所参与,也没有提及宋之问非礼之事。   其实,武则天时常把宋之问带在身边,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早就有数?现在再听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这么一说,武则天再也发法压制心中的怒火,当场就亲自下了一道旨意给司刑寺(大理寺),明确批示:严查宋之问杀人之案!   女皇圣旨一出,武承嗣再也不敢动弹了。他非常果断的就抛弃了宋之问,就像当初抛弃周兴一样。   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除非是宋之问能够白日飞升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否则他都死定了。   太平公主回来向薛绍请功,笑眯眯的道:“薛大元帅,属下这件差事,办得还算漂亮吧?”   “何止是漂亮,简直就是惊艳。”薛绍捧起她的脸,就亲了一口。   太平公主美滋滋地笑道:“薛郎啊,以你的风格,这件事情换作你去做,肯定是一刀拿下痛快淋漓。但这样做,事后难免留下一些难于收拾的小尾巴。现在我运用正规的法律手段,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去杀掉他。你觉得效果如何呢?”   薛绍对她竖起了一个大姆指,“一个字,帅!” 第0940章 一顾倾城,再顾断魂   宋之问的杀人案很快就被查了个水落石出。最初司刑寺依法判了流放三千里,但秋官(刑部)复核之后又改判为绞首死刑。凤阁鸾台一致通过,往武则天手上一递,皇帝大笔一挥准允执行。   这就这样,一件轰动神都惊煞文坛的夺诗杀人案,就此尘埃落地。等待宋之问的除了一死谢罪,还有遗臭万年。   很少有人知道,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因为宋之问喝醉了酒,调戏欺辱了上官婉儿。但是至从宋之问案发之日起,武三思再也没敢出现在上官婉儿的面前。哪怕是不小心碰到,武三思也不再多看她一眼绕道即走。   渐渐的,那些跟随在武则天身边曲意奉诚的文人才子们,也都看出了端倪。以往他们就算不是真的想要打动上官婉儿的芳心,也会不由自主的在上官婉儿面前献一献殷情。才子佳人相互吸引,这是出于某种天性。但是现在,他们再也不敢妄动半分心思,一言一行都极为检点与收敛,完全把上官婉儿当成了不容亵渎的女神来贡奉。在京城的文士雅人圈里,甚至开始流传一句话——名门淑女才貌双绝,一顾倾城再顾断魂!   这话渐渐传到了上官婉儿的耳中,她是既好笑又无奈,难不成我是一个魔女?   但是身边没有了那么狂凤乱蝶的骚扰,倒的确是让上官婉儿倍感安宁。除了侍奉武则天,她又可以安心的读她的书写她的诗了。母亲郑氏时不时会在她面前提起薛绍,上官婉儿就用一句“他是驸马”来堵她的嘴。但往往是,母亲的嘴倒是堵住了,自己心里却又忍不住会时常想起那个——“霸道又不讲理,生生把我变成了魔女的男人!”   上元节过了十余日,一切都算太平。这一日正逢京官旬假,于是前一天晚上薛绍就驾起了久违的船儿飘出洛阳城,去老地方采钓太平公主心爱的鲈鱼了。   半天下来薛绍就收获颇丰,不由得心情大好。便在船上炖起了一大锅好鱼,叫郭安和水手们陪他喝了几杯酒。   酒足饭饱之后薛绍一觉睡了下去,睡得踏踏实实梦都没做,醒来时天色已黑。他微睁眼睛喃喃问道:“到家了吗?”   “夫君,早就到家了。”是陈仙儿的声音,“我叫水手们去歇息,自己在这里伺候着。不料我也困了,便一同睡下。你喝了多少酒呢,整个舱室里都是满满的酒味?”   薛绍呵呵的笑,“喝得痛快,睡得也舒服。”   陈仙儿掌起了灯,说道:“上官婉儿等你半天了。我见你醉酒睡下没有叫醒你,她现在一直还在等着呢!”   “哦?”薛绍醒过神来,“人在哪里?”   “在赵国公府。我叫婢子伺候着。”陈仙儿说道,“或许,是有重要的事情呢?”   薛绍马上起了身来,“既然知道是重要的事情,为何不叫醒我?”   “上官婉儿不让我叫醒你,说要等你睡醒。”陈仙儿笑道,“她到船上来看过的,甚至还在你身边坐了半晌。想必这些,你都是不知情了?”   薛绍怔了一怔,“我睡相一向难看,现在全被她知道了?”   “放心,你当时睡得还算安稳,至少没有流口水。”陈仙儿咯咯直笑,“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薛绍苦笑不已,“仙儿啊仙儿,现在连你都学会坑我了!”   稍后,薛绍和陈仙儿一起弃船上岸,进了赵国公府。   这座府第实在太大,半夜一路走过来薛绍都差点迷了路。会客厅里的烛光很是亮堂,上官婉儿坐在那里安心的读着一本书。薛绍进去之前特意查看了一番,咦,上官婉儿今天好像没有带侍从!   陈仙儿暖昧的笑了起来,“夫君,我去准备一些宵夜。要酒吗?”   “最好还弄点春药来!”薛绍做凶恶状。   陈仙儿咯咯直笑的走了。   上官婉儿显然是听到了薛绍的声音,不由得心下婉尔脸上一红,在厅内说道:“这可不像英雄人物的手段。”   薛绍哈哈大笑的走了进来,“让你久等了,婉儿。”   “也不算久。”上官婉儿放下了书本站起身来,“现在去给陛下回话,也还来得及。”   薛绍眨了眨眼睛,“皇城都已经关闭,陛下也已安寝。你还急着回去?”   “陛下谕令,何时得到薛公的回话,我便何时回宫覆命,不论时辰。”上官婉儿说道。   “如此看来,还真是重要的事情。”薛绍指了一下坐榻,“我们坐下谈吧!”   上官婉儿坐了下来,将一份装裱精美的奏本给递了薛绍。薛绍拿起一看,是突厥汗国上呈的国书。   突厥可汗骨咄禄,愿意认大唐武皇为干娘以儿汗自居。他希望两国能够从此罢兵修和,突厥国愿意从此年年上贡,并放回一批被俘的官员将士与平民百姓以示诚意。   “突厥人这次求和,倒是挺有诚意。”薛绍细看了一阵,说道,“送国书的人呢?”   “突厥人未得允许不能入关,只把国书递交给了单于大都护府。是薛讷派快马送来的。”上官婉儿答道,“如今,突厥使团十余人正在碛口关以北静等回复。陛下说了,这事得先由你拿主意。”   “我得仔细想想。”薛绍盯着国书,做认真思考状。   “你要想多久?”   “至少一晚上。”薛绍说得一本正经。   上官婉儿忍不住想笑,“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这么重要的军国大事,想一晚上不过份吧?”薛绍一本正经的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无可奈何的苦笑点头,心说这种事情怎么都是他占道理,我哪能说得过他呢?   “嘿嘿!”薛绍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婉儿啊婉儿,今天晚上你哪里也别想去了!   原本薛绍心里的这点小九九就没能瞒过上官婉儿,或者说他也没打算瞒。但是这一记怪笑发出来,上官婉儿可就有点尴尬的坐不住了。她连忙站起身来,“你慢慢思考,我到庭院里去走一走。”   “别动,就坐这儿。”薛绍一伸手就将她拦住,“你不在身边,我哪里还会思考?”   上官婉儿赧然失笑,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这真的好吗?”   “那又怎么样?”薛绍把国书一放,“上至天子下到百姓,现在还有谁不知道你上官婉儿就是我薛绍心爱的女子?倒是有那么一两个傻逼喝多了酒敢去招惹你,下场如何?”   既然窗户纸都被捅破了,上官婉儿也都懒得矫情了,恨恨道:“你还好意思讲出口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哪里做得不对?”薛绍双手一摊,十分无辜的样子。   “别人喝多了酒不慎招惹了我一下,你便将他一办到死。”上官婉儿道,“此事一闹,我在别人眼里都如同魔女一般恐怖吓人了。我这以后的日子,还能过得安宁吗?”   “这么说,倒是我错了?”薛绍皱起眉头来。   “你没有错,他确实犯下了夺诗杀人的恶行,一切罪有应得。我也知道,你是一心对我好。”上官婉儿苦笑,“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这么霸道,不这么夸张呀?”   “那没办法。我就这么一个爆脾气,已经改不了。”薛绍又拿起了国书来,目不转睛虎虎瞪着,好像和这国书有仇一样。   看到薛绍这副样子,上官婉儿知道他这是有情绪了。她不由得好笑,心说多大个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的闹别扭?   “喂,你非要把这国书,盯出两个洞来不可吗?”上官婉儿笑道。   薛绍不为所动,也不搭理。   上官婉儿抿然而笑,再道:“今天陛下让我拟了一旨,罢黜韦方质的宰相之职,将他外放到益州去当大都督府长史了。”   薛绍愕然一怔扔下了国书,“有这等事?”   “我亲手拟的旨,还能有假?”上官婉儿说道,“任命宰相是皇帝的特权,可以不和任何人商量。再者,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也是封疆大吏一方擎柱,征调中枢重臣前去上任多有先例,任谁也无可挑剔。于是政事堂与凤阁鸾台一致通过,圣旨即刻颁出并予执行,估计现在韦方质正在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呢!”   他妈的,下手好快!   薛绍心中恨恨的暗骂了一声,思虑片刻,再道:“可有打听到,陛下为何会突然罢免韦方质的相位并将他外放?”   “不清楚。”上官婉儿摇了摇头,说道:“我只发现,武承嗣最近频频向陛下进言,想让岑长倩挂帅去远征西域。”   “武承嗣,这个混蛋!”薛绍顿时怒了,“岑长倩哪里会打仗,这不是吭死人不偿命,误军又误国吗?!我才刚刚进献西域地图,他就打蛇上棍的使出这般下作手段,真是该杀!”   “很显然,武承嗣迫不及待想把韦方质和岑长倩轰出朝堂。”上官婉儿说道,“现在韦方质已经被赶走了。你这位主管军事的重臣再不出面的话,下一个肯定就是岑长倩。”   薛绍双眉紧拧,认真道:“你说得没错,我是该出面了。韦方质的事情我插不上言,但行军打仗的事情,还轮不到武承嗣那个蠢货来多嘴多舌!”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急着回宫覆命了吧?”上官婉儿微笑,“议和突厥、远征西域,这都是你的主张。二者之间,想必还有很深的关联。你越早和陛下商议妥当,就能越早够封住武承嗣的嘴。否则,还真是难保陛下会被武承嗣说动,让岑长倩挂帅出征去。到那时岑长倩可就危险了,你也就被动了。”   “我相信陛下,应该还没有忘记上次的河陇之变。今日无早朝,我们吃点宵夜喝杯小酒然后一起动身,趁一大清早进宫面圣。我今天要去和皇帝陛下,好好的谈一谈!”薛绍呵呵的笑,“婉儿啊婉儿,你如此贴心,害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这可如何是好?”   上官婉儿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还是不要同行了。我先行入宫禀报,你随后再来如何?”   “你早已不是帝妃,有何可惧?薛某人爱慕哪位女子,谁又能管得着?”薛绍说道,“今天,我还就要牵着你的手一起进宫了!”   “你别这样,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胡闹。”上官婉儿苦笑不迭,“好歹,你也该顾及一下太平公主殿下的感受吧?”   “淡定,我说笑呢!”薛绍呵呵直笑,再又重叹了一声,恨道:“好好的一个洞房花烛夜,就这么给毁了!”   上官婉儿抬脚就走,“你一个人慢慢洞房吧,我去庭院等你就是!” 第0941章 不得不战   天明时分,太初宫的钟鼓楼刚刚敲完最后一通鼓,薛绍就一身正装走进了万象神宫,直往武则天的御书房。   由于上官婉儿先行入宫通报过了,武则天事先也早有准备,她今天就打算什么也不干,专在此地和薛绍好好的商量一下突厥和盟与远征西域之事。   薛绍刚一进去,武则天就问他,“承誉来得这么早,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薛绍实话实说。   “朕就知道。”武则天笑吟吟的道:“你先去膳食堂里用些早膳,稍后我们再谈。”   “也好。”薛绍也不客气,笑呵呵的就去了。   上官婉儿换了一身衣装后回到武则天的身边,女皇对她道:“今日朕与薛公的对谈,将会十分重要。你从旁记室,切勿遗漏要点。”   “婉儿遵旨。”   武则天微笑点头,“你也去膳食堂,先用些早点吧!”   “是。”上官婉儿乖乖应了诺来到膳食堂,看到薛绍正坐在一张大食几前,对着十几样精美的宫廷美食狼吞虎咽。从旁伺候的两名宦人在暗暗发笑。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上官婉儿连忙走了过去,对两名宦人轻斥了一声,“出去!”   宦人慌忙退下。   薛绍吞下了满嘴的食物,呵呵地笑道:“行军打仗吃饭如救火,坏习惯了,一时改不掉。”   “我是怕你噎着,伤了肠胃。”上官婉儿自己取了碗碟来在薛绍对面坐下,盛了一碗粥。   “这些我都吃脏了的,你叫人再给你备一份吧?”薛绍说道。   “能有多脏?”上官婉儿微微一笑,脸上泛起了红晕。   薛绍嘿嘿的笑,也对,跟接吻比起来根本不算事。   “别傻笑了。吃完了赶紧去御书房吧,陛下等着呢!”上官婉儿夹了一块鲜嫩的鹿肉放到了薛绍的碗碟里,说道,“这个补脾温肾的,多吃些。”   薛绍不由得轮了轮眼睛,连婉儿都看出来我最近需要大补,难道我有黑眼圈了吗?   饭罢之后薛绍和上官婉儿回了御书房,武则天已经叫精通茶艺的宫女煮好了茶水一一呈上。武则天记性倒好,特意吩咐说薛公的茶不用添加任何佐料,原味即可。   看到这宫女薛绍就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虞红叶,心说等二月过了天气转暖道路易行,便是时候召她回京了。   “承誉,我们开门见山。”武则天摊开了突厥的国书,说道:“突厥请和之事,你有何见解?”   “陛下,臣必须事先申明。”薛绍拱了一下手,说道,“事关两国邦交与国防安宁,此等大事宜当集思广益三思而后行。臣的意见只代表一己之见片面之辞,不可全信。”   武则天微笑点头,“这种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朕都能背了。”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这就像“吸烟有害健康”一样,虽是废话那也不能省略啊!   “说吧!”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总体来说,臣是赞诚这次和盟的。两国连年交战,百姓遭殃将士疲苦,军费居高不下国库日渐空虚,这绝非好事。突厥汗国的情况,也不比我们好多少。此时罢兵休战,乃是两国共同的心愿,也是形势之必然。”   “嗯。”武则天点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战争,永远是最后那个没有选择的选择。如今突厥能够主动前来请和,将以外交的形势解决两国争端,朕认为这是顺天应人之举,好事。但在外交谈判正式展开之前,朕很想听一听你想要如何,上兵伐谋?”   “料敌先机。敌不动,我先动。”薛绍答道。   武则天正了正脸色,“请详解。”   薛绍说道:“一旦突厥与大唐和盟成功,对他们来说,来自南方最大的军事威胁将会暂时消除。以他们热衷于侵略的狼子本性,必然会把军事扩张的方向,转往东、西、北这三个方向。臣一一看来,突厥北方最大的敌手无外乎薛延陀与回纥部。其中回纥早已内附突厥,虽怀异心但大体无恙。薛延陀与突厥结怨甚深,但屡次被败短时间内很难再对突厥构成大的威胁。也就是说,突厥北方已然大定。他们扩张的路线,只剩东与西。”   武则天道:“在他们的东方,是契丹与奚族的居地。朕记得你此前曾经说过,突厥很有可能会与契丹开战?”   “对。现在臣照样也如此认为。”薛绍道,“诺真水一战后突厥仓皇北撤,一时混乱。但经过这大半年的休养生息,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动手了。按他们的习惯,春生而夏养,秋征而冬归。今年秋天,就是他们动手的时机。”   “如此说来,大约还有半年的光景。”武则天说道,“这段时间,刚好能让骨咄禄拿来与大周议和。时间,套得很是紧密。”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这半年,对我们来说也将至关重要。除了与突厥议和,我们必须提前做出别的军事筹备。”   “请详解。”   薛绍道:“有我大周在,突厥是灭不了契丹的,或者说骨咄禄压根也就不会打算真要灭了契丹。他们针对契丹的战争,只是为了报负。臣认为,突厥汗国扩张掠夺的重点,将是西方!”   “他们的西方,是突骑施等十姓西突厥。”武则天道,“至从安西虎师撤兵弓月城之后,吐蕃就大兵压镇攻占了弓月城,并陆续夺走了安西四镇。如今,吐蕃在西域的势力可谓最大。一旦突厥全力前去攻打突骑施,他们将很难抵挡。如果再有吐蕃趁火打劫,十姓西突厥部族将有灭族之危。到那时,吐蕃将会称霸西域,突厥则会吞并诸多部族。这两国本来就是大周的劲敌,再让他们如此滋长,大周危矣!”   “所以,我们必须防范于未燃。”薛绍道,“虽然现在发动战争对我朝极不利,但为长远考虑,也是不得不战了。臣建议,藏一师于西京练兵,暗中筹备远征西域。我们务必要赶在突厥人征讨突骑施之前,收复弓月城与安西四镇,将吐蕃的势力从西域彻底清除。尔后联合十姓西突厥并暗中助力突骑施,强力抵御突厥入侵。”   武则天点头,“虽然十姓西突厥部族也是时叛时降难于驾驭,但他们毕竟是世居西域的本土住民,丝绸之路带来的财富离不开他们的巨大贡献。此外,他们还是大周与突厥、吐蕃之间的战争缓冲。如果他们被灭了,我们将会损失巨大的稳定的赋税财富。如果他们被吐蕃或者突厥彻底征服了,大周就将被两个军事强国团团包围,再难有出头之日。因此,朕赞成你的战略,大周必须提前出兵收复弓月城,收复安西四镇!”   “陛下英明!”薛绍拱手一拜,心中甚感欣慰。   他心中清楚,要在如今这个国情之下主动出兵远征西域,其实是很需要远见和魄力的。因为武则天还只是一个新登基不久的皇帝,朝堂内外都还有很多的人顾念李唐人心浮动。再者还有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从大唐开国以来,中原对吐蕃的战事就一直是败多胜少,连薛仁贵都曾经在大非川败了个一塌糊涂。现在雄踞西域的正是吐蕃这个强劲的敌手,武则天敢于这时候劳师千里去跟吐蕃打这一仗,绝非是鲁莽。她是真的拿出了在一位男性皇帝身上都极为罕见的,勇气。   “谁堪挂帅?”武则天问这话的时候,看着薛绍。   薛绍明白她的意思,在她心目当中,要去打这样艰难又重要的一仗,第一人选必然是我薛绍本人无疑。但是自己现在,绝对不能离朝。否则等到这场仗打完回来,很有可能武承嗣就已经入主东宫,神都将是换了人间。再者单从军事角度考虑,自己也并非是远征西域的最佳人选,有人比自己更为合适。   于是薛绍说道:“陛下,挂帅远征的人选,臣心中已有计较,但还不能完全确定。请给臣三天的时间让臣思虑清楚,到时再来回报陛下。”   “好。那么三天之后,我们再谈远征之事。”武则天倒也答应得干脆,说道:“现在需要确定的是,可以放突厥使团入关了吗?”   “可以。”薛绍点点头,说道:“臣确信,他们已经无法故伎重施,像侵占灵州那样的夺下单于大都护府。待突厥使团入关之后,可命薛讷派一队精悍人马沿途护送直抵京城。既要确保他们的安全,也要防止他们窃取我们的军机虚实。”   “好。”武则天点头应允,“婉儿,你即刻拟旨。六百里加急,下发单于大都护府。”   “婉儿遵旨!”   薛绍再与武则天谈了许多关于和盟与远征的细则,告辞离宫。这时已是午时过了,薛绍回到了夏官官署。   姚元崇已经休完了年假回来,正和苏味道一同忙于处理武举的事宜。这两位主管日常工作的侍郎都很能干,专门负责武举这一块的萧至忠也是尽职尽责。这给薛绍省了很多心力,让他可以专心谋划重要的军国大事。   回到官署坐下后,薛绍叫来姚元崇,对他道:“我想让你亲自去左卫走一趟,叫大将军王孝杰与长史阿史那忠节来见我。”   姚元崇愣了一愣,“尚书怎会突然想起,要见那头犟驴?”   薛绍呵呵一笑,“连你都知道,他是一头犟驴?”   姚元崇点点头,“那还是一头,恨死了夏官与右卫的犟驴。”   “你干脆直说,他恨死我薛某人不就完了?”薛绍笑呵呵的道,“去叫人吧。再如何憎恨,夏官尚书有召,他们不敢不来。”   姚元崇站起身来,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一定要派我这个侍郎去跑腿吗?书令使莫非就不行?”   “那书令使去了万一变成了残废回来,你负责吗?”薛绍冷笑了一声,“侍郎现在很了不起?连我这个尚书叫你跑个腿,都叫不动了?”   “别,我去就是了。”姚元崇苦笑不已,连忙开溜了。   薛绍坐在大椅上长吁了一口气,心说,是时候收服王孝杰这头犟驴了! 第0942章 吃一堑长一智   姚元崇去而复返,王孝杰没来,阿史那忠节来了。   姚元崇进门的时候暗暗对薛绍做了个嘴角一撇的古怪表情,薛绍心里大抵就明白了:王孝杰那老小子不肯来!   阿史那忠节倒是一上来就请罪,说王大将军恰巧去了军营检视军务,已经派人去请了。但估计得到明日才能前来拜见薛尚书。   “罢了。你坐下。我有事情同你讲。”薛绍压根就没打算跟他计较。   阿史那忠节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桌几,目不斜视的坐得很端正,像上课时坐在第一排的小学生。   薛绍看到他这副样子,突然感觉跟他没什么好谈,于是道:“算了,你明天和王孝杰一同前来,我们再谈。”   “薛尚书……”阿史那忠节轻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是朔方军的叛徒,我不指望你和朔方军的兄弟能够原谅我。但是……”   薛绍淡淡道:“有话你就说。”   阿史那忠节道:“王孝杰,他本性不坏。”   “这不用你说。”薛绍道,“当初在诺真水,如果不是他回师助战,我早就全军覆没。后来我们用计夺他兵权,其实他心里是清楚的,但他没有点破直接交了兵权就走人。这些,薛某都不会忘记。”   “回朝之后,他也没有去告刁钻,说我们假传圣旨夺他兵权。”阿史那忠节说道,“他只是说安西虎师走到了河陇地界时,正逢国难当头敌兵压境,于是他自作主张把兵权交给了你,只身回朝前来请罪。还好陛下当时没有处罚他,只是让他戴罪立功。后来遇到越王李贞谋反,我们又一起招募新军前去平叛。多少立了点功劳,于是才有了今日。”   薛绍沉默了片刻,“难为你了,阿史那忠节。”   “……”阿史那忠节张了张嘴没说话,眼睛眨了一阵,表情有些难看。像是要哭,又极力忍着。   “回去告诉王孝杰,我不是要寻他的晦气。”薛绍道,“那一点私人恩怨,在薛某看来早已是过眼云烟。现在,我有一件大事要让你们去干。就看你们,有没有胆量和本事了。”   阿史那忠节站起了身来,重重一抱拳:“是!”   然后走了。   姚元崇多少有点惊愕,上前来道:“尚书,何样大事?”   “远征西域。”   姚元崇微微吃了一惊,“现在出兵,合适吗?”   “不合适。但是不得不出。”薛绍道,“你即刻选派一批精干吏员去西京办一趟差事,把渭水大营收拾一下以备军马入驻。稍晚一些,我再会给你调拨军器和粮草的圣令,一切物资都在西京库藏就地取用。”   “属下领命。”姚元崇拱了一手,再道,“那兵员与战马,从何而来?”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安西虎师,全体旧部!”   姚元崇的眉梢惊讶一弹,“虎师旧部,如今多半是在洛水大营,隶属右卫麾下啊?”   “不过是物归原主。”薛绍淡淡一笑,“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我朝的兵马尽数属于天子,属于朝廷,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财产。这一仗非比寻常,不容有失。如果连我这个夏官尚书都满怀私心不肯给出精兵良将,那这一仗还没有开打,我们就已经输了。”   姚元崇点了点头,“希望王孝杰能够体会你的一番苦心,从而不辱使命!”   “我不在乎他记我的仇,也不需要他领我的情。”薛绍淡淡道,“我只希望他能明白,这一仗,他只能赢不能输!”   稍后薛绍回了家,天色已晚府里都开始掌了灯。薛绍像往常一样到了膳厅来却不见太平公主,便问婢子公主何在?   婢子答话说,公主自从回了家就进了房里再没出来,下人去叫她用膳她也不理,好像很不高兴。   薛绍便去了卧室找人,只见房门紧闭,琳琅都站在外面。   “怎么了?”薛绍问她们。   琳琅没有说话但一同做着难看的鬼脸,显然,公主是在生闷气。   薛绍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性子却是一点没变还像当初一样。   于是他敲了敲门,“开门。”   “我不饿,你自己去用膳吧,不用叫了!”太平公主在里面说道。   “那我踹门进来。”   “别别,我来了……”   琳琅一同婉尔发笑,又不约而同的对薛绍竖了一下大姆指。   门开了一道缝,太平公主又急匆匆的躲了进去。薛绍推门而入,看到太平公主扑在床上用枕头压着头脸,把自己藏得像一只鸵鸟。   薛绍顿觉好笑,走过去在她身边躺了下来,轻声道:“谁招惹你了,告诉我。”   “没人招惹我——”太平公主瓮声瓮气,活像又回到了十六岁没出嫁之前。   薛绍笑了一笑,“那你在这里生什么闷气?”   “我生自己的气,还不行吗?”太平公主恨恨的叫嚷,两只粉拳在床板上嘭嘭的一顿乱敲起来。   薛绍捉住她的手腕,把枕头也掀了开来,侧着脸瞅着她。   太平公主的表情着实古怪,噘着嘴撇着眉又像哭又像笑,再加上脸压着床板,五官都扭作了一团。   “究竟怎么了,说话!”薛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使了一把力气将她翻过身来,“天大的事情,也不至于让堂堂的太平公主,纠结成这副鬼样子吧?”   太平公主仰天躺着,可怜巴巴又委屈的道:“我若说了,你可不许骂我?”   呵,原来是闯祸了?   薛绍笑了一声,“说吧!”   “你先保证,不许骂我?”   “行,我保证。”   太平公主这才说道:“不幸被你言中,韦方质被罢相贬官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然后呢?”   “他们已经举家离开了神都,去往益州了。”太平公主苦着脸说道,“我本该去送一送韦氏母女的。但我觉得,我没脸去,也不应该去……”   “还有吗?”   “这还不够严重嘛?”太平公主坐起身来,拍着床板叫道,“都是我害的!”   “算了,也不全是你的错。武承嗣和武三思把韦方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只是罢相外放,总好过杀头抄家。”薛绍轻叹了一声将她揽进怀里,说道,“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下不为例。”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偎在了薛绍的怀里,满副委屈的小声道:“我挺伤心的。”   “你伤什么心?”   太平公主幽幽道:“我是我娘亲生的、从小一手带大的、唯一的女儿,到头来却还不如侄儿亲。武承嗣和武三思算什么东西,獐头鼠目无才无德,以往他们不过是家奴而已。可现在他们又是封王又是拜相的,全都骑到了我的头上。这还不算,他们可以在朝堂之上肆无忌惮的蓄养党羽铲除异己,我还只是结交了几位大臣妻女,马上就遭到了我母亲的残酷打压……呜呜,我不干啦!”   太平公主还真哭了。   薛绍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娘的人了,竟还像小孩子一样的哭闹!”   “当娘的人,就不许委屈、就不许难过了吗?!”太平公主自己抹着眼泪,“我娘以前那么疼我的,现在,全变心了!”   薛绍实在忍不住好笑,一边抚摩她的后背一边劝道:“常言道嫁出的女儿就是泼出的水,此前我出征在外的时候,你是怎么跟你母亲作对的,你自己忘了吗?”   “这么说,她是记我的仇,是在报复我喽?”太平公主越加忿然。   “不是。这纯粹是政治需要,跟母女感情扯不上太大的关系。”薛绍道,“你想一想,现在是武家皇朝,你娘当然要着重培养武家的势力。以她的识人之能,莫非还不清楚武承嗣与武三思是何样的才能品德?她也是没办法,没得选择了。换作是两头猪,你娘也只能封他们为王,并让他们不断的壮大武家的政治势力。更何况你的那些武家表哥,都还能直立行走呢?”   “噗哧!”   “亏你想得出来!”太平公主挂着泪花儿就笑了起来,“那以后,我们就真的只能当缩头乌龟了吗?”   “当然不是。”薛绍道,“用兵家的话来讲,兵不在多而在精。只要运用得法,我们完全可以立于不败,然后以小搏大一击得胜。说个最简单的,我只需紧握兵权,武承嗣阵势再大闹得再欢,终究也是翻不了天。”   “你不是说还想往政事堂推荐宰相,现在还敢试吗?”太平公主再又问道。   “我不是还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薛绍道:“这个国家永远需要真正的人才,你母亲的心里也是有底线的,她总不会真的去依靠武承嗣等辈和一群酷吏来治国。现在风声太紧,我们只是暂时鸷伏。终有一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呼……”太平公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躺在薛绍怀里歇了好一阵,方才喃喃的道:“这回我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原来我娘对我们夫妻俩人,防得那么厉害!”   “现在,你信我的话了?”薛绍笑道,“你还觉得,我是胆小怕事吗?”   “我信了。以后我都听你的,我再也不敢胡乱造次了。”太平公主噘起嘴巴来,像个淘气的小女孩子那样,弱弱的小声道,“我错了,薛郎。请你惩罚我吧!”   薛绍哭笑不得直咧牙,“泪都没干发什么浪,赶紧吃饭去了!”   “我不嘛!求求你惩罚我,你狠狠的惩罚我吧!” 第0943章 一丝杀气   次日,夏官官署。   薛绍去上完早朝回来,发现王孝杰已经在这里等他了。   穿戴工整一丝不苟,独自一人。   薛绍把他请进自己的官署里,“坐。”   “末将站着说话。”王孝杰说得一板一眼,“请问尚书,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你和吐蕃人打过仗?”薛绍问。   “是。”王孝杰答道,“打了败仗,还被捉到高原上做了几年的俘虏。”   “打过败仗的人,往往最能了解该要如何争取。”薛绍说道,“对于吐蕃,你有何心德?”   王孝杰想了一想,说道:“他们的战法和突厥人完全不同。他们的战士,比我们想像的要强壮。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一个真正称得上是战神的军事统帅,噶尔钦陵。”   “噶尔钦陵,吐蕃的一代权臣。因为官拜大论,中原习惯称之为论钦陵。当年以太宗皇帝之神武,北定草原扫灭吐突厥,对吐蕃却只能和亲。促使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的,就是噶尔钦陵的父亲,噶尔东赞。他也是吐蕃的一代权臣。”薛绍说道,“至从噶尔钦陵执政以来,他率领吐蕃的军队狠狠揍了我们二十年。除了偶有小胜,我们一直在输。我们的史官会把很多的小胜浓墨重彩的记叙下来,却对惨痛的大败语蔫不祥,甚至是加以粉饰与搪塞。站在政治与历史的立场,他们这么做无可厚非。但是作为将军,我们自己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   “是,我知道。”王孝杰答得简单,但不敷衍。   “我朝所有的将军当中,你应该是最了解吐蕃人的。”薛绍说道,“安西虎师曾经远征西域平定西突厥之乱,并长时间镇守弓月城。现在,你敢带他们再打回去吗?”   王孝杰双眼微微一眯,眼中绽放出极度炽热的神彩,沉声道:“如果我说,我每天做梦都在想这件事情,你信不信?”   “我信。”薛绍淡淡道,“因为我也会做类似的梦,梦里全是于都今山的帐篷的牛羊。”   王孝杰深吸了一口气,“让我去!”   薛绍没有答复,而是将一纸厚厚的卷轴扔到了王孝杰的面前。   王孝杰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起展开一看,当场惊讶,“闻喜手札?”   “我私自取的名字。”薛绍说道,“这是先师裴公,当年经略西域时亲手记下的所见所闻与用兵之心德,其中还包括西域各地的天侯水文,各个部族的历史、文化与传统习俗。”   “……”王孝杰拿着手札,咬牙,拧眉,沉默了良久,说道:“这是裴公留给你的遗物。”   “没错。这份手札是裴公临终之前亲手交给我的。当时西征即将开拔,他已经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薛绍微微一笑,说道,“那时我们很多将军经常开玩笑说,我们都是裴公的儿子,还是一群不肖子。这份手札不是留给我一个人,是留给我们所有这些将军,还有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民族。我希望,它能对你有用。”   “……”王孝杰双手紧紧握着手札,咬着牙再次沉默了许久,非常艰难的说出了两个字,“多谢。”   “回去准备一下。”薛绍说道,“近日内,会有命令下达。”   王孝杰转身就走了。   薛绍坐在原地,独自沉默。   “希望裴公在天之灵,会同意我的做法。”   过了一会儿,王孝杰又回来了。   薛绍略感惊奇,“还有事吗?”   王孝杰把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放到薛绍的桌上,定定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薛绍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套书籍,用防潮的厚油纸包着,略显古旧。拆开油纸,封皮上赫然两字《军心》。   “这是卫公的兵法著作之一,你从哪里得来的?”薛绍惊讶不已。早年他曾经听裴公说过,这部兵书和自己曾经读过的《六军镜》一样,都是卫公李药师的兵法著作。但是,就连裴行俭本人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军心》是什么样的,他也只是听他的老师苏定方说起过。   “我读不懂,给你了。”王孝杰淡淡的道,“咱俩,扯平。”   说罢,王孝杰又转身就走了。   薛绍捧着《军心》不由得回想起,成亲之前的一段往事。当时太平公主逼着武承嗣从秘书监里拿出《六军镜》这部兵书来,给自己读过一夜。《军心》是不是也收藏在秘书监里,并有李世民亲自加盖的封印呢?倘若如此,《军心》又是怎么到了王孝杰的手上呢?   这种问题,还真的是不堪细想,更不能刨根问底。   薛绍淡然一笑,将《军心》小心的包好,装进了盒子里。   兵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这个世界终究还得靠人来创造与改变,历史也一直是人在书写。   相比于兵书,薛绍觉得自己这个穿越犯,更应该被隔离到不见天日的地方,然后永远的封印起来。   此刻,万象神宫的御书房里。   武承嗣急急前来求见,仿佛是有要事。但见上官婉儿与库狄氏在场,却欲言又止。   上官婉儿和库狄氏互递了一个眼神,没等武则天开腔,自请退下并带走了所有的近侍。   武则天也未多言,只待她二人走后,淡淡的道:“你有何事?”   “陛下!”武承嗣上前几步,急道:“千万不能让王孝杰出征啊!”   武则天眉头一皱,“朕都还不知道,你从哪里捕风捉影得来的消息?”   武承嗣急道:“夏官尚书薛绍,近日频频接见王孝杰。所议之事,无非就是远征西域。”   武则天不动声色,淡淡道:“你的耳目,倒是众多。”   “呃,这个……”武承嗣低低的苦笑了一声,“侄臣身为宰相,定当竭力全力服务于朝堂,效忠于陛下。”   武则天不置可否,只道:“说说,为何王孝杰不能出征?”   武承嗣说道:“如今薛绍兵权在握称霸军方,王孝杰是唯一可以与之抗衡的人。一旦王孝杰带兵远征去了,拱卫京师的所有兵马尽在薛绍一人掌握。如此,国家危矣!”   武则天沉思了片刻,说道:“那你说,谁能担当此任?”   “宰相岑长倩,老道持重威望甚隆,足堪此任。”武承嗣说道,“早在薛绍入主夏官之前,岑长倩就一直主持兵部的工作,薛绍都只是他的下属。由岑长倩挂帅再选良臣猛将从旁辅佐,定能成事。侄臣建议,河源军黑齿常之与娄师德,可以为之辅翼。其中黑齿常之勇冠三军能征惯战,娄师德足智多谋精通韬略,二将一直驻守河源抗击吐蕃令其不敢来犯。有此三人,大事可成!”   “那,黑齿常之与娄师德走了,谁守河源?”武则天淡淡的道,“千里击敌胜负尚且难料。河源倘若失守,国门将会大开。到时吐蕃长驱而入直捣京师,谁来负责?”   武承嗣急道:“薛绍自己,可以暂时前往河源驻守啊!等黑齿常之与娄师德凯旋班师了,再将他换回即可。想必不会离家太久,公主殿下也不会太过思念。”   “呵!”武则天轻笑一声,“你倒是安排得妥贴。”   武承嗣连忙拱手拜下,“侄臣也是为陛下着想,为大周的江山社稷着想。”   “那薛绍和王孝杰都离开了京城,谁来带兵拱卫神都?”武则天淡淡的道,“你行吗?”   武承嗣顿时大喜,“陛下若是信得过侄臣,侄臣愿意暂领兵马拱卫京城。侄臣保证能让军队如龙似虎,京城固若金汤!”   “呵呵!”武则天笑了。   武承嗣忽然感到一阵汗毛直竖头皮发麻,心中惊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先退下吧,容朕三思。”武则天淡淡的说了一句,拿起笔来重新开始批阅奏章了。   “陛下!”武承嗣有点不甘心。   “退下!!”   “是……”   武承嗣怏怏的退出了御书房。   武则天提着笔,却半晌没动。   上官婉儿和库狄氏重新进到御书房,却暗暗心惊。陛下的表情为何如此阴沉,双目之中精光微闪,仿佛还有一丝杀气?   武则天马上恢复了平常,一边轻松自如的批写着奏章,一边说道:“婉儿,去传薛绍来见。”   “是!”   上官婉儿刚走片刻,御史中丞李昭德前来求见。   来俊臣这一大批任职于御史台的酷吏,不是市井无赖就是囚徒流氓。他们文化不高出身低贱,心狠手辣无视道德,仅仅是靠着投机取巧充当走狗为女皇办差,从而赢得自己的荣华富贵。   酷吏气焰嚣张引人关注,但他们其实只是御史当中的一部份。同样任职御史,李昭德却是博学多才明经入仕,根正苗红的官宦子弟。与之类似的还有右肃政台大夫韦思谦,御史中丞格元辅以及侍御史宋璟等人。   就像薛绍对太平公主说的那样,武则天不会当真依靠武承嗣等人与一群酷吏来治国,这个国家始终都需要真正的人才,御史中丞李昭德就是其中的一位。   武则天非常欣赏李昭德的精明强干与刚正不阿,尤其近来越渐宠信,好像还有意拜他为相。   稍后李昭德入内觐见,武则天问他何事,李昭德说陛下将要颁布“禁屠令”,臣特来劝止。   武则天就笑,说你是御史中丞,该去监督满朝文武的德性操守,怎么管起牲畜的死活来了?   李昭德说臣既是御史中丞也是天子脚下的一任朝官。臣既然看到了君王有不恰当的行为就应该上言劝谏。君王是否采纳另当别论,臣若闭口不言,便是明哲保身尸位素餐。   君臣二人争得正热闹,薛绍应诏到了御书房外。   武则天便道:“李爱卿,薛公向来见解独到,不如听他作何说辞。”   李昭德就冷笑,“陛下,薛公能征惯战威震天下,此等英雄人物微臣由是敬佩。但要说他见识广搏熟知民生精通政要,臣,委实难于相信。”   武则天微然一笑,“你会相信的——宣,赵国公入觐!” 第0944章 忘却性别   薛绍进了御书房,一见李昭德也在。   薛绍对他不是太熟,只是在朝堂上见他站出来讲过几次话。在自己的印象里,李昭德是一个很“硬气”的家伙,硬到谁都去敢硬碰,包括周兴和来俊臣这样的酷吏,也包括武承嗣和武三思这样亲王,甚至包括武则天本人。   这样的御史其实不少,格元辅与宋璟也很出名。但他们目前都没有李昭德表现得这么“拉风”。   在如今的这个朝堂之上,李昭德已经算是一个“异类”。原本他早该死过一千次了,但他非但没死还在不断的加官升职,直到今日做到了御史中丞成为了来俊臣的直接上司。当然,他能创造这种“奇迹”完全是仰仗了武则天对他的宠信。也正因为女皇的特殊优待,李昭德一直表现得有点清傲,谁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或者说,他天生就带着这种清傲的性格基因,当年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   李昭德见了薛绍倒是拱手拜了一下,薛绍点点头算是回了礼,然后参见武则天。   “承誉,你来得正好。李中丞特意前来劝止《禁屠令》。”武则天说道,“对此,你有何看法?”   薛绍淡然道:“陛下,这件事情不是在朝堂之上公议表决过了吗?”   “公议与表决是一回事,朕现在,就是想要听一听你自己的见解。”武则天明显是在有意逼问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陛下,臣主管军事。本职之外即是外行,因此不便多言。”   李昭德冷笑起来,但没说话。   薛绍侧目看了他一眼,“李中丞为何发笑?”   “倘若满朝文武都如薛公一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天下何以为天下?”李昭德说道。   薛绍淡然一笑不予相争,只道:“说得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术业有专攻,薛某向来不喜参与份外之事。”   李昭德冷笑不语。   武则天说道:“承誉,倘若朕非得逼着你,发表一番见解呢?”   薛绍苦笑,“那臣,也只好胡言乱语一番了。只求陛下莫要治罪,也莫要笑话。”   “说。”武则天兴趣大起,“朕先赦你无罪,更不会笑话于你。”   李昭德也竖起了耳朵来听,心想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道道来?   薛绍拱手拜了一拜,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佛门犹禁杀戮。陛下兴佛,以仁爱驯万民。臣赞同。”   李昭德嘴角一扬再度冷笑,心说果然只会拍女皇马屁!   “嗯。说下去。”武则天点点头。   薛绍话锋一转,“但是颁发《禁屠令》,臣不赞同。”   武则天微微一惊,“理由?”   李昭德也略微吃了一惊,这是何故?   薛绍说道:“圣人之理,恩及昆虫泽及草木,乘天气而生随寒暑而动,此谓顺天应人。然而,江南诸州以鱼为命,河西之地以肉为斋,此百姓生存之道。陛下禁屠,只因私心好佛而发一己之仁恤,却让百姓万民陷入衣食困顿。尤其是征战在外的将士,若无肉食补身,定然体虚乏力无心为战。倘若上了战场,其性命何其堪忧?若是因此而战败,疆土沦丧百姓荼毒,佛祖见之又该何忍?所以臣认为,禁图令乃是虚图名声而实害百姓的矫枉过正之举,不该予以推行。”   此言一出,武则天的表情都僵硬了。   李昭德也愣住了,心道薛绍你的胆子比我还大啊,这和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人有什么区别?   “陛下,君无戏言,你已经赦臣无罪了。”薛绍拱着手,俨然是怯怯地说道。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恢复过来,说道:“承誉,此番言语你在朝堂之上,为何不说?”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陛下,臣专管军事。诸如禁屠令这一类事情已经有人在管,又何须臣来越俎代庖?臣自忖才学品德皆不如人,更不敢胡乱插嘴以外行预于内行。万一因此而误导了陛下,岂非是祸国殃民害人不浅?”   李昭德不由感觉一阵脸上发烫,心说你是在骂我多管闲事吗?   “当然了。”薛绍笑了一笑,再道:“朝廷广开言路陛下从谏如流,这是好事。臣只是性情使然,不喜多言。”   武则天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你无非就是不愿拜相,又何须左右搪塞极尽推卸之能事?”   李昭德顿时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不想做宰相?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呵呵呵!”薛绍笑了一串,“臣绝无此心。陛下莫要错怪于臣!”   武则天笑了一笑,“李爱卿,你还有话讲吗?”   李昭德怔了一怔,拱手一拜,“陛下,臣想说的,薛公方才都已经说过了。臣只添一句,臣附议。”   “那你可以退下了。”   “臣告退。”   薛绍连忙拱起手来,“臣适才言语失当多有冒犯,还望陛下恕罪!”   “朕早就恕你无罪了。”武则天不以为然的微笑道,“再说了,你的见解鞭辟入里很是恰当,朕宜当采纳,更应奖赏于你。”   “陛下,奖赏就不必了。”薛绍笑道,“能让出征的将士吃上肉,臣就很高兴了!”   武则天呵呵直笑,“朕会即刻收回《禁屠令》,并另下一令,着狄仁杰在灵州给西征大军预备五万匹牛羊以充军资。如此,你可曾满意了?”   “陛下圣明!”薛绍抱拳就拜,“臣代西征军数万将士,谢过陛下了!”   武则天微笑的点了点头,“听你口气,西征军的组建一事,已有眉目了?”   薛绍说道:“陛下,臣已经找几位将领谈过了。臣认为,由王孝杰挂帅西征最为妥当。”   “理由。”   “理由有三。”薛绍答道:“其一,王孝杰对吐蕃的了解远胜满朝文武任何一人。其二,安西虎师在西域享有威名,他们对那里的情况十分熟悉。其三,王孝杰曾经被吐蕃俘虏,这是他一生的耻辱。太宗曾言‘使功不如使过’,王孝杰如若出战,必定竭尽全力一血前耻。再者安西虎师一直都以收复西域为己任,因而士气无忧战意爆棚。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非王孝杰不可!”   “换作是你,都不行?”武则天问道。   “不行。”薛绍说道,“北伐突厥,臣一马当先不让他人。西征吐蕃,除王孝杰再无第二人!”   武则天听完后沉思了片刻,说道:“王孝杰走后,拱卫京城的左卫兵马,谁人统率?”   “还请陛下自择良将以统之,臣不便参与。”薛绍说道,“臣只谈西征之事。夏官已经拟出初步计划,西征军兵员总数大约定在六万人。臣将从右卫洛水大军当中抽调四万兵马给王孝杰,其中有三万人是安西虎师旧部精锐,另有一万新军。以老带新,乃是我朝用兵的传统,用以保持军队的活力与后继。另外的两万兵马,就让王孝杰在左卫人马当中自行抽选。”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心说交出虎师旧部之后,洛水大军将会实力大减,左卫人马反而会更多。薛绍不贪兵权不记私怨一心为公,确是难得!   “不如,还是由你来举荐一位良将,暂代王孝杰统率左卫大军吧?”武则天说道。   “陛下恕臣无礼,臣确实不宜参与此事。”薛绍说道,“如今,臣既统夏官又率右卫,倘若再荐一将统率左卫,则京城王师尽在臣一人之掌握。国家安危全系一人之身,这是下下之策。再者,纵然陛下不怀疑于臣,臣也会被满朝文武与天下人所疑。因此,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武则天轻轻的点了点头,不由得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心说倘若武承嗣有薛绍的一半之才干或一半之胸襟,朕还能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陛下,是不是可以考虑,亲自接见一下王孝杰?”薛绍提议道。   “好。”武则天欣然点头,“你觉得,谁人可以辅佐王孝杰出征?”   薛绍说道:“唯有阿史那忠节可以劝止王孝杰。因此臣提请,让阿史那忠节做他的副手。”   “征伐谋战全赖于卿。”武则天再次点头,“承誉,你辛苦了。”   薛绍呵呵一笑,“陛下,臣可是拿了奉禄的。份内之事,谈何辛苦?”   武则天也是呵呵一笑,“倘若满朝文武都能如你一般尽职尽责,朕早已高枕无忧每日清闲了!”   “陛下,臣请告退。”薛绍拱起手来。   “何必急着走呢?”武则在道,“少时王孝杰来了,我们一起谈一谈。”   “陛下,还是不要了。有我在场,王孝杰浑身上下一万个不舒坦,怕是半天也哽不出一句话来。”薛绍笑道,“臣现在动身上船,还来得及。府里的鲈鱼吃完了,公主殿下又要念叨了。”   “哈哈!”武则天顿时大笑,“你何时才能给你的岳母,也孝敬几尾亲钓的鲈鱼呢?”   库狄氏也插了一言,“就是啊,哪有只疼媳妇不敬岳母的道理?——呶,这里还有一位师娘呢!”   薛绍哈哈的大笑,“明天,臣挑几尾最大最鲜活的鲈鱼,亲自送进宫来孝敬陛下,孝敬师娘!”   “去吧,去吧!”武则天呵呵直笑的摆手。   “臣告退。”   薛绍退出御书房,大步走了。   武则天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对身边的库狄氏说道:“华阳,你年轻时遇到过薛绍这一类的男子吗?”   库狄氏寻思了片刻,然后笑道:“先夫当年也就是老成了一点,但是他既富于情趣又勇于担当,疼惜妻子爱护家人,勤学博闻多才多艺,文武全才忠肝义胆。想来,他师徒二人倒有蛮多相似之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武则天微笑的点了点头,“你和太平都是命好,能够遇到命中的伟岸男子,做一回真正的女人。朕,几乎都已经忘却了自己的性别。” 第0945章 征服中原   冬去春来,于都今山的积雪在逐渐消融。鸷伏了一整个冬天的牛羊走出了圈外,啃食逾冬未灭的牧草和逢春新长的嫩芽。   骨咄禄可汗升帐春议,各个大小部族的酋长哪怕驱驰千里也会应约而来。这是突厥汗国最重要的一次集会,将关系到每个部落接下来一整年的兴衰与收成。   可汗的大毳帐里已经聚集了上百人,环环而坐。毳帐的正中央升起两堆旺旺的大火,烤着一只肥羊,炖着一锅热酒。   骨咄禄和他的弟弟默啜,显然是这一场集会的主角。等各个部族的首领到齐之后,骨咄禄便要开始宣布今年的牧区和猎场的划分,以及一些重要的人事任命。主管军事的默啜则会开始与众位大首领商议,今年的军事计划。   战争与掠夺就像放牧与打猎一样,是突厥汗国一项重要财富来源。有很多的生活必须物资,是草原上难以生产或是根本没有出产的,比如食盐、茶砖、粮食、陶瓷还有铁器。贵族们则是更加喜欢南国的丝绢、珠宝、古玩绘画和风情万种的美女。   这些,他们只能通过南国的君王赏赐或者争战掠夺来获取。当然还有一条通商的途径,但突厥与南方的大周目前处于敌对的状态,这条途径自然无从说起。虽然偶有胆大的汉商往来走私贩卖一些物资,但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而且贵得离谱。   诺真水一战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突厥的各部首领们没有遗忘战争带来的伤痛与仇恨。但是此刻,他们更加需要南国的物资来维持他们正常的生活。   要么发动战争,要么请和通商,这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在所有团团坐定的首领酋长当中,有一个人特别引人注目。骨咄禄可汗新招的驸马,唐朝降将王昱。   虽然他也换上了一身突厥贵族的服饰,虽然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动都没有动过一次,但他仍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居然也出席了今天的这个会议,就不得不引人猜想深思,难道可汗想要启用这个敌国降将?!   各部酋长与首领到齐,骨咄禄站了出来,宣布今年的春议正式开始。   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骨咄禄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王昱,公主怀孕了没有?”   王昱的突厥话还说得不太利索,听懂却是问题不大。于是他答了一句,“没有。”   “那你该努力了。”骨咄禄笑道,“半年之内,务必让公主怀孕。”   王昱低下头一脸通红,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众部头领都哈哈的大笑。这种事情在南国的朝廷上绝不可能公开的说,但在突厥的牙帐里,那是司空见惯。很多首领在这里一碰头就先聊起了谁家添了大胖小子,谁家又新娶了好生养的丰臀婆娘。   骨咄禄开始划分草场与猎区,各部头领开始吵吵嚷嚷争来抢去,牙帐里变得如同集市一般。并非是对骨咄禄可汗不敬,这是他们的传统和风格。   王昱呆坐其中一言不发,像是一条湍流大河之畔埋于河滩的石头。   耗时良久,草场猎区总算大体划分完毕。默啜登场,说今年我们要对契丹用兵。各部头领都来说一说自己的意见。   这才是今日春议的核心重点,各部头领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纷纷表态说一定要大干一场。不少人争着抢着要打先锋争头名,这意味着他们更有机会第一个冲上去抢夺战利品。   争得最激烈的时候,有一个小部落头领站了起来,拿出一张字条对骨咄禄道:“大汗,昨日来的路上有个牧童拦住我,说有人给他一张字条让他转交给大汗。那人还留话说,如果大汗决定对契丹用兵,就将这张字条拿出来敬献给大汗。否则就不用了。”   众人无不惊奇。   骨咄禄亲自接过字条一看,当场脸色一变沉声而道:“去把那个牧童找来!”   小头领愣了一愣,“可汗,我是半路上遇到的,如何寻找?”   “那也去找!”骨咄禄说得斩钉截铁,“我派给你两百狼骑,在遇到他的地方挖地三尺的去找!”   “是!”小头领连忙领诺而去。   众人迷惑不解,惊讶无比的看着骨咄禄。   骨咄禄将字条收好,平静的道:“默啜,继续议事。王昱,你跟我来。”   在众人的惊愕注视之下,骨咄禄和王昱走出了毳帐,来到了帐后的山野之中。   骨咄禄稳步走在前面,王昱落后三步静静的跟着,身边有十名骨咄禄的狼牙铁卫紧紧跟随。王昱忍不住左右看了看这几个狼牙铁卫,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薛绍身边的郭安等人。   二者很相似,深藏不露的顶级高手,时常暗中帮助主人操办一些绝密任务,而且从不失手。   骨咄禄停住了脚,将纸条递到了王昱面前。   王昱迟顿了一下,伸手接过来看。   这是一张用汉字书写的字条,字体相当的工整美观,书法造诣已是不低。王昱看完了字条,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又将字条递了回去。   骨咄禄接了过来,面带微笑的道:“你认为这条谏言,是否可取?”   王昱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来的时间还不长,对汗国内部不了解,对契丹更加不了解。因此无话可说。”   “王昱,你一直不肯为我谋一事出一策。”骨咄禄说道,“是因为,你仍旧心念大唐?”   王昱沉默不语。   “现在,大唐已经没有了。那个女人已经改唐为周自己做了女皇。”骨咄禄说道,“我知道你在南方还有家人和妻子。但你觉得,那个心狠手辣的女皇会放过他们吗?”   “我不知道。”王昱随口答了一声,暗暗的长吁一口气。   一直以来,这是他心中的死症心结。   “我们就快要和大周议和了。到时候我争取把你的家人也接到草原上来。”骨咄禄说道,“与之恰巧的是,字条的谏言上也说我们不能再与大周为敌,至少最近的几年之内不能再与南国开战。你不觉得这个人,很有远见很有谋略吗?”   王昱不置可否,淡淡道:“他还说了,汗国现在不宜征讨契丹,应该尽早把矛头指向西方的突骑施。必须赶在大周收复弓月城与安西四镇之前,拿下突骑施。”   “你觉得如何?”骨咄禄问道。   这才是他现在,最想问的。   王昱皱眉寻思了片刻,说道:“我久离中原,不知内情。尤其现在已经改朝换代,我更是满头雾水。以我对女皇的了解,她是不会在继位之初派兵远征的。她会更加寄望于京城的防御能够固若金汤,所有的兵权都握在手边。唯有如此,她才能放开手脚铲除政敌打击异己,从而稳固自己的皇权统治。”   “你好像忽略了一个人。”骨咄禄说道,“你的老师,薛绍。”   王昱淡然道:“他没你想像的神通广大。女皇的意志,他左右不了。”   “何以见得?”骨咄禄饶有兴味的问道。   “女皇是一个亘古罕见的强人。她的意志,谁也无可改变。”王昱说道,“若非如此,当初家师也就不会两百骑出走京城,去往河陇。”   骨咄禄寻思了片刻,说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去年诺真水一战之后,令师在朔州登高一呼,唐朝各部兵马云集而来,契丹奚族唯其马首。尔后他挥军北上踏平黑沙,我们只能望风逃遁躲回于都今山。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能在北方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哪怕是你的祖师裴公,也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   “在军与在朝,完全两回事。”王昱仍是淡定,平静地说道,“兵权在握时,女皇不得不向家师妥协。回师之后,将归于朝兵散于府,带兵的将军就如同老虎失去了爪牙不再有太大威胁。女皇登基,武家儿郎必然堀起。武家长子武承嗣历来与家师不和,日夜寻思除之而后快。家师身为先朝外戚与李氏驸马,将很难在武周一朝长久立足,女皇也会对他严加防范。此情此景,可汗觉得家师还能左右大周的军国之事吗?”   骨咄禄双眉微皱,陷入沉思。   “就如同,我也不能左右突厥汗国的军国大事一样。”王昱补充了一句。   骨咄禄微微一笑,拍了拍王昱的肩膀,“汗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但的确不是现在。你应该赶紧让公主怀孕,最好生下一个儿子。否则谁都不会相信,你的心与魂真的已经落户于草原了。”   “我并不渴望得到你们的信任。”王昱淡淡的道,“落户草原本就不是我的初衷,更不是我的理想。我只希望能够回到南国,与我的家人团聚。”   骨咄禄并未生气,仍是淡淡的微笑,“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我要你娶妻生子,也并非是想凭借他们来要挟于你。我是希望你能在这里有一个新的家,找到新的归宿。”   王昱微眯眼睛,看向遥远的南方,“可是我的根,永远在南方。”   “汗国与大周议和之后,将会延续很长时间的和平。”骨咄禄说道,“或许某天,你将会有机会回到洛阳去看望你的家人。甚至是,亲自把他们接到草原上来定居。”   “如果是一介平民,这不难。”王昱摇了摇头,“但是王昱,永远没有这个可能。”   “那你就只能二选一了。”骨咄禄拍了拍王昱的肩膀,“定居草原,或者回到洛阳。”   “如果我选洛阳呢?”   “征服中原,洛阳就是你的封地。”骨咄禄微然一笑,“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第0946章 麒麟与土犬   阳光温柔春江水暖,正是施种与踏青的好时节。   薛绍已经不做蓝田公子好多年,但是今年的春天,他的娱乐生活却是如此的丰富。泛舟钓鱼这些日常活动姑且不提,金谷园里的景致已是美不胜收,薛绍迁就太平公主的兴趣,好几次发贴请来一批闻名京华的才子文人,在此聚宴赋诗。带上全家人去到郊野踏马寻春渔猎野炊,也是他最近爱做的事情。另外薛绍还在计划着来一趟长假旅游,蓝田县的瑶池玉林一直荒废着,是时候派人去清理一下用作度假山庄了。等到虞红叶回来,那里也好派上大的用场。   就在薛绍计划着重操旧业回归纨绔的时候,武则天叫他前去议事。原来是突厥的使团已经到了太原,不日即将抵达京城。   薛绍以为,武则天又要让他担任外交使臣了,这可不是一件能让他喜欢的差事。不料武则天的说辞恰好相反,她说突厥的使臣发来一份请命书,说请求不要让薛绍负责这一次的外交谈判。除他之外,谁都可以。   薛绍都快懵了,这他妈算哪门子的请求?   武则天则是笑了,她说突厥人已经在战场上被你打怕了,肯定不愿意在谈判桌上再见到你。   “他们是怕,我再阻止陛下赏赐美女吧?”薛绍冷笑。   “兴许是吧!”武则天微笑道,“朕答应你,此次不会赏赐美女给他们。以后,朕也不会再把我们的人口送将出去。”   “陛下圣明!”薛绍拱手而拜,说道,“再者臣认为,钱粮珍宝也不宜赏得太多。不然,突厥还以为我们人傻钱多好欺负了!”   “人傻钱多?”武则天呵呵直笑,“中原民丰物阜,他们眼馋,那也得他们有本事才能拿得走!”   “陛下好气魄!”薛绍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已经在战场上把他们揍怕了,还把他们堵在了大漠以北出不得门。他们迫切需要我们大唐出产的很多生活物资,又无法再通过战争来获取,那就只能通过贸易来达到目标。臣建议,如果突厥请求通商,我朝可以答应开启边境贸易。但是这个贸易市场必须由官府严格把控,不能放任地方自主或是私商滥行。这样一来,我朝就可以通过强硬的操纵贸易商品的价格,来对突厥的经济进行强有力的压制,从而在根本上对他们进行削弱与控制!”   “承誉,此论甚高啊!”武则天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你一直只是带兵打仗,怎会比地官(户部)和政事堂的臣工们,还要想得更加深远?”   “陛下,臣也就是在书中偶然看到了相关内容然后略有所悟,如今未加细想便拿来班门弄斧了。臣惭愧!”薛绍如此说道,心中却在想道:这些经济大战的小伎俩,都是美帝之流用在我们身上的阴招。光是一台苹果手机就让他们赚到手抽筋,与此类似的还有许许多多数之不尽的商品。大到军舰飞机小到罐头饼干,就是凭借这些东西,让他们像马蟥一样扑在我们身上吸了几十上百年的血。   “你不用谦虚更不必惭愧,你的想法确实让朕有了茅塞顿开之感。”武则天说道,“两国都在渴望和平,讲和休战是大势所趋。但无论战和,两国之间的较量永远不会停止。适才你说要通过贸易来压制与削弱突厥,朕觉得甚为可行。无需战斗便能把敌人死死的摁在地上动弹不得,这可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划算多了。朕认为这是一条强国克敌的好计策。或许某日,它还将成为我们的一项重大国策。”   “陛下圣明。”薛绍再次拱手一拜,却在心中笑道:如今这个时代讲究重农抑商,换作是别的皇帝哪怕是李世民那样的明君,都将很能接受我的这个“商战”思路。但武则天出身商人之家,头脑当中有着浓烈的商人意识,执政之后也一直都在大力推广商业、提高商人的社会地位。她肯定不难意识到,我这个思路的独到之处与特殊价值!   “承誉,不如你还是来政事堂……”   “陛下!”薛绍突然很是无礼的打断了武则天的话,笑呵呵的道,“臣想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为何请假?”武则天苦笑了一声,心说朕的话才说一半你就打断了,如此死活不肯拜相,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薛绍笑呵呵的道:“近日无甚大事,再加上突厥的使臣也指名不想见到微臣。因此微臣想要携家带口去往西京蓝田小住一段时间。顺便,也好巡视一下渭水大营,看一看西征大军还有什么准备不充足的地方。”   “何时归来?”武则天问道。   “武举之前,必然回来。”薛绍答道,“倘若有事,陛下派一快马去唤,微臣即刻返京。”   武则天迟疑了一下,说道:“你走后,拱卫京师的两卫大军,将会群龙无首。”   薛绍眨了眨眼睛,“陛下还没有想好,接替王孝杰统兵的人选吗?”   “没有。”武则天说道,“朕思来想去,谁都不合适。不如,还是由你来举荐人选吧?”   “陛下,这不合适。”薛绍苦笑,“臣最多只能是说,在臣离开洛阳的这段日子里,暂由夏官侍郎姚元崇代我执掌右卫大事。日常事务,仍由党金毗与郭大封各自负责。”   “姚元崇?”武则天点了点头,“此人不错,你放心朕也放心。但是左卫大军的统帅人选,仍是当务之急。”   薛绍心里知道,武则天这是不肯放过自己,非要自己表个态了。于是只好说道:“不如陛下说几个人选,微臣倒是可以提供一两点意见。”   武则天的眼睛微微一亮,便道:“朕想从外地调人回京,执掌左卫兵马。你意下如何?”   “当然可以。”薛绍道,“不知陛下,看中了哪些人?”   武则天便道:“河源军黑齿常之与娄师德,是为首选。定襄唐休璟,黑沙薛讷,丰州郭元振,也都不错。你来给朕参详一番?”   薛绍一想,唐休璟、郭元振和薛讷这些人,全是我的死党。我若举荐他们回京统帅左卫大军,神都兵马将要尽落我手。倘若如此,说不定武则天今晚就会下令捕杀于我!   于是薛绍道:“黑齿常之当世名将,战功赫赫威震敌胆。这样的人才更加适合镇边守国御敌于野,如此方能人尽其才。娄师德进士出身才学渊博,投笔从戎之后又屡建功勋,在军中也颇具威望。臣认为,娄师德是为最佳人选。”   武则天微然一笑,“你怎么就不说一说,薛讷与郭元振等人?”   薛绍道:“他们或许也能胜任,但边境刚刚止战受降城初初新立,他们目前的职责关乎我朝未来的百年国防之大计。因此臣认为,他们暂时不宜调离目前的职守。”   “言之有理。”武则天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朕会慎重考虑你的意见。”   薛绍笑了笑,“陛下,这请假的事情……”   武则天呵呵直笑,“你最近是不是玩上了瘾,心都野了?”   “嘿嘿!”薛绍笑了起来,“难得春日好阳光,臣的确是想好生玩乐一番。这些年来,臣很少有时间能够好生陪伴家人。现在,臣想要好好的弥补一下。”   “在理。”武则天微笑点头,“那你去吧,朕准你一月假期。但有急事,朕会专派快使与你联络。”   “谢陛下!”   稍后薛绍回到了家里,消息一宣布,举家欢腾!   太平公主固然也是高兴,但是她也有所担忧。于是她私下对薛绍道:“薛郎,你现在离开京城,会不会风险太大了一点?”   薛绍道:“你是担心武承嗣等人趁机作梗,夺我兵权谋我性命?”   “可不!”太平公主说道,“那群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家伙,每天光会煽风点火说你坏话。万一他们趁你远离京城想要害你,你手边没有兵权,该要如何防范抵敌?”   “我在家或是上朝的时候,也没有随身带上千军万马啊!”薛绍笑道,“我手中的兵权与众不同。它不是一枚紫金鱼符,也不是一个爵位官职。权力在于人心,只要薛绍还活着,薛绍这两个字就是兵权。懂了吗?”   “是是是,你厉害,你骄傲!”太平公主飞了他一个小白眼,再道,“那万一武承嗣要在幕后捣鬼玩阴谋,坑害你的袍泽同僚。你人不在京城,又该如何应对?”   薛绍神秘一笑,“放心吧,武承嗣最近不敢胡言乱语瞎折腾了。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   太平公主微微一惊,“怎会如此?”   薛绍小声道:“武承嗣私下进言,想让岑长倩率领娄师德、黑齿常之前去西征,还想把我调出京城远镇河源,然后由他执掌京城兵马。此言一出,你娘都对武承嗣动了杀机。或许你娘不会真的杀了他,但是狠狠的敲打震摄一番,怕是难免!”   “嘿嘿!狗肉宰相果然作得一手好死!”太平公主笑了,“我听说,李昭德可能会要拜相。恐怕就是为了取代武承嗣吧?”   “这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娘仍旧没有放弃让我入阁为相的念头。但是我,又一次机智的拒绝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选择在这时候离京休假,就是为了让你娘看个清楚,我半点也不想与武承嗣相争高下,更没兴趣对他咄相逼落井下石咄。在武承嗣积极谋夺兵权的同时,我却毫不在意的放下兵权远离朝堂。两相对比,你觉得你娘会更加信任于谁?”   “那还用说?麒麟与土犬,谁都知道该要如何选择!”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你说的那些事情,又是婉儿告诉你的?”   薛绍异常机警的轮了轮眼珠子,“能不提她吗?”   “噢!”太平公主也像模像样的轮了轮眼珠子,“那睡她怎样?” 第0947章 月光爱人   太平公主府里忙活上了。   这么一大家子人要长假远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随行之人除了薛绍的妻妾儿女,还有公主府的班剑舞伎和仪仗甲兵四五十人,以及郭安、吴铭、并州归来的段锋等部曲三十余名。再加上厨子、马夫、杂役和宦人侍婢等,总数不下两百人之多。   大小事宜足足准备了三天,才算妥当。   临行之前,薛绍和太平公主去宫里走了一趟向武则天辞行,正巧又遇到武则天在接见大臣商议国事。于是太平公主留下等着,薛绍去了官署和姚元崇交待一些事情。   太平公主等了片刻,遇到上官婉儿从外面回来。   上官婉儿连忙上前叙礼,太平公主则道:“婉儿,我离京之后,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公主有命,婉儿必当遵从。”上官婉儿答道。   太平公主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我们举家远游,公主府里自有府吏杂役留守,只是赵国公府那边没人照应。你若得闲不妨抽空去看一看,打个照面也好。最好是,你可以请你母亲一同过去小住几日。这宅子空着没有人气,可就很容易腐蠹了。”   “婉儿乐意能为公主殿下效劳。早晚若得空闲,必去府上照应。”上官婉儿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多谢你了!”   此后薛绍夫妻俩一同辞别了武则天,回到家里。次日一大早,就带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家,往西京长安而去。   携家远游,这本是一件挺私人的小事。但既然是薛绍和太平公主干的事情,朝野上下就响起了一片猜测之声。很多人不理解,如今武承嗣步步紧逼直指东宫,李唐旧臣奋起反抗寸步不让,双方往来搏斗胜负交替各有死伤。在这个朝堂政治斗争最为激烈的节骨眼上,薛绍怎会抛下军队和朝政,举家远游而去?   还有太平公主,虽然她一直都没有直接参与朝政,但她和女皇的关系向来密切非常,谁也不知道她私下给女皇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此前宋之问的案子不就是她发起的吗?宋之问可是女皇欣赏器重的御用文人,还是武承嗣的亲密党羽和嫡系心腹,哪怕是当朝宰相也不敢轻易招惹于他。但是太平公主玉手翻覆火中取栗,倾刻之间就叫他人头落地并且遗臭万年。   此等能量,岂是等闲?   看到宋之问的死,很多人不由自主的想到多年以前张窈窕的死。同样是杀人,但区别却在于一个是鲁莽无知的受人挑唆,另一个是大师级的权谋手段。   如今之太平公主,还有谁敢忽视?   他们夫妻俩选择在这时候离开京城,究竟作何思量,是何打算?   薛绍和太平公主轻松愉快的游玩去了,身后除了留下一排车辙,还留下了若干的迷团和猜测。   上官婉儿一如往日那般,白天在女皇身边秉笔用事,晚上回到家中读书写诗陪伴母亲。   生活一如既往,仿佛没有半点的改变。但上官婉儿一连几日的精神恍惚魂不守舍,书读不进诗写不出,连给女皇拟旨下敕都出现了好几次错别字。要不是库狄氏及时发现提醒她更改,怕是很难逃过女皇的斥责和惩罚。   上官婉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烦意乱。心里某处地方好像是空了,甚至有一种失去了至亲之人的混乱错觉。   “其实,他在西京蓝田和在神都公主府,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哪怕当初他远征千里,我也不曾有过太多的思念。”   “但是为何,我现在却有了此等蚀骨蚀心之感?”   上官婉儿反复的问着自己,却始终得不出答案。   但凡认识上官婉儿的人,无不赞她才华出众聪慧过人。但是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愚蠢透顶。明明知道他已经有了太平公主,明明知道自己和他不会有一个完整的未来,明明知道他就是那一个自己最不应该去爱上的人。   为何,还会越陷越深?   “我的理智,我的聪慧,甚至我的狡诈、我的八面玲珑……全都死到哪里去了?”   薛绍已经走了十几天了。   这天上官婉儿和库狄氏处理完了一批奏章之后,女皇突然道:“婉儿,三天之后便要举行郊祀,朝廷各部正在积极筹备。朕不希望出现任何岔子,你代替朕前去好生巡视一番。但有事由,马上回报。”   “臣遵旨。”上官婉儿郑重应诺。   “郊祀”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宗教仪式和政治典礼。天子通过南郊祭天、北郊祭地、五郊祭五帝来完成“绝地天通”与神明勾通,从而达到君权神授的至高目的。尤其是从魏晋南北朝以来,这样的告天祭地已然成为改朝换代的一个标志。武则天刚刚改唐为周登基为帝不久,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武则天看着上官婉儿,“朕看你气色不佳,定是劳累过度。趁此出宫的机会,你不妨去轻松的游玩一番。”   “陛下,臣一点都不累。”上官婉儿忙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份。”   “不必辩解了。”武则天微笑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朕只是希望你能保重身体养足精神,这样才能更好的为朕效力。”   “是,陛下!”上官婉儿不由得有些忐忑,心说我最近真是走火入魔,连陛下都看出我不对劲了。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这内廷里有成百上千的人朝思暮想取我而代之。我再这下去,真是不行!   于是上官婉儿也就当真打算,趁这两天好生游玩放松一番,调节好自己的心情。   离开御书房之后,上官婉儿就去跟母亲道了一声别,叫上几名宦人和侍女离开了皇宫,先去了郊祀的地点视察。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这次郊祀的重要性,都不敢粗心怠慢。因此上官婉儿根本没什么事情可做,女皇就是找了个借口放她出宫来散心游玩的。到了傍晚时分,身边的侍人来问是否去往驿馆下塌?   上官婉儿却是眉头一皱,以往自己出宫办差也曾多次在驿馆下榻,但总免不了被许多的大臣官员巴结骚扰,这令她烦不胜烦。这时她想到了太平公主临行的嘱咐,于是决定去往赵国公府落宿,这还真是一举多得了。   太平公主显然是留下了话,于是留守赵国公府的几名侍婢和宦人都对上官婉儿很是敬重,把她视作了主人一般。上官婉儿在府里随意的走了走看了看,一切无恙。然后她的眼神就落在了,薛绍时常用来钓鱼的那艘画舫上。   她不由得心中一动,我何不也试一试泛舟洛水随波逐流,想必会有一种别样的情怀吧?   于是她走到了船边,“有人吗?”   四名渔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整齐划一的抱拳而拜,“御正有何吩咐?”   看到这四名男子,上官婉儿不由自主的略感惊慌。她知道这艘船上的水手全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或是曾经纵横绿林的一方豪侠,或是杀人如麻的顶级刺客。   就在上官婉儿迟疑的这一片刻,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抱拳道:“御正勿慌,主人曾言见御正如见主人。御正但有差谴只管发令,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罢,四人一同单膝下拜。   上官婉儿眨了眨眼睛心中略定,“我想泛舟出府顺江飘游,可以吗?”   “请御正登舟!”鱼鹰放下了宽大厚实的舢板。   上官婉儿心想,这四个男人想必都是相当危险。但我信得过他,他的人是一定不会害我的!   于是她壮了壮胆子,留下了宦人和侍婢独自一人登上了画舫。   船很快就开动,驶离了赵国公府飘在了洛水之上。上官婉儿站在甲板之上,迎着冰凉湿润的河风,眺望着烟波浩渺的洛水,心境果然宽松了不少。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鱼鹰掌起了灯笼,船已经飘到了洛水中央。虽然大体安心,但上官婉儿始终觉得身边有四个男人左右都是不自在。于是她下令抛了锚停下船来,对鱼鹰道:“我想在此独处一夜。你们可以驾乘小舟先行退下,明日辰时再来驾船吗?”   “是!”四名鱼鹰抱拳应诺,整整齐齐的跳入了洛水之中。   上官婉儿吓了一跳,“春水幽寒!……”   鱼鹰果如其名,几朵浪花一闪全都没了人影。   上官婉儿芳心乱跳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不由得轻声自语:“他身边多是这种能人异士。朔州的斥侯,洛阳的鱼鹰,不同的来历和身份,一样的身手非凡唯命是从!”   天黑了,圆月悬于当空十分明亮。四周一片静谧,仅能听到河水拍打船身的声响。   上官婉儿静静的在船头站了许久,好像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渐渐的她感觉身上有一点寒冷,于是回到船舱的卧室里想找一件衣服披上。   曾经她进过这里一次,还看到薛绍四仰八叉的睡成一个大字,被子全都掀到了一边。那个睡相很是难看,像个调皮捣蛋不安份的孩子。   上官婉儿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来,随手一找,便在衣柜里发现了薛绍曾经披在身上钓鱼的白狐大氅。   白狐是很罕见的,这件狐皮大氅其实是用很多狐狸的腋下那一撮白毛,汇集织就而成。奢贵自不必说,有钱也未必买得到。   上官婉儿将它拿了出来,手感异常的柔和舒适。披在身上,隐约能够闻到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这让上官婉儿感觉特别的心怡。仿佛,就像是落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披上狐裘,上官婉儿重新回到了甲板之上。   天色仍是那么黑,月亮仿佛更大更圆了。洛水的声音富有节奏的轻轻拍响,像是一首催眠曲。   上官婉儿来到那天,他和薛绍坐着谈事的地方。   “他说,他经常摒退了扈从,任由画舫顺江飘流,然后独自躺在这块甲板上睡觉。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上官婉儿慢慢的躺了下去,银白的月光如同实质一般洒落在身上。她久久的凝视着天空,感觉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我乘着你的船,穿着你的衣服,躺在你曾经躺过的地方。看着你,曾经看过的夜空和月光。”   “却无法想像,你此刻的模样。”   “什么时候,我把你的姓名刻进了我的骨髓?”   “什么时候,我学会了因你而心伤?”   天空渐渐变得模糊,上官婉儿闭上了眼睛。两滴眼泪悄然的从她眼角滑落,轻如珠玉的落在了甲板之上。   她希望自己就能这样睡去,睡在月光里,睡在他曾经睡过的地方。   许久。   一双脚,穿着一双白色的袜子,轻若无声的走到了上官婉儿的身边。   她竟然毫无察觉,直到他在身边坐了下来。   她弹坐而起,惊慌失措的瞪圆了眼睛。眼睛里全是红红的血丝。   他扭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微笑,镀着一层温柔的月光。   “你答应过我的,不再哭泣。” 第0948章 失忆的那一天   上官婉儿的脑海里变成了一片空白,她的眼神,就像她出生之后第一次睁开时的那样懵懂、迷茫、恐惧又欣喜,看着薛绍。   “如果这是梦,我希望我永远不要醒来!”她说道。   薛绍伸出一只手,轻轻触摸她的脸,抹去她眼睑下的泪花,“你答应过我,不再哭泣的。”   美若星辰的双眸轻轻一眨,泪水淋湿了薛绍的手指。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她说道。   “就如同,我有多爱你。”他伸出了手,揽她入怀。   她翻了一下身,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哭得歇斯底里。   连她自己都吓倒了。至从记事以来,自己还从未这样哭过。   活在皇宫里,笑是一门必须的功课,哭则是一种无耻的奢侈。   薛绍没有说话,紧紧的抱着上官婉儿。他拉扯着白狐大氅将她紧紧裹住,不想留一丝缝隙。因为她的脸和手都已是冰凉。   上官婉儿哭了很久,哭得自己都要忘记了时间。   她不由自主的蜷起了身子,像一只小猫那样蜷着,完全藏进了他的怀抱当中。她感觉身上好温暖,好温暖。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再也不会分开。   过了很久。   上官婉儿像个婴儿一样从襁褓中探出头来,充满灵气的漆染双眸,近近的看着薛绍。   “你怎么回来了?”   “朝廷郊祀,哪能少了夏官尚书?”   “何时来的?”   “在你开船之后不久。”薛绍微然一笑,“我来找我的船,准备明天去钓一天的鱼。到了府上却只发现四条水淋淋的鱼鹰,刚好从水底爬起来。”   “是我偷了你的船。还把你的人赶下了水。”上官婉儿笑。   “我的世界,你就是女王。”薛绍轻抚她的脸庞,“女王必须霸气,女王的事情不能叫偷。”   “那如果我跑到了太平公主的世界里去,偷了他的男人,又该怎样?”她既调皮,又挑衅的看着他。   “偷完之后,记得早点回来。”薛绍笑,“小嘴儿擦干净,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上官婉儿羞红了脸,又藏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清楚的可以听到他的心脏在强有力的跳动。   月光将两人包裹在一起,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一体,永远也不会分开。   上官婉儿像一小猫那样慵懒的蜷在他的怀里,被他强壮而有力的臂弯紧紧抱着。不用担心摔下去,不用担心宦官来打骂不用担心宫女来欺负,也不用担心女皇突然来问罪,甚至不用担心天塌地陷整理个世界就此毁灭。   她从未见过她的父亲,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在上官婉儿看来,世间万千情愫,唯“心安”二字最难得。   过了许久,上官婉儿突然道:“你以为,我还记着他吗?”   薛绍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前太子。”上官婉儿说道,“你杀周兴的时候,顺手也杀了丘神勣。虽然他也该死,但朝堂之上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丘神勣却是从来没敢招惹过你。”   薛绍抱着她,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手上轻轻的拍着她。这让上官婉儿感觉,像是一位父亲在哄小女儿睡觉。   “你为何不说话?”她追问道。   “他招惹过你。所以,他就该死。”薛绍道。   “他没有招惹我。”上官婉儿道,“他只是逼杀了前太子。”   “他让你伤心了,所以他就招惹了。”   上官婉儿仰起头来,拿右手小指头上的粉红小指甲,轻轻扣了一下他下巴上的青黑又坚硬的短短须髯,小声的嗔笑,“你太霸道了。半点也不讲理。”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薛绍说道,“当你迫切希望能和别人讲理的时候,其实就是自己软弱与无助的时候。当你有了足够的力量,对于那些可憎之人,讲理早已变成了一种多余。”   “你在跟我讲道理吗?”上官婉儿一边轻轻拨弄着他的短短须髯,一边问道。   “我错了。错得离谱。”薛绍笑道,“男人能做的最蠢的事情,就是跟女人讲道理。”   上官婉儿也笑了,“我早已忘记他了。”   薛绍微微一笑,不说话。   “你不信?”   “这不重要。”薛绍道,“我在只乎,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在乎。”上官婉儿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迷迷糊糊的喜欢上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的又忘记了他。在认识你之前,我经常会去想念他,为他写诗。但实际上,我和他都没有说过太多的话。直到他死去的哪天,或许他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子,曾经喜欢过他。”   薛绍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只要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面就全都是你。”   “我都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也忘记了当初喜欢他的那种感觉。”   “我好多次嘲讽自己,上官婉儿,你真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   薛绍眉头略微一皱,“胡话!”   “但后来,我又说服了我自己。”上官婉儿微然一笑,“我说,上官婉儿,你对前太子的那一番相思,根本就无关爱情。那最多只能称得上是一场相遇。就算你曾经自以为真的爱上了他,那也是个不堪一击的事实。因为,如果你真的爱上了前太子,就不会再爱上另一个男人。”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是在骂人吗?”   “没有。”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别人怎么样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上官婉儿的心很窄。那里,只能放下一个男人。”   薛绍笑呵呵的点了点头,“我的心,却一向很宽,里面住了好多人。”   “其中有婉儿一个吗?”她问道。   “有。”薛绍笑了一笑,“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对谁都不公平。但是没办法,这已经是事实。”   “什么办法呢,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真正的公平可言。哪怕是乡间一个拥地十顷的老叟,也会多娶几个妙龄妾室。或有一日,他还会把那些妾室当作牲畜一般的贱卖了。”上官婉儿说道,“像你这样的男人如果身边只有一个女人,非但无能,还将违法。所以,你既爱太平公主,也爱上官婉儿。或许你还爱着月奴、琳琅、陈仙儿和玄云子。可能除了太平公主,我们最庆幸的事情就是你一直都爱护着我们,你不会把我们当牲畜一样的贱卖了。”   薛绍皱了皱眉头,“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是在报怨。”上官婉儿微笑着,轻抚薛的脸庞,“我是在说,当我爱着你的时候,你恰好也是爱着我的。对上官婉儿来说,这已是上苍给她最好的恩赐。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薛绍捂住她的手掌,有些冰凉。于是他把她的手塞回了白狐大氅里,对她道:“我爱太平公主,是因为我找不出一个,不爱她的理由。她就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她,薛绍将是不完整的。”   “那么上官婉儿呢?”她好奇的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我爱上官婉儿,仅仅是因为……我爱她!”   “没有理由?”   “没有。”   上官婉儿又缩了缩身子,把脸贴到了她的胸膛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听着他的心跳。   过了片刻。   “好大的月亮,好白的月光。”她的眼睛透过白狐大氅的空隙,看着天空。   “我想请他帮个忙。”薛绍说道。   “请谁?”   “月亮。”   上官婉儿笑了,“你怎知道,他会帮你?”   “因为上面住着月老。”他笑道。   上官婉儿又探出了头来,近近的看着薛绍。她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唇,宛如夜魅的轻声说道:“你想请他,帮你什么忙?”   薛绍微微一笑,轻声道:“人的一生总是很短。我们会在岁月当中遇上各种各样的人,也会在岁月当中遗忘一些曾经的故人。会有那一天,我们都将死去,不复存在于这个世上。”   “等到若干年以后,世上不会再有我们的痕迹,和我们的传说。这个世界将会完全的遗忘我们,就如同我们从来没有来过。”   “所以我想请月亮帮个忙。请他帮忙一直记住,曾经有一个叫薛绍的男人,爱上了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子。”   “一直记住?”上官婉儿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那会是一千年,一万年?还是万万年?”   “从现在,直到月亮失忆的那一天。”   上官婉儿的嘴唇吻了上来。   她懒懒的翻着身子,渐渐变成了一个两人对坐相拥的姿势。   她散开了她的长发,迎风飞扬着。如同一朵浓墨,化在了一潭秋泓之中。   她肩上的披帛悄悄的从白狐大氅的底沿递了出来,河风吹拂,让它轻飘飘的落在了一旁。   然后是襦裙,然后内衣,然后是文胸。   再然后,是薛绍的腰带,薛绍的锦袍。   她双手抱着他的脖子,微微仰起身来,用额头轻抵着他的额头,看着他。   “你的女人。你喜欢吗?”   薛绍将白狐大氅扯了一扯不让冷风吹进来,然后双手轻抚着她的腰肢和后背,身子往前倾去,吻了上来。   上官婉儿喉间发出一记销魂的轻吟,仰起头来,双眼如丝,朦朦胧胧的看着头顶那一轮圆月。   “记住这一刻。”   “直到你失忆的那一天。” 第0949章 带它下葬   洛水清清,浪花点点。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棱,温柔的映在上官婉儿如玉的脸庞之上。   薛绍侧着身子,一手支着额角,安静的近近的看着她。   有人说,睡眠是女神的天敌。因为再漂亮再优雅的女了睡了一觉起来,都会变得蓬头垢面眼脸浮肿甚至嘴角流口水,形象完全毁于一旦。   但上官婉儿显然不是这样的。她枕着薛绍的一条胳膊,睡得很甜美也很优雅。她的身体慵懒的微微弓曲,一只手搭在自己胸前使之半隐半露,另一只手则是自然的落在自己的脸前。她头发轻柔的铺散在她的身后,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神秘微笑。   薛绍就这样看了她很久,两条胳膊都有些麻了,却不忍起身惊动了她。   她居然能睡得这么沉,这么甜。   “叭!”   甲板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响。   上官婉儿顿时被惊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薛绍,先是一阵惊惶,然后又释然自嘲的一笑,脸上一红,钻进了薛绍的怀里将他抱住。   薛绍微然一笑,轻抚她的秀发。从刚才瞬变的神情不难看出,她时常都是如履薄冰的胆战心惊,更加不习惯醒来的时候身边还有别人。   这时,外面有人喊道:“薛公,小人今天运气好捞着了上等货色。见你在这儿,便就孝敬你了!”   “谁呀?”上官婉儿问道。   薛绍轻声道:“郑老六,神都的渔夫。没事就和我一起饮酒,我还送过一条船给他。”   “你堂堂的国公,还能和渔夫结交呢?”上官婉儿的声音柔糯而懒懒,像是小孩子撒娇,偏又充满了迷魅的诱惑之力。   薛绍顿时有些心猿意马,大有一展雄风之意。   上官婉儿连忙把身子往后面弓了一弓,红着脸抱着他的脖子,咯咯的低笑,“你果然是个风流情种。”   “那只能怪,你太诱人。”薛绍的手伸到了她的腰上,将她往身边拉拢过来。   “呀!”上官婉儿惊叫了一声,然后又是咯咯的笑,“别这样。外面有人叫你呢,快出去应酬一下。”   “你就让我这么出去,国公颜面何存?”薛绍握住她的手往下伸去,雄风傲然好不凶恶。   上官婉儿的脸煞时变作扉红,急急的抽回了手来。   薛绍邪邪一笑的看着她,“你说如何是好?”   “那……一时半会儿的……”上官婉儿不知道说什么了,连忙翻了个身将被子都卷了过去,把自己裹成了一条美人鱼似背对着他,笑道:“我不招惹你,不挨着你,这总行了吧?”   “行,我去打个招呼。”   薛绍呵呵直笑,起了身来到衣厨里找衣服穿上。洗了一把脸收拾了一下仪表,他拉开卧房的滑门走了出去,反手又将滑门给关上了。   上官婉儿静静的躺着,挺好奇的打量着这间精致的船舱房间。   这里面积虽小,但五脏俱全。既有柔软舒适的大睡床,也有方便的衣厨的洗漱用具。拉开一间隔门里面还是一间古意盎然的书阁,有桌有椅有香炉,还有百余册书籍和古筝箫笛。这里不是一味的奢贵和浮夸,但每样东西都很精致考究也十分实用,好像少了哪一样,都会非常的不方便。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这房间里还能缺少什么。   外面传来薛绍的声音。   “老六,的确是好货色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母的,怕是有三四斤吧,大补啊!”   上官婉儿挺好奇,什么东西呢?   “薛公常年征战劳苦,就该补补。你的身子骨好了,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天大福气!”郑老六的嗓门很粗大很奔放,带着笑音,“还有刚捞的鳜鱼,要不你也来点?”   “来着!”薛绍半点也不客气。   又一声响,好像是网兜之类的东西扔上了甲板。   “哈哈!”薛绍像个孩子一样的大笑,“老六果然厉害,一色齐尾的鳜鱼仔,上好货色啊!”   “那还用说!”郑老六大笑,“薛公忙着,小人又得去张罗结网了!”   “行,你忙。”薛绍笑道,“改天请你喝酒!”   “好说,好说!”   上官婉儿很少接触到这种乡土十足的民风气息,此时听着这些言语她甚感应该新奇之余,心中更是充满了甜美和温馨。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味道吗?   薛绍像个小贼一样拉开滑门溜了进来,手里提着水淋淋的两坨东西。   “呀,这是什么?”上官婉儿惊叫。   “鳖,甲鱼,也叫团鱼。认识吗?”薛绍笑道,“很补的,好东西啊!”   “这、这……好可怕的样子!”上官婉儿瞪大了眼睛,“能吃吗?”   薛绍大笑,“你没见过?”   “我见过熟的,没见过这样的。”上官婉儿满怀好奇的看着那个黑乎乎的大甲鱼,“它……咬人吗?”   薛绍猛一张嘴对着上官婉儿“嚎”了一声,吓得她往后一缩。   “好坏!……吓死我了!”上官婉儿惊乍乍的道,“这东西,真的咬人呀?”   “别怕,煮熟了就不咬人了。”薛绍笑道,“你歇会儿,我去煮饭。”   上官婉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你还会做饭?”   “你是想说,君子远庖厨吗?”薛绍提着两个网兜往外走去,笑道,“可惜了,我只是一个采花大盗!”   上官婉儿一把扯过被子来闷头发笑,不搭言了。   稍躺了片刻之后,上官婉儿起身着衣。刚一坐起,却觉得下体传来一阵微疼。   她不由自主的咝了一声秀眉微颦,然后又是脸上一红嘴角扬起了笑容。   “他太雄壮……”   起了身来,上官婉儿在这一张特别巨大的睡床上,急急翻找昨日那件白狐大氅。终于在床脚边找到了它,翻翻一看,有一块刺目的血迹。   上官婉儿的脸顿时红成了一片,脑海里便开始回映昨日甲板上的旖旎一幕。   “好荒唐,我们居然就那样的……”她自言自语,都觉有些说不出口了,只是心中想道后来是他抱我回房来的吧,当时的情形我怎么半点都不记得了,像是宿醉了一场?   看着这件有价无市的白狐大氅上的血迹,上官婉儿心中渐渐一阵羞急难耐。她连忙穿好了衣物走出了房来,想要将这血迹洗去。低头一看,船舷离水高约三尺,手边不见水桶等物,弯腰下身却又有些怕水。   一时间,她呆愣住了,“这……如何是好?”   薛绍在后舱里剖鱼洗鱼的忙得不亦乐乎,这时出来打水看到上官婉儿呆在船舷边,急道:“你出来作甚?很滑的,别摔下去了。”   “我……我没事!”上官婉儿急忙闪回了房内。   薛绍见她手中拿的白狐大氅,心中反应了过来。他呵呵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洗了一把手回到房内。   上官婉儿拽着那件白狐大氅坐在床上,见到薛绍进来,连忙扭过了身去。   “怎么了?”薛绍坐上床爬到她身边,小声问道。   “弄脏了……”   薛绍揽她入怀小声道,“留着,不许洗。”   “说什么胡话?”上官婉儿低着头,脖子根儿都红了,小声道,“这可是价值连城的白狐大氅,应该是公主殿下给你置办的吧?”   “那还真就不是。”薛绍微笑道,“这件衣服跟了我很多年了,从我还不认识公主的时候开始。”   “总之……脏了嘛!”上官婉儿一时辞穷了,急道,“脏了就得洗!”   “我说了,不许洗。”薛绍拍着她的肩膀,说道,“我要一直留着它。当有一天我死去了,我还要带着它下葬。”   “胡说、胡说!尽是胡说!”上官婉儿急了在他大腿上轻砸了两下,说道,“你要留便留了,奈何说出这样的蠢话?”   “我不说点蠢话,哪能说得过你呢?”薛绍呵呵直笑,“你歇着,我去做饭了。听话,别洗了。”   “嗯……”上官婉儿紧紧拽着衣服,轻轻点了点头。   薛绍起了身刚要走,上官婉儿突然道:“你是不是……有点难以置信?”   薛绍眨了眨眼睛,“信什么?”   上官婉儿把血迹那块抖了一下,又飞快的收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薛绍微然一笑,“那既不是我迫切期待的,也不是我特别在意的。”   “所以……这算是惊喜吗?”上官婉儿的表情挺奇怪。   薛绍走了回来,抱着她,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口,“你的过去,我无法参与。我只在乎你的现在,并负责你的未来。我已经错过了你太多的年华,今后,我不想再有任何的错过。”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我特别的在乎吗?”上官婉儿在他怀里轻声道,“我一直都希望,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现在,我希望你还是最后一个。”   “我知道。”薛绍再次亲吻了她,“我只是不希望你想得太多,心里有太多的压力。我能给你的不多,我只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能是开心与快乐的。”   “……”上官婉儿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谢谢你,薛郎!”   天可怜见,薛绍的厨艺并不高超,但万幸他杀龟剖鱼还算利索,饭没有煮糊,菜也都给蒸熟了。   上官婉儿上了饭桌,先就笑了一场。因为薛绍弄出的几样菜全是清蒸,他显然不会别的手艺。难能可贵的是,看相虽是差了一点但味道居然还不坏。   “这恐怕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顿膳食了。”上官婉儿一边吃,一边笑道,“名扬天下的英雄人物,堂堂的赵国公,数十万兵马统帅亲手做的呢!”   “嗯,感动吧?”薛绍嘿嘿直笑,“我知道我手艺不行,比郑老六都差远了。他炖的鱼就像奶水一样的白滑香浓。那味道,啧啧!”   上官婉儿差点没把嘴里的食物喷出来,“难道,你还没断奶呢?”   薛绍眨了眨眼睛看着她,“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上官婉儿脸上一红,下意识的拉了一拉肩上的披帛挡住半裸的酥胸,“别不正经,吃饭了!” 第0950章 情况不妙   午后的阳光最舒适的时候,薛绍一身是汗的伏在了上官婉儿的身上,将她身上都染湿了。   上官婉儿闭着眼睛,紧紧抱着身上这个喘着粗气的男人,指甲都快要嵌到了他的肉里去。   薛绍试着起身,上官婉儿加了几分力道抱紧,不肯松手。   “还疼吗?”   上官婉儿闭着眼睛,轻轻摇头。   “那就是舒服了?”   上官婉儿咬了一下嘴唇,用食指在他后背稍稍用力的挠了一下。   薛绍嘿嘿的笑,“我们得去洗洗。”   “一天都洗好几次了。”上官婉儿睁开了眼睛,眼中似有一汪春水,“你是不是想要,未老先衰?”   “你别说,我还就想死在你身上。”薛绍怪笑。   上官婉儿这次五爪并用的挠他,“都说了,不许再讲这样的蠢话。”   薛绍呵呵的笑,“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来。”   上官婉儿总算是松开了他,连忙缩进了被子里。   薛绍弄来一大盆热水放在房中,然后自己纵身一跳跃进了水里。上官婉儿想要喊他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忧心的碎念道:“真是不懂得疼惜自己!”   鱼鹰最让薛绍满意的地方,不是他们水性一流唯命是从,而是“懂事”。他们总在最应该消失的时候消失,又在最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薛绍在水里游了一阵上船来时,一艘梭子船正朝画舫驶来,船上就是那四名鱼鹰。   薛绍和上官婉儿一起整好了衣装,便叫鱼鹰把船开到了时常钓取鲈鱼的远方小水巷里。   上官婉儿也想钓鱼,薛绍就手把手的教她。试了好多次,上官婉儿总算钓起一条尺许长的鲈鱼来,惊喜得有些手足无措像是小孩子一样。膳食有了鱼鹰的料理,薛绍不必再忍受自己蹩脚的厨艺。两人焚起香炉来一起抚筝,读书,对弈,评诗,畅谈古今,讨论朝野上下大小事,闲谈各种军旅奇闻。   薛绍爱死了上官婉儿的博学睿智和风雅灵气,还有她美妙无双的诱人芳泽。上官婉儿则是痴迷于薛绍那些充满悲壮与传奇的军旅故事,还有他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   直到现在上官婉儿才稍稍清醒的意识到,薛绍和她所结识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同。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肯于结交贱籍渔民的贵族,也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超然于权争之外却又定鼎于朝堂之上的大臣。她甚至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将军会给自己的部曲下跪,也没听说过会有哪个天簧贵胄会在战场上厮杀两天两夜,最后战死了战马也战丢了佩刀。   此外,上官婉儿生平第一次睡醒之后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母亲,也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同桌而食。薛绍是她见过的厨艺最差的厨子,也是她见过的唯一下厨的贵族男子。   太多的第一次和太多的唯一,让上官婉儿觉得薛绍是那样的独特与神秘。仿佛从这一刻开始,自己才真正的开始去了解他。而随着这些了解的渐渐深入,上官婉儿往往又能发现他更多的独特与神秘。   他是真正的贵族,从出身来历到气质风采都是,但有时他的很多行为又完全不像贵族。他是士大夫,他是将军,他是一个刚烈耿介的大臣,他也是一把善长揣摩圣意的好手。他是名扬两京御女无数的风流公子,也是成亲之后再无纳妾的奇葩丈夫。   有一件事情上官婉儿可以肯定,至从成亲之后的好几年以来,薛绍再也没有和家中妻妾以外的任何女子,有过任何的“亲密接触”。哪怕是玄云子那样的未婚妻,他们彼此之间都是相敬如宾素无男女瓜葛。但是今天,这个家伙却变成了一个嬉皮笑脸的采花大盗。   其实就当下这个时代来说,以薛绍如今的身份和地位,而立之年成亲多载却不纳妾,简直就可以算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奇闻。要不然,他的兄长薛顗又哪会以“断绝关系”来威胁于他?   上官婉儿越来越发现,薛绍的身上有了太多与众不同的地方。有时她都会产生一种错觉,或许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只是一个天外来客呢?   两个人在船上,度过了一天两夜。感觉却像是,仅仅过去了一个时辰。   “我还身负皇命,得要去办差了。”画舫回航的时候,上官婉儿偎在薛绍的怀里轻声的道。   薛绍轻抚她的秀发,“我也得要到宫里去一趟。”   “你有事吗?”上官婉儿问道。   薛绍迟疑了一下,起身拿来一张小纸条给上官婉儿看。   全是密码,上官婉儿不认得。薛绍就给她翻译了一下。   上官婉儿顿时面露惊色,“有这等事?”   “我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薛绍微然一笑,“那四个鱼鹰回来的时候。”   “你何不早说?”上官婉儿惊讶道,“此等大事,你居然弃之不顾?”   “算不得什么大事。”薛绍微笑道,“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好好的陪伴于你。”   “这两天,一定会是我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回忆。”上官婉儿的嘴角轻轻扬起,笑得很甜蜜,“我从未想过,我也会有如此自由开怀的日子可过。这两天里,我几乎都忘记了我是上官婉儿。我只记得,我是一个被你爱着,宠着,哄着又欺负着的小女子。”   薛绍哈哈的笑,“喜欢我欺负你吗?”   “……讨厌了!”   “那再欺负一下?”   “别乱来,外面有人呢!”上官婉儿轻轻的挣扎,急道,“马上抵岸了,我们各有事务。就先省点力气吧?”   薛绍笑眯眯的放过了她,拿着那张纸条来,脸色渐渐严肃了一些,说道:“这是河北发回的消息,想必现在陛下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我得进宫先去探一下口风。”   “若得方便,我也会替你留意。”上官婉儿说道。   薛绍点了点头,“酷吏消停了一段时间,朝堂之上难得太平了几日。现在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一场风波怕是难免了!”   稍后画舫在赵国公府抵岸,薛绍与上官婉儿进到府里各自更换了衣装整理了仪容,然后惜别开来各奔各处。   薛绍穿了一身花钿绣服,骑着上次参加“走秀”赏赐的汗血宝马进了皇宫。薛绍很喜欢这匹马,感觉它像极了已经阵亡的威龙宝驹。   薛绍给它取名为,火耳。   行到下马桥刚要把马匹交给宫人看管,薛绍看到一个人急急的往树林荫处躲闪。薛绍暗自一笑,心说我正准备亲往丽景门走一趟,不料在这里捉到个活的!   大喝一声,“来御史,别来无恙!”   刚刚藏起来的来俊臣苦笑不已,只好硬着头皮钻了出来,上前拜道:“见过薛公。”   薛绍笑吟叭的看着他,“手里拿着什么?”   “呃,这个……”来俊臣一脸苦笑,左顾右盼了一阵,小声道:“河北密报。”   “密报?”薛绍眨了眨眼睛,“言下之意,那就不是我该过问的了。”   “不、不是!”来俊臣连忙小声道:“河北定州那边捉住了一个人犯,据说是当年扬州叛乱之匪首徐敬业的胞弟,徐敬真。”   这我早就知道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徐敬真没有直接参与谋反,他不是被流放到岭南了吗,怎么又跑到了定州去?”   来俊臣弯着腰,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四下乱看,小声道:“据初步审讯,徐敬真是从流放之地私自逃到了洛阳来,然后在洛州司马房嗣业和张嗣明等人的暗中助力之下,准备逃往北方突厥。结果在定州被捕了。”   薛绍皱了皱眉,“那你们已经捉拿了房嗣业和张嗣明吗?”   “别提了!”来俊臣一脸苦色,小声低语道,“房嗣业那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今早就在自己家里服毒自尽了。张嗣明则是逃了,我们正在派人辑捕。下官正要进宫,向陛下禀报此事!”   薛绍冷冷的笑了一笑,“那你为何躲我?”   “呃!……”来俊臣的表情一下就僵硬了。   “行,你可以不说。”薛绍转身就走。   来俊臣急了,连忙上前几步拦住薛绍,并将他请到了暗处,小声道:“薛公,下官对你一向万分敬重,从无半分害你之心,更无半分害你之胆!”   薛绍心中一紧眉头一皱,“有话直说!”   来俊臣深吸了一口气,“张嗣明没有逃走,早已暗中被捕。但不是我们的人抓的。”   “谁抓的?”薛绍眉头紧皱。   “金吾卫的人,昨天半夜宵禁之时在街上将他捉到的。”来俊臣说道,“当时金吾卫的士兵只当他是夜间行盗的小贼,捉来一阵好打。后来才发现他是洛阳尉张嗣明,一觉蹊跷便上报给了官长。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亲自来审,张嗣明吃刑不过就给招了,说是因为害怕受到徐敬真的牵累,想要连夜逃出洛阳。”   薛绍顿时眉头一皱,武懿宗?!   “薛公,下官知道的可就全都说了。”来俊臣小声道,“天地良心,下官绝对不会害你。但是武懿宗……”   “我知道了。多谢你。”薛绍淡淡一笑,“你进宫奏事去吧,就当没有见过我。”   “多谢薛公,下官告辞了!”   来俊臣走后,薛绍便陷入了沉思,心说徐敬真一事原本与我并不十分搭界,我顶多有点担心酷吏会借题发挥构陷大臣,害到我在乎的那些人。没想到又横空冒出个张嗣明,偏还落在了武懿宗那个小人的手里。来俊臣见我即躲并且语蔫不详,想必还有事情瞒我,却不敢说。   眼下这个情况,似乎有点不妙啊! 第0951章 流芳百世,遗臭万年   薛绍决定先不进宫了,眼下收集情报已经成为第一要务。他回到了赵国公府,来到了自己的“移动办公室”——大画舫上。   虽是陪着太平公主和家人出游了半月,但是洛阳这里始终是薛绍的情报重点布控点。他发出了召集信号没过多久,就有洪门堂主赵崎来见他。   薛绍留在洪门的四个人,都曾是三刀旅的人。   赵崎就是其中的一员,是与郭安平辈的元老级斥侯。他出身寒微但在从军之前读了不少的书,可惜科举之路一直不顺,后来愤而投笔从戎。当年那场北伐结束之后,赵崎得勋未得官,回乡领了朝廷赏赐的田产,然后自办学堂做了一名乡间教书匠。后来薛绍接过裴公衣钵执掌兵权,郭安亲自去请,他才重新回到薛绍身边做了斥侯部曲。   薛绍觉得赵崎富有才学而且头脑灵活,于是将他派到了赫连孤川的身边,充当“政委”和军师的角色。赵崎果然没让薛绍失望,短短几年里他就辅佐赫连孤川成就了一番江湖霸业,而且一直确保了洪门的“大方向”没有跑偏。从某种意义上讲,赵崎就是薛绍在洪门的直接代言人,也是洪门这艘大船的真正舵手。他的外表既不像武夫也不像江湖侠客,而是一副白白净净的儒雅书生样,颇具几分魏晋风度。因此洪门中人都称他为“玉面诸葛”。   见了薛绍他先见了礼,再问主人有何吩咐?   薛绍就说,有一件事情通过正规的渠道不太好办,只能是你去想办法。   赵崎便问何事?   薛说说道:“昨天深夜,金吾卫抓捕了一名宵禁出行的夜客,他是洛阳尉张嗣明。现在他被左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秘密关押着,我必须知道人关在哪里,还有武懿宗对他的审讯之详情。你能办到吗?”   “能。”赵崎拱手一拜,“明日天亮之前,必给主人答复。”   薛绍非常欣慰的点了点头,“这件任务可不简单。你怎会答得如此干脆?”   赵崎再拱手一拜,“主人放心,属下虽然早已不在军旅,但至死不敢忘却‘军中无戏言’的铁律。最迟明晨日出,属下必有回报!”   “好,你去忙!”薛绍也就不再细问。手下的人怎么办事,这是他们的自由。自己没必要打清得一清二楚,能够得到结果便是!   赵崎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另一堂主樊振也来了。   与赵崎有点类似的是,樊振也是一位颇具富贵族气息的青年。而且,他的确是根正苗红的军武世家子弟,其父曾是一名五品折冲都尉,但早年因为卷入政治风波而被贬官,导致了家道中落。他读过书但从未想过科举,因为他最大的特长是一身杀人的好功夫。他曾经立志要当一名叱咤疆场的猛将军,但一直没有发挥的机会。后来他偶然加入三刀旅跟随薛绍参与奇袭黑沙一战,从此就成了薛绍的死忠“脑残粉”。   千万不要被樊振的儒雅外表所欺骗,这个家伙是薛绍所有部曲当中手段最狠、杀气最重的一个。他的出手之狠辣,有时会令薛绍都有点汗毛直竖。他在洪门担任的角色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司刑堂主”,专门惩治内部的不法门徒。他铁面无私雷霆万钧的执法手段,颇有几分薛绍早期治军的风采,就连赫连孤川也敬让他三分,因而他在洪门内部威望极高。   由于樊振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和善微笑,因此洪门中人都在背后惶恐又敬畏的称呼他为——微笑屠夫!   微笑屠夫的腰竿总是很直,给人的感觉像是一竿铁枪在地平线上滑行。不过当他到了薛绍的面前,就如同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乖巧又温驯的弯腰下拜,“属下樊振,见过主人。”   “坐。”薛绍正在钓鱼,将他叫到身边挨着自己坐下,对他道:“你的手边,现在带了多少人?”   樊振答道:“包括属下本人,一共八个。”   薛绍眯了眯眼睛,“能干多大的事情?”   樊振微微一笑,轻声道:“那得看,主人需要干多大的事情。”   薛绍就笑了,“能让一支万人军队,在一夜之间陷入崩溃吗?”   “那只需属下一人出手即可。”樊振笑眯眯的道,“主人教导过的,斩首行动嘛!”   “很好。”薛绍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们分作两人一组,去给我死死盯住四个人。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你们不能有任何的轻举妄动,也不能打草惊蛇让对方有任何的察觉。打个比方,就像你用一把快刀抵在了对方的喉尖,而他丝毫不会有半点的查觉。你能办到吗?”   “能。”樊振答得干脆,再问道。“只是不知,主人说的这个‘万不得已’会是何种状况?”   薛绍微然一笑,“当你快要没了主人的时候。”   “明白!”攀振郑重一抱拳,“主人请吩咐,哪四人?”   “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武懿宗!”   “明白!”   樊振也走了。   薛绍暗暗的轻吁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道:如果樊振真有出手的那一天,那么这个国家也必将陷入大混乱之中。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的爱人和爱我的人,为了追求我心中的正义,为了追求我的理想国,我不介意做回前世的“血狼”。   我不介意后人骂我是枭雄,甚至是奸雄。   如果不能流芳百世,那就让我遗臭万年吧!   傍晚时分,在外巡视了一天郊祀事宜的上官婉儿回到了赵国公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上官婉儿见到薛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扑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将他扑倒在了画舫的卧室大床上。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迷离又炽热的凝视着薛绍。   “我知道。”薛绍轻轻撩动她额前的秀发,说道:“因为我也是这样的想着你。”   上官婉儿闭上双眸吻了上来。   她吻得很急切,喉间发出连绵婉转的动情呢喃,很快就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褪尽了。然后她又开始手忙脚乱的去脱薛绍身上的花钿绣服。   薛绍都觉有些惊奇和好笑,才一天不见,她怎会变得如狼似虎了?   “你这花钿绣服也太严实、太难脱了!”上官婉儿轻咬红唇,既羞怯又急恼的道,“你动一动嘛,自己来!”   “为何如此心急?”薛绍一边起身脱衣一边发笑。   “你是在笑话我吗?”上官婉儿的脸更红了,一把将他按倒下去全身都紧紧压了上来,在他耳边如痴呓语道,“我就要回宫去交令了。下次见面,不知再是何时……”   “要我吧,快点!”   “狠狠的要我!薛郎!”   月上西楼时,上官婉儿乘上一辆马车,透过车窗幽幽的看了薛绍一眼,悄悄的走了。   薛绍没有跟她提起来俊臣说的那些事情,更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私下布控。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为好,因为她在武则天的身边当差,而武则天的那双眼睛简直就是可以看穿人的五脏六腑。知道太多,对她来说就会越加的危险。   夜半子时,薛绍掌着一盏灯,在赵国公府的书房里读书。   赵崎来了,薛绍问他情况怎样?   赵崎说,武懿宗居然把张嗣明关在自己的府里,由心腹家奴看管,连御史台云前去要人,他都不给。他的审问方式比酷吏过之犹恐不及,严刑拷打自是不提,他还诱导张嗣明多多牵连一些朝堂大臣,以求“将功赎罪”。目前张嗣明已经把洛阳令魏元忠给构陷了进来,受之牵连的还有御史中丞格元辅,文昌左丞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张光辅。   武懿宗已经进宫去见过女皇了。但宫中的详情,赵崎无法去打探。   “宫中之事我另有办法。你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薛绍说道,“武懿宗那边要继续跟进,但有消息即刻报我。”   “是。那属下先行退下了!”   赵崎走后,薛绍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他用心的一分析,发觉张嗣明的构陷,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前奏。   因为张嗣明构陷的这三个人,很有代表性。   其中魏元忠是他的顶头上司,两人经常会有接触。张嗣明将他招供为同党,似乎很有说服力。   御史中丞格元辅,是肃政台(御史台)的重要官员,他是李唐的旧臣之一,也是反对武承嗣立储的一个代表人物。   张光辅则是坐镇朝堂政治中枢的宰相,他既是李唐的旧臣,也参与了平定李唐皇族的叛乱。算是武周新朝的“心腹重臣”。   张嗣明招供的这三个人,就像是三个“突破点”,直接指向三个面:张嗣明的亲密同僚,朝廷的最高监察机构御史台,还有就是朝廷的政治中枢。如果由点及面的将这个构陷目标持续扩张,可以织成一张覆盖整个朝堂的惊人大网。   这其中最让薛绍不解的是,张光辅和武承嗣的关系一向都是比较紧密的,他怎么也会着了道呢?   细细一想,薛绍仿佛是明白了:张光辅虽然曾经是武承嗣的“马仔”,但是他参与平定李唐皇室谋反案之后很快就飞黄腾达,自己也做了宰相。   张光辅曾经是薛绍的副手夏官侍郎,他在担任侍郎的期间一直都是跟薛绍作对的。这个人一向自视甚高,相当傲慢,还很不识时务。以他这样的性格不难想像,张光辅到了政事堂里,不会像个包衣奴才那样对武承嗣唯唯诺诺。因为他能做到宰相可不是武承嗣的功劳,而是自己立了军功被女皇亲自提拔的。所以,在女皇和武承嗣之间,张光辅肯定知道该要去抱谁的大腿。   然而女皇与武承嗣之间,肯定也不会是百分之百的融洽。一旦有了矛盾,张光辅的立场肯定会偏向女皇。于是武承嗣肯定就会生气了,自己的“马仔”跳槽攀高枝了,想要和自己平起平座、甚至还会和自己做对了!   这样的“二五仔”最是遭人恨,而武承嗣恰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思及此处,薛绍不禁摇头而笑。   朝堂之上因为储位之争,已是斗得不可开交。然而“武氏集团”的内部,也正因为利益二字相互撕咬,闹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号。   如此乱局,谁还能忠于职守安心治国?   长此以往,我擅死撼卫的这个天下,将会乱成什么样子?   难道,你们真要逼我出手吗? 第0952章 帝王心术   次日,朝廷开始一连数日郊祀大典。   大多数的文武大臣,会直接去往郊北的祭天地点等候。薛绍则是一大清早就换上了铠甲戎装进了皇宫,到迎仙宫外求见武则天。   这里是武则天的寝宫,一般外臣都是禁止入内的。但薛绍刚一通报,就被请了进去。因为他今天还有一个特殊的任务,就是执御刀亲侍武则天之侧,全程充当御前贴身保镖。   武则天已经穿好了祭祀衮冕,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看到薛绍进来,她笑道:“承誉,你怎么才出现。朕还以为你不来了。”   薛绍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微臣来迟了,陛下恕罪。”   “倒也不迟,现在正好。”武则天道,“让你堂堂的国公和三品尚书充当朕的侍卫,真是委屈你了。”   “哪里,这是微臣天大的荣耀。”薛绍微笑道,“来之前公主殿下还特意吩咐过了,一定要让臣打扮得帅气一点,精神一点,千万别给陛下丢了脸。”   “我儿太平最是孝顺,向来最懂为娘之心。”武则天哈哈的大笑,“承誉啊,此次郊祀非比寻常,各州刺史都将到赴,异邦诸国也都派了使臣前来观礼。朕遍观朝野上下,唯有你的仪表风采最是出众,凛然英风概莫能追。再者,观礼人群当中难免鱼蛇混杂,或有刺客埋伏也是难说。有你站在朕的身边,胜却千军万马前来护驾。如此,朕大可安心。”   “陛下过誉了。”薛绍拱手一拜,“但请陛下放心,臣确保陛下安然无恙。”   “好。”武则天欣慰的点了点头,仍在上下不停的打量薛绍,情不自禁的赞叹道:“承誉穿上这一身戎装,确是器宇恢宏英武卓绝,真有如天将下凡!”   薛绍都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心说丈母娘你今天是怎么了,现在才发现我帅吗?难道我往前那些年,都是白帅了?   稍后武则天的鸾驾就动了身,去往郊祀地点。整个队伍就像是铁桶一样防御严密,最外围是一千名羽林卫开道,里层有五百名千骑卫士,鸾驾四周再有千牛卫的十二备身和两名大将军。薛绍带剑骑马紧随鸾驾左侧,是离武则天最近的一人,也是整个数千人卫队的最高指挥官。   一边走,武则天还一边和薛绍聊着天,跟他说了一说和突厥和谈的事情。总的来说进展还算顺利,两国已经签下了和解与纳贡的盟书,但就“通商”一条暂时还没有达成共识。突厥人有点接受不了,必须要到边境榷场来进行交易的这一条款。他们希望能像以前一样完全开放边境,让两国的民间商队自由往来。但是因为有了薛绍之前那一番“贸易压制”的进言,武则天把这个关口把得很紧,坚决不肯放松半步。她还明确表态大周以后会严厉打击边境走私犯,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一旦抓获必当严办。   薛绍听了一阵暗爽,心说突厥人现在的心态肯定是——宝宝心里苦,有苦还说不出!   再者薛绍估计,武则天至少也会等到郊祀完成之后,才会提起徐敬真的事情。有空得找上官婉儿去打听一下相关的消息。   大队人马一路出宫出城走到北郊祭祀会场,满朝文武早在此地等侯多时。李多祚率领另一支羽林卫人马,早已把这里护卫得滴水不漏。   祭天的场地搭建得十分庄严神圣,整个场面更是壮阔瑰丽。既有泱泱大国的盖世风彩,又带一丝女权特色的独属妖娆。   武则天显然对这个场地十分满意,特意将上官婉儿叫到身边对她说:“婉儿,这趟差事你办得不错,当真是称心了朕的心意。回宫之后,朕有重赏!”   上官婉儿低眉顺目的道:“陛下,此乃婉儿份内之事,不敢受赏。其实真正辛苦出力的,是朝堂各部的大臣和麾下的工匠们。”   “你呀!”武则天右手一指上官婉儿,然后左手一指薛绍,“把他的那一套说辞都给学到了。”   上官婉儿顿时脸上一红,不再说话。   薛绍则是呵呵的笑,“陛下,你别老是夸臣。臣会骄傲的。”   武则天哈哈的大笑,“来吧,陪朕上前!”   薛绍走到辇前抬起一条手臂,武则天搭着他的胳膊走下了龙辇。   文武百官和诸国使臣尽皆下拜,山呼万岁而不绝。   武则天意气风华呵呵直笑,“众皆平生!”   “谢陛下!”   他们又都依次起身,有如浪涛一般滚滚。薛绍亲眼见着,心说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看着这些人在自己面前老老实实一跪一起的,还真是挺有快感。   武则天提步朝前走去,身后一步紧跟着薛绍,再后面就是障扇仪仗和十二千牛备身。一路走过去,薛绍特意看了看武承嗣等人。很明显,他看到自己又出风头了很是一脸的不爽。薛绍就在心中好笑,谁叫你长这么丑,连你的亲姑姑都不好意思带你出门?不然的话,我倒是乐意把这个无聊的苦差让你给你。   祭礼本身无甚出奇,薛绍几乎每年都会参加。但是今年的郊祀献酒,极为引人注目。前朝大唐时,第一个献上祭品与祭酒的当然是主祭的大唐的皇帝,这称为首献。然后是武则天,这称为亚献,然后是太子的三献。   现在已经是武周朝了,当然是女皇首献。那么,谁会充当亚献呢?   很显然,这将是一个富有浓烈政治色彩的大事件。   然而到了献祭开始之前,都还没有人知道亚献和三献是谁。直到武则天自己本人将要上前献祭的时候,她才对薛绍说道:“承誉,有劳你亲自去请皇嗣前来,担任亚献。皇孙成器,担任三献。”   此言一出,满堂惊讶。   但是,没人敢吭声。   薛绍眼角一瞟,武承嗣的表情一片呆滞,整张脸都快要白了。他身边的武三思等人也是同样的目瞪口呆,陷入了一片惊讶与惶恐之中。   薛绍大步走到李旦面前,抱拳一拜,“臣奉陛下口谕,有请皇嗣与皇孙上前,担任亚献与三献。”   李旦显然也是惊魂难定,点了点头牵上李成器,“有劳薛公了……成器,千万小心要一点,知道吗?”   不到十岁的李成器挺懂事的点了点头,看那样子,倒还不如他爹紧张。   薛绍领着这对父子走到了祭台前。司仪上前,把需要献祭的祭品等物交到了李旦的手上。这种事情李旦早就轻车熟路了,只不过以前他是首献,现在变成了亚献而已。   待李旦惶惶然的献过了祭品之后,就轮到李成器了。司仪拿来一个大盘子,上面又是三牲祭品又是酒,还挺沉。李成器担到手上之后还要走上高高的台子,刚走了没几步就脚下一歪差点把东西洒了。   “承誉,帮他一下。”武则天在台上唤道。   薛绍上前几步走到李成器的身边,帮他扶住盘子并托着他的腰,一步步走上了祭台。   台下的文武百官,尤其是武家的子侄们全都看呆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算是什么信号?!   ——难道李旦即将入主东宫,就连他的儿子将来也会有薛绍的保驾护航吗?!   薛绍反倒是没想这么多,他只觉得,武则天这是在有意的在敲打武承嗣,想要狠狠的挫一挫他的锐气。   武周一朝刚刚建立才没多久,武则天奋斗了半个世纪才刚刚过上皇帝瘾,武承嗣就急着想要争夺太子之位。他怕是忘了至从五胡乱华两北朝以来,君王和太子便是一对天然的政敌,由此引发的父子仇杀屡见不鲜。   薛绍心想,武天则在宫里奋斗了这么多年,当年玄武之变的主角,还曾经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她的第二任丈夫高宗皇帝,后人时常评价他懦弱无能。但是扶他上位的亲舅舅长孙无忌,还不是照样被他和武则天一起联手弄死了?   当今世上,怕是没人比武则天更加清楚宫廷之内,皇权斗争的残酷与无情。   现如今,武承嗣的夺嫡之心实在太过明显,夺嫡之举也显得太过激进。这难保不会让武则天心里产生这样的怀疑:这么急着当太子,你是在盼我早死早接班吗?真要让你得手了,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逼朕退位自己来干了?   薛绍不由得想起了太平公主说的一句话,“狗肉宰相,果然作得一手好死!”   眼前亚献和三献的事实便就证明了,武承嗣对于“夺嫡”的游戏规则,还远不如太平公主了解得清楚。薛绍认为,光是“无才无德”这四个字还真是了高估武承嗣,他连当个“阴谋家”都不够格,顶多算个瞎折腾的跳梁小丑。   第一日的祭天典礼算是结束了,薛绍像来时一样护送武则天回宫。文武百官跟着一起回洛阳,一片猜测和议论已经在他们当中弥漫开来。很多人觉得,皇嗣还是很有希望入主东宫的。跟着他混,或许没错!   薛绍跟在武则天身边,偶尔瞟她一眼,就发现她的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莫名的微笑。这让薛绍感觉,武则天其实早已经把武承嗣、李旦和满朝文武的心思摸了个透。她就是希望看到眼下的这个局面。   武承嗣步子迈得太大,她就喊停。李旦的步子停下了,她就推上一把。   武承嗣的势力太过膨胀,她就敲打一番。李旦渐渐的势弱下来,她又拉上一把。   总之,武则天就是希望武李两派势均力敌。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其中一方完全压倒了另外一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薛绍不由得在心中感叹,“李旦当太子,根本就是八字还没一撇。眼前一切,不过是武则天的帝王心术在作怪罢了!” 第0953章 打死你个贱奴   一连几日的各种祭祀典礼终于结束。令人惊奇的是,徐敬真和张嗣明的案子一直没有半点动静。虽然风声早已走漏已经有了不少人知情,但是朝堂上下就像是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静得出奇。   薛绍的人一直盯着该盯的人,但最近几日再无有价值的情报,武承嗣等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薛绍私下找过索元礼刺探情况,他居然一无所知。就连上官婉儿,也没有从宫中打探到任何一点与此案相关的信息。   这太反常了!   就这样一连就过了十多天,连太平公主都携家回到了洛阳,仍是一切风平浪静。   太平公主有点埋怨薛绍,说你只是参加一个郊祀,往返十日总该足矣,怎么一待就是大半月?你不在的话,我们这些人游玩能有什么意思呢?   薛绍就把徐敬真的事情告诉了她,说现在情况太过反常,很有可能是暴雨前的寂静。我肯定要亲自盯在洛阳,不能走开啊!   太平公主也吃了一惊,意识到此事肯定非同小可。别的不说,光是知情的就已经有魏元忠、格元辅和张光辅这些人受到了牵连。魏元忠可是薛绍和太平公主一同力挺的洛阳新贵,夫妻俩还指望着他前途无量、早日入主中枢。要是被这件案子给整了下去,岂不是鸡飞蛋打损失惨重吗?   于是太平公主决定发挥一下自己特殊身份的优势,亲自进宫一趟,当面去找女皇探听一点消息。她特意挑了一个公休之日女皇得闲的时候进宫,还带上了长子薛麟玉和两个女儿一同进宫,就当是回京之后例行去给母亲请安。为了掩人耳目避开嫌疑,薛绍都没有随行同去。   太平公主挑的这个进宫的日子可算是不巧了,武则天刚好在这一天召集了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等等七八个身居高位的武家子侄,一同进宫议事。   太平公主一见这阵势就心中一紧,今天武家的这个“家庭会议”显然开得十分保密,除了武家人再无闲杂在场,连上官婉儿和库狄氏都未能入内。   没办法,太平公主自己也只能在殿外等候。为了打发时间,她把库狄氏与上官婉儿一同拉到御花园里坐下闲谈起来。两位御正一人抱着一个太平公主的女儿逗玩,倒也乐呵。偏就薛麟玉这个野小子闲不住,他又开始在花圃树丛间穿来穿去了,惹得两个奶妈追在他身后赶,累得气喘吁吁。   武家人的这个会开了很久,太平公主聊天都聊到了累了,也没见结束。   这时,从议厅的后门走出了一个人来,身材矮小但步伐很快,仿佛还带着一身怨怒之气。经过一个拐角的灌木花丛时,薛麟玉刚好从路中穿了出来,像个泥猴似的张牙舞爪对着那人嗷嗷的怪叫。   小家伙在家里玩惯了这样的恶作剧,扮鬼吓人。   不料那个矮小男子大怒,一把就将薛麟玉推翻在地摔出好远,并怒喝:“哪来的野种,活得不耐烦了!”   这下可就捅着马蜂窝了。   薛麟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当然是大哭,近旁的奶妈吓得大叫慌忙来扶。惊动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等人,她们一同急忙跑来。   矮小男子意识到自己好像是闯祸了,慌忙拔腿就跑。但眼前蓦然两道疾影一闪,齐刷刷的一对儿美人挡在了他身前。   他不由得眼前一花,两人怎么一个模样?   没等他这个念头落定,并蒂琳琅左右上前一把将他扭翻在地,拎到了太平公主的面前。   太平公主几时见过,有人敢于欺负自己的宝贝儿子?!   她顿时气炸,像一只愤怒的母狮那样冲到那人面前,不由分说的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耳刮子。   “武懿宗,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   身边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原来眼前这个獐头鼠目的矮小男子,竟是河内郡王武懿宗?!   更让他们惊诧万分的是,太平公主的声音都变了,变得像是一个走火入魔的疯狂之人,不顾一切就要亲手撕碎眼前这个欺负了薛麟玉的混蛋!   是亲手!   她都没有下令叫琳琅动手,刷刷刷的耳刮子不停的落在武懿宗脸上,把他打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晕乎了!   “你竟敢打我?”   “我是河间郡……”   “打的就是你河间郡王武懿宗!!”太平公主的滔天怒焰无可收拾的狂暴发作了,一边打一边怒骂,“就凭你这条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叫嚣?!”   叭、叭、叭!三个大耳光!   武承嗣这下不敢叫了。想躲,但是又被琳琅逮住,根本动弹不得。   “本宫打你怎地?!”   叭、叭、叭!   “杀你又能如何?!”   叭、叭、叭!   “在本宫眼里,你就是一个连畜生都不如的贱奴!”   叭、叭、叭!!   “本宫……本宫!气死我了!!”   叭叭叭叭叭叭!!……   近旁倒是有御林军跑来,但是见到这副情形谁敢上前?   琳琅都有点吓呆了,“殿下,你的手流血了!”   “可恨!这猪狗的脸皮竟然如此厚实!”太平公主越发愤怒,一记暴怒的粉拳就打中了武懿宗的眼眶。   “啊——”   这一记惨叫,可算是响彻了长空。   “太平,还不住手!!”   一记怒喝从身后传来,太平公主转身一看,武则天和武承嗣等人全来了。   “娘!”太平公主放声哭号的奔到了武则天面前,抱着她的脚就痛哭起来,“现在究竟是什么世道了?我的宝贝儿子、你的好孙儿麒玉,都能在皇宫里被人殴打了!”   “什么?!”武则天的声音斗然一抬,愤怒的看向了武懿宗。   武承嗣等人吓得整齐后退一步,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陛下、陛下,臣……臣冤枉啊!”武懿宗被打肿了一只眼睛,跪着乱叫。   “玉儿,你过来!”太平公主招手唤道,“告诉陛下,是不是这个人打你?”   看到太平公主哭成这样,薛麟玉哭得更凶。他一边大哭一边指着武懿宗,“他打我,他骂我是活得不耐烦了的野种。他还把我推到地上,摔得可疼了。外婆你看,呜呜……!”   正值春末夏初薛麟玉的衣衫穿得挺薄,小胳膊肘儿抬起一看,果然摔破了皮在流血。   武则天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武承嗣等人也斗然瞪大了眼睛,同时变作六神无主!   ——这事要让薛绍知道了,那还了得?!   “我的儿啊!”太平公主这下真是伤了心了,张嘴就去吸薛麟玉的伤口,然后抱着他哭了个歇斯底里伤心透顶!   “来人!将武懿宗拿下!”武则天大喝一声,“华阳拟旨,削武懿宗一切官爵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即刻谴送离京!”   “啊?!”   武承嗣等人大惊失色,这可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度处罚了!   他们慌忙围上前来,跪成一片开始求情。   “陛下开恩哪!”   “懿宗也是一时失察糊涂,方才犯下大错。”   “陛下饶命啊!”武懿宗自己也爬上了前来拼命求饶,“罪臣并不认得世子,实属无心冒犯哪!”   马上,武懿宗又对着太平公主和薛麟玉磕起了头来,拼命的求饶。   太平公主虽是一直哭着,心中多少也有一点吃惊:方才我实在是激愤难当,这才出手打他。就事论事,连我都没想过要借题发挥整垮武懿宗,母亲更是没有必要小题大作。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别的情由?   “朕意已决!”武则天大怒,“再敢求情者,与之同罪!”   武承嗣等人可就傻眼了,只好通通闭了嘴,站起身来闪到了一旁。   武则天亲自抱起了薛麟玉转身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的哄着,“玉儿不哭,外婆带你去治伤,给你饴糖吃行吗?”   薛麟玉撇着嘴,眼泪未干抽抽噎噎的道:“外婆,我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你帮我打那个坏人给我报仇,我就不会哭了。”   武则天脚下一顿,“廷杖三十,打完再流放!”   武懿宗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眼睛都直了。   三十廷杖,这真是能打死人的!就算不被打死,棒疮在身又哪里走得完三千里流放之路?必然走在路上啊!   武承嗣等人再也不敢吭声,一个一个默默的走了。   太平公主走在武则天身后,却是足足愣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她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正在大力培植武家势力,怎会突然如此狠心自断一臂?   回到殿内,薛麟玉果然就不哭了。连御医给他洗伤敷药他都死死的咬牙忍住,吭都没有吭过一声。   武则天就笑了,“像他爹。”   “娘,他明明长得更像我一点。”太平公主既心疼又怜爱的看着薛麟玉,舐犊情深溢于言表。   “我是说,他的性子像他爹。”武则天仍是笑着,说道,“聪明又坚韧,还挺有男子气概!”   “外婆,你不要老是夸奖我,我会骄傲的。”薛麟玉一板一眼的道。   “你瞧瞧,你瞧瞧!”武则天大笑,“连说话的腔调都跟他爹一模一样!”   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在儿子的屁股蛋上拍了一下,“不许跟外婆贫嘴。还有,外婆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你得称呼她——陛下!”   “噢!”薛麟玉像模像样的点头,“孩儿知道了,太平公主殿下!”   “哎哟,你个小不点玩艺儿,还消谴起你娘来了!”太平公主真是气乐了,扬起巴掌又要揍人。   “不许打!”武则天脸一板,“他可比你小时候听话懂事多了,多可爱的孩子呀!你要打他,朕就打你!”   太平公主哭丧起脸来,“你们全都欺负我!”   “别嚎了。”武则天拉过太平公主的手来,眉头一皱,“看看,都肿了。还破了皮流了血。”   “娘,好疼!”太平公主撇着嘴,“那个贱奴生了嘴满的暴牙,把女儿的手都磕伤了!”   “住口!”武则天轻斥了一声,“堂堂的公主出手打人,成何体统?还一口一个贱奴。他再不济也是你娘的侄儿,是你的表哥!”   “女儿知错了。”太平公主低下头,小声道,“但是娘,如果你看到有人打我,你又会怎样?”   “……”武则天一时竟然无语以对,轻叹了一声,“稍后叫御医也给你治一下手。回去之后记得好生对薛绍解释,莫要再将此事闹大。明白吗?”   太平公主一脸苦色的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阵解恨的快意:打死你个贱奴! 第0954章 飞扬跋扈   河间郡王武懿宗的忽然倒台,震惊了朝野。但有很多洛阳百姓都在拍手相庆,因为武懿宗这个家伙实在太不得人心了。   身为左金吾卫大将军,皇城和京城的治安都归武懿宗管。用“暴力执法”来形容他实在是太委婉了,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一个残忍暴戾到了极致的变态狂魔。在他的指引之下,金吾卫的士兵和各坊各里负责治安的不良人与武侯小吏,几乎全都变成了暴徒。谁敢走路错了方向,打;谁敢半夜上街,往死里打;谁要不小心说了一句对官员或是朝廷不敬的话,全家捉来往死里打,再投进大牢往死里办。然后这户人家的漂亮妻女和财产田产,必然落入武懿宗的腰包。   这还都只是小事了。   当初平定李唐宗室谋反一战时,武懿宗也有参与。他带的兵一个敌人都没有遇到战斗就结束了,这也就意味着他没捞着什么军功。于是他跑到李贞父子谋反的地方,把那里所有的百姓都抓了起来,一顿猛打全部屈打成招,再将其定为“谋反从犯”。然后这成千上万的人全都要被处以绞刑,幸好有岑长倩和李昭德等人在朝堂之上一阵力劝,才让武则天收回成命改判流放。   说起此事,张光辅也有参与。实际上直接动手的还就是张光辅,当时武懿宗的头面比他大多了,只在幕后指挥。但是武懿宗爱看打人杀人,张光辅用刑逼供的时候他就在场。成百上千的人一起挨打受刑惨叫喧天,武懿宗则是喝着好酒抱着美人放声哈哈的大笑。有几个受刑之人发出怒骂,武懿宗就叫人剖开他们的肚皮,生剜其胆生取其心,然后泡入酒中灌给其他那些不肯招拱的人喝。   那成千上万的无辜蒙冤之人,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武懿宗那种笑声。对他们来说,那绝对是不亚于来自于地狱的鬼哭之音。   在民间,武懿宗几乎已经成了“厉鬼”的代名词。   在武懿宗被押出洛阳的时候,满城百姓围观,一片唾骂连绵不绝。要不是有大量的士兵在场维护治安,武懿宗肯定会被当众撕成碎片。   薛绍和郭安、樊振站在稍离人群的一间酒肆二楼窗边,静静的看着眼前一幕。   “主人,需要沉了他吗?”樊振小声的问。   沉,洪门术语。字面意思是沉入河底,代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切成碎片或是煮成肉糜,总之是尸骨无存的死法!   “他那么多仇家,活不了几天的。”薛绍淡淡的道,“没必要为他弄脏了我们自己的手,不值得。”   “是。”   薛绍的眉头皱了一皱,眼下这一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武则天现在迫切需要武家势力的崛起,什么阿猫阿狗只是要武家的亲戚,一律高官厚禄执掌大权。眼下她却亲自出手办死了武懿宗,这样损失的可不仅仅是武懿宗这么一个废物,还会令整个武家的威望和势力大减。   这不合理!   这太令人费解了!   思忖片刻之后,薛绍对樊振道:“暂时把你的人撤回来,听我号令行事。”   “是,主人。”   郭安说道:“徐敬真的案子,为何一直没有半点动静呢?”   “我也奇怪。”薛绍说道,“武懿宗捉住了张嗣明,然后没过多久就被贬废了。二者之间必然深有关联。”   “张嗣明构陷了魏元忠、格元辅和张光辅,但此三人一直都是安然无恙。”郭安道,“这件案子,难道就会这样不了了之吗?”   “不会的。”薛绍肯定地说道,“现在知道案情的人还很少,真正的秘密好像全都掌握在皇帝陛下一人手中。她不开口,谁也不好去打听。案子一直隐而不发,我觉得是皇帝一直都在思考权衡。武懿宗被贬废,很有可能就是她权衡之后做出的一个诀择。我儿子被武懿宗打伤,只是一个偶然事件。但正是这一事件,击穿了女皇心中的最后一丝仁慈。换一句话说,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言之有理。”郭安深以为然的点头,“那么,能让女皇做出贬废武懿宗这一重大诀择的,又能是什么人、什么事呢?”   薛绍顿时笑了,“郭安,你真是越来越长劲了。”   郭安谦虚的笑了笑,“属下是,近朱者赤。”   樊振在一旁静静听着,不插一言。虽然他大半没有听懂,但是薛绍和郭安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没有回避他,显然就是把他当作了自己人。虽然他的脸上仍是千年不变“微笑屠夫”的傻傻表情,但他的心里其实颇为感动。   稍后薛绍回到了家里,先把儿子叫了来,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   只是皮外伤,一点都不严重。小孩子生机旺盛,用不了几天就能痊愈了。   薛绍将儿子抱到了自己身上,指着伤口,“疼吗?”   “可疼了,爹。”薛麟玉认真地说道,“你去帮我打那个坏人,给我报仇,好吗?”   “没出息。”薛绍轻斥了一声,“遇事只会告状找帮手,再不然就是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嘀。你还是一个男子汉吗?”   “我当然是男子汉了!”薛麟玉争辩道,“但我还只有七岁呀,怎么打得过大人?”   薛绍忍着没笑,板着脸说道:“七岁怎么了?你是我薛绍的儿子,谁敢欺负你,或是欺负了你的弟弟妹妹们,你就得给我打回去。打赢了有赏,打输了下次赢回来。但你要是被人打哭了,那就跪一夜不许吃饭!”   “噢,我知道了,爹!”薛麟玉嘿嘿的笑,眉飞色舞像极了太平公主的表情。   太平公主早在门外听到他们父子的对谈,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连忙进来说道:“你就这么教育儿子的?”   “那当然!”薛绍笑眯眯的道,“修齐治平忠孝仁悌,诗辞歌赋琴棋书画,这是他的老师和你们这些做娘的人该教的东西。武艺弓马,那是吴铭的责任。我只管打磨他的性格。薛绍的儿子,必须是一个文武双全豪气干云的纯爷们儿!”   “爹,孩儿被欺负的时候,娘狠狠的打了那个坏人。真的是好厉害的,眼睛都打黑了!”薛麟玉说道,“娘也是纯爷们儿,对吗?”   太平公主愕然,然后噗哧一笑,“小不点玩艺儿,你又想挨揍了吗?”   “娘,娘!孩儿没有消谴你,孩儿是不懂就问,勤奋好学呢!”薛麟玉连忙往薛绍怀里躲。   薛绍哈哈的大笑,“嗯,真不错!连你娘都已经得到了我的真传。你得赶快长劲,也做一个纯爷们儿,知道吗?”   “嘿嘿嘿!”薛麟玉大笑,“爹,我长大了一定要像你一样,做个大英雄,当个纯爷们儿!”   薛绍放声大笑,太平公主也被逗笑了,“真是一对活宝父子!”   “好了,下来。”薛绍把儿子放下了地,拍拍他的屁股,“读书去。晚上到我书房来,我要考你。”   “是,父亲大人。”薛麟玉一板一眼的给薛绍行了礼,又拜别了太平公主,神气活现的走出去了。   太平公主一脸温柔的目送儿子走远,然后坐到了薛绍身边,说道:“你早晚会把孩子教得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这未必是缺点。总好过懦弱无能毫无担待。”薛绍说道,“倒是有一句老话,慈母多败儿。你不要太宠他了,知道吗?”   “是是是,都是你对。”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麟玉是嫡长子,性格生得强势一点的确没什么不好。但也不能一味的助长他的跋扈吧?”   “我练兵,尤其是训练斥侯的时候,时常对属下说一句话。”薛绍说道,“你们是深藏在刀鞘里的利刃,既不光鲜也不张扬。但是出鞘必见血,见血必归鞘。”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性格。”薛绍微笑道:“它既不是鲜衣怒马的浮夸炫耀,也不是仗势欺人的胡作非为。恰好相反,这样的性格先有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平常之心,不张扬不轻浮,心存敬畏与人为善。但是恪守底线无所畏惧,该出手时毫不犹豫,出手之后绝不留情。这就是我要的飞扬跋扈。”   “这样的性格,有毒。”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有毒?”薛绍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太平公主轻轻的偎倒在薛绍的怀里,薛绍顺势揽着她肩膀。太平公主仰面看着薛绍,伸手抚摩他的脸庞,说道:“本公主可不就是中了你的毒,至今不得解脱?”   “哈哈!”薛绍大笑,“你也希望我们的儿子,将来是一个万人迷吧?所以,我是对的!”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对的。”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哪怕你错了,我也会跟着你一起错下去。我很固执的。”   “这我早就知道了。”薛绍低下头来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口,说道:“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我又哪来的勇气一直这样飞扬跋扈?”   “在你成为天下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之前,你早就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了。”太平公主温柔的微笑着,说道,“你让我欣赏,你让我骄傲,你让我崇拜。再让我选一千次,我也还要你做我的驸马!”   薛绍呵呵的笑,“今天这是怎么了,老夫老妻的说起了这些?”   “怎么,你就只和上官婉儿说起这些了吗?”太平公主轻轻拎住了薛绍的耳朵,“说,你是不是偷吃过了?” 第0955章 日有精进   某位不愿透露真实姓名的低调哲人说过,女人捉起小三来,智商远胜爱因斯坦,武力直逼玉冠将军。   所以薛绍没打算否认,只是轮着眼珠子四下乱看,还好没有府里的下人在围观!   “看来是真的喽?”太平公主眉梢一扬。   “……你叫我吃的!”薛绍俨然拿出了薛麟玉的风范,开始耍宝。   太平公主稍稍用力的拎了一下薛绍的耳朵,“我随口一说,你就当真啊?”   “我这人单纯,很容易就会当真。”薛绍认真真的道,“我向来都很听你的话,莫非你才知道吗?”   “你你你!……”太平公主真是气乐了,但又叹了一声如释重负般,说道:“也罢,早在几年前她就该是媵御之一,拖到今天也是够了。早点了却了你的心愿,省得你日夜惦记魂不守舍。”   “有那么夸张吗?”薛绍苦笑,“说得好像,薛某人没见过女人似的。”   “你是从来都不会缺了女人。”太平公主忿忿道,“但你不是常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吗?”   “天地良心,我哪有!”薛绍叫起屈来,“这么无耻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就是你说的!”   “分明就不是!”   “算了,不和你争!”太平公主松开了薛绍的耳朵,幽幽叹了一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上官婉儿对你来说意义非凡。否则,当初我也不会想要让她充为媵御陪嫁过来,可惜失败了。让我惊奇的是,你居然坚持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也没有仰仗自己的权力之便将她私下霸占,一直熬到今日她恢复了自由之身。这份痴情这份敬重,有时候啊,我还真会有点嫉妒了。”   薛绍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要这样说,我就真的感觉无地自容了。我愧对于你。”   “算了,我就说说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轻抚薛绍的脸庞,柔声道:“有些事情我从来不说,但不代表我不知道或是我没想过。至从成亲以来你没再纳过一妾,除了上官婉儿你也没有在外面招惹过任何一个女人。连你兄长逼着你纳妾,你都一直在拖延。家中十八舞伎全是我给你准备的妾室,你一个都没有碰过。堂堂的蓝田公子做到这样,实属不易。天下英雄赵国公能够做到如此,更是对我这个公主莫大的尊重和安慰。再者,咱们夫妻俩人私下说句真心话,如果不是有二圣的赐婚,上官婉儿才是你最想娶的那一个人。对吗?”   “……”薛绍愕然的怔了一怔,如实道:“我真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我只知道,现在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生命的另一半。”   “你是如何看我,又是如何待我的,我的心中自然有数。”太平公主微然一笑,说道:“咱们将心比心,你敬重我这个妻子,我也不是一个没器量的人。你名媒正娶的去把上官婉儿娶回来吧,我保证她在家族当中会有一席之地。”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件事情,只能是以后再说。”   “好吧。那你要自己拿捏好分寸,凡事都不要太于过火。”太平公主拉过薛绍的手,轻轻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感觉一下?”   薛绍先是一怔,然后就是惊喜,“怀上了?”   “这次肯定是个男孩子。”太平公主温柔的微笑道,“他很不安份,像他哥哥麟玉一样。”   薛绍心中顿时百感夹杂,将太平公主紧紧抱在了怀里,在她耳边道:“安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谢谢你,谢谢你成为我的妻子,伴我一生。谢谢你成就了我的人生,谢谢你一直对我如此体贴,一直对我如此宽容。”   太平公主也抱紧了薛绍,“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不是吗?”   薛绍轻抚她的秀发,说道:“你知道吗,当我出征在外好多次濒临死亡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我就想啊,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还得回去和我的妻子白头到老。这些年来我遇到很多的麻烦很多的风险,但是只要看到你还在我身边,我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勇气,毫无畏惧的大步向前。活到今天我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当我某天突然回头时,却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了你。”   “我说过了,我会永远陪着你。”太平公主紧紧抱着薛绍,“无论是走向辉煌,还是走向毁灭!”   ……   又过了几日,徐敬真的案子总算浮出了水面,武则天着令推事院审理此案。   受到牵连的大臣,有且只有三个,洛阳令魏元忠,御史中丞格元辅,文昌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光辅。   这三人的受累,都来自张嗣明的供辞。他说张光辅在统兵平定李唐皇室谋反案期间,一直阳奉阴违鼠首两端,既哄着朝廷也私下联络着李唐的皇室,两边讨好两边巴结。至于魏元忠和格元辅,张嗣明说他们和自己一样给徐敬真赞助过逃亡的路费。   按照原来的计划,薛绍是一定会死保魏元忠的。但是武懿宗的事情过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出手了。   因为,已经有一只大手在幕后亲自操纵这一切。否则的话,案件如果按照武懿宗等人的设想发展,由点及面的大网一撒开,哪会只有三个大臣受到牵连,而且只有张光辅一个犯下重罪?   很明显,那一只幕后大手不想这件案子牵涉过广,他甚至不想治死魏元忠和格元辅,只是不愿放过张光辅。   至此薛绍就又有一点想不通了,武承嗣想要治死张光辅,勉强可以理解。但那只幕后大手为何也要坚持如此呢?张光辅究竟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非但是把武懿宗的卿命搭了进去,还把幕后大手也得罪透了?   谁都会有好奇心,薛绍很想当面去找张光辅问个究竟,但他没有机会了。被推事院捉走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张光辅一句供辞都还没有交待,就在牢里悬梁自尽,把这些秘密全都带到地下去了。   还有一个人肯定知道这些秘密,但她不说薛绍也不好去问。   徐敬真当然是被斩首,张嗣明贬庶人流放三千里。   魏元忠被贬了官,从京城洛阳令到偏远的洪县县尉。格元辅更惨点,从手握中央大权的御史中丞到岭南小县的九品主薄。   事已至此,薛绍只能在心里说一句:幕后大手的这一把稀泥,糊得漂亮!   太平公主听说之后甚为惋惜,她说魏元忠肯定是被诬陷的,她想要和薛绍一起出面去给魏元忠求个情。   薛绍对她说,这件案子是一棕铁案,谁都干涉不了。就算魏元忠是被诬陷冤枉了,也总好过像张光辅一样死于非命。如今留得了青山在,不怕日后没机会把他再弄回来。   太平公主何等聪明之人,听薛绍这么一说当下就醒悟了,“你的意思是说,魏元忠只是象征性的被罚?”   “魏元忠、格元辅和张光辅这三人涉案,很多人早就知道了。这么大的案子,肯定要有人被罚才能给公众一个交待。”薛绍说道,“但是这件案子也就仅限于三人被罚,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再去出面干涉,那就是太不识时务了。非但救不了魏元忠,反而会害人害己。”   “我知道了……”太平公主深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现在我就在想,武懿宗和张光辅一定是暗中有什么筹谋,想要把这件案子大办特办。但是他们办过了头触及了我娘的底线并将她激怒了,所以他们才会死。”   薛绍微然一笑,“怎么才叫,办过了头呢?”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说道:“伤及国之根本,便是过了头。”   “还有呢?”   “严重破坏李武两家的势力力平衡,也叫办过了头。”太平公主说道,“武懿宗很有可能暗中逼迫张光辅,让他构陷岑长倩等等一批重臣,甚至还包括……你我夫妻二人!”   “好了,点到即止吧!”薛绍微笑的轻轻掐了掐太平公主的脸蛋儿,说道:“我们心里清楚就好,不必说出口来。”   “武懿宗,合该当死!”太平公主恨恨的道:“我娘刚刚敲打过武承嗣,他简直太不识时务了!”   薛绍微笑道:“武懿宗可能是武家子侄当中,最恨我的一个。因为这些年来我没少整他,到现在他还欠我一笔他永远不可能还清的巨款。张光辅则是一个小人,他为了活命什么事情都肯干。再加上他此前在夏官为官之时,与我多有不和心中必然怀有怨恨。另有一事,此前我不是从酷吏手中救出了韦方质和范云仙等人吗?难保张光辅不会心怀侥幸,希望能够拖我下水之后,再榜着我一同上岸。他想得太天真了,我这样的兵马统帅怎么能下水呢?真到了我下水的那一天,整个军方还不乱套了?一时之间谁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万一有哪个暴脾气的家伙被逼反了,又该如何是好?”   “两相权衡之下,我娘果断办死了武懿宗,还让张光辅永远的闭上了嘴。”太平公主一拍巴掌,“这一下,全都解释得通了!”   薛绍再度捏了捏她的脸蛋,“一定要解释得这么清楚,你才甘心吗?”   “这都是长智慧的好机会呀!”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不懂就问,我这是勤奋好学呢!”   薛绍大笑,“儿子的伎俩,你竟然也照搬挪用?”   “三人行,必有我师。”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不努力学习日有精进,怎么跟得上你这位文武全才的大英雄?万一哪天你嫌弃我了,不要我了怎么办?”   “日有精进?”薛绍笑道,“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歪词?”   “咦?……嘿嘿!”太平公主怪笑起来,“怪不得本宫越来越聪明了,原来全是你的功劳呀,薛郎!” 第0956章 同心治国   徐真敬的这一页,又悄然揭去。很多人在事情过之后方才醒悟,原来自己刚刚才和死神擦肩而过。   一身冷汗!   至此,满朝文武也对另一个事实认识得更加清楚。不管这朝堂之上的风云如何变幻,无论王侯将相几度更迭谁家兴荣,这个大周皇朝始终都处在女皇的强力统治之下,她对朝廷和国家的控制力是空前的强大。   如此强势的帝王,往前历数李唐诸帝,也就只有太宗皇帝李世民曾经做到了这一点。女皇在某些方面甚至过之而无不及,就比如宰相这方面。李世民对他任用的宰相是相当敬重与信任的,宰相的权力也因此颇为可观。但是女皇身边的宰相就像走马灯似的一直在换,谁也别想长时间的坐镇政事堂从而培植起自己的一方势力。   许多洞察敏锐的大臣们意识到,如今的武周一朝,宰相的权力已经大为缩水。女皇手握绝对权力,力压群雄无人可与争锋。在满朝文武当中,最多也就只有总揽军事的薛绍,地位比较特殊。但他一直没有拜相,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十分有限。再者薛绍本人也从不逾越本职多管闲事,在一群文臣矗立党派纷争的朝堂之上,他一向是超然于事外保持中立。他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从不拉帮结派。他对朝政有着超强的影响力,但他很少在朝堂之上发言出声。但只要是他出了面,就一定能把事情办成。比如此前扳倒周兴、营救韦方质与范云仙。   因此,用“沉默是金、一言九鼎”来形容薛绍,是再也确切不过了。   人们不会忘记,女皇能够顺利登基,军方的力挺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其实那个时候,女皇登基的时机还并不十分成熟,在内,李唐皇室的谋反才刚刚平定,人心浮动局势不稳。在外,突厥、吐蕃和西域诸国强敌环伺,中原面临强大的军事压力。但是正因为有了薛绍的大力一推,才让女皇跨出了一个大步迈过了那些大坎,顶着各方压力成功荣登九五。   登基之后,女皇再回头解决那些历史遗留的麻烦和问题,可就比之前容易多了。因为她已经是皇帝,办什么事情都能名正言顺。比如查办李素节继续清除李唐皇室的遗留问题,比如和盟突厥、远征西域。每一件事情她都办得相当的干净利索,每一件事情办下来都有助于她稳固自己的皇权统治,也有利于这个国家尽快的摆脱动荡不安的局面。   然而,女皇办理这些大事的背后,都有薛绍的影子存在。   不乏有一些睿智之人已经领悟到了某些真相,薛绍不吭声不代表他不管事。只不过他管事的时候一般人看不见。因为他都是直接和女皇本人对话,从不在朝堂之上公然发声。   薛绍管的,都不是一般的事情。   现如今,朝野上下绝大多数的大臣,都主动或是被动的卷入了争储夺嫡当中。唯有薛绍和他们所有人的层次和高度全不相同,他始终保持和女皇的步调一致,甚至高度也是一致。他们一同走在最前方,一起引导着这个国家的大体走向。至于那些王公大臣在他们身后如何盘算又如何掐架,和他们做的事情相比,都只是小事。   女皇和薛绍,正在分别运用各自擅长的文治和武功,同心协力的共同治理这个国家,这就是真相。   有女皇在,没人可以动薛绍。因为薛绍受难,武周一朝的“武功”就要被废。   反之,有薛绍在也没人敢于动手扳倒女皇。因为女皇是薛绍自己选定的“最佳合作人”。军事是政治的延伸,薛绍再能打,离开了强有力的政治保障他也将一事无成。女皇超强的执政能力,是这个国家摆脱困境奋发图强的最大保障,也是薛绍和整个军方根植的土壤和坚强的后盾。   女皇不会自废武功,薛绍也不会自断根基。他们两人的联手就是这个国家双管齐下的文治与武功。   有些人领悟到了,然而还有一些人稀里糊涂的不能明白。武懿宗和张光辅,就因为这样的稀里糊涂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转眼已到,武举开选之日。   隋文帝开创了科举,现在女皇将要开创武举。   毫无疑问,武举是武周朝的一件大事,开万古之先河的大事。而这件大事的首倡者与主办者,就是薛绍。   与之同时举行的,还有一场规模空前的“殿试”。武则天将要在宫中亲自“监考”,从参考的一万多名学子当中选拔人才。   这一万多名学子,有白身庶民,有世家子弟,也有在朝的官员,甚至还有来自新罗、日本和西域昭武九姓的异国学子。   士庶同流,能者居先。   值得一提的,殿试考试项目全由武则天亲自拟定。   李唐皇朝对于“贴经墨义”的明经科十分的重视,它重点考察学子对于儒家经典的熟悉程度。这一科目对于世家子弟来说优势很大,因为世家富有藏书又多,学子们能把儒家经典背个滚瓜烂熟,就不难考个好成绩了。但是武则天更加重视“进士科”,这一科目对于儒家经典的死记硬背要求不严,主要侧重于考察诗辞歌赋,看中学子本身的才华与灵气。   同样的一本书,有的人看完了能够记得几个句子甚至能够背颂全文。有的人则能领悟书中的精髓并将其转化为自己的才识,乃至于写出一本更好的书。   这大致可以理解为,明经科与进士科的主要区别之所在。   然而武则天在殿试当中还加入了别的考试科目,考察学子的对于政务的真知灼见与实际动手能力。比如眼下大周正在与突厥和盟,武则天就要求学子用文章来论叙,此事的利弊之所在,此为一题。另一题则是与民生相关,论述禁屠令的利与弊。   畅所欲言,不设任何禁制。哪怕有人在论叙当中辱骂了皇帝,也一概赦免无罪。   儒家经典、诗辞歌赋、行政能力,三项考核下来的综合优良者,就是武则天所要的人才。   武举和殿试,让大周天下的文武人才尽聚洛阳。   百花齐放,万家争鸣。   世人时常感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但是现在,武则天和薛绍已经化身为天下有人才的伯乐。“有本事去洛阳”这句话,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   薛绍主持武举,参选的健儿将近两万人比殿试还多。他们来自各个州县、各个军府和各个军武世家,甚至还有身怀绝技的道士与和尚。初赛的地点,选在洛水大营之侧的邙山猎场,就是薛绍曾经招待李大酺与孙万荣的地方。   数万人的大赛场,盛况空前。   初赛的项目是传统的军中技艺,先是身材体貌,体格高大强健者自然得分更高。翘关(也就是举重)考验健儿的力量,马术是重要的基本功,弓箭项目的步射、长剁远射还有骑射是重中之重。   体貌、翘关、马术和箭术这四大项,就是初赛的四大科目。这四项考核下来,择其优胜者进入复选。   初赛的淘汰非常残酷,近两万最后只有两百人进入复选。复远将要在讲武台的大校场进行。能够进入复选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军武人才了,无论他们能否在复远脱颖而出,他们都将获得从此在讲武台进修的机会,从而更上层楼。   薛绍拥有全权,但他只在初赛开始的第一天大典上露了一下脸,就没再出现过了。初赛主要由员外郎萧至忠负责,复选则由夏官的两位侍郎姚元崇和苏味道把关。薛绍最在意的就是自己亲自拍板的终选,他很想知道谁会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任武状元。到时候女皇也将亲自到场,她和薛绍一样对这位武状元充满了好奇之心。   一连多日的武举初赛总算结束,两百名优胜健儿欢天喜地的被带到了皇城以北的圆壁城,进入了讲武台的封闭大校场内。   到了这里,健儿们就有点懵了。因为等待他们的既不是欢庆大宴也不是荣耀和赞美,而是超级严格的军事管制和铁面无私的严厉教头。进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学习“规矩”,这包括严格的校场管理制度和所有的军纪军律。这也是复选当中的一项重要考试科目。短短的几天之内,如果这些健儿不能背熟这些规章制度并严格予以遵守,马上就会被淘汰,连留下进修的机会也将丧失。   这里,其实就是大周皇朝的第一所“军校”。大校场的最中央竖起了一块巨大的刻石,上书“军令如山”四个大字。   这四个字是薛绍亲自题写的。虽然比之书法大家远远不如,但是薛绍写下的这四个字,将是所有讲武台的学子学习的第一课,也是他们将要遵守一生的行为准则。   复选除了加入军律的严格考核,还有体能的比拼和实战的残酷对抗,这包括拳术、刀械和马战。一路考下来两百健儿几乎全部带伤,最后只剩下十人位例头甲并进入终选。   薛绍亲自出面主持终选,姚元崇、苏味道和萧至忠也一并担任助选。薛绍还请来了夏官的前任尚书、宰相岑长倩一同担任助选。女皇武则天也亲自到场担任“特约嘉宾”,目睹第一任武状元产生的整个过程。   薛绍认为,能够在初选和复选当中脱疑而出的优胜者,武力本身已经没有问题了。但一员良将与一介莽夫之间,还是大有区别的。所以终选的考试科目,不见刀兵战马甚至不用挥汗如雨。   十名优胜者,将要一一的直接面对薛绍与之对谈辩论。薛绍要考他们的兵法,考他们的学识,还要考他们的脑子和一切综合能力!   武则天对这个考试办法充满了好奇,于是她问薛绍,你准备了哪些考题?   薛绍笑而答道:“陛下,臣没有准备任何一道考题。臣到时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陛下和几位助选的同僚,也不妨随时提问,问什么都行。”   “如此,倒也有趣。”武则天兴趣大起,“马上开始吧,朕迫切想要认识那一位,古往今来的第一位武状元!” 第0957章 天下武宗   十名武举头甲的优胜者,依次进入考堂,接受薛绍和数位助选的“面审”。   薛绍提的问题无不刁钻古怪,有可能是大唐兵制当中的某个细节,也有可能是行军打仗该要注意的天候、水文与地理知识。再或者是对古代战争当中的经典战例进行评述和分析,也有一场假设的战争困局让考生想办法来解决。   每个考生,都要被考到五个难度不一的问题。每答一题,薛绍和所有的助选就一同以十分制来打分,综合得分最高者得优胜。   非但是这些考生被考了个满头雾水焦头烂额,连武则天和其他的助选都在心中暗暗着急:这些问题换作我本人来回答,也未必能够答得圆满啊!   考了一整天,终于结束了。无需皇帝来钦点状元,也不用薛绍破格提拔于谁,分数说明了一切问题。   得分最高的那一个,既不是早在讲武台深造的学子,也不是来自军武世家的宦门子弟,而是一个光头的年轻小和尚。   这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只不过,这个小伙子除了光头有点让人觉得刺眼,体格相貌都是一等,谈吐气度亦是出众,一身武功更是出类拔萃。否则他也不会容膺武举头名了。   薛绍把这个法号“寂能”的小和尚叫到了女皇和众位考官面前,问他:“寂能,你愿意还俗吗?”   这个问题当场引起了爆笑,连武则天都是大笑不已。   寂能小和尚面对这么多的大人物和这个古怪的问题显然有些紧张,他愣愣的呆了半晌,说道:“在下已经还俗了,只是头发还没有长出来。”   又是一阵爆笑。   薛绍笑道:“你何时还俗的?”   寂能答道:“在下要来洛阳参考武举的时候,就被少林寺除名还俗了。”   薛绍点头笑了笑,“你既已出家为僧,又怎会想到入世从戎?”   寂能顿时变得有些激动,抱拳道:“出家本非在下所愿,我一直做梦都想成为一名将军,成为薛公这样的人!”   “哦?”薛绍不由得略感好奇,“为什么?”   寂能突然跪了下来,“恩公,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秦破虏啊!”   薛绍略微一怔,想了半天斗然想起,“河北英烈村,秦破虏?”   “恩公,就是我啊!”寂能泪如雨下,“当年恩公和一批袍泽从突厥人的手中救下我的性命,并亲自给我取名秦破虏。从那以后,我做梦都想从军,做梦都想当将军!后来我和婶婶流落河北,婶婶病死我依无靠,就被少林寺的云游僧人收养上山。从那以后我日夜习武、日夜读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从戎建功,成为一名保家卫国的将军,不负恩公给我取下的‘破虏’之名!”   从开唐之初算起,少林寺就一直在给朝廷贡献他们的“僧兵”。这些僧人不光是学习少林寺的传统武艺,也学刀马箭术和军阵战法。这也就不难解释,寂能怎会脱颖而出了。   武则天等人惊讶不已,全都看着薛绍。薛绍也是甚感惊奇与意外,怔了半晌,说道:“在此之前,你先要在讲武台进修一年积累学识。顺便,也好让你的头发长起来。我大周的军队当中,可没有光头的将军。”   在一片大笑声中,武举结束了。   年仅十八岁的少林僧兵秦破虏,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武状元。   按照讲武台事先已经定下的规矩,武状元和所有位例头甲的优胜者不会马上得到授官,他们先要在讲武台进修一年然后才能到军队担任职务。   这一年的学习除了增进各方面的军事才能,“政治教育”也会成为重中之重。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确保武举选出的人才,都能忠心不二的为国所用。   武则天非常赞诚薛绍的这一做法。因为没人比她更加明白一个不听话的将军,将会带来多大的麻烦。现在大周王朝有了完整的、合理的武将选拔与培养系统,这既能保证军伍人才的供给,也能很大程度的避免武将作乱的隐患。   但有一个件事情又将无可避免,凡是讲武台出来的军伍人才,都将是薛绍的门生。用不了多少年,“天下武将尽出薛门”又将成为另一个事实。   对武则天而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哪怕有一天薛绍不再担任夏官尚书了,“武举”仍是薛绍对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的巨大贡献,谁又能将它抹煞?   于是武则天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在朝堂之上公开说了一句薛绍即是“天下武宗”,给他来了个一锤定音的“官方认证”。   ……   此时,突厥的和盟使臣已经回到了于都今山,向可汗骨咄禄汇报了结果。   “汗兄,既然南国已经同意和盟,那我们是时候出兵了!”默啜早已等得不耐烦,说道,“只需汗兄一声令下,臣弟马上就去踏平契丹,活捉李尽忠与孙万荣前来献于帐前!”   骨咄禄却没有表现出和默啜一样的热情,只是淡淡的道:“不着急。”   默啜道:“汗兄难道当真就要因为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条,改变针对契丹的军事计划?”   骨咄禄不置可否,只道:“纸条的来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说得有道理。”   “汗兄恕罪,臣弟认为什么样的道理,也没有各大部族的复仇之心,来得重要。”默啜说道,“这一仗我们已经准备了很久,各大部族调兵遣将枕戈待旦,已经积极踊跃的准备了数月。现在突然改口说不打了,臣弟担心丧失人心,有损汗兄的威信啊!”   骨咄禄点了点头,他知道默啜说的很有道理。现在,自己迫切需要找到那个献上纸条的人。唯有他,才能说服默啜和所有的部族首领。就算不能说服,至少也不会减损他这个可汗的威信。   “那个人,究竟在哪里呢?”骨咄禄慨然长叹,再次下令,“加派人手,扩大范围——挖地三尺的给我找!”   另一外帐篷里,艾颜正在和玄云子一起教克拉库斯读书,读的是汉家的儒学经典。   艾颜一直不大理解,为什么要让一个立志成为草原王者的勇士,学习束缚人性的儒家学说。但玄云子坚持要这么教,她也就不反对了。让她惊奇的是克拉库斯居然学得相当起劲,而且他对玄云子个老师相当的尊敬。有时艾颜感觉,他们师生之间的亲密程度甚至还要超过了母子之间。她因此时常反思,我平常对儿子是不是真的太过严厉与苛责了?他从我这里没有得到太多的母爱,只能去玄云子那里寻求更多的温馨和关爱……他毕竟还是孩子啊!   读了一阵书以后,艾颜派人去叫“羊奴蒙厄巴”,让他带着克拉库斯去练习骑马和箭术。实际上,就是暗中传他武功。   艾颜找了个借口先把女奴赶出了帐篷。蒙厄巴进来之后,悄悄对玄云子耳语了几句,然后就带着克拉库斯出去了。   艾颜连忙问道:“他说了什么?”   玄云子的表情有些严肃,“他说,元珍很有可能没死。春议的时候那个给可汗送上谏言字条的神秘人,很有可能就是元珍!”   “什么?”艾颜微然一惊,“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不知道。”玄云子说道,“他身边的人,自有一套私相联络的密法,外人很难破解,有时甚至无法发现任何端倪。”   艾颜当然知道玄云子口中的“他”是指谁,于是道:“你是说,这很可能是王昱送来的消息?”   玄云子点了点头。   艾颜吸了两口凉气,“如果元珍没死,那麻烦大了!”   “你是说,我会有危险?”玄云子说道。   艾颜点了点头,“此前我住在神山的时候,我的女奴全都是元珍送来的人。现在你平空的出现,哪能不引起她的怀疑?”   “这倒是小事……”玄云子双眉微拧,说道:“万一元珍回归,蒙厄巴有可能会露馅,王昱也再难有出头之日。我们所有的计划,都将落空!”   “不能让他回来!”艾颜狠狠咬牙。   玄云子眉头微皱的看着她,不语。   艾颜眨了眨眼睛,“你是在怀疑,我感念他的旧日恩德,不忍对他下手?”   玄云子仍是不说话,但算是默认了。   “哼!”艾颜冷笑了一声,“如果有一天,有人把你关在一个笼子里,当成珍禽异兽一般对外人展示炫耀,你作何感想?”   玄云子微然一笑,“我明白,你不必解释的。”   “我必须解释。”艾颜说道,“因为我不想再被关回笼子里去了!”   玄云子皱了皱眉,说道:“我们来假设一下,元珍当真没死而且即将回归。局面会是怎样?”   艾颜想了一想,说道:“兵权已经尽归默啜,元珍要回来,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默啜。他现在正在积极撺掇可汗用兵契丹,但可汗一直有些犹豫没有发兵。我觉得这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元珍送来的那张纸条!”   “对。”玄云子说道,“那么元珍,为什么要阻止可汗用兵契丹呢?”   “因为这一仗,很有可能对突厥汗国没有太大的好处。”艾颜说道,“另外,现在可汗把军队交给默啜带去远征,万一他生出不臣之心后果不堪设想。这些事情,只有元珍才会去替可汗考虑。”   “说得很对。”玄云子点头称赞,再道:“如果我是元珍,我也不会轻易现身。因为我一出现,很有可能就会被默啜干掉!”   艾颜眼睛一亮,“如此说来,我们既不能让元珍回归,也应该帮助可汗去防备默啜?”   “对!”玄云子微然一笑,“曾经,突厥汗国的内部也是一样的派系林立,有元珍的人也有默啜的人还有咄悉匐的人。现在元珍和咄悉匐都没有了,默啜的势力空前大涨。骨咄禄可汗一定是感觉到了威胁,才会破天荒的收王昱为驸马。王昱是外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一旦可汗对他这个女婿委以重任,他只会忠于可汗一人。可汗一定会希望他能对默啜形成一定钳制,并在将来辅佐他的儿子继承汗位。但是现在,假如元珍当真再度出现,无疑又会使可汗改变这一计划,因为在可汗的心中元珍才是首选。所以,我们先要阻止元珍复出,再想方设法把王昱推上去执掌权力。公主到现在一直没有怀孕,一定是王昱这傻小子想不通。我们必须找机会去劝服他,因为,那是他获取可汗信任的第一步!”   “很好,就按你说的办!”艾颜有些激动,“当真能够成功,我们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玄云子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忍耐一些,我们会熬出头的!”   “我有一计,可以把元珍吸引出来,然后……杀之以绝后患!”艾颜说道。   玄云子眉头一皱,“你是说,用你自己为饵?”   “嗯!”艾颜点头,“我不知道元珍对我,究竟是有几分真心,但是他一定不会忘记阿史那艾颜的特殊价值。如果我离开牙帐在外自由晃荡,他一定主动出现会来前来找我。刚好现在可汗也迫切想要找到元珍,我去向可汗进言献上此计,定能获允!”   玄云子沉思了片刻果断一点头,“就这么办!” 第0958章 一着妙棋   艾颜的请求果然得到了骨咄禄的许可,他派给艾颜一名大将和五百狼骑作为随行护卫,让她代替可汗去巡视草原各部。   每年的春上,突厥可汗都会例行巡视草原各部,除了慰问部族子民联络彼此感情,再就是查看去年冬天的风雪带来的灾害。今年因为筹备征讨契丹之事,骨咄禄一直没能成行。   在外人的眼里,阿史那族的艾颜公主和同为阿氏那族的骨咄禄可汗是“一体”的。现在骨咄禄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艾颜来执行,可谓一举多得。但是骨咄禄也做出了一手自己的安排,神之子必须留在牙帐,艾颜只能带上骨咄禄的长子默棘连同行。   这个用意就很明显了,骨咄禄可不希望艾颜借此为她们母子收买人心竖立恩威。他的长子默棘连也有八九岁了,多少能懂点事,是时候让他去见些世面并积累一些威望了。   艾颜没法拒绝,只好将克拉库斯留在了家里让玄云子代为照顾,自己带上默棘连特勤和五百狼骑出发了。   特勤是突厥的官员,相当于“亲王”。   草原幅原辽阔,各部族的领地相距甚远。艾颜这一走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才能回来。她心中难免有些担心玄云子和克拉库斯,但大事当前也容不得她心中怀有太多慈母儿女心,只得硬起头皮咬牙而上。   另外,假如元珍真的出现了,艾颜也有点担心自己能否真的杀掉他。因为随行护驾的大将是阿史德曳洛荷。他是突厥汗国仅次于默啜的大将,还是元珍的死忠。不过一想到自己身边带着羊奴蒙厄巴,她又心安了不少。   “有他在,何惧千军万马呢?”   ……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转眼已是烈日当顶的盛夏。   这天午时刚过,薛绍在夏官官署里收到了一份来自西域前线的六百里加急快报,展开一看,顿时大喜。他顾不得午后炎热不宜出门,马上拉起姚元崇一起进宫求见皇帝。   “尚书何必如此着急?”姚元崇一边更衣,一边问道。   薛绍笑道:“领赏还不急,脑子有问题!”   姚元崇眼睛一亮,“王孝杰胜了?”   “少废话,快走!”   两人顶着烈日进了皇宫,后背都湿透了。到了书房一问,天气太过炎热皇帝早已去了内廷凝碧池,登上龙舟避暑歇息。   姚元崇苦笑,“看来这赏还不太好领了。”   薛绍脑子一转,对宦官侍人道:“我有十万火急事,求见陛下。还请代为通传。”   “薛公,凝碧池龙舟走个往返,天都要黑了。”宦官笑道:“薛公要见陛下,又何须通传?就让在下为薛公引路,直去凝碧池无妨。”   “那就有劳公公了!”   姚元崇则是暗暗心惊,对薛绍道:“如此私闯内廷,不妥吧?”   言下之意很明显,万一陛下在带着面首游玩,被大臣撞破了怎么办?   薛绍眨了眨眼睛,倒也是个道理,于是道:“你回官署,我独自去领赏。”   姚元崇苦笑不迭,“尚书,你不厚道!”   “那没办法,有种你跟我一起去内廷?”   “算了,我还是回官署……”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薛绍一样在女皇面前百无禁忌,姚元崇乖乖的走了。在领赏和保命之间,他还是乐意选择后者。   薛绍看着姚元崇的背影好笑,心说我之所以带你一起来,其实是听到了一点风声,说女皇想要提拔你进入凤阁用事。本想趁热打铁的促成此事,现在看来你大概是差一点运气了!   宦官领着薛绍进了内廷,女皇果然在凝碧池上泛舟,薛绍在岸边就能够远远听到丝竹之声。岸边的侍人先行划着一辆小船去禀报,然后得了令就回来载着薛绍去了龙舟。   武则天今天的兴致显然不错,带了好几个诗人才子一起登舟游湖赋诗饮酒,上官婉儿也在,倒是不见面首人等。   薛绍登舟之后武则天先行叫停了音乐,问他何事?   薛绍就把奏章一递,武则天阅后大喜,连声赞道:“王孝杰果然将才也!”   薛绍道:“王孝杰远征数千里,师老兵疲仍能一鼓而下战退吐蕃收复弓月城,实属不易。陛下理当予以嘉奖!”   “此是必然。”武则天扬眉吐气的一脸喜色,说道:“承誉,你秉诚公心用人得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亦是功不可没。朕也要重赏。”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陛下,臣做的都是份内之事,不敢邀功。其实此次西征,臣最多只是出了一两个点子,具体事务都是夏官侍郎姚元崇在亲历亲为。若论功劳,王孝杰与阿史那忠节当属第一,姚元崇也是功不可没啊!”   武则天点了点头,微笑道:“承誉,你把功劳全都分给了王孝杰与姚元崇,那你自己辛苦这一趟,所为何图呢?”   薛绍眨了眨眼睛,笑道:“同僚和属下能干,臣就能减轻负担清闲度日。这是上等的美事啊!”   “你呀!”武则天指着薛绍,呵呵直笑,“你就生怕朕会对你论功行赏,把你捉到政事堂吗?”   “嗯,是的。”薛绍一本正经道,“政事堂事情太多规矩更多,太累太拘谨了,严重不适合微臣。”   “罢了,朕说不过你。”武则天无奈的摇头而笑,“朕会下敕嘉奖王孝杰与西征将士。另外,朕早想把姚元崇提拔到凤阁来用事。你意下如何呢?”   薛绍表情一变,急道:“陛下,你这是挖人墙角啊!姚元崇走了,臣还不得活活累死?”   “大胆!”武则天佯怒,斥道:“姚元崇是大周的臣工,朕想怎么用他就怎么用他,你还能有意见了?”   薛绍苦笑,“那陛下总该给我补一个能干的人上来吧?”   武则天微笑道:“此次武举办得很不错,员外郎萧至忠居功甚伟。这些年来他一直任劳任怨,如今更是政绩突出。朕考虑过了,就将萧至忠提为夏官侍郎,补上姚元崇的空缺。再让你的三弟薛绪,顶上员外郎的空缺。如此,你总该满意了吧?”   “这个……”薛绍眨了眨眼睛,说道:“臣倒是没有意见。倒是我那三弟是个缺心眼的憨货,他就一门心思非要扎在秘书省做他的校书郎。臣和兄长屡次劝他另谋出路,哪怕做个州县外官去积累一些从政经验也好,但他就是不听。臣也是无奈!”   武则天点了点头,说道:“这倒是让朕想起了裴炎。想当初,裴炎也是无心仕途潜心治学,在史馆一钻就是十几年。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如今肯于潜心治学的人,真是不多了。尤其是出身名门的薛氏子弟,谁不想早日步入仕途谋得高官呢?令弟出身高贵又有两位兄长身居要职,还是国子监出身的进士榜眼郎,却能清心寡欲虔心治学,实属不易。或许你们三兄弟当中,还只有薛绪最有希望接过令尊的衣钵,成就一代文宗了。”   薛绍呵呵直笑,“陛下是在数落微臣不读书了?”   “那也不是。”武则天笑道,“朕知道你手不释卷勤奋刻苦,但你不是传统的儒家士大夫,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汾阴薛氏是诗书门第,每一代都会要出几个当代鸿儒。令弟在科举应试当中输给了薛稷只得第二名,想必他的心中是有所不服的。朝廷的秘书省乃是天下最大的藏书之地,既然他能耐得住寂寞在那里潜心攻书,也未必是坏事。因此,朕就不做揠苗助长之举,将他从书斋里赶出来了。但是,总该有人接手萧至忠留下的职务空缺,专门主管讲武台与武举一事。你说,谁人堪用?”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臣保举一人,但又怕陛下不答应。”   武则天就笑了,“承誉敢开口,朕就敢答应。”   薛绍嘿嘿的笑了笑,说道:“洪县县尉魏元忠,堪得此任。陛下以为如何?”   武则天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就笑了,“君无戏言。既然你已经开了这个口,朕就答应你。”   薛绍拱手一拜,“谢陛下!”   上官婉儿只在一旁暗笑,心说陛下和薛绍之间真是越发的默契了。陛下向来器重魏元忠的品行和才能,将他贬出京城实属情非得已。眼下陛下正是苦无没人敢于进谏召回魏元忠,总不能是陛下自己刚刚贬了人家,又马上召回他吧?薛绍此时进言,既救了魏元忠的仕途又称了女皇的心意,真是一举多得。如此便是,洛阳令魏元忠贬出京城不过三个月,马上又被召回京城担任夏官员外郎。官品虽是不高,但却在中枢用事而且司职讲武台主管武举事宜,既有实权又易见政绩,前途无可限量。再加上是在薛绍的手下办事,此后酷吏都将动他不得——这真是一着妙棋呀!   几日后朝廷下旨,擢夏官侍郎姚元崇为凤阁侍郎(中书侍郎),成为大周王朝最高决策机构的一员重臣,直接辅佐女皇治国。按前朝成例中书侍郎算是副宰相级别,但现在都要加上“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或是“同凤阁鸾台三品”才能进入政事堂理事,所以姚元崇距离宰相仍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只等他在凤阁熬上一段时间,入阁拜相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是薛绍往三省中枢推送的第一个重量级人才。或者说,是女皇从薛绍身边挖走的第一个重要墙角。   遥想当初薛绍还没有和太平公主成亲的时候,他就鼓动姚元崇入仕科举,仡今已是过去了八九年。按一般仕人的晋升法则,以姚元崇现在的年龄和资历,能够做到一州刺史就很不错了。但有一句老话,朝中有人好做官,谁叫姚元崇遇上了薛绍这么一位贵人呢? 第0959章 我来自地狱   突厥汗国的十万大军,还是向契丹进发了。   突厥汗国与中原王朝不同,他们的战争不仅仅是政治的延伸,还是一样重要的“生产活动”。依靠战争来掠夺奴隶和财富,是所有部族首领迫切需要的。虽然是骨咄禄是可汗,但是眼下他并没有充份的理由,来说服默啜和所有的部族首领终止这一次军事行动。   断人财路违备众愿的事情,哪怕是身为可汗的骨咄禄也不能轻易去尝试。   玄云子带着克拉库斯,站在一处山坡上看着覆盖原野的突厥骑兵袭卷而去,心中想道:骨咄禄还是没能阻止讨伐契丹的军事行动。如此看来,骨咄禄身为可汗享有名义上的至高兵权,但是突厥特有的“崇尚勇士”的风俗,让亲自带兵打仗的默啜在军方拥有真正至高无上的权威。此时此刻,骨咄禄的心里一定意识到了这样的危机。否则,他就不是那个凭借数十骑建立起一个庞大草原汗国的骨咄禄了!   “老师,我也想骑上战马去打仗!”克拉库斯指着前方的人马,说道。   “会有那一天的。”玄云子摸摸他的头,说道,“但你现在还小,要专心读书、好好练武,知道吗?”   “知道了,老师!”   几日后,阴雨天。   因为下雨,玄云子没有带克拉库斯出去骑马练箭,而是躲在帐蓬里教他书法,顺便多识几个汉字。草原上的书籍并不多,玄云子教出的许多东西都是凭借记忆来口述。幸得她是嵩山天师潘师正的高足,儒释道三家学说无不精通,因此教起克拉库斯的学业来可谓是游刃有余。   师生二人正学得专注,帐篷里突然走进来几个人。   玄云子多少感觉有些惊愕,因为骨咄禄可汗一向对艾颜比较敬重,闲杂人等不敢擅自闯入艾颜的领地,更别提踏进帐篷了。   玄云子和克拉库斯停止了书法都站起身来,看着进来的这一群人整齐站成了两排。领头的两个人,居然是可汗的狼牙铁卫。   可汗的狼牙铁卫可不一般,虽然他们既无官职亦无部族领地,但是他们直接听命于可汗行事,在汗国内部拥有高于法律的特权。换句话说,他们所到之地拥有先斩后奏之权,有如可汗亲临。   玄云子与克拉库斯不约而同的想道:莫非是可汗来了?   其中一名狼牙铁卫一挥手,帐中的几名女奴匆忙退下。但仍是不见可汗露脸。   “你们干什么?”克拉库斯向来胆大,怒气冲冲的大胆质问。   狼骑只是抚胸弯腰一拜然后就退到了一旁站直,根本不答话。   这时,帐篷的布帘被掀起,走进了一个人来。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全身黑衣不露一丝皮肤在外面,头上罩着一个头蓬,脸上还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青铜面具。他的步子不是太稳,好像左脚略带伤残。这一步一步慢慢的无力的走过来,却让玄云子和克拉库斯感觉到一股无边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心中不由自主的感觉紧张。   玄云子瞪大了眼睛暗暗心惊,此人是谁?好强的气势!   克拉库斯却是惊叫起来,“元珍叔叔?!”   “啊?!”   玄云子不由自主发出了一惊叫。   元珍?!   怎会变成了这副样子!   “好孩子,我这副样子你居然都还能认得出来,真是令人感动,令人欣慰啊!”   听到这个声音,玄云子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怎么形容呢?   那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用生命中的最后一丝气息,说出的遗言。又像是一个被掐住了脖子的人,从喉咙里拼命挤出的一点声音。再配合他现在这副扮相,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是来自地狱的鬼哭,这是来自阴冥的凄号!   克拉库斯反倒是不怕,惊讶道:“元珍叔叔,你的声音怎会变得这样了?”   “我的咽喉被大火烧伤了,所以声音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元珍定定的站着,用面具的两个孔洞冷冰冰的对着玄云子师生二人,说道:“好孩子,你不要害怕,元珍叔叔会像以往一样的疼你爱护你。现在你先出去一下,让我和你的老师说几句话,可以吗?”   玄云子心头一紧:他想干什么?!   克拉库斯显然是对元珍没有太多的戒心,点了点头就朝外走,临走时还对玄云子道:“老师,我出去一下。等下再回来跟你练习书法!”   玄云子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她心想,大不了鱼死网破拼杀一场。克拉库斯不在场,我反倒能放开手脚!   “你们也退下吧!”元珍再下了一令,狼牙铁卫和侍卫们都出去了。   玄云子双目微微一眯,你倒是不怕死!   “坐吧!”元珍换回了汉语,声音虽是难听但也算流利。说罢之后,元珍自己先坐在了一张马札上。   玄云子淡然处之的坐了下来,心说你不怕我更没有怕的理由。近在咫尺,我要取你性命只在翻覆手之间!   “你一定很想杀我吧?”元珍仿佛是在笑,但声音比哭还难听。   玄云子不理会,连表情都没有变。   “我观察你好几天了。你不寻常,你不是一般的汉家女子。”元珍说道,“你有一身非凡的武艺,还精通几门汉学。你的美貌,也是任何一名草原女子所不能及的。虽然你的妆化得很不错,但是没能骗过我的眼睛。”   玄云子的眉头稍稍一皱,心说这厮好狡猾,趁着艾颜和默啜都不在了就悄悄的溜进了牙帐,回到了骨咄禄的身边!   “但我知道,你最大的长处并非是你的武艺、学问和美貌。”元珍不急不忙地说道,“而是你的智慧。”   玄云子仍是不动声色,也不置一辞。   “你不说话,是因为你一直伺机想要动手杀我。”元珍也是不紧不忙,说道:“但我保证,如果你真的杀了我,你一定会相当的后悔。”   “你不要太过自负。”玄云子总算说了一句话。   “对,你说得很对。因为自负,我已经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元珍说道,“我差一点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如今侥幸活了下来,却变成了一个半人半鬼的模样。这么热的天气,我却只能穿上厚实的斗蓬并戴上一个面具,才敢出门。我怕吓着你们。”   玄云子心中暗暗一惊,据说元珍曾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俏公子,如今死里逃生的回来之后,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倒也凄惨!   “所幸,神明对我的惩罚还不算太狠,他留下了我的性命,还没有烧坏我的脑子。”元珍说道,“艾颜公主外出巡视,是冲着我去的吧?你们计划暗中将我杀掉,对不对?”   玄云子不说话。   元珍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尽管声音难听,但玄云子听得出来他相当的自信,一切智珠在握。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艾颜一直都恨我想要杀我,这我早就知道。”元珍说道,“她恨我谋夺了她的自由,恨我处死了她想要的幸福。尽管我是为了保护她才出此下策,但事实就是事实,她有理由那么做。”   “说你的来历。”玄云子冷冷的道。   “我欣赏你的智睿与坦承。”元珍拍了拍巴掌,说道:“我是来找你合作的。”   “你好像找错了人。”玄云子淡淡道。   “我不会错的。”元珍说道,“你能爬上神山,并助艾颜杀掉咄悉匐,就已经证明你不是等闲之辈。艾颜很聪明,但她还没有聪明到如今的这个份上。很多事情都是你指使她去做的,对不对?”   玄云子心中暗暗一紧,倒是忘了神山上的守卫都是元珍的人,他能知道这些倒是不奇怪!   “想要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是我也可以不揭穿你,让你一直留在艾颜身边。并且,我会保护你们。”元珍说道,“为此,你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与我合作,一同辅佐可汗遏制默啜。你一定会愿意的,不是吗?”   玄云子不得不承认,元珍句句说中了自己的心坎。眼下,自己仿佛是没有半点拒绝的理由。   “你可以慢慢考虑。”元珍说道,“用不了多久,艾颜就会回来。你也可以和她一起商量。”   “为什么找我们做帮手?”玄云子问道。   元珍慢慢的搓着他的手,说道:“我已经是一个废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抛头露面辅佐可汗,更不可能骑上战马亲自带兵打仗。我最多只能以另外一个身份留在可汗身边,充当他的智囊。因此很多事情,只能是艾颜母子和王昱出面去办。这个理由,充分吗?”   玄云子点了点头,“的确充分。”   “你聪明绝顶,谎言对你来说没有用处。”元珍说道,“今日我不妨对你说一句实话,突厥汗国的未来不能交到默啜的手上。他是一个战争狂人,连绵不断的战争会毁了整个汗国。”   “所以你希望,将能够辅佐可汗的长子默棘连正得汗位?”玄云子问道。   “对。”元珍说道,“这既是我的心愿,也是可汗的心愿。你明白了吗?”   玄云子点了点头。   “王昱是个人才,但他心在不在突厥。你们既然能够说服王昱答应成婚,也就肯定有办法说服他让公主怀孕。虽然一妻一子并不足以让王昱改心移志,但总会是一个好的开始。”元珍说道,“你们也不希望一直寄人篱下朝不保夕吧?如果王昱能够执掌兵权,对我们来说都有好处。你说呢?”   “你说的有道理。”玄云子淡淡道,“但这种事情我不能做主,必须等艾颜公主回来。”   “当然可以。”   “你不何不当面去和艾颜公主谈?”   元珍沉默了片刻,说道:“假如有一天你被毁了容,你会愿意让你的心上人看见吗?”   “……”玄云子沉默无语,心说莫非你还真的心属艾颜?   元珍已经站起了身来,慢慢的朝外走,“好心提醒一句,我知道你们在盘算什么。但你们最好是打消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因为,那会让你们丢了性命的!”   玄云子心中暗暗一紧,这厮确实厉害,什么事情他都算计到了!   “另有一事,你务必记住并转告艾颜和克拉库斯。”元珍停了一下脚,说道,“世上已经没有元珍这个人了。我是可汗最新任命的暾欲谷莫贺达干。这是突厥汗国的官职,相当于南国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你们可以叫我,暾欲谷!” 第0960章 一份好礼   这天午饭刚过,天气十分炎热。薛绍在官署里批处几分文件,热得就差吐舌头了。新上任的夏官侍郎萧至忠叫几个人搬来了一大桶冰块,薛绍欢喜得差点要抱他亲两口。   “冰块哪来的?”薛绍问道。   萧至忠是个风度儒雅不苟言笑的人,他站得笔直拱着手,一板一眼地答道:“回尚书,陛下体恤众臣难耐酷暑,因此特意从宫中派人送来冰块。凡五品以上官员,都有。”   薛绍看着他这副样子想笑,和姚元崇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实在两个样。想了一想,薛绍道:“你派个人去太平公主府走一趟,叫她派人送两桶太平酒来。现在用这些冰块镇上一镇,等到了下班的时候刚好让众位同僚分了来饮,最降暑气。”   “是,属下马上去办。”萧至忠面露喜色。   “倒是难得见到你笑上一笑。”薛绍道,“你喜欢饮酒吗?”   萧至忠略显尴尬的笑了一笑,说道:“属下久闻太平酒的大名,一直未有尝试。今日得蒙尚书慷慨赐酒,于是欢喜。”   “那倒奇了。”薛绍道,“太平酒,不是有卖的吗?”   “……太贵了!”萧至忠笑得有点腼腆。   “快去吧!”薛绍呵呵直笑,也对。现在啤酒只有陈仙儿手下的两处酒庄能够生产,到了夏天绝对供不应求,而且大部分都被用来进贡皇宫或被太平公主拿来送礼了。别说是萧至忠这种刚刚上任四品侍郎,宰相也未必能轻易喝到。   薛绍心中就在盘算,虞红叶应该快要抵京了,她的路子广、人手多。啤酒的生产专利交给她是最合适不过了。   过了一阵,太平公主府那边派人送来了两大桶太平酒。薛绍叫人将酒分别倒入了瓦瓷酒瓮里,再放入冰桶中镇凉。   快到下班时分,官署里来了个稀客,刚上任的春官(礼部)侍郎兼检校左卫大将军,娄师德。   王孝杰远征西域拿下弓月城之后继续向安西四镇进发,武则天封他为安西大都护检校左金吾卫大将军,并进爵开国县公。这刚好给娄师德腾出了位置,让他检校左卫大将军统领左卫大军。与此同时,娄师德就不再检校右羽林卫,张虔勖被贬之后武攸归被提拔上来,成为了新任的右羽林卫大将军。   同时娄师德的本职还是春官侍郎,和薛绍一样身兼文武双职,也算是当朝一员重臣和军界的新领袖之一了。   薛绍久闻娄师德的大名,他曾是进士出身,但早年就投笔从戎一直活跃在抗击吐蕃的前线。他和黑齿常之一起驻守河源,开屯田抗外敌,无论政绩还是军功都很突出。现在他得以征召回朝担任要职,确是实至名归。   娄师德今天,是专程来夏官报道的。满朝的将军都归薛绍管,娄师德要正式接管右卫的军队就必须先过薛绍这一关,这和他的本职春官侍郎没有关系。   娄师德进来时,看到好多夏官的官员正在往外走。他心里一嘀咕,我好像来得晚了一点,恰是官署下班的时间了,薛绍会不会给我难堪呢?   由于外界一直风传薛绍与黑齿常之极为不合,此前还闹出过矛盾。而娄师德又是黑齿常之的亲密战友,再加上现在女皇要让娄师德执掌兵权与薛绍分庭抗礼。因此娄师德回京都在一路忐忑。   但是人已经到了这里,总不能再打退堂鼓。于是娄师德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薛绍的官署。   “娄公来得正好。坐下吧,陪我喝一杯。”薛绍的语气很轻松。   娄师德微微一怔,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开场。他往内一看,薛绍已经换下了一身官服穿着一身凉爽的便服坐着,身边还放着一个大冰桶。   娄师德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参礼,“娄师德参见薛尚书。”   “已是闲暇时分,娄公不必多礼。”薛绍很客气的微笑,“请坐。尝一尝我自酿的太平酒。”   娄师德眼睛一亮,“太平酒,久闻大名!”   “哈哈,你远在陇西,都能知道太平酒?”薛绍笑了,稍一打量娄师德,五六十岁的一位长者,浓眉大眼方面长须,大鼻子厚嘴唇,身材高大精神抖擞,面相很是大气威风,同时也有一股儒雅风范并不粗莽。   “是,下官知道。”娄师德虽是进士但也是一介武人,于是不再过于客套的在薛绍对面坐了下来。   薛绍用酒勺亲自给他舀了满满一大碗,“尝尝。”   娄师德端起碗来,入手冰凉好不舒适,琥珀的酒水左右荡漾更是令他食指大动。于是他道了一声“下官失礼了”,咕咕咕就一口喝了个干净。   “好酒啊——”娄师德长长的啊了一声,感觉一阵发自脾肺的爽快。   “那我们边饮边聊。”薛绍再给他斟满了一大碗,自己也倒上了,“娄公,请!”   “薛公请!”   两人什么也没来得及谈,就先各自喝了三大碗。   娄师德感觉,这气氛斗然就变了。自己仿佛不是身在朝堂的中枢官署里,而是回到了军队的军营之中。薛绍身上特有的慷慨大气的武人气息让娄师德倍感亲切,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拉近了不少。   “娄公心中一定会有疑虑,认为薛某人会为难于你。”薛绍微笑道,“现在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只管安心的当你的朝官,安心的带好左卫大军。把你调回朝堂用事是陛下的意思,同时我也十分看好娄公。”   薛绍的话没说穿,但娄师德明显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如果不是薛绍的大力促成,自己怕是没那么容易回朝就职。以薛绍今时今日的名望和地位,他要阻止自己入朝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于是娄师德倍感惊讶,薛绍为什么要主动把我召回来呢?他难道不知道,我统率的左卫比他的右卫兵马还要更多,此后我会对他的地位构成一定威胁吗?   这不合理!   此时薛绍仍是微笑道:“我们都是武人,用不着拐弯抹角。娄公文成武德,我朝急需你这样的栋梁人才。你统左卫我统右卫,京城兵马大半都在你我二人手中掌控。人在朝堂难免遭遇权力纷争与人心难测,尤其是手握兵权的将军,更容易被推到风口浪尖。但是娄公,你只需要记住一住句话。我们二人齐心合力镇军安邦,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本份。只要我们能够守住底线秉诚公心,其他一切蝇营狗苟与阴谋伎俩,都是荒唐笑话不值一提。”   娄师德一直担心的问题,莫过于身陷朝堂权争或被薛绍仇视排挤。现在他顿觉心中大石落地,连忙起身拱手一拜,“娄师德,谨受教!”   “不必如此。坐吧!”薛绍微笑道:“娄公成名之时,薛某还只是一个刚刚投军的小卒。虽说官职有大小爵位有高低,但在薛绍的心中,娄公既是我的前辈也是我敬仰的英雄。如今,你能回朝挑起大梁,薛绍心中十分欣慰。有朝一日,薛某还希望娄公能够入阁拜相,上辅君王下安黎庶。如此,国大之幸!”   娄师德深怀感触的看着眼前这位,名扬天下领袖群伦,但差不多只有自己一半年岁的夏官尚书,情不由自禁的感叹道:“薛公胸怀,娄某感佩!”   日落西山时分,薛绍和娄师德喝完了一大瓮酒,牵着马走着回家。傍晚的河风一吹,薛绍有那么一点轻飘飘的感觉十分惬意。正走到天津桥上时,前方一大队马车排成了串儿一线走来。薛绍挺自觉的牵着马往旁边让了一让,心说像我这么谦虚低调又遵守交通法规的模范官员,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呀?   不料那个车队走到薛绍身边还停下了,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一撩开,里面传出一个惊喜的女声,“公子!!”   薛绍正有点酒劲上来,迷糊糊的四下一看没有见到人,心想应该不是叫我吧,我不做公子好多年了。   一名女子急忙从车上跳了下来,急急走向薛绍,“虞红叶,参见公子!”   薛绍顿时大笑,“是你啊!——你回来了?”   “是,红叶刚刚抵京。”满副旅途疲态的虞红叶难掩激动之情,说道:“我本想略作休整之后再去拜见公子与公主殿下,不料在此与公子偶遇了!”   薛绍笑道:“现在,我儿子才被人称为公子。”   “红叶冒失了。”虞红叶连忙施礼下拜,“应该改口称呼薛公才对!”   “无所谓了。”薛绍满不在乎地笑道:“刚刚我还在想你,你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咦,我是不是因为喝多了才有的幻觉?”   想我?   虞红叶脸上一红,笑道:“薛公,你可能真是有点喝多了。适才我就瞧见你走路都有点歪斜。要不就让红叶送你回府吧?”   薛绍眨了眨眼睛,往她身后一指,“那你这百八十辆车子,谁管?”   “薛公派给我的四大管家,个个都能独挡一面。这点小事,何在话下?”虞红叶连忙拍了一下手,“快叫四大管家过来,拜见薛公!”   “不用。”薛绍一摆手,“有的是时间叙旧。天津桥上人多眼杂,先离开这里。”   “好。”虞红叶微笑点头,招来一辆马车,“有请薛公登车。”   薛绍正是酒劲上了头,巴不得有个地方能躺上一躺。爬上车才几秒钟,他就打起了呼噜。   虞红叶暗笑不已,自己上了另一辆车再叫仆从牵上了薛绍的马,一同往太平公主府而去。   太平公主一家人正等着薛绍回家了一同吃晚饭,以往这个时候他早该回来了。盼了很久不见薛绍回家,却把虞红叶给盼来了。   太平公主颇为惊喜,得知薛绍躺在另一张马车上则是更为惊讶。她急忙上前揭开车帘一看,笑道:“红叶,你就是太客气了,每次来都要给本宫带上一份好礼!”   虞红叶也笑了,“殿下喜欢就好。”   “这么英俊又精壮的男子,本宫哪能不喜欢呢?”太平公主笑得很邪恶,“琳琅,快把这个男人扛到浴室,洗洗干净然后抬到本宫的卧房去!” 第0961章 惊天奇闻   次日清晨薛绍迷迷糊糊的醒来,感觉双臂一阵发麻。他扭头左看一眼,一张漂亮脸蛋正压在自己胳膊上睡得正熟。再往右看一眼,一模一样的一张漂亮脸蛋,也枕在自己的右臂上睡得正熟。   什么情况?   薛绍感觉有点晕乎乎的,细下一想才回忆起来,自己昨天好像是坐了虞红叶的马车回家,然后被琳琅弄到了浴池里洗澡。   那个澡好像洗得有点久,还有那么一点淫荡。琳琅姐妹俩好像特别喜欢在水中啪啪,然后薛绍被她们合力啪了个够呛。后来回到房里薛绍也没得安生,又被她们啪到了半夜。   薛绍左右胳膊一动,姐妹俩同时醒了过来。她们就像真的心灵相通一样,不约而同的放开了薛绍的胳膊,又不约而同的伸手抱住了他,各亲他的一侧脸颊,然后都将右腿夹了上来。   “别压,腿酸!”薛绍叫起苦来。   姐妹俩咯咯一阵好笑。   “还笑!”薛绍恨恨道:“你们是想整死我吗?”   “夫君,我们好可怜呀!”琳儿哼道,“你看月奴和陈仙儿都已经生下了子女,就我们姐妹俩一直没有动静。”   “对呀!”琅儿也道,“我们跟了夫君这么久却一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心中着实惭愧呢!”   薛绍苦笑,“又没人怪你们。这种事情得要顺其自然循序渐进。哪有像你们这样,一夜啪到天亮的?”   “嘻嘻!”琳琅一同怪笑,然后异口同声,“因为夫君迷人,机会又难得呀!”   薛绍醒了醒神,原来自己和琳琅还是睡在主卧的,于是问道:“公主呢?”   姐妹俩说,公主和虞红叶谈到很晚,然后公主留了虞红叶住宿下来,两人同榻而眠睡在客房了。   “她俩倒是亲热。”薛绍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心想太平公主一直热衷于经商,她还在宫里没出嫁的时候就懂得赚钱了。由此倒是不难理解,她和虞红叶的关系特别要好。   稍后薛绍起了床,姐妹俩给他更衣梳发又弄来早膳吃了,出门去官署。   今日无早朝,所以薛绍也不急着赶路。慢悠悠的回到官署办了些事情吃过了午饭,有一名宫中侍人来找薛绍,说陛下召见。   薛绍便去了万象神宫御书房,已经有两位大臣在这里了,一位是宰相岑长倩,另一位是新任凤阁侍郎姚元崇。   薛绍一看这阵势就大抵明白,这是要商议军事了,但不会是什么机密的军事。   一番叙礼后,武则天道:“承誉,今晨边疆来报,突厥起十万大军攻打契丹。契丹首领李尽忠向我朝求援。你如何看待?”   岑长倩已被武则天赐为“武”姓,薛绍便先问道:“不知武相公,作何见解?”   岑长倩当然知道薛绍并非不作为,而是出于对他的尊重。于是他笑了笑,说道:“我等都想先听薛公见解。”   姚元崇也点头。   薛绍便说道:“我朝既然已经和突厥和盟,就不宜主动发起争端挑起战事。契丹八部名义上隶属松漠都督府治下九州,但松漠都督府的成立已经是四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他们兵强马壮暗怀不臣之心,让他们和突厥打上一仗,对我朝而言不是坏事。”   岑长倩说道:“但契丹终究还是我们大周名义上的蕃属,大周又岂能坐视不理?”   “理,是肯定要理的。”薛绍说道,“我建议一个字,拖。”   姚元崇就笑了,“两虎恶斗,待其两败俱伤?”   “对。”薛绍说道,“陛下,臣建议先稳住契丹的使臣不必急于答复,以我朝正在远征西域兵力不足为由,拖延一段时日先让他们好好的打一仗。待时机恰当,我朝再派出两路使臣去往突厥和契丹分别调停。若调停能令双方止战,则我朝不费一兵一卒坐享其成。如若调停无用,我朝最后再考虑出兵干涉。臣以为,云州都督唐休璟或可堪此重任。”   “你二位意下如何?”武则天问。   岑长倩和姚元崇都点头,“如此甚好!”   武则天满意的点了点头,眼前这三位,可算是朝堂之上对军事最为精熟的大臣了。娄师德或许也不错,但他入朝时日尚短,还不足以参赞御前军机。其实眼下这个办法,薛绍很早就对她说了个通透。现在既然又得到了岑长倩与姚元崇的一致认可,武则天就可以更加心安理得的完全采信了。从而,她对薛绍也更为信任与器重了。   御前的军机会议算是结束了,薛绍正准备和岑长倩等人一同告辞,武则天却将他留住说另有事情与他商量。   薛绍就留了下来,这时太平公主居然来了。与她同来的,还有虞红叶。   薛绍不由得有些惊奇,她们两个怎么来了?尤其是虞红叶,再怎么样她也不过是一介商女,一般的百姓和士大夫都是瞧不起她的。现在她居然能够进入皇城、踏进万象神宫、得到九五之尊的皇帝召见。   这要是传了出去,可算作是惊天奇闻一件!   虞红叶虽是见了不少世面,但进宫见皇帝还真是生平头一遭,于是她多少有点紧张。她特意换上了一身商人“标配”的白衣以示谦卑,跪伏于地山呼万岁而不起。   “你就是虞红叶?”武则天甚感好奇的道,“平身,抬起头来,让朕好生瞧一瞧。”   “是……”虞红叶站起了身来,一脸绯红慢慢的抬起了头。   “哟,真是好标致的一位美人儿!”武则天当场就乐得笑了,“朕久闻你的大名,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精干粗糙的妇人。却不料,你竟是一位娉婷婀娜的俊俏姑娘。若非得知底细,朕一定会把你认作是名门淑女、贵族千斤呢!”   “臣一介贱商,不敢蒙受陛下夸赞。”虞红叶小心翼翼的回着话,仍是有些紧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天下子民面见皇帝都可以“臣”自居。   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娘,你这话说得不中听。”   武则天微微一怔,“朕哪句话不中听了?”   薛绍就在一旁好笑,也就只有太平公主敢这么跟女皇说话了。   太平公主说道:“有句老话,英雄莫问出处。在女儿看来,商女虽是出身轻贱,但她们聪明刻苦勤谨务实,努力经商自食其力,还给国家创造了很多的税收财富。于国于民而言,她们远比那些王公大臣家里,只知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的千金女儿,有用多了!”   武则天哈哈的大笑,她哪里不知道太平公主这是在拐着弯的拍她的马屁,但是这个马屁,偏偏拍得武则天很是舒服。因为武则天自己,就曾经是“一介商人”的女儿。   虞红叶惶惶不敢乱动,薛绍则在一旁笑而不语,心说这世上最会拍武则天马屁的人,也非太平公主莫属了!   “虞红叶,你在河陇的义举朕大多知道了,还知道得比较详细。”武则天说道,“世人都说商人唯利是图耽于享乐,不知民生疾苦不问国家兴衰,你的义举堪称商人之表率,同时也给这些歪理学说扇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光。其实当年管仲提出‘士农工商’之说是把商人列为与士人同等重要的地位。只是时过境迁,这一说法渐渐被世人误读而已。国无商不富,谁说商人对国家不重要呢?”   “陛下圣明!”虞红叶再次拜倒。   “平身。”武则天笑吟吟的道,“你有大功于国,朕理当重赏。但是,你好像还没有成亲吧?”   虞红叶脸上一红,小声答道:“回陛下,臣的确是还没有嫁人……”   “这倒是有点难办了。”武则天嘀咕起来,“你若是成了亲,朕倒是可以封你为诰命夫人,从此拥有爵位成为贵族。”   “陛下!”虞红叶连忙道,“小女子并不渴望成为贵族。商人,没什么不好的!”   “有志气!”武则天点头赞许,“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封赏的,一定给你!”   虞红叶略显迷茫的怔了一怔,摇摇头,“陛下,臣什么都不想要……”   武则天就笑了,“朕倒是忘了,你富甲一方什么都不缺。”   太平公主急忙插了一句,“娘,不如你赐她姓武,再封她一个县主多好!”   “胡闹!”武则天和薛绍异口同声的斥责。   虞红叶连忙再次跪倒,“臣万万不敢!”   “虞红叶,你不用紧张。平身吧!”武则天笑吟吟的道,“不如你先回去。待朕想好了,再行封赏于你。”   虞红叶连忙谢恩退下。   太平公主一脸不爽的对着薛绍。   武则天说道:“太平,你怎能满嘴胡言呢?你还有很多表兄的女儿都未曾获得封赏,朕要是破格赐给虞红叶县主爵禄,一则有违宗法,二则你那些表兄还不都要闹翻天了?如此一来,虞红叶岂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但仍是一脸不爽的对着薛绍。   武则天显然看出了女儿在赌气,于是摇头笑了笑,“罢了,你们夫妻俩回去商量吧!想清楚了再来给朕提个醒,究竟该要如何封赏虞红叶?”   “是,陛下!”   夫妻俩离开了万象神宫一路回家,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到了家里,太平公主忿忿道:“薛郎,刚才你为何要阻止我?让虞红叶成为皇族县主不好吗?那可比什么爵位都吃香啊!”   “皇族县主是没什么不好。”薛绍淡淡的道:“前提是,二十年后是你武家的表哥为皇治世。”   一句话就点醒了太平公主,她顿时恍然一怔,喃喃道:“哪能让狗肉宰相那一帮人继承我娘的皇位?……看来,我还真是有失计较了!” 第0962章 大尾巴情圣   薛绍轻叹了一声,小声来劝太平公主:“就眼下来说,虞红叶要是成为了武氏皇族的县主,那武承嗣之流要找她弄点钱或是办点事,再如何套近乎都是名正言顺了。万一他们再使个计策让你娘赐婚,命令虞红叶下嫁给武承嗣那边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马上捂住了嘴,一脸后悔的表情。   “你又不与我商量,自作主张!”薛绍闷哼了一声,“你究竟要上几次当,才会醒悟?”   “薛郎,我错了……”太平公主倒是转弯挺快,马上低声下气道,“好在事情并未办成还有补救余地,你就不要太过生气嘛!”   “罢了,你也是一番好心,不能全都怨你。”薛绍长吁了一口气,“我只想说一句,虞红叶就是一位纯粹的商人,她可以和官场的人有所接触,因为她背后本来就站着我们夫妻二人。但你别硬生生的把她拉进权力场和名利圈里来,尤其别让她和武家的子侄们沾上半点关系。这会害了她,你莫非还想不到?”   太平公主双眉微皱的点了点头,“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只是希望能把虞红叶的身份拔高一些,然后才好让你娶她做媵人。”   “什么?”薛绍嘴一咧表情顿时僵住,“你成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做媵人了?她又什么时候说了,愿意嫁我为妾了?”   “你们都没说,是我自己想的……”太平公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低着头噘着嘴,小声道,“照现在这架式,虞红叶用不了几年就将成为一代巨商。再者她又是一位温婉可人的妙女子,天底下想要娶她的男人会从洛阳排到长安去。你就忍心看着她带着富可敌国的财产,嫁到别家去?甚至是,被武承嗣和武三思那样的蠢货捷足先登?”   “你!……”薛绍几乎气结。   “好了,你就别生气了嘛!”太平公主小声道,“你以为我很愿意多一个女人来和我抢枕头吗?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整个大家族着想!”   薛绍无可奈何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是好的。但你这么做,是否太过势力了一点?”   “我哪里势力了?”太平公主也有点生气了。   太平公主有孕在身,薛绍连忙劝了一劝先让她息了怒,然后委婉道:“我堂堂的一品国公,太平公主的驸马,当朝尚书三军统帅,难道还要为了一笔钱去娶一个女人?再说了,她那些钱本来就有一半是我的,其他都是她自己挣来应得的。她要嫁谁都是她的自由,她要把钱给谁去花同样也是她的自由。我有什么资格用感情去绑架她的人生,又凭什么用婚姻去掠夺属于她的财富呢?……虞红叶是人,不是一堆冷冰冰的铜板。如果你真把她当朋友,就应该先要懂得去尊重她。这样她才能真正成为你的朋友。哪怕你只把她当一个供你使唤的下人,你也必须先要懂得尊重她。这样,她才会心甘情愿竭尽全力的去为你做事。”   听完这番话后,太平公主沉默思考了良久,点点头道:“你的话有道理,我听进去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虞红叶的真实感受?”   薛绍眨了眨眼睛,“我这不是一直都在,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吗?”   “你偏就没想到一些有用的!”太平公主忿忿道,“不管她是西市牙人还是红叶商会的大东家,首先她是个女人!还是一个跟在你身后默默打拼了好多年,早已到了该要嫁人年龄的女人!我知道,什么县主什么诰命夫人或许都不是她想要的。但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并从此拥有一个美满家庭,还要更加重要的事情呢?”   薛绍一时无语以对了,愣愣的指着自己的鼻子,“如意郎君?……你是说,这个人?”   “对!”太平公主恨恨道,“就是这个四处留情拈花惹草又自命清高不近人情的,大尾巴情圣!”   薛绍直咧牙,“又从哪里学来的歪词?”   “我……我气急了,我脑洞一开,它自然就冒出来了!”太平公主急道。   薛绍苦笑不迭,什么时候她又学会了“脑洞一开”?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奇葩了!   “别顾着傻笑!”太平公主道,“你说,虞红叶的事情究竟怎办?”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咱们不妨务实一点,先想一想如何把红叶商会办得更好。至于虞红叶的个人归宿问题,这主要得由她自己来决定。咱们就算想帮忙,不妨以后慢慢再作计较。你意下如何?”   “可以。”太平公主点头,“我准备把太平酒交给她去生产和经营。你还有什么好点子?”   薛绍笑了一笑,“香皂也好,太平酒也罢,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真要赚大钱,就得用钱滚钱并不断的用钱来干成大事。我有个点子,但还是得要你娘,先点个头。”   太平公主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你想干什么?”   薛绍道:“你先告诉我,这天底下什么行当最赚钱?而且赚得最稳当?”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天下万民的衣食住行最赚钱,而且赚得很稳当!”   “你可以再想得再深远,再细致一点。”薛绍道。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国家专营专卖的盐铁!”   “对!”薛绍道,“煮海为盐开山炼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成本低廉销路最广。说穿了,盐铁专卖就是朝廷找天下万民收取的人头税,而且还让他们交得心安理得,所以历朝历代无不沿用。现在,我们只需要给虞红叶争取到一份经营盐铁的准令,钱就会像百川入海一样的落入红叶商会。再者,大周与突厥迟早将会开边境贸易,那里将会产生源源不断的暴利。北方边境一带全是我的地盘,只要我一句话,红叶商会想在那里开多少家店铺都没问题。还有,她已经学会了一样新手艺,制造水泥。在这东西面前,香皂文胸包括太平酒全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法。我估计用不了几年,水泥就将成为比肩战马与铁器的重要军国物资。”   太平公主几乎惊呆了,“照你说来,虞红叶再不成为天下首富,那就真是没有天理了!”   “你错了。”薛绍微然一笑,“红叶商会有五成五是属于我的财产。真正的天下首富,只会是我薛某人!”   太平公主撇了撇嘴,酸溜溜的道:“还天下首富呢,修一栋宅子都还找我借钱,过年打赏下人你都掏不出几枚铜板!”   薛绍很有一点恬不知耻的怪笑,“那点小钱,我才没有放在心上。”   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直接送了薛绍一个:“啊呸!”   几天后的下午,薛绍比平常早了一些回家。刚进家门,远远就听到太平公主在正堂高声说话,语气挺威严,颇有武则天的风范。   薛绍远远看了一眼,正堂里好像有一批人坐着,像是在集体被训斥。他不由得有些好奇,于是绕走房廊从后门进了正堂,示意仆婢别声张,他躲在了屏风后面先听一听。   只听太平公主道:“你们这些做叔叔伯伯的还有堂兄堂弟们,往日虞红叶的父亲去世孤苦伶仃一个人在西市打拼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认她做亲戚?现在虞红叶发家致富了,你们倒是搬出一套自编的家法来教训虞红叶,说什么若大的一个虞家,岂能让一个未成婚的小女子主持家业?本宫倒是奇了怪了,你们虞家除了虞红叶自己经营的红叶商会,还有什么家业能让她主持的?难不成虞红叶这些年赚下的钱财,你们都该分摊一份?”   薛绍听了暗自好笑,原来是昏官在断家务事!   只听一名男子道:“公主殿下容禀。当年虞红叶经营的抵店,原本就是我们虞家的祖产之一。按理说虞红叶的父亲去世之后没有儿子继承,我们是该将其收回的。但念她可怜更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我们没有这么做,一直默许由她继续经营。如今的红叶商会,就是由当初的那家抵店发展而来。我们虞家的男丁身为抵店的主人,拿回一份本该属于我们的财产,这有错吗?”   “荒谬!”太平公主大喝一声,说道:“什么祖传的抵店,还你就是。一间不够,还你十间!但是红叶商会是在本宫的大力扶植之下,由虞红叶历经千辛万苦一点一点经营起来的,跟虞家没关系!你们也不动脑子想想,若非是有本宫在幕后大开方便之门,红叶商会能把生意做进皇宫吗?还有那些香皂文胸,就凭你们这些鼠目寸光之人,想破一百个脑袋那能造得出来吗?就更不用提兵荒马乱的河陇一带了,如果没有都督府和军队的强力支持,给你们一百个胆,你们敢去闯荡一番吗?”   一席话,说得满堂人哑口无言。   薛绍捂着嘴使劲忍笑,这个逼装得好,我给一百分!   “哼!一个一个的狗胆包天,抢钱竟然还抢到本宫的头上来了!”太平公主仍是怒气难消,“信不信,本宫今日便叫尔等万劫不复!”   “公主殿下息怒,我们再也不敢了!”一片响动,堂中明显是跪下了一片人。   这时总算听到虞红叶的一丝声音,“殿下,算了……”   “红叶,你就是太过宅心仁厚,这才被人欺负上门。”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说道:“罢了,既然虞红叶替你们求情,本宫就暂且饶过你们。再有,你们不念亲情,虞红叶可是一直都把亲情看得很重。你们三位年长的都是她的叔叔伯伯吧?如今看在她的份上,本宫决定忍痛割爱,分别将文胸、香皂和太平酒的生意转交给你们三家来做。本宫要抽五成利,还会分别派出管家去你们三家坐镇监督。从今往后,能否赚钱能否发家就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别动不动就去打别人的歪主意。虞红叶是本宫的朋友,以后不许你们再为难于她。否则,就是与本宫作对!”   “是是是!”   “多谢公主殿下!”   “殿下英明!殿下……殿下真是太英明了!”   薛绍在屏风后面点头微笑,这一手恩威并施倒是干得漂亮。既解决了虞氏的家族纠纷,又顾全了虞红叶的亲情,同时也把虞红叶本人和她的商会,从繁琐的小生意当中解放了出来,从此可以专心去做大生意了。   年仅二十多岁的太平公主,真是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能干了! 第0963章 天下风云一指间   漠北的战火,已经熊熊燃起。   突厥大军的统帅阿史那默啜,头一次脱离了可汗与元珍的掌控,独自率军出击。他原本就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十年前就凭借一柄狼毒刀和一把要离弓名动草原。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磨励之后,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薛楚玉打下马背仓皇而逃的莽夫,更不是在三军阵前对薛仁贵下拜的单纯武夫。   默啜用他诡诈的用兵手段和狠辣的独特战法,让早有防备以逸待劳的契丹统帅孙万荣,吃了好几个大亏。契丹八部众近十万大军,居然被默啜连破六道防线节节败退,损兵折将近以半数,最后契丹只能退守狭谷依凭天险而守。   孙万荣也算是一员经验丰富能征惯战的沙场宿将了,他对突厥的了解也一向十分深入。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野烈狂暴的突厥军队,他们一个一个全像是不怕死的疯子,但又组织严密进退有序,如同真正的狼群。   孙万荣开始意识到,眼前的这支突厥军队和以往大不相同。以前是骨咄禄和元珍掌权用兵,默啜只能算作是他们麾下的“打手”。骨咄禄的用兵风格和他的性格很相似,稳而持重大气磅礴,有如滚滚海涛铺天盖地而来,气势最是惊人。元珍则是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突出一个“奇”字。   默啜呢?   这人就是个疯子!   他恨不能将他所有的手下全变成疯子,全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   但他偏偏能够管住这所有的疯子和饿狼,让他们彼此协作配合无间。   “这支军队,太可怕了!我们不能再和他们打下去了,不然契丹八部众十万大军,全要毁在他手上!我们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将要毁于一旦!”孙万荣如此向契丹首领李尽忠回报,“唯今之际,只能诚心去向大周求援。若能请动大周出兵干涉便是最好。黑沙薛讷、云州唐休璟都是大周的能战之将,如果他们愿意从侧翼出兵与我形成合围,则不难击退默啜。哪怕大周不愿出兵,派出使臣居中调停也好。突厥可汗已经认了大周的女皇为干娘,多少还是要听一点话的!”   李尽忠只好同意了孙万荣的办法。但他又说,此前我们已经派出过求援使臣了一直没有动静。如今再派,又能于事何补?   “大周军事,尽在薛绍一人之掌握。”孙万荣叹息了一声,说道:“事到如今,我只能是厚起脸皮亲自南下,去当面跪求薛绍施以援手了!”   事已至此李尽忠也是无奈,只好自己接替了孙万荣的位置,亲自出面主持军事防御,然后让孙万荣火急南下去求薛绍了。   巧不巧的是奚族大首领刚巧过世,李大酺从他父亲的手上接过了权位,准备南下向大周报丧,顺便去求一个“名正言顺”的封敕。虽然突厥的大军近在咫尺,但默啜早已和奚族有话在先,我打契丹不关你事,你不动兵我就不惹你。李大酺的心里也很是清楚,我奚族没什么油水可以给你捞,你才懒得打我。再者凭我和薛绍的关系,你敢欺负我就等于是向大周宣战,这种蠢事你才不会干!   于是李大酺放心大胆的一路南下,直奔洛阳来了。   默啜连胜六阵把孙万荣揍了个鼻青脸肿,八部众部落更是洗劫了一半。但是毕竟他的骑兵都没有长翅膀,面对眼前的硖谷天险他也一时没有太好的办法,于是攻击暂时停止,他的部队驻扎了下来开始瓜分战利品。   与此同时,突厥汗国的牙帐也在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在暾欲谷的辅佐之下,骨咄禄可汗在一个月之内接连清洗或是更换了十几位狼骑将领,将这一支隶属于可汗的精锐部队的兵权,真正全都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同时,骨咄禄还接连更换或是提拔了十几位部落首领,并将他们任命为牙帐高官,组成了一个类似南国“政事堂”的最高决策与行政机构,直接辅佐可汗治理汗国。这个突厥的政事堂,就是以新任的“暾欲谷莫贺达干”为首脑。   暾欲谷刚一上台就接连颁发了多项有利于“中央集权”的政令,并制定了一整套突厥汗国的法律体系,这其中就包括至关重要的“军功奖励”制度。这意味着,以后突厥的军队不能在战场上任意的私吞战利品,而是必须在得胜归来之后,由可汗在牙帐亲自下令论功行赏。   毫无疑问,这些成文的制度能够最大程度的提高可汗的威信和权力,并对带兵出征的将领权力形成强有力的遏制,能有效防止将领的权力泛滥,预防他们对可汗的地位构成威胁。   从骨咄禄起兵以来,他们一直都是以军事为主倡,用军事将领来执掌最高权力。现在,这是突厥汗国第一次确立“政治高于军事、政治指导军事”的治国方针,将政权与兵权最大程度的收归到牙帐和可汗的手中。   默啜在针对契丹的战争当中打得气吞如虎扬眉吐气,心中时常想道等我得胜回到牙帐,一直反对出征的可汗,表情一定会相当有趣。他却没有想过,等他回到牙帐等着他的却是如同南国一样的“将归于牙帐、兵散于部落”,他这个三军统帅除了获得荣誉和赏赐,别的将会一无所有。   漠北风云动荡,如飓风之来袭。   王孝杰也在西域的广袤大地之上,上演了一出“辟兵万里势如破竹”的军事神话。在击败了吐蕃大军收复弓月城之后,王孝杰居然大胆的兵分两路,用“闪电袭击”的奇袭方式分别进攻盘踞在疏勒和龟兹焉耆的吐蕃军队,一击而下大获全胜连复三镇。然后两路兵马分别在王孝杰和阿史那忠节的率领之下,马不停蹄从东西两个方向合力杀向于阗。驻守于阗的是吐蕃名将噶尔钦陵的胞弟噶尔赞婆,这也是一位能征惯战的狠角色,是吐蕃安排在西域的最高军事长官。   王孝杰与阿史那忠节抱定必死之心血战七昼夜,全歼吐蕃驻军并将噶尔赞婆斩首于旗下,成功收复了安西最后一镇。   从此,吐蕃在西域再无据点再无驻军。他们的势力,从西域的版图之上被彻底清除干净了。   捷报传来时,正值中秋时节。   武则天大喜过望,于宫中大宴群臣以示庆祝,并下令褒奖西征军全军将士。王孝杰因功进封为从一品耿国公世袭罔替,并授安西大都护一职。至此,西域重回大周版图,丝绸之路完全受控于中原王朝之手。   此时,刚好李大酺和孙万荣也抵达了洛阳。武则天笑称,承誉你的老朋友来了,还是由你们负责接待他们吧!   这一次,薛绍很乐意的接受了这一份外交差事。并且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请陛下派一名心腹官员从旁秉笔记录这次外交事宜,以备将来载入史册。   武则天心照不宣的派出了上官婉儿,薛绍也就心照不宣的默默接受了。因为他这几个月来很少见到上官婉儿,就别提能有机会与她约会了。   薛绍依旧选择在金谷园接待他的两位老朋友,连安排他们住宿的地方都是相同的。李大酺刚刚死了父亲,可人们根本无法从他身上看到半点悲伤。相反,他至从进了金谷园就没再清醒过,每天都被他深爱的太平酒醉得半死。孙万荣则是日不能寐夜不能眠,每日如坐针毡忐忑不安,苦苦等着薛绍能够早点来接见他。   薛绍一点都不着急,他倒是早早就到了金谷园,但是一直悄悄的住在绿姝楼里,和上官婉儿抚筝弄琴饮酒对弈,温柔乡里好不乐哉。   后来,也不知道孙万荣从哪里打听到薛绍其实就住在绿姝楼,于是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亲自跑到楼下长跪不起,苦苦哀求要见薛绍。   薛绍透过窗棱看着楼下的孙万荣,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上官婉儿在他身后低笑,“看来这个孙万荣,把你得罪得不浅嘛!”   “我和他之间没有私仇,完全是公事。”薛绍淡淡的道,“近年来突厥崛起连年与我朝大战,契丹身为我们的蕃属从不思心报效,反而坐避上观甚至鼠首两端,暗中壮大自己心怀不臣之心。他无非是希望有遭一日突厥和我朝两败俱伤,然后他再跳出来坐收渔利。现在好了,突厥要揍他,我朝也嫌弃他。这样的结果就应了那一句,不作死就不会死!”   上官婉儿走到薛绍身边,轻声道:“但也不能真的,让突厥灭了契丹吧?”   “那当然。”薛绍微微一笑,说道:“如今大周王朝国势日隆威加四海,突厥、奚族和契丹都像是大周王朝的儿子。他们再如何打打闹闹都是无伤大雅,但要真的闹出了人命,那也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上官婉儿从身后轻轻搂住薛绍的腰,脸庞贴在他的后背上,自豪又温柔的轻声道:“你说他们都是大周王朝的儿子,但孙万荣这样的枭雄名将,都已经跪在你的窗外。那你岂不就是一位严父?”   薛绍轻拍上官婉儿的手,笑道:“儿子跪老子,天经地义,不是吗?”   上官婉儿笑个不停,“天下风云,全在你一指之间跳跃。但人们只是看到,你藏在这绿姝楼里不务正业。”   “谁说我不务正业了?”薛绍一本正经的道,“最近,我难道不是日夜之间都在和你一起,干正事?” 第0964章 今时不同往日   薛绍终于还是接见了孙万荣。   孙万荣也没打算拐什么弯抹什么角了,直接跪在薛绍面前哭诉道:“薛公,无论孙某以往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只管治罪,孙某全都认了。只盼你念在平民百姓皆是无辜的份上,救一救契丹吧!默啜不是人,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啊,我们契丹八部众几乎快要被他屠灭过半!照此下去,契丹即将要灭族啊!”   薛绍将他扶起,说道:“孙元帅,你我之间并无私人恩怨。薛某对你还是颇为欣赏的。只不过是各为其主,大周也有大周的难处。若有怠慢的地方,还请孙元帅莫要挂怀。”   孙万荣几乎快要崩溃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满副惶惶的道:“只求薛公能够救我契丹全族!孙万荣愿意沦落为奴,终此一生只为薛公牵马坠镫。”   “言过了。”薛绍呵呵一笑,说道,“其实,我已经上书陛下,请她老人家尽快派出使节前往北方调停战事。”   孙万荣忙不迭又要下拜,薛绍将他拉住,“不必如此。”   “只是不知,万一默啜并不接受调停,又该如何是好啊?”孙万荣胆战心惊的道。   薛绍淡然道:“那除非是他不想活了。”   孙万荣怔了一怔,默然的点了点头。刚刚这话换作是别人来说,孙万荣都不会相信。但从薛绍的嘴里说出来,虽无半点威胁与狂妄的味道,却有十足的说服力。   孙万荣心里清楚,薛绍这话也是在说给他听,叫他也别想再调皮。默啜能把孙万荣打得丢盔弃甲,薛绍却能胸有成竹的吃住他,这就是实力的差距,这就是他的资本!   会谈很简单也很省时,薛绍很快就走了。第二天,司宾寺的田归道就来找孙万荣,说他即将代表大周王朝出使北方,请孙万荣同行。   孙万荣就问,薛公呢?   田归道就笑了,难道你还想薛公专程来送你一程?   孙万荣当场就无语了。他开始意识到,今日之薛绍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请他们邙山射猎、对他们百般迁就与百般讨好的薛绍了。虽然时间仅仅过去了两三年,但是南国已经由大唐改天换地变成了大周。薛绍也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大周王朝镇军定国的首席军帅,还是一位能够左右女皇决策的当朝重臣。   “契丹举族之命运都被大周王朝捏在手里。而他的意志和他的主张,已经延伸为整个大周王朝的军国策略。我还有什么资格与他平等对话?”孙万荣只能暗自苦笑,真是造化弄人,时也命也!   孙万荣急匆匆的催着田归道赶快启行往北去了。李大酺倒是半点不着急,他还等着女皇接见他赐他一顿美食,然后还要薛绍带他乘船钓鱼学游泳。他还计划着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想要一路观光游玩的走到丰州去,找郭元振大醉几场。当然了,路上一定要带上他刚刚泡上的两个神都名妓,他可是花了大价钱给人赎身,还答应过要娶她们为妾的。   对于这个活宝王子,薛绍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说他傻吧,他在大事面前从来不会犯糊涂。比如,他抱大腿的姿势就相当专业,绝对不会像孙万荣那样犯下致命的错误。说他聪明吧,他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透出一股子天然淳厚的蠢味。但是这样一个神经大条人畜无害的职业大纨绔,上了战场却又是个杀人如麻的变态狂魔,整个就像个黑旋风李逵。   薛绍只能感叹,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怪胎!   重回绿姝楼,薛绍看到上官婉儿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一副将要离开的姿态。   薛绍道:“这么急着走?”   “公务已毕,我也该回去向陛下交令了。”上官婉儿的神情当中流露出强烈的不舍,但坚持道:“毕竟,国事为重。”   薛绍点了点头,但有点不死心,说道:“不如再去船上玩两天?”   “不了。”上官婉儿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他衣襟上并不存在灰尘,说道:“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急必蜷于一时?”   “好吧!”薛绍点了点头,微笑道:“我送你回宫。”   “我自有宫中专用的马车,就不用你亲自送了。”上官婉儿说道,“另外,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何事?”   上官婉儿面带微笑的,轻声道:“我听说你最近,在帮虞红叶争取一份盐铁经营许可令?”   “嗯。”薛绍点头。   上官婉儿说道:“此事我曾听陛下提起过。她倒是乐意成全虞红叶,但是来自大臣方面的压力有点大。”   薛绍问道:“为什么?”   上官婉儿说道:“盐铁一直都是国家专营专卖。虽然是交给民间商人代理自营,国家只从商人那里抽取三成纯利,但是这个代理商人的选择却是相当苛刻。虞红叶各方面,都不是太符合条件。”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哪里不符合?”   “其他的小问题都好解决。最重要的一点,她既不是皇族也不是贵族。”上官婉儿说道,“能够代理盐铁贸易的商人,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商人。这块财富,一直就是贵族勋略们的特权。比如前朝李唐皇室的霍王李元轨,先帝就曾赐他开山炼矿之权。就像当年李唐的高祖皇帝赐给秦王李世民三鼎熔炉,许他私铸钱币的特权一样。类似煮海为盐这样的生财之道,也不可能是平民商人享受得到的。私下煮盐贩盐的那些盐枭,一直都是官府严厉打击的对象。不是吗?”   薛绍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武则天会说,想要赐虞红叶为“诰命夫人”。这是大臣的母亲和妻子特有的封号,有了这个封号就能济身贵族特权行列,如同男性拥有了“公侯伯子男”的爵位。   “这是一项稳赚不赔的生财之道,谁都眼巴巴的盯着。盯的人太多了,事情自然也就没那么好办了。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帮助虞红叶拿下盐铁专营代理权。”上官婉儿说道,“让虞红叶嫁人,最好是嫁给贵族大臣,到时陛下再封她为诰命夫人。唯有如此,陛下方能合情合理的授她盐铁专营代理权。那些反对的大臣和一群眼馋的人,也将无话可说。”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算是回过了神来,“说了半天,是太平公主让你来当说客来了?”   “没有啊!”上官婉儿一脸无辜的看着薛绍,认真真的道:“我就事论事而已!”   “婉儿,你知道你有一个坏习惯吗?”薛绍不怀好意的看着她,“每当你说谎的时候,你的睫毛会频繁的抖动。因为你心里犯虚就会下意识的想眨眼睛,但你一向很谨慎,谨慎到不容许你自己的表情犯一点错。于是每当你不自觉的想要眨眼睛的时候,你都会死死忍住不眨并努力装出一副真诚的模样。左右牵强,这会让你的睫毛看起来很不自然。”   上官婉儿几乎是愣住了,“这……也可以?”   薛绍哈哈大笑,“看,我一蒙就中。”   “你!……你诈我!”上官婉儿几乎气乐,一转身,“我不理你了。”   “好婉儿,我胡说八道逗你玩呢!”薛绍转到她面前牵住她的手,说道:“告诉我,是不是太平公主找过你,想让你劝我娶了虞红叶?”   上官婉儿无奈的轻叹了一点,点点头。   “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啊?”薛绍惊讶道,“你这么聪明的人,哪能受了她的摆布呢?”   上官婉儿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这跟聪明没有关系。再说了,太平公主也很聪明,而且是大智慧。”   薛绍撇了撇嘴,“我怎么没看出来?”   “换作我是太平公主,我就没那么大方,会乐于接受家中又多一个媵人。”上官婉儿说道,“女人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她们最为渴望的,无外乎是自己的男人能够专心专一的对待自己。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前朝李唐那么多公主,有几个大大方方的容许了自己的驸马纳妾的?以太平公主之尊贵强势,尚且主动帮你纳妾。除开对你的溺爱和宽容不讲,其中何尝没有放眼长远的大智慧?难道,你是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吗?”   薛绍无奈的轻叹了一声,点点头,“我当然知道了。”   “那你还一直嘴硬?”   薛绍苦笑,“难道要我欢呼雀跃大喊三声公主英明?”   “……”上官婉儿顿时愕然,然后就笑了,“倒也是个道理。你表现出拒抗,公主的心里多少能好受一点。”   “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帮着太平公主,一起来当说客。”薛绍的表情,真是有点哭笑不得了。   上官婉儿面带微笑的轻抚薛绍的脸庞,说道:“难道你一直以为,上官婉儿对你只有索取,没有爱吗?”   “不是……”薛绍轻叹了一声,说道:“我只是有点不忍心。”   “有何不忍心?”   薛绍道:“万一真有那天,你看到我娶虞红叶过门……”   “那是好事。我会替你高兴。”上官婉儿微笑,“真的。不信你看我的睫毛!” 第0965章 谈笑间纵横捭阖   田归道出使北方,可谓马到功成。   默啜看起来很给大周女皇的面子,马上就答应了撤军并与契丹讲和。但是掉到了狼嘴里的肥肉,可就那么容易再要回来了。默啜只字不提放回契丹俘虏与退还马匹财货等事,大笔一挥签下了一份讲和盟约,大摇大摆的撤军而去。   李尽忠和孙万荣等人,只能是打碎了的牙齿往肚子里吞。有什么办法,自己技不如人打不过默啜。田归道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为契丹说太多的话,只要双方能停战,他的使命就算达成了。   用一句古话来讲,这就叫弱国无外交。虽然契丹还不能算是一个“国”,但意思大抵如此。   同时田归道还嗅到了一丝奇怪的气息,促使默啜同意停战并急于奔回的,恐怕不止是来自大周的压力。突厥汗国的内部恐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才使得默啜急于回军。   于是在给朝廷的回书当中,田归道报道了这一讯息,并主动提出请求女皇准许他出使突厥,前去查清这一动向。   武则天收到田归道的上书之后,马上将薛绍召来商议此事。   这次是秘密召见,君臣二人直接对话,连从旁秉笔起居注的史官都没在。   薛绍看完了田归道的上书,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这个田归道真是个称职又用心的良臣。”   “朕甚感欣慰。”武则天道,“换作是一般的大臣,调停战事的使命达成就已是大功一件,可以回朝领赏了。他却主动请求深入漠北查探突厥虚实,这既是一件苦差也有一定风险。朕能有这样的外交大臣,真是上天对朕的恩赐。”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话说回来,至从受降城建起突厥远遁漠北之后,我们对他们的动向就知之甚少。现在,的确是时候派人去打探一番了。”   武则天沉吟了片刻,说道:“朕打算正式敕封骨咄禄为可汗,并遥授大周官职。你意下如何?”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陛下不如,顺手把他的嫡长子也封个爵位或是遥授检校官。”   “哦?”武则天颇感意外,问道,“这是何意?”   薛绍说道:“虽然臣不知详情,但可以推测突厥汗国的内部并不太平也不宁静。此前的很多年,他们忙于征战开疆扩土建立基业,于是众志成诚不分你我。现在突厥汗国已成气侯,尤其是与大周和盟又退兵契丹之后,见到我朝已经收复了西域,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的战事发起,对外扩张也会暂缓下来。这就意味着,他们是时候坐地分赃开始瓜分权位了。此前他们是以战争为主,因此以兵权定权位。骨咄禄高高在上总揽大权,元珍、默啜和咄悉匐各掌兵权自成一系。至从诺真水一战后,元珍失踪咄悉匐失势默啜一家独大无人制衡,这很容易对骨咄禄的地位构成威胁。再者骨咄禄要比默啜的年纪大很多,他的身体也远没有默啜那么康健。因此骨咄禄不得不考虑一旦自己归天之后,自己的儿子还能否顺利继承汗位呢?”   武则天顿时恍然,然后就笑了。   虽然武则天在军事方面确是短板,但是对于这样的权位之争,没人比她更精通。由此她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薛绍要劝她给骨咄禄的儿子封爵位授官职了。   既然骨咄禄都认了女皇为干娘,那么这一手法的意义就在于,以“母国”的身份给骨咄禄的儿子拥有汗位继承权,来一个公开化的“官方认证”。这必然会是骨咄禄乐意接受,又是默啜最不愿意看到的。一来二去,骨咄禄和默啜不就容易内讧了吗?   这时薛绍继续道:“从契丹一战不难看出,默啜已经在突厥汗国的军方拥有了很高的威望和权力。突厥又是一个相当重视战争的汗国,不难想像默啜此刻正是自信爆棚甚至已经萌发了野心。我朝在此刻选择支持骨咄禄与他的儿子,这是名正言顺的,但此举必然会激起默啜的怒火。骨咄禄一心要与大周谋和,默啜却是恨死了大周。这必然会再次加剧默啜与骨咄禄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一旦二虎相争,到时必有一伤。等他们打出个死活成败,那也就是我朝坐收渔利的时候到了。”   “很好。”武则天很满意的点头,微笑道:“承誉,朕想起了以往的一句话。”   “什么话?”薛绍问道。   “薛子镇国,谁敢来犯?”武则天放声大笑,“如今看来,你不仅仅长于军事。谈笑间纵横捭阖,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让敌人自相毁灭。有你在,朕何忧大周不兴、四海不平?”   次日,一纸敕封骨咄禄与默棘连的圣令,六百里加急直飞河北边关,很快就到了田归道的手上。   田归道看到了圣旨,放声哈哈的大笑,然后对着洛阳的方向三拜下来。   “吾皇圣明!吾皇圣明!吾皇圣明!”   事不宜迟,田归道马上打出了天使节铖,出长城过碛口往北而去。   此刻,默啜的凯旋之师已经回到了于都今山的牙帐。   然后,他就呆了。   可汗还是那个可汗,牙帐还是那个牙帐,但眼前的一切在默啜看来,都是那样的陌生。牙帐里多出了一个政事堂,此后汗国的一切命令都会通过政事堂发出。再要调动兵马,也全要通过政事堂来下令。可汗还要求默啜马上交出所有的俘虏和战利品,然后按照汗国新定的律法,统一再次论功行赏。这还不算,可汗还命令他麾下的凯旋之师就地解散,各自回到自己原来的部落。这样一来,牙帐除了可汗亲勋的狼骑部队,再无其他兵马的常期驻守。   换句话说,默啜要被剥夺兵权了。   默啜当场就怒了,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每次的奴隶战利品都是这么分的,可汗你也曾经是这么干的,我们全都已经习惯了。现在怎么突然多出了这样的规矩,这不是摆明了为难我吗?   骨咄禄就说,汗国一天天壮大,要想保持辉煌更进一步,就需要用心的去治理,治理就需要制度和法律。你是我的亲弟弟,你怎能不支持我,不带头遵守这样的制度和法律呢?   默啜说不过骨咄禄,但他更加知道,下面的将军和士兵会更加难以被说服。再者,很多战利品早就被吞了下去,再也吐不出来了。   骨咄禄就对默啜说,汗国立法就从此刻伊始,你必须帮我把这件事情办成。   对于可汗的要求默啜无法拒绝,他也不敢当面与可汗发怒。于是,默啜的怒火很自然的就转嫁到暾欲谷和政事堂。他认为正是这些“鸟人”在怂恿可汗败坏汗国,并极力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一时间,默啜和暾欲谷的关系变得剑拔弩张。上剿战利品的事情,也一直拖延难办。   正在这时,田归道抵达了于都今山进入牙帐见到了骨咄禄,并带来了女皇给他们父子的敕封。骨咄禄大喜,马上举行了盛大的典礼仪式,并和他的儿子默棘连一同穿上了汉服,领着群臣朝南而拜。   负责接待田归道的,就是暾欲谷。但是他没有直接出面,只是派了两位心腹重臣代他招待大周使臣。   田归道对突厥的内情算是比较了解的,但眼前这个突厥汗国着实让他陌生。尤其是新近执掌了牙帐大权的这位暾欲谷,更是闻所未闻。因此他是希望能够见一见暾欲谷,当面和他谈一谈。但是这个愿望好像并不容易实现,暾欲谷总是因为各种理由不在牙帐。   就在这时,离牙帐不远的一个部落发生了暴乱。   住得离牙帐近的,都是突厥本族的部落,发生暴乱的还是一个隶属阿史那家族的贵族领地。可汗骨咄禄马上派兵前去镇压,只消三日就剿平了暴乱,杀了一两千人。再一调查,原来是因为上剿战利品引发的暴乱。   骨咄禄当场大怒,把默啜叫来责问。谁料默啜比骨咄禄还要更加生气,他说你究竟是周朝女皇的儿子,还是草原人的可汗?你怎能帮着敌人屠杀我们自己的子民?   骨咄禄大怒,说大周不是敌人而是盟友。汗国已经有了制度和律法,他们敢于抗法便是咎由自取的汗国罪人!   兄弟俩暴发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正面冲突,闹得不欢而散。   田归道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寻思着该要早些回报给大周朝廷知道。   骨咄禄仿佛也意识到,不能让自己的这些“家丑”全让女皇知道,于是委婉的下达了逐客令,请田归道早些回朝。田归道也不好一直赖着,于是打道回府。   这时,一直怒气填胸无处发泄的默啜,再也无法忍耐了。他率领一支三百人的心腹骑兵队伍,在半道上截杀了大周的使团,俘虏了田归道并杀掉了他所有的侍从随行人员。   骨咄禄闻讯勃然大怒,马上派人去传唤默啜前来牙帐认罪,并命令他马上释放田归道。   默啜此举的用意其实很明显,他希望汗国与大周再度开战。唯有如此,他才有机会重掌兵权。没有了兵权的默啜就像是失去了爪牙的虎狼,拿什么去和暾欲谷及政事堂相抗衡呢?   因此默啜没去牙帐,也扣着田归道不放。任凭骨咄禄可汗连发了数道使者,默啜都一概不予理睬,还带着自己的人去了大山里打猎,一去就没了踪影。   就在这时,牙帐附近有两个曾经跟随默啜征讨契丹的部落,再次发生了暴乱。   骨咄禄认为是默啜在幕后怂恿推助,从而彻底对默啜失去了耐心和信任。这一次,他派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带兵前去平定暴乱。   ——唐朝降将,王昱!   此刻,下嫁王昱的公主已经怀有身孕。骨咄禄既然已经打算放弃默啜,就不得不再培植起一个能打仗的将军来。王昱是唐朝降将和自己的女婿,他不是突厥贵族不会像默啜那样威胁到自己和儿子的地位。如此一权衡再加上暾欲谷与艾颜的合力保举,王昱终于粉墨登场。   王昱远比其他的突厥将领,更能对突厥部落下死手。他率领可汗的亲勋狼骑,发动了对叛乱部族的狠烈打击。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王昱的立场之鲜明果断与一流的用兵才能,让骨咄禄眼前一亮大为赞赏。   就在这时,大周单于大都护府司马薛讷,奉命兵出碛口亮出了刀剑,并发来了大周王朝夏官尚书薛绍的亲笔檄文。   檄文怒斥突厥汗国的不法不臣之举,并命令突厥马上交还大周使臣田归道,并严惩恶徒默啜。否则,大周必起倾国之兵北伐突厥,踏平于都今山! 第0966章 喜中有忧   大周的怒火和薛绍的檄文,瞬间点燃了整个草原。   草原上很多的子民还没有忘记一年前,他们仓皇从漠南撤逃的情景。更多的人没有忘记诺真水与黑沙的战争,让他们失去了父亲丈夫和儿子。眼下突厥刚刚与大周讲和,草原子民以为总算能过上几天安宁的日子,不料又要燃起战火。   挑起事端的默啜,一下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此时,已是冬天。   坐镇牙帐的骨咄禄不断收到来自南面的消息,大周王朝那边还真不是说说而已。薛绍下发檄文的同时,女皇颁发了大周王朝的第一份‘募勇士令’,在河北广召健儿从军,目标兵员三十万。与此同时,薛绍重披戎装回到洛水大营,亲自率领这支虎狼之师开进北上,屯兵于并州招募兵勇、筹措粮草。   一场旷世国战,眼看就要拉开战幕。   然而恰在此时,骨咄禄病了。   或许是连年的征战与苦心的创业,早已快要耗尽他的心血,近来突厥国内又是惊涛频起,更让他心力交悴。随着寒冬的到来,骨咄禄本就不算十分康健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尤其是默啜事发之后骨咄禄频频动怒以致日夜连眠,到现在终于是一病不起。   王昱还在阿史德曳洛荷的辅佐(或者说监督)之下,平定两个部族的叛乱。可汗的嫡系狼骑部队大半在外。牙帐守备空虚,躺在病床上的骨咄禄更是忧心忡忡。   骨咄禄感觉,自己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暾欲谷。   “他就像是蜀汉的诸葛武侯。他是真正的忠臣,他一直都在衷心的辅佐于我,将来也会忠心的辅佐我的儿子。”骨咄禄无数次的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但每逢此刻他的心里又会情不自禁的想到默啜,想到咄悉匐。   “为什么和我一母同胞的兄弟,还不如一个外臣来得忠心呢?”   骨咄禄很痛苦。他从未想过真的要杀了默啜,哪怕是为了汗国的未来着想为了自己的儿孙着想,他也不想杀了默啜。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当初身边仅有几十骑的时候,默啜是何等的英勇无畏和忠心耿耿。没有这个弟弟,自己肯定早就死了很多次了。这些年来默啜南征北战,汗国有一半的疆土是他打下的,汗国有一半的基业是他亲手创建的。   “为什么,我们能够同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呢?”   很多个夜晚,骨咄禄都是这样的黯然神伤,甚至潸然泪下。   这天清晨,连绵了几日的风雪终于停歇。前方王昱派人送来回报,说叛乱已经平定,俘虏了六名发起叛乱的部族首领,正在押往牙帐的路途当中。   暾欲谷亲自来向骨咄禄汇报捷报。   骨咄禄躺在床上听完了捷报没有露出半分喜色,只是问道:“南面如何?”   暾欲谷说,南国在征兵筹粮,估计开春之后会有所行动。   骨咄禄沉吟了片刻,“消息,究竟可信吗?”   “不可信。但又可信。”暾欲谷答道。   骨咄禄一睁眼,“怎么说?”   “周朝的三座受降城,把我们完全挡在漠北。打探消息变得十分困难。就算偶尔能够听到一点风声,也有可能是薛绍故意散布的假消息。”暾欲谷说道,“且不问这些消息是真是假,我们只需要了解薛绍的为人个性就可以推测,他们随时有可能真的,征兵筹粮展开北伐。”   “对,那是薛绍的性格。”骨咄禄轻叹了一声,说道:“他有可能是在威胁恫吓我们,但他的威胁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真正的行动。这就是他敢于威胁恫吓我们的底气之所在。”   暾欲谷点了点头,“今时不同往日,薛绍已经真正执掌了南国的兵权。战与不战全在他一念之间,连女皇都不会再阻止于他。”   “裴公慧眼如炬。这个人终究还是真的变成了,所有草原人的噩梦……”骨咄禄慨然长叹,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可汗,事已至此喟叹无用。”暾欲谷说道,“怪只怪臣下无能,此前在诺真水一役输给了他。那一战,可称得上是汗国与南国之间实力对比的转换点,也是薛绍人生的转折点。那一战后他聚兵河北攻占黑沙,建起三座受降城将汗国阻拦在漠北,然后又挥军回朝拥护女皇登基。从此薛绍一飞冲天,再也无法阻挡。有他主持南朝的军事,周边诸国尽皆披靡。如今奚族早附契丹苟延残喘,就连远在西域的吐蕃也被夺了安西四镇,弓月城和西突厥已然投降内附。现今我们很难再与南朝抗衡。甚至今后的几十年里,只要南国不发生大的内乱和动荡,我们也很难有机可乘。眼下,与之谋和并稳定汗国内局以求长治久安,方为当前要务。否则,汗国真有倾覆之危啊!”   骨咄禄闭目沉吟了良久,突然睁开眼睛,嘶声怒吼道:“我真的要拿我兄弟的人头,去消弥南人的怒火吗?”   暾欲谷轻叹了一声,“至少,也要先放回田归道。余下之事,都可以从长计议。战争永远是最后的选择,南人比我们更清楚这个道理。”   “可是我那个死脑筋的弟弟,到现在一直不肯现身也不肯放回田归道。”骨咄禄捶着睡榻怒吼,“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怒火一发,骨咄禄又猛烈的咳嗽起来,而且咳出了血。   “可汗!”暾欲谷大惊!   “不要惊慌!”骨咄禄一把将血捏在拳里,说道:“你去把我的两个儿子,艾颜母子,还有十部屈律啜全部叫来。叫到我的跟前来!”   屈律啜是突厥的官员,也是世袭的大部族首领。这十部屈律啜就是追随暾欲谷一同辅佐可汗的政事堂成员。   暾欲谷很惊愕,难道可汗要交待后事?!   “元珍……”骨咄禄伸出一只手,暾欲谷连忙屈膝上前握住他的手。   “我的时日,可能真的不多了。但我现在,还不能死。”骨咄禄说道,“一直以来我对你言听计从,你也从未让我失望。这一次我们两人交换一下位置,我来用一回计谋,换作你来执行。可以吗?”   “是,可汗……”暾欲谷低下头。尽管可汗看不到他面具下的眼泪。   “我从不相信,我的弟弟会背叛我。”骨咄禄闭上了眼睛躺了下去,喃喃的道,“我更不相信,我的汗国会在我死后,灰飞烟灭……”   几日后,牙帐里突然传出了可汗骨咄禄的死讯,并按突厥人的习俗开始举行大葬礼。按照可汗临终前的交待,他的嫡长子默棘连继承了汗位。暾欲谷以莫贺达干的名义率领十姓屈律啜,一同执掌牙帐军政大权,暾欲谷还被年幼的小可汗尊为亚父。   除此之外,骨咄禄可汗还留下遗言,尊奉阿史那氏的公主艾颜为“圣母可敦”。可敦的意思原是皇后,但骨咄禄的元配也就是默棘连的母亲死得早,此后骨咄禄也一直没有正式的册立可敦。骨咄禄此举的意思是,让新可汗把艾颜这位同族的姑姑,当作亲生母亲一样的去侍奉。   与此同时,艾颜的儿子克拉库斯被封为“叶护”,这是突厥汗国仅次于可汗的崇高地位。他们母子以这样的形式被加封,就意味着艾颜从此拥有了参政议政之权,她将和暾欲谷一同率领十部屈律啜,合力辅佐新可汗。   军队方面,骨咄禄的女婿王昱和暾欲谷的心腹重将阿史德曳洛荷,还有数名狼骑的大将一同被封为“设”(也称大设),这相当于南朝分掌兵马的“大将军”,但是调兵之权又始终紧紧的握在政事堂和可汗的手中。   在骨咄禄可汗的遗命当中,默啜是大设之一,并在政事堂拥有一席之地。虽然身兼军政大权,但他的地位明显不如艾颜和暾欲谷。   这时,一直藏在山里的默啜,终于再也藏不住了。他从冰天雪地当中走出来,振臂一挥召集他的死忠党羽们,很快拉起了一只七八万人的队伍,打出旗号要去牙帐“清君侧”,杀死祸乱汗国的暾欲谷与艾颜母子。   牙帐这边的反应更是迅速,暾欲谷决定亲自出马,以王昱和曳洛荷为大将,率领十万狼骑前去征讨默啜。   屯兵碛口的薛讷一直紧紧盯着突厥人的一举一动,马上将这些变故飞马报向洛阳。   消息抵达神都洛阳正是风雪漫天时,离过年只有几天了。   太平公主的肚子已经很大,离分娩不远。琳琅也如愿以偿双双怀孕,一时数喜临门。薛绍专心在家陪伴妻妾儿女和兄弟家人,准备安心过个好年。不料武则天突然派来使臣请得入宫,薛绍知道必是大事,于是马上更衣乘马车入宫,随行还带上了月奴。   郭安和段锋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是右卫的将佐,不太方便再像以前那样充当薛绍的扈从。月奴的身材和心态都已经从“初为人母”的状态当中恢复过来,她安心的把孩子交给了陈仙儿和奶妈们去照料,又回到了薛绍身边做回了“小尾巴”。   对此薛绍也挺乐意,这么多年来自己早就习惯了月奴跟在身边左右照料。如今时常出入宫廷,带上月奴这名女子做扈从也会更加方便。更何况女皇对月奴也挺欣赏的,以前她还请月奴帮她操练过宫中的“射生儿”,准备组建一只护卫内廷的女兵。虽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女皇对“安大将军”的印象一直不错,几次称她为“当朝孝烈”。   孝烈将军,是前朝李唐的帝王对花木兰的追封。   薛绍带着当朝花木兰进了内廷迎仙殿,武则天正在书房里手拿一份奏章,凝眉正坐。   薛绍进去后,武则天开门见山道:“承誉,他们果然打起来了。”   薛绍当然知道这个“他们”是指谁。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为何感觉这气氛有点怪异呢?   薛绍四下一看,房内居然没有一名内侍,只有他和武则天两人。   “你自己看一眼吧!”武则天站起了身,亲自走到薛绍面前,挺郑重的将奏章交给他。   薛绍先看了武则天一眼,她面色有些深沉。展开奏章一看,他心中顿时明白,为何武则天非但不喜,还面带一丝忧愁了。 第0967章 陶朱公   这是薛讷来的奏章。实事求是大公无私的一份奏章。   “王昱”,这两个字在奏章上显得相当的刺眼。   他已经是骨咄禄的驸马,还是突厥新可汗刚刚任命的大设。他已经带兵平定了牙帐外围的贵族叛乱,现在还在带兵征讨默啜。   在草原而言,王昱是唐朝的降将,是汗国新崛起的将星。对大周而言,他则是不折不扣的叛国之臣。   薛绍慢慢的合上了奏折将它递回给武则天,说道:“陛下,王昱叛国,臣附连带责任。臣会引咎辞职。”   “哎……”   武则天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慢慢的走回原位坐下,久久的凝视着薛绍,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薛绍反倒是笑了,“陛下不必忧愁。臣走后,右卫大军只要有党金毗和郭大封在,就可保无恙。夏官公务,萧至忠和苏味道足以分担。军国之事,陛下可问武长倩与姚元崇。”   “朕何时准你走了?”武则天突起高亢之音。   薛绍再度笑了一笑,拱手拜道:“国法无情,陛下不能一味的偏袒微臣。王昱叛国臣附连带,臣自己主动引咎辞职,总好过被人上书弹劾。还请陛下恩准!”   “朕登基前后,我朝内乱不止外战频仍,纷乱了那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刚刚才有点起色。”武则天说道,“从跟随裴公北伐开始,你就一直竭尽全力的保境安民,立下赫赫功劳。朕荣登九五,你更是功不可没。现在说走就走,你难道希望天下人都指着朕的脊梁骨,骂朕嫉贤妒能不容功臣吗?”   “陛下言重了。”薛绍仍是很淡定,微笑道:“臣立下的功劳,陛下该赏的都已经赏过了,从来没有遗漏过半点。臣能有今日的成就,也全赖陛下的苦心栽培与大力提拔。陛下既是我效忠的帝王,也是我的岳母,还是我的恩师与伯乐,臣从未忘怀,今后也不会。如今就事论事,王昱一事臣的确难辞其咎。臣若不因此受罚,陛下将会涉嫌包庇失之公允,由此难服众望有损君威。这不是臣希望看到的。”   “哎……”武则天再度长叹一声,“朕就知道,你会如此决断。”   薛绍呵呵一笑,“陛下了解微臣,臣心甚慰。”   武则天再次起身走到了薛绍的身边,这次,她拉起了薛绍手,认真地说道:“朕的朝堂之上,哪能没有你呢?”   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陛下,容臣暂离朝堂,休息一段时间也不为过吧?”   “暂离?”武则天一下就扣住了这个字眼,“那咱们说好了,只是暂离?”   “咳……”薛绍苦笑,“这个,时间可以稍长一点。总要比上次臣请假外出游玩,要长一点吧?”   武则天这才笑了。她双手紧紧握住薛绍的右手,像一位慈母那样和颜悦色的,轻声道:“别走太远,早些回来。”   “好。”薛绍展颜一笑,“公主殿下一直怪臣,每当她要生下子嗣,臣总不在她身边。如今殿下又将分娩,臣正好可以安心陪她,免得她又要数落微臣了。”   “待孙儿出世,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朕。朕要亲往看望。”武则天说道,“另外,你别以为你真的可以就此赋闲。万一朕有军国不决之事,还是会要请问于你的。”   “行。”薛绍笑着,答应得很干脆,“臣倒是很乐意在幕后帮陛下出谋划策。”   “哎……”武则天第三次长叹,拍着薛绍的手,“至从朕登基以来,你忠心辅佐于朕干成了很多大事。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都只道那是朕的恩德和功劳,却不知全是你在幕后给朕出谋划策。朕都已经不知,欠了你多少人情。”   “陛下,为人臣子不是就该竭力辅佐君王,成就不世之帝业吗?”薛绍微笑道,“要说人情,陛下都已将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了微臣,这样的恩赐臣永远也无法尝还得清。早年,臣年少轻狂屡次冒犯,陛下也从未责怪。陛下待臣宽宏大量恩重如山,臣心中自有一竿明称。将心比心,臣永不负陛下!”   武则天,被感动了。   这还是薛绍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感动的神彩。虽是稍闪即逝,但却是那样的真实。   “有婿如此,夫复何求?”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紧紧握住薛绍的手,“神明在上。承誉永不负朕,朕绝不负承誉!”   “谢陛下!”薛绍拱手而拜,说道:“临走前,臣只有一事相求。”   “准。”   薛绍愕然,“陛下,臣还没有说事。”   “无论你想说什么,朕准了。”武则天说得很肯定。   “……”薛绍沉默了片刻,再次拱手一拜,“臣代王昱的父母妻儿,谢陛下不杀之恩!”   又下雪了。   薛绍走出了迎仙殿时,月奴连忙迎上将一领披风薛绍穿上,问道:“公子,陛下找你何事呀?”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叫我公子了。”薛绍脸上挂着微笑,语气也轻松。   “嘿嘿,习惯了!”月奴仍是那样的满脸灿烂笑容。重回薛绍身边之后,她也重新找回了“安大将军”的那种感觉。这让她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兴奋,整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   “走吧,去虞红叶家里坐坐。”薛绍突然说道。   月奴感觉有点意外,但马上笑了,“好啊,我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薛绍登上了马车,月奴跟着进来,马上给他端上一碗热乎乎的驱寒姜汤。   车厢里燃着一鼎炭火,很温暖。薛绍喝了半碗姜汤,凝视月奴。   月奴被他看得有些浑身不自在,脸都红了,笑道:“公子,你今天怎么啦?”   “没什么。”薛绍笑了一笑,“只是突然觉得,你比以往更漂亮,也更有女人味了。”   “哪……哪有?”月奴顿觉局促不安。因为薛绍还从来没有这样夸过她。   “来。”   薛绍伸她伸了一下手,月奴很乖巧很温驯的坐到了他身边,稍稍斜了一下身子,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手搭在了他的胸前。   薛绍轻抚她的肩头,脸上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心中对自己说道:亲人的眷恋,红颜的年华。   沉淀下来我才发觉,原来我一直都在错过生命当中,很多应该去珍惜的美好。   马车辚辚而行,月奴居然躺在薛绍的肩上,睡着了。   到了虞红叶家门口马车刚一停,月奴就条件反射似的睁开了眼睛,“到了?”   “嗯。”   虞红叶已经迎到了车边,拱手长拜的立着。   月奴跳下车来,欣喜的和虞红叶抱作了一团。此前河陇的那一场“患难之交”,早让月奴和虞红叶结成了“死党闺密”。   薛绍下车时,虞红叶忙于上前施礼迎请。堂堂的国公驾临商旅之家,这可是天大的事情,虞红叶可不敢怠慢了。   “不必多礼。”薛绍上前微笑道,“我来得唐突,你别见外。”   “红叶高兴还来不及。”虞红叶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连忙请薛绍和月奴入府于正堂款待。   薛绍四下打量虞红叶的家,她很有钱,但她一直是个很有品味的人。她的家里看不到暴发户的痕迹,显得十分的精致婉约。这让薛绍想起了她在长安西市的邸店后面,亲手置办的那一间茶室。   “我很久没喝过你煮的茶了。”薛绍于是说道。   “现在就可以。”虞红叶的笑容总是从容又温馨,这让薛绍感觉她就像是多年不曾见面的知己好友,又像是一位体己贴心的家中亲人。   虞红叶下去更换了一身非常正宗得体的汉服,连发髻都换了。然后她取来一整套精致茶具,开始给薛绍煮茶。   月奴向来没有什么喝茶的闲情逸致,但她也被虞红叶煮茶的高超技艺和优雅风度所吸引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半晌后,她说道:“红叶,你教我煮茶吧?”   薛绍当场就笑了,“这门功夫不适合你,就像红叶不适合习武一样。”   月奴自觉尴尬的吐了吐舌头,脸都红了。   虞红叶也笑了,说道:“薛公怎会突然想到,驾临寒舍呢?”   这还是薛绍第一次亲自造访虞红叶的家,虞红叶有此一问倒也不奇怪。   “以后我还会经常来的。”薛绍微笑道,“欢迎吗?”   “当然欢迎了。只是……”虞红叶手中停了一停,甚感怪异。两人的私交是一回事,但一位当朝大员频频造访商人舍第,终究不是什么大雅之事。   “明年我就不做官了。”薛绍淡然一笑,“以后,我就和你一起经商赚钱。”   “啊?”虞红叶和月奴同时惊叫起来,“怎么回事?”   “不要大惊小怪。”薛绍淡淡的道,“为官之人,难免宦海沉浮。薛某人自入仕以来一帆风顺一路青云。现在也是时候停歇一下,沉淀一下了。”   月奴几乎就快要跳了起来,“公子有大功于国,却落得如此下场!这太不公平了!”   “别吵吵。”薛绍提高了一点嗓门,轻斥道,“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毛糙!”   “我……我就是恨不过!”月奴咬着嘴唇,压低了声音。   虞红叶满脸惊愕的神色,思忖了片刻,说道:“薛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是我自请辞官的。”薛绍淡然道,“你们不必多问,也不必声张,更不用惶恐害怕。我就算是辞了官,也照样没人能够害得了我。反倒是,我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来做一点我想做的事情了。”   虞红叶很是泰然的微微一笑,“无论薛公想做什么,红叶一定竭力效劳!”   薛绍笑呵呵地说道:“我要富甲天下名动一时,还要妻妾成群儿女满堂!”   “公子,这很容易嘛!”月奴笑嘻嘻地说道,“你把红叶娶了就行了!”   薛绍脸一板,心中骂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月奴,你尽胡说!”虞红叶一脸绯红的低声道,“薛公是在韬光养晦,贵族哪能屈事商旅?”   “红叶,这回你还真就没说对。”薛绍认真地说道,“我现在是真心的,要做陶朱公!” 第0968章 冥冥之中   回到家里,薛绍没跟太平公主说起自己即将辞官的事情。她有孕在身即将临盆,不如先过个安稳年再说。   到了正月初二这天,薛绍和太平公主按例应当进宫给女皇拜年。但太平公主实在不宜乘车出行,所以薛绍一个人带着儿子进宫去了。武则天见了薛麟玉仍是欢喜,一切都很平常,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宴罢之后武则天特意叫薛绍陪她去御花园赏雪。君臣二人步行走了一截,武则天突然递给薛绍一份东西。   薛绍拿来一看,是一份盐铁经营许可令。按理说这样的准令要经过很多部门的严格审察,还得要知会各个地方州县的衙门,就算能办下来也得煞费时日。但这份令文上面,直接加盖的是女皇的宝玺,下面还有武则天亲手批写的一段文字,意思是特敕太平公主开山煮海及盐铁经营之权,朝廷各署及州县各衙宜当竭力通行配合行事。   皇帝拥有高于律法的一切特权,但将经营盐铁的特权赏赐给公主,还真是有史以来破天荒的头一次。就拿前朝李唐来说,太子也很难得到这样的特权,就别提一般的亲王了。   “陛下,这……”薛绍有意推辞。   “收下吧!”武则天淡然道,“太平说过多次了。”   薛绍点点头也就收下,不再多言了。武则天的意思其实很明显,这算是给自己“辞官”的一个物质补偿。自由如果推三阻四的不肯收下,她反倒要不高兴了。   薛绍不禁心想,老太太拥有很强的商人意识,她重利,更热衷于利益交换。但是她“做生意”向来讲求公平,从来不会主动去亏了谁。这或许也是她的“生意”一直能够越做越大的原因吧!   “十五日有大朝会,京官与外臣同殿议事。”武则天说道,“你趁早出班奏事引咎辞职,别让他人登先了。知道吗?”   “是,臣知道。”薛绍点点头,心里其实挺感激的。   怎么说呢?   纸是包不住火的,现在肯定已经有很多人知道王昱的事情了。薛绍的政敌可不少,现在肯定有人在盘算着要拿“王昱”的事情来扳倒薛绍,正月十五日的大朝会就将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在这样的“硬伤”面前,薛绍是难以辩驳的,甚至连武则天想要保他也会很难启齿,所以只能是薛绍自己占据主动先下手为强。   武则天是在保护自己,薛绍心里很清楚。   “太平快生了吧?”武则天又问。   薛绍说,差不多就是最近这些天了。   武则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希望是个小子。”   薛绍笑道:“陛下也偏爱男孩儿?”   “朕都喜欢。但是你这样的人,就该多生儿子。将来长大了,子承父业为国效力。”武则天微笑道,“你和太平还只有一个嫡子,太少了。”   薛绍嘿嘿直笑,武则天的话差不多代表现在的“主流价值观”。贵族大臣的家里就该多生子嗣,因为他们有条件养活更多人,更有条件让自己的子嗣接受良好的教育和熏陶,这样他们成才的机会相对也就大一些。这大概也就是,律法要强行规定官员大臣纳娶媵妾数量的根源所在了。   “你别顾着傻笑,朕说认真的。”武则天故意板了板脸,说道,“太平的外祖母身体很好,朕的身体也很好。太平像朕,想必身体也不会差。朕都四十出头了才生下太平。你们趁年轻,再多生几个!”   薛绍这下是大笑,武则天这话说得有意思,但也确是事实。从武则天的母亲一直到太平公主这三代人,都是身体棒棒好生养的主。再者武则天现在已经七十岁了,就算是在医疗发达的现代社会,那也是不折不扣的退休老人,差不多就是在家带带孙子再看看抗日雷剧。但武则天仍是容光焕发不显半分老态,看起来就像是四五十岁的贵妇人。再有一个神奇之处,这位七十古稀的老太太居然长出了新的眉毛,而且以前缺掉的牙也长出了好几口新的。   或许是因为保养得法又或许是因为登上了人生巅峰意气风发所致,武则天居然在七十高龄萌发了人生第二春,开始了极不科学的“逆生长”。这些若非亲眼所见,薛绍绝对是难以置信的。以她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再干个十年绝对没问题。实际上,历史上的武则天也的确是把皇位坐到了八十一岁。   这也是薛绍选择在现在这时候,主动“暂退”的重要原因之一。无论是前世的学习还今生的接触,薛绍太了解武则天了,他更了解当前的局势和未来的历史走向。现在自己暂离朝堂根本就是无伤大雅。朝廷上面有武则天的强力把控,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如今西域问题已经解决,突厥的危害也不再十分明显。有句老话叫做“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己身为一名司职外战的将军,好像已经走到了一个面临“失业”的岔路口。这时候自己主动退下来,总好过被女皇或是其他的政敌找借口拽下来。再者,既然是自己主动退的,将来再要被招回也就很容易了。   “知进退”这三个字看起来很容易,但要“恰到好处”的去实施,还真是不容易。   古往今来那么多能臣干将因为“功高震主”而被杀,其实未必全是君王一个人的错。有哪个君王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大臣能干又忠心呢?无缘无故谁愿意自毁长城,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但是偏偏有很多人不是太识时务,非要频频作死的去犯君王的大忌。在自己压抑郁闷并受到威胁和臣子死去之间,君王当然更愿意选择后者了。   薛绍认为,虽然这个道理不绝对,但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至少在武则天这里是适用的。她有识人之能和容人之量,但同时她也是一个杀伐果断绝不容情的老辣政治家。跟她讲感情是行不通的,但完全不和她讲一点感情,那就是自己主动作死了。   薛绍走的时候,武则天远远的目送他离开,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目送一个人走远了。   上官婉儿走上前来,给她披上了一件温暖的厚裘。   “婉儿,你知道朕最欣赏薛绍的,是哪一点吗?”武则天突然问道。   “这……”这样的问题,上官婉儿肯定是不好回答的。   武则天微然一笑,自问自答地说道:“其实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但是能像薛绍这样既有才能又不贪权弄势,并能体谅君王之苦心的人,还真是不多。”   “陛下乃是一代圣主。这既是薛公之福,也是满朝臣工与当代士子之福!”上官婉儿说道。   武则天呵呵的笑了一笑,说道:“婉儿,你有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不知陛下所问何指?”上官婉儿问道。   武则天说道:“朕总感觉,薛绍超然于事外,甚至超然于时代。他总能先人一步的预料到很多的事情,并先人一步的做出许多正确的择诀。莫非他真有未卜先知的之能,早知冥冥之中的定数?”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然后答道:“陛下,臣实话实说。薛公从未给臣这样的感觉。倒是陛下这英明善断,总让微臣觉得陛下早已未卜先知了。”   武则天哈哈一笑,然后假愠一瞪,“朕在认真问你。”   “陛下,臣也是认真如实而答的。”   “罢了。朕本就不该,有此一问。”武则天心情轻松的呵呵直笑,转身往回走去。   上官婉儿跟在武则天身后慢慢行来,心中却是暗暗吁了一口气:都说女人善妒多疑,君王也是无不多疑,女皇二者兼而有之。细数这些年来死在女皇手下的功臣还真是不少,像李义府、裴炎这样给她出过大力气的人也未能幸免。但女皇对“超然”的薛绍却是格外的欣赏与信任,这真是难能可贵!   回到家里,薛绍知道事情瞒不下去了,于是把盐铁经营许可令交给了太平公主,并把自己即将辞官的事情也告诉她。   太平公主果然惊愕,甚至有些恼怒。   薛绍连忙劝她息怒,并将自己辞官的理由对她讲了一讲。太平公主虽是一时之间难于接受,但她向来聪明理智,再加上她既解自己的母亲也了解薛绍,于是她终究还是默默的接受了。   归根到底一句话,现在是武家之王朝。薛绍却在朝堂之上死死压着武承嗣等人,这其实是一种很不“合理”的现象。一时之间安然无事,但谁能保证时间长了,不会出事呢?尤其是现在薛绍已经露出了“王昱”这样一个大破绽,敌人不穷追猛那才怪了。   所以薛绍是这么对太平公主说道:“就如行军打仗一样。眼下敌人势大来势汹汹,我军内部生乱不宜与战,我只能退避三舍暂避锋芒,日后我再伺机反攻。”   “休息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不好。”太平公主很理解薛绍,反过来劝他,说道:“别的我不敢说,但有一条,无论是李家王朝还是武家王朝,这朝堂之上终归会有你的一席之地。除非哪天,他们连我这个太平公主都不认了!”   薛绍大笑,很无厘头的扑到了床上抱住了太平公主的大腿,一个劲的用脸去蹭。   太平公主被他逗得好一阵痒,大笑不止,“干什么?你干什么?”   “抱大腿呀!”薛绍用上了星爷的口气,怪腔怪调地说道,“微臣对公主殿下的敬仰,有如滔滔之江水连绵而不绝,又如黄河之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殿下,你就收下微臣这条狗腿子吧!”   “去你的!”太平公主笑得都快接不上气了,“这要是让外人看到你这副德性,尤其是你的那些袍泽弟兄们看到了,他们还不都得吐血身亡?”   薛绍仍是死抱大腿怪笑不停,“抱大腿要紧!别人吐血,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关我屁事啊!” 第0969章 一丝笑容   西伯利亚的寒流带来的漫天风雪与极寒冰冻,也无法让默啜此刻的狂热之心稍稍冷却。他从未过现在这样的愤怒,也从未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渴望。   “这个汗国,是我们兄弟历经多年一点一点创建起来的。现在我兄长去了,他的儿子默棘连还很年幼,什么都不懂。暾欲谷和艾颜会把他当作傀儡来玩弄,甚至会害了他的性命自己篡权!”默啜不止一次的对自己的麾下,说出这般赤裸裸但又能获得大批拥护的话,“我怎能让我兄长的儿子和我们的汗国,遭遇这样的事情?”   于是大雪刚停,默啜就率领大军朝牙帐进发了。   牙帐这边也马上兴兵而动,朝叛军迎头而上。暾欲谷坐上了一辆特制的大牛车,亲自上前指挥作战。先锋曳洛荷,主将王昱,部队层次分明摆出了一副誓死决战的阵势。   默啜多少听到了一点风声,说暾欲谷可能就是元珍。   但有句老话叫“同行相妒”,默啜知道元珍打仗厉害,但自己也不弱。他从来就不认为元珍真能比自己强多少,尤其是在诺真水一役后,默啜甚至有种“扬眉吐气”之感——元珍也不过如此!   既然现在都已经没了退路,默啜只能横下心来跟元珍正面的较量一番,看究竟鹿死谁手了。   两方人马在一片积雪白素的大草原上缓缓靠近。   这不是突厥人惯用的战法,可见双方都仍抱着一种“试探”的意味。这样的内战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不是见面了一顿胡打就行。哪怕打胜了,自己在道理上站不住脚,照样不能获得政治上的真正胜利。   默啜现在最想要的也最需要做的,是在三军将士和所有族人面前证明,自己才是正义的,正确的。恰好,暾欲谷的想法也与他差不太多。   双方距离一箭之地停住战阵。默啜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亲自跃马走到阵前来,大声怒吼,“暾欲谷,艾颜,滚出来!!”   狼骑大阵里的每个人都认识默啜,曾经他们还在默啜的率领下打过不少仗。眼前此景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于是他们的心情都很复杂。换作是以往有人骂阵,他们肯定早就冲上前去争取那人首级了。但是眼下,他们只是默默的闪开了一条道,让一辆六匹成年公牛拉着的大车,慢慢走到了阵前。   这辆大车就像是一个移动的帐蓬,是骨咄禄可汗专门为元珍定制的,据说车里安放有千册书籍,还有一切起居应用之物。   左右跟在大牛车旁边的,是王昱和曳洛荷这两位大将。   默啜看到曳洛荷还好,毕竟他的勇力也很出众。但看到王昱,默啜的怒火就斗然爆涨了起来。他拔出要离刀就指向王昱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出来在两军阵前?”   王昱完全不为所动,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和你一样,是可汗亲自任命的大设。”一个苍老又幽深的声音传来,暾欲谷走出了帐篷,站在了牛车扶拦处。   马上有几名骑士来到了他的面前支起盾牌。默啜的狼毒箭不是一般的厉害,这个距离,他完全有可能直取暾欲谷性命。   “暾欲谷,你这个装神弄鬼的祸害!一定是你害死了我的汗兄,并妄图篡夺汗位!”默啜又将刀指向了暾欲谷,怒骂,“叫艾颜也滚出来!把我的侄儿还给我!”   暾欲谷一言不发的看着默啜,脸上的面具让他看起来显得十分的冷漠和神秘。在他身后,艾颜牵着默棘连出来了。   “叔叔,你为什么要起兵反我?”默棘连年纪虽小,但很有一番上位者的气势,这大概得益于他父亲的遗传与熏陶。   “我不是要反你,我是要救你!救我们的汗国!”默啜大声道,“你自己想一想,是叔叔亲,还是你身边的那两个外人亲?”   “当然是叔叔亲。”   默啜咧嘴笑了。   “但是……”默棘连又道,“他们一直在帮我,辅佐我,更加没有带兵反我。”   默啜一愣,臭小子嘴巴倒利索!   “你还小,不懂。”默啜大声道,“你快到叔叔这里来,别理他们!”   “不行。”默棘连很固执地说道,“暾欲谷是父汗留给我的辅政大臣,艾颜公主是父汗尊奉的圣母可敦,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叔叔如果不是真的要反我,就撤去兵马收起兵器,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好好的商谈。哪怕你真的是想要做可汗,我也可以让给你。但是,你不能自己动手来抢!”   这话一说出来,三军哗然!   默啜的脸色变了一变,心说默棘连这小子一定是被人教唆了,否则这么小的孩子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句句刺我要害!!   但是默啜再天真,也不会相信自己撒去兵马之后,默棘连真会把汗位让给自己。眼下已是退无可退,只能斗胆一搏了!   “默棘连,你年纪太小不懂事,被暾欲谷和艾颜蛊惑了,叔叔不怪你。”默啜说道,“我不是来抢你的汗位,更不可能害你。我是要除掉暾欲谷和艾颜这两个祸国殃民的奸贼。等除掉他们之后,叔叔就辅佐你好生治理汗国,把我们阿氏那家族的家业发扬光大!”   这时,艾颜笑了,“默啜,你难道只会哄孩子吗?难道你以为,眼前的几万将士,全都是孩子?”   “贱人,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默啜大怒。   “混账!”艾颜可不怕默啜,当下怒道:“我乃阿史那氏嫡系血脉的公主,你的汗兄都对我敬重有嘉。现在你竟敢当众骂我为‘贱人’,就是污辱阿史那氏的祖先!——默啜,你这个阿史那氏的叛逆,还不下马受缚到可汗面前来认罪,小心神明降怒、天人不佑!”   三军再次哗然。无论如何,“辱没阿史那氏的祖先”这样的罪名,在草原上的确有点不可原谅。   “哈哈!”默啜大笑,“如果鼓唇弄舌也能开邦立国平定天下,那你也就不用在雪山上躲藏那么多年了。艾颜,我不跟你说话。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没资格插嘴——默棘连,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叔叔的话,就点一点头。我马上帮你杀了这两个擅权乱国的贼子,然后我们一起回家祭拜你的父亲!”   默棘连沉默了片刻,表现出了超乎年龄的老成,然后说道:“阿史那默啜,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可汗的话,就马上放下刀剑到牛车前来,让我亲自赦免你的罪行。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家,祭拜父汗。我保证既往不咎,你还是我的叔叔和汗国的大设,政事堂也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三军再次哗然!   默啜瞬时被推到了两难的境地。上前吧,等于就是投了降;不上前,自己摆明就是个叛贼,那还能有几个人愿意追随自己呢?   暾欲谷轻轻拍了拍默棘连的肩膀,以示赞许。   默啜也是久经风浪之人了,此刻处乱不惊,平静地说道:“默棘连,你是草原的儿子。眼下我们有了争端,应该用草原人的方式来解决。如果你能派出一个人来打败我,我就按你说的去做。如果不能,你就离开暾欲谷和艾颜到叔叔这里来,一切从听叔叔的安排。怎么样?”   “可汗,我去!”牛高马大的曳洛荷马上雷声应诺。   “你不要动。”艾颜轻斥了一声,曳洛荷很听话的退了回去。虽然他未必待见艾颜本人,但艾颜现在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容不得他不听话。   这时,艾颜凑在默棘连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默棘连大声道:“好,我答应你!”   默啜咧了咧嘴,笑得像一头即将美食到口的饿虎。他太了解牙帐这些人的武力水平了。若论单打独斗,最多只有曳洛荷能和自己一战,但也就是一战而已,他绝对没有胜算。   这时,一个身穿黑衣戴着避雪斗蓬的男子,小跑着来到了牛车前。默棘连朝他一指,“我派他出战。”   众人无不惊愕,因为这个黑衣男子人一身衣服就像是破布条拼成的,头上结的小辫子也是乱七八糟全无半点体面,他一脸泥灰身上还沾有不少的羊毛。这怎么看都只是个奴隶,还是个刚刚从羊圈里跑出来的奴隶。   默啜几乎气乐了,“默棘连,你是在污辱你的叔叔吗?”   “我说话算数!”默棘连说得十分肯定。   默啜笑了,千万人做证,这下就真的不能怨我了!   黑衣男子都没有骑马,从牛车旁的一位侍卫手里要来了一把弯刀,就直接站到了默啜面前。   默啜再度气乐了,“说你的名字,我会给你立碑的!”   “阿巴,阿巴!”黑衣男子比划着乱叫了两声。   很多人发出大笑。   艾颜说道:“默啜,他叫约格罗蒙厄巴。他是我的羊奴,还是个哑巴。如果你连他都打不过,就趁早自我了结,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没有哪个草原上的男人能够受得了这样的挑唆,默啜怒吼一声,策马挥刀冲杀而来。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一直畏畏缩缩毫无神彩的蒙厄巴,斗然站直了。手中的弯刀横着一拖,整个人发出的气势有如惊涛骇浪一般,对默啜扑面而来。   默啜久经沙场,对这样的杀气实在太熟悉太敏感了,他马上勒转马头朝旁边一歪,跑了个弧形从蒙厄巴身边错开了。   “你是什么人?!”默啜抬着刀,怒指蒙厄巴。   “阿巴,阿巴……”   三军将士都很惊愕。他们都是行家也更加了解默啜的能耐,但他们刚才分明看到,骑着马的默啜居然不敢靠近站立的羊奴蒙厄巴!   艾颜大笑,“默啜,你居然怕了?!”   艾颜的这句话,再一次像黄蜂尾后针一样扎中了默啜的软肋。他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再次勒马挥刀朝蒙厄巴冲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惨叫,血雾飞扬!   默啜的脚陷在了马镫里,身子被他的马拖在地上,朝前奔去。   蒙厄巴将带血的弯刀插到了地上,轻声自语,“万年不变的突地斩。莫非你就不能用一点新招术?”   默棘连惊叫起来,“叔叔!”   暾欲谷站着没动一言不发,更加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艾颜双眼微眯的看着默啜的战马,脸上漾起了一丝笑容。 第0970章 不曾死去   默啜败了?   默啜死了?   默啜死了!!   数万叛军顿时哗然大作,刀剑并举惊叫怒吼,如大海上的怒涛涌起。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大牛车里走了出来。暾欲谷、默棘连和艾颜都拜了下来。“大汗!”   从牛车旁边开始,一圈圈的人拜了下来,如同一盘巨大的多米诺骨牌。   对面的叛军阵营煞时冷却了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大汗没死?   大汗出现了!   骨咄禄的气色很不好,脸上没什么血色。但他站得笔直,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一匹乱奔的烈马慢慢的停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提步走下牛车。默棘连跟上一步。骨咄禄牵了他的儿子。   在数万人的凝视之下,这对父子慢慢的走到了默啜的身边。   “默棘连。”   “孩儿在。”   “他是你的叔叔。”   默棘连点头。   “他也是背叛汗国的逆臣。”   默棘连再次点头。   骨咄禄弯下腰,蹲在了默啜的身边,摸他的脸,沾上了他的血。然后他把带血的手指放进了嘴里。   “咸的。”   就像眼泪的味道。   全场静悄悄的。十几万人,居然无一人说话。   默棘连怔怔的看着他的父亲,这个在草原子民心目当中近乎神明一样伟大的可汗。   他居然哭了。   过了很久。   骨咄禄站了起来。对面数万叛军,却全部跪了下去。   暾欲谷挥了一下手,曳洛荷匹马当先的冲了出来,率领无数狼骑上前收剿叛军的兵器。   身后万骑奔腾,草原震动。   骨咄禄牵上他的儿子,用后背对着这一场大混乱,一步一步走向牙帐的方向。   艾颜等人全都静静的,呆呆的看着这对父子。他们为什么不登上牛车呢?   他们走出了很远。然后,骨咄禄站住了。   他抬起头,久久的看着天空。或许他真的看到了神明,因为他的表情是那样的悲伤和虔诚,还充满了解脱和希望。   这恐怕是人类能够做出的,最复杂的表情了。   他对着天空,喃喃地说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为汗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竟然是……杀死我的亲兄弟!”   说完这句话,骨咄禄硬挺挺的倒了下来。   死了。   ……   默啜的人头和田归道同时回到了洛阳。大周和突厥之间的一场浩世之战,避免了。   田归道回朝时,武则天给予了他英雄一般的待遇。她率领文武百官到了则天门,迎接这位出色的大周外交官。   田归道很惭愧,他私下对身边人的说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去草原走了一趟还做了一回并不光彩的俘虏。然后不知怎的稀里糊涂,我就成了英雄。   身边的人告诉他,你出使一趟草原,骨咄禄和默啜就都死了,你还带回了默啜的人头。这么大的事情必须有英雄出来承受赞美,所以你就是英雄。   田归道苦笑不已,这么说我就是草原的瘟神了,瘟神也该被赞美吗?突厥内讧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暾欲谷才是幕后大手。在本朝而言,也当属夏官尚书薛绍的谋略功不可没。若论英雄,当数暾欲谷与薛绍。是他二人合力一起让草原改了天换了地。   身边的人就叫田归道噤声,说薛绍已然辞官,带着他的娇妻美妾游山玩水赚大钱去了。所以,这个英雄只能是你来当!   这时,已经是阳春三月。   神都洛阳的太初宫里摆起了国宴为田归道庆功,一片欢腾景象。薛绍和太平公主一家人远在长安住在曲江池的怡心殿里,听不到也看不到这样的歌舞升平。   太平公主和陈仙儿一同亲自伺候着刚出生的薛家二公子,忙得不亦乐乎。这个小太保从出生起就不安份,比他哥哥薛麟玉还要折腾人。琳琅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们做了十几年的仆人,现在终于享受到了被人伺候的滋味。常言道母以子贵,她们现在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月奴陪着薛绍来到了曲江池边,曾经裴公和李多祚呆过的地方,钓鱼。   月奴不会像妖儿那样赤着脚踩河泥,也不会用手去捉蚯蚓玩,她更加吟不出“日出江花红胜火”的佳句。她只会静静的陪在薛绍身边,就像当年李多祚陪着裴公那样,像一把未出鞘的杀人剑,安静到木讷。   “月奴,明天陪我上一趟终南山。”   “好。”   薛绍道:“你为何不问,上山做什么?”   “虞红叶的新厂子,不是建在终南山脚下吗?”月奴说道。   薛绍笑道,“我是说,上山。”   “噢……”月奴愣愣的眨了眨眼睛,“那公子上山,是要作甚?”   薛绍苦笑不迭,“你这憨姑娘,果然是一憨就是二十多年!”   月奴嘿嘿的笑,不说话。   “还记得玄云观吗?”薛绍说道。   月奴点点头,“但我听说,那里早被人一把火烧了。”   薛绍轻轻皱了皱眉,“明天去看看。”   “好。”   次日,薛绍和月奴两骑出城,上了终南山。   他们骑的是驴,不是马。   马太招摇,马也太快太烈,不适合现在薛绍的身份和心境。   月奴骑在马上总是忍不住又笑又骂,说这牲口实在脚力太差,还不如我来扛着它上山。   女汉子的风范,在她成为人母之后越发明显和张扬。   月奴搞不懂,薛绍为何骑着驴还要看书,这一摇一晃的看得清楚吗,还不把眼睛晃花了?   薛绍倒是想试一试张果老倒骑驴的滋味,不过这好像有点风险。驴其实很蠢,一不留神它就能载着人跳崖玩蹦极。   到了玄云观的位置,月奴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建着一座小庙,但又不像是庙,因为那里面没有贡奉神位,只是庙旁有两座坟。   “谁还会为张窈窕守墓呢?”月奴很好奇,问薛绍,“公子,旁边那座坟里葬的又是谁?”   薛绍脸上漾起淡淡的微笑,“一位故人。”   “那我认识吗?”月奴很惊讶。   薛绍没说话,因为他看到从小庙的后面云海之中走来一个人。羽冠博带飘逸如仙,司马承祯。   “仙长怎会在此?”薛绍问他。   司马承祯上到前来稽首一礼,说道:“贫道四处云游,不日前重回故地,见此处平空多出了一间小庙却无人居住,因此稍作停留小住了几日。”   “庙里不是有两位老人留守,充作庙祝吗?”薛绍说道。   “他们都已故去。”司马承祯微笑道,“空留两座荒坟无人守护,贫道便留下来了。”   “两座芳坟?”月奴惊讶道,“这另一座坟里,葬的也是一名女子吗?”   “大概是吧!”司马承祯的微笑的看着薛绍。   薛绍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说道:“仙长可曾打听到,你师妹的下落?”   “她在突厥。”司马承祯答得很肯定。   薛绍的眉梢惊异一扬,“你怎知道?”   “我见过她了。”司马承祯说道,“然后我又回来了,留在这里等她。”   薛绍双眉一皱,“她在突厥作甚?”   “做她想做的事情。”司马承祯答得简单。   薛绍心里知道,司马承祯这样的“超级神棍”可不像李仙缘那样好对付。他想说的肯定就会自己说;他不想说的,那是怎么也无法逼他说出来的。   沉默了片刻,薛绍说道:“你是说,她还会再回来?”   “或许吧!”司马承祯淡然一笑,说道,“只要她回来,就一定会再临此地。因此贫道选择,在这里等她。”   薛绍问道:“你在这里等她作甚?”   司马承祯呵呵一笑,“薛公不要误会。贫道与师妹之间,绝无半分男女之情。”   “这我早就知道。仙长脱于尘世,非比凡夫俗子。”薛绍道,“我只是好奇,想问一问。”   司马承祯沉吟了片刻,微然一笑,说道:“薛公还记得,那四枚法简吗?”   薛绍心中一亮,“当然。”   “它们现在何处?”司马承祯问道。   薛绍不假思索地答道:“都在我那里。”   司马承祯呵呵一笑,伸手入怀,将四枚法简亮了出来。   薛绍顿时面露惊愕,心说这牛鼻子什么时候盗去的?   “薛公不在意它们,就连丢了都不曾知道。”司马承祯微笑道,“我在这里等着师妹,就是想和她一起见证,一场赌局的胜负。”   “赌局?”薛绍大惑不解。   司马承祯点了点头,说道:“我能告诉你的,暂时只有这些。除非师妹和你我三人同时在场,否则我不会再多说了。还请薛公见谅!”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薛绍问道。   司马承祯笑了,“这个问题,你为何不去问你自己呢?”   薛绍怔了一怔,问我?   “天下之大,贫道仅凭一己之力都能找到她。”司马承祯道,“以薛公的能耐,却始终未能寻得她的芳踪。这是为什么呢?”   薛绍一时无语以对。司马承祯的话得很委婉,但他无疑是在批判自己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找过玄云子。   司马承祯收起了法简,对薛绍稽首一拜,说道:“这四枚法简,就让贫道暂时代为保管。薛公保重,贫道告辞了。”   薛绍点了点头也不好再说什么,“仙长好走。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司马承祯又走回了云海之中,清他的修去了。   薛绍在两座坟前站了很久,月奴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也不好出声去问。   “月奴。”   “在!”   薛绍深呼吸一口,“你想知道这里面葬的是谁吗?”   月奴点了点头。   “找家伙来,我们一起把这座坟刨了。”   “啊?”月奴吓了一跳。   “去找!”   “是……”   夕阳涂遍山野时,薛绍光着上半身身大汗淋漓,身上全是泥土。他揭开了一块棺材板。   月奴捂着眼睛不敢看,浑身瑟瑟发抖。   薛绍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早已经枯萎了的花环。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月奴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薛绍从土坑里爬了上来,气喘吁吁的迎着夕阳,看着北方。   “这里埋葬的,是我曾经的某种情怀。”   “至从它死去后,我就开始变得自私,偏执,和无情。”   “她从来就不曾死去。”   “她一直都比我活得更加洒脱,更加率真,更加光彩照人!” 第0971章 人算不如天算   数日后,晴。   薛绍陪着坐完了月子的太平公主,漫步在曲江池畔的柳林中。   天气很好,空气很清新。夫妻俩的心情都不错。   “薛郎,我突然好想骑马。”太平公主说道,“记得我们还没有成亲的时候,有一次你带着我在这里骑马遇到了裴公。那次印象太深刻了,我至今难忘。”   薛绍道:“再等过几天你身体好一些了,你想怎么玩我都陪你。”   “神都那边,最近好像动静不少。”太平公主说道,“田归道从漠北回来了,还带来了默啜的人头。突厥使者请求我娘赐封默棘连,其中还提到了艾颜的名字。你知道吗?”   薛绍点点头。虽然人不在朝堂,但洛阳那边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都了然如心。   “突厥汗国的政治体制,还真是和我们大不一样。圣母可敦?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名称。”太平公主笑了一笑,说道,“真是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无常。想当初就在这座长安城里,她还差点成为了你的媵人。”   薛绍淡然笑了一笑,没有多言。   “那个叫暾欲谷的人,有传言说他就是元珍。你如何想?”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是元珍还是暾欲谷,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的政治主张,是要与大周修好通商。”   “聪明人。”太平公主说道,“这次内乱之后骨咄禄和默啜都死了,突厥虽然没有打起内战,但牙帐难免陷入纷乱。这让我想起了我朝几年前朝堂上的情景,内部纷乱,因此导致在战场上的频频失利。”   薛绍微然一笑,“刀光剑影虽是难以见到了,但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大周与突厥之间的较量永远不会停止,除非有一方真正倒下。”   太平公主好奇的眨了眨眼睛,“没有硝烟的战争?”   “贸易。”薛绍说道,“虞红叶已经派出了四大管家带领四支商队,分别去了丰州、琴州、单于都护府,还有并州。其中丰州琴州和单于都护府,是我朝即将对突厥开放的边境贸易市场,红叶商会将在那里开起三家店铺,经营突厥人需要的一切货物,并以高价收购他们的战马。并州将成为红叶商会的新据点,主持对北方的边境贸易。”   太平公主很聪明马上抓住了字眼,“高价收购战马?”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看过书,知道当年管仲是怎么灭掉中山国的吗?”   太平公主眼睛一瞪,“看过,忘了!”   薛绍呵呵一笑,说道:“中山国盛产精良的兵器和农具,管仲就下令让齐国高价收购中山国的特产。为了追逐利益,中山国的子民都开始铸造兵器和农具,连绵不断的卖往齐国。过了一些年,中山国的人发现他们的田地荒芜了,铁器也没有了。然后管仲发兵而来,一举拿下了中山。”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样的策略对突厥会有效吗?”太平公主问道。   “当然有效。”薛绍说道,“突厥已经无法通过战争来获取我朝的很多物资,只能被迫通过交易来进行。然而这些物资又会相当的昂贵,他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唯有牛羊战马而已。因此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只能用战马和牛羊来和我们进行交易。用不了几年,他们的好马都会尽归大周所有,他们的骑兵将大打折扣,与此同时我们的骑兵将会不断崛起。这就叫釜底抽薪,移花接木。”   “这一招用得甚妙!”太平公主笑道,“怪不得我娘说,她的朝堂不能没有你。”   “一句客气话,你还当真了?”薛绍笑道,“不久前,有洛阳人王庆之频频纠结百姓进宫请愿,肯求你娘立武承嗣为储。最初你娘对他还算客气,给了一些赏赐将他打发走了。后来他三番五次的去上请,终于把你娘激怒了。御史中丞李昭德将王庆之拖到宫门外一顿好打,直接活活打死。此事你如何看待?”   太平公主淡然一笑,“你不在朝堂,武承嗣就又开始蹦跶了。他以为我娘当真有心立他为储,他把所有人都看作了像他一样的傻瓜。”   “怎么说?”   太平公主说道:“以我娘的识人之能,她哪会看不出武承嗣无才无德不堪重用?真要把江山交给了他,这武家王朝还不被他败得一干二净,二世而亡?或许我娘是想过要把皇权递交给武家的人,但她应该不会为了武承嗣,而去冒这样的风险。”   “说得好。”薛绍微笑点头,“以前我还有点担心,你娘真会这么做。但至从武懿宗一事过后,我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恰好王昱一事事发,我便安心的辞官来了长安,不用再搅进立储的风波当中了。”   “可是朝堂之上还有很多人想不明白,或者身不由己的卷入了立储之争当中。”太平公主说道,“在我看来,无论是皇嗣还是武承嗣,都没机会真正入主东宫。”   薛绍眼睛一亮,“为何这么说?”   太平公主低声道:“如果立皇嗣,那就意味着拥李派胜利了。朝堂之上大批的李唐旧臣就会因此而崛起,从而对武家的势力形成压制,导致两派势力失衡,甚至会有可能威胁到我娘的皇位。反过来如果立了武承嗣,也将是一样的道理。所以,短时间内我娘是不会立储的!”   “哈哈!”薛绍大笑。   “你笑什么?”   “笑,满洛阳可笑之人!”薛绍仍是大笑,“我还笑,我的妻子竟然如此明智!”   太平公主也笑了,“如此说来,你也赞同我的说法了?”   “你以为我辞官离京,只是为了韬光养晦?”薛绍说道:“很多时候我们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旦跳出那些局限,反而能够一眼看出真相。”   太平公主的眉头紧了紧,“如此说来,庐陵王迟早要回归?”   “但绝不是现在。”薛绍说道,“或许等到,武承嗣和拥李派的人斗到了精疲力竭,你娘才会召回庐陵王,给整个夺嫡风波来个一锤定音。”   “我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太平公主说道,“无论如何,庐陵王是不容忽视的。”   薛绍点点头,说道:“或许,庐陵王这个贬离京城已有多年,在朝堂上已经没有了半点人脉和根基,甚至连才能和威望都很低下的皇子,才是你娘心目当中最为理想的太子人选。因为只有他被立储才不会威胁到你娘的皇位,更不会威胁到武承嗣等人和皇嗣的性命安危。就如同,当年太宗皇帝选择立你父亲为太子一样的道理。”   “你怎能这样说我父亲呢?”太平公主瞪了瞪眼。   薛绍笑道,“我只是举例说明,毫无不敬之意。”   “如此说来,我们夫妻俩现在,是在坐山观虎斗了?”   薛绍笑了一笑,“差不多算是吧!”   “薛郎,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太平公主摸了摸薛绍的脸,笑嘻嘻的道,“留在洛阳总是难免与武家的人产生摩擦,更是难免和拥李派的大臣产生往来。现在你这样一辞官,在我娘心中你既不是武承嗣的拥护者也不是皇嗣的拥护者,等到将来我娘真正确立新太子的时候,你就可以像当年的李勣一样光荣回朝,得蒙重用了!”   “李勣……”薛绍笑呵呵的道,“记得当年你父皇仍旧在世的时候,的确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希望我能像李勣一样,辅佐他的儿子。”   “历史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太平公主禁不住叹息道,“一个又一个的轮回,虽然大有不同,但又有很多相似之处。”   “照你话说,现在草原上的情景倒是有点像你娘当初的经历。”薛绍说道,“突厥汗国最重要的两位创始人骨咄禄和默啜都死了,艾颜和暾欲谷掌握了实权。艾颜是阿史那氏一族的嫡系公主,血统尊贵无人可及。她的儿子也姓阿史那,还成为了仅次于可汗的叶护。相比之下,暾欲谷除了掌握政事堂的权力,别的一无所有。权力的斗争,从来都是以唯我独尊为终极目标的。它很残酷,残酷到没有人性。或许目前艾颜还无法撼动暾欲谷的地位,只能与他通力合作。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成为敌人,最终只剩一个活下来……就像当年,你娘和裴炎一样!”   太平公主沉思了片刻,“别说,还真像!”   薛绍微微一苦笑,“可怜了默棘连和克拉库斯。这两个天真的小子什么都不懂,却只能承受他们生来就已定下的宿命!”   这时,一名公主府的宦官带着两个公人走了过来,说求见薛公。   薛绍看了那两名公人一眼,认识。他们是负责押解王昱一家前往蜀地的御史台官差。   王昱叛国,朝廷剥夺了此前授予他的官职和俸禄,并将他的家人流放到蜀地。这比流放岭南好了不止百倍。   薛绍把那两个公人叫上前来,他们递上了王昱的老父亲笔写下的书信。信中说,公人们一路上对他们很照顾,还私下里破例让他们乘坐了马车一路前行。一家人现已在蜀地安居,虽是清苦但大体无恙。   薛绍知道这两个御史台的公人万没有那个胆量敢造假欺瞒自己,于是重重的赏了他们,心下总算稍稍安稳。   待公人和宦官们走后,太平公主说道:“你的学生居然跑到草原上,去辅佐你的旧情人和你的儿子了,还把整个草原都搅了个天翻地覆……这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薛绍一转脸瞪着她,心说这家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八卦?!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并且机警的四下看了一看,小声问道:“告诉我,克拉库斯,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薛绍的眉头皱了起来,沉默了片刻,“说实话,我是真的无法完全确定。”   “你这个大尾巴情圣……真是!”太平公主直接无语了,气乎乎的道,“万一克拉库斯真是你儿子,你打算如何面对?”   薛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个问题,一直是他自己思考得最多,又最不愿意真正去面对的问题。   但是现在看来,真是快要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 第0972章 复出之路   春末夏初,是薛绍最喜欢的季节。这时不冷不热衣衫随意,阳光晴好河水清冽,水中的鱼儿更是贪食。如若骑马踏青游于郊野,则能看到一年中最美丽又最温和的景色。   正如武则天所说,太平公主的身体素质真是一级棒。她产后恢复得很快,薛绍如她所愿的带她离开了长安城,策马出行来到终南山脚下踏青游玩。随行的只有月奴吴铭和几名宦官厨子以及班剑十人,其他人都留在长安城的太平公主府里照顾家小。   这样的野游可不仅仅是游山观景,打猎是必不可少的。在这里打猎多少有一点风险,可就不像在皇家林苑里围猎那么轻松惬意又简单了。相比之下,皇林围猎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薛绍赋闲了多日尤其是离开军旅已久,不觉有些技痒。今日出行射猎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到了山下扎好行营,在家中宅了太久的太平公主比谁都兴奋,跃跃欲试急着要上马去打猎。薛绍就笑她,万一跑出去碰到一头金钱豹子怎么办?   太平公主当场就愣住了,这里还有这种东西?   薛绍就说,秦岭大山中无奇不有,你甚至有可能遇到下山的猛虎和吃人的黑熊。夜半时分,或有几人长的巨蟒爬进你的帐篷。   太平公主的脸都吓白了,“你这个坏人!”   薛绍哈哈的大笑,这感觉其实挺不错,就像是回到了两人相恋之初的情景。   说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成亲多年之后仍能有如初见一般相看两不厌,便是婚姻的上佳境界了。   被吓唬了一番之后,太平公主乖乖的和薛绍同乘一驹,在月奴和吴铭的左右护卫之下,开始了一场简单又但刺激的射猎。   因为身后有太平公主薛绍不便策马快奔或是开弓射箭,因此多数时候都是缓步慢行,像一个统帅那样指挥射猎。一行人进山也不深,打了几只野兔山鸡和小獐子就返回了。   回到营地一看,这里却多了几个人。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最初大家还以为是什么不法之徒前来骚扰了,看清来人之后薛绍甚感意外,居然是王孝杰和阿史那忠节!   “有意思。”太平公主说道,“你辞官之后,他是唯一前来拜访你的人。”   薛绍笑了一笑没有多言,扶着太平公主下了马。王孝杰等人上前来参拜太平公主,礼数倒也周全。太平公主口头应付了一番就推说累乏去了帐篷里歇息,并带走了其他的闲杂之人。   薛绍带王孝杰和阿史那忠节一同坐在了野营的篝火堆旁,请他们喝已经冰镇好的太平酒。   王孝杰始终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言语,只在喝下两碗太平酒之后,才说道:“朝廷调我回京,让我就任夏官尚书。”   取我而代之?   薛绍淡淡的笑了一笑,“夏官尚书一职空缺已久,是该有人顶上了。”   王孝杰平静地说道,“据说,我和娄师德还有可能会同时入阁拜相。左卫军队将会交由忠节统领。”   一旁的阿史那忠节连忙对薛绍抱拳一拜。   “好事。”薛绍看了阿史那忠节一眼,淡淡的道,“政事堂里,本就应该有军队的声音。”   “那你早前为何迟迟不肯拜相?”王孝杰问道。   “那是我的事情。”薛绍停顿了一下,说道:“我身份特殊,是外戚。”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朝?”王孝杰问道,“夏官尚书我干不来。”   薛绍笑了,王孝杰倒是有一个我挺欣赏的优点,不装腔作势,不拐弯抹角。   “你笑什么?我说认真的。”王孝杰仍是面无表情,像个死人一样地说道,“我只会打仗,既不会做人更不会做官。”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身为尚书,管好你的两位副手侍郎即可。他们既会做官更会做人。”   “苏味道和萧至忠都是你的人,还有主管尚武台的魏元忠也是你的人。”王孝杰说道,“他们都不会愿意理睬我。”   薛绍笑了,“他们会理睬夏官尚书,这就够了。”   王孝杰沉默了好一阵,好似一时想不明白。阿史那忠节在一旁小声道:“薛公的意思是,苏味道和萧至忠等人向来秉诚公心,对事不对人。”   王孝杰这才点了点头,说道:“我不介意回朝做个空壳尚书或者泥木宰相。但我要提醒你,我们抢了安西四镇还杀了噶尔钦陵的胞弟,吐蕃肯定会要复仇。”   薛绍说道:“你是夏官尚书,这些话你可以去和女皇讲。”   王孝杰说道:“多年来我朝与突厥纠缠不休,现在突厥之害大不如前,该是到了重视吐蕃的时候了。别忘了,曾经突厥只是我朝一附庸,吐蕃自成一国兵锋强劲,它才是我们真正的宿敌。收复西域重建四镇之后,我朝与吐蕃就算是正式开战了。王某人可以胜任任何一场战斗,但与吐蕃的全面战争这样的军国大事,我驾驭不来。”   薛绍心里挺欣慰,王孝杰这人虽然脾性不好,但在他大事面前不狂妄不逞能更有自知之明,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他话里的意思也明显,是希望自己能够回去主持与吐蕃交锋的军国大事。   “我会慎重考虑。到了恰当的时机,我会去面见女皇。”薛绍如此答复。   王孝杰和阿史那忠节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当中都流露出轻松和欣慰。然后他二人同时起身抱拳一拜,“我等告辞。”   “天快黑了,夜路难行。”薛绍说道,“不如就在这里陪我烤肉喝酒,聊些军事。”   “多谢薛公一番美意。”阿史那忠节说道,“但是后天陛下要在宫中摆宴,给西征军将士庆功。我们再不赶路,恐怕就会来不及了。”   薛绍没有强作挽留,让他们走了。   这时太平公主走了过来,说道:“他两人是来请你复出的?”   薛绍笑了一笑,“算是吧!”   “真想不到。”太平公主笑道,“来请你复出的既不是姚元崇魏元忠也不是郭大封党金毗,而是王孝杰。你有没有人走茶凉之感?”   “这不奇怪。”薛绍说道,“朝堂之上有女皇在,就算没有我薛绍照样可以如常运转。姚元崇等人都已经成就了自己的一番气候,用不着再躲在我的羽翼之下求生存。他们不来联系我只是为了避嫌,这对我对他们都有好处,是理智之举。所以这非但不是人走茶凉,反而证明我在他们心中从未走远。相反,王孝杰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他无法摆平的大事件,他只能前来求助于我。”   “那你打算就此复出吗?”   “看情况吧!”薛绍说道,“我怎么想还有王孝杰怎么想,毕竟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如果因为即将与吐蕃开战我就急巴巴的主动要求复出,未免显得我自视太高轻狂傲慢,不把满朝文武放在眼里。今时不同往日,岑长倩、姚元崇还有娄师德、王孝杰这些人,都擅长于军事。朝堂之上人才济济,没有谁是无可取代的。并非只有我薛某人能够担纲此任。”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说道:“王孝杰回朝就任夏官尚书顶上你的空缺,我怎么就觉得,是有人想要堵住你回朝复出的通道呢?”   “这不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情吗?”薛绍笑道:“你那几位好表哥,有哪个会希望我再回去?他们没有趁机想要整死我,就算他们老实的了!”   “是这道理。”太平公主脸色稍沉机锋微露,点了点头,“如果不是武懿宗的前车之鉴,他们恐怕早就动手了。”   薛绍笑道:“这也是他们一惯的风格。”   “你说得对。我越琢磨,也就越发觉得这的确是武承嗣等人的手段。明着是提拔功臣,暗着是在算计于你。”太平公主双眉微皱,说道:“鼠目寸光,蝇营狗苟。这伙人始终难有长劲!”   “放心吧!”薛绍微笑着,自信满满的劝太平公主,说道,“如果一个夏官尚书的官职就能把我堵死,那他们还真是小看了你的男人。”   “再回去,你必须是宰相。”太平公主这一句说得很认真,但下一句又有点赌气的味道了,“否则,咱们就不回去了!”   薛绍轻抚她的背,笑哈哈的道:“好好,听你的,宰相就宰相吧!——要不现在,我们先宰个獐子烤了吃先?”   “烤了吃先?”太平公主笑了起来,“何处学来的这等怪话?”   “跟一个叫星爷的人学的。”   “星爷?何许人?”   “来自星星的一位风骚老大爷。”   “去你的!”   次日,薛绍一行人转道,走向了虞红叶建在终南山下的工厂矿地。   这是虞红叶名下最大的“作坊”,专为开采铁矿和制造水泥。它就如同一个军营大营盘,占地十分广阔,雇佣的帮工多达万人。这些工人举家带口的住在这里,作坊既是他们的工作地点也是他们的新家园。   这个国家每年都会有农民失去土地,也会有人因为遭遇洪灾旱灾变成流民。以往他们通常会去私自垦荒另僻生路,从此脱离原有的户籍和土地变成“逃户”,或者是卖身成为富户人家的私奴,更不乏有人沦落为乞丐小偷和强盗变成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他们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不会再给国家纳税,不再是这个国家的“有效人口”。   但是现在,这些人成为了受雇红叶商会的工人,有了新生活还有了统一的管理,并由红叶商会统一给国家上交赋税。这对国家和红叶商会还有这些流民来说,都是好事。   现如今,虞红叶在河陇、两京和并州、河北一带建立的商会和作坊,收纳了数万流民养活了千家万口。她经商不光是自己赚钱,还给国家解决很多的难题。   这也正是虞红叶,颇受女皇青睐和赏识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0973章 奇天下之葩   薛绍夫妇的到来,对虞红叶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惊喜。她回京已经快有一年了,一直忙在这个作坊里。最初这里只是一个官府稍作开采之后剩下的小矿场,虞红叶接手之后,一直在对它进行各种不停的扩建和改建,使它的面积增长了十倍有余,快要变成了一个镇甸。因此她一直很忙,忙得都快要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   虞红叶迎请薛绍夫妇一路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大批的房屋正在修建当中,无数的木材石料和矿产土料正在往来的运输,非是一般的繁忙。   虞红叶说,最近新来了不少人,她正在想办法安置。目前这些人暂时住在帐篷里,她正在赶造房子希望尽早让这些人住进房屋里去。   “都是朝廷派给你的流民吗?”薛绍问道。   虞红叶点点头,“去岁江南水患,不少人家失了家园断了生计,往关中乞讨而来。朝廷就将这些难民收编了,分派了一批人过来。”   薛绍道:“人多又杂,管理就是一个大问题了。现在这里的人口都已经不输给很多的县城,往后还会更多。朝廷给你派了人手没有?”   虞红叶笑了一笑,“这些房屋就是朝廷冬官下令,交由匠作监负责兴造的。难民的帐篷和口粮也是朝廷负责分派的,朝廷还派来不少的官员和胥吏来帮我一起管理这些难民,因此我的人手十分足用,这里的秩序也一直良好。据说朝廷准备在这里常设几个隶属于长安县的武侯铺,以后专门驻守此地帮我维持治安。”   “这就好。”薛绍心中顿时了然,大哥薛顗是冬官尚书,帮虞红叶这点小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如果离开了这些“举手之劳”的相助,虞红叶倾家荡产累死累活也安置不好这么多的难民,就更不用指望这些人帮她在矿场出力做事了。   把经商玩到了虞红叶现在这样的高度,是肯定无法再脱离国家机器而独自玩转的了。尤其是涉及到盐铁,官府和商人之间的关联将会变得十分紧密。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官商勾结”,而是代理与监管的深度合作。   太平公主就在一旁笑道,“薛郎,兄长一向木讷迂阔,现在居然也知道灵活变通了。”   “什么话。”薛绍瞥了她一眼,“那叫大智若愚!”   太平公主大笑,“你的意思是,大哥看起来很愚了?”   “你竟敢背后嘲笑大哥,小心我家法伺候你这个犯口舌的不悌之女!”薛绍故意板起了一张臭脸。   太平公主哈哈的笑个不停,拉起虞红叶就跑。   “你们干什么去?”   “女人的事情,别问!”   薛绍笑了一笑,算了由得她们吧!   “吴铭月奴,骑上马陪我四处逛逛。余下之人,都各去歇息吧!”   一行三人骑上了马四处溜跶了一阵,这个厂房还真是很大。矿区、生活区和库房三大块分得比较开,其中还有内部人员经营的商铺汇成的集市,还有朝廷驻派在这里的官舍和武侯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俨然已是一个以工商业为主体的新城镇了。   薛绍一边逛一边在心中思忖,在如今这个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时代里大谈“资本主义”似乎为时过早。但是眼前这个以提炼铁矿和生产水泥为主的工业厂房,又的确具备了几分雏形。   太过于超越时代,就容易不接地气。   不接地气,就容易提前夭亡。   现在虞红叶的商会,和政权官府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一旦发生政治动荡,就很容易让她受到波及甚至遭遇毁灭性的打击。想要避免这一点,就必须要在“站队”的时候选准方向,绝对不能错了。   “这也就意味着,我绝对不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薛绍暗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同时,我和虞红叶的继任者,也不能犯这样的错误!”   薛绍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和虞红叶之间的配合的确是做到了天衣无缝。但我们两人的继任者,会将如何?   如斯看来,如果虞红叶的继任者是我薛绍的儿子,事情会好办很多。就会算有争执和矛盾,那也仅限于家庭内部矛盾,这很易于调解。如果换作是别人的儿子,那真是难保他将来能否和薛麟玉达成共识与合作。万一不能,可就不是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那么简单了。   那绝对会是一场灾难。大灾难。   反过来一想,薛绍心里又有一层障碍:我若因此而纳虞红叶为妾,又未免显得太过现实和势利了。我的媵人虽然也可获封诰命夫人等同贵族一流,但“如夫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夫人。妾就是妾,这难免会委曲了她。   “玩大了。不好收场了。”薛绍越想越头疼,自己一个劲的苦笑不停。   他不禁回想当初刚认识虞红叶的时候,只是因为迁居长安暂缺钱花而脑洞一开,就扯上了虞红叶一起做生意。两人一起凑钱,自己出点子找门路,虞红叶鞍前马后的身体力行去操持。   无心插柳柳成荫啊,没成想十年过去这生意越做越大,大到了现在的有点无可收拾。   原来钱太多了,也会是一种烦恼!   到了午膳时分薛绍才回去,虞红叶早已叫人备好了菜肴等他入席。   饭桌上居然有鱼。这在大山里是绝对罕见的。   虞红叶说她特意开了个小鱼塘养了一些鱼在里面,就怕万一公主殿下和薛公来了,会不习惯山里的粗劣饮食。   薛绍夫妻俩人都爱吃鱼。换作是别的人这么说,那是赤裸裸的拍马屁。但是薛绍和太平公主,都为虞红叶的这一份细心和体贴而有些感动。   “薛郎,虞红叶回京都一年了。”太平公主私下对薛绍道,“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薛绍苦笑,“没见过你这样的妻子,还催着自己的丈夫纳妾的!”   “从本心上来讲,我的确是不愿意的。”太平公主幽幽的道,“但细细一寻思,我们成婚都已经快有十年,你一直未纳一妾。虞红叶也已经默默的跟了你十年,一直没有嫁人。我若再不促成你们的婚事,那就真是棒打鸳鸯不近人情了。我虽然不是什么淑良德淑之辈,但也从来不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妒妇。再说了,虞红叶这么好的女人,换作我是个男人早就娶了,绝对不会辜负她的年华,让她一等就是十年。”   “听你这话,我感觉我就是个罪人。”薛绍说道。   “倒也不能全怪你。”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说道:“你是驸马,不是一般人。”   薛绍微微一苦笑,“嗯,我二班的。”   “别胡扯,我跟你说正经的!”太平公主笑骂了一声,说道:“现在只需要你点一点头,这桩婚事包在我身上。”   “……”薛绍愕然的怔了一怔,“你就不问一问虞红叶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没问?”太平公主瞪了瞪眼,“女人家的事情,用得着全告诉你吗?”   薛绍轮了轮眼珠,“不行,除非我亲自去问个清楚。”   “你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薛绍轻叹了一声,“十年。我总该当着她的面,对她十年的青春年华做出一个明确的交待吧?”   “婚姻,还不能算作是交待?”   “不算。”薛绍说道,“婚姻很多时候只是一种选择,甚至会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交待,才是对待感情该有的态度。”   “大尾巴情圣!”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随你吧!——总之你听着,不许你将这件事情搞砸了。否则,我饶不了你!”   薛绍苦笑不已,从来只见过逼婚的爷娘,哪有见过逼婚的老婆?   这还真是奇天下之葩了!   次日薛绍准备返行,邀虞红叶一同回京去家中作客。虞红叶永远有着忙不完的事情,但她答应了。   一行人回到了长安的太平公主府里,虞红叶像往常一样住到了月奴那边。   进房后还没能虞红叶坐稳了,月奴就开始对她絮叨,说你赶紧嫁给公子吧,多好的事情呀,你不是都盼了好多年了?   虞红叶苦笑不已,“月奴,我现在都有点害怕见着你了。”   “为什么?”月奴大惑不解的问,我们不是好姐妹吗?   “至从做了母亲以后,你就变得絮叨了。像五六十岁的大娘,还专爱唠叨别人的婚事!”虞红叶笑道。   “小娘们儿,几天不收拾你,学会损人了!”月奴怪笑两声,一把抱起虞红叶将她扔到了床上。   两人开始互挠痒痒互抓胸脯,胡天胡地的折腾打闹起来。虞红叶哪是月奴的对手,没几下就被她弄得丢盔弃甲浑身凌乱,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咳!”   薛绍站在门口这么一咳,吓得虞红叶连忙扯过被子来将自己遮住了。月奴拍着手嘿嘿哈哈的笑着爬下床来,“老实了吧?”   “月奴,下次干这种事情的时候,关上门。”薛绍说道,“府里那么多下人,你就不怕被人看到了?”   “公子放心。我这处院子,连义父大人都从来不会踏入半步,除了你没有别的男人敢进来。”月奴笑得傻兮兮的,“就是飞进来一只公苍蝇,我也会一刀把它阉了!”   “使劲吹牛,反正不用上税。”薛绍冲她努了一下嘴,“去把我的茶具取来。”   “是!”   月奴欢天喜地的走了。虞红叶擅长茶艺,薛绍要她取茶具,显然就是准备在这里多作逗留,说不定还会过夜呢?   薛绍笑着掩上了门,对里面说道:“你整理一下。好了叫我。”   “噢……”虞红叶在里面应了一声走下床来,连忙开始整理衣物收拾床铺。一边又在不停的低声啐骂月奴那个莽女子,害得我在公子面前丢人现眼,居然还在我的胸上留下了两道无耻的红色爪印!   还好我没成亲,不然回去怎么向夫君解释?! 第0974章 多少情不负红颜   前世今生两世为人,薛绍从不自称泡妞高手,但至从成年之后他几乎没在女人面前有过窘态。   但现在面对虞红叶,将要谈及婚事,他感觉到了尴尬。或者说不安。   十年啊!   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   女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挥霍?   虽然薛绍从来没有给过虞红叶什么承诺,但虞红叶一直没有成亲,甚至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传出过蜚闻。   她的心意,薛绍其实是知道的。很早就知道。   此刻,薛绍不知道虞红叶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资格来和虞红叶谈婚论嫁。因为在这十年当中,自己几乎从没有表达过对她的爱意,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去关心过她。得说赤裸一点,虞红叶就是自己麾下的一个赚钱机器;哪怕想要说得好听一点,也就只是一个生意合伙人。   薛绍不爱说废话,但他的口才从来不差。但是今天,他却始终难于开口。   虞红叶的茶都快煮好了,薛绍也一直按着个额头呆坐着,愣愣的看着炉鼎里隐约跳跃的火苗,出神。   月奴和虞红叶暗暗互递眼神,公子今天是怎么了?   “月奴,你去看看儿子。”薛绍总算是找到了一句话来说。   “噢……”月奴愣愣的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门给关上。   万一这让公子和虞红叶更加尴尬了呢?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这憨姑娘有时倒也挺机灵。   “薛公请用茶。”虞红叶将煮好的茶递到了薛绍的桌几前。   “嗯。”薛绍接过茶来小啜了一口,“好茶。”   没话说了。   虞红叶倒是一点窘态也没有,反而十分的淡定和洒脱,微笑道:“薛公今日为何,沉默寡言?”   “我……”薛绍眨着眼睛拖了一个长音,又没下文了。   “不如我们聊一聊,矿场的事情?”虞红叶主动挑起了话题。   薛绍苦笑了一声,把心一横,说道:“我想另外问你一件事情。”   “薛公请讲。”虞红叶面带微笑,很淡定。   “你……”薛绍又拖了一个长音,居然不敢直视于她来说话,“有没有想过嫁人的事情?”   后面这句话倒是说得极快。   “什么?”   好死不死的,虞红叶居然还反问了一声。薛绍越发觉得尴尬了,只好道:“我是问,你有没有想过,嫁人的事情?”   这次说得挺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当然想过了。”虞红叶笑了,“我又不是方外之人,怎能不想嫁人的事情呢?”   “那你……”薛绍又拖了个长音,“有了合适的对象没有?”   “没有。”虞红叶果断摇头。   薛绍心里稍稍一紧:这么说我也不算了?   “薛公怎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虞红叶反问。   “没什么……”薛绍的眼神都有些闪烁了。这让他觉得自己真是够孬,简直是把一世英名全毁在这里了。   “其实,我是一个很没有野心的人。”虞红叶突然说道。   “什么?”薛绍愣了一愣,反问。   虞红叶微然一笑,她知道薛绍听清楚了,于是继续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赚到这么多的钱,我会结交这么多的达官显贵。我更没有想过嫁入名门,去博得一个贵族出身。”   “那你想要什么?”薛绍挺认真的问道。   虞红叶面带微笑地说道:“我虞家祖上几代都是商人,很普通的商人。我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子,没有野心小富即安,从来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的突然去世,我肯定早就嫁人生子,从此安度一生了。就像我娘年轻时的一样。”   “如此说来,倒是我害了你……”薛绍不是用的问句,而是感叹语气。   “没有。”虞红叶很坦然的微笑,说道:“薛公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并没有改变我的心志。虞红叶仍是当年的虞红叶,她没有野心,没有幻想。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像万千平凡的女子一样,嫁给一个普通的男人拥有一个普通的家,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简单生活。终此一生,不会有大起大落也不会有大悲大喜。平静,温馨;平凡,满足。”   八个字,薛绍听尽了她的心声。   “我知道了。”他说道。   “薛公都知道了什么?”虞红叶微笑问道。   “没什么。”薛绍笑了一笑,“再给我来一杯茶。”   “好。”   连喝了三杯茶之后,薛绍走了。   月奴回来的时候见到薛绍不在,很惊讶,问虞红叶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虞红叶说,没什么。   “没什么?”月奴直神愣,这恐怕就是世上最难懂的三个字了!   薛绍回到主卧室里,仰天一躺倒了一下,双手枕着头,长吁了一口气。   他居然感觉到一阵解脱。   太平公主尾随他进来,看他这神情心中顿觉不妙,连忙凑上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薛绍道,“以后不要再提及虞红叶的婚事了。”   太平公主大惊,“你果然搞砸了?!”   “不是我搞砸的。”薛绍坐了起来,认真的道,“我根本就不适合她!你就不要再勉为其难,乱点鸳鸯谱了!”   “什么,我乱点鸳鸯谱?!”太平公主几乎气乐了,“要不是你到处留情惹来一些风流债务,我又何必如此?!”   “好好,我说错了。”薛绍一挺身又躺了下去,仍是双手枕着头,还闭上了眼睛,“总之以后,不要再提这一回事。”   太平公主大惑不解,连忙追问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   薛绍开始不想说,但耐不过她反复的追问,就把刚刚和虞红叶谈话的内容,简单跟她说了一说。   “笨!”太平公主听完就在他胸口拍了一巴掌,“你话都不听完就急着跑什么?回去,再问!”   “不去!”薛绍一板脸,“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   “薛郎,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太平公主长叹了一声,躺在了他身边耐心劝道,“每个人心中都会有梦想。但是梦想和现实总是会有差距。真要说起来,最初的时候我也不是你想要娶的那个人。不是吗?”   薛绍木然的眨了眨眼睛,这话好像挺对……   “好哇,果然被我猜中了!”   “别!——淡定,淡定!”薛绍苦笑不已连忙将她拉住,“说正事,说正事。”   太平公主恨恨的瞪了薛绍几眼,也难为她仍有耐性,继续道:“虞红叶对你说了她心中的念想,证明她正在对你打开心扉,这是好兆头。你怎么就表现得这么晦气,刚听到一点不好的苗头就灰溜溜的败退了呢?”   薛绍苦笑,“我……我总感觉,开不了那个口!”   “薛郎,这可不是你一惯的作风!”太平公主冷冷的道,“堂堂的蓝田公子,几时在女人面前认过怂了?”   “今时不同往日!”薛绍的嘴很硬。   “的确是不同。”太平公主说道,“蓝田公子纵擅欢场无往不利,是因为他无拘无束不用对任何人负责,也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和评价。但是现在你已经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和几个孩子的父亲,是爵列一品的赵国公,还是名扬天下的英雄人物。你有顾忌了!”   “不光是顾忌吧……”薛绍轻叹了一声,“我始终在想,我有什么资格娶虞红叶?”   太平公主愕然的怔了一怔,一时无语以对。   “她是一个好女人。有大把的选择机会。”薛绍平静地说道,“说实话,我不想害了她。”   “害?”太平公主一听这词就有点恼了,“这么一说,你都害了我十年了?我该怎么跟你算账才好呢”   薛绍苦笑不迭,“不、不是那意思!至少,不、不是同一个意思!”   “哟,还口吃起来了!你是有多紧张啊?”太平公主冷冷道,“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了。”   “我的确是想得多。”薛绍说道,“说句实在话,如果虞红叶是一个轻浮浅薄的女子,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把她娶了,甚至还不惜用上一点卑劣的手段。但问题是……我真怕害了她!”   “你怎么,就会害了她呢?”太平公主很不解,甚至有一点恼火,“我,琳琅,月奴,陈仙儿还有上官婉儿甚至还包括玄云子和艾颜,你都是怎么害我们的。你倒是说呀?”   “……”薛绍无语沉默了一阵,轻叹一声,说道:“你们每一个人,我都害了。”   “你把话说清楚?”   薛绍道:“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专心专意的对待自己一个人?我又不能把自己劈成无数块,每人分你们一点。所以很多时候,我难免厚此薄彼。哪怕这不是我心中所愿,我也会不知不觉的做成这样。年轻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有什么,因为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仕途和军旅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现在我的仕途和军旅生涯也几乎快要达到了巅峰。有时我就经常会忍不住去想,我得到的这些,都是我应得的吗?有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能达到今时今日的高度,脚下究竟踩过了多少人的尸骨?我究竟是该庆幸,该自豪,还是该愧疚,该惶恐?”   “……”太平公主一下就陷入了沉默。她静静的凝视着薛绍,突然感觉,眼前这个男人真是活得很不容易。这十年来,他终究经历了多少的挣扎和多少的磨难?他的心里,又承载了多少的痛苦和不堪?   “老天爷其实是公平的。”薛绍说道,“一个人得到的越多,他失去得也就越多。最近赋闲下来之后,我时常会忍不住想起很多的往事,和很多的故人。比如大唐的高宗天皇也就是你的父亲,我的老师裴公,老将军李谨行和他的义子牛奔,程务挺王方翼,骨咄禄默啜甚至还有裴炎、元珍和我亲手杀掉的那些人。他们的一生又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或是在追求什么呢?”   “你想这些作什么呢?”太平公主不解的问。   “怎能不想?”薛绍说道,“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历史的一部份。也都是男人。”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这和虞红叶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薛绍长吁了一口气缓解了一下情绪,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对于男人来说,最不容辜负也最不能亏欠的,就是大好河山和知己红颜。”   太平公主再次陷入了沉默。她仿佛是理解了薛绍的用心,他并不是不喜欢虞红叶,也不是不想娶她。他是怕自己给不了虞红叶她想要的生活,给不了她想要的那一份爱。   “无论是对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或是对我的袍泽弟兄对我身边的女子,我得到的都已经够多,我亏欠得也已经够多了。”薛绍仰着头,喃喃道,“一杯酒可醉天下,多少情不负红颜?……我的妻,你能替我回答这个问题吗?” 第0975章 骑鹤下扬州   虞红叶自有主见,薛绍又害怕再有亏欠。归根到底,这是薛绍和虞红叶两人之间的事情,外人再如何用力都是白搭。   所以太平公主终于决定,不再和薛绍纠缠虞红叶的事情。她了解自己的男人,既然他能说出了那样的话来就已经证明,他的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太平公主从来不愿意强迫薛绍去做任何事情,那会让他不开心,然后自己也不开心,最后事情多半还会搞砸,从而夫妻关系和家庭氛围都会变得很紧张。   这就是市井小民当中常见的短视长舌妇好心办坏事,太平公主宁死不愿意变成这样的人。她更不愿意把家里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对她而言,那会是她作为一个大家族的主母平生最大的失败,甚至会是这个大家族从此走向衰落的诱因。   在太平公主看来,哪怕是富甲天下甚至是坐拥天下,都不如她和薛绍的婚姻来得重要。   薛绍心知,太平公主肯定是私下和虞红叶谈论过婚事了。她从来都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和她娘一样的雷厉风行。但感情和婚姻这种事情,光凭雷厉风行又是远远不够的。   眼下的生活给薛绍一个难得的沉淀与反思的机会,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心无旁鹜走得太快,真是的忽略了很多的事,也辜负了太多的人。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弥补,也不是所有被辜负的人都可以去乞求原谅。   但是薛绍决定,要给虞红叶和自己一个机会。哪怕最后会以失败告终,至少自己也认真的对待,认真的努力过了。   于是薛绍,又走向了月奴的住处。   太平公主看着薛绍的背影,露出了一抹微笑。   “我的男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太平公主轻声自语,“他会犯错也会犯糊涂,他会有彷徨的时刻也会有懦弱的表现。但他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做回他该有的样子。”   月奴和虞红叶正凑在一起,悄声私语的聊一些女儿家话题。薛绍去而复返,让她们多少有些惊愕。   “红叶,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薛绍不再沉默也不再局促了,语气很平静。   “薛公请讲?”虞红叶如此回答。月奴也在场,挺好奇的听着。   “我打算去江南扬州一带,游玩一段时间。”薛绍说道,“你愿同往吗?”   月奴马上惊喜叫了出来,“太好了,我做梦都想去一趟扬州!”   “你只能下次了。”薛绍淡淡的道,“这次我打算一个人去。”   “啊?”虞红叶和月奴都惊讶了一声。   “嗯,你们没有听错。”薛绍说道,“扬一益二,扬州是天下最富庶也最繁华的地方。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我既想去好生游玩一番,也想去亲自打探一番那里的商机。”   月奴惊讶的张圆了嘴巴,她再傻也能想明白,薛绍这是打算正式对虞红叶发起“进攻”了。   但是虞红叶,会不会接受呢?   于是月奴又用同样的表情回看虞红叶,满副期待的等着她的回答。   “我……”这次轮到虞红叶拖起了长音,脸上都红了。   “没事,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勉强。”薛绍微笑道,“等我回来,再和你恰谈商机的事情。”   “我愿意!”   虞红叶几乎是喊出了这三个字。   月奴呆呆的看着她,心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虞红叶,如此大声的说过话。   “好,那你准备一下。”薛绍微笑的点头,“后天我们就启程。”   “嗯……”虞红叶轻应了一声。   “哈哈!”   月奴突然大笑起来,一把用力抱住虞红叶,兴奋不已地说道:“红叶,你真是太好命了!居然能有机会能和公子单独外出,游玩扬州!”   “别吵!别吵!……”虞红叶连忙指了指门外示意薛绍还没走远。她感觉心中从未有过的乱,脸上也像是快要烧起来了。   薛绍暗自笑了一笑,回到了主卧室里,又像当初那样躺下了。   太平公主愣愣的看着他,“又怎么了?”   “我做出了一个自私又任性的决定。”薛绍仰天躺着说道。   太平公主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上了床来像薛绍一样的躺在他身边,轻声道:“既然你都已经决定了,那就去做吧!”   “你赞同?”   “这不重要。”太平公主说道,“你很少跟我说‘我决定’这三个字。但只要你说了,我从来都不会阻止你。无论你要去干什么。”   “你是在纵容我。”薛绍轻声道,“你曾经说过,你和你娘一直都在纵容我。总有一天,你们会把我惯坏的。”   太平公主躺着,从身边伸出手来握住薛绍的手,说道:“那是因为,你永远不会被真的惯坏。你也值得我们这样对你。”   “……”薛绍仍是仰天躺着,无言以对,紧紧握了一握太平公主的手。   两天后,清晨。   薛绍换上了一身寻常仕子的服色,虞红叶也心有灵犀的换上了一身很普通的胡服男装。两人各牵了一匹马,毛色品相都很普通的马,相约在长安城外的十里道亭驿碰头了。   “准备好了?”   “好了。”   “上马,走吧!”   “薛公先请!”虞红叶说道。   薛绍就笑了,“我们先约好。此番出行你我二人都是寻常百姓。我叫承誉,京兆蓝田人氏,读书人。你可以叫我承兄或者承郎君。我就称呼你为虞姑娘。”   “这……不好吧?我也不习惯!”虞红叶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会习惯的。”薛绍笑道:“你一口一个薛公,那我还不如打出个百人马队的排场,一路呦喝到扬州去呢!”   “倒也是。”虞红叶微然一笑,“请吧,承兄!”   “不错。”薛绍哈哈一笑翻身上了马。   虞红叶长年在外走南闯北,骑术亦是不弱。她翻身上马,动作极其标准流畅,倒让薛绍眼前一亮。   “看承兄这表情,是一直小瞧于我了?”虞红叶面带笑容地说道。   “目下官道人烟稀少。要不,我们赛一程?”薛绍说道。   “驾!”   虞红叶策马扬鞭就先奔了出去。   “呦嗬!小小弱女子竟有此等骑术,简直帅到没朋友!”薛绍颇感惊奇,连忙拍马追了上去。   此刻,洛阳太初宫中。   武则天把岑长倩、姚元崇和娄师德、王孝杰都叫了来开个御前会议。会议过半时武则天问道:“赵国公薛承誉,现在何处?”   三人面面相觑,王孝杰答道:“臣几日前途经长安时见过薛公。当时,他在陪太平公主殿下在终南山下打猎。”   武则天问道:“你去见他作甚?”   王孝杰很平静地答道:“臣怕做不好夏官尚书,特意前去向薛公请教。”   “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问姚侍郎。”武则天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指了指姚元崇说道,“他在夏官用事多年,熟悉那里的一切政务。”   “是,陛下。”   武则天再道:“你可有和薛公聊起,吐蕃之事?”   “简单聊了一些。”王孝杰答道,“臣跟他说,大周和吐蕃大概会要正式的全面交锋了。”   “他如何讲?”   “他什么也没有讲。”王孝杰说道,“他说,臣应该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回朝之后向陛下秉报。”   “嗯……”武则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王孝杰,你再去一趟长安求见薛公。就当前的情况去找他详细问策。就说,是朕派你去的。”   “陛下,臣不想去。”王孝杰毫不犹豫地说道,“要不,陛下派姚侍郎去吧!”   武则天和三位重臣都愕然的看着王孝杰,“为什么?”   “臣……”王孝杰犹豫了一下,说道,“臣在他面前,左右不自在。问策也会问不清楚。还是姚侍郎更加精通军国之事,和薛公又熟。陛下还是派他去吧!”   武则天直接乐了,心说王孝杰你都已经是宰相了,怎么还是这副德性呢?   姚元崇连忙出面打圆场,“陛下,臣请命去这一趟。臣认为,毕竟是军国大事,不必拘泥于太多的小节。”   “有理。那就劳烦你去走这一趟吧!”武则天赞许的点了点头,心说还是姚元崇识得大体,再道,“朕就不下什么旨意或是口谕了,你就当是私下拜访友人去走这一趟。记得转告一声,朕甚是想念我的好孙儿。让他们夫妻俩有空也回神都来看看,别把朕都给忘了。”   “是,陛下!”   两日后,凤阁侍郎姚元崇抵达了长安,前来造访太平公主府。   “呦,稀客!”太平公主见了姚元崇,最先如此说道:“姚侍郎怎会突然来了长安?”   姚元崇听出了太平公主话中那一丝奚落的味道,但只是淡定地答道:“殿下,元崇是特意前来拜访薛公的。”   “真不巧,他去扬州游玩,已经走了两三天了。”太平公主如实说道。   “啊?”姚元崇直接愣住了。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太平公主问道。   姚元崇轮了轮眼睛,拱手道:“别无大事。只有陛下托微臣带来一句话,说甚是想念好孙儿。有请殿下和薛公有空也回神都看看,莫要把陛下给忘了。”   太平公主毫不犹豫的道:“好,本宫这就带上孩儿去往神都,入宫拜见陛下。”   姚元崇再感意外,公主怎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姚侍郎,愿与本宫同行吗?”太平公主问道。   “元崇,恭敬不如从命!”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心说正好我有大把的事情,要找你仔细盘问! 第0976章 近朱者赤   “扬州?”   “游玩?”   “孤身一人?!”   武则天连发三个问句,一个比一个的语气更加惊诧和严厉。房间里只有她和太平公主母女二人。   “你竟然就让他这么去了?!”这一句,武则天近乎是发怒了。   “是的,女儿让他去了。”太平公主很平静。   “你!……”武则天指着她,几乎气煞,“糊涂!”   “娘,女儿哪里糊涂了?”太平公主问道。   武则天脸色难看连连眨着眼睛,好像有一种怒火无从发泄之感。她毕竟没有咆哮起来,而是用比较严厉的语气说道:“薛绍何许人,岂能孤身外出!万一遇到个什么刺客,如何是好?”   “母亲究竟是在担心刺客,还是担心他做出别的不良之举?”太平公主平静的问道。   “你!……”武则天再度被气了个够呛,闷哼了一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速速将他找回来。”   “娘,就让他去吧!”太平公主说道,“十年了,他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他好累,女儿看不下去了。所以这次,哪怕他是弃国弃家抛妻弃子而去,女儿也愿意放任他这一次了。”   武则天愕然的怔了一怔,眨了眨眼,“他带哪位女子去的?”   太平公主低下了眉,不言语。   “虞红叶,对不对?”   太平公主沉默,算是默认了。   “你终于还是把他惯坏了!”武则天长叹一声,“太平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朕和大唐先帝天皇陛下的女儿,是两朝唯一的嫡公主,你怎能!……”   太平公主头一扬打断了武则天的话,“我是他的妻,是他生命的另一半。他过得不好,女儿也就会过得不好。哪怕我的身份再尊贵,哪怕母亲再如何疼爱女儿,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当初,朕就不该让你嫁给他!”   太平公主愕然睛大眼睛,“娘,你说在说什么?”   武则天微微一怔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吁了一气,说道:“为娘一时气话。”   “娘,你十万火急要找薛郎,究竟所为何事?”太平公主岔开了话题,主动问起。   武则天定了定神,说道:“这不关你事。”   “是与吐蕃的战争有关吗?”太平公主问道。   “是又怎样?”武则天道,“这些,都不是你该问的。”   “我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帝,我是大周的公主,我的丈夫曾经是大周的三军统帅,哪怕现在辞官了也仍旧是大周王朝的一品国公。”太平公主说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个国家还有什么事情,是女儿不该问的呢?”   武则天的情绪慢慢恢复了平静,说道:“就算为娘愿意与你谈,你又能提供什么有用的建议呢?”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母亲一试便知,又何必犹豫呢?”   武则天这下也笑了,说道:“莫不是薛绍临走前,对你有所交待?”   “没有。”太平公主说道,“是近这段时间他的思绪很乱,所以女儿才会愿意让他无牵无挂的外出一趟,游玩散心去。别说是军国大事,就连家中的事情他都没有留下任何交待。”   “这倒不像往日的他了……”武则天若有所思。   太平公主说道,“娘,他的确太累了。哪怕是赋闲了下来,他也没有一天轻松过。”   “那就让他玩去吧,散一散心也好。”武则天轻叹了一声,说道,“吐蕃近日发生了内乱,朕和几位军国大臣一致认为,他们有可能会发动对大周的战争,借以缓合内部矛盾。一场大战,怕是已经迫在眉睫。我们有必要未雨而绸缪,提前预判吐蕃的军事动向。”   武则天停顿了一下,太平公主认真的听着。   “你有何见解?”武则天挺随意的发问。显然,她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太平公主反问道:“那几位军国大臣,有何见解?”   武则天笑了一笑,“娘在问你。”   太平公主也笑了一笑,说道:“如果女儿没有猜错的话,那几位军国大臣各怀见解难于统一。娘谁都信不过,所以才会想到薛郎。”   武则天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说道:“朝廷上的这些军国大臣,有的长于摧城拔寨,有的长于战术谋划;有的擅长处理具体军务,也有的擅长在幕后统筹后勤。但要料敌先机运筹帷幄,唯薛郎一人而已!”   “近朱者赤。”太平公主微笑道,“女儿陪伴薛郎十年,或许,我也可以一试呢?”   “呵呵!”武则天笑了,“那你就试吧?”   太平公主说道:“女儿想问,吐蕃发生了哪种内乱?”   武则天说道:“噶尔钦陵父子相继执掌吐蕃大权已逾六十年。现在,年幼继位的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已经成年,差不多是二十岁左右。为了亲政,他开始裁制噶尔家族。前不久,赞普器弩悉弄又以叛国之罪处死了噶尔家族的重臣噶尔赞辗恭顿,这使得噶尔家族实力极大受挫。为求自保,吐蕃权臣噶尔钦陵必定会死抓军权不放。要做到这一点,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对外的战争。若能立下殊功,他自保的可能性也将大大提升。”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说道:“娘,此前我朝攻拔安西四镇收复西域,王孝杰杀死了噶尔钦陵的胞弟噶尔赞婆。如此看来,噶尔钦陵挥师前来侵犯我朝疆土几乎已是必然。剩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噶尔钦陵会对哪处用兵?”   “对。这也正是为娘想要问请薛郎的地方。”武则天道,“从西川蜀地直到西域广袤,大周与吐蕃接壤数千里。噶尔钦陵可以挑任何一处地方来下手,我朝防不胜防。”   “娘,我要看地图。”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武则天笑了,“好,就让你看。”   片刻后,几名宦官抬进来一张刻画在羊皮上的,巨大的大周边境全图。悬挂起来,足有一人多高。   太平公主走到了地图前看了片刻,说道:“娘,你说过噶尔钦陵要的是一场殊功?”   “对。”   太平公主指着蜀地一带,说道:“蜀地富,但蜀道难。吐蕃小股的人马侵略川蜀倒有可能,但是噶尔钦陵的大批骑兵,将会很难在川蜀的山地施展开来。因此女儿认为,噶尔钦陵将会攻击蜀地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   武则天不动声色,“说下去。”   太平公主再指向大非川及鄯州河源一带,说道:“大非川是吐蕃入侵的一个重要通道,前朝大唐曾与吐蕃数次大战于此。现在黑齿常之率军镇守河源,兵强马壮屯粮无数,甚为吐蕃忌惮。噶尔钦陵急于求功,一定不会硬碰硬的主动去找黑齿常之的麻烦。”   “嗯。”武则天点了一下头。   太平公主再指向西域,安西四镇最接近吐蕃本土的于阗镇说道:“这里是王孝杰西征打下的最后一个地方,也是噶尔钦陵的胞弟噶尔赞婆的陨命之处。安西四镇的沦陷与西域霸权的丧失,对噶尔钦陵这位吐蕃的军政权臣来说,是一个重大的罪责。按理来说,噶尔钦陵出兵于阗打响第一战从而开启西域收复之征,这个可能性将是极大。但是女儿认为,他不会这样做。”   武则天的眼睛稍稍一亮,“理由?”   “他耗不起。”太平公主说道,“王孝杰在西域打出了我朝的威风,突厥因为内耗而国力大损已向我朝示弱称臣。现在就连吐蕃也陷入了内乱,西域诸国看在眼里,只会抱定决心从此追随大周。再加上安西虎师仍旧镇守四镇,于阗兵力更是不弱。噶尔钦陵想要从于阗开始一镇一镇的去收复西域,将会面临安西虎师与西域诸国的轮番夹攻,这个难度实在太大了。就算他能每战皆胜步步为营,他的兵力也会遭受极大的损失,征伐的时间也会拉长十分漫长。噶尔钦陵急于求功,还得是一场殊功。他不会这么做的!”   武则天双眼微眯的凝视着地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如果我是噶尔钦陵,我会从这里下手!”太平公主一手指向洮州与凉带一线,说道:“从这里出兵,他可以避开黑齿常之的兵锋直接杀向洮州,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   “你胡说什么?”武则天一下就乐了。   “嘿嘿,跟他学的!”太平公主低笑了两声,继续道:“女儿不知详情,但不难猜到我朝在洮州的军事布防,肯定远远不如河源和于阗这样的重镇。只要噶尔钦陵一鼓作气打下洮州,他就可以继续兵犯凉州如法炮制。如果洮凉一带沦陷,整个西域和大周的联系都将被切断。到时,安西虎师再如何骁勇能战,终究只是群龙无首飘悬海外的一支孤军,还能强撑到几时?如果断绝了和大周之间的联系,西域诸国纵然想要追随大周,又能从何谈起?”   武则天凝视着太平公主,眼睛慢慢睁大。   太平公主继续道:“只要打下洮州和凉州,噶尔钦陵就能像切馒头一样,将大周的半壁江山一刀割去。然后他再守住洮凉,慢慢的对西域蚕食鲸吞。万里疆土收入囊中几乎是指日可待。这就是他要的急功和殊功!”   “这是薛绍告诉你的?”武则天的声音里透出了惊讶。   太平公主淡定的微笑着,“娘,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了,女儿也答过了。现在女儿再答一次:绝无此事!”   武则天满腹狐疑的看着太平公主,心中不停想道:我的女儿我还能不清楚吗,她或许是很聪明,但她几时懂得军事了?……莫非,真是近朱者赤?! 第0977章 故人,故事   武则天的这样一副表情,在太平公主看来特别受用。   她嘿嘿的笑,“娘,女儿说得还不错吧?”   武则天不置可否,说道:“那依你之见,我朝应该往洮州布守重兵了?”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说道:“女儿一己之见,的确如此。娘还是慎重考虑,多和军国大臣商量商量吧!”   武则天眉头一皱,连说话的口气都像薛绍了!   太平公主仍是嘿嘿的笑着,很有一副小人得志的神韵。   武则天看到她这副样子,是既好笑又感觉到了几丝宽慰,说道:“那再依你之见,谁可率军与噶尔钦陵一战呢?”   “黑齿常之。”太平公主答得毫不犹豫。   “黑齿常之驻守河源把守河西之门户,岂能擅离?”武则天说道,“除他之外呢?”   太平公主一个劲的摇头。   “我满朝文武,就再无一人可与噶尔钦陵一战了?”武则天的语气挺惊讶,“王孝杰?娄师德?”   太平公主仍是一个劲的摇头。   武则天看着她的宝贝女儿,笑了,“你就这么急着,让你的男人复出?”   “娘,天地良心,女儿一点都不着急。”太平公主说道,“女儿宁愿他在扬州玩个三年五载再回来,也好过让他出征在外十天半月的。”   “岂有此理!”武则天斥道,“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在你看来竟如此不堪吗?”   “娘,女儿现在不就是在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吗?”太平公主说道,“薛郎已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娘,你就放过他吧!”   “你!……”武则天几乎气煞,“那你刚才又说,除了黑齿常之无人能与噶尔钦陵一战?”   “对呀!”太平公主说道,“但这只是女儿的一己之见。娘,难道你对你的满朝文武,就那么没有信心吗?”   武则天心中一堵顿时无语以对,心说:是啊,朕怎么就对满朝文武这么没有信心呢?难道除了薛绍,这大周的朝堂之上就再无将帅可用吗?!   不对!   这丫头是在对朕用激将法!   她是在以退为进,她其实迫切希望朕能马上重新启用薛绍。她心里仍是向着她的男人的!   可笑!   朕岂能中了你的计?   “太平,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对朕很有用处。”武则天说道,“朕会仔细考虑你的意见,并与军国大臣细商之后,再作定夺。”   “好啊!”太平公主不以为然的淡淡笑道,“女儿挺欣慰的。做了二十多年的公主,女儿总算能对国家有点用处了!”   “如果你不把为娘活活气死,就是对这个国家最大的贡献。”武则天说道。   “啊?”太平公主一脸懵逼的表情,“娘,你这是说哪里话?女儿岂是如此大不孝之人?”   “罢了,不说这些。”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薛绍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太平公主摇头。   武则天沉吟了片刻,轻道了一声,“朕,还是想要亲耳听一听,他的意见。”   此刻,泛江而下的一艘客船上。   薛绍一身青衣立在船头,衣袂迎风飘飘,一管苇笛被他吹得悠扬婉转动人心扉。   此一刻,他仿佛又做回了当年的那个蓝田公子。   他身边站着虞红叶,身后站着一群同船的游人。所有人屏气凝神的静静听着这动人的笛声。   这是一首他们绝对不曾听过的曲子。薛绍仅仅是凭着记忆在吹奏,这一首前世的老歌。他也终于想起了一个,许久不曾想起过的故人。   安小柔。   曲名《月光爱人》,曾经在学生时代薛绍和她一起喜欢上了这首歌,然后分别尝试过用口琴、笛子和吉他来演奏它的伴奏曲。   前世今生的许多回忆,随着这首曲子悠然的畅响在了薛绍的脑海里。它们就像这脚下的滔滔江水一样,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叙说着跨越千年的故事。   虞红叶站在薛绍的身边,闭着眼睛,用心倾听着这些音乐。   她感觉,自己从未有离薛绍这么近过。她现在听到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深藏在薛绍心中的故事和感悟。   那么浪漫,那么忧伤。   那么深情,那么绝望……   一曲终了。   船上居然静悄悄的。人们默默用衣角抹泪,然后默默的退回到了船舱里去。   他们居然都忘记了喝彩。   “好听吗?”薛绍转头,面带微笑的问虞红叶。   “不好听。”虞红叶摇头。   薛绍笑了笑,“多年不曾操练,看来我已经荒疏了技艺。”   “你并未荒疏技艺。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人的笛声。”虞红叶说道,“但它不好听。太伤人。”   薛绍呵呵一笑,随手将笛子往腰上一别,双手撑在了船在的扶拦上,淡淡的道:“如果没有伤痛,这世上也就不会有男人。”   “是真正的男人。”虞红叶补充道。   薛绍笑了一笑,“看来,你也是深有所悟。”   虞红叶平静地说道:“行商多年,每天我都在接触各色不同的人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对于人生的感悟也不尽相同。有些人喜欢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有些人则是习惯将它深藏于心底。”   “照你这么说,我明显是后者了?”薛绍说道。   虞红叶微微一笑,说道:“你的内心世界,是我无法想像的壮气磅礴与痛彻心扉。”   “你已经想像到了。”薛绍说道。   虞红叶微微一怔,看着薛绍。   “其实,我远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复杂和高深。”薛绍凝视着脚下拍打着船身的江水,说道:“我一直都想做一个平凡又简单的人。只是,我不能而已。”   “现在你做到了。”虞红叶微笑道,“哪怕是暂时的。”   薛绍呵呵一笑,“是的。当我发现有很多人在我身后倾听我的笛声的时候,我其实挺享受。这感觉就像是,我在天上飘飘荡荡的浮动了很久,终于双脚落到了大地之上。脚下踩踏实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这就是你想要,独自远游的原因?”虞红叶问道。   “算是原因之一吧!”薛绍转过头来,微笑的看着她。   虞红叶脸上微微一红,连忙岔开话题,“你就半点不担心家里的事情?还有朝堂上的事情?”   薛绍回头看了一下近处无旁人,于是小声道:“家里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让我担心过。至于朝堂上的事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其庸人自扰,不如抛到一边。”   “有道理。”虞红叶深以为然的点头,“人在局中,洒脱二字最是不易。”   “其实,我并不十分洒脱。”薛绍说道,“临行前我想了很多事情,还把可能发生的一些事情做了估算和预判,并私下交待给了公主知晓。万一女皇找人前来问策,公主自会有所应对,并且不会牵扯到我的身上。”   虞红叶微然一笑,“这就是传说中的,忧国忧民吗?”   “哈哈!”薛绍大笑,“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不希望这个国家再遭受太多的灾难,再死太多的人。虽然刚到而立之年,但我感觉我有点老了。人老就会变得多情,不想再看到太多的流血和死亡。”   “胡说。”   有史以来,虞红叶头一次轻斥了薛绍一声。   薛绍笑了,“真难得。”   “三十而立,正值当年。”虞红叶脸上悄然一红,说道:“此时此刻的你,是我见过的最真实,也最有魅力的那个薛绍。”   薛绍呵呵的笑,“为官十年,有时候连我都觉得自己有些面目可憎。我感觉我都快要迷失了我自己。所以这次我偷了个机会放逐自己,然后再去寻找我自己。”   虞红叶双眉微皱,细细的咀嚼着薛绍话里的意思。   “别在意,我的话里没有深意。”薛绍微笑道,“这些年来经历的事情多了一些,心里积压的情绪一直无从发泄。出来一放松了,我就容易胡言乱语。”   “这没什么不好。不良的情绪就是要将它发泄出来,不能一直积压。”虞红叶说道,“有时遇到了烦心事,我就会大醉一场。醉了就大哭大笑,酒醒后就一切如常,安然无事了。”   “这倒也是个释放压力的好法子!”薛绍笑道,“你大哭大笑起来是个什么模样,我还真想见识一下?”   “或许你真有机会呢?”虞红叶朝前一指,“我们就快到扬州了。那里没人认识我们,我们大可以咨意放纵花天酒天。我甚至想要招惹几个市井流氓,尝试一下鸡飞狗跳被人追打的滋味!”   “哈哈!”薛绍大笑,“想不到你也会想要寻求刺激,还会如此叛逆?”   “怎就不会了?”虞红叶笑道,“我也是个正常的人,有着所有人一样的欲求和情绪。”   “这真是挺好。”薛绍笑道,“等到了扬州,我们就狠狠的疯上一把。打架我上,骂仗你先。只要不被人砍死在郊野,其他的都好收场。”   “哈哈!”   虞红叶头一次在薛绍面前如此不顾淑女形象的大笑,“那就这样一言为定了,承兄!” 第0978章 两尊大佛   田归道第二次出使漠北突厥,上次他带来女皇对骨咄禄的封敕。这次,他又是代表女皇来封敕骨咄禄的儿子默棘连。   前后相隔不到一年,漠北的草原上风起云涌变了天颜,这让田归道感慨万千。   大周与吐蕃随时可能开战,稳定北方成了大周王朝的当前要务。田归道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务之艰巨和重要,但他还背负了另外一个密令:带玄云子回国。   接到这个任务时田归道很惊讶,因为他都已经去过一次于都今山了,居然都不知道玄云子就在牙帐的消息。那么,深在宫中的女皇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田归道不由得想到了几年前玄云子与薛绍定婚的事情。当时那件事情虽然没有闹得沸沸扬扬,但也震惊不小。到那时,人们才知道原来玄云子是武家的女儿。更让人惊讶的是,当时还是太后的女皇,居然要让薛绍娶两位正妻。古往今来,好像只有传说之中上古时代的女英娥皇,同时嫁给了帝舜为妻。所以当时,这件事引发了大片的争议。   不过最近一两年,关于“一夫双妻”的议论声已经渐渐快要消失了。主要是,现在的礼法教条并不十分森严,就连女人登基为帝大家都默默接受了,薛绍这种级别的男人多娶一个正妻,又还能算作什么惊天奇闻呢?况且,没人觉得玄云子真能和太平公主平起平座。所谓的第二房“正妻”,只是被女皇强行披上了一层光鲜外衣的媵妾而已。   当然主要的原因是,玄云子都已经消失在公众的视野很长时间了。她和薛绍的婚期都早已过了时限。人们觉得这棕婚事很有可能会告吹,因此也就渐渐丧失了议论的兴趣。   但是现在女皇居然又要找回玄云子,这就使得田归道不得不在心里多琢磨几番了:如今薛绍引咎辞官暂时离朝了,女皇难道是想通过联姻之事再度启用薛绍?或者说,此前薛绍的引咎辞官,是因为他与武家子侄的矛盾越来越深,而武家子侄又都被薛绍压制太狠,从而引发了女皇的不安?现在找回玄云子,正是为了缓合薛绍与武家的矛盾?   凡此种种,田归道想了很多,却想不清楚。   虽然田归道也算是当朝一员重臣了,但是距离女皇和薛绍的那一层次还大有差距。他们的事情,田归道无法揣摩透彻。他只知道一件事情,女皇的这一纸“密令”交待的任务,甚至远比封敕默棘连还要重要的多。眼下玄云子对女皇来说非常重要,自己必须想方设法将她完好无损的带回去。   田归道抵达于都今山时,年幼的突厥可汗默棘连在艾颜和十部屈律啜的陪同之下,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欢迎他这位天朝来的使臣。田归道仍是没能见到暾欲谷。但突厥官员私下告诉田归道说,暾欲谷曾经被大火烧伤过,很严重。以他现在的形象,并不适合出席眼前这样的场合。待仪式过后,暾欲谷会另行接见贵使。   田归道便不再多问,安下心来先行操办“封敕典礼”。   此时,暾欲谷的私人帐篷中。   相比于帐蓬外的人山人海喧腾热闹,这里显得异常的安静,甚至有点冷清。暾欲谷从来不让闲杂人等进入自己的私人帐篷,就连他的心腹近侍也不例外。   但是今天,有两个人进来了。   做女奴扮相的玄云子,和带着一身羊膻味的薛楚玉。加上暾欲谷,帐篷里一共只有三个人。   虽然在阵前一刀斩了默啜技惊四座,但“蒙厄巴”还是那个羊奴。倒不是暾欲谷和小可汗不识英雄不用人才,而是他们都已经弄清楚了蒙厄巴的真实来历,和玄云子的真正身份。   纸,毕竟还是包不住火的。   “二位请坐。”暾欲谷亲自给他们二人各倒满了一杯奶酒,并递到了他们面前。   玄云子和薛楚玉都坐了下来。但没有伸手去拿酒。   “现在毒杀你们,对我,对汗国,都没有半点好处。”暾欲谷说道。   玄云子和薛楚玉仍是没动,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酒,其实真的是好酒。但你们对我有戒心,这也可以理解。”暾欲谷的声音很难听,但不难听出此刻他很坦然也很有自信,他说道:“二位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我私下请来二位,所为何事。”   此刻,薛楚玉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哑巴羊奴。他目不斜视的坐得笔直,就如同是坐在薛绍的帅帐里在商议军务。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把深藏在刀鞘里的杀人快刀。只要玄云子吭个声,他会毫不犹豫的取了眼前暾欲谷的性命。   至从骨咄禄和默啜死的那一天起,玄云子就知道眼前这一天迟早要来。所以现在她很平静,说道:“这是两杯辞行酒?”   “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暾欲谷说道,“田归道来了,我希望你们跟他一起归国。”   薛楚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悸动,但他没有发声仍是静静的坐着。虽然自己每时每刻都想归国都想回家,但是眼下,必须先看玄云子如何决定。   玄云子说道:“你不与艾颜公主商议就私下决定,妥当吗?”   “有些事情,只能是我来决定。”暾欲谷说道,“不是我不尊重艾颜公主。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她很难抛却私人的感情因素,做出客观正确的评判。这对汗国,将是不利的。”   “如何不利?”玄云子平静的问道。   暾欲谷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周已经是女皇武氏的天下,而你是女皇的族亲,还是赵国公薛绍未过门的妻子。你这样的大佛,小小的于都今山是供不下的。今天我不把你主动送回,明天就有可能遭来女皇和薛绍的怒火,甚至是数十万大军的讨伐。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玄云子沉默。   “至于你。”暾欲谷把面具转向薛楚玉,说道,“换作是以前,有多少具草原人的尸首留在了南国,我们就有多少个理由杀了你。但是现在,草原上还有多少个活人,我们就有多少个理由恭恭敬敬的送你回去。其中的道理,想必也不用我多作解释了。”   薛楚玉也是一言不发。他和玄云子一样,心中清楚暾欲谷的话很有道理。   战争与和平,就像是一对孪生子。战争给人们带来了多大的伤痛与仇恨,和平就会显得多么的珍贵和不易。   “我佩服你的理智,和你治国的才能。”玄云子说道,“但是现在,我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暾欲谷问道。   “因为艾颜公主需要我。叶护克拉库斯也需要我。”玄云子答道。   “人活着,总要做出一番取舍。”暾欲谷说道,“眼下大周需要你。女皇和薛绍也需要你。维护两国之间的和平,更加需要你。”   “你最想做的,不是应该杀掉我们吗?”玄云子问道。   暾欲谷“嚯嚯”的笑了两声,声音着实难听,但他的语气很坦然,“没人比我更恨薛绍,因为薛绍几乎毁了我的一切。我有多恨他,就有多想杀了你们。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必须维护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从大体的国策到细微的小节,我都不希望有任何的闪失。这其中就包括,趁早送回你们这两尊大佛。因为你们不仅仅对薛绍重要,对女皇和大周也同样的重要。”   “那么王昱和艾颜呢?”玄云子停顿了一下,“还有克拉库斯?”   “他们和你们不同。”暾欲谷说道,“大周已经断了王昱的归路。至于艾颜和她的儿子,她们从来就不属于大周。就算我愿意送他们一起回去,他们自己也会不愿意。你信不信?”   玄云子当然信了。艾颜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回中原,其实用一个“回”字都不准确,无论是从血统、出身、经历各方面讲,她的确是不属于中原。   这时,一直沉默的薛楚玉说话了:“我要带王昱和克拉库斯回去。”   “理由?”暾欲谷平静的问道。   “王昱必须回去,给朝廷一个交待。”薛楚玉说道,“克拉库斯,则是他的儿子。”   “王昱是唐朝的臣子没错,但现在唐朝都已经覆灭,大周已经削去了他的官职贬斥了他的家人。他已经是突厥汗国的大设,并且已经娶了公主生了儿子有的一个新家。你要带他回去,除了让他接受法律和道德的双重审判最终将他害死,并带来一个新的家破人亡,又还能有什么意义呢?”暾欲谷说道:“至于克拉库斯,草原人向来就有‘只识其母不知其父’的传统。他姓阿史那,是突厥汗国的叶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你将他带回南无非是为了让他与薛绍相认,到时克拉库斯最多只能成为一个薛家的私生子,毫不光彩与奴仆无异。如此,你非但会害了克拉库斯,还令相依为命的一对母子分离。这难道,就是你追求的忠义与仁慈吗?”   薛楚玉竟然无语以对,只好看向了玄云子。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你口才好,你跟他讲!   “我要回去,和艾颜公主商量一下。”玄云子如此说道。   “可以。但要快。”暾欲谷说道,“田归道就在牙帐里,你可以随时去见他。从他那里,或许能问清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第0979章 南行   “我为什么要回中原?”   艾颜用这样一个问句,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虽然是在预料之中,但玄云子仍然感觉到了一些失望。   “虽然我很想把你留住,但是现在你的确是该回去了。”艾颜拉着玄云子的手,说道,“谢谢你为我们母子所做的一切。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这听起来很像是无关痛痒的套话,但是玄云子知道她是认真的。艾颜一直都是一个棱角分明的人,可以说她倔强,但她绝不虚伪。   至少在玄云子面前,艾颜从不虚伪。   “薛楚玉也要走。”玄云子说道。   艾颜默默的点了点头,她听出了玄云子的话外之音。   现在艾颜和暾欲谷共掌突厥汗国的大权,但实际上暾欲谷的权位要重得多,政事堂里的十部屈律啜,超过一半是他的死忠。艾颜所能拥有的只有一个让小可汗敬重的圣母可敦的头衔,和一个没成年的叶护儿子。王昱倒是愿意支持艾颜,但他的能量实在太微弱了。除非他能有机会立下巨大的战功,否则他在突厥汗国的处境将很难有大的改观。但现在突厥已经与大周谋和,这样的机会将会少之有少。就算会有,暾欲谷也不会把这样的机会交给王昱去执行。   此前薛楚玉化身“蒙厄巴”斩杀默啜倒是技惊四座,并且立下了平叛的殊功。艾颜本想借机将他提拔,不料暾欲谷又抢先一步揭穿了他的真实身份。   在与暾欲谷的较量当中,艾颜始终处于劣势。现在,暾欲谷又要将艾颜的“智囊”和薛楚玉一同送走,这更是雪中加霜。   玄云子深深担忧的看着艾颜,“我们走后,你的处境会变得更加艰难。这就是我邀请你一同南下的原因。”   “多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是,我没有离开的理由。”艾颜说道,“我姓阿史那,我儿子也是。”   暾欲谷的预料没有错。   玄云子尽了最后的一丝努力,也算是死心了。她说道:“你希望我带什么话给他吗?”   艾颜淡然一笑,“我和他没什么可说的。”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他和很多草原上的男人一样,播了个种就消失了。这样的人,我们从不把他称为父亲。生下的孩子,也跟这样的男人没有关系。”艾颜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说道,“所以,克拉库斯姓阿史那。”   玄云子知道,艾颜不是在赌气,她是在认真的表达自己的立场。她不否认克拉库斯是薛绍的儿子,但她更加认定他的孩子是阿史那氏的嫡系后裔。这听起来很矛盾,但是草原人“血统从父”的思想并没有中原那么严重,尤其是克拉库斯还经历过一番“造神运动”,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还是失败了。”玄云子叹息。   艾颜微笑的拉着她的手,“但你努力过了。你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无论是你的智慧还是你的勇气。”   “虽然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它留下了太多的记忆。”玄云子说道,“在此之前,我的人生几乎是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来的时候,只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接我们母子去南国?”艾颜问道。   玄云子点头,“我只想做一点,对他有用的事情。很幼稚的想法,不是吗?”   “曾经我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艾颜笑道,“也是因为薛绍。”   “你是说,克拉库斯?”   艾颜点了点头,说道:“当时,我其实是有机会嫁给他的,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希望我的人生,就像每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那样悲哀。但我又是喜欢他的,于是我就做了一件愚蠢透顶又可笑之极的事情。”   玄云子笑了,“我听月奴说过了。”   “月奴是一个很讲义气,又特别单纯的人。她把我当成好朋友,但我却利用了她。每每想起来,我总觉得有些愧疚。”艾颜说道,“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克拉库斯的到来,是神明给我的唯一恩赐,是我今生最大的财富和所有的支撑!”   玄云子皱了皱眉头,“你想要的,就是一个孩子?”   “对。”艾颜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人,但我很想要一个孩子。与其在草原上随便找个男人来播种,我还不如找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去碰碰运气。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一个处女的想法。这听起来特别的愚蠢特别的幼稚,不是吗?”   “汉人女子和草原女子的想法,的确是有着很大不同。”玄云子说道,“虽然我无法做到赞同,但是我可以理解你当时的心情。”   “其实在那之后,我还见过他一次。”玄云子说道,“朔州城外,伽风古道口。他第二次对我说了那一句,七尺之躯已许邦国,再难许卿。”   “再难许卿……”玄云子轻吟了一声,说道:“除此之外,他还说过什么呢?”   艾颜面带微笑,说道:“他让我留下来。他说,他会想办法救回孩子。”   玄云子微微一惊,“那你为何不答应?”   “当时的情景,我无法答应。我若不回去,郭元振的妻子和很多的俘虏会死。我的儿子,也会死。”艾颜轻叹了一声,说道,“那是他唯一一次,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温情。我记得,当时我吻了他。”   玄云子眉头微皱,沉默。   “我对他说,如果你有本事就把我们母子从草原上接回来。他答应了。”玄云子的表情很平静,“然后我就开始等,一直等到今天。”   “现在,你有机会和我们一起回去了!”玄云子突然提高了嗓音。   艾颜微然一笑,“但不是他接的。”   从这一句话中,玄云子听出了深深的失望。   “我不是想要替他辩解……”玄云子犹豫了一下,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在替他辩解。   “你说吧!”艾颜微笑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说什么,我都会愿意听的。”   “我从大周使臣田归道那里了解到,他已经辞官了。”玄云子说道,“就算他想要亲自来接你,也是无能为力了。”   “我没那么肤浅,我要的不是一个迎接的仪式。”艾颜说道,“他早就遗忘了对我的承诺,这就是事实。否则爬上雪山来找我的,就不会是你。”   “或许你是对的……”玄云子轻叹了一声,说道,“突厥一行让我明白,这世上最不能勉强的,就是感情。这世上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也是感情。我时常自诩聪明,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何尝不是愚蠢透顶可笑之极?”   “好吧,我们都是蠢女人。”艾颜拉着她的手笑,说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其实女人要的很简单。那不是某个固定的结局,而是一段真实的经历。我认识他有十年了,我们之间没有刻苦铭心的爱情也没有海枯石烂的诺言,只有我一个人孤苦的守望与等待。其实我并不怪他,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我在一厢情愿,我甚至还用恶作剧坑害了他。到后来我生下克拉库斯令他们父子不得团聚,对他更是一种折磨。换作是一般的男人,肯定会恨死我甚至想要杀了我。但他却表达了愧疚和温情,还许下了一个至今没有实现的承诺。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没有资格去要求他更多。”   听完这段话,玄云子沉默了许久。他们的故事,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你安心回南国去吧!”艾颜轻拍玄云子的手,“我会衷心祝福你,并一直想念你!”   “如果以后他来接你,你会愿意回去吗?”玄云子问道。   “看情况吧!”艾颜带着轻松的笑容,回答得很随意,“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好呢?”   玄云子默默的点了点头,心说是啊,现在的艾颜已经是突厥汗国执掌实权的圣母可敦,她的儿子还是叶护。薛绍再想要迎回他们母子,可就不是一件私事,更不是一件小事了!   数日之后,玄云子和薛楚玉混在了田归道的使臣队伍当中,随他一同离开了牙帐。自始至终,他二人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对“公众”正式批露。   南行的车上,玄云子撩开车窗,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牙帐。   往事历历,恍然如梦。   “我要回去了。”   “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   “薛绍,你有想过与我的重逢,会是怎样的情景吗?”   艾颜带着克拉库斯站在了一处山岗上,目送他们走远。   克拉库斯哭得很伤心,“娘,他们为什么要走?”   “因为他们不属于这里。”艾颜抚摩的儿子的头,轻声说道。   “我再也看不到老师了,对吗?”克拉库斯说道,“还有蒙厄巴,他教我骑马教我射箭,他的武艺是世上最棒的!”   “孩子,你是突厥的叶护,草原的勇士。你为什么要哭泣?”艾颜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克拉库斯哭得更凶了,一个劲的摇头,“我不希望他们离开!我不要、我不要!!”   艾颜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心说我多想如你一般,好好的哭上一场。我多想如你一般,对他们出声挽留…… 第0980章 火烧云   烈日西沉,天边现出一派火烧云的壮丽景象。带着湿润水草气息的清风,吹散了酷热的暑气。河塘边的杨柳迎风轻舞,如同慵懒微熏的美人。   薛绍泡在齐颈深的水里,脚踩着清凉柔软的河泥,双手徐徐的划动水波在慢慢的行走。虞红叶跟在他的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身子斜斜的浮在水面上,双脚在后面十分业余的扑腾打水。   “喂喂,你轻点。”薛绍不得不伸出手来抹了一把脸,“哪有像你这么打水的,惊天动地啊!”   “不用力哪能游得动呢?”虞红叶满副好学的口气,“你看我都练了几天的打水了,有进步没有嘛?”   “有,大有进步。”薛绍笑道,“以前这打水的声音最多只有河塘边的人能听见。现在嘛,一里开外的人都没问题了。”   “讨厌了。”虞红叶骂起人来都是柔声柔气的,说道:“都说不学了,我根本就没有这个天赋嘛!”   “学个游泳要什么天赋,比骑马容易多了。”薛绍笑道,“你看琳琳和十八班剑,在我的调教之下全都学会了游泳。一到夏天,她们就都喜欢泡在水里,因为凉快啊!我看你比她们都聪明多了,哪有学不会的道理?”   虞红叶依旧乱七八糟的打着水,脸上浮现一丝笑容,轻声道:“你想回去啦?”   “没有。”薛绍说道,“十年才出来玩一次,不用这么急着回去。”   虞红叶凑近薛绍的脸庞,用手指朝前方指了一指,“但是有人,好像挺不放心你时常飘在外面。”   薛绍看都没看,只是笑了笑淡然道:“别担心,只是推事院的一些小喽啰。”   听到“推事院”三个字,虞红叶却是微微的惊了一惊,“他们为何要盯着你?”   “扬州兵变,还记得吗?”   “当然。”   “双脚继续打水,不要停。”薛绍说道,“你觉得,和徐敬业、骆宾王这些人相比,我怎么样?”   “那根本就不用比!”   薛绍笑道:“那就是他们盯着我的原因了。”   “哎,看来还是不得安宁!”虞红叶皱了皱眉,心说好不容易有个轻松愉悦的二人世界,却被这些爪牙喽啰给搅了!   “鸳鸯戏水却被人围观,我也觉得很烦。”薛绍道,“更烦的是,他们居然不是太监。”   虞红叶脸上一红,连忙下意识的捂了捂胸口。这一捂不要紧,手上一松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往水下沉了去。   薛绍连忙一翻身将她抱住,虞红叶狼狈又惊慌的从水里冒出来咳个不停。惊慌之下她也就顾不上遮掩了,本就轻薄的襦衫被水浸透了变得透明,只是懒懒的搭在她的胸脯上。随水波一荡漾,白白的深深的沟儿,就在薛绍眼前不到半尺的地方,若隐若现。   “好风景!”薛绍大笑。   “快放我下来!”虞红叶连忙扯过衣衫来遮拦。   “那我放了?”薛绍说到做到,双手一松。   “呀!”虞红叶惊叫一声,连忙死死抱住了薛绍的脖子。落水之人潜意识里就想往上爬,她抱住了薛绍的脖子还不算,还像一条美女蛇一样缠到薛绍的身上往上爬。一对丰满的美峰,刚好就夹住了薛绍的鼻子。   “要……死……人……了!”   薛绍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大口喘粗气。   虞红叶窘得不行了,连忙又缩了下来但还是抱住着薛绍的脖子,“上岸,我要上岸!”   “上什么岸,让那些盯梢的家伙看便宜吗?”两人面对面的站着,虞红叶踩不着河底,薛绍就轻轻托着她的腰让她浮着,说道:“其实这样,我也可以教你游泳。可能还更容易学会一点。”   “真的吗?”虞红叶脸上红朴朴的,湿漉漉的头发略显零乱的搭在她的额头上,反倒平添了一丝平常少有的妩媚。   她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了。虽然仍旧怀着一丝女性特有的羞涩,但既不矫柔也不造作。她的眼睛很明亮,充满了柔情和陶醉,仿佛还有一炷火苗在渐渐燃烧起来。   “真的。”薛绍的双手轻轻的,上下抚摸她的柔腰。   虞红叶的双手很自然的搭住薛绍的脖子,也很自然的闭上了双眸。   然后薛绍就很自然的吻了上来。   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的自然,好像这并非是他们的初吻。此刻,他们更像是一对热恋已久的情人。   虞红叶双臂稍稍一拉,两人就抱紧了。   薛绍的一只手狡猾又熟练的游走到了她的后背,刚要伸手解下某个束缚,虞红叶连忙一逃,“那边有人!”   “没人。那是一群狗。”薛绍觉得很是恼火。一只手托住虞红叶的腰,他突然一扎头就潜了下去。   虞红叶吓了一弹,她怕自己在水里站不稳,不料薛绍纵然是下潜了仍是将她扶得稳稳。待薛绍再浮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几块鹅卵石。   “要不要试一下,谁的手法更准?”薛绍怪笑。   虞红叶顿时就明白了,咯咯笑个不停,“我不试,你来!”   薛绍一想也对,可别动作太大泄了春光,让那些混蛋看了便宜!   “嗖!”   一颗鹅卵石飞了出去,然后河塘边的灌木林里就传出了一声惨叫。   “嗖、嗖”,又是两颗。   三个人狼狈无比的逃了开去。   薛绍十分解恨的暗笑,今天给你们点教训,盯梢也得有点职业道德,不该看的别看!   “现在没人了!”薛绍的双手又抚住了她的腰。   “我们……上岸去吧?”虞红叶的声音很低,头也是低着的。   薛绍看到她红到了耳朵的脸庞,就像那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的颜色。   月上西楼时,薛绍和虞红叶也登上了西楼。   这本是一个附近乡绅用来避暑的私人山庄。那乡绅曾是个书生,做过官,后来辞了官回家做了地主老财。山庄的宅子都不大,但造得十分典型精致,十足的清雅气息也十足的江南水韵。   薛绍玩到这里觉得景致不错,就租下了这一栋西楼。上中下三层,虞红叶住三楼,薛绍住二楼。   但是今天,两人都住到了三楼。   虞红叶的皮肤天生的极白,经商在外风里来雨里去,也丝毫没能将它改变。   薛绍很喜欢虞红叶的胸。虽然没有月奴那么雄伟,但它圆润又挺拔弹性超一流,再加上这极白细腻的皮肤连细微的血管都是清晰可见,无上绝品。   薛绍记得十年前自己无意中试过一回手感,从此便是难忘。   今夜,便称得上是大快朵颐了。   虞红叶没有表现出过份的羞涩和矜持,一来她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二来,两人相处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从每一次眼神的交流到每时每刻的相处,都在排解着两人之间的尴尬和陌生。直到今天水道渠成的合而为一,虞红叶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理所应当。   哪怕自己在薛绍的身下发出那种销魂的喘息和呻吟,虞红叶也没有半点羞耻和放荡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和薛绍做这样的事情,就像是两人第一次同桌饮食、第一次不经意的牵手那么自然。好像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就已经把薛绍当成了自己的丈夫。   虞红叶甚至不记得,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或许是半月前的那次同醉于酒肆?   或许是刚刚登舟南下时,自己听到了他的笛声?   再或者是更久以前的河陇之变,甚至是两人第一次在西市邸店里相遇的时候?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   次日,清晨。   薛绍睡得仍香,虞红叶俯起身来,低头看着他。   她柔顺的秀发像入水的浓墨,自由而零散的洒落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薛绍感觉一阵痒痒,醒了。   睁开眼睛时,虞红叶就送上了一个湿柔的亲吻。   “醒这么早?”薛绍懒懒的问道,还扯了个哈欠。   “这么好的时光,我不可不想在睡眠中度过。”虞红叶用她的发丝,轻轻的撩拨着薛绍的鼻尖,声音甜丝丝的,柔糯糯的。   薛绍微笑着轻抚她的后背,“你莫非就不疼吗?”   “一点点,能忍。”虞红叶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或许是年纪大了,身子老了。”   “你现在的年岁,正是一个女人最有魅力的时候。”薛绍咧嘴一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淫诗!”   “对,我是在吟诗。”薛绍笑道,“我特别擅长吟那种,湿哒哒的诗!”   虞红叶噗哧就笑了,“你还真是没个正经!”   “在我的女人面前也要一本正经的话,那我的人生该是悲哀到了什么程度?”薛绍将她抱得紧了一些,虞红叶很自然的稍稍翻了一下身,变成了一个骑坐在他小腹上的相拥姿势。   “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女人了?”虞红叶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的问道。   “这种事情,不用你答应。”薛绍笑得很邪性,“一般都只用行动来证明。”   “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行动?”虞红叶的声音很轻,充满了魅惑。   “你喜欢的那种!”   薛绍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上。   虞红叶连声娇艳急忙用力抱住了薛绍的头。因为他又拱到自己胸前了。那种奇痒奇酥的感觉,最是让她受不了。   “不要闹了,我们今天不是还要去……啊!”她的声音一下就乱了。   “啊——是哪里?”   “啊就是……你要好好的爱我,让我特别特别的喜欢,再也离不开你!” 第0981章 绑架式的交易   数日后,薛绍与虞红叶从扬州南下,行船于邗沟,准备去往楚州治下的北辰津。   邗沟是串联长江与淮水的重要水道,楚州北辰津则是江南槽运网络的一处枢纽所在,商业贸易极其发达。无论是从丝绸之路来的商人还是泛海而来的异国客商,都会在这里进行集中进行大棕的贸易。   这也是薛绍和虞红叶此次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   到这时薛绍不再隐瞒身份了,他发出号令召来了洪门驻派江南的一位重要堂主皇甫杰,曾经也是薛绍麾下的部曲之一。   皇甫杰的家族世代都是行走于江淮的商人,对扬州一带的槽运水道十分的熟悉。皇甫杰十五岁时他的父亲因为出海遭遇飓风死于非命,他因此家道中落随母亲一同流浪到关中投靠了亲族,后来就参军遇到薛绍。薛绍发现他特别擅长理财又对槽运水系特别熟悉,派他去洪门还真是“专业对口”了。   皇甫杰果然也没让薛绍失望,他加入洪门之后重回故乡整顿槽运水路,很快就让洪门一统江河,制定了统一的“灰色槽运法则”。现在,但凡是飘在扬州一带水面上的商用船支,都会在船头插上一面洪门的旗帜。难能可贵的是,皇甫杰和官府的关系也打理得很好。近年来扬州一带州县的官府要向上缴纳官粮或者赋税,都会愿意请动洪门的力量。   原因有两个,省时又省力,安全又放心。   皇甫杰由此成为了扬州一带名声暇耳的大人物,江湖绿林将他视为江淮之魁首,扬州大都督府长史这类级别的封疆大吏,则是将他奉为座上之宾礼敬有佳。在洪门所有的人当中,皇甫杰的名气最大混得最好。甚至有谣传,说赫连孤川已经有些厌倦了江湖,他想要带着爱侣归隐山林,从而将洪门完全交付给皇甫杰来打理。   如今看来,皇甫杰的确很有可能成为洪门的第二任门主。他的年龄,也就与薛绍相当而已。   在这样的年龄混到这样的程度,换作是一般人会很容易膨胀起来忘乎所以。但是皇甫杰至今仍然保持着他在军队里的作风,简朴沉稳谨慎谦逊,事无大小他都会办得一丝不苟。这也正是他最令薛绍看中的地方,拥有这类品质的人,才能耐得住清贫又守得住富贵。   皇甫杰受邀与薛绍虞红叶一同泛舟南下,三人在船上谈了很多的内容。其中有一些,甚至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因为薛绍打算将红叶商会与洪门的力量整合为一,一同开办银行了。   薛绍记得,历史上到了开元盛世才出现了银行的先祖“柜坊”,并发行了纸质的支票“飞钱”。现在用来交易的铜钱和绢帛这些货币,都比较的沉重运输因此困难,路上还容易遭贼。柜坊就是为了方便商人出行不必携带太多的钱财,带上柜坊开具的“飞钱”支票就可以异地提款。所以柜坊非但不会像银行那样支付利息,还要收取一部分保管费。但是这里也存在一个大问题,“飞钱”特别容易被伪造,历史上没少记载伪造飞钱造成的麻烦。   但是对薛绍来说,这绝对不是问题了。明清时代的晋商开具的票号,就很难被伪造,因为他们使用了“密码防伪”技术。而这一技术薛绍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用于军事了,它叫——蓝田秘码。   现在柜坊都还没有出现,更别提什么银行。所以薛绍决定将这个新事物命名为通俗易懂的——钱庄。   皇甫杰和虞红叶都是懂行的人,也都是聪明人。在行船的途中听薛绍详细讲解了两天之后,他们一致认为在大运河的沿河重镇开设钱庄,绝对可行。先不说吸纳外来商家的钱货为己所用,光是方便自己的商会南北走商,就是一个极大的便利。对此虞红叶最有发言权,她说当初我从河陇回京的时候,光是随身携带的铜钱与丝绢这些钱货就装了好几十车。如果有钱庄开具的飞钱,我随身带一张票据就可以走了。这既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畜力和旅途开支,还能节省大量的时间并且安全可靠得多。   “那就办吧!”薛绍道,“最初我们只在几个商旅最为发达的重镇开办钱庄,比如长安的西市和东市,洛阳的北市,还有汴州、荆州、扬州和楚州这些地方的大型集市里。试行之后觉得方便有利,我们再慢慢的扩大钱庄的经营范围。”   “好!”皇甫杰和虞红叶都一口赞诚同,还挺兴奋。   其实人生混到了皇甫杰和虞红叶这样的高度,钱财已经不是他们唯一追逐的东西了。就拿虞红叶来说,她从今天开始不再赚一文钱,每天花天酒地的大肆挥霍,到死也很难把她的钱全部花光。像他们这样的人追求的已经是人生的另一个高度,比如开创当世之新,引领时代之潮,乃至留名于青史,福泽子孙后代千万年。而这些想法这些念头包括他们所有的努力方向,都是在薛绍这个穿越犯的影响和带领之下来进行的。   谈完这些事情,行船也已经快要到了楚州的北辰津。   薛绍站在船头看着巨大的港口如往来穿梭的船只,不禁想道:记得有人说过,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些重要人物的谈话史。谁说不是呢?   这几天我和皇甫杰、虞红叶的这些谈话,将很有可能改变这个时代的商业格局和人们的经商模式,甚至改变这个国家的经济脉络。如果有一天我薛某人一不小心掌握了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从而,哪怕是一介白身手无寸兵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到那时,“有关部门”你们可千万别怪我,谁叫你们不抢先一步的呢?   在楚州游玩几日之后,薛绍和虞红叶登上了吴越一带特有的大型海鳅船出海航行,真切的感受了一回大海的雄伟与博大。   “薛郎,你说,大海的尽头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虞红叶生平第一次看到苍茫的大海,深有感触的发问。   “那会是另一片陆地。”薛绍微笑地说道,“那是一片,对我们来说绝对陌生的陆地。那里有着独特的文明和很多特殊的出产,有的食材远比茱萸要辣得多,有的粮食亩产能够上千斤,还有一种东西可以用纸卷成了小筒点燃吸食它的烟雾,能够让人感觉到愉悦和上瘾。”   “如此神奇?”虞红叶好奇的问道,“你去过吗?”   “去过。”薛绍淡淡的一笑,心里就不自由主的回想起了自己前世当年,混迹在南美丛林里的那些年月。   “什么时候?”   “上辈子。”   虞红叶就笑了,“又吹牛。”   薛绍呵呵直笑伸手揽住她的香肩,说道:“现在我们的船只和航海术,还不足以支撑我们抵达海洋的尽头登上另一片大陆。但我相信只要我们肯努力,迟早都会有那一天的。”   “我也相信。”虞红叶轻轻偎在他的怀里,笑容甜美的柔声道,“只要有你在,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有可能实现。”   二人乘坐的海鳅船返航时,另一艘海鳅船迎着找了来。有个家伙站在船头对着薛绍拼命的挥旗打招呼,挥了几下又弯下腰去大肆呕吐了。   “他打出的是军队的旗语吗?”虞红叶很好奇。在河陇混迹了那么久,虞红叶对此并不陌生。   “是旗语。”薛绍笑了,“那个晕船呕吐的孬家伙,应该是朝廷那边派来找我的人。”   “谁呀?”   “半调子神棍,李仙缘。”   李仙缘吐了个半死,上岸半天后还没有缓过神来。薛绍隔天才来见他,问他有什么事?   “我还能有什么事?跑腿的苦差就轮到我了。”李仙缘哭丧着脸说道,“你倒是携美渡江玩得痛快,就真的不用管朝堂上的事情了吗?”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薛绍笑了笑,说道,“我就是想管,也管不着。”   “哎,女皇和太平公主殿下一同派我,前来将你寻回。”李仙缘说道,“大周就要与吐蕃开战了,你赶紧回去吧!”   “就这?”   “就这!”   薛绍冷笑,一把拧住李仙缘的耳朵,“别以为我辞官了,就治不了你这个小小的六品地官员外郎。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扔到海鳅船上飘洋出海,晃荡个半年再说!”   “别、别,我说!”李仙缘苦笑不已的抱着耳朵,说道,“玄云子回来了……”   薛绍微微一惊,“还有呢?”   “薛楚玉也回来了。”   薛绍嚯然站了起来,“真的?”   “真的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李仙缘急道,“这种事情,我哪敢骗你?”   “楚玉没事,楚玉回来了!这太好了!”薛绍大喜,几乎手舞足蹈。   李仙缘撇着嘴,“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的婚事?”   薛绍马上看向了一旁的虞红叶。她只是淡淡一笑,“不用看着我。国事要紧。”   李仙缘马上也意识到了薛绍的用意,便小声道:“虞东家正好可以作为媵御,这个……”   “闭嘴,还轮不到你来安排。”薛绍训斥了一声,说道,“女皇的意思是,我回朝迎娶玄云子,然后趁势复出担任官职?”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李仙缘小心翼翼的道。   薛绍闷哼了一声,又是交易!绑架式的交易! 第0982章 国家需要   薛绍又找李仙缘详细询间了一下朝廷的事情,后来他总结出一个因由:女皇急着召我回朝,并非是因为战争没将可派。恰好相反能用的将太多了,大家都想参加这一场战争立功得赏。但是群龙无首,将军们彼此都不相服也不相让。战争还没有开打,内部先争斗起来了。   噶尔钦陵非同小可,右卫洛水大军是朝廷目前战力最强的一支王师。于是女皇打算用王孝杰为帅、娄师德为副帅,然后点选右卫的大军为主力参与此次征战。在右卫核心的基础上,再征召一部分募兵扩充人马一同征战。这样一来,右卫的两个将军党金毗和郭大封还有郭安等人就成了核心战将。   王孝杰继任薛绍成为了夏官尚书并且入阁拜相,怎么看来他都是新的军方领袖。但是他显然没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驾驭整个军方。别的不说,光是党金毗和郭大封他就镇不住。   论官衔,王孝杰远大于党郭二将。但是论资历,党郭二将根本不会把王孝杰放在眼里。他们是裴公麾下旧将,虽说立下的战功并不显赫,但他们资格真是够老。尤其他们还是镇戍京城的统兵大将,从裴炎时代开始就深受女皇的器重和信赖,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敬畏。王孝杰不过是虎师出身的一员战将,近年来才被女皇提拔起来飞速蹿升,同时还有那么一点制衡薛绍的味道。由此几层,党金毗和郭大封会有好脸色给王孝杰看,那才有鬼了!   女皇倒是早就想到了一层,于是他派王孝杰和武承嗣去往河北征兵,却让娄师德来负责整顿京城的兵马后勤,主要就是为了安抚和调解右卫的这些将军们,希望他们能与王孝杰紧密配合打好这一仗。党郭二将倒是表现得挺兢业也挺配合,女皇这才稍稍安心。   其实女皇眼前还有一位刚刚归朝、大名鼎鼎的玉冠将军薛楚玉,可堪重用。没人比他更适合担纲先锋,甚至全军的士气都会因为他的到来而提高一个档次。但是就连不精军事的女皇都心中有数,王孝杰哪有那个本事指挥得动玉冠将军这样的大腕?于是女皇干脆做出了一个颇怀人情味的决定,她让薛楚玉休了个假回老家龙门了,让他先去和家人好生团聚一番。   不料这时,河北征兵又出岔子了。武承嗣和王孝杰招了五六天的兵,一共只募集到三四千人。这连塞牙缝都不够!   然后一连串的麻烦都来了。朝中诸将纷纷表态可以在自己辖下的军府去征兵,一解兵源的燃眉之急。御林军大将李多祚等人更是理直气壮,说我麾下就有现成的兵马可用!   这些将军们的用意很明显,武承嗣和王孝杰征兵不利,他们便以提供兵源为由开始请战。但是这样做的麻烦就在于,王孝杰连兵都征不来,又还有什么资格和脸面统率这些大将带来的兵马去征战?   此刻,女皇简直尴尬得无地自容。因为大家心里都有数,河北征兵不利不能全怪王孝杰,只能怪武承嗣不得人心,他曾经还在河北干过坏事,因而臭名昭著没人愿意听从他的召唤。王孝杰这回是“躺枪”坏了威望和名声。   有一个道理,叫做拥有时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可贵。光是备战阶段就频频出乱,这时武则天不得不想到了薛绍。如果有他在,哪里还会有这些麻烦?   于是武则天就马上派出了几路人马,来往扬州寻找薛绍,李仙缘这个神棍还只是其中的一路。女皇寻找薛绍的密令都已经下达到了扬州大都督府,那里的官员几乎全体出动了都在找他。   “现在你回朝,会很有面子。”李仙缘貌似很有见地的对薛绍道,“武承嗣和王孝杰征不来兵,你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多威风?朝中诸将人人请战各不相让,你往他们面前一站,随手点上几个带去上阵,谁又敢不服?”   “那我真该带上你这个马屁精。”薛绍笑道,“征战劳苦,没事可以拿你逗下乐子。”   “别,别!千万别!”李仙缘连忙求饶,“我根本就不是从军的料,还是让我留在神都醉生梦死吧!”   虞红叶则是对薛绍道:“离京多时,你也是该回去了。扬州虽好,却不是你永久的归宿。现在国家和朝廷都需要你去排忧解难,往日种种不如暂且抛到脑后,但以军国大事为先!”   “哎呀,虞夫人真是深铭大义,女中豪杰啊!”李仙缘连忙给虞红叶作起揖来。   薛绍笑道:“红叶你听到没有,马屁精都称你为夫人了。”   李仙缘急道:“我认真的,我没拍马屁!”   虞红叶只是笑了笑,认真道:“回去吧,现在正是时候!”   “那就回吧!”薛绍轻叹了一声,点点头,“果然还是那个劳苦命,无法闲做富家翁!”   “国事紧急,你快马加鞭先行一步。”虞红叶说道,“我仍走水道慢慢行来,也好详细考察一下各地的商机和民风。”   “你孤身一人,我不放心。”薛绍说道。   “我、我!”李仙缘马上跳了起来,“护送尊夫人安全回京,这种差事我早就熟练了。现在我身上还带着女皇的手谕,沿途官府都供差谴。我保证能让尊夫人早日安全的回到京城,一路上还能风风光光的吃好玩好!”   很有可能,神棍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薛绍和虞红叶都笑了,然后无视了这个神棍,相互拉着手凝视对方,“我们,京城再会!”   为争时间,薛绍披星戴月的日夜兼程,主要行走旱路去往关中。除了在沿途的官驿更换马匹和稍作休憩他没再耽搁半分的功夫,速度赶上了六百里加急的驿马。短短不过数日他就一脚踏入了洛州的地界,这时人都累坏了。   前来迎接他的,是吴铭、月奴和郭安、段锋等人。前者显然是太平公主派来的,后者则是右卫的军将代表。   为了养蓄体力,薛绍躺在了马车上继续余下的数十里行程。由于骑行太多,薛绍大腿两侧的皮都磨破灌脓了。月奴在马车上给他涂药治伤的时候,没少掉眼泪。   一行人进入洛阳城时,正是快要到了城门关闭的时分。郭安骑行在前把队伍带往太平公主府,薛绍说直接进宫我要先见女皇。   “公子,你小腿肿胀大腿破皮刚刚结痂,后背疼痛直不起腰连行走都是不便,还是先回家认真治疗稍作歇养吧?”月奴劝他。   “没事。我要马上进宫!”   “至少也先回家见一见公主和孩儿们,明日更换了朝服再进宫面圣,那也不迟啊?”   “少废话,进宫!”   无奈,郭安等人只好领着马车走向皇宫。此时皇宫早已关闭,宫门丞急切向内回报。武则天倒也不含糊,马上派出八个身强力壮的宦官抬出了一辆大轿子,坚持把薛绍抬进了宫里。   武则天第一眼瞧见薛绍时大吃了一惊,任谁日夜兼程的狂奔了两千多里,气色面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承誉,你受苦了!”这是武则天的第一句话。   “陛下,别的暂时都不用说了。”薛绍道,“臣迫切想要知道,吐蕃有何动向?我朝军事布署如何?”   武则天一点头,“朕马上叫武长倩和姚元崇入宫,连夜急议此事!”   “王孝杰和娄师德呢?”薛绍问道。   “娄师德刚去了西京整顿军器粮草,王孝杰还在河北征兵。”   薛绍点了点头,武则天马上派出了使臣去唤岑长倩与姚元崇了。   “承誉,这夏官尚书还得是你来。”武则天几乎是重叹了一声,“王孝杰,真是太令朕失望了!”   薛绍沉默不语,心说看来这个黑锅又得是王孝杰替武承嗣来背了,否则女皇的面子上会很不好看。至少,“夏官尚书”这个官职王孝杰是肯定干不下去了。   这看起来很没天理,但这又是合理的。帝制时代,还有什么能比君王的颜面更加重要呢?能给帝王背个黑锅,有时也未必是坏事。表面看来是吃了亏,但只是暂时的,尤其面对的还是武则天这种讲求“公平交易”的帝王。类似的例子可不少,几年前丘神勣去视察前太子李贤将他逼死,武则天先是斥责于他并贬了他的官,但是没过多久就让他回朝复职并拐着弯给了他不少的升赏。最终丘神勣被薛绍给整死,那是另外一回事。   见薛绍不说话,武则天再道:“你一直不愿入阁拜相,朕暂不勉强。但是现在朕除了要让你官复原职,还必须要加授你平章军国重事。你可以不入阁理事,但是你位比宰相并专掌军机,凡大周军事都必须有你亲自参与决断。你不能再拒绝,否则朕可要生气,当真翻脸了!”   武则天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薛绍也就只好应承了下来。她现在强烈要求给自己新加的这个“平章军国重事”的头衔,并非是她首创,前朝李唐就曾几次用过,意义相当于“与宰相平级的参议军国大事的特级顾问”。其实薛绍已经是主管军事的兵部尚书了,武则天再给他加上这样的“特殊职称”,只是为了提高他在朝中的政治地位。   从此,宰相统领百僚总揽国家政务全局,薛绍与宰相平起平座并专门司掌国家军事,但他不用去政事堂料理那些日常政务。意义大抵如此。 第0983章 有如诀别   姚元崇和岑长倩还没来,薛绍坐着和武则天谈了不到半小时就感觉后背一阵疼痛难忍,汗都出来了。   武则天倒也细心,忙问薛绍是怎么了?薛绍便实话实说。   “你躺着。”武则天道,“朕叫御医来帮你治一治。”   “陛下,这不好吧?”薛绍苦笑,“哪有臣子躺着和君王说话的?”   “躺下!快躺下!”武则天一板脸,“这既是岳母的唠叨,也是朕的圣令!”   “谢陛下……”薛绍也就真的躺了下去,顿时舒服多了。   马上就来了御医,稍稍一检查便知道薛绍这是骑马太久劳累过度,需要按摩放松和卧床休息。武则天就叫他们在这御书房里架起了一个屏风,用上了药油帮薛绍按摩推拿。不久后姚元崇和岑长倩就来了,一见这架式都有些惊讶。武则天叫他们不要少见多怪,马上开始议事。   薛绍就在屏风后面一边接受药油推拿按摩,一边躺着跟他们议事。   事实证明,朝堂上有了岑长倩、姚元崇和娄师德、王孝杰等人合力管理军事,还是卓有成效的。虽然因为群龙无首而出了一些岔子,但是大体的军事部署他们都进行得还不错。现在右卫的兵马基本已经整顿完毕,只等誓师出发了。大部份的粮草辎重都屯在长安,民夫都已征集完毕。军队从洛阳出发时,娄师德就会在长安率领后勤部队先行一步。现在缺的就是王孝杰从河北带回来的那一支新招募的扩军人马了。   按照朝廷原定的计划,这次参战的军队总数约在十万到十五万人。现在洛水大军一共只有五万人马,那就需要王孝杰从河北带来至少五万新军。但是照现在这个进度,再给个半年他们也很难把任务完成了。   “陛下,军情如火不能再等了!”薛绍说道,“请陛下马上下令去长安,让娄师德率领后勤部队先行出发。臣即刻率领洛水大军奔赴战场。”   “这么急?”武则天忧心道,“兵力不足,如何能战?”   “还请陛下授我,河陇诸州军府兵马节度大权。”薛绍说道,“臣一边走一边征招兵马,一边行军一边练兵。只能这样了,不能再耽误。”   “能行吗?”武则天仍是担忧,“河陇屡遭兵灾,民生都未恢复。此时征兵,会有人愿意来吗?”   “陛下,能行!”四个字,薛绍说得相当果断。   姚元崇和岑长倩也都赞同,说虽然河陇民生尚未恢复,但只要朝廷愿意支付粮饷并悬酬军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者,薛公在河陇一带拥有极高的威望,有他振臂一挥从军者必然云集。那里是近年来的饱战之地,百姓彪悍且不畏战,其中不乏百战余生的优秀兵员。   “好。朕就任命你为甘凉道行军大总管,并持节河陇诸州军政黜置大使。”武则天不再犹豫,说完又道,“你还想要点什么,只管开口。”   “陛下,这药油不错,不如就赏赐给臣吧?”薛绍说道。   武则天就笑了,“朕连御医都赐给你。就让他暂时充为军医随你一同出征,你意下如何?”   “谢陛下!”薛绍笑道,“军中最缺的,莫过于医郎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武则天问道。   “现在。即刻。”薛绍道。   “这么急?”武则天皱了皱眉,碍着姚元崇和岑长倩在场她又不好明说,心想你总该先把婚事给办了吧?   “陛下,军情如火。噶尔钦陵随时可能会来。”薛绍说道,“我们在这里多耽误一分,前线成千上万的将士和百姓就多一分危机。这个险,我们冒不起!”   “那好,三日后出征。”武则天看来不打算给薛绍讨价还价的余地了,说道,“你先回家见一见妻儿,治一治腰背伤疾。朝廷这边,也还需要一两天的准备时间。”   “好吧……谢陛下!”薛绍也只好答应了,再道:“臣还有一请,万望陛下能够成全!”   “你说。”   “臣听闻薛楚玉已然归朝,臣想带他一同出征。”薛绍说道,“臣还想带上我朝的首位武状元秦破虏和同届武举头甲前十名一同出战,好让他们积累一些实战的经验。”   “朕马上下令,让他们去你麾下听命效力。另外朝中诸将你只管点选,想用谁就用谁,不必一一与朕细商。”武则天答应得毫不犹豫,心中也是暗吁了一口气:果然是他一回来,所有事情就都好办多了!   薛绍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一家人都没睡全在等他,连薛顗和薛绪一家子人也都来了。   薛绍又要出征了,这固然是国家大事,对他们这个大家族来说更是非同小可。尤其这次的对手还是强横无比的噶尔钦陵。   中原的史书总会扭扭妮妮的将一些失败的战事给淡化或是美化,从而给自己的王朝和将军们留点面子。但眼前的事实却是,噶尔钦陵已经压着中原王朝打了二三十年。   二十年前的大非川一战,噶尔钦陵大败薛仁贵,唐朝十余万大全军覆没,薛仁贵因此被贬。十几年前青海湖之战,噶尔钦陵大败李敬玄与刘审礼,唐朝又是十余万大军溃败,副帅刘审礼还做了俘虏。几年前噶尔钦陵开始染指西域,武则天马上将安西虎师从西域撤出不与交战,噶尔钦陵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安西四镇与弓月城,将半壁江山收入囊中。此前黑齿常之与娄师德在河源屡胜吐蕃,和王孝杰收复西域,都是在没有遇到噶尔钦陵的情况下才得以取胜。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噶尔钦陵就是这一时代真正的战神。他太强了,强到中原的王朝和将军们都不大愿意提起他,否则就会难免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次武则天不惜触犯“临阵换帅”的兵家大忌,也要将薛绍从千里之外的扬州召回替掉王孝杰,也正因为对手是噶尔钦陵。以王孝杰的个性,他都主动在薛绍面前坦言承认过自己不是噶尔钦陵的对手。裴行俭生前从未以主帅的身份与噶尔钦陵交战,但他在留给薛绍的手札中明确写过“钦陵者高原之虎,为国之患未有过之者”。言下之意,他将噶尔钦陵视为中原王朝最大的威胁!   ——面对这样的对手,谁敢轻言能胜?   薛家的人远比外人更加清楚,如果薛绍战败那将意味着什么。对比以往的战事,薛绍的这一次出征最令他们担忧。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赢。”虽然心里没有半点把握,但薛绍只能这样安慰家人。而且他太累了不想再说太多的话,回家不久就睡下了,都没顾得上小别胜新婚的太平公主。   薛绍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午时才醒来,还是被月奴按摩给按醒的。月奴学过武艺熟知人体筋脉穴位并精通疗伤与按摩,薛绍觉得她的手法比宫中的御医都还要专业几分,按在腰背上非常的舒服。   薛绍就这样躺着享受按摩,太平公主叫人把膳食搬到卧室里来让他享用,并叫来了他所有的妾室和儿女一起到房里来陪他,总之不让他起身要让他歇着。   这待遇,也算是空前绝后了。薛绍心里清楚,太平公主嘴上虽然不说,但她比谁都担心。她现在这样的举动,甚至有一点“诀别”的用意在里面。   从情感上来讲,太平公主绝对不愿意相信这会是一场诀别。但她早已经修炼到了能用理智去战胜情感的境界,万一真的回不来了呢?这种事情没人能打包票。所以,太平公主想让薛绍在这非常有限的时间里,充分的感受一下亲情的味道,尤其想让他多与这些儿女亲近。   薛绍何尝不知道太平公主的用意,所以他也趁着空闲四周无人之时,写下了一封“遗书”放在了自己的书房暗阁里。万一此行真有个三长两短,很多的事情都需要自己留下个交待。   但是表面上,薛绍始终是信心百倍轻松自如的模样。仿佛他现在不是要去远征,而是又要外出游山玩水了。   回家之后,薛绍安安稳稳的休息了一天,体力气色都是大为恢复。在月奴手法一流的按摩和宫中配制的特效药水的双重作用之下,他腰背的肌肉疼痛感已经好了大半。   次日,这是薛绍能够留在家里的最后一天。他把薛顗和薛绪两家子人都请了来,一大家人像过年一样的团聚一番。宴席还未开始,一大票将军杀到了太平公主府上。有羽林卫的大将军李多祚、将军范云仙、曹仁师及中郎将唐真、潘奕,千骑使周季童与副使赵义节,千牛大将军程伯献,右卫将军党金毗与郭大封及中郎将郭安、段锋,鹰扬卫将军乙李啜拔、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还有讲武台学子秦破虏及同科头甲前十名……前来汇报的门子拿着名贴念这些这些名字,都快要说断了气。   大周王朝在京述职的四品以上将军,差不多来了一半。其他还有一些级别略低跟着这些大将一起来“打酱油”的,人数约在七八十。   “赶着饭点,都来吃穷了!”薛绍大笑,对太平公主道,“公主殿下,你看怎么办?”   “要么就不来,一来就全来。”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至从你北伐归朝,从无一名将军登门造访。但现在既然都来了,本宫一律盛情款待!”   薛绍哈哈大笑的亲自迎了出去,数十战将见到薛绍整齐抱拳一拜,“薛帅!”   “我跟你们说,虽然我很穷,但公主殿下既有钱又大方。兄弟们既然都来了,那就一起吃个饭,喝个酒啊?”薛绍对他们说道。   说这话的时候,薛绍和李多祚等人情不自禁的想到了一位老人。几年前在长安的一间杂草丛生的破敝宅第里,将要西征的裴行俭面对一群前来探望他的将军,也正是这样的腔调。   时过境迁,现在轮到薛绍干这样的事情了。   一群将军们跟着薛绍,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进了太平公主府。厨子们马上火力全开的忙碌了起来。还没开席,一骑如电飞奔而来停在了太平公主府外。马上一名汉子不等马匹停稳飞身跃下,都没顾上通报就推开了门吏急冲冲的闯了进来,远远就在大声叫道:“二哥、二哥!”   薛绍听到这个声音几乎是弹了起来,刚刚冲出正厅门外,就有一个人飞身而来双膝一跪拜倒在了他的面前,双手抱拳泣不成声,“楚玉拜见二哥!”   薛绍也是情不自禁的跪倒下来,一把将他死死抱住,“好兄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第0984章 出征   次日,黎明。   太平公主起了个大早,亲自给薛绍梳头更衣,披甲上身。   从小到大,从来只有人这样伺候太平公主。但是现在,她做得一丝不苟极其认真。   “好了!”太平公主把脸蛋贴在薛绍的脸上,看着铜镜中的人儿,说道:“我的男人,是天底下最英俊、最威武的!”   薛绍轻抚她的脸庞,“我要走了。”   “安心去吧!”太平公主面带微笑,眼神中充满了柔情与坚毅,认真地说道,“家中之事,无须牵挂。朝堂之上,一切有我!”   薛绍心中微微一动,以前太平公主最多只说“家中之事”,但是现在她多提一句“朝堂之上”。   “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太平公主说道,“在你去往扬州期间,我办了三件大事。”   “什么事?”   太平公主说道:“一是,我替母后收拾了柳怀义。”   “哦?”薛绍微微一惊,“怎么回事?”   “终究是恶习难改,柳怀义老实了没几天,又惹我母亲发怒了。”太平公主说道,“光是语言冲撞我娘也就算了,他又将宫中的一些秘事到处乱说。我娘忍无可忍,我便出手相助让他消失了。”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这说穿了只是家事。柳怀义自作孽不可活,死了倒也安静。   “第二件。”太平公主说道,“我挖了你的墙角,把魏元忠从六品夏官员外郎提为左肃政台御史中丞了。”   薛绍愕然一怔,“你办的?”   “对,我办的。”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柳怀义的差事办得好,母亲有奖赏。我就提了要求,母亲便答应了。”   薛绍就笑了,这对母女永远都是这么奇葩……   “你怎么不问,第三件大事?”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知道,这肯定是一出压轴的好戏,于是笑问道:“难不成你还能举荐宰相?”   “还真就被你猜中了。”太平公主说道,“那日母亲与我闲聊,无意中说起灵州都督狄仁杰。我就说我屡次听闻狄公大名,连薛郎都称赞狄公是他心中当仁不让的王佐宰相。现下灵州已经稳定狄公政绩亦是突出,母亲何不召回狄公予以重用呢?”   薛绍愕然,“你还真敢胡说啊?”   “我与狄仁杰非亲非故,完全是秉诚一颗公心在为国举贤,而且是在私下场合的闲聊之中,我有何不敢说?”太平公主笑道,“神奇的是,我娘居然又同意了。她说狄仁杰刚正不阿聪明多智,无论是在京城为官还是在地方为官,都颇有政绩。她正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狄仁杰调回中枢委以重用,可能还会让他入阁拜相。”   薛绍点了点头,“你要涉政,我不拦你。但你要记住,凡事适可而止。”   “放心,我知道。”太平公主微笑点头,“莫非你以为,我还是十年前的那个迷糊小公主吗?”   薛绍笑呵呵的捏她脸庞,“以前是小迷糊,现在是大迷糊了。”   “以后,我还要做你的老迷糊。”太平公主伸出手将薛绍的手捂在自己脸上,轻声道,“打完仗,记得早点回来。”   薛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紧相拥,然后松开她,转身就要走。   太平公主从后面一把将他抱住,“再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于是薛绍又紧紧的抱住了她。   片刻后,太平公主松开了她,脸上只有微笑,还帮薛绍理了一理衣襟,说道:“有个人,你一直没说要去见她。”   薛绍知道,她指的是玄云子。   “战事在即,只能以后再说了。”薛绍道。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还有一件小事,我帮你把上官婉儿的母亲接出了宫来,暂时住进了王昱家的旧宅里。你若觉得不妥,我会另行安排。”   “这些事情,全都你说了算。”   太平公主把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面带微笑的说了两个字,“去吧!”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转身离去。   吴铭和月奴早已整好了马匹,在等着薛绍。   薛绍见到她父女二人有些意外,上前道:“你们留在家里。”   原本以为月奴会像以往那样争执一番,不料这次上前的是吴铭。他对薛绍抱拳而拜,认真道:“请求主人,带上我们一起出征!”   薛绍稍稍一皱眉,心说吴铭跟了我有十年,几乎从来没有提出过一个请求。这次却是为何?   薛绍稍一犹豫,吴铭父女俩居然都跪下了。   “不必如此,我答应你们就是。”   一时之间薛绍也来不及细想或是盘问了,三人骑上马出了门,直奔洛水大营。   武则天至登基后,第一次以天子的身份,将要给出征的将军亲授斧钺。利用这三天的时间,她安排了一场非常隆重和盛大的誓师仪式。今天她带着满朝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一同来到了洛水大营,甚至比薛绍还要更早到半个时辰。   这些,薛绍事先都是不知道的。因为急于出征,薛绍甚至都想把誓师仪式给省了。不料武则天却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而且她一夜没睡很早就从宫里出发了,就为是为了亲自来主持这个仪式。   女皇也是一番好意,虽然薛绍向来不大喜欢繁琐的典礼仪式,但他也坦然接受了。   上次西征,安西虎师大部分兵马留守安西四镇未归。现在洛水大军一共也就五万兵马,这是大周王朝目前驻守京城的所有兵马当中,战力最强的王牌之师。   薛绍在辕门下马走进大营时,五万将士自发的高举刀枪发出了呐喊之声,有如惊涛骇浪,地动山摇!   武则天再一次亲眼见证了,什么是将军的威望。几年前她还没有登基的时候,也曾目睹过一次薛绍誓师。当时薛绍对他的军队发出了呐喊,拼命的鼓舞士气。三军将士予以回应,气势也是惊人。   但是时过境迁,今天的薛绍只要一出现,不用说一句话甚至不用表示任何一个动作,三军已然沸腾!   薛绍一身戎装大步流云的走到了女皇面前,抬手一扬,呐喊声渐渐平息下来。   “臣薛绍,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绍领头众将一同参拜,五万将士一同附合。再一次的惊涛骇浪,地动山摇。   武则天满意的笑了。   身为一个女人,武则天很难在军队里竖立起真正的威望。但是薛绍最让她满意的地方,莫过于他始终会优先顾及她这位女皇的面子,并始终让她觉得薛绍的威望,就是她的威望。   誓师大会开始,先是祭祀各路神明。   薛绍看到了上官婉儿,她捧着亲笔写下的祭文,献到了司礼祭酒的手上。然后回到武则天身边的时候,她就很默契的落在了薛绍的身边。   祭文可不短,要念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很虔诚很专注的听着,还要跟着祭酒的号令做拜跪之举。   第一次拜神之后起身时,薛绍一伸手握了一下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显然是很紧张很犹豫,但她更是激动,紧紧的握了一下薛绍的手,指甲几乎都要将他的手掐破了皮,然后又飞快的松开了。   此后,两人就只剩下偶尔互递一个眼神。没再碰触对方也没有一句话的交流,直到所有的仪式都已经结束,薛绍翻身骑上了马。   “去吧,送一送你的爱郎,和他说两句话。”武则天突然轻声对上官婉儿道。   上官婉儿几乎吓了一跳,“陛下……臣不敢!”   “人之常情,有何不敢?”武则天淡淡的道,“难道你打算和他,一辈子都这样偷偷摸摸的吗?”   “……”上官婉儿顿时无语以对,只好点了点头,硬着头皮走向了薛绍。   大军已经在陆续开拔,薛绍正在和薛楚玉等几位将军交待一些事情。蓦然看到上官婉儿走了过来,他多少也有点惊讶。   在场的文武大臣,也都有些惊愕。纷纷猜测道,陛下这是要让薛绍和上官婉儿的关系,坐实公开吗?   看到上官婉儿走近,薛绍跳下了马来,迎上一步抱拳一拜,“御正,陛下有何吩咐?”   薛绍这一拜就像是在洽谈公务,既化解了上官婉儿心中许多的尴尬,也让围观之人没有了太多议论的借口。   “陛下让我来,送一送你。”上官婉儿看着薛绍的眼睛,轻声地说道。   薛绍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微笑道:“我都没有来得及与你道别。不要生气,好吗?”   “别的都不用说了。我唯一渴望的,是你早日平安归来。答应我。”上官婉儿仍是看着薛绍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薛绍点了一下头。   上官婉儿对薛绍施了一礼,转身就走了。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再次翻身上马,远远对着武则天抱拳一拜,手中一挥:“袍泽弟兄们,出发,走了!”   看着薛绍带着一群将军们,虎虎生威的策马而去,武则天禁不住低声吟道:“自古美人爱英雄。婉儿你和太平一样都是好命,能在自己最美的年华里,遇到这世上最出众的少年英雄。”   上官婉儿红着脸低着头,哪敢搭话?   “等他凯旋回来,朕就为他举办婚礼。”武则天说道,“婉儿,你愿意吗?”   “这!……”上官婉儿顿时惊诧,无语以对。   武则天只是微笑,“想清楚了,再告诉朕。” 第0985章 生死不论,血战到底   薛绍的行军速度极快,这得益于当初北伐时他利用“职务之便”,给洛水大军留下了大批的战马。   其实正常行军时,骑兵都很少真的骑马,因为马的体力也是有限的,脚下就算钉了马掌,在长途跋涉之后也容易磨损残缺甚至将马蹄暴废。所以军队里的战马比人金贵得多,他们不仅吃得比人好,平常还需要战士的小心伺候。不能让它们生病不能让他们打架,更加不能虐待或是遗失。   洛水大军的战力极强,一个最主要的表现就是他们的马匹装备率极高。越骑人均拥有三匹马,武骑人均两匹马,就连步兵和后勤火头军也是人均一马以上。在如今的冷兵器时代,战马多就意味着部队的机动性够强。   “兵贵神速”在冷兵器时代的优势,完全可以上升到战略的高度。吐蕃与突厥的骑兵之所以难缠,就是因为他们的骑兵部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完全占据战场的主动权。   从洛阳到洮州两千多里,按大周军队正常的行军速度怎么也要走一个月。但是薛绍只用了八天就抵达了灵州大都督府境内,平均每天的行军速度高达两百多里,把狄仁杰都惊呆了。比薛绍早了几天从长安出发的娄师德后勤部队,才刚刚抵达庆州已经落后了薛绍几百里。   狄仁杰问,薛公怎会来得这么快?这样的行军速度,可能会把军队都拖垮了,又如何再战?   薛绍就说,军情如火我只能赶快。现在我准备整休数日歇养人马,在此期间我要征兵五万并广纳粮草,还请狄公助我!   身为地方父母官,狄仁杰深知至从上次突厥攻破灵州之后,现在河陇的经济民生是一个什么状况。虽说已经大有好转,但百姓仍是过得相当疾苦。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从河陇征兵抽走五万名青壮劳力,简直就是雪中加霜。   但是有什么办法,薛绍这一战如果败了,整个河陇又将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乱之中。两相权衡,狄仁杰认为还不如让河陇的青壮破釜沉舟,跟着薛绍上阵一搏。让他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亲人、保卫家园。   在这样的思想驱使之下,狄仁杰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开始帮助薛绍征纳粮草、征招兵员。   事情的进展,则是大大的超出了狄仁杰的预想之外。   河陇的百姓听说薛绍率领王师抵达了灵州境内,想要征兵纳粮抵御吐蕃,家家户户但凡青壮,自制军服自带粮米踊跃前来投军。有马的带马有刀的带刀,没马没刀的砸锅卖铁也要凑齐一身军服几斗军粮,然后再来投军。   这是前朝大唐贞观年间,才能偶尔见到的景象。那时大唐还是府兵制,百姓们闲时为农战时为兵,自备军粮与军服等物义务从军为国效力。现在府兵制已经渐渐崩坏,但逢战事,国家不得不花费大笔的钱粮征招募兵前来参战。   这次薛绍远征,朝廷也是准备了大量的钱粮以备征兵。一部分派去了河北,收效甚微。还有一部分是在娄师德的手上,还在后方慢慢的押运而来。   但是河陇的这些穷困潦倒家徒四壁的百姓们,不问军饷不问回报,只把自己当成了府兵,争先恐后要来投军。   在征兵现场,年已六旬的狄仁杰被感动得情难自已潸然泪下,对百姓们拱手长拜不愿起身。   送子前来参军的几位老人好不容易才劝住狄仁杰,并对他说道:“狄公是好官,给我们衣穿给我们饭吃,恩同父母。薛公更是好将军,没有他,我们这些人早已不知埋骨何处。对我们河陇的百姓,薛公之恩有如再造。如今到了狄公与薛公用得着我们的时候,我们若不思恩图报竭力效劳,与畜牲何异?”   “对!”百姓们一同附合。   学富五车的狄仁杰,因为百姓们这几句简单直白的话语,再一次老泪纵横。   这时,薛绍来了。   金甲红袍大步流云,他刚刚一出现,征兵现场顿时一片沸腾。几位老人领头,百姓们层层拜倒在地大声欢呼。   这一场景,还真是有点出乎了薛绍的预料之外。他连忙上前先扶起了那几位老人,再对前来投军的青壮们说道:“薛某无才无德,不敢受乡亲们的大礼。其实我是想来对乡亲们申明一句,此一战凶吉难料,会有很多人上了战场再也回不来。凡家中独子或是未有成亲未有子嗣的青壮,就不要投军了。”   “薛公,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呀!”有位老人激动的大声叫了起来,“你这样的富贵之人都不畏生死奔赴国难,河陇男儿又岂是贪生孬种?”   “对!”   “河陇无孬种!”   “我等自愿追随薛公,生死不论,血战到底!”   “生死不论,血战到底!”   “生死不论,血战到底!”   ……   一时间万民沸腾,连狄仁杰和薛绍都劝止不住了。“生死不论血战到底”这八个字,就成了河陇青壮投军的誓言。各乡各村的人自发制成了横幅或是大旗,上面就写这八个字,鼓励青壮勇跃投军。   十日后娄师德押运粮草抵达灵州境内与薛绍汇合了。他惊讶的发现,薛绍的手下居然已经有了十五万大军在日夜操练。连绵百里的大军营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其势如洪!   娄师德是行军道副大总管,还是总揽军中文事的最高参谋官“行军长史”。见到薛绍后他就问,“薛帅从哪里变出这么多的兵马来?”   薛绍就对娄师德说:“原本我只想征兵五万,不料前来投军的人实在太多。我去芜存精的挑选了一番,最终得新军十万。你帮我算了一下,以我们现在的粮草军饷,能否养起得这么多的人马?”   “养,倒是养得起。”娄师德说道,“朝廷非常重视此战,女皇亲自下旨让我便宜行事多取粮草多带金帛。所以娄某也就挺不客气的带足了粮草钱帛,预先先打持久战做下了准备。”   “这就好。”薛绍满意的点头,“现在我就要劳烦娄公,先去替我办一件事情了。”   “薛帅只管下令,娄某甘效犬马之劳。”娄师德非常谦恭的抱拳而拜。   薛说道:“我要你打开军队钱库,先给十五万大军预发三个月的军饷。另外,河陇前来投军的十万人大多自带了粮米、被褥、刀剑甚至还有马匹。我要你一概按照市价去补偿他们,不能亏待了任何一名前来投军的热血好男儿!”   “是。属下马上去办!”娄师德拱手而拜,转身就走。   薛绍看着娄师德的高大背影,不禁微笑。   身为副帅和行军长史,娄师德其实是可以和薛绍平起平座的。但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一副脾气,跟谁说话都是和和气气。历史上就有这样一个关于他的传说,娄师德劝说自己的兄弟不要和别人争吵,说哪怕别人的唾沫吐到了你的脸上,你也不要挥袖去擦,只等唾沫自己干了就是。这就是成语“唾面自干”的由来,形容一个人肚量极大非常能忍。   传说往往会有夸大的成分,但娄师德的确是一个肚量极大、吝于言辞、卑恭谨慎并且喜怒不形于色的谦谦君子。   这位毫无脾气的谦谦君子曾与黑齿常之一同驻守河源多年,娄师德主要是负责屯田搞后勤。但在数年前的白水涧一战,娄师德亲领大军登上了战场,在与吐蕃的对战当中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杀人无数八战八捷。   谦谦君子,不代表没有血性。   在满朝大臣当中,文武双全的娄师德是薛绍最为敬重的那一位。因为他有才、有能、更有德。   以力服人,其心未服;以德服人,心悦诚服。   薛绍觉得,自己的境界其实是不如娄师德的。但是眼前的这一场战争,却不是凭借“德”的境界就能取胜的,这是比拼“以力服人”的时刻。史书曾经记载了王孝杰与娄师德在此一战中,几乎是全军覆没的大败给噶尔钦陵,然后双双被贬的事迹。   现在却是薛绍接手了战争,到了他发挥的时刻了。他不想去证明什么,他只想打赢这一仗,让自己的人少死几个。   渔夫郭安的大网早已经撒开了,他的斥候甚至已经深入祁连山,只为打探吐蕃人的一切动向。新招的兵马还需要时间来磨励,仓促上阵只会送命。薛绍从洛阳出发之后就一直拼命赶路,就是希望能够多争取几天的时间来练兵。   然而不难想到,以噶尔钦陵的丰富经验,他在出兵之前一定不会放过刺探大周王朝的任何动向。薛绍率军飞奔灵州然后就地招兵买马这样的大事,绝难逃过他的耳目。   显然,噶尔钦陵并不打算给薛绍太多的时间去备战。他亲自率领的十万铁骑也是来得极快,目前已经抵达了青海随时可以兵出祁连,杀向洮州。   斥候回报的消息,和论钦陵派人给薛绍送来的战书,几乎同时抵达。   论钦陵的全名叫噶尔钦陵赞卓,“大论”是他的官职。中原人更加习惯称他为论钦陵或是简称为噶尔钦陵。   薛绍当着众将的面将战书打开一看,论钦陵战书是用汉字来写的,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而已。   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场就令所有的将军勃然大怒,连娄师德这样有休养的人都有些难以淡定了。   “论钦陵欺人太甚!”将军们愤怒的咆哮起来,“生死不论,血战到底!”   “薛帅,发兵吧!” 第0986章 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论钦陵的战书是这么写的——“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这是一个典故,语出《晋书》,说名士阮籍在广武楚汉之争的战争遗址,发出了“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感慨。   这个典故的含义,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环境当中,有着各种不同的解释。但是论钦陵对薛绍说这样的话,明显是在羞辱薛绍,意思大概是:难道中原的将帅都死光了吗,居然让你这个小屁孩成了英雄?你小子什么东西,居然还敢带兵来跟我打?   “论钦陵,实在太过狂悖无礼。”这是娄师德的话,连他都有些看不下去,认为论钦陵过份了。   “论钦陵成名时,我几乎还没出生。三十年年未逢对手,无论中外兵马,触之者无不溃败。”面对众将的愤怒,薛绍淡然道,“他的确有这狂悖的资本。”   娄师德说道:“现在就看,薛帅如何带领我们,一血三十年之耻了!”   “说得好!”众将无不赞同,大声道,“揍扁论钦陵,一血三十年之耻!”   薛绍哈哈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众将冷静,然后说道:“这是论钦陵的激将法,你们不要太当一回事,更不要在军队里大肆宣扬。知道吗?”   “是!”众将领诺。   薛绍站起了身来,说道:“论钦陵足智多谋经验丰富,他是在欺我年少气盛沉不住气,希望通过这样的羞辱和刺激,让我尽快率领兵马上前与他决战。”   “薛帅言之有理。”娄师德说道,“钦陵此来是为求功,急于速战速决。我军固守本土,首以稳妥为上。野战对决若能得胜,固然是上上之选,但这个风险和代价都会相当的巨大。因此娄某建议,我军宜当采取守势尽量避免正面对决,用以消耗钦陵的锐气。时间拖得越久,对于异地征战的钦陵来说就越为不利。反之,对我军就相当有利了!”   “众将都听清楚了没有?”薛绍大声道,“要不要我来再复述一遍?”   “听清楚了!”众将大声道。   “很好。”薛绍微然一笑,“娄公之论,就是我要采用的战术。传令下去,即刻兵发洮州,给我深沟高垒的牢牢死守。胆敢轻言出战者,斩!”   “是!”   娄师德多少有点惊愕,众将走后,他连忙道:“薛帅,这只是娄某的一面之辞。薛帅不如集思广益,详作商议再行定夺?”   “娄公之论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薛绍微笑道:“这里是军队,不是朝堂。你我决定即可,无需议来议去多费唇舌!”   娄师德不由恍然,点了点头,说道:“久闻薛帅带兵,刚强果毅雷霆万钧。今日得见,果然名副其实!”   薛绍大笑,“你是想说,我有薛人屠这样一个雅号吗?”   “娄某不敢!”   “升帐议事,我是主帅。上下有序,军律森严。”薛绍笑道:“但私下里,薛某和麾下之间向来都是亲如兄弟不分彼此。对娄公,薛某更是视为长辈心怀敬仰。娄公但凡想到了什么,就直接跟我说什么。千万不要太过见外。”   “好。”娄师德难得的笑了一笑。对于眼前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小的主帅,娄师德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惺惺之意。毕竟现在,像薛绍这样既有威仪又能礼贤下士并且自己真正富有才学的贵族,实在是太少了。   这时,刚刚担任了主帅随身书吏的秦破虏来问,该要怎么给论钦陵回书?   薛绍就笑问他,你觉得应该怎么回?   秦破虏怒目一瞪,“直接回他几字,干你姥姥!”   薛绍和娄师德拍腿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秦破虏直愣神,“不能这么回啊?”   薛绍不由得想起了王昱,曾经当初,他也是这么呆呆的傻傻的。只不过世家出身的王昱读的书,肯定要比穷苦人家的秦破虏多得多。   “你去,把我帐中的那几本书拿去好生研读。别一天到晚就知道找玉冠将军切磋武技。你要多读书,知道吗?”薛绍说道。   “是。”秦破虏倒是很听话,乖乖应了诺,又问,“那这个回书,究竟怎么写?”   薛绍笑了一笑,“娄公进士出身,你何不请教?”   秦破虏就很谦虚的来向娄师德请教了。   娄师德略一寻思,说道:“就回他,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薛绍哈哈的大笑,“反激他一将,催他心急速战。妙,很妙!”   秦破虏嘿嘿的笑,“看来我是得多读些书了。”   “那还不快去?”   秦破虏连忙就去了,娄师德呵呵直笑,说道:“这位武状元的心智还颇为单纯,倒是一块可供雕琢的上好璞玉。”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所以我才会优先带他上阵,而不是让他直接走入官场。”   娄师德深以为然的点头赞许,年轻人经历了军旅的磨励和战争的洗礼,会很容易成长为真正的人才。但如果太早一脚踏进官场,那可就真的难说了!   大军开拔,望洮州进发。先锋薛楚玉率领着薛绍刚刚配给他的三千跳荡军,走在最前。跳荡军的副将乙李啜拔,总算是实现了他与薛楚玉并肩作战的梦想。紧随跳荡军之后的,是党金毗与郭大封率领的前部军共有两万五千人马。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率左右虞侯军行走于两翼,娄师德居后押运粮草辎重主管后勤,薛绍自镇中军率主力跟进。   没过几日,吐蕃的斥候就把薛绍的动向汇报给了噶尔钦陵。这时,他也刚好收到了薛绍的回书。   世上总有这么多的巧合,薛绍的回书同样让吐蕃的众将怒不可遏。   噶尔钦陵的儿子,同时也是他麾下的首席大将噶尔弓仁就极度的愤怒,扬言要亲到阵前枪挑薛绍,把他的心肝脾肺肾全都取来给父帅下酒。   “弓仁,为父一直希望你能成为薛绍这样的人。”噶尔钦陵一句话就浇灭了他儿子的怒火,“但是到头来,你却只能与薛楚玉相提并论。”   “薛仁贵之子,薛楚玉?”论弓仁甚为不屑的直撇嘴,“孩儿倒是听说过,人称玉冠将军是也。”   “不服气?”噶尔钦陵淡淡一笑,“依为父看,你未必还真能与之相提并论。”   论弓仁不再回嘴,但是看他表情,他明显很不服气。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噶尔钦陵轻吟了一声,笑道:“从回书来看,薛绍是一怒之下在对本帅进行反击。但他收到本帅的战书之后,并没有轻急贸进急奔战场,而是用的七军六花阵稳步行军。由此可见,他并未中我挑唆,他很沉得住气。”   “父帅,孩儿请为先锋,火速出兵直捣周军,趁其立足未稳先打他个措手不及!”论弓仁来请战。   “不必了。”噶尔钦陵淡淡的道,“七军六花阵是开唐名将李靖传下来的阵法,它看似谨慎平凡无甚出彩之处,但实际上攻守兼备神妙无穷。你若率一部先锋前去攻杀,七军六花阵一旦发动,你就将面对他七部大军的轮番剿杀。凭你有万夫不挡之勇,也只能化作灰飞烟灭。”   论弓仁微微一怔,低声道:“阵法固然厉害,但也要看是谁在运作。依孩儿看来,薛绍不过就是一介贵族纨绔子弟。或许他是学过一些兵法皮毛,但哪里比得了开唐名将李靖?父帅又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非也。”噶尔钦陵道,“正因为我们对薛绍不了解。所以在开战之前,就必须对他足够的重视。两军交战轻敌必败的道理,还需要为父重申吗?”   “父帅教训得是!”论弓仁再道:“既然父帅不愿意派出先锋试敌,那我们何时动兵?若等薛绍抵达洮州布好了阵势再去攻打,会否太晚?”   “我军刚刚长途跋涉数走出高原,人困马乏粮草不继,怎该急于出战?”说完这话,噶尔钦陵一脸严峻神色的皱了皱眉,说道:“一直以来,中原王朝的军队都是四下分散并不聚拢,只在一些边境重镇设下重兵据城以守。除非边境发生重大战事,他们才会派出王师远击迎敌。但是这一次我们还没有出手,周朝的军队就已经从两千里外的京城集结而来,提前做出了防范。这真是,奇事一桩!”   论弓仁也有些惊讶,小声道:“父帅,莫非有奸细?”   “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真的有,他们的动作也没理由快成这样。”噶尔钦陵说道,“西域之战后,周朝能够预测到我们会有动兵,这并不奇怪。但是他们居然算准了我会兵出青海剑指临洮,这就真是令人费解了!”   洮州古称为“临洮郡”,很多人习惯旧称它的古名。   “难道周朝有人,能够夜观天相未卜先知?”听父亲这么一说,论弓仁也挺惊讶。   噶尔钦陵神色严峻的沉吟了片刻,说道:“眼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周朝必有能人,他们已经提前做出了预判和充分的准备。这个能人,还很有可能就在薛绍的军中。因此无论如何,我们不可轻敌!”   论弓仁和吐蕃众将不由得面面相觑。   “你们,全都听着!”噶尔钦陵突然大声道,“如今,我们面对的不是驸马薛绍,而是大唐的开国名将,卫公李药师!”   “是!”   论弓仁和吐蕃众将大声应诺,心中惊叹不已。因此他们所认识的英雄一世所向无敌的噶尔钦陵,从未有像今天这样的谨慎和凝重!   …… 第0987章 国与家的未来   薛绍的大军还行进在半道,先锋薛楚玉已抵洮州,送回消息说前方一路太平,并未发现吐蕃兵马的踪迹。   薛绍总算稍稍心安,自己从扬州就开始狂赶时间,总算是没有白忙。   这一日傍晚大军停住稍歇,薛绍把党金毗和郭大封这两位大将叫了来。在这样的老部下和老兄弟面前,薛绍都不用顾忌什么隐私了。他把安置在后军的吴铭和月奴父女俩叫了来,加上党金毗和郭大封,几人一起共进晚餐。   军中的饭食很简单,纵然是薛绍这样的主帅也没有什么太多特殊的地方。酒是肯定没有的,蒸饼馒头油炸散子,酱菜鱼干再加上一锅撒了盐巴的羊骨老汤烫蔬菜吃,就是不错的待遇了。   看到薛绍吃得津津有味,月奴却是满脸的不高兴。薛绍就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月奴就说,后军一个火头队正也比你吃得好。你堂堂的主帅就吃这些,也太寒酸了。那个新来的随身书吏秦破虏真不会办事,以后别叫他管这些事了,我来!   薛绍就笑,说换作是你来,我也还是要这么吃。   月奴就问,为什么?   “不是秦破虏不会办事,是我特意下达的命令,要和军中的普通士卒吃得一样。如敢弄虚作假,他们就要受罚。”薛绍说道:“不是我吃不起山珍海味,也不是我要标榜与士卒同甘共苦。我是想要通过士卒的饮食,去掌握他们的体力状况和生存状态。仗是将士们一刀一枪去打,拿身体和性命去拼的。身为主帅如果不了解自己麾下将士的这些生活细节,就无法制定出切合实际的战术去应对战争。”   月奴不再翻嘴,心想这大概也就是他不将我带在身边的原因了吧?毕竟这么多的将士,身边都没有带上妻妾。   党金毗这时就笑道:“薛帅,既然你都带上了安大将军一起出征,就该让她在你身边伺候饮食起居。吃好喝好睡得香,这身子骨才能好了。主帅的身子骨好,那便是全军将士的福气。”   郭大封也跟着帮腔,“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薛帅大可不必有何顾忌。再说了,安大将军可是朝廷钦封的五品游击将军,还是薛帅名媒正娶的夫人。谁敢嚼舌多话?”   月奴听到党郭二将说这些好一阵暗喜,心说还是这些老熟人贴心仗义!   “我叫你们来,不是说叫你们这些的。”薛绍只是不动声色,一边吃着饭菜一边说道,“我听说当年在河北朔州,程务挺给你们取了个浑号叫鼠公鼠婆,对不对?”   “哈哈!”月奴大笑。吴铭也忍不住笑了两声。   “咳,这个……”党金毗一脸通红。   郭大封也是一脸苦笑,“这点破事,薛帅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薛绍笑道,“现在我有一个特殊的重要的任务,特别的适合你们去办。”   二将嚯然起身抱拳而拜,“请薛帅下令。”   “坐下,边吃边说。”薛绍说道,“我会派给你们一支特殊的土木工兵队伍,再加上你们自己麾下的两万五千名新军一同先去凉州,替我挖坑筑城。”   “哈哈!”月奴又是大笑,连忙又捂住了嘴。   “凉州?”党金毗愣了愣神,“现在我们不是在向洮州进军吗?”   “你没听错,就是凉州。”薛绍一边说,一边从身边取来一份厚实的纸轴递给他,说道,“坑要怎么挖城要怎么筑,我都在这上面写好画好了。你们要做的,就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帮我把事情办好。”   “末将领命。”二将领诺。   薛绍正了正脸色,“这关系到此战之胜负,切勿掉以轻心!”   “是!”二将再次起身,郑重应诺。   薛绍点了点头,“去把秦破虏那一批小崽子叫来。”   片刻后薛绍等人的饭吃完了,秦破虏和他的九名袍泽一同站在了薛绍的帅帐外。这十人,就是第一期武举的头甲前十名。   薛绍看他们一个个的都很年轻,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仿佛就像是看到了若干年前自己在三刀旅时的情景。   秦破虏等人还是第一次这样正式的接受薛绍的检阅,都很激动。纷纷在心中暗想道:难道薛帅要派我们上阵,去立大功了吗?   “从今天起你们这十个人,一起转到郭将军和党将军的麾下,充任普通的小卒。”薛绍说道,“听清楚了,只是普通的小卒,和那些刚刚投军的河陇新兵没有区别。”   秦破虏等人面面相觑。   薛绍转过来对党郭二将道:“这话,也是说给你们听的。”   “是!”二将抱拳应诺。   薛绍上前一步站在了秦破虏的面前,正脸对着他:“不要以为你们是武举出身的头甲及第,就有什么特殊之处。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任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凡夫俗子都只有一条命,说没就没了。”   “是……”秦破虏等人小声应诺。很明显,他们有些失望。   薛绍的脸色沉了一沉,“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秦破虏吱唔了一声,不敢说。   “说!”   “我想加入玉冠将军麾下!”秦破虏大声道。   其他人小声的附合。   “有上进心,这是好事。”薛绍淡然道,“但不是我打击你,你现在还完全不够格加入跳荡军。别说是跳荡军,你们可能连普通的士卒都不如。我说个最简单的,军灶你们挖得好吗?帐篷你们支得利索吗?”   “薛帅,我们是要做将军的人!还用得着自己挖灶搭帐篷吗?”队伍中有一个人小声道。   “小卒都做不好,怎么做将军?”薛绍怒声一斥,大喝道,“我绝不允许我的麾下,出现赵括之流。谁心里还有这个想法,趁早给我滚蛋!”   秦破虏等人全都低下了头,不吱声了。   “告诉我,你们怕死吗?”   “不怕!”十人大声吼道。   “死都不怕,还能怕苦?”薛绍冷笑,“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最讨厌这一类人。党金毗,郭大封!”   “末将在!”   薛绍对他二人道:“这十个小崽子我就交给你们了,我要你们狠狠的修理打磨他们。有谁敢违抗军令不听指挥的,直接把头提来给我,见头有赏。”   “是!”   薛绍再道:“你们十个人也给我听清楚了,谁心中怀有不满,现在就可以卷起铺盖走人,本帅绝不计较还会奉上路费和马匹,将他送回乡另谋生路。留下来的人从这一刻开始就是一名普通的小卒。想要当将军,就凭自己的本事!”   “是!”   薛绍挥了一下手,党金毗和郭大封就带着人走了。   吴铭说道:“这些人都曾武举及第还在讲武台训练过一年,按理说,该比那些大字不识一个、半辈子没摸过刀枪的农夫,强了百倍。”   “但是这样的人,也很容易骄傲自满好高鹜远。”薛绍说道,“对于为将之人来说,优点未必会带来成功,但缺陷会很容易导致失败。”   吴铭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我想起了世子。”   “大师提醒得是。”薛绍微然一笑,“那小子从小被他娘宠着惯着,从未吃苦受累便不知拼搏与珍惜。等他再长大一些能舞得动刀枪了,我会让他像今天的秦破虏一样,去狠狠的受一点罪的!”   “就怕公主殿下不答应。”吴铭说道,“还有皇帝陛下,她也极是喜欢世子。”   “养子不教父之过,这种事情由不得她们。”薛绍说道,“那些从小娇生惯养、尤其是长于妇人之手的贵族子弟,十有九废。我可不希望将来有一天,这个国家和我的家族,毁在我自己生养的败家子手上!”   吴铭赞许的点头,再道:“其实另有一件事情,主人也该考虑一下了。”   “何事?”   吴铭小声道:“主人年方而立就已经在着手为国家培养新的人才,并放眼家族和子嗣的将来,这是好事。但是这个国家和薛氏家族的命运,何尝不与皇朝的继承人息息相关?”   薛绍眼睛一亮,“大师是建议我,在皇族当中提前物色合适的人选,去亲近和培养?”   吴铭点头。   薛绍沉思了片刻,郑重的点了点头,“多谢大师建言。等打完这一仗回去,我会与公主仔细商议,认真定夺。”   吴铭欣慰的点头微笑。   薛绍眨了眨眼睛,“大师,秦破虏走了我身边没了随身书吏,就请大师留下吧?”   “愿为主人效劳。”吴铭抱拳应了一诺,说道:“另外贫僧建议,等大军抵达洮州驻扎下来之后,主人还是将月奴唤到身边伺候为上。她毕竟是女儿之身,混杂在众军当中多有不便。”   “好,就依大师。”薛绍应承了下来。   月奴在一旁喜不自胜眉飞色舞。   “就知道傻乐。”薛绍笑道,“想儿子吗?”   “想!”月奴说道,“做梦都想!”   薛绍说道:“那你还跟来?”   “儿子在家我能放心。你出征在外的,我却不放心。”月奴直撇嘴,“那些个军汉一个个粗手粗脚的,哪会伺候人?等到了洮州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可千万不能瘦了!”   薛绍呵呵直笑,转头看了看吴铭,心说我怎么觉得这次吴铭特意带你一起前来随军,是另有想法呢? 第0988章 太白之战   大军终于抵达洮州,薛绍顾不得腰背伤势有所复发疼痛难忍,第一时间来到罗素汗山亲自堪察地形。   此山位于洮州城面西北方向,并不特别高大也不十分险峻,却是洮州座城池的一道重要的天然军事屏障,也是噶尔钦陵是兵出青海剑指临洮的必经之路。   薛绍在山里穿了三天三夜几乎就没怎么睡过觉,然后在几个重要的通道和隘口分别留下了将军和士卒,让他们严格按照自己设计的方案去屯兵布阵。前前后后薛绍一共设下了七道营寨与关卡,充分的利用了地理的优势去阻拦敌人的骑兵部队。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薛绍才进了洮州城。娄师德正在组织人手加固城墙深挖护池河,并按薛绍下达的将令在疏散洮州治下所有城镇和乡村的百姓,派军队护送他们向东南方向迁徙去往灵州,让狄仁杰代为安置。田里所有的庄稼无论是否已经成熟的都在被军士收割。就连长在野地里的牧草也没放过,能割的就割走,割不走的一把火全烧了。   每个营寨和各个城池的军事据点都在深挖井渠贮藏清水,所有的牲畜能宰杀的全部宰杀了都给晾成肉干。薛绍还下达了命令,即日起军全上下励行节俭,尽可能的节约每一滴粮食并尽可能的多攒军粮,做好打长期困守的鏖战准备。   十几万人开足了马力,在罗素汗山到洮州一线数里十地界忙了个热火朝天。   周军的动向情报,源源不断的送到噶尔钦陵手上。经过这么多天的修整,他的军队也歇养得差不多,粮草该到的也都到了。   吐蕃大军终于走出了青海湖,朝洮州进发而来。在听到了薛绍的动静之后噶尔钦陵很谨慎,他非但没有马上挥引大军冲杀而来,还悄悄的先行一步亲临罗素汗山,现场查探了一番薛绍布下的营垒。   深夜,噶尔钦陵隐藏在漆黑的密林当中,远远的看着薛绍的第一道防线,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的火把与篝火。坚持到天明之后,他又看到了营寨当中一队又一队往来行走的军卒,和布列得整整齐齐的营房的和战旗。   噶尔钦陵看了许久,表情凝重的说了一个字,“回!”   此时,薛绍正在洮州城中听郭安回报吐蕃大军的动向。他们已经师出青海快速朝罗素汗山杀奔而来。初步估算,他们足有十万铁骑。以他们的行军速度,最迟后天就能正式对我军营盘发动攻击。   “来得好快!”薛绍拧了拧眉,噶尔钦陵麾下的吐蕃骑兵的机动性,远胜突厥骑兵!   娄师德说道:“薛帅,我军依凭山险于隘路设阻,或可事半功倍。但这样一来,我军的军力也被分散化薄。是否会有被噶尔钦陵各个击破的可能?”   “是有这个可能。”薛绍说道,“但准确的说,是逐层击破,而不是各个击破。”   娄师德问道:“还请薛帅赐教,这有何区别?”   “区别就在于,噶尔钦陵不可能同时去攻打我的七个营盘。而我的七个阵地,却可以往来呼应相互救互。”薛绍说道,“假使噶尔钦陵击破了我的第一道防线,我的人完全可以退守到第二道防线。依次类推,噶尔钦陵想要打到洮州城下,他先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原来如此……”娄师德点了点头,“这就如同是,一个人身穿了七层皮甲。”   “对。”薛绍笑着点了点头,“兵法有云,合则强分则弱,但我这次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我宁愿把我的人马分成七部让噶尔钦陵去打七次,也不愿意在一战之中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逐层消耗,处处拖延,这个战术我赞同。”娄师德深以为然的点头。   薛绍对娄师德拱了拱手,“时间仓促,我都没有来得及进城与副帅商议就自行定夺了。还请娄公莫要见怪!”   “薛帅说哪里话?”娄师德连忙起身抱拳拜道,“这是你的军队,你的战争。娄某遇事只作参谋,事无大小,薛帅只管定夺便是!”   “娄公宽宏大量,薛某感激不尽!”   娄师德欣慰的点头微笑,心说世上拥有才华的人并不在少数,但能像薛绍这样既有才华又能服人的,还真是不多。别的不说,眼下若是换作王孝杰挂帅,他哪会有这样的好脸色给我看?我又哪敢在他在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午时过后,噶尔钦陵回到了自己的帅营。不及用饭,他马上如今众将议事。   这是两军即将打响的第一战,噶尔钦陵十分重视,众将也不敢怠慢。噶尔钦陵叫侍从搬来两个大盆用水糊好了稀泥,然后摊开一块大案板。凭着记忆,噶尔钦陵用这些稀泥在案板上,大致摆出了薛绍第一道防线的营垒布置图。   “众将,可曾有人认得此阵?”噶尔钦陵满手泥巴的指着众将问道。   “父帅,孩儿认得!”论弓仁上前一步,说道,“这是中原兵法当中的太白营图阵!”   “讲解。”噶尔钦陵也不废话,把手伸进了侍从担来的水盆当中,洗手去了。   “是!”论弓仁应了一诺,对众将说道:“太白营图阵,参七星伐三星,连体十星,为十将军。一将一千人,十将一万人。每千人守地一万六千尺。十位八门,地主居坎,和德居艮,高丛居震……四仲为开门,四维为阖门!”   “太啰嗦了!”噶尔钦陵不满的喝斥了一声,“挑紧要的讲!”   “是!”论弓仁也发觉到自己似乎有些卖弄之嫌了,因为这些高原上土生土长的将军们,很少有人识得中原的兵法,在场大多数人都已是满头雾水不知所云。   思忖了片刻,论弓仁简明扼要地说道:“父帅,众位将军,周军这一营垒中营两千人为左右决胜军,守营大将亲率五百人坐镇景门指挥作战是为全营之枢纽。我军只要能够压制九方七门,突破中营再强攻景门,便可大破敌阵!”   “这有何难?我去!”众将马上大叫起来。   “说得轻巧。”噶尔钦陵淡淡的道,“我与唐军交战三十年,第一次见到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率领一群半月前还在种地的农民,把一个太白营图阵打造得如此严整,几乎每一处山势的地利都被充分的利用了起来。薛绍不简单,或者说辅佐于他的人并不简单。你们要是敢轻敌,迟早死在他手上!”   论弓仁和众将都不叫嚣了。   “弓仁!”噶尔钦陵声音一沉,“这第一仗,你去打!倘若输了,提头来见!”   “是!”论弓仁大声应诺。   众将心中一凛无不肃然,噶尔钦陵第一战就派出了麾下的首席大将和亲生儿子出战,并且下达了非胜不可的死命令,这真是太罕见了!   次日清晨,吐蕃大军对周军的阵营发动了第一次攻击。   把守这处阵营的,是虎师旧将曹仁师。薛绍因为他曾经追随王孝杰与吐蕃交战过,经验丰富,于是特意点他出征。此次将第一道防线交给了他,也足以示出了薛绍对他的器重。   曹仁师并非薛绍的旧部,此次却能被薛绍点名看中心中也是一阵惊喜。得知薛绍要让他把守第一道营盘他更是激动万分,早已卯足了力气要大干一场。   吐蕃大军约有万余骑来攻,气势十分凶猛。虽然他们和突厥大军一样都以骑兵见长,但吐蕃军队的一个特点就在于,他们上马能战,下了马也很不含糊。噶尔钦陵用兵三十年,把各国尤其是中原王朝的用兵特点都给吃透了。他知道骑兵的弱项就在于攻城,于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致力改善。时至今日,吐蕃的骑兵面临城池攻防战再也不会束手无策,他们的骑兵下马即刻变步兵,搬起攻城兵器就敢驾轻就熟的就上前来攻城了。   如果不是因为早与吐蕃多次交战,曹仁师还真会被吓一跳。   罗素汗山下,顿时一片喊杀震天金鼓齐鸣。两军斥侯不停的向后方主帅汇报战况。   薛绍坐镇洮州城中,心里多少有一点紧张。这还是自己第一次与吐蕃人交战,偏就遇到了噶尔钦陵这样的当世战神。虽然对方的十万兵马比自己手下的兵力还要略少,但那是噶尔钦陵治军三十年打造的王牌铁军。自己虽然拥兵十五万,加上民夫劳力不下二十万之众,但仅有五万洛水大军的战力值得信赖。   其实,就算是这五万洛水大军,他们也很久没有打过真正的硬仗了。上次他们倒是随军远征打到了黑沙,但真正给他们上阵搏杀的机会并不多。往前历数,他们还是七八年前收复丰州的时候,和突厥大军打过一场硬仗。   表面看来,十五万周军的兵力远胜吐蕃十万铁骑。但薛绍的心里比谁都清楚,眼下自己手下的这一支人马,含金量其实是很低的。和噶尔钦陵麾下百战不殆的十万铁骑比起来,自己真实的战力总和,可能还不到他的一半。   事实证明,薛绍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曹仁师的营盘仅仅守住了三天,就被彪悍的论弓仁给攻破了!   好在薛绍早给曹仁师安排好了后路,并派出了薛楚主率领跳荡军前去接应撤退。因此曹仁师虽是丢了营寨,但本部一万人马还能剩了一半撤退到第二道防线。   曹仁师羞愧难当,脱去了军服赤着上身将自己绑了起来,跪到薛绍面前来请死。   “曹将军已经尽力并无半点犯错之处。胜败兵家常事,曹将军无罪!”   薛绍连忙扶起了曹仁师,并亲自斩断了他身上的绳索,取下了自己的披风给他穿上。然后叫扈从取来了酒水饮食给他压惊,并问他详细战况。   此刻,论弓仁已经将吐蕃的大旗插到了第一道营盘的上方,然后派人回去向他的父帅报捷。   吐蕃营中一片欢腾。噶尔钦陵却只是淡然一笑,“三天,打得太久!”   直到深夜,薛绍和娄师德仍在和曹仁师一起商谈战事。   “薛帅,就让娄某去守第二道防线!”娄师德主动请命。   “不!”薛绍果断一摆手,“曹仁师,还是你去!”   “啊?”曹仁师直接愣了,“薛帅,属下败军之将……”   “难道你不想重振雄风一血前耻?”   “属下去!” 第0989章 血的教训   仅仅隔了一天,噶尔钦陵决定再次派兵前来攻打薛绍的第二道防线。   在出兵之前,噶尔钦陵亲自为众将解析敌情,他说道:“薛绍大胆,居然敢把同样的军阵摆上两次。他的第二道防线,仍是太白营图阵。”   此言有一出,有人惊愕有人冷笑。论弓仁说道:“父帅,同为太白营图阵,这第二阵有何不同?”   “问得好。”噶尔钦陵难得表露了一丝赞许之情,说道:“对方用出同样的阵法,甚至连守将曹仁师都还是一样,但地理不同就是大异。相比于前一个营寨,薛绍设下的第二道关卡山势更徒地形更加险要。他依凭山势修起了两丈高的大隘有如中原大镇的城墙,大隘周围的树木都已砍尽,关隘之上铺了半尺厚的河泥,火攻已是对他无效。中原军队向来擅长守城,曹仁师光是依凭这道关隘就可以大展拳脚。而我军的骑兵在这样的关隘面前,将会全无优势可言。到时,这必将会是演变成一场惨烈的城池攻守战!”   “父帅,孩儿请命出战!”论弓仁斗志昂扬的出班请命。   噶尔钦陵沉吟了片刻,“我给你加派两千弓弩手,你要尽快抢占敌军大隘两侧的山地至高点,居高临下用强弓硬弩对敌军展开打击。如此,方有破阵之胜算!”   “是!”   这一次的战事,在黎明打响。   论弓仁麾下的两千弓弩手,弃了战马化为步兵,趁着黑摸上了大隘两侧的山峦。曹仁师倒是早有防备在此设下了防御据点,但因为准备的时间实在太过仓促,他所占据的地利优势实在有限,提前预备的滚木炮石也十分稀少。在最初对敌人形成了一阵强有力的压制之后,这场偷袭战就演变成了遭遇战。   两侧山峦的战斗打响同时,论弓仁也对关隘展开了猛攻。这一次他吃到了不小的苦头,因为在关隘之前曹仁师挖下了很多的陷马坑,里面埋了许多的铁菱蒺藜,凡是踩了进去的人和马不死即废。待到吐蕃人攻到关隘前时,漫天的箭簇如同雨下,未到城前就已死伤一片。很多苇草编成的“燕尾炬”被点燃了从大隘上扔下来,窄小的山道顿时大火弥漫不得通行。抛石车掀起一堆堆比人头还大的巨石,轰轰的往下砸。   论弓仁攻了这一波,几乎连大隘的城头都没摸到边,就不得不暂时退了回去。   薛绍带着郭安、吴铭及月奴等数名亲卫,登上了稍远处的一个山峦之巅,用自制的望远镜,全程观看了这场战斗。   看到论弓仁撤兵时,薛绍一直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退了,退了!”月奴远远的看着如是蚁群的敌人退走,发出惊喜的叫喊。   吴铭说道:“曹仁师吃一堑长一智,没有再让吐蕃人轻易靠近营盘。当然,此处的地利优势至关重要。”   薛绍没有说话,而是再次架起了望远镜看到两侧的山头,说道:“攻城暂止,但两侧山头上的战斗正是水深火热。噶尔钦陵果然老辣,他知道这样的关隘想要正面硬取实在难度太大,于是寻求从侧翼打开突破口。现在,他的人马正在全力抢夺制高点。一旦成功,大隘的地理优势将不复存在。我军反倒要受到敌人居高临下的箭弩打击。”   “曹仁师应该不会忽视,那样的致命之处吧?”吴铭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他是一位有经验的将军,不会犯这种致命的错误。但问题就在于,他能否守住制高点了。”   郭安忙道:“薛帅,是否下令派兵驰援?”   “不。”薛绍声音一沉,“就算第二道防线沦陷了,我还有后面的五道。我们不能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更不能让噶尔钦陵牵着我们的鼻子走。现下,各部兵马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我们的整个防守体系才不会乱。真到了必要的时候,跳荡军会有所行动的。”   “是!”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再次架起了望远镜观望,心说:曹仁师你别怪我狠心。不是我不肯援助于你,是战争就肯定会有伤亡。身为主帅,我只能放眼大局!   四天过去了,论弓仁还没能攻克周军的第二道防线。大隘前尸血累累烟火弥漫,有如人间地狱。两侧的山峦之上更是随处可见阵亡的尸体,双方打得胶着难舍难分。   曹仁师派副将回城求见薛绍,请求援兵。薛绍没有派给曹仁师援兵,却给出了一道命令:实在守不住了就撤,跳荡军会来接应!   论弓仁被噶尔钦陵叫了回去当众怒骂了一顿,差点被他这位严厉的父亲斩于帐前。最终,噶尔钦陵给论弓仁加派了五百弓弩手,命他三天之内务必夺下第二关。否则就不用回来了!   战斗再次打响,比上次更加激烈。曹仁师虽然有了后路,但他根本不想再次败退回去,于是豁出了老命守死城关,甚至亲自上了城头搬起炮石怒砸敌军。   论弓仁也是没了退路,他让副将率军攻打关隘,亲自率领弓弩手和自己的亲勋铁前卫来攻取山顶。   这一仗,几乎是打了三天三夜没有停歇。   最终曹仁师被薛楚玉拽下了城头,带着残兵撤到了第三道防线后面。论弓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打下了第二关。   曹仁师一身是伤的来到薛绍面前,跪地大哭而不起。这一仗,他几乎打光了麾下的所有部队。   “曹将军面对强敌困守绝境还能把仗打成这样,已是万中无一的奇迹。”薛绍连忙劝慰他,“将军不要太过伤感,你非但无过还有功劳。”   “曹某所求,岂是一己之功?”曹仁师泣不成声,“八千将士,几乎死了个尽绝啊!!”   “战争,哪有不死人的呢?论弓仁的伤亡,一点都不比你少。”薛绍说道,“对比起上一阵来,我军已是进步极大。你难道就没发现这其中的变化吗?”   曹仁师止住了哭泣,点了点头,说道:“上一次,我三天就被论弓仁攻破了营垒,四五千兵马顷刻之间灰飞烟灭,而他的损失恐怕还不足千人。”   “这就叫,此消彼涨。”薛绍用微笑来安慰曹仁师,说道:“我马上就将全军大将都召集而来,听曹将军详细的说一说此战的经过,和一切心德体会。这花费了上万条人命换来的战斗经验,我们必须全都学会!”   曹仁师点了点头,到这时总算才明白了薛绍的用意——他是在用死亡和鲜血去换取战争的经验和教训。这听起来很残忍,但却是战场上反败为胜的不二法门。   薛绍心中的思路更是清晰,面对噶尔钦陵这样的强敌,不先交上一点“学费”是不可能找到战胜他的法门的。用一句老话来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只有输得起的人,才赢得起!   “来人!”薛绍大喝一声,“先给曹将军治伤,好酒好菜只管搬来。我要亲自给曹将军把盏!”   薛绍的帅营里开起了一起特别的宴会,为战败者曹仁师庆功。没人对败军之战曹仁师表达出半点的不敬,相反,包括薛绍和娄师德在内,所有的将军都化身为“学生”,耐心又谦虚的听起了曹仁师讲课。薛绍还叫三名书令使从旁记室,把今天所有的事情和会议的内容都记了下来。   这样的经验和教训,本身就是最实用的兵法。   这场宴会,一开就是一整夜。   与此同时,噶尔钦陵的帅营里也是一片沉重肃穆的气氛。他们非但没有了上次攻下第一阵的欢快和喜悦,反而个个心情沉重如同打了败仗。   “这就是败仗!”噶尔钦陵指着他的儿子,须发皆张的怒气训斥,“小小的一个山地营盘打了整整七天,死伤数千精锐方才勉强拿下。对方还只是薛绍麾下的一员普通将佐,所率兵马也是参差不齐多半是河陇投军的农夫。论弓仁,此战之败你负全责!”   “是……”论弓仁死气沉沉的应了一诺。   “来人!”噶尔钦陵大喝一声。   马上就有几名帅帐侍卫冲了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扒去了论弓仁身上的战铠军袍将他剥了个精光,然后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拴在额头盖在了他的脸上。   “推出去,游遍全营以示其辱!”噶尔钦陵沉声下令。   论弓仁马上就被拖了出去。   在脸上挂上狐狸尾巴游行示众,在吐蕃人看来这是对战败者最恶毒的惩罚。相比之下,他们甚至愿意被处死。论弓仁身为首席大将和噶尔钦陵的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其他的将军全都大气不敢出,个个噤若寒蝉。   噶尔钦陵指着众将,怒声道:“本帅早就告诫过你们,不要轻敌、不要轻敌!现在你们都看到了,前后短短相隔不到十日,薛绍的军队就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巨大变化。他在不断的变强,而我们还在骄横轻浮夜郎自大!照此下去再过十日,本帅的人头都要落到薛绍的手上了!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无人敢吭半声,甚至没人敢于乱动一分。   “嘭!”   一声巨响,噶尔钦陵一拳下几乎将一整张厚实的梨木大桌都给震塌了。   他厉声道:“谁敢去打第三阵?!”   “我!”   所有的吐蕃将军,全都站了起来。 第0990章 猛虎与刺猬   噶尔钦陵发狠心了。他派出了六位大将轮番出战,对薛绍的防御工事发动了更为强劲和猛烈的攻势。   薛绍这边也是调兵遣将轮番上阵,独孤讳之、沙咤忠义、曹仁师轮番上阵,最后娄师德都亲自披挂登上了战场。   罗素汗山下激战不止,烽火连天。   半月之内,噶尔钦陵连破了薛绍三道防线!   这看起来,是吐蕃人在节节大胜,薛绍一再溃败。但实际上,只有亲自参加了战争的人才心中有数,吐蕃人在不断的胜利,士气反倒越来越萎靡。每攻打一道新的关卡,他们就会感觉到一份新的艰难。   反观薛绍这边,虽然一个又一个的营垒在被击破,士卒的损失也比吐蕃的要惨重,但是他们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有信心。整支军队就像是一个虚胖的人通过运动煅炼减去了身上的肥肉,身体是不如以前硕大了,但体力、速度、敏捷和力量各方面都在稳步上扬,整体素质上了一个大台阶。   到此时,战争已经进行了一个月的时间。   薛绍已经损兵两万余,但万幸的是主要的将领都没有折损。噶尔钦陵这边损兵约在一万多,元气虽然没有大伤,但他面临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历来吐蕃出兵作战,军队的补给大半要靠战争带来的劫掠。他们的本土在千里之外的高原,依靠本国的后勤来充为补给不是不可能,但成本太大收效太低。此次噶尔钦陵师出青海,那里是他们的一个长期军事驻地,虽有部分存粮,但远远不足以长期给噶尔钦陵十万铁骑提供补给。   人是只有十万,但战马却不止二十万。一匹马的食量相当于六名军士,高原上有多少青稞能让噶尔钦陵这么狠吃狠嚼呢?   所以仗打了一个月噶尔钦陵虽是连胜了五阵,却发现后军送来的粮草越来越少,越来越慢了。军中的粮草供应因此日见紧张。举目四下一看,方圆百里之内一个大周子民也没有,四条腿的只有他们自己的战马,田野之中还没成熟的农作物都已被收割或是焚毁,就连野水鱼塘都被投了毒。   薛绍刚到洮州,马上开始挖坑筑工事,同时还悄悄的挖了一个更大的坑给噶尔钦陵来跳——坚壁清野!   噶尔钦陵意识到,这回真是遇上了一个难缠的对手。两军对垒正面作战,薛绍或许是远不如己方。但这小子心思缜密又沉得住气,他一来就抱定了“死守鏖战”的决心,充分利用了本土作战的一切优势,用拖延战术不停的消耗己军、恶心己军。与其同时,他还在不停的积累作战经验。他麾下的将军越来越有信心,他麾下的那些泥腿子士兵越来越骁勇。他的整支军队,越打越成熟、越打越坚韧!   与此同时,噶尔钦陵发现自己的麾下却是越打越急躁,越打越没底。   因为一直以来,噶尔钦陵率军出征,没有不是手到擒来风光大胜的。但这次他们却像是一只饥饿的猛虎遇到一只抱头死守的刺猬,越急越咬不到肉,越咬不到肉越愤怒。这一急一怒之间,自己的嘴上和爪子上就已经不知不觉被扎满了毒刺。短时间内虽不足以致命,但奇痛奇痒十分难受。   更无法忍受的是,百兽之王的威严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为轻蔑的挑衅。   “薛绍太恶心人了!”被游行示辱之后的论弓仁,消沉了数日之后,也忍不住在他父亲面前抱怨起来,“他只会龟缩死守,并不与我交战!这层层关隘打下来,我军锐气渐渐消堕,粮草也是日见吃紧。这样的战争,何时是个头?”   噶尔钦陵眉宇微沉,“事已至此,只能一鼓作气拿下临洮,再作寻思。”   论弓仁和吐蕃众将也只能赞成。因为此战不同以往,吐蕃大军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只能取胜不能失败。   这不是一场领土之争的战争,更不是一场为劫掠而来的战争。这是噶尔钦陵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和家族利益,而发动的一场以报负大周为名义的“私人战争”。如果仗打到一半无功而返,整个噶尔家族都有可能从此全面失势。   没有退路的噶尔钦陵,决定亲自率军上阵,对薛绍的第六道防线发起攻势。   薛绍的第六道防线其实就是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因为第七道防线就是他的洮州城池了。所以,这道防线是他整个防守体系当中最为重要也最为牢固的一环。前面五道防线打下来,最让吐蕃军队感觉吃力的是第二道防线。但是和这第六道防线相比,那根本就是小孩子玩泥巴的游戏。   前面的战争每天在打,薛绍的第六道防线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施工。他甚至挖通了一条河道引来了宽逾两丈的激流,让它横亘在自己的防御工事之前。高大的夯土城墙上面建了无数的土木箭塔,布置了无数的弩车和抛石车。一整片山几乎都被他砍成了秃头,山上的树木和石头全都成了他的守城器械。   这一次薛绍亲自上了阵,率领众将全军死守第六道防线。   噶尔钦陵花了三天的时间细细堪察薛绍的这一道防御工事,然后他的心都凉了半截。   想要打下这道防御工事,难度甚至高于打下一座军事重镇。   “这小子太能挖坑了!”噶尔钦陵简直无语,“他究竟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盗墓的?”   事已至此噶尔钦陵别无选择,只能硬起头皮前来攻关。   薛绍站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用望远镜观看吐蕃人攻城的动向。   噶尔钦陵的部队还真是与众不同,骑战是他们最大的优势,步战攻城也不弱,现在他们居然还搬出了牛皮筏,企图派谴“突击队员”游过激流架设桥梁。   薛绍就冷笑了起来。   上百名吐蕃士兵划着牛皮筏涉水而来,行将过半,他们的牛皮筏子突然就被河底的利物给扎破了。很多人翻船落水被激流冲去,顿时声声惨叫而起,河水一片泛红。   原来,薛绍早在河底倒栽了很多削尖的竹竿,却用简单的竹片弹簧机关压制着。只等吐蕃人前来渡水,河岸对面只需要一个人拉动机簧,所有的竹刺就立刻全都倒竖了起来。   这些竹刺密密麻麻有如针板,吐蕃人的牛皮筏无不刺穿,士兵大多被钉穿而死。   “薛绍小儿!”噶尔钦陵愤怒的指着对岸怒骂,“待我活捉了你,定要生食你肉,饮尽你血!”   对面的大周军士摇起了大旗,用旗语对噶尔钦陵发出了羞辱,用“泥腿子”擅长的大骂回击了噶尔钦陵的愤怒。   渡河失败,噶尔钦陵暂时回军。   生平第一次,噶尔钦陵有了一种心不从心之感。   行军打仗,噶尔钦陵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一场大胜,也很难让他喜笑颜开。在所有的部下看来,他就是一个不苟言笑极富威严的统帅。   但是现在,他格外的愤怒。   而这样的愤怒,恰是来源于他的无助。   论弓仁不敢轻易在他父亲面前胡言乱语了,他和几位大将商议了一阵之后,再来向他的父帅建议,说洮州这里已经坚壁清野,纵然打了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收获。眼下薛绍的防线又固若金汤,我军何不暂弃薛绍转攻河西?灵州大都督府那边的兵员已被薛绍抽空,已然无力再战。我军若去,至少还能收获一批补给。   噶尔钦陵知道,这条建议其实不错,但也有很大风险。   于是他说道:“灵州大都督府的兵员虽然已被薛绍抽空,但河源黑齿常之近在灵州咫尺。如果我军弃走临洮转攻河西,必然遭遇黑齿常之的迎头痛击。到时薛绍反攻而来与黑齿常之对我军形成前后夹击,如之奈何?”   论弓仁显然也是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再道:“不如父帅分一支人马给我,让我去灵州走上一趟。若有收获,马上回来。若是遇到黑齿常之,也马上回来。”   噶尔钦陵寻思了片刻,“就给你一万骑!”   论弓仁趁夜率兵而出,飞马杀向灵州大都督府。   这一路过去,论弓仁入眼所见全是荒凉,哪里还能见到半个活人?薛绍的坚壁清野从洮州到灵州,数百里地界寸草不生人烟全无。   论弓仁恨了个牙痒痒,一路杀奔到了灵州大都督府城下。   不料灵州早有防备,城头之上旌旗遍布兵弋似雪。密密麻麻的弩车和弓箭手,看得论弓仁心里一阵直发麻。   “灵州哪来的这些兵马?”论弓仁惊讶不已。   这时,一个黑塔般的巨汉站到了女墙边,身边有两名小卒扛着一竿一人多高的大狼牙棒,身后竖起一面“李”字大旗。   “李姓的将军,却是哪位?”论弓仁不由得愕然,中原姓李的将军实在太多了。   “城下的吐蕃小儿听着!”黑塔般的巨汉,声如巨雷地吼道,“我是你爷爷,李铁狮!”   “李铁狮,什么玩艺儿?”论弓仁满头雾水,没听说过。   “爷爷还有一个名字,叫牛奔!”巨汉大吼道,“朔方军大将是也!”   论弓仁恍然而悟,原来是他!薛绍曾经在朔方培养起来的一员大将,据说极其勇猛! 第0991章 千万不要吐血   看到严阵以待的灵州城池,吐蕃的士兵都有些气馁了。   牛奔却在大声叫道:“吐蕃小儿,你们运气倒好!要不是爷爷前段时间去了丰州贺兰一带征发拓羯兵马,现在你们一个个全都成了爷爷的马下亡魂!识相的赶紧上来送死,别惹怒了爷爷亲下城头,去砍你狗头!”   “莽夫狂妄!!”论弓仁,拍马就要冲上。   左右将佐急忙将他拦住,“少将军,灵州城池坚固我们又没带攻城器具,现下不宜交战!”   “呸!!”   论弓仁怒啐了一口,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城头上,狄仁杰呵呵直笑,“李将军这一手激将法,使得很妙。”   “大都督错赞了,俺才不懂什么激将法。”牛奔咧嘴笑道,“俺就是想要骂他,气他。看到他气得满脸发绿,我这心里就能痛快!”   “哈哈哈!”灵州城头上的大周士兵,轰堂大笑。   “气煞我也!!”   论弓仁几乎是三尸神炸跳。   “少将军,周军竖壁清野,灵州防备森严。我军难有所图。”左右无可奈何的劝论弓仁,“不如,撤吧?”   论弓仁咬得牙齿骨骨作响,猛然抬起刀来,愤怒的指着城头上的牛奔。   “你拿个破刀,指个屁啊!”牛奔大叫道,“有本事,你上来打我啊?”   城头上又是一阵爆笑。   “你!……你个山野村夫,无知狂徒!!”论弓仁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时有个妖冶无比的红衣女人露出了头来,笑咯咯的道:“城下这位将军好生英俊,可有胆量上到城头来,与贱妾小酌三杯?”   牛奔一把将那个女人抱到了怀里,哈哈的大笑,“吐蕃小儿,你要是能打上城来,连我这臭婆娘都一并归你!”   “又蠢又臭的大野牛,有你这么对待自己妻子的吗?”   “说说而已嘛!那小子孬种一个,打不上来的!”   “来,嘴一个!”   “唔……嘛!”   城头之上再度发出爆笑。狄仁杰避过了脸去有些不忍直视,但也是一阵暗自发笑。   “你、你们!……”论弓仁这下真是脸都气白了。   “少将军,撤吧!”   左右将佐连忙拉起了论弓仁的战马,调头而去。   灵州的城头之上,一片大笑还响起了锣鼓,像是在欢送吐蕃大军的离去。   论弓仁仰天长叹了一阵,蓦然感觉一阵浑身发软,仿佛心底的最后一丝力量都被抽空而去了。   回到本营,论弓仁只能跪在了他父亲面前去请罪。   “罢了,预料之中的事情。”这次噶尔钦陵倒是没有怪罪于他,而是淡淡的道,“薛绍心思缜密,狄仁杰更非等闲,何来许多的空子给你去钻?”   “哎……”论弓仁慢慢了起了身来,只能叹息。   “叹什么气!”噶尔钦陵怒斥了一声,说道,“薛绍是周朝的驸马与军国重臣,还是他们军队的至高统帅。我军若能打下临洮将其杀死或是生擒,远胜于拿下十个灵州大都督府!”   “父帅所言即是!”论弓仁强作振奋,“孩儿再次请命出战,攻打周军营垒!”   “不忙急。”噶尔钦陵挥了一下手,说道:“薛绍的这道防线修筑得严整又恶毒,我军如果强行攻打,伤亡将会十分惨重。稍待时日,我们需要重型攻城器械前来助战!”   几日后,薛绍营中。   郭安来报,说吐蕃军中正在大肆砍山伐木打造劲弩炮车,是为大举攻城做准备。   薛绍马上将众将召集而来,对他们说道:“论钦陵正在打造重型攻城器械,准备对我军的第六道防线发起总攻。我下令,副帅娄师德与大将曹仁师、独孤讳之、沙咤忠义共率主力大军,携辎重民夫撤离临洮,退往凉州。本帅亲自坐镇留守第六道防线,为你们殿后。”   “薛帅,不可!”娄师德惊道,“哪有部将先撤,主帅殿后的道理?娄某请命留守防线,为全军殿后!”   “不。”薛绍挥了一下手,表情轻松的淡然道,“娄公放心,我不是在逞匹夫之勇。我率中军越骑与跳荡军留守防线,能守几日便守几日。守不下了我就会撤。到时我的骑兵可以逃得很快,你们大可不必担忧我的安危。但是娄公你们去了凉州之后,要尽快部署防务以备敌人追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听薛绍这么一说娄师德才算是放了心,和众将一同领诺。   “郭安,你的斥侯也可以撤过河来了。”薛绍道,“战场即将转移,你改向凉州一带提前去撤网!”   “是!”   当夜,娄师德与众将就率领大部分的人马,带上了绝大多数的粮草和辎重,悄然撤离了临洮望凉州而去。   薛绍仅带了一万人骑留守第六道防线。   其实驻守这样的防御工事,用不着太多的兵马。依凭地利和守城工具,那真叫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薛绍都只派段锋率领了三千人驻守防线,其他人都在营中养精蓄锐喂养战马,随时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数日后,噶尔钦陵的大军再次发动了攻势。   一排弩车射出了带钉头的粗大绳索钉在了对岸,然后噶尔钦陵派出了勇士攀着绳索冒着对面的箭雨过河,将绳索打牢再铺就木板。薛绍就叫人用抛石车扔下带火的油脂草球,烧他的绳索和木板。   与此同时,噶尔钦陵那边的抛石车也发动了,巨大的石头砸上了薛绍的防御工事,威胁不小。   双方你来我往打得惨烈,光是这渡河抢滩之战就打了三天三夜。噶尔钦陵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总算才架起了两条浮桥,将一批勇悍的敢死队员送过了河来。   又经过了几天的血战,噶尔钦陵这边才总算有了几个人爬上了薛绍的阵地。但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没能给薛绍的防御工事构成太大的威胁。   两丈宽的河流里,吐蕃人的尸体几乎快要阻塞了河道。他们砍下很多大树压着尸体横于河上,再在树上铺就木板让骑兵杀过了河来。   这时,薛绍果断放弃了阵地,一溜烟就撤了。   费尽心力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噶尔钦陵总算击破了这道防线。他再派大将率军去攻打洮州城,却发现这里城门大开毫无防守。   吐蕃大将率军入城查看,发现整个洮州城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别说是活人,就连活的老鼠都难见到一只。吐蕃的士兵又累又饿,大将便叫他们就地占了民宅和军营去烧火做饭,同时派人给噶尔钦陵回报军情。   可是报信的斥侯都还没有走出城池,听就到四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整个城池都颤抖了起来。   薛绍预先埋在城中各处的大炸雷,被烧火造饭的吐蕃军士引爆了!   一时间,满城巨响连连伴随着冲天的黑烟和火光,有如妖魔现世,将整座城池变成了人间炼狱!   还在河岸对面的噶尔钦陵,都被惊呆了。他远远看着洮州城中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黑烟,表情久久凝住,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很久,噶尔钦陵也只能遥指洮州怒骂了一句——   “薛绍小儿!!”   他想起了一件,本该被他牢牢记住,偏偏又被遗忘了的旧事。当年银川之战,薛绍就是用这股“神奇”的妖魔之力,以少击寡大败了突厥叶护咄悉匐的数万大军。   交战之初,噶尔钦陵还处处小心的提防,生怕薛绍故伎重施。可是随着战事的进程,他的注意力渐渐都落在了薛绍的阵法、防线和自己日渐空虚的粮草这些东西上面。   不料今日,就在噶尔钦陵大破了薛绍的七道防线,稍稍才心宽了半分的时刻,薛绍突然故技重施,冷不丁的就让噶尔钦陵栽了个跟头。   “麻痹!”   “大意!”   “我怎该犯下这样愚蠢的错误?!”   虽然大炸雷造成的伤亡不是十分惨重,但噶尔钦陵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和挫败感。   此刻,薛绍已经率领麾下骑兵跑到了百里开外。前方一路人马前来接应,领头的将领是被贬到凉州充作了司马的前羽林大将军张虔勖。   张虔勖见了薛绍十分的激动,下马跪拜在地,“张某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有机会再见薛公,并与薛公并肩为战!”   薛绍下马将他扶起,笑道:“张将军,这就叫缘份!”   张虔勖非常欣喜的大笑,然后再次跪地对薛绍一拜。   “这是何故?”   “张某还一直未曾拜谢,薛公救命之恩!”   “快起!”薛绍将他拉了起来,说道:“你真要谢我,就留着力气多杀几个吐蕃敌军。”   “好!”张虔勖展颜一笑,上前拉住了马匹的缰绳,“请薛公上马,张某引路去凉州!”   在人们的印象当中,凉州是一座位于河走走廊上的边野古城,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多风沙而常干旱,城池残旧而破蔽,几乎就是荒凉的代名词。但是今天却有很多人,被眼前的凉州景象惊呆了。   连绵不绝的高大城墙,像山峦一样包起了一座巨大的军营。营中九宫八卦分位驻兵,处处高墙巨垒。外围箭塔林立旌旗密布,内里人马往来川流不息,被三道巨墙大隘分为四块,凉州原来的城池就在最里面那一层。   军营和城池已经连为一体。这三道巨墙大隘,俨然就是凉州城前的三道新的军事防线。   “二哥,你从哪里变来的这样一座巨大军镇?”连薛楚玉都惊呆了,“这些城墙甚至比长安的还要高。凉州一郡之地,何来这许多浑然一块的巨大石料?”   “那不是天然的石料,而是用水泥浇铸而成。”薛绍呵呵的笑,“我深信,这里的每一道防线都要比我们在洮州的第六防线,还要坚固百倍。我也衷心希望,当噶尔钦陵见到眼前这副景象的时候,千万不要吐血!” 第0992章 他是个谜   费尽功夫不惜血本终于拿下了洮州,并将薛绍的大军驱逐击走,噶尔钦陵却有一种打了大败仗的感觉。因为洮州完全就是一座空城,没有战利品没有俘虏,甚至连粮食都没有。   噶尔钦陵和众将全都知道薛绍正在率领小股人马往凉州逃遁,但他们却没有半点追击的欲望。   ——鬼知道那小子又在半道上,安排了什么特别的“惊喜”?!   洮州城里的那一场爆炸并没有炸死太多的吐蕃人,但却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中留下了阴影。   但是仗已经打到了这份上,除了夺下凉州彻底打败薛绍,噶尔钦陵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整休数日之后,吐蕃大军向凉州进发。   此刻,噶尔钦陵的心情十分复杂。薛绍无疑是一个难缠的对手,表面看来他是比较传统的中原将军,循规蹈矩用兵谨慎,精熟于兵法战阵,特别擅长于防守。同样的一个阵法面对同一个对手,他敢于连用几次并且连输几阵。光从这一点上看,薛绍非但没有出彩之处,反而还显得十分的平庸。比起曾经惨败在自己手下的薛仁贵,他真是差远了。   但最令噶尔钦陵不安的,也恰是薛绍的这种“平庸”。同样毫不出彩的战阵他是用了好几次。打来打去,他的手下也始终也就是那几个碌碌平庸的将军。但正是这毫不出彩的阵法和碌碌平庸的将军,让噶尔钦陵越打越吃力,越打越没底。   把最一件最平凡的事情重复做,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乃至于最后做到淋漓尽致,这便是“超凡”了。   “薛绍是一个很有心计,也很擅长于学习的人。”噶尔钦陵对他的儿子论弓仁说道,“他用战争当中的流血和伤亡,让自己的麾下学会战斗、熟练兵法。他在不断的失败当中,寻找击败我们的法门。我们在临洮打了七仗,他的部队越打越强,他对我们越来越了解。反过来,我们的战线在越拉越长,后勤越来越吃紧。更为要紧的是,随着战争的不断深入,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了解薛绍。他就像是一个越藏越深的谜团,随时有可能给我们来一两个意外的惊喜。”   论弓仁当然知道他父亲说的惊喜是什么,他小声道:“在得知周朝临阵换帅启用薛绍之后,孩儿曾经试图详细去了解银川之战,但无法找到太多的真相。那一战阿史那咄悉匐败得糊涂,但孩儿认为前几日洮州发生的那些怪事,很有可能就是银川之战的真相。”   噶尔钦陵点了点头,“曾经老夫以为,中原将帅万般如一,最出彩也莫过于开唐名将李药师。薛绍不过是李药师的几代徒孙,还是半道出师的贵族纨绔,能有几许真才真实?今日看来,连老夫都有些轻敌了。薛绍和所有的中原将帅都不相同,他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实难想像。”   论弓仁情不自禁的心头一紧,心说我跟随在父亲身边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到父亲这样凝重和担忧。听他口气,薛绍不是一个简单的强或者弱、天才或者庸才能够评定。   他是个——谜!   兵法云,知己彼彼百战不殆。彼此交战已有一月,血战七场死伤万人,按理说交战双方应该都很了解对方了。但是以父亲的精明老辣和经验之丰富,到现在仍然觉得薛绍是一个“谜”!   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仗再打下去,也会越加的艰难、甚至是凶险了!   思及此处,论弓仁很想劝说父亲不如暂且退兵,回去“补些功课”好生调查了解一下薛绍,另外做足准备翻身再战不迟。   但是论弓仁不敢开这个口。如果还有退兵的余地,大抵也不用自己去进言。现在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强行拉扯着数万吐蕃大军,向着不该进军的凉州进发而去。   这只大手不是薛绍。虽然争强好胜是吐蕃人的性格,但噶尔钦陵永远不会幼稚到凭借一时之意气去用兵。   这只大手来自于高原,是自噶尔家族的军政大权与赞普的王权之争的政治产物。   还有什么,能比“政治”更加扭曲军事的呢?   在进军凉州的一路上论弓仁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觉得压抑和苦闷。他禁不住想道,难道薛绍就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吗?   这真不公平!   ……   来到凉州后,薛绍终于睡上了几个囫囵觉。之前一直劳累的身体和紧张的神经,都大为放松。整个人的气色和神彩,都有了极大的恢复。   在经历了长达两千多里的苦累行军,熬过了初期两个多月的血战对垒之后,现在薛绍和他麾下的十万大军所要做的,就是以逸待劳,等噶尔钦陵到凉州来送死。   没错,就是送死!   在经历了洮州的七场攻守大战之后,薛绍现在有了充分的信心,能在凉州活活的拖死噶尔钦陵、整死噶尔钦陵。   因为吐蕃大军的战法和战力,薛绍和麾下的将士都已经充分的了解。挨了两个月的胖揍,自己已经被打结实也被打聪明,是时候揍回去了。更为重要的是,在两个月的“挨揍”期间里,薛绍一直都在隐藏实力。他的部队一直都是小批量的轮番上阵,而且多以河陇新兵为主战,目的就在于狠狠的锤炼他们,让他们尽快成长为合格的战士。   薛绍麾下的五万洛水主力大军从未一同登场,通常是少量主力老兵混编在新军当中,以老带新的去参加战斗。跳荡军这样的精锐也只是偶尔露面,充当一下战场救火员的角色。   七场大仗打得很艰苦,噶尔钦陵从未拼尽全力,薛绍也至少收起了一半的功力。但是薛绍,一直都是在用自己最弱的一环,去对抗噶尔钦陵最强的手段。   猫只会琢磨如何去捕鼠,雄狮才会思考怎么去战胜虎豹。强劲的对手,才是最好的老师。   虽然被揍得很痛,但七场大仗打完之后,薛绍麾下这支大军已然脱胎换骨,再也不惧吐蕃强敌。   再者,薛绍从扬州急奔回朝仓促引领军出击,后勤全由娄师德在长安统筹,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弄太多的火药随军而行。而且以现在的条件,这东西也实在不利于大批量的运输,尤其是长达两千多里的长途运输。万一路上下个大雨,或是被意外引爆了怎么办?   这样的事情,在严格管理的现代军旅当中都时有发生。   所以,用在洮州城里的少量火药,只是薛绍到了洮州之后,仓促之间临时配制的少量“试用品”。洮州城里的那一场大爆炸,不过是一场掩护自己撤退的烟雾弹。   尽管只是一个烟雾弹,当时如果是噶尔钦陵亲自进了洮州城,生死亦是难料。因此只能说,噶尔钦陵够谨慎,运气也够好。   真要到了决战的时候,噶尔钦陵就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这天下午,薛绍在自己的帅营住所后院,观看薛楚玉、郭安一起指点和考较秦破虏人的武艺。   秦破虏等十人在凉州呆了两个月,也就做了两个月的苦力小兵,跟着党金毗和郭大封一起日夜赶工的修筑军城。其实他们在讲武台大校场里的训练也很辛苦,但和行军在外相比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在讲武台虽然苦,但总感觉自己还是个人。但到了凉州,那是骡子都不如。   后来他们就渐渐明白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军旅生活。他们也真正理解了薛绍的那句话“死都不怕还怕苦吗?”   比起阵亡在洮州的那些人,在凉州做苦力筑城真算得上是美差一件了。   两个月下来,秦破虏这十个年轻的武举优胜者就像是脱去了几层皮,曾经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懵懂青涩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着内敛却不失锐气,如同一把把深藏在刀鞘中的利刃。   这才是军人该有的样子,这也正是薛绍想要的效果。   郭安指导秦破虏等人步战搏击与斥侯技能,薛楚玉则是指导马战与箭术。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他们两人可算是同行当中的顶尖翘楚。水平之高,不是讲武台的那些教头能比的。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所掌握的技巧会更加贴近实战。   秦破虏等人的水平本就不低,郭安和薛楚玉的指点对他们来说有如点睛之笔,能让他们迅速的更上层楼。这是薛绍将秦破虏等人推上战场的第二步,提高和巩固个人的作战技能。   看着院中精彩纷呈的比拼打斗,一直在秦破虏等人面前严苛以示的薛绍,终于面露一丝笑容。   这时吴铭走了过来,将他刚写好的一份战报给薛绍审阅。狄仁杰那边派人来问战况,说是朝廷方面想要知情。   薛绍看了一眼,行文简洁而流畅有力,是自己喜欢的那种风格。但他说道:“大师不妨直言,就说我七战七负损兵两万余,现洮州已然失陷,我军退守凉州别作后图。”   吴铭皱了皱眉,“如此直言上奏,唯恐朝野震动。”   “震他一震,也没什么不好。”薛绍颇怀深意的微然一笑,“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人一直哄着不敢听真话吗?”   “好。我马上去修改。”吴铭不再多言一口应承。看了一眼院中,他小声道:“秦破虏心无旁鹜极其专注,一身本事已非等闲,现在他所缺的只是经验。假以时日,他不难成为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   薛绍点了点头,“玉冠将军会是他的模版。”   吴铭知道薛绍的心事,小声道:“主人是想起了王昱吗?”   薛绍微微一皱眉没有答话,只在心中想道:眼前这十个小崽子都是难得的军武人才,或有一天他们当中会出现好几个恶来或是玉冠将军。但唯有王昱,才真正具备成为“帅才”的潜质……那小子,现在在干嘛呢? 第0993章 下山之猛虎   于都今山,旌旗林立战马嘶鸣,五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   骨咄禄死后突厥汗国一度内乱弱态频现,突厥北方的宿敌薛延陀部联合九姓铁勒的回纥等部,发动了一次大型的武装叛乱企图脱汗离国而自立。牙帐决定出兵征讨,并首次正式任用王昱挂帅。   这对突厥汗国来说,算得上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小可汗默棘连将象征统帅权威的狼头大纛和印剑交到王昱的手上,完成了兵权的交付。在此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会是王昱挂帅,这种事情只能让艾颜和暾欲谷来共同决定。   很少有人知道王昱挂帅的背后,究竟经历了多少激烈的斗争。牙帐里的十部屈律啜死了一个贬废两个,这就是结果。顶替上来的三位屈律啜全是阿史那族的人,也全是艾颜亲自选中的人。   人们很惊奇,为什么暾欲谷会在与艾颜的斗争当中节节败退。按理说,艾颜不可能会是他的对手。但事实就是事实,人们再如何猜测也无法改变。王昱已经率领兵马向北方出发,前去征讨反叛突厥汗国的叛军了。   艾颜和暾欲谷并肩站着,目送这一支大军走远。   “你宁愿让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也不敢娶我。”艾颜仿佛是对着眼前的空气,说道:“暾欲谷,你的确是远不如元珍。”   “或许你是对的,但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现在只想做好暾欲谷。”暾欲谷平静的道,“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默棘连,一个嫁给克拉库斯。如今婚约已定,三年后我就给他们一同举行婚礼。”   “你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会哭泣。”艾颜笑了,笑得很嘲讽,“她留给了你两块瑰宝,你却把她们用作交易的货物。”   “既然是瑰宝,就应该拿来交易。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疼爱她们。”暾欲谷仍是平静,“我让她们嫁给草原上最好的两位男子,是我这个父亲能给她们的最好礼物。”   “你曾说过,你才刚刚学会骑马的那一年,就已经爱上了我。”艾颜说道,“你还说过,总有一天你会让我死心塌地的嫁给你。但时至今日,当我主动想要嫁给你的时候,你却失去了娶我的勇气。你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暾欲谷陷入了沉默。   “不说?”艾颜冷笑,“那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了?”   “你并未死心塌地。”暾欲谷说道,“你现在想嫁的,也并不是我这个被大火毁容的男人,而是突厥汗国的暾欲谷莫贺达干。”   艾颜的眉头稍稍一紧,他比我想像的还要奸狡!   暾欲谷转身要走。   “元珍,你还是男人吗?”艾颜突然在他身后问道。   暾欲谷浑身轻轻一颤,没有停步也没有答话,走了。   艾颜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个想法渐渐成形:他绝口不提娶我之事,看来不仅仅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那一场大火,很有可能已经把他烧得不是“男人”了!   曾经的元珍,可以称得上是突厥汗国的“蓝田公子”。若论风流,他足以和薛绍相提并论。他十七岁就成了亲,前妻给他生下两个女儿之后很早就病逝了。从那以后他虽然没有再行娶妻,但身边从来都不会少了女妾。   但至从这次复出之后,暾欲谷的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女人。连他最信任的心腹侍卫,也轻易不许进入他的帐篷。   思及此处,艾颜越发认定暾欲谷的身体的确是出了问题。她心想:元珍没有儿子,现在的暾欲谷很有可能已经无法再生儿子。我却有儿子。如果他娶了我,克拉库斯就会成为我们共同权力的唯一接班人。在公而论,他肯定不会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这会威胁到小可汗默棘连的地位。在私而论,他肯定不会愿意让我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种事情对任何男人来说,都会是一场致命的打击。任何男人都不会希望这样的“隐私”被公开,尤其不愿意让自己曾经喜欢的女人知道!   “元珍啊元珍,想不到你也有今天!”艾颜露出了一丝冷冽的微笑,“以前是你囚我十年,苦心孤诣想要娶我为妻;现在倒过来了,你不敢娶我,我就偏要嫁给你!……有种你就答应婚事。不然,你就像今天同意王昱挂帅的这样,一直给我妥协下去!否则,我就要让全突厥汗国的子民都知道,你只是个阉人宦官。这样的人在草原连抬头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又哪来的颜面执掌汗国的政治大权?!”   “这就是报应!”   ……   噶尔钦陵的大军,已经抵达了凉州境办。   薛绍的斥候对他们展开了全程追踪,不停的回报消息。他们走得很慢,很小心。部队也分得很开散,埋锅造饭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显然是害怕重蹈洮州城中的覆辄。   好不容易走到了凉州,当吐蕃人看到眼前这一片拔地而起的巨大堡垒,几乎每个人全都惊呆了。   薛绍给他们来了一个特殊的“欢迎仪式”。他穿一身金甲红袍张打起巨大的耀眼的帅旗,亲自骑着马走上了城墙。   当吐蕃人看到这一幕,再次惊呆了。   他们还真没见过,爬到城墙上去的战马——那个城墙,该有多么宽阔啊!   “难以置信!”见过了这个时代一切世面的噶尔钦陵,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噶尔钦陵曾经去过长安,那座雄伟的城池曾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说有人在长安的城墙上跑马,这没什么奇怪。   但这里是凉州,不是长安!   薛绍骑在马上拿望远镜看着几百步开外的吐蕃大军,呵呵直笑。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荒废已久的玩艺儿,很想现在画下一副漫画,并给噶尔钦陵等人配上一堆自撰的对白——   “什么鬼?”   “海市蜃楼吗?!”   “洮州七关累成狗,凉州一垒胜七关!”   “好诗,好诗!”   “去你姥姥的!”   这时薛绍身边的大将党金毗说道:“薛帅,要给他们来两发以示欢迎吗?”   “好,来两发!”薛绍大笑。   第一道防线的守关大将党金毗,马上就下达了命令。   一片“咔咔”的声音响起,薛绍脚下的暗堡格门被打开了,十几挺伏远巨弩被推了出来,黑黝黝的圆形箭头冷冷的对住了噶尔钦陵的阵营。   一般的弓箭,射程不过百步。“百步穿杨”已是顶尖的箭术。但是这个伏远巨弩的有效射程却可以达到六七百步开外,杀伤力十分恐怖,稍薄一点的城门都被能被击穿。   现在噶尔钦陵的等人的位置就约在八百步开外的距离,连巨弩的威力也会成为强弩之末。尽管如此,他们也仍在军阵的前排垒起了一人多高的巨大铁盾,足见噶尔钦陵的用兵之谨慎。   但是薛绍的伏远巨弩的射程是经过了他的亲自改良,弩矢里面更是灌装了火药和铁弹的!   “发射!”   “嘭——嘭——嘭——嘭!”   改良后的伏远巨弩发射时的巨响,有如惊雷落地。一整排胳膊粗的弩矢从暗阁上飞射了出来,直奔吐蕃队列。   “父帅小心!”   战斗经验丰富的论弓仁飞身跃起,将他父亲扑摔下马。其他的将军和士兵也都有类似经验,为防万一纷纷下马扑倒躲避。   周军的巨弩好像不是冲着人来,偏就是冲着他们的铁盾来的。一枚枚箭弩愤怒的撞上了几寸厚的铁盾,然后轰然炸裂!   轰隆隆的巨响,几乎震碎了位列前排所有吐蕃人的耳朵。几百斤重的铁盾被炸飞了,持盾的小卒活活被震到七孔流血。战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开始乱跑,跟着一起乱跑的还有前排的一批吐蕃士兵。   摔翻在地的噶尔钦陵也几乎要被震晕了,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论弓仁终究是年轻力壮而且体格惊人,虽受震荡却还挺得住。他连忙将他的父亲扶上了战马。   “撤!——”   刚刚像大海浪涛一样袭卷而来的吐蕃人,瞬间又如同潮水一般朝后方退去。   “玉冠将军!”薛绍唤了一声。   “在!”薛楚玉重一抱拳大声应诺。他身后的秦破虏等人集体热血沸腾。   薛绍对薛楚玉微然一笑,“告诉这群小崽子,什么叫跳荡军!”   “是!”薛楚玉再次抱拳重诺一声,冲着秦破虏等人猛一挥手,转身大步走去。秦破虏等人惊喜万分的大步跟上,下了城头翻身上马。   城门大开,三千跳荡军如同下山之猛虎,杀向了溃逃的吐蕃人!   “擂鼓助战!”薛绍大喝。   几十面军鼓隆隆震响起来,大地震颤!   大周军营里,旌旗如海疯狂翻滚,十万人嘶声高呼,山河失色!   三千铁骑疾如闪电风卷残云,几百步距离转瞬即至,很快就杀进了吐蕃大军的人丛之中。   薛楚玉的心中,是带着恨的。旁人无法想像的恨,既公且私。   二十多年前的大非川之战,薛仁贵惨败给噶尔钦陵。那一战导致了大唐国力的大损,同时也使薛仁贵被贬,从此他们中道中落。此后薛楚玉十六岁离家从军之时,抱着的就是这样一颗报仇血耻之心。   时至今日仇敌当前,薛楚玉哪里还能淡定?!   人如虹、马如电,薛楚玉身先士卒第一个杀进了吐蕃的人群之中。   血雾喷洒残肢飞起,方天画戟已经斩碎了一个逃跑的敌人,如同五马分尸。   “我乃薛仁贵之子!”   “谁敢杀我!!” 第0994章 关公战秦琼   方天画戟再次斩下,人头飞起战马惊咴。   这一击之力,使得十丈之内的敌人尽皆逃蹿!   秦破虏等人紧紧跟随在薛楚玉的后方,顿时集体惊呆!   “好神勇!”   “天神下凡!!”   “这就是传说中的,玉冠将军!!”   跳荡军紧随杀入,如同一枚利箭扎进了数万吐蕃大军的人群之中。   势如破竹!   噶尔钦陵毕竟是百战老将一代战神,他麾下的军队也并非是乌合之众。他深知兵败如山倒的道理,但他更加擅长挽狂澜于既倒!   “弓仁,杀回去殿后!!”   一声令下,论弓仁马上调转马头挥起了长槊大声怒吼:“凡我部下,要么在脸上挂起狐狸尾巴,要么跟我杀回去斩将夺旗!”   在如此混乱的败撤之中,论弓仁的所部兵马仍能有序的集结起来,并且调转方向开始组织反击,这就是噶尔钦陵治军的本事。   一彪吐蕃骑兵倒转马来,和薛楚玉的跳荡军战成了一团。   霎时间,这两股骑兵就如同两列火车头猛烈的撞击在了一起!   就如同是历史的宿命在进行刻意安排,论弓仁在这茫茫的战场之上,遇到了薛楚玉!   如果薛绍在现场看到了这场战斗,他一定会如此形容——关公战秦琼!   单论武勇,九州中原包括茫茫漠北,薛楚玉傲视天下未有敌手。玉冠将军的大名一如他父亲薛仁贵当年的“白袍将军”四字一样,响彻寰宇名动青史。   但在苍茫的高原之上和西域的广袤之地,却有另一个人的名字震摄群雄令敌胆寒。他就是噶尔钦陵之子、吐蕃大军的第一猛将,论弓仁!   论弓仁擅使槊。他现在用的这把槊,槊头是他父亲噶尔钦陵当年还很年轻的时候,苦心收集的天陨异铁而打造,破镔断铁锋利坚韧而且异常沉重。因它银灰色质状如蟒头,因此号为“银蟒”。   如今噶尔钦陵早已不再亲自冲锋陷阵,这柄槊就传到了论弓仁的手里。而论弓仁今生最大的热爱,就是用这柄银蟒槊,杀尽天下猛将!   薛楚玉一直用他父亲成名的方天画戟,这类重兵器很少有人用来实战,一般只是用作仪杖。因为它不仅沉重还头重脚,非神力之辈不可驾驭。从第一天能够拿动方天画戟开始,薛楚玉的心中就抱定了一个想法:终有一日我要凭借此戟,一血家父之耻!   方天画戟和银蟒槊疾如电猛如雷的第一次交手一错,薛楚玉和论弓仁的心里就同时一惊,也同时一喜。   “好对手!”   混乱而激烈的战圈当中,两人再也没有放过彼此。飞快策马而返,再又杀到了一起。   两员盖世虎将,两柄绝世神兵,你来我往的杀了个天昏地暗难解难分。或有冷箭突飞而来,两人无不轻巧躲过再战对方。两人的随身部曲也都战到了一起,或有前来助战护卫主将者,马上就被对方大将挑落了马下。   秦破虏首次上阵杀敌,见血之后难免有些激动迷失,脑海之中变作一片空白。但他渐渐适应之后也就恢复了冷静,想起自己身为主将扈从却只顾冲杀远离了将旗。抬头一望,他远远看到双方主将的大旗落在了同一处,更有一员吐蕃大将战住了薛楚玉。他不禁忧心自惭且又惊奇万分,便奋力朝这方战团冲杀而来。   见到薛楚玉与论弓仁这一戟一槊杀得云影翻飞火星四起,兵弋相撞之声更是震耳欲聋令人不敢靠近,秦破虏斗志大起勒马而上。   “玉冠将军,我来助你!”   “滚!”   薛楚玉一戟荡开了秦破虏刺来的马枪,怒声暴喝。   秦破虏直接呆了。   论弓仁一槊击出疾如闪电直刺秦破虏,薛楚玉再挥一戟将它荡开,怒声沉喝:“鼠辈莫欺少年!”   “狂徒只管受死!”论弓仁大怒,挥槊再战薛楚玉。   秦破虏顿觉有些无地自容,身边的吐蕃敌人可不少。他不再幻想助战薛楚玉,而是自觉的担任起了扈从“保镖”的角色,专门清除附近的杂鱼小兵,谨防他们助战敌将或是暗算薛楚玉。   这时秦破虏才发现,原来身边已经有了好些个像他这样的扈从,有自己在讲武台的同窗,有薛楚玉的部曲近卫,也有吐蕃大将的心腹铁卫。大家都很默契的干着一件事情:狠狠互殴,谨防对方上前骚扰主将!   战争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取胜杀敌为第一要务。真正的战场之上,很少出现今日这样猛将“单打独斗”的场面。   薛楚玉和论弓仁越战越勇,越斗越精神,但谁也无法占到什么大的优势。近旁的双方将佐与士卒兴奋之余也各怀担忧:万一我们将军输了怎么办?   薛绍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用望远镜观战。因离得太远战阵当中又灰土弥漫,他实在无法看清任何细节。但有一件事情他看清楚了:双方主将的战旗,已经遇到了一起。   “奇怪!”看了片刻之后,薛绍不禁发出了惊叹,“吐蕃战旗居然一直未倒!”   他这么一说,身边众人也都惊愕。以玉冠将军之神勇,世间应该很少有人能够挡他几个回合。一旦斩将成功,对方将旗必倒。如此一来,这场战斗也就基本胜负有凭。   “莫非是论弓仁?”曹仁师惊说了一声,“此人极其骁勇,号为吐蕃第一猛将!”   “你是说论钦陵之子,论弓仁?”薛绍眯了眯眼睛,我记得他,在历史上也曾有些名气!   “对,一定是那小子!”曹仁师的语气里带着恨,因为他曾经被论弓仁带兵狠揍了两次,丢了两个城关。   “鸣金收兵!”   薛绍果断下令。   几乎是在同时,吐蕃那边也发出了号令,示意论弓仁退兵。   交战的两支军队都是训练有素唯令是从的精锐之师,闻金即退没有二话。   “留着你的人头,等我来取!”论弓仁勒转马头,槊指薛楚玉,用流利的汉语怒声咆哮。   薛楚玉则是挥戟一哼,“我对你父亲的人头,更感兴趣!”   两支人马各自撤回,薛绍和噶尔钦陵几乎是同时轻吁了一口气。   薛绍亲到城门处接到薛楚玉,见到一身鲜血混着泥灰,脸上更是大汗淋漓一副疲态,惊问道:“受伤没有?”   “没有。”薛楚玉下了马来,抱拳一拜,“属下无能,让薛帅失望了!”   “没受伤就好。”薛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朝中军帅营走去,小声问道:“是不是遇到论弓仁了?”   薛楚玉点头,“这是小弟从军以来,生平第一个对手!”   薛绍眨了眨眼睛,“再打下去,有把握吗?”   薛楚玉皱眉沉思了片刻,“六成把握。”   薛绍不由得略微吃了一惊,论弓仁居然如此厉害?   这时月奴穿着一身戎装,从帅营里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木盘担着两碗酒,“请为玉冠将军庆功!”   薛楚玉惭愧的笑了一笑,“夫人这么说,楚玉倒是没脸喝下这碗酒了。”   “那解渴总行吧?”月奴笑道。   薛楚玉的脸都红了,“这个倒是可以……”   “别管她,来,咱们喝!”薛绍呵呵一笑,亲自递了一碗酒到薛楚玉的手上。   兄弟俩就此喝下了一大碗。   放碗回去时薛楚玉长吁了一口气显然是放松了许多,不经意的看到月奴,他居然愣了一愣。   “怎么了?”月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衣服没穿错呀!   薛楚玉连忙转开了眼睛,“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疲累眼花。”   “那你先回去休息吧!”薛绍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一点我再派人去叫你来和我一起共进晚膳。顺道聊聊,战场之事。”   “是!”   薛楚玉大步走了。   月奴指了指薛楚玉的背影,“他刚才看我,眼神怪怪的。”   薛楚玉不是一个擅长掩饰的人,薛绍其实早也发现了。但他板了板脸,“别胡说,那是我最亲的兄弟!”   “我不是那个意思!”月奴急切的小声道,“只是……奇怪!”   “行了别说了!”薛绍对她道,“你去准备一点好酒好菜,晚上我要宴请薛楚玉等人。”   “好,我这就去安排。”   晚上,薛绍把薛楚玉和秦破虏等十人都叫了来,一起到他的帅帐里吃烤羊,喝果酒。   这对于行军在外的人来说,绝对是顶级的待遇了。   第一次上阵的秦破虏等人格外的兴奋,说起战场之事滔滔不绝神彩飞扬,都没有了薛楚玉开口的份。   薛楚玉向来不擅言辞,倒也乐得一个清净,就由得他们一阵胡吹,只顾和薛绍喝酒对饮了。   兄弟俩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在战场之上豪放对饮了。今天也都敞开了酒量来喝个痛快。月奴就坐在他二人身边,不时给他们添酒。   薛绍又发现,薛楚玉好几次用奇怪的眼神去打量月奴。他心里挺奇怪,对自己这位兄弟他是绝对了解的。要说薛楚玉会动歪心,那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那他究竟是怎么了?   酒宴散后,薛绍拉着薛楚玉陪他散步,并找借口支走了其他所有人。   “兄弟,你今天有话想说?”薛绍问他。   薛楚玉迟疑了一下,“小弟多饮了几杯,不好胡言。”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证明你就还没有喝多。”薛绍微笑道,“跟我还有什么好隐藏的?”   “小弟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薛楚玉犹豫了一下,说道:“今日阵上遇到论弓仁,我忽觉他有些面熟,却一时无法想起。回来之后见到了月奴……我怎么觉得,他二人长得有些相似呢?”   “啊?”薛绍一惊,然后就笑了,“这不会吧!”   “真是有点像。尤其是眼睛。”薛楚玉眨巴着眼睛,“中原人很少会有月奴这种颜色的眼珠吧?论弓仁和她的一模一样!”   薛绍笑了一笑,“月奴本来就是汉胡混血,这不奇怪。”   “五官也有点像。”薛楚玉说道,“论弓仁,算得是上一个美男子。他的年纪,大概就跟你我差不多上下。”   薛绍微微皱了皱眉,笑道:“只是巧合吧,别想多了!”   “嗯。”薛楚玉点了点头,“来日再到阵前遇上,我定要将他拿下!” 第0995章 见证人心   被周军杀了个下马威,噶尔钦陵的帅营里一片死沉寂静。   噶尔钦陵不再愤怒,他异常的沉默。众将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帅心里在想什么,但有一件事情大家都在琢磨:这仗没法再打,或许真该撤退了。   但是没人敢说。   论弓仁和他父亲一样也是异常的沉默,但他的眼中闪耀着精亮的神彩,如同两团火苗在跳跃。   薛楚玉真是一个称心的对手!   “咳。”   噶尔钦陵轻咳了一声,所有人全神贯注,坐直。   “今日之战,我军溃败。损失虽不惨重,但却是开战以来的第一败。”噶尔钦陵的语气仍是铿锵有力,“本帅认为,这并非坏事。至少,我们又多知道了一份薛绍的底细。他发射的那种巨弩,是我们前所未见的。弩矢撞击铁盾之后会像天降落雷一样的爆裂,其声震耳,其势惊人。众将应该都听说过银川之战,想必薛绍就是凭借这些东西,以少击寡打败了突厥叶护咄悉匐。”   众将都不吭声,知道了对方的底细这是次要,关键是怎么应对啊?   噶尔钦陵没说,只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眼下薛绍所仰仗者,无非是坚城高墙还有雷火巨弩。这些东西虽是利害但终究都是死物,我们没必要被他的辅助器械所吓倒。因为从来没有哪样兵器真正征服了敌人,战争永远是要用人,去一刀一枪一城一池的打出来!”   噶尔钦陵的鼓舞起了一定作用,众将都有了一点精神。   “弓仁。”看到儿子有些走神,噶尔钦陵用指节敲了一敲桌几,“你参与殿后曾与敌军骑兵交手。说说你的体会。”   论弓仁回过神来站起身,说道:“这是孩儿第一次与周军的骑兵交战。孩儿觉得……他们的战斗力,有点超乎我的想像!”   众将微微惊咦,噶尔钦陵也皱了皱眉,“有多强?”   “不输我军精锐。”论弓仁说道,“尤其那一员大将……孩儿竭尽全力与之大战数百回合,竟然没能沾到半分便宜!”   “薛楚玉?”噶尔钦陵问。   “肯定是他!”论弓仁的声音里响起一丝兴奋,“他用的一竿方天画戟,和当年的薛仁贵一样!”   “你应该庆幸,他没有用弓。”噶尔钦陵淡淡道,“那才是他们薛家武艺的最强一技!”   “孩儿下次遇到,会小心的!”论弓仁应了一诺,坐回去。   “众将应该都听清楚了。”噶尔钦陵说道,“周军的骑兵战力,不输我军精锐。这说明此前薛绍一直都在藏拙。现在他不想再藏了,我军初至他就亮出了最强一击,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这意味着,真正的大决战就要到来。诸将务必打起精神,全力备战!”   “是!”所有的将军,起身应诺。   薛绍的大营中,诸将环立,只有娄师德坐着身边还带着两名书令使,三人一同记录今日作战会议的详情。   “诸位将军!”薛绍低喝了一声。   衣甲嚯嚯响,众将同时站作笔直抱拳一拜,“请薛帅示下!”   “今日凉州第一战,我军旗开得胜。虽是小胜,但也杀敌破千斩获战马三千余匹,有请长史为薛楚玉等将记功!”薛绍说道。   “是。”娄师德应了诺,马上动笔。   “这是我军至出师以来的第一场胜利,可喜可贺。”薛绍的语气舒缓了一些。众将听了都呵呵发笑,挺高兴。   “但我们不能有丝毫大意。”薛绍说道,“此战,我军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并利用伏远巨弩发射了大炸雷,才取巧得一小胜。当时的情景,吐蕃明明已经人马惊哗仓皇溃败,但他们居然还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阻截了我军的追击。由此可见,噶尔钦陵用兵绝非等闲。他麾下的军队,更是处乱不惊训练有素。面对这样的强敌,我们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得有丝毫松懈!”   “是!”众将抱拳应诺。   薛绍再道:“另外我必须郑重提醒诸位,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只有不够努力的将军。恰好,噶尔钦陵就是一个既精明又努力的杰出统帅。因此,无论是高大结实的城墙还是威力惊人的伏远巨弩,都不能成为我们掉以轻心和狂妄自大的理由。本帅今日在此重申,我军目前的战略仍是固守。谁敢发出轻敌之言论,谁敢妄言出击者,必斩不饶!”   “是!”   数日之内,双方不再有交战。吐蕃退到了十几里开外落寨下营,每日都派出很多的游骑往来侦察,严防周军偷袭。薛绍这边更是安静,大石墙的门就没打开过,吐蕃人只能看到他们墙头上高高飘扬的战旗,连往来巡视的兵丁都瞧不见。   没办法,薛绍的城墙修得太宽太高了,城头上的士兵只消往后退上几步,吐蕃的肉眼就无法再看到。难为他们,又没有薛绍的这种望远镜。   噶尔钦陵每天都在绞尽脑汁,想要怎么攻打眼前的这座坚城。什么水攻、火攻、挖地道、甚至派出人肉盾墙吸引火雷做掩护,他全都想到了。但又逐一被他自己推翻了。   凉州这里干旱,附近没有可以借用的河湖水源。土质又硬沙化也严重,地道非常不好挖。火攻更是无从谈起,薛绍筑的是石城,大火对他没什么用。至于人肉盾墙……那最多只能让他的军士靠近薛绍的石堡。真要攻上去,鬼知道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光是那高大的城墙,就不是一般的云梯能搭上去的。薛绍连一座城都能修起来,鬼知道他准备了多少守城器械?抛石车倒是勉强可以轰炸一番,但面对那样坚固的石墙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就算能起到一定压制作用,士兵攻不上去,胜利又该从何谈起?   噶尔钦陵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   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绝望——难道逼着我,从天上飞进去?   两军就此僵持了下来,一熬就是半个月,几乎没再动过一刀一箭。   神都洛阳,万象神宫。   武则天拿着前方寄来的战报,脸色难看之极,声音都有些轻微发抖,“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上官婉儿和库狄氏都在她身边,一同惊讶问道:“陛下,怎么了?”   “薛绍七战七负,临洮已失,他退守凉州。”武则天喃喃道,“十五万大军,居然被噶尔钦陵的十万大军打成了这样……吐蕃人,竟能如此凶猛?”   上官婉儿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有点说不出话来。   “陛下勿惊。”库狄氏倒是冷静,连忙说道,“先夫在世之日时常对臣说起,噶尔钦陵高原枭雄,用兵之独到古今罕有人及。吐蕃军队向来骁勇,不可当面以缨其锋。臣认为以薛公用兵之能,就算吐蕃大军再如何厉害,他没理由连战七溃丢城失地。这败得异常,看起来更像是诈败诱敌,另有所图。”   武则天的眼睛微微一亮,“那依夫人之见,薛绍意欲何为?”   “臣不知。”库狄氏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帅的意图更加无法在军报当中一一言明,否则会有泄露军机的嫌疑。”   “对朕也不能说吗?”武则天皱了皱眉,“难道朕还会出卖自家的将士?”   “非也。”库狄氏说道,“陛下你想一想,这军报是公开的奏报,从两千多里外的凉州送到京城来,经由多人之手,此后恐怕还要在朝堂之上公开。如果薛公在军报当中一一言明自己的用兵意图,那还不传得天下尽知?因此,他只能是就事论事照实上报。至于这七战七负退守凉州的背后有何隐衷,只能是薛公自己心里知道。另外先夫在世之日时常谈起,说卫公谋战派用兵之精髓,就在于‘奇正’二字,虚而实之实而虚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胜负相倚环环相扣。今日之连败可能就变作明日之大胜,反之亦然。所以臣认为,陛下大可不必因为薛公这七败而有所忧虑。战争一天不结束,胜负就一天没有厘定。”   上官婉儿顿时吁了一口气,夫人睿智言之有理,我真是关心则乱!   武则天听完后沉吟了片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朕细细想来,也确是如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薛绍在军事上的才能早已被证明多次。饶是噶尔钦陵再如何强悍,薛绍也没理由毫无还手之力。如今七战七负退守凉州,看来更像是麻痹敌人诱敌深入。但是朝野上下对此战极度关注,每天都在有很多大臣问起战况,子民们也在里坊之间每天热议,朕面临的压力可不小。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消息,却是七战连败。朕该要如何对满朝文武和天下子民去解释呢?”   “陛下,这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最终,只有战争的结果才能说明一切。”库狄氏说道,“如今的事实摆在眼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麻木不仁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怀不轨者则会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因此臣认为,这倒是一个见证人心的大好时刻。”   武则天眼睛一亮,这话有道理!   这是一场关乎社稷安危的大战,满朝文武都应该抛弃私念,众志成诚合力抗击外敌。朕倒要看看,谁会在薛绍七败之后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这种人不思报国心无社稷只怀恶毒之私,是大大的奸臣,绝不能留在朕的朝堂之上! 第0996章 巾帼不让须眉   在将对吐蕃的战事公开之前,武则天觉得,很有必要提前把这消息告诉一个人。她的女儿,太平公主。   于是,女皇派人将太平公主请进了宫里。这时已是傍晚,太平公主带了长子薛麟玉一同进宫给外祖母请安,今晚就打算住在宫里了。   武则天见了薛麟玉先是一惊,“长这么大了?”   “娘,麟玉今年是长得特别快。”太平公主笑吟吟的,慈母之相溢于言表。   “孙儿给外祖母磕头。”薛麟玉跪了下来,一板一眼的磕头行礼。   “好、好!快起来!”武则天开心的大笑,“来,到朕这儿来!”   很显然,这样的祖孙之礼远比君臣之礼更能让武则天欢喜。毕竟是老年人了,隔代情深在武则天身上也是行得通的。   薛麟玉很听话的走到了武则天身边。武则天上下的打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真壮实!半年不见,朕的好孙儿都长成一个大小伙子啦!”   “娘,你是觉得他更像薛郎,还是更像我呢?”太平公主笑着问道。   武则天仔细打量了几眼,“像他爹!俊!”   “娘!——”太平公主不满的叫了起来,“难不成像女儿,就不俊了?”   “俊,都俊!”武则天哈哈的大笑,非常开心的拉着薛麟玉的手,“长这么大了,外祖母都不敢再抱你。不然这老胳膊老腿的,都要折喽!”   薛麟玉咧嘴笑道:“外祖母一点都不老。和我娘站一起,就像姐妹!”   “这小子!”武则天大笑,“和他爹一样,生了一张巧嘴儿呦!”   “目无尊长、胡说八道!”太平公主则是怒了,“招打了不是!”   薛麟玉连忙躲到了武则天身后嘿嘿的笑,“外祖母救命,娘又要揍我了!”   “瞧瞧你,多大个人了,还躲在外祖母身后?”武则天将他拉了出来,颇为欣慰的上下打量着他,“长得真快啊,都快和你娘一般高了。再过两年,都能成亲了。”   “外祖母,我不要成亲。”薛麟玉笑道,“我要当将军,像我爹那样抗击夷狄保家卫国!”   “小子有趣。”武则天笑吟吟的道,“这成亲和当将军,又不冲突。你看你爹,还是一边当驸马一边当将军?”   “也是哦!……”薛麟玉眨巴着眼睛,“那我就一边当将军,一边等着外祖母赐婚给我选媳妇!”   “哈哈!”武则天大笑,“这小子真有意思!”   太平公主哭笑不得,“退下吧,小小年纪不学好,尽会胡说八道!”   薛麟玉嘿嘿的笑,正儿八经的给武则天施礼告退。   “去吧,找成器他们玩去。”武则天笑呵呵的。   太平公主坐到了武则天身边来,她知道,今天母亲叫她进宫肯定是有事。   武则天也没有多说,将薛绍送来的战报给她看。   太平公主慢慢的,细细的看完了,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又将战报合起,放到了桌上。   “你如何看?”武则天问道。   “胜负兵家常事。今日输了,明日赢回来。”太平公主淡淡的道,“我对薛郎有信心。”   “世上没有必胜的战争。万一他输了呢?”武则天问道。   “以后再赢回来。”太平公主仍是淡定。   “万一他回不来了呢?”武则天咄咄逼问。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那就让麟玉长大了去赢回来。麟玉不行就他弟弟来。他兄弟俩人不行,还有定国!定国不行,还有琳琅刚刚生下的一对没来及取名的儿子!如果这些儿子们全都不行,我就带上全家的女眷到地下去寻薛郎向他请罪,是我们教子无方,辱没了他的一世英名!”   武则天笑了,拉过太平公主的手来轻轻的拍,“为娘随口一说,你不必如此当真。”   “娘,其实你问的这些,从薛郎出征的第一天起,女儿就已经想好了。”太平公主微笑着说道:“女儿已经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听说薛郎要出征就哭哭啼啼饮食俱废了。他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荣誉,女儿以他为豪。哪怕有一天他打了败仗回不来了,女儿也会继续撑起这个家,把他的遗志传递给他的儿子们、乃至孙子们。我绝不允许我们的子嗣当中,出现废物脓包甚至祸国殃民之辈,否则我会亲手杀了他!我要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永远铭记,薛郎当年的誓言——薛子当为天下雄!”   “好女儿,为娘没有白疼你!”武则天将太平公主抱进了怀里,拍着她的肩膀,“别怕,别怕。薛郎会转败为胜,薛郎会回来的!”   太平公主的眼泪默默的流了出来,滴在武则天的衮冕上。   “这所有的儿女和侄子们当中,也就只有你胸怀磅礴英果大气,像娘!”武则天喟声长叹,“太平,太平,巾帼不让须眉!你若是个男儿,那该多好?”   “娘,女儿身没什么不好。”太平公主偎在武则天的怀里,轻声道,“是女儿,才可以嫁给薛郎那样的英雄伟丈夫。一生无悔,死亦无憾!”   ……   噶尔钦陵的大军,已经快有一个月没动静了。   就像古龙小说里写的那样,高手往那里一站一动不动看似毫无防备,浑身上下全是破绽。但若出手去攻,就会发现那些破绽全是陷阱和杀招。   薛绍不敢大意半分,每天都会亲自到第一道防线的城墙上来,用望远镜观察四周。郭安的斥侯也从来没有闲定过,每天都在努力的打探吐蕃人的任何动静,重点盯察了他们的后勤补给情况。   一月之内,后方给噶尔钦陵送了两次粮。每次送的都很多,看起来他军中的存粮至少还能撑个半年。   但薛绍觉得,这很有可能是障眼法。因为想从千里外的高原上运来这么多的粮食,实在是太艰难了。再者,吐蕃的赞普未必会那么大方源源不断的给噶尔钦陵供粮,这对他来说与“资敌”的差别并不太大。   想要让斥侯潜伏到吐蕃的大营里,这是不大现实的。因此薛绍只能猜想,那些堆满的粮车上未必就真的装的是粮食。噶尔钦陵可能是在用“望梅止渴”的法子稳定军心。   但猜想毕竟只是猜想,薛绍可不敢就此认定吐蕃军中已然断粮。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宅了一个月毫无动静的噶尔钦陵,究竟打算干什么?   薛绍拿望远镜看得仔细,一边在认真思考。身后却响起了喝斥声和刀剑相撞的声音。   月奴在和郭安比剑。众部曲和军士们一同围观,大声叫好。   若论各种斥候技巧和马术箭术这一类军中战法,郭安肯定强于月奴。但要比拼剑术和武功,那他就真的未必有多大把握了。   两人刀来剑往拼得激烈,月奴果然占据了一些上风。她的腿法尤其凌厉,这让她占了很大的优势。   郭安毕竟不敢使出全力,因此节节败退连忙跳出战圈,“认输,我认输!”   众军士一阵起哄大笑,又给月奴欢呼喝彩起来。   “胜之不武!”月奴说道,“郭安,你未尽全力!”   “我当真已是尽力。确是夫人剑法超群武艺非凡,非郭安能敌。”郭安说道。   “胡说,你明明大有保留!”月奴不饶人。   薛绍收起望远镜回头说了一声,“活动一下筋骨而已,点到即止。”   “是。”月奴和郭安一同应诺。   部曲和军士们都散了开去,一路议论纷纷,说想不到夫人武艺如此了得,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薛绍心里冷不丁的冒出个荒诞的想法:月奴武艺这么出众,是否因为她有着特殊的天赋遗传呢?   这事不能想。一想,薛绍的心里就像是扎下了一根针一样。   实际上这根针早就扎下了,就在薛楚玉那日出阵回来之后。   正巧这时,吴铭拿着几份文书过来了。至从让吴铭担任随身书令使之后,薛绍真是有了一个惊喜的发现。原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吴铭,除了武艺高得惊人,还能写得一手好公文。   想来也是,他曾经辅佐兄长薛顗在济州为官多年,又曾经在西域从军担任主帅的斥侯统领。这样的人想不“文武双全”也是难啊!   吴铭递上几份文件是需要主帅签字的,薛绍签了,说道:“大师陪我下几盘棋,如何?”   “乐意奉陪。”   薛绍转头对月奴道:“你一身是汗快去洗洗,完了就去安顿晚饭。”   “好。”月奴不疑有它,抹着汗就大步走了。   吴铭面露一丝微笑,他大概已是猜到,薛绍想要找他问什么了。   二人下了城头来到帅营里,摆上茶水棋盘这就开杀了。   身边也没有什么耳目,棋行几手之后,薛绍不经意地问道:“大师今年贵庚?”   “四十有七。”   “完全看不出来啊!”薛绍略微一惊,“大师比我兄长还要年长,面相看来却我的年岁相若?”   “纯阳之体内功心法,无欲无求随遇而安。或许有利保养。”吴铭笑道。   处男?   薛绍笑道:“不会吧?”   吴铭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莫非主人打算,给我娶妻?”   “哈哈!”薛绍笑道,“我记得大师曾经还俗从军,怎会一直没有娶妻呢?”   吴铭淡然一笑,“我不是自己主动从军,是被流放充军的。”   “为何?”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吴铭手里捏着一枚棋子,淡淡的道,“我从来没有对谁完整的讲过,包括令兄。主人,真的想听吗?” 第0997章 那年的少年   薛绍一直好奇吴铭的故事,他一直想问,但碍于探人隐私之嫌。吴铭虽然名为家臣,却实如长辈。但是现在,薛绍特别想知道。   吴铭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手上轻盈捏着棋子落入棋盘,“闲来无事,我就随便说说吧!”   薛绍点了点头。心说吴铭确有很多怪癖,比如从不睡床只睡一根绳子,留光头读佛经却喝酒吃肉,文武全才却甘做一奴仆。我几乎从未见他大惊失色或是伤感沉闷过。他唯一一次的深情流露,还是很多年前在裴行俭的家中,我无意中见他对着裴行俭的官服下拜。   吴铭一直是个很淡然、甚至称得上是超然的人。薛绍对他的故事充满了期待。   “很多年前,我还只是一个少年。”吴铭微笑着说道:“准确的说,是少林寺的一个小沙弥。我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被送入了山门,我在那里长大。”   薛绍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年我随一位老禅师下山云游。行至长安郊野时,我们遇到一伙贼人打劫行人。”吴铭说道:“有一对夫妇已经被打翻在地,贼人正准备抢走他们的女儿。老禅师不会武,我便出手相救。那时我自恃刚强年轻气盛,人是救下来了,但我也失手打死了人。”   “后来呢?”薛绍问道。   “老禅师说无论如何,出家人不该杀生。还说我戾气太重与佛门无缘。他要将我逐出山门。”吴铭轻笑了一声,“我苦苦哀求亦是无用,老禅师抚袖而去留下我孤身一人。我救上的那户人家倒是好心,说愿意从此收留于我。我拒绝了,带着我被打死的尸首,就近去了咸阳县衙投案。我希望借此洗脱我的冤屈,然后重归少林寺。”   薛绍眨了眨眼睛,“那户被你救下的人,是何来历?”   “主人马上就知道了。”吴铭淡淡的微笑着继续下棋,说道:“到了问案之时我才知道,被我打死的是咸阳县尉的儿子。他在途中见到了那姑娘美貌就想抢回家中,因此被我撞见。”   “那真是麻烦大了!”薛绍说道。   “不麻烦。”吴铭微然一笑,说道,“因为令尊出手相助了。”   “为何?”   “我救下的那名女子,是令堂心爱的贴身侍婢。”吴铭说道,“令堂仁厚,准她回乡省亲并将父母接到长安来享福,不料路遇恶霸。回去之后她将事情对令堂说了。堂堂的大唐公主和驸马,哪会管不下这点小事?于是我无罪获释了,并在令堂的说情之下重新回到了少林寺。”   “后来呢?”   “后来,令尊和令堂随二圣迁居洛阳,离嵩山少林近了。”吴铭说道:“那名侍婢闲来无事就上到少林来看我,因此引得一阵风言风语。我很不高兴叫她不要再来了,她却说以后我会来得更勤。”   “看来,她是喜欢上大师了。”薛绍笑道,“她叫什么名字?”   “惜奴儿。侍婢无姓,只有小字。”吴铭笑了一笑,继续道:“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令堂和令尊双双被贬流放。此事想必就不用我多说了。”   薛绍点了点头,虽然穿越后的点滴记忆略有保留,但我对这个“惜奴儿”居然半点印象也没有了。可能那时候我还太小了。   “家中的奴婢下人,都被罚没为官奴婢。”吴铭说道,“但惜奴儿居然逃了出来,并到少林寺来找到我,希望我能保护她。”   “大师答应了?”   吴铭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马上就被逐出了少林寺。然后,我就带她开始四处躲藏。这时咸阳县尉旧事重提要报杀子之仇,不久我就被捉住了,惜奴儿反倒无事。”   “然后大师就被流放了?”   “原本该是绞刑,但遇到天下大赦,于是我被改判流放五千里充军。”吴铭说道,“流囚是不能骑马不能坐车的,我只能一路走过去。不料惜奴儿也一路跟了来,跟着我走了五千里,到了西域。”   薛绍微微一怔,“五千里?”   “只多不少。”吴铭说道,“她一路乞讨,讨到吃的就分给我,讨到钱财就孝敬公差。到后来公差都被她感动了,一路对她照顾起来。”   “等到了西域,我的头发也就长起来了。”吴铭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罕见的微笑,像是初恋的少年那样既幸福又带着一丝羞涩,“我们就准备成亲。但流放的囚徒是不许娶妻的,我们就私定了终身。然后她鼓励我好好从军立功折罪,等到了重做良民之日,我们再正式成亲。”   真浪漫!   薛绍心中一赞。   “就这样我们过了一年。”吴铭说道,“那时大唐西域不宁战事颇多,我拼死杀敌立下不少功劳,非但得以免罪重做良人,还被上官看中选我做了斥侯。然后我们就正式成亲了。没过多久,我们的儿子也出生了。”   薛绍微微一怔,原来他曾经还有儿子!   “那是我一生当中,唯一快乐的时光。”吴铭的眉头微微一皱,“但这样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仇人的报负马上又来了。有一天长安突然来了官差要将惜奴儿捉走,说她是逃蹿的罪犯奴婢。当时我已经是一名受军纪所束的大唐士卫,我完全无法阻止。于是惜奴儿被带去了长安,罚没入宫成为一名官奴婢。”   薛绍眨了眨眼睛,“她肯定长得很漂亮。”   “是很漂亮。”吴铭微然一笑,“能被公主用在身边倚为心腹的侍婢,能差到哪里去呢?”   “这就对了。”薛绍点头,“若非漂亮的成年女子,不会被罚入宫中为婢。”   “从此,我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吴铭说道,“我立志成为一名军官,想用我的军功去换取惜奴儿的重做良人。我拼命的努力,拼命的努力……”   “于是,就成就了斥侯之王的鼎鼎大名?”薛绍问道。   吴铭的眉头深深皱起,脸上显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但我始终无法晋升为军官。”   “定是背后有人做祟。”薛绍道。   吴铭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了,继续道:“后来吐蕃入侵西域,连占大唐二十八州,我们一再溃败,我所在的军队几乎全体阵亡,只剩我们几个斥侯。当时吐蕃统兵的大将,就是噶尔钦陵。”   薛绍微微一怔,是有此事。大唐与吐蕃大非川之战的前夕,噶尔钦陵统兵征讨西域连下二十八州,并占领了安西四镇。这也正是大非川之战的前哨之战。   “我们很多的袍泽弟兄都死了,军队也打没了。”吴铭说道,“于是我们几个斥侯决定孤注一掷,刺杀噶尔钦陵!”   薛绍心中一紧,显然他们失败了,不然又哪来的今天?   “我们几乎就要成功了。但我们没有想到,噶尔钦陵的武功居然那么厉害!”吴铭的双眉深深皱起,“今日之论弓仁,还未必会比噶尔钦陵当年厉害!”   薛绍微微愕然,真想不到!   “除了我,其他的斥侯都被杀或者被俘了。”吴铭说道,“我之所以得以逃脱,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   薛绍双眼一睁,“不会是惜奴儿吧?”   “……”吴铭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沉默。   薛绍知道,自己猜对了。再一动脑寻思,他说道:“莫不是大唐的朝廷把惜奴儿当作赏赐,赐给了吐蕃人?”   “是的。”吴铭说道:“西域之战前,噶尔钦陵曾陪他的父亲出使长安,父子二人都获赏美女。惜奴儿,恰是成为了噶尔钦陵的奴姬。”   “哎……”薛绍发出了叹息,这真是天公捉弄!   “当时我心里仅剩的唯一想法,就是要把惜奴儿救出来。”吴铭说道,“而且,我居然成功了。”   “这怎么可能?”薛绍惊讶。   “但的确是事实。”吴铭淡淡的一笑,但他这个笑容要多伤感就有多伤感,“我们一家团聚了,我们藏了起来。半年后,惜奴儿生下了一个女儿……”   薛绍几乎快要弹了起来。   “听我说下去!”吴铭挥了一下手,双眉紧拧,说道:“我记得,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月亮很圆很亮。惜奴儿刚刚生产,吐蕃人就找到了我们藏身的地方。惜奴儿无法动弹,为了不拖累我们,她用一把刀扎进了自己的胸口。我放了一把火烧了我们的住处和她的尸体,带着这对儿女逃走。在逃跑的过程当中,我的儿子被吐蕃人捉住了……”   薛绍的心都拧了起来。   吴铭深呼吸了一口,他仿佛有点说不下去了。   “大师,我们也可以聊点别的。”薛绍道。   吴铭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他们把我的儿子挑在尖枪上,一刀,一刀,又一刀,慢慢的割他的肉。他们想要逼我出来。当时就想掐死怀里的女婴,报负噶尔钦陵。但是……但是我下不去手!我真的下不去手!”   “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啊!!”   吴铭的眼睛红了。   吴铭流泪了。   薛绍沉默了良久,“大师,你受苦了。”   吴铭没有去理那些眼泪,脸上仍有微笑,说道:“从此,我不敢再睡床。因为只要我一躺在床上我就会做梦。我会梦到惜奴儿,她会骂我没用害死了我们唯一的儿子。从第一次做梦开始我就再一次剃光了我的头发,并再一次开始颂经念佛。我每天都在乞求佛祖的怜悯和宽恕,并乞求佛祖能让他们母子早日轮回,来世再做母子……”   “为了达成惜奴儿生前的一个心愿,我带着这个女婴去了房州找到了被流放的令尊。从此,我们就一起在你家中住了下来。”   “什么心愿?”薛绍问道。   “当时被抄家的时候,是令堂帮助了惜奴儿她才能逃走的。惜奴儿生前,一直觉得亏欠了令堂的恩情。”吴铭说道,“所以她希望这个女儿能够替母还债,永远伺候你们的家人。”   薛绍的表情彻底僵硬了。   “主人,请不要让她知道这些。”吴铭用的是肯求的语气,“还有令兄那些人,他们都不知道月奴的真实身份,只当是我收养的义女!”   “大师放心。”薛绍认真的点头,“我会一辈子善待于她!” 第0998章 尸体的耻辱   深夜。   月奴侧躺在薛绍的臂弯里,呼哧哧的喘着气儿,翻过一条腿来用小腿压着薛绍,又伸出指尖儿抹了他胸口的一滴汗,轻轻划着圈。   “公子今日好生厉害,月奴腿都软了。”   薛绍就笑,抬起手掌在她后背摸了一把,一层细汗。于是道:“让我起来,打点热水洗洗。”   “公子躺着,哪能让你动呢?”月奴马上起了身来,很利索的就下了床。   薛绍双手枕着头,侧眼看着她裸露的婀娜背影。   虽然已经生过了一个孩子,但月奴的身材没有半点走型。她的双腿十分修长而匀称,绝对的黄金比例。因为常年修练腿功,这双腿紧致而圆润又没有瘦骨之感。当了娘的人,她的身上仍然没有一丝的赘肉,丝毫不像别的邻家妇女那样变得一身皮肉松垮垮。   月奴的身材,仍是薛绍见过的最好的。   薛绍翻了一下身准备拿床头的壶倒水喝,月奴正担着一大盆热水进来了,忙道:“我来,我来!”   薛绍笑道:“我又不是残废。”   “得加点热的再喝。”月奴挺蛮横的把壶抢了过去,从门外燃着的小铜炉里掺了点热开水进去,觉得水温合适了才倒上一杯递给薛绍,笑嘻嘻的道:“喝吧,你一身是汗的,这样才不会受了湿气。”   薛绍看了她一眼,“你也把衣服穿上吧,别着凉了。”   “好。”月奴倒是答应得干脆,便将薛绍的将军服穿在了身上。两人身高虽是相近,但薛绍的骨架身材显然宽大壮实许多,月奴穿在身上显得很大,很滑稽。她哈哈的笑,然后学着薛绍的模样背剪起手,粗着嗓子道:“此一战,兄弟们都辛苦了。我军已然大胜,并砍了噶尔钦陵的狗头。待回师帝都献贼首于厥下,本帅要与兄弟们痛饮三千觥,不醉不归!”   薛绍正在喝水,差点一口就喷了出来。   狗头?!   月奴自己也哈哈的大笑起来,“穿上公子的衣服,真有趣!”   “别玩了,赶紧洗洗上床来。”薛绍笑道。   月奴马上就忙活了起来,先用热水给薛绍擦遍了全身,然后自己也细细的洗了一遍,两人又偎在了床上。月奴习惯性的一伸手就抱住了薛绍的脖子。   薛绍一直不喜欢这样睡,因为会有窒息之感。为此他经常说她,但月奴睡着了总会不知不觉的又抱上他的脖子。薛绍曾经问她,为何总有抱脖子?她说我也不清楚,总感觉这样抱着才踏实,这样公子才不会突然跑了。   薛绍觉得,大大咧咧的月奴,内心深处其实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   “来,抱紧一点。”薛绍的手从她脖颈后弯过,抱住了她的肩膀。   月奴挪了挪身子,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在薛绍脸上轻吻了一口,“公子,你真好。”   “我对你好,是应该的。”薛绍说道,“以后我会一直对你好。”   “嗯!”月奴激动的点头,又在薛绍脸上亲了一口,“我好想再给公子生个女儿。一儿一女,齐全了最好!”   “一个哪够?”薛绍笑道,“我们还这么年轻,以后还会有十个八个的。”   “那最好不过了!”月奴笑嘻嘻的道,“最近我每天都在想,等我们打完仗回去,定国肯定都会说话了。他会最先叫爹,还是最先叫娘呢?”   薛绍笑道:“那肯定是娘。”   “叫爹好!”月奴笑嘻嘻的道,“我觉得我辈子只干了一件正事,就是给公子生下了定国。每逢我看到你抱着他,我心里就高兴死了。再要听到他叫你爹,那我会高兴得跳上屋顶的!”   薛绍哈哈的大笑,“至于吗?”   “真的至于。我没读过什么书,无法形容那种高兴。”月奴说着闭上了眼睛,“那感觉就像是……我就是这天底下最幸运的人。拿任何东西去跟我交换,也换不走那种感觉!哪怕有一天我都要没了性命,我也不想失去这种感觉!”   “月奴,那叫幸福。”薛绍微笑道。   “幸福?”月奴睁开眼睛,眨了眨她湖蓝色的眸子,认真的道:“原来,这就是幸福吗?”   “嗯。”薛绍微笑,轻抚她如同锦缎一样光滑的后背。   “难怪我对幸福的感觉如此陌生。”月奴说道,“因为我生来,就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薛绍愕然怔了一怔,将她抱紧,“以后,你只会更加幸福!”   六日后。   斥候急报,噶尔钦陵全军发动,做攻击之势。他们的军中出现了一批庞然大物,比一般攻城用的冲车要大,而且车子的前面多了一块大隔板,板子上面敷了厚厚的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像是糊上去的稀泥。   薛绍不由得在心中称赞起噶尔钦陵,他虽不懂物理化学倒也聪明,居然能想到利用这样的大型冲车防备弩炮。其实火药这种东西再如何厉害,也最多只能用作辅助,无法真正的主宰战争。毕竟现在的各方面的条件,都还不足以大批量的制造热武器。   战争,终究还是要靠“人”来决定胜负!   “那就打吧!!”   薛绍对全军下达了作战命令: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死守凉州!   在推翻无数个破敌方案之后,噶尔钦陵最终做出了一个返璞归真的决定:强力攻城,把凉州当成长安来打!   十几辆大冲车,排成了一线往周军的城堡推去。   说它是冲车已经不准确,因为一般的冲车只是用来撞门,噶尔钦陵的冲车几乎是他“原创”发明的。它几乎和薛绍筑的城一般高,体型庞大有如移动的碉堡,前方竖起一块厚实的防火大板,车腹内有几十个人强力推动。一大排冲车连成一排,有如移动的防爆城墙。   车后则是藏了云梯和准备攻城的敢死军士,车阵后方是他们最精悍的骑射手,再后方则是茫荒漠如大海的攻城步卒,那无数的巨型云梯显然是针对凉州的高大城墙特制的。   薛绍站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看着茫茫无涯的吐蕃人群,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人命,真的是不值钱了!   号角吹响,鼓声震天。   战斗,很快就打响了。   吐蕃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不怕死的朝凉州的军堡冲来。茫茫一片,有如黑色的怒涛。排走在前排的大冲车,像笨茁又野蛮的巨人,稳稳的朝城墙走来。   党金毗手执令旗站在城关之上,咬牙看着前方的敌人,愤怒的挥旗而下。   “放!——”   “嘭嘭嘭——”   伏远巨弩带着惊雷般的怒吼,冲向了敌人。剧烈的爆炸声很快在敌群中响起,一朵朵黑色的火莲在他们当中炸开。有的落在了冲车上,有的落在了人群中。巨大的冲车被炸之后几度摇晃,前面的大板虽是碎裂了但居然没有倒下,后面的军士受到了强烈震荡,但性命无虞。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吐蕃人不再惧怕这样的“天降神威”了,他们仍旧不怕死的朝前冲来。那破烂的冲车,倒比以前冲得更快了!   党金毗的脸皮直抽筋:吐蕃蛮子,居然不怕死!   “放!”   “嘭嘭嘭——嘭嘭嘭——”   伏远巨弩连续发射,无数的黑色火莲炸响在吐蕃的人群当中。有三座冲车被散了架,很多人肢体不全的惨死当场,战场中四处燃起火来,发出刺鼻的焦臭味。   然而,吐蕃人冒着黑烟冲过烈火,更加凶猛的冲了上来。   党金毗几乎是抹了一把汗,“再放!!”   连绵不绝的伏远巨弩不停的发射。吐蕃前军死伤十分惨重。十几辆大冲车只剩一半还能动。   但是他们剩下的人和剩下的车,仍在十分凶猛的朝前挺进。   薛绍在瞭望塔上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是震撼,难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不知死活、不知恐惧、甚至不知疼痛的兽人大军?!   就在这时,噶尔钦陵的第二梯队人马发动了。一样的整排大冲车,一样的跟着大批准备攻城的步卒,而且两翼各多了一队精锐骑射手。   他们吹响了号角,隆隆巨声震荡苍野。   薛绍亲自挥动了令旗,全军所有的战鼓震震敲响,无数的弓箭手从城头的女墙冒了出来,严阵以待。   噶尔钦陵和薛绍,几乎是同时喊出了一个字:“打!!”   茫茫如潮水的吐蕃人,汹涌澎湃的朝凉州城冲来。密密麻麻如同狂风骤雨般的箭矢,从凉城城头铺天盖地而下,落在了吐蕃人的人群之中。   在这样的大集团军队作战之中,火药的远程杀伤力就显得十分有限了。就算现在薛绍拥有十几尊大炮,也未必能阻止悍不畏死的吐蕃人前来攻城。   战场上,最恐怖的永远是不怕死的人。噶尔钦陵敢用活人去吸引薛绍的火力,敢用人命去给自己铺下一条攻城之路,这是他最狠的地方!   薛绍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和“科技”优势,但这显然还足以主宰这场战争的绝对胜负。   仗打到了这份上,终于是到了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最惨烈时刻。   薛绍亲自提刀上了战场第一线。虽然十万将士全都不需要他亲手去杀敌,但这能够最大程度的鼓舞士气。   “谁死后刀上没有见血,谁没有带上敌人的性命一起闭眼——他的尸体都将满带耻辱!!”薛绍双眼发红声音都已嘶哑,太一御刀高高举起——   “我的袍泽弟兄们!”   “杀!!!” 第0999章 最强对决   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肯定无法忍受吐蕃人攻城时的场景。   站在凉州城头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的人就是一大群黑色的甲壳虫飞快的爬来,它们争先恐后的大肆蠕动,如同一片汪洋!   噶尔钦陵用上了这个最没有技术含量、而又最有效的人海战术,对凉州发动了猛攻。   这样的打法最大的一个特点是:不计伤亡!!   这时候,人命已经不再是人命,而是一粒粒的尘埃。伤亡的数字竟是如此的冰冷,仿佛就是像小学生不小心做错的数学题。   攻城车已经顶着炮火和无数和箭矢,推到了城防的前方。轰隆隆嘭嘭嘭,不顾不一切的撞击着大门。没有邻近城门的冲车后面马上伸出了一条厚实的梯板伸上了城头,不怕死的吐蕃人连皮甲都没有穿,人人光着身子画了一身奇异的油彩图案,咬着刀朝城头爬了过来。   见到过这副景象的人肯定会做噩梦。因为这批吐蕃人看起来都不像是人,而像是一群魔兽!   他们不知疼痛、不知恐惧,哪怕燃着火的箭已经躺到了身上,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也依旧朝前爬!   党金毗双眼通红如同已然喷火,大吼一声:“炸!!”   城墙后的机关被拉动,早已预埋在城墙前的大批大炸雷被引爆了。   轰隆隆的巨响,整座巨大的城池仿佛都震动了。冲天的蘑菇云和火光有如妖魔破壳而出冲而飞起。   城防前的一大片地全被炸塌了。五六米深的大坑斗然出现,很多冲击和吐蕃士兵都掉了进去,下面全是一人多长、铁打的尖刺蒺藜!   这是噶尔钦陵不可能侦察到的情况,也是鼠公和鼠婆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给吐蕃人挖好的坟墓!   远远看着前方黑云翻起,听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噶尔钦陵的脸皮在抽筋。   但他挥动旗帜再次发起了冲锋的信号——“打!”   他身边的论弓仁都感觉到了一阵心惊肉跳,这太玩命了!父亲已经完全豁出去了!   “有什么办法呢?”论弓仁暗自叹息,“赞普的命令已经下达,要求父亲撤军!”   吐蕃人冲得更猛了,滚滚如怒涛。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迎着滚滚的黑烟和熊熊的烈火,争先恐后的冲上前来。   城防前的大坑,几乎都要被废弃的冲车和尸体填满了。   云梯终于是搭上了城头,吐蕃人开始攀爬。   “咔咔咔”一阵响,离地只有一米多高的城墙处被拉开了一个个孔洞状的暗口,从里面刺出无数的钩镰枪和长槊,专们用来钩翻他们的云梯和刺杀守卫云梯的士兵。还有步弩的弩矢,不停的从里面放射出来。   吐蕃人吃了几个闷亏之后,开始学会用盾牌甚至是同伴的尸体,来死死顶住这些暗洞。   马上,守城的周军又变换了战法。暗洞里刺出的不再是刀枪,而是喷出很多的油猛火。城头上扔下带火的燕尾炬引燃了猛火油,城前顿时变作一片汪洋火海。吐蕃人的身体和灵魂,一起在浓烟和烈火中起舞……   这样的战斗,延续了三天三夜几乎没有停歇过。方圆百里之内,尽是皮肉焦臭的刺鼻气味。淋淋的鲜血和被烈火烧出的人油汇入了炸药炸出的大坑里,几乎快要变成凉州军城的一道护城河。   吐蕃人,终究还是攻破了薛绍的第一道防线。但他们付出了上万名士兵的代价。   薛绍率军退守二线,并在第一第二防线中间与吐蕃人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骑战吐蕃人的优势很大,步战可就未必了。尤其是在“客场”,薛绍的兵熟悉一切地利,甚至还有很多隐蔽的地道可以利用。为了推进第一和第二防线之间的一两里地界,吐蕃人的尸体铺满了所有的方寸之地。   很快噶尔钦陵就发现,第二道防线完全是独立于第一道的。此前他以为只要攻破了第一道城,就可以和薛绍“平分地利”。现在看来,自己仍是太天真。   薛绍怎会给自己这样机会?   他一把大火,就把架设在两道城防中间的木栅过道全给烧了。这样的木栅过道,薛绍自己在内部要修建将会很容易。但要噶尔钦陵顶着周军的火力修建起来,他宁愿再攻一次军镇城防。   拿下第一道防线,噶尔钦陵除了得到一道石墙和成堆的尸体之外,几乎一无所获。   但是,这已经很让薛绍震惊了。   他没有想到,在现在这个没有空中打击和远程火炮支援的时代,居然还有人能够凭借血肉之躯和纯粹的冷兵器,攻下这样的城防。   这样的战争,只能用惨无人道来形容。周军的损失,也不小。   此一战后,吐蕃占据第一道防线,与驻守第二防线的周军仅有两三里之隔,一劲弩可射达。   赞普又来了命令,严辞命令噶尔钦陵马上撤退,不得再与周军交战。   因为,河源黑齿常之接到薛绍的命令,已经对大非川的吐蕃守军发起了攻击。而吐蕃的赞普认为此时不宜再与大周开战,他想要谋和了。   噶尔钦陵一连压下了赞普的两道命令,顶住压力再次下达了命令:继续猛攻!   薛绍这边则是没有改变,继续死守!!   再勇猛再不怕死的人,也终究是血肉之躯。在不惜一切代价打下第一道防线之后,吐蕃人变成了强弩之末。   这第二道防线,他们实在是啃不动了。   连打了七天,他们死伤惨重,毫无斩获!   噶尔钦陵不得不暂时停止攻击,并退出了凉州防线的范围,退守自己的本营。薛绍按兵未动都没有收复第一道已经废弃的防线,以不变应万变的死守第二防线。   双方不约而同的开始整顿兵马,停战数日。   薛绍马上开始清点伤亡,全力救治伤员,整顿器械重新布防,并精准的清算与重新分配粮草。   在这将近半月的战斗时间里,大周军士损失过万,吐蕃人付出的代价至少是双倍。薛绍的粮草问题暂时不用太过操心,至少还能坚守半年以上。医药物资亦是充足,所有的伤员都得了很少的救治和照顾。   这时薛绍无比感激娄师德,如果不是他富有远见带上了充足的粮草,仗打到这时候将会十分艰难。同时薛绍也很欣慰,大周国力仍是如此的强悍。打仗打的就是钱粮和综合国力,如果没有这样强劲的后勤支撑,自己肯定早就败给了噶尔钦陵!   反观吐蕃军中,就没这么乐观了。   在没有打下薛绍的防线之前,噶尔钦陵的心里还卯足了力气想要一鼓而下。但在拿下第一道防线之后,几乎每一个吐蕃人都有点泄气了。后面还有两道同样坚固的防线,打到何时、死多少人,才是个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差不多就是吐蕃大军现在的真实写照。   “父帅,撤吧?”论弓仁顾不上什么别的了,照直对他严厉的父亲进言道,“哪怕先退回青海大营做些补给,也是好的。到时我们再与赞普相商,协议下一步军事行动。”   噶尔钦陵双眉紧锁,一言不发。   其他的将军看到少将军都领头发言了,于是纷纷壮起了胆子来劝噶尔钦陵撤军。   众将的声音都不大,但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噶尔钦陵怒了,一拍桌几大喝一声,“休得咶躁!”   于是所有人都噤了声,不敢再言。   “容我三思!”噶尔钦陵也不想犯了众怒,扔下这一句“进退有余”的话,抚袖就走了。   此时,薛绍正带着一群大将行走在伤兵营里,查看军士伤情并予以慰问。   伤兵满营,哀号不止。   薛绍的脸紧紧绷起,仿佛刀也剁不进去。   这时,身后有一名将军小声道:“不知道吐蕃人,准备什么时候再来攻城。”   薛绍正在大步前行,听到这话斗然停步,猛然转身怒声喝道:“随他什么时候来,来多少杀多少,绝不后退!绝不认输!”   “是!”众将几乎集体被吓了一弹,同时抱拳应诺。   “咣”的一声,薛绍斗然拔出了腰间的太一御刀来,指着刀,说道:“这是先帝所赐的太一御刀,我经常用它来指挥战斗。我是两朝驸马,是夏官尚书平章军事重事,是大周七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我不能被敌人杀死更不能被俘虏,否则只会滋长敌国的威风!”   “我的袍泽弟兄们,你们都听好了!”   “等你们全都战死了,只剩下薛绍一个人的时候。我就这把刀割了自己脖子,下去找你们!”   “到了阴间,我也要带着你们一起杀光吐蕃的阴鬼!”   “是!!”众将军,还有伤兵营里的士兵们一起嘶声怒吼。   “薛帅威武!”   “薛帅威武!!”   这样的吼声,渐渐在军营里传遍开来。没人组织,但凡听到了这句话的大周将士,全都嘶声怒吼起来。   “薛帅威武!!”   这吼声,惊天动地,远达百里!   吐蕃大营里顿时发出了一片骚动,人提刀马披甲,严阵以待防备周军发动偷袭。   可是他们只听到吼声,却不见一兵一卒来犯。   噶尔钦陵也骑上了马,双眉紧拧的看着远方仍旧冒着黑烟的凉州城池。   “如此惨烈一战过后,周军的士兵不跌反涨!”他低声沉吟,“薛绍小儿带兵,确有几分特殊的能耐!”   “父帅,薛绍可能比我们想像中的……”论弓仁的话说了一半不敢再继续,怕损了自己威风涨了他人志气。   “普天之下最强的将帅和最强的军队,都已经在这里了。”噶尔钦陵不以为然的嘴角轻扬淡淡一笑,“凉州之战,就是这个时代的最强对决。这毋庸置疑,且无法复制!” 第1000章 上兵伐谋   深夜。   已经两天一夜没有睡觉的薛绍,仍在熬夜和娄师德一起起草和批示几份重要的军令和文件,并商议一些要事。   娄师德建议说,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切断噶尔钦陵的后勤补给线了?   断粮道,对于劳师远征的吐蕃大军来说应该是一个上乘战术。这也不是娄师德第一次提起了。   但薛绍思之再三之后,仍是拒绝了。他的理由是,噶尔钦陵这样经验丰富的统帅,一定不会轻易被人断了粮道。现在我们要做到这一点,只能飞书灵州让狄仁杰去干这件事情。灵州那边守军本来就少,如果再派兵出去截道断粮,灵州的防守必会变得十分空虚反让噶尔钦陵有机可乘。这是其一。   另二条理由,也是薛绍认为最重要的。那就是从政治层面去考虑噶尔钦陵的处境。他劳师远征上千里是为谋求私功而来,现在事与愿违。吐蕃的赞普肯定会有想法也会有动作,他不会放任噶尔钦陵一直这样打下去。一则后勤抗不起,二则噶尔钦陵无功而返,对赞普削弱噶尔家族是相当有利的。所以不难预料,这一次噶尔钦陵发动不计伤亡的猛攻的背后,一定是有来自赞普的压力。否则以他老道稳重的用兵性格,不会打出这种鱼死网破的仗来。   换句话说,噶尔钦陵已经被逼到了绝路。要么殊死一战以谋胜,要么妥协认命回国交权。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如果再去切断噶尔钦陵的粮道和退路,势必会激起噶尔钦陵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我们已经见识过他的厉害了,如果将他逼到那样的绝境,对我军来说还真就未必是好事。就算最终我们能够取胜,这个代价也未免太大。   薛绍始终认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并非上乘。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噶尔钦陵逼退,让他去和自己的赞普较量。这样一来,不管他们谁输谁赢,我们都是赢家。   娄师德抚掌大赞,上兵伐谋,薛帅果然高明!   于是薛绍连夜下达了命令,飞鸽传书给灵州狄仁杰,让他严厉约束麾下军将不得妄自出战。哪怕噶尔钦陵的大军正在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走过,也不得放出一兵一卒、一箭一矢。另外薛绍也发了命令给河源黑齿常之,命他猛攻大非川不要给敌人丝毫喘息之机,最好是能打下大非川的吐蕃驻地,这样才能给吐蕃赞普施加强大的压力。如果吐蕃赞普那边有意和谈,黑齿常之可以暂缓攻击但不得私下与谈,必须让他们正式派出使臣去往神都与女皇相商,和谈的条件之一就是吐蕃必须交出战犯噶尔钦陵。若赞普拒绝,则黑齿常之率军继续猛攻,直到打完最后一兵一卒!   发出这两道命令的同时,薛绍也给神都女皇上了一道密奏,正式对她说明了这里的一切情况和这一条军中之谋。在这件事情上,薛绍非常需要朝廷与自己的密切配合,尤其是“交出战犯噶尔钦陵”这一点,必须达成统一的口径。原本吐蕃的赞普就很想除掉噶尔钦陵及其家族,从而将吐蕃王朝的军政大权收归己手。来自大周的压力,将有很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给噶尔钦陵的命运写定最后的结局!   这几件事情办完,天又亮了。   娄师德年岁已岁,薛绍先催了他去休息,自己反倒因为熬夜太狠失去了睡意,精神有些病态的亢奋起来。他草草吃了一点早饭,准备去伤兵营里看看。   这时月奴来了,死活拦着不让他再出去。吴铭和郭安等人也苦苦相劝,薛绍只好回到了住处,先泡进了一个温水大桶里,月奴给他按摩放松。不料,薛绍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月奴看着薛绍这样,心疼得眼圈一阵发红。她连忙叫来郭安,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将薛绍从澡桶里抬了出来,擦干了水放在床上,盖上被褥让他睡去。   自始至终薛绍居然都没有醒来。   月奴直掉泪,“这哪里是入睡,分明是晕厥了!”   “仗打得太狠,薛帅的精神一直十分紧张,劳累也是过度。”郭安说道,“人人都说将军好,不用上阵搏杀也不用流血玩命,只需摇一摇笔竿动一动嘴皮,得胜回朝就能加官晋爵。但只有真的自己当上了将军,才会知道将军的苦。”   “让他睡吧,好好睡。我亲自在这里守着!”月奴一边抹着泪,一边坐在了薛绍的床边。   郭安默默的退了出去。他刚刚走到前营帅帐,几名斥候匆忙奔来说有重要军情上报。   郭安就问何事,斥侯答说,噶尔钦陵退兵了!   郭安一惊正要回身去报,突又定住了脚步。想了一想,他去找了娄师德。年近花甲的副帅娄师德也刚刚入睡不过片刻,郭安一时为难起来,这样的大事必须得有主帅定夺,现在如何是好?   这时郭安想到了吴铭。   吴铭现在是薛帅的随身书吏,也就是参赞军机的私人秘书,同时还是郭安的“授业恩师”。心下一寻思,郭安决定去向吴铭问一问意见。   “让他们退,不必打扰二位主帅休息。”吴铭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这让郭安十分错愕。   吴铭见他这副表情,笑了一笑,“你有别的意见?”   “大师,学生认为……”郭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学生认为,眼下或是我军追击大胜的上佳机会。因为此前薛帅曾有预料,说吐蕃军中早已断粮。现在不得已而撤军,说明他们士气已堕、军无战心。这样的机会稍闪即逝,错过岂不可惜?”   “追击大胜?”吴铭笑了一笑,“现在我军若是追赶,只会大败。”   “何以见得?”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郭安对吴铭一向十分敬重,眼下用的是请教的口气。   吴铭说道:“有一句老话,叫做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噶尔钦陵,就是一只高原猛虎。以他的经验和老辣,撤军很有可能会是一场诈谋。就算不是,他在撤军的时候也必会妥善安排兵马殿后,甚至半道设伏专击敌人追兵。上次我军初用伏远巨弩将其击撤,跳荡军突袭掠阵却被论弓仁阻截拦住。在那样的惊慌大溃之中噶尔钦陵尚能力挽狂澜奋起反击,更何况是在有条不紊的撤军之时呢?”   “大师所言,极有道理……学生受教!”郭安深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再道,“那他们会不会转道攻打别的州县?比如灵州?”   “不会。”吴铭答得更是肯定,“只要他敢去打灵州,我军就能断他归路与黑齿常之形成前后夹击。这是一条死路,噶尔钦陵不会走过去。”   “如此说来,他是真撤了?”   “真撤。”   “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大摇大摆的撤走?”   吴铭笑了,“等二位大帅睡醒了,你自然会明白的。现下无需惊疑也不用担心,只管恪守主帅军令严守城池,以不变应万变。如此即可!”   “好!”   薛绍一觉醒来,居然已是半夜,全身都觉得疼。房里点着一盏油灯,月奴坐在床边头枕手臂睡着了。   薛绍推了推她,月奴一下醒来,“公子你醒了!”   “上床来睡。”薛绍嗔怪的口气,“你怎么坐着就睡着了?”   “我怕惊醒了公子。”月奴起身时惊叫一声,原来是腿和胳膊都麻了,站不稳一摇一晃。   薛绍连忙起身将她抱住,再将她扶到床上躺下,说道:“憨姑娘,就算担心惊醒我,你也可以在隔壁房间睡啊!”   “但我又不想离了公子,万一公子醒了要人伺候呢?”月奴笑嘻嘻地说道,伸手摸了摸薛绍的脸,“睡好了,气色就好多了。昨日那般模样就像是一个重病之人,月奴见了好生心疼。”   薛绍伸出手臂从她颈下绕过抱着她的肩,将她抱在了怀里,拍她的背,“现在你睡吧。你若累坏,我也会心疼的。”   “嗯。”月奴美滋滋的应了一声,伸手过来又勾住了薛绍的脖子,勾得挺紧。   蓦然她又惊了起来,说道:“有件大事我差点忘记,吐蕃撤军了!”   薛绍微微怔了一怔,淡然笑道:“撤了就撤了吧,这样我们都能睡个安稳觉。你也赶紧睡吧!”   “嗯!”   还不到一分钟的功夫,月奴就睡熟了。可见她一直守在这床前早也是累坏了。   薛绍抱着她很久没动,怕自己一动就将她惊醒。至从那日和吴铭谈过之后,薛绍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噶尔钦陵从未养育过月奴一天,月奴也不知道这位父亲的存在,但他确确实实就是月奴的亲生父亲。这样的血亲事实,不是任何的伦理道德和政治立场就能扭曲和改变的。   现在我正在和噶尔钦陵生死决战,我们两个最终肯定只会有一个人活下来。任何的结果,对月奴来说都将是一场悲剧。   这样的想法,让薛绍前所未有的更加疼惜月奴。每逢看到她像个忠实的奴仆那样伺候自己、守护自己,薛绍的心里就会没来由的有一些不安。   是怜悯,是爱情,还是愧疚?又或者三者兼而有之?   薛绍想不清楚,也不愿细细去想。他只觉得,以后必须更加的疼爱和珍惜月奴。   必须。 第1001章 枭雄末路   天亮时,军中响起练兵的军鼓。月奴的眼睛条件反射似的睁开了,却见薛绍仍是将她抱在怀里,她马上坐了起来惊道:“胳膊都麻了吧?”   “还好。”薛绍抬起手臂来伸展自如的动了几下,笑道:“你睡得可真香,居然还打呼噜了。”   “啊?”月奴一惊,然后就笑道:“不会吧?!”   “真的。”薛绍也笑道,“像一只猫儿,哈呼哈呼的打着呼噜。”   “太丢人了!我一个女人居然也打呼噜!”月奴的脸都红了,“那以后我都不敢陪公了睡了,万一我的呼噜声把你吵醒怎么办?”   “没事的。”薛绍微笑道,“我若是累了睡下,呼噜声都能震破门板。也不曾见你报怨过一回?”   “我都习惯了呢!”月奴笑道,“若是公子不打呼噜,我还睡得没那么香。”   “我也可以习惯的。再说了你也不是每天都有呼噜,昨天你累坏了。”薛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继续睡吧,我得去帅营了。”   “不睡了,我给公子弄早膳去!”月奴从床上一跃而起,十分麻利的穿好衣服就去忙活了。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这么多年,她都已经习惯了这样。好吧,这样的习惯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另类的享受,那就由得她吧!   稍后薛绍到了帅营,娄师德早在就召集好了众将一同在起等候主帅。   大家都已知情,吐蕃已然撤军。有几名将军想要率军追击,都被娄师德拒绝并说服了。但最终的一锤定音,肯定还需要薛绍这位主帅来表个态。   “不予追击,显然是对的。”薛绍的态度十分鲜明并与娄师德保持了一致,他说道:“我们只派出沿途斥侯严密监视与侦察,摸清吐蕃大军的具体动向即可!”   “是!”众将一同应诺,不再他议。   数日后斥侯接连回报,说吐蕃大军沿着进军的路线一直后退,退到了洮州才稍稍停歇整顿了一两日。然后他们继续后撤,一直撤向了青海大本营。   经过反复侦察的一再确认,这一消息准确无误。   薛绍果断下令,全军向洮州进发。斥侯继续严密监视与侦察。一旦敌军有异动,迅速回报。   敌攻我守敌进我退,现在是敌退我追,薛绍的战术思路相当的明确。   此后斥侯回报,噶尔钦陵的大军在离退洮州之后加快了行军速度,直奔青海大本营。同时灵州方面也来了消息,说黑齿常之连战连捷,吐蕃人的大非川就快守不住了。吐蕃的赞普已经派了使臣来到黑齿常之的军营求和,黑齿常之严格执行了薛绍的命令,暂时停止了攻击,并要求吐蕃人派使臣前往神都洛阳洽谈和盟之事。   接到这两个消息薛绍一分析,噶尔钦陵急于回师,很有可能是担心大非川失守。其实大非川和青海这两个重要的吐蕃军事基地,二者是结连一体互为犄角的。大非川如果失守,青海也就难以独自存活。这样一来就等于是端了噶尔钦陵的老巢,并砸碎了吐蕃面对大周的两扇门户。   对于器弩悉弄这位刚刚成年不久并急于亲政掌权的吐蕃赞普来说,他肯定不愿意丢失这两块重要的国门。另外,如果器弩悉弄能够独自操作与大周的和谈并得到成功,这对他竖立君王威信并集权揽权是十分有益的。这至少意味着,赞普已经能够撇开噶尔钦陵独裁国家大事了。更何况,“两扇国门即将失守”还是噶尔钦陵闯下的祸;他非但闯下了这样的祸,还在征讨临洮和凉州的战事当中损兵折将处处碰避,最终寸功未建狼狈而回。   两相对比此消彼涨,器弩悉弄的赞普权威无疑会空前大涨,噶尔钦陵则是完全落到下风。   所以,黑齿常之这边虽然是分战场,但其胜利的重要意义,丝毫不亚于薛绍当初针对突厥的银川大捷与诺真水大捷。   而吐蕃这边,年轻的赞普器弩悉弄也抓住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想要借机消弱噶尔钦陵,甚至……解决噶尔钦陵!   军事上的失败和政治上的失意,已经将噶尔钦陵这一只高原猛虎,逼到了绝境。   等他回到青海驻地时,满营只剩自己带回的这支疲惫不堪的人马,却没有了几颗存粮。大非川那边的战事一再吃紧,青海这边收到了赞普的命令,不得不暂缓对噶尔钦陵大军的后勤补给,而改由支援大非川的战事。   现在大非川那边的战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噶尔钦陵听到风传,说赞普要与大周议和,而大周开出的条件之一,就是“交出战犯噶尔钦陵”。   这当然是大周这边故意泄露的风声。   听到这个消息,噶尔钦陵的从心底一直凉到腰竿——大周开出这样的条件,赞普居然也会愿意派出使臣当真去谈?!   此时,薛绍亲率十万大军已经重回洮州,并在整顿兵马随时准备反攻青海,讨伐噶尔钦陵!   前方有赞普居心不善欲除己而后快,身后有薛绍亲率虎狼之师咄咄逼人,手边没有半分存粮军心已然跌到谷地,近旁还有黑齿常之在耀武扬威。   噶尔钦陵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进退维谷,四面楚歌的境地。他还能清楚的记得几个月前,自己师出青海之时是何等的英雄豪迈,当时他甚至都已经设计好了,如何在切割临洮与凉州之后,继续瓜分整个西域的千里疆土。可是短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境遇居然会是这样的天差地别!   薛绍的大军在洮州停下了,整兵备战,但没有急于向青海进军。   薛绍仍旧坚持这样的理念,不能把噶尔钦陵逼得太急,不然噶尔钦陵的第一优先攻击对象,永远只会是大周的兵马。必须让他和吐蕃的赞普交上手,自己再去坐收渔利。像现在这样驻兵洮州对噶尔钦陵形成压力构成威胁,堵其出路却又不真的去打他,就是最好的办法。   这时,洛阳的武则天才刚刚收到薛绍亲自派谴自己的心腹斥侯,悄悄传来的军事密报。她还并不知道,吐蕃即将派出使臣前来求和。   既然是军事密报,就只会有武则天一个人看到,并且不会在朝堂之上公开。   看到这份密报,武则天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事实证明,库狄氏和太平公主的预料都是正确的,薛绍虽然一直在败,但实际上他却占据了真正的上风。理由是,噶尔钦陵正在一步一步被他逼入死亡的绝境。   武则天把薛绍写的密报详详细细、前前后后细读了十几遍,心中是越读越踏实,越读越欣慰。她私下评定,薛绍这一仗在军事上其实并没有太多可圈可点之地,那种“死守不战”的仗很多大唐的将军都能打得出来。薛绍真正高明的地方,在于他过人的“政治觉悟”。他一开始就抓住了噶尔钦陵在政治上的致命弱点,那就是与赞普失和,他急于用军事上的胜利来扭转自己在政治上的失势。   噶尔钦陵急于求功,薛绍就抱头死守绝不出兵决战。噶尔钦陵后勤补给不力,薛绍就坚壁清野拉长战线,把他后勤的压力无限放大。战争打的就是钱粮,过多的国力损耗势必会引起吐蕃赞普的强烈不满。何况这一战,根本还就不是赞普希望发起的,而是出于噶尔钦陵的一己之私。   到最后噶尔钦陵快要支持不下去的时候,薛绍终于祭出了他的杀手锏,命令黑齿常之兵出河源猛攻大非川,逼迫吐蕃的赞普出面来收拾残局。   武则天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其实战争打到了这个份上,吐蕃的赞普已经不用任何人去“逼迫”,他也会主动站出来收拾残局的。薛绍和黑齿常之的主动,只是给了他一个更加充份的理由去说服麾下的大臣和将军们。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现在是“三方合作”想要弄死噶尔钦陵。吐蕃的赞普,薛绍,大周的女皇。   想透了这些,武则天扬眉吐气的笑了,“噶尔钦陵,你曾是那样的不可一世!三十年纵横沙场无人能敌,你究竟杀了我中原多少男儿,又抢占了我们多少领土?这真是无法计算!”   “现在,任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只剩死路一条!”武则天忍不住大笑起来,“噶尔钦陵,你终于遇到了你命里的克星!”   “明日,朕要亲题一块牌匾送往赵国公府——薛子当为天下雄!”   这时,武则天的心腹宦官在门外说道:“陛下,魏王武承嗣求见。”   又来了!   武则天眉头一皱,将薛绍的密奏收起,“让他进来。”   武承嗣走了进来,拱手拜下,“陛下,侄臣有要事启奏。”   “说。”   武承嗣说道:“侄臣以为,光凭黑齿常之猛攻大非川想要围魏救赵,是解不了凉州之围的。万一噶尔钦陵将凉州拿下,我军的粮草辎重将尽皆归他所有。到时噶尔钦陵就会从容派回一军驰援青海,再将黑齿常之击败。如此一来,非但是西域会被割裂失去,河陇也将万分危急。”   武则天不动声色,“那你有何高见?” 第1002章 武则天的反思   看到武则天有耐心细下询问,武承嗣信心倍涨。马上说道:“侄臣认为,我朝应该再谴良将统率大军,驰援河拢。侄臣推举王孝杰率右卫大军火速出征。王孝杰熟悉吐蕃战法且屡战屡胜,派他前去主理河陇军事,或可一解燃眉之急。”   “这一提议,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武则天耐着性子,平静地说道,“临阵换帅乃是兵家大忌,你难道不知?”   “确是大忌。”武承嗣小声的嘟嚷起来,“当初若不是临阵换了薛绍去挂帅,战事又岂会如此不堪?”   “大胆!”武则天怒喝一声,“你是在指谪于朕吗?”   “侄臣不敢!”武承嗣慌忙道:“臣只是就事论事,臣一心担忧国家安危,只为陛下的江山社稷着想。眼下事实确凿,薛绍那边一败再败丧师辱国,凉州片仞孤城难以久守。因此,我朝不能再对薛绍指望太高。如今,死守灵州以保河陇不失,才是当务之急。眼下战事已是迫在眉睫,再不补救,怕会来不及了啊!”   武则天再道:“你言下之意,是不救凉州却守灵州了?”   “陛下,比起河陇的千里江山和万千子民来说,凉州那边苦寒之地……”武承嗣吞吐了一下,再道:“如果派兵去救,又将面对噶尔钦陵的击讨。这何异于抱薪救火?权衡利弊,侄臣认为还是改派王孝杰为帅,让他率军死守灵州为上!”   “呵!”武则天轻笑了一声,“照你这意思,薛绍是该要被舍弃,还是该要被治罪呢?”   “这个……”武承嗣低吟了一声,说道:“薛绍是否有罪可不是侄臣说了算的。如果他能从噶尔钦陵手下逃脱归来,到时自有律法公正去进行裁定和宣判。侄臣确实与之不和,但这是国家公事,侄臣并未夹杂任何私心啊!”   “呵呵!”武则天如此一笑,“你说完了?”   武承嗣怔了一怔,“陛下,侄臣说完了。”   武则天袍袖一挥,“退下,容朕三思!”   武承嗣走后,武则天独自人一坐着,双眉微皱凝视着前方的一片虚无,沉默良久。   没人知道她在心里想些什么。   保持这个姿势,武则天坐了足有一两个时辰之久。不知不觉,天都快黑了。   “来人!”   武则天的这一声唤,让门外的心腹宦官们心里一颤。虽然女皇并未愤怒大喝,但这些熟悉女皇脾性的人,都已经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冷冽杀气。   一名宦官小心翼翼进去应诺,“陛下有何吩咐?”   “去传华阳夫人,即刻前来见朕。”   “是!”   宦官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去请华阳夫人。不久后库狄氏来见武则天,房中仅有君臣二人。   “陛下急切唤臣前来,可有要事?”库狄氏主动问起。   武则天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一日薛绍送来七战七负的战报时,你曾说过薛绍或在诱敌深入,迟早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是,臣是说过类似的话。”库狄氏心里惊了一弹,莫非薛绍现在真的败了?陛下这是来找我追责了?   “你还说过,可以趁机一试朝堂人心,辩别谁是奸臣谁是忠臣?”武则天再问道。   库狄氏心里顿时更加惶惶,点了点头,“是,臣也说过这类似的话。”   这时武则天站了起来,走到了库狄氏的身边,凝视着她小声地说道:“现在,朕知道谁是忠臣,谁又是奸臣了。”   “陛下,臣……”库狄氏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惊道莫非陛下以为我是奸臣?!   “朕要你现在就草拟一道圣旨,明日清晨就即刻执行!”武则天语气一沉!   “陛下,要拟什么样的旨?”库狄氏小心翼翼的问道。   “朕要将武承嗣罢相去官,仅仅保留他的爵位和食禄。今后,不许他再参政议政!”武则天说道。   “啊?”库狄氏大吃了一惊。   “怎么,你认为不妥?”武则天反问。   “陛下,这么重要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在朝堂公议之后,再作决断?”库狄氏小心翼翼地说道,“魏王现在官拜文相左相,是为政事堂之首脑,朝堂百僚之领袖。若要将其罢相去官,得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才行。否则魏王不服百官惊怨,这不利于朝堂之稳定啊!”   武则天顿时又眼一瞪,“连你都觉得,朕不敢轻动他武承嗣了?!”   库狄氏慌忙跪倒下来,“陛下恕罪,臣并非此意!臣、臣只是想要替陛下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以不惊动朝堂之安定为上啊!”   “起来,朕没有怪罪于你的意思。”武则天亲自动了一下手去扶她,等她站起,再道:“很早就有人向朕进言过了,武承嗣既封王又拜相,权位太重不得不防。朕一直不以为然,因为朕知道就凭武承嗣那么一点能耐,他翻不起什么大浪。但朕今日观来,武承嗣仿佛快有权倾朝野不可一世之状,连朕用在内廷的心腹女官,都对其深为忌惮了。华阳,朕说得对吗?”   “这……”库狄氏额角的冷汗都出来了,这种问题自己哪敢回答?   “哼!”武则天轻哼一声,“看来朕说得没错,连你都不敢在背后说武承嗣半句不是了。这样吧,你派人连夜去将李昭德叫进宫来。朕要当面和他谈话!”   “是!”   库狄氏如蒙大赦的出去了,急忙安排了宦官出宫去请李昭德。晚风一吹,库狄氏觉得浑身发冷,原来自己的背襟全都湿透了!   这时武则天又叫库狄氏进书房说话,库狄氏叫苦不迭,也只好硬起头皮回去了。   “华阳,你跟朕说实话。”武则天道,“你觉得朕迟迟不招薛绍回朝,这一做法是不是太过愚蠢了?”   “陛下……”库狄氏苦笑。   “朕,是该反思了。”武则天轻叹了一声,说道:“无论这朝堂之上存在何样的争斗,朕都应该尽量的亲贤臣、远小人。但事实却是,朕为了维护武氏家族的利益,经常干出亲小人、远贤臣的蠢事。如果有一天朕因为这样的私心而误国误民甚至丢了江山,皮之不存毛将蔫附,到时武家的存亡又靠什么来确保呢?”   “陛下圣明!”库狄氏拜倒在地,不敢再说别的。   “薛绍,朕的女婿,比起那些侄儿们来说,他是外人。”武则天说道,“就是这个外人,他敢把自己当作一个无名小卒去从军,花费十年的时间,从一名步卒逐渐成长为今天的三军统帅。在此期间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甚至有多少次濒临死亡,没人知道。朕只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保境安民护国安邦。朕荣登九五,也离不开他的功劳。”   “是的。陛下。”库狄氏小声的附合了一句。   “但是朕却在立国之后不久,就找了一个愚蠢的借口,将让离开了朕的朝堂。”武则天说道,“从那一天起,武承嗣就开始了他肆无忌惮的极速膨胀。他甚至开始明目张胆的,找朕索要储君之位。可到了吐蕃来犯的国家危难之际,武承嗣却又百无一策连个征兵的事情都无法办妥。关键时刻又是薛绍不计旧怨急奔千里而来,临危受命挺身而出,率军疾驰河陇抵御噶尔钦陵。洮州一月苦战七场,凉州血战尸骨如山。最终他打跑了噶尔钦陵,并将这头高原猛虎逼入了绝境之中!”   库狄氏惊喜的一抬头,“陛下,薛绍胜了吗?”   “暂为机密,切勿泄露。”武则天总算露出了一丝微笑,“噶尔钦陵已经败走青海,我军即将大获全胜!”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库狄氏喜不自胜,浑身都发抖起来对武则天连连磕头,“陛下圣明所致,陛下天威所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周社稷江山永固万年万年万万年!”   “华阳,这全是薛绍的功劳。”武则天平静地说道,“但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最令朕齿冷也最令朕愤怒的事情。就在薛绍与噶尔钦陵浴血相搏的时候,武承嗣却频频向朕进献谗言。他劝朕放弃凉州、放弃薛绍。他甚至想要把薛绍捉来问罪,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私心!”   库狄氏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此等奸臣,朕要他何用!”武则天顿时勃然大怒,“此等卑劣下作之人,就算给他一座江山,他守得住吗?!”   库狄氏愕然无语。   这时门外宦官大声道:“陛下,御史中丞李昭德求见!”   “叫他进来!”   李昭德进来了,连忙参拜。   武则天开门见山道:“李昭德,朕记得你曾经向朕进言,说魏王权位太重不得不防。”   “对,臣是说过。”李昭德一板一眼道,“臣今日也依旧坚持此见。”   “理由?”   李昭德看了一眼库狄氏,不说话。   “华阳夫人是朕心腹,你但说无妨。”武则天道。   李昭德拱手一拜,说道:“臣斗胆敢问陛下,若论亲情,是父子更亲还是姑侄更亲?”   “当然是父子。”武则天答道。   李昭德冷冷一笑:“从古至今,父子之间为了争夺皇位而骨肉相残的旧例,还少吗?”   库狄氏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李昭德你这张大嘴巴,你还真敢说啊!!!   “华阳,你听到了吗?”武则天突然发问。   “是,臣听到了!”库狄氏惊急回答。   “那你还不拟旨?!” 第1003章 兔死狐悲   薛绍驻兵洮州观望吐蕃动静。噶尔钦陵刚刚回到青海不久,除了整顿兵马暂无大的动作。双方兵马都暂时按撩了下来,像是两头刚刚生死相搏之后气力耗尽的猛兽,各自蹲在一角恢复体力舔舐伤口,同时又都冷冷的瞪着对方。   娄师德说,无论是汉人还是吐蕃人,都不能暴尸荒野任其腐烂或是被野兽吞噬。抛开对亡人的敬重不说,这样会有可能引发瘟疫。   于是离开凉州时,薛绍留下了娄师德与张虔勖镇守凉州善后,并派给他们上万人手,专司负责收敛周军阵亡将士的遗体,并予以安葬。吐蕃人的尸体则会统一执行火葬。如果将来大周与吐蕃真的修和盟好了,这些骨灰都是要送回高原的。   到了洮州之后,薛绍也终于有了时间来收敛阵亡在几道防线上的将士遗体。噶尔钦陵每占领一道防线,都派人草草的收拾过尸体。有的烧掉了有的堆在一起盖了一层薄土。也有一些散落在罗素干山各处,已经腐烂或是野兽咬碎。   对军人来说,给自己的袍泽弟兄们收尸,永远是一件残忍而虐心的事情。   因此最近这些天来,罗素汗山下时常哭声四起。漫山遍野的纸钱快要染白了整座大山。有些尸体已经腐烂无法辨认,只好统一火化了分成一瓮一瓮的骨灰,分给那些活着的将士让他们带兄弟的“遗骨”回乡。   有一批河陇的伤兵大约一两千人,他们就将带着一批骨灰提前回乡。   薛绍亲自来送他们。   有的人站着,有的人拄着拐仗,也有人是被人抬着。相同的是,他们每人都带着几个骨灰坛子,里面装着他们的同乡兄弟,或者父亲儿子。   薛绍站在他们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千多伤兵也都静静的看着他,没人说话。   “兄弟们,我……”薛绍吞吐了一下,自嘲的一笑,“我对不起你们!”   “薛帅,你没有对不起我们。”站在前列的一名伤员大声说道,“我们都是自愿来的,来的时候还发过誓。生死不论,血战到底!”   “对。”伤兵们附合,“生死不论,血战到底!”   薛绍看了他一眼,五十岁上下的一位长者,头发胡须都是灰苍色的,左臂没了打着包裹,右手提着一个布兜,里面装了四个骨灰坛子。   薛绍走到他面前,“老人家,是带了哪些人回乡?”   “我的三个儿子,还有隔壁的一个小兔崽子。他们全都死在罗素汗山第二防线。”老人家的声音很沙哑,说道:“我也不知道找对了人没有,烂得都认不出了。反正都烧成了一团吧,多少能带回一些。”   “……”薛绍双眉紧皱心里很不好过,轻声道:“你家里,还有人吗?”   “媳妇跑的跑死的死,还剩个老婆子瞎了好多年了。带着两个孙儿,一个三岁一个周岁。”老人家说道:“这不,没死绝呢!——再过十几年,我们家里又有人能够追随薛帅上阵厮杀了!”   薛绍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习惯性的想拍一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却发现他这一侧手臂连着半个肩都没了。于是自己换了一个手,轻轻拍了一下他另一侧的肩膀,“回乡后领了抚恤,和老伴带着孙子好好过日子。有难处,就找官府申诉和求助。狄公是个好官,他治下的灵州大都督府辖下各级衙门也都值得信任。会有人帮你的。”   “好。”老人家应了一声,再道:“薛帅,我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有个事情想向你请教。这事,也是很多人都想问的。”   “什么事,你请说。”   老人家说道:“人死了,魂能飞吗?”   他这一问,旁边好多伤员也都纷纷点头或是附合,“对啊,我们也想知道!”   薛绍四下看了看,有点不解,“为何有此有一问?”   老人家说道:“那天我最小的儿子就要上阵了,和他已经阵亡的两个哥哥一样,去镇守第二条防线。临走时他跟我说,爹,如果我也阵亡了你就别再上阵了,你得给我们收尸然后带我们回家。回去后你就告诉娘,下葬之后头七的时候,我们兄弟仨就会回家看望二老。记得备上三碗米酒,点上香烛烧些冥钱。有钱就买只鸡炖给我们仨兄弟吃,没有就用草纸扎一个烧了来也行。”   薛绍听了心里很不好受,“那你怎么说?”   “我说儿啊,家里离这儿几百里,你们七天走得回去吗?”老人家说道,“我那小儿子就说,人死了就不用再走路了,魂能飞的。我就骂他蠢,说万一不能飞呢?他就说啊,那我们兄弟仨就慢慢走回去,五七总能到家呗,反正要吃鸡!”   薛绍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大声道:“能飞,魂能走也能飞!”   “那我就放心了。”老人家咧嘴一笑,提了提肩膀上的布兜将骨灰坛抱紧。   薛绍说道:“你带着他们的骨灰走到哪里,他们就会跟到哪里。回乡之后,记得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老人家点点头,大声道:“乡亲们,走喽!我们在前带路,男儿回乡,入土为安!”   “男儿回乡,入土为安!”   一群伤兵们呼喊着,撒着纸钱,慢慢朝前走去。   “生死不论,血战到底!”   “男儿回乡,入土为安……”   薛绍无法呆下去了,独自一人骑上马,飞快的逃离了这片地方。   可是人偏偏就是一种犯贱的动物,心中越是逃避的东西,却偏偏又忍不住会去关注。骑着马绕了一圈之后,薛绍站在了一处稍远的山坡上,看着这一队残兵慢吞吞的走远。   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   “这世上,什么时候才会没有战争?”   数日后。   朝廷方面给薛绍发来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女皇密令”。   说是命令并不十分准确,这更像是武则天在和薛绍“远程聊天”。武则天告诉薛绍说,吐蕃赞普已经正式派出了和谈的使者,不日即将抵达神都。如果吐蕃发生内战,“爱卿可相机行事”。但必须要铲除噶尔钦陵,否则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这份密令的到来让薛绍心中略感欣慰,除了在“铲除噶尔钦陵”这件大事之上达成了共识,女皇还告诉薛绍说,朝中有人大放厥词诋毁薛绍,女皇已经将其“处理”了。   她只举了一个例子,文昌左相魏王武承嗣已被削官去职仅仅保留王爵,他以后都不能再参与国政。   让薛绍高兴的不是那个令人厌恶的武承嗣挨削了,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多次,挨削之后用不了多久他总能再次跳出来恶心人,对此薛绍都快要麻木。真正值得薛绍欣慰的是,自己带兵在外拼死拼活的打仗,不求万民称颂名垂青史,但求不会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纵有小人拆台,君王仍不猜忌,为将者心愿足矣!   薛绍亲自提笔,给朝廷写了一份战报回传。这次当然是捷报了,说已然驱逐噶尔钦陵收复洮州,不日还将进军青海一血前仇。   先抑而后扬,往往更能起到“打脸”的效果。这并非是薛绍故意而为之,但他知道武则天肯定恰好需要这样的效果。   从主动出击收复西域从而导致与吐蕃的争端,到后来的“临阵换帅”,这些全都是武则天的主张。此前七战七败丢失洮州,朝堂之上肯定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响起,武则天面临的压力可不小。现在一战扳回,武则天又能扬眉吐气、竖立一个更加高大的圣君形象了。   离开了军事的政治是空中楼阁,离开了政治的军事则是无头之蛇。薛绍觉得,自己和武则天之间的配合的确是越来越默契了。   再过了数日,薛绍的大军休整得差不多了,此前凉州血战亏失的元气基本都已恢复过来。对比初来乍道之时,薛绍手下的兵力从十五万锐减到了十万左右,但战斗力绝对上了好几个台阶。   没有什么比实战更能让一支军队迅速成长的,尤其对手还是噶尔钦陵这样的高原猛虎。   这时,高原方面传来了重要情报。那里,发生了一件足以影响吐蕃王朝的百年国运和整个民族的历史进程的大事。   在赞普器弩悉弄派出使臣出使大周准备和谈之后,大周要求“交出战犯噶尔钦陵”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了。   此前器弩悉弄就已经处决了吐蕃家族的重臣噶尔赞辗恭顿,这直接迫使了噶尔钦陵率军远征去避祸求功。现在赞普的屠刀俨然已经架到了噶尔钦陵的头上,这引起了噶尔家族莫大的恐慌和愤怒。   噶尔钦陵的亲弟弟,同样也是吐蕃王朝一员大将的噶尔悉多于,组织起噶尔家族的很多大臣和族人奋起抗争。吐蕃的现任赞普器弩悉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血气方刚铁腕治国。国中支持他的人也不少,否则他扳不倒噶尔赞辗恭顿这样的重臣,也不可能逼得噶尔钦陵外出避祸求功。   器弩悉弄哪里受得了悉多于的挑衅,一怒之下就将他捉了起来一刀砍了。然后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噶尔家族男女老幼沾亲带故的近两千号人,通通全给砍了!   至此,在吐蕃王朝执掌实权将近七十年的噶尔大论家族,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在高原上灰飞烟灭消失无踪了。   只剩下噶尔钦陵这一支孤军,还盘踞在青海。   砍了悉多于等人后,年轻的吐蕃赞普亲提三十万大军,御驾前征前来征讨“叛逆”噶尔钦陵。   高原消息难通,当薛绍得知这些信息时,赞普的大军都已经离青海不太远了。赞普已经铲除了噶家族掌握了整个王朝的大权,现在他还要杀噶尔钦陵,明显是为了斩草除根。   兔死狐悲,薛绍感慨不已。   作为噶尔钦陵的敌人,薛绍算是比较了解他的。其实到现在为止,噶尔钦陵还并没有干出什么背叛赞普和吐蕃的事情。但是欲加之罪不患无辞,赞普说他是叛逆,那他就是叛逆!   薛绍不由得想道,几十年后,我薛氏大家族也会这样吗?! 第1004章 我们是死神   眼下这段历史,正在战争与鲜血当中蹒前行。时间,将会湮灭很多的人和故事,也会成就许多的传奇。   这几个月的时间对薛绍来说,就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还在江南水乡的西楼之上,与虞红叶缠绵浅笑。   睁开眼,金戈铁马血火河山!   “将令——”薛绍在点将台上大声喝道,“全军战备,整装待发!”   “诺——!”整齐如奔雷的吼声来自他麾下的百员战将。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开战之前,薛绍有话讲。诸将务必记住!”   “请薛帅示下!”   薛绍说道:“从十几年前突厥第一次反叛开始,我朝周边的诸多国家和部族,相继开始背叛我朝或是侵略我朝。这是国家的耻辱,民族的耻辱,更是我们军人的耻辱!”   满场静悄悄的,众将都仰头看着薛绍。   “别这样看着我。我读书少,女皇都说我不是真正的士大夫。因此别指望我会跟你们说什么忠君爱国春秋大义。”薛绍大声道,“我只想提醒你们,军人就该愤怒,军人就该杀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才是我们最该做的事情!”   “是!!!”百将大吼,威风四射!   薛绍再猛吸了一口气,“我命令你们,让我们所有的敌人知道!”   “我们是烈火!”   “我们是怒涛!”   “我们是死神!”   “谁敢犯我!”薛绍猛喝一声,“斩尽杀绝!!”   几乎是在同时,青海军的大营中。   两战中原之后,噶尔钦陵麾下的十万大军还剩五六万人。加上伤兵,六万多一点。今天,他们全都聚集了起来。   噶尔钦陵骑着一匹马走在他的队伍中间,已经巡视了很久。   赞普亲率三十万大军前来讨逆,这早已不是秘密。噶尔钦陵非但没打算封锁这一消息,反倒还将它主动告诉了麾下的将士。   噶尔钦陵对他们说,你们随我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已有多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日就是我们分别之时。谁想走的,悄悄走,不必告诉我。我不会埋怨任何人,因为时至今日,你们所有人都已经对我噶尔钦陵,仁至义尽。   谁愿留下的,擦亮你们的刀枪,随我并肩最后一战。   黄泉路上,我们结伴而行。   除此之外,无他!   ……   结果,青海大军无一人离开。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噶尔钦陵骑马走在他的队伍当中,经过每一行第一列,亲眼看过每一名将士。   噶尔钦陵说,我想记住你们每一个人的模样。   青海湖边,大风起兮。   赞普的先锋十万大军几乎已经肉眼可见。茫茫无涯如一片黑色的怒涛,滚滚而来。   噶尔钦陵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拔刀出鞘。   一个字,“打!”   鼓角铮鸣,震荡青海大湖。   金戈铁马,踏碎王朝之梦。   十几万吐蕃大军,在青海湖的西畔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   此一战,持续了七天七夜。   赞普器弩悉弄的十万先头部队,惨败于噶尔钦陵之手。   噶尔钦陵收编了许多降兵并剿获了大量的辎重粮草,然后他率部挺进,朝赞普的主力大军迎头杀去。   这一仗,打得年轻气盛的吐蕃赞普器弩悉弄,有些心惊胆颤了。他满以为自己是赞普,麾下率领的又是正义的讨逆王师,兵马多达三十万之众。噶尔钦陵不过是个拥兵自重的叛逆,麾下仅有五六万缺粮少物的残兵。   按理说,这种仗应该是很好打、很容易取胜的。   但是器弩悉弄忽略了一个重点,噶尔钦陵这样的人早就强到了不讲道理的境界。赞普宣扬的“正义”并没有蛊惑他麾下的军心,赞普派来打先锋的十万大军,对噶尔钦陵而言就像是一群送到了饿虎嘴边的肥羊。   肥羊来得再多,又能耐猛虎如何?   眼下噶尔钦陵已经弃走青海不要老巢了,他是豁出去铁了心要和赞普一决雌雄,至死方休!   这就是薛绍的战略预判当中,对噶尔钦陵早有的设想: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只不过现在噶尔钦陵针对的对象不再是薛绍,而是换成了吐蕃的赞普。   仗打成了这样,年轻的吐蕃赞普有点急了。他马上派出了密使向河源黑齿常之求援。他希望黑齿常之能够从大非川背后出兵,打击噶尔钦陵。   这样的大事,黑齿常之可不会自作主张。他叫吐蕃的密使去洮州求薛绍发令,或者干脆去神都洛阳,找女皇讨旨。   吐蕃的密使都要急哭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让我去千里之外的洮州和洛阳讨命令?   就在这时,黑齿常之的一位老熟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娄师德。   一见到他,黑齿常之和吐蕃密使的心里就都安稳了——娄师德是甘凉道行军副大总管,是薛绍的左膀右臂呀!他肯定是带着薛绍的命令来的,眼下这事可就好办了!   果然,娄师德对黑齿常之说,让他七日后出兵占领大非川。因为这一天,薛帅的人马也会迈过祁连山,占领青海湖。   到时两方人马再汇兵一处,与赞普呼应,对噶尔钦陵实施前后夹击!   吐蕃的密使大喜而回。   娄师德和黑齿常之则是笑而不语。   “就如同薛帅所料的那样,噶尔钦陵与赞普争斗起来。无论哪方胜,哪方负。”娄师德说道,“得胜的,都是我们大周!”   黑齿常之问道:“薛帅让我们趁机占领大非川和青海湖,吐蕃的赞普肯定不会甘的。到时他派人前来讨要,如何是好?”   “你只管放心打仗,余下之事薛帅自能应付。”娄师德说道,“薛帅和我们不同。我们这些将军,只能决定一战之胜负和一地之得失。薛帅平章军国重事,他可以在前线代表朝廷,先斩后奏的决定一些军国大事。”   “我觉得,薛帅是对大非川和青海湖这两个高原门户,包括吐谷,都是志在必得。”黑齿常之说道:“要不然打了这么多仗、死了这么多人,一点好处都不捞着,岂不是白打了?”   “嗬嗬!”娄师德笑了,“如果你真的了解薛帅,就不会如此认为了。”   “怎么说?”黑齿常之惊讶问道。   “如果现在占领了大非川、青海湖和吐谷浑。就等于是打开了进入高原的两扇大门,还占领了一块处于高原和中原之间的缓冲据点。”娄师德说道,“那么以后呢?”   “他想要整个高原?”黑齿常之惊讶道,“这不可能吧?”   “那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娄师德笑道,“我们都老了,很难再有未来。但是他,还只有三十岁啊!”   ……   薛绍率领他的十万死神,踏过了祁连山脉,向青海湖进攻。   噶尔钦陵虽已弃巢而走,但他还是留了一手,派出了小股人马在各个军事要隘严密把守。   以前是噶尔钦陵一关接一关的猛攻薛绍把守的关隘,现在反过来了。   敌人的守军虽然不多,但有很多军事要塞都是依凭天险而造,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这时,薛绍手中的火药和伏远巨弩,可就开始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了。有了这一批攻城利器,噶尔钦陵设置的天险卡哨并没有给薛绍的大军造成太大的麻烦,他只花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占领了青海湖的吐蕃军事基地全境。   黑齿常之挥师挺进,同样没费多大力气就占领了兵家必争之地,大非川。   然后两支人马汇师一处,一同朝前挺进,向噶尔钦陵的身后杀去。   此时,噶尔钦陵正在和赞普器弩悉弄,交战于积石山一带。   薛绍率军从后方掩杀而至,器弩悉弄大叫“来得正好”。   但是薛绍将兵马,在距离战场还有七八十里的地方,停住了。   噶尔钦陵这是前有狼后有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不顾一切的对赞普军队发动了猛攻。   战斗迅速升级,打得十分惨烈。   器弩悉弄急了,派人来问薛绍为何不进兵袭杀噶尔钦陵身后?   薛绍说,我军将兵很难适应高原的气候。一路走来所有人呼吸不畅,现在都已经病倒了许多人。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能战?还请赞普给我们几天的休整时间,但将士们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之后,我军必然大举进攻。   器弩悉弄没辄了,毕竟薛绍不是吐蕃的臣子,自己无权对他下达什么命令。这时他的心里也很明白,薛绍就是要坐山观虎斗,看他们两败俱伤。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眼下,赞普要与噶尔钦陵之间已绝再无讲和之可能。这场内战必须有一方完全倒下,才能宣告结束。   于是器弩悉弄也发下了狠心,再度征调了十万兵马前来助战,誓与噶尔钦陵血战到底,定要彻底铲除他这个祸患!   此时,已经是冬天了。   高原上的大风雪可不是开玩笑的,薛绍的大军挑了个地势低缓又能躲避风雪的“风水宝地”驻扎了下来。全军将士缩进了帐篷里,静静的围观噶尔钦陵与器弩悉弄互殴。   有将军对薛绍进言说,万一噶尔钦陵反戈一击又来打我们,如何是好?   薛绍就笑,说噶尔钦陵现在只剩两条路走,要么血战死绝,要么把赞普彻底打垮拉下马来。回军打我们,且不说他能否取胜,就算是胜了,也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因为他无论如何,总要面对赞普的铲草除根。现在我军并没有对他发起攻击,对他而言,我军或许还是一支潜在的“友军”呢?   听到这一论述,将军们觉得十分错愕。因为天下皆知薛绍和噶尔钦陵在临洮、凉州血战那么多场,两军结下了血海深仇。但细下一想,此一时彼一时,薛绍与噶尔钦陵现在结为“友军”,仿佛又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这真的成为了现实,未免太过惊人! 第1005章 万物所不能敌   由于天降大雪,赞普和噶尔钦陵之间的战斗暂时停止了。但恰是这样的休战,让噶尔钦陵那颗愤怒又孤傲的枭雄之心,渐渐的冷静,冷却,然后是冷透到了绝望。   他骑着马独自一人走到了一片地势稍高的空地上,远远眺望着茫茫一片白皑的高原。   这里,曾经是他和他的父亲苦心经营了将近七十年的国。父子二人先后辅佐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建立了强大的吐蕃王朝。这个王朝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等等各方面,都留下了噶尔父子鲜明的烙印。每一个高原上的子民、每一天的生活,都会受到噶尔父子很大的影响。   可以说这七十年来,噶尔钦陵父子二人几乎已经和这个王朝、这座高原、还有高原上的一草一木一畜一人,全都融为了一体。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噶尔家族被屠杀殆尽,所有的吐蕃子民都成了噶尔钦陵的敌人,这座高原已经不再是噶尔钦陵的家园,他在这里没有了立锥之地。   一夜之间,高原上的吐蕃王朝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和噶尔父子完全无关了。   就如同,他们从来都没有来过。   就如同,他们早已经死了很多年,早已经是用墨水书写的冰冷的历史。   噶尔钦陵怔怔的看着远方,身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他已经快要变成一个雪人。   论弓仁带着两个人骑马找到了这里,慌忙跳下马来去拍打父亲身上的积雪,并将自己身上的厚斗蓬披到了父亲的身上。   噶尔钦陵仍是这样站着,双眼微眯,不怒而威表情凝重的,看着远方。   “父帅……”论弓仁小声的道,“雪太大了,回去吧?”   “我活着,但是我已经死了。”噶尔钦陵突然说道。   论弓仁愣了一愣,不敢插言也不敢多问,只是细细的寻味着父亲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绝望呢?”噶尔钦陵仍是看着远方,小声说道。   “父帅,等大雪过后,孩儿亲领大军上前死战!”论弓仁咬牙道,“无论对方有多少兵马,孩儿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噶尔钦陵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他不怀疑自己儿子的信心,也不怀疑自己麾下军队的实力。   但是再这样打下去,真的还有意义吗?   “父帅?”论弓仁小声道,“先回去吧?”   “不。”噶尔钦陵说了一个字。   论弓仁有点急,“再这样下去,会冻僵的!”   “不打了。”噶尔钦陵长叹了一声,“我是说,不打了!”   论弓仁惶然瞪大了眼睛,“父帅?!”   “什么也不要再说!”噶尔钦陵抬起手,无力的摆了一摆,“你马上率领我们本族的军士离开这里。”   论弓仁大吃了一惊,“父帅让我去哪里?”   噶尔钦陵眯着眼睛看了看论弓仁身后的两人,信得过。然后他小声道:“去薛绍那里。”   “啊?!”论弓仁的眼睛都瞪大了,“孩儿岂能叛国投敌?!”   “你还有国吗?”噶尔钦陵厉声问道。   论弓仁顿时无语以对,急道:“那我也不能就这样离开父亲!”   “没有哪个儿子,能够永远跟随他的父亲。”噶尔钦陵说道,“更何况,是一个已经死去了的父亲。”   “父亲!……”论弓仁大喊一声跪倒在了雪地里,大声嘶吼,“我不走!!”   噶尔钦陵一言不发,转过了头去平静的看着远方。   父子俩一站一跪对峙了很久,都变成了雪人。   噶尔钦陵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他更加不会更改自己已经做下的决定。这些,论弓仁比谁都清楚。   “我去……”论弓仁终究是小声的说了这一句。   言毕,泪如雨下。   噶尔钦陵仍是那样定定的看着远方,说道:“秘密聚集,夜半出行。让你身后的这两个人马上动身,去主动联络薛绍。”   “我们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血海深仇,累世难忘。”论弓仁小声道,“薛绍不会接纳我们的……”   “他会的。”噶尔钦陵说道,“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薛绍,但是一个能把噶尔钦陵赞卓逼到这步田地的年轻人,已经不仅仅是一名将军。”   “那是什么?”论弓仁问道。   噶尔钦陵沉默了片刻,说道:“奇者,权术也;以权术用兵,万物所不能敌。”   论弓仁皱眉,一脸茫然。   “此语出自一篇汉人的先秦古籍,《尹文子》。”噶尔钦陵说道,“你早该多读书多动脑。但这些年来你只知道练武,只会对我唯令是从。到头来,你和薛绍麾下的那些将军们没什么两样。”   论弓仁沉默不语。他仍是无法想透,父亲凭什么就如此认定,薛绍会愿意接纳自己的投诚?   “去吧!”噶尔钦陵摆了一下手,“好好活下去。从此你不再姓噶尔,姓论。”   “父亲……”论弓仁磕下头来,把脸埋在了雪地里,迟迟不起。   “从你能够骑马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把你当成我麾下的一名将军。”噶尔钦陵转过身来,伸手摸去论弓仁头上的积雪,说道:“为父好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你了——儿子!”   “爹!!”   论弓仁抱住噶尔钦陵的双腿,大哭起来。   噶尔钦陵从来不允许麾下的任何一个人哭,这样做的代价必然是在脸上挂起一条狐狸尾巴。   但是今天,他没有。   他就像每一个溺爱自己孩子的父亲那样,让论弓仁狠狠的哭了个痛快。   次日,深夜。   斥侯捉住了两个吐蕃细作,郭安问了话觉得不寻常,特意带来让薛绍亲自审问。   细作说明了来意,声称自己是论弓仁的心腹,特意来向周军投诚。他们还带来了噶尔钦陵和论弓仁各自写下的一封书信,给薛绍看。   书信是用汉字写的。薛绍熟悉其中的一个笔迹,因为此前自己就曾收到过他写来的信“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另一封书信的字迹,大约比月奴写的字还要难看那么几十倍。   “多少人?什么时候?”看完了两封信,薛绍问。   细作答说,大约五千人,少将军接到回信之后,两天之内能到。   薛绍不假思索地答道:“你们吃饱喝足休息一夜,明日辛苦一趟火速回去给论弓仁回话,就说我答应接受他们的投诚。而且我会派出我的精锐部队,在半道上接应他们。”   两个细作大喜,都说吃饱了饭马上就走,唯恐迟而生变!   薛绍也没多说,给了他们一顿好吃好喝,就放他们走了。   两人走后,娄师德才道:“薛帅,两军交战有敌将来降。此等事情,不得不防。”   “嗯,娄公所虑有理。就请你安排一下,防患于未燃。”薛绍说道。   “是。”娄师德应了诺。   薛绍再道:“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我推测,论弓仁此来是真降的可能性,将会高达九成。”   “其实娄某也是如此认为。”娄师德说道,“对于噶尔钦陵来说,他与赞普的战争无论是输是赢,他都已经输了。因为,他的整个家族都已经不复存在。光凭一个孤家寡人,噶尔钦陵再骁勇善战无法荡平整个高原。时也,势也,非一人之力所能扭逆!”   薛绍不置可否,淡淡的道:“娄公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娄某愚钝,猜不透。”娄师德笑道。   薛绍说道:“我想要,和噶尔钦陵见上一面。”   “哦?”娄师德微微一惊,然后笑道:“薛帅会与噶尔钦陵惺惺相惜,倒也不奇怪。对薛帅来说,像他这样的好对手,当世已是绝无仅有啊!”   薛绍淡然笑了一笑不再多言,只在心说道:除了惺惺相惜,我更希望月奴能够见上噶尔钦陵一面……哪怕是不相认,能够看过一眼,那也是好的!   两日后,深夜。   论弓仁提着银蟒槊,骑上了马。   在他身边和身后,有大约五千名出自噶尔家族本姓或旁枝的子弟兵,还有一些是隶属于他们家族的扈从和农奴。   论弓仁骑在马上四处观望,没能见到他的父亲。   他低下头,心中从未有过的落寞。   “每逢出征,父亲总会来送一送我。哪怕是远远看我一眼,也是送了。”   “但是这一次,我却不是出征……”   沉默了片刻之后,论弓仁猛然抬起头来,大喝一声“驾!”   五千骑,往南奔去。   此刻,噶尔钦陵就站在一个稍远处没有掌灯的帐篷里,静静的看着这五千骑渐渐跑远。   “儿子……”   他轻唤了一声。   他的刀,抹过了他的喉咙。   ……   又是一个深夜,雪地反射的白光,让黑夜看起来不那么阴暗。   论弓仁看到前方有一列兵马排开。有一员大将骑在马上,横着一把巨大的兵器站在路中央,身后飘着一面大旗。   “薛楚玉!”   虽然还隔着这么远,论弓仁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匹马那个人那柄兵器,至从那天在战场上遇到过一次之后,论弓仁保证自己永世也不会再忘!   薛楚玉将方天画戟往身边一插,翻身下了马,抱拳而立,“本将奉薛帅之命,特意在此恭候,迎接论将军!”   论弓仁跳下了马来大步走向薛楚玉,站在他身前三步之地,“如果你能现在打赢我,我就跟你走。”   “我不会跟你打,因为薛帅的命令里没有这一条。”薛楚玉淡淡的道,“更何况,现在你是客人,不是敌人。”   论弓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我们还有机会,一决高下吗?”   “如果我能像家父一样长寿的话。”薛楚玉淡然一笑,“四十年之内,随时奉陪!” 第1006章 行尸走肉   薛楚玉一行人刚刚回到营地时,一场暴风雪降临了。他们庆幸不已,人和马全都躲进了结实的大木料造成的避雪竂里。   薛楚玉则是带着论弓仁,来见薛绍。   薛绍的帅帐挺大,大栋为梁粗木为脊缚上一层厚实的硝制牛皮,有点像吐蕃的军事贵族住的那种毳帐。   论弓仁第一眼看到这帐篷时就难免有些触景伤情,站住了。   薛楚玉说道:“眼熟是吗?”   论弓仁点了点头,“有点像我父亲和叔叔他们行军在外时,搭建的毳帐。”   “薛帅就是仿造吐蕃的毳帐来建的。”薛楚玉说道,“他说吐蕃人在高原上住了千百年,没人比他们更加懂得如何应付高原气侯。他们在这方面的经验,全都值得我们去学习。”   论弓仁怔了一怔,惊讶的看着薛楚玉。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论弓仁眨了眨眼睛,心里想起了父亲以前曾经说过,中原仕人大多自恃才学而藐视异族,尤其是儒生,读书越多的往往越加固执。但薛绍却是一个很善长于学习的人。   “走吧!”   有薛楚玉带路,自然无需通报之类。但把守帅营的将士看到论弓仁,都表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多少让论弓仁感觉到一些不自在。   帅营里烧着三鼎旺旺的炉火,火上煮着茶炖着汤还烤了肉。娄师德、黑齿常之和曹仁师等等众将都在。他们好像是在召开一个什么会议,又像是聚集在一起集体办公。   薛楚玉和论弓仁一进来,众将都放下手头的书稿等物起了身来,在帅桌前面对面的站成了两排。薛绍坐在帅桌后,身上披着一件狼皮大氅手里正拿着一本书,抬头看了看论弓仁。   论弓仁进来后既没参拜也没说话,只是站定了看着薛绍。   两人四目相触。   薛绍笑了一笑,将书本放下了。   论弓仁皱了皱眉,心里很郁闷。在自己的想像当中,薛绍现所当然的应该是一副标准的“中原将军”的长相。   嗯,大概就是曹仁师的这副样子。   四四方方脸的带一点络腮胡,下巴上生了几许山羊须,脸皮因为长年征战在外饱受风霜,而变成粗糙的紫棠色。身体不高不矮略微发福,虽壮硕而威武但也会有一点庸肿的肚腩。   但是眼前论弓仁看到的这个薛绍,却让他这个被高原子民百般推崇的美男子,感觉有点郁闷……   “论将军,欢迎。”薛绍已经起身朝论弓仁走了来。   论弓仁怔了一怔,没作反应。   薛绍走到他身前,笑了一笑,对旁边的部曲侍卫摆了一下手,“给论将军看座,上酒取肉。”   “是!”   论弓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弯腰下拜,“论弓仁……见过薛元帅!”   “不必客气。”薛绍淡然道,“坐吧,坐到火边来。我们一边喝着热酒,一边闲话家常。”   这些年来论弓仁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无比严厉,现在遭遇到薛绍这样的随和,他还真是很不习惯。尤其这里是大周军队的帅营,他曾预想过很多与薛绍见面的方式。或大刀大阵或满营嘲讽,总之绝不会是眼前这样的。   论弓仁站着没动,薛楚玉上前来轻推了他一下,“坐吧!”   然后薛楚玉就很自然的坐到了薛绍旁边。   论弓仁犹豫了一下,坐到了薛绍的身边一边。其他将军们也都陆续坐到了火边来,侍卫们取来了温酒给将军们斟上。用铁钩将大块的炖肉从铁盂里拖了出来摔在毡板上,大刀子剁成一块一块放进碗里,再分给在座的所有人。   “论将军顶风冒雪而来,一路辛苦了。”薛绍对论弓仁道,“先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说话。来,众将也请!”   “薛帅请!论将军请!”众将也不多话,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就干上了。   论弓仁着实愣了半晌。这样的景象,在父帅的帐营当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噶尔钦陵是一个非常注重“将威”的人。他从来不会在麾下的将军面前轻易表露出自己的喜怒哀乐,生活的细节也不会对外展示。就连他的亲生儿子论弓仁,也很少很少有机会能与他一同进餐。   所以在部下的心目当中,噶尔钦陵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尊天威难测的神明。   众人都动手动口了,唯独论弓仁呆着没动。   薛绍侧目看了他一眼,“不合胃口吗,要不要换一换?”   “不……”论弓仁点了点头,“能吃。”   “那就吃吧!”   一天一夜没怎么用食,论弓仁也的确是饿了。他习惯性的从靴里拔出了一把小刀来,两名侍卫马上一闪身护到了薛绍左右,其中一人下手非常利索的夺去了论弓仁手中的刀。   论弓仁没有反抗。   “退下!”薛绍大喝一声,“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两名侍卫连忙退了下去,但是小刀却没还给论弓仁。   薛绍一伸手,侍卫连忙将小刀递了过来。   “论将军,扈从不懂事,希望你不要见怪。”薛绍将小刀插到了他碗里的肉块上,笑道,“你习惯用刀切了吃是吧?我们都是直接撕咬的,这仿佛比较过瘾。”   论弓仁一言不发,默默把小刀收起插回了鞘里,拿起肉块一阵猛咬起来。   薛绍呵呵直笑,“多吃些,有的是!”   论弓仁一边吃喝一边心里直纳闷:大周的将军,每天都是这样凑在一起吃吃喝喝无所事事吗?这样的一群人,是怎么把我们打败的?!   饭罢之后,又是茶。   在两京之地,喝茶或许只是贵族们闲来无事的一种高雅休闲活动。但是对于肉食为主的游牧人和行军在外的人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一种保健饮品,其重要地位不亚于食盐。因为肉食油腻而上火,军中则多用腌肉和酱菜,二者常期食用会不利于健康。茶恰好有着去油除腻、解毒降火的功效。   高原现在是种不出茶来的。对于吐蕃人来说,茶是相当珍贵和高档的奢侈品。它是文成公主带到高原上的中原特产,刚刚踏上高原就受到了吐蕃贵族们的狂热追捧。但是一般的平民,大多数都是不认识茶的。   让论弓仁惊奇的是,薛绍军营里喝的,居然还是酥油茶。   酥油茶能够非常有效的御寒、除腻并缓和高原反应。至从兵进青海湖开始,薛绍就下令在军中推广这种藏族人民喜爱的茶制饮品。但就如今这个时代来说,也就只有论弓仁这种级别的吐蕃贵族子弟,方才知道“酥油茶”是为何物。   论弓仁手里捧了满满的一大碗,怔怔的看着,半晌没动。   “论将军,我们可以谈谈吗?”薛绍就坐在他身边,也是担着一碗茶,不急不忙云淡风清的样子。   论弓仁眨了眨眼睛,“薛帅想谈什么?”   “什么都可以。”薛绍笑了一笑,“就从你的父亲大人谈起。”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论弓仁将茶放了下去。   “那谈点别的。”薛绍朝他那碗茶努了努嘴,“喜欢这种茶吗?”   论弓仁轻叹了一声,又将茶碗捧了起来喝了两口,“喜欢。”   “是你父亲叫你来的,还是你自愿来的?”薛绍问道。   “有区别吗?”   “有。”   论弓仁沉默了片刻,“父亲叫我来的。”   薛绍淡然一笑,“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你很孝顺。”   “……”论弓仁沉默不语,一口一口的喝着酥油茶。   “你知道,你父亲叫你来的用意吗?”薛绍问道。   论弓仁怔怔的看着碗里的酥油茶,说道:“他希望我活下去。”   “对。”薛绍说道,“这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最后的心愿。”   论弓仁不说话,眨着眼睛。他的眼圈有点红。   “我知道你现在很不甘心,很不情愿,一时之间也无法习惯这里的生活。”薛绍说道,“但是生活就是这样的,它经常会让我们没有选择。”   论弓仁轻吁了一口气,不说话。   “以后,你慢慢会习惯的。”薛绍起了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凡有什么疑问,有什么困惑,或有什么需求,你都可以去找薛楚玉。”   “我为什么要找他?”论弓仁总算说了一句话。   薛绍笑了一笑,“因为我觉得,你和他会比较投缘。当然,你可以来找我。随时都可以。”   论弓仁也站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发兵,去救我的父亲?”   “我不会发兵的。”薛绍平静地说道,“因为,你父亲已经死了。”   “你胡说!”论弓仁大吼,“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没人能杀死他!”   薛绍双眉微皱的看着他,淡淡道:“那如果,是他自己呢?”   论弓仁顿时僵住了。   次日风雪稍停。薛绍下令,全军后撤,退往青海湖驻地。   就在这天,噶尔钦陵麾下的几员大将抬着噶尔钦陵的尸首,走到了赞普的大营里。   投降。   这一场死伤将近十万人的吐蕃的内战,以噶尔钦陵自杀身亡,宣告了结束。   收到消息时,薛绍的人马已经驻扎在了青海湖,黑齿常之的部队也迁回了大非川。   得知这一消息,论弓仁的反应是……木讷。   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只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什么表示也没有。   然后,他就变得像是一头行尸走肉了那样,除了吃喝和睡觉,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哪怕薛绍将他麾下的五千人马全体更换了制服和装备,还打零拆散了编入了其他各处,仅仅给他留下了一支百人卫队,他也没有发表过任何的意见。   忙完了一些事情之后,薛绍亲自来看望论弓仁。他和薛楚玉、乙李啜拔共住一个大帐蓬。   在帐蓬外面,薛绍问薛楚玉,论弓仁怎么样?   “哀莫大于心死。”薛楚玉摇了摇头,“他的信心,斗志,希望和勇气,全都没有了。”   薛绍走到帐篷边,撩开布帘朝里面看了一眼。论弓仁抱着一个酒壶躺在床上,像是睡了又像是醒着,睁着眼睛却一动不动,眼神完全是呆滞的。   放下布帘薛绍沉默了片刻,对薛楚玉说道:“你和乙李啜拔率领跳荡军,带上论弓仁和他的卫队,先行一步去往洮州。我不管你什么办法,让他活过来。”   “是。”薛楚玉应了诺。   这时郭安大步走了来,薛绍迎上几步离开帐篷附近,问他何事。   “吐蕃赞普的使者来了。”郭安答道,“看那架式,很有可能是为索要青海湖与大非川还有论弓仁而来。”   “来得还挺快!”薛绍呵呵一笑,“走吧,会会他去!” 第1007章 薛绍的任性   吐蕃赞普器弩悉弄派来的使臣,是他们的“悉编掣逋”。这是一个官名,在吐蕃仅次于大论和小论,相当于大周的“都护”,他主理吐蕃的对外事宜。   既然是使臣,必然是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的。   见到薛绍之后,这位使臣倒是表现得十分恭敬。他先是表达了自己对薛绍的敬仰,然后又转达了赞普的感激和慰问,随后又送上了一份以黄金和珠宝为主的厚礼。   “贵使让我为难了。”薛绍直言道,“这份礼物我若不收,是对赞普不敬。我若收了,便是受贿。”   使者只是笑了笑,“这是赞普对薛帅的私人馈赠,必然是无伤大雅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薛绍笑道,“赞普的一番美意我已领受,但这样贵重的礼物却是大可不必了。待贵使回去的时候,我倒想烦请贵使给赞普捎去一点茶叶,聊表薛某的心意。”   薛绍都这么说了,使者也不好再坚持,只得作罢。   倒不是薛绍非要标榜清廉。有道是拿人的手短,吐蕃的使臣这是有求而来,自己哪能先拿了他的好处,一开始就落到下风呢?   吐蕃的使臣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收买失败又来另一计,说道:“不知薛帅,近日可曾与大周的女皇陛下相互联系?”   “有啊!”薛绍答得很干脆,“出征在外,我时常需要将战况向朝廷汇报。”   “那除此之外呢?”使臣问道。   “没了!”薛绍双手一摊,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不然还能有什么?”   使臣的表情微微一变,“难道女皇陛下就没有对薛帅说起,我朝已经派出了使节前往神都,与大周修好和盟?”   “这个女皇没有告诉我,但我略知一二。”薛绍说道,“不然,我也不会答应赞普一同联合出兵去击讨噶尔钦陵嘛!”   使臣眨了眨眼睛,“既然两朝都已和盟修好,那薛帅是不是考虑将兵马退出青海和大非川呢?”   薛绍脸色一正,“这是何道理?”   使臣的脸色也变了一变,说道:“青海和大非川,都是我朝领土。薛帅就这样强占而去,怕是不妥吧?”   “贵使,你这话不对。”薛绍正色道,“兵法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身为三军统帅,我的职责就是带兵打仗。我要对付的敌人是噶尔钦陵,他占我洮州攻我凉州,杀我将士夺我领土。一朝反败为胜,薛某挥师反攻这是情理之中吧?”   “在军言军,这确实是在情理之中。”使臣急道,“但是!……”   薛绍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一个将军,只管份内之军事。青海湖和大非川是噶尔钦陵的老巢,我来攻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鹿死谁手就看个人的本事。现在贵使上嘴唇和下嘴唇轻轻一碰,就要将这两处地方送回去。我怎么跟麾下的十万将士交待?这可都是他们一刀一枪,拿鲜血和生命拼来的军功啊,我有什么资格擅作主张将其拱手让人?”   “但两国既已和盟,就不该相互侵占领土。这是最起码的诚意吧?”使臣说道,“薛帅这样做,岂非是让女皇和赞普都很为难,还会让两国的和平蒙上一层阴影?”   “你是在威胁我?”薛绍双眉一拧。   “在下并无此意。”使臣倒也不惊不忙,只道,“实话实说,恰是这样的道理。”   薛绍笑了。他站了起来走到使臣身边,说道:“两国和盟,这当然是好事。但仡今为止,薛某还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朝廷的准信,说大周和吐蕃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更没有这样一道命令,让我退出青海湖和大非川。贵使你应该知道我朝规矩,我身为一名统兵在外的将军,怎会有那个权限在前线擅自主张,让出千里疆土?这是军国大事啊,岂是我一名将军能够自行决定的?”   吐蕃的使臣深吸了一口气,“照此说来,如果没有大周女皇下达的命令,薛帅是不打算让出青海湖和大非川了?”   薛绍撇了撇嘴,“这不是我的打算。这是很严肃的原则问题。”   “薛帅,你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使臣说道:“其实这有什么意义呢,青海湖和大非川迟早都是要归还给我们的。薛帅又何必冒上一个,得罪赞普的风险呢?”   “他又不是我的赞普!”薛绍笑道,“我是大周的将军,我当然只认女皇的号令。要是你们的赞普发一通怒火,我薛某人就乖乖的拱手奉上了千里疆土,那我和卖国贼还有什么两样?我回朝之后还能有命吗?——两相对比,我倒宁愿赞普痛恨于我。”   使臣再度深呼吸了一次,“薛帅如此没有诚意,那看来大非川和青海湖之事,是谈无可谈了?”   “本来就没什么可谈的。”薛绍说道,“赞普应该派人去神都,找我们的朝廷去谈。薛某说过好多次了,我只是一个将军,这种事情我哪能当家作主呢?这不是逼得我们非要闹得不愉快吗?”   “好吧,此事我们暂且抛下不谈。”使臣再道,“那么,叛逃的噶尔弓仁和他带出的五千叛军,你总该交还给我们吗?”   薛绍再度笑了,“这又是何道理?”   使臣明显是在忍怒,沉住气说道:“噶尔弓仁是我朝叛将,我们当然要将他带回治罪。”   “你们不是早就已经削去了噶尔钦陵的官职和封邑,还将噶尔家族都灭族了吗?从那时候起,高原上就已经没有噶尔弓仁这个人了。”薛绍说道,“他现在已经是大周的子民,和吐蕃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连噶尔这个姓氏都没有了,不得已已经改名叫论弓仁——注意,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姓名。你现在拿什么来证明,他是吐蕃人?”   “这!……”使臣简直气煞到无语,“噶尔弓仁是噶尔钦陵之子,生在高原长在高原,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莫非还能改变?”   “证明?”薛绍冲他一伸手,“高原上连噶尔家族都没有了,你倒是拿出一点证明出来给我看看?”   “薛帅……”使臣再一次的深呼吸,语重心长状,“你这样任性的诡辩,对两国关系一点好处都没有。”   薛绍挺无语的笑了一笑,“贵使,看来有件事情,你终究还是没有弄清楚。”   “何事?”   “我是一名将军!!”薛绍大声道,“将军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讨好谁的!无论你们是想要人、还是要地,都该去神都找我们的朝廷好好的谈。薛某在军言军,只能站在将军的立场上给出答复。如果你们非要强人所难……”   “怎样?”使臣双眉一沉,问道。   “自己来抢啊!”薛绍双手一摊,“反正两国现在,也还没有正式和盟。”   “薛帅,你如此轻率的做出决定,或许会后悔的。”使臣说道,“赞普对薛帅,可是已经以礼相待了!”   “我也表达过我的感激和善意了。”薛绍平静地说道,“礼物,请你带回去。薛某的答复,也请你带回去。我本人和赞普既无旧怨也无新恨。但公是公,私是私,这必须得要分清楚。”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   吐蕃的使臣,就这么走了。   娄师德一直在旁边看着薛绍和使臣交锋,这时冷汗都下来了,“薛帅,这样真的妥当吗?”   “没什么不妥的。我就是要把话挑明了说。”薛绍说道,“让我交出青海湖大非川和论弓仁,除非是先杀了我。但我现在不交,吐蕃肯定会不厌其烦的来找我朝频频索要。现在我就给他一个机会,有本事就自己抢回去。没本事就从此以后乖乖闭嘴,别再跟我瞎逼逼!”   娄师德着实愣住了,“瞎……逼逼?”   “传我命令!”薛绍斗然大喝一声,“全军备战!”   “是——!!”   青海湖大营里,顿时就沸腾了。将披甲马上鞍,旌旗竖起鼓角铮鸣,将士和马匹踏出的烟尘如同滚滚的怒涛,快要将整个青海湖都覆盖了起来。   薛绍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大非川,黑齿常之也行动了起来。这时他还收到了一支生力军,刚刚从灵州远道而来的牛奔,率领三千拓羯骑兵踏尘而来。   牛奔本想去寻薛绍,但从灵州去青海湖实在是太远了,还得翻越祁连山脉。于是他就近来了大非川,刚好遇到黑齿常之开始大力备战。于是牛奔欢天喜地相怵留下来,想在黑齿常之麾下做一员先锋。   黑齿常之见他只有一条手臂,因此有些犹疑。   牛奔就大笑,翻身骑上马,将马的缰绳绑在了残缺的左臂上。然后右手单臂提起那根巨大的狼牙棒,策马飞奔一阵飞舞起来。一棒下去,若大的一块用来练习撬关的巨石,被他生生击碎!   看得黑齿常之和满营的将校是目瞪口呆,直呼天神!   牛奔翻身下马将铁棒一扔,大步上前来对黑齿常之道:“黑齿将军,某至从失了半条左臂,每天都在苦练右臂。现在我这右臂少说也有千斤的力气,不比以前两条手臂差!我还跟我家婆娘学会了用刀,铁棒使累了就换腰刀,又能再战一两个时辰!——将军麾下可敢有人,来与某较量一番刀法?”   “不了、不了!”黑齿常之用苦笑来表达他的震惊,“将军,真乃天将下凡也!” 第1008章 了断   年轻的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在得知薛绍的答复之后,暴跳如雷!   没有哪个年轻气盛的高原男子能够经受得了这样的挑衅,何况还是一国之君。器弩悉弄踢翻他身前盛放美酒的中原小几,高高挥起他的佩刀一刀就将它斩成了两段,满脸通红的怒吼:“进攻、进攻!杀光周朝的军队,把薛绍给我生擒而来!”   他新任命的大论、小论、都护和将军们全都急忙来劝,请求赞普息怒。说薛绍这是故意要激怒赞普,让赞普主动发起攻击从而破盟食言,授人以柄。这样的事情,将会极大的损害赞普的威信,也会让薛绍拥有充分的理由长期霸占青海湖与大非川不放。   “那就打!”器弩悉弄怒吼道,“我三十万高原铁骑,还会怕了薛绍那一点人马?!”   众皆沉默,面面相觑。   看到大家都这副表情,器弩悉弄反倒是冷静了许多。他一一的审视了在场诸多重臣,眨了眨眼睛,说道:“你们实话告诉我,如果当真打起来,我们能胜吗?”   还是没人说话。   器弩悉弄一手指向悉编掣逋,“你去过薛绍的军营,你说!”   悉编掣逋被逼得没办法了,只好说道:“赞普,事实才是最有力的证据。噶尔钦陵亲率十万精锐出征,只剩了一半人马败退而归。当时薛绍虽有十几二十万人马,但大多数都是临时在河陇一带征招的新军,其战力是远远不能和噶尔钦陵相比的。但是薛绍胜了,噶尔钦陵败了。后来……”   器弩悉弄的脸绷得紧紧的,“说下去。”   悉编掣逋只得继续说道:“后来噶尔钦陵凭借麾下的一支残军,将我们的十万先锋打得溃败。赞普,那十万先锋可是我朝精锐部队,其战力理当是不输噶尔钦陵麾下所部的。但是我们仍旧败了……”   器弩悉弄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后来我军与噶尔钦陵叛军连续厮杀,彼此都是元气大伤。”悉编掣逋说道,“但薛绍乘虚而入拿下了青海,之后一直养精蓄锐坐山观虎斗。再者,黑齿常之麾下的河源军战力非同小可一直都是我朝之劲敌,噶尔钦陵都一直不敢轻视。现在黑齿常之已经归于薛绍麾下,二者各自占据青海湖与大非川,遥相呼应互为犄角。”   “这两只人马,总共有多少兵力?”器弩悉弄问道。   “约在十万五左右。”悉编掣逋说道,“薛绍和黑齿常之,就是目前周朝最杰出的两位将帅。薛绍足智多谋运筹帷幕,黑齿常之能征惯战擅打硬仗,此外还有老道稳重的娄师德和勇冠三军的薛楚玉。赞普,这一支周朝军队远比当年薛仁贵率领的那一支唐朝军队,要难缠很多啊!”   器弩悉弄的眉头深深皱起,沉默不语。他知道悉编掣逋为了照顾自己这位赞普的面子,也怕涨了敌人威风灭了自己的志气,因此没有把话说透。其实悉编掣逋真正想说的是:别看敌人只有我们一半兵马,真要打起来,我们未必打得过!   这时,大论和小论这些人也都来劝器弩悉弄了。   “我朝正在和周朝和谈,此事不宜擅动兵戈,还请赞普三思。”   “青海湖和大非川,只能用外交的手段去向周朝讨要。”   “薛绍只是一员将军,他是胜是败都只是一己之荣辱存亡。但是赞普,你绝对不能输!你不该去冒这个险!”   最后这句话让器弩悉弄浑身一颤,说到点子上了!   器弩悉弄刚刚才好不容易摆平了权倾高原的噶尔家族,将王朝的实权收归到自己的手上。万一这时候突然来个惨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是人毕竟是人,不是只按逻辑来进行运算的机器。器弩悉弄怎么也绕不开心里的那一块淤血,他说道:“近百年来,我高原铁骑何时怵怕过中原的军队?如今赞普亲率三十万王师在此,竟被薛绍这样一位中原的将军劈头盖脸的喝斥羞辱。如果不在战场上赢回一场,我们又有什么脸面去洛阳找周朝的女皇讨要领土和罪臣?——到时,所有的中原人都会嘲笑我器弩悉弄,只会跟女人耍嘴皮,却不敢用拳头去和男人较量。到时,所有的高原子民也会因为赞普的懦弱和无能,对我们的王朝失去信心!”   “这个损失,又该如何弥补?”器弩悉弄停顿了一下,大声喝道:“哪怕多年以后我们用尽各种手段收回了大非川和青海湖,但是耻辱已经写成了历史,谁能去更改?!”   满堂寂静,没人再接话。   “这一仗,打定了!”器弩悉弄大喝道,“我意已决!从现在开始谁再多言,视同惑乱军心通敌叛国——斩首,灭族!”   三十万吐蕃大军顷刻间拔营起寨,兵分两路向青海湖和大非川的军周驻地,气势汹涌的杀奔而来。   郭安派出的斥侯,第一时间把情报汇报给了薛绍。   “兵分两路,骑兵拔寨?”薛绍简直是无语了,他对麾下众将笑道,“器弩悉弄这个乳臭未干的赞普,搞搞政斗还是很在行的,噶尔钦陵这样的枭雄都被他整死了。但要说到打仗,他恐怕连给噶尔钦陵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众将都笑。   “将令!”薛绍嚯然站起,沉声大喝。   众将抖擞精神,衣甲嚯嚯抱拳一拜,“诺!!”   薛绍正要宣布他的作战计划,薛楚玉突然闯了进来,大踏几步站到了众将前列。   大家都惊愕的看着他。   “不是叫你去洮州了吗?”薛绍问道。   薛楚玉连忙单膝一拜抱拳而道:“末将抗命归来擅闯帅营,死罪!但求薛帅能在战后再行发落,让楚玉能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薛绍皱了皱眉,“究竟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薛楚玉站了起来,说道:“走到半路,论弓仁突然主动要求折返回来。他希望能够亲自参与这一场战争,来为噶尔家族和自己前半生,做一个干脆的了断!”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薛绍也是双眉紧皱寻思想来。他心想,论弓仁现在的心情一定是复杂万分。这就像很多最初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会在后来争吵不休拳脚相加,甚至闹出杀夫杀妻的惨祸。   爱之深恨之切,莫过如此!   “他人呢?”   “就在外面!”   薛绍点了点头,“叫他进来。”   薛楚玉亲自出去,把论弓仁叫了进来。   论弓仁已经穿上了一身大周将军专用的明光战甲,薛绍看了眼熟,那曾经是属于薛楚玉的,他和薛楚玉的身材较相近。此刻他还没有穿上兜鍪,他的头发也已经盘扎束结了起来,脸上的五官和轮廓因此显得十分清晰明了。   还真是和月奴挺像……薛绍心中暗道。   “罪将论弓仁违抗军命罪犯不赦,特来薛帅麾下请死!”论弓仁单膝抱拳拜在了薛绍面前。   众将无不好奇的竟相侧目,论弓仁的装束、仪表和礼节,都已经和一般的中原将军没什么两样。这是否就意味着,他真的已经发自心底的投效了大周呢?   “论将军,请起。”这时薛绍说道,“我让薛楚玉送你去洮州静养,并非是一道严格的军令,只是出于我的一番心意。现在既然是你自己愿意回来,没问题,你和薛楚玉都没有犯罪。”   “谢薛帅!”薛楚玉和论弓仁一同抱拳谢过。   薛楚玉再度上前一步,“薛帅,末将请命和论弓仁一道率领跳荡军,充先锋、打头阵!”   薛绍没有急于表态,而且看向论弓仁,“论将军,你还是想想清楚。对面来的敌人当中,可能会有你的昔日好友、袍泽兄弟甚至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   “我已经想清楚了。”论弓仁平静地说道,“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回想,我父亲那天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想了很久,我终于想明白了。”   “什么话?”   “我父亲曾说……”论弓仁犹豫了一下,说道:“世间最大的绝望莫过于,我活着,但是我已经死了。”   众将不解,面面相觑。   薛绍双眉微皱,说道:“我能理解令尊,当时的心情。”   论弓仁的表情微微一变,“薛帅是如何理解的?”   薛绍说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一问在场的诸位都有什么爱好吗?——论弓仁,你先说。”   论弓仁想了一想,说道:“除了练武和打猎,我没有别的爱好了。”   “那如果有一天你的手筋和脚筋都断了,你再也无法骑马拉弓,你当如何?”薛绍问道。   “我宁愿死去!”论弓仁答得毫不犹豫。   薛绍点点头,又问旁边的娄师德,“娄公,你呢?”   娄师德拱了一下手,说道:“除了读书和写字,娄某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了。”   “那如果有一天,娄公收藏的所有书籍都被人烧了,娄公写下的文章存下的墨宝也全都被毁了,你当如何?”薛绍问道。   “这……”娄师德眨了眨眼睛,苦笑。   “这仅仅还只是爱好。”薛绍说道,“除了爱好,我们都还有平生追逐的理想和苦心经营的事业。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讲,他会把自己毕生的精力和心血,都用来追逐他的理想、经营他的事业。论弓仁,你父亲毕生的理想和事业,就是吐蕃这一个国。他为之奉献了自己的一切,他的生命早已经和吐蕃高原融为了一体。但是有一天,吐蕃突然就和他完全的脱离了关系,甚至还变成了他的敌人。这种生无可恋的绝望真的只能用一句话来表达,我活着,但是我已经死了。”   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论弓仁深呼吸了一口,单膝一跪拜了下来,“谢……薛帅!”   “谢我做什么?”   “我谢你,是因为终于有一个人,能够懂得家父之心。”论弓仁说道,“他在天之灵,不寂寞了!”   薛绍离开帅位走上前来,双手将论弓仁扶起,双眉微拧凝视着他,说道:“我没什么值得你谢的。虽是各位为其主,我也和令尊一样把我毕生的一切献给了我的国。所以我才会懂他的骄傲和自信,也懂得他的悲伤和绝望。”   论弓仁的眼圈已经红了,他低下了头,轻声道:“谢谢……”   “前者,让我击败了你父亲率领的军队。”薛绍拉起了论弓仁的手,高高举起,“后者,会让我同意你和薛楚玉一起出战,去做出一个,你想要的了断!!” 第1009章 大非川   吐蕃和大周两军的驻地大约相隔两百里,吐蕃的骑兵占据了居高临下地理优势。现在大军三十万人铺天盖地而来,阵势确实相当惊人。   斥候源源不断的将敌军的一举一动,向薛绍汇报。   在明确得知器弩悉弄将麾下兵马平均的一分为二,只派了十五万人来攻打青海湖的时候,薛绍心里的战术也就最终成形了。   他对众将说道:“器弩悉弄分兵两路各谴十五万大军,分别前来攻打青海湖和大非川。我认为,他的用意是寄望于先行吞没黑齿常之这一支部队,然后从侧翼对我军形成夹击。众将有何看法?”   “我赞同。”娄师德说道,“以一敌二,这是最稳妥的打法。”   其他的将军也表示认可。   薛绍说道:“现在,我们的敌人优势很明显。他们以骑兵为主战,居高临下的占据了地理优势。他们都是本土长大的高原人,对这里的气候比我们更加适应。再有,大非川黑齿常之那边将会面临极大的压力。他能否守住,将是这一场大战役的关键。娄公。”   “属下在。”娄师德应诺。   “我希望你能前往大非川传达我的意图,并给黑齿常之出谋划策。”薛绍说道,“你们两位是多年的老搭档了,配合起来肯定没有问题。不知娄公意下如何?”   “我赞同。”娄师德果断说道,“会议结束,我马上出发。”   薛绍对乙李啜拔招了一下手,“我派乙李啜拔率领我麾下的五百名亲勋越骑和三十名斥侯,一同护送你去大非川。记得要勤加联络。”   “是!”   薛绍点了点头,再道:“据斥侯回报,器弩悉弄本人亲自率领了十五万大军,前来攻打青海湖。很显然他想亲手击败我,他是负气而来。这样的人用兵有一个特点,猛烈,急躁,只能打顺风仗。因此在交战之初,我军只宜避敌锋锐牢牢固守。待其急攻而不得下,军心和士气必然会发生剧烈的浮动。只要黑齿常之那边也守得住,我们就可以趁敌军三鼓而衰之际,痛击它,打残它,干掉它!”   众将听了无不热血沸腾,大声叫喊了起来,“薛帅威武!”   薛绍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们不要太过激动,再道:“无论如何,十五万高原铁骑的战力,是绝对不容轻视的。现在我军也是在客地作战了,就像当初的噶尔钦陵一样。客地作战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后勤没有保障。所以,我们既要沉住气,又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取胜。这个难度一点都不小,所以众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麻痹大意!”   “是!”   “现在我命令!”薛绍说道,“全军用七军六花阵迎敌。曹仁师为前军,党金毗与郭大封为左右军,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为左右虞侯军。薛楚玉率三千机动跳荡军与本帅麾下的亲勋越骑一同坐镇中军。论弓仁,你率领后军。”   “为什么把我安排在后军?”论弓仁大声问道。   薛绍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这是命令!”   薛楚玉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说话了。   “众将,上前接令!”   “是!”   众将依次上前接过了将令,论弓仁犹豫了一下,薛楚玉推了他一把,他才上前一步接过了将令。   “诸将按部就班依令而行。有敢擅作主张乱我战法者,斩!”   “是!”   薛绍摆了一下手,“散帐!”   众将依次鱼贯而出。论弓仁一脸郁闷之色的大步前行,薛楚玉连忙追上他,“你以后千万不要在薛帅的帅帐里,再如此狂妄胡言!”   “说好的让我充先锋打头阵,为何又将我派到后军?”论弓仁愤愤的道,“他分明就是信不过我!”   “你小声一点。”薛楚玉连忙将他一把拉进了帐篷里,说道:“你难道没看到,薛帅都已经借故把乙李啜拔调走了,目的,就是为了给你上阵的机会吗?”   论弓仁的眼睛微微一亮,“蹲在后军,哪能有什么机会?”   “你竟然不识七军六花阵?”薛楚玉问道。   “我自幼跟着父亲熟读中原兵书,我当然知道!”论弓仁不服气的道。   薛楚玉就笑了,“我看你也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论弓仁眨了眨眼睛,“怎么讲?”   “七军六花阵最大的特点,就是外围六部兵马构成一个圆环,中间再有一支灵活机动的越骑部队,随时准备接应六军当中的任何一军。”薛楚玉说道,“外围的六部兵马是不断活动的,依照不同的战阵形式他们的位置也会随时发生改变。就是说,刚开战的时候曹仁师是前部。但是七军六花阵发动之后,依照敌军的来路和打法,曹仁师随时可能会移到左军、甚至是后军的位置。这一切全凭薛帅在战场上临时做出指挥和调整。我所率领的跳荡军,就是中军主帅麾下的一路灵活机动的骑兵,随时准备接应和救助六支友军,并应付战场上的突发情况。”   论弓仁眨了眨眼睛,火气显然是消去了一多半,只是仍有一点不乐意,小声道:“那咱俩换换行吗?你去后军,我率领跳荡军与薛帅一同坐镇中军?”   “这个免谈。不是我小气,不肯跟你换。更加不是因为你没有本事,我才不跟你换。”薛楚玉笑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中军越骑最重要的是能与主帅和各部将军之间,都保持极佳的默契。我追随薛帅已有十年,彼此知根知底。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随他一同坐镇中军是世上最艰难的事情。因为他在指挥作战的时候,针对中军越骑做出的战术安排实在是太灵活、太多变了。我脑子不是太好经常领悟不很到位,因此没少挨骂。”   论弓仁十足的愣了一愣,“他还会骂人?”   “何止是骂?”薛楚玉就笑了,“你别看薛帅平常温文尔雅,谁敢在战场上犯浑激怒了他……算了,你不会想要亲自去领教的!”   论弓仁轮了轮眼睛,“那我过几年再来跟你争,跳荡军的统领之位!”   “我热切期待!”   次日,清晨。   器弩悉弄亲自骑着一匹马奔腾而行,身边十五万铁骑如同滚滚的怒涛盖满了一整片高原大陆。   薛绍的阵营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器弩悉弄站在高处,已经可以凭借肉眼大致的看清薛绍的前军军阵。   铁蹄滚滚而至,有如天塌地陷。   薛绍的前军曹仁师所部,是以步卒为主战。前排竖起高高的铁盾构成盾墙。藏在后面的大多数军士都将是弓箭手和弩射手。待到近战时,这些弓箭手又将拿战场大杀器——陌刀,变成一部战场上的绞肉机。   另外,前军部队还有两路虞侯军作为侧翼。他们是步骑混合部队,以轻兵步卒为主。当然,他们也全都是凌厉的弓箭手。   这三支部队构成薛绍战法当中的第一个铁三角,近战的防守能力极强,远程的弓箭打击能力也是不俗。   面对这样的精锐步兵大阵,吐蕃的骑兵还真是不敢轻易杀将上来。   器弩悉弄倒也没想一味的蛮干,他停住兵马后先听了各路斥侯传回的信息,再与众将商议之后方才做出决定——先以己军擅长的骑射,来骚扰和试探敌军!   薛绍站在中军的瞭望塔上,用望远镜观察敌军。   在望远镜的“目力”所能及,吐蕃的骑兵部队都看不边际。他们的战阵队伍,不像大周军队这样整齐得像是一块块切好的豆腐块。但就是这一批看起来“参差不齐”的骑兵部队,冲刺起来的威力就像是山崩海啸一般,不似人力所能阻拦。   “呜——呜呜!”   吐蕃的大军当中,吹响了牛角号。   三路骑兵各有两三千人,分三个方向朝曹仁师所部的前军冲杀而来。   薛绍一抬手,身后的令旗使就挥动了主帅的大红旗,对前方曹仁师发出了作战指令。   瞬然间,曹仁师所在的前军部队的前排,盾牌垒盾牌的平空加高了一层。曹仁师挥动令旗大声吼了一个字“上”!   除了前排举盾的士卒前军将士一万余人,整整齐齐的从壶禄里取出箭支来,搭上了弓弦。   吐蕃的三支骑兵如同三头出笼了的野兽,正在疯狂的扑来。   “拉!”   曹仁师再次挥旗大吼,万余将士拉弓满弦斜上指向大约四十五度的前方。   “放!!”   “嗖嗖嗖——”   一万多枚长弓和弓弦之响和羽箭的破空之声汇成一片,变得像喷气机过境时的剧烈震响,朝前方的吐蕃骑兵呼啸而去。   步兵用的长弓本来就比骑兵用的角弓射程更远,这样的“朝天攒射”更使得步兵的射程拉长。大周军队里的步兵箭术之战法,就是讲求一个整齐和密集。没有什么比从天而降的箭雨,更能有效的对付朝前猛冲的骑兵。   这看似简单而粗糙的战法,需要全军将士的同心配合,对战场指挥官把握战机的能力更是有着很高的要求。   器弩悉弄离得老远都亲眼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箭矢就像是一群黑压压的蝗虫一样,铺天盖地的射向了他的人马,顷刻间人仰马翻尘嚣翻涌。由于射程不及,吐蕃的骑兵再度跑近一些之后,才发动他们擅长的骑射。   这时,曹仁师的第二轮箭雨又下来了。   器弩悉弄情不自禁的双眉皱起,“薛绍的军队,的确是训练有素!”   就在器弩悉弄嘀咕的这片刻功夫,第三轮箭雨——这次是来自精准打击的弩手——射向了吐蕃冲锋的骑兵们。   吐蕃的骑兵群里人仰马翻,伤亡很大。   曹仁军的军阵里亦有损失,但高大的盾墙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他的损失比起吐蕃人来,根本不值一提。   薛绍仍旧站在瞭望台上观望战况。   眼下这样的“局部战斗”,很明显是敌人在试探我军虚实。现在还根本用不着发动七军六花阵与之抗衡,光凭曹仁师的一军之战力,就已经足以将来犯的骑兵,打得七荤八素!   一边看着战况,薛绍不禁自语:“曹仁师曾与噶尔钦陵这只高原猛虎恶斗过好几场,虽然多有败迹,但却越战越强。既然早已交足了学费,那么现在就该是轮到他来欺负器弩悉弄了!” 第1010章 鼠辈不堪一击   虽然遭受了迎头痛击,但吐蕃的骑兵仍旧来势极猛。不怕死,好像是他们一惯的作战风格。   冲在最前的一波骑兵,已经像是“守株待兔”中的那只兔子一样狠狠的撞向了周军的盾墙。他们想用这种鱼死网破的办法从盾墙中撕开一道口子,让后面的骑兵冲进来。   骑兵巨大的冲击力优势,将在这样的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吐蕃人好像有点低估了曹仁师。在和噶尔钦陵较量了那么多场以后,这位“常败将军”积累了比谁都多的战斗经验。对付吐蕃骑兵,他最有心德。   就在吐蕃人的骑兵即将撞上铁盾的时候,盾牌的缝隙中刷刷刷的刺出了无数的长槊。长槊的末端顶着地上的土坑,中间有两名军士用力的把持。吐蕃的骑兵猛冲上来收力不住撞上长槊,马匹刺穿惨叫嘶鸣,骑士或被通穿刺死或落下马来,即刻就被盾后的钩枪手拖进了盾阵之后,一顿乱剁砍成肉泥。   短兵相接的盾墙附近,瞬时间惨叫四起血雾弥天,如同一台巨大绞肉机的机轮已经旋转了起来。   “弩!!”   曹仁帅高举令旗,大声高喊。   周军的盾墙就像是电脑程序严密控制的一道道阀门,间隔一块去掉一块上沿,然后三排弩兵交替上前,嗖嗖嗖的弩矢平直射出,精准的落入了吐蕃的骑兵群中。   器弩悉弄站在远处高高的站起上,看不清楚战场中的细节,却依稀能看到己方的兵马被打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许多穿着黑色布袍和皮甲的骑士,原本是骑着战马在陆地上飞驰像一个个飞行的黑点,很多的黑点汇成了一道黑色的洪流。   但是随着战争的进程,这道“洪流”已经变得稀薄了很多。无数的黑点已经落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反观周军那边,那一道钢铁般的盾墙居然纹丝未动。   器弩悉弄心里一阵发紧:历来都是,高原铁骑可敌四倍中原步卒。今日却怪了,我派出的先锋不比薛绍的前军兵力少多少,但我损失过半之后居然还没能撼动他的一道盾墙!!   就在这时,薛绍在瞭望塔上再发了一道号令,命令左右虞候军的轻骑部队出动。   左右虞候军的骑兵部队,是大周军队当中的主流轻骑兵,武骑。他们没有越骑那么精锐,也没那么金贵。   但这并非意味着,他们差劲!   薛绍号令一出,左右虞候军的两路轻骑兵各有三千骑,从战场两侧飞掣而出,像是一只大鹏展开了翅膀拉出了两道优美的飞翼弧形。   包抄!   杀至了前军阵前的三路吐蕃骑兵,全被他们包围了起来抄道了后路。   吐蕃那边观战的器弩悉弄和将军们无不大惊,马上奏响了退兵的金钹。   晚了。   曹仁师令旗一挥,大盾瞬间倒地。后面一片白森森的大陌刀高高竖起,如狼似虎的大周陌刀手们冲了出来。   将近三米长的大陌刀,需要非常强壮的军士以腰竿以轴心,双臂发力猛然砍出。在这样的大杀器面前,再坚硬的铠甲也要被斩破,再强壮的马匹也能被劈翻在地。至于肉体凡胎的人类,在它面前除了躲闪和逃跑,再也没有别的求生之法。   被圈掩起来的吐蕃骑兵们落入了包围,机动力优势再也无法发挥。面对陌刀阵,腾挪笨拙的马匹反倒像是成了累赘。很多吐蕃的骑士跳下了马来,凭借自己的双腿在阵中周旋躲闪。   有不少吐蕃人想要冲出战圈撤回本阵,但是周军的两翼虞候骑兵拉出的包围网,一直都在弧旋奔腾之中。针对圈在阵中的敌人,他们是一个巨大的扇形。这就意味着,谁敢靠近就将面对所有虞候轻骑兵的弓箭攒射。   这道包围网,就像是一台绞肉机上面,最坚硬也最凌厉的那一层外围刀片。它一直都在不停的旋转,谁敢靠近瞬成肉泥!   器弩悉弄站在高坡之上看着眼前一幕,眼睛一直瞪得很大,表情渐渐的僵硬了。   他一直就这样站着,不动弹不说话,就像是变成了一尊泥塑。   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派出的三路先锋将近一万名高原铁骑,在薛绍的前军大阵前化作了一堆堆的冰冷肉泥。   其势滔滔的黑色洪流,顷刻之间飞灰烟灭。   一万人啊!   竟连一骑,都不曾逃回!!   夕阳西下时,周军瞭望台上红旗招展。左右虞候轻骑飞奔回营,曹仁师本部步卒再度集结成阵,像一块鬼斧神工雕成的巨豆腐块。前沿的大盾墙高高垒起,阵中旌旗翻滚军士高声喊叫。   器弩悉弄恍然回神大喘了几口气,指着阵中,“他们在喊什么?”   他身边的将军们面面相觑,没人答话。   “说!”   一名将军马上叫来战场斥侯上前问话,然后告诉赞普说,周军是在喊‘鼠辈不堪一击!’   器弩悉弄恨得双拳紧握青筋爆出,两只眼睛都充血变红了。   大论小论等人急忙来劝,说天色快黑不宜再战,不如暂且退兵另谋良策。   器弩悉弄心里也清楚,这回真是遇到狠角色了。光凭一时之愤怒,是绝对战胜不了薛绍这样的兵家高手的。   “撤!”   十几万高原铁骑扔下了近万具尸体,退后十余里下寨。   薛绍站在高高的瞭望塔上,在望远镜中目送吐蕃的骑兵像黑色的潮水那样,渐渐退去。   他放下了望远镜,脸上浮现起一丝冷峻的微笑。挥了一下手,“清理战场,撤兵回营。”   红旗招展金角鸣响,曹仁师所部的将士们带着他们从战场上收剿来的战马、兵器等等一大批战利器,高呼凯旋的回到了青海湖大营中。   当夜,薛绍在帅营当中为曹仁师等立功之将把酒庆功。   曹仁师本是王孝杰麾下的虎师大将,但这次追随薛绍出征却蒙得重用,现在又打了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薛绍领头,众将都来给曹仁师敬酒。他真是快要乐上天了。   只有论弓仁一个人默默的坐在角落里喝着酒,眼前这场欢快,俨然和他无关。   薛楚玉拿着一壶果酒走到他身边坐下,给他的空杯子里满满倒上,然后自己举杯撞了上来。   论弓仁这才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玉冠将军请。”   两人对饮了一杯。   “龙膏果酒,喝得惯吗?”薛楚玉问道。   论弓仁点点头,“虽然淡了一点,但还算喝得惯。”   薛楚玉看了一眼曹仁师那一堆大笑畅饮的将军们,再对论弓仁道:“这只是一场小仗,还没到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你要相信薛帅,他自有合理的安排。”   论弓仁轻轻皱了下眉,点点头。   薛绍和曹仁师一同被众将包围,正在被灌酒。透过人群的缝隙,薛绍瞟了一眼论弓仁和薛楚玉,不由得暗暗一笑,然后继续和众将痛饮。   正在这时,军中突然号角喧起,金吾大作。   有敌人来劫营!   帅帐里顿时一冷,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论弓仁从座位上一弹而起,大声叫道:“敌军劫营!”   “我知道。”薛绍担着一杯酒走过来,面带笑容地说道:“不必紧张。敌人要劫营,那就让他劫好了。党金毗,你出去料理一下。其他人,继续饮宴。”   论弓仁几乎是瞪圆了眼睛,这也可以?   薛楚玉走到他身边来,“听薛帅的,别紧张——来,我给你满上。”   “还喝?!”论弓仁大叫起来,“高原铁骑来势如风,转瞬间就要杀进这帅帐之中!”   “进来一个,我送一大瓮酒。”薛绍笑道,“喝不完的,兜着走。”   众将大笑。   论弓仁简直无语了。   薛楚玉呵呵直笑,“别紧张。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得胜之时还是战败之后,都没人能够劫得了我军营盘。所谓固若金汤,莫过如此。”   “我不信!”论弓仁将杯子一放,“除非我亲眼看见!”   薛绍冲薛楚玉努了一下嘴,“你陪他一起去。”   薛楚玉抱了一下拳,跟着论弓仁大步走出了帅帐。   薛绍举起了杯子,“诸将,继续——请满饮此觥!”   茫茫夜色之中,青海湖周军大营外围,如海如潮的奔来无数的骑兵。铁蹄震震刀光迸闪,偌大的一个青海湖都被震起了波浪。   周军营中,却是安静得诡异。好像十万人都陷入了宿醉沉睡之中,竟对眼前这茫茫无涯气势汹汹的吐蕃铁骑,孰视无睹。   前来劫营的吐蕃大将远远见到这副阵势,心里反倒有点没底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嘭嘭嘭——嘭嘭嘭——”   寂静的夜里,伏远巨弩的惊弦之声有如霹雳炸响,撕碎了整个夜晚。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在吐蕃的骑兵群中炸响。一朵朵巨大的火云翻腾而起,映出了一张张吐蕃人的惊恐面孔。   顿时间人马惊惶,乱作一片。   器弩悉弄的麾下当中或许有人听说过“大炸雷”的传闻,但他们不是噶尔钦陵麾下的无畏虎狼。突然一下面对这样的天威,他们慌了,乱了。   “嘭嘭嘭——嘭嘭嘭——”   又是一轮伏远巨弩轰炸而来,吐蕃骑兵群中火云翻滚惨叫四起。人马大乱自相践踏,乱成一团。   党金毗才刚刚回到本营登上城防塔楼,就看到吐蕃人仓皇而逃,只扔下一片正在燃烧的尸体和惊慌乱走的战马。   “奶奶的,坏我酒兴!”党金毗怒啐了一口,“兄弟们仍得好生盯着,我得再回帅帐去给兄弟们请功邀赏。待明日换防下来,你们都能喝个痛快!”   “是!”将士们欢快应诺,再次摇起了大旗高声欢呼。   瞭望塔上,论弓仁陷入了良久的无语。   “现在你信了?”薛楚玉在他身边笑道,“带兵前来的吐蕃大将倒是聪明,逃得快。他要是敢冒死上前强行劫寨……”   “不用你说,我知道了。”论弓仁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出,“凉州城前的那一幕,我还没能忘记!” 第1011章 高山流水   初战过后,双方休战两日。   劫营失败的器弩悉弄郁闷无比。倒不是因为损失折将,而是他感觉自己“神来一笔”精心布置的战术,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戏一样,轻松就被薛绍给化解了。   器弩悉弄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现在他觉得薛绍不是一般的可恨,但究竟可恨在哪里又一时想不明白。   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是因为薛绍一直都在“无形装逼”。因他逼格太高,这已经极大的伤害到了器弩悉弄的自尊。   同时还有一层因由让器弩悉弄感觉到郁闷,他觉得自己对薛绍无计可施。在他所有和战争有关的记忆和认知当中,高原的铁骑绝对是天下无敌的。一万铁骑大破中原十万大军,这都不奇怪。   但怎么轮到自己来打仗的时候,就变了样呢?   年轻的吐蕃赞普,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扰和不安。他甚至会偶然想念噶尔钦陵了……如果是他在指挥作战,局面又会是怎样?   但是战争从来都不会给谁,太多犹豫与后悔的机会。   有句话叫做,趁你病要你命。薛绍就是这样干的。   休整了两日之后的大周军队,以七军六花阵为战法,大举向吐蕃阵营进发。   薛绍挟胜而来,趁吐蕃大军士气浮动之时,发动了主动攻击!   听到消息时器弩悉弄几乎是跳了起来,“薛绍疯了吗?!”   其实他麾下的大论、小论和将军们,也大多在第一时间有这样的感想——薛绍疯了吗?   以劣少的中原兵马,居然敢在高原之上主动发起对吐蕃铁骑的攻击!   这样的事情曾经只有一个人干过,然后他惨败而归。那个人就是薛仁贵。   现在,几乎是在同样的地点,同出一族氏的薛绍干起了同样的事情。   十万人稳步前进,步卒三步一吼,骑兵步伐统一。六十四面辆大军车全都拉起了一人多高的军鼓,赤着上身的精壮男儿挥舞巨锤,用《大角歌》这首大唐的军歌节拍将战鼓擂得惊天地,泣鬼神。   青海湖水,波涛翻滚。   半空之中,风起云涌。   薛绍全副披挂的骑着火耳,腰上挂着太一御刀,面无表情不怒而威的行走在亲勋越骑的护卫中央。   这支军队,已经不需要薛绍歇斯底里的去鼓舞士气。更不需要他身先士卒的上前杀敌。   薛绍在,这支军队的魂魄就在。   薛绍在,胜利就将唾手可得!   这就是眼前十万大周男儿的信心和血气。   一通鼓毕,薛绍对身边的令旗手说道:“我想听,跳荡军的军歌。”   令旗手挥动红旗,六十四面大军鼓敲打出节拍约定之后,急促而激昂的鼓点震震敲响。   听到这个节拍,坐镇跳荡军的薛楚玉,心头那一汪热血顿时就沸腾了。   就连眼圈也都红了。   “昔日跳荡军,还有几人在?”他回头,大声问道。   “全在!”三千将士,大声唱诺。   薛楚玉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他更加不喜欢张扬和出格的表演。但是今天,他头一个扯开喉咙,唱起了并不动听的歌儿。   “天苍地茫,旌旗鹰扬!   蓝天穹庐,浩浩猎场!……”   三千跳荡,非常熟练的齐声唱起了他们的前辈创造的这首军歌。   气势如洪,三军振奋!   十万将士,如同钢铁铸成的巨大城池,辗压似的稳步前进。   吐蕃的大营中,一片人喊马嘶烟尘嚣起。敌人都打到屋门口来了,他们在紧急集结,准备作战。   愤怒也好郁闷也罢,器弩悉弄都顾不得这些情绪了。眼下他只想干一件事情:不惜一切代价,跟薛绍拼了!   “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是一国之君!”   周军阵中,薛绍手一扬,身后红旗挥动。全军将士大喝三声,十万兵马整齐停住。   标准的七军六花阵。   如同有一双天降神手,将七军将士整整齐齐的摆在了这片高原大地之上。   十万男儿,静如山岳!   只有左军和右军的党金毗与郭大封所部的部分军士,在紧张而不紊的忙碌。他们在用土包驾设伏远巨弩的发射塔台。   从天空俯瞰下去,薛绍貌似挺“厚道”的照顾了吐蕃骑兵。因为他是在距离吐蕃大营四五里处停下,这给吐蕃铁骑留下了一个发力冲刺的充足余地。   器弩悉弄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只下了一道命令:杀出去,跟薛绍一拼到底!   大论也好小论也罢,在年轻赞普的尊严面前都已成了摆设。   大批的吐蕃铁骑,踏起滚滚的烟尘冲杀而来。   薛绍的左军和右军迅速调整伏远巨弩的射角,锁定了吐蕃骑兵将会密集出现的战场中央地带。两军刚好形成薛绍最想要的那一种“交叉火力”。   在薛绍看来,将现成的伏远巨弩改造成远程火器,要比新造一批大炮要简单快捷和经济得多。因为大周目前的钢铁行业是一个什么样的产量和水准,薛绍比谁都清楚。要在这样低下的特质和科技基础上,大批量造出可以配给军队实用的火器,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吐蕃的骑兵来了。   十万男儿,依旧静如山岳岿然不动。   伏远巨弩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吐蕃的敌群之中,一朵朵黑云滚滚而起,人仰马翻惨叫震天。   薛绍一扬手,身后的六面大红旗同时挥动。   七军六花阵,提前发动了。   数十里大战场上,十万男儿刀枪并举大声呐喊,有规律的移动和冲杀起来。   吐蕃骑兵的战法只能是一种,直线冲锋。   因为薛绍只给他们留下了四五里面的回旋空间,除非他们现在马上拆掉自己的营房在军寨里里面布列成别的战阵,否则只能像是小股人马成一条直线的,冲向薛绍的七军六花阵。   细节决定成败。   这正是薛绍最精明也最狡猾的地方。他留给了器弩悉弄的骑兵冲刺的余地,但不会让他十几万铁骑同时冲出来。这就逼得器弩悉弄只能是“化整为零”的发出骑兵对七军六花阵发动骑兵冲击。   这感觉就像是,一大瓶矿泉水被揭开了盖子,然后竖直的倒立起来。瓶子里的水再多,也只能以瓶口的大小倒出水来。   这样的打法,吐蕃人的骑兵冲击力优势和人数优势,根本没得发挥。很多吐蕃骑兵还没得来及靠近七军六花阵,就已经被伏远巨弩和从天开而降的箭雨,变作了冤魂。   “赞普,不能这样打!”   大论带着一群官员和将军们,一同来劝谏器弩悉弄了。他们说道:   “我们的骑兵被薛绍堵在了一片狭小的空间里,完全发挥不了战力!”   “薛绍的大炸雷太有威摄力,前军一旦溃败后军必然一片人心惶惶,从此再无战心!”   “我们小股的骑兵冲出去,面对的是他七大军团的轮翻剿杀。这样打,我们纵有百万兵马也不够他杀的啊!”   器弩悉弄的脑袋都要被吵炸了,怒吼一声“闭嘴”,待他们安静之后方才问道:“那你们说,该怎么打?”   众官将都有些哑然。听这口气……赞普已是束手无策!   大论小心翼翼的道:“只能是全军从后营或是侧营撤出,选大块空地统一布列成阵。集结优势兵力,以锋矢大阵对敌军发动猛烈攻击。”   器弩悉弄一听,这办法虽然是笨了一点,但也应该有点效果。他想了一想,再问道:“还有别的好主意吗?”   大论再道:“再不然,我军只管固守本阵,布满弓箭弩手严阵以待,任凭薛绍挑衅根本不出。待其士气消堕回军之时,我军再一鼓作气对其展开冲杀,或可大胜!”   器弩悉弄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这应该就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是……自己又哪能忍得下去呢?   正在犹豫时,一发伏远巨弩的弩矢“超水平发挥”,居然从天而降落在了赞普的毳帐附近。   轰隆隆的炸响,几乎把器弩悉弄的耳朵都震聋了。   “岂有此理!”   器弩悉弄已然怒不可遏。   “拆去营寨门防,移去前军所有帐篷——众军集结,给我全力冲锋!!”   十余万吐蕃铁骑,这下几乎是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如同平地涌出了一片黑色的洪流,朝薛绍大军滚滚而来。   伏远巨弩不知疲倦的连连发射,漫天的箭雨如同蝗灾降临,乌云盖顶的铺天而下。   薛绍坐镇中军,脸色冷峻,平静得异常。   直到吐蕃人的先头部队和曹仁师所部的陌刀手们战成了胶着,薛绍才派出一名斥侯,去将薛楚玉叫了来。   “楚玉,此战胜负,在你一举。”薛绍说道。   薛楚玉神色一凛,“请薛帅下令。”   “附耳过来。”薛绍冲他招了招手,薛楚玉凑近了一听,顿时眼冒精光面露喜色。   “妙计!”   “去吧!”   跳荡军如同一把幽灵快刀,从中军闪杀而出。   红旗招展,七军六花阵开始轮转换位的全盘启动。除了薛绍亲自率领的中军越骑依旧固守大阵中央,其余六军全都在轮转换位当中参加了战斗。   论弓仁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当他用银蟒槊击穿第一个吐蕃人的胸膛时,他心中所有的爱和恨,都像那个吐蕃人身体里的血液一样,肆无忌惮的喷泄而出。   “父亲!——”   “父亲!——”   “父亲!——”   毫无征兆的这样大吼了三声之后,双眼通红的论弓仁斗然之间连人带马直立而起,怒啸一声,人马如电的射进了敌群之中。   他疯狂了。   凡是靠近了他的吐蕃人,只觉得眼前一阵幻觉似的银光一闪,然后灵魂就飞到了九天之外。   他的槊,舞得像是朵朵落树的梨花。   他的心,碎得就像马蹄卷起的尘埃。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子期死后伯牙绝弦,只因《高山流水》没了知音。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他对一件东西爱得越深,就越不忍心看到它的残缺或是不完美。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他宁愿将他深爱的这件东西彻底放弃甚至彻底的摧毁。哪怕随之毁去的,还有自己的心和灵魂。   论弓仁不懂什么《高山流水》,但他已经领悟到了和伯牙一样的,痛和绝望。 第1012章 气吞万里如虎   百里大战场,血肉横飞惊嚣万丈。   二十多万人在以死相搏,薛绍无法飞上云端看清整个战场,更加无法看到任何一个厮杀和搏斗的细节。但他感觉自己灵魂已经放飞了出去,远达百里之外,深入每个战士之心。   千里江山是局,十万人为棋子。   薛绍骑在马上凝视前方,无表情,眼神冷峻。   这一盘惊世之棋,博来芸芸众生围观,注定青史记传百世。   薛绍是棋手。   诚然他在乎胜负,但心神早已超然于胜负之外。   因为这是历史。是大周的历史,华夏民族的历史,甚至人类的历史。   薛绍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伟大,但他明确的知道自己正在改写历史。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何时练就了这样一颗“天塌不惊”的心。仿佛越是大的战役,自己反倒越加的冷静和超然。   诺真水之战,烈马横刀血战三日。   大非川之战,运笔挥毫写意丹青。   十万大周军队,严格按照薛绍制定的战法在作战。巨大的战场之上,外围六军一直保持着圆环的队型,并在战斗当中不断的轮转换位。   最初打前哨的前军曹仁师所部,在突然遭遇到大股吐蕃骑兵的强劲冲击时,几乎被一冲而垮。虽然他们的步兵阵足够坚固,但敌人实在是来得太多太猛,他们几乎就要被淹没了。于是他们有组织的往西南方向撤移,东南方向的党金毗所部顶了上来。于之同时杀来的,还有左虞侯军的轻骑部队。生力军的救场,一下就缓解了这片战场上的劣势。刚刚占到一点优势的吐蕃骑兵,马上又陷入了胶着的阵地战当中。这恰好是他们的劣势,却是大周陌刀手们的强项。   对于战场中的吐蕃人来说,眼下绝对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们放走的曹仁师前部兵马移到西南方向之后,马上开始重整阵型救助伤员以备再战。刚刚顶上的党金毗所部则是变作了新的前军,在虞候军轻骑的两翼辅佐之下,瞬间更改了战场局势。   这就是“七军六花阵的”精髓所在。大批的强悍的吐蕃骑兵,确实能够击败七军中的任何一军,但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六军的车轮战围剿和中军的随时突袭。   当七军六花阵真正发动开来,它就像是一个飞速旋转的电锯齿轮。无论撞上来的是一头生猛饿虎还是铁棒钢管,这大齿轮都能将它锯得血肉横飞或是断成两截!   吐蕃的骑兵冲得很猛,大周的步兵严格执行战法。两军都在拼命的发挥自己的特长和优势。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惨烈。每一秒钟,都有无数人在丧生。   薛楚玉的一飙骑兵在这偌大的战场之上,变成了一只并不起眼的幽灵。他们并没有直接参战,而是从东北方向掠过大战场,转走青海湖湖畔之边缘,绕走了一个巨大的弧线,飞速插向吐蕃军营的东南角。   薛绍的灵魂里始终有着血狼的烙印,无论他将卫公一脉的兵法学到了怎样的程度,他始终没有遗忘特种作战的精髓。   跳荡军,斩首行动!   没人比他们,更加适合执行这样的任务!   被彻底激怒的器弩悉弄,几乎派出了他所有的军队杀向战场,投入了战斗。他的身边,仅仅留下了一支把守营寨的三千人部队,和贴身护主的三百人卫队。等守营军士发现跳荡军时,为时已晚。   那些命丧黄泉的吐蕃军士临死前的统一记忆,都是一竿威如霹雳的方天画戟和快如烈火的绝世宝马。   从军十余载,薛楚玉从未有像今天这样的豪情万丈热血沸腾。他的戟化成了一条怒龙,他的马变成了一只疯魔,他的人则像是一头冲入了羊群的雄狮。   千军辟易,无人可挡!   “赞普,大事不妙!”   一名将军快步奔来仓皇大叫,话音刚落他惨叫一声戛然停住,一枚箭从他的后脑穿透而过,箭尖将他的右眼眼珠捅了出来,血淋淋的挂在脸上。   他倒了下去。   其实不用他来汇报,器弩悉弄凭自己早就已经看到了。大论小论和他的三百铁卫早已牢牢将他围起,严密护卫。   逃跑本该是器弩悉弄这时候最该做的事情,但他已经没地方可逃了。跳荡军来得实在太过诡异太过迅猛,他们就像是一道闪电毫无征兆的落在了吐蕃的大营之中,令人猝不及防。   此刻,器弩悉弄的表情几乎是茫然的,眼神也几乎是呆滞的。他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震惊,他的脑海里几乎变成了一片空白。   军营里的战斗发起得实在是太突然了,薛楚玉匹马当先神勇难挡,一把方天画戟几乎扫开了任何挡在了他面前的敌人和障碍。秦破虏和他的几位尚武台同窗紧紧跟在薛楚玉的身后,初生牛犊不畏虎,他们杀得十分起劲,感觉身体里斗然涌出了永不枯竭的力量。   这样的跳荡军,没人能阻挡。   薛楚玉连人带马高高跃起的跳过了一片冒着烟火的木栅之后,一抬眼就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的器弩悉弄。   三百柄弓,瞬间全部对准了他。   几乎是在一闪念间的功夫,这些箭矢全都飞了过来。薛楚玉戟如闪电的撩起一片帐篷在身前飞快的抖闪起来,无数的箭矢尽被扫荡而开。秦破虏和薛楚玉的部曲们飞马杀至,骑射迸起,秦破虏更是一马当先直接冲了上去。   薛楚玉心头一紧:小子莽撞!   下戟弯弓,薛弓弦响!   一箭三发,三名抬弓对准秦破虏的赞普铁卫,同时被一箭穿喉!   三百人,大惊失色!   器弩悉弄更是面如白纸的惊叫一声,“三箭定天山!”   “刷刷刷——”   又是三箭飞来,薛楚玉发箭实在太快。薛弓实在太猛也太准,赞普身边的两名铁卫和吐蕃的小论,三箭穿胸!   源源不断的跳荡骑兵冲破了封阻杀到了这里,将器弩悉弄一群人圈了起来。   薛弓死死对住器弩悉弄,三枚箭矢的冰冷箭头,直直的指着他的喉尖。   “投降,免死!”   这四个字从薛楚玉的喉咙里吼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心神一阵恍惚,像是做梦一样,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镜花水月。他甚至有一种幻觉,一定是父亲的在天之灵突然降临了凡间,附在了他的身上。   器弩悉弄隔着数十步远怔怔的看着薛楚玉,眼前这个端起一把巨弓的中原将军。他不怀疑,这位中原将军要取自己的性命,只需要动一动指尖。但他竟然也没有了恐惧之感,平静地问道:“你是何人?”   “薛仁贵之子!”   ……   百里大战场上,突然之间局势大变。   吐蕃的骑兵虽然优势不明显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冲垮周军,但两军至少势均力敌。但就在战局最为胶着的时刻,吐蕃的大本营一片火光冲天而起,黑烟弥漫冲上了云霄。   跳荡军,斩首成功!   看到远方那一片滚滚的浓烟,薛绍的嘴角轻然往上一扬,露出了一抹微笑。   器弩悉弄已经领教过了薛绍的战法之利,用兵之稳。他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无非是自己拿薛绍束手无策,然后颜面扫地灰溜溜的退回高原,从此不提大非川青海湖与论弓仁之事。   他万万没有想到,薛绍竟然敢以十万人为饵,投入这生死难料的血肉战场。   不惜一切代价,目的,居然只是为了给薛楚玉和三千跳荡打这个掩护。   “薛绍不是人!”   “那是个疯子!”   “疯子!……”   吐蕃大军败了。   败得如此的诡奇,如此的心不甘情不愿。   但战争没有道理可讲,胜则扬眉吐气,败则一溃千里。   当薛绍抬起他的手来,发出“全军突击”的命令时,中原十万男儿瞬间一同热血沸腾了!   “杀啊!!——”   隆隆的战鼓,震撼了高原,仿佛也惊醒了沉睡千古的灵魂。   半空中黄沙飞舞,九霄里流云飞遁。   吐蕃骑兵,溃不成军仓皇遁走。   十万男儿,气吞万里如虎!   ……   三日后,晴。   青海湖湖畔。   薛绍从一顶行军帐篷里走出来,来到了清清湖边,坐在了一张行军马札上,端起了一碗酒。   轻抿一口,清香入腹。   美景当前,湖光山色。   薛楚玉戎装披挂的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秦破虏等十人。   中间,押着器弩悉弄。   薛楚玉走到了薛绍面前,抱拳一拜,一言不发。   薛绍抬着看了看他,笑了。自己这位兄弟,确实不擅言辞。看他眼下这副表情,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述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器弩悉弄站在人群中央,冷冷的看着薛绍。   薛绍也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秦破虏,带赞普下去休息,好生照料不得有误。”   “是。”秦破虏应了一诺,和他的九个兄弟带着器弩悉弄走了。   薛楚玉仍是站在薛绍的身边,一身银甲映着湖光,身上还背着他父亲临死前传给他的薛弓。   “怎么了?傻乎乎的样子。”薛绍笑道,“快过来坐下,陪我喝一杯。”   “二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薛楚玉一板一眼地说道,表情很凝重。   薛绍笑道:“什么事情,这么一本正经的。”   “还请二哥答应。”   “看来挺严重?”薛绍笑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二哥,别拦我就是!”薛楚玉深呼吸了一口,慢慢的从身上取下了薛弓郑重托在手中,对着薛绍双膝一跪拜倒了下来。   “我就是想给你跪一个,磕个头!……谢了!” 第1013章 一念之间   几天之内,十五万吐蕃人马或死或俘或逃散,彻底从青海湖附近烟消云散。薛绍派人清理战场,光是上好的战马就收剿了十三万匹,青壮俘虏三万余人。   杀敌太多,一时无法统计。眼下薛绍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让党金毗和郭大封率本部人马仍旧驻防青海湖,亲自率领五万大军向大非川挺进。   那里还有一大拨吐蕃人马,在与黑齿常之厮杀不休。   此一役,黑齿常之尽显名将之风。面对三倍于己的敌人,他不仅把大非川营盘守得是固若金汤滴水不漏,还几度施手反杀,让敌人吃了好几个闷亏。刚刚加入他麾下的牛奔更是名声大噪,他率领刚刚从六胡州招来的三千拓羯,在好几次与吐蕃骑兵的硬碰硬当中大获全胜。   牛奔的武勇固然不如往昔,但他的信念、勇气和领导能力绝对是今非昔比。诺真水一战让他痛失了半条手臂,却让他收获了名声和荣誉。尤其是在成亲生子之后,他彻底的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现在牛奔的官虽然不大,但在河陇一带的六胡州胡人子民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和影响力。灵州大都督狄仁杰在处理许多“民族”问题的时候,都曾不止一次的请牛奔出面帮忙。   这次薛绍要在河陇招兵,牛奔骑着马出去蹓跶一圈就带来了三千精锐骑兵。人数虽是不多,但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成色一点都不比最初的“三千拓羯”差。要不是薛绍走得太快,牛奔肯定会跟着他一起去往洮州对战噶尔钦陵了。   青海湖这边的战场消息,已然传到了大非川。这里的吐蕃大军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赞普都被人捉了,这个仗还打个毛线?!   薛绍率领五万大军还没走到大非川,先送出了俘虏的大论往吐蕃军营里走了一趟。   毫无疑问,吐蕃人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当然是奋死反击夺回赞普。但是投鼠忌器,他们又很怕薛绍将赞普“撕票”。   现在赞普还这么年轻,继承人肯定无法靠谱。曾经掌控高原的噶尔钦陵已经灰飞烟灭了,新任命的大论小论等等一干儿吐蕃重臣都或死或俘。如果这时候赞普再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吐蕃王朝可就真的完了。   战争的胜负尚且能够去拼争,但是这灭国的风险,吐蕃人实在冒不起。   于是,十五万吐蕃大军就地而降。   大非川响起了百里不绝的欢呼之声,大周的旗帜遍地飞扬。   这时,有一名朝廷派来的大员刚刚抵达了大非川。   来人和薛绍不是一般的熟悉,凤阁侍郎姚元崇。   单从官职上讲,仅差一步就入阁拜相的凤阁侍郎,现在比薛绍这位夏官尚书还要牛那么一点点。但薛绍已经拥有“平章军事重事”的特权视与宰相平级,再加上姚元崇又曾是薛绍的亲密下属。所以不难看出武则天派姚元崇来担任“特使”颇具匠心,首先不会让薛绍感觉这是朝廷在“强压”于他,这是尊重。再者熟人好办事,姚元崇和薛绍的意见很容易就能达成统一。   至于姚元崇的来意更是简单,朝廷那边正和吐蕃使臣商谈“和盟”之事,大非川这边却突然打了起来,这实在是骇人听闻。姚元崇此来一为了解情况,二为劝架调解。   但是当姚元崇抵达大非川时,却是彻底的傻了眼。   这架不用劝,已经打完了。吐蕃三十万大军在数日之内就被薛绍彻底干趴,连赞普和大论都被活捉了。   光是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姚元崇的此刻的心情了。以他的觉悟不难想到,这一次大非川之战的意义之重大,足以改变两国历史。高原内战并失去了噶尔家族,本来就是一场重疮。现在赞普亲率三十万大军被薛绍一战打残,本人还做了俘虏,这离灭国都不太远了。   至于大周这边……大非川一战之后,还有什么能够阻止薛绍的强势回归,并从此领袖群伦呢?!   此时此刻,吐蕃王朝是存是灭,几乎是在薛绍一念之间。因此姚元崇不敢丝毫怠慢,马上先找薛绍谈了一谈。   其实对于薛绍来说,生擒赞普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自己此行,只为打败噶尔钦陵而来。   姚元崇问,薛帅可曾与赞普谈过了?   薛绍说还没有,因为我还没想好,该和他谈点什么。   姚元崇算是比较了解薛绍的,他心里清楚,以薛绍的思维之敏捷和头脑之冷静,哪会不知道该和赞普谈什么?——他就是在等朝廷的人来了之后,再和赞普开谈。   这是一位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统帅,才会拥有的高级“职业素养”。   想到这一层,姚元崇也就不敢擅作主张了。他建议,把大非川的战况飞马快报给朝廷。让女皇来决定,该要怎么和赞普来谈。   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抗击外敌的战争,而是不亚于当年太宗皇帝平定突厥草原的“历史大功绩”。这样的功绩肯定不能是臣子独享,必须先要让女皇成为最大的赢家。   于是姚元崇亲自操刀写下了一篇华辞华美、慷慨激昂的上表,飞送洛阳。只等这篇上表及达京城,必然是天下震惊举国欢腾。对于女皇来说,这就不仅仅是有益于塑造她的光辉形象了,她的历史地位都将被拔高许多。   在等候朝廷回令的这段时间里,薛绍要做的事情也并不少。十几万吐蕃俘虏要管制,并不是一个轻松的问题。如何对待和处置他们还是后话,那得听朝廷的意思来办。但在朝廷的意思抵达之前,薛绍对他们用了一条能让器弩悉弄吐血的“绝户计”——他让论弓仁去招纳降卒。   这十几万人当中,少不得有许多曾是噶尔钦陵的麾下旧部和死忠,或是与噶尔家族沾亲带亲颇有渊源的人物。论弓仁的特殊身份果然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仅用了五天时间,他就招来了三万劲卒。   和强行发配到军队的战俘不同,这些“主动投诚”的吐蕃降卒不会被列为贱籍军奴,而是享有一般雇佣兵的待遇,就和之前跟随论弓仁一同前来投诚的那五千人马一样。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心甘情愿前来投诚的,这样就不会埋下什么大的隐患,将来管理和融合起来都会很容易。   论弓仁前前后后给薛绍弄来了三万余高原骑兵,这对中原王朝来说绝对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极品宝贝。然而比这三万人加起来还要更加珍贵的,是论弓仁这一员虎将。   所以薛绍觉得,自己这回真是当了一回爆发户,赚大发了。   还有一件事情,薛绍也想认真的办下来。那就是安葬噶尔钦陵。   俘虏器弩悉弄之后,将士们在吐蕃的大营里找到了噶尔钦陵的尸体。虽然器弩悉弄很想将他碎尸万段弃之荒野,但考虑到噶尔钦陵在军队里的威望,他暂时没有这么做。于是他打算战争结束之后,再将噶尔钦陵的尸体带回高原进行处理。   如何安葬噶尔钦陵,对于论弓仁和投诚过来的三万余吐蕃将士来说,显然是相当重要的。因此薛绍决定,无论朝廷将会如何处置器弩悉弄,安葬噶尔钦陵这件事情自己必须给论弓仁做个主。   另外,薛绍派郭安等人去了一趟洮州,把吴铭和月奴接来了。   论弓仁的心情很复杂,按理说噶尔钦陵最应该被葬在高原,但是现在高原上的政治局势如此复杂,万一以后有人想要将他剖棺沥尸怎么办?如果葬到中原,对噶尔钦陵来说又是做了“客死异乡”的无主孤魂。   一代枭雄,死后连下葬之地都是难寻,论弓仁心中的悲愤旁人难于想像。   最后论弓仁做出了一个令人惊奇的决定,他要将噶尔钦陵火葬,然后一直将父亲的骨灰带在身边。自己走到哪里,就将它带到哪里。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死了,那就和父亲的骨灰葬在一处。   有亲人同葬,就算是回家了。   薛绍觉得,这可能是目前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还觉得,原来论弓仁也是一个挺有浪漫情怀的血性男人。   吴铭和月奴到了。   月奴仍旧蒙在鼓里,只当是仗打完了薛绍接她来团聚,高兴得不得了。吴铭把一切心情都放在他的眼神之中,与薛绍心照不宣。   三万们吐蕃降卒,聚集到了噶尔钦陵的尸体旁。   噶尔钦陵一身戎装,躺在高高的柴堆上。论弓仁站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个还未点燃的火把,脸上的神情无比的庄严与肃穆。   月奴站在薛绍的身边,好奇的看了论弓仁好一阵,小声道:“公子,那个吐蕃蛮子……好眼熟呢!”   吐蕃蛮子?   薛绍心中暗自一笑,对月奴道:“你可别当面这么叫他。他是噶尔钦陵的亲生儿子,是和薛楚玉旗鼓相当的猛将。他刚刚率领大军前来归顺于我,以后就是我的一个兄弟臂膀了。”   “噢……”月奴眨着眼睛,小声的嘟嚷,“这蛮子,莫非真是在哪里见过?”   葬礼开始了。   论弓仁第一个上前,将火把扔进了巨大的柴堆里。三万多吐蕃降卒也选出了十几个代表,每人上前扔一个火把。   薛绍对月奴道:“你也上前点一把火。就当是,代表我去的。”   月奴一愣,“我?”   “对。就是你。” 第1014章 不该再有战争   洛阳的夜色,总是这么妖娆而迷离。   至从武则天正式登基为帝之后,几度在此大兴土木兴造宫厥楼台,给这座本就瑰丽万千的古都,再添几许阴柔之美。   武则天站在万象神宫的最上层,俯瞰整个城市。   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眸子精亮,神采奕奕。   她喜欢现在这种,站在神都的最高处,然后皇袍衮冕逆风飞扬的感觉。此刻,整个天下都像是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一睁眼,能够聆听到万古圣贤与九天诸佛的声音。一闭眼,能够想到后芳百世对自己的铭记。   君临天下,豪情万丈。   这两个最不该属于女人的东西,武则天现在全都拥有了。   “稚奴。”对着眼前的一片虚空,武则天独自轻吟,“我没有让你失望。”   “他,也没有让你失望!”   片刻后。   库狄氏走到了武则天的身后,小声道:“陛下,玄云子到了。”   “叫她过来。”   玄云子来了,仍是一身道袍手执拂尘,稽首而拜。   “来。到朕身边。”   玄云子便走到了武则天的身边。   “最近,你还好吗?”   “有劳陛下挂念,臣很好。”   武则天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至从归国之后,你一直寓居终南山。朕,原本也不想打扰了你的清修。但是现在,不得不把你请来,和你商议一件重要之事了。”   玄云子淡然道:“陛下是指,臣与薛公的婚事吗?”   “对。”武则天道,“如果不是吐蕃入侵,你们早该成婚了。”   “臣,一切听从陛下安排。”玄云子答得云淡风清。   武则天稍稍皱了一下眉,“朕发觉,你从突厥归来之后改变不小。你愿意跟朕谈一谈,你在突厥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吗?”   “陛下,这无甚可谈。”玄云子淡然道,“只是一场普通的云游,一些简单的经历。”   “你难道不是刻意去找艾颜的?”   “臣为什么要去找艾颜?”   这下倒是把武则天给问住了,她笑了一笑,说道:“最近,朕听到一些风闻。”   “既是风闻,想必陛下是不会理会了。”玄云子道,“谣言,止于智者。”   “你是智者。”武则天并没有被玄云子的话封住口,反道,“所以朕,想向你求证。”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陛下请讲。”   “据传,突厥汗国的现任叶护,也就是艾颜的儿子克拉库斯,是薛绍的亲生儿子。”武则天道,“你对此,可曾知道几许详情?”   “无稽之谈。”玄云子答得简单,也果断。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朕也如此认为。”   “陛下,还想问点什么吗?”玄云子道。   武则天说道:“朕想知道,你现在的真实想法。你真的愿意,嫁给薛绍吗?”   “陛下,这不重要。”玄云子淡然道,“君无戏言,臣与薛公的婚事早已天下皆知。”   武则天微微一笑,“你懂事了。”   “道理,臣其实早就懂了。”玄云子道,“此前臣的种种偏激之举,只是因为内心深处还有些不甘心。”   “有何不甘?”   “臣不希望自己从出生到老死,这一生都不曾放肆的追逐,不曾灿烂的张扬。”玄云子说道,“臣发自内心的喜欢薛公,不仅仅是出于男女之情。臣羡慕他能拥有那样波澜壮阔的人生与意气风发的豪情。臣其实更加希望,自己是一个男儿。这样我就能和薛楚玉、郭元振他们一样,用一生来追随于他,尽享人间百般滋味。”   “你说得对。”武则天微笑点头,“年轻时不曾飞扬放肆,老了就会十分可怜。因为,就连仅剩的回忆都会是苍白无色。”   “现在臣的心愿已了。”玄云子微笑道,“臣可以安心的嫁作人妇,或是安心的做我的道姑了。”   “你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朕的问题。”武则天眨了眨眼睛,“这么说吧,你究竟是更偏向于嫁给薛绍,还是更加希望继续做你的道姑?”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陛下,一定要回答吗?”   武则天也沉默了片刻,“一定。”   玄云子微然一笑,看着眼前苍茫一色的神都夜空,喃喃道:“如果真有选择,我希望能和他……做一世的知己。”   “在你看来,婚姻难道不是爱情最好的归宿吗?”武则天问道,“你曾说过,你是发自内心的爱着他。”   “对。臣不否认。”玄云子说道,“曾经,我不惜一切想要做一些对他有益的事情,希望能够打动他的真心。但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臣认为,并非世上所有的爱情,都必须以拥有作为结局。有那么一些人,真的是相见不如怀念。因为,一旦他们真正做了夫妻生活在一起,所有的美好都将在现实中破灭,甚至连回忆都无法存活。如果不曾走到一起,他们却能在彼此的怀念当中,获得真正的永恒。”   武则天早已遗忘了什么是爱情。但在经历现实的摧残与折磨并没有选择的遗忘爱情之前,她也曾经年轻过,感性过,幻想过。   玄云子的话,勾起了武则天无限的回忆和暇想。这时她仿佛突然想起,原来我也是一个女人。   “年轻,真好。”她说道。   “陛下,臣已经不年轻了。”玄云子说道,“臣比太平公主的年龄,还要略长。”   “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武则天颇富玩味的微笑道,“但在朕的眼里,她永远是长不大的女儿。你也是。”   玄云子微笑,“臣从来没想过,要与太平公主殿下相提并论。”   “这或许是有一点牵强。”武则天道,“但你的美貌、智慧、豁达与坚韧,都是世间罕有。朕每逢看到你,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朕年轻的时候。从很多地方,朕都感觉你就像是朕的亲生女儿。”   玄云子的脸上泛着一丝奇妙的微笑,沉默了片刻,说道:“臣,会忍不住提起一件,令陛下伤心的往事。”   “说吧,朕今天心情好。”   玄云子说道:“记得我年幼时入宫,代替太平公主殿下入太平观修道。那时就有人对我说,我的生辰和夭折的安定思公主的忌辰,恰是同月同日。”   武则天的表情微微一变,“是。朕知道。”   玄云子说道:“那时就有传言,说臣是安定思公主的转世轮回。然后上天安排臣再次回到陛下的身边,重续母女之缘。”   “……”武则天沉默,眼神凄迷的看向远方。   安定思公主,那个死在襁褓中的女儿……武则天怎能不想起她呢?   “当时臣年幼,对此竟然深信不疑。”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臣甚至怀疑过,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夭折的安定思公主。但是臣后来弄清楚了,年龄不对。安定思公主大约比臣年长十岁。”   “对。”武则天说道,“你与太平年龄相若,安定思公主比太平年长十一岁。”   玄云子扭头看向武则天,直视她。   很少有人会直视女皇,所以武则天感觉挺诧异,也凝视着她。   “陛下,臣想问……”玄云子说道,“臣的身上,是否寄托了陛下的某种情怀?”   武则天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呢?”   “臣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母亲的模样。”玄云子说道,“所以在臣初初入宫听到了那些传言之后,就不由自主的把陛下……当作了母亲。那时臣年幼,什么都不懂。只是渴望能像别人一样,也有一位母亲。”   武则天稍稍眯眼,眼神变得十分凄迷,“朕,让你失望了吗?”   “陛下,那只是臣的一厢情愿。”玄云子凝视着武则天,表情既像是将要哭泣,又像是在微笑,“臣总是习惯了,去干这种一厢情愿的事情……”   ……   大非川。   器弩悉弄骑上了马,看着薛绍。   薛绍也骑着马,身边站着薛楚玉和姚元崇。不见论弓仁。   “薛帅。我们就此别过。”器弩悉弄说道。   这还是器弩悉弄,对薛绍说的第一句话。代表朝廷与器弩悉弄谈判的是姚元崇,至从被俘以来,薛绍还从来没有和他有过交谈。   大周朝廷的意思,释放赞普与降卒归乡,大周与吐蕃和盟。   “赞普一路保重。”薛绍面带微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你是当世英雄。就像曾经的噶尔钦陵一样。”器弩悉弄这话,显然诛心。   薛绍只是淡然一笑,“我永远无法和噶尔钦陵相提并论。中原英杰辈出,朝廷名臣如林。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将军,打打仗而已。”   “或许有一天,那会由不得你。”器弩悉弄说道,“你这样的人物,注定要改变一个时代,书写一段历史。”   “真如赞普所言,那我已经写过了。”薛绍说道,“眼下这一刻,就是历史。”   “对,你赢了。”器弩悉弄说道,“不止是在战场上。”   “如果吐蕃与大周能够从此和平相处,我们都是赢家。”薛绍说道,“战争本身证明不了什么。战争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平。”   器弩悉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点了点头,“赞同。”   让一位国家元首对一位俘虏过他的将军,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容易。   薛绍点头微笑,“赞普的心胸,薛绍佩服。”   “这不是心胸,这是妥协。”器弩悉弄说道,“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就会妥协。这样的事情经历的多了,才会有心胸。”   薛绍深有感触的微然一笑,“我也赞同。”   “你给我的感觉,真的和噶尔钦陵很像。”器弩悉弄说道,“曾经我年幼时,无比的崇拜他,尊敬他。他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老师。时至今日我所懂得的一切,几乎全是拜他赐教。”   薛绍笑了,“难道我现在,也教会了赞普什么吗?”   “很多。”器弩悉弄说道,“最现实也最重要的一点,只要你还活着,吐蕃和中原之间,就不该再有战争。” 第1015章 此一时彼一时   吐蕃大事已定,除了黑齿常之仍旧驻兵大非川处理善后,薛绍率众将一同回军灵州。   灵州大都督府治下所有州县村野的百姓,自发出郭而迎,欢庆薛绍的凯旋之师。   这是一场无比辉煌的胜利。   河陇今夜无眠。   薛绍和狄仁杰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将所有从河陇征招来的士兵一一谴散,各自送回了家。有很多人想要跟随薛绍回京从此成为“军士战官”,也就是职业雇佣兵,薛绍都尽力的劝退。不是薛绍看不起他们,也不是国家不需要这些勇士,而是河陇一带几经战乱,人丁实在太稀薄,尤其缺少精壮的劳动力。朝廷那边一直都在想办法征调一批人口过来,近年流放的囚徒也多大发配到了六胡州,薛绍又哪会再将精壮男丁带走呢?   抚恤烈士一一到户,劝退兵员厚加补偿。办完这些事情,原本十分富有的薛大元帅变得一贫如洗,想给将领们再分一点战利,也是无从说起了。好在身边的这些将军们都很体谅薛绍,说我们回朝之后自有女皇奖赏。   上下同心,这是最令薛绍欣慰的事情。这样,他才能在军队里“为所欲为”,而且不用担心被仇视被孤立。   谴散河陇兵员之后,薛绍重新整顿兵马。出发时的五万洛水大军,经历数战之后增加到了七万多人。另外战马也增加了将近十万匹。这看起来十分喜人,但是七万人当中有一半是吐蕃的降兵。如果将这批人尽数带回京城,难免会引起朝廷恐慌,或多或少也确实有点安全隐患。   于是薛绍决定,就地对麾下兵马进行一番人员调整。好在姚元崇就在身边,薛绍与之商议之后达成了共识,让姚元崇马上回朝知会女皇并由夏官发令,要对三座受降城的驻守兵员进行“定期换血”。   这个计划,其实早在薛绍的部署之中。驻守受降城的将士常年飘居海外,哪有不思乡的道理?因此很有必要定期让他们轮守换防。但薛绍还没有正式将这些事情办完,就被迫“下野”了。现在既然收编了这么多的吐蕃降兵,倒是个不错的执行机会。   于是兵马整顿完毕之后,薛绍挥军北上“巡狩北疆”。   临走之时,薛绍又在河陇牧马监留下了五万匹上好的吐蕃战马,然后从银川军屯调用了大批的粮草。薛绍对狄仁杰戏称,咱们这是“以物易物”谁都不吃亏。   只有狄仁杰心里清楚,战马的繁衍可比土里长粮食要困难多了。河陇牧马监曾经是大唐最重要的马场,后来被突厥人洗劫了一场,从此一蹶不振。现在薛绍一口气补充了五万匹战马进来,显然是为了长久的军国大计做打算。   河陇久经战乱,虽然贫苦,但民风骁悍兵员果劲,现在又有了大批的战马作为战略物资保障。如果将来再有战事发起,只需要薛绍登高一呼,河陇随时能够拉出战力彪悍的数万大军奔赴战场。   藏兵于民勇赴国难,招之即来来之能战,这才是真正的尚武,这才是真正的汉唐雄风。   这样的国度,无人敢犯。   薛绍带着他的军队走了,却把尚武的精神永远的留在了河陇大地,深植于每一个子民的内心深处。   出朔方,一路向北。   这段路实在太过熟悉,薛绍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初执掌朔方军时。但他看了看身边,当初的朔方诸将,还有几人在身边呢?   除了郭元振仍镇丰州,张仁愿驻守抚云祠,唐休璟远在云州,就只剩薛楚玉和独孤讳之、沙咤忠义这三人了。   战争,带走了很多。   薛绍的大军,在丰州停住。郭元振和张仁愿,飞马来见。   郭元振跳下马时,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了薛楚玉面前,跳了起来将他抱住,“二竿子,你没死哇!”   “放手、放手!”薛楚玉大窘,众人大笑。   不过年许未见,张仁愿明显老成了很多。边关的生活很苦,带兵更是辛苦。   薛绍设宴款待两位戍边大将,并将论弓仁介绍给他们认识。   一路走来,论弓仁一直挺沉默,毕竟大周不是他的故国,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但是薛绍身边的将军们都对他挺和善,彼此相处倒也不算困难。论弓仁毕竟是一个简单耿直的年轻人,渐渐也就打开了心扉,开始主动的想要融合进这个新的集体中来。   薛绍向郭元振和张仁愿详细的询问了边防情况,总体来说情况还算不错。但正如薛绍预料中的那样,戍边太久,将士们都有思乡之苦。   戍边将士定期轮换,看来已是势在必行。   在丰州等候了数日,朝廷那边终于来了指令,准许受降城兵马定期轮换。这第一次的轮换任务,就由薛绍亲自在前线执行。另外朝廷还下达了两则人事任命,将郭元振与张仁愿调回朝堂听用,改任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分别担新的丰州都督与琴州都督,兼领受降城军事。   上次薛绍北伐,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立功少,因此未得升迁,奖赏也少。这次击讨噶尔钦陵并大败吐蕃赞普,他们两位总算是一展身手立下了功劳。这次分别擢升为三品都督,虽是地方官但也是手握实权的一方封疆大吏,算是荣升了。最重要的是按照现下不成文的规则,能在受降城这样关键的军事重镇“煅炼”一段时间,将来再要提拔可主容易了。眼下郭元振和张仁愿,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因此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都很高兴。他们都曾是朔方军的旧将,但在薛绍走后曾经改投韦待价麾下。几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只在夏州混吃等死的当“土豪”,后来眼睁睁的看着薛绍带出的郭元振和薛楚玉等人,一个个的功成名就前途无量,他们心中只能是后悔加艳羡。现在总算荣升都督,对他们来说还真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媳妇终于熬成了婆。   跟对人,是多么的重要。   当然,薛绍此次北上最为关心的,仍是突厥问题。所以他想率领这支大军重走诺真水阴山之路,去黑沙薛讷那里看一看。但是朝廷那边好像并不乐意薛绍这么做,女皇想要薛绍早些挥师回朝,众将速速前来得勋受赏。   薛绍心里倒也清楚,自己这样带兵在外四处游荡,也的确不是一件让人省心的事情。从朝廷制度上讲,也是不合适的。于是他打消了去往黑沙的计划,决定换防结束之后,就班师回京。   眼下最高兴的,莫过于郭元振。   至从第一次跟随薛绍出征朔方,他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朔方军所有大将当中,只有他还一直没有挪过窝。也亏得是郭元振沉得住气,否则谁能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在苦不堪言的边关,熬守这么久?   换防进行得有条不紊,两座受降城加上丰州和琴州的边防军镇守军,各自换出三千人,将近三分之一的兵马。另外还有七八千兵马,将会沿诺真水阴山之路,分别去往云州、黑沙、朔州和代州进行戍边换防。   诸镇换防,换进去的兵员都以吐蕃降兵为主,总共大约换去了将近一万人。在整个北疆的边防兵力当中,他们还占不到十分之一的总数。当然他们也不会永远的镇守在云州和黑沙等地,以后他们还会参与各个军镇之间的不停换防,并隶属于各个不同的地方军府。用不了几年,他们就会分散到九州大地的不同地域,从此各自生根,拥有各自的生活。   办成这件事情,论弓仁出力不少。虽然他不愿意和麾下的同胞分开,但他心里也清楚,谁也不可能让他和三万吐蕃降兵一直聚集在一起。逐渐分离,各自融合,这才是必然的趋势。   既然当初已经走出了那一步,现在就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   北疆换防,前前后后办了两三个月。   一转眼,又是夏天。去年此时,薛绍正和虞红叶在淮扬潇洒。   终于是要班师回朝了。薛绍有种感觉,日月如梭,时光催人老。   一晃,一整年就这样过去了。   大军南下刚过了朔方军镇,正遇到女皇再派使臣来催薛绍班师。这次的使臣还带来了女皇的“密旨”,其实就是一份武则天以“岳母”的身份,写给女婿薛绍的手书家信,叫他赶紧回家陪老婆孩子。   薛绍只是笑而不语,心知女皇的心里真正着急的,大概是自己和玄云子和婚事。   他细下一寻思,时至今日,自己和玄云子的这一棕“政治婚姻”好像已经有点失去了意义。当初提出这门婚事的时候,是武则天希望自己和武家的子侄能够和睦相处,共同辅佐于她。但是现在,薛氏军武一系与武氏皇族一脉已成鼎立之势,彼此相互制衡,这恰好方便女皇从中驾驭。万一两家真的从对立走向了联合,女皇还能淡定吗?   因此薛绍觉得,此一时彼一时,女皇现在应该是不愿意自己再和玄云子成婚了。虽说食言而肥不是君王该干的事情,但比起现实的政治需要来说,这又只是小事一棕了。   “那我回去之后,该要怎么面对玄云子呢?”在一步一步走向关中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了薛绍的心头。 第1016章 归宿   进入关内,薛绍入眼所见的一切画风,就斗然变了。   从河西的苍凉到京都的繁华,中间只隔了两个字,战争。   曾经被丝绸之路的财富之水所灌溉的河陇之地,因为近年来战争频仍屡遭入侵,而变得满目疮痍贫苦交加。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如今突厥已经被封阻在大漠以北,短期内再难越过阴山作恶。吐蕃经历了一场内战现已失去了噶尔钦陵,尤其是青海湖惨败过后,就算不会从此一蹶不振,至少也再难像以前那样对中原构成巨大的威胁。   看到繁华似锦的京城和安居乐业的百姓,薛绍这些将军们的心情都因此渐渐灿烂起来。   战争的最终目的,是和平。   眼前的繁华和安乐,证明了将士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洛水大军,五万离去,七万归来。薛绍将这支功勋王师仍旧放回了原地,然后和众将一同进宫面圣。   武则天亲自率领文武百官,来到则天门前来迎候这些功勋战将。   洛阳城万人空巷,则天门前欢声震天。   这样的场景,薛绍已经不陌生了。当他骑着战马走在人群的中央,接受万民的欢呼与歌颂之时,心中想得更多的是,早点回家与亲人团聚。   所谓英雄,其实也是一颗凡人之心。   薛绍一行将军走到则天门前时,武则天的伞盖从皇城大门里移了出来。武则天步行而出,朝薛绍等人走来。   这是君王对臣子所能给出的最大礼节,降阶相迎。   薛绍等人连忙下马,抱拳而拜立于道旁,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的脸上,是欣慰而自豪的微笑。她走到薛绍的面前停住,轻声道:“承誉,辛苦你了。”   “陛下,这都是臣份内之事。”薛绍抱着拳,说道,“陛下贤明国家昌盛,臣等甘愿为君为国,尽效死力。任何人,只要他胆践踏我朝疆土、虐害我朝子民,臣等请命击之,不死不休、不胜不还!”   “有婿如此,夫复何求!有臣如此,夫复何求!”武则天感慨不已,大声道,“壮哉,薛郎!”   “良禽择木而栖。”薛绍道,“事明主如陛下者,臣亦无憾!”   武则天连连点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一伸手拉起薛绍的手腕,“随朕前来,麒德殿庆功!”   就这样,她牵着薛绍的手,领着众将与百官大步走进了则天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与围观的洛阳百姓,山呼不停。   则天门热闹非凡之时,太平公主府里更是一派喜气洋洋,人人欢呼雀跃。薛绍已经屡次出征,但太平公主却从未像这次一样的激动万分。她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想要冲进皇宫找自己的母亲要人。   还庆什么功,吃什么宴,赶紧回家才是正事!   至从听到西征大军回到洛阳,太平公主就换上了一套新做的华裳,坐到铜镜前认真的化妆打扮自己,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想它纷乱了。一年多三百多个日夜,太平公主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和担忧那个远征在外的男人。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太平公主的心情就像是当年还未出嫁的时候,将要去和薛绍约会了一样。   激动,开心,紧张又有一点忐忑。   都说是老夫老妻了,可太平公主仍旧无法舍弃这样的女儿情怀。她不知道自己是太过幼稚还是太过感性,总之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快一点见到薛绍。   家中其他人此刻的心情,也和太平公主差不太多。   此前是望穿秋水,现在是倚门而盼。   薛绍每出征一次,他们的心中就能加深一层体会,这个男人对于这个家有多么的重要。   圆月当空之时,薛绍总算是回来了。除了年幼不懂事的几个孩儿被奶娘带去睡觉,其他人全都在等着他。   人人都着盛装,人人焦灼而热切。   薛绍的心里真是美醉了。亲情的味道永远是无可取代的,最香最浓。   深夜。   太平公主忘情的在薛绍身上驰骋,不许他动。美其名曰是他征战辛苦了,不让他再辛苦操劳。   薛绍却觉得,自己这样被操……劳,和操劳本身的区别还真是不大。   都说三十如狼,太平公主貌似有点早熟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薛绍才睁开了眼睛。   太平公主操劳得厉害,比薛绍还能睡。奇怪的是她居然是横着睡的,将两条白析修长的小腿压在薛绍的小腹上。   薛绍不禁好笑,手指挠了挠她的脚板。   太平公主一下就惊醒了,却只是翻了个身又压了过来,把脸枕在薛绍的胳膊上继续睡。   “喂,我得进宫去了。”薛绍说道。   “打了一年仗才回来,还不让休息吗?”太平公主的声音懒懒的,像猫儿。   “有些事情,陛下要同我商量。”薛绍说道,“本来昨天就要议的,但我急着回家,陛下就没拦我。”   太平公主睁开了眼睛,“什么事?”   “大概,是玄云子的事情。”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这下完全清醒了。   “你有何看法?”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说道:“玄云子回京已经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抛头露面。你和她的婚事,曾经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但眼下却是无人问津。如果当真是要履行婚约了,不会如此。”   薛绍点了点头,“和我预料中的一样。”   “你也觉得,我娘现在已经改了主意?”太平公主问道。   “可能性很大。”薛绍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局势不同了。”   “我觉得也是。”太平公主说道,“李武两家天然对立,此前我娘想要改唐为周,想把你归纳到武家一派或是希望你与武承嗣等人同心协力,所以才提出让你与武家的女儿联姻。但现在我娘已经是皇帝了,李武两家仍旧对立,还因储位之争闹得水火不容。你这位执掌兵权的军帅的立场,将很有可能直接决定谁是真正的储君。在这样的关口,你与玄云子成婚就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了。除非……”   “除非你娘真打算,立武承嗣为太子。”薛绍说道。   “对。”太平公主说道,“但如今看来,这个可能性极小。武承嗣的种种蠢行已经充分证明,他根本不配成为太子。我娘削去他的宰相之职令他从此不得直接参政,似乎也意味着是放弃他了。”   “不到最后一刻尘埃落定,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猜测和表相。”薛绍说道,“你娘削去武承嗣的宰相之职,并非是因为储位之争。至从我辞官离朝,武承嗣的权力飞速膨胀,这甚至让你娘感觉到了威胁。历来,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都是十分微妙的。你娘在宫里住了几十年,什么事情她没见过?她一定不会让自己,也经历一场玄武门之变。”   “有道理……”太平公主深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说道,“如此一来,我娘更加不会愿意让你和玄云子成婚了?”   “应该是。”薛绍说道,“我和你成亲已有多年,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如果再让我娶个武家的女儿,让我有机会将李氏、武氏和军方的三股力量组合起来。呵呵……”   “行了,你就别呵呵了。”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折腾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玄云子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你倒是挺悲天悯人的。”薛绍说道,“难道,你真希望我和她成婚吗?”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最希望的,当然是你身边永远只有我这一名女子。但是,这并不现实。”   “那现实一点的说法呢?”薛绍笑问道。   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说道:“我们这一类人,都不是普通人。我们天生就无法去追逐,理想中的爱情与生活。在政治和权力面前,感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卑微,太脆弱了。因此就算是我们已经拥有的爱情和婚姻,往往也会变得不那么纯粹。与其这样还不如放开手脚,以感情和婚姻的名义去追逐它们背后的利益。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势利很冷酷,但这恰好又是我们珍惜感情和维护婚姻的,唯一办法。”   大彻大悟。   这是薛绍从太平公主的话里,听出的味道。   政治婚姻,这往往意味着利益的交换和感情的冷漠。但是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婚姻,不也是政治婚姻吗?   所以现在太平公主才会提出,政治婚姻,其实也就是婚姻的一种。这样的婚姻是否幸福,当然很大程度取决于政治的发展和需要,但也处决于夫妻两人如何经营这段婚姻。如果不是薛绍一直都在拼命努力的抗争,当政治需要发生改变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死驸马”,太平公主也早该改嫁给武家人了。   这些年来,薛绍和太平公主一直都在非常努力的经营他们的婚姻,维护他们的爱情与家庭,乃至于都已经改变了整个国家,也改变了这一个时代。   因此太平公主才会说道:“如果玄云子最终没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一定是她不够努力,不够坚持。”   “人与人,是不同的。”薛绍说道,“玄云子想要的,未必是一场婚姻。她有着自己独特的追求,她的幸福便另有归宿。”   “矫情。”太平公主眨着眼睛,“我就不信,玄云子没想过要跟你睡觉!” 第1017章 封你为王   薛绍换上了朝服,回到了久违的夏官官署。   王孝杰这位夏官尚书没干几天,就因为河北征兵不利主动辞官了。但是这样的心腹干将,女皇当然没理由真的将他弃之不用。青海湖一战之后,女皇思之再三权衡利弊,一纸调令让王孝杰去了西域,担任安西大都护。   王孝杰能带兵善征战,却不善治政更不通为官之道。他这样的才在朝堂中枢确实难以发挥大的作用。反倒是在异族林立战火纷飞的西域大地上,王孝杰能够充分发挥他的特长,凭借他的军事才能稳定一方江山。   这几年,夏官官署的人事变更可不小。最初跟随薛绍的两位侍郎现在都不在了,姚元崇荣升凤阁侍郎,张光辅做了宰相然后身败名裂。后来补缺上来的两位侍郎萧至忠和苏味道,现在也只剩下了萧至忠一人。苏味道因为一笔好文章被女皇看中,已被调任凤阁舍人专门秉笔制诰。流贬之后被召回朝堂短期出任夏官员外郎的魏元忠,已升任御史中丞。   薛绍进到官署,大小官员都来拜见。他环视众人,夏官的主要官员当中只剩下了萧至忠这一个熟悉的面孔。   薛绍心里好一阵犯愁,心想我得赶紧去找女皇要两个好帮手来。一个补上侍郎的缺,另一个担任员外郎专门负责尚武台和武举之事。   他正要出门进宫,一个人冒冒失失的闯进了夏官官署来,差点和薛绍撞了个对面满怀。   “你这厮!”薛绍见到他就没好气的骂,“跑来作甚?”   郭元振笑到一脸稀乱的摇着手里一份东西,“我是新任夏官侍郎啊,这里以后就是我的窝了!”   “你?!”薛绍大眼直瞪小眼,“别胡扯!”   “不信你看,新崭崭的官凭告身,我花了大笔的朱棱胶漆钱,刚刚从吏部领来的!”郭元振将他手上那份东西一展开。   薛绍一看,还真是。   “完了,完了完了!”薛绍当下苦笑起来,“女皇怎么把你这个祸害,扔到我夏官来了?这不坑人吗!”   “瞧你说的!”郭元振笑嘻嘻的道,“我在边关吃了十年的沙子,好不容易混到个四品侍郎,我容易嘛?以后我就跟着你吃香喝辣了,休想再甩掉我!”   “得了,反正就是膳堂里添双筷子的事。”薛绍苦笑不已,“你先进去找到萧至忠了解一下官署内务,熟悉一下同僚。我得进宫办点事情。”   “等下、等下!”郭元振急道,“你进宫作甚,带上我呗!”   薛绍四下看了一眼没有闲杂,小声道:“我去和上官婉儿幽会,你要来吗?”   “呃……”郭元振轮了轮眼珠子,“上官婉儿在内廷,应该有蛮多好姐妹吧?”   “滚!”   薛绍残忍的抛弃了郭元振这个异想天开跟屁虫,独自一人骑马进了宫。今天是朝休之日百官不用上朝,所以宫里往来走动的人并不多。薛绍在万象神宫的门口却遇到了一人,论弓仁。   他正站在万象神宫的门口,满副迷茫的左右彷徨,看似想进去,又有些不敢。看到薛绍到了这里,论弓仁就如同见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来。   “见过薛公。”进到关内之后,论弓仁就入乡随俗的用上了中原仕大夫的礼节,对薛绍拱手而拜。   “论将军。”薛绍看着他,“你在此作甚?”   论弓仁苦笑,“女皇谴使宣我入觐,我……不敢进去。”   薛绍笑了,“为何不敢?”   “我也不知道。看到这巍峨华丽的万象神宫,我心里就一阵犯怵,不敢进。”论弓仁一脸通红的小声道,“不习惯,太不习惯了。”   “来,跟我一起进去吧!”薛绍拍了拍他的背,“以后,慢慢会习惯的。”   “好……”   两人一同进了万象神宫,到御书房求见女皇。巧不巧,女皇正在接见张仁愿,于是叫他二人一同进去了。   “三位都来了,正好。”武则天满面春风笑吟吟地说道:“朕已经派人去请郭元振和薛楚玉。你们五位,都是我朝新一代杰出的将帅才子。朕今日,要单独设宴款待你们这些青年才俊。”   薛绍笑道:“陛下何不早说?臣刚刚把郭元振给轰走了,他非要赖着跟我一起进宫。”   众人大笑,武则天道:“郭元振本是进士出身,后在边疆历练多年,如今已成大器。朕因此任命他为夏官侍郎,就是希望他能成为薛公的得力助手。”   薛绍笑道:“带兵打仗戍边御敌,他肯定是没问题了。中枢文治,他还得从头再来。”   “所以就要你这位夏官尚书,有空多教一教他。”武则天说道,“郭元振这个人,外表虽然粗犷但确实怀有内才。朕相信,他在中枢也能有所建树。”   薛绍点点头,心想在我身边这么多的袍泽将佐当中,进士出身的郭元振的综合能力确实是最强的。武则天确实颇有识人之能,早在多年之前她就十分欣赏郭元振的才华。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郭元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眼光确实没有错。   正在这时,娄师德也来了。   武则天挺高兴,对众人道:“娄公不日即将荣升纳言,司掌鸾台。朕今日,就当是提前给娄公办一席烧尾宴了。”   娄师德连忙谢恩。   薛绍等人则是有些意外的惊喜,连忙恭贺娄师德。   鸾台即是门下省,纳言就是门下省最高长官侍中,这是法定的宰相。虽然现在政事堂里有许多“同凤阁鸾台三品”或是“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分担宰相的职事,但是纳言的地位仍是高于这一类小宰相的。当初,裴炎就是以侍中的身份首辅君王。   击讨噶尔钦陵与青海湖一战归来,担任副帅的娄师德可谓是修成了正果。   于是众人就开始了猜想,副帅尚且如此待遇,那身为主帅的薛绍呢?   武则天没有说。只在郭元振和薛楚玉都到了之后,叫薛绍等人随她一同起驾去往内廷,到九州池登舟游湖。   龙舟上歌舞升平美酒佳肴,武则天亲自把盏为众人劝酒,这样的殊荣待遇,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到的。   席间,武则天还宣布了两项重要的封敕,论弓仁和薛楚玉都晋升为开国郡公,论弓仁更是取代了武攸归,官拜右羽林卫大将军,成为了护卫宫廷的一员御林重将,直接与李多祚平起平座了。   论弓仁非常的惊讶,他没想到自己初来乍道就能得到如此的重用。他百般推辞,但在武则天和薛绍等人的劝说之下,只好接受了。   薛绍心里很清楚,武则天对论弓仁的特殊重用,其实一点都不奇怪。首先论弓仁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这是毋庸置疑的。其次,论弓仁是番国降将,他在朝堂之上没有根基也什么复杂的关系网,这样一来他就很容易死心效力于女皇,并且不受其他政治派系的影响。   御林军大将,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李多祚的情况,与论弓仁也是极其相似的。   但是终究,论弓仁也不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他的归降和来历,又和薛绍脱不了干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武则天又一次对薛绍表达了肯定和信任。   在如今这个夺嫡之争的节骨眼上,武则天废武攸归而用论弓仁,其暗含的政治意义更是非凡。她仿佛是在表达一项意志:武家的侄儿们,从此不要再幻想凭借御林军发动兵变,来上演夺位的戏码了!   但究竟该要如何奖赏和安置薛绍?   武则天仍是没说。   游船之后,武则天又带领众人登岛,来到了瑶光殿。这里凉风悠悠景色宜人,是一处上佳的“避暑山庄”。到了这里,武则天让众臣先行游玩一阵,自己要去更衣休憩片刻。   郭元振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总算捉到机会,私下问薛绍道:“你觉得,陛下会如何给你加官晋爵呢?”   “拜相我不愿意,一品赵国公已经没得再加。”薛绍笑道,“说不定赏我几个天姿国色的美女呢?”   “得了吧!”郭元振直撇嘴,“你吃得消吗?”   “还真有点吃不消了。”薛绍笑道,“要不分你几个?”   “好啊好啊好啊!”   “滚!”   郭元振的脸皮直抽筋,“一天之内,叫我滚了两次!”   “你再瞎逼逼,还有第三次。”   正在这时,一名宦官来叫薛绍去女皇面前听唤。   郭元振啧啧道:“这是要偷偷的打赏了。”   “别胡说。”薛绍瞪了他一眼,“回朝做官第一课,管好你那张破嘴!”   郭元振嘿嘿直笑,“行,下官受教了。”   薛绍跟着宦官进了殿,武则天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坐着等他。薛绍进去一看,上官婉儿也在。   两人四眼一触,薛绍就感觉心中像是有一道电流掠过一样,每个细胞都不安分起来。如果没有武则天在场,薛绍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把她紧紧抱住,然后为所欲为。   奇怪,为何婉儿总能给我这样的感觉?薛绍心中暗叹不已,她真是我命里的魔星啊!   “薛郎,那些人肯定都在猜测吧?”武则天发声了,说道,“朕该要如何奖赏你这位,立下了不世奇功的主帅呢?”   薛绍笑道:“陛下是知道的,臣做不来宰相,也不缺钱花,除了钓鱼也没什么别的什么爱好。不如就赏个鱼塘给我吧?”   “那不行。赏罚不均,天下人都要指责于朕了。”武则天道,“朕打算,封你为王!” 第1018章 子非鱼   封王?   这大概是薛绍这辈子,听过的最冷的笑话了。   从李世民时代起,封王就成了一件极度严肃的事情,“王”也是一个被君王极力削弱与打压的群体。武则天本人诛杀的王就最多,李家的龙子龙孙被她灭了一大半。另外,异姓不封王虽然没能成为铁规,但近年来除了归降的异族大酋长被虚封为郡王,还真没有异姓被封王的先例。   薛绍如果失心疯了,才会把武则天的这一句客气话当真。于是他说道:“陛下,这万万使不得!”   “朕愿意为你破格一次。”武则天道,“有何不可?”   “陛下,这个格还是不破为妙。”薛绍道,“除了归降的番王可虚授王爵,王,首先要讲求血统。这既是朝廷的宗法制度,也是天下子民心中的共识。陛下大可不必为了臣一人,与满朝文武及天下人为敌。陛下若执意如此,臣非但不敢受爵,还会惶恐不得终日了。”   武则天皱眉沉思了片刻,说道:“那你就出任文昌左相。二选一,没有别的余地。”   薛绍一怔,文昌左相,也就是尚书左仆射,这曾经是武承嗣的官职。   尚书台的最高长官原本是尚书令,主管尚书六部工作之全局,相当于国务院总理。但因为李世民曾经担任过这一官职,因此从唐朝开始朝廷就不再设用尚书令,而是改用尚书左右仆射来代行尚书令的职能。相比于中书省的中书令和门下省的侍中,尚书仆射手中的实权更大,是当之无愧的百僚之首。曾经卫国公李靖就曾担任这一官职。   薛绍这下真的为难了。不受王爵就得出任文昌左相,这左右都是把自己置到了风口浪尖。   不是薛绍没有上进心,当真不想当宰相,而是现在时机不对。他自己本来就手握重兵领袖军方,如果再兼任文昌左相,那绝对是朝堂之上一言九鼎的首辅宰相。   到时,万一武则天逼着自己表态,立谁为储怎么办?   说立武承嗣,那是自掘坟墓。   说立皇嗣李旦,那本来就是薛绍的大舅子,再加上拥立之功,从此太子与宰相大军帅联为一体,身为皇帝的武则天还能淡定吗?哪怕是说立庐陵王,也是同样的效果,而且这拥立之功还要更为突出。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薛绍拒绝为相。再者,武则天任用宰相之多、更换宰相之勤、虐杀宰相之狠,也是冠绝历史的。薛绍如果在暗处,还能出手保护一下受冤的忠臣义士,就像以前救护张虔勖等人一样。但如果是自己做了宰相,那一言一行都要受到女皇和满朝文武的严密监督,宰相的任何立场都将是强烈的政治意志。再敢插手此类事件,那就是相权与皇权的强烈冲突。到时就像是裴炎一样,和女皇不可能谋得共存。   这些年来薛绍一直不肯拜相,就是出于这些考虑。现在武则天咄咄逼人非要逼着自己出任文昌左相,薛绍都在心里后悔——早知道青海湖那一仗我就不打了!   “你为何不语?”武则天道,“但有想法,不妨明说。”   “陛下,恕臣无礼。”薛绍道,“臣是不绝对不会出任宰相的。”   “绝对?”   “是的。绝对。”薛绍正色道,“如果陛下再要逼迫于臣,臣只能辞官而去,从此退隐于江湖之间。”   武则天这下真是被顶了个够呛,她面带一丝愠色的看着薛绍,良久无语。   上官婉儿在一旁胆战心惊,手里都出了一层细汗。   良久。   “算了,君子不强人所难。”武则天道,“按理说,你立下了不世奇功,理当论功行赏。但是你既不受王爵也不拜宰相,你自己说吧,你想要什么?”   薛绍知道事情到了这份上,再嘻嘻哈哈的用“鱼塘”来推脱肯定是不行了。君王自有君王的考虑,你一个能力卓著立下奇功的臣子,不求加官晋爵不要钱财田产,那你想要什么?功名利禄都不能满足你的胃口了——你想要皇权吗?!   这就是历朝历代,很多功臣名将不惜“自污”的原因所在。比如秦朝名将王翦,他在出征讨灭六国的时候就频频向秦始皇讨要田产财帛,以示自己胸无大志只是贪财好物。   “陛下,你把上官婉儿……嫁给我吧!”薛绍说道。   此言一出,在旁秉笔记事的上官婉儿浑身惊弹,笔都掉了下来。   上好的一篇萱纸上,落下了好大的一团浓墨。   武则天笑了,“好一笔浓墨重彩啊!”   “陛下恕罪!”上官婉儿慌惊不已的拜倒下来。   “恕你无罪,平身吧!”武则天微笑道,“薛绍,你给朕打下了千里江山,生擒赞普立不世之奇功。你已经拥有足够的资格封王拜相。眼下,你却愿意用这所有的一切,去换一个上官婉儿吗?”   “是的,臣愿意。”薛绍很认真地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爱慕上官婉儿已有多年。臣还曾经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臣要给她一个家。一个她想要的家。”   上官婉儿伏在地上并没有起来,一动不动。   “婉儿,你听到了吗?”武则天轻叹了一声,说道,“这个男人好不荒唐。他居然要用千里江山,换你的一世荣华。”   “陛下……臣不忍离开陛下!”上官婉儿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哭腔。   “成婚之后,你仍然能像华阳夫人一样,在朕身边用事。”武则天说道,“你真幸运,有这世上最伟岸的男子,不惜一切的爱着你,护着你。薛绍,你二人谢恩吧!”   薛绍拜倒了下来,“谢陛下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官婉儿泣不成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们先退下吧!”武则天面带微笑的淡淡道,“出去,见一见外面的那些同僚袍泽们,宣布一下你们即将成婚的喜讯。”   “是……”   两人走出了房间,朝殿外行去。   上官婉儿依旧仪态万方的跟着薛绍稳步前行,但她脸上的泪水就一直没有停过。   薛绍停了一下脚步,“你又忘了,你答应过我不再哭泣的?”   “你太不讲理了。”上官婉儿说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我怎么就不讲理了?”   “你为何就不肯问一下我的意见,就直接对陛下发出了请求?”上官婉儿道,“你明明知道,她老人家不会拒绝。”   “我问过你了,不止一次。”薛绍笑了一笑,伸出手来抹去她眼睑下的泪花,说道,“你总是拒绝啊,拒绝啊,拒绝得我都没有耐心了。所以这次,我先斩后奏。”   “不讲理!你就是不讲理!”上官婉儿嘴角下撇似哭似笑,泪花又涌了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愿意嫁给你了?”   薛绍笑了,“这种事情,不用你答应。我堂堂的赵国公非你不娶,这便行了!”   “你!……”上官婉儿这下真是气乐了,一边流泪一边笑,“你为何不说,堂堂的赵国公耍起无赖也是一把好手?”   “好哇,你敢泄露军国机密!”薛绍摇头晃脑的,四下环顾起来。   “你作甚?”上官婉儿隐隐有点不妙的感觉。   “我在看哪间房里是空的,没人……我要好好的审一审你这个细作!”   上官婉儿连忙抬脚就走,一边走一边自己抹着泪,又哭又笑的碎碎念,“无赖,大无赖!真是个不羞不臊的大无赖!”   薛绍笑哈哈的跟了上去。   房里,武则天独坐了半晌,终究是叹息了一声。   华阳夫人库狄氏来了,给武则天递上了一盏清火降暑的莲子汤。   “华阳,如你所料。薛绍既不肯封王也不肯拜相。”武则天叹息了一声,“朕实在拿他没办法。”   “他真的一无所求吗?”库狄氏问道。   “他要求朕,把上官婉儿赐婚给他。”武则天道。   库狄氏微微一惊,“他当真开口来求了?”   “是的。他终于是开了这个口。”武则天道,“他用这一场盖世奇勋,换回了他心爱多年的美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蓝田公子,仍是一个大情种。”库狄氏笑了,说道,“陛下,他的确是无心权位。”   “但是他一直都有报负。”   “有报负,不等于有野心。”   武则天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爱美人不爱江山……朕,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来。”   库狄氏哪敢接话?   因为她听了出来,女皇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大唐先帝、女皇的丈夫,高宗皇帝李治。   曾经在太宗的几个儿子当中,李治是最无心权位、最不想当皇帝的那一个人。但他偏偏当了几十年的皇帝。然后在这几十年里,李治一直让他的皇后代为执政,掌管整个国家。若非如此,也不会成全了今日的一代女皇。   “朕原以为,世间仅有一些女子,为会了情爱不顾一切。”武则天道,“难道,像薛绍这样的男人,也会如此吗?”   “陛下,子非鱼,蔫知鱼之乐?”库狄氏小声道。   武则天顿时恍然,“看来,还真是人各有志啊!”   “陛下,这未必是坏事啊!”库狄氏说道,“薛绍国之重器,不可或缺。然而他又明知进退无心弄权,这样就不会威胁到朝堂的稳定。上天将这样的贤能之臣赐予陛下,这是陛下之福,社稷之福啊!”   武则天笑了,“华阳,你这位师娘也真是尽心尽力,没少给薛绍说好话。”   库狄氏连忙拜倒在地,“陛下圣明,薛绍之贤能忠孝乃天下共识。臣不过是据实而论,并无半处谗佞。”   “平身吧,朕知道你说得有道理。”武则天淡然道,“其实薛绍一直都在担心自己功高震主,因此不惜以辞官为要挟,死活不肯拜相封王。后又提出求赐上官婉儿,那只是效仿古之名臣,行自污之举。为君不易,为臣更是不易。他这番苦心,朕已然知晓。以后一切顺其自然,朕不会再强他所难了。” 第1019章 一半与全部   薛绍和上官婉儿并肩亮相,一同出现在同僚们的面前。   虽然大家早就对他二人的事情心知肚明,但还真没见过他们这样公然的一起抛头露面。再一看上官婉儿的表情,大家也都猜到了一些什么。   郭元振更是口快,当下笑道:“呦,金童玉女!”   薛楚玉等人就笑,论弓仁则是看傻了眼,“世间竟有此等绝色?”   娄师德是众人当中的唯一长者,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胡言乱语,自己却是笑而不语。   薛绍伸手要牵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却是不肯,反倒朝旁边躲了一步。   众人都笑。   薛绍笑呵呵的独自上前,说道:“我宣布一件事情。我马上就要和上官婉儿成亲了。”   “恭喜薛公,贺嘉薛公!”娄师德带头,马上贺起彩来,“恭喜上官御正,贺喜上官御正!”   “多谢、多谢!”薛绍拱手一一拜谢,“到时诸位一定请到敝府小饮一杯。”   “一杯哪够!”郭元振笑道,“为了庆祝你十年阴谋终于得逞,少说也要大喝三桶!”   上官婉儿站在后处,噗哧一笑满脸通红。   “你这个酒囊饭袋!”薛绍没好气的对郭元振道,“矜持,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吗?”   郭元振笑道:“别指着我骂。时至今日我但凡会点什么,那全都是你教的。”   薛楚玉一板一眼的道:“尽瞎说。你在边疆整日和胡人厮混,没少学他们的习气。”   “呦,晋升国公了不起了!”郭元振冷笑,“这就开始居高临下的埋汰兄弟了?”   “我、我没有……”薛楚玉窘了起来,“我是个老实人,只会实话实说!”   “老实人从来就不说自己老实。”郭元振撇着嘴,“就比如,我。”   众人了一阵大笑。   薛绍退了两步回到上官婉儿身边,小声道:“在外面住得还惯吗?”   “尚可。”上官婉儿小声的答了一句,一双眼睛仍是盯着郭元振等人,像是生怕被人捉住了什么把柄。   薛绍笑了一笑,看来上官婉儿真是习惯了这样的谨小慎微,一时改不过来。   “今晚随我登舟夜钓,如何?”薛绍说道。   上官婉儿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儿,眼睛扑闪扑闪,慌慌的点了点头。   薛绍呵呵一笑离开了她身边,和郭元振等人吹牛聊天去了。   上官婉儿长吁了一口气,乐得独自一人站在旁边,并不乐于参进他们的闲谈之中。   尽管她觉得,这些人当真有趣。   就像是一只从小在笼子里长大的金丝雀,上官婉儿刚刚离开牢笼飞进了本该属于她的丛从,但一时之间还难于适应。   稍后武则天就在瑶光殿内赐宴,款待这些西征立功的将军们。宴罢时,女皇陛下给每人赐了两名年轻貌美的女婢,让他们带回家去。娄师德以年老体衰为由推辞,武则天知道他虽是从戎多年但骨子里也是一名传统的士大夫,因此没有坚持。薛绍也推辞,他身份特殊又刚刚有了上官婉儿,武则天因此也都应允。   其他像郭元振、论弓仁、薛楚玉和张仁愿,就都收下了。   皇帝的赏赐,不收下是很无礼的。至于收回去了做什么,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宴罢之后,武则天叫宫人驾船送薛绍一行人离宫。还在船上,薛楚玉就说这两名女婢我可不敢带回家,你们谁要的?   郭元振马上把手举了起来,“我,我!”   “好吧,归你了。”薛楚玉很大方冲那两名女婢招了招手,对她们道,“我不喜女色,家中又不缺仆人。若是将你们带回家中,只会平白的辜负了你们的青春。郭侍郎乃当朝四品重臣,人物风流又重情义,你们从此就跟了他吧!”   那两名婢子是从小入宫的小宫女,哪能有什么主见?自然是逆来顺受的前来拜见郭元振。   郭元振哈哈直笑,“我在边疆苦了那么多年,现在该是到了赶本的时候了。我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你们还有谁受赏的婢女不想要的?”   众人都笑。   论弓仁走上了前来,“郭侍郎,我的也送给你。”   “你?你不行!”郭元振一板一眼道,“你孤身一人在神都,饮食起居都没得一个照料,这两个婢子正好给你打点生活一解房中寂寞——这样吧,明天中午我和玉冠将军一起去你家中做客,随意吃个便饭。我们得要看看你家里还缺点什么,到时都搭一把帮手,左右给你置办起来。”   薛绍就在一旁好笑,“这个便饭吃得好不随意,好不无耻。”   “嘿嘿!”郭元振笑道,“都是军武汉子,还瞎客气什么?——论将军,你说呢?”   “郭侍郎言之有理!”论弓仁着实被郭元振逗笑了,“明日午时,论某恭请诸位驾临寒舍,小酌一杯!”   “好!”众人都答应了下来。   离宫之后,薛绍骑马回到家中,先把拒绝封王和拜相和事情,和太平公主说了。   时至今日,太平公主的“政治觉悟”之高已经丝毫不在薛绍之下。在涉及“皇族”的某些方面,她的认识甚至还要优于薛绍。因此她没有表达任何异议,反而还称赞薛绍做得对。   用太平公主的话说,王和公主这一类人,虽然看起来风光高贵无比,但受到的限制也是极多。就拿武承嗣来举例,他现在肯定在想,宁愿放弃王爵也不愿意放弃文昌左相离开朝堂从此不再参政。   归根到底,爵是虚的,权才是真。   薛绍倒是从太平公主的话里,听出了她心中的无奈:我这个太平公主也实在太过惹眼,满朝文武都盯着我,不让我直接参政。   吃过了晚饭,薛绍对太平公主说,我今天要请个假,外出一趟晚上就不回来了。   太平公主就冷笑,你回家才一天呢?   “我要和上官婉儿成亲了。”薛绍讪讪的笑着,把这件事情对太平公主说了。   太平公主愕然,“那么大的一场功劳,你就换来一个上官婉儿?”   “不然呢?”薛绍双手一摊,“封王拜相我都拒绝了,还有脸主动索要别的吗?”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你要个虚职也好啊!——三公、三师,还不都是随你挑?”   “不用了吧?那都是德高望重的老皇族,或是秩仕以后的老功臣专用的荣职。”薛绍笑道,“我刚刚三十而立,就三什么公,三什么师?”   “不行,这事由不得你!”太平公主一本正经的道,“本公主要亲自进宫,去找我娘讨点东西!”   薛绍苦笑,“臣子与皇帝像菜市贩子一样的讨价还价,这成何体统?”   “必须讨价还价!”太平公主脸一板,“你不是要自污吗?那么大的功劳只换一个上官婉儿,也太假了!——你觉得值,我和我娘还有满朝文武,都会觉得不值!”   薛绍直咧嘴,“我说,还是算了吧?”   “不能就这么算了!”太平公主很大气的一摆手,“去陪你心爱的婉儿玩乐吧,记得要抽空去拜见你的未来岳母,多送一点好礼。余下之事,就都不用你管了!”   “呃……”薛绍自知理亏,有点哑口无言。   “还不走,我可就改主意了。”太平公主冷嗖嗖的道,“你陪我一同进宫去!”   “那我还是钓鱼去吧……”薛绍灰溜溜的就要闪人。   “等一下。”太平公主将他叫住,认真问道,“我娘绝口未提玄云子之事?”   薛绍撇了撇嘴,“没有。”   “看来真是悬了……”太平公主皱了皱眉,“你去吧,这种事情只能是我去问了,你不好开口问的。”   “嗯。”薛绍点了点头,“那我可就……真的去了?”   “还不走?”太平公主四下一看,随手拿起一个坐蒲做凶恶状,“我、我可要发火了!”   薛绍站定了没走,“你要真这样,我还就不去了。”   “算了,你还就去吧!”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放下坐蒲,说道,“记得,要好好的和她商议一下嫁娶之事。我们成亲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次纳妾。我得风风光光的给你办一场婚宴,大大方方的将上官婉儿娶过门来。否则倒显得我这个太平公主,妒心太重器量狭小了。过段时间,也把虞红叶一并娶过门来。婚仪方面一视同仁,切不可厚此薄彼。至于成婚之后,她们想住哪里就住哪里。这些全凭你去安排,我就不发表意见了。”   薛绍愣了一愣,讪讪地笑道:“突然一下对我这么好,我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胡话!”太平公主一瞪眼,“你是说,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好,一直都好。”薛绍笑道,“只是这一回,实在有些好过头了。还从来没有哪个做公主的,能对驸马好到这样的程度。”   “你以为我愿意吗?”太平公主虎虎的一瞪眼,“还不是因为,我嫁了一个最不让人省心的驸马?”   薛绍笑道:“我已经很老实了,好不好?你看成亲这些年来……”   “我这是说这个。”太平公主的脸色和语气都柔和了许多,说道,“你不让人省心,是因为你敢为天下雄。就连一个国家和一个时代都能因你而改变,我这个做妻子的太平公主如果还不跟着一起改变,那岂不就是泥古不化冥顽不灵,迟早都要被你舍弃了?”   “那不可能。”薛绍认真道,“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妻,是我生命的一半。成亲时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   “所以,我才更要对你好。”太平公主微笑道,“我是你生命的一半,你却是我的全部。对你好,就是对我自己好。懂了吗?” 第1020章 先下手为强   盛夏之夜,没有什么比携美泛江更惬意的事情了。   湿润而冰凉的河风,吹散了上官婉儿的发。她柔美的肌肤上泛起了一层细汗,映着月光,皎皎如玉。   薛绍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这些人,都痴迷于骑在自己身上任情驰骋?   难道真应了那句俗语,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这时的上官婉儿,不再有白天当着众人之面的矜持与羞怯。她毫不保留的展现着自己痴情与狂野的一面。她仿佛是想在一夜之间,将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所有情绪和爱恨通通的全都发泄出来。   于是,泛滥成灾。   她伏在薛绍身上,喘息休憩了良久。   薛绍将一件衣服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   她双手揍着薛绍的脸,久久的吻他的唇。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殉情了。”她的声音既柔且甜,如同梦呓,如同吟诗。   “傻话。”薛绍轻抚她的后背,“我又没死,你殉什么情?”   “看来你是真的不懂。”上官婉儿一边吻着他,一边在他耳边小声道,“那种相思的折磨,真的是会死人的!”   “我们以后不会再分开了。”薛绍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上官婉儿的双唇嘴角悄然上扬,眼中魅光闪闪。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映着月光,就像是一只修道有成的千年狐妖。   这只狐妖在薛绍耳边魅气森森的道:“至少现在,你不能离开我的身体。”   薛绍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笑得一脸邪气凛然,“我本想怜香惜玉的。”   “我宁愿你狠狠的蹂躏我……啊!”   这一声销魂的惊叫,惹得河面上一阵水鸟乱飞。   次日,薛绍被热醒。睁开眼一看,烈日当头照。上官婉儿仍旧伏在自己的臂弯里,睡得正酣。   两人畅乐了半夜,居然就在甲板上睡着了。   薛绍刚准备起身将上官婉儿抱进船舱,她醒了。当下惊叫一声,她连忙扯过衣物遮蔽身体。   “别怕,没人能看到。”薛绍笑道,“我抱你到船舱里休息。”   “来呀,抱我!”上官婉儿睡觉眼惺忪的冲薛绍张开了双臂。   她的衣物滑落了下来,完美的胴体比这夏日骄阳还是更加惹火。   薛绍马上抱起她心爱的美人走进了船舱,休息是不可能了,两人又如痴如醉的纠缠到了一起。   “你们不是约好了,今天去论弓仁家中作客?”上官婉儿一边娇喘,一边说道。   “时间还早。我们可以直接乘船到他家中。”   “如此衣衫不整,成何体统?你还是早点回家一趟,换一身行头吧?”   “别管这些了!”   “不……要……嘛……”   快到中午,薛绍才返航回到赵国公府。薛绍本想带上官婉儿一同去论弓仁家,但她累坏了。于是薛绍将她留在赵国公府休息,自己换了一身衣服骑上马,去了论弓仁家里。   论弓仁归朝之后,武则天除了给他加官晋爵还厚赏了他。除了黄金钱帛和美人奴仆,还有一栋富丽堂皇的亳宅和大片的良田产业。   对于眼前的新生活,论弓仁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他有钱不知道怎么花,有奴仆不知道该要如何使唤,大笔的田产也不知道该要如何经营。所以郭元振昨天提出的主动上门吃一顿便饭,实则是雪中送炭的要来帮他的大忙。   这不,郭元振和薛楚玉等人一大清早的就来了,还各自都带上了得力的部曲奴仆们,里里外外的帮论弓仁打点家中的大小事务。娄师德特别有心,他还给论弓仁送来了一位自己家中使唤多年值得信赖的老管家,从此专为论弓仁主管家中内务。张仁愿则是自高奋勇的代替论弓仁,和户部的官员出去跑了一趟,专门办理田产之事。   人多力量大,何况伸出援手的都是响当当的当权大人物。只花了半天的工夫,论弓仁“安居乐业”的事情就算是全搞定了。   这时,薛绍刚好到了论弓仁家里。   郭元振见到了薛绍就好笑,“大人物往往最后出场。大小的事情都已经忙完了,来得真是时候。”   “那没办法,谁叫我是大人物。”薛绍反唇相讥的道,“有本事,你也爬到我头上啊?”   众人都笑。论弓仁连忙上前来拜迎。   “论将军,你别听郭元振胡说。”薛绍笑道,“我来得晚,是因为我去办大事了。”   “什么大事?”众人问道。   薛绍笑道:“论将军堂堂的三品大将,就缺一个门当户对的夫人。若大的一栋豪宅,又哪能没了女主人呢?”   娄师德就笑了,“有薛公替论将军做媒,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郭元振急切问道:“哪家的姑娘?”   “要你管?”薛绍白了他一眼,对论弓仁道,“论将军,我不知道吐蕃是怎样的风俗。但你既然已经住到了神都,就得入境随俗。对你这位御林大将来说,娶亲之事刻不容缓,而且不能太过随意。”   论弓仁眨了眨眼睛,抱拳一拜,“那就全凭薛公做主了。”   “有趣。”郭元振笑道,“我当年成亲就是由薛公亲自安排的。二竿子成亲,也是薛公作媒,现在轮到论将军了!——原来薛公还有做媒的这样一个爱好?”   “成人之美,何乐不为?”薛绍笑道,“论将军出身高贵官居三品,必须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我有一族叔现已过世,曾经是前朝的宰相。他膝下有一女我曾见过,温文贤淑大方得体,如今正当嫁龄,生得也漂亮可人。论将军若有意,薛某愿意替你跑一趟,亲自说个媒。”   满屋人都“啧啧”感叹起来,薛绍说的那位族叔,显然是大名鼎鼎的天下文宗、河东薛元超啊!   如今,薛元超虽然是已经过世了,但河东薛氏的门楣却因为薛绍的强势崛起而更加光耀万千。谁能娶到薛家女子,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论弓仁虽然不太懂得中原的这些门户之见与历史渊源,但他能从众人的艳羡当中看出来,薛绍介绍的这门婚事绝对是不简单。他想了一想,说道:“只要女皇陛下不反对,论某乐意之至!”   有觉悟!   薛绍暗赞了一声,对论弓仁道:“你放心,这种事情女皇不会有意见的。但我确实有必要提醒你,如果你不提前谈婚论嫁,以后女皇有可能会替你选一个武家的女儿做妻子。到时,你就是武家的女婿了。你考虑一下吧!”   薛绍这么一说,众人都反应了过来——确实有这种可能!   现在就看,论弓仁如何抉择了!   论弓仁初来乍道,显然不可能一朝洞悉如今朝堂之上的李武派系之争。但他并不傻,他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现在答应薛绍迎娶薛元超的女儿,还是等着将来迎娶武家的女儿,这是关系到自己选择政治立场的重大问题。   大家都看着论弓仁,等着他的答复。大家也都清楚,只要人在局中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近水楼台的薛绍现在不出手,迟早会有别的人来出手拉拢论弓仁。再者平心而论,薛绍的这一出手相比于很多大人物的手段来说,已经是足够光明磊落。至少,他已经向论弓仁挑明了其中的利害。   “我听薛公的。”论弓仁给出了答案。   众人都暗暗吁了一口气。薛绍则是轻松自如地笑道:“明天我就去走一趟。但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有劳薛公了!”   宴罢之后薛绍回到赵国公府,上官婉儿已经走了,只是留了话给府里的仆人,说她回家陪伴母亲了。   薛绍一想,我是得抽个时间,主动的郑重的前去拜见一下上官婉儿的母亲,郑夫人了。这个赵国公府一直都是空着的,现在我不如将它修饰装新一番然后送给郑夫人,就当是迎娶上官婉儿的“纳彩”之礼。   这种事情,薛绍觉得应该去和太平公主说一声,这是对她最起码的尊重。   于是薛绍回到了家里,太平公主好像也刚刚才到家,因为琳琅腰上的佩剑都还没有解除。   “回来了?正好!”太平公主冲薛绍招手,“快来,把这药膳吃了。”   薛绍过去一看,我的个乖乖,炖的鹿鞭。   “大热天的,吃这个不好吧?”薛绍满头黑线。   “吃光它!”太平公主毫不客气的板着脸,“否则,以后别想再出去玩了!”   薛绍干咳了一声,马上狼吞虎咽起来。   “你好好吃,听我来说。”太平公主满意的一脸笑容,说道:“我进了一趟宫,成功的从母亲那里给你讨来一个官职。猜一猜,是什么?”   “太尉?”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你这人,当真无趣!”   薛绍放下碗勺大笑,“秦汉时期,太尉曾是执掌军事的最高官员,现在只是虚职和加官了。眼下除了太尉,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官职适合我啊!”   “没错,就是太尉。”太平公主说道,“这虽然是个虚职,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正一品。从此以后,你就是德高望重的三公之一了。这才配得上你的功绩和身份嘛!”   “好吧,这些事情你说了算!”薛绍笑道,“我要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情,喜事。”   “怎么,和上官婉儿的婚事谈妥了?”太平公主问道。   “不是。”薛绍道,“我想邀你一同拜访薛元超的长子薛矅,去给论弓仁说一门亲事,迎娶薛矅家中未出阁的亲妹子。”   “这还真是件好喜事,我去!”太平公主喜笑颜开,“薛郎,你总算干了一件正事!”   薛绍直撇嘴,“瞧你说的,我干的哪件事情,不是正事?”   “那可不,昨晚就干了整整一夜!”太平公主冷嗖嗖的道,“赶紧把碗里的吃光,那边还有半瓮,全都一滴不许剩下。否则,以后我每晚都叫上琳琅一起把你折磨到天亮,看你还有力气出去玩?!” 第1021章 如愿以偿   薛绍夫妇的突然来访,把老实巴交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薛曜吓了个半死。   一点都不夸张,真是吓了半死。   虽然薛绍夫妇不必在乎,但眼下仍是酷吏横行的白色恐怖时代。朝堂的大臣之间几乎没有了任何走动,像昨天薛绍等人结伴去往论弓仁家里作客,那都是女皇默许的“特殊情况”。   薛曜是个没有心机也没有野心的老实人,他可从来没想过要巴结哪个权贵寻求一个飞黄腾达。虽然早年曾与薛绍有过一些交往,但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没有主动向薛绍靠拢过。再者他的身份也有些特殊,以前他是专门司职进谏的谏议大夫,这样的谏官首先就要自己一身清正让人无可挑剔,就像贞观名臣魏征那样。   现在薛曜已经改任“给事中”,这是凤阁(门下省)的重要官员,负责审核并有权驳回朝廷的一切政令,文武百官上奏的奏疏但有不妥之处,给事中也有权批令驳回。给事中和谏议大夫的工作性质略有相同之处,但给事中更加位高权重,是掌握朝廷实权的重臣一类。   这样的重臣,也恰是推事院来俊臣等人重点监察的对象。   所以薛曜才被吓到了魂飞天外。   太平公主却是笑吟吟叫薛曜不必惊慌,说我们夫妇今日前来拜访族兄,只为私事,之前都已经知会过御史台了。族兄不信,我们可以叫来俊臣前来作证。   薛曜听到“来俊臣”这三个字,腿肚子都快打软了,连忙苦笑说大可不必,然后就请薛绍夫妇入内款待了。   同是出身于汾阴薛氏一族,薛曜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崇尚儒学门风严谨的传统士大夫。薛绍固然也是根正苗红而且出身更加高贵,但他走得不是寻常路,早年的名声也不是太好。   所以,虽然薛绍目前很成功很得势,但在崇尚家学谨守门风的薛氏族人看来他是一个“另类”。这些传统的儒家仕大夫们会更加乐于和薛绍的兄长薛顗去交往,却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前去巴结薛绍。   薛绍自己心里也清楚,很多的族人都有着儒家仕大夫的传统毛病,墨守成规泥古不化。以他的性格,更是懒得去主动巴结这些“酸儒”。   所以这些年来,薛绍和汾阴薛氏的族人们,往来并不太多。如果不是几年前薛绍无意中从柳怀义的手中救下了挨揍的薛毅(薛元超二子,薛曜之弟),现在登门来访都会显得有些冒昧甚至荒唐了。   在得知了薛绍夫妇的来意之后,薛曜颇为犹豫。   如今这光景,再大的事情如果连薛绍和太平公主都一同亲自出面了,那就没有办不下来的道理。薛曜知道对方已经给足了自己的面子。但是薛曜的内心深处,更加希望自家的小妹能够嫁给一个诗书传家的当世高门,这样才不辱没了门庭。   论弓仁何许人?   在一般人看来,他是将门虎子当朝重臣,还是一位长相英俊的少年英雄。但在儒家仕大夫的眼里,他就是一介不通教化的外邦蛮子!   薛绍心里清楚得很,薛曜这一类人物连我都瞧不入眼,又何况是论弓仁呢?   对付这一类人薛绍早有心德,于是他也懒得费嘴皮子跟薛曜废话了,直言道:“我敢断定,论弓仁的将来必然是前途无量。目前他在中原无亲无故,现在嫁女给他,无异于雪中送炭。如果拒绝,我可以不在乎,但对论弓仁来说那就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族兄还记得,当年我撕掉的那一幅画吗?”   “记得、记得……”薛曜顿时局促万分,汗都要下来了,连忙拱手道:“既然承蒙公主殿下和赵国公不弃,那这门婚事,就由贤伉俪一并作主了!”   “好。”薛绍笑道,“族兄放心,我们一定严格遵照婚嫁的规矩,把这棕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那就有劳,有劳了……”   稍后薛绍就和太平公主一起离开了薛曜家中。夫妻俩刚刚登上车,太平公主就一阵好笑,“薛郎,你这哪里是来说媒,分明就是来抢亲的嘛!”   薛绍也笑,“就算是抢亲,也不曾亏待了他。”   “这倒是。”太平公主道,“我母亲非常器重论弓仁。他初来乍道,我母亲就把自己的侄儿武攸归的官都给扒了,换给了论弓仁来当。将来只要论弓仁不铸下大错,绝对是前途无量。”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你母亲非常重视宫廷警卫,时刻提防有人利用羽林军发动武装政变。眼下李多祚,论弓仁,这两位番将都受到了重用,分别领衔左右羽林卫。但是和我关系最深的郭元振、薛楚玉这些人,你母亲不敢用;武家的侄儿武攸归,她也不敢用。这证明了什么?”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小声道:“这证明我母亲还没有真正想好,该要立谁为储!”   “对。”薛绍说道,“所以我才积极促成,论弓仁与薛家的联姻。河东薛氏曾是李唐的旧臣,此举无形之中就是给李家增加了力量。就算一棕婚姻不能真正的决定论弓仁的立场,但总好过,让他娶一个武家的女儿为妻吧?”   “对!”太平公主说道:“在立储一事上,我母亲从来没有逼你表态。但是世人皆知你是李家的女婿,还曾是大唐公主的儿子。你的血统,本身就代表了你的立场。现在我母亲都已经放弃了你与武氏的联姻,这就更加证明,她已经意识到李武两家水火不融,根本无法通过联姻这种掩耳盗铃之举,来进行调和了。反倒是,如果你和武家的力量真的联合了起来,她老人家才会更加不安。”   “彻底放弃了吗?”薛绍道,“你进宫一趟,已经问清楚了?”   “算是吧!”太平公主说道,“我娘没有明说,但她表示这棕婚约已经过期许久,再要旧事重提,恐怕没那么容易。至少,也要再次征得玄云子本人的同意才行。”   薛绍笑了,武则天才不会这么“通情达理”还会需要玄云子亲自表态。这只是借口罢了!   “既然我娘都已经这么说了,你也就顺着她老人家的意思,去当面问一问玄云子吧?”太平公主说道,“成与不成,那都是一个交待。”   “行,我会去的。”   回家之后夫妻俩也没闲着,马上开始着手准备一份礼物,要去拜访上官婉儿的母亲,郑夫人。   按理说这只是纳妾,大可不必像娶妻一样的大张旗鼓、大费周章。但薛绍这位一品赵国公的妾也不是寻常人家的正妻能比的。按本朝律法,位列一品的官员或者勋爵,可以纳娶媵人十名。这些媵人都是妾,但都视同从六品诰命夫人——比一般的县令都还大一点。   再者,上官婉儿本是前朝宰相之女,出身高贵又是个名动天下的大才女和无冕宰相。当然更重要的是,上官婉儿在薛绍的心目当中地位实在特殊,因此迎娶上官婉儿之事,完全就按照了娶妻的规格来办。   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盛行于贵族豪门之间的这些婚嫁流程,一样不少。   首先便是纳彩。   准备好红头彩礼这些嫁妆之后,薛绍约上了兄长薛顗夫妇,一同前去拜访郑夫人。   敲锣打鼓张灯结彩,排场很大非常隆重。   洛阳城里围观的人可不少,薛绍又是风头正劲的大名人,一时间街头巷尾全都传开了。   这些全都出乎了上官婉儿母女的预料之外,突然见到薛绍带一大批人登门而来,她们几乎惊呆了。   郑夫人本身出身名门通读诗书并且见过世面,否则她也没可能在宫掖之中调教出上官婉儿这样的天才女儿。看到眼前这样的阵势,她马上明白了薛绍的用心,当下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把薛家兄弟等人请到了正堂殷勤款待。   上官婉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风光出嫁的这一天。眼前这一幕,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因此她时刻表现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倒不像平常那么精明干练了。   这样的婚事,当然是家长主谈,薛绍和上官婉儿都轮不上说话。   薛顗说,纳彩的项目除了眼前这些红头彩礼,还有一栋府第。就是曾经的赵国公府,如今正在装饰翻新,不日打点完毕之后就请郑夫人住过去。这是女婿孝敬的。   郑夫人惊呆了,虽然她没有去过赵国公府,但听上官婉儿说起过府中的奢华与瑰丽丝毫不亚于皇城宫厥。这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简直就是一处天文数字级别的豪华房产。   郑夫人想拒绝,上官婉儿也帮着拒绝。但是薛顗夫妇合力苦劝,总算让她们答应收下了。   这时,最高兴的反倒不是薛绍,而是薛顗。因为他曾经和上官婉儿的父亲上官庭芝是忘年之交。再往上逆数,薛绍的父亲薛瓘和上官婉儿祖父、著名的龙朔宰相上官仪,又是至交。对于上官婉儿本人,薛顗一直都是十分的欣赏和中意。在薛绍与太平公主成婚之前,薛顗甚至私下说过——这才是适合做你妻子的真正人选!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薛顗能不高兴吗?   纳彩一事,算是圆满办成。   随后,薛绍再与郑夫人商量搬到赵国公府去住的事情。郑夫人早就是“岳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了,现在又得到了女婿的孝敬更是满心开怀。她当下满口答应,只等宅子装修完了马上就搬过去住。   其实那里没什么地方值得大修和翻新的,那座宅子一直很新而且一直有人打理,从来不曾荒废破旧了。现在只需换下那一块“赵国公府”的门匾或在内部小处整改一下,连仆婢都不用另外去请,马上就可以“拎包入住”。   于是,日期定在了七日之后,那是一个适宜迁居的黄道吉日。   薛绍答应到时自己会亲自前来,帮郑夫人搬家。   这七天的时间,薛绍自己刚好可以到终南山走一趟。去见一个,早该去见上一面的人。 第1022章 雷霆大怒   薛绍这种级别的官员要请假,那肯定得要皇帝亲批。于是他进了一趟宫里,先到官署里看了看。   郭元振秉承了一惯的宗旨,平常嬉嬉哈哈,干事绝不含糊。夏官侍郎的这份新工作他适应得很快,尤其和萧至忠这一批旧僚的关系处得很好。打理人际关系,这一向是他的特长。   值得薛绍高兴的是,朝廷最新任命张仁愿为夏官员外郎,专司掌管尚武台和武举之事。   薛绍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当初张仁愿投笔从戎的旧事。当时正值裴公将要西征之时,众将军一同聚到他的家中。当时官拜殿中侍御史的张仁愿主动寻来,想要弃文从戎。从此他就扎根在了朔方军中,练就了一身文武才能。上马,他能作为薛楚玉的副手率领跳荡军冲锋陷阵;下马,他能治理一方百姓并执笔挥毫写得一笔好文章。   虽然张仁愿的光环一直都被他人笼罩,现在的名气和成就也并不太大,但薛绍心里清楚,像张仁愿这样文武全才的人在如此这样的时代里,是最吃香的。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   在官署里晃荡了一圈,薛绍没什么放心不下的,这就准备走。   郭元振急忙忙将他拦住,“你才露了一下脸,这就要走?”   “那要不然呢?”薛绍笑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尚书游手好闲,侍郎累得像狗?”   郭元振的脸皮直抽搐,“头次听说。”   “哈哈!”薛绍大笑,“便是本官的金玉良言了,你得记住。”   “别瞎扯。”郭元振道,“看你这架式,该是要远行?你要去哪里?”   “你这双眼睛倒是挺毒。”薛绍道,“我要出去几天,办些私事。”   郭元振眨了眨眼睛,“怎么你回朝之后什么事情都不干,专办私事了?”   “专办私事好啊!”薛绍笑道,“但凡有什么公事要轮到我来办,那必然是出大事了。你难道不希望朝廷安稳天下太平吗?”   郭元振愣了一愣,这话确实有道理。   薛绍拍了几下他的肩膀,颇怀警示意味地说道:“沉下心来,办好份内之事。其他的,都别管。”   “嗯。”郭元振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薛绍的意思。   薛绍走了。   郭元振回到官署,把张仁愿叫了来,对他道:“方才尚书留下一句话,叫我办好份内之事,其他的都别管。你如何理解?”   张仁愿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如今东宫空缺,朝臣一直呼吁想让陛下早日立储。尚书的意思,应该是叫我们不要参与这些事情吧?”   “对。”郭元振道,“我们回朝日短,还摸不清朝堂之上的情形。以后我们要谨言慎行,不要盲目参与立储之争。私下里交朋处友,也要有个分寸。就连我们的家眷也要管好,不要让他们随意与京城的官员亲眷们接触。”   “是,下官记住了。”张仁愿认真应诺。   郭元振沉默了片刻,“找机会,我们也要把尚书的这个意图私下转达给其他的军中袍泽知道。我去告知薛楚玉、论弓仁和李多祚;党金毗和郭大封等人,都交给你。”   “是!”   薛绍来到万象神宫,求见武则天。不料女皇没在这里,已然去了内廷。   薛绍感觉挺奇怪,女皇一向勤政,现在这个时辰她一般都会在万象神宫接见官员或是批处奏章的,怎会这么早就回了内廷呢?   虽然拥有随时进入内廷见驾的特权,但是薛绍并不乐意这样做。谁都不愿意自己的隐私被人撞破,又何况是帝王呢?   于是薛绍打算明天上个早朝,到时见了皇帝再当面向她请个假。正要离开万象神宫时,一名身着青衣的中年官员走上了前来,拱手拜于门旁,“薛公是来求见神皇的吗?”   武则天现在的尊号是“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意思是弥勒佛转世到人间做了女皇。圣神皇或者神皇,都是对她的尊称。   薛绍打量了这官员一眼,不认识,“你是何人?”   中年官员连忙弯下了腰来,“下官吉顼,现今忝居明堂尉一职。”   明堂尉,就是管理万象神宫这座宫殿的小官了。   吉顼,薛绍对这个名字还是稍稍有点印象,虽然他没有周兴和来俊臣等人在历史上那么知名,但他曾经也是酷吏当中的一员,是武则天的心腹。只不过目前他已经“转型”做了明堂尉,不再从事司法工作了。   “你有何事?”薛绍问他。   吉顼生得干瘦矮小,但显得十分的精明老练。他示意薛绍:借一步说话。   薛绍心里一琢磨,此人是女皇的心腹,莫非知道什么特殊的秘密?   于是薛绍随他走进了门旁的一间小官署里,大概就是他这位明堂尉的“办公室”。吉顼小心的掩上了门,上前来对薛绍再次拱手一拜,小声道:“薛公出征年余适才回到京城,想必还有许多事情,不曾了解吧?”   “你想说什么?”薛绍斜视他。   面对不怒自威的薛绍,吉顼再次弯下了腰下避开了他的眼神,小声道:“柳怀义死后,神皇又新近征召了一批美少年入宫充斥左右。对此,薛公知情否?”   薛绍微微一怔,我还真不知道——连太平都没有跟我说这些事情!   吉顼悄悄抬眼看了薛绍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小声道:“神皇有命,此事不得张扬,尤其不能让薛公知晓。”   “这是何故?”薛绍眉头一拧,“天下人都能知道,唯独薛绍不能知道吗?”   吉顼凑近了一些,小声道:“薛公刚正耿烈,时人莫不敬畏。”   “胡说!”薛绍低斥了一声,“照你那意思,神皇是在忌惮薛某了?”   “下官并非此意。”吉顼倒是不惊慌,仍是小声道,“神皇对薛公,向来极为敬重。自然,神皇也就会在意自己在薛公心目当中的形象。”   这话倒是在理。   薛绍心想,以前柳怀义的事情,武则天就一直对我遮遮掩掩。哪怕是我痛打了柳怀义一顿,她也装作毫不知情。现在她又召了“很多”的美少年入宫,这种事情她当然不希望被我撞破了。   “你将我拦下,就是要对我说这些?”薛绍在吉顼面前,仍是颇怀谨惕。   “下官其实是想说……”吉顼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有两名最为受宠的美少年,正是太平公主殿下,献给神皇的。”   !!!   薛绍心中恰如几记惊雷炸响,眼中精光迸闪。   吉顼吓得倒退了几步,弯着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如敢胡说,你该知道下场!”薛绍沉声道。   “下官抵死不敢!”   薛绍一转身,已然甩门而出。   门楣的撞响声吓得吉顼浑身发抖,他抹了一把额头,手掌上湿淋淋的全是汗!   薛绍骑着马,飞也似的奔向家中。   “有两位最受宠的美少年”,吉顼的话就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了薛绍的心头。他不得不想起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武则天的两个面首——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   比起这一对祸乱朝纲的面首兄弟来说,横行霸道的柳怀义当真只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对薛绍来说都是次要,主要的是,历史上的张家兄弟正是太平公主献给武则天的。此前,他们曾是太平公主的玩物!   面首?   玩物?!   这几个字眼,就像是一团团的地底熔岩涌进了薛绍的心里。怒火,几乎快要烧红了他的眼睛。   薛绍回到家里时,门吏照例上前来牵马。但一见薛绍这神情,当场吓到腿软都不敢上前了。薛绍跳下马来将马鞭一扔,大步走向院内。   琳琅正在院中练剑,见到薛绍走来,姐妹俩都吓了一跳,连忙收起剑乖乖站在了一旁,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公主何在?”   “正在后院监督世子读书。”   “叫她来书房见我!马上!”   “是……”   薛绍大步而去。   琳琅吓坏了,她们还真没见过薛绍,在家里摆出这样的脸色。   那岂止是一家之主的威严,分明就是“薛人屠”的枭雄风范啊!!   薛绍进到书房坐下。心中烦闷不堪,见着桌子上摆的那一堆书籍纸墨好一阵心烦,横臂一扫,通通落到了地上摔了个乱七八糟狼籍遍地。   太平公主带着琳琅走到这里来,听到房里一片响,心中猛的拧紧。   “你二人远些候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包括你们自己。”太平公主说道。   “是……”琳琅忐忑不安的应了诺,走远了一些,双双抱着剑警戒起来。   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走进了书房。   薛绍窗户都没有开更没有点灯,大白天的房里都挺暗。太平公主入眼看到房中一片凌乱,心中更是揪紧。   成亲十多年了,这是薛绍第一次冲太平公主发起这样的雷霆大怒。   太平公主默默的走到了宽大的书桌前,自己拉过了一块坐蒲坐了下来。   是坐,更似跪。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薛绍坐在自己定制的宽大的太师椅上,居高临下看着太平公主,说道:“有什么瞒着我的,一次说完。”   “去岁除夕前后,我私下给母亲进献了两位面首。张易之与张昌宗兄弟。”   “还有吗?”   “没了。”   薛绍闷哼了一声,“你再想想清楚。”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走到墙边,从墙上取下了薛绍的佩刀,将刀拔出扔到了薛绍的桌上,“这是我父皇生前赐你的太一御刀。你若信不过我,就请执此刀将我一刀杀掉。某年某月的某日,等你也到了地下,我们再当着父皇之面澄清一切事实!”   说完这些,太平公主低着头拨弄了一下衣物,伸出了脖子,然后跪回了原地。   这次是真的跪,不再是坐。   “你动手吧!” 第1023章 我要毁容   薛绍凝视着太平公主,既未发怒也未心软,只是平静的拿起了刀,再起身走几步捡起了刀鞘。然后归刀入鞘,将它挂回了墙上。   “只是问你几句话,犯得着觅死寻活吗?”薛绍说道。   “问话归问话。但你不信任我,这便是生死之事。”太平公主道,“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余下再无隐瞒。事实就是这样。”   “我信你便是。”薛绍道,“起来,好生说话。”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站起了身来。   薛绍走到她面前,看着她。   她的脸色很平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甚至没有表现出什么委屈和不甘。   “我回来也有好几日了,你为何不曾主动告诉我?”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指了一指遍地的狼籍,“我敢说吗?”   “你敢做,为何就不敢说?”   “……”太平公主一时无语以对,咬了咬牙,说道:“我父皇已经过世十多年,我娘已经七十多岁了。人老未免寂寞,我给她送两个小玩艺儿逗她开心,就像你们偶尔也会驯养鹰隼猎犬当作宠物一般,这又怎么了?”   “你说得没错。她是帝王,帝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很正常,何况她还是一个寡居的女皇。”薛绍道,“事情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你为何一直对我遮遮掩掩?今日若非我发了这一通邪火,你仍是不肯告知于我?”   “我还不是怕惹得你不高兴吗?”太平公主说道,“非但是我,连我娘都怕。她说你性情耿直又刚烈,向来看不惯面首与酷吏这些人物。柳怀义差点被你揍成残废,后来被你治得服服贴贴。周兴被你整死,来俊臣和侯思止等人遇着你如同老鼠见了猫。”   “既然明明知道,你还给你娘献什么面首?”薛绍没好气的道,“女皇的私事我管不着,别人送面首我也管不着。你送,我就来火!”   “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太平公主没有大叫大喊,但语气却不羸弱,认真说道:“我一个不能参政的公主,全凭母女亲情这一层关系能够在我娘面前说上几句话。有些涉及到个人隐私的事情,不是你们这些外臣能够参与处理的,我娘就都交给了我来办理。这其中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比如处死柳怀义。不能告诉你的,我还真就死都不能说。不是我这个做妻子的对你不坦承,而是你知道以后会在内心深处产生不良的想法与情绪,从而影响到你和我娘的君臣关系。这间接就会害了你、害了我娘,甚至危害朝堂、危害国家,你懂了吗?”   “……”薛绍双眉紧拧的沉吟了片刻,算是明白了。   有句老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再亲密的人际关系,也经不起一个刨根问底。就拿薛绍自己和太平公主的夫妻关系来说,这些年来夫妻俩一直彼此恩爱又敬重,但是薛绍自己不是一样还有很多事情是瞒着她的吗?   就比如,自己和上官婉儿、虞红叶这些女子私下相处的细节,怎么可能一一的告诉太平公主呢?   善意的谎言,好过愚蠢的坦白。   “我明白了。”薛绍说道,“面首是女皇的私事,我不会再过问。前提是,他们没有危害朝堂。”   太平公主轻吁了一口气,“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小官。”薛绍道,“你娘的心腹。”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看来,是我娘叫他去告诉你的。这种事情你迟早要知道,她就是想看一看你的反应。”   “我能有什么反应?”薛绍冷笑,“我只管军队的事情,余下一概不理。”   “你怎么想的,是你的事情。但在我娘和很多大臣看来,你的喜怒哀乐,那都是国家大事。”太平公主说道,“那一日我娘召你们这些将军们进宫游玩,然后设宴款待。宴罢之后,我娘不是给你们每人都送了两名美姬吗?”   薛绍心中恍然一亮:原来那两名女婢,居然是女皇给出的“封口费”!   “当时,你和娄师德不是都拒绝了吗?”太平公主说道,“娄师德年过花甲,他拒绝是在情理之中。你拒绝,却难免让我娘心里一紧。她就会想,薛绍如此的洁身自好,万一让他知道朕豢养男宠的事情,岂不会满心的嫌弃与憎恶?”   “原来你急着进宫,并非只是为了求来一个太尉虚职,主要是去打听这件事情?”薛绍说道,“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虽然看不惯男宠和酷吏,但也并非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更加没有瞎管闲事的习惯。女皇的私事,我根本就没兴趣过问。”   “你这么想,我们不这么想啊!”太平公主说道,“正因为你很重要,所以我和我娘做什么事情,都会先去考虑一下你的感受。其实献上张家兄弟的时候,我也是满心忐忑,这万一让薛郎知道了,还不大发雷霆将我活活打死呀?……今日看来还算好的,我并没有挨揍。”   “……”薛绍顿时无语,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好啦,你就别生气了。”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靠近了一些,小心的抚摸着薛绍的胸膛,小声道:“我保证下不为例,行吗?以后但凡有什么事情,我都尽量先和你商量再作定夺。其实张家兄弟的事情,我事先也打算告诉你一声的,但你当时不是远征在外嘛?书信往来不便,我又怕走漏了风声被人耻笑坏了你的名声,所以……”   “行了,此事到此为止。”薛绍道,“记住,下不为例。”   “知道了,知道了!”太平公主把脸贴到薛绍的胸膛上,说道,“你生气的样子,还真是吓人。我发誓,再也不敢惹你发怒了。”   “这种事情,千万别让子女知道。”薛绍道,“尤其是麟玉,他已经长大了。懂得不少的事情。”   “我知道了。”太平公主得寸进尺的抱住了薛绍的腰,小声道,“告诉我,你生气是不是因为,怀疑我和张家兄弟曾经有染?”   “……”薛绍皱起了眉,没说话。   “我就知道,你是因此而怒。”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所以我只说一句:绝无此事。你若不信,我只能以死明志。”   “我相信你。”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抱紧了一些,“我还是告诉你实情吧,这样你才会真的相信我。至从我出手杀死了柳怀义之后,我娘其实挺落寞的。虽然柳怀义这个人很讨厌,但我娘毕竟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有感情的活生生的女人。柳怀义在我娘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了,他也曾经陪伴我娘度过了一段还算开心的时光。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条狗养得时日长了也多少会有一点感情。你说对吧?”   “嗯,说下去。”   “所以我说,很多事情不是你们这些外臣所能了解到的。甚至连上官婉儿和华阳夫人这样的心腹女官,也不曾知晓。我娘的那些私密心事,只有我才知道。”太平公主继续道:“柳怀义死后,我娘一度很不开心。这时我心里就开始打鼓了,虽说那是我亲娘,但也是君王啊!都说伴君如伴虎,万一哪天我娘有个念头不通达,想起是我杀掉了柳怀义,要跟我秋后算账怎么办?”   薛绍心中稍稍一紧,人心都是复杂的,还真的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所以我一急,就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太平公主咬了咬牙,又苦笑了两声,“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柳怀义的替代品。你说呢?”   薛绍无语了一阵,说道:“你怎么找到张家兄弟的?”   “其实,也不是我去找的了。”太平公主说道,“我不是结交了很多的内外命妇吗?那些女人闲来无事就喜欢议论,哪家的公子俊俏,哪里又出了个风流才子。我听到了一些传闻之后,就悄悄的将事情告知了我娘。我娘一听心下欢喜,就叫我派出心腹人手把那些人都给找来,然后一一封了官职。为做掩饰,我娘还正准备成立了一个名叫‘控鹤监’的新衙门,专门收纳这些人物随侍君王左右。”   听完这些薛绍闷吁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你以后不许掺合了!”   “好吧,好吧,听你的……”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道,“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想,等薛郎凯旋归来,我就再也不敢插手此类事件了。说实话,那些油头粉面的小杂厮,我见到了也感觉挺恶心的。最让我恶心的,就是张易之和张昌宗!”   “为什么?”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苦着脸,“因为他们时常称说,自己是以蓝田公子为榜样。无论是衣饰着装说话的腔调,还是坐立行走这些言谈举止,他们都竭力模仿你的风度。最让人深恶痛绝的是,他们每天都会涂脂抹粉的化妆,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你的面容更为相似一点。”   “我去他妈的!”薛绍心中好一阵恶寒,“那两个小杂种,你当时怎么就没弄死他们?!”   “我开始也不知道啊!”太平公主苦笑不迭,“他们是在进宫之后,才渐渐变成这样的!”   薛绍心里猛的一怔,我草,不会是他们为投女皇所好,才变成这样吧?   “薛郎……”太平公主小声的,幽幽的道,“你这样英武又伟岸的美男子,天下女子莫不喜爱。我娘也是女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行了,别说了!”薛绍低斥了一声,气乎乎的闷哼道,“把我刀拿来,我现在就毁容给你看!” 第1024章 一直等着你   虽是薛绍的一句气话,但也真的把太平公主吓了个够呛。她倒不是真的担心薛绍会毁容,而是她清楚的知道了薛绍对二张兄弟的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憎恶。   太平公主心想,眼下这些还是只我告诉他的,万一被他亲眼看到二张兄弟的扮相和丑态,他会不会抡刀就砍上去啊?   因此,太平公主的心里还真是有点忐忑不安。她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干了一件有史以来最蠢的蠢事,远比当初年幼无知杀了张窈窕还要更加的愚蠢。但事已至此,已是没得补救。太平公主只能寄望于二张兄弟千万不要惹到薛绍才好。另外薛绍现在正在气头上,可千万别让他当面见着了二张兄弟。   于是太平公主使了个并不高明的缓兵之计,她对薛绍说你就不必再为了请假这样的小事再起个大早往宫里跑了。明日我带子女进宫给神皇请安,顺便替你说一声。你远征刚刚归来需得休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玩几天吧——长安不错啊,虞红叶最近都正在西市新办的“钱庄”里,你去看看她,顺便和她谈一下婚嫁之事吧!   薛绍当然知道太平公主的用意,但他也是求之不得。眼不见心不烦嘛,出去散心玩几天也好。虞红叶在西市,玄云子在终南山,这一路过去还都能顾得齐全了。   不过薛绍还是没忍住对太平公主叮嘱了一句,二张兄弟最好是别冒犯到我薛某人的头上。   薛绍没理由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摆架子撂狠话,这话语气不重,但太平公主知道它的份量却是重逾泰山。虽说近年来“薛人屠”的脾性已经大为收敛,平常多是韬光养晦人畜无害。但真要有谁惹怒了他,后果只会比以前更惨。   太平公主的心里是既后悔又叫苦,眼下自己夹在母亲与丈夫中间里面不是人,这感觉还真是不好受。这时太平公主不由得想起薛绍对她的频频叮嘱:不要过多参政、不要过多参政。   眼下,真是悔不当初。   薛绍依旧带上了月奴,两骑往长安而去。他前脚刚走,太平公主就忙不迭的进了宫。独自一人去的并未带上子女,她现在也有点担心让孩子们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了。尤其是薛麟玉,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要是被他撞到二张兄弟那一批人,还真不知道会在他心里留下什么阴影。   有件事情太平公主觉得挺奇怪,麟玉这孩子每天都与我一起生活,是我亲手带大的。为何他渐渐长大之后,个性却越来越像薛郎呢?   这半大小子好像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每天只是读书练武吃喝玩乐,却在小小年纪就把走马射箭琴棋书画练到了样样精通,比当年的蓝田公子过之而无不及。太平公主偶尔看到他显露出一个机锋不露智珠在握的小眼神,那活脱脱的就是薛绍独有的神韵嘛!   眼神骗不了人,这小子懂的事情可能比大人想像中的,要多得多了!   “大的不让人省心,小的用不了几年也能翻起风浪了!”太平公主心里居然有了一阵焦虑,她忍不住想,我娘七十多岁了还能活几年呢?万一哪天她驾崩了,帝王之旗将是何等颜色?我们这一家子又该何去何从呢?   薛绍和月奴骑着马出了洛阳城,不紧不忙的走在官道上。   每逢与薛绍出行,对月奴来说就是最美好的时光。她无比庆幸自己有一副常人难及的好身手,因此才能时常陪在薛绍身边走南闯北,甚至东征西讨。   这一切,都是拜她义父吴铭所赐。   但有一件事情也让月奴感觉到不安,那就是他义父吴铭至从回京之后,就开始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少言,他甚至主动提起过想要辞别薛绍重回少林。   薛绍虽然回绝了他,但这并未改变吴铭的初衷。   月奴弄不懂义父为何突然变成这样,她也不敢细问打听,只能在薛绍面前偶尔倒点苦水。   双骑并行长路漫漫时,月奴又提起了这件事情。   “怎么,你义父还作如此打算吗?”薛绍问道。   月奴点点头,“义父还说,想把定国也带到少林去做个俗家弟子,好好的修炼几年。不求练得一身非凡武艺,至少也能修心养性。”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赞成吗?”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就看公子的意思了……”月奴小心翼翼地说道。   薛绍想了一想,虽然在我看来定国和麟玉并无差别都是我的儿子,但眼下这个时代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长幼有序嫡庶有别。麟玉这个嫡长子,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不平凡;定国是庶子没有太多东西给他继承,也没有太多的责任需要他承担。这样的贵族公子,最容易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膏梁。少林寺是苦行清修之地,让他从小养成勤谨刻苦的习性还真不是坏事,总好过让他一直混在京城,好吃懒作纸醉金迷。   “你义父要回少林,自有他的理由。我已经回绝过一次了,但如果他仍旧坚持的话……他毕竟是长辈,他的事情我们不能干涉太多。”薛绍说道,“至于带定国一起上山的事情,我就怕你这个当娘的思儿心切,寝食难安。”   “思念肯定是会有的。”月奴有点黯然神伤,小声道,“但为了他的将来,我也只能狠下心忍痛接受。实在受不住了,我大不了上嵩山看他去。反正只是俗家弟子,并非真的出家。”   “那好吧,我同意。”薛绍说道,“等我们从长安回来,就安排你义父重回少林之事。”   “好吧……”月奴轻声的叹息。一个是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义父,一个是自己的儿子,眼下都要离开了,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薛绍却在心中想道,此前吴铭主动要求要带月奴一起参与西征,恐怕就是为了亲眼见证当年的那一场恩怨能够有个了断。现在噶尔钦陵已死,月奴还亲自参与了他的火葬。吴铭心中大概是再无恩怨羁绊,因此想要重回空门了。   这对他来说,应该也算是一个最好的归宿了吧……   薛绍再侧眼看了看月奴,她一直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吴铭的那些故事。   有时候,被欺骗真的未必是坏事,哪怕是被骗上整整一辈子。   因为,真相实在太残忍。   “月奴。”薛绍突然唤了她一声。   “啊?”正在黯然神伤的月奴恍然回神,急忙应答。   薛绍笑道:“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儿。等定国走后,让她陪你。”   “好啊!”月奴顿时就笑了,“哪怕将来她要出嫁,也不能让她嫁远了。要让我一出门就能看到!”   薛绍微然一笑,“行!”   月奴的神彩,一下就飞扬了起来,“公子,我们骑快一点吧?”   “驾!”   两骑飞掣,卷起一片烟尘。   有时薛绍感觉,月奴这样的人才是最幸福的。她要的很少,所以特别容易满足。她坚持的东西不多,但总能坚持到底。她总是傻乎乎的做些蠢事,但凡是认识她的人无不觉得她仗义耿直,值得深交。   “有她一直陪着我,也是我的幸福!”薛绍如此对自己说道。   天气炎热,事情又不紧急,薛绍赶路也就不那么着急了。烈日当头时,他和月奴落在了一家官驿,居然也有小桥流水和冰镇酸梅汤这些东西可以享受。两人索性住了一晚养足了体力也歇够了马儿,次日清晨趁着凉快继续行往长安。   正要走出驿站时,薛绍看到官道上有个熟悉的人影走过。白衣高冠骑一匹青驴,潇洒飘逸有如仙人。   “司马仙长!”薛绍大声一唤。   司马承祯转头看过来,连忙下了青驴上前来稽首。   “仙长这是要去哪里?”薛绍道,“我正准备去往终南山寻你。”   “巧了。”司马承祯说道,“神皇陛下召我进宫,贫道只得应敕前往。”   “陛下召你进宫?”薛绍眨了眨眼睛,“不知所为何事?”   “贫道也不太清楚。”司马承祯说道,“只是猜测,与佛道之事相关。”   薛绍眨了眨眼睛,至从武则天当致之后一直大边推崇佛教,使它跃居道教之先成为当国第一教派。司马承祯身为嵩山天师潘师正的衣钵传人,身上兼负着道家兴亡的责任。女皇召他进宫,倒是显得颇有政治意味。   想了这些,薛绍问道:“不知司马仙长,准备如何与女皇应对?”   司马承祯微微一苦笑,说道:“如今佛盛道衰,贫道只能竭力所能的劝说陛下,佛道同源殊途同归。”   薛绍神秘一笑,“我倒可以教你一个好办法。”   “还请薛公赐教?”司马承祯认真问道。   薛绍走近了一些,小声道:“佛修来世,道修今生。如今神皇年岁已高……”   点到即止,司马承祯眼睛一亮,“多谢薛公指点!”   “你可是精通释道儒三教学说的当代大师,我哪有资格指点于你?”薛绍笑道,“我只是不经意的联想到,古往今来的帝王不无渴求长生。如今女皇帝业已成登峰造极。剩下还能她去渴望的东西,已经很少了。”   “说来便是简单的道理。但人在局中不知迷,如果没有大智慧是看不透这些玄妙的。”司马承祯微笑稽首,“薛公,有一双慧眼!”   “慧眼谈不上,最多只是和神皇比较相熟而已。”薛绍微笑道,“其实我拦住仙长,是想找你打听一个人。”   “她就在你想去的那个地方。”司马承祯微笑道,“一直等着你。” 第1025章 天下巨商   司马承祯走了,仍是骑着他的青驴,飘逸轻闲优哉游哉。   月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阵眨眼,薛绍知道她脑子里肯定又有了稀奇古怪的念头只是不敢说,于是问道,你在想什么?   月奴笑得傻兮兮的,“我是在想……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薛绍伸手掐住她的脸蛋,“不说是吧?”   “说,我说。”月奴笑哈哈的道,“我是在想,这司马承祯博学多才名扬海内,仪表堂堂才华出众,大小也算是一号人物了。为何这些年来,就从未听说他与哪家姑娘有了纠葛?”   薛绍冷笑,“你其实是想说,他很有可能与玄云子是一对双修道侣,对吧?”   “我、我可不敢!”月奴连忙往后躲,捂着脸。   “想了便是想了,还有何不敢的?”薛绍说道,“其实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从哪方面看来,司马承祯都比我更能与玄云子相配。但事实却是,司马承祯视玄云子如女儿、如亲妹。玄云子看司马承祯亦是如兄如父。他二人之间,从无男女纠结。”   “司马承祯多大年岁了啊?”月奴好奇的道,“他看起来也就和公子不相上下。”   薛绍轻笑了一声,“我记得玄云子曾经说过,她幼年加入潘天师门下之时,司马承祯就已过弱冠之年。近二十年来,他的相貌就未曾变过。”   月奴顿时惊道:“如此算来,司马承祯已经四十余岁了?”   “差不多吧!”薛绍道,“比我还大十几岁,比你义父小不了几岁。”   “太不可思议了!”月奴惊讶不已,“他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   “潘天师这一道派独特的养生之术,或许真有可取之处。”薛绍说道,“有机会,我都想练一练了。”   月奴嘿嘿直笑,“公子要练还不简单?去终南山,找玄云子合道双修呀!”   “好主意啊!”薛绍一本正经的道,“那我可就辞官归隐抛妻弃子,去终南山出家了!”   “我也去、我也去!”月奴叫道,“把定国也带上!——最好是全家都带上!”   薛绍真是笑到无语,这还叫出家?   两人一边骑行一边谈笑,不知不觉就到了长安。   “好久没来长安了,真想念啊!”月奴看着巍巍古城,油然感叹,“不知道虞红叶现在怎么样了?”   “她一向很忙。”薛绍微笑道,“现在红叶商会经营的项目越来越庞大了,重心就在长安。”   “虞红叶真了不起!”月奴由衷的感叹道,“红叶商会的足迹,几乎已经遍布了天下九州。那么大的一份家业,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换作是我……算了,我怕是一个小作坊都折腾不清楚!”   薛绍呵呵直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虞红叶是经商的天才。你呢,却是万中无一的巾帼英雄。你们都很了不起!”   “嘿嘿嘿!”   听到薛绍这样的评价,月奴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进了长安城来到西市,红叶商会实在太好找了。在原来一家小小邸店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红叶商会的总会,门脸几乎已经扩大了十倍。主体是一栋三层的楼阁,便是现在的“红叶钱庄”和虞红叶本人坐镇“办公”的地方。其下附属的除了传统的邸店和早年专卖文胸的布肆以及经营肥皂等物的杂肆,最近还新办了盐行和铁铺。   走到西市,远远望去一片楼牌鲜亮大旗招展的,便是红叶商会了。现如今,无论是大江南北的中原商人还是从丝绸之路上远道而来的胡商,如果没和红叶商会做过几笔交易,都会被同行耻笑和看不起。   无论是战乱频仍的边关还是长烟落日的荒野,那一面印着红色叶子的商会旗帜插到哪里,就意味着那里即将变成一块商阜活跃的富裕之地。因此,现在有很多大小的商队,都选择跟着红叶商会的脚步行走。从北抵大漠的受降城到莽荒丛林的岭南边野,西至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东达舟楫如鲫的淮扬沟渠,虞红叶用了不少于十年的时间构建起一张无比巨大的商业大网,几乎将整个中原天下都给笼罩了进去。   所以有时候薛绍都很惊叹,毕竟现在没有发达的无线网络技术,因此想要管理这样巨大的一张商业网,真不比女皇治理天下容易多少。   然而女皇还有现成的三省六部和文武百官为其辅翼,虞红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薛绍和月奴走进了钱庄,马上有牙人上前来迎接。薛绍见他面生未有多言,只说来找虞红叶。   牙人便道,阁下要见我们大东家,需得先行递上拜贴并写明事由再安心静候。等我们的掌柜堪校之后,认定阁下有必要让大东家亲自接待,才会安排阁下与大东家的会面。尽管如此,这会面的日期也是难定。就眼下来说,大东家往后三天的日程都已排满,最早也要四日后了。   薛绍和月奴面面相觑,虞红叶还真是个大忙人啊!   “阁下,究竟有何要事?”牙人上下打量薛绍,倒也能认定眼前人物非比一般,因此颇为小心和殷勤,便道,“不如在下,先请一名掌柜前来与你相见?”   薛绍笑了一笑,将牙人叫到一旁小声道:“你不要大肆声张,只管进去向你们大东家禀报一声,就说,薛绍来了。”   “啊?!”牙人大惊失色,慌忙弯腰要拜。   “不用了,速去通传便是!”   牙人慌忙小跑而去。   月奴嘿嘿直笑,“这小厮定然是吓傻了,居然真敢让我们在这里等着。”   “我倒觉得,这里规矩明确管理得当。这是好事。”薛绍说道,“因此,我们也要带头帮助虞红叶维护她的管理制度,不要搞什么特例。”   正说着,楼梯边传来一阵脚步声,虞红叶亲自来了。身后跟着一串人,有身着异服的各国胡商也有统一着装的商会牙人和管家。   虞红叶提着裙裾快步走来,眼睛一直看着薛绍,脸上一片酡红眼神无比炽热,上到前来她正要拜礼,薛绍抢先道:“不必多礼,进屋说话。”   虞红叶明白薛绍这是不想太过张扬了,于是按住激动的情绪,拱手一拜道:“大东家远道而来,快请上座拜茶!”   一群等着会见虞红叶的胡商们惊呆了,眼前这位男子才是红叶商会的大东家吗?   “有劳虞姑娘亲自迎接。请!”薛绍也不多言,信走朝楼上走去。   一群商人和掌柜牙人等尽皆回避,无比敬畏的给薛绍让出了一条道来。   月奴搀住了虞红叶的胳膊肘儿,在她耳边小声道:“晚上和我一起睡吧?”   虞红叶以眼神警示她,大庭广众的休要说出这些。   月奴嘿嘿直笑,“大不了三人同床,怕什么!”   “还不闭嘴!”   有不明就理的胡商见到薛绍走进了虞红叶的“办公室”,大声叫道:“我们等了许久,为何他一来就抢了先?这不公平!”   虞红叶走出门来,笑吟吟的说了一声“抱歉了诸位”,然后就在自己大门上挂起了一块牌子。   牌子上面写着“东家有事,暂不会客。一切事务,掌柜代理。”   现场马上响起了一片怨声,几名掌柜上到前来进行安抚,虞红叶只管关门进了屋里。   薛绍坐在一张舒服的大椅上左顾右盼,虞红叶的“办公室”还真是阔绰华丽,比宰相议事的政事堂都要气派多了。这倒也不奇怪,朝廷崇尚节俭之风已有多年,越是高级的政治中枢,陈设越是简单朴素。反倒是虞红叶这样的巨商,要时时注重自己的形象,千万不能让人有寒酸落魄之感。于是这办公室里但凡肉眼可见的物什,无一样不是海内珍品千金难求。   月奴跟随薛绍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了,但她在房里逛了一圈之后却大有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慨,惊道:“红叶,你真是太有钱、太阔气了!”   “你还不如说我俗气呢!”虞红叶笑了一笑,又对薛绍道:“胡商向来势利眼界又高,我也是没办法了。”   “我很理解。”薛绍笑道,“这里的陈设很不错,我很喜欢。再说了,你自己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天经地义谁都管不着。”   “我给公子看一下,近一年来的收支帐薄。”虞红叶说罢就要动身去拿东西。   “不用了。我可不是来查账的。”薛绍说道,“你还叫我公子?”   虞红叶脸上一红,下意识的看向了月奴。   月奴哈哈直笑,“就是,得叫夫君、夫君!”   “就你话多!”虞红叶低斥了一声,红着脸轻笑道:“我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那就随意吧!”薛绍笑道,“我这次来长安,一是专程前来看你,二是办些私事。改天我要上一趟终南山,月奴留在这里陪你。事情办完之后,我再下山来找你们。”   “好。”虞红叶说道,“我马上派人去安排宴席和宿处。”   “不用刻意安排了。”薛绍说道,“很久没有去过青龙坊的故居了,我想去看看。那里有几个薛家的仆人留守未曾荒废,饮食起居就选在那里吧!”   “也好。”虞红叶心中暗暗有些悸荡,那里也算是我和他的相识结缘之地了!   稍后,三人乘上了两辆马车,从钱庄的后门悄悄的走了出来。   虞红叶现在已经是西市的风云人物了,一切行动都特别的引人注目。她都已经习惯了像现在这样的偷偷出门,否则就有被一群商人围堵的风险。没办法,谁叫她是红叶商会的大东家呢,随口一句话就能决定上万钱的利润差价,甚至决定一支商队的生死存亡?   但此刻,虞红叶又只是一个偎在薛绍怀里的小女人,脸蛋酡红双眸如醉,静静的享受着情人的亲吻。   “月奴很坏。”虞红叶小声地笑道,“她现在,一定在后面的车上不停的笑话我。”   “你们是不是经常彼此笑话,还互掐胸部为乐?”薛绍笑道,“”   “啊?”虞红叶一惊,脸上化作一片通红,“月奴连这些也告诉你?”   “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这、这……”虞红叶顿时羞到无地自容,把脸藏到了薛绍的怀里,笑得直抽搐。   薛绍也是暗笑不已,心说今晚我是左手抱月奴右手抱虞红叶好一点,还是左手搂虞红叶右手搂月奴更舒服呢?   这问题已经伤了我好几年的脑筋了,今晚必须解决掉! 第1026章 贪心   清晨,薛绍睡到了自然醒。侧目一看,月奴和虞红叶这对好闺密头抵着头腿压着腿还相互勾着腰,睡得无比香甜。   薛绍有点哭笑不得,白纠结了,她们才懒得和我左拥右抱。   他刚一动身,警惕性较高的月奴先醒来了。她眯着眼睛瞟了一眼窗外,迷迷糊糊的道:“还这么早,公子就要起床?”   她这么一说虞红叶也醒来了,头一件事情就是连忙扯过被褥来遮住乍泄的春光。   月奴就邪笑起来,一边扯她的被子一边叫道:“遮什么遮,昨晚你可比我起劲得多!”   “别瞎说……让外面的仆人听到怎么办?”虞红叶一脸通红,死死扯着被褥遮住酥胸不肯松手。   薛绍呵呵直笑,想想昨夜,的确不是一个“销魂”所能形容。   月奴习武之人性子野烈,在床榻之间向来大胆豪放,三人同床这种事情对她来说简直是刺激又好玩,否则当年她也不会受了艾颜的撺掇一起把薛绍给“坑”了。这次“第三人”对象换成了虞红叶,月奴简直要乐死了,因此在昨夜那一场双飞大戏当中月奴表现得无比兴奋和主动。   虞红叶可就没有月奴这么放得开了,虽然她和月奴熟得不能再熟,和薛绍偷尝禁果也早已不止一次,但对于“三人同眠”这样的事情还真是有点羞涩难堪。于是她抗拒了很久几乎不敢进房,最后还是月奴凭着自己的“盖世武功”将她强扭进房并剥她衣物。   薛绍想起那一幕都有笑死的冲动,月奴就像是一个抢到了压寨夫人的山大王,虞红叶惊叫连连的仓皇躲闪,仍旧无法避免的被月奴剥了个精光。   那个场景实在是香艳无极,还令人兽血沸腾。   虞红叶放不开,月奴就先上场亲自“示范”给她看。被脱光了的虞红叶逃无可逃,就算闭上了眼睛也能听到那令人羞耻莫名又神魂悸荡的声音,于是半推半就的成为了一名活春宫直播现场的……围观群众。   后来,这名围观群众或许是觉得月奴的演技实在太差,于是将她拽到了一旁,自己亲自上场了。   薛绍算是见识到了,女人一旦放开,平常越矜持往往还会越狂野。到后来连月奴都发出了惊叫,红叶你快放过公子!……   就这样,薛绍和她们演了足足半宿的“冰与火之歌”。   “公子,你还有力气上终南山吗?”月奴笑得邪性,“不如休息一天再去吧?”   虞红叶用被子捂着身子只露出了一个头来,一双眼睛扑闪闪的也是在坏笑不停。   “照这样休息下去,我半条命都要没了。”薛绍笑道,“你俩结伴游玩去吧,我去去便回。”   月奴嘿嘿的坏笑,“公子是要留一点好东西,去给玄云子吗?”   “别胡说。”薛绍轻斥了一声,说道,“我和她,没可能。”   二女微微一惊,虞红叶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不是早就定了婚约吗?”   “此一时彼一时,这场婚约怕是要被取消了。”薛绍说道,“当然关键还在于,玄云子根本就不适合嫁人,尤其是嫁给我这样的人。”   “为什么?”二女异口同声的问道。   薛绍皱了皱眉,“一时解释不清,等我回来有空再跟你们聊吧!”   稍后薛绍在府里吃过了早饭,骑上马独自上了终南山。   他一边骑行一边就在思考,虽说入境随俗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但我已经有了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陈仙儿和琳琅以及月奴和虞红叶。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人,都是这个时代大多数男人梦寐以求的人生佳偶,我真的是该知足了。我的心力和精力也都有限,光是眼前这几个妻妾想要均沾雨露我都疲于应对,又何必再得垄望蜀呢?   “强扭的瓜不甜。玄云子,我和她之间更多的是知己之感,并无太多男女之情。以她的性格,也不会愿意嫁入豪门充为侧室小妾。”薛绍对自己说道,“看她的态度,一切随缘吧!”   心态一旦摆正,薛绍反倒没有了什么压力和负担。   上到山上,薛绍在张窈窕的墓前停下。入眼所见,有些惊愕。   张窈窕的墓明显是被修砌过了,变成了一座颇有气派的墓园,采用的石料都还颇为珍贵。   这还不算,之前的玄云观曾被一把大火烧毁,后来薛绍自己出资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小庙。现在小庙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原封原样的玄云观。这让薛绍感觉自己好像是又穿越了,回到了十年前一样。   薛绍刚刚下马,观里走出来两名女冠,一个五十来岁,年轻的一个也至少有四十五六。   “仙客驾临,贫道有礼。”年长的女冠上前稽首。两人都颇怀警惕的样子。   薛绍还了礼,年长的女冠又道:“不知仙客有何贵干?”   “找人。”薛绍道,“玄云子。”   两位女冠略感惊疑的上下打量了薛绍两眼,年长那位稽首道,“报歉,敝观观主从来不会接见男客。仙客还是请回吧!”   薛绍笑了一笑,“还是劳烦仙姑通报一声吧,就说薛绍求见。”   “薛……!”两名道姑当场惊诧,连忙稽首拜下,“仙客恕罪,观主就在云海仙境清修!”   “多谢。”   薛绍也不多言,提步朝玄云观观后的山崖边走去。   走了没几步,玄云观里传出一阵悠然的钟声。   随后,薛绍就看到了从云雾飘渺之中走来的玄云子。   白衣飘飘抚尘轻扬,美人如玉翩若仙灵。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曾经,薛绍就是这样第一次见到了玄云子。   就连两人面对面站定的距离,都和当年惊人的相似。三步。   薛绍看着玄云子,眼神挺复杂。   玄云子也看着薛绍,似笑非笑,眼神很清澈。   “愿意来我清修的地方,坐一坐吗?”玄云子先开了口。   薛绍点了一下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到了山崖边,在一块伸出山崖的巨石坪台上坐了下来。   有两副蒲团,木几上还摆有香炉和刚刚煮好的清茶,和两个茶杯。   “你知道我会来?”薛绍问道。   “不知道。”玄云子说道,“但我每天都会这样的等。直到你来。”   “等了一年多?”   “对。”   薛绍沉默了片刻,拿起茶杯浅酌了一口,没有放盐的清茶,给薛绍非常熟悉的感觉。他顿时想起当初征战河陇时,玄云子泡出的茶就是这样的味道。   “时间过得真快。”他说道。   玄云子微笑,“人生,也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   “谁给你新造的玄云观?”薛绍问道。   “艾颜。”   薛绍微微一惊,“她来了长安?”   “没有。”玄云子微笑道,“我离开草原时她给了我很多钱财,我若不收,她便不依。她说自己是个俗人,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她让我拿着这些钱重建玄云观,并好好收留我从草原带回的一批汉人女奴。”   薛绍问道:“观里的那些女冠,都是和你一起从草原放归的女奴?”   “是的。”玄云子说道,“有家有亲人的,使臣田归道都送她们各自归了家。剩下孤苦无依的,我就收留在了玄云观中。约有四十人。”   薛绍沉默了片刻,“以后,你就打算守在这观中了吗?”   玄云子领会了薛绍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了。”   薛绍差不多也已经得到了答案。和自己预料中的差不多,玄云子对于成亲一事已经没有了什么兴趣。   于是薛绍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那怎样,才叫不好呢?”玄云子反问道。   薛绍笑了一笑,“我们心里都清楚,婚姻并不适合我们这两个人。”   “我赞同。”玄云子终于不再绕弯子了,直言道,“从一开始,就不适合。”   薛绍沉默了片刻,“但我仍旧贪心,不愿失去你这位红颜知己。”   玄云子凝视着薛绍的眼睛,笑了,“我和你一样的贪心。”   两人不约而同的在心中,各吁了一口气。   纠缠多年的心结,居然就这么轻松的被三言两语所解开了。两人的心情,都斗然一下放松开来。   薛绍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说道:“我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谈。”   “我也是。”玄云子说道,“我很庆幸我们没有变成夫妻。否则,眼下将会无话可谈。”   薛绍点头微笑,“你是我见过的,最睿智也最洒脱的女子。你永远都值得我欣赏和敬仰。”   “也许我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睿智和洒脱。”玄云子说道,“如果不是这几年来的经历,我会永远挣不脱那个诅咒和枷锁。我和你之间也许会变成一对仇人,也许会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日。”   “什么样的诅咒与枷锁?”薛绍很好奇。   玄云子从一旁的小木箱里拿出了四枚法简,整齐的摆在了小木几上。   “还记得它们吗?”   薛绍微微一皱眉,“当然记得!”   玄云子笑了一笑,“看来,你迫切想要知道它们的故事。”   “没错。”   “这会是一个很离奇又很冗长的故事。”玄云子说道,“它离奇到谁也不会愿意相信,冗长到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薛绍说道,“如果一天一夜不够,那就三天三夜。”   玄云子微然一笑站起了身来,“好吧,来我房中!” 第1027章 万丈红尘一线牵   薛绍已经不是第一次进玄云子的闺房了,这次也没感觉有什么异样。她的房间一如既往的陈设简单却又别出心裁。   书架上有几部经书,木几有一个香炉。坐榻挨着屏风,屏风后面就是她的卧室。   有一个野花编成的花环,挂在刷过桐油的墙上。仿佛点晴之笔。   薛绍多看了那个花环几眼,明显是新鲜刚做成的。   玄云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说道:“喜欢吗?”   薛绍笑着点头。   “送给你?”   薛绍摇了摇头,“我喜欢看你戴着。”   玄云子笑了,“真好。”   “什么真好?”   玄云子说道:“你的性格当中,有这样一层。喜欢一样东西却不一定非要得到他。你会让他保持他最美的样子。我说得对吗?”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点头,“对。”   “这样的人,一定经历过很多的伤痛和失去,甚至已经看穿了生死。”玄云子说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给我这样的感觉。现在,我仍是如此认为。”   薛绍笑了一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就对我说,我天生有道缘。现在我觉得,某天我或许真的会选择,与你合道双修。”   玄云子中是微笑,“如果说身经百战的你已然看穿了生死,这不难理解。但是十年前的你,又怎会那样呢?”   “或许我当时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呢?”薛绍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道。   玄云子却是很认真的回答了一句,“我会相信。”   薛绍便笑了,“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玄云子说道,“虽然你身陷红尘,在名利富贵与恩怨情仇当中百般纠缠,但你的很多决定和想法都是出人意表,我总感觉你超然于物外。我认为,除非是亲身经历过一场生死的轮回,才有可能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拥有你那样的心境。因为只有堪破了生死,才能堪破世间的一切。”   薛绍心中微微一凛,但只是笑,“你是说,我年纪轻轻就像一个八旬老翁那样,看破了红尘?”   “你要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玄云子说道,“你所表现出来的很多特质,都是超越你的年龄,甚至是超越这个时代的。”   “……”薛绍微微苦笑有点无语以对的感觉,心中却有了一个无厘头的想法:难道玄云子会读心术?她就不怕我灭口吗?   “只是说笑而已了。”玄云子将四枚法简摆到了木几上,“我们还是讲故事吧?”   “好。”   “你只能把它当故事来听,因为它实在太过离奇,连我都不大相信。”玄云子说了一句开场白然后自嘲的笑了一笑,继续说道:“故事开始于我出生的那一天,我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死。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我是个噬母而生的不祥之人,只能送入空门寄养了断尘缘,才不会继续害了家人。”   “你刚一出生就出家为道了?”薛绍问道。   “没有。”玄云子说道,“当今女皇那时还是天后,她听说了我的事情就将我接到了宫里。原因是,我的出生之日和安定思公主的夭折之日,是同一天。只不过相隔了十年。”   薛绍微微一惊,“这么巧?”   “对,就是这么巧。”玄云子说道,“天后请来当时天下最闻名的相师,给我相面。那个人的姓名,你一定听说过。”   薛绍心中一凛,“袁天罡?”   “对,就是他。”玄云子说道,“袁天罡说我命里煞气很重,会克一切与我相亲之人,包括我的父母兄弟和我将来的丈夫儿女。唯一解救的办法,就是让我寄养空门了却一切尘缘。”   薛绍皱了皱眉,“女皇照做了吗?”   “她做了。但也不是完全照做。”玄云子说道,“要说女皇对我这个远房的侄女有多深的感情,我是不信的。但我认为她是一个极度敢于与命运抗争的人,她不信命,她只信她自己。她想要通过改变我的命运,来证明她自己拥有逆天改命的大能!”   薛绍点头,“这是她的性格!”   “她暗中找来了当时三位最著名的道家方士,想要改变我的命运。”玄云子说道,“那三个人就是,太史令李淳风,太白医仙孙思邈,还有嵩山天师潘师正。”   薛绍不由得微微一惊,好大的排场!   “最终的办法是李淳风出的,但他局限于朝官的身份不能亲自执行。”玄云子说道,“于是我先做了太白医仙孙思邈的入门弟子,后来又转到了嵩山潘天师的门下。我的两位师父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完成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惊人玄局。”   “什么样的局?”   “万丈红尘一线牵。”玄云子说道,“这个玄局没有名字,这是我起的。所以你也不必深究。”   薛绍兴趣大起,“何不详细说明?”   玄云子拿起了那枚朱雀法简,说道:“太白医仙曾经云游天下,足迹遍布九州。在西域他欠下了你的老师裴公的恩情,于是就把这枚法简送给了裴公当作一件信物。但他没有告诉裴公,关于局的事情。”   “这个我知道。”薛绍道,“后来先师病重,我凭此信物前去寻找太白医仙求助。”   玄云子再拿起了青龙法简,“在八百里云梦泽,太白医仙乘船将此物投入湖中。”   薛绍愕然,“那它又是怎么回到太白医仙手中的?”   “听我说完。”玄云子说道,“在河北,太白医仙将白虎法简从一座大山的悬崖上扔下,落进了一片丛林之中。在蜀地,他则是将玄武法简扔到了一条湍急的山涧之中。”   薛绍越听越迷茫,“我记得,你送给我的就是这枚玄武法简?”   “是的,没错。”玄云子说道,“李淳风设下的局,就是这四枚散落在九州各地的镇煞宝器。如果有一天,这四枚法简能够通过一个不知情的人全部汇集到一起,那么就是我改变命运的机会到了。那个人,就是与我万丈红尘一红牵的有缘人。同时,他也是我的天劫!”   “怎么又会是天劫?”薛绍更加惊奇。   “我与他有缘,但会在相识七年的时候有阴阳两隔的大风险。我们两个当中,可能会有一个死去。”玄云子说道,“你不难听出来,那个人就是你。”   “但我没死。”薛绍皱眉。   “是的,我也没死。所以一切都被改变了!”玄云子说道,“我们相识的第七年,差一点就做成了夫妻,这是我们的缘。那一年你也的确差一点死去,因为你这个执掌兵权的李家外戚,成为了女皇登基路上的一个大障碍。当时女皇暗令太平公主改嫁,你还记得吗?”   “是,我记得。”薛绍的心猛的跳了起来:真有这么邪门的事情?……按照历史的发展,我的确会在和太平公主的成亲的第七年冤死狱中。   “但是我给太平公主出了个主意,让你再娶一个武家的女儿,完成与武家的联姻。”玄云子凝视着薛绍,“然后女皇,选择了我。”   “但我记得,你也曾经拼命抗拒那门婚事?”薛绍说道。   “因为我不想害死你。”玄云子说道,“如果和你这个有缘人变成了亲人,死的一定会是你!……是药三分毒,何况是逆天改命?李淳风的局,也自有它的毒辣之处。”   “难怪你当时那么彷徨,那么折磨。”薛绍说道,“你既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又怕害死我。”   “是的……”玄云子说道,“还有一层原因,女皇是知道这个局的。所以有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迎仙台上,要我选择嫁给你,或者从台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薛绍皱了皱眉,武则天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要杀我,这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几年前我第二次发动洛水大演武的时候,当时我差点和她彻底撕破脸的兵戎相见了……   “我当然没有跳,否则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话。”玄云子淡然一笑,说道,“因为我不想认输,我想拼一把,拼我们能羸。当然,这个‘我们’是指我和你。”   “是的,我们都没有死。我们熬过了那一劫。”薛绍微笑道。   “后来你率领两百骑出走河陇,决定从此脱离女皇掌控的时候,大概就是你彻底改变命运的时候。”玄云子说道,“还记得那天在金谷园绿姝楼吗,我陪你喝了一夜的酒。我说,无论接下来你要做什么,我把酒奉陪!”   “记得……”薛绍轻笑了一声,心说我当时好像还哭了,于是道:“往事不堪回首。”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才发现,我是真的爱上了你。”玄云子突然说道。   薛绍微微愕然的看着玄云子,她毫不回避薛绍的眼神,既无羞怯也无心虚,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坦荡和直白。   “我发誓要狠狠的陪你疯一场,无论疯成怎样,最坏的结局也不外乎我们都将死去。就算真是那样,至少我们也拼命的抗争过了。死得精彩,死而无撼。”玄云子说道,“后来我去了漠北找艾颜,想把她们母子带回来给你,了却你的心病。当时,我几次差点死去。那时我离你很远,却发觉我是越来越了解你。既然连生死都能堪破,还有什么是看不懂的呢?”   “看懂之后,你就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失去了信心吗?”薛绍问道。   “恰好相反。能把知己做到我们这样的程度,又何必再拘泥于一个成亲的俗礼之中呢?”玄云子微然一笑,“万丈红尘一线牵,我们的心和命运都永远的联在了一起。这比成亲之后的盐米油盐相看两生厌,又美妙了何止百倍呢?”   “这一点,我深表赞同。”薛绍笑了一笑,“你说的这个故事的确很离奇,很吸引人。但眼下我最好奇的是,除了先师裴公的那一块朱雀法简,其余三块究竟是怎么陆续回归的?”   “既然是故事,就该有它的神秘玄妙之处。”玄云子笑道,“我只能给你三个提示:八百里云梦泽,曾是妖儿的故乡;张窈窕原籍蜀地,其父曾是蜀地的一名官员;北方扔下法简的那座山叫做天台山,十年后我的师兄司马承祯号称天台白云子。这其中很多的细节连我都不大清楚,你就充分发挥一下你的想像吧!” 第1028章 红颜知己   天居然亮了。   薛绍这才意识到自己从进房起居然一直坐着没再动过,直到玄云子讲完了法简的故事,他才感觉到一阵腿麻。   于是他起了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轮红日正在升起,终南山上的云雾折射出万道金光。飘渺云海之中有如神佛正在降世,奇幻万千神秘莫测,美不胜收。   看到这样的壮丽景象,薛绍感觉整个人的心胸都顿时敞开了不少。   “你困吗?”玄云子在他身后问道。   “不。”薛绍实话实说,眼下自己感觉不到丝毫熬夜的疲劳,反而精神十足神采奕奕。   “我去取来一些早点,然后我们继续谈?”玄云子问道。   薛绍抬手指向那一片云蒸霞蔚,“去那里!”   “好。”   薛绍先行一步到了昨日坐过的怪石处,放眼看去,一片云霞翻滚仿佛真是到了仙界。那一轮红日干净无比的浮在云海之上,万千的鸟儿往来飞翔啁啾不停。   再优美的画笔也描绘不出眼前之景的瑰丽,再华丽的词藻也无法形象这一轮日出的神伟。   “啊!——”   薛绍提足中气仰天长啸,惊起一片飞鸟。   然后,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和轻松。仿佛这些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一扫而空了。   “触景生情吗?”玄云子在他身后说道。   薛绍转过身来,见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对她笑道:“有一个词刚好用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爽得不要不要的。”   玄云子婉尔失笑,坐下来将早点取出放在小木几上,小米粥,白面馒头,酱菜,就这简单的三样。   “粗茶淡饭,但愿你能吃得惯。”玄云子给他盛了一碗粥,摆到面前。   “你太谦虚了。这白面馒头京城一般的人家可都轻易吃不上。”薛绍笑道,“道观的伙食倒是不错。”   “若是喜欢,你随时都可以来。”玄云子宛如平常的闲聊那样,说道,“道观虽然不富,但几个白面馒头还是供得起。”   薛绍拿起一个馒头来啃,又喝下了一口粥,笑道:“我这人单纯,很容易当真的。以后,我一定会时常前来蹭吃蹭喝。”   “可以。”玄云子微笑道,“有大名鼎鼎的薛公时常造访,我这小小的道观必能名声远扬。就算你一餐能吃下一车的馒头,比起善男信女供奉的香油钱,那也只是九牛一毛了。”   “呦,挺能算计嘛!”薛绍笑道,“你若经商,也必是一把好手。”   “比起虞红叶来,定是差远了。”玄云子微笑道,“你打算何时跟她成亲呢?”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说道:“还不清楚。但是,应该快了。”   “上官婉儿呢?”   “也快了……”   “这是好事。”玄云子微笑的点头,“她们都是万中无一的好女子,除了宜适其家,还能给你提供许多的助力。”   “要不……谈点别的?”薛绍想岔开话题。   “不,就谈这个。谈你的女人。”玄云子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艾颜在你心目当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薛绍略微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馒头和稀饭,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不太清楚。”   “也就是说,你并不十分了解她?”   “是的。”薛绍点了点头,“我和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相处,彼此之间也没有太多深厚的感情。甚至现在,她的模样我都快要记不清了。”   “但是那一个承诺,你不应该忘记。”玄云子说道。   “对,我一直都记得。”薛绍说道,“几年前,朔州长城外的伽风古道口,我曾答应过她,有朝一日要将她们母子都接到中原来。”   玄云子面带微笑的看着薛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艾颜是个不错的女子,她给我的触动很大。我的许多观念,都因她而改变。”   “哪些观念?”薛绍问道。   玄云子仿佛是沉思了片刻,说道:“最重要的一个,我不再执着于我们的婚约,也不再奢望你能够真正的爱上我。是艾颜让我这个修道之人真正明白了,何谓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   薛绍双眉微皱,陷入了沉默。   “艾颜一直都记着你的承诺,一直都在等。但是她的等待并非是望眼欲穿的守望和刻骨铭心的期盼,她其实看得很淡,一切顺其自然。”玄云子说道,“当我问她,如果有一天薛绍来草原接你,你会不会答应她回去。”   薛绍问道:“她如何回答?”   “她说,看情况吧,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好呢?”玄云子说道,“当时她的口气很轻松很随意,一点苦大仇深之感都没有。”   “也就是说,我的承诺对她来说,其实是可有可无?”薛绍问道。   “或许吧……”玄云子说道,“但是人活着,总归要有点念想。她带着你们的儿子在雪山上孤独的生活了那么多年,能够支撑她一路走过来的,无非就是这么一点念想。”   薛绍再次皱眉,“我听楚玉说起过一些,克拉库斯的事情。”   “他聪明,孝顺,坚强,勇敢。”玄云子的脸上泛现出温暖的微笑,“他长得和你很像。”   薛绍陷入了沉默。   “但是,他属于草原。”玄云子说道,“就算他是你的亲生儿子,这一事实也无法再被改变了。”   “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虽然我给了克拉库斯以生命,但是他的人生却与我没有半点的关系。他属于他的母亲,属于大草原。虽然我很想将这个孩子带到中原来亲自抚养,而且以我现在的能量,或许是能办到。但我觉得那对他而言,未必就真的是好事。所以我暂时决定,就让他陪伴他的母亲一起生活在草原。今后的事情,一切顺其自然。哪怕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我个父亲存在,我也不强求。只要他们母子,能够真正过得好。”   “这就像你喜欢那个花环,我送给你你却不肯要,一样的道理。你热爱一样事物却不会强行去占有他,只希望它能保持原本那一副完美的样子。”玄云子说道,“一般人都不会有你这样的心境和胸怀。就算有,也难以真的做到。”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深莫测。”薛绍笑了一笑,“我只是一个俗人,既没有堪破生死也没有看破红尘。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会懂得,怎样才是真正的珍惜。有些人是不能错过和辜负的,比如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陈仙儿、琳琅、月奴和虞红叶,我会在我有生之年尽量的去对她们好,照顾她们。还有一些人我已经错过已经辜负了,只要他们能够从此过得好,我又何必回头再去强求呢?薛某人不是无所不能世人拜求的神明,他们的人生自有主张,不是非我莫属。”   玄云子听完后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那我呢?我很想知道,在你心中究竟是如何看待于我的?”   薛绍笑了一笑眨了眨眼睛,“真的要说吗?”   “要。”   “曾经,你让我很有压力。”薛绍道,“让我一见到你,就想逃。”   “这我知道。”玄云子说道,“那一段时间,大概就是我生命当中最灰暗的时光。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这世上最令人厌恶的女人。”   “不是厌恶。我从来就没有厌恶过你。”薛绍说道,“恰好相反,正因为你在心目当中有着比较重要的地位,所以我才一下接受不了你会干涉到我的婚姻当中来。试想,如果你只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当时那一桩婚姻对我来说,只是家中添上一双筷子而已。那样的话,我们肯定早就成为夫妻了。”   “因为在乎,才会有压力?”   “对。”薛绍说道,“我一直都觉得你很神秘,这样的神秘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还有你的美丽和你的智慧,都让我感觉你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但是我对你,并没有太多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占有欲和征服欲。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薛绍不缺女人。但是像你这样的红颜知己,却真的只有一位。所以我贪心的希望,你能一辈子在我身边,做我的红颜知己。用你的话说,我不希望我们两人变成一对在柴米油盐当中,相看两生厌的老夫老妻。”   听完这些,玄云子由衷的笑了,“薛绍,谢谢你。”   “谢我什么?”   玄云子微笑道:“原本我以为,这世上永远都不会有一个人,会真正的理解玄云子复杂而离奇的内心世界。有时连我自己,都弄不懂我在想些什么。对于我们的婚姻,我一度十分的彷徨十分的痛苦,找不到任何解脱的出路。后来从突厥草原归来时,我的想法就是一切听天由命。如果女皇和你仍旧坚持这桩婚姻,我就顺意而为。那时我已经彻底的妥协了,也彻底的放弃了让你真正爱上我的这个幻想,甘于沦为一枚政治婚姻当中的棋子。但是现在你却给了我惊喜,原来玄云子并不孤独,因为有薛绍懂她;原来玄云子在薛绍的心中,也是有着独特地位的。”   “你才知道吗?”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对我来说,一直很独特,一直很重要。”   “听到这些话从你的口中说出来,我就更加认定的一件事情。”玄云子说道。   “什么事?”   玄云子轻轻扬了一下拂尘,面带微笑地说道:“爱情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夫妻名份也不过是一座爱情的墓志铭。所以我决定,做你一世的红颜知己。就像这终南山上的云雾和遥遥万里之外的太阳一样,他们从未真正在一起,但亘古以来就一直不离不弃。”   “日出时,晨曦万丈。”   “日落时,晚霞似锦。”   “只要你来,我就在这里。无论你是薛公、薛帅还是薛绍,我只是玄云子,你的红颜知己!” 第1029章 俗人   太阳渐渐升起,开始散发出强劲的热力。薛绍和玄云子只得再次转移阵地,重回了道观之中。   这时,薛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困倦。他准备骑马下山回长安。   “先睡一觉再走吧?”玄云子说道,“可别半路上打盹,摔下了马去。”   “不会的。”薛绍道,“行军打仗千里奔袭,几天几夜不睡觉都是常事。”   “不行。到了这里,就得听我的。”玄云子的声音很柔和,但态度很坚决,“别总是拿行军打仗当说辞。打一年仗要老去十岁,这莫非还能是好事?”   “难怪我感觉自己垂垂老矣。”薛绍笑道,“就怕你这女子道观,不方便。”   “有何不便?”玄云子说道,“玄云观从来不待男客,除了我师兄司马承祯偶尔会来讲经说道,你是唯一能够入观的男子。”   “正因如此,才会不方便嘛!”薛绍笑道。   玄云子抿了抿嘴微笑,又摇了摇头,“举世皆知,你我二人早有夫妻之名,那还能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偶尔前来小住两日,还能帮我挡去那些心怀不轨的狂凤乱蝶,省去我不少麻烦。眼下你这个大男人,还怕我吃了你吗?”   薛绍赧然失笑,“好吧,再给我找套换洗的衣物,我这一身汗酸味道,得要洗一洗再睡。”   “来吧!”   玄云子把薛绍带到了观主的住所,这是一处相对独立的三层小阁楼,一般的观中道姑都不会轻易接近。这里的三楼是书琴颂经阁,二楼是薛绍进过的玄云子的私人卧室,一楼便是浴室和膳食间了。   大热天的用凉水沐浴即可,薛绍自己动手在小楼边的井里打来几桶水倒进了大澡桶里,稍稍动几下就是一身大汗淋漓了。   这时玄云子带来两个道姑分别提来了一桶热水加进了大澡桶里,然后她们就掩上了门走了。   “天气太热,井水太凉,蒙了汗是要生病的。”玄云子一边说着,一边又叫人拿来厚厚的一叠纯白的衣服,说道:“这是新做的道袍,不分男女。按你的身架应该能够合身。”   “好,你放下吧!”薛绍呵呵直笑,有趣,还能有机会玩一下角色扮演!   “香皂。”玄云子放下衣物,又将一块红色的香皂放到了澡桶边的木架上,“是这么叫的么?”   “对。”薛绍笑道,“还真是挺香。”   “红叶商会出产的东西,都挺不错。”玄云子微笑的看着薛绍。   薛绍也看着她,你还不走?我就要脱光光洗澡了!   “等什么呢?”玄云子理所当然地说道,“泡进去吧!”   “这个……”薛绍咧着牙眼睛连眨连眨。   “那我先进去了。”玄云子将拂尘放下,转过身,就开始褪衣服。   薛绍连忙说道:“那你先洗吧!”   玄云子背对着薛绍,仿佛是在笑,“你害怕?”   “嗯。”薛绍苦笑,“我怕我会把持不住。”   “一切顺其自然,你又何必纠结?”玄云子身上宽松的道袍已然落到了地上,露出光洁如缎的后背和几条诱人的丝质文胸带子。   薛绍挠了挠头暗自苦笑,难道小日本的男女同浴,也是从大唐学去的吗?   就在薛绍胡思乱想的几念之间,玄云子已是脱到了一丝不挂。她盘在头顶的如云秀发也散落了下来,长长的铺散垂落而下快要到了膝盖,将她的整个后背遮去了大半。   但偏偏是这半遮半掩的光景,让薛绍忍不住心猿意马兽血沸腾起来。   “我还是回避吧!”薛绍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衣物,“我是个俗人,满肚子酒色财气风流快活。等我再修道几年清心寡欲了,方能与你共浴。”   “胆小鬼。”玄云子转过了身来,双手在耳边轻松自如的撩了一下发丝,让它们从身后遮到了身前,再秀了一次半遮半掩。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薛绍,“我很难看吗?”   薛绍眯了眯眼睛直勾勾的打量着眼前这一尊有如玉彻的完美胴体,很不争气的喉节一滑暗暗咽了一口唾沫,“就是因为太好看了……”   “我给过你机会了。”玄云子满怀挑衅意味的说了这一句,然后轻轻提起她修长的玉腿迈进了大澡桶里,人也慢慢的泡了进去,却将头发散落在桶沿边。   “既然你不珍惜这个机会,那么好吧……”玄云子停顿了一下,“现在,换作是你来给我洗头发,给我擦背。”   薛绍自嘲的一笑,既然你都不怕了,我这个老油条还能怕什么?   于是他赤溜溜的脱去了衣服,毫不客气的泡进了澡桶里。   澡桶很大,水温舒适。   两人的双臂都搭在桶沿上,头往后枕着微微仰起,双双看着对方。   玄云子的眼中一丝羞怯都没有,倒像是一个局外人那样,满怀调侃意味的看着薛绍。   薛绍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最初的那点尴尬过后,现在也是淡定无比的看着玄云子。   尽管他的下身,一点都不淡定。   “转过身来。”玄云子说道。   薛绍便转过了身。玄云子解开了他的头发,让它们泡在水里,开始轻轻的揉搓。   两人免不得有些肌肤相亲。玄云子一点回避之意都没有,很认真的给薛绍洗发。   薛绍的后背已经无可避免的多次触碰到她滑嫩的肌肤,和胸前的温柔饱满。   玄云子仍不回避,拿起香皂来给薛绍的后背涂抹。那一双手当真是灵活轻巧之极,薛绍感觉她会魔法,每次触碰都像是给自己体内注入了一丝真气,然后这些真气就化成了千万只虫蚁钻进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   奇酥奇痒,血气贲张。   “你这俗人,果真是半点都不老实。”玄云子轻笑一声,双臂挽住他的脖子将他往自己身前一拉。   玉腿分陈身体略微朝前一仰,玄云子的前胸紧紧贴住了薛绍的后背。   “这样的光景我如果还能老实得起来,那除非是我废了。”薛绍把头稍稍往后一仰,侧眼瞧着她,“玄云子,你可别太欺负人了。”   “我告诉过你的,我比你还要贪心。”玄云子双手轻盈的抚摸着薛绍结实的胸膛,脸蛋儿就贴着薛绍的脸,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就不信,你从未想过要与我行欢?”   “我说过了我只是一介俗人,还是一个好色出了名的俗人。”薛绍笑道,“眼下,我的确是特别的想。”   “那你敢吗?”   玄云子的一手臂滑过薛绍的肩膀没入了水中,摸着薛绍的胸堂,小腹,往下滑。   薛绍泡在水里的身体轻微一震,“喂,你好像有些欺人太甚了!”   “原来是长成这样子的?”玄云子在薛绍耳边轻笑了一声,笑得俏皮又狐魅。   薛绍“咝”的一声,吸了一口凉气。   “转过来,站起身。”玄云子在他耳边吐着气,“让我仔细的,替你洗洗干净。”   “这可是你逼我的!”   薛绍很听话的转过了身来,但是很不听话的没有起身,用力将玄云子抱在怀里。   “那又能怎样?”玄云子那张完美脸庞近在咫尺,脸上睥笑容魅气森森。   薛绍嘴角上扬邪邪的一笑,“你会知道的。”   他吻了上去。   玄云子双臂缠住了薛绍的脖子,热切的回吻。   大澡桶里的水,激烈的荡漾开来。   夜半时分,清风习习。   玄云子赤着双足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如墨夜色和如钩玄月。   她一丝不挂,黑发如瀑遮去半个身子。   薛绍侧身躺着弯起胳膊起着脸,看着她。   “夜色真美。”玄云子轻声说道。   “你更美。”薛绍说道,“你让我完全无法抵抗。”   “顺其自然就好,强作抵抗有什么意义呢?”玄云子回过身朝薛绍走来,在她身边侧身躺下,那一对眸子仍是很干净的看着他,说道,“我也想,所以我就做了。我不想再有任何纠结,也不愿再压抑自己的灵魂或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尤其是当我面对你的时候。你能懂吗?”   “大概能懂。”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但我的境界还是远远不如你。”   “你是在担心与我行欢之后,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的做一对真正的知己?”玄云子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大概就是这样。”   “如果彼此不能足够的坦承,那所谓的知己也只是一场虚伪。”玄云子说道,“我爱着你,希望能够一直与你相伴并与你分享一切忧愁与快乐,这其中就包括男欢女爱。如今对我而言,与你行欢就像是与你共分一盏清茶那样的自然和简单。这并不值得小题大作,也并非意味着我会改变我的初衷。我仍旧坚持只做你的红颜知己,不希望与你变成一对夫妻。”   薛绍眨着眼睛琢磨了片刻,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我跟随嵩山潘天师修习儒道释三家学说。”玄云子说道,“佛说贪嗔痴是人间三毒,儒家和道家也崇尚清心寡欲。无论从哪家学说来看,玄云子都是一个离经叛背之人。但我却固执的认为,既然欲望是上苍赋予人们的一项本能,它就该被正视对待。如果连正视它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战胜呢?”   薛绍笑了,“这样的境界太高深,恕我一时难于理解。眼下我只知道,当我的欲望面对你的身体,将会毫无抵抗能力。”   玄云子抿嘴轻笑,像一条美女蛇那样慢慢的蠕动身体贴近了薛绍,然后懒懒的翻过身来,将自己的身体完全的压在了他的身上,连一丝皮肤都没有挨着地面。   然后,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我也是。” 第1030章 一味药引   次日傍晚,夕阳醉人时。   薛绍翻身骑上了马,回过身来看着玄云子。   玄云子仍像平常那样的恬静,就连眼神当中都没有一丝多余的杂质。就好像,这两天来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走了。”薛绍说道,“现在动身,还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走进长安。”   “山路崎岖,你要小心。”玄云子说道,“如果你有了去突厥的计划,记得告诉我。”   薛绍点了一下头,“好。”   虽然彼此说得随意,但薛绍心里清楚,玄云子是认真的。她对草原那边,有着比自己还要更多的牵挂。   玄云子扬了一下拂尘,薛绍转身策马而去。   玄云子目送薛绍走远,微然一笑,转身走向了云海之中。   这样的离别很奇特,既没有情丝难断的依依不舍,也没有你侬我侬的约定再会之日。   薛绍骑在马上,脑子里有点恍惚之感。   这两天的剧本,好像也有点乱。发生的那些事情,完全不在计划之中,甚至不在情理之中。   按照薛绍最初的预想,这回是上山来取消婚约的。最好的结果就是玄云子能够理解并同意,然后彼此二人还能相见且相识。   毕竟,“毁婚”对于任何女子来说,都会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何况玄云子这几年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   所以上山之时,薛绍的心里其实是有些犯虚,底气不足的。他甚至做好了被玄云子怒斥诅咒的准备,然后彼此变成熟悉的陌生人,甚至从此反目成仇。   薛绍万万没有想过,曾经性格复杂、心思纠结到了偏执的玄云子,会变得如此豁达随性。她已经完全看淡了婚姻,甚至看淡了爱情和俗世间的一切规则,然后随心随性,无为而无不为。   “她这算得道了吗?”薛绍暗自思忖,不觉有些婉尔好笑,“然后我们已经开始合道双修了?”   这样的事情,只能是想想就好。薛绍知道自己注定是要在这万丈红尘当中摸爬滚打一辈子,因为世间还有那么多自己放不下的人,和放不下的事。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像玄云子那样,万丈红尘一线牵,出世入世只在一念之间。   马匹走到了山下,薛绍驻马稍停,回望山峦。   山路迂回树木遮拦,站在这里根本看不到玄云观。但薛绍心里却有了一丝怪想:她没问我何时再来,大概就是她特别睿智的一种体现了。眼下我就很想回去再陪她两天,如果有空我也会很快再来。她若是问了,我反倒不会有这样的惦念。   在兵法言,这是欲擒故纵。用道家的话说,便是无为而无不为。   玄云子,就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马蹄疾扬,薛绍望长安而去。   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他抵达了青龙坊的薛家故居。   月奴破天荒的没有倚门而盼出来迎接,原因是她正在里面揍人,忙得很没空。   挨揍的是一个特别欠揍的家伙,他居然敢喝醉了酒跑到薛家故居来讨野火。他要借宿,还赖着不走赶都不赶不出去。   薛绍走进院子时,月奴正提着那家伙的一只脚往外拖,要将他扔出去。那家伙惨声大叫,“月奴姑娘你可不能这样啊,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还是薛公的朋友!”   “屁大点官,也敢跑到薛府来撒野?”月奴气冲斗牛,“没把你活活打死,已经是顾念了你和公子的交情!”   薛绍先是愕然,看清那人之后就大笑起来,“月奴,放下他!”   “咦,公子真的回来了?”月奴扔下了那个家伙,一脸愕然的迎上来。   “什么叫,真的回来了?”薛绍问道,“这还能有假?”   月奴一指地上那个家伙,“那神棍吹牛,说他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今晚必然归来。我见天黑了公子仍未归来,府中不便收留他过夜要撵他走,他就开始耍赖了!”   “如斯看来,他倒是没有吹牛。”薛绍走上前去,笑道,“你这神棍,挨了月奴一顿胖揍,倒是舒坦吗?”   “舒坦,舒坦。”李仙缘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呲牙咧嘴的苦笑道,“承蒙月奴姑娘亲自款待,哪能不舒坦呢?”   “嘴欠,小心我真的打残了你!”月奴竖眉怒喝。   李仙缘连忙躲到了薛绍的身后,“别别,小生多喝了几杯管不住嘴,月奴姑娘大人大量就别与我计较了嘛!”   “出来。”薛绍一把将他拎出来,问道,“你不在神都醉生梦死,跑到长安来作甚?”   “哎……”李仙缘一脸菜色的叹息,“上面有差谴,我哪能不从?”   薛绍眨了眨眼睛,对月奴道:“叫下人去准备热水衣物让他沐浴更衣,待他醒了酒,再带他到书房来与我说话。”   月奴应了一诺,上前推了李仙缘一把,“走!”   “你别,别这样!”李仙缘可怜兮兮的往前走,“我又不是犯人!”   薛绍呵呵的笑了几声,心想,武则天有大把的机会和我说事,怎会想到派一个不靠谱的半调子神棍,偷偷跑到长安来与我私议呢?   半个时辰之后,李仙缘来到了薛绍的书房。   薛绍正在掌灯读书,李仙缘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轻手轻脚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安安静静的坐在了一旁,自己也拿起了一本书读了起来。   薛绍瞟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读书。   过了一会儿,李仙缘就打呼噜了。   薛绍一脚就踢了过去,“吵死了!”   李仙缘连忙爬起来,嘿嘿的讪笑,“喝了酒,容易犯困。”   薛绍放下书本,“你来有什么事情?”   “我这种芝麻大点的人物,当然只能办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了。”李仙缘说道:“上面的人知道你是来长安与玄云子相会的,所以……想知道一下结果?”   薛绍眨了眨眼睛,“既然婚约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就不提也罢了。”   “噢……”李仙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还有呢?”   “没了!”薛绍一脸无辜表情的双手一摊,“我和玄云子已经达成了共识,都是如此认为。”   李仙缘一脸愕然的眨了眨眼睛,“耗了这么多年,说没就没了?”   “这话是你问的,还是上面的人问的?”薛绍板起了脸来。   李仙缘连忙赔笑,“这当然是小生自己问的了。小生,颇为惋惜啊!”   “我和她天生就是有缘无份,这有何惋惜?”薛绍又拿起了书本来,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族叔李淳风,没有对你说起过玄云子的事情吗?”   “呃!……”李仙缘的表情当场愣住了。   薛绍瞟了他一眼,看来这神棍多少知道一点关于“李淳风的局”的事情。但他一直箴口不言。   “来,给我算一卦。”薛绍仍是漫不经心的腔调,一边翻着书页一边说道,“就像十几年前在你家中的那样,我给你血引,你给我算卦。”   “不,不不!”李仙缘连忙大摇其手,“不算了不算了!”   “月奴!”   “算,算算算!我算还不行吗?!”   神棍那一套招摇撞骗的物件向来是随身带着的,没多时他就准备好了。就在薛绍准备用一把小匕首割破手指时,李仙缘苦笑不迭的阻止了他,说道:“不是我不肯,是真的没什么好算的了。”   眼下,薛绍是一半好玩一半好奇的心态,于是问他,“这怎么说?”   半调子神棍眨了眨眼睛,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可以说他故弄玄虚也可以说他假装正经,但眼下他的表情的确是罕有的严肃,他说道:“你的命格就是这样,拈花一笑风月无边,顿戟一怒伏尸百万。这都已经应验了。再往后你的命运……”   “怎样?”薛绍问道。   “你命在你,不在天。”李仙缘轻叹了一声,说道,“连玄云子那种犯了重煞的人,命运都能随你而改变,还有什么是你改变不了的呢?”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是说,我与玄云子的命运息息相关?”   “一直都是。”李仙缘说道,“你们的相遇、相识、相知,包括后来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原本,你们两个都该是命运极其悲惨之人,但是你们都生就了一样的性格,不信邪、信自己。当年玄云子跑到河陇去寻你的时候,曾经专程来找我问策。我劝她回去,劝她离你远一点。这样运气好,或许能保得住她的性命。但她不听,她非要陪着你一起逆天而行。小生当时就已料定,玄云子和你这样的人一旦事有所成,便能从此跳脱因果的枷锁,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一个王朝和一个时代的命数!”   薛绍眉头一拧,“她去突厥,是你怂恿的?”   “呃!……”李仙缘顿时露出一副满脸惶恐的懵逼表情。   “月奴!”   “是,是我怂恿的!”李仙缘苦笑不已,“小生见她意志无比坚定,一时颇为感动。便悄悄的给她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这其实也是为了补全了我族叔的那个局。那个局太凶险,就算它能成功的改变玄云子的命运,最后也难免要死人。恰好可能要死的那个人又是你,所以我就……”   “说下去!”薛绍沉声。   李仙缘无奈的点了点头,“她北上之行风险确实很大,但如果她能成功的改变草原的王朝格局和气运走向,就能反过来影响到中原的龙气。引外力而注入九州之局,这个局才能完美无缺,这样才不会死人。这就好比是,在一副良药当中加入了一味药引。它看似不微末不起眼,其实至关重要。”   薛绍拧眉看着李仙缘,“你这个坑爹的半调子神棍,万一玄云子因此而死,你打算如何向我交待?”   李仙缘小声的,怯怯的道:“就算出现了这最坏的结局……她死,也总好过你死啊!”   “你!……”薛绍一把揪住将他的衣襟,将他提得双腿离地。   李仙缘几乎吓傻了,两眼发直的喃喃念叨,“饶命啊,饶命啊,饶命啊……”   “求饶都求得这么猥琐!”薛绍一把将他扔到地上,真是快要气炸了肺也快要笑岔了气,“你当时,有没有对玄云子言明?”   “有。”李仙缘轻叹了一声,说道:“但她当时的态度之坚决和意志之强悍,和你两百骑离开洛阳时,当真没有两样。然后,她就去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这些,你都告诉了神皇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李仙缘非常认真的举起手来作发誓之状。   “我知道了。”薛绍轻叹了一声,“你回去之后向神皇回话,就说薛绍和玄云子,今生都不可能再做夫妻了!” 第1031章 老狐狸   次日,薛绍准备返回洛阳,临走前先去了一趟西市找虞红叶想约她一同前往。虞红叶说手头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抽不开身。待过得几日自己会去北市经营钱庄事务,少则逗留三月,到时多的是时间再与薛绍相会。   薛绍一听也行,到时再与虞红叶谈论婚嫁之事也不迟。这事太平公主比自己还要上心,等虞红叶回了洛阳就让太平公主去周旋张罗,左右都是得法。   用过一餐午饭后,薛绍就动身去往洛阳了。李仙缘一大清早就启程先走一步去向女皇交差了,于是薛绍刻意走得慢了一些,省得还赶在李仙缘前头到了神都。   一路上月奴却有些闷闷不乐,薛绍不问也知道,她是舍不得义父重回少林。薛绍心里却在盘算,我要不要让月奴和论弓仁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相认呢?   想想,这还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不相认吧,月奴在这世上几乎已经没有血亲,现在又走了义父,她怪可怜的。相认吧,势必又要引出上一辈的恩怨来,那种种纠葛更是伤人。   冷不丁的,薛绍的脑子里迸出一句话来:无为而无不为,一切顺其自然。   这办法倒是挺适合。   薛绍不禁暗笑起来,我受玄云子的影响还真是挺大。   掐着日子走到了洛阳,太平公主都等急了,薛绍刚下马就被她拽上直奔赵国公府——现在的上官府。   “为何如此着急?”薛绍问她。   太平公主说道:“虽说只是上官婉儿母女搬家移居,但朝廷上下对这件事情都颇为关注。你难道忘了她们母女的身份有多特殊?”   “我知道,龙朔宰相上官仪的后代嘛!”薛绍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关键是,上官仪是栽在我母亲手上的,现在我母亲非但在位,还更进一步做了皇帝!”太平公主说道,“这在文武百官看来,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往小了说,这是我母亲大人大量终于宽恕了上官家族,还了上官婉儿母女的自由。往大了说……这可是你和上官婉儿对抗皇权的一场胜利啊!”   薛绍眨了眨眼睛,“看来是有人要小题大作,离间我与女皇的关系?”   “谁叫你树大招风呢?”太平公主说道,“现在洛阳的街头巷尾已经有了不少流言,说你自恃功高尾大不掉,竟敢公开纳娶女皇的宿敌之女、大唐的先帝嫔妃,这不仅是对女皇权威的直接挑衅,也是对大唐先帝的蔑视与亵渎。”   薛绍沉默了片刻,呵呵一笑,“听这腔调满副小人嘴脸,倒是像极了武承嗣等人的手法。他都已经被罢相削权了,还不死心?”   “只要你活着,武承嗣就没可能入主东宫,甚至在朝堂之上都难有立锥之地。他怎么可能就此认输?”太平公主说道,“我母亲已经下旨征调狄仁杰回朝,将很有可能任命他为秋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让他成为主管司法的宰相。传言李昭德也即将升任内史令(中书令)。再加上文昌右相岑长倩与新上任的纳言娄师德,这四大宰相足以主宰政事堂。还有凤阁侍郎姚元崇离拜相入阁仅有一步之遥,新任御史中丞魏元忠也风头正劲极受我母亲的推崇和重用。你难道没发现他们六个全部都是李唐的旧臣,是拥李派的代表人物?其中除了李昭德与你关系较浅,其余五位都与你渊源极深并且得到了你的强有力支持?”   薛绍沉思了片刻,心说没错,如果不是我的暗中保护岑长倩早被武承嗣整死了,娄师德能够回朝为官本来就是我举荐的,与我征伐吐蕃立下大功更是直接导致了他升任纳言。狄仁杰就更不用说了,从我第一次讨伐白铁余开始他就与我有过合作,后来我两次征战河陇他更是立下大功,他能担任灵州大都督更是我的直接手笔。回朝之后我又多方面的给狄仁杰说好话,到现在他终于得以征召回朝拜相入阁。   姚元崇和魏元忠,虽然他们暂时还没能入阁拜相,但也的确官居要职手握重权,对朝局有着很强的影响力。假以时日,也不难成就大器。   至于军队里就更不用说了,但凡有点份量的将军都和薛绍脱不了干系。   细下一想,薛绍还真是觉得这一批“拥李派”大臣,的确是或明或暗的都围绕在自己的周围。只要自己一天还活着,武承嗣就一天都动不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反倒还被挤出了政治中枢不得参政。   “看来武承嗣是要狗急跳墙了。”薛绍说道,“他是想拿我与上官婉儿的婚事大作文章,想利用女皇来除掉我?”   “是的。”太平公主说道,“他这次学乖了,不再直接向我娘进献谗言,而是利用朝野民间的舆论来挑拨你和我娘的关系。这手笔,倒是有点像十多年前的张窈窕事件。”   “难怪你这么紧张。”薛绍淡淡一笑,说道,“那你现在急忙忙的拖着我去赵国公府,所为何事?”   “我娘正准备给你进官太尉,赶在这风头上,怎么都不是好事。”太平公主说道,“我们得把工人和仆役都给撤回来,这个家暂时不能搬了。你去府里照应,我去找上官婉儿私下说明情由。她通情达理,会明白的。”   薛绍沉吟了片刻,“不行。照搬。”   太平公主的眉头皱了起来,“薛郎,你不妨三思。你此次西征凯旋,立下的功劳实在太大,跟着你一起立功的人都能入阁拜相。我娘几乎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赏你,赐下一个上官婉儿都只是掩耳盗铃之举。现在武承嗣都已经无力与你抗衡,你剩下的唯一对手……便是我娘了!”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薛绍说道,“如果因为一点恶意散播的舆论,我就撕毁承诺改行易节,岂不更应了我心中有鬼?——这个家我搬定了,上官婉儿我也娶定了。不管是哪只跳梁小丑敢于跳出来滋事,我当场弄死他!”   太平公主愕然,“你敢对武承嗣下手?”   “打狗欺主,我是不会贸然对他下手的。”薛绍淡然道,“但我可以,先让他变成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太平公主拧着眉,无语。   “武承嗣不过是一颗人人恶之、得而诛之的毒瘤,早晚要完蛋。我在,军在,国在。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本质区别。”薛绍拍拍太平公主的手,安慰她,“如果连这么一点舆论阴谋都顶不住,我还有什么资格统领万军,撑起一个庞大又强盛的中原帝国?”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薛郎,你和以前不同了。”   “哪里不同?”   太平公主说道:“十年来,你处处小心如履薄冰。现在,你大气磅礴敢做敢当。”   薛绍笑道:“我没变。只是处境变了。”   “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着手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了?”太平公主问道。   “何事?”   “立储。”太平公主说道,“你我的血统天生就注定了,我们不可能置身事外。我娘登基已有几年,一直没有明立太子。现在突厥大定、西域安宁就连吐蕃都已不能为害。外患既除,内忧就显得特别突出了。现在满朝文武每天必议之事,就是陛下应当立定太子正储东宫,以定国人之心。我娘因此面临了很大压力,不得不慎重考虑立储之事了。这时候,如果我们夫妻二人出面添上一把火,或许大事就此宁定了呢?”   “千万不要出头,更不要明确表态。”薛绍说道,“一般的大臣都可以去找女皇说项,对立储之事发表自己的意见。唯独我们夫妻二人不能。正是如你所言,你我二人的血统本就证明了我们的立场。如今朝堂之上拥李派的大臣力量本就不小,几大宰相都与我关系密切,我本身又执掌兵权。如果我们再出面表态或是极力怂恿,那就不是进言或是劝谏,而是逼宫了。”   “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太平公主问道。   “对。”薛绍说道,“只要我们活着,本身就是一面拥李的大旗和一支复唐的主干力量。其他的动作,都是画蛇添足。”   “好,听你的。”太平公主说道,“以后就算有人主动找我问起,哪怕是我娘亲自来问,我都只这样说——神皇立谁我们就拥护谁。再要细问,我什么都不说。”   薛绍呵呵直笑,“可以。”   太平公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难怪你回朝之后大小政务一概不理,朝中风云漠然视之。却只顾四处游玩、专司拈花惹草——你这只风骚的老狐狸!”   薛绍一怔,“我很老吗?”   “裴公在世之日,他是老狐狸你是小狐狸。”太平公主笑道,“现在裴公已然作古多年,小狐狸长大了自然就会变成老狐狸。至于风骚,那就不用我解释了吧?”   “都叫你多读书了。”薛绍直撇嘴,“风骚者,国风、离骚也!”   “呸!”太平公主很不屑的啐了一口,“用在你身上,那就是风流无度、骚劲十足!” 第1032章 皇太女   薛绍进了赵国公府巡视,门匾已换挂着彩绸,揭开便是“上官府”。   其实上官婉儿和她母亲郑夫人的意思都是,还是沿用以前的赵国公府牌匾或是换成“薛府”,但薛绍说了这是专门赠送给了郑夫人的,那它就该是“上官府”。   府里的女婢和佣人,都是太平公主亲自挑选来的,其中还有八名习武的“班剑”可用来看家护院。府中各处地方进行了小幅的修整,仅有主宅的几个房间改动较大。原先薛绍的卧室改成了上官婉儿的卧室,男性化的装饰风格全都换成了上官婉儿喜爱的婉约模样。变化最大的就是书房,它和隔间的墙被打通了变成了一个挺大的藏书阁,里面正在陆续的加入许多的藏书,其中不乏罕见珍贵的孤本。   上官婉儿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和藏书。她还有用香料来薰书的习惯,这样薰过的书不仅芳香宜人还能防蛀防潮,非常利于保存。   薛绍记得“前世”时曾经读到过一则轶闻,说历史上的上官婉儿收藏的藏书,在历经数百年到了宋朝依旧芳香如故完好无损,成为了价值连城的稀世珍本。   现在薛绍已经委托了很多人,开始四处收买书籍用来填充上官婉儿的藏书阁。现在的书全凭手抄,产量不大普及不广。眼前这满室的藏书尤其还有很多珍本和孤本,算起来可不比满室的金银珠宝便宜多少。   上官婉儿也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小爱好了,薛绍怎能不满足她呢?   至于钱嘛,至从虞红叶回京之后薛绍还真就不缺了。虽然他偶尔也会有一点吃软饭的羞耻感,但吃着吃着也就吃顺了嘴,还不停的用这样的歪理学说来消灭自己的羞耻感——我不败家,怎能证明我的老婆一个比一个的会挣钱呢?   在府中巡视了一阵后,薛绍大致满意。后天郑夫人就要正式搬家了,薛绍催促匠人加快工程进度,然后就和太平公主一同去了郑夫人的住处拜望。   上官婉儿正在宫中应职,只有郑夫人一人在家。   郑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平民妇道人家,她出身大族又嫁入宦门并在宫中浮沉多年,是有见识也有觉悟的人。她建议薛绍说,搬家之前你和婉儿最好是一同进宫,隆重拜谢神皇圣恩,并请神皇赐下一位媒人。   薛绍一听有道理,眼下不是谣言四起吗?搬家之前入宫谢恩并请神皇正式下旨赐婚赐媒,这样或许能够起到粉碎谣言、以不变应万变的作用。   于是薛绍答应了下来,并与郑夫人约定,明日辰时就来接上官婉儿一同进宫面圣。   稍后夫妻俩回到家里,却看到这样的一幕——   薛麟玉死死抱着吴铭的大腿号淘大哭,陈仙儿、月奴、琳琅和他的文课老师们全都在旁边,但谁都劝不开。   太平公主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薛绍却是心里清楚,吴铭在家里一直教习薛麟玉的武功已有多年,彼此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很浓厚的师徒之谊。现在吴铭已经准备离开薛家重回少林了,薛麟玉当然不舍。   吴铭一直都很喜欢小孩子,大概是因为他自己的儿子早年就惨死在了吐蕃人的手上。所以薛麟玉从出生起就一直得到吴铭的深切关爱,要说“视同己出”也不为过。   看到儿子痛哭,太平公主心里可不好受,她连忙走过去要劝。   薛绍却一手将她拦住,大步走上了前。   陈仙儿一见薛绍走来当下惊讶,连忙弯下身来对薛麟玉说了一声,“你爹来了!”   薛麟玉顿时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马上松开了吴铭从地上一爬而起,手忙脚乱的擦鼻涕抹泪然后站得标标直直,对薛绍弯腰拱手作揖,“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薛绍走过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薛麟玉眼睛都不敢乱挪一下,规规矩矩的站着。   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心说世子深知他的父亲最讨厌男人哭鼻子,看来他还是很有怕主。   “吴大师和你弟弟定国去往少林是为修行,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号什么号?”薛绍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但很有威严。   “是,孩儿知错了……”薛麟玉连忙认错。   太平公主在旁边捏了一把冷汗,就怕薛绍动手抽打儿子。   “回去先把你那张大花脸洗洗干净,然后将《论语·学而》篇抄写一百遍。挑其中写得最好的一篇装裱起来送给吴大师,作为留念之礼。”薛绍说道,“大男人重情重义不是坏事,但不要徒流于表面。你若当真珍惜吴大师,以后就好好的练武,并用你这一身武功干点正事,别一味沉迷于走马射箭打猎玩乐。”   “孩儿遵命……”   “去吧!”   太平公主连忙要上前,薛绍将她拦住,“你别动!”   于是薛麟玉的文课老师将他带了下去。   太平公主苦笑,小声道:“你为何拦住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准备要找人替他抄写《论语·学而》篇了吗?你这做娘的就叫告诉他作弊,也不学好!”薛绍冷冷道,“倘若宠溺太过,小心慈母败儿!”   “我哪有……”太平公主被当着很多人的面这样训斥感觉挺没有面子,小声道,“你少说两句。”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我这些年来我时常离家远征在外,没有太多时间管教儿子,倒也不能全怪你。以后我离家的日子少了,这小子我得好好的管一管。十来岁的孩子最是叛逆,可不能学坏了。”   太平公主连忙将薛绍拉到了一旁,小声道:“管教归管教,但有一件事情你千万别忽略了。”   “何事?”   太平公主说道:“麟玉渐渐长大,也开始交朋处友了。我发现他和皇嗣的长子李成器特别的投缘,有事没事他就叫我带他进宫,去找皇孙在一起切磋音律和绘画。麟玉原本对这些不是太感兴趣,现在受了成器的影响,他也开始认真学习了。”   “皇孙”是李成器现在的封号,与他父亲“皇嗣”的身份保持一致。   薛绍哪里不知道太平公主的言外之意,虽说国家大事不能全由私人交情来决定,但私人交情也能转化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太平公主是在提醒薛绍,不妨在选择“拥立储君”的时候,能够替儿子的将来多作考虑。   寻思了片刻,薛绍问道:“麟玉和皇嗣的第三子李隆基的关系,如何?”   “李隆基?”太平公主愣了一愣,说道,“我娘下令,已经将他这个庶出的皇子,过继给我已故的长兄、孝敬皇帝李弘为嗣。他并不打眼,你怎会突然问起呢?”   “随口一问。”薛绍淡然道,“麟玉年纪也不小了,有些行为要对他进行规劝和约束。现在正是立储之争的白热化时期,让他暂时不要再与李成器过多接触。免得让外人误以为,我们在放出什么特殊讯号。”   “有道理。我会约束他的。”太平公主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小声道,“但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更希望谁能正得储位?”   薛绍沉吟了片刻,“当然是,容易相处一点的。”   太平公主明白了,薛绍是指皇嗣李旦。   皇嗣李旦性情恬淡,为人沉稳,他身边的妃子也都一直表现得中规中矩没有越轨之人。反观被贬的庐陵王李显,他本身就是个缺乏才能没有修养的大草包,否则当年也不会轻易被武则天和裴炎拉下马来。再者他有一个特别让人不省心的妻子韦氏,她不仅和薛绍有过矛盾,还尤其让太平公主深为厌恶。   两相对比,李旦确实是最为合理的人选。   但是太平公主很快就提出了疑问,“但我娘未必这么想。在朝的拥李派大臣大多愿意拥护皇嗣,如果皇嗣果真因此入主东宫,那他的力量将会变得十分强大,从而威胁到我娘的位置。再者,长幼有序也是立储的重要原则,难保不会有人借机推举庐陵王,从而奢求拥立奇功。”   “没错。”薛绍说道,“现在朝中大臣分别以皇嗣与武承嗣为旗帜,化为两大阵营。他们争得越起劲,这两位入主东宫的可能性就将越小。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你娘只需召回庐陵王这一支奇兵,两路人马都要算盘落空,女皇的位置将会更加的稳如泰山。”   太平公主思索了片刻,说道:“如此看来,庐陵王的异军突起几乎已是必然。怕只怕,因为那些旧怨再加上庐陵王夫妇的个性,到时会比较难于相处。”   “不打紧。”薛绍说道,“当太子未必是一件好事,尤其是面对你娘这样的女皇。就算庐陵王能够回归并且入主东宫,他所面临的也将是前所未有的重压,时时朝不保夕。只要你娘一天还在,他就一天翻不起什么大浪。在此期间我们要做的,就是跟定女皇脚步疏远太子李显,并且暗中亲近和保护皇嗣李旦。余下之事,相机而行。”   太平公主暗暗心惊,“难道你从现在就开始打算,在我娘殡天之后行废立之举?”   “你的担忧,为时过早。”薛绍说道,“只要你娘一天还是大周的女皇,那我们夫妻二人就只会效忠皇帝一人,不可能做到两头讨好。至于以后将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真到了你娘龙驭殡天的时候,无论是谁想要继承那张龙椅,还真得问一问我薛某人,答不答应!”   太平公主满脸愕然的眨巴着眼睛,好似有话说,却又不敢说。   “你在想什么?”薛绍问道。   “我在想啊……我就随口一说,你千万不要当真!”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道,“既然我娘都能当皇帝,那我能不能当……皇太女呢?” 第1033章 我说了算   皇太女?   薛绍既不发怒也不发笑,只是侧目看着太平公主上下打量,一言不发。   太平公主被他看得浑身不舒坦,也自知有些荒堂,忙道:“我就随口一说嘛……”   薛绍心想,难怪她最近上蹿下跳的对任何与政治沾边的事情,都表现得特别积极。原来是心里动了歪念头。如今不把她们这点邪念掐死在萌芽状态,将来后患无穷!   “来我书房!”   太平公主看着丈夫拧身而去的背影,不由得暗暗心头一紧:又去书房,他不会又大发雷霆吧?……那地方,简直就像是刑房!   没办法,太平公主还是去了。   薛绍这次没有居高临下的端坐在大太师椅上,而是和太平公主面对面的坐在榻上,神情也较为轻松,只道:“既然你随口一说了,我也就随口问你几个问题。行吗?”   “可以。”太平公主点点头,心里却在暗暗发紧:为何他越是轻描淡写,我越是感觉有些紧张呢?   “我先问你。”薛绍道,“一旦你成为了皇太女,你的两个哥哥将要置于何地?”   太平公主一愣,思索了片刻,不敢回答。   薛绍就笑了,“才一个问题你把你问住了?”   “封亲王,善待之。”太平公主答道。   薛绍笑道:“在天下子民的心目当中,他们才是最为合适的继承人。突然冒出一个皇太女抢了先,你认为天下人会同意吗?”   “我娘也是女人,古往今来唯一的女皇帝。”太平公主说道,“她能成功,我为何就不能?”   “是,你娘是成功了。”薛绍说道,“但你想过没有,古往今来都是皇族家天下,皇权只在一家一姓当中传递。但为何现在大周的朝堂之上,拥护前朝李氏的势力仍旧如此强大?政权重归李唐的呼声仍旧如此之高?为何包括你我二人在内,也宁死不会让武承嗣继承大周的皇权?”   太平公主拧起了眉头,“因为武承嗣无才无德,必然败坏江山。”   “仅仅是如此吗?”薛绍淡然一笑,说道:“假如武承嗣贤德有才,你会愿意让他继承大周的江山吗?”   太平公主沉思了片刻,摇头,“不会。”   “想过原因吗?”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再度沉思了片刻,说道:“大周虽是女主武氏江山,但在人们的心目当中,他是与大唐一脉相承的。李家的皇子,才是众望所归的继承人。”   “对。”薛绍说道,“你娘是成功的当上了女皇,但她也并非是完全的在逆天而行。实际上,她之所以能够成功,恰是因为她遵循了必然的历史规律,尊重了千年的文化传统,获得了天下大多数的支持。大周王朝从表面上看是一个独立的崭新的王朝,但它本质上仍是大唐,只是改换了一层表面的妆颜而已。再有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们不能当面说给女皇听,但我们自己必须心理有数。”   “什么事实?”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娘改唐为周隆登九五做了皇帝,这是事实。但从根本上讲,她没能完全脱离大唐时代这个范畴,真正创造一个完全属于她的时代。用残酷直白的话来说,在天下人眼中,她只是暂时管理着大唐的江山社稷。迟早一天她是要还回来的。因此,哪怕武承嗣是百年不出的圣人,哪怕你的两个哥哥都是蠢才脓包,是借的那就得还,这个道理是天经地义的。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很多的前朝大臣能在大周的朝堂之上立足,并且他们还敢于理直气壮的拥立李姓的皇子。你娘自己的心里也是有数的,她之所以能够得到江山,不是因为她真的是弥勒转世天命所归,而是她通过将近五十年的勤政爱民不断努力,这才获得了天下大多数人的拥护和支持。一旦她敢违备大多数人的意愿逆天而行,她这个皇帝也会当不下去。”   太平公主听完后认真思考了好一阵,说道:“你说得有道理。那么我也是李这的子女,我为何就不能继承皇权?”   “因为这太逆天了。违备千年的传统,也叫逆天。”薛绍说道,“传统之所以能够成为传统,就是因为他能符合大多数人的意愿,能够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之前我已经说过了,你娘能够当上女皇,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件相当逆天的事情,但本质上她只是暂时接管了江山,迟早还要还回来。如果她不还,那才叫真的逆天,她和大周王朝会同时走向灭亡。如果她敢立你当皇太女,便是另一种逆天。这和她不把江山还给李家没有区别。原因是——你当皇帝之后,准备立谁当太子?”   太平公主顿时愕然,立薛麟玉?……她姓薛啊!   立我两个哥哥的儿子?……这不是和我娘现在一样的处境了吗?!   “没话说了吧?”薛绍双手一摊,“就算不扯那么远,在你当上皇太女之后,我算什么人?”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说不出话来,因为细下一想,到时好像还真是没有什么合适的“名称”来送给薛绍。名称都搞不清楚,又谈何位置呢?   “好吧,就算我勉强可以接受‘太子婿’这样一个四不象的称呼。”薛绍再道,“那你当皇帝之后,我算什么人?——柳怀义之流?还是裴炎之流?总之你都会要干掉我,对吧!”   “不会的!”太平公主马上叫了起来,“我可以与你共治江山!”   “别逗了。”薛绍笑道,“你是在二圣身边长大的,前事种种还需要我细说吗?就近了来说,你娘会与柳怀义或者张昌宗张易之共治江山吗?”   “不会……”太平公主轻声答了一句。   薛绍一拍巴掌双手一摊,“连我这个唯一能够大力扶植你的人,都会被你干掉。干掉我之后,我的那些袍泽弟兄和朋友们还会服你的气吗?到时候你靠谁来坐稳江山?——琳琅?张虔勖?还是朱八戒?”   “罢了、罢了!”   太平公主苦笑不已的摇了摇头,重叹一声,“这个傻问题,我们以后再也不讨论了!”   “不,必须一次性讨论清楚。否则你念念不忘,只会泛滥成灾。”薛绍正色说道,“你我做了十几年夫妻,你应该了解我不是泥古不化的那种人。既然你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不会一棍子打死。道理,我们一定要说通。你若能说得我心服口服,我会心甘情愿的誓死助你一臂之力。反之,你若当真心服口服了,以后也就不要再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免得惹火上身家门不幸!”   “你放心,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太平公主认真地说道,“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但是这个念头就像自己有了生命一样,生生的钻进了我的心中。”   “这个念头,就是欲望。”薛绍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提醒你,权力这个东西轻易不好驾驭,因为它会让人上瘾不得自拔。如果缺乏足够的自制力,就轻易不要去碰它。这几年来我时常征战在外,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受到她的一些影响,你的权欲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渐渐的膨胀,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而已。现在你的心里已经出现了不好的苗头,如果不尽早的正视于它并消灭它,迟早一天会惹下大祸!”   “我知道了……”太平公主长吁了一口气,郑重的点头,“以后我只管紧紧跟在你的身后走,再也不会有任何的自作主张。”   “你是公主,你有你的尊荣和自由,我没想过要你当我的应声虫。”薛绍说道,“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不要忘了我们是一个整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对。”太平公主说道,“如果心中不是有着这些根深蒂固的意念,今天这些话我也不会对你说。薛郎,我们都会犯错。但在对方犯错的时候,我希望我们都能有足够的耐心和包容去规劝对方,帮助对方。今天你做到了,我感谢你!”   说罢,太平公主双臂伏地额头贴上,认认真真的对着薛绍正拜了下来。   “爱妻请起。”薛绍上前将她扶起,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你说得对,我们都有犯错的时候或是想歪的时候。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包容的帮助非止一般,难于言表。往后,我希望我们仍能携手并进,做一世好好的夫妻。并且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也都能有个好的未来。”   “好。”太平公主嘴角上扬欣慰的微笑,上前来抱住了薛绍躺在了他的怀里,安安静静的拥抱着,闭上了眼睛。   “只要还能躺在你的怀里,无论这个天下如何变幻,我全都不怕!”   薛绍抱着她轻轻的拍抚,心中也是释然无比的长吁了一口气。   历史这东西真的说不好,必然的规律真的是无可逃避。只差一点,太平公主就会要变得和历史上的那个太平公主极其相似。   所幸现在有我,让她悬崖勒马!   还有上官婉儿……你的命运也不再是一生颠沛于政治的风浪之中,最后被李隆基砍杀而死。   你们的命运,全得由我薛绍,说了才算! 第1034章 入宫面圣   次日清晨,薛绍驱车来到了郑夫人的府上,接上官婉儿一同入宫面圣。   上官婉儿打扮得很漂亮,大唐的宫廷盛装简直就像是为她这样的女子量身定制的。贵气,大方,性感,光芒四射。   当薛绍执着上官婉儿的手请她登车时,郑夫人居然落泪了。   上官婉儿连忙又下了车来走到她母亲身边,拿出丝质手绢替她母亲擦拭眼泪,柔声道:“娘,你何故如此?薛公只是带我进一趟宫而已,少时便能回来了。”   郑夫人也觉失态,连忙用笑容来掩饰,“为娘只是高兴……想当初我抱着你一起被罚没掖廷之时,何曾想过还能有今日?”   薛绍走上前来,微笑道:“夫人这些年来受苦了。从现在起有薛绍照顾你们,一切都请安心。”   “好,好。”郑夫人又是一阵热泪盈眶,挥着手,“趁着清早日头不烈,快些去吧!晚些回来,家里有解暑汤喝。”   二人辞过了郑夫人,登车去往宫中。   上官婉儿一直透过窗帘看着她母亲,很是依依不舍。   薛绍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轻抚,“看来,你也是感慨良多啊!”   “想起这些年来我和母亲在宫中受尽苦难,确实颇有感触。”上官婉儿说道,“薛郎,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此前我们住在宫里习惯了,竟然还一时舍不得离开。现在住到了外面方才懂得,原来自由的生活是如此美妙,就再也不愿回宫里了。如今回想起来,当年的那些境遇真是可怕!”   薛绍点了点头,“人的确是奇怪。就算是苦日子,过得惯了也会当作是一种依恋。”   “那现在我又过惯了这样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上官婉儿说道,“你可不能再离开我哦!”   薛绍笑道:“说什么傻话?我努力了十几年,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将你接到宫外来生活。”   上官婉儿轻轻偎在薛绍的怀里,闭上了眼睛,脸上全是柔美的微笑,不语。   薛绍搂着她,轻拍她的背,也闭上了眼睛。   往事历历回映在他的脑海里,从最初第一次相遇时的“湖心葬诗”,到现在的结伴入宫请旨赐婚……真是,人生如梦!   稍后二人进了宫里,下车步行去往万象神宫。两人并肩而行,薛绍给上官婉儿撑起了一把油纸伞来遮挡烈日。   此时正值宫中官员往来行走于各个官署,眼见此景无不讶然侧目。   驸马薛绍,居然要迎娶大唐先帝的才人上官婉儿了。眼下他二人并肩行走在这座皇宫之中,不仅仅是一道风景,更是一个奇迹啊!   上官婉儿在宫中谨言慎行了二十多年,很不习惯眼前的光景。她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众人。   薛绍却对她道:“抬起头来,让所有人看到你的自信和骄傲。”   上官婉儿深呼吸了一口,昂起头,脸上漾起微笑。   薛绍伸手抚着她的腰,两人站得更近,并步前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一阶一阶的登上了龙尾道。   上官婉儿感觉,这条龙尾道阶梯就像是一条从地狱通往天堂的路。每走一步,都像是历经了一场人生的艰辛。   所幸有薛绍在她身边,护着她,陪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完了所有的阶梯,走进了万象神宫。   上官婉儿如释重负,薛绍面带微笑的收起了伞。   一名官员快步上前,伸出双手去接薛绍手中的伞。   薛绍瞟了他一眼,是明堂尉吉顼。   他不动声色的将伞放到了吉顼的手中,“如若得闲,你不妨到我的酒庄去看看。”   “下官必当亲往,聆听薛公教诲。”吉顼接过伞,毕恭毕敬地说道。   薛绍不再多言,陪着上官婉儿走向了武则天的御书房。   转角时,上官婉儿低声道:“吉顼虽然位卑,但却是神皇的心腹。明面的上的事情,神皇大多交予来俊臣办理。余下一些,吉顼出谋划策极多。”   “我知道。”薛绍小声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物。”   上官婉儿会心微笑,“酒庄那边能有什么能让吉顼看上眼的?”   “他好酒。”薛绍小声道,“如今盛夏,有价无市的太平酒可不是他轻易就能喝到口的。”   “妙!”上官婉儿赞了一声,再道,“这碗水要担平。来俊臣那边可别厚此薄彼了。”   “好,听你的。”   上官婉儿微然一笑,心中颇为欣慰和感慨:我终于能够名正言顺的和他这样说话了!   武则天正在书房内接见外臣,听闻薛绍与上官婉儿来了,便叫薛绍不用避讳直接入内。上官婉儿也一并进来,正好从旁记事。   薛绍进去一看,原来武则天是在接见云州都督唐休璟,秦破虏和他的几名同窗也都在。   “薛公来得正好。”武则天说道,“朕刚打算差人去请你。”   薛绍左右看了看众人,问陛下何事?   武则天说道:“唐休璟调任蔚州,四年任期早满。他功绩突出理当擢升,只因北方战事频仍他才一直羁留。如今草原大定又有三座受降城镇戍北方,朕认为是时候给唐休璟换个职事,并对其委以重任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这种事情当然是陛下说了算。”   “朕知道唐休璟曾是你的麾下旧部,你可不能内举避亲啊!”武则天也笑,轻松地说道,“现在朕有一想法,灵州大都督府治下及河陇一带近年来战事多发,又兼多族胡民内附,形势比较复杂。要管制好那一方地域,非得是文武大才不可。现任灵州大都督狄仁杰年岁已高不堪重负,朕打算将他调回中枢用事。唐休璟文武全才深黯边事,朕打算将他派往灵州接任狄仁杰的职务,你意下如何?”   薛绍眼睛一亮心中甚喜,但按捺不急,思考了片刻之后说道:“陛下圣明,臣认为唐休璟足堪此任!”   “如此便好。”武则天满意的点了点头,再道,“另外,秦破虏等人在西征之时各立功勋,理当封赏。但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让他们先在地方军府和边关军镇多作历练,将来也好堪得大任。他们既是你的麾下也是你的门生,这件事情还得是你来作主。”   “臣赞同。”薛绍看了秦破虏等人一眼,说道:“为将之人,就该多经历练。”   “好。”武则天道,“既然你都同意,那朕即刻着手安排他们的去处和官职。四年之后观其后效,表现优异功勋著卓者,朕会考虑将他们调回京城担任要职。”   “谢陛下!”   薛绍带着秦破虏等人一同谢恩。   武则天再对唐休璟等人道:“尔等散后,再要去往夏官官署拜见薛公,聆听教诲。”   “臣遵命!”   唐休璟等人依次退下,武则天这才请薛绍入了座,对他道:“还有一件事情,朕早该对你说的,只是各种原因一直拖到了今天。”   “陛下,何事?”   武则天说道:“就你在与噶尔钦陵和器弩悉弄交战期间,北方草原发生了一件大事。薛延陀与九姓铁勒中的回纥等部联合起来,反叛突厥。突厥汗庭出兵平叛,历经半年的苦战终于获胜平息了战乱。当时,薛延陀、回纥与突厥都曾谴使来朝,要朕给他们主持公道。朕念在我朝正在西征与吐蕃交战不宜再节外生枝,于是仅仅派出了使臣前往北方,居中调停。岂料调停无效,他们的战争还是打到了最后。草原上数万人战死,血流成河千里无人烟。”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历经默啜之乱后,突厥汗国的实力与威信都大为削弱,原先臣服于他们的草原部众会心生二志起兵谋反,倒是不奇怪。薛延陀原来就是突厥的死敌,九姓铁勒中的回纥部一向兵强马壮。二者联合起来反抗突厥,确实不容小觑。臣倒是好奇,突厥是怎么平定这一场叛乱的?”   武则天饶有深意的微微一笑,“这就得益于你了。”   薛绍微微一怔,“我?”   “你不遗余力调教出来的好学生王昱,现在已经彻底为突厥所用了。”武则天说道,“他率领五万大军挂帅出征,遭遇了至少六倍于己的敌人。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他连战十二捷杀敌近十万众,打得薛延陀与回纥联军心惊胆裂魂飞魄散,最终发生了内乱。叛军的首领被自己身边的人砍下了首级送到了王昱的营中请降,叛乱由此平定。”   “……”薛绍听完后陷入了沉默,双眉紧锁。   坐在一旁的上官婉儿心中暗暗发紧,心说难道陛下又要拿王昱来说事,制裁薛郎了吗?   “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武则天说道,“王昱之事已然过去,他现在已经是一名突厥汗国的大臣。朕只是感慨,我朝既然错失了这样难得的人才。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想一个办法,让他能够重归故土呢?”   武则天这话一说出来,薛绍和上官婉儿的心中同时一动:正合我意! 第1035章 文治武功   薛绍寻思了片刻,说道:“陛下,臣其实也一直都有此念。但眼下突厥刚刚臣服,北方草原又正处于战乱之中,局势比较紧张。王昱既是突厥汗国的驸马又是统兵的大将,如果我们强行将他拉过来,臣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不必要的外交麻烦甚至带来军事上的冲突。这便是因小而失大了。”   “有理。”武则天说道,“要办这件事情,前提是不能影响到北方的和平。王昱虽然在草原上另行娶亲有了家室,但朕相信,他的根始终都是在中原。想办法让他回归,这既顺天理也合人伦。再说了,朕也不希望王昱的家人一直被流放在蜀地。他们可都是上官婉儿的亲人,也将是你的亲人。”   “陛下仁德体恤臣工,臣等感激之至!”薛绍拱手拜了一拜,再道,“王昱之事,就请陛下交给臣来办理吧!”   “好。此事非你不可。”武则天道,“另外,突厥在平定薛延陀与回纥之乱后短时间内元气难以恢复,但朕更看到的却是,这个没有骨咄禄与默啜的、崭新的突厥汗国,还是很有能耐也很有威胁的。有传言说暾欲谷其实就是阿史德元珍,朕不关心这个传言的真假。朕只知道,暾欲谷此人必须小心提防!这个已经臣服于大周的突厥汗国,仍旧不可小视!”   “陛下圣明。”薛绍说道,“无论是暾欲谷还是元珍,突厥汗国永远都是大周的心腹威胁。臣提出的贸易压制之策略已经在执行,近一两年来边关几个榷场已经极大获利,收购来的大批良种战马已经填充到了我朝的牧马监之中。但是长此以往突厥汗国肯定不堪重负,很有可能将会再次激起兵变发动战争。因此我朝在北方的边防,仍是不得调以轻心。臣建议,趁现在暂时没有战争,多派年轻的将佐去往北历练深造。一旦战争来临,我们才不会缺少将才领兵。”   “你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武则天欣慰的点头赞赏,说道,“朕已经打算,将秦破虏等两届武举前十甲,分别派往北方军镇与河陇军镇参与历练。那里是最艰苦的地方,也是最磨炼人才的地方。朕希望他们不会让朕失望。”   “陛下不拘一格任人唯贤,并致力于发现人才、陪养人才,实在是我朝之福、天下之福,民族之福!”薛绍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再道,“如今,文有科举春闺和制举殿试,武举选才使得全民尚武百姓奋发。如此,天下精英皆为陛下所用,大周天下又何愁不兴?”   “能得到你这样的赞许,朕颇感欣慰。”武则天微笑道,“这些年来,你夙兴夜寐操劳国家军事,功盖寰宇。朕一直有心让你担任宰相,你就是不允。这让朕很为难啊!”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陛下听臣一句直言。历来明君用人,皆是贤者在其位、能者在其职。宰相者上辅君王下安黎庶,必须是德才兼备者方能任之。臣自幼不治家学不守门风,如今也习惯了轻浮浪荡狂放不羁,哪有资格做宰相呢?臣充其量只是一个略懂军事的能臣而已。在其职,便是陛下任人得法了。”   “哈哈!”武则天大笑,“你这番辩才倒也是日渐见长,连朕都说不过你了。罢了,你不愿做宰相朕不再勉强。但是你的妻子好像对此并不十分满意。为了给她一个交待也防止天下人说朕赏罚不公,你就勉为其难,就任太尉一职吧!”   薛绍呵呵直笑,“陛下要这么说,臣都要不好意思了。太尉可是连宰相见了都要低头纳拜的三公之一,简直尊贵之极呀!臣乐意,臣十分乐意接受这一官职!”   “还真是不容易。”武则天也笑了,“朕总算给了你一个,你喜欢的东西。”   “陛下给臣的,真的是已经够多了。臣终此一生再加上子子孙孙十辈人,也还不清楚。”薛绍说道“陛下,这是臣的心里话。臣知足,臣已经十分知足了。”   武则天面带微笑的看了看薛绍,又转过头来看了看上官婉儿,说道:“你们小夫妻俩今日入宫,看来是有事?”   薛绍嘿嘿一笑,拱手拜道:“不瞒陛下,臣今日进宫还真是有事。”   “讲。”   薛绍说道:“臣厚颜,肯求陛下能够正式下旨赐婚,准许我和上官婉儿成亲。另外,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给我二人选定一位合适的媒人,主持我们的婚礼。”   “此等成人之美的好事,朕哪会拒绝?”武则天很大方地笑道,“你放心,就算你今日不来,朕也早把赐婚的圣令都给准备好了。至于媒人,朕也早给你们想好了——就请你的老上司,宰相岑长倩来担任媒人如何?”   “谢陛下!”薛绍惊喜的拱手而拜,又对上官婉儿招手,“婉儿快来,拜谢圣恩!”   上官婉儿匆忙走到堂下,在薛绍的身边对武则天五体投地的拜下谢恩。   “好了,不必如此多礼。”武则天微笑道,“你二人成婚之事,朕也会去喝一杯的。但此事须得保密,暂时不可公开。切记。”   “谢陛下!!”   二人再次谢恩。   “来人。”武则天唤了一声,四名身强体壮的宦官抬进来一口大箱子,和一个狭长的盒子。   东西放下后,武则天说道:“你们即将大婚,朕都不知道该送点什么贺礼。若是黄白俗物,还怕落了下乘被你们夫妇瞧不起。所以,朕亲自在秘书监选出这一箱好书来,专程送给上官婉儿。这一把宝剑,则是送给薛绍。朕希望你们二人,不要嫌弃。”   上官婉儿感激涕零连连拜谢。   薛绍则道:“书剑合壁,文治武功。陛下用心良苦,臣知晓,臣感激!”   “还是你,最懂朕的心思啊!”武则天微笑道:“文治武功齐头并进,这天下才能兴旺强盛。你从戎十余载,名动天下震威九州,麾旌指处蛮夷胆裂,抗拒者无不授首,犯我者灰飞烟灭。我大周王朝能有今日之气象,你,薛承誉,功不可没。朕能有今日,你同样功不可没。在公在私,朕都不会忘了你,更不会亏待你。”   “陛下……”薛绍拱手拜了起来,说道,“臣能有今日,全凭陛下栽赔。这些年来臣没少犯错,甚至没少冒犯陛下。陛下大人大量,非但不予记仇还一直竭力的培养微臣、提拔微臣。臣唯一能够回报陛下的,就是尽职尽责,做好一切我该做的事情。臣心中的意念也一直相当的清楚,那就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臣与太平公主以及我们家人、族人,都将永远追随于陛下、效忠于陛下。”   “薛绍,你从来不肯对朕说效忠这样的字眼。今天听到你这些话,朕十分欣慰,也十分感动。”武则天说道,“朕今日也对你说一些心里话。朕年岁已高,终有一日会要舍弃这座江山,龙驭而去。你和太平还有婉儿这些人,青春正盛年富力强。这个国家和这座江山,将来终究得要靠你们来辅佐君王去治理,去经营。朕无法预料百年之后的种种情形。但是只要有你在,这个国家就绝对乱不了。朕,能放心。”   “谢……陛下!”薛绍拱手拜下。   武则天点头微笑,“朕,不得不佩服大唐先帝也就是你岳父大人的先见之明了。早在十年前你还只是一个弱冠之子,他就敢于把你选为托孤重臣,并将国家军事委任于你。现如今十年过去,你已经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名将和社稷重臣、朝廷栋梁。回头看去,当年高宗皇帝真是慧眼如炬啊!”   薛绍十分谦虚的呵呵直笑,心想武则天今天的话挺多啊,而且含义挺深刻。听她那意思,好像是有类似“托孤”的用意。当然她现在身体很好离驾崩还早得很,那么她今天对我说这些,大概就是提前做一个铺垫,希望我将来能够竭力辅佐她选定的接班人了!   如此看来,武则天的确是要下定决心,立储了!   但是武则天并没有开口,就“立储”一事来问薛绍的态度。这种傻事不是她能干得出来的,因为薛绍的血统本就说明了一切问题。但是武则天也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薛绍说过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只会一心追随女皇、效忠女皇。   言下之意,无论你谁当太子,我只跟你站一边!   这些话全都没有挑明了说。但是意思,双方全都传达到了,并且领悟到了。   一旁的上官婉儿暗暗惊叹,心说如果是一个不明就理之人在这里听了半晌,肯定会满头雾水,不知道女皇和薛郎究竟在说些什么。那些言语听起来全是套话和空话,像风一样的不可捕摸。但是细下一品味,却又字字珠矶意义丰凡。往小了说,这是女皇和薛郎在交流君臣感情,巩固他们的“文武政治联盟”。往大了说,这对君臣是在同心合力的经营王朝的未来,决定将来历史的走向!   谈笑间,定天下、谋百年国运。   除了女皇和薛绍,还能有谁? 第1036章 大战在即   数日后,武则天当朝宣布敕封薛绍为太尉,并亲自给他主持了一个进位三公的典礼。   三公虽是虚职,但身份却是尊贵无比。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除了德高望重的皇族,一般不会被授予三公之职。薛绍仅只而立之年就以外戚的身份被封为太尉,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其实在薛绍西征归来之后,朝野上下就有一直在讨论,薛绍将会获得什么样的奖赏,他归朝之后将会站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大周继承了大唐尚武的精神,非常的重视军功。将军凭借卓越的军事才能和隆重的军功得以出将入相,是很常见的事情。因此很多人猜测薛绍会入阁拜相,甚至取代刚刚下野的武承嗣成为政事堂的新首脑。   于是眼前的事实,让不少人感觉到了惊讶。有人猜测是女皇忌惮薛绍军功太大威望太高,因此不让他拜相以免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也有人猜测是薛绍自己不想功高震主有意退让避嫌,因此不肯拜相。   却很少有人真的知道,这其实是武则天与薛绍之间达成的默契。   无论地位如何崇高,权势如何强大,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不由自主的。现在朝堂之上因为夺嫡之争,已是“拥李”和“拥武”两大派系分明。武则天高高在上,居中驾驭。因此要说是“三大”派系,也不为过。   如果薛绍现在拜相,那就必然会成为“拥李派”的领袖人物。李武两家派系的力量将会失衡,结果便是威胁到武则天的皇权。那样,薛绍就将无可避免的在朝堂之上与武则天发生正面冲突。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国家和社稷也将因此而遭殃,这是武则天和薛绍都不愿意看到的。   有人说权力的斗争就是你死我活,没有第三种选择。但是眼下薛绍就选择了用“退让”来维持与女皇的联盟。诚然国家的接班人这件事情也很重要,但薛绍认为,君权的稳定才是国家稳定的最根本要素。于是他选择了放弃相权,继续与君权融为一体充当武则天的武力保障。   至于那些朝臣,他们拥李也好拥武也罢,薛绍暂时都不想参与。虽然他的血统早就已经说明了他的立场,但只要自己不出面不发声,就不会给武则天带来正面的压力。至少表面上看,一切选择权都还在武则天的手中。这样,薛绍和武则天就不会有正面的冲突。   薛绍和武则天的政治联盟,早已经成为这个国家最大的安全保障。只要这个联盟不破裂,无论拥李派和拥武派斗成了什么样子,这个国家都能继续维持安稳。   这才是真正的大局。   薛绍和武则天,一直都能在这样的大局面前,保持高度的一致。   虽然薛绍和武则天之间有过很多的矛盾,甚至还差点兵戎相见,但是他们的“大局观”始终都是保持一致的。在此基础上,双方又都能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做出妥协和让步。于是,他们的“合作”才得以维持了这么多年。   薛绍很庆幸自己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历史认知”,对武则天本人也算了解,对未来的历史走势更有一个准确的预判。   薛绍认为,这些“认知”才是自己最大的一笔财富,和最强有力的秘密武器。如果没有这些认知,自己肯定无法在很多关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那样的话自己的命运和下场,肯定比裴炎还要凄凉和悲惨。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朝堂之上关于立储之争,依旧每日斗得精彩纷呈。薛绍只是冷眼旁观一概不理,他也严格约束了自己的几位“死党”,不许他们置身其中。   薛绍除了既定的上朝和去往官署料理一些公务,其他的时间都在家中陪伴娇妻美妾和一家儿女,然后就是积极筹备自己和上官婉儿的婚事。   他决定大张旗鼓的操办这一场婚事,一是为了能给上官婉儿和郑夫人一个安慰,二是为了让公众明白自己“爱美人不爱江山”,无心卷入朝堂纷争。   等上官婉儿的婚事办完,薛绍又将“高调”迎娶虞红叶。用意也是如出一辄。   为了不厚此薄彼,薛绍提出给虞红叶、陈仙儿、琳琅姐妹和月奴全都兴造府第,分开居住。结果她们一致反对,说住在一起才算是“一家人”。况且这样的大兴土木也实在太过招摇免不得招来一阵口诛笔伐,还是作罢为妙。   最后倒是太平公主一起出来打圆场,说赵国公府其实是赚予赵夫人的,就相当于纳娶上官婉儿的“聘礼”。聘礼送出之后那就是赵夫人的私财了,上官府便是上官婉儿的“娘家”。你回想一下,陈仙儿很早就被舅舅领养早就没有“娘家”了,月奴和琳琅更不必说,虞红叶经营着若大的一份家业就是自己的“娘家”——现在,难道你要给陈仙儿等人,全都另造一个娘家出来吗?   薛绍一听这话也有道理,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总不能亏了谁,尤其是陈仙儿等人都跟了自己十年了,总不能喜新厌旧。于是细下一寻思,薛绍跑去找武则天,替四个早已入嫁的媵妾去讨要“封号”了。   按本朝律法,像薛绍这种级别的官员,他的妻子肯定是要被正式策封为“诰命夫人”的。比如三品以上官员的正妻,会被封为“郡夫人”,一品大员的正妻则是“国夫人”。但薛绍是驸马,他的妻子是公主用不着策封。而且,历来也没有哪个驸马敢像薛绍一样明目张胆的纳妾,就算偶尔会“不小心”睡一两个小丫鬟也都得藏藏掖掖的。   所以现在,薛绍的情况很是特殊。   武则天也是经过了一番仔细的考虑之后,方才做出了决断。她倒也大方,一口气将陈仙儿、月奴和琳琅姐妹全都封为了“国夫人”,这是正妻才有的待遇。而即将下嫁的上官婉儿,则是封为“郡夫人”,从级别上看比国夫人低了一级。   这高出的一级,算是对陈仙儿等人十年来相夫教子的“特殊表彰”。上官婉儿虽是低了一级,但她既获赠了府第又有单独的隆重婚礼,算是享受到了实在的“偏爱”。   如此一算来,大抵就是扯平了。   虽然陈仙儿等人并不在乎这样的“封号”,但是薛绍的良心算是得到了一点点安慰。而且他认为,这种“出格”的封赏也能转移一些公众的注意力,就让他们对我的“私生活”津津乐道好了,最好是让他们觉得薛某人一心只是扑在了娇妻美妾的身上,从而无心政治。   一言以蔽之,薛绍在用“风流”为幌子,继续行他韬光养晦之能事。   只要不坑害到别人引起众怒,薛绍觉得这种事情再多干几件也是无妨。   转眼已是冬天,薛绍和上官婉儿即将举办婚礼。此时正当“阴气之极阳气始生”的时令,冬至。这是大周王朝的一个重要节日,武则天要在这一天率领文武百官在郊外举行祭天大典。   薛绍理所当然的也参加了,这样的大典他也参加过不止一次了。   但是这一次的大典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原本一直充为“亚献”的皇嗣李旦,和充为“三献”的皇孙李成器,分别被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所取代了。   这是一个特别危险的政治信号,满朝文武无不瞠目结舌——难道皇帝陛下要立武承嗣为太子了吗?!   薛绍也感觉这个“神转折”实在太过诡异,此前武则天已经表露出了许多的迹象,想要立儿子为储。这次怎么就剧情急转直下了呢?   一定有原因!   薛绍回来后与太平公主一商议,既然文武百官全都满头雾水,那这个原因一定是近期内发生、并且出自于密不透风的内廷之中!   别人或许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但这难不到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   很快,薛绍就嗅到了宫里飘出的这一股“危险味道”。说是皇嗣李旦的两个妃子刘氏和窦氏突然“人间蒸发”了。原因是,有人告发这两位妃子行“厌胜之术”咒诅神皇。   这样的罪名很特殊,眼下那两个妃子多半已是性命不保并且死不见尸。如果再要扩大处理,李旦一家满门上下都得遭殃。   其中有一位妃子,还正是李隆基的亲生母亲庞氏。   不难想像,武承嗣一定会拿它大作文章,借以攻讦皇嗣李旦。冬至大典上武则天的表现,也证明了她心中确实有了愤怒。   在这样一个“皇权至上”的时代里,帝王的心情本就是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   皇嗣李旦现在可以不被立为太子,但他绝对不能死,这是薛绍的内心底线。   一场战争,看来已是在所难免。   薛绍心下一盘算,却发现这既是一场莫大的危机,也是一个极佳的机会。只要自己在适当的时候出一记“奇招”,倒是不难保住李旦的性命,并且彻底一举击垮武承嗣。   韬光养晦了这么久,薛绍觉得,眼下也真是到了自己“该出手的时候”了。 第1037章 鱼死网破,借尸还魂   冬至大典过后不过几日,便是薛绍与上官婉儿大婚的日子。   婚礼举行的地点既不是太平公主府也不是上官府,而是在金谷园。薛绍遍发请贴,凡是在京城的官员他几乎全都请了,甚至包括武家的那些人。结果婚礼当天来了大约百分之六十,武承嗣等人和他的一批死党们没有来,大多是推说公务在身无法亲自出席,只让家中管家送来了贺礼。   薛绍对此根本就不在乎,请是一定要请的,否则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拉帮结派。至于来与不来,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婚礼举行得十分隆重,哪怕是在女方举行的仪式也没有半点含糊。薛绍和上官婉儿在上官家的祖先牌位面前进行了礼拜,然后才用浩大的迎亲队伍将她接到了金谷园,举行正式的婚仪。   媒人是宰相岑长倩,主婚人则是另一位宰相娄师德,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囊括了中枢三省六部和军伍十六卫绝大多数的三品以上大员,这个阵容真可谓是“空前”了。原本人们以为这样的婚事会让太平公主郁闷抗拒,她一定不会出席。不料太平公主一点都没有回避,她带着琳琅和陈仙儿、月奴忙碌在婚仪现场,专门负责招呼那些内外命妇。   人们甚感惊奇,这户人家还真是奇葩啊,哪有主母带着一群小妾帮着男主人另外纳妾的?   再一看这婚仪的派场,人们根本无法相信薛绍这是在纳妾。哪怕是宰相人家的世子要娶妻,也未必会有这样的隆重与喜庆。   熬了十年苦尽甘来,薛绍终于娶得上官婉儿。高兴这是肯定的,但这场婚礼也恰到好处的给他打了个掩护——他要私下和几位重要人物谈一谈,冬至庆典上发生的那一棕咄咄怪事。   薛绍最先找来商谈的人,是刚刚回朝担任宰相的秋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狄仁杰。   其实按资历论地位,狄仁杰现在远不如岑长倩和娄师德。但是在如今这个酷吏横行的时代里,在朝为官之人大多数都采取“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的行为准则。在薛绍的印象里岑长倩和娄师德就是这方面的典范,他们都有一个“圆滑世故”的通病,轻易不会表面自己真实的心迹。打得一手好太极,是他们矗立于朝堂之上的基础技能。   相比之下,薛绍认为狄仁杰更加的坦荡磊落,敢做敢当。但狄仁杰又并不鲁莽,称得上是“大智大勇”之人。两人虽然交集不多,但在河陇共事的那几次,每一次都称得上是患难之交甚至是生死之交。   这样的人,才值得薛绍与之亲密合作。   于是在婚礼酒局的间隙里,薛绍找了个借口将狄仁杰请到偏厅,密议。   薛绍开门见山,问狄仁杰对于冬至大典上的亚献与三献之事,作何感想?   狄仁杰也不避讳,直言道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神皇这是在公开的打压皇嗣,表露出立武承嗣为储的用心了。   薛绍却说,神皇打压皇嗣是真,但立武承嗣为储,却就未必。   狄仁杰请问缘由,薛绍就把他从内廷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狄仁杰惊诧不已,巫蛊之事历来最遭君王忌惮。如果这时再要有人借题发挥攻讦皇嗣,那皇嗣可就真的危险了!   分析一阵后,狄仁杰果断说道:“为今之际,我等务必想尽一切办法,保护皇嗣!”   薛绍抬了一下手正待说话,郭安在门外道:“薛公,有消息!”   二人心中同时一紧,若非重大之事郭安岂会前来叨扰?   于是薛绍叫郭安进来说话,他说刚刚有两名官员被拉到北市腰斩了,罪名是“私下窜联皇嗣欲图不轨”。同时,神皇还将皇嗣交给了来俊臣拖到丽景门去审理,因为有人告发——皇嗣谋反!   “下手如此之快!”狄仁杰惊呼起来。   “与其说快,还不如说他们是挑准了日子。”薛绍双眉紧锁,“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多数的宰相和重臣都来金谷园赴宴了,只有武承嗣等人没有来。”   “如今皇嗣已入列竟门那个九死一生之地。”狄仁杰道,“如若皇嗣吃刑不过被迫招认了,一切休矣!”   薛绍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兵分两路。一路去往宫中劝谏神皇收回成命,第二路去往丽景门阻止来俊臣用刑。”   “狄某请膺,进宫劝谏。”狄仁杰说道,“丽景门的那一群酷吏只认神皇,谁都不曾放在眼里。不知薛公可有办法,令其暂时束手?”   “狄公且慢,听我一言。”薛绍说道:“眼下要救皇嗣,却不可直言硬谏。需得拐弯抹角、曲线营救。”   狄仁杰眨了眨眼睛,心想薛绍肯定比我更加了解女皇,于是问道:“敢问薛公妙策?”   薛绍示意郭安出去掩上门,再对狄仁杰道:“这几年来,神皇也一直为立储之事烦恼。朝中大臣已多数分为两派,一派拥护皇嗣一派拥护武承嗣。其实据我本人的观察,这两个人都很难真正入主东宫。神皇心目当中最理想的太子人选,根本就不在京城。”   狄仁杰眼睛一亮,明白了!   薛绍丝毫都不担心,以狄仁杰的觉悟之高还能想不透这其中的奥妙。于是这话也就不用说破了,他继续道:“因此,眼下要救皇嗣,最好的办法并不是犯颜直谏的强令神皇收回成命,而是顺着神皇之意帮她一起打压皇嗣。我们必须让神皇感觉到,我们并非是为了营救皇嗣而去,而是为了神皇本人着想。换句话说,既然皇嗣不肖,那他就不该继续住在东宫之内忝居皇嗣之位。为了杜绝眼前朝堂内斗之乱相,神皇必须早正储位。”   狄仁杰满副惊愕的愣神了半晌,终于也是想了个明白。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也能彻底绝了武承嗣之念?”   “对。”薛绍说道,“薛某是一个带兵打仗之人,在我看来任何战争都无法避免流血与伤亡。如果能够得到全局最终的胜利,任何的牺牲都是再所难免。我知道这条计策有点毒辣,有可能会把皇嗣给搭进去。但只要此计能够成功,就能彻底摧毁武承嗣对东宫的觊觎之心。这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大的胜利。与此同时,只要皇嗣失去了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那再要保住他的身家性命,也就不难了。狄公以为如何?”   “好一出鱼死网破,借尸还魂。”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不得不让狄某想起了当初诺真水一战时,薛公派出的百人部曲。他们身上绑满了大炸雷,冲向了元珍的阵营……”   “皇嗣的命运,肯定会好过我那一百名部曲兄弟。”薛绍双眉微拧面露一丝苦色,说道:“这些年来,神皇今天打压武承嗣,明天打压皇嗣,但都不会真的杀掉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归根到底这不过是君王的权术,神皇一直都在努力的平衡皇嗣与武承嗣两派力量。现在这局势越演越烈,皇嗣居然都被投入了丽景门。如果再不收场,朝堂必然上演一出血雨腥风。我认为,神皇本身也不愿意见到这一幕。所以,现在是时候让神皇明立储君,稳定朝堂、稳定人心了!”   “言之有理。”狄仁杰道,“狄某这就进宫面圣,去劝谏神皇。但狄某仍有焦虑,来俊臣那些人向来心狠手辣,万一他们下了死手……”   “狄公放心。”薛绍道,“丽景门我已经闯过一次了,也不在乎再多闯一次。干这样的大事肯定会有风险,关键时刻,薛某绝不畏畏缩缩明哲保身。”   “好!”狄仁杰深呼吸了一口,拱手拜道,“狄某,这就进宫!”   “为避耳目,还请狄公从后门小道走。”薛绍道,“我便推说不胜酒力已然醉倒,请兄长和三弟代为招待宾朋。待我改换服色之后,与狄公一同出发!”   “好!”   稍后薛绍便脱下了这一身新郎官的喜服,穿上了一品太尉的绛紫朝服,金章紫绶,佩玄山玉,戴进贤三梁冠,腰上挎起了太一御刀。   三骑,薛绍、狄仁杰和郭安,从金谷园的小道骑马奔出。此刻,竟连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等人,都不知道薛绍已经离开了金谷园。   当薛绍和郭安出现在丽景门前时,守备在那里的一群役吏都吓呆了。他们当中不乏有人还记得上次,薛绍带上一群将军怒闯丽景门弄死周兴的情景。于是这次薛绍刚一出现他们就惊慌的闪避开来,还有人手忙脚乱的打开了大门,问都没问就放薛绍进去了。   薛绍一路畅行无阻的进到了丽景门监狱的审讯大堂,看到了血腥一幕。   皇嗣李旦倒是安然无恙,但他手下的一名乐工已经是从胸到腹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满地肠子都快流了出来,躺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来俊臣见到薛绍突然闯入早已吓了个魂不附体,慌忙上前来解释说,我等并未动刑,只是这个乐工非要强出头给皇嗣辩解没有谋反,他还要自己的心掏出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李旦站在一旁满脸煞白呆若木鸡,就连看向薛绍的眼神都是空洞的。   “来俊臣,你先把此人抬下去好生救治。然后,你只管继续审问案情。”薛绍冷冷的道,“我听说皇嗣涉嫌谋反,因此特意亲自听证。既然是谋反,必然少不得有带兵的将军参与。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哪怕是与我生死之交的袍泽弟兄,做出任何一件威胁到神皇之事。否则薛某人必当大义灭亲,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第1038章 一言九鼎   薛绍搬了把椅子往审讯堂里一坐,表示自己并不干预审案,只是旁听。   但是,这让来俊臣的脑仁都疼了。   其实在场的人全都知道,薛绍是为救皇嗣而来。但他一开始就把话挑明了,是想亲耳聆听案情,想要知道是哪个“将军”参与了谋反。   案子本身不关薛绍的事情,但在朝的“将军”薛绍全都管得着。那么他突然出现在审案现场,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与此同时,薛绍还无形之中把案件的审讯,拉进了一个最让来俊臣头疼的“误区”——必须要有带兵的将军参与,才有可能是真的谋反。否则,光凭孤家寡人的皇嗣和眼前这几个乐工仆婢,能干得出什么大事呢?   骑虎难下的来俊臣也没办法了,只得按部就班的审案子。他再傻,也不会傻到当着薛绍的面去对皇嗣李旦用刑,于是审讯就真的只是口头的审问而已了。   皇嗣李旦的心里,对薛绍的来意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于是他一口咬定自己没有谋反,对于自己两个妃子行巫蛊之事也并不知情。   于是这案子就像是肥皂剧一样的,绕过来绕过去的不停审着,一直快要到了傍晚。   就在来俊臣准备宣布择日再审时,女皇居然亲自来了。   和她一同来的,还有刚刚升任内史令的宰相李昭德,宰相狄仁杰,以及御史中丞魏元忠。   这三位,都是如今朝堂之上“拥李派”的骨干力量。来俊臣等人一看这架式就明白,皇嗣李旦这是要获救了。他不禁暗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还好我没来得及对皇嗣动用大刑啊!   李旦见了女皇,匍匐于地的跪着一声不敢吭。   薛绍上前,拜见女皇。   “薛绍,你不是应该在金谷园举行婚礼吗,又怎会在此?”武则天当着众人的面,问。   薛绍答道:“臣听闻有人谋反,特意前来询问案情。陛下圣听,但凡谋反都离不得将军与军队的参与。臣必须第一时间知道有哪些将军参与到谋反当中来,然后着手处理防犯于未燃。因为事出匆急臣一时之间没得来及向陛下秉报,还望陛下恕罪!”   武则天“嗯”了一声,再看了一眼堂中,惊问是何人流出的鲜血?   来俊臣连忙上前,将那名乐工自剖胸腹的事情对武则天说了。   武则天大为惊奇,当下决定先去看一看那位不怕死的乐工,他是一位安国归顺来的胡人,名叫安金藏。   安金藏倒也命硬,受了那么狠的伤居然还没有断气。武则天见他昏迷,当下叫人将他抬入内廷请御医国手精心治疗,又叫来俊臣暂将皇嗣收押等候圣令行事,还特意叮嘱了一句“不得虐待”。   然后,武则天谴散了狄仁杰等人却叫薛绍随她一同回宫,她要好生问话。   薛绍心里清楚,眼下已经不能用“将军参与谋反”这种拙劣的理由来搪塞了。这种借口顶多只能用来糊弄来俊臣那些“下人”,对武则天是没有用的。   关键时刻,自己必须直陈立场表明心迹,否则就是掩耳盗铃,心怀不轨。   君臣二人坐下,武则天开门见山,“承誉,对于皇嗣谋反一案,你有何看法?”   薛绍拱手一拜,说道:“陛下圣听,臣无法判断皇嗣是否真要谋反,臣也并不关心他是否真的谋反了。”   “哦?”武则天略感惊奇,问道,“此话何意?”   薛绍正色道:“臣以为,无论皇嗣是否想要谋反,他都掀不起大浪。只要臣一天还活着,就绝不容许任何人犯上作乱,威胁到神皇陛下的安危。”   “好。”武则天颇为欣慰的点头微笑,再道:“那你又为何匆匆忙忙的从婚礼现场脱身,赶到了丽景门呢?”   “那是因为,臣不希望皇嗣死于酷吏的刑法。”薛绍直言。   武则天眉头微皱,“为什么?”   “因为他是陛下的亲生儿子。”薛绍说道:“臣也是为人之父,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骨肉相残。臣愚见,无论皇嗣犯下了什么样的过错,陛下可以随意的处罚他,多重都行。但陛下不应该处死他或是让酷吏残害于他,因为陛下一共就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了。时间会带走一切的恩怨情仇,但骨肉亲情一旦折损,就真的再也无法弥补了。因此,臣才会甘冒风险闯入丽景门阻止来俊臣动用重刑。只要陛下能够饶皇嗣不死,臣自愿承担这一次的犯上逆旨之罪。请神皇责罚便是!”   听完这番话,武则天沉默了良久。   这时御医来报,说安金藏苏醒了。   武则天连忙起身,“承誉,陪朕一同前去看望此人。”   “是。”薛绍应诺。   君臣二人去了偏厅,见到了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安国乐工,安金藏。   安金藏见到了女皇特别的激动,想要起身,却起不了。   “躺着别动。”武则天走了过去叫侍从取来坐蒲在病榻前坐下,问道,“你为何要剖心明志,为皇嗣辩解?”   安金藏一边流着泪,一边用他细弱的声音说道:“神皇明鉴,审案的官员要对我们这些服侍于东宫的仆婢和乐工动以酷刑,逼我们构陷皇嗣谋反。臣只是一个未蒙教化、不识大义的卑微乐工,但是臣就是说不了假话。臣觉得,与其被酷吏用刑折磨然后屈打成招,还不如剖心一死来得干脆。皇嗣没有谋反,臣不能昧着良心污蔑于他啊!”   “……”武则天良久无语,轻叹了一声,说道:“安金藏,你的心朕看到了。那的确是一颗良心。”   “陛下……”安金藏泪如雨下,“臣斗胆进言,虎毒尚且不食子啊!现在你的儿子居然还需要臣这等卑微之人舍命去救,陛下,良心何安?”   “贱人大胆!”近旁的宦官怒斥。   “住口!”武则天低喝了一声,站起了身来,大步朝外走去。   薛绍觉得,安金藏这个不怕死的人,句句话都像是毒针一样,刺中了武则天的要害。   果然,这世上最牛逼的永远是不怕死的人!   薛绍眼神清冷的环视在场的御医和宦官人等,说道:“好生照顾安金藏。稍有闪失,唯尔等是问!”   “是……”   薛绍大步走出,追上了女皇。   武则天大步不停的走回了房间,坐在坐位上,脸色苍白冷汗淋淋,连眼神都有些空洞起来。   薛绍还从来没有见过武则天,像现在这样仓皇失据过。他有点犹豫,还要不要继续留下。   于是他试探的道:“陛下,臣先请告……”   “坐着别走。”薛绍话没说完,武则天急语道,“哪怕今天是你的新婚大喜,朕也必须耽误你一回”   “陛下说哪里话?”薛绍道,“比起陛下的安危与国家的宁定来说,臣的婚事微不足道。”   “嗯……”武则天有点茫然的点了点头,愣神了良久,方才说道:“薛郎,你说……朕究竟该要怎么办?”   这句话,武则天问得很无助,也很失落。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陛下,臣理解你的苦衷。儿子也好侄子也罢,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伤了哪一个,痛的都是陛下本人。”   武则天的眼睛微微一亮,认可的点了点头,“这种话,也就只要你会才对朕说起。”   “陛下如今的处境,不得不让臣想起,前朝的一棕旧事。”薛绍说道。   “哪一棕?”   薛绍说道:“当年贞观一朝后期,太宗皇帝也曾经因为立储一事而大伤脑筋。朝中大臣,也因为夺嫡之争而分成了不同的派系,彼此明争暗斗水火不容。这导致君臣猜忌、父子猜忌、兄弟相残、朝堂内乱、天下不宁。”   武则天双眉微拧的缓缓点头,薛绍说的这些事情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哪能不知道呢?   实际上,武则天远比薛绍知道的,要多得多。当时她还是李世民的才人,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与后来的太子李治相识相爱,继而改变了人生,甚至改变了这个天下。   “臣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在本朝发生。”薛绍抬起头来,正色看着武则天,认真地说道,“臣也无法容忍任何人做出伤害陛下的事情。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敢动手,臣一定谬力诛之,不死不休!”   武则天的表情微微动容,她听明白了薛绍的弦外之音——无论是皇嗣还是武承嗣,只要他们生出不臣之心想要谋反,我薛绍就要亲手弄死他们!   此刻,武则天的内心真的是百感杂夹。   眼下,拥李派和拥武派两系人马为了夺嫡,已是闹得水深火热。如果再不阻止,真的难保他们会不会兵戎相见重演“玄武门”的惨剧。然而无论是皇嗣还是武承嗣,他们全都过不了薛绍一关。只要他们敢有异动,必然是粉身碎身的下场!   正如薛绍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武则天绝对不愿意看到李旦或者武承嗣当中的任何一个,落得如此下场。同时对于薛绍立场坚定的“誓死保卫”,她又非常的感动。   然而还有一个最为残酷的事实,武则天做不到视而不见——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没有息事宁人之说。万一真被逼到了绝路上,谁都不会坐以待毙,豁出命去誓死一搏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政变,本就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博。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有那么“宫庭政变”发生的重要原因之所在。   “薛郎,那朕究竟该要立谁为储呢?”武则天总算是问出了这一句,她早想问起却一直没问的话。   “无论陛下立谁,臣都拥护。”薛绍正色说道,“臣只想说,现在的确是到了不得不立的时候了。再作放任,其势将不可收拾,朝堂会因此而乱,天下会因此而乱!”   “哎……”   武则天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双手撑住额头,闭上眼睛,露出一脸的痛苦之色。   武则天的心中清楚,其实薛绍已经表明了态度,之前他说的那一棕“贞观旧事”就是证明。当时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为了太子之位争得不可开交,结果李世民把他们两个都给舍弃了,从而改立另一位皇子李治为太子,并让他接手了江山。   薛绍的表态无疑非常的巧妙,但对武则天而言,也相当的有说服力。同时最不能让武则天忽视的是,薛绍轻意不表态、表态之后就一言九鼎的行为作风!   良久过后。   “承誉。”   “臣在。”   “朕要劳烦于你,亲自派谴得力精干之人,秘密的将庐陵王从房州接回来!” 第1039章 妖蛾子   薛绍带着一份足以惊天动地的敕令回到金谷园时,太平公主等人正着急的四下寻找他。宾客们都要离席散去了,等着男主人亲自来送客呢!   薛绍也来不及更换衣色了,就穿着一身太尉朝服前来送别宾朋。众人见到薛绍突然换成了这副扮相无不惊愕,但也没人敢于探问一个究竟,纷纷告辞而去。   婚宴还要持续好几天,今天还刚刚只是一个开始。   待宾客们走后,太平公主就问薛绍这是去了哪里?   薛绍把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一同叫到了密室里,将皇帝刚刚亲手写下的敕令给她们看。   二女同时惊呆,“接回庐陵王?!”   “是的。”薛绍说道,“我私下离席的这大半天里,宫中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事发太过突然,我只好不辞而别匆忙赶去亲自处理。所幸皇嗣性命无虞,陛下也终于下了决心迎回庐陵王。”   “庐陵王如果回京,太子之位非他莫属。”太平公主说道,“薛郎,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上官婉儿双眉微皱并不言语,但她心里很清楚,薛绍夫妇和庐陵王夫妇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   “两害权衡取其轻,眼下这是既能营救皇嗣又能彻底封杀武承嗣的唯一办法。”薛绍说道,“至于庐陵王回归之后我们该要如何应对,只能是相机行事见招拆招。我们只需要记住一点,我们的立场要始终与女皇保持一致。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没有固定的仇人,也没有固定的盟友。”   “好。”二女一同应声。   太平公主再道:“无论怎样,庐陵王终究也是我的亲哥哥。他要回朝,我这个做妹妹的总该有所表示。”   “我懂你的意思。”薛绍说道,“我会派谴郭安、张成和吴远率领五十名最精悍的部曲,去往房州秘密接回庐陵王一家。让杨思勖跟着一起去。”   “好。”太平公主点头,再道,“当年庐陵王被流放的时候,我曾经偷偷的去送过一程。现在他要回来了,我也想偷偷的再去迎接一回。你意下如何?”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不必了。这原本就是女皇交给我的秘密任务,派出一个杨思勖做你的代表已是足够。如果你再亲自前去迎接,我便有泄密之嫌,同时也有巴结示好之嫌。我再强调一次,对于即将回归的庐陵王,我们既没必要主动与之交恶,也没必要主动前去献媚。保持一个中立的态度就好。”   “好吧!”太平公主也答应了。   上官婉儿说道:“我估计,庐陵王回归之后处境会相当的艰难。他离朝已经太久,在朝中已然没了半点根基。再加上神皇依旧在位,必然对他严加隄防。如果我是庐陵王,我会乖乖的夹起尾巴做人,谁也不讨好,谁也不得罪。”   “言之有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但愿这些年的流放生活,已经磨去了庐陵王的那些臭脾气和坏毛病。不然这次回朝对他来说,可能会是一场灾难。”   “看情况吧!”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说道,“既然我们有能力将他接回来,那也就有本事再把他打回原形!”   “话不用说透了。”薛绍笑道,“要低调,低调。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   “呦,现在开始嫌我话多了!”太平公主撇撇嘴站了起来,“行,我走!”   “殿下别走!”上官婉儿连忙将她拉住,“再坐下聊一聊嘛?”   “你二人新婚的洞房花烛之夜,将我留下作甚?”太平公主一脸怪笑的左右看着二人,“是要请我旁观吗?”   “咳……”薛绍干咳了一声。   “你咳什么咳?”太平公主一板脸,“你不就是嫌我碍事,想我走吗?”   “没有……”薛绍皮笑肉不笑的干笑,“你要留下……那就留下吧!”   “好,那我就留下了。”太平公主又坐了下来。   薛绍的眼神都直了: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啊!   穿着一身新郎喜服的上官婉儿只在一旁好笑,又觉有些尴尬和羞涩的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咳……这个……”薛绍站起了身来,摇了一摇手里的敕令,说道:“我先把这件重要的事情安排下去。二位夫人,先睡吧!”   “喂,洞房花烛夜,你还忙什么国家大事?”太平公主说道,“天亮再去安排。”   薛绍一瞪眼,“别胡闹,你二人先睡!”   然后薛绍急忙就走了。   太平公主嘿嘿哈哈怪笑了一阵,拉住上官婉儿的喜服衣袖将她拖到了近前,小声道:“婉儿,你不会怪我搅了你的洞房花烛吧?”   “哪、哪里……不会……”上官婉儿一脸通红,挺尴尬。   太平公主又是一阵怪笑,“别装了!你和薛郎早就云雨多次,我又不是不知道。让我摸摸,怀上了没有?”   说罢,太平公主的手就摸到了上官婉儿的小腹上。   上官婉儿身上轻轻的惊弹,但没躲。   “平平的,暂时摸不出来呀?”太平公主眨巴着眼睛,“你得加把劲,早点给薛郎添上个一男半女。这样,才不枉费了他对你的一番殊爱啊!”   “在婉儿看来,公主殿下才是薛公心目当中,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女子。”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何德何能,堪得殊爱一词?”   “行了,你就不用解释了。”太平公主不以为然地笑道,“其实我刚认识他还没有成亲时就已经知道,他真正喜欢的那个女子就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二圣的赐婚,我和他是不可能成为夫妻的。现在他终于把你娶过了门来总算是夙愿得偿,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这个身为正妻的公主,要说没有过嫉妒和怨气,那是假话。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只希望这个家能有更多的理由留住他,我不希望他老是征战在外九死一生。婉儿,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我明白……”上官婉儿轻轻的点头,“公主对驸马爱得深沉,所以才会格外的宽容,甚至是纵容。”   “算是说对了一半吧!”太平公主自嘲的轻笑,拍了拍上官婉儿的手,说道:“无论是嫉妒、怨恨还是痴情与深爱,这所有的情绪都只是暂时的,它们迟早都会在婚姻当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消磨怠尽,剩下的只有相濡以沫的亲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没有什么比你的亲人活在自己的身边,还要更加重要的事情。变成家人不离不弃的永远陪伴,才是爱情真正的归宿。”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从今天起,公主殿下,也是我的家人。”   “嘿嘿!”太平公主笑了起来,“十几年前我就要你做我的媵御陪嫁过来,你不肯。现在兜兜转转一大圈,你终究是没能逃掉薛郎的魔爪。其实想想,我都替薛郎觉得兴奋。我还特别好奇,你和薛郎行欢时……究竟是何样的场景呢?”   “啊?”上官婉儿目瞪口呆,一脸通红。   比起成亲十几年的太平公主这个“老油条”来,上官婉儿的脸皮确实太薄了。见到她这副窘态,太平公主嘻嘻哈哈的笑了个花枝乱颤,窃声道:“你有没想过,三人同眠?”   “啊?!”上官婉儿再度惊呼了一声,双手捂嘴,眼神当中尽是错愕。   “没试过吧?”太平公主笑个不停,“很刺激,很好玩的哦!”   “莫、莫非公主殿下试过?那岂非是相当尴尬?”上官婉儿仍是捂着嘴,相当惊愕的表情。   “哈哈,一点都不尴尬!”太平公主得意的大笑,“琳琅,你知道吧?——她们姐妹俩就最好这一口了!要不你也试试?”   “别、别这样,我不习惯!”上官婉儿双手连连摆起,满副无地自容的羞耻之态。   “还说是一家人呢,言不由衷!”太平公主直撇嘴,满副鄙夷的表情,“再说,我们也相识这么多年了,我何时与你见外过?”   “但、但是这……这种事情……”上官婉儿瞪大了眼睛,既忐忑又惊悚还羞涩万分的表情。   “怕什么!”太平公主一把拽住上官婉儿的手腕,“薛郎是我们的男人,我们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那都是天经地义的!”   “……”上官婉儿有点无语凝噎了。   “嘿嘿!”太平公主又笑了起来,凑在上官婉儿耳边小声道,“我保证,如果你尝试了这样的味道,就再也舍弃不下了。食髓而知味,你读书比我多,肯定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吧?”   上官婉儿苦笑不迭,“殿下,这话其实十分贬义……”   “别管什么褒啊贬的了!”太平公主霸气四射的拉起上官婉儿就往洞房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跟你说个最简单也最现实的理由,今晚我如果一个人睡,一想到薛郎在陪你洞房花烛,我肯定会睡得很不塌实很不痛快;反之,如果哪天薛郎去了我的房里陪我,你也一定会甚感落寞。长此以往,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定会恶化,这对我们大家都不好。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三人同眠!”   稍后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薛绍把事情对郭安等人完全交待清楚之后,洗了个热水澡换回了一身崭新的新郎喜服,美滋滋的走进了洞房。   进去一看,他傻眼了。   红烛摇曳,喜床上居然坐着两个新娘子,她们还在喝交杯酒。看那情形,她们都快要喝醉了。   我去!   薛绍当场愕然呆目,“你们整什么妖蛾子?”   “不整妖蛾子。”酒至半薰的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媚态百出的咯咯直笑,异口同声道:“我们要,整你!” 第1040章 一条贼船   次日已经快要过了辰时,薛绍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感觉双臂都有些发麻,他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当下就笑了。   左抱太平公主,右拥上官婉儿。   真如千年一梦。   这时外面传来兄长薛顗的声音,“二郎,二郎!非是为兄不识时务定要叨扰于你。但是,神皇陛下亲自来了,你还是赶紧出门迎接吧!”   这一下三人同时弹坐而起,三张脸上都是一脸的懵逼。   “神皇居然来了?!”   在一片嘻嘻哈哈手忙脚乱的笑闹之中,三人起床更衣洗漱打扮……   薛绍手脚更快一些,穿上了一身新郎喜服匆忙迎到了正堂。   不仅仅是武则天来了,她还带来了武承嗣、武三思等等一系列的武家亲王和郡王以及他们的夫人。一大帮子数十人。   “陛下亲临,微臣失礼!”薛绍连忙上前参拜。   武则天呵呵直笑,“新郎不早起,倒是朕唐突了。”   “哪里,哪里。”薛绍呵呵赔笑,又转过来给武承嗣等人见礼。   当着武则天的面,武承嗣等人也没敢表达出什么不满,规规矩矩的一一回礼。   待众人叙礼罢后,武则天说道:“承誉,朕已派人去请皇嗣前来赴宴。这金谷园中景色优异,朕早想来此游玩一番。今日恰逢你新婚之喜,朕决定借花献佛在你的宝地举行一场诗酒之会。你意下如何?”   “好啊,这是臣的荣幸。”薛绍笑道,“臣马上亲自去安排一下。”   “好,你先忙去。”武则天只是微笑,但眼神之中含义深刻。   薛绍回到了后间,先和自己的两个兄弟商量了一下如何安排宴席,然后就回到了洞房里。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仍在精心打扮。这样隆重的场合,她们连一根头发丝儿也不想有纷乱。   “陛下来了,还带来了武承嗣等一大批武家的子侄及夫人。”薛绍对她二人说道,“婉儿,稍后你和陈仙儿等人一起去招待那些命妇。安然,我们二人去陪陛下。”   二女都应了诺,太平公主好奇道:“母亲今日这阵势有些奇怪。她来便来了,为何还将武承嗣等人一并叫来?”   薛绍说道:“她还派人去请皇嗣了。”   “哦?”二女同时惊咦。   薛绍道:“看这情形,陛下是想借机调和一下我们几家的关系。就在昨天,有两名官员因为私下求见皇嗣被腰斩,皇嗣本人还被投进了丽景门监狱。如果陛下不针对此事做出一个公开的处理交待,李武两派人马势必要轰轰烈烈的闹将起来,就是酿出流挺累的冲突也不奇怪。”   “有道理。”太平公主说道,“母亲这是在主动的向文武百官明示,她已经释放并赦免了皇嗣。她再让皇嗣与武家子侄在我们的地盘上一同饮宴,这至少表面看来是一团和气,化了干戈为玉帛。两派人马的领袖尚且如此,手下的人也就不好再怂恿滋事了。”   上官婉儿接道:“昨天,武承嗣等人都是没有来的,他们也不该来,因为武三思曾经数度为难于我。今天他们却陪了神皇一同前来,显然不是为了喝什么喜酒。我总感觉他们是打着神皇的幌子,来寻求某种庇护。”   薛绍和太平公主同时眼睛一亮,“言之有理!”   上官婉儿再道:“武承嗣和武三思等人肯定不会有这样的觉悟,就算有,他们也拉不下那个脸皮主动来向我们示弱求和。我觉得这是神皇在有意指使她的侄儿们,向薛氏力量妥协。其实现在,李武两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几乎是势均力敌。掌握了兵权的薛氏力量就成为了主导胜负的关键。神皇固然不希望武家子侄们真正去掌握兵权,否则她就不会把武攸归等人从皇宫御林军当中剔除。但是神皇更加不愿意看到,她的这一班子侄们被兵变、被铲除。于是,调和武家子侄与皇嗣、与薛氏力量之间的矛盾,就成了神皇的当务之急。”   薛绍点头赞许,补充了一句,“尤其是在,庐陵王即将回归的时候。”   “对!”太平公主说道,“庐陵王回归之后将被立为太子,这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到那时武承嗣多年来的幻想就将破灭,他们这一群武家子侄未来的处境,也将变得叵测和艰难。我娘现在,是在努力的为武承嗣等人争取一条活路了。而这条活路,她更多的指望于你。”   薛绍冷笑,“眼下,不会又将玄云子的婚事旧事重提吧?”   二女同时一愣,齐声道:“还真的是有这种可能!”   “免谈。”薛绍冷冷道,“薛某人脾气再好,也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要我暂时不寻武承嗣等人的晦气,这可以,前提是他们不再招惹到我。但要重提婚事,那就去他姥姥的算了!”   上官婉儿只能愕然,这种事情她不好随意插嘴。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何况君无戏言。”太平公主则是轻叹了一声,“如果我娘当真提起,连我都会看不过去了。”   “先这样吧!”薛绍说道,“武承嗣等人现在,绝对还不知道庐陵王即将回归之事。既然我们领会了陛下的意图,那就先顺着她的意思,笑脸相迎的和武承嗣等人吃一餐饭喝一顿酒。余下之事,全都以后再说!”   “行!”   稍后薛绍和太平公主去了主客厅,陪武则天与武承嗣等人用宴。上官婉儿则是去了偏厅,招待武承嗣等人的夫人。   不久后皇嗣李旦也来了,参见了武则天之后便少言寡语,只是应酬于杯盏。   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主动抱着“一团和气”,所以宴会的气氛还算融洽。武承嗣和武三思也挺主动的多次来向薛绍、太平公主和皇嗣李旦敬酒,言语之间大有不打不相识的“握手言和”之意。   薛绍只是应付,对方怎么来自己就怎么回,这倒是不难。   宴会过半时,武则天突然将薛绍和武承嗣一同叫到了身边,先叫二人对饮了一杯酒,再道:“薛绍,武承嗣,朕突然有一个想法。”   “陛下请讲。”   武则天笑容可掬的道:“薛绍,你的长子麟玉多大了?”   薛绍答说,虚岁十二。   “武承嗣,你的长女也快十岁了吧?”武则天问道。   武承嗣称是。   薛绍心里一紧,什么鬼,想结娃娃亲吗?!   武则天说道:“朕有意,让薛麟玉与魏王的长女许下婚约,待其成年之后再举行婚礼。你二位,意下如何?”   武承嗣几乎是不假思索,马上答道:“陛下金口已开,侄臣必当拥护。侄臣,也很乐意与薛公结为儿女亲家。从此以往,同享富贵共襄患难。”   武则天转头看向薛绍,“承誉,你的意思呢?”   薛绍对于武则天这一招还真是有点猝不及防。他不过寻思了片刻,却发觉满场都变得静悄悄的了,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表态。   太平公主的脸上是一片惊愕之色,连她也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母亲会突然玩这一手。相比于薛绍与玄云子的婚姻,嫡长子薛麟玉的婚事显然更加重要,也更加富有政治含义。   眼下,薛绍真是进退维谷了。   如果答应婚约,自己就将被绑到武承嗣这条贼船之上;如果不答应,无疑又是当众忤逆女皇,并有决裂之风险。   “承誉,表个态吧?”武则天口气倒是轻松。   这时太平公主离席急忙走上了前来,说道:“神皇,麟玉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谈婚论嫁是否太早了一些?”   武则天道:“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又没说让他们马上成亲,待其成年之后再举行婚礼,也是不迟。休说麟玉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小子,这世上指腹为婚的事情也不在少数。你又何须多疑?”   太平公主焦急的眨巴着眼睛,看向薛绍。   薛绍一脸沉寂之色,淡然道:“陛下,臣答应。”   此言一出,满堂惊哗!   武则天则是笑了,“好。趁着今日良辰美景,朕居中做证,你们两家就此定下儿女婚约。待其成年之后,再择吉日举行婚礼。”   “臣谢陛下!”   薛绍与武承嗣等人一同谢恩。   武承嗣眉飞色舞,欣喜异常。   薛绍平静如水,脸上只有“职业”的微笑。   在武则天的亲自监督之下,两人签下了白纸黑字的婚约。   太平公主已经无语,坐到一旁喝闷酒去了。薛绍仍像个没事人一样,耐心的招待着女皇与武承嗣等人,直到他们“尽兴而归”。   这时,已是傍晚了。   太平公主已经快要喝醉了,她母亲的车驾才刚刚走出金谷园,她就扑到了薛绍的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你为何要答应?为何要答应?为何要答应?!”   连问了三声,一声比一声严厉,也一声比一声绝望。   “等你醒酒冷静之后,再来跟我说话。”薛绍平静得异常,“琳琅,送公主下去休息!”   “不!我就要你现在跟我说清楚……”太平公主不依不饶。   “下去!!”   薛绍低喝一声,太平公主茫然一怔住了嘴,琳琅连忙将她请了下去。   远远的,薛绍听到了太平公主的哭声。   他轻叹了一声,心说等她酒醒之后再去劝她好了。虽说这些年来她已经十分成熟和理智,但慈母之心也是日渐深重。武承嗣的女儿长得怎么样、是个什么德性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武承嗣本身是一座将要沉没的破船,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想把自己的儿子搭进去,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她怎么就没想到,婚礼必须要等到薛麟玉成年才会举行呢?   武承嗣不妨先想个法子,活到那一天再说吧! 第1041章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薛绍和上官婉儿的婚礼,大宴五日。接下来的每天里,武承嗣每天都来,来的时候还都拖儿带口并且叫上武三思这群兄弟家小,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给薛绍捧足了场。   薛绍根本无所谓,无非是多添几双筷子多费几瓮酒。倒是太平公主怎么看武承嗣怎么不顺眼,那感觉就像是,他把自己的宝贝儿子给抢去了。   薛绍感觉挺好笑,按理说该是我和武承嗣矛盾较深,太平公主这个做表妹的更应该是居中调和。现在倒好,反过来了。   其实太平公主冷静下来之后,一下就想明白了薛绍答应婚事的这一番用意,简而言之,缓兵之计。总犯不着因为几年以后的事情当场和女皇撕破脸吧?如此一分析,薛绍的做法绝对是正确的。   但太平公主再理智再聪明,终究也是一个感性的女人,还是一位眼睛里揉不下半粒沙子的母亲。一想到薛麟玉和武承嗣的女儿定了婚,太平公主的心里就有阴影。现在她最巴盼的事情就是——武承嗣你赶紧死吧!   婚礼进行到最后一天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薛绍带着上官婉儿一同来敬谢宾客。上官婉儿打扮得特别漂亮,光芒四射惊艳全场,众宾客无不赞美新娘子的美貌。这时武三思已经快要喝多了,一不留神就说了一句“既有今日,我早该一亲芳泽”。   这话薛绍和上官婉儿没听到,却被近旁的武承嗣听到了。他当场一板脸沉喝了一声“滚”。   然后武三思脸色骤变,还真就滚了。   虽然他是找了一个借口匆忙离席,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但是薛绍的斥侯和部曲们把整个婚宴会场盯得牢牢实实,这一点细节并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   得到汇报之后薛绍只是好笑,对太平公主说,你瞧武承嗣还真把我们当亲家了,为此他甚至不惜怒骂他的好兄弟武三思。   太平公主咬牙切齿恨恨道,反正我只想他早点死,多搭上一个武三思我也不介意!   薛绍就啧啧声不停,说我早已不做薛人屠,现在你是想妻承夫业吗?   “我不管!”太平公主的心里又一阵纠结起来,扯着薛绍的衣袖不放,“你早点想个办法,把这门婚事给退了!”   “放心,放心。”薛绍笑呵呵的劝她,说道,“如今这个世道,男儿休妻根本就不算事,我们随时都可以取消婚约。反过来,女方要毁婚那可就是惊世骇俗,甚至要被告到官府治罪了。主动权完全在我们手上,你慌什么呢?”   “武承嗣臭名远扬,我背不起这名声,麟玉小小年纪的更加背负不了!”太平公主说道,“你这当爹的,怎么就半分担忧都没有?”   “这有何担忧?”薛绍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他爹当年每天混在平康坊,家中豢养妓女无数,什么五姓七望、裴柳名门、京城韦杜家的女子不知道招惹了多少。今日还不是一样的天下英雄青史留名?——大丈夫不拘小节,定个亲悔个婚之类的,那都不算事!”   “你你你!……你这老混球!”太平公主几乎快要气哭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别胡说!”薛绍一瞪眼,“下梁毛都没长齐呢,你是盼着他歪吗?”   “你你……我跟你拼了!”太平公主气急乐坏的扑上来,和薛绍扭成了一团。   上官婉儿在一旁快要笑岔了气。   “婉儿别光顾着看笑话,快来帮我一起整他!”太平公主很霸气的把薛绍压在了身下,大声叫道。   “你别做梦了,婉儿可是淑女……咦呀!婉儿你可真不经夸啊!!”   因为这场荒诞的婚约,薛绍又被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合力修理了一整夜。   婚礼过后,尘嚣散去。生活渐渐又归于了平静。   上官婉儿在太平公主府里有住处,但她更多的时候是住在上官府陪她的母亲。两宅之间相距并不太远,彼此走动也是容易。太平公主现在越加的主母风范十足了,哪怕是薛绍不在家里的时候,她也会经常派人用马车将上官婉儿母女接到太平公主府来相聚。或宴饮一番或小住几日,总之关系处得非常融洽。   对此,薛绍都是暗暗的佩服。扪心自问,他自己都做不到这样的胸怀宽广顾全大局。审视周边,也的确没见过哪家的主母会对妾室如何客气礼遇。尤其太平公主还是尊贵之极的两朝嫡公主,这就更加显得不容易了。   人人心里都有一竿称,新婚燕尔的薛绍和上官婉儿固然是如胶似膝,但与太平公主的感情似乎也因为这一场婚事,而更进了一步。回头想想,薛绍觉得太平公主还真是有点“大智慧”。其实她的心里也有嫉妒和自私,甚至远比一般的女子还要重,否则当年就不会有张窈窕横死市井的事件发生。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太平公主真算是“修炼”成功了。而且她的成功并非像是传统的古典女子那样,对夫家报以无奈的妥协与绝望的放任,她是有条件的做出让步。她开出的这些条件也显得十分的理智,首先她自己的正妻地位不会受到威胁,这不,上官婉儿刚刚嫁过来就和她结成了铁一般的“盟友”;其次,嫁过来的这个女子一定是要对薛绍和这个大家族颇有裨益的人,并非是什么阿猫阿狗她都会忍气吞声的接纳下来。   从这方面看,薛绍觉得她的性格真是越来越像武则天了——注重利益讲究原则,心胸宽广、目光长远、大局观极强。   有时薛绍就在想,照太平公主目前的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旁边督促和监管,历史上那一个叱咤政坛的太平公主几乎已是呼之欲出。虽然自己付出了十几年的努力想要改变她的命运,这一方面或许已经有所成功。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平公主的性格还真是没有被改变!   相比之下,倒是上官婉儿和历史上的那副模样差距不小。其实细细想来,薛绍认为历史上的上官婉儿也是为了适应当时的政治局势,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性格和作风。以她的身份,除了八面玲珑的讨好各方势力,对武则天、太平公主、武三思、李显和韦后这些人曲意奉诚,再无别的活命之法。甚至包括她最终死于李隆基之手,也是因为她做了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争权的牺牲品。   从哪方面看,历史上的上官婉儿都是一个被权力所扭曲、残害并最终牺牲的可怜人。如果可以选择,她一定不会愿意刚出生就被投入掖廷之中充作奴婢,或是不是成为权力场的一颗棋子。她能凭借自己的才华,完成从一介奴婢到千载留名的历史名媛的转变,已是一场不小的奇迹。然而她又结局凄凉死于非命并留下了许多的骂名,更是一场莫大的悲哀。   每当薛绍将上官婉儿抱在怀里入眠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想到这些。   然后,他就会将上官婉儿抱得更紧。生怕自己一觉醒来,眼前竟是南柯一梦。   数日后,天气几度转凉,寒冬的气息已是相当分明。   某个深夜,神都洛阳一如既往的执行宵禁。但是把守城门和皇宫包括今夜巡视城中里坊街道的卫士,都秘密换成了清一色的御林军将士。   薛绍率领自己的部曲百余骑走出定鼎门时,千骑副使赵义节抱拳拜于门旁。   “提高警惕小心戒备,管住眼睛更要管住嘴巴。”薛绍对他道。   “是。”赵义节应了诺。   薛绍不再多言,策马而去。身后一百骑,披甲带剑全副武装,威风凛然煞气森森。   赵义节感觉,此时的薛绍甚至比征战在疆场时还要更加的凝重。今晚执行的这一项秘密任务,一定非比等闲。但究竟是什么任务,赵义节不敢问。他只知道,今天几乎所有的御林军大将都亲自出马了,周季童巡视城中,李多祚坐镇太初宫玄武门,论弓仁提点余下的皇城诸门。   命令是从宫里直接发出的,将军们除了执行命令其他的一概不知。除了执行任务的这些将军也就只有薛绍一人参与其中,就连当朝宰相也全都不知情。薛绍还当面的郑重的叮嘱和告诫了参与任务的几位御林军大将:泄密者斩!   宫中发出的命令没有提及这四个字,是薛绍加上的。但是对于赵义节和李多祚等人来说,这四个字的威力丝毫不亚于宫中密令。所以他们今晚全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感觉就像是到了前线即将要进行一场大决战。   薛绍率领一百骑奔出了十数里,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树林边停下了。   身边的斥侯点亮了几个火把,用它们在空中比划发出了蓝田秘码。不久后,树林中火光闪灭有了响应,同样以蓝田秘码做出了回应。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下马,率领一半人走进了树林,余下人看管马匹戒备四周。   郭安从树林中迎了出来,抱拳一拜,不言不语神情坚定而刚毅。   “辛苦你了。”薛绍点头,“庐陵王呢?”   郭安正要答话,林中传出一个男人急切又热情的声音,“妹夫、妹夫!我在这里!这里!”   薛绍顿时不由自主的苦笑了一声,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流放了这么多年,李显还是这副腔调! 第1042章 虎毒不食子   薛绍进了山林与李显匆匆一晤,差点没能认出他来。   李显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但看起来已经像个五六十岁的发福小老头儿,鬓角的白发在这夜间都是清晰可见。他的家眷都坐在车里没有下来,薛绍也只和他简单说了一两句话便请他登车,回宫再说。   人马启程,去往洛阳。   薛绍骑着马,走在李显车驾的附近。   走出了约有五六里,李显撩开车窗,十分不安的小声道:“薛公,还有多远?”   这回他没再叫“妹夫”了。   “快了。庐陵王安心乘车便是。”薛绍答道。   李显仍是不安,眼神当中都流露出恐惧,“不会出什么岔子吧?……我是说,有人截杀之类?”   “绝无可能。”薛绍说得淡然,但语气斩钉截铁。   “那就好,那就好。”李显这才放下了车帘子。   这时车厢里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薛公神武威震天下,有他亲在胜却百万雄师,大王又何须忧惧?”   “大王”听起来十分富有山贼气息,但如今正是王爵的专有称呼。   “对,对,夫人说得极是!”李显在回腔,语气当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谄媚”的味道。   薛绍眉头微微一皱,刚才那应该是李显的正妻韦香儿在说话吧?……这个女人远比他丈夫的心眼要多,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此后一路无话到了洛阳进了皇宫,再又登舟准备上岛。按照事先做出的安排,薛绍要将李显一家安置在九洲池的凝华殿内暂时居住。到时,除了李显从房州带来的家眷仆婢人等,就只有程伯献率领的两百千牛卫在此驻守。   至从进了皇宫,李显就表现得十分的拘谨,甚至是惶恐惊惧。他仿佛已经感觉到,整个偌大的皇宫都笼罩在武则天强大的气场之下,令他行为失据连呼吸都有了困难。   对于那个将他拽下皇位并流放了多年的母亲,李显是发自内心的惧怕万分。   相比之下,韦香儿倒是显得淡定得多。登舟之后她走出了船舱,看着茫茫夜色下的太初宫。   薛绍亲眼看到,她张开双臂面带笑容的仰起头来,深呼吸。   她的笑容之中,充满了解脱、欢愉和憧憬的意味。   薛绍还看到,多年的流放生活并没有让韦香儿像李显那样过份的衰老,她依旧容光焕发美艳动人。   抛开恩怨与爱憎的客观来讲,韦香儿的确是一位天香国色的美人。这原本也就是她得以获选入宫嫁给李显的先天资本。   韦香儿转头看到了薛绍,妩媚一笑准备上前来搭话。   “有请王妃,回到船舱。”薛绍先发制人。   韦香儿马上停住了脚步,但仍是微笑着轻应了一声“好”,这便乖乖的走了回去。   薛绍双眉微拧的看着韦香儿的背影,心说历史上的韦后与安乐公主,可是造下了不小的乱子。如今有我在,你们还掀得起大浪吗?   稍后抵船靠岸,薛绍指挥众军士护卫李显一家人登了岛,然后进入了凝华殿,将守卫的工作交割给了千牛卫大将军程伯献。   程伯献开始也不知道此行的任务是什么,但见到了李显一家他就全明白了,神情变得十分的凝重和紧张。他私下对薛绍道:“薛公,这事捂得可真严啊,连程某人都到现在才刚刚知情!”   “事关重大,切勿泄露。”薛绍说道,“从现在起,你和你的麾下寸步不得离开凝华殿。除非有圣令下达或者是我本人亲至,其他任何人敢于擅闯此岛,格杀勿论!”   “是!”程伯献郑重应诺。   薛绍点了点头,“这里先交给你了,我得回去向神皇覆命。”   “恭送薛公!”   薛绍再次登舟离岛,此时已经天亮。他稍稍的暗吁了一口气在船上小睡了片刻,然后换下了戎装改换了朝服,若无其事的去了万象神宫找武则天。   武则天早就备下了一席小宴,在专等薛绍了。看到他走进来,武则天一见他神色就知道他把事情办成了,当下释然欣喜,连忙给薛绍看座赐宴。   奔波了一整夜薛绍也的确是饿了,一点都不客气的吃喝起来。武则天就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岳母那样心疼起女婿来,还上到前来亲自给他夹菜劝酒。   待薛绍吃得大饱之后,武则天方才问道:“承誉,庐陵王还好吗?”   “总的来说还算不错,就是略有显老。”薛绍如实答道。   武则天颇怀感触的轻声叹息点了点头,“算来,他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当年他父亲是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初染风疾,身体大不如前。朕因此特别担心他的健康状况,曾经几度秘密派出过御医去往房州,给他检查身体。”   薛绍微微一怔,还有这种事?   武则天微笑,“朕没有你们想像中的那么恶毒。这些年来庐陵王在房州的饮食起居,一切都是按照亲王的规格在执行。他居住的宅院也是朕特意替他兴造,亭台楼厥不输宫廷。他每生下一个子女,朕都会派人前去恭贺颁赐。”   薛绍点了点头没有搭言,只在心中想道:同是被贬废流放的儿子,李贤被赐死于宅,李显则享受优待。其实真要算起来,当过皇帝的李显远比仅仅有着监国经历、还因造反被贬的太子李贤,对武则天的威胁更大。手心手背都是肉,待遇差距却这么大……因此我越来越相信太平公主的话了,李贤很有可能不是武则天亲生,而是她姐姐韩国夫人武顺和李治的私生子!   “庐陵王回京之事,暂时需得保密。至少,先把这个新年过了再说。”武则天再又说道,“在此期间,朕还得仔细的考量一番。”   “是,臣知道了。”薛绍应诺。   “这一趟你辛苦了,先回去好生歇息吧!”武则天说道,“太平仁悌,与她几个兄长的感情都是深厚。若得方便,朕会派人去叫你和太平一同进宫,与庐陵王见面一述兄妹情谊。”   “是。臣告退!”   薛绍离开了万象神宫,整个人放松下来,感觉到了一身的疲惫。   这一趟任务,薛绍的体力消耗其实并不大,但是精神却是一直紧绷半点不得放松。庐陵王的回京必将改变整个朝堂的格局,这既有可能是一场大动荡的开端,也有可能是一个大机会的即将来临。   在这种历史转折的重要关口,薛绍和武则天都承担了很大的压力。   薛绍回到家里,太平公主正在焦急的等他回来。不等薛绍坐稳,太平公主急切问道:“事情办成了吗?”   “成了。”   “这就好,这就好。”太平公主如释重负,“辛苦了一夜没睡,我伺候你去歇息吧?”   “你这一伺候,我还能歇息吗?”薛绍就笑。   “别老不正经。我是真伺候,不开玩笑。”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我知道你最爱月奴按摩,但她思念儿子刚刚去了嵩山探亲,现在换我来给你捶背揉腿,还给你哼小曲儿哄你入眠,如何?”   “那好嘞!”薛绍笑着起了身来走向浴池,说道:“我还要琳琅伺候沐浴,睡时要听仙儿奏琴。”   “行行行,今天都依了你。”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大功臣嘛,是该有此待遇!”   薛绍呵呵直笑,心想太平公主虽然不大看好李显在政治方面的才能,但是恰如武则天所说,她和李显之间的兄妹感情还是比较深的。如今看到李显安全回到了京城,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稍后,薛绍就在浴池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琳琅的殷勤伺候让他完全放松了下来。回到卧室躺下之后,陈仙儿弹奏的曲子有如妙绝天音,很快就让薛绍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塌实,薛绍直到第二天黎明才醒来。他睁眼一看,太平公主隔着自己一尺远睡得正香。   薛绍恶作剧的用发梢撩了撩太平公主的鼻子,她一个喷嚏就给打醒了。   “讨厌!”   薛绍呵呵直笑,“你什么时候上床的,我竟然不知道?”   “见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太平公主伸了个大懒腰,马上就来了精神,“我们进宫,去见庐陵王吧?”   “别心急,你娘会安排的。”薛绍说道,“庐陵王回京现在还是机密,你小心一点不要泄露了。”   “这不用你叮嘱,我自然知道。”太平公主说道,“多年未见了,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想念我那个傻哥哥。”   “傻哥哥?”薛绍顿时笑了。   “从我出生时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很疼我。他傻是傻了一点,但从来都不坏呀!”太平公主说道,“生在皇家就是这一点最不好,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彼此感情也十分深厚,却总是身不由己的相互疏远,甚至成为对立的仇敌。”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昨日在宫中你娘说了一句话,让我感觉,她的内心其实也是很痛苦很悲凉的。”   “什么话?”   “她说,朕没有你们想像中的那么恶毒。”   太平公主的眼圈一下就红了,“虎毒不食子。如果还能有所选择,哪位母亲愿意伤害自己的孩子?”   “好了,好了,不要激动。”薛绍连忙将她拥进怀中小心的安慰。   太平公主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突然说了一句,“薛郎,谢谢你。”   “怎么突然说这个?”薛绍好奇。   “我要谢你,帮我打消了成为皇太女的念头。”太平公主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知道那些念头有多么可怕。那种事情,我再也不敢去想像。我只知道现在,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你和我们的孩子遭受半点的伤害!” 第1043章 韦陀伏魔   庐陵王回京十余日后,朝廷上面仍是一派风平浪静,这一消息居然一直没有走漏。   这回,薛绍和武则天真是把“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   但是私底下,武则天已经让岑长倩、狄仁杰、李昭德和娄师德这些重要的宰相们,一一见过了庐陵王。其用意很明显,武则天想要明确知道这些宰相们的想法,并征得他们的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每次武则天安排这些见面之时,薛绍都会在场。虽然他很少发言表态,但是他的出席就像是给这样的见面会来了一个强有力的“军方认证”,让这些宰相们下意识的认为——军队也是拥护庐陵王回归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真的好办多了。   其实庐陵王的回归,有着多重的意义。武则天想要通过改立庐陵王为储君,来平息如今朝堂之上李武两家派系的纷争,并达到继续稳固自身统治的目的。   如今几乎所有朝堂上的大臣,都分别站在皇嗣和武承嗣这两面大旗之下,武则天突然亮出第三面旗帜并宣布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另外两派人马肯定会惊愕万分,从而表达质疑甚至强烈反对。   仔细一想,这道理很好理解。这就好比,一群员老和打工小弟跟着某个老板创业奋斗了好些年,突然一夜之间老板和公司全没了,然后所有的元老和打工小弟全被打包送到了另一家公司,一切从零开始。往日功绩尽皆做古,前途未来皆是难料,谁会没有一点想法呢?   所以庐陵王回京之事先要严格保密,否则很有可能引发朝堂的巨大震荡。其次,就算武则天现在对朝廷的掌控能力已是炉火纯青,她也不能在庐陵王的问题上一意孤行独断乾坤。要想立他为储,武则天还要努力争取到宰相重臣们的支持。   这个时候,军队的最高统帅薛绍的作用,就真的至关重要了。有他在身边作为铁竿盟友,武则天的胆气足腰竿硬,在单个游说宰相们的见面会当中,都是压倒性的优势取得了宰相的支持。   既然有了宰相的牵头,余下那些六部尚书和九寺九卿的重臣的思想工作,就更容易做通了。   到这时,庐陵王回归的消息终于不再是秘密。他即将入主东宫的事情,也只差一个仪式的举行了。   这件足以在朝堂之上引发大地震的重要事件,被武则天和薛绍联手处理得四平八稳不慌不乱。乃至于很多人在事后才醒悟过来——啊,这真是件大事!   一向消息灵通的武承嗣,这回居然最后一个才知情。   他几乎就要崩溃了。   这回,武承嗣没有急急忙忙的进宫去找自己的亲姑姑哀求,而是破天荒的带着大笔的钱财礼物跑到了太平公主府来,找他的未来亲家商议对策。   薛绍和太平公主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招。于是太平公主带着子女们暂时住进了宫里,薛绍则是玩起了失踪。   武承嗣一连来了六次,一次比一次带的礼物要多,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竟然是带上了十辆大车,车车装满金银绸缎。   然而接待他的,仍然只有一品诰命夫人陈仙儿,回给他的说辞也和前面五次的如出一辄,“夫君外出不知何时归来,魏王恕罪,还请将礼物一并带回吧”!   武承嗣终于死心,脑子也清醒了过来——“我完了!”   这一次,是彻底的完了。   回府之后武承嗣叫来亲兄弟武三思,在他面前喝了个大醉,然后说道:“此番当真休矣!”   “兄长何出此言?”武三思问道。   武承嗣的眼泪都出来了,哭诉道:“这一次是神皇与薛绍秘密联手,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庐陵王回归并将入主东宫,这件事情已经得到了绝大多数重臣的拥护和支持,我们居然是最后方才知情。我不惜放下尊严前去求见薛绍,想要让他助我反戈一击,不料薛绍半点不念秦晋之谊对我闭门不见。哎……真是休矣!”   武三思表情严肃,沉默不语。   “你为何不说话?”武承嗣问。   武三思淡淡道:“大局已定,有何可说?”   “你!……”武承嗣几乎气煞,“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兄弟?”   “兄长,你就是太过急躁。”武三思平静得多,淡然道:“小弟已经劝谏过兄长多次了,争权夺嫡这种事情,只能是耐住性子文火慢炖。否则就有可能触及到帝王的底线,从而一败涂地。”   “你就知道放些马后炮!”武承嗣很生气。   武三思叹息了一声,说道:“前番皇嗣的两名妃子陷入巫蛊案之时,小弟就曾经劝过兄长不要插手此事。因为神皇是绝对不会轻易姑息的。但是兄长就是不听,非要把皇嗣逼到绝境打入了丽景门监狱。结果呢?”   “……”武承嗣咬牙,不语。   武三思再次叹息,自问自答道:“结果就是,这一举动同时触及了神皇和薛绍的底线,他二人居然同时出现在了丽景门。然后,非但是皇嗣没有被处死,反倒又横生出一个庐陵王的枝节来。现在好了,兄长与皇嗣争斗了这么多年,双方都没羸到最后,倒是便宜了庐陵王这个大废物!”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武承嗣的眼睛都直了。   “当然有用。”武三思淡然道,“至少我不会再像你一样,干出类似的蠢事。”   “你?!……”武承嗣气煞,拍案而起。   武三思也站了起来,拱手一拜转身离去,“兄长保重,小弟去也!”   看着自家兄弟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武承嗣的脸皮渐渐涨得通红,连眼睛都红了。   最后没能忍住,他一口污血喷了出来,轰然倒地砸翻了食几。美酒佳肴散落了满地,一片狼籍。   此时此刻,薛绍正在夏官的官署之中,举行重要的会议。   这是一年当中夏官最重要的会议。用现在的话来说,它叫做“年会”。除了夏官的全体官员和十六卫的大将军,还有关内两百多个军府的所有折冲都尉,也就是各个地方上的最高军事长官,全部都到齐了。   济济一堂数百人,集体坐听薛绍这位最高军事长官,训话。   在朝的诸卫大将军和夏官的官员,对薛绍都不陌生。但是对于地方上的折冲都尉位来说,薛绍就像是一个飘渺在云间的神砥,想要见他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这些年来薛绍经历的那些事件、打下的那些胜仗,被民间的百姓口耳相传,已经快要谛造成传奇、演化为神话。尤其是在青海湖一役生擒吐蕃赞普器弩悉弄之后,薛绍在民间的形象都已经远胜秦叔宝和尉迟敬德这两位门神,被夸张的形容为各种神佛转世。   流传最广的一个神话,就称薛绍是“韦陀转世”。   武则天推崇佛教,“韦陀伏魔”已是民间人人皆知的典故。   《大藏经》记载韦驮菩萨常在娑婆世界拥三洲大法轮,一十八世为将军身,五十四世为宰相。在寺庙之中,韦陀菩萨常以武将形象示人。他头戴凤翅兜鍪盔、足穿乌云皂履、身披黄锁子甲,时常立于弥勒大佛的身后充当护法之神。   当初柳怀义编修各类佛典为武则天造势,鼓吹她是弥勒佛转世的女儿身,注定要成为女皇统治人间。现在民间针对薛绍也有了类似版本的传说,而且薛绍的形象还是弥勒佛身边的“守护神”。如此一来,这两个民间传说还真就形神俱在前后统一,不由得人不信了。   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宗教的力量绝非寻常可比。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今日到场的许多折冲都尉,都是带着一颗“朝圣”的心来到夏官开会的。   薛绍当然也听到了这些传说,他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会是玄云子编出的段子吧?   当年在绥州讨伐白铁余之后,玄云子在绥州一带就获得了“圣英”的尊号,在当地的善男信女当中拥有无人能比的崇高威望。   有此先例,薛绍觉得“韦陀转世”的传言,还真像玄云子干出的事情!   传言终究只是传言,薛绍这个“韦陀转世”的家伙非但不吃斋不念佛,还满肚子男盗女娼。细思了一阵“韦陀转世”的传说之中,薛绍心里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云山飘渺之间的那一所女子道观,还有湿气氤氲的大澡桶和悬挂在窗外林巅的那一钩明月。   “怎么办,我好像有一点想念玄云子了?”   心里真的很痒。   但薛绍只能是忍着,因为他现在必须正襟危坐的面对数百名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不怒自威的对他们郑重训话。   训话当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宣布庐陵王回归的事情。   这是朝廷近年来发生的,仅次于女皇登基的一件大事。两京关内两百多个军府集中了大周天下近一半的兵力,薛绍要做的事情,就是确保每一个军府的每一名折冲都尉,都从思想上高度的服从于朝廷的意志,行动上统一的服从夏官的指挥。   军队的稳定和拥护,是朝政强有力的保障。薛绍现在进行的一这项工作,和武则天争取宰相重臣的支持,一样的重要。   薛绍忙完了一天回家时,都已是傍晚。   太平公主接到他就开始打趣,“哟,韦陀大神回家了!此番降魔伏妖定是辛苦啦?”   “那可不。四处群魔乱舞,可把我累死了。”薛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一句,蓦然想起,“你怎么回家了?”   太平公主神秘一笑,“你在官署里忙碌,就没听说大魔头的消息吗?”   薛绍一怔,“怎么说?”   “武承嗣突发急症口吐鲜血!”太平公主神气活现的双手一拍、脖子一挺,白眼一翻舌头一吐,“然后,就这样了!” 第1044章 最毒妇人心   薛绍从来不是一个幸灾乐祸的无聊之人,但这次听到武承嗣的消息着实有些眉飞色舞。   “他挂了?”   “暂时还没有。”太平公主轻松地说道,“他的家人把消息报进宫里,我娘马上派出了宫中御医前去急救。看那情形,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死。要不然,我们夫妻俩前去送他一程?”   薛绍顿时笑了,“这么落井下石,是不是太厚道了一点?”   “对嘛,咱们夫妻俩原本就是厚道之人。”太平公主笑嘻嘻的挽上了薛绍的胳膊肘儿,“亲家病重卧床不起了,我们还在犹豫什么呢?趁着天还没黑,我们赶紧前去探望吧?”   “有理,有理。”薛绍笑道,“那就收拾几样补品,赶紧动身吧!”   “不用收拾,我早就准备好了。”太平公主兴冲冲的拉着薛绍走向马车,“这种小事,还用得着韦陀大神亲自过问吗?”   薛绍指着太平公主大笑,“你真是太坏了。”   “都是夫君调教有方!”   就这样,夫妻俩带着一颗喝喜酒的心,前去探望武承嗣的病情了。   曾经炫赫一时的魏王府,时常车马如龙人来人往,几乎每天都有大小的官员朝这方奔走巴结。今日,却是显得有些冷清。   现在满朝文武都已经知道庐陵王已经回归,夺嫡之争尘埃落定,武承嗣已然出局。虽然武家的力量不会因此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但在如今这个政治敏感的节骨眼上,没几个人还敢公然的往武承嗣的府上走动,否则便有触犯大忌之嫌。   眼前魏王府邸的一派冷清,正应了那一句“人走茶凉”。   薛绍夫妇的突然造访,倒让武承嗣的家人感觉有些“受宠若惊”了。   武承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六神无主。听闻家人来报说薛绍夫妇前来探望,他非但不喜,神色之间反倒更添了几许愁苦。   “他们这是,猫哭耗子的来了。”   话虽如此,武承嗣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见了薛绍夫妇。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想不成演技派也难。   薛绍夫妇进来的时候,都是一脸的忧戚之色。薛绍还坐到了武承嗣的榻边,像是对待生死与共的袍泽弟兄那样,紧紧握住了武承嗣的手,关切地说道:“不过数日未见,魏王怎会病成了这副模样?”   武承嗣只能叹息,“生老病死,人能奈何?”   “魏王还需耐心将养身体,好生保重。”太平公主嘴上如此劝说,心中却道:少吃点狗肉,就不会遭受报应害这么重的病了!   武承嗣看了看四周,摆了摆手示意御医和妻妾人等退下,房中仅剩下他和薛绍夫妇二人。   “薛太尉,公主殿下,承嗣曾闻,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明人面前,也不说暗话。”武承嗣神色黯淡地说道,“我们之间的宿怨,已经积压了十几年。如今我彻底完了,我也真的认输了。只要你们大人大量的宽宥我这个将死之人,我愿意给你们跪下,磕头认错!”   说着,武承嗣就扎挣着要坐起来。   “不用,不用。”薛绍连忙将他扶住躺下,说道,“既然都是亲家,就不必这么见外了。”   武承嗣苦笑,“看来薛太尉,是不肯原谅我了?”   “这话无从说起。”太平公主淡淡的道,“因为我们夫妻俩,从来就没有怨恨过你。”   “当真?”武承嗣惊讶的看着太平公主。   “真的不能再真了。”太平公主仍是淡淡地说道,“我们顶多是希望,你能早一点死掉。”   武承嗣愕然瞪大了眼睛。   “休得胡言。”薛绍轻斥了一声,再转过脸来笑眯眯的看着武承嗣,说道,“魏王别听太平胡说八道,她只是开个玩笑。”   “这个玩笑……开得好,开得好!”武承嗣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脸都咳红,眼睛也咳红了。   “你别这样。克制,克制一下。”薛绍耐心的劝道,“生了病就不要动气,否则会死得很快。你若是死了,咱们的儿女之间的婚事,岂非是要告吹了?”   “那岂不是……咳,咳……正中了你们的下怀?”武承嗣一边猛咳,一边说道。   薛绍站起了身来,对外间大声的唤道,“御医、御医!”   两名御医匆忙跑了进来,左右扶起武承嗣一阵拍打和灌药,总算让他止住了咳嗽,一口气接了上来。   “你们出去吧!”武承嗣再一次强打精神,把御医差使了出来。   薛绍又坐到了他的病榻边,耐心问道:“魏王还有何吩咐?”   “我虽是命不久矣,但武家的势力不会因此而消亡。”武承嗣说道,“你们说,是不是?”   “大概是。”薛绍说了这句,然后做出一副敬候下文的表情。   “无论我们之间曾经有何仇隙,等我死了,大小都能一笔勾销吗?”武承嗣问道。   薛绍皱眉寻思了片刻,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儿女都是无辜的。”武承嗣说道,“如果薛太尉和公主殿下放不下这段仇隙,不妨就趁现在武承嗣还有一口气在,把这棕婚约给取消了。我不想死后,还连累自己的儿女。你们以为如何?”   “可以。”太平公主答得毫不犹豫。   武承嗣没有理会太平公主,而是一直看着薛绍。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魏王是想,将女儿改嫁给庐陵王的儿子吧?”   武承嗣的表情骤然一变,那眼神仿佛是在说——这他妈的也能被你猜中?!   薛绍夫妻俩同时笑了起来。   “你们就不要继续对我冷嘲热讽了。答应,还是不答应,给句话吧?”武承嗣说道。   “既然魏王瞧不起薛绍和太平公主,想要攀上庐陵王这根高枝……行,我们成全你。”薛绍说道,“但这棕婚事不是你我就能说了算,还得是有神皇亲自点头。”   “如今这天下,还有薛太尉办不成的事情吗?”武承嗣苦笑,长声叹息,“我会主动向神皇提出这一请求的。只要薛太尉到时轻轻的点一下头,这件事情就算是成了。”   “薛某人乐意为魏王效劳。”薛绍说得轻描淡写。   武承嗣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心想,“薛某人乐意为魏王效劳”这句话,如果是在以前听到,那肯定能比世上最美妙的音律还要动听一万倍。但是今天听来,它就像是地狱鬼差发出的勾魂绝音。   “我想要歇息了。”武承嗣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薛太尉,公主殿下,请恕承嗣无法亲自送客……”   “不用了,你就乖乖的躺尸吧!”太平公主起了身来,挽着薛绍的胳膊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没有忘记再多说一句,“等你死透了,我们再来给你上香!”   “咳!……咳咳咳……!!”   登上了回家的马车之后,太平公主满面轻松的长吁了一口气,“真是大快人心、真是完全解脱了!”   “太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毒蛇了?”薛绍假愠的瞪着太平公主,啧啧的道,“骂人不带脏字,句句皆是夺命!”   太平公主轻哼了一声,一本正经的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这不是你的金句吗?”   薛绍愕然,“这也能怨到我的头上?”   “那当然。”太平公主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时至今日我但凡会一点什么伎俩,全都拜你所赐!”   薛绍摸着下巴做沉思状,“那我还叫你出门是贵妇、在家是主妇、床上是荡妇……别,住手、住手!我什么都没说!”   “我耳朵不聋!——不用到床上了,脱,快脱!!”   几日后,朝廷的公休之日。武则天派出使臣来请薛绍夫妇一同入宫议事。   夫妻俩心里清楚,肯定是与武承嗣有关。   进了宫里,果然就如薛绍夫妻二人所料,武承嗣本人也在场。显然,他还是被抬进宫来的。比起几天前的模样武承嗣的病显然更加沉重了,整个人就像是霜打过的茄子,连眼圈都是全黑一片了。   武承嗣会变成这样,显然绝非武则天所愿,所以她的心情有点糟糕。见到薛绍和太平公主之后,武则天也不绕弯子了直言说道:“薛绍,太平,朕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你们夫妻二人商量。就是关于当初给麟玉许下的婚约。”   薛绍拱手一拜,“此事,全凭陛下作主。”   太平公主没有作声,也犯不着作声。   “那朕也就不客气了。”武则天的脸色有点阴沉,真是连所有的客套都省了,直言道,“先前许下婚事的时候,朕没有思虑周全。现在魏王病重,朕想要给他家里举办婚事冲一冲喜,具体是这样安排的。庐陵王将要嫁一女给魏王的长子武延基,魏王则要将嫡长女嫁给庐陵王的嫡长子李重润为妻。两棕婚事将要同时举行,但是魏王的嫡长女先前已然许婚给了你们的嫡长子,麟玉。”   “陛下,此事好办。”薛绍说道,“臣现在就写下一纸文书,退去这门婚事。”   武承嗣连忙拱手来拜,“多谢薛太尉大义成全!”   “多谢你了,承誉。”武则天也是叹息了一声,“这件事情是朕的错,是朕出尔反尔处事不公。朕欠了你的人情,朕一定会还的。”   “此等小事,陛下不必介怀。”薛绍说道,“还请陛下,借笔墨一用!”   宦官将文房四宝取来,薛绍挥毫而就写下了一篇休书,取消了长子薛麟玉与武承嗣嫡长女之间的婚约。   此刻,太平公主脸上悄悄的泛起了一抹浅浅的,但却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笑容。   武则天拿起这篇墨迹未干的休书,表情沉沉的沉默了良久,才将它递到武承嗣的面前,“拿去吧,魏王。”   武承嗣跪在地上双手举起,恭恭敬敬的接过了这一纸文书,就像是拿到了确保他满门上下性命无虞的丹书铁券。   “侄臣,叩谢神皇陛下圣恩!……拜谢薛太尉,拜谢太平公主殿下!” 第1045章 岂容他人酣睡   由于武承嗣的病来得又急又猛,武则天有点担心他熬不了多久,因此主张尽快把他儿女们的婚事给办了。联想到正月里来朝廷将有诸多的祭祀和典礼,那两棕婚事的婚期都被定在了过年之前。   现在已经是冬季,这个时间可就相当的紧迫了。   但是对于薛绍夫妇来说,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虽然从表面上看,武承嗣主动要求改嫁女儿是对薛绍的一次“污辱”,但这恰好是薛绍夫妇求之不得的好事。归根到底,夺嫡失败的武承嗣已经是一支垃圾股。   出局就是出局,武承嗣不可能再有任何的政治前途。所幸现在仍是女皇当政,武承嗣和他的后人还能傍着女皇做一条没有出息的皇权寄生虫。否则按照历史的惯例,他就算不被铲草除根也至少是流放苦地去做一个野人。   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之内,接连发生了许多大事。从皇嗣的两个妃子陷入巫蛊之案到皇嗣入狱,再又庐陵王回归和现在的武承嗣的儿女相继成婚,王侯将相上演的这些惊情好戏一幕一幕令人目不暇接。   这其中有多少凶险,真的只有亲身参与了的人方能体会。这其中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可以在朝堂之上掀起一股巨大的血雨腥风的。但是奇迹一般的,这一系列的事件都这样有惊无险的成为了过去式。   夺嫡从来都是一件相当凶险的事情,一旦胜负落定,输了的一方通常是人仰马翻诛连无数,但是这次大周的朝堂并没有发生巨大的地震。虽然现在皇嗣和武承嗣都出局了,但是人们预料中的“派系大清洗”的惨案并没有发生。   薛绍和武则天的这一次联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成功。目前朝堂稳定,军队稳定,虽有惊而无险。除了少数重臣,大多数人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庐陵王和魏王要结为儿女亲家,这是朝廷当前最大的事情,它引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薛绍就像一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隐士侠客,悄然淡出了公众的视野。   就如同,这所有的事件都与他无关一样。   魏王府里的宴席正热闹,薛绍和太平公主在自己的卧室里举起了杯来,轻轻一碰。   夫妻俩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像今天这样饶有情趣的对饮小酌了。   太平公主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就如同今天是他的儿子要娶媳妇一样。薛绍的心情也很不错,此番出手,几乎是不露痕迹的一举击溃了多年的宿敌武承嗣。而且这件事情,还是当着武则天的面来完成的。薛绍并非是为自己的高明沾沾自喜,重要的是,这次行动成功了。   “薛郎,接下来我们该要做什么?”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饶有兴味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道:“武承嗣虽然是垮台了,但武家子侄们的力量并未消亡,武三思将会接替武承嗣的位置成为武家势力的新家主。他们或许会有所收敛,但绝对不会就此甘心放弃权力。”   “我也如此认为。”太平公主说道,“相比之下,武三思更加的狡黠和阴鸷。如今储位之争大局已定,武三思肯定不会再大张旗鼓的争夺储位。他会第一时间收编武承嗣的残部,来壮大自己的力量。在这关口,我们不做点什么吗?”   “只要你娘一天还在位,武家的势力就一天不会衰败。”薛绍说道,“接下来无论武三思要做什么,那都是你娘的意志体现。我们不必干涉。当然前提是,他没有冒犯到我们。”   “谅他也不敢。”太平公主说道,“武承嗣狗急跳墙和庐陵王结为了儿女亲家,无非是希望他的家族将来能够有所依靠,至少有一份保命的本钱。我估计武三思也会如法炮制的想方设法与庐陵王达成联姻,而且这也会中了庐陵王的下怀。”   “没错。”薛绍说道,“庐陵王离京多年,在朝中已经没有了太多势力。如果他想迅速的扎下根基稳固自己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既然都已经和武承嗣做成了儿女亲家,他一定不会介意再和武三思结为秦晋之盟。我估计你娘也会表示赞同的。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立庐陵王为太子,让他将来接管江山还政于大唐,那她就一定会为武家的子侄们考虑将来的生死存亡。”   太平公主深表赞同的点头,小声道:“人们肯定不会忘记,当初我娘改唐为周时杀了多少李家的皇族。如果大唐再次回归,李氏难保不会对武氏展开复仇。要想让武氏一族在李唐回归之后仍能安享富贵,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武家和李家联姻,而且是多次联姻。”   薛绍撇了撇嘴,“还好我们的儿女都姓薛,才不会在这样的改朝换代当中,被当成物品一样的交易来,交易去。”   太平公主就笑了,“我好像记得有一个姓薛的人,当初差点就做了武家的驸马?”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薛绍一脸糊涂的眨了眨眼睛,淡定的岔开了话题,“等眼前的这些婚事办完,就该是正式策封庐陵王为太子的时候了。现在离春节已经不远,我估计这件事情会在明年开春之初、郊祀之前办成。等办完这件大事,短期内朝堂之上应该不会再有大事发生。我该要开始着手处理一下,突厥的问题了。”   太平公主皱了皱眉,“你不会又要出征打仗了吧?”   “解决问题,并非只有战争一种法子。”薛绍笑道,“实际上,战争永远是最后的选择。”   太平公主说道:“突厥现在已经臣服并未进犯,难不成你还想主动挑起争端?”   “不。”薛绍说道,“突厥永远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他现在臣服,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前来进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要趁我有生之年并且手权兵权之时,一劳永逸的解决突厥问题。否则没人能够预料若干年后,他们会对中原展开怎样的报复行动。”   “当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太平公主喃喃的道,“中原和草原之间,注定无法和平相处吗?”   “那倒未必。”薛绍说道,“如果中原和草原并入到同一个国家、接受同样的文明教化。几代人之后,他们就能融合成同一个民族。这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草原问题的,终极办法。”   “几代人之后?”太平公主愣了一愣,“那你又能活得了多久?”   “干这种事情,总得有人领个头吧?”薛绍轻松地笑道,“我不知道究竟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这件历史大事。但薛绍愿意,成为那最初的第一代!”   春节很快就到了。   正月初二这天,薛绍照例和太平公主一同入宫,给武则天拜年。   与往年不同的是,魏王武承嗣今天没来,他派了他的嫌长子武延基作为代表,入宫给女皇拜年。   魏王病重不久于世的消息,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再有一点不同的是,庐陵王李显一家今天也出现了,武延基还正是李显的女婿。   因为数日前的婚事,李显和武家的人之间表现得挺亲密,反倒和太平公主、皇嗣稍显疏远。   薛绍心里清楚,这些表面的东西都当不得真。当着武则天的面李显必须多与武家亲近,否则就是违备了女皇的心意。   武三思这些人更不用武则天去发话教他们怎么做了,他们都在努力的靠拢庐陵王这个“准太子”,希望将来能够背靠大树好乘凉。   薛绍看在眼里,只在心中冷笑。   如今表面看来,刚刚回归的庐陵王是一支前途无量的潜力股,他被很多的大臣一致看好。但是在薛绍看来,或许某日,庐陵王会成为比武承嗣还要更加坑爹的垃圾股。   理由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薛绍会是操盘手。   家宴散后,武则天将薛绍夫妇俩请留了下来,唤到殿内私叙。以往过去好几年,武则天都会正月初二的这天和薛绍商量一些事情,今天也不例外。   只不过今天商量的事情,比往年都要更加重要。   武则天问薛绍,要不要兼任东宫的官职?   朝中重臣兼任东宫官职辅佐太子,为将来太子接班治理国家打下基础,这一直都是大唐王朝的成例,如今看来武则天也是打算原样照搬。   薛绍不假思索,一口就回绝了。   “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武则天劝道,“许多的宰相、尚书和大将军,都将兼任东宫官职。东宫稳固,便是国家未来的根基之稳固。你这位当朝太尉,为何要拒绝呢?”   薛绍淡然一笑,答道:“臣更加在意眼前,神皇陛下的江山稳固,朝堂安稳。”   武则天笑了。   薛绍的回答,正是她预料中的答案,也正是她最想要的。   别的大臣都可以在东宫兼任官职,唯独“当朝太尉”不能。因为这块砝码实在太重,一旦他投向了东宫,皇位的天秤就会立马发生倾斜。   到那时就不是东宫稳不稳固的问题,而是武则天的皇位,稳不稳固的问题了! 第1046章 正义的化身   近几年来薛绍与武则天之间,还有一条“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正月初二进宫拜年之后,妖儿和库狄氏都会随薛绍一同回家小住几日,一直住到上元节。   今日也是如此,薛绍见到了阔别多时的妖儿。她现在已经是一个资深学霸、超级宅女,一年到头难得离开望仙台一次。倒不是武则天有意苛刻要将她囚禁,是妖儿自己痴迷于算术、玄学和天文,整日就是埋头读经集仰面观星相,不知不觉就是寒暑易节,一年光阴又是过尽。   见到薛绍的时候,妖儿的记忆居然还停留在上次给薛绍相面的时候,她当下就惊讶道:“神仙哥哥的面相,居然变了?——好神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薛绍就笑了,“你还真是学艺不精,居然说我有牢狱血光之灾。现在都过去一两年了,我什么事情都没有。”   妖儿的嘴巴顿时喔成了一个圆圈状,“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吗?”   薛绍哭笑不得,“那你认为呢?”   “……在我印象里,那好像是一两个月以前的事情。”妖儿直眨眼,仿佛在努力的回忆。   “算了,不用纠结这些了。”薛绍笑道,“现在跟我回家吧,一直住到上元节。”   “太好了!”妖儿大喜,“我可以多住几天吗?”   薛绍笑道:“可以。多久都行。”   妖儿眨着眼睛,“那万一……神皇不同意呢?”   “我去替你说情,神皇应该是会同意的。”薛绍微笑道,“收拾一下,走吧!”   妖儿动手开始收拾东西,捡来捡去她只是包起了一大堆的书,还有那只名叫“豆豆”的小乌龟。   稍后,库狄氏也带着她的几个儿子前来汇合了。薛绍一眼瞧见那几个孩子尤其是长子裴光庭,几乎都没认出来,“长这么大了?”   库狄氏轻轻拍着和她差不多高的裴光庭的肩膀,笑称孩子长大了,不适合再住在宫里了。   薛绍却是听进了心里去,说是要给夫人在宫外找个新住处了,总不能一直住在宫里。   库狄氏忙说不用,薛绍却是斩钉截铁的说这件事情一定要办。夫人可以随时出入禁中,但是几位公子都渐渐长大了需得避嫌。再者他们也该接触一下外界了,不能一直窝居在宫里,这对他们的成长并非十分有益。   库狄氏说不过薛绍,于是这件事情就由薛绍就大包大揽的承担下了。   一边聊说着这些家常里短,薛绍和太平公主一边带着库狄氏等人走出宫门准备登车。正在这时,有一群人结伴想要闯宫,被守卫宫庭的卫士们拦住了。吵嚷的声音挺大,其中有好几个人嚷出的还是突厥话。   薛绍听了就觉得有点好奇,便让太平公主等人稍等片刻,自己亲自上前查看情况。   宫廷卫士都认识薛绍,见他上前连忙参拜,并将情况对他说了。   原来,这些人都是西突厥归降来的酋长们。   在王孝杰收复西域之前,西突厥的一些部落因为无力抵抗吐蕃的攻击,就已经自请内附归降了大周。其中要以统领西突厥弩失毕五部的阿史那斛瑟罗来头最大,他归朝之后被封为拜右屯卫大将军、竭忠事主可汗。   现在大周已经重塑安西四镇并重新制霸了西域,吐蕃也彻底丧失了在西域的竞争力,朝廷正有设想要让阿史那斛瑟罗重回西域镇守碎叶一带,辅佐王孝杰一同治理大周的那一方疆域。   武则天就曾经与薛绍谈过此事,目前这件事情仍在商议和安排之中。   但就在今天,却发生了一件与阿史那斛瑟罗有关的事情,也就是薛绍眼前所见之事。   起因,有人向御史台告发阿史那斛瑟罗涉嫌谋反。左台御史中丞来俊臣,居然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派人冲进了阿史那斛瑟罗的家中,将他捉拿而去。消息很快扩散开来,与阿史那斛瑟罗一同归顺大周的这些西突厥酋长们,因此前来闯宫要见女皇,力争为阿史那斛瑟罗证明他并未谋反。   薛绍隔着城门观察了一下这些酋长们的反应,他们个个都很激动或者说激愤,宫廷卫士拦着不让进,他们之间还有了一些轻微的肢体冲突。   旁边的小校就开始对薛绍倒苦水了,说这些胡人真不懂规矩,皇宫哪是说闯就闯、神皇哪是说见就见的?更何况现在还只是大年初二,他们就敢跑到宫里来闹场,真是一群不开化的蛮子!   “传一句话出去,让他们稍安勿躁,先等一等。”薛绍突然说道。   “啊?”守城小校一愣。   “还要我复述?”   “不不,小人马上亲自出去传话!”   小校走后,薛绍回到了太平公主等人的身边,叫她们换走另一方城门出宫,自己还要稍留片刻办些小事。   太平公主也挺好奇,问道,“那好像是一群胡人吧,是突厥人吗?”   “是的。”薛绍说道,“是西突厥归顺而来的一些酋长们。他们的首领阿史那斛瑟罗刚刚被来俊臣给捉去下狱了。”   “来俊臣?”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低声道,“薛郎,你又要管闲事了吗?”   “这可不是闲事。”薛绍神秘一笑,小声道,“狡兔死,走狗烹。那群酷吏蹦跶得够久了,不是吗?”   “这!……”太平公主恍然一怔,惊讶道,“他们未曾招惹于你,你又何必主动惹上他们呢?”   “真要等到他们惹到我的头上再出手,那就晚了。”薛绍说道,“如今东宫之争已经尘埃落定,朝堂之上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就是这群酷吏了。接下来我要做一些重要的事情,我不希望有这群牛鬼蛇神在背后捣蛋搞破坏。虽然目前,他们还没有那个胆量敢于直接冒犯到我,但是他们把整个朝堂的气氛都搞得很紧张,万一伤到了狄仁杰这一批重臣,间接也会伤害到我。所以我有必要提前出手干掉他们,防患于未燃!”   “但是……”太平公主仍是有些犹豫,她十分警惕的将薛绍请到了一边,小声道:“但是我娘目前还用得着酷吏,你这样出手,岂不是会令我娘左右为难?”   “很快,你娘就用不着他们了。”薛绍淡淡的道,“此前你娘想要任用酷吏,是因为反对她的人太多。而反对她的力量,大多数都是来自于李唐的旧臣。现在你娘已经决定重立庐陵王,那就意味着大周的政权迟早一天将要回归于李唐。一旦东宫确立,你娘面对的来自于李唐的反对力量就将大大减轻,甚至烟消云散。你说,来俊臣那批走狗还有用武之地吗?”   太平公主眼前一亮,“言之有理!”   “酷吏横行了这么多年,人人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如今,铲除酷吏乃是人心所向,为民除害。”薛绍神秘一笑,“你的男人可是一言九鼎的当朝太尉,还是英雄的代表正义的化身,简直就是责无旁贷嘛!”   太平公主噗哧就笑了,“行了行了,你快去吧!大过年的见了我娘记得好生说话,休得满口胡言!”   薛绍笑呵呵的走了。   武则天刚刚回到迎仙宫内殿,就唤来二张等等几位美少年,准备叫他们跳个舞唱个曲再行几个酒令放松娱玩一番。她当然没有料到薛绍会去而复返,听到汇报之时她几乎是惊坐了起来。   “他怎么又回来了?”   入内汇报的宦官答话,薛太尉声称有要事求见,是与御史台案件和西域边防有关。   武则天连忙挥起袖子,示意张昌宗和张易之等人退下,歌伎优伶也都一并撤去。   这时,在众多面首当中最为受宠的张昌宗可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说道:“神皇陛下,为何如此惧怕太尉?”   武则天的脸色微微一变,“曾经也有人,对朕说过与之类似的话。”   张昌宗是个心志相对单纯的少年人,一时没能听明白武则天的弦外之音,愣愣的问请,那是何人?   近旁的宦官连忙对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再问了。   不料张易之也凑上了前来,好奇的追问那是何人?   “柳怀义!”武则天的声调斗然提高,“尔等满意了吗?!”   张昌宗和张易之吓得直发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仓皇而退。   武则天重吁了一口气,“左右,更衣。摆驾御书房,接见薛太尉。”   薛绍在御书房里端端正正的坐着,耐心的等候。其实他心里清楚,武则天的后宫是不能擅闯的。但是眼下人命关天,阿史那斛瑟罗被捉进了御史台还不知道会被怎样折磨,万一被来俊臣先下手为强的审了个屈打成招,那自己可就错失战机了。   于是薛绍只好冒了这样的一个大不韪,闯宫求见。   等了片刻,一向感观十分敏锐的薛绍,察觉到有人在隔着窗眼偷窥自己。这种事情半点都不稀奇,其实薛绍每次入宫,总会有一些大小宫女悄悄的前来偷窥。   食色性也,薛绍从来不会怪罪这些宫中的女子。她们长年累月的很难见到一个大男人,偷偷的多看几眼倒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今天,这个偷窥者却让薛绍感觉到一些不自在。   因为,对方仿佛是带着浓烈的敌意而来! 第1047章 酷吏之毒   薛绍正准备将手中的那个茶杯对着偷窥者砸去,武则天来了。   偷窥者也因此消失了。   薛绍瞟了一眼门外,千骑卫士守得很严。跟在武则天身边的宦官和宫女也都是杨思勖与琳琅一类,安全问题倒是没有太多值得操心。   那个怀有敌意的偷窥者,是谁呢?   武则天仿佛也发现了薛绍神色间的异样,问道:“承誉,怎么了?”   薛绍如实答道:“臣方才发觉,隔间有人藏匿偷窥。臣担心是刺客。”   武则天一扬手,她身边的四名小宫女整整齐齐的亮出剑来,像四道光一样射入了隔间。片刻后她们一同前来回话,说并无任何异样。   薛绍稍稍用心关注了一下这四名小宫女的“微表情”,她们在说谎。显然她们在隔间发现了“异样”,只是不敢说。   于是薛绍主动的自嘲道:“陛下,兴许只是微臣的错觉。”   “多一些警惕,终究是好事。”武则天倒也没有介意,示意薛绍入座,然后问他何事?   薛绍便将他刚才在宫门入口处遇到的事情,对武则天讲了。   “阿史那斛瑟罗被下狱,有这等事?”武则天的反应有些惊奇。   薛绍心中一亮,看来这件事情并非是武则天授意,而是来俊臣私下动手去干的。于是道:“陛下,司法之事臣本不该干预,但是阿史那斛瑟罗曾经统率弩失毕五部,在西突厥颇有名望。我朝刚刚用武力收复了西域重塑安西四镇,正处在一个收服人心、归治王化的重要阶段。在这样的关头将阿史那斛瑟罗投进丽景门监狱,其影响对我朝极其不利。如果因此激起了西突厥部众的不满甚至反叛,那又要动用十万大军来一场万里远征,才能解决问题了。”   武则天沉思了片刻,“言之有理。”   “臣不知道阿史那斛瑟罗是否真的犯下了谋反的不赦之罪,就算是,也不该用现在这种公开的、过激的办法来进行处理。”薛绍说道,“当年的阿史那伏念,就是前车之鉴。”   武则天再度沉思了片刻,说道:“那些来为阿史那斛瑟罗请命的酋长,现在仍在宫门处吗?”   “对。”薛绍说道,“陛下恕罪,是臣自作主张,让他们在宫门处稍等片刻。臣建议,陛下不妨见一见他们。如果阿史那斛瑟罗确实谋反了,我们也有必要稳定这些酋长们的情绪,从而避免事态扩大。如果阿史那斛瑟罗没有谋反,从这些酋长们的言谈举止当中,或许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承誉,这件事情你办得对。”武则天站起了身来,对身边宦官道:“你去宫门传旨,让那些酋长们去万象神宫。朕要连夜接见他们。”   宦官连忙领诺而去。   “承誉,朕要拜托你一件事情。”武则天说道。   “陛下请讲。”   “你执朕手敕去一趟丽景门,分别去对阿史那斛瑟罗和来俊臣二人,当面质问一番。”武则天说道,“问清情由之后,速来向朕回话。”   “是!”   薛绍走出御书房,拐过一个回廊的转角,刚好和两个男子对面相遇。   两个男子都很年轻,身材匀称五官精致到妖娆,涂朱抹粉身着华服,身上有很浓的香味。   这样的男人,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如果生在了21世纪那是典型的花样美男,化个妆嘟嘟脸哼个小曲,就能拥有一大批脑残粉。   但是薛绍打从心眼里烦死了这种娘炮玩艺儿。因此他条件反射似的脸色一沉,流露出厌恶的神彩。   这两个斗然见到薛绍这副表情,各自一愣一惊,惊慌的低下了头一言不发的绕着薛绍身边,飞快的走掉了。   薛绍看着他们逃一般的背影,知道自己是遇到谁了。武则天新晋的两个面首,张易之和张昌宗。   “今晚不用吃饭了……”薛绍真实的感觉到了一阵反胃,可能是被他们身上浓烈的脂粉香味给薰的。再又想到太平公主曾经说过,这两个吃软饭吃到骨头都发软的傻逼,没事就爱模仿自己的一举一动,方才在隔间偷窥的莫非就是他们?   于是他更恶心了,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得赶紧离开这里!”   薛绍大步流云,几乎像是跑一样的走掉了,一边走还在一边想,“以后,打死我也不会再夜闯禁宫!”   他骑着马径直出了皇宫,回神一想,他妈的被这两个傻逼恶心了一把,把正事都给忘了!   于是又重新进了宫里,直奔丽景门。   守在丽景门前的几个不良人正有些昏昏欲睡,突然被马蹄声惊醒抬头一看,个个吓得腿肚发软浑身筛糠。   “他怎么又来了?!”   薛绍愕然怔了一怔,我有那么可怕吗?你们有必要像是地府的鬼差,见到了齐天大圣吗?   “回来,别跑!”   薛绍跳下马大喝一声,好歹叫住了两个小厮。   “薛、薛公……门已打开,你请自便!”   薛绍走上前,亮出了女皇的手敕,“我今天是奉命前来公干,不会为难尔等。朝前引路,我要去见阿史那斛瑟罗。另外,马上派人将来俊臣叫来,让他在公堂上等我。”   “小人遵命!”   薛绍促住了一个不良人小厮引路,一路畅行无阻的进了监狱,来到了阿史那斛瑟罗的牢房前。   今日在牢房“值班”的是侯思止,他一见到薛绍就下意识的缩到墙角捂住了嘴,当初被打缺的几口牙齿现在一直缺着,说话都不大关风。   薛绍对侯思止勾了勾手指,“过来,开门。”   侯思止哪敢不听,慌忙上前取出钥匙,手忙脚乱的打开了牢门。   薛绍走了进去,阿史那斛瑟罗被悬空掉着,浑身血迹伤痕累累,显然是受了刑晕过去了。   “把人放下来救醒。我要问话。”薛绍再道。   侯思止连忙叫来几个狱卒帮手将阿史那斛瑟罗解放下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泼水,好歹将阿史那斛瑟罗给救醒了。   阿史那斛瑟罗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又要受刑,用不太标准的汉话吃力地喊道:“我当真没有谋反……没有谋反……”   “尔等退下。不得窥听。”薛绍发了一令,侯思止等人慌忙退出了牢门走得远远的。   阿史那斛瑟罗这才回过了神来,上下的打量了薛绍一番。能够做到一方酋长领袖五大部落,阿史那斛瑟罗不缺阅历眼力也是不俗,他惊讶地问道:“阁下仪表堂堂气势非凡,绝非酷吏一路。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薛绍微然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决定你的生死。”   阿史那斛瑟罗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些,吸了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知道,你为何会被下狱?”薛绍问道。   阿史那斛瑟罗皱了皱眉,“我没有谋反!我也不可能谋反!”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薛绍道。   阿史那斛瑟罗低下头,咬了咬牙,“难于启齿。”   “你不是难于启齿,你是信不过我。”薛绍淡然道,“我不告诉你我的身份,就是想要听到最真的实话。如果你不愿意说,你就一定会死。”   “如果我说了呢?”   “或许还是会死。但你也有了活命的希望。”   阿史那斛瑟罗深吸了一口气,“除非你能得罪得起来俊臣,否则,我不会说的。”   薛绍笑了,“这么说,你还是信不过我。”   说罢,薛绍转身就走。   阿史那斛瑟罗并不笨,几番试探之后他料定眼前这个“气势非凡”的男子,或许真是一个能够得罪得起来俊臣的人。于是他急忙道:“阁下且慢!”   “说。”   阿史那斛瑟罗眼睛瞟了一眼外面。   “放心,他们没那个胆子来窃听。”薛绍道,“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阿史那斛瑟罗咬了咬牙,小声道:“来俊臣看上了我的一个美姬侍妾,当面前来向要索要。我不忍舍弃,于是他就纠集党羽罗织罪名告我谋反,将我投进了大狱。”   薛绍眉头紧皱,“仅此而已?”   “的确是,仅此而已!”   薛绍甚为不解,“那你为何又不敢说出实话?”   阿史那斛瑟罗叹息了一声,“看来阁下还不知酷吏之狠,酷吏之毒。更加没有受过,酷吏之害。”   “怎么说?”   阿史那斛瑟罗小声道:“但凡进了丽景门的人,九死一生。这里没有王法,一切都是来俊臣说了算。我如果吃不住刑承认了谋反,那是必死无疑。如果我被用刑至死,那也只能认命。我只能忍着受刑希望能够见到来俊臣,再当面向他求饶并愿意献出美姬奉上全部家产,唯有如此,或许还能有一线活命的希望。就算我实话实说逃过了今天这一劫,等于也就是反告了他一状。日后他再要寻思报负,我仍是必死无疑。”   薛绍双眉紧皱,来俊臣竟然嚣张跋扈到了这样的程度?!   “阁下器宇恢弘浩气凛然,绝非一般俗吏可比。阁下应该是皇族国戚吧?”阿史那斛瑟罗试探的问道,“如今这世道,也就只有武氏的几位皇族不用惧怯酷吏的淫威了。”   薛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姓武。”   阿史那斛瑟罗居然坦然的笑了起来,“看来我有救了。”   薛绍好奇,“怎么说?”   “如果你不姓武,那你就只能是一个人。”阿史那斛瑟罗说道,“武姓诸王不怕酷吏,但他们未必会肯救我。但是你或许会肯仗义出手,救我一命!”   薛绍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去。   阿史那斛瑟罗跪倒下来,双手抬起以额撞地的磕头,“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第1048章 薛公不厚道   离开监牢之前,薛绍把侯思止揪到了一旁,对他道:“从现在起,如果阿史那斛瑟罗少了一根汗毛,我就把你的脑袋生生的摘下来,给我麾下的军士拿去当球踢。”   侯思止吓得浑身直抖,“薛公只管放心,下官会把他当成祖宗来伺候!”   “这个你拿着。”薛绍将女皇的手敕扔给了他,“从现在起,除了我和神皇陛下,任何人都无权提审阿史那斛瑟罗。否则就是犯上抗旨的死罪!”   “是是,下官记住了!”侯思止弯腰下拜九十度,伸出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了手敕。   薛绍再道:“你还得帮个我忙,派一个信得过的人把我的马骑回家去,顺便告诉太平公主殿下。就说,我要去来俊臣来御史家中做客,今晚可就不回家了。”   “下官乐意效劳,乐意效劳!”   能给薛绍这样的“超级”大人物跑个腿办个差,是侯思止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忙不迭的叫来一名狱卒,把事情安排了下去。当着薛绍的面,他还打赏了那个狱卒小吏。   小吏接了赏钱忙不迭的谢恩应诺,马上就动身去办差了。   “多谢你了。”薛绍笑着拍了拍侯思止的肩膀,扬长而去。   侯思止背对着薛绍抹了一把冷汗,还下意识的摸了摸嘴,心说还好这次他没有动手揍人!   来俊臣坐在公堂里等着薛绍,心神有些恍惚。   一会儿紧张忐忑烦躁不安,一会儿又是心猿意马蠢蠢欲动。   换作是任何人,当他正在和垂涎已久的美人床第行欢的时候,突然被人叫停然后穿起衣服离开家门,大半夜的来到这严肃的公堂之上等候一场未知的审问,都会是这样的感受。来俊臣这些年来见过的世面多了,还算他是能够沉得住气的。   等了半晌不见薛绍其人,来俊臣的脑子里就尽想着那一具白花花的美妙胴体,和她梨花带雨不停挣扎的场景了。   “那真是个尤物!……那真是太刺激了!”他忍不住念出了声来。   “然后呢?”   冷不丁的,从来俊臣的身后传来这一声。   来俊臣吓得斗然弹起转身看去,薛绍就站在他身后。   “薛……薛公,你……”来俊臣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冷汗直下,勉强挤出笑容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怎么从公堂的后门,进……进来了?”   “我去小解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发现后门更顺路。”薛绍不动声色的走到他身前,淡然道:“你刚才好像是说了,尤物、刺激这样的字眼?”   “呃……这、这个!”来俊臣低下头,干笑,“来某是一介粗人,让薛公见笑了。”   “我不笑。我只是好奇。”薛绍的表情挺都不像是在说荤笑话,认真的道,“不知是哪位姑娘,竟让来御史如此的神昏颠倒?”   “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婢,小婢!”来俊臣呵呵的干笑,“那肯定是入不得薛公之法眼。否则,来某愿意拱手奉上。”   “好啊!”薛绍半点都不客气,一口就应了下来。   “啊?”来俊臣反倒是一愣。   “怎么,舍不得?”薛绍看着他,“要不,我跟你换?”   “不不不!”来俊臣连忙摆手,又是弯腰又是作揖,“下官岂敢索要薛公的爱姬?……既然薛公有兴趣,下官即刻叫人将那小婢,送到薛公府上。”   “你想害死我吗?”薛绍冷哼了一声,“太平公主一剑下去能见八个大窟窿,你信不信?”   “那……那该如何是好?”来俊臣有点傻眼了,心说薛绍今天这是要玩哪一出呢?   薛绍眨巴着眼睛,露出了一抹“男人才懂”的狡黠笑容,“带我去你家里。”   “这!……”来俊臣大惊,“这不好吧?!”   “来俊臣!”薛绍板起臭脸大喝一声。   “薛公请!……请!!”   薛绍坐上了丽景门的公车,来俊臣亲自执缰驾车,一路行去。   一路上来俊臣心中满是忐忑不安,不停的寻思此举的之用意。虽然薛绍向来是以风流闻名,但是来俊臣并不傻,他认为薛绍还不至于饥渴到这份上——跑到同僚的家里去找同僚的小妾偷欢。   这要是传了出去,将是一则不小的丑闻。岂不说太平公主会不会发飙,对薛绍本人的身份和形象也是一记不小的损害。   所以来俊臣认定,薛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手下的不良人已经汇报过了,薛绍这次来到丽景门是奉了女皇敕令,是冲着阿史那斛瑟罗而来。   “他怎么又管起了这件闲事?”来俊臣心中叫苦不已,“我从来就没招惹过他,连与他相关的人也一直离得远远的啊!!”   明知薛绍来者不善,但是来俊臣仍是无法抗拒,只得硬着头皮乖乖的把薛绍请进了自己的府中。   此刻已是傍晚。   薛绍进府之后左顾右盼,慨然叹道:“来御史的府第,真是不输皇宫啊!”   “哪里,哪里,让薛公见笑了。”来俊臣小心翼翼的应付着,心里却是一阵发紧。   “比我住过的两京太平公主府、上官府和瑶池玉林都要奢华气派。真是不简单哪!”薛绍一边走,一边啧啧的赞叹。   只把来俊臣赞得浑身汗毛直竖,又不敢多言。   薛绍走到了正厅坐下,下人奉上茶水之后,来俊臣就摒退了左右闲人,叫几名心腹家丁抬来了两口大箱子。   来俊臣亲自将它们一一揭开,一箱黄金,一箱珠宝玉器。   “来御史,这是作甚?”薛绍问道。   来俊臣嘿嘿的陪着笑,再又双手奉上了一个精致的小锦盒,拍了拍,说道:“薛公,这盒中装的便是此宅的楔书。既然薛公喜欢,下官愿意拱手奉上。”   “这样啊……呵呵!”薛绍又露出了那种“贪官才懂”的暖昧笑容,接过小锦盒来将它打开,取出了其中的楔书看了一眼,又笑眯眯的将它折好放回了盒中。   来俊臣暗吁了一口气,连忙挥手示意下人将两箱金银珠宝装上马车,径直送去了太平公主府。   薛绍也没阻止,像个没事人一样淡定的坐着喝茶。   见到薛绍如此从容的收下了自己的贿赂,来俊臣纠结的心思放松了大半。他连忙叫人摆起了酒宴,并坐到薛绍身边来亲自为他把盏。   有酒有宴,自然不能没了歌舞。   没多时,厅堂里就有二十余名漂亮的女子飘然而来,为薛绍翩翩起舞。   “不错。”薛绍再次赞叹,“来御史果然有眼光。这些女子个个美艳风情万种。”   来俊臣见到薛绍如此“懂味”,连忙殷勤的道:“薛公看上了哪个,就只管开口。下官会将其养置别院,从此专等薛公前来垂青。”   “那你完了。”薛绍色迷迷地笑道,“我至少看中了一半人。”   来俊臣先是一惊,然后就谄媚的笑了起来,“那下官就将她们,全部养置别院。”   薛绍顿时放声哈哈大笑,“来御史,你果然有前途!”   “难得薛公如此雅兴,还请多饮几杯!”来俊臣心中暗喜,开始一个劲的劝酒。   酒过三巡,歌舞也换了几轮之后,薛绍便声称不胜酒力想要歇息了。   来俊臣这个“懂味”之人连忙给薛绍安排住宿。   那二十多名舞伎全都送进了偏院暖房之中,个个洗了干净又换上了清凉诱人的服色,站成了一整排儿等着薛绍前来临幸。   来俊臣搀扶着醉薰薰的薛绍走进暖房时,薛绍都要被眼前的诱人光景给晃花了眼。那感觉,就像是皇帝进了后宫将要选妃。   薛绍露出了十分满意的笑容,“来御史,你忙你的去吧!”   来俊臣低眉顺眼的赔着笑,十分懂味的退出了房间掩上了门。但是他没有走远,就贴在门缝边朝里面张望。   薛绍醉薰薰的往榻上一塌,对众女勾手,“都过来。捶腿的捶腿,唱曲的唱曲!”   众女一一应诺,全都围到了薛绍的身边。   虽是寒冬,但是房间里十分暖和。这些女子全都衣衫单薄隐约露点,凑上来之后她们还动手给薛绍脱衣。   “且慢动手。”薛绍十分淡定的躺着,只道:“我想安静的先躺一会儿——奏乐,唱曲啊!”   众女再次应诺,就围在薛绍身边吹笛的吹笛唱曲的唱曲,热闹开了。   薛绍闭上了眼睛静静的躺着,过了很久,直到这些女子全都累了,薛绍才坐了起来。   门外的来俊臣,已经放心的走了。   薛绍脸上的神情已经没有了半点风流味道,反倒十分的冷肃。众女子被吓坏了,惊愕的看着他,有几个还惊怯的往旁边挪走。   “我问你们一句话,你们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都不许说话。”薛绍脸色一沉,“你们,想活命吗?”   众女全都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很好。”薛绍再道,“我想,你们大概都知道我是谁了吧?”   众女无不紧张的点头。对于眼前这一位能让来俊臣这个活阎王都死心巴结讨好的大人物,她们是发自内心的惧怕。   “想活命,那就听我的。”薛绍再道:“我再问一个问题,你们当中有谁是来俊臣从别人那里强夺而来的妻妾?——自己站起来!”   薛绍话音一落,所有的女子居然全都站了起来。   薛绍都有点傻眼了,来俊臣这个鸟人,还真是个人妻狂魔啊!   “你们谁能告诉我,来俊臣刚刚从阿史那斛瑟罗那里抢来的小妾,关在哪里?”薛绍问道。   “就在他自己的房中!”有人回答了。   薛绍就笑了,这鸟人,新鲜货留着自己享用,玩腻了才甩手扔给我。当我薛某人是专捡破鞋的色中饿鬼吗?   “你们穿好衣物,全部跟我走。”薛绍站起了身来。   有女子胆怯地问道:“薛公要将我等带去哪里?”   “去一个,可以还你们公道、给你们活路的地方。”薛绍说道,“废话少说,信我的马上跟我走。不信我的,现在回去找来俊臣告密也来得及。当然别怪我没提醒,现在无论我要做什么,他全都拦不住。”   片刻后,薛绍将一群女子带出了别院,往门口走去。   来俊臣的家丁仆人们眼见此景,慌忙去向来俊臣汇报,也有人上前来阻拦。   “滚开,谁挡我杀谁!”薛绍拔出了刀来,指着拦路之人。   来俊臣尚且不敢触逆了薛绍,何况是小小的家丁仆人?他们慌忙夺路而逃。   快要走到门口时,来俊臣衣冠不整理的慌忙跑上了前来,拜在薛绍的面前,“薛公这是要作甚?”   “这些全是我的女人了。”薛绍归刀入鞘,理所当然的道,“我想带她们出去蹓跶一圈,你管得着吗?”   “这!……”来俊臣傻了眼,喃喃道,“薛公,你不厚道啊!”   “你就厚道吗?”薛绍冷冷道,“好货色留着自己享用,玩腻了的才甩手扔给我。”   “这、这事好商量嘛!”来俊臣急了,连忙要请薛绍回去,示意换人来伺候他。   “今天我没兴趣了,改日再来。”薛绍板着脸,“让开,别挡道。”   来俊臣闪到了一边,苦苦的小声道:“薛公,你当真是要翻脸无情吗?”   “暂时还没有。”薛绍斜眼看着他,“如果你再敢威胁我一次,我肯定会。”   话音刚落,高大结实的来府大门轰然被撞开。一大队甲兵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先是在门旁站成了两排哨,然后有一名身披战甲的孔武男子带着几个人走到了薛绍面前,抱拳一拜,“主人!公主殿下命令小人,来请主人回家!”   “杨思勖,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薛绍佯怒的大喝,“老子出来玩乐一番,轮得到你管吗?”   杨思勖慌忙单膝跪于地,“小人不敢,当真是公主殿下的意思!殿下说主人的兄弟与上官夫人都已到了府上,家中团圆只缺主人一人!”   “你眼里就只有公主,没有我这个主人吗?!”薛绍非常恼火的在杨思勖的头盔上扇了几巴掌,“回去!回去、回去了!!”   “主人,这些个女子……”   “一个不少,全都带回去!——还有来俊臣房里那个,也一起带走!”   薛绍大步走了。杨思勖带着太平公主府的护院私兵和薛绍的部曲们,上到前来将这些女子圈围其中。还有几个甲兵十分蛮横的冲进了来俊臣的房里,将一个哭哭滴滴衣衫不整的女子捉了出来,给她身上披了件厚裘然后一并带走了。   来俊臣口瞪口呆,别说是上前阻拦,根本都不敢再多说一句废话了。他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薛绍和杨思勖将在场所有的女子一并带上,摇长而去。 第1049章 狗急跳墙   看到薛绍从外面带回来这么大的一批女子,家人都惊呆了。   问清情由后,太平公主更是错愕,“薛郎,你太能折腾了!”   “我要么不出手,出手之后必然就会把事情一管到底。”薛绍对太平公主说道,“这些人,全部都是来俊臣贪赃枉法、夺人妻女的证据。每一个人的背后,几乎都有一桩冤案。”   “这还真是一件大事了。”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说道:“这种事情,怎么说也应该先与母亲有个事先的商议才好。免得让她猝不及防,陷于被动。”   “我也是这么想的。”薛绍说道,“事情的起因,是阿史那斛瑟罗被冤下狱。你娘命我调查此事,我已查知真相,并将来俊臣从阿史那斛瑟罗那里夺走的侍妾营救出来,明天我就带她进宫面圣。到时我先观察一下你娘的态度,再相机行事。”   “如果我娘只是就事论事的赦免阿史那斛瑟罗,并不愿意彻底惩治来俊臣呢?”太平公主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那我就继续收集来俊臣的罪证,并将它们一并转交给刑部。”   “刑部尚书狄仁杰?”太平公主眼睛一亮,“这或许真是可行!”   “来俊臣作恶多端竖敌遍野,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薛绍说道,“现在既然有了我来领头扳倒他,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响应。到时就算你娘有意想要保住来俊臣,也会三思而后行了。”   “薛郎,这样不好。这会让你和我娘站到对立面。”太平公主有点担忧的道,“还是让我先进宫一趟,私下跟我娘说一说此中的利害,表达一下你的态度吧?”   “这最好不过了。”薛绍说道,“由你私下去说,好过我带上证人进宫去面圣。但有些事情你也得把握住分寸,比如这些女子的行踪,你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娘。”   “这我知道。”太平公主说道,“除非她能答应让你动手铲除酷吏,否则我是不会说的。”   “那万一来俊臣恶人先告状,说我强夺了他的妻妾怎么办?”薛绍再问。   太平公主愕然的怔了一怔,寻思片刻,说道:“那我就只能实话实说了。”   “好。”薛绍道,“那你明天清晨进宫去说。”   “我现在就去。”   “别。”薛绍连忙拉住她,一脸苦笑的小声道,“你现在去,刚好撞上二张……”   太平公主只得作罢,决定次日再去。   琳琅带着班剑安顿好了众女子,然后薛绍一家人只管团聚。薛顗和上官婉儿等人虽然对那些女子极为好奇,但听说了是“公务”也就没再多问。   次日黎明薛绍还在熟睡未睡,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他惊坐而起,太平公主被惊醒,迷迷糊糊的问什么事?   “我出去看看!”   薛绍十分麻利的起床披衣走了出来,见到前院来了许多千牛卫的兵丁,杨思勖正带着公主府的甲兵和部曲们与之抗衡。双方倒是没有酿出冲突火并,但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很是紧张。   “退下!”   薛绍走上前轻喝了一声,杨思勖等人连忙退到一边。   新上任的右千牛卫大将军乙李啜拔,一身戎装披挂的走上了前来,对薛绍抱拳一拜,说道:“薛公,末将职责所在,多有得罪了。”   薛绍双皱紧皱的上下打量他,“你有何贵干?”   “末将奉神皇之命,前来调取一批证物,并传唤两位涉案之人入宫说话。”乙李啜拔答道。   薛绍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何样证物?哪两位涉案之人?”   “证物就是,薛公昨天从来俊臣府上带走的二十七名女子,一箱黄金一箱珠宝,还有一份地契。”乙李啜拔面无表情地说道,“至于涉案之人……”   薛绍面沉如水的看着他,“你不会是想说,我和太平公主吧?”   “对,正是贤伉俪。”   乙李啜拔此言一出,满堂惊哗。杨思勖、公主府甲兵和部曲们全都勃然大怒,刷刷刷的全都亮出了刀子来。   乙李啜拔身后的千牛卫士兵们都没有动弹,他本人也没有惊慌,只是一脸苦色的小声道:“薛公,末将也只是奉命行事,责职所在……”   “我知道,这不怨你。”薛绍低喝了一声,“收起兵器,全部退下!”   杨思勖等人纷纷收起了兵器,退后。   “去,把那些女子和我昨夜带回府中的箱龛等物,通通取来。”薛绍下了令,“交给乙李啜拔将军,带回去做证物。”   乙李啜拔连忙抱拳拜下,“多谢薛公体谅末将!”   杨思勖等人扭头而去。   薛绍微笑的看着乙李啜拔,“不知将军,将要把我夫妻二人带到哪座监狱里去?”   “末将不敢!”乙李啜拔忙道,“神皇也未说要将薛公和殿下下狱,只说,叫你二人即刻随末将一同进宫。神皇大概是要,亲自审问此案。”   “就这么屁大点案子,还值得如此兴师动众?”薛绍问道。   乙李啜拔上前了一步,小声道:“薛公,案情大概不止是强取豪夺他人财物与妻女这么简单。末将得闻,是有人状告薛公与太平公主殿下,伙同庐陵王和皇嗣,将要动用洛水大军……进行谋反之举!”   “真是疯了!”薛绍气不打一处来,“谁这么大胆子,敢告这种刁状?”   乙李啜拔小声道:“既是刁状,必然是刁民所告。既然自己被逼上了绝路,也就难免狗急跳墙了。”   薛绍闷吁了一口气,来俊臣,你还真是狗胆包天了!   “薛公,末将知道的全都已经说了。”乙李啜拔小声道,“余下之事,末将只能奉命行事,还请薛公自行珍重,多加小心。”   “好,多谢你。”薛绍微然一笑,“我不会有事的,你只管执行你的公务。”   “多谢薛公体谅!”   没多时,杨思勖等人就将那些女子和财物等项一一取来,都交付给了乙李啜拔。   这样一闹,府里的人都被惊动凑了过来,众人无不担忧。薛绍连忙上前安抚家人,说只是走个过场不会有事。   薛顗为人谨慎,他担心朝中有人想要借题发挥铲除薛氏一族。因为历来,外戚权势太盛特别容易引起君王的忌惮。但他没敢把这些话当着众人之面明说,只是私下对薛绍讲了。薛绍知道兄长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但是眼下根本还没到那个份上,于是薛绍他劝慰了一番,叫他不要多想。   太平公主被气了个三尸神炸跳,恨不得现在就提剑冲到来俊臣家里去,当面戳他百八十个透明窟窿。   反倒是薛绍劝服了太平公主,说既然来俊臣主动玩起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那我们就成全他一个死无葬身之地,这倒省去了许多的麻烦功夫。   太平公主虽是忍住了怒火,但仍是恨了个七窍生烟,早饭都没顾上吃,急巴巴的就拉上薛绍一起登上了车子,催着乙李啜拔快点进宫。   夫妻俩走的时候,妖儿当场就大哭起来,喃喃的念叨“坏了、坏了”。薛顗等人本就担心,听她这么一哭更是心慌,心想莫非妖儿预言中的“牢狱血光”之灾当真是要应验了?!   上官婉儿固然也很紧张,但寻思片刻后,她便开始劝说众人不必心忧,说道:“适才乙李啜拔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说是有人狗急跳墙反咬薛公和公主。既然有人告发,朝廷自然就要立案侦察,这是司法制度所决定的。但是涉案之人居然包括薛公、太平公主、庐陵王、皇嗣和洛水大军,这个牵涉面实在太广。这个案子如果当真办下来,整个朝廷都要垮去一半,天下也会因此而大乱。神皇向来英明睿智,她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全把希望寄托于神皇的英明睿智,这……”薛顗话说了一半,但大家都懂了他的意思。   上官婉儿从容的微笑,劝道:“兄长放心,神皇既然是派了乙李啜拔前来传唤薛公与公主殿下,其用意就已是明了。乙李啜拔原本就是薛公的麾下战将,派他来本就有了通风报信之意。再者连太平公主都牵扯了进来,这件案子也未免显得太过荒唐。因为太平公主是最没有可能谋反之人,普天之一,神皇最信得过的人莫过于太平公主了。”   听了上官婉儿这一席话,薛顗等人安心不少,但仍是难免忐忑。   郑夫人忙道:“婉儿,不如你进宫去看一看吧?”   “娘,我现在不能去。”上官婉儿说道,“严格来说,我们都是涉案家属。神皇没有把我们一并拘谨,就已经是法外开恩。女儿又哪里还能进宫过问案情呢?”   “弟妹说得有道理。”薛顗接过话来,说道:“我们都稍安勿躁吧,二郎和公主肯定不会有事的。如果一个小小的酷吏就能扳倒二郎和公主,再加上庐陵王和皇嗣,那这天下可就真是没有天理王法了!”   薛绍和太平公主仍是同乘一车进的宫,受尽了礼遇。说是“传唤”涉案之人,但实际上乙李啜拔率领的千牛卫更像是一拨儿随行保镖。   尽管如此,太平公主仍是气得不行,一路上都在碎碎念的诅咒来俊臣,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   薛绍原本也很恼火,但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太平,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受了一点委屈就骂咧个不停?”   “我倒真希望,我现在还只有十四五岁。”太平公主恨恨道:“就算我犯了错杀了人,也不用负责、不用担心任何后果!”   “来俊臣就是一条疯狗,你跟他滞什么气呢?”薛绍笑道。   “对!他是疯狗!我是不应该跟他一般见识!”太平公主怒道,“但是现在这条疯狗都咬到你的妻子了,又该怎讲?”   “那还用说?”薛绍淡然道,“剁成肉酱了喂鱼,让他连渣儿都不剩!” 第1050章 公道自在人心   薛绍和太平公主进了万象神宫,发现今天这阵势还真是非同小可。皇嗣与庐陵王已经来了,洛水大军的两位统兵大将党金毗和郭大封也来了,再加上薛绍夫妇,这几位便是今天的“被告”。   武则天亲自担任主审官,陪同审案的还有宰相岑长倩和李昭德,专管刑律的刑部尚书兼宰相狄仁杰,御史台也来了几位重要官员,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新任御史中丞宋璟。   可以说,当今大周朝堂之上最有份量的几位大臣,现在全都到场了。   当了好些年的惊弓之鸟庐陵王李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这架式像是要审案,他的脸都吓白了。皇嗣李旦也有些迷茫和惶然,但他刚刚经历了一番大风大浪,表现得要比庐陵王淡定许多。   那些个宰相大臣,个个屏息凝神如临大敌。公堂里的气氛十分的紧张与压抑。   “都来了。”   公堂里十分安静,武则天的这一记嗓音显得十分突兀,甚至有些吓人。   “微臣参见陛下!”众臣工上前参拜。   “都平身。”武则天的声音里几乎没有感情,只道,“按事先的安排,各自分开审理。”   “是!”狄仁杰等人都应了诺,然后分别走向薛绍这几位“被告”。   其中,宋璟走到了薛绍的面前,拱手一拜,“请薛公随我来。”   薛绍也不多言,就跟着宋璟走了。在几名御史台的文吏和公人的陪侍之下,二人来走进了万象神宫的一间房内。公人执刀在户外戒备,宋璟带着文吏在房内临时拉起了一个公案,文房四宝摆开。   “薛公,可以开始了吗?”宋璟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   “可以。”薛绍很平静。   “那好。”宋璟说道,“本堂开始问案。从现在开始,我们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会详细记录在案。”   “开始吧!”薛绍淡然道。   “本堂问你,昨日你的行踪如何?”这是宋璟的第一个问题。   薛绍便一五一十的照实说了,从大清早和太平公主一同入宫给皇帝拜年说起,直到他再次入宫求见女皇,并从女皇那里拿到了手敕然后去往丽景门。这时宋璟喊了停。   “薛公,你必须告诉本堂。你为何要让侯思止将你的马匹送回家去,并给太平公主殿下捎去了那样的话语?”宋璟问道。   薛绍不禁微然一笑,宋璟果然心细如发。他答道:“因为我和太平公主之间有默契,她知道我绝对不会在正月初二的这一天晚上,彻夜不归。”   “为什么?”宋璟问。   薛绍答道:“因为这一天我的兄长和三弟举家,还有上官婉儿母女以及华阳夫人和妖儿姑娘,都会来到我的府上团聚。这是我家里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家庭团聚之日,除非征战在外或是神皇有所差谴,否则我绝对都会留在家中陪伴家人亲朋。”   “那你为何又要主动去往来俊臣府中?”宋璟再问。   “正是因为神皇有所差谴,我要前去查找证据。”薛绍说道,“为了得到证据之后能够顺利脱身,我这才特意给太平公主捎去了那样的口信。我们夫妻之间向来很有默契,她果然派了家臣杨思勖率领部曲人等前来找我,然后我就顺利带着证据回府了。”   “什么样的证据?”宋璟问道。   薛绍答道:“二十七名女子,一纸房宅契书,一箱黄金一箱珠宝。”   “这能证明什么?”宋璟问道。   “那二十七名女子,全是来俊臣从别的大臣或是贵族之家,强取豪夺来的他人之妻女。其中就有阿史那斛瑟罗的一名爱妾,来俊臣早早就看上了她,并曾经向阿史那斛瑟罗当面索取。阿史那斛瑟罗不许,来俊臣就发动他的党羽喽啰状告阿史那斛瑟罗谋反,将他投进了大狱。尔后,来俊臣就将那名女子捉了起来。昨夜,杨思勖就是从来俊臣的房中将那名女子救出的,她当时已经遭受了侵犯。”薛绍答道,“至于黄金珠宝和房契,那是来俊臣给我的贿赂。”   “你收下了吗?”宋璟问道。   “是,我收下了。”   “明知是贿赂,你为何还要收下?”   “我是为了麻痹来俊臣。”薛绍答道:“当时如果我不收下这批贿赂,来俊臣就不会让我有机会见到那些被害的女子,取证就将无从谈起。我已经和太平公主议定,今日就将进宫将这笔贿赂当作证据,当面交给神皇。不料来俊臣先我一步先告了我一状。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接受贿赂的经过和情由,只是你的一面之辞。本堂现在无法作出评判。”宋璟说道,“本堂且问你另外一件事情,来俊臣派来服侍你的那些女子,你可曾享用了?”   “没有。”薛绍笑了一笑,“实话实说,我对他人的妻女毫无兴趣。也就只有来俊臣,专好此等口味。”   “但本堂却听到另有供辞。”宋璟说道,“有人说,你和这批女子躲在密室之中放浪行欢,靡靡之音彻夜鸣奏。”   薛绍呵呵直笑,“当时来俊臣就趴在门上往内里偷窥,我叫那些女子唱歌跳舞掩人耳目,直到来俊臣离开。自始至终,我未与任何一名女子有肌肤之亲。那些女子都是人证,宋御史一审便知。如果宋御史连她们也信不过,也可以叫宫中的彤史前来帮忙验身,她们自有办法验明,薛某是否与她们交欢过了。”   “好。”宋璟站起了身来,“就请薛公在此稍坐片刻不要离开。宋某这就前去查证!”   “请便。”   宋璟还真的去了。薛绍暗自好笑,心说这个家伙还是那么的一板一眼不近人情。如此也好,他查得越仔细就越能证明我的无辜清白。   宋璟去了很久才回来,也没告诉薛绍查证的结果如何,只道:“薛公,我们还要继续问案。”   “可以。”薛绍很淡定。   宋璟深看了薛绍两眼,问道:“有人状告你勾结庐陵王与皇嗣,意欲发动洛水大军进行谋反。你有何话可说?”   “荒唐。”薛绍说道,“庐陵王是我亲自接回京城的,但自从将他移交到宫中之后,我只在昨日的宫廷皇族聚宴当中见过他一次。昨日还有神皇和梁王武三思等人亲自在场,难不成我还能在他们面前与庐陵王密议谋反?”   宋璟没有插话,只是飞快的用笔记叙薛绍的说辞。   薛绍继续道:“至于皇嗣,除了昨日在宫中一会,我上次见到他,还是他被投进丽景门监狱之时。当时神皇和李昭德等人也都在场,难道我还能与他密议一番不成?”   “洛水大军的两位统兵大将党金毗和郭大封,至从西征吐蕃归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私下见过他们。仅有的两次会面,都是在朔望大朝的朝会之上,匆匆一晤。”薛绍说道,“以上四人,只要有任何证据指明薛某人曾经私下与之会面密谈机要,我都愿意承认我的罪行。否则,那就是诽谤诬告!”   宋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全部记下了,再问道:“薛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薛绍说道,“我建议朝廷的司法部门详细审问,我从来俊臣府中带出的二十七名女子。她们每一个人的身后几乎都有一桩冤案。是来俊臣构陷当朝大臣、强夺他人妻女的冤案。”   “本堂自会秉公办理。”宋璟只是如此说道,“如果薛公没有别的再要补充,今日之讯问就将暂时告一段落。还请薛公在此稍候片刻,待本堂将供辞呈报神皇陛下。”   “宋御史,只管请便。”   于是薛绍又开始了等待。   这一次等得特别久,薛绍都在房中吃过了两顿饭,实在闲得无聊了,便叫房中的一名文吏与之对弈了几局。对弈也是玩腻,他索性躺下呼呼大睡了起来。   一觉直接睡到了深夜,薛绍被宋璟叫醒。   “薛公,陛下宣你入觐。”   “好。”薛绍起了身来,张开大嘴抬起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要水洗脸。   宋璟就在一旁发笑。   “你笑什么?”薛绍问道。   宋璟说道:“身陷如此困境,薛公还能坦然入睡,果真是大气磊落。”   “别拍马屁了。”薛绍淡然笑道,“昨夜家中聚宴,睡得很晚。我是真困了。”   宋璟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不再多言,待薛绍洗漱了一番,就将他领到了女皇的御书房里。   和今晨的情景差不多,太平公主、庐陵王和皇嗣等人全都在场。   武则天端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大摞的文案资料,仍是面无表情。见到薛绍进来之后,她开腔说道:“今日将在场诸位请来详加审问了一番,全因我大周以法治国。既然有人告发,朝廷就必须立案侦察详加审问。如今这一整天的时间审问下来,诸位都已经各自给出了供辞。朕与宰相、刑部和御史台的重臣会商之后,一致判定……”   众人全都屏息凝神的敬听下文。   武则天是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观察在场众人的表情。   庐陵王李显惶然的瞪大着眼睛看着女皇,迎到女皇的目光之后他又急忙低下了头去盯自己的脚尖了。皇嗣李旦则是眉头轻锁面容清苦的愣着,仿佛已是有些麻木。太平公主一脸忿忿的咬着牙皱着眉,像是小时候有人抢去了她心爱的玩具。   党金毗和郭大封以标准的军姿并肩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不卑不亢。   薛绍,面无表情眼神清澈,站得笔直不动如松。   “判定——”武则天提高了一点嗓门,“这是污告!”   “陛下圣明!”众人一同唱诺。   李显扑通就跪到了地上,或者说瘫软更加合适。他的屁股高高厥起额头已经贴到了地上,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既然庐陵王都带头了,其他人也没办法,只好如法炮制的一并下跪,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武则天的语气仍是平静,只道,“律法自有公正,公道自在人心。众卿蒙冤受污,朕和大周的律法自然得要还你们一个公道。”   “陛下!”宋璟站了出来,大声道:“那二十七名蒙冤女子及其夫家的公道,又该怎讲?”   “朕说过了,律法自有公正,公道自在人心。”武则天的表情十分严肃,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道,“制令,朝廷即刻立案开始调查与审理来俊臣污告他人、贪赃枉法一案。就由刑部尚书狄仁杰领头,御史中丞宋璟与右千牛卫大将军乙李啜拔为辅佐。尔等务必齐心合力,尽早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第1051章 大忠若奸   武则天的话,亲自给这一棕“弥天大案”来了个结案。大周王朝历史上最惊悚也最荒唐的一页,也就此揭过。   此时已是深夜,看得出来武则天也已经很疲惫了。但她谴散众臣之后仍叫薛绍夫妇暂时留下,并亲自派谴身边的千骑卫士去了丽景门,连夜将阿史那斛瑟罗从狱中释出,并带来面圣。   与此同时,狄仁杰、宋璟和乙李啜拔已经在第一时间展开了行动,千牛卫的士兵已经出发,前去逮捕来俊臣归案。   这一天的案子审下来,薛绍都睡了一觉,但是武则天没有片刻的休息。此刻她已是疲态尽显,气色差了很多,仿佛这一天之内她老去了十岁。   太平公主很贴心的坐到了她身边,帮她按摩,在她耳边说着安慰宽心的话语。但是武则天一直在闭目养神,没有做出半分应答。   薛绍在下首坐着,也不吭声。谁知道女皇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   “娘,要不女儿送你回后宫歇息吧?”太平公主小声说道。   “不急。”武则天总算睁开了眼睛。这片刻的休憩让她恢复了一点精神,连眼神都凌厉了起来。她说道:“朕还有话,对你夫妇二人讲。”   “陛下请讲。”薛绍道。   太平公主也起身离开了武则天坐回了下首处,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朕登基已有数载,国家仍是如此多事,朝堂更是动荡不安。每逢思及此事,朕忧心如焚。”武则天说道,“其实朕心理清楚,这天下一直都有很多人强烈反对一个女人成为统治天下的帝王。所以朕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来确保江山稳固、天下安宁。来俊臣,他本是一介囚徒,是朕一手将他破格提拔委以重任,还给了他旁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这些年来,他的确为朕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朕,究竟该要如何对待他呢?”   薛绍心想,你明明知道我想弄死来俊臣,这不是问客杀鸡吗?   薛绍还没开口,太平公主说道:“神皇,来俊臣拿着你授予他的权力,为非作歹贪赃枉法,以致百官怨恨民怨沸腾。现在他已经是狗胆包天,连神皇的子女和女婿都不放过了。如果再对他放任不管,下一次他是不是就该谋划自己称帝了?”   “你这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有些过了。”武则天倒是平静,说道,“承誉,你的意见呢?”   薛绍拱手拜了一拜,说道:“陛下,既无旁人那臣可就实话实说了。臣的话肯定会比较难听,因此还请陛下恕罪。”   “无论你说什么,朕恕你无罪。”武则天的态度倒是挺诚恳,说道,“现在,肯对朕说实话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了。偶尔有人敢于上谏,也是拐弯抹角含糊不清。你在朝堂之上向来是沉默寡言,但朕知道你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朕很想听到你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谢陛下!”薛绍说道,“其实臣一直都觉得,索元礼、周兴、来俊臣和侯思止这一批人,就像是臣外出打猎时所携带的猎犬。在外打猎的时候它们捕兽扑鸟无所不能,而且对主人忠心耿耿。但是平常养在家里的时候,这些猎犬必须牢牢的管好,否则就有可能伤及无辜。如果有一天这些猎犬当真咬伤了很多的人,那一定会给主人带来大麻烦。这时候,为了给伤者一个交待并且挽回主人的名声,仗毙恶犬也就势在必行了。”   武则天细心的听着,听完之后缓缓的点头。   薛绍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其实这些酷吏都是武则天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而特别启用的一批流氓打手。他们用非常手段来消灭武则天的反对者,同时也会狐假虎威的用这些非常手段,去打击自己的政敌并为自己谋夺利益。这些年来,被酷吏疯狗“咬伤”的人已经太多了,人们敢怒不敢言。如果武则天一直都对这些怨气不予理会任其积压,这些怨恨势必会在沉默中爆发。到最后便是众怒难犯,一发不可收拾。   “神皇,儿臣认为,制裁来俊臣还有一层道理。”太平公主补充说道,“庐陵王刚刚回京,来俊臣就敢把毒手伸到他的头上。迎回庐陵王,是神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但是来俊臣为了办得大案要案丝毫不顾朝堂大局。此等恶贼,再要让他留在朝中,天下都难得安宁。这些年来朝廷动荡不安、大小祸事不断,来俊臣等辈难辞其咎。因为他们拿着神皇赐予的司法大权肆意的构陷大臣,使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神皇想想,自保尚且困难,谁又还能真正的专注于职事,一心报效君王服务于社稷呢?由于告密之风盛行,君臣之间、大臣之间、甚至普通的市井百姓之间,彼此颇多猜忌甚至是尔虞我诈,很难有真正的信任可言。这些,都将导致朝堂和民间的动荡与不安。而这一切不利的局面,全都是酷吏造成的。古人言,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如果神皇现在能够下定决心惩治酷吏,将是朝堂臣工之幸,天下万民之幸,江山社稷之大幸!”   太平公主这番话一说完,武则天和薛绍同时对她侧目而视。   “怎么?”太平公主愕然的看着薛绍,“我有哪里说得不对吗?”   “没有……”薛绍茫茫然的摇了摇头,心说你是不是偷听我说梦话,还一笔一笔的记下了?   “太平,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主张吗?”武则天问道。   “当然!”太平公主睁大了眼睛,“难不成儿臣还能事先强记背颂过一番?”   武则天笑了,“承誉,她这番话,你作何感想?”   薛绍也笑了,点了点头,“公主这番见解,确实精辟而独到。”   “是否也说出你的心?”武则天再问道。   薛绍淡然道:“陛下,臣实话实说……公主这番话,很有可能是说出了大多数臣工的心声。”   武则天表情凝重的再次点了点头,看那表情仿佛是在说:朕的确是该郑重的反省一下了!   正在这时,阿史那斛瑟罗被带来了。他一进来就跪伏于地,山呼万岁泣不成声。   “可汗,平身。”武则天说道,“让你受苦,是朕的过失。”   阿史那斛瑟罗跪地不起,泣声道:“吾皇圣明,只怨来俊臣公报私仇,非要构陷微臣!”   “哎!……”武则天几乎是长叹了一声,说道,“朕现在就把你的爱姬和你的公道一并还给你。带上他们,你回家歇息去吧!”   “谢陛下!”阿史那斛瑟罗激动不已,连连磕头,惶惶而退。   阿史那斛瑟罗走后,武则天沉默了半晌,说道:“这些年来,来俊臣究竟陷害了多少阿史那斛瑟罗这样的人?”   “一时之间,恐怕难于计数。”薛绍如此说道,心中却在想道:其实现在应该张贴布告宣示民众,让所有蒙受过酷吏陷害的臣工和百姓,一起来诉冤诉苦。然后再令刑部和御史台对各个案件进行详细勘察。但是这样做,又会把女皇推到风口浪尖,毕竟这些年来酷吏干的许多事情,都是得到了她的授意或是默许。   “拨乱反正”这样的事情,肯定只能在武则天退位、甚至是过世之后,再来进行。   “如此说来,朕这些年来的确是冤枉很多的人?”武则天说道。   “陛下。”薛绍拱手一拜,说道:“所有的冤案由来俊臣起,便由来俊臣止。陛下不必自责也不必追悔,当务之急是要惩治酷吏、安抚人心、稳定朝野。”   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第三次点头,认真的说了一个字,“好。”   “陛下圣明!”   “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   就这样,薛绍夫妇总算是离开了皇宫,乘上马车往家中而去。   太平公主上车之后就软绵绵的伏在了薛绍怀里,哼哼唧唧的说着累死我了。   薛绍一边拍抚着她,一边若有所思。   “你还在想什么呢?”太平公主恢复了一点精神,抚着薛绍的脸,问道,“你办成了一件大事,还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不是应该高兴吗?为何有些愁云不展呢?”   “我是在想,这些年来,那些被酷吏残害的人以及他们的亲朋和子孙,将来会如何的看待和评价,你的母亲呢?”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异讶的眨了眨眼睛,“你居然还在乎这个?”   “我当然在乎。”薛绍说道,“你娘既是我侍奉的君王,也是我的老师、我的岳母和我的伯乐。就算抛开私人的感情不说,这些年来我与她志同道合齐心协力的治理这个国家,也与她一同和这个国家融为了一体。到最后,国家治理得如何,百姓和后人如何评价,将是对我们的一个盖棺论定。我在乎世人对你母亲的评价,等于就是在乎我自己的名声。懂了吗?”   太平公主的表情更加愕然,“难怪你一直厌恶面首,这次还亲自出手想要铲除酷吏。原来,你一直都很在乎我娘的名声?”   薛绍双眉微皱,轻轻的点了点头,“这样的想法,或许早就存在于我的脑海里了。但是我自己,也是刚刚才想透。”   “君臣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太平公主说道,“薛郎,你真是我娘的股肱忠臣啊!”   薛绍顿时笑了,“难道你一直以为,我是奸臣?”   太平公主嘿嘿的笑,“说实话,有时候我当真不觉得你是忠臣。因为这些年来,你干过许多触逆我娘的事情。”   “是的。如果不是有你居中斡旋,如果不是你娘心胸宽广,我肯定早就死于非命了。”薛绍将太平公主抱紧了一些,笑道,“薛某人,不是一个合格的忠臣。因为我,不会事事都顺着君王的旨意。”   “事事都顺着君王的旨意,那一定是佞臣。”太平公主笑道,“薛郎,你是大忠若奸!——奸狡如狐的奸!” 第1052章 小人   薛绍和太平公主回到家,一家人总算安下了心来,终于可以安心的过一个春节了。   来俊臣的案子,看似简单,其实特别复杂。因为这些年来他经手的案子、他整过的人实在太多了。以狄仁杰为首的“调查团”想要对他进行清算,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不小心,还有可能会触碰到武则天的底细。   对于这一点,薛绍的心里是相当清醒的。他毫不怀疑狄仁杰和宋璟等人的正直程度和办事能力,但在敏感的、关键的问题上,自己还得暗中插一插手,总不能让他们硬着脖子去触动女皇的逆鳞吧?   尤其是宋璟,这个家伙简直正直到古板。万一他因为调查来俊臣而把自己给搭了进去,薛绍认为那也就太不值当了。   所以次日,薛绍就独自一人到了丽景门。这里既是酷吏的大本宫,也成了酷吏最后的收容所。来俊臣、侯思止和万国俊这一大批酷吏,现在全部被收监下狱了。丽景门监狱仍是御史台的下属机构,但是接管这里的已经换成了御史中丞宋璟,守卫这里的人马也换成了乙李啜拔麾下的右千牛卫卫士。   薛绍的不请自来,并未让狄仁杰和宋璟等人感觉到奇怪。眼前这棕案子,原本就是因薛绍而起。换一个说法,正是薛绍领头打响了扳倒酷吏的第一枪。虽然薛绍现在没有直接参与到调查当中,但是他直接充当了反对酷吏的旗帜和后盾。这对案件调查组的人来说,意义是相当重大的。   狄仁杰和宋璟等人,也正为案件的调查而苦恼。原因只有一个,来俊臣身上的案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就算抛开他造下的那些冤案不讲,光是他欺男霸女、强占房产、贪污受贿这些,短时间内就无法一一去查清。   薛绍认为,司法工作者有这样的工作态度很正常,而且是好事。但是来俊臣的案子并非是简单的“刑事”案件。如果严格遵照司法程序来办理,那真能把案子查到猴年马月。   于是薛绍私下对狄仁杰和宋璟说道:“如果按照我朝的司法制度来调查和宣判来俊臣以及其他酷吏,他们每人都够得上杀十次以上的头。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等了。如果能让神皇陛下在上元佳节的这一天,当着洛阳子民的面来亲自宣布俊臣的等人的罪行,就是上佳的策略。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给每一个酷吏至少落实一条足够杀头的罪名,先把案子办下来。”   狄仁杰双眉微皱的陷入了沉思。   宋璟则是马上接过了话来,说道:“如果不能彻查来俊臣等人的罪行,还受害者公道并进行补偿,将是司法的重大过失。这又该要如何去弥补?”   薛绍说道:“凡事有利并有弊,我赞诚你说的维护司法公正的态度。但是,如果案件的调查一再深入,并将陷入许多的泥淖。那非但不能彻底的查清每一个案件,还会带来很多负面的影响。”   “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宋璟问道。   薛绍微微苦笑,“一些你可以想像到,但不会愿意看到的负面影响。”   “我不懂薛公话中的意思。”宋璟仍道,“这些年来,被酷吏压迫与残害的人不知凡己。其中,唯独没有薛公的亲朋好友。是否正因如此,薛公才会主张针对来俊臣的调查浅尝辄止便可,没必要深究?也没必要还每一个被害之人的公道?”   “宋御史,你休得胡言!”狄仁杰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低声斥道。   “算了,狄公不必怪他。”薛绍摆着手呵呵直笑,“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性子,我也早就习惯了。”   “二位息怒。”宋璟拱手拜了一拜,说道:“在宋某看来,二位都是直义高洁之士,因此宋某心中但有块垒,必然是不吐不快。言语之间若有冒犯冲撞之处,还望恕罪!”   “宋御史,其实你说得没有错。这些年来我的亲朋好友当中,的确是很少有人直接被酷吏所迫害。我本人就更不用说了,我非但不怕酷吏,他们反倒怕我。”薛绍淡然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酷吏都没有得罪过我,我又何苦主动出面去得罪他们呢?”   宋璟顿时哑口无言。   狄仁杰说道:“宋御史,既然我们都是在以公心办公事,就不该纠结于私人恩怨。更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二位教训得是。”宋璟连忙拱手下拜,“宋璟受教。宋璟惭愧!”   “算了,我跟你们明说了吧!”薛绍说道,“这件案子,是我发起的。我之所以选择在现在这时候出手扳倒酷吏,理由有三。你们想听吗?”   “愿闻详情!”   “其一。”薛绍说道,“庐陵王已经回京,神皇已经在着手安排还政于唐的事情。这意义着神皇与李唐旧臣之间的矛盾将会得到极大缓解,甚至是彻底的解决。如此一来,酷吏对神皇就没有太大的用处了。但是他们这些年来为非作歹导致天怒人怨,不交出他们的人头,是难以平定民愤的。所以,他们必须死。”   狄仁杰和宋璟纷纷点头。这一点,大家的心里还是都有数的。   “其二。先说一句大实话,我要是真不出手,他们至少还能蹦跶个几年,他们暂时也害不到我。”薛绍说道,“但是,酷吏的势力日渐膨胀,现在为了争夺一名美姬,他们都敢无视军国大策,随意的把归降而来的酋部可汗捉拿下狱了。我认为,再不予以制裁,迟早一天整个朝堂的大权都要落到他们手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将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盘中之食。所以,我才会趁我还有能力对付他们的时候,提前出手干掉他们。”   “薛公有远见,有魄力,更有担当,宋某服气。”宋璟说道。   狄仁杰则是呵呵直笑,笑而不语。   “其三。”薛绍说道,“对我来说,这也是最直接的原因。同时,它也可以称作是一项军国机密。你们听了,不得外泄。”   “薛公放心,此是必然!”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我想要尽快的铲除酷吏集团,还朝堂一个安稳宁定。然后,我才能安心的去着手处理漠北之事。”   狄仁杰和宋璟同时眉梢一扬微微一惊,然后会意的点了点头。   虽然从表面上看来,漠北突厥之事与酷吏毫不沾边,但谁叫军事是政治的延伸呢?   朝堂内部不宁,就像是一个人满身的内伤自己都无法站稳,又还哪来的力气出手去揍别人呢?   所以说白了,薛绍出手整治酷吏,目的就是想要尽快的治好自身的内伤、调理好这副身体,然后就该去揍人了!   薛绍把这条理由一说,狄仁杰和宋璟就更加明白,薛绍为何会主动出手针对酷吏了。   归根到底,这仍是与军事搭上了关系。   “薛公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狄仁杰已经表了态。   宋璟沉思了片刻,也是点了点头。   “我想见一下来俊臣。”薛绍说道。   “可以。”   狄仁杰马上安排了人把来俊臣从牢里提了出来,将他带到了薛绍的面前。没用薛绍开口,狄仁杰和宋璟都很先退了出去,房中仅剩薛绍和来俊臣两人。   来俊臣已经被扒去了一身官服,换上了囚服。他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气焰,但是眼中的憎怨之色却是半点没减。他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斜着眼,用尽可能恶毒的眼神瞟着薛绍。   薛绍也只是盯着他,不作声。   过了半晌,来俊臣恼火的道:“你看什么看?”   “我在看一条落水之狗,在临死之前还将如何狂吠?”薛绍笑道。   “哼,小人!”来俊臣骂了起来。   薛绍当场大笑,“有意思!”   “有个屁的意思!”来俊臣倒是硬气。   薛绍笑道:“我居然能被天下第一小人,骂作是小人。这当然有意思了。”   “薛绍,我未曾得罪过你,甚至从未动过害你之心。”来俊臣说道,“就在前日,我还赠你金银送你房产,甚至派我的爱姬去服侍于你。你却暗中摆我一道想要谋我性命。你说,你不是小人是什么?”   薛绍呵呵直笑,“这些年来你的确是未曾得罪过我,或许,你也当真没有动过害我之心。但是原因,你比谁都清楚。那绝非是因为你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于我,或者是你我二人之间还能有什么友谊。”   “……”来俊臣咬牙,不语。   “仅仅是因为,你惹不起我。”薛绍说道,“换作我没有当今之权势,或许早就是你的阶下之囚,甚至做了亡魂之鬼。我说得对不对,来俊臣?”   “随你怎么说!”来俊臣闷哼了一声,说道,“总之,你就是小人!”   “这世上的确是有那么一类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把别人也想像成和他一样的人。”薛绍说道,“在坏人的眼里,全天下都没有好人。在小人的眼里,全天下也绝对没有君子。”   “笑话!”来俊臣叫道,“难不成你还能是好人?是君子?”   “我的确是不是好人,更不是君子。”薛绍淡然道,“我尤其不介意用小人擅长的手段,来对付你这样的极品小人。”   “……”来俊臣很是无语,恨得直咬牙。   薛绍说道:“我叫你来,只为一件事情。”   “说!”   “我听说你手上有一本《罗织经》,据说是你和周兴合力所著。”薛绍说道,“现在你告诉我,它在哪里。”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啪!”   薛绍一个大耳刮子就扇在了来俊臣的脸上。来俊臣猝不及防,加之薛绍的力道又大又猛,他一头就栽倒在了地上,嘴里马上就吐出了断牙和血沫来。   “就凭这个。”   来俊臣双手捂脸趴在地上都不敢动了,忙道:“在我的睡床床铺底下压着!”   “很好。”薛绍起了身来,准备往外走。   来俊臣壮起胆子问了一句,“你要它有何用处?”   “你还是关心,你将会怎么死吧!” 第1053章 左膀右臂   天下起了大雪。太平公主等人都藏进了大厅堂里,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旺旺的铜鼎火炉闲话家常逗玩小孩子,享受着一年当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   薛绍回到家中,直往书房而去。在门口抖落身上的雪花时,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上官婉儿站在里面。   “天寒地冻的,快进来!”上官婉儿连忙上前帮薛绍拍打身上的雪花,并将他往书房里引。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薛绍问道。   “每天都要看一会儿书,我习惯了。”上官婉儿说道,“我听说书房是府中的禁地,不得你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我却私下在屋里躲了半天,你不会生气吧?”   “什么话!”薛绍笑道,“我只是进了书房就喜欢独自安静,家人一般都不会来打扰,从来就没有禁地一说。再说了,能和你一起在书房读书谈心本就是乐事一桩,我求之不得。”   上官婉儿巧笑嫣然,却注意到了薛绍手中之物,“你又带回了什么籍本?”   “这可就真是天下独一份的孤本了。”薛绍将书籍表面的布套摘了去,亮给上官婉儿看。   上官婉儿顿时吃了一惊,“《罗织经》?!”   “对。就是周兴和来俊臣鼓捣出来的那一本害人经。”薛绍说道,“我去了一趟丽景门,特意从来俊臣那里把这本书弄来了。”   “此等邪物,要来作甚?”上官婉儿不解的问道。   薛绍说道:“时人藏书,大多选择诸子百家的著作,或是名人传记、诗辞歌赋这一类。我却偏好收集一些政论、法典和野史札记之类。《罗织经》是我朝的酷吏们总结出来的一套罗织罪名、害人坑人的经验。它固然邪恶,但它也是如今这个时代的政治与历史的一部分。我将它收集起来并打算认真的研讨一番,目的是为了总结时政的利弊、并杜绝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此外,我还希望能让后人更加清楚的了解如今这个时代的方方面面。”   “原来如此。”上官婉儿点了点头,面露赞许之色,“你读书,更加切合于实用。”   薛绍笑道:“我确实不大喜欢读那些儒家经典诗辞歌赋,要说我读书是为了投机取巧,也并不为过。因为精力有限,而我要做的事情又很多。所以我只能从书籍当中尽可能的去学习,能够提高我的办事能力的经验和知识。”   “学以致用,也未尝不可。”上官婉儿说道,“儒家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安,但很多的儒生却把书读到了迂腐,甚至把学问当成了枷锁一般套在了自己的头上,并渴望将它们套到所有人的头上。与其走上这样的极端,还远不如你学以致用。”   “咦?”薛绍面露惊奇笑容,“想不到你这个大学问家,也会认同于我?”   上官婉儿笑了,“我对你若是连认同都做不到,又怎会与你相知,相爱,相守?”   “说得好。”薛绍呵呵直笑,拉着上官婉儿的手走到了火盆旁边,捂着她的手说道,“婉儿,其实直到现在,我仍然感觉,眼前的事情都是一个梦。”   “怎么说?”   薛绍面带微笑的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早在十年前最多只能存在于我的梦想之中,有些甚至想都不敢想。时至今日,我感觉我的肩膀上已经肩负了许多,我不曾预料过的责任。”   “哪些责任?”上官婉儿问道。   “照顾你一生,与你白首偕老,就是其中之一。”薛绍答道。   上官婉儿的表情微微一滞,脸上泛红,眼神很动人。   薛绍很喜欢她这样的神态,心有灵犀稍带羞涩,充满灵气风华绝代!   他将她的手握紧了一些,说道:“除了肩负一个男人的责任,我更加感觉,我应该为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去做更多的事情。因为这个国家和这个时代已经给予了我太多。曾经,我也亏欠了太多。无论是为了报恩还是还债,我都应该去做更多的事情。”   “哪些事情?”   “很多,很多,真的很多。”薛绍深呼吸了一口气,悠然道:“首先,我就先要解决突厥问题。漠北大草原,几乎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脱离了中原。我必须让它重新回归。”   上官婉儿认真的点了点头,“这可能会花费很多年的时间。”   “对。但我永远不会放弃。”薛绍说道,“除了这件军国大事,还有许多的小事我想去做。比如,我想要着手改良水稻、提高粮草产量并在举国范围之内大力推广水稻的种植。农业是中原王朝的大根基,如果能将农业发展起来,国力就会蒸蒸日上。与此同时,我还想着手解决不断恶化的土地兼并、土地流失与农民逃户的问题。土地问题是所有问题的根源,如果能将土地管理好,我们这个国家会好很多。”   上官婉儿面露愕然,“这些你都想过?”   “当然。”薛绍微然一笑,再道,“除了农业,我最想办的事情就是教育。虽然我首倡武举并将它办了起来,但文化教育永远是重中之重。现在我们举国上下的读书人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一辈子目不识丁。现在我们的百姓人家读书的方式,仍旧拘限于老师当面口叙或用笔墨一笔一划的去教。一般的百姓人家非但请不起教书先生,纸张墨砚对他们来说也实在是太过昂贵。其实,很多年前我就发明了黑板和粉笔,并在讲武堂试用过,效果很好。后来元万顷将它当作一项政绩上报给了朝廷,结果却没有有效的推广开来。其实只要能将黑板和粉笔加以普及,就能极大的降低百姓子民读书的成本,我们的文化教育就能迈上一个大台阶。”   “说得真好!”上官婉儿由衷的感叹道,“薛郎,你是一个干实事的人。”   薛绍呵呵直笑,“诸如此类的想法,涉及军事、政治、经济、教育各个领域,它们几乎快要把我的脑袋都给撑爆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学会分身之术,同时去办许多的事情。”   “所有的前提,是你的手中拥有权力。”上官婉儿说道。   “一针见血。”薛绍双眉微皱,说道:“如果离开了权力的支撑,那我就只能空有满腔的报负却得不到半点的施展。”   “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考虑拜相了?”上官婉儿问道。   “不。”薛绍果断的拒绝了,说道,“你别看现在一副大局已定风平浪静的样子,李武两家的矛盾只是暂时得到了缓合,内里其实仍是暗流汹涌。归根到底,李唐与武周虽然一脉相承,但毕竟是不同的执掌的不同的王朝。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二者想要真正实现政权的交接,就无可避免的会有一场剧烈的大冲突。李唐一天不光复,这个危机和隐患就一天存在。我们的王朝,就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上官婉儿的脸色微微一变,小声道:“真到了那一天,我们何去何从?”   薛绍双眉微皱的沉思了片刻,说道:“我会随机应变。你们,全都跟着我的步子走!”   上官婉儿刚应了一声,门外传来月奴欢天喜地的声音,“公子、公子,虞红叶来啦!”   上官婉儿就笑了,“她仍叫你公子。”   “她习惯了,由她去吧!”薛绍笑着走出了书房来,正好看到院子里虞红叶从马车上走下来。月奴撑着一把伞迎了上去,给他遮挡雪花。   “公子,人家虞东家可害羞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接来,就差用绳子绑了!”月奴大声地笑道。   “别胡说。”虞红叶忙道,“我是打算迟一两天再给薛公拜年。此时来的话,未免打扰了。”   这时太平公主从正厅里走了出来,笑吟吟的迎上,说道:“红叶,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过年之前我就去请过你,希望你能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的。”   “公主抬爱,红叶受宠若惊!”虞红叶连忙上前参拜。   薛绍在一旁静静看着,面露微笑的心里想道:这没成亲的就是不同,始终有着一层隔阂。为了一个钱庄的事情虞红叶满世界奔忙了整整一年多。现在几个重要的州郡都已经成功建起了红叶商会的钱庄,她总算是消停下来能过几天安闲日子。我们也总算是有了机会,能把婚事给办下来了!   这时上官婉儿走到了薛绍的身边,小声道:“你也该把她娶过门了。”   “怎么你和太平公主这一个个的,都催着我娶亲?”薛绍笑道,“你放眼四下看去,哪家的妻子媵人像你们这般的?”   上官婉儿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说道:“以你的身份和地位,你成亲或者纳妾都不仅仅是婚嫁那么简单。你和虞红叶已有多年的感情,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好事。哪怕不是如此,我和太平公主也会极力促成你二人之婚事的。因为,这对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有莫大的好处。”   薛绍顿时赧然而笑,心想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性格虽然有所差异,但她们其实是同一类人。她们都受到了武则天很大的政治影响,除了是女人,她们更像是一位“政治家”。   “这一妻一妾,除了与我相爱相知相守一生,还是我的左膀右臂。”   “这,真好。” 第1054章 国之栋梁   虞红叶难得的清闲了下来,于是在薛绍家中多住了几日。   虽然还没有正式过门,但是对于薛绍、太平公主和月奴这些人来说,虞红叶早就是家中的一份子了。再加上虞红叶极其擅长打理人际关系,因此薛绍家里根本就挑不出一个不喜欢她的人来。就连薛绍的孩子们也都很喜欢这位“姨娘”,因为她几乎每天都给这些孩子们送上新的礼物,小到甜食鞋袜娃娃玩具,大到珠花玉饰宝马金鞍,虞红叶把每个孩子都哄得非常开心。   至于薛顗和薛绪以及他们的夫人小妾这些人,就更不必说了。虞红叶给他们每一个人都准备了大份的新年礼物,奢贵体面姑且不论,她的这份细心和周到当真是让所有人都对她背底里赞不绝口。   虞红叶固然有钱,但天底下有钱的人实太太多了,薛家人就个个都不缺钱。但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像虞红叶这样,把钱花得如此恰到好处的尽得人心。   薛绍更加笃定自己十几年前就已有的心德:虞红叶的确是一位经商的奇才。   用现在的话说,商道即人道,要想把生意做好先要处理好人际关系。虞红叶在这方面的情商绝对是顶尖拔萃的。再加上她的勤勉、谦逊、睿智和运气,再不成功,那真是没有天理了。   正月初十的这天下午,一家人刚刚用过了午膳,正在公主府的后院里闲赏雪景。月奴练惯了武艺就是闲不住,她带着一群孩子堆起了雪人玩。薛麟玉的个子已经长得很高都胜过了太平公主,但仍旧没有完全脱离了孩子天性。他带着一群弟弟妹妹跟在月奴的身后堆起了雪人还打起了雪仗。看他呼来喝去的俨然就像是一位将军在指挥战斗,一家人都笑个不停,说他真是继承了他父亲的血脉。   薛绍看着也是觉得好笑,也挺欣慰。   薛麟玉眼看着就要长大成人了,文学和武艺方面的造诣都还可以,重要的是他身上没有薛绍特别厌恶的那种“二世祖”气息。他的三观和品行都很端正,但又不像这个时代一般的儒生那样文绉绉的懦弱迂腐。从某方面讲,薛麟玉的性格的确和他“老子”很像,勤奋好学神光内敛,外柔内刚机锋不露。   薛绍很早就对太平公主说过了,薛麟玉的学业如何是他的老师们的事情,自己只负责雕琢他的性格。   如今看来,收效还算不错。   太平公主就站在薛绍的身边,一脸温馨和自豪和看着薛麟玉,轻声道:“他越来越像你了。”   薛绍就笑了,“但你逢人便说,他最是像你?”   “嘿嘿!”太平公主小声的窃笑,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我打算让他去边关历练两年,你意下如何?”   薛绍这话一说出来,太平公主顿时就变了脸色。   薛绍早就料到太平公主这位慈母会是这样的反应,不急不忙的劝道:“少年时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成长时期。只有军旅和边关,最能煅炼人。如果你真是为他好,就让他多多经历一些磨励,这样才能真正成才。如果让他一直留在京城,前途固然无忧,但他会永远活在我们的翅膀之下,经历不起真正的风雨。你我二人迟早一天要先他而去。到那时,他又能靠谁来保护呢?我们这个大家族,又能靠谁来支撑呢?”   “……”太平公主咬住了嘴唇,无语以对。   “你考虑一下吧!”薛绍说道,“如果你想通了,我就把他派往北方去和秦破虏搭挡。一个好汉三个帮,秦破虏和他的那些同窗们文武全才都有前途,重要的是他们与麟玉的年纪大致相若应该能够合得来。将来,他们或可成为麟玉的得力臂膀。”   “……我会慎重考虑。”太平公主如此答道,看向薛麟玉的眼神当中也多了几许凄迷。   正当这时,宫中来了一位宦官使臣,说神皇有请薛太尉入宫议事。神皇还说了,叫上官婉儿和华阳夫人其中的一个,也进宫一趟。   听这口气,必然就是公事。上官婉儿主动请缨说自己陪薛绍一同进宫,库狄氏要照顾孩子们也就没有与她相争。   片刻后,薛绍就和上官婉儿一同登上了马车,进了宫里。   武则天在万象神宫的丹墀之内等着他们,薛绍进去一看,狄仁杰和宋璟也在。事情显然是有来俊臣一案有关了。   “给太尉看座。婉儿,你过来秉笔。”开场白之后,武则天说道,“承誉,历经数日的严审,狄公与宋御史几乎是不眠不休的把来俊臣的案子,给查清了。卷宗太多,就让宋璟给你简单的解说一番吧!”   宋璟应了诺,上前告诉薛绍说,来俊臣和侯思止这一批御史台的下属官员们,滥用职权贪赃枉法涉案数百起,个个都够得上枭首之刑了。但我朝素有正月九月不开杀戒的成例,因此对他们的刑罚会在二月中旬执行。   宋璟又简略的介绍了一番来俊臣等人涉及的案件,当然都是挑了重大的案件来讲。薛绍听得很仔细,偶尔发问一两句,宋璟也解答得很清楚。   “你意下如何?”武则天问道。   “狄公与宋御史的处理十分妥当,臣没有异议。”薛绍答道。   武则天点了点头,将卷宗往旁边一放轻轻的拍了拍,示意这事情就这么定了。   稍后,狄仁杰和宋璟又呈报了一些事情,便告辞而去。   武则天目送他二人离开,脸上颇多赞许的神色,说道:“承誉,你真是给朕推荐了一位好宰相啊!”   “陛下是说狄公?”薛绍问道。   武则天微笑点头,“朕从入宫以来,还从未见过像狄仁杰这样才能卓越、睿智过人又德才兼备的好宰相。我大周王朝有他辅政,真是国之大幸,朕之大幸啊!”   薛绍呵呵直笑,“臣还真的从未见过陛下,对一位臣子如此大加赞赏。”   “狄仁杰,的确是与众不同。”武则天丝毫不吝啬她的溢美之辞,说道,“儒家常说以德服人,但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真是少之又少。狄仁杰,他真的是做到了。除此之外,他的办事能力也是罕有人及。此等贤才,真是百年难遇啊!”   “臣恭贺陛下,得此国之栋梁!”薛绍拱手拜贺。   武则天十分爽朗的呵呵直笑,“不光是狄仁杰,这些年来你举荐上来的文武大臣已经不在少数,个个才能卓著独挡一面。承誉,为国举贤你真是功不可没。我大周朝能有今日之气象,你当居首功!”   “陛下,此言差矣!”薛绍说道,“这些年来,臣最多只是做了份内之事,还做得不尽完善。陛下独挑大梁治理国家,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期间所受之苦所历之难,非臣下所能想像。我大周王朝能有今日之盛世,陛下才是当居首功!”   “承誉,你越来越会奉承于人了!”武则天哈哈大笑。   上官婉儿在一旁暗笑不语,心说女皇被人拍了一辈子的马屁,尤其是称帝之后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拍她马屁。但是,我还真没见过有谁,能把女皇拍得如此心旷神怡的!   薛绍也笑,“陛下,大过年的臣哄岳母娘开心固然是份内之事,但臣刚才说的这些话,也确实句句发自于肺腑。”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再说这些奉承话了。”武则天再度大笑,笑得满面红光,“其实朕今日叫你来,还有两件事情。”   “陛下请讲。”   武则天说道:“其一,是有关你的私事。朕早就想问一问你了,你打算何时娶虞红叶过门呢?”   “呃?”薛绍愣了一愣,笑道:“陛下,你可是臣的岳母。这种事情,你怎么也会关心呢?”   “朕是你的岳母,也是你的君王。”武则天说道,“薛太尉迎娶红叶商会的大东家虞红叶,这可不是小事。光是过去的这一年,红叶商会上缴给朝廷的商税就已经超过了两京之总和,这还不包括他们在北疆边境从胡人那里换来的马匹。那些马匹,他们都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朝廷,统一豢养在河北马场成为了重要的军国物资。这其中红叶商会几乎是没有赚钱的,他们是在真心诚意的为国效力。此等义商此等义举,朕十分的欣慰,十分的感佩。朕希望你能早日迎娶虞红叶,这样朕才能名正言顺的封她为诰命夫人,然后给她应有的表彰与嘉奖!”   “陛下……”薛绍笑了一笑也不知道该要说什么了,只好拱了一下手,“此事,臣会尽快办妥。”   “好。”武则天挺满意的微笑点头,再道,“另有一事,与突厥有关。”   薛绍精神一凛,“陛下请讲?”   “还记得去岁突厥汗国征讨回鹘与薛延陀叛乱吗?”武则天说道,“当时,三方酋长都曾派人来京,向朕讨说法。但那时候你正在率军与吐蕃作战,朝廷无力干预北方之事,只得任由他们自相攻占。但是朕曾经私下对回鹘的大首领许下过承诺,若有万一,他可以率帐前来相投。”   薛绍眼睛一亮,“陛下是说,回鹘请求迁徙内附?”   “对。”武则天说道,“朕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回鹘首领率领五千余帐已经逃至漠南,请求我朝开放边境让他们越过阴山。然后让他们能够从此定居于丰州境内的阴山南麓。你意下如何?” 第1055章 无愧   薛绍一听这个就来了精神,因为自己现在缺的就是一个找突厥麻烦的“借口”。回鹘,或许会是一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寻思了片刻之后,薛绍答道:“陛下,臣其实有一个想法。”   “但说无妨。”   薛绍说道:“臣读《贞观政要》,其中读到太宗皇帝御驾亲征,讨伐高句丽之事。当时不乏有大批重臣反对太宗如此行事,并提出质疑说,如今大唐四海呈平,陛下何必擅动万金之躯,发起这无妄之战?”   “嗯,朕也记得很清楚。”武则天说道,“当时太宗皇帝陛下答曰,高句丽狼子野心久后必为中原心腹之患。他御驾亲征,是为子孙免祸。”   “臣每逢读到此处,都十分的感慨。”薛绍说道,“当时太宗皇帝陛下已经一统四海开创了贞观之治。作为一名帝王,他的文治武功都已经足以标秉史册。然而他还能考虑到百年之后的子孙后代事,并为之付诸实施甚至不惜远涉万里御驾亲征。虽然那场战争我们失败了,但太宗皇帝的胸襟胆魄与雄才伟略,着实令臣佩服,甚至震惊。”   武则天微微一笑,“朕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了。”   薛绍也笑了一笑,“臣并无借古讽今激将陛下之意。臣只是希望,臣能够辅佐陛下多做一些有利于国、有利于民、无愧于民族、无愧于历史的事情。”   “你想要彻底平定突厥,重收漠北归入王化?”   “对。”   “你认为,回鹘之事会是一个好的契机?”   “对。”   武则天沉吟了片刻,“有把握吗?”   “没有。”   武则天笑了一笑,“这么问吧,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武则天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沉吟了片刻,说道:“承誉,朕知道你躬于实干,从来都不是一个浮夸之人。但五成把握,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陛下。”薛绍说道,“如果是一件十成把握之事,臣反倒不会如此焦急上心。正因为它困难,臣才希望趁现在我们君明臣贤上下同心、国力强盛兵锋果劲之时,尽早把这件事情给办了。未来之事不可期,谁也无法预料二十年之后突厥会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谁也无法预料,我朝二十年之后会是一个样的态势。臣认为,想要解决突厥问题,现在就是最佳的时机。”   武则天不难听出薛绍的弦外之音,她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二十年之后将近百岁,自己能活到那个年头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别说是二十年,人活七十古来稀,自己还能活十年都很不错了。到那时中原域中会是谁人之天下,局势将会如何复杂难测,还真的是谁都说不清楚。   反观突厥,虽然这几年他们接连丧失了阿史那家的骨咄禄兄弟几人,还一度爆发出内战损耗严重,实力已经打了不小折扣。但是从他们最近的这一次平叛战争当中不难看出,突厥汗国的军事实力仍是不容小觑。尤其是在暾欲谷执政之后,他大权独揽统一了汗庭,整个突厥汗国反倒比以前更加的团结。而且,暾欲谷还给突厥汗国制定了很多完善的治国制度,这才是一个国家发展和崛起的真正要素。   讨伐回鹘一战得胜,突厥汗国在草原上的统治地位将会更加的稳固。如果中原对其放任不管,还真的难说十年之后,突厥会发展到什么样的规模。万一到时中原有个什么内乱,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重演,当初骨咄禄与元珍大破边关洗劫到中原腹地的旧事。   薛绍见武则天陷入了思考沉默不语,也没急着催促于她。等了一阵后他才说道:“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用在突厥的身上,那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你认为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彻底的解决突厥之患?”武则天问道。   “两个字,同化。”薛绍说道,“当初五胡乱华百国林立,若干年后他们都被汉化,成为了大汉民族的一部分。臣认为,非我族内其心必异的这个‘族’,并非是指狭隘的血统意义上的民族,而是指相同的文化底蕴。我们每个人、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农夫,也都是活在文化当中的。这个文化包括我们的经史子集诗辞歌赋,包括我们的音乐舞蹈与历史传说,也包括我们的语言谈吐与生活习惯。臣认为,想要彻底的突厥问题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政治博弈与武力征伐都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关键,还是要用我们的文化去薰陶他们,改变他们,同化他们。最终,让他们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变成我们的同胞。”   听完这一番话,武则天着实愣神了许久。   薛绍的躯壳中,毕竟是装着一颗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或许他站得不如武则天高,他是却能看得比武则天远。因为,他是站在千年之后,纵观整条历史大河。   读史以明智,薛绍的脑海里比武则天还多了一千多年的历史认知。他的这番话说得挺浅显,其中的道理也并不复杂。但他的立意,却着实让武则天感到了震惊。   武则天不由得复述了一句,薛绍刚刚说过的话,“有利于国、有利于民、无愧于民族、无愧于历史。”   “是的。陛下。”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展颜微笑,轻松地说道:“臣实话实说,这些年来臣打的仗杀的人真是够多了。臣其实并不希望再有征伐再有杀戮,臣甚至比任何人都要痛恨战争。但是为子孙故、为民族故、为历史故,臣愿意再博一次。臣无所求,只希望能够辅佐陛下多做一些,有利于国、有利于民、无愧于民族、无愧于历史的事情。等到一千年后我们的子孙再谈论起神皇与薛绍来,能够不由自主的面露一丝自豪的笑容,臣愿足矣!”   “……”武则天眼神十分复杂的凝视着薛绍,无语以对。   她有点感动,也想了很多。   其中最让她欣慰同时也最让她不安的是——薛绍信任并效忠于神皇。   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废话,但意义却是十分深刻。如果细加解读便是这样的意思:薛绍只信任并只效忠于神皇,他不信任将来神皇的继任者。否则,他也不会急于赶在神皇仍旧在世在位之时,想要处理突厥问题。   毕竟武则天都已经七十多了,薛绍还处在三十而立的黄金年华。   自己的儿子和侄子们是一些什么货色,武则天的心里比谁都清楚。眼下不光是薛绍,很多有远见的大臣都不信任他们、都对社稷的未来充满了担忧,这些事情武则天的心里也是十分有数。   但是为之付诸了实际行动的,到目前为止还只有薛绍一人。他的做法就是,趁神皇仍旧执掌乾坤,和她一起多做一些有用的事情。   这个办法听起来很傻,但它是那样的热血,真挚,与赤忱。   “承誉。”武则天眼神深深的看着薛绍,“朕,还能找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你呢?”   “谢陛下!”薛绍也多少有一点激动,抱拳一拜,再道:“臣请命亲自去一趟丰州,实地处理回鹘内附之事。”   “你有必要亲自去吗?”武则天说道,“朕一纸调令,就能让回鹘的酋长来见你。如此迢迢千里,朕不希望你太过劳苦。”   “陛下,很多事情只有亲身接触,才能获得最真实的最深入的了解。”薛绍说道,“臣去了丰州之后,还可以在边防的问题上相机行事。万一有个什么争端,臣也可以就地处理。如果等着丰州和朝廷之间的消息传递来传递去,往往就容易误了时机。”   武则天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好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带多少兵?”   “臣打算上元佳节过后就出发。至于兵马,臣只带薛楚玉与三千跳荡。”薛绍答道。   “好。”武则天这一声说得干脆,“为了掩人耳目,朕会特命你为河陇道黜置大使,让你以钦差的名义代朕巡牧河陇诸地。再让薛楚玉率领三千跳荡,充作你的随行卫队。”   “臣,谢陛下!!”   上官婉儿一直安静的坐在旁边,这时眼神几乎都要呆直了。她怔怔的看着薛绍,仿佛就像是看到了他在战场之上纵马飞奔血染征袍的景象。   不自觉的,她的眼圈居然就红了。   武则天侧目看向上官婉儿,笑了,“快陪你的爱郎回家去吧!”   “陛、陛下!……微臣失礼!”上官婉儿连忙下拜。   “无妨。去吧,去吧!”   薛绍和上官婉儿并肩走出了万象神宫,薛绍牵她的手登车。   上官婉儿突然用力紧紧捉住了薛绍的手掌,“你又要离开?”   “只是去操办一些简单的公务而已。”薛绍淡然的微笑道,“别紧张,不会打仗也不会有危险。”   “你骗我。”上官婉儿认真的看着薛绍,“你越是这样轻松自如,就越代表此行风险极大。”   “怎么可能?”薛绍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我随时可以征调十万大军随我出征。但我却只带了薛楚玉与三千跳荡,那只能证明,我真的不会有危险!”   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再又盯住了薛绍,“我知道我应该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是现在,我真的做不到。”   薛绍说道:“这叫关心则乱。”   “我必须要慢慢的习惯这种事情,对吗?”上官婉儿轻声道。   薛绍轻轻的点了点头,“对。” 第1056章 倒八辈子霉   回家之后,薛绍先没有告诉家人自己即将“出差”的事情,同时也叮嘱了上官婉儿叫她守口如瓶,免得因此影响了家人过年的喜庆情绪。   薛楚玉带着妻儿去了龙门老家过年,薛绍就派出了一名部曲携自己的亲笔信抻前去告知他一声,省得误了出发的日期。另外还有夏官官署里的一些公务,薛绍也要提前做出安排,于是他将郭元振和萧至忠都请到了自己家里,提前面授机宜。   现在夏官每年都会有一棕盛事要操办了,那就是武举。至推行开始的这几年来,大周的百姓尚武成风,重现了昔日大唐开国之初武德贞观年间的景象。   前来应试武举的人员主要是军武世家子弟、在军旅当中服役的普通将士,再就是以平民子弟为主。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出自于名门望族,想要凭借读书入仕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以往这一类人想要向上攀爬的主要途径无外乎两条,一是从军作战博取军功,二是像来俊臣等人一样充作鹰犬。   现在第二条路已经被封死,比起从军作战博取军功,武举显然是一条成功的捷径。因此,很多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都渴望通过武举,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几年的试行和推广下来,武举作为科举的有益补充,已经在民间拥有了极高的影响力。反过来,朝廷通过武举选拔将才然后加以培养和任用,这既能提高将领的结合能力、保证王朝的将才永不匮乏,又有利于朝廷控制将领、掌控军队、巩固国防。   薛绍私下认为,如果能把武举一直办好,从而实现朝廷对将领和军队的绝对掌控,同时又不削弱军队的战斗力,这或许有利于避免历史上的“安史之乱”再度发生。   当然薛绍心里也清楚,安史之乱的原因很复杂,光是通过武举这一途径去解决是远远不够的。真要从根源上寻找问题,那还得从土地入手。随着土地兼备的问题不断严重,很多的农民失去了土地变成了流民或是逃户。这就导致了府兵制的崩坏,因为府兵制的基础兵员是拥有土地的农民,他们闲时为农战时为兵,而且是自带粮草的义务为国家征战——如果农民失去了土地连生存都出现了问题,他们还怎么义务为国家出战呢?   这就导致了大量雇佣兵的出现。这不仅导致了国家负担的严重加剧,还导致了后来的节度使军政一把抓,坐地为王成为国中之国。   薛绍认为,想要解决这些矛盾、避免这些事情再次发生,不是一味的保持旧有的制度就行。府兵制还是南北朝时的制度,用到今天它多少已经有一些不太适应如今的环境了。兵制一定要进行改革,而且是针对眼下的土地、经济和民生来进行合理的改革。   光是这一件事情,就值得薛绍花费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去办了。   目标很宏远道路很漫长,薛绍只能一步一步的来进行。眼下他反复的叮嘱了郭元振和萧至忠,让他们合力将今年的武举办好,此外夏官的工作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的闪失,尤其要与北方三城(受降城)配合默契。   郭元振和萧至忠也知道重任在肩,不敢疏忽。以薛绍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能量,他依旧蹲在夏官不肯挪窝,这就已经足以说明,夏官的工作之重要。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薛绍今年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家人去游玩了,因为女皇点名要他从旁相伴,共赏上元花灯。此外,今年将要颁布的上元新政非比寻常,除女皇确立太子之事宣告天下,还将会把来俊臣等人罪行公之于众。这也就意味着,横行了多年的酷吏政治就此宣告结束。   大周王朝,即将揭开一页新的篇章。   这样重大的历史时刻,武则天的身边哪能缺少了薛绍?   正月十五日这天,薛绍和太平公主带着嫡长子薛麟玉,还有上官婉儿一同很早就进了宫。   女皇今天隆重打扮了一番,新制的帝王衮冕让她光芒四射。即将上位的准太子李显和他的正妃韦香儿也来了,衣着亦是不凡。倒是当了多年皇嗣的李旦不愠不火的显得黯淡无光,而且是孤身一人来的。去年,他的妃子已经在巫蛊案中“人间蒸发”了,至今尸骨无踪。   “皇嗣,你为何未带子嗣前来?”武则天问李旦。   李旦连忙上前答话,说儿臣正有一事上请神皇。   “讲。”   李旦就说,皇兄已经归来,儿臣再住在东宫里已经不合适了。再者儿臣的几个儿子渐渐都已长大,也不适合再住在宫里。儿臣因此上请神皇,让儿臣和我的几个孩子住到宫外去。   “准。”武则天不假思索的就同意了。   这原本也就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了。   薛绍的心里却是暗暗一动,东宫只是一个漂亮的鸟笼子。如果李旦能够住到宫外来,这反而更加自由,也更加安全了——这是好事!   不料武则天马上又道:“皇嗣,朕要将你的五个儿子全部封王,然后将其各自派往封邑为官。他们都快要长大,也该学会如何为国家出力了。”   李旦显然没有料到女皇会有这一招,他愕然愣了一愣哪里敢于反驳,只得马上拱手应诺,“儿臣叩谢神皇天恩!”   薛绍的心里不由得一紧,放出宫门,外派为官?   有道是上阵不离父子兵,李旦离开了他的五个儿子,孤家寡人的还能成就什么气候呢?那五个皇子被派往封邑为官,也根本执掌不到实权只能充为傀儡,这种事情早已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潜规则”。他们在外地也将很难再接触到朝廷中央的权力核心,将来还能掀起什么大浪呢?   武则天这一招,厉害!   这时薛绍注意到,站在准太子李显身边的韦香儿,嘴唇轻抿眉梢微扬,脸上漾起了一丝狐媚而得意的微笑。   李显倒是面有凄凄之色,仿佛是替李旦这位多年未见的亲兄弟感到伤心。   或者说,是同病相怜更为准确。   太平公主暗暗的拉了薛绍一把,示意他出面阻止神皇这一举措。   薛绍知道太平公主的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受到了自己的影响,太平公主的立场倾向于拥护李旦,并拥护他的长子李成器。再加上李成器与薛麟玉交情很好,因此太平公主很是不乐意看到李成器被外放。   但这是原则性的大问题,薛绍绝对不会轻易出面去干涉神皇的决定。更何况,自己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提出劝谏。难道自己还能对神皇说,我儿子喜欢和李成器玩,所以不能将他外放?   于是薛绍没有理会太平公主的暗示,只是站着没动。   太平公主暗暗的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气,也没再造次。   众人一用陪同武则天用过了午膳之后,武则天按例前去午睡片刻。薛绍和太平公主也去了偏厅小憩,为晚上的赏灯和一系列活动积攒体力。   夫妻俩和衣躺下方才片刻,守在门外的侍婢入内通传说,韦妃求见。   “她来干什么?”太平公主正巧来了一点睡意,每个字里都透出严重的不爽。   薛绍躺在一旁就只是笑,也不搭话。   既然是女眷来访,自然得是太平公主出面迎接。她只好忿忿的起了床来整了整衣物,将韦妃请了进来在前厅说话。   在太平公主的面前,韦香儿还是一惯表现得很低调也挺老实的。她先是乖乖的给太平公主见了礼,又小心翼翼的守着分寸,温言细语的道:“打扰公主和驸马歇息了,香儿罪莫大蔫。”   “兄嫂不必见外。”太平公主的脸上尽是“职业”的微笑,问道,“不知兄嫂,有何见教?”   “前番薛驸马将我一家从房州接回,我是专程前来道谢的。”韦香儿说道,“想我一家流放多年,心惊胆颤黯无天日,从未想过还能有重回京城的一天。这些全凭薛驸马从中周旋一力成全。我们感铭肺腑,永世难忘。”   太平公主淡淡的微笑,说道:“迎回庐陵王,并非薛郎一己之力,他也从未想过凭此向庐陵王邀功。实际上,一切都是神皇的主张。薛郎只是做了一些份内该做之事。”   “公主谦逊驸马厚德,这是人所共知。”韦香儿说道,“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我们一家人,是绝对不会忘记公主与薛驸的大恩大德的。”   “言重了。”太平公主淡然答了一句,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她耍嘴皮再作纠缠了。   韦香儿忍不住朝内厅瞟了一眼,隔着一座屏风,她什么也看不到。   太平公主的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悦,“兄嫂还有事吗?”   “没有。”韦香儿连忙站了起来,躬身施礼,“香儿这便告退了。打扰公主与驸马休息,万望恕罪!”   “兄嫂好走,我就不送了。”   韦香儿走了。   太平公主回到了内厅躺在了薛绍身边,一脸的不屑与郁闷神色。   “人家分明是来示好,你怎么吹胡子瞪眼的满脸不爽?”薛绍笑道。   “我总觉得韦香儿没安好心。”太平公主说道,“庐陵王还没有正式当上太子呢,她就说起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空话套话,无非是巴望我们能在将来力挺庐陵王坐稳东宫。这等空头便宜我可以随口许下一万件,反正都不用花去一文钱。”   薛绍呵呵直笑,“这个女人是有点心机。但她远不如自己想像的那么聪明。”   “就是。”太平公主不屑的撇了撇嘴,“换作我是她,我只会悄悄的把好处塞到薛绍和太平公主的手上,甚至在他们得到了好处之后都还浑然不觉。这才叫诚意,这才叫合作。”   “这才叫聪明。”薛绍笑道,“你说得没错,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再者,这世上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收买。她把我们每一个人,都想像得和她一样了。”   “那个女人的确是幼稚肤浅,不足成事。”太平公主忿忿道,“我总感觉,我兄长遇到她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迟早一天,我兄长还要再吃她的大闷亏!”   薛绍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别说,太平公主还真是有点识人的眼光! 第1057章 不让人省心   到了傍晚时分众臣入宫,准备陪同女皇一同登上皇城则天门,在晚间与百姓同乐,共赏上元花灯。   能在今天陪同女皇一同共过佳节的,都不是一般的大臣。宰相尚书大将军,三品以上算起。薛绍发现,薛楚玉也在其中。他奔回了龙门老家过年,显然是接到薛绍的通知之后提前赶回来了。   武则天也见到了薛楚玉,不由得马上想起了当年“太一天官”一同陪侍唐高宗过上元节的情景。如今正逢女皇将要明立太子、打算还政于唐。于是她心念一动,叫薛绍和薛楚玉一同披上戎装,仿效当年高宗旧事,让他二人陪同在自己身侧左右,共赏今夜花灯。   女皇的这种要求自然不好推辞,薛绍和薛楚玉只得赶紧下去“梳妆打扮”一番。好在宫里多的是上好的明光甲,二人也时常将先帝御赐的宝刀带在身边,因此临时更换衣装倒也不算麻烦。   二人同在一室之内更换衣甲,将要完成时,左右侍人都退了下去。薛楚玉非常机警的凑到薛绍耳边,小声道:“来时路上,我遇到一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   “他说,他找蒙厄巴。”   薛绍顿时精神一凛,“人呢?”   “我将他秘密安置在洛阳城外的白司马阪驿站里。”薛楚玉小声道,“驿站的人只当是我的亲眷,在那里稍作逗留。”   “亲眷?”薛绍眨了眨眼睛,“女的?”   “对。”薛楚玉再将声音压低了一声,“她的心腹女奴,一名四十岁上下的汉人女子,叫刘二娘。”   薛绍当然知道,薛楚玉口中的“她”是指谁了。   沉吟了片刻之后,薛绍说道:“可有问明来由?”   “我问了,她不肯说。”薛楚玉道,“她声称,只会亲口对你一人讲。”   薛绍眉头轻皱,“那她有没有说是怎么通过受降城关卡,怎么从漠北进入中原内地的?”   “她是跟着突厥人的贩马商队一起南下到了琴州,然后以探亲为由南下关中。”薛楚玉说道,“她的通关文牒之类都是齐全,就算被官府捉住也不会算作奸细。这一点倒是令人放心。”   薛绍点了点头,说道:“这样吧,上元节过后你抽个空带月奴去一趟驿站,让月奴将人带到终南山玄云观去暂时安置。告诉她,我会去见她的。”   “好!”   入夜后,百姓竞相走上街头,无数的花灯将整个洛阳变成了一座星光璨璨的不夜之城。   武则天在文武重臣和各国使节的陪同之下,登上皇城则天门,与百姓同乐共享佳节。薛绍和薛楚玉各自一身英武的戎装陪侍在她的左右,倍增光华。   比起十年前,已是而立之年的薛绍和薛楚玉,都已不再是纯偶像派的美少年。但他们既拥有羡煞美少年的仪表,又拥有寻常男子所不具备的英雄气概。尤其是后者,那是十几年的铁与血浇铸而成,是任何美少年都无法模仿得来的。   薛绍和薛楚玉二人往则天门楼上一站,就当着天下人的面诠释了何谓——英雄人物。   用现在的话说,无形装逼最致命。今夜,薛绍和薛楚玉当真是让武则天在洛阳子民和各国使节的面前,大大的长了一回脸。   但是,只能躲在暗处欣赏花灯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俩,却是恨得牙根都咬疼了。虽然人人皆知他们是女皇的面首,虽然他们也都在朝廷上担任了不低的官职,但他们一直没敢陪着女皇公开亮相。这让他们感觉,自己一直都像是在做贼一样。于是他们一直渴望能有个机会,让公众知悉并认可他们的“身份”,从此名正言顺的走进公众的视野、走到政治的前台,开始享受真正的荣华富贵并品尝到权力的滋味。   为此,他们付出了许多努力。   终于,女皇应承了下来要在上元节的晚上,带他兄弟俩一同登上则天门让他们风光风光。二张兄弟十分高兴,他们连铠甲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不料半道里杀出了“二薛”,硬生生的抢去了本该属于“二张”的风头。   常言道不遭人妒是庸才,这天底下嫉妒到痛恨薛绍的人比比皆是,对此他几乎是已经习惯了。至于眼下抢了二张的风头,薛绍自己是浑然不觉,他基本上就没有把二张放在眼里过。除了被他们恶心到的时候,他都不愿意记得世上还有这么两个人。   但是对于二张来说,上元节的这个仇这个恨,无异于杀了他们的亲爹。   两日后上元花灯仍旧光华万千,但薛楚玉已经带着他麾下的三千跳荡骑兵开赴了长安,准备在渭水大营里进行简短的集训和休整,然后追随薛绍奔赴丰州边关。   这一次的“行动”动用的人马虽然不多,但都是眼下大周军队当中的顶极精兵,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科技”。这样的部队只要有调动那就绝对是军事机密,因此薛楚玉借着上元节的喧嚣做掩护,走得是不露痕迹。与之随行的自然还有郭安这一众斥候,以及和薛绍签约过生死契的那一批部曲,段锋则是他们的统领。   到这时,太平公主总算是知道了薛绍将要“出差”的事情。   薛绍的口风很紧,死死咬定,声称只是外出公办绝对不是远征,这不,连军队都没有带。   但太平公主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她一句话就戳破了薛绍谎言——“薛楚玉呢?”   “好吧,只是例行巡视北方。”薛绍只好如此说道,“真的不是打仗,真的不是打仗,真的不是打仗——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太平公主心里一向清楚,就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想要阻止薛绍远征,到头来还是得要放弃和妥协。这些年来自己几乎是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作风,眼下想要改变他的初衷已是不可能。与此这样和他闹别扭,还不如大大方方的送他走。   于是她说道:“国家大事固然重要,但我仍要提醒你,你和虞红叶的婚事真的该办了。另外,麟玉的事情我想清楚了,我愿意让他从戎煅炼一两年去。这次你不是要去北疆吗?带他一起走!”   “不行。”薛绍回绝得十分干脆,“他要是跟我走在一起,谁都会把他当成宝贝疙瘩来伺候。所谓煅炼,就是得吃苦。你要是真同意了,我就把他派到河北或者辽东的边关去。”   “你真狠心。”太平公主拧着眉,“到时候,是不是连我也查不到他去了哪里?”   薛绍沉默了片刻,“你真要查,肯定查得到。但我希望,你不要去查。”   “那万一他在外面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太平公主的声音高了起来。   “……”薛绍无语以对的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要是当真舍不得,我也不勉强你。那就再过一两年,等他大一些了再说。”   太平公主咬着嘴唇纠结了良久,噙着泪狠狠扔了一句,“去吧,都去吧!你们爷俩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东西!”   次日,辰时。   薛绍在辞别武则天之后,独自一人离开了皇宫。太平公主带着薛麟玉一起留在了宫里。   听说薛绍打算将薛麟玉送到边关去厉练个几年,武则天马上就表示出了强烈的反对。   当然,她是以外祖母的身份提出的反对。   所以,反对无效。   养子不教父之过,将要如何培养自己的儿子,是薛绍应有的权力谁都无法干涉,包括女皇。同时,薛麟玉本人居然也强烈坚持要去边关去历练几年,或求学或从军或游历四方增长见闻,总之他去意十分坚定。而且,他还要效仿他父亲当年的举动,隐姓埋名出门而去,这让武则天和太平公主都很无奈。   薛绍固然也是疼爱儿子的,但他更不加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二代败家子。于是只好铁着心扮起了冷酷严父的角色,把薛麟玉“逼”到吃苦的道路上去。   离开皇宫之后,薛绍径直去了虞红叶家里。很多的事情,他临走前都该有个交待。   虞红叶仿佛也是在等他。   “我得出一趟远门。”薛绍开门见山的对她说道。   虞红叶微笑点头,“我怀了你的骨肉。”   薛绍先是一惊,然后大喜,随即又忧愁了起来。   “你怎么这副表情?”虞红叶反倒是笑了,“我原以为,你会十分开怀的。”   “我的确很开心,但是我们还没有成亲,这对你不好。”薛绍说道,“今日原本,我是该告诉你成婚的日子,但是现在……”   虞红叶马上伸手捂了捂他的嘴,“不必说了,我明白。”   “哎……”薛绍苦笑,叹息。   十分自责。   “婚事,并不打紧。我只盼你,能够早日平安归来。然后,亲手抱一抱你的孩子。”虞红叶说道,“说说,你希望是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薛绍答得毫不犹豫。   “为何?”虞红叶挺好奇的问道。   薛绍沉默了片刻,微微一苦笑,“儿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如你这般,顶天立地呢?”虞红叶笑问道。   “那更是个大麻烦。”薛绍笑得更是一脸苦色,“还是生一个,如你一般温婉贤淑的乖巧女儿好了!” 第1058章 打下那片草原   辞别了家人,薛绍带着两名部曲踏上了旅程。   这些年来,薛绍几乎有超过一半的时间是带兵在外,自己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在外飘泊的生活。但是这一次离家给薛绍的感觉格外不同,除了心中对家人的牵挂与不舍,他还多了一种对女皇和对朝局的担忧。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薛绍算是深切的体会到了。   一路西行,薛绍没有进长安城直接去了终南山,随行的两名部曲在上山之前也被他支走,去和郭安汇合了。   玄云观,一如往日的清幽静谧。尽管它的名气已经足够大,大到神都的王公贵族和天下闻名的诗人才子,都以得到了玄云观的招待而沾沾自夸。但是这里的香火一直都算不上鼎盛,偶尔相隔三五日才会有一两辆马车停在观外,从车上走下的人多半是雍荣华贵的三品以上诰命夫人。寻常人家的平民女子很少会选择到这里来进香,俗家男子更是不敢踏足。   时至今日,这座貌不惊人的玄云观已经成为天底下最特殊的一处道场。它身在空门仿佛不识人间烟火,但是它的背后却与大周与突厥这两个大国有着千丝万绺的联系。他飘悬在终南山的云雾之间从来不问红尘俗事,但它和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几个人的关系,全都十分紧密。   一心向佛的女皇武则天,在接见过天台白云子司马承祯并与之论道数日之后,明显是被道家的思想深为打动了。就像很多古代的帝王一样,年过七旬的武则天也开始渴望长生,她对道家的养生之术和修仙的法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近年来,她不止一次的派人到各个名山大川的道教圣地,投放了许多的“除罪金简”,替她祭祀天神祈求长生。   薛绍曾经见过那种纯金制成的法简,上面铭刻着武则天祈求上天原谅她的罪业的文字,并祈求长生。这并非意味着武则天真是在诚心的“忏悔”自己的某些罪行,这只是一种道家的禳解之术,寄托了女皇对长生的渴望。   另外,武则天服用了司马承祯送上的丹药之后,感觉精气神大有好转,从此她有些迷上了道家的炼丹之术。现在,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等人每天都在宫里“奉旨炼丹”,频频也有了一些道家名师出入宫禁,专给女皇讲经说法。武则天还多次想让司马承祯出仕为官聘他为国师,但司马承祯一直没有答应。为此武则天还苦恼了好一阵,甚至还想让薛绍出面帮忙游说。   这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在改唐为周之后一度颇受冷遇和打压的道教,又有复兴之势。而引领道教复兴的两个风云人流,明里是司马承祯,暗里是玄云子。   司马承祯靠的是无双的风彩与渊博的学问,玄云子固然也是风华绝代学问精深,但她对女皇和宗教的影响力更多的是来自于她特殊的身份。   武则天曾经想要派谴御林军到玄云观来驻防,被玄云子拒绝了。女皇没有勉强,但她赐下了一份丹书铁券,非但是写明了十恶不赦之罪以外的免死特权,还明令授权玄云观“擅闯滋扰者,虽王公贵族可先斩后奏之权”。   小小的玄云观,一下就“火”了。   武承嗣病得都快死了,也想到派一队匠人来将玄云观修筑一番,被玄云子拒绝了。   武攸宁,玄云子的亲哥哥,曾经亲手烧毁了玄云观的那个人,三度亲自前来拜访玄云子,被她拒之门外不得相见。   两京之内的达官显贵的元配或是母亲,那些体面又高贵的诰命夫人们,哪怕是从来不懂求仙问道,也开始醉心于登上终南山,只为来到玄云观见上玄云子一面。如果能讲她讲一遍经说一次道,那足以成为她们莫大的荣耀。   上若有行下必甚蔫,封建王朝的人们总有能力把“上行下效”演绎到极致。玄云子因此成为了天下闻名的宗教名人,甚至远比司马承祯还要更加出名。   这并非玄云子所愿,但的确已经成为了事实。   时隔多日薛绍再次见到玄云子时,她没有太大的改变,仅仅是轻衫道袍换作了厚实的裘氅。薛绍认得这件裘氅,那是自己过年前之前亲自派人送来的御寒衣物之一。   当时,薛绍送来了整整一大车这样的东西。   以玄云子性格,她一向不大喜欢华丽又奢贵的衣饰被褥。但这不代表她穿上了不好看。薛绍觉得,玄云子虽是方外之人从小就习惯了简朴,但她的高贵简直是发自于灵魂。很多人穿上了这一类名贵的衣物仍是难改土鳖本色甚至越显庸俗,但它们穿在了玄云子的身上,简直就是浑然天成的雍容华贵。   “为何一直盯着我看?”玄云子看着薛绍在笑。   “因为好看。”薛绍直言不讳,哪怕月奴这个直肠子大嘴巴就在旁边。   “呦喝喝!”月奴果然发病了,傻兮兮的拍手笑道,“仙姑,我家公子夸你好看了!”   “我长了耳朵。”玄云子不以为然地笑道,“还是先办正事吧!”   “人呢?”薛绍问。   “跟我来。”   三人进了道观,往内院厢走去。薛绍和玄云子并肩走在前面,月奴落后一步看着他们二人的后背。   一路走着看着,月奴越看越觉得有些蹊跷,心说:他们一定是早有奸情了!   路上,薛绍问玄云子:“人,你认识吗?”   “认识。”玄云子说道,“刘二娘,曾经在雪山上服侍艾颜母子多年,后来被咄悉匐的侍卫刺为重伤。本以为她会就此毙命,不料却被元珍留下的门户奴隶救活了,康愈之后她又回到了艾颜的身边。因为她是早年被掳掠到草原上的汉人,艾颜就以两国盟和为由将她放回中原,与家人团聚。实际上她在中原已经没有亲人了,倒把艾颜母子当成了亲人。”   薛绍道:“如此说来,她的忠诚值得艾颜信任?”   “对。”玄云子说得很肯定。   “我知道了。”薛绍淡然应了一声。   玄云子停住了脚步,看着他,“听你口气,你却信不过这个刘二娘?”   “我不怀疑她对艾颜的忠诚度。”薛绍说道,“但眼前之事很有可能将要涉及邦交与战争。我无法轻信任何人,包括艾颜本人。”   玄云子不置可否没再多言,将薛绍领进了一间房内。月奴像往常一样抱着她的剑倚在门口当侍卫。   薛绍见到了刘二娘,四十岁上下的一名女子,貌不惊人衣饰平庸,怎么看都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邻家大婶。   “奴家参见薛公。”未等玄云子引荐,刘二娘上前就施礼了。   “你认识我?”薛绍问。   “不认识。”刘二娘倒是不卑不亢,淡然道,“但我伺候了你儿子十几年。他和你长得太像了。”   薛绍顿时深呼吸了一口,“请坐。”   刘二娘也不拘谨,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   玄云子走到她身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刘二娘对她抱以微笑,算是回谢。   薛绍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邻家大婶了,她绝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平庸和无知。她见过世面,十分沉着,而且颇怀机智。   “她派你来,有何贵干?”薛绍开口问道。   刘二娘放下了杯子,说道:“她们母子,需要你的帮助。”   “要我帮她们做什么?”薛绍问。   刘二娘说道:“帮她们活下去。”   薛绍皱了皱眉,“谁威胁到了他们母子的生存?”   “你的老对手。”刘二娘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史德元珍。”   “他现在叫暾欲谷?”   “对!”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据我所知,元珍一直希望能够与艾颜结为夫妻。现在骨咄禄与默啜等人都已死去,如果他们二人联起手来足以控制整个草原。为何,演化到如今这样的局面?”   “一个根本的原因……”刘二娘迟疑了一下,说道,“元珍已经不再是男人。”   “什么?”薛绍和玄云子同时发出了惊呼。   “对,你们没有听错。”刘二娘说道,“诺真水一战元珍惨败,他虽然侥幸逃脱了性命,但被大火严重烧伤。后来他勉强复出再次侍奉骨咄禄,曾一度力抛狂澜重建突厥汗国,并将骨咄禄的儿子默棘连扶植为新的可汗。但是他遭受的火伤实在太过严重,它不仅仅毁了元珍的仪表,还让他丧失了生育。他一年四季都只能躲在黑色的大斗蓬里,不敢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真面目,更不敢让任何人接近于他。”   薛绍转头看向玄云子,“是这样吗?”   “的确是这样。”玄云子说道,“但是他没有了生育,这件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薛绍不由得想起了一个段子,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但既然公虎已经丧失了生育,那他和母虎肯定也就无法共存了。   权力斗争的最终点,从来都是“唯我独尊”。当年二圣同朝,他们夫妻之间的明争暗斗亦是不断,又何况是眼下的艾颜与暾欲谷呢?   如今这局面,看来是艾颜快要招架不住,于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派人南下到中原,前来搬取薛绍为救兵了。   想通了这些之后,薛绍对刘二娘说道:“我可以把他们母子接到中原来,从此远离突厥汗庭的纷争。这也是我当初对她许下的承诺。”   “他们不会来的。”刘二娘答得毫不犹豫,说道,“艾颜公主曾经说过,如果你愿意出手相助,她会十分感激。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薛绍微微一苦笑,“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刘二娘说得十分肯定,“她们母子生于草原,长于草原,将来也会葬于草原。她们属于草原,她们是不会离开的。”   薛绍站起了身来,往外走。   刘二娘有些愕然,看向玄云子。玄云子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惊慌。   薛绍走了,一句话也没再留下。   “仙姑,他这是什么意思?”刘二娘问道。   玄云子微然一笑,“他答应了。”   “但他并未开口明说?!”刘二娘很惊讶。   “因为你毕竟不是艾颜本人,他不需要在你面前表态。”玄云子说道,“还有,他一向习惯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意志。”   刘二娘有些愕然,“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他一点都不奇怪。有时候,他也会十分孩子气。”玄云子微笑,“就比如,现在。”   “何以见得?”刘二娘更加惊讶。   玄云子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刚才的话刺激到他了。此刻他的心中,一定有了一个十分幼稚又十分可爱的想法。”   “什么想法?”   “他会亲手打下一片大大的草原,送给那一对不愿意跟他回家的母子。” 第1059章 树大招风   次日,薛绍下山去了渭水大营。月奴和玄云子一起带着刘二娘,拿着薛绍给她们的夏官开具的通关文牒,先行一步出了关中往河陇而去。   军中不便女子随行,双方约定,将在银川军屯碰头。   薛绍下山到了渭水大营,检阅部队。   由于是轻装出行,这回薛绍没有带后勤保障部队,因此跳荡军的每一名军士配置了三匹战马。除了用来骑行,战马还要驮运将士们的兵器铠甲和口粮等物。   跳荡军训练有素,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一切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对于薛楚玉和这支部队,薛绍很难挑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和薛楚玉、郭安等人简单商议了一下行军路线和其他事宜,再无任何问题,部队明天就将开拔。   就在这晚,郭安接到了洪门堂主赵崎发来的密信,说有重要事情一定要亲自求见薛绍本人。   虽然赵崎曾经也是薛绍麾下的部曲之一员,但他现在已经混迹于江湖门派算是“灰色人物”。若无特殊情况,他是不会公然抛头露面,更不会主动要求非要见到薛绍的。   于是当晚薛绍秘密走出了军营,在长城郊外的一处野地里,与赵崎碰头了。   “主人,神都有异动!”赵崎开门见山。   薛绍眉头微皱,“何事?”   赵崎说道:“近日,洪门十八鹗当中的一位兄弟无意中从一位昔日的绿林旧友那里得知,有人正在暗中纠集曾经听命于来俊臣的部分爪牙,想要干一番大事。属下得闻此讯之后不敢怠慢,连忙派谴得力人手细加追查。结果得知,想要纠集这些爪牙的人,是张易之与张昌宗的哥哥张同休。属下马上派人盯住了张同休,结果发现从上元节第二天开始,张易之与张昌宗就频频进入张同休的府中,似在谋划某些阴谋。于是属下亲自潜入了张同休府中窃听他们的对谈,结果发现,他们酝酿的阴谋,居然是要针对主人。”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难道他们还想凭这一批江湖匪类,行刺于我吗?”   “这个,属下还尚未查知。”赵崎说道,“属下只是隐约听说,他们想要趁主要离京之时策动某些阴谋。属下自觉兹事体大不敢延俄,因此星夜前来报予主人知晓。”   “做得好。”薛绍赞许了一声,再道,“那你有没有查知,他们为什么会把矛头对准我?”   “知道。”赵崎道,“属下窃听之时,闻得张易之拍案怒骂主人。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属下不敢原辞转叙。他们的意思,是指责主人在上元节时抢了他们二张兄弟的风头。”   “上元节?风头?”薛绍有些摸不到头脑。   “大概是,主人和玉冠将军一起陪伴女皇登上了则天门之事。”赵崎提醒道,“原本,那可能是二张兄弟的职事。”   薛绍顿时哈哈大笑,“两个光吃胭脂水粉长大的娘炮面首,女皇要是真敢在上元节的时候去一同把他们带出登上则天门,那就真是要把大周王朝的脸都给丢尽了。”   “娘炮面首?”旁边的郭安笑出了声来,“这词新鲜。”   赵崎也笑了笑,“正所谓马不嫌脸长人不知自丑,他们肯定觉得,自己理当取代主人和玉冠将军的位置。”   薛绍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不再争辩这个问题,只道:“二张对我早有不满,上元节之事顶多只是个借口和由头。要趁我远离京城之时对我下手,机会倒是挑得不错。”   “对。”郭安说道,“一旦我们离京,远水难救近火。倘若二张在女皇耳边吹起了枕头风,再发动其他人策动什么阴谋,还真是不大好对付。”   薛绍道:“你的意思是,二张纠集这些江湖匪类,是想收集我的把柄罪证?”   “很有可能。”郭安说道,“这些江湖匪类曾经是来俊臣麾下的爪牙,他们特别擅长鸡蛋里挑骨头,甚至是栽赃陷害。万一真让他们挖地三尺的追查了起来……”   郭安没再说下去。   因为薛绍心里清楚得很,没有哪个官能够经得起吹毛求疵的盘查。别的不提就眼前来说,自己刚刚不是还见过了刘二娘吗?如果被那些爪牙刨出了艾颜和克拉库斯的事情,自己还真是不好对女皇和朝廷去交待。倘若此事被人添油加醋涂涂改改的宣扬了开来,这一世英名怕是也要毁于一旦了。   “主人,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干掉那帮爪牙?”赵崎问道。   “这种花钱就能请到的爪牙,你杀一批他马上就能换一批,这有什么意义?”薛绍说道,“擒贼,还是要擒王。”   “还请主人下令!”   薛绍踱着步子寻思了起来,心想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犯了小人,还真是有些时运不济。的确,艾颜和克拉库斯的存在算是自己的一个软肋。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因为他们娘俩干过半点出卖国家利益的事情,但架不住心怀叵测之人借题发挥的胡说八道。一旦有流言兴起,自己再要如何解释或是辩白,都将是越描越黑。   “薛帅,要不然,我们先回神解决后患,延期再行出发?”郭安提议。   薛绍摆了摆手,“那岂不是摆明了告诉了别人,我做贼心虚?”   “那我留下,随机应变。”郭安说道,“有张成和吴远跟着,斥侯有人指挥。”   薛绍沉思了片刻,点点头,说道:“你和赵崎马上动身回神都,先将此事去与太平公主商议。小事情,你们辅佐于她齐心料理。大事情,要尽快通知我。如若发生重大变故甚至落败下风,记住,第一原则永远都是保住性命。只要我还没死,一切就都还有翻盘的希望。”   “是!”   薛绍再又寻思了一阵,说道:“你们回神都之后,可以开始着手调查张易之、张昌宗和张同休这兄弟几人的罪状。把它们收集起来交给太平公主,然后请太平公主去找李昭德和宋璟。这两位都是铁骨铮臣而且向来看不惯那些面首,他们一定不会让二张兄弟们好过。总之,要想办法让二张兄弟等人先我一步陷入麻烦官司。虽然女皇特别宠信二张,现在想要扳倒他们难于上青天。但是想要到达到围魏救赵的效果,应该不难。”   “妙计。”郭安道,“那属下和赵兄马上就动身,星夜赶回洛阳去。”   “好。一路小心!”   郭安和赵崎马上就走了。   薛绍骑上了马走回军营,一边走一边想道:我现在也算是树大招风了。虽然我一向看不惯二张,但毕竟是打狗欺主,我暂时还没有想过要干掉他们。不料,他们反倒主动想要灭我了。   细下一寻思,薛绍觉得自己和二张除了相互有些看不对眼,还真是没有什么根本利益上的冲突。如今成为敌人,还真是和裴炎、周兴和来俊臣这些人的路子,不同。   归根到底,二张只是女皇的一对玩物小丑。他们根本没有半点政治觉悟更称不上是政治家,连阴谋家都不称不上。他们只是凭着本能的想要出风头,想要攫取利益、抢占权力。一旦见到有谁抢了他们的风头或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会想杀人。   说得好听,这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说得难听,这是狗咬蚊子望天乱吠。   这完全就是糊涂蛋和小孩子的思维逻辑。   薛绍越想越觉得好笑,也越想越觉得无奈。这年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也能在朝堂之上蹦跶几番了。武则天执掌的朝堂虽然开明而奋发,大体称得上清明。但也的确是养活了不少的龃龉小人,给眼前的这段历史抹上了不少的黑。   思及此处,薛绍情不自禁的深呼吸了一口,心说我真不希望因为这些小人,最终与武则天走向决裂……   次日,薛绍率领三千跳荡离开了渭水大营,奔赴河陇边关。他此行对外的宣称,是检视河陇诸镇军事部署及边关防备,以及征调河陇牧马监豢养的战马充入朝廷六闲厩。   因此,薛绍一路上都在对人戏称自己是马倌儿,这次带兵而来只为扒草寻马。   郭安回了神都,私下见了太平公主将事情知会与她。   太平公主顿时肺都要气炸了,想想当初自己可算是冒着大韪亲自把二张推荐给了母亲,为此还被薛绍臭骂了一顿,那可是二人成亲以来破天荒的头一次。没想到转头还没几天,二张就“忘恩负义”的要对自己下黑手了!   虽然二张针对的是薛绍,但这和针对太平公主根本就也就没区别。   太平公主越想越生气。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再摔杯子踢桌几,但今天干了。   琳琅就提着剑站在旁边。她们一点都不怀疑太平公主会马上下令,叫她们去挑了张昌宗那几兄弟。   但是太平公主没有。   她打砸东西发了一通邪火,是因为憋着难爱,憋着怕怒火冲昏了头脑干傻事。如今发泄了出来才能冷静的思考,究竟该要怎么处理眼前的麻烦。   “公主殿下,薛公叫我们这些手下暗中去收集张家兄弟们的罪证,然后将这些罪证递交给御史台。”郭安说道,“如此,或可反客为主。”   “薛郎的脑子,果然好使。”太平公主顿时眼睛一亮,“先就这么办,往后我们再随机应变。现在我要去一趟宫里探探口风,顺便给上官婉儿提个醒让她小心一些。郭安,宫外的事情就全靠你了!”   “公主殿下请放心。”   太平公主马上改换了服色登上了马车,去往宫里。一路上她都在恨恨的碎碎念:真是悔不当初没听薛郎的劝诫,稀里糊涂的就进献了面首。现在倒好,我居然是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 第1060章 不谋而合   皇宫里面一切如昨,什么也没有发生。   太平公主来了之后二张自动回避了,母女俩聊了一阵私房话,话题多半是与薛麟玉有关。谈到伤心处太平公主还抹了几滴眼泪,武则天就劝她放宽心,多和其他的儿女亲近。临走时,武则天还给太平公主送了几件精美的玉器算作是对她的安慰。但这让太平公主越发觉得伤感。   看到玉器,她就忍不住想到薛麟玉。   武则天见太平公主这般伤感也是有些难过,便将上官婉儿唤来,让她跟随太平公主一同回家,好生帮劝。这正中了太平公主的下怀,眼下暗流汹涌,能不让上官婉儿在宫里过夜,就尽量让她回家。   于是太平公主对武则天提出请求,说我想让婉儿陪我出去玩几天散散心。武则天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说上官婉儿已经不是宫中嫔妃,大可自由出入禁中。再者你们已经是一家人,结伴出游这是理所应当。   太平公主马上就拉起上官婉儿一同登车离开了皇宫,奔往家中。   上官婉儿早已察觉到太平公主的反常,回到太平公主府一看,杨思勖、郭安和洪门的两大堂主赵崎樊振都在。她更加认定,一定是发生了重大之事。   “我的夫君出门在外,去为国家打拼了。我们却要在家里,打一场撼卫于他的战争。”这是太平公主的开场白,像极了薛绍鼓舞三军士气时的口吻,她大声道,“你们愿意吗?!”   “愿意!”众人大声附合。   上官婉儿既激动又有些惊讶,“殿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平公主就把张家兄弟密谋对付薛绍的事情,较为详细的对上官婉儿讲了。   上官婉儿顿时就愁了起来。   “婉儿,你为何如此表情?”太平公主问道。   “公主殿下和诸位,可能有所不知。”上官婉儿说道,“如今二张深受神皇宠信。他们在神皇心目当中的重要程度,绝非当初柳怀义所能攀比。”   太平公主顿时皱起了眉头,她很不愿意在任何场合提起自己的母亲和面首的事情。这些年来因为薛绍的缘故,自己也很少和母亲讨论类似的话题。哪怕当初进献二张,都是拐了弯假借他人之手来进行。   同样的,武则天也很少和太平公主谈及面首之事。再如何亲密武则天也毕竟是长辈,长辈的隐私哪能随意让子女知晓呢?   所以有关面首的许多事情,时常在武则天身边当差的上官婉儿,比太平公主还要更加清楚。但眼下见到太平公主面露不悦,上官婉儿也就不打算再说了。   “婉儿,你说吧!”太平公主轻吁了一口气,说道,“薛郎常说知己彼彼百战不殆。既然这是一场战争,我们就必须更多的了解敌人。”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说道:“虽然二张与柳怀义一样都是神皇的面首玩物,但区别就在于柳怀义毕竟是市井之徒,他除了相貌周正身强体壮,再无任何可取之处。当初神皇会接纳于他,纯粹是为了排解闺中寂寞。二张却不同,他们出身名门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极其善于迎奉神皇心思,时常把神皇哄得眉开眼笑。神皇年岁已高最是渴望享受天伦之乐,二张对神皇来说既是面首又如宠爱的儿孙一般。再有一层,至从庐陵王回归之后,神皇越发觉得宰相大臣和儿女侄子们都与自己离心离德,她迫切需要真正能够彻底忠诚于她的人。来俊臣之流已经引起公愤不可任用,于是神皇转而寄望于二张。她希望二张能够立足于朝堂成为自己的得力臂膀,于是她给二张任命了侍郎以上的官职,其他的张家兄弟也陆续官居要职。想必用不了多久,二张甚至还要拜相!”   上官婉儿这话一说完,连太平公主都吸了一口凉气,“二张拜相,这怎么可能?!”   “我也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上官婉儿说道,“否则的话,我们的朝政真的会要乱成一锅粥。”   太平公主又气又急的直咬牙,“倘若我娘当真如此,满朝文武都会与之离心离德。这该如何是好?”   “公主殿下,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敢细想。”上官婉儿突然说道。   太平公主怔了一怔,“言下何意?说清楚!”   上官婉儿走近了一些,小声说道:“我总感觉,二张还没那个胆量敢对我们下手。”   太平公主顿时心中一凉,“你的意思是说,二张之所以如此嚣张,其实是在迎合我娘的心意?”   “这很难说啊……”上官婉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忧心忡忡的小声道,“神皇毕竟年岁已高,不得不开始考虑身后之事,否则也不会答应迎回庐陵王。但参照如今这个态势,一旦神皇百年之后庐陵王哪能驾驭得了眼下这个朝廷?”   “你的意思是说,薛氏力量太过强大,一旦神皇龙驭归天就再也无人能够压住我们。这对庐陵王来说,是莫大的危机?”太平公主问道。   上官婉儿表情严峻的点了点头,“殿下,虽说疏不间亲,但现在我们已是一家人,这些话我不得不说。神皇一直都十分的忌惮夫君,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虽然是你的母亲,但毕竟也是君王。君王考虑得最多的,并非是亲情。”   “这我知道……”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些年来,薛郎和我娘一直都是亦敌亦友,我夹在中间比谁都明白。他们精诚合作抵御外敌、稳固朝纲、治理国家,但相互之间从来就没有少了猜忌与妥协。如今我娘已经七十古稀了,薛郎却是三十而立如日中天。换作是任何君王,也难免会担心起自己的接班人能否驾驭得了薛郎这样的重臣。”   上官婉儿说道:“因此我猜测,神皇不会明确去对二张授意,但凭二张的胆量和能耐,他们如果不是摸准了神皇的心思根本不敢有半分的造次。眼下,如果他们成功了,那么就是替神皇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立下奇功。如果他们失败了,神皇也可以把他们当作来俊臣一样的去舍弃。换句话说,眼前的这场战争并非是我们与二张的战争。而是……夫君和神皇的战争!”   “是这道理……”太平公主轻吟这四个字,脸色渐渐的阴沉下来。   从成亲的那一天开始,太平公主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将要发生了。自己的丈夫与自己的母亲,即将要开战。   “殿下,该说的,不该说的,婉儿全都说了。”上官婉儿的语气很平静,说道,“如今我们已是同舟共济,同生共死。该要如何行止,全凭殿下指引。”   我?   指引?   太平公主的表情都凝滞了,足足怔了半晌。   这时郭安说道:“殿下,不如就让属下去跑一趟,再请薛帅班帅回朝。”   “不必了。让他去做,他该做的事情。”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说道,“我有勇气也有信心,承担起洛阳的全部事情!”   郭安点了点头,“但是殿下,这不仅仅是有勇气和信心,就能解决的问题。”   太平公主一转头看向上官婉儿,“我们还有智慧!”   上官婉儿微微一苦笑,“殿下,独木难成林。眼下我们最需要的,是争取盟友。”   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二虎相争,谁敢相劝?”   上官婉儿说道:“如果是与神皇相斗,自然无人敢于参战。但如果我们的矛头永远只是对准二张……”   太平公主顿时眼睛一亮,“你们还真是不谋而合了!——看来,还是得要按照薛郎交待计策去行事!”   ……   薛绍和薛楚玉率领跳荡军,已经抵达了银川军屯,正赶上这里进行春耕,一派忙碌的景象。   薛绍主张开发的这个大军屯,原本隶属于夏州都督府治下,如今已经划归到灵州大都督府治下。新上任的灵州大都督唐休璟,已经亲自来到这里坐镇指挥上万军丁的春季屯田。   薛绍的突然驾临让唐休璟颇感意外,同时也是一场惊喜。   “薛帅,我是不是又有机会和你一起并肩作战上阵杀敌了?”唐休璟战意拳拳的来问。   薛绍就笑,“哪有那么多的仗可打?我是为了那几千帐的回鹘降民而来。”   “原来如此。”唐休璟说道,“那还真是个大麻烦。”   “怎么说?”薛绍问道。   唐休璟答说:“回鹘发起叛乱在战场上打输了,仓皇南逃渴望得到大周的庇护。按理说回鹘部是突厥汗国的一部分,他们的家务事我们这些边将不大好插手,唯恐引发两国的军事冲突。因此唐某暂时将那几千降户安置在丰州受降城一带,只等朝廷钧令行事。如今薛帅来了就好,那样的大麻烦可不是唐某这种边将敢于妄自定夺的啊!”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再问突厥可有消息传来?   “有。”唐休璟说道,“突厥牙帐的莫贺达干暾欲谷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希望唐某能够主动交还那些回鹘降户。唐某回信推说,此等大事需得朝廷定夺。此后暾欲谷又送来了几封信,言辞颇为激烈甚至带着威胁的味道,唐某未再予以理睬。”   “信件拿来我看。”   “就在这里!”   薛绍摊开那几封信各自看了,不由得暗自一笑,叫人取来笔墨纸张等物,给暾欲谷回了一封信。   说“信”并不十分准确,因为薛绍只是画了一副他比较擅长的漫画。画中有个表情夸张的男子站在一个堆好的柴堆上,手中高举着一个燃起的火把,貌似是要自焚。旁边有很多的汉人和突厥人在惊悚的围观,男子的口中唾沫横飞在大声叫嚣,薛绍给他配了几句典型的漫画式对白——   “你们怕了吗?怕了吗?”   “怕就对了!我狠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不信?我马上就烧一个给你们看!” 第1061章 撒豆成兵   这一封充满了嘲讽和挑衅的信件,当真被送往漠北了。   换作是几年前,薛绍绝对不敢这么做。被激怒的突厥人随时可以南下,可以随意的攻打大周北疆防线上的任何一点,这令人防不胜防。但是现在他们已经被赶回了漠北,三座受降城镇守南下咽喉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现在,只要暾欲谷敢动一兵一卒,薛绍就有了足够的借口出手反击。   大国的战争,是最需要“师出有名”的。   现在战争还没有开始,薛绍和暾欲谷之间就已经展开了一番心理较量。   信件发出以后,薛绍不急不忙的开始履行自己的“钦差”责职,巡视河陇诸地了。   这一片大地,对薛绍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从最初的讨伐白铁余叛乱算起,直到去年对战噶尔钦陵活捉器弩悉弄,薛绍至从戎以来,有超过一半的时光是在这里渡过,有超过一半的故事是在这里书写。   如今薛绍每到一处,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因为这里的军民百姓全都把薛绍当成英雄来贡奉,也当成亲人来敬爱。   薛绍与一般的钦差不同,他巡视地方的重点不是吏治民生,而是战略储备。他首先选择在银川军屯落脚,就是想要弄清楚这里的真实情况。   结果,让薛绍十分满意。   去岁大周与吐蕃开战,消耗虽然很大,但最终大周军队获得了胜利,剿获了大量的粮草、牛羊、军服和被褥等物,另外还有大量的战马。在两国议和之后,薛绍象征性的归还了一部分战利品,但大多数都是没有归还的。器弩悉弄自己都被人活捉了,自然也就没脸再来讨要。于是,大量的战略物资被运到了银川军屯储存起来。这些物资加上军屯近年来储存的粮米再算上今年的秋收,供给一支二十万人的大军吃喝三年,问题应该不大。   此外,与吐蕃一战之后有还大批的战马战利器,被放养到了河陇牧马监里。不是所有的马匹都能成为战马。它们和人一样,也是要经过训练才能上阵。虽然大多数的战马都是阉马无法进行繁殖,但好处是它们全都训练有素,随时可以被拉出来组建成骑兵部队。   此前的临洮之战早已证明,河陇的百姓尚武成风急于公义,仓促之间就能拉起一支数万人的队伍。眼下粮食、军需和战马都是不缺,如果再有充足的时间来征兵和训练,薛绍相信,十万精锐大军那是唾手可得。   所以,别看薛绍现在随身只带了三千骑。他的背后却有一整片的河陇大地和万千民众作为后盾。   这一切,来自于他十几年的积累和打拼。   离开银川军屯之后,薛绍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来巡视周边检查战略储备,然后又重新回到了银川军屯,等于是围绕着河陇大地走了整整一圈。   民情家底,战略储备和军队现状,薛绍全都已经了然如胸。就在他准备写一封上表和武则天商议一番军国之事的时候,他先收到了一封郭安派人送来的秘信。   这是一封,用第十三套蓝田秘码书写的军事秘信。这一套秘码本掌握的人极少,甚至没有现存于世的籍本,只存在于薛绍和郭安几人的脑海之中。它一般不会启用,只用来传递极度机密极度重要的军国消息。   郭安告诉薛绍,京城方面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武承嗣已经过世,庐陵王已经正式被册立为太子,原来的皇嗣李旦已经被封为相王。来俊臣和一众酷吏都已伏诛。   第二,就在这些事件发生的前后,女皇突然患上了一场重病,不久之后就卧病于后宫很少亲自上朝了。最初,她还会接见太子和宰相尚书人等。可是近来,除了二张谁也见不到女皇本人了,包括太平公主和太子。女皇所有的命令,都由二张来代为传递。   第三,二张受女皇之命成立了奉辰府,组织起众多的文人和臣僚以编书为由纠集起来成为一党。梁王武三思都以家奴自居侍奉二张,以他为首的武家子侄和曾经追随武家的众多大臣,都已经纷纷倒向了二张。他们的权势极速膨胀,甚至比当初武承嗣一党的势力还要强大。   第四,太平公主已经与相王李旦暗中结为了同盟,一同对抗二张的势力。宰相岑长倩、狄仁杰、娄师德和御史中丞宋璟、魏元忠等人,竭力相助。只有宰相李昭德既不附庸二张也不与太平公主等人联手,他似乎想要趁女皇病重期间,凭借一己之力把控整个朝堂,成为一时之权臣。   第五,李昭德被控谋反,于信件发出之日被腰斩于市。监斩人,奉宸令张易之。   ……   看到第五条时,薛绍的脑仁都疼了。   他没想到,自己离开京城不过三四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二张的崛起是那么的迅猛,这让薛绍禁不住开始怀疑,武则天根本就是在装病。   细下一寻思,薛绍认为武则天的目的,是想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之内,将二张培植成为自己在朝堂之上的权力代言人。武则天一定信不过太子、相王、太平公主包括驸马薛绍,同时她也不是那么信得过梁王武三思。因为这些人的势力膨胀,都会冲击到皇权的稳定。   二张和酷吏一样在朝堂之上没有任何根基,只能依靠并效忠于武则天一个人。再者对于武则天来说,二张远比来俊臣这些人更加的亲密,更加的天真,也更加的易于控制。   宰相李昭德之死,既应了那一句不作死就不会死,也是武则天刻意的杀鸡儆猴。通这一手段,武则天极大的拔高了张易之兄弟在朝堂之上的权势和地位。   就从这一刻开始,二张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武则天手中最为犀利的,统治工具。   ……   郭安的这封信,是薛绍读过的最长的密码文。光是翻译,他就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然后他反复读了几十遍,每读一遍后背就要出一层冷汗。   他并非是在害怕什么,而是担心身在漩涡中心的太平公主会犯错。   太平公主曾经不止一次的犯错,每次都会捅下或大或小的篓子,那些篓子也总能被她母亲或是由薛绍出手解决。但是这一次不同,因为她是在与她母亲进行较量。如果这时候她再犯错,一切都将无法补救。   薛绍因此动了一些念头,想要亲自回京。但是眼下,针对突厥之事也已经是箭上弦上不得不发。一旦自己中途打了退堂鼓,首先会让归降而来的回鹘部众对自己失望透顶,回去之后自己也将无法对武则天和朝廷交待。   因为此次是薛绍自己主动请命而来,女皇也难得如此大方的给予了放行。如果自己寸功未建一事无成的就回去了,无疑会让自己的威望和形象大打折扣。再要重新找到这样的机会,那一定是难上加难了。   薛绍因此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窘之中,苦思不得良策。   月奴时常在薛绍身边服侍,见他整日困惑闷闷不乐,却又不敢多问。憋得难受了她就向玄云子请教,问她该要怎样开解公子呢?   因为行军在外两人又没有夫妻名份,因此玄云子会很少出现在薛绍身边。但听月奴说了这些之后,玄云子马上就亲自来找到了薛绍。   薛绍见到了玄云子也是眼前一亮,有道是旁观者清,玄云子一向聪明睿智,何不问一问她的意见呢?   于是薛绍就把京城的情况和自己心中的困惑,对玄云子讲了。   玄云子深思熟虑了一番之后,说道:“既然你当初果然的选择了离开京城专来处理突厥之事,就该在事发之后充分的信任太平公主和狄仁杰、郭安等人。他们都不是无能之辈,他们都可以独挡一面。”   听了这话,薛绍突然有点醍醐灌顶之感——是啊,就算历史上没有我薛绍出力,二张也一样被摆平了!眼下虽然情形有所不同,但相同的是朝堂之上并不缺少能人志士。   “我看你,是关心则乱。”玄云子说道,“其实你反过来想一想,就算你现在回到了京城,又能起到什么大的作用呢?”   薛绍双眉微拧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与其窝在京城与二张厮斗,我还不如在率领军队保持震摄。”   “对。”玄云子说道,“如今这样一个风云动荡的时期里,唯有兵权在手,才最为实在。我劝你,尽早想办法将洛水大军拉出京城留在身边。如此,就能以不变应万变。”   薛绍表情严峻的摇了摇头,“如果有那么容易,离开京城的时候我就已经带上洛水大军了。其实,在给我三千跳荡的时候,女皇就已经是百般警惕了。”   “我早该想到的……”玄云子的表情也严峻了起来,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说道,“那你打算怎样凭借这三千人马,彻底解决突厥问题?”   薛绍微自一笑,说道:“如果当真要和突厥打起来,薛某人撒豆成兵,一夜之间就能变出二十万大军来!”   “那还犹豫什么?”玄云子正色道,“为了你曾经许给艾颜的承诺,为了你的儿子薛神鹰,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家和你的国!——打吧!” 第1062章 危机萌芽   转眼已是夏季,薛绍来了河陇这么久一直没有去丰州,早把回鹘人给急坏了。他们的大首领药罗葛·独解支几次想要南下,亲自求见薛绍,都被丰州都督独孤讳之给拦住了。   独孤讳之告诫独解支说,你要跟我们这位薛帅打交道,先要学会耐住性子。他办事最讲究轻重缓急次第有序,一切方略和步骤他都成竹在胸。你这样上蹿下跳急冲冲的跑去找他,只会让他觉得心烦,简直没有半点好处。   独解支只好忍了下来,耐心的等着薛绍北上丰州。   这一等,又是三个月。   这都秋天了。   独解支实在忍不住,独孤讳之也不好再勉力相劝,于是让他带着十几名亲卫准备南下到银川军屯求见薛绍。   就在这时,薛绍带着三千跳荡到了丰州。独孤讳之和独解支既惊且喜,连忙前来拜会。   薛绍在丰州旧城的城外军营里,接见了这一位回鹘部的大首领,药罗葛·独解支。   早在隋朝时期“袁纥部”联合仆固、同罗、拔野古等部众一同反抗突厥,成立了一个部落联盟,总称为“回鹘”。回鹘一共有九姓,而药罗葛则是回鹘贵族的大姓,就像是突厥族的阿史那姓一样。   独解支的父亲药罗葛·比利,是大唐王朝钦封的瀚海都督,后来突厥崛起他们举族投降归附了突厥汗国。这些年来九姓回鹘既屈从于突厥又与突厥不断的抗争,早前被薛绍派用“釜底抽薪”之计投靠大周的同罗部与仆骨部,就是回鹘九姓当中的部族。   当时那一事件直接引发了诺真水之战,阿史德元珍在薛绍手上大败了一场,这不仅导致了整个突厥汗国元气大伤,还导致了回鹘部与突厥之间的矛盾空前巨大。后来回鹘趁突厥内部不宁发起反叛,却被薛绍的学生王昱以少胜多打了个一溃千里。于是他们被迫南逃至丰州,便有了眼前之局面。   独解支见到薛绍就开始大吐苦水,说你的学生王昱怎么狠毒刁钻,怎么杀人如麻。我九姓回鹘联合薛延陀等十五部族,将近二十万大军几乎被他砍杀过半。那尸骨堆积起来,几乎都快要和轧荦山一样高了。   薛绍就冷笑,说战场无父子。仗打成这样,只能证明你们自己无能。你还好意思抱怨别人太狠?   独解支顿时无语以对,羞愧难当。   “事已至此,抱怨与悔恨皆是无用,大首领也不必过于忧愤。”薛绍又来劝他,说道:“回鹘向来与中原友好,薛某此次北上,就是来为你们讨说法的。”   独解支总算听到了一句他想听到的话,于是大喜,忙道:“薛帅带来多少兵马?打算何时出征北伐?”   薛绍对他竖起了三个指头。   独解支大喜,“三十万?”   “三千。”   独解支顿时就懵了,“这……”   “大首领不必惊慌。战争还没有开始呢!”薛绍从容的微笑道,“知道我为什么等到秋天方才北上丰州吗?”   “在下不知,还请薛帅赐教。”   薛绍说了两个字,“秋收。”   独解支仍是有些不明白,一旁的独孤讳之连忙替他解答疑惑,他说银川军屯每年秋收的粮食都是相当丰厚。每到秋收,那里就会有接近两万军丁陷入农忙。再者,我朝一般不会在秋天征兵扩武,因为这也是百姓农夫收获田粮的日子。待秋收一过农闲时分,我们就会拥有足够的粮草和足够的兵员。   独解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薛绍迟迟不肯北上,是因为他一直在忙于军需筹措粮草。他连忙问道:“薛帅,如今一切都已准备充分了吗?”   “这不是你该问的。”薛绍淡然道,“你应该问,我们应该寻找一个怎样的契机去为你们回鹘部复仇,收复失地?”   这是要师出有名——独解支不难理解这样的道理。他思索了片刻,说道:“薛帅,想要出兵的话,理由就真的太多了。突厥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光是报仇雪恨这四个字,就已经足矣。”   “对你们而言,报仇雪恨确实足矣。”薛绍摇了摇头,“但是对我大周而言,这条理由却是不成立的。因为你们回鹘本就是属于突厥汗国的一部分,你们之间的战争是内战。无论谁输谁羸死了多少人,那都是突厥汗国的内部家务事。大周身为宗主国,只能从旁劝解居中调停,不宜武力干涉。报仇雪恨的理由,更是站不住脚。你再想一想,有什么充足的理由让我为你出兵?”   独解支寻思了一阵,说道:“他们屠杀汉人,这算不算?”   “你说什么?”薛绍一惊,追问。   独解支有些激动起来,说道:“在我们的联军里面,至少有一万五千名汉人。他们或是曾经定居于草原的汉人牧民,或是隶属于各部酋长的汉奴。”   “你把话说清楚。”薛绍道,“这些汉人究竟是在战场上战死,还是死于单方面的屠杀?”   “既有战死,也有屠杀!”独解支说道,“战死自不必讲,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谁都有可能会死,汉人的脸上也没有写字。但是突厥大军曾经捉了我们不少的俘虏,他们一个不留全都杀了!”   “……”薛绍一时,有些愕然。   独解支马上补充了一句,“就是你的学生,王昱杀的!”   “住口!”旁边一直十分安静的薛楚玉大喝了一声。   势如奔雷,把独解支吓得浑身一抖,他急道:“这种事情我哪敢捏造?你们随便去查,自能见得分晓!”   “别吵。事情我一定会查清楚。”薛绍说道,“大首领,现在你先回去安抚你的部众。我要你办两件事情。”   “请薛帅下令!”   薛绍说道:“第一,把你们部族的老弱妇孺和牛羊财货先集中起来,准备进行迁徙。”   “薛帅打造把我们安置在哪里?”独解支问道。   “甘凉一带。”薛绍说道,“前番我与噶尔钦陵率领的吐蕃大军在那一带激战,导致很多村庄、田地和草原荒芜。现在那里正缺人口,你们迁居过去大可以安居乐业。新上任的灵州大都督唐休璟曾是我麾下旧部,也是我的好友。我来之前就已经知会过他了,他一定会好生照顾你们的。”   独解支闻言大喜,激动不已的抚身下拜。   “第二。”薛绍说道,“我需要你挑选精壮,组建起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部队。与突厥开战绝对不能少了你们的参战,否则我们就是无妄之师。”   “可是薛帅!……”独解支顿时慌了,急道,“我们被打散了,现在身边一共只有几千帐人口随行,青壮最多不过五六千人。这一口气就要拉去一半,我们岂不是有灭族之危?”   薛绍眉头一拧,“你究竟是来逃命的,还是来寻求公道的?”   独解支愣了一愣,“当然是……寻求公道。”   “我看你是逃命才对。”薛绍冷冷一笑,说道:“自己的部族被人打残打散了,你想要报仇雪恨,却全指望着我来替你出力。怎么,你当我薛某人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非要替你出头去和突厥人打架吗?”   “不不不,在下绝非此意!”独解支连忙悔悟,急道:“我马上回去组织人手,编制军队。但是我们的马匹实在是太稀少了,不知薛帅可否……”   “我给你五千匹战马。”薛绍不假思索的道,“余下之事,不要再和我讨价还价。我这人脾气不好,耐不得烦。”   “是……是!”独解支忙道,“我马上回去准备!”   独解支走后,薛绍唤来张成和吴远,对他们吩咐下去,让斥侯全力调查突厥人屠杀汉人之事。   薛楚玉有些忧心忡忡,对薛绍说道:“战争哪有不死人的。就算突厥大军真的屠杀了许多的汉人,那也绝非王昱本意。”   “我们了解王昱,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尤其是我们的敌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把柄来作文章。”薛绍说道,“如果此事属实,王昱的麻烦可就真的大了去了。”   薛楚玉双眉紧皱,小声道:“说不定,还会连累到你。”   薛绍没有答话,心中想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的那些政敌想要对付我,从来都不愁找不到借口!   几日后,张成和吴远带回了斥侯的调查结果。王昱率领的突厥大军连战连捷,前后一共处决了三次俘虏。每次一千余到上万人不等,其中的确是有不少的汉人。   其实不用派人去调查薛绍的心里也有数,王昱屠杀汉人这件事情,极有可能是事实。   大唐曾经统汉草原数十年,中原有不少的汉人都定居到了草原上。从血统和姓氏上讲他们的确是汉人,但他们其实早已经“草原化”了,和游牧民族之间的差别并不太大。还有一些汉人是近年来被掳到草原上的中原人口,他们一般是为奴为婢,他们的行为根本就不受自己的掌控。这要是打起了仗来,王昱是不可能一一去甄别哪些是汉人,哪些是草原人的。再者王昱是一员降将,他虽为主帅但肯定会受到很多的钳制,不是所有的事情他都能拍板决定。屠杀敌方俘虏这是军国大事,命令很有可能是从牙帐直接下达,王昱除了转述执行再无别的选择之余地。甚至有可能,这根本就是暾欲谷的计谋,目的就是要让王昱的双手沾上汉人的鲜血,彻底断却他的归路。   尽管情有可原,但事实就是事实。   薛绍心想,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王昱屠杀汉人这件事情,对他、对我都实在是太不利了。我一定要把这个危机扼杀在萌芽状态,绝不能让它蔓延到京城去! 第1063章 利益,情义   薛绍重新斟酌之后,亲手给武则天写了一份上表,叙述三事。   第一,大周与突厥之间很有可能会有战事发起,薛绍请求朝廷拨送兵马将领前来助战。   薛绍没有点名说要哪些将军哪些兵马,但现在的秋收时分,朝廷能够派出远征的也就只有左卫、右卫和羽林军这三支常驻京城的大军。羽林军是肯定不会轻易离京的,左卫和右卫这两支野战王师现在是武则天的命根子,尤其是在如今朝堂动荡的节骨眼上,她一定不会将其外派。所以这一请求薛绍提了等于是没有提,他也就没指望朝廷那边会派来多少王师助战。   第二,薛绍以“检校单于大都护府长史”的名义,请求提点北方三座受降城的兵马节制权。   这一请求有点“画蛇添足”之嫌,因为薛绍出发时已经是河陇道诸州县军镇黜置大使,本身又兼任了夏官尚书与检校单于大都护府长史,所有与北方军事相关的事情他都能管得着。但是薛绍此行出发是“秘密行动”只有武则天本人知道内情,现在通过上表正式提出请求,实则是为了公开内幕让朝廷上下都予知晓。从而秘密行动也就会变成军国大事。   第三,薛绍请求大周王朝以宗主国的名义,制裁突厥汗国的可汗阿史那默棘连与莫贺达干(也就是谋主暾欲谷),理由是他们在战争当中肆无忌惮的屠杀草原民众,其中包括一万多名汉人。   这第三条,才是关键之所在。   薛绍直接将矛头对准了突厥汗国的最高层。他没有在上表当中阐述详情和理由,从而也就绕开了王昱这一个敏感人物。“制裁”这两个字的意义也很活泛,具体该要怎么做那就由得武则天和宰相们去商榷了。毫无疑问,军事行动会是最后的选择,但也是必不可少的提前预备。   就像以往每次合作那样,薛绍自己让出了绝大多数的主动权,给武则天留下了很大的发挥余地。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武则天还能与我保持默契的话,她先会通过外交途径表达大周宗主国的强硬态度,勒令突厥汗国的可汗与谋主对屠杀事件负责,就算不废了他们,也至少要强令他们本人亲自来到神都洛阳,接受大周女皇的训斥与教育。默棘连和暾欲谷肯定不会来,于是就会有接下来更为严厉的警告,乃至最后采取军事行动。   与此同时,女皇还会明确授意在北方进行紧锣密鼓的军事准备,以图一鼓作气收复草原,彻底解决突厥问题。   这些“预料”并非来自薛绍一厢情愿的空想,而是出发之前他和武则天早已达成的共识。   但是上表发出之时薛绍的心里却有了一些彷徨,他总感觉这一次的“默契”不会像以前那么靠谱。他还发觉,这一次武则天之所以那么爽快的答应让自己出手处理突厥问题,实则是想趁自己离京之时削弱“薛氏力量”,为将来的皇权交接做准备。面首张家兄弟像疯狗一样的突然发难,就是武则天这一心迹的具体表现形式。   所以,随上表一同飞往朝廷的,还有薛绍的试探。   数日之后,上表抵达了京城,递到了武则天的手上。   上表的内容,丝毫也不出乎武则天的意料之外。她以例行公事的态度,将薛绍上表的内容在朝堂之上予以公布。   当场引起了轩然大波。   对许多大臣而言,“战争”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远遥远,也太过不应该。眼下大周王朝四海呈平好好的,为何要主动滋事挑起争端呢?   所以,主张以外交途径解决争端的大臣,占了绝大多数,其中包括岑长倩这样的老宰相。   于是武则天顺水推舟的做下了决断,派谴司宾大臣田归道出使突厥,先去实地调查一下屠杀事件的真相,顺便给予“强烈谴责”。至于这一事件最终该要如何处理,就等田归道回国叙职之后,再作议论。   然后,武则天也就这样对薛绍给出了批复。简而言之一个字,等。   至于薛绍提出的另外两个请求,派兵增援和给予三座受降城的兵马节制权,武则天都选择性的无视了。   这一上表一批复,时间就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拿到批复时,尽管不在意料之外,但薛绍还是心里凉了半截。   这是他预料之中所能得到的最坏的答复,连三座受降城的兵马节制权,武则天也没有给。   从道理上讲,武则天的做法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她,违备了二人之间先前的默契。眼下薛绍所能做的,就是等,等田归道出使突厥回国之后再作计较。但是,这使得薛绍的心中已经满满都是叹息:政局当中果然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十多年了,我与武则天的联盟因利益始终保持完好;现在,也将因为利益之争而破裂吗?   这让薛绍的心情变得很坏。   他把事情对玄云子说了一说,不求什么点拨和指教,只是憋在心里难受,说出来了舒服一些。   玄云子耐心听完之后,说道:“从神都洛阳到突厥的牙帐于都今山,迢迢万里。田归道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官,但他一路不耽搁的走个来回,至少也得半年。”   “女皇对我,使了一个‘拖’字诀。”薛绍说道,“明知田归道此一行旷日持久,她既不让我着手准备军事也没有召我回京。她只是让我一直飘在丰州边关,手中却无兵权。换句话说,我被搁置了。”   玄云子沉吟了片刻,“这很危险。”   “我知道。”薛绍双眉一皱,“我被出卖了。被女皇本人。”   玄云子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果然还是逃不掉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尤其是,你面对的还是一个不懂军事的女皇。”   “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有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薛绍说道,“此前我与女皇商议解决突厥问题的时候,她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是我太天真,居然会忽略女人的善变和帝王的心术。”   玄云子笑了一笑,“我也是女人。”   薛绍也笑了一笑,说道:“女皇揣着明白装糊涂,让我身不由己十分被动。但她好像忘了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在这片河陇大地上,薛绍这两个字,就是兵符。”薛绍说道,“除非她当着天下人的面宣布革我的职废我的官,否则就没人能够阻止我登高一呼,拥兵十万众。”   “银川军屯有钱有粮有军备,河陇牧马监有战马,你有威望。女皇不会忽视这些的,她一定不会让最坏的局面出现。”玄云子说道,“除了你们二人,没人知道你们之前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现在她做的这一些,从王法和道义上讲,都站得住脚。因此你也就没有足够的理由来违备她的旨意行事,否则就你就将成为谋反的逆臣。”   “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薛绍闷哼了一声,说道,“整人,也整得这么不露痕迹名正言顺。”   “所以,千万别和女人斗心眼。”玄云子笑道,“那会让你郁闷至死。”   “这话不假。”薛绍苦笑,“我和她斗了十几年,几乎就没羸过。每次都被气到半死,然后我就发飙。然后,她就不气我了。”   “这次怕是没那么简单了。”玄云子说道,“因为你们两人的身份和地位,都和以往不同了。”   “是的。”薛绍点点头,说道,“我从来都不希望和她闹到兵戎相见,你死我活。但如果一切到了无可避免,我也不会有任何的退缩。”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玄云子欣然一笑,说道,“识大体能隐忍,敢作为有担当。到了关键的时候,又不乏冲冠一怒的勇气与舍我其谁的霸气!”   “冲冠一怒,舍我其谁?”薛绍淡淡一笑,轻声道,“这样做的代价是失去很多,永远无法弥补的美好。”   “所以,那是最后的,没有选择的选择。”   “对。”   一夜北风起,带来了阴山之北的第一丝凉意。   冬季,近在眼前了。   回鹘降民的安置工作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薛绍以巡视边民安置为由,带着薛楚玉率领的跳荡军和独解支率领的回鹘骑兵,一同从丰州来到了灵州。   灵州大都督府的大都督唐休璟,率领大都督府治下的官将们出郭迎接。   今时今日,薛绍在河陇一带的名声和地位,已是无人可比。在无人发起的情况之下,众多的百姓跟随着唐休璟等人一同走出了城郭,前来迎接薛绍。   队伍因此变得十分庞大,声势更是相当惊人。   在所有的出迎群众当中,最兴奋的当属“独臂神将”牛奔。   “独臂神将”这四个字,是被打惨了的吐蕃人送给牛奔的新诨号,他十分享受。   此刻,独臂神将骑着一匹异常雄峻的大黑马,烦躁不安的在队伍的最前面走来走去。远方的地平线上才刚刚现出一点旌旗的影子时,牛奔一拍马就猛冲了上前,才不管什么上下有序这些官场礼数。   唐休璟等人看在眼里也只是笑了笑。牛奔“只认情义不识王法”的这个臭德性,他们早就习惯了。   薛绍骑着马一路走来,原本已经有些疲惫。但一眼瞧见迎面跑来的那个黑马黑大汉,他由衷一笑心情大好,所有的疲劳瞬间一扫而空。   果然,功名利禄皆是空。世间唯有情义二字,才真实,并永恒! 第1064章 岂能坐以待毙   薛绍打算,这个冬天就在牛奔家里过了,包括除夕和春节。   这让牛奔欣喜若狂。他高兴得就像个熊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上蹿下跳,马上叫来了他的老婆石小媚和一直跟随于他的拓羯兄弟们,一起来欢迎薛绍。   薛绍把部队安顿了一下,就带着薛楚玉、月奴和玄云子以及刘二娘和部曲等人,一同来到了牛奔的家里。   有点出乎薛绍的预料之外,牛奔家里住的不是五品官将的豪门大宅,而是游牧帐篷。他把居所选在了靠近贺兰山山麓的水草丰美地带,砍了大树围起一大圈栅栏用来豢养牛羊,内里建起了三顶高大的帐篷,就是他的家。   在牛奔的家周边不远处,还围居着几十户人家,都像牛奔一样的住帐篷、养牛羊,他们就是曾经追随石小媚兄妹的拓羯兄弟们。他们都是从诺真水大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其中有一半人落下了不同的残疾。但是他们彼此亲如骨肉一直没有分离,就像一个古老的氏族部落一样,自然又融洽的聚居在了一起。   牛奔无疑是他们的“部落首领”。   灵州大都督府治下的“六胡州”,向来是大唐和大周用来安顿异族降民的羁縻地带,时常也有犯罪的囚徒流放充军而来,因此民风十分彪悍,百姓野烈甚至凶顽。这给地方官府的治安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但同时,这里也是上佳的兵员出产之地。   现在,独臂神将牛奔所在的这个特殊小部落,在六胡州境内享有极高的威望。上次薛绍出师河陇征讨噶尔钦陵,牛奔出去晃荡一圈就拉来了三千精锐骑兵,这就是他的本事。   现在牛奔和石小媚夫妇仍旧沿用“拓羯兄弟”的行为处事之道,因为它特别的符合居住在六胡州的胡人们的脾性。很多地方官府处理不了的民族问题或是治安问题,只要牛奔和石小媚一出面,马上就能迎刃而解。因此,别看牛奔只是一个管理地方军府的五品果毅都尉,但他在灵州大都督府发挥的重大作用,丝毫不亚于长史司马等人。两任灵州大都督狄仁杰和唐休璟,都特别的看重也特别的宽容牛奔,也就情有可原了。   因为薛绍这位贵客的到来,牛奔执着让出了自己居住的主间大帐篷,并增架了几顶新帐篷给薛楚玉和部曲斥侯们来住。散居在四周的拓羯兄弟们,赶着成群的牛羊拖着成车的美酒聚集而来,把过冬要用的美酒美食塞满了牛奔家的地窖。到了晚上,熊熊的篝火燃起两丈多高,拓羯兄弟们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围着金色的烤羊,唱起了他们民歌跳起了他们的舞蹈。无数的美酒被递到了薛绍面前,让他无从拒绝。   于是,他喝了个大醉,最后是被月奴和玄云子合力扛进了帐篷。   虽然都不是弱女子,但要扛动薛绍这样一个死醉死沉的大男人,月奴和玄云子还是累了个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今晚真是尽兴。”月奴一边给沉睡的薛绍擦着脸,一边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希望今晚过后,他的心情能够轻松一些。”玄云子说道,“眼下大概就是他有生以来压力最大,处境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了。”   月奴皱起了眉头,“无论怎样,我会陪他到最后。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要死,我也不会让他死在我的前面。”   玄云子微然一笑,“别说傻话。”   “我说认真的。”月奴的表情十足严肃,“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他。任何人。”   “月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像年少时一样的鲁莽冲动?”玄云子有点打趣的意味,笑道,“他的敌人那个多那么强。你就一把剑,能杀几个人?”   月奴咬了咬牙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但又叹了一声,“我知道我笨,没你们聪明。我这辈子就只认了一条理,我只为公子活着,他就是我的一切。”   玄云子斗然就沉默了。   “不说了,睡吧!”月奴倒下身去睡在了薛绍旁边,将盖在薛绍身上的被褥稍稍扯过来一些遮住了自己半个身子,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睡了。   “真是干脆利落。”玄云子轻说了一句,走到旁边的睡榻躺下,盖好被褥也闭上了眼睛。   此刻,玄云子突然无比渴望自己也能像月奴一样,心无旁鹜的往薛绍身边一躺,两人合盖一被就此安然睡去。一觉醒来两两相望,睡眼惺忪的傻傻一笑,就开始新的一天。   但是玄云子心里清楚,自己是可以睡到薛绍身边去,现在就可以。但是这种简单的幸福,向来只属于月奴。   大漠刮来的寒风开始肆虐,贺兰山一半的山峦已经被积雪覆盖。   过年的前几天,薛绍收到了郭安派人送来的今年的最后一封密信。   老宰相岑长倩已经卧病不出,不上朝不理政。   魏元忠,又被贬官了。   上次魏元忠被贬是被人无辜构陷,贬了没几天薛绍就将他弄回来了,女皇也是默许。但这次的情况不同了,因为魏元忠不上一次在朝堂之上,公然的批驳二张妄议国事、干涉朝政。   魏元忠身为御史中丞,弹劾官员的不当言论和不法行为,是他的职责所在。女皇向来也十分敬重耿介之臣,对于逆耳忠言能采纳的她都尽量采纳,不予采纳的也很少因言治罪。   但这一次魏元忠居然把枪口对准了二张,无疑是触动了武则天的逆鳞。于是惨败了下来,直接从执掌重权的御史中丞被贬成了一个偏远小县的九品县官。   一撸到底,杀鸡儆猴。   虽然只看到了这样一个结果,但薛绍可以想像现在京城那边的斗争是何等的激烈。很早的时候魏元忠还只是担令洛阳令,薛绍和太平公主就曾经一同出面力挺于他。后来魏元忠被贬,也是薛绍和太平公主合力将他搬回朝堂,让他重获重用。可以说,京城那边人人皆知魏元忠的背后,就是站着薛绍和太平公主。   但是现在,魏元忠居然被一撸到底了。   这等于就是,薛绍和太平公主已经大败了一阵。   郭安在信中还提到,现在张家兄弟和武三思等人已经紧密的联合了起来。扳翻魏元忠只是他们一次“试探性”攻击。这一场胜利让他们信心倍涨,他们接下来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即将入阁拜相的风阁侍郎,姚元崇。   郭安在信中说,原本女皇打算在明年的年初,准许姚元崇挂衔同凤阁鸾台三品,正式拜相。但是武三思希望能够挤掉姚元崇,甚至完全的取代姚元崇。   对比起魏元忠,姚元崇和薛绍的关系无疑更加紧密。入仕十多年来,薛绍一直都在努力经营自己的人脉。他在军队当中已经拥有了极多的死忠和帮手,但朝堂的政治中枢一直是武则天死死把守的地盘,可谓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薛绍好不容易将一个姚元崇推了上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姚元崇能够成为自己在政事堂中的代言人。如今眼看着计划就要成功,姚元崇却面临了空前强大的危机。   薛绍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武则天其实是一个识才爱才并且惜才之人。魏元忠和姚元崇都是难得的人才,如果不是出于更加“高层”的政治需要,武则天一般不会动手打压这样的当世才俊。   赶走了魏元忠,又要动手收拾姚元崇。这毫无疑问是在特别有针对性的,要削弱薛绍的亲密党羽。   虽远隔千里,但薛绍已经感觉到了武则天发出的这一连串大招的杀伤力。   魏元忠,姚元崇,然后呢?   是不是就轮到郭元振、薛讷、党金毗、郭大封、张仁愿、独孤讳之、沙咤忠义等等这所有人?然后就轮到薛顗薛绪这些薛姓族人,最后就是太平公主和薛绍本人了?   岂能坐以待毙!!   薛绍未动声色,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他内心世界的变化。   但是薛绍,主意已定。   他找来了玄云子,二人私下密议。   “这次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薛绍开门见山。   玄云子眼睛一亮,因为这是薛绍第一次开口请她帮忙。   “你说。”   “我希望你能再去于都今山走一趟。”薛绍说道,“目的,在于联络艾颜和王昱。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策动突厥与大周之间的战争。”   玄云子愕然一怔,这是薛绍说出来的话吗?   “你没听错,我就是要你去做这些事情。”薛绍说道,“眼下的光景,如果没有外战的发起,我就难以聚集军队。没有军队,我就只能坐以待毙。对于艾颜来说,如果没有外力的介入,她也永远无法解决暾欲谷这个大麻烦。她克拉库斯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居暾欲谷的阴影之下。”   “我明白了。”艾颜站起了身来,“我这就去!”   “大雪封山,你走不了。”薛绍起身将她拦住,“等开春之后,我派人送你去。”   “不用了。时间紧迫,我马上动身。”玄云子微然一笑,“你知道我喜欢独来独往,尤其不喜欢有男人跟着。再说了,这点雪花对我来说根本不足为奇。你只需要给我一份能够自由出入受降城关边卡哨的通关文牒,即可。” 第1065章 一起到老   洛阳,太平公主府。   又是一年除夕节,以往这时候太平公主府里总是笑语生欢热闹非凡,但如今却透出几分萧条,甚至是压抑。   薛绍出师在外,长子远游未归,再加上如今朝局复杂危机重重,太平公主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她不高兴,其他人自然也就无法开怀。   近日来太平公主总是奔波在外,很少有人知道她成天都在忙碌一些什么。只是每天归家之后,太平公主都会把过半的时间陪在虞红叶的身边。   虞红叶快生了,太平公主将她接到了自己的府里来,让最好的医师和最细心的婢女们不分日夜的照顾着她。   上官婉儿和她的母亲郑夫人现在也住进了太平公主府里,很少回到自己家中。因为现在局势复杂,太平公主担心有人会对上官婉儿母女找麻烦,此前就曾发生过张同休携礼前去拜访郑夫人的事件。   身为张易之和张昌宗的兄弟,张同休前去拜访郑夫人,可谓去得荒唐。他居然是要给自己鳏居的岳父说媒,希望郑夫人能够他的岳父成婚。郑夫人身为名门闺秀又是宰相名仕的遗孀还是薛绍的岳母,当然是有一万个理由严辞拒绝这一门荒堂透顶的婚事。   如此一来,可就正中了张家兄弟的下怀——郑夫人拒婚,这是看扁我们张家!   再添油加醋的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郑夫人怒骂羞辱张同休,甚至指谪二张无耻甘做面首。   这便涉及到,污辱武则天了。   郑夫人因此被下了大狱,上官婉儿也被贬出了宫闱,从此不再担任女官。   郑夫人蹲了几天大狱,最终还是被无罪释放了。期间出面求保、说情和做证的人很多,其中包括太平公主、太子李显、相王李旦,抱病歇养的老宰相岑长倩,以及最受武则天信赖的宰相狄仁杰等人。武则天的心里当然也很清楚这一事件的严重性,于是在象征性的训斥了郑夫人几句之后,就将她放了。   这件事情没有继续扩大。   但它,无疑严重的触犯到了太平公主的底线。或者更准确的说,它已经触犯到了薛绍的底线。只不过这件事情太平公主没敢告诉薛绍,她还反复叮嘱郭安,让他千万不要告诉薛绍。否则以薛绍的脾气,他绝对会三千铁骑杀回京城,来一场血流成河的兴师问罪。   张家兄弟见人就咬毫无分寸的疯狗本色,彻底的激怒了太平公主。她好几次都想下令让琳琅出手去做掉他们。但看到琳琅带在身边的那一对儿女,太平公主又放弃了这些过激的念头。   今时不同往日,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的,鲁莽行事了。   但是太平公主也彻底的明白了一件事情,想要通过“正规途径”来解决张家兄弟这一堆大麻烦,几乎已经是不可能。有女皇死死的保着他们,皇权至上,无论公德与法律都只是摆设和玩笑。   那就只能用“非常手段”来解决他们了!   兵变,已经在太平公主的脑海里生根发芽。但是太平公主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兵变”这两个字的厉害与风险。   这已经不是打狗欺主那么简单了。   今时今日,张家兄弟不仅仅是女皇的面首宠物,他们还成为了女皇在朝堂之上的权力代言人。表面上,兵变的矛头只是指向张家兄弟。但张家兄弟的背后站着的是当朝女皇,是太平公主的母亲大人。   从情感上讲,太平公主绝对不希望和自己的母亲兵戎相见。出于胜负的考虑,由于薛绍不在,太平公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取得兵变的成功。虽然她有信心说服李多祚和赵义节这两位御林军大将,想要争取到党金毗和郭大封的支持也不难。但是一位公主伙同带兵的将军发动兵变,无论成败那都是犯上作乱的“谋反”。哪怕兵变最终取得了成功,自己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叫,师出无名。   近日来,太平公主考虑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情。   和她一起商量这些事情的,就是上官婉儿。   郑夫人的事件之后,上官婉儿已经不再入宫用事。虽然事后武则天也派人来请过上官婉儿,她也以抱恙为由推辞掉了。反正上官婉儿现在已经不是宫中嫔妃而是大臣妻妾,宫中应诏大可不去,大不了“辞职”不干了就是!   上官婉儿一针见血的指出,想要通过兵变的手段解决二张,核心问题就是——必须要有太子挂帅!   哪怕太子只是一面旗帜,只是一个傀儡,那也足够了!   如果再能争取到相王李旦的支持,便是锦上添花胜算大增。虽然相王现在也没有什么实权,但他毕竟做了很多年的“皇嗣”,在文武百官当中拥有很高的声望和影响力。   除此之外,当朝宰相和统兵大将的密切参与,亦是必不可少!   太平公主心中思索道:婉儿这话说得不错。太子挂帅,师出有名。相王助战,声威大振,我方则是这一场政变的核心力量。由于薛郎不在,李多祚、赵义节、党金毗和郭大封这些人,只能是我出面去游说。狄仁杰和岑长倩这两位最重要的宰相,也只能由我去争取。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上官婉儿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太子已是惊弓之鸟,根本不敢妄动半分。再加上他与武承嗣、武三思结为了儿女亲家,关系一直十分紧密。现在武承嗣虽然已经过世,但武三思和张家兄弟早已结为党朋。因此太子的立场究竟会是哪样,还真是难说。”   太平公主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听到上官婉儿一说起,便是闷叹了一声,“我这位真是被吓傻了,傻到连自己姓什么,怕是都快要忘记了!”   “如果能让太子与二张结下死仇,此事或可成功。”上官婉儿说道。   太平公主秀眉轻颦的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我们不能出手推助。十年多年薛郎始终贯彻一个宗旨,小胜靠智大胜靠德。如果是为了一时之小胜而造下冤孽,迟早当有噩报。”   “殿下说得没错,我们不能为了一时之小胜,而干出下作之事。”上官婉儿说道,“那就只能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了。在此之前,隐忍为上。毕竟夫君和世子都远游在外,没有他们做主心骨,我们不宜擅作主张。”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说道:“现在我反倒是希望,大周和突厥会真的打起仗来。唯有如此,薛郎才有机会手握重兵对朝廷形成巨大威摄。有他作为强有力的后盾,我们才有充足的底气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但是依我看来,这场战争很难打起来。”上官婉儿说道,“神皇已经派出了田归道前往于都今山,名为调查实为谋和。突厥那边有暾欲谷主事,他向来也是主张与大周修好不会轻易开战。”   太平公主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的确是我们所遭遇过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上官婉儿说道,“但是殿下,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们能赢!”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深呼吸了一口,郑重点头,“对,我们能赢!”   ……   茫茫的大戈壁,被积雪所覆盖。   几骑立于其中,如同一张大白纸上面落下的几滴墨汁。   玄云子拉紧了风帽,回头对薛绍和月奴说道:“回去吧,不必相送了。”   “玄云子,让我陪你一同去吧?”月奴不死心,最后一次坚持道。   “你好生伺候你的公子,便是尽了最大的本份。”玄云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道,“但你也得收敛一些,别把他整得未老先衰了。”   月奴破口就骂,“浪蹄子,胡说什么?”   “还不住口!”薛绍又好气又好笑的斥了一声,上前一步对玄云子道:“此行颇多风险,你要多加小心。记住一点,你只是前去锦上添花,千万别幻想什么舍生取义。”   “放心,我没那么伟大。”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我也知道,你绝对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薛绍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如果没有你,我也会有别的办法。但如果你能够成功,胜算会更大,结局也会更加完美。”   “我明白的。”玄云子的表情挺轻松,说道:“其实从我离开草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一直都希望能够再有机会见到艾颜和克拉库斯。如今,我能在她们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这对我来说,也是莫大的欣慰。”   “总之,完好无损的回来。”薛绍加重的语气。   玄云子微笑,翻身上马,顶风冒雪飞掣而去。   “公子,好我担心她。”月奴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   薛绍双眉微皱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语。   “让我追上她,陪她一起去吧?”月奴说道。   薛绍猛然转身大步行去,背对着月奴挥了一下手,“来!”   月奴叹息了一声,牵上马,快步跟上了薛绍。   薛绍从她手上接过马缰,敞开自己的大披风,搂着她的肩并排走在了一起。   月奴不知道,薛绍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只是感觉,此刻公子的臂弯好有力,他的怀抱,好温暖。   “月奴,我们会一起到老。”   “嗯!”   “你我,玄云子,太平公主,上官婉儿。所有人。”   “嗯!!” 第1066章 纵横天下   飞雪漫天,严寒彻骨。   中原的农夫会很乐意见到冬天降下这样的大雪,因为它会冻死很多土里的害虫,让来年的庄稼长得更好。但是对于戍守边关的将士来说,这是灾难。因为严寒会伤及人畜,也会给后勤补给和军事守备带来不小的麻烦。   镇守大周最北国门的边防重将薛讷,此刻站在碛口的城头,一手扶着水泥浇铸的女墙,眯着眼睛眺望茫茫的北方。   很多人私下曾说,薛讷空有“将门虎子”的名头,却远不如他父亲薛仁贵那样威风凛凛霸气四射。他时常沉默寡言,永远从容不迫。和他那位勇冠三军的五弟薛楚玉比起来,他更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儒将。   镇守黑沙的这几年来,薛讷除了打仗,其他的事情全都干得很漂亮,尤其是养马。当初薛绍留下的一批战马,如今已经发展成为大周天下最大最好的黑沙马场。   “将军就该愤怒,将军就该战斗”,这话是薛绍说的,薛讷一直记得很清楚。就因为这句话,薛讷永远耐得住寂寞,也永远心怀热血。他希望有一天自己在黑沙付出的努力,能够派得上大用场。   所以这些年来,薛讷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像今天这样,迎着北方的寒风站在大周最北面的城头,眺望大漠的北方。   那里有他曾经放飞的希望,也是他梦里渴望的战场。   大雪如鹅毛般飞落,薛讷已经快要变成了一个雪人。   两位少年郎身着戎装,孔武有力的并肩大步走来停在了薛讷身后,整齐抱拳一拜,“参见大将军!”   武则天登基之时封薛讷为“左鹰扬卫大将军”。但是这些年来薛讷一直镇守黑沙边关又无显赫战功,他几乎快要成为十六卫大将军当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   因此每逢听到有人称呼自己为“大将军”,薛讷的心里都不那么痛快。身边的亲近之人也很少用大将军来称呼他,更多的时候是叫他“薛司马”,单于大都护府司马,也是薛讷的官职之一。   此刻听到两位少年郎的声音之后,薛讷站着没动,只问“何事”?   其中一人答说,属下率轻骑例行巡逻归来,一切正常,特来大将军交令。   薛讷“唔”了一声仍是没有回头,说道:“你呢?”   显然,他在问另一个没有发声的少年郎。和旁边的这位比起来,他稍显瘦小一些。   “属下跟随秦将军一同外出巡逻归来……”瘦小一些的少年郎答道。   “交令而已,需要两个人吗?”薛讷淡淡的道,“没有别的事,就退下吧!”   两名少年郎面面相觑了一番,有些愕然。   “伯父大人……”瘦小一些的少年郎唤了一声。   “军中无父子。”薛讷的声音略有一点冷。   “属下知错!”少年郎抱拳一拜,再道,“属下只是想问,有没有家父和家母的消息?”   薛讷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你问的是谁。”   “家父薛太尉,家母……太平公主。”少年郎耐住性子,继续问道,“敢问大将军,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没有!”薛讷答得斩钉截铁,再一转身面带愠色,沉声道,“身在军中,就该守军中的规矩。军国大事,岂是尔等小辈该问?”   “大将军息怒,属下知错……”   “秦破虏,你先退下!”薛讷满副威严的下了一令,再道,“薛麟玉,罚留此处站岗。”   “是!”   秦破虏连忙大步走了,头也不敢回。   薛麟玉拿起兵器架上的一竿长枪站在了女墙边,站得笔直,就像他手中的枪那样。   薛讷凝视了他片刻,走到他身边。暗自一比较,他心中讶然道:小子这半年来长得好快,都快跟我一样的个头了!   薛麟玉目视前方,眼珠子都没有乱挪。   “你服气吗?”薛讷问。   “军令如山,属下服气。”薛麟玉答得一板一眼。   薛讷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母亲及家中一切都是安好。你父亲和薛楚玉一同率领三千跳荡,仍在河陇。”   薛麟玉微微一怔,小声道:“多谢伯父大人。”   薛讷不动声色淡然道:“近来草原局势动荡,或有战事发起。你害怕吗?”   “不怕!”   “没有哪个年轻人会说自己害怕。”薛讷的脸上毫无表情,只道:“现在我换一个问法,如果让你和秦破虏对敌,谁会羸?”   薛麟玉略作寻思,挺起胸膛,说道:“如果是一人一骑,他会赢。如果是千人千骑,我会赢!”   有意思!   薛讷不由得心中一亮,这两小子,还真有点薛绍和薛楚玉的味道!   但薛讷口中说道:“年轻人,别只顾着吹嘘。现在我就给你一个实践的机会,去证实你自己的能力。”   薛麟玉顿时目露精光,“还请大将军下令!”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要派你去当一次护卫。”薛讷说道,“你的任务就是和秦破虏一起率领一百骑,护送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走出碛口,穿越大漠雪域进入突厥腹地。要求是,保证她的绝对安全,同时不被突厥人发现,最后还要完好无损的将她接回。你能办到吗?”   薛麟玉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属下可以知道,她是谁吗?”   “这个人你并不陌生。”薛讷说道,“但重点是,这是一项相当重要也相当绝密的任务,成功是必须的。如果失败了我不会处罚你,因为你的父亲绝对不会放过你。这个任务,你敢接吗?”   “敢!!”   薛讷沉默了片刻,拍了拍薛麟玉的肩膀,“跟我来。”   二人走到城头,来到了碛口城关的岗哨房里。   推门进入。   房内很温暖,有一位女子坐在火堆旁捧着一本书在细读。见二人入内她转过脸来,看到薛麟玉便是会心一笑,“世子?”   她用了一个疑问句。   “就是他了。”薛讷简单一答。   薛麟玉愕然一愣,“玄云子仙姑?!”   玄云子站起了身来,双眉微皱显然是在思考,然后双手将书一合,“那就他吧!”   薛麟玉有点迷惑,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薛讷说道:“薛麟玉你听着,仙姑身负重要使命前往突厥,需得有人照应。这样艰巨又重要的任务,本不该由你这位新卒担纲执行。但你是薛绍的儿子,这一趟任务又非你莫属。”   玄云子笑了,“大将军说这些,他能听懂吗?”   “总有一天,他会懂。”薛讷说道,“薛麟玉,牢记你的军人身份,牢记你的特殊使命。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准备出发。”   “是!”薛麟玉不再多言,抱拳一诺就先退下,去做出征的准备了。   玄云子上前掩上了门,对薛讷道:“这样的妥当吗?”   “很不妥当。”薛讷说道,“他太年轻,很难经受得起这样严峻的考验。”   玄云子眉头一拧。   “但是,既然他爹敢把他扔到我这里来,我就敢把他扔到最凶险的战场上去。”薛讷说道,“这是他爹交给我的使命,我必须完成。”   “我明白了。”玄云子点点头,“虎父无犬子,并非只是血统的传承。”   一向不苟言笑的薛讷难得的笑了一笑,说道:“仙姑,你这是在骂人哪?”   “岂敢,岂敢。”玄云子微笑道,“其实他对你的评价一直很高。他曾亲口说过,虽然这些年来薛绍和薛楚玉出尽了风头,但薛家他这一辈当中最具帅才的那一位,非你莫属。”   “仙姑言过了。”薛讷淡然道,“在下碌碌平常,向来是不过有功但求无过。眼下之事,只盼仙姑千万要保重。”   “放心,我不会有事。”玄云子说道,“我请你派发卫队随行,主要是为了防备遭遇草原上的狼群。上次我混在难民当中潜入于都今山就曾两次遭遇狼群,那实在太过凶险。再有一个用意,就是为了迅速的通传消息。其他的危险,应该不会再有。”   薛讷沉默了片刻,“你就那么肯定,暾欲谷和那些突厥人,不会伤害于你?”   “他们一定会有这样的念头,但也一定不敢。”玄云子说道,“如果万一他们真的伤害到我,那我此行的最大目的,也就达到了。突厥汗国,也就命里该绝。”   薛讷微微一惊,“仙姑,这万万使不得!”   “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玄云子说道,“临行之时他也曾经千叮万嘱,我不会忘记的。”   “那就好……”薛讷一向不擅言辞,此时也不知道再多说什么。他退后一步抱拳一拜,“只盼仙姑,早日平安归来。”   玄云子微微一笑,“我会的。”   灵州,一样的冰天雪地。   今年的冬天,灵州大都督府治下的广域千里之地,出现了一副早已多年未见的奇异景象——冬季大练兵!   冬季练兵,原本是大唐府兵时代的定制。但近年来府兵制渐渐崩坏,加上河陇屡遭兵灾民生凋敝,冬季大练兵已经多年未见。   但今年的冬天,却因为薛绍的到来与众不同。灵州大都督府治下所有州县,都在举行规模大小不一的冬季练兵。参与冬训的有农民府兵,有定居城旁的异族降户,也有战场上擒获的俘虏和流放而来的囚徒,以及薛绍带来的三千跳荡和回鹘骑兵。   因为符合国家兵制,薛绍的这一动作毫无问题,任谁也是无可挑剔。这也正是薛绍赶在冬天撤离丰州回到灵州大都督府的主要原因。   冬训之时,薛绍派出斥侯和部曲前往各地调查和监督,同时统计了一下参训兵员的数量。   二十八万!   这比薛绍预料当中的人数,几乎要多了一倍!   连薛绍自己都有点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参与到冬训中来?要知道,这一军事活动并非十分强制,也没有报酬给予。除了少量的雇佣兵、回鹘兵和府兵,其他主要是靠河陇百姓的自发参与。   二十八万?   薛绍心中豪气勃发,别说是二十八万,哪怕是八万人,也足够我气吞万里、纵横天下! 第1067章 麾旌北指   又是一个正月初二,太平公主独自一人进宫给武则天拜年。   在此之前,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具体有多久?   太平公主几乎都忘记了。或许一两月,或许百余日,又好像长达半年之久。   在这段时间里,不光是太平公主,几乎所有的文武大臣都很少见到女皇陛下。她一直抱病不出藏在深宫,就像当年的大唐高宗皇帝的晚年一样。不同的是,高宗皇帝当年还有天后和一群值得信任的宰相替他操持国事。如今的大周朝堂之上,却只有两个乳臭未干的面首小儿张牙舞爪。   很多人都认为,眼睛国家正在面临一场巨大的危机。万一女皇真的驾崩在后宫,除了二张又还有谁能知道吗?   再往更险恶的地方想上一想,假如二张狗胆包天把女皇给杀了,然后自己假借女皇的名义窃夺政权,又当如何呢?   所以,太平公主今日入宫拜年,除了是要履行礼节还有重要的政治目的。在入宫之前,她已经和两位重要的宰相岑长倩和狄仁杰进行了密谈,甚至已经做下了最坏的打算——假如女皇今日未能现身,一场“清君侧”的兵变就再所难免。   太平公主一袭宫廷盛装,雍荣款款的走上了万象神宫的龙尾道。   在龙尾道的尽头站了不少人,除了女皇的心腹近侍人等,张易之,张昌宗和武三思都在。太平公主特别留意了一下,那位身着戎装率领千骑把守万象神宫的千骑将领,既不是周季童也不是赵义节,而是武攸归。   太平公主心里就愤愤的啐骂了起来,这厮就像是一只苍蝇飞旋个不停。绕了几个弯,他又重新回到千骑取代了周季童的位置!……周季童死得好惨!薛郎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雷霆大怒!   “微臣张易之,奉神皇之命在此恭迎太平公主殿下!”张易之首当其冲上前来迎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施礼。   “有劳。”太平公主礼节性的淡淡一笑,“神皇何在?”   “神皇陛下就在里间,等候殿下多时了。”张易之很谦卑的样子,认真回答。   太平公主不再多言,抬步朝殿内走去。   “殿下且慢!”张易之突然伸手一拦。   “何事?”太平公主尽量平声静气。   “神皇亲口谕令,朕染疾风寒不便外出,更不宜接触他人以免传染疾恙。今日宫会点到即止,公主亲王人等便在殿门外问安即可。”张易之说道。   太平公主心中一拧,莫非我娘真的出事了?!   “殿下,不妨就在宫门外大声问安,神皇自会听到。”张易之继续道,“微臣也会将殿下带来的礼物,转献给神皇。”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如果本宫,执意要见神皇呢?”   “神皇谕令已下,微臣职责在身,只好苦苦相劝。”张易之答道。   “如果本宫,不听你劝,又当如何?”太平公主再道。   张易之做苦笑之状,却侧过脸来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武攸归等人,低声道:“微臣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殿下莫要为难。”   “你竟敢威胁本宫?”太平公主冷笑一声,抬手一指武攸归,“你给我闪开!”   武攸归穿着一身戎装叉腰站着,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丝毫不为所动。   太平公主愤而抚袖,抬脚朝里走。   武攸归上前一步居道拦住,他身后的甲兵也一同上了前来,站成了一排,将整片宫门入口处全部拦死。   “大胆!”太平公主怒喝,“三十年,从来没人胆敢阻拦本宫出入禁中!尔等全都活腻了!”   武攸归等人仍是站着没动,个个如同泥胎木偶,死活就是不让道。   这时武三思走上了前来,小声道:“殿下息怒。何必在这喜庆的日子里,闹得剑拔弩张呢?既是神皇有旨,我等自当遵从行事。”   “我等?”太平公主闷哼一声,“武三思,你有何资格与本宫相提并论?我等?——这样的字眼,也是你配说的?!”   武三思表情一滞,咽下了一口闷气退到一旁,撇过脸去摆出一副冷眼看热闹的表情,不再多言。   “尔等听好了。今日太平公主必须见到神皇陛下。任何后果,我一力承担。”太平公主大声道,“谁敢阻拦,我便杀谁。”   众人闻言,耸然变色。   太平公主大步朝前走。   武攸归等人步步后退。   张昌宗大喝一声,“拦住她!”   “谁敢拦我!”太平公主这下真的发怒了,伸手就将近在咫尺的武攸归的腰间佩刀拔了出来。   这刀子刚刚出鞘,便从里间传出了一个沉厚而威严的声音,“太平,无礼!”   太平公主恍然一愣,怔住了。   “丹墀之内,岂容你冲撞禁卫舞刀弄剑?——还不退下!”   没有错,那就是母亲的声音。太平公主绝对不可能听错。   “咣当”一声,太平公主将刀子扔在了地上,人也跪倒在地。   “罢了,赦你无罪。”武则天的声音依旧传来,只听她道,“你此番前来的心意,朕已知晓。只是朕风寒在身,不便见你。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先回去吧!”   “是……儿臣告退!”   太平公主站了起来,转过身,冷冷的瞟过了在场的张易之和武三思等人,一步一步的走下了龙尾道。   她抬着头挺着胸,走得不急不徐。   她感觉,身后所有人的眼神都像是冷冰冰的刀剑一样,紧紧的抵在自己的脊背上。   她更加感觉,今日之神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会抱着她哄她睡觉的母亲。   泪花渐渐模糊了眼眶。   她的步姿依旧雍容款款,但她的神情已是失魂落魄。   她在浅浅的低吟……   “神皇是神皇,母亲是母亲。”   “她们,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   ……   回到家中,太平公主神态如常,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虞红叶即将生产,薛顗和薛绪两家人上以及官婉儿与郑夫人都在。太平公主已经学会了薛绍的某项技能,绝对不将外面的不良情绪带回家中,尤其是在过年这样特殊的日子里。   但是细心的上官婉儿已经从太平公主不经意表露的细节当中,看出了蛛丝马迹。她瞅了个空将太平公主请到一旁,问她今日入宫面圣,是否遇挫了?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   “有个人,我们之前大概都忽略了。”上官婉儿说道,“但他,却是至关重要。”   太平公主略一醒神,“谁?”   “论弓仁。”上官婉儿说道,“至从归降大周之后,论弓仁官居要害与李多祚等同,但他身份特殊从来不与任何人结交。”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但他却是汾阴薛氏的女婿。”   上官婉儿神秘一笑,“还是月奴同父异母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的?”太平公主惊奇问道。   “没有不漏风的墙,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只是没有公然传开。”上官婉儿说道,“据闻,论弓仁正在私下找人打听此事。他不敢跑到太平公主府来询问,却曾经几次上过嵩山。”   “嵩山少林寺?他是去找吴铭?”太平公主很惊讶。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但吴铭一定不会告诉他实情。”   “看来,论弓仁挺在意这件事情。”太平公主说道。   上官婉儿道:“他已经背景离乡没有了家国,更加没有了亲人。他的孤独旁人难于体会,他对亲人的渴望也一定会超乎我们的想像。”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出,“我们,这是要利用他吗?”   “这不是利用。从根本上讲,他就是和我们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上官婉儿说道,“千骑是难于指望了,羽林卫将是我们重点争取的对象。但是羽林卫已经一分为二,分别由李多祚和论弓仁统率。李多祚和夫君的关系十分密切眼下被盯得太紧,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被贬废。因此,我们有必要提前争取到论弓仁的支持。”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说道:“如果薛郎在就好了。眼下所有的问题,全都不是问题。”   上官婉儿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压力,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   “言之有理。”太平公主提起了精神,“我们必须,争取到论弓仁!”   ……   河陇牧马监。   刚过完春节,薛绍就来到在这里。成千上万的骏马在眼前奔腾而过,他的脸上有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唐休璟指着前方的一个马群说道:“薛帅,那一片就是你上前从吐蕃剿获而来的战马,成色极佳啊!”   “可惜多半都是阉马。”薛绍说道,“不然的话,我中原的骑兵从此都不用为战马发愁了。”   “虽是阉马,但它们至少还可以服役十年以上。”唐休璟的话,颇怀深意。   薛绍会意的微微一笑,“十年的时间,的确是可以干成很多的事情了。”   “十万铁骑,十年的时间。”唐休璟补充了一下,再道,“薛帅,河陇的百姓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   薛绍顿时笑了,“唐休璟,你这话要是让朝廷的御史听到,定要告你一个十恶不赦之罪。”   “对我等军将而言,追随薛帅便是忠君爱国。”唐休璟不以为然的哈哈一笑,“唐某问心无愧,随他去吧!”   虽是一句玩笑话,却让薛绍的心里一紧:唐休璟的无心之言,该是代表了许多人的心声。我若行正道,麾下的将士都会誓死追随。我若谋反篡逆,他们肯定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十万铁骑,我现在就要。”薛绍突然道,“有吗?”   “有。”唐休璟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再又一问,“薛帅,打哪里?”   “麾旌北指,收复草原!” 第1068章 魂还在   振臂一挥,应者云集。   这种惯见于史书与小说中的字句,切实的体现在了薛绍的身上。他以河陇钦差大使的名义下达了一份命令,征集十万铁骑,北伐收复草原。   这不是朝廷的命令,更不是武则天的命令。而是薛绍,个人下达的命令。   当然,对唐休璟等人来说,薛绍的命令和朝廷的命令、女皇的命令,并无差别。   至少就目前而言,即是如此。   这种事情,换作是几年前的薛绍,绝对干不出来。虽然他的血管里和骨子里一直保留着血狼的强势基因,但这些年来他一直坚持一条宗旨,在大事大非面前一定要与武则天保持一致。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薛绍,走出了一步连他自己半夜睡着了,都会被冷汗惊醒的险棋。   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鬼话。就算薛绍自己不怕死,他还有京城的妻儿老小。   但近年来薛绍见过的、经历的生死都已经太多、太多,他已经十分了解“死亡”这个东西。   说穿了,它就是一个贱货。   有时候你越害怕它,它肯定会不可一世的对你张牙舞爪,最终还会夺去你的性命。反过来,若是怒吼一声拿出光棍胆气与它舍命一搏,它可能就会认怂。   薛绍现在只希望,如果自己最终要死,那也要带着浑身的伤,流尽所有的血,再去死。   那样,至少不用带着遗憾走进地狱。   北风仍在怒吼,将河陇一带西北方向的凛冽寒意,带到了关内京城。   薛绍的动作很大,这不可能瞒过京城。实际上,他压根也就没打算瞒。   还没到上元节,“闭关”多时的武则天就坐不住了。她紧急下令召集宰相重臣召开御前会议,结果,仅有武三思一人来了。   武则天十分惊愕,问这是何故?   前去发令叫人的宦官苦着脸小声答话,说岑长倩近来病情愈重,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狄仁杰已经回了故乡省亲,怕是得要上元节才能回京;娄师德已经动身去了河源,现在应该都已经走出了函谷关……   “李昭德呢?”武则天气急之下喊道。   宦官的声音更细了,“陛下,李昭德已经……犯法被诛了。”   武则天的表情顿时凝滞。   武三思小心的打量了一阵武则天的脸色,小声道:“陛下,不如就让侄臣去请武攸宁和武攸归前来议事。”   武则天无动于衷,只用眼神在冷笑。   武三思触了个霉头自觉无趣,怏怏闭嘴。   “去,叫姚元崇和郭元振来。”武则天下令。   “诺——”   足足过了半日到了夜间,姚元崇和郭元振总算是来了。武则天倒也没怪他们姗姗来迟,毕竟是大过年的日子大家都在忙着走亲戚,他们已经算是动作很快的了。   薛绍走后郭元振主理兵部事宜,河陇的军事动静他已经有所耳闻,因此他心里相当清楚,女皇为何叫来前来。   姚元崇的心里,和郭元振一样的也是倍儿亮。   “姚元崇。”武则天发话了,“朕欠你一个宰相之位,已经欠了许久。今日,朕就将它正式还你。希望你,不要推辞。”   姚元崇倍感惊讶,因为近日多有传言二张和武三思,正要拿他姚元崇开刀。现在女皇却突然扔来一顶宰相的帽子,这……   “陛下,臣万万不敢!”姚元崇连忙拜道:“臣轻狂无知才拙德薄,再加入仕尚浅寸功未立,如何就能拜相?——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此事万万不可。”   “朕从来就不怀疑自己的眼光。”武则天完全不为所动,“朕意已决,你只能接受。”   “这……”姚元崇暗叹了一声,跪倒下来拜道:“臣姚元崇,叩谢吾皇圣恩!”   “郭元振。”   “臣在!”郭元振应了一声,急道,“陛下,臣宁愿抗旨,也不做宰相!”   武则天顿时笑了,“你就是想做,那也没份。”   “噢!”郭元振暗吁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你竟如此表情?”武则天面露一丝愠色,“难道我大周的宰相之位,还配不上你?”   “不不不!”郭元振忙道:“臣这样的德性那是万万做不得宰相的,否则的话,非是臣自己丢人丢到了姥姥家,陛下和大周也会跟着一起……咳!”   “行了,你闭嘴。”武则天有点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小声道:“难怪薛绍时常说你,从来就不会有个正形。”   “呵呵呵!”郭元振傻笑一气,“陛下,偶尔也会,偶尔也会。”   “闲话休絮。”武则天道,“郭元振,朕问你。夏官近日可曾收到河陇来的消息?”   “收到了。臣刚刚进宫的时候进了一趟夏官官署,这便得知夏官昨日刚刚收到了河陇来的消息。”郭元振说道,“是说薛太尉在河陇征用兵员十万、战马二十万匹以及粮草军械等物,以备征战之用。”   武则天的眉头皱起,“此等事情,夏官居然会后知后觉?”   这语气当中,明显是有了诘难的味道。   郭元振马上收敛神色,正肃拜言道:“陛下明鉴!薛太尉尊奉皇命出使河陇,挂衔‘持节陇右道诸军各州黜置大使’,所到之处有如陛下亲临。他有权在河陇发布任何军政命令,完全不受朝廷的三省六部九卿之节制,只对陛下一人负责。因此……臣后知后觉,是在情理之中啊!”   “……”武则天完全无语以对。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当初薛绍是为何去的河陇。   他的目的,就是征兵北伐,平定突厥。   抱着这样的目的前去,当然得要用到“黜置大权”。而这个权力,恰是武则天当时,自己亲手交给薛绍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武则天现在相当的清楚了。   “难道我老糊涂了?”她甚至在心里,这样的责问自己。   姚郭二人见到女皇陷入了沉默,都不吭声。   武三思小声了唤了一声,“陛下?”   武则天这才回神。她眨了眨眼睛,看向姚元崇,说道:“元之,朕问你。朕都已经派了田归道出使突厥,调查突厥军队屠杀汉民之事。薛绍为何还要在河陇擅自征兵,妄动干戈呢?”   姚元崇双眉一拧急速寻思,片刻后果断拱手一拜,正色答道:“陛下,依臣愚见,薛太尉这样做,非但无错,还很有必要。”   武则天似乎早已料到姚元崇会有这样的回答,因此淡然地问道:“这何以见得?”   “陛下刚刚说过了,田归道出使北方是去调查屠杀一事。所谓调查,就是事实的真相尚不明朗。这只会出现两种结果,一是突厥人的确屠杀了汉民,二是他们没有。这样的结果则会带来另外两种后果,一是爆发战争,二是不会爆发战争。”姚元崇说道,“薛太尉是我朝最高军事统帅,在军言军职责所在,他必须提前为战争做好准备。一旦战争爆发,我朝有备无患;哪怕没有战争爆发,我们也能让胡人异族看到我朝的敢战之心,从而对他们形成巨大的心理震摄。这便是上上的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真刀真枪的战争永远都是最后的选择。其实,臣也十分渴望能够通过外交的途径,来解决这次的争端。但是,如果没有强硬的军事作为外交的后盾,外交将会变得举步维艰。综上所述,臣认为,薛太尉此举恰合时宜,是一步军国妙棋。”   “好一步军国妙棋……”武则天喃喃一句,竟无言以驳。   郭元振在一旁斜瞟姚元崇,暗暗偷笑。心说这老小子在京城混这么多年,真没白混。别的不说,光是这嘴皮子就能说死好几个郭元振了!——是当宰相的料,真是!   这时武则天说话了:“姚元崇,那依你之见,朝廷应该如何应对薛太尉的动作?”   “刚柔相济,遥相配合。”姚元崇说道:“薛太尉是攻无不克的国之利器,足以震摄任何敌人。在此基础之上,朝廷若能挟威而交,或可事半功倍。”   “挟威而交?”武则天的眼睛微微一亮,“说得好。”   姚元崇的眼睛也是暗暗闪过一道星芒,他太清楚女皇的心思了,她根本就是在担心——万一薛绍的这个“威”,是冲朝廷发过来的呢?   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会说破。   女皇说了,那就证明她是心中有鬼分明就在忌惮薛绍;姚元崇说了,那他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往重了说还会形成诬陷之罪;再不然,也会让人捉住话柄说他“与薛绍串谋”——不然你怎么那么清楚?   这是一个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灰色事实。但,谁说谁倒霉,倒大霉。   所以,大家一起装起傻来。   武则天倍感郁闷,看来这件事情很难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建议了。武三思倒是不怕满口胡说,但他出的点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下三滥”的范畴。找他问策,还不如回去同二张商议,至少他们年轻脑瓜子比较活!   寻思到此处武则天愕然一愣,心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连个商量事情的人,都没有了?   岑长倩,娄师德,狄仁杰,李昭德……就在朕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居然全都不在朕的身边!   ……   贺兰山下。   牛奔骑着马在飞奔,单臂挥着他的大铁棒大声呦喝。   薛绍双手叉在胸前远远的看着,脸上尽是笑容。   “蠢男人,就知道逞能。”媚罗刹走到了薛绍身边,小声道:“最近这些日子,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能够随你一同北伐。我对他说,你难道忘了你上次在诺真水丢的那半条胳膊?你猜,他如何回答?”   薛绍回头看了媚罗刹一眼,只是微然一笑。   媚罗刹轻叹了一声,自问自答,“他说,胳膊丢了,魂还在。所以,我要去!” 第1069章 兽性难驯   薛绍带兵北上。十万大军过半骑兵,浩浩荡荡卷起烟尘无数。   目的地,天可汗之路的枢纽之地——中受降城,拂云祠。   临走时薛绍“礼节性”的给武则天去了一份上表,大意即说突厥永为中原心腹大患,如今他们屠杀汉民藐视宗主国,反意渐露爪牙已现,必须对其强力震摄。若有必要,不排除荡平草原永绝后患之可能。   这是一份公开的上表。那也就意味着,满朝文武和天下子民都将知道这件事情。其中的几个关键字“屠杀汉民藐视宗主国”,就是薛绍师出有名的重镑理由。虽然这件事情还在“调查”之中,但寻找真相是田归道的事情。薛绍只需要“理由”,这便足够了。   牛奔如愿以偿的率领着他召募而来的五千拓羯骑兵,跟随薛绍一同北上了。而且这一回他取代了薛楚玉担纲前部先锋,这让他兴奋无比。到了丰州,薛绍将回纥降部编组出来的三千骑兵,也一同交到了牛奔麾下统领。如今一来,牛奔麾下便有了八千骑兵,其中多半都是薛绍从草原招降而来的同罗、仆固和回鹘部的草原骑兵。相比于吐蕃降卒和西域佣兵,他们更加了解草原内情也更加适应在北方的战斗。薛绍对这一支新的拓羯骑兵寄予了厚望,他们明显比牛奔和媚罗刹以前率领的那支原班人马,还要更加强大。   薛绍这一动身,神都洛阳的皇宫里,顿时就像是发生了一场地震。   “薛绍失控了!”这是武则天的第一反应。   如果说之前的招兵买马还可以解释为“佯作威摄”,为外交解决这次争端提供强有力的军事保障。那么现在,薛绍在没有得到朝廷明确允许的情况之下,就“擅自”挥兵十万北上去了中受降城边境,这样的行为已经不是“胆大包天”就能形容,简直就是——罪同谋逆!   这是武则天的想法。   从来没人敢于这样挑衅自己的权威,上次薛绍两百骑出走河陇,就已经“越界”。好在当时还有回旋之余地并且结果不坏,因此并未酿成不可收拾之局面。但这一次,武则天明显看出薛绍已经是“完全豁出去”了。无论他是真心想要解决突厥问题还是为了震摄朝廷之上的敌对势力,事实都是,他已经兵权在握!   除了从河陇带走的十万大军,大周北方的三座受降城和单于都护府,还驻扎有三四万人马。薛绍早已经先下手为强,这些兵马都已经归属在他的节制之下。这些边疆的将士早已将薛绍奉若神灵,朝廷的旨令还未必会有薛绍的将令管用。   武则天环视朝野——手握十几万大军的薛绍,谁能匹敌?   没人。   这样的薛绍,有如蛟龙入海,猛虎归山。   武则天现在无比后悔。   后悔前不久答应了薛绍的提请,准他去往河陇;后悔封他太尉并让他一直占据夏官尚书之职,而没有成功的用一个空壳宰相将他架空;她还后悔放任王孝杰去了西域,导致军中没有一人能够牵制薛绍……她甚至后悔,当初把太平公主嫁给了他!   “我早知道他野性十足。但是仍是错了。”   “这些年来,他已经让我相信他是一条悍然无惧但忠心不二的猎犬。”   “直到今日我方才明白,他是一条狼。永远的兽性难驯!”   “事到如今,后悔已是无用。”   “这一次,他的野性前所未有的劲烈,就连兄弟、太平和婉儿这些人他全都不顾了。以往降伏于他的法子,怕是都将无法奏效。”   “这一幕,该要如何收场?……”   想了这些,武则天暗叹一声:这就是,报应吗?   ……   拂云祠曾是突厥人建造的一所神庙祭堂,每次出征,他们就要在祠中敬神企求胜利。薛绍选址在此修建中受降城之后,拂云祠一度被拆除,但它却成为了这一带的地名。   先锋牛奔最先一步抵达中受降城,便将兵马驻扎在了拂云祠。琴州都督兼中受降城兵马使沙咤忠义早已接到薛绍的命令,提前安排好了大军的驻扎事宜。此外,他还给薛绍带来了大量的钱帛、粮食、布匹和医药这些至关重要的军用物资。   这些东西并非是大周官方的战略储备,而是近年来红叶商会在边关受降城经营之下,赚取的利润和积累的物资。   薛绍又一次的当了软饭男和败家子。不过这一次他败得比较的心安理得,因为这些钱财和物资,全是通过“不平等贸易”从突厥人那里赚来的。而这个赚钱的点子既是薛绍自己出的,也是他力主促成的。红叶商会做的事情很简单,守在边境榷场里等着突厥人把钱送来。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   现在薛绍正骑着突厥人的马、耗着突厥人的钱粮、征用突厥人的兵员,要去打突厥。这感觉真是挺美,挺美。   薛绍率领后部主力不久抵达,沙咤忠义连忙前来拜见。   对于沙咤忠义,薛绍一向是既信任又敬重。他曾经在裴行俭麾下做大将的时候,薛绍都还没有入伍。论资格,沙咤忠义要比薛绍老得多。但是早些年他也曾经走过“弯路”改投于韦待价的麾下,还曾经一度与郭元振、薛楚玉这些薛绍的嫡系人马闹得势同水火。后来薛绍收复河陇重振朔方军,不计前嫌又重新重用了沙咤忠义并助他更上层楼做了琴州和中受降城的一方军帅,这令他感恩戴德从此再无二心。   所以有什么话,薛绍都可以和沙咤忠义直说。   见面后薛绍就问他,朝廷那边有何动向?   沙咤忠义说道:“至从圣旨前来宣称薛帅即将代天巡牧行走河陇之后,朝廷方面再没有任何的钧令下达。不过,属下倒是听到了一些惊人的消息。”   薛绍眉头微皱,“什么消息?”   “千骑使周季童,死了。”   薛绍的表情骤然一变,“怎么回事?!”   沙咤忠义便告诉薛绍说,前不久有御史弹劾周季童说他暗中包庇和藏匿‘李氏反贼’,心怀不轨意欲谋反。周季童马上被拘押接受调查,区区不过几日案情就水落石出,周季童犯罪属实并在狱中自尽而死。   “自尽?”薛绍双眉立竖。   “消息,正是这么说的。”沙咤忠义叹息了一声,说道:“实情如何,属下不敢妄言。”   薛绍沉默了良久,问了一句,“谁接替了周季童的千骑使之位?”   “武攸归。”   薛绍脸皮紧绷牙关咬得骨骨作响,眼看即将怒发冲冠。   一旁薛楚玉小声说了一句,“此等大事,郭安居然瞒报。”   薛绍眉头一拧心思活泛开来,人也冷静多了。他心想,以郭安的性格他是肯定不会将这样重大的消息瞒报或是漏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太平公主不让他报。理由,当然就是担心自己因此发怒从而做出冲动和愚蠢的决定。   “我知道了。”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还有别的事情吗?”   沙咤忠义摇了摇头,有点不大敢说话了。   薛绍寻思了片刻,说道:“派快马去一趟西受降城,叫独孤讳之亲自前来见我。”   “是!”沙咤忠义痛快的应了诺。他和独孤讳之就像是一对“双子星”,近二十年形影不离。如今两人各自担任丰州和琴州的都督各自镇守一座受降城,已有多时未见。如今能在拂云祠重聚在薛帅的麾下,也是一棕妙事。   沙咤忠义马上就走了。   “楚玉,传令下令大军休整三日,然后开始野战练兵。”薛绍道,“我会离开几天办些事情。我不在的日子里,由你暂代主帅。”   “是。”薛楚玉应了一诺,问道,“薛帅要去哪里?”   薛绍小声道:“我得去一趟你大哥那里,看一看黑沙的情况。顺便,再办一些其他的事情。此事须得保密,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的行踪,尤其是朝廷方面的人。”   “明白!”薛楚玉郑重点头,再道,“需要哪些人护卫?”   “不用太多人。我带张成吴远和月奴这些人同往即可。”薛绍道,“我会快去快回,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日,必然回来。”   “好!”   有些消息,薛绍必须亲自去打探。也有一些事情,也只能是由他亲自去办。   于是当天夜里薛绍就出发了,随行只有月奴等十余骑。每人带了三匹马换乘,披星戴月日夜疾驰向黑沙飞奔。   薛讷得到薛绍亲自来了,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刚刚接到的消息是,薛绍已经从灵州出发北上而来。不料一转眼,薛绍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薛麟玉和秦破虏呢?”薛绍见面就问,“玄云子从曾有消息传回?”   薛讷只能如实回答,说他已经派了两小子护送玄云子北上而去,但玄云子至今还没有消息送回。   薛绍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亲眼见一见薛麟玉,不料却扑了个空。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但不能有半点表达更不能怪薛讷,于是马上岔转话题,说道:“近来,你和李大酺、孙万荣可曾有过联络?”   “属下至从驻军黑沙,就从未断了同契丹、奚族之间的联络。”薛讷说道,“相对来说,李大酺那边的联络要多一些,他也较为积极主动。孙万荣,多少有一点应付了事。”   薛绍点了一下头,双眉微沉眼睛一亮,“我要见他二人。越快越好!” 第1070章 洛阳变天   深夜。   今年的上元节过后,神都洛阳恢复了以往酷吏时代的宵禁之制。因此到了晚上,除了巡逻的士兵、武侯和不良人这一类戒严城中的公人,罕有人影在坊间的大街上行走。但是坊内的管理就不那么严格了,人们大可以呼朋唤友的在家中聚饮玩乐,只要动静不太夸张惊忧到邻里,就不会招来武侯和不良人的严厉纠察。   已近子时,福善坊的一家不起眼的户院里,宅中仍旧亮着灯。   郭大封已经喝了许多的酒,仍旧抱着酒壶不肯松手,嘴里嘟嘟嚷嚷的仿佛还在骂着人。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相好了十多年的长安名妓苏小燕。   两人已经有数月没有见面了。以一手绝妙琵琶惊艳关中的苏小燕今晚却没有奏曲,只是静静的陪着郭大封,听他大吐苦水。   “这日子……过、过得憋屈!”   “周、周季童犯什么错?说抓就抓,说死就死!”   “还不就是因、因为他、他是……前朝李唐的外戚?”   苏小燕皱了下眉头,“这种话就别说了,小心犯忌。”   郭大封白眼一翻满不在乎,“你会告密吗?”   苏小燕苦笑,摇了摇头。   “那还怕个鸟!”郭大封灌了两口酒,恨恨地叫道,“兔死狐悲、兔死狐悲啊!”   “尽胡说。”苏小燕道,“周季童,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谁说没关系?”郭大封瞪圆了眼睛,牙缝里迸出字来,“神皇登基时杀了那么多李唐皇族,周季童和薛帅非但无事,还各自加官晋爵风头更盛。周季童一直都是大唐高宗皇帝的心腹爱将,从来都不是神皇的人。御林军大将对于皇帝来说,就好比是我们随身携带的护身利刃,连睡觉了也会放在枕头下面。你可曾想过周季童为何能在御林军担任要职,并且安安稳稳的干这么多年?”   “此等事情,我一介女流哪能清楚。”苏小燕淡淡道。   郭大封啧啧了两声,自问自答:“那是因为,神皇要做样子给薛帅还有我们这些将军们来看。”   苏小燕狐疑的眨了眨眼睛,“她有这个必要吗?”   “有!当然有了!”郭大封认真真的道,“神皇虽然精明强干但毕竟是女流,不通军事。对于带兵的将军,她一向深为忌惮并且没有太好的办法去掌控。结果上苍给她降下个薛帅一统军方,几乎所有的将军全都信服于他。这下神皇好办了,她只要拢络到薛帅一人,就等于是将天下将军尽收囊中。人人皆知薛帅和他父亲都是前朝驸马,但很多人会忽视周季童的身份其实和薛帅是极其相似的,他的父亲也是前朝驸马。并且,薛帅和周季童父子都有深交。有这几层微妙的关系在,神皇对周季童表达出信任就等于是对薛帅的信任。所以,周季童这个原本最不应该担任御林军大将的人,才安安稳稳的在皇宫里干了这么多年,官还越做越大。”   “原来如此……”苏小燕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官面上的人,心思真是复杂。”   “但是现在,一切都逆转了。”郭大封喃喃的道,“周季童,毫无征兆的就……死了!”   “这又是为什么?”苏小燕不解的问。   郭大封愣愣的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我给你打个比方——假如我夫人送一名小婢给你,你敢要吗?”   “当然不要了。”苏小燕毫不犹豫的道,“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你若不要,我夫人必然与你翻脸。”郭大封说道,“假如你要了,至少可以表面上相安无事,她暂时不会跑到你家里来跟你闹。你还要不要?”   苏小燕无奈的沉默了片刻,“那只好,权且收下了。大不了,我提防着点儿。”   郭大封嘿嘿一笑,“再假如,有一天你和我夫人闹翻了。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把那小婢轰出去!”苏小燕毫不犹豫道,“免得她冷不丁的,在背后害我一着。”   “就是这道理了。”郭大封双手一拍,“周季童,就是这么死的。”   苏小燕狠狠一愣,紧张的小声道:“你是说,神皇和薛帅闹翻啦?”   “……”郭大封屏着一口气,半晌,长叹一声,“怕是快喽!”   “那你岂不是也很危险?”苏小燕开始紧张起来。   “可不就是了。”郭大封无奈的撇了撇嘴,“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要说兔死狐悲了吧?”   “哎呀!”苏小燕惊叫一声,“要不你先把官给辞了,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回去?”   “妇人之见。”郭大封直撇嘴。   “我便是妇人。怎么了?”苏小燕很是不爽。   “别吵。”郭大封苦笑,“我已经很烦了!”   “那总得想个法子,自保啊?!”苏小燕开始焦急不安。   “我能有个屁的办法?!”郭大封狠狠灌了几口酒,差点一口气没接上,狠喘起来。   苏小燕连忙上前拍他的背。   “早知今日……”郭大封咬着牙,恨恨的低声道,“当初的那两次洛水大练兵,就该假戏真做了!”   “什么意思?”苏小燕有点听不明白。   郭大封趁着酒劲,怒拍桌几大声叫道:“洛水大军挥戈而起,一把拽翻了那个老娘们儿!咱们兄弟再把薛帅推到那龙椅上去,岂不就是天大的快活!”   “啊!”苏小燕目瞪口呆,几乎吓傻。   “嘭——”   一声巨响,房门被踢开。一群人瞬时破门而入。   “什么人?!”郭大封毕竟是职业军人,条件反射一般的跳了起来就要抽刀。   “郭大封,你好大胆!”一群军士齐刷刷的亮着刀指着郭大封,怒喝道,“你竟然要谋反!”   “千骑?!”郭大封认出了眼前这群人的服色,酒顿时就醒了一大半,“胡说八道,我几时要谋反?”   “天大的快活——此等大逆不道的话语,我们刚才全都亲耳听到,你休得再要狡辩!”千骑士兵一拥而上,“拿下!带走!!”   “郭郎,你快走!”苏小燕冲出来阻拦。   “不要!”   郭大封大喊了一声,当先的两名千骑一人一刀将苏小燕砍翻在地,整颗头胪几乎都要离开了脖子,血溅了满屋。   郭大封呆呆的看着血泊中的苏小燕,彻底愣住了。   千骑士兵冲上前来先缴了他的兵器,再将他摁翻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给拖走了。   一夜之间,洛阳哗然!   左卫将军郭大封因涉嫌谋反深夜被捕,另一名将军党金毗在上朝的路上被御林军拿下投进了大狱,与之一同被捕的还有左卫的二十多人。凡五品以上郎将唯独段锋因为请假去了并州给王方翼清明扫墓,得以幸免。再有一人郭安突然就不见了踪影,现在千骑正在满城追捕于他。   太平公主得知消息之时,脸色都白了。她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思考,郭安斗然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郭、郭安?你……”太平公主有点瞠目结舌,“你好大胆子,为何还敢来此?你还不快逃!”   “殿下勿惊,且先听我说上两句。”郭安十分平静,说道,“郭大封半夜去了他的老相好那里喝花酒,不料酒后失言被盯梢的千骑逮了个正着,于是被捕。党金毗和其他的左卫众将,则是无辜受殃一同捉去被御史台查问。”   “居然是这样?千骑的人也太夸张了,大半夜的居然盯到一名娼妇的家里去了!”太平公主十分惊愕,急道:“郭安,你快走!你赶紧去薛郎那里,将京城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他!”   “殿下放心,我已经递出了消息,薛公很快就会知道。”郭安仍是十分平静,说道,“但我不能走。”   “为何?”   “郭大封酒后失言,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党金毗等人被捕,实属无辜受殃。如今之事,并没有直接和薛公扯上关系。”郭安说道,“但是我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我逃了,那就摆明是做贼心虚。如果我还逃到了薛公那里,更是引火烧身对薛公极其不利。此时此刻我非但不能逃,还应该主动前去投案接受朝廷的调查,用以证明薛公和我们自己的清白。唯有如此,这场灾难的损害才有可能降到最小,也不会将薛公陷入被动的不利境地。”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太平公主满副忧色,“千骑已经尽在武攸归的掌握,他与武三思一同投效了二张,这分明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巨大阴谋。一旦你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殿下放心。”郭安微然一笑,“薛公调教了我们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严刑拷打对郭安来说,都是无用。”   “我并非此意。”太平公主双眉紧皱,“我是担心,你凶多吉少。”   “殿下放心,我不会有事。”郭安抱拳一拜,退后一步,“郭安此来,专为殿下通传消息。如今使命已经达成,郭安该去皇宫投案自首了。”   “你等、等一下!”   “殿下留步!——郭安告辞!”   郭安像一阵风一样的走了。   太平公主愕立当场,恍然失神的喃喃道:“薛郎,洛阳……变天了!” 第1071章 打草惊蛇   周季童的死,对薛绍的触动极大。   虽然与薛楚玉及郭元振比起来,周季童和薛绍的关系并非很近,但他的身份极为特殊,这主要表现在他与薛绍的“底细”极为相似。二人的父亲同是大唐李氏皇族的驸马,又都是高宗李治信任重用过的御前禁卫军将领,并且在武则天称帝之后也一直屹立不倒官居显位。   早年薛绍在御林军用职之时曾与周季童颇有交情,与他父亲周道务还曾经并肩为战。但后来薛绍总领军事(主要是统率野战王师),为了避嫌,薛绍主动淡薄了与周季童这位御前禁军大将的交往。但是两人的“根”一直是联在一起的,薛绍一直把周季童当作是自己放在武则天面前的一个“替身”,武则天对周季童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很有可能就意味着她对自己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现在,周季童死了。   薛绍的感觉就是,有人做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偶,然后一刀将这个人偶的人头砍掉了。   这可以是咒诅,也可以是威胁,还可以是宣战。   遥遥千里,薛绍无法准确预料京城还将发生什么样的剧变。就算自己的消息网足够发达,以现在的通讯手段,等到薛绍探听到准确的消息之时,很多事情都将是木以成舟无可挽回。   薛绍心中的担忧和压力,与日俱境。   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兄嫂弟妹,那么多的亲人子女和袍泽弟兄全在京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谁知道他们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哪怕是太平公主,武则天生平最为疼爱的亲生女儿,在巨大的政治风暴面前,也难保会遭受噩运。这一点薛绍的心里一直相当的清楚,早在上辈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清楚了。   通过十几年的努力,薛绍总算摆脱了历史上的那个花瓶驸马“冤死狱中”的悲惨命运,但是眼下好像有一场更加猛烈的危机风暴滚滚袭来。它不仅仅有可能夺走薛绍自己的生命,还有可能毁去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命运就像一只嗜血的猛兽。薛绍拼命弹压了它十多年,它也就压抑并积蓄了十多年的兽性。现在,它终于是一次性大爆发了!   没人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就连历史上也没有这样的故事可循。薛绍的心里已经塞满了强烈的担忧与危机感,无论是出于直觉还是发自理性的思考,他都认为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积攒兵权,壮大自己的力量!   考验自己十几年拼搏成效的时刻,终于是到了。   这一日,阴天,有大风。   黑沙城狂风不止,沙尘漫天。   至离京起,薛绍第一次穿上了他的一品太尉朝服,玄衣续裳金章紫绶,进贤三梁冠佩山玄玉。   他准备接见两个重要的人。   李大酺听说薛绍到了黑沙并要见他,马上带上自己从中原娶过去的李氏郡主,飞马一同来见。   孙万荣,自称病重卧床已有月余不堪远行,一再致谦称罪——没来。   预料之中。薛绍并不奇怪。   李大酺仍是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但一见到薛绍这一身相当正式的朝服,他立马上就不嬉哈了,规规矩矩的以使节之礼与薛绍打了照面。   闲人散退,在场除了薛绍和李大酺,只留下了薛讷一人。   “大首领。”薛绍也对李大酺用上了比较正式的称呼,直言道,“今天请你来,是商议一件重要的大事。”   李大酺知道事情不简单,肃然正色道:“还请太尉示下?”   “我要你帮我,干掉突厥。”   一句话,石破天惊!   李大酺从来不是一个胆小之人,他也见多了世面。但他仍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薛绍再道:“事成之后,契丹部众及其属地尽归于你。”   李大酺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高高隆起,一口气迟迟没能吐出,差点憋死。   “如何?”   “啪!”   李大酺一掌拍在了桌几上,“成交!!”   与此同时,草原深处。   玄云子勒马回身,看着薛麟玉。   薛麟玉毕竟年少,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喃喃道:“仙姑,怎么了?”   “你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玄云子微笑,“我们就此别过吧,剩下的路我只能一个人走。你们找地方藏好,我会想办法与你取得联络。”   薛麟玉有些担忧的皱起眉来,说道:“仙姑,前方还有百里路程,还是让我们护送你过去吧?”   “不行。”玄云子拒绝得很果断,说道:“再往前走,方圆百里之内尽是狼骑的斥侯。”   “正因如此,万一他们为难你,怎么办?”薛麟玉问道。   “放心,不会。”玄云子智珠在握的微笑,说道:“现在,我是他们请都请不到的贵客。但如果我身边带着薛绍的儿子和兵马,那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我明白了。”薛麟玉点头,“那我便在附近藏匿起来,随时准备接应。”   玄云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勒马转身行去。   她刚刚走出不到一箭之地,薛麟玉抛下秦破虏等人独自一骑追了上来。   “有事吗?”玄云子停住马,问。   薛麟玉一脸难色,欲言又止。   玄云子看着他这副表情有些想笑。他虽然聪明但毕竟年少,藏不住心事。   “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玄云子主动说起。   “仙姑,我知道有些问题,是我不该问的。但是……”薛麟玉犹豫了。   玄云子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听到了一些流言?”   薛麟玉表情微变,点了点头。   “那你想问什么?”   “我是不是真的,还有一个哥哥在草原?”   “他叫阿史那克拉库斯。”玄云子表情平静,直言不讳,“他还有个汉名,是我给他取的,叫薛神鹰。”   “阿史那克拉库斯……薛神鹰!”薛麟玉喃喃念了一记,稚嫩的脸庞上显现出一些成年人才有的复杂表情。   玄云子看到他这副表情再度想笑。   这小子真可爱!   “你在想什么,直说吧?”玄云子问道。   “我不知道……”薛麟玉深呼吸了一口,说道,“父亲大人的事情,我不敢过问更不敢议论。我只是觉得,既然是兄弟骨肉,就该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在一起。”   “你想带他回草原?”   薛麟玉点头。很果断。   玄云子这下真的笑了。笑得挺欣慰。   “仙姑……你是觉得我的想法太过天真,太过荒唐吗?”薛麟玉的表情有些窘迫,像是出了个大糗。   “是很天真,但并不荒唐。”玄云子微笑道,“很多时候,天真和率直要远比老谋深算,要可爱得多。”   “呃……”薛麟玉的脸都红了。   “我可以把你的话,转达给克拉库斯听吗?”玄云子笑着问道。   “可以。”薛麟玉毫不犹豫的点头,并从胸铠里摸出一个布包来递给玄云子,说道,“离家时父亲不许我带任何的钱财物件,但我娘仍旧偷偷将这块玉佩塞给了我,这是我从出生之日起就一直带在身上的护身玉符。就请仙姑将它转送给……给……我的兄长吧!”   玄云子面带微笑将这个带着体温的小布包接了过来,“我一定会给他的。”   “多谢仙姑!一路保重!”   几日后,大风仍未止歇。黑沙军镇的一些马棚都被吹翻了。   这样的日子显然不利于行军,连练兵都不可能。   李大酺一身铁甲戎装,带着他的亲勋五千精骑,赶到了黑沙。   薛绍看着他,笑道:“大首领,你劝你最后再想一想。这便是孤注一掷了,万一我们输了,奚族族灭。”   “那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可能,我们会赢。”李大酺咧嘴一笑,说道,“这一把,我赌定了!”   “好!”薛绍重吐了一口气,将他唤到辟静处对他耳语了一阵。   李大酺哈哈大笑,“不就是惹是生非吗?我向来擅长啊!”   薛绍也笑了,“那就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走也!”李大酺翻身上马挥鞭就走。   薛讷看着前方这一大片烟尘,表情有些迷茫,小声道:“薛帅,你让他去做甚?”   “做搅屎棍。”薛绍笑道。   “啊?”薛讷先是一怔,然后也笑了。   “这样的小伎俩,瞒不过元珍。”薛绍说道,“但能够制造一些混乱,让突厥的王庭疲于应对。如果能够吸引或是牵制住一批突厥的兵马,则是最佳。”   “薛帅是在,打草惊蛇?”   “算是吧!”薛绍说道:“突厥人藏在几百里开外的于都今山牙帐里,不闹出一点动静,我们怎么摸准他们的行踪和动向?”   “有理。”薛讷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如果贸然的远征千里,我们难有很大的胜算。”   薛绍说道:“你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应该是,绝对没有胜算。”   薛讷憨厚的笑了一笑,“万一突厥人把李大酺一口给吞了,如何是好?”   “不会的。”薛绍说道,“元珍是一只中过钩的滑鱼。他知道李大酺是一块危险的诱饵,就算再饿,他也轻易不会去碰。”   薛讷眼睛一亮,“那李大酺当真是可以在草原之上,狠狠的胡作非为一番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薛绍笑了。   “薛帅果然知人善用!”薛讷大笑,“换作是其他的人带兵,就算不会畏手畏脚惧怯不前,也至少是谨小慎微施展不开手脚。只有李大酺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才能达到薛帅想要的效果!”   “这里先交给你了。”薛绍说道,“我还得赶紧回到中受降城,在那里整顿兵马筹集粮草。记住,即日起你要封锁住所有的边关通道,连最小最偏辟的羊肠小道也不得放过。目的,彻底断绝草原与中原的一切联系,令其消息不得往来。另外,你要密切关注契丹的一切动向。若有异常,火速报我知晓。”   “是!” 第1072章 黄袍加身   洛阳太初宫,文成殿内。   武则天眼光深沉的看着一纸卷宗,表情凝重。立于她下首的武三思、张昌宗、张易之和新近蹿红的宰相宗楚客,都屏息凝神的静侯女皇发话。   宗楚客是高宗年间的进士,近来借武三思之势飞快崛起。尤其是在岑长倩抱病不出、娄师德调离京枢的这段时间里,宗楚客趁虚而入跨进了政事堂的大门成为了宰相之一,并很快得到了武则天的重用。如今除了德高望重的狄仁杰,满朝文武几乎无人可与之比肩。   尤其是这一次,宗楚客亲自策划并成功实施了“逮捕逆臣郭大封、提前扼杀军队谋反”这一行动,让他更加受到武则天的器重和信任。从那天起宗楚客几乎是直接住进了宫里,武则天朝夕之间不时就要找他问策,主要就是讨论“军队谋反”这一重案。   武则天看完了这一纸卷宗,将它放下,说道:“右卫大军拱卫京师多年,党郭二将更是声名卓著的三军老宿。你们办事务必要做到谨慎稳妥,不可滥用私刑不可栽赃嫁祸更不能屈打成招。朕要知道,一切事实的全部真相。”   “臣领旨。”宗楚客上前拱手领命,再道,“陛下,再有一名从犯,虽然他的官职不如党郭二将那么显赫,但他身份非常特殊,让臣等颇感棘手。对于此人将要如何处置如何审理,还请陛下亲自吩咐?”   武则天微微一皱眉,“你是说,郭安?”   “对,就是郭安。”宗楚客说道,“他虽然只是一介区区五品郎将,但他知道的秘密一定比右卫所有将军加起来,都还要更多。但是……”   宗楚客没有再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郭安跟了薛绍这么多年,几乎是形影不离。如果说薛楚玉和郭元振是薛绍的左膀右臂,那郭安就是薛绍的一双眼睛。他所看到的知道的了解的有关薛绍的事情,肯定比任何人都多。当然,这样的人“处理”起来也会特别的麻烦。   想想也是,谁会任凭他人去戳自己的眼睛呢?   宗楚客不傻,他知道自己现在虽然也算是朝堂上的一号大人物了,但还没那个资格和胆气亲自去和薛绍正面对掐。所以,除非有女皇亲自下达的指令做出明确的表态,否则,自己绝对不去触这个大霉头。   对于臣子心中的那点小算盘,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武则天心里自然也如明镜一般。但她无法去责怪宗楚客的明哲保身,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除了自己,已经没人有资格去与薛绍正面对垒。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如果连自己这个做皇帝的“主帅”都不能硬气起来,那这一仗还没有打就已经输了。   沉思片刻之后,武则天发话了,“既是同案犯,审,是一定要审的。”   “审是一定要审的”,听到这一句话,武三思和张易之等人不约而同的眉飞色舞。   之前,所有针对郭大封等人的跟踪监视和抓捕囚禁,还都只是“相关部门”的自主行为。现在有了武则天的这一句话,基本上就意味着皇帝已经明确表态,可以去“动一动”薛绍了。   “但是……”武则天话锋一转,“切不可致人于死。”   不弄死就行吗?!   宗楚客几乎是大喜应诺,“臣,领旨!”   就在此时,守护殿外的千骑使武攸归入殿来报,说太平公主殿下求见。   武则天眉宇微沉,“说朕身体不适睡下了,不见。”   “陛下,臣已经苦劝过公主殿下了。奈何她不肯走,执意要见。”武攸归可怜兮兮地说道,言下之意公主太彪悍,臣也拿她没办法啊!   “叫她走!”武则天斗然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喝道,“让她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随意进宫。”   “是!”武攸归领了诺,小跑而出。   武三思等人再度扬眉吐气,表情舒爽。   片刻后,宫外。   太平公主转过身,面无表情的走下龙尾道。   一如预料中的样子,母亲仍旧不肯见自己。   太平公主的心中几乎已经没有了感情的波动,只剩失望到极点的麻木。   登了车,侯在车上的上官婉儿一见太平公主如此表情就已是猜到了结果。   “殿下,算了。”上官婉儿轻声轻道,“如今非常时期,陛下不肯见你,也是情理之中……”   “她会后悔的。”太平公主淡淡的说了一句,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但恰是这淡淡的一句,几乎把上官婉儿吓了一弹,“殿下,你……”   “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太平公主仍是面无表情,言语淡淡,“是她先不要我的。”   上官婉儿表情愕然。   太平公主转头看向上官婉儿,“婉儿,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问你——”   “殿下,想问什么?”上官婉儿有点忐忑不安。   “你究竟是我娘的人,还是我们的人?”太平公主问了。   上官婉儿的表情呆滞了片刻,说道:“以前的上官婉儿,可以是陛下的人,也可以殿下的人,还可以是薛公的人,甚至是前太子的人。”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上官婉儿难得说这样的大实话。她再道:“那现在呢?”   “上官婉儿,只是上官婉儿。她不再是谁的人,她已经有资格做出自己的抉择。”上官婉儿正色说道,“殿下,我有家了。”   太平公主已经听到了上官婉儿的答复,她轻吁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抉择,就一定会有得失,会有痛苦。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婉儿,帮我!”   上官婉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点头,“好!”   ……   薛绍风尘朴朴的奔回拂云祠进了中受降城,发现气氛格外的凝重。独孤讳之已经奉命从西受降城赶来,但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也出现在了这里,段锋。   所有的凝重和紧张,都是段锋带来的。   ——党郭被捕,郭安下狱,京城剧变!   段锋虽然是粗人一个,但他跟了薛绍这么久,已经颇有觉悟。像这样“爆炸性”的消息他并没有慌不择言的见人就说,因此消息封锁得很好。到目前为止,也就仅仅只有薛楚玉、牛奔和独孤讳之、沙咤忠义这四个人得知了消息。   详细听段锋说完了事情的一切始末情由之后,薛绍哂笑一声,“这下好,连老巢都让人给端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像说笑。但薛楚玉等人着实笑不起来。   这可以说是薛绍至从戎以来遭遇到的最大的麻烦,远比当初血战诺真水和噶尔钦陵大兵压境,还要麻烦百倍。因为这一次薛绍面对的敌人,是自己人。   “他们预谋已久,终于是挑了一个大好的时机对我下手。”薛绍的语气仍是很平静,说道:“我出远门准备要干点大事,他们就在我的后背下了冷刀子。兄弟们,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杀回去,一棒一个,全砸稀巴烂!”牛奔最先咆哮。   “蠢。”段锋骂他,“师出无名,你拿什么砸人家?那是造反!”   “放屁!”牛奔大叫,“薛帅揍人,还需得理由?”   “呆子住口。”薛绍低喝了一声,转头看向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你二人受朝廷委派分别坐镇受降城军镇,重责在肩,并且与此次风波全无干系。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回到你们自己的职事上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情。放心,我绝不责怪。”   “薛帅说哪里话?”独孤讳之大声道,“虽然我们早已离开右卫,但我们的根一直是和薛帅联在一起的。休说什么覆巢之下无完卵,薛帅以德报怨对我兄弟二人恩同再造,此刻薛帅有难我等岂容坐视?倘若再次背离薛帅而去,我兄弟二人从此还有何样颜面立于世间?!”   “正是此理!”沙咤忠义也大声道,“曾经我们犯浑背弃过薛帅,从此一直心怀巨愧。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够让我们洗刷耻辱、弥补愧疚,又岂能放过?——薛帅若是当真信不过我兄弟二人,大可以现在叫来刀斧手将我二人剁了干脆。想要将我们赶走?那是万万不可能!”   薛绍笑了,站起身走到他二人面前,说道:“并非薛某小肚鸡肠信不过你们。实在是事情与你们无关,我不希望太多的人受到牵累。你们镇守国门责职重大,莫要因为一点私人恩怨而弃公职于不顾。”   “薛帅不必再劝。”独孤讳之的语气相当果决,甚至可以说是倔强,他道,“我兄弟二人都是粗人,读书不多更加不懂朝政,因此经常犯浑干些蠢事。但至打那年薛帅两百骑收复河陇之后,我兄弟二人从此就只认一条理了——跟定薛帅准没错。如今大事临头,我们分不清对错也卜不来凶吉,还是只能认了这一条死理,跟定薛帅,再不改了!”   薛绍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那万一薛绍起兵谋反,做了背反朝廷的反贼呢?”   “什么反贼?”沙咤忠义双眼一瞪,瞪到发圆,“这大好的天下一个娘们儿都坐得,薛帅何尝坐不得?——反便反了,我等跟着薛帅也好做个开国功臣!”   “浑话。”薛绍很是无语的啐骂了一声,“我看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面都进了水,郭大封就是像你这样的满嘴喷粪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薛帅,那不能算喷粪,真不算。”独孤讳之说得是情真意切,几乎是一字一顿,“这真该算是,我们这些兄弟的心里话!”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薛绍的心里斗然想到了这么一回事。   牛奔就在一旁傻乐了起来,“就是,就是!薛帅做了皇帝,咱们都是开国功臣。”   “这种屁话不许再说,想说也闷在心里,闷一辈子。”薛绍的反应很是淡然,“不然,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第1073章 彷徨   深夜的望仙台上,夜风凄厉,寒冷异常。   天空没有星星。妖儿却一如往日的站在她熟悉的地方,仰头看着阴沉墨黑的夜空。   双眼通红。眼睑边还结了一串冰溜子,那是她的眼泪。   一个人,几乎是没有发出声音的走到了妖儿身后。   妖儿察觉到了,但她没有回头。   能上望仙台的人不多,会在半夜来到此处的人,更不多。   那个人仍在前行。   “你再前行一步,我便跳下去。”妖儿对着夜空,冷冷的,淡淡地说道。   那人便真的站住了。   “你的神仙哥哥,回不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妖儿不为所动,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戴上新娘的红妆,笑看你的人头飘扬在城头之上。”   那人周身冷冷一颤,感觉到发自内心一丝寒意。   “妖童儿”的鼎鼎大名,宫廷外面的人可能闻之未闻,但皇宫里的人无不如雷贯耳。传言她会观星、擅相面,而且精通奇门遁甲占卜之术,种种预言无不应验。   “休想恫吓于我。”那人语气虽是镇定,但隐隐已是透出一丝恼怒,“他背叛女皇,背叛大周王朝。除了身败名裂,他再无第二条出路可走。”   “他是英雄,他是巨匠。”妖儿一反常态不似往常那般天真烂漫,此刻她异常的平静,平静到冷漠,只是淡淡道,“此等人杰,天意宿命亦难束缚,岂是尔等肖小堪得把控?”   这一通玄意森森又颇怀敌意的话语,说得那人哑口无言又怒气上扬。他闷哼了一声,却道:“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此时此刻,便在此地,我便要将你霸占了。他又能奈何?”   “你再上前一步,便可得到我的尸体。”妖儿全然不为所动,仍旧背对着那人,冷森森的道,“同时我也保证,你绝对活不过今晚。”   那人刚要上提的脚步,硬生生的停住了。   他明白,妖儿适才的话不仅仅是空洞的威胁。如果她真的死了,事情闹大,女皇追查起来,自己的确是死无葬身之地。   人命关天的道理在皇宫里并非十分行得通,眼下,妖儿是薛绍的人也并非十分关键。真正的要害在于……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善妒的。   女皇也是女人。   如果女皇发现,她的面首因为厌倦了年过七旬的老妪去找年轻的女子偷腥,她的怒火一定可以焚毁一整座冰山。   “滚吧!永远不要再来!”妖儿淡淡的道,“我的心我的魂我的身子,尽皆属于神仙哥哥。若有一寸肌肤被玷污,我会将我自己粉身碎骨,作化一抔尘泥,将来躺在他的墓旁。”   妖儿的刚烈出乎那人的意料之外,同时也极大的羞辱了他。   “我张昌宗,偏就不信这个邪!”他大步朝前一迈。   妖儿一纵身,朝围拦外跃去。   张昌宗大惊失色,猛然上前双手去抓妖儿。   妖儿的身子轻飘飘的飞出了围栏,但并未飞速下坠。   围栏外面有一圈三尺宽的露仙池,当初是为了“接引仙水”而特意营造。妖儿对此无比熟悉。   她的双脚刚刚踏上仙露池,便见到张昌宗如狼似虎飞扑而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妖儿惊叫一声缩起了身子。   张昌宗情急之下就怕害了妖儿性命把事闹大,因此仓皇去拉人。这下见到妖儿居然躲在了仙露池边,分外恼怒。   “竟敢讹我!看你还有何样本事!”   他俯下身,双手用力去拉扯妖儿,想将她拽将回来。   妖儿大声惊叫,奋力挣扎。两人撕扯在一起。   愤怒之下的张昌宗用力过猛,妖儿大力挣扎手上也没了个轻重,不经意的扯住他的衣襟往前使劲一拽。   “啊——”   撕裂夜空的惨叫之声,几乎惊醒了整座皇宫。   张昌宗,从望仙台上摔了下去……   大雪弥漫,铺天盖地。   玄云子站在一片无边无垠的雪地里,以手搭沿,远远的看着前方那一片似曾熟悉的土地。   “记得当初离开草原南下之时,他们母子就站在那里,目送我离开。”玄云子轻声的自语,“现在,我居然又回来了。”   居然?   她禁不住微然一笑,“确实没想到,我还会再回来。”   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黑点,在飞速的移动。   毫无疑问,那是直属突厥可汗的亲勋狼骑。因为这里是于都今山的地界,突厥牙帐的所在之地。   一群骑兵约有二十骑,如箭而来,踏着飞雪排成一个扇形,将玄云子包围其中。   “我要见你们的圣母可敦。”不等骑士们发问,玄云子开门见山。之前在草原逗留的那些日子里,她已经把突厥语练得很不错了。   骑士们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言不发,挥了挥手中的长枪,示意玄云子骑上马,跟他们走。   玄云子也未多言,骑上马,几乎是在这一群骑士的押解之下朝前行去。   走了不到三里路程,前方再度出现了四五骑。   有一骑跑得特别快。马上的那一名骑士,在如此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居然只穿了一件敞胸露怀的坎肩,披一领极长的赤红如火的披风。   来如疾电,势如烈火。   虽一骑,如千军万马!   二十骑狼骑见那一骑飞掣而来,慌忙集体下马俯胸弯腰拜于马侧,齐呼,“叶护!”   如电如火的那一骑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从众人身边掠过。   玄云子当场愕然,双眼睁大。   “叶护?”   她沉吟了一声,便大声喊道:“克拉库斯!!”   如电如火的那一骑听到玄云子的声音,斗然勒缰连人带马人立而起。   马蹄未落地,马上骑士飞身跃下,大步奔到玄云子的面前,惊喜大叫,“老师?!”   “克拉库斯,真的是你?!”玄云子看着眼前这个壮如熊罴、雄伟如山还异常英俊的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哈哈!”克拉库斯仰天大笑,几乎将众人身上的积雪全都震落了。他一把拽住玄云子坐骑的马缰,大步朝前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大声道:“快去告诉圣母可敦,就说轧荦大神显灵,圣母可敦和她儿子日夜思念的那个人,终于又回来了!——传我的命令,宰羊三千头,把我最好的酒全都拿出来,为我的老师揭风洗尘!!”   ……   夜已极深。   薛绍毫无睡意的合衣躺在榻上,双手枕于脑后,双目微拧眼神炯炯的看着灰旧的行军帐篷顶子。   月奴躺在薛绍的身边也没睡着,她不时的顺着薛绍的眼神看向帐篷顶子,心里直纳闷: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你先睡吧!”薛绍看了她一眼,说道。   “你不先睡,我怎能睡着?”月奴如此回话。   薛绍笑了一笑。这的确是她的习惯,都坚持了十几年了。   “公子,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月奴小声的问道。   薛绍轻轻的皱了一下眉头。今日之月奴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懵懂少女了,她是当娘的人了。她一定是想她那个寄养在少林寺的宝贝儿子了。“回家”的这个问题肯定在月奴的心里憋了很久,她一直想问,但又不敢问。   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千百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是,总也没有答案。   于是,薛绍没有回答。   月奴便不敢再问了,悄无声息的躺了下去。   夜色愈深。   月奴小心翼翼到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于是四周更加安静了。   但薛绍脑海里的思绪,却是越来越不平静。月奴关于“回家”的一问,牵起了他太多的思绪。   出门在外,谁不盼着早点回家呢?   这些日子以来,薛绍思考的问题极多,大到中华历史百年国运,小到军中将士的一衣一食。最后他发现,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活了这么些年,无论曾经得到过什么或者失去过什么,无论自己当初的理想是怎样现在的追求是如何,最终只落在了一个字眼之上——人。   自己已经和许许多多这个时代的人,结下了千丝万绺的关系。那些亲情、爱情、袍泽之情,那些牵挂那些憎恨那些恩怨情仇,就像是一张大网,已经把自己和这个时代牢牢的网在了一起。   薛绍暗暗自嘲的一笑。   “曾经我以为,我真能超然于物外,超然于时代。”   “最终我发现,我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月奴好奇的探出头来,“公子?”   “没事,你睡。”薛绍长吁了一口气,有点如释重负之感的躺了下来。   月奴连忙给他掖好了被子。   “睡吧!”薛绍的脸上有了微笑,语气也轻松了许多,“睡醒了,干大事。”   月奴却是微微一惊,“公子想清楚啦?”   “没有什么值得彷徨。我早就该要想清楚的。”薛绍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道,“我没有我自己想像中的那么清高,更没有外人臆想中的那么恶毒或是伟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既不愿意牺牲一切去做英雄,也不愿意委曲求全去做狗熊的,普通男人!”   月奴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做满头雾水状,小声问道:“公子,你就直说……接下来,我们该去干什么?”   “杀掉所有,该杀的人。保护所有,应该保护的人!” 第1074章 智者千虑   皇宫里死人,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以往便是小太监将尸首拖走随便找个地方挖坑一埋,从此一了百了。但今天死的这个人,却差点让整座皇宫都震了三震,连武则天都亲自出面,前来严查此人死因。   有句话叫做人老多情,上了岁数的人往往对一件用了多年的物什特别的珍惜,哪怕它已经破得不能再用,也舍不得丢弃。因为它意味着某些珍贵的回忆。如果是朝夕相处的人,则更为眷顾。   张昌宗这个年轻英俊的小面首对于年逾七旬的武则天来说,早已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情人”。他就像是一个温驯乖巧的小宠物,能够时常逗得武则天开开心心乐满怀,这消磨了她许多的寂寞时光。   寂寞总是如影随行,但“开心”这两个字对于君临天下的女皇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所以,张昌宗逐渐在武则天的心目当中,占据了非常特殊而且重要的地位。   但现在张昌宗突然就死了。   摔死的。   从妖儿住的望仙台上面摔下来,摔死的。   前来报丧的是张易之。他痛哭失声几欲晕厥,以头磕地肯求女皇将凶手妖儿碎尸万段,以慰兄弟在天冤灵。   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武则天除了感受到巨大的震惊,也很自然的对张昌宗的死因,有了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深更半夜,张昌宗跑到妖儿独居的望仙台上去,能干什么呢?   张昌宗阳奉阴违的不忠背叛,应证了自己垂垂老矣不再光鲜美丽的悲惨事实,这让武则天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妒意和怒火。这是每一个普通的女人,都会有的自然反应。   但是武则天,毕竟不是普通的女人。   有一种理智,马上压过了她的妒意和怒火。她意识到张昌宗之死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将极有可能引发巨大的动荡。原因很简单,现在张易之兄弟数人加上他们背后的武三思、宗楚客等人,正在处心积虑想要铲除薛绍一党的势力,而且自己也一直在“默许”他们这么干,因为薛绍的势力确实太过强大了,放着是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不会对他放任不管。   但是这并非意味着,薛绍就该“彻底”的消失。倘若真的如此,到时张易之、武三思一系人马又该独自坐大了,这同样不是什么好事——君王的心里,总是想着这些。   如今张昌宗之死的直接诱因就是妖儿,而众所周知妖儿根本就是薛绍的人。   张昌之哭天怆地要杀了妖儿祭他兄弟,但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又能拿什么来祭大周这座江山呢?……武则天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这些。   政坛博弈数十年,武则天比谁都清楚打天下易坐天下难,比这二者都要更加容易的是,毁掉一座江山。   恰好现在,薛绍轻易就能做到。   或许他并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也不具备改朝换代的天命王气。但是“毁灭”从来都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普天之下,已经没人能比薛绍更加擅长于“毁灭”。   “岂能因一面首,而失一座江山?”   武则天的心里,女皇的觉悟终究是战胜了女人的本性。   但张昌宗毕竟是死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不能说死就死,总该有个交待和说法。   于是武则天决定,“公开”审理张昌宗之死这件案子。但是家丑不可外扬,所谓的“公开”也就只有张昌之的几位兄弟到场,外加宰相宗楚客做了旁证,另有一些内廷的心腹宦官和女宫在场。除了这些人再无闲杂,外廷的文武百官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知情。   从张昌宗摔下去的那一刻起,妖儿都一直是懵的,她看起来就像是吓傻了,一句话都没再说过。直到女皇派来一名心腹宦官跟她耳语了几句,她才匆匆点了几下头,口里“唔”了一声。   直到被带到女皇和张易之等人的面前,妖儿的表情仍然是一副傻傻愣愣的惶恐表情。宫里的人大多习惯了妖儿这副模样。喜欢她的人会觉得她天真烂漫很可爱,不喜欢她的人会认定她就是天生傻兮兮,脑子缺根筋。   张易之狠狠的在心里替他五哥不值——他怎么就看上了这个脑子有问题的蠢丫头,还冤死在了她的手上?!   “妖儿,告诉朕。”武则天的声音充满了威厉,“张昌宗是怎么死的?”   妖儿是跪着的,嚅嚅的轻声道:“他失足从望仙台上摔下去了……”   “胡说!”张易之怒斥,“明明是你背后暗算,将我兄长推下去的!”   “近日无怨往日无愁,我因何推他?”妖儿飞快的辩道。   张易之一愣,居然无言以对。只在心中恨道:这臭丫头是真傻,还是假傻?   武则天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深更半夜,他去望仙台做甚?”   “他,他说,他说……”妖儿犹豫了一下,仿佛是害怕说出来,又仿佛是在努力回忆。   “尽管直言。”武则天的声音再添一丝威厉。   众人都死死的盯着妖儿。仿佛是一群饥饿的野狼,围堵着一只逃到了死角里的小兔子。   妖儿的神情越发害怕,哆哆嗦嗦的道:“他说陛下近日甚觉乏闷无趣,于是他想来找我学一些有关星相占卜的小伎俩,用来哄陛下开心。我告诉他律法森严,明文禁止天文玄远不得私习。他见我拒绝,就爬到了望仙台的围栏外面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肯教他,他就要从望仙台上跳下去……谁料,他就真的失足掉下去了!”   “满嘴胡言!”   “信口雌黄!”   “分明就是撒谎!”   张易之几兄弟都怒了,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放肆!”   武则天一声怒斥,满堂皆静。   片刻过后。   武则天用她带着一丝悲怆的老人的声音,缓缓说道:“朕记得数日前,昌宗确实跟朕说过他正在跟人学习观星占卜之术。朕以为他说说而已,还取笑他资质平凡,学不来此等玄远密技。岂料……哎!”   这一声叹息,仿佛是给张昌宗的死因来了个无可辩驳的“官方认证”。   ——连女皇都亲自给妖儿的做证了,谁还能表示出丁点的怀疑呢?   于是张易之等人不再言语了。   哪怕他们的心里,还有着一万个不甘。   ……   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和积累,有一件事情让薛绍倍感欣慰——他再也不用打穷仗了。   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兵马战将不用愁。亲自参与制定边贸国策并有红叶商会做了经济后盾,钱粮不用愁。   有时薛绍自己都会忍不住想,我要是真的起兵造反,别的不说,光在军事方面我还是有点优势的。   但古往今来,一百个起兵造反的最终有九十九个都只是乱臣贼子,最多只出一个开国圣人。而且唯一的这一位开国圣人还曾经被逼到了绝境,先做过了亡命赌徒。   如今薛绍的脑子清醒得很,除非有人咄咄相逼将自己逼入了绝境,否则,绝不主动亡命去赌。   那金灿灿的龙椅宝座下面压着的,除了一座大好河山,还有尸骨万千和绝情断爱。   “薛帅,黑沙急报!”斥侯飞马而来。   “取来!”   薛绍亲自展开薛讷写来的急报,原来并非是紧急军情,而是转呈的一份大周使臣田归道从突厥牙帐写来的信件。信中说,突厥人和田归道都已知悉薛绍兵陈边境,突厥上下甚感惶恐。另外,田归道受派前去调查突厥军队屠杀汉人之事已有眉目,事情基本属实。但是牙帐里的“高层”们一口咬定,“杀俘”的命令并非是从牙帐发出,而是统兵大将在阵前自己做下的主张。他们说了许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类的话,还说当时军队和牙帐远隔千里,往来传递消息就要月逾。等到牙帐下令军队的粮草早就被那些俘虏给吃光了。正是出于这一层考虑,统兵大将王昱才亲自下令,处决俘虏。   王昱!   这两个核心字眼,让薛绍的心里狠狠的震了一震。   从主观上讲,薛绍绝不相信王昱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但是突厥牙帐的话语权毕竟是掌握在元珍等人的手上,他们说的话就是事实。王昱就算是长了一万张嘴,那也辩驳不来。   薛绍想要以“杀俘”为借口针对元珍,元珍却使了这样一个毒辣的太极推手,将力道卸到了王昱的身上。   薛绍心想,现在这情形,假如自己继续阵兵边境咄咄相逼,突厥人大不了抛出王昱当替罪羊,从而使得自己师出无名。对突厥人来说,王昱虽然也是一位重将,但是和元珍比起来,他的份量实在微不足道。而且对于元珍本人来说,王昱终究是一个不易驾驭的“外人”,甚至是政敌。能够借此机会将他除掉,简直一石二鸟。   ——棘手!   抛开私情站在一位统帅的客观立场上思考,薛绍觉得此刻王昱是否真的有罪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矛头已经无法直指元珍,那也就无法触动突厥之根本。眼前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军事行动,直接将会变成一场无功而返的闹剧!   薛绍愁眉不展。   “元珍这一招,确实很毒。”很少在大事方面发言的薛楚玉,对薛绍道,“我觉得,他此一举除了想要化解来自大周方面的危机,也有打压削弱艾颜的用意在。”   薛绍一转头,眼神炯炯的看着他。   薛楚玉愣了一愣,继续道:“他二人共辅突厥,但也一直暗中相争。王昱能够拜将挂帅,全赖艾颜之力。后来,王昱自然也就成为了艾颜最为得力的臂膀。元珍因此视王昱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薛绍缓缓的点了点头,心想我最初的思路并没有错,突厥这座堡垒终究还是先要从内部去攻破。但从眼前之景看来,艾颜和王昱根本就不是元珍的对手。   玄云子…… 第1075章 天无二日   在自己的帐篷里,艾颜不再是那个母仪草原不苟言笑的圣母可敦。她像初春的鸟儿那样轻松欢笑,像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一样活泼雀跃。   她满副激动和喜悦的抱紧玄云子,仿佛她们就是热恋中的一对情侣。   “好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玄云子笑道。   艾颜松开了她,但仍是拉着她的双手,满副笑容的盯着她,“你一点没变。仿佛还更加年轻,更加美丽了。中原的水土就是好,岁月都没那么催老。”   “这才多久没见,说这种话?”玄云子拉着她坐下来,微笑道,“你也还是老样子。”   “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艾颜的心情大好,笑道,“我可变了。变得很多。”   玄云子仔细打量她,摇头,“没看出来。”   “这里。”艾颜轻轻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说道,“若大的一个突厥汗国要治理,许多难缠又野蛮的角色要对付。我的心老了。真的,我感觉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尽胡说。”玄云子微笑轻斥,但她知道,艾颜并未胡说。   “哎……”艾颜悠长的叹息了一声,“真的,你无法想像,这有多难……”   “我能想像。”玄云子认真地说道,“你在牙帐没有人脉也没有什么根基,仅有骨咄禄可汗去世之前给你的一个圣母可敦的名号,再就是一个王昱。在许多草原人看来,你和王昱都是外人。他们怎么可能服你?”   “是啊……”艾颜再度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外人。我明明姓阿史那,却被他们视作外人。”   玄云子没有接话。但她分明听出了艾颜话中的弦外之音。虽然草原的子民有很多都是只识其母不识其父,但是艾颜和薛绍的关系以及“神之子”克拉库斯的真正身世,在牙帐高层人士当中肯定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因为,“神之子”原本就是元珍当年策划炮制的一手政治戏码。现在元珍和艾颜之间有了争锋,元珍只需稍稍的将神之子的事情对外泄露一二,对艾颜和克拉库斯的打击都将是致命的。   所以,尽管艾颜是名正言顺的“托孤大臣”,她在与元珍的争锋当中也一直处于绝对劣势。   有此一层,玄云子不难想像突厥牙帐里的那些将军大臣们,对艾颜是何等的阳奉阴违甚至不屑一顾。表面上看,突厥汗国是艾颜与暾欲谷共同执政辅佐年幼的小可汗默棘连。但实际上,一切实权几乎全在暾欲谷一人掌控之中。   “现在,你来了就好。”艾颜再次紧紧握住玄云子的双手,压低了她激动的声音,说道:“有你一人,可抵牙帐里的那一群屈律啜,更可敌得百万狼骑千军万马!”   “你太瞧得起我了。”玄云子笑道,“我就是一个云游到此的女冠,顺道前来拜访故友而已。”   艾颜笑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这种玩笑?”   “什么,什么时候?”玄云子反问。   艾颜正了正色,小声道:“那个臭男人陈兵边境耀武扬威,看势不灭突厥誓不罢休。如今千里草原风声鹤唳,到处都在传扬说裴行俭当年的预言即将成真。那个臭男人终将成为所有草原人的噩梦,他会把我们灭国夷族。”   “怎么可能。”玄云子笑道,“军事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我了解他,他还干不出灭国夷族这种事来。”   “且先抛开这些传言不论。”艾颜道,“跟我说实话,是他叫你来的吗?”   玄云子轻轻皱了一下眉,“是。也不是。”   “怎么讲?”   玄云子道:“首先,是我自己想要来。我是方外之人,但这里还有我的红尘牵挂和未了的心愿。所以,我必须来。”   “然后?”   “然后,我与他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吧!”玄云子道,“艾颜,他没有忘记他当年对你许下的诺言。此次前来,他除了履行自己作为一名军事统帅的职责,也是为了兑现当年对你许下的诺言。”   艾颜轻笑了一声,“他要,接我们母子回家?”   玄云子点头。   “荒堂!”艾颜斥了一声,再道,“我已经是草原的圣母可敦,我儿子是突厥汗国的叶护。草原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凭什么跟他走?”   “走不走,是你们的事情。”玄云子平静地说道,“接不接,则是他的事情。”   艾颜微微一怔,无语以对。   玄云子微笑道:“不如,先说眼前。”   艾颜回过神来点了一下头,“我们这是要,里应外合对付暾欲谷了?”   “算是吧!”玄云子笑了一笑,说道:“他一天不死,你们母子一天不得出头。他一天不死,臭男人的寝食一天不得安宁。”   艾颜嘿嘿一笑,“这么说,我和臭男人现在算了有了共同的敌人了?”   “是的。”玄云子点头,“所以,你们应该暂时放下私怨携手抗敌。事罢之后,再找他慢慢算账不迟。”   “这笔账,无法算了。”艾颜轻轻的长叹了一声,“就算是杀了他,我也回不到十几年前的时光了。”   “那么,现实一点。”玄云子说道,“你往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尤其是克拉库斯今生的命运将会如何,恐怕都要在此时此刻做出一个决断了。”   艾颜中心一醒眼睛一亮,“一语中的。”   玄云子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你和克拉库斯只是一对普通的平民母子,他只需要一句话的事情就可以将你们接到中原团聚,或是任凭你们自由自在的一直留在草原上生活。但关键就在于,你们不是普通人。你们母子的命运,早已经和历史、和时代、和国家紧紧的绑在了一起。所以我认为,他敢说出接你们母子回家这种话,是需要莫大的魄力与勇气的。”   “呦,你这是在拐着弯的夸他了?”艾颜一脸古怪神色的斜睨玄云子,“说,你是不是与他有了私情?”   “没有。”玄云子淡淡一笑。   “绝对有!”   “当真没有。”   “你骗不了我。”艾颜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从你第一次出现在轧荦山的雪山峰顶,我就认定你与他的关系非比一般。这次再见到你,我更加确信无疑了。”   “如何确信?”玄云子淡定的问道。   “直觉。”   玄云子笑了。自己也是女人。女人的直觉可以是这世上最没道理的东西,但往往也是最灵的东西。   “倒也不奇怪吧!”艾颜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你与他,更相配。”   “我与他,半点都不相配。”玄云子淡然道,“否则,我也不会既与他有了婚约,又与他做不成夫妻。”   “哎!”艾颜有点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弃妇,不是应该同仇敌忾的报负那个负心汉吗,怎么又在沤心沥血的助力于他了?”   “一个字。贱。”玄云子难得的呵呵直笑。   “你才贱!我可不!”艾颜笑骂起来,“用你的话说,抛开私情私怨姑且不论。如果能够借助于那个臭男人的外力消灭掉暾欲谷,我与克拉库斯的下半辈子才算安稳一点。”   玄云子一点也不难听出艾颜话中的深意,“你想让克拉库斯,做草原的可汗?”   “对你而言,这不是什么秘密。”艾颜微微一笑,“当年在雪峰之上,你早就已经知道了。”   玄云子陷了沉默。   艾颜也跟着沉默了一阵,轻声道:“前一步,君临天下。退一步,粉身碎骨。你如何选?”   “我明白你的意思。”玄云子握住艾颜的手,“所以,我来了。”   “还是只有你,了解我和我儿的处境。”艾颜的表情变得有些苦楚,她小声道:“我想要这些,并非全是因为野心与贪婪。你想一想,现在有暾欲谷和牙帐的那些屈律啜们视我们母子为外人,日夜提防时刻排挤。假以时日,等到克拉库斯真正长大成人了,小可汗默棘连也长大成人了。牙帐里还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吗?”   “神之子,小可汗……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玄云子若有所思的道,“如果我是暾欲谷,我的选择一定会是,小可汗。”   “是的。”艾颜道,“别看现在克拉库斯和小可汗亲如兄弟,但如果不尽早解除这些隐患,终有一日,我们母子必当死于非命。不是死在暾欲谷的手上,就是死在长大之后亲政的默棘连的手上。”   玄云子的眉头轻轻皱起,“其实,你的臭男人在中原的处境,也比你们母子强不了多少。”   “不用你说,我也能够想像得到。”艾颜说道,“大周的女皇是个眼光极远、手腕极强之人,她哪能容得下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名扬天下威震朝野的权臣呢?臭男从立下的军功越多,他的处境就会越加不妙。尤其现在女皇年岁渐高,她一定在为自己的身后之事做下打算。遍观大周朝野,无人能与臭男人相之抗衡。再加上臭男人又还年富力强,至少还能祸害天下三四十年。这样的毒瘤臣子,女皇一定不愿意将他留给自己的继位之人。否则将来,中原的江山会是姓武还是姓薛,那可就难说了。”   玄云子轻笑了一声,“看来,经过这些年的磨励,你着实已经悟道了。”   “都是被逼的。”艾颜苦笑了一声,“若是连这些道理都无法参悟,我肯定死过一百遍不止了!” 第1076章 进退维谷   黎明,大雪飞舞,寒风凛冽。   罕有的一次,月奴还在酣睡,薛绍悄悄的先起了床。披着厚裘,他漫步在积雪皑皑的军营中。看似是在巡视营中,又像是漫无目的。   细心的人或有发现,他们的薛帅,今天似乎有点神情恍惚,异于平常。   下意识的,薛绍走到了薛楚玉的营中。   薛楚玉正准备翻身上马去亲自主持跳荡军的训作,乍一眼看到薛绍独自一人徒步而来,颇感惊异。于是他上前见礼并问请道,薛帅怎么来了?   “没事。我就随便走走。”薛绍的表情有点不大自然,四下看了一眼,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示意他走进宫房,“来,聊几句。”   薛楚玉“嗯”了一声,满怀狐疑的和薛绍一起进了营房。   小卒烧旺了火堆煮上了热汤,薛绍和薛楚玉以汤当酒,对饮。   “二哥,今天怎么了?”四下无人时,薛楚玉更习惯这么称呼薛绍。   “我也不知为何,最近总是神思恍惚。”薛绍双眉微皱,低声道,“尤其是,当我想起洛阳之时。”   薛楚玉的表情略微滞了滞,默默无语的点了点头。   哪怕统兵万百战无不胜,即使拥有征服天堂踏平地狱的不死雄心,根却在故乡。同为行伍之人又是多年的兄弟,薛楚玉哪能不理解薛绍此刻的心情呢?   二人沉默了片刻。   薛楚玉颇怀警惕的看了一眼军帐之外,试探的小声道:“二哥,是有了回军之念吗?”   薛绍的眉宇稍显惊悸的微微一扬。兄弟就是兄弟,彼此知根知底。总能被他一句刺中要害。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薛绍打破了沉默,说道,“我知道洛阳迟早会出点事。但如果我放弃了眼前的这一次机会,今生今世,我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尝试一统北方了。”   “这也难说。”薛楚玉宽慰地说道,“二哥回军,稳定朝野。待内部宁定之后,再荡平北方也未必就迟啊?”   “迟,倒是不迟。但!……”薛绍将手中的热汤往桌几上一放,放得有点重,好似有点发泄内心愤恼之意。   倒把薛楚玉吓了个不轻不重,他急切问道,“但,怎样?”   “实话跟你说了。”薛绍轻吁了一口气,“此刻我若回军,只有两个结果。”   “哪两个?”   “其一,我放弃兵权卸甲归田,从此不惹半分朝政。”薛绍道,“其二,大周王朝改朝换代。一切,陷入未知!”   “啊?”薛楚玉惊咦了一声,“竟有如此严重?”   “有。”薛绍说得很肯定,“想必你应该知道,但凡当朝重臣或是统兵大将都会遭到君王的猜测。这些年来我和女皇之间的关系如何,你也十分清楚。以往我曾与她有过许多矛盾,都各自化解或是暂且压制了。唯有这次,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相同。”   “有何不同之处?”薛楚玉问道。   薛绍说道:“此前多年,女皇要么是在努力的迈向皇帝宝座,迫切需要我这位军帅的鼎力相助;要么,是面临了外敌的巨大威胁,需要我帮她解决燃眉之急。在这些大事面前,我和她之间的矛盾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有道理。”薛楚玉点头,“薛帅和女皇,都是高瞻远瞩极富胸怀之人。”   “但是眼下,情况变了。”薛绍说道,“噶尔钦陵败亡之后,吐蕃威胁不再。王孝杰荡平西域,西域大体安宁。就连我们眼前的敌人突厥,其实都已龟缩到漠北,短时间内难以作恶。国内昌平四夷畏服,我这位统兵百万的军帅,是否就显得有些扎眼了呢?”   “哎……”薛楚玉连连摇头,“真的是,飞鸟尽良弓藏吗?”   “不仅如此。”薛绍道,“你有没有想过,女皇年岁已高。她究竟该会怎样安排她的后继之人呢?”   薛楚玉眼睛一亮,“对,对!这才是大问题!”   “我们且先不说女皇会把皇位传给李家人,还是传给武家人。”薛绍道,“其实,无论她要传给谁,首先要拿掉的一个人,就是我。也就是说,将来那位新君的朝廷之上,不该有我薛绍的位置。”   薛楚玉的表情怔了半晌,喃喃道,“功高震主吗?”   “是强臣弱君。”薛绍微微一苦笑,“其实站在旁人的角度不难看出,这些年来我与女皇其实一直都在密切合作携手并进,要说一荣共荣一损共损,也不为过。”   “对,这我知道。”薛楚玉道,“虽然二哥一直没有拜相,但在我们这些兄弟和许多大臣们的眼中,二哥几乎就是和女皇站在同一高度的。说句犯忌的话,二哥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那万一哪天女皇不在了,我还在。”薛绍笑了,“那又该怎样?”   薛楚玉也苦笑起来,“所以,女皇才必须要在自己‘不在’之前,拿掉你?”   薛绍点头。   “那二哥主动交出兵权退出朝廷,又当如何呢?”薛楚玉问道。   薛绍笑了一笑,“就算是一只拔了牙剔了爪的猛虎,你会愿意让它酣睡在你的卧榻之侧吗?”   “这……”薛楚玉的表情有些难看。   “真到了那时候。”薛绍笑道,“只要我还能喘气,那都是一种罪过。”   “二哥……”薛楚玉犹豫一下,甚至深呼吸了一口,“你告诫过,有些话不让我们说。”   “那就别说。”薛绍挥了一下手打断他,“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但,如果真的没有选择呢?”薛楚玉反问。   薛绍没有说话,眉头深深皱起。   薛楚玉也不再逼问。因为他想起了薛绍曾经说过了一句话——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他也知道薛绍今天“神思恍惚”的原因了。   这些年来,薛楚玉见多了薛绍在诸多战役面前的各种表现。哪怕是诺真水之战那种九死一生的惨战,薛绍也未曾有过半分的彷徨或是惧怯。   但是眼下,他彷徨了,他甚至恐惧了。   想到这里,薛楚玉笑了一笑。   “你傻笑什么?”薛绍不解的问。   “二哥竟然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薛楚玉笑道。   “楚玉,这不是害怕。”薛绍没笑,表情很严肃,“这是,敬畏。”   “敬畏?”   “我和你,还带着许多其他的人,已经一同走到了某个重大的历史转折之处。”薛绍说道,“这是我们自己的历史,还有我们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这关乎到百年国运和千万人生死。难道,我不该抱有一颗敬畏之心吗?”   薛楚玉的脸上也没有笑容,认真道,“二哥,虽然我不大明白你话中的深意。但我能体会到,你表达出的理智与慎重。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最好的抉择,就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我也相信,你永远不会辜负我们这些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也正是,我们这些兄弟一直心甘情愿追随于你出生入死的,原因。”   薛绍苦笑,“早知道不来找你说话了。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感觉肩上的担子变重了。”   “二哥大可不必如此。”薛楚玉淡然道,“既然我们选择了从军,就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怎么死,都是死。要是能和二哥死在一起,便是值了。”   “蠢人。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薛绍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起身便走。   “二哥!”薛楚玉站了起来急切道,“你若当真放心不下,不妨分兵回朝。给我一半兵马,我去踏平草原回来向你交令!”   薛绍第三次苦笑,回过身来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说道:“草原,是踏不平的。给你一百万大军,你也做不到。此次北伐,兵戈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   “那你就告诉我,该要怎么做?”薛楚玉问道。   “告不了。”薛绍摇头,“因为连我都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薛楚玉无语了。   “从征这么多年,我很少像现在这样无助。”薛绍叹息了一声,说实话了,“傻傻等待的滋味,真的是不好受。”   “二哥在等什么?”   “契机。”薛绍道,“现在我既不能仓皇回朝,也不能草率出击。所以,我在等一个契机,能让我做出进退的选择。但是这个契机究竟何时出现,会不会出现,竟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所谓进退维谷,莫过如此。”   薛楚玉终于明白了。自己认识的那个薛绍从来都是理智又强势,他总是智珠在握,稳操胜券。但眼前之事,竟然会让他进退维谷,彷徨无助。   那这个“眼前之事”,究竟重大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薛楚玉没再往下想,也想不清楚了。他只问道:“二哥,万一这个契机永远都不出现呢?”   “不可能。它一定会出现。”薛绍道,“不是来自草原,就是来自洛阳!”   “那我就放心了。”薛楚玉倒是吁了一口气,“大不了,就是一个等!”   大不了?   等?   薛绍简直苦笑到无语。   他真是无比羡慕薛楚玉。此刻,自己要是也能做到像他一样的没心没肺没烦恼,那该多好啊! 第1077章 龙抬头   二月二,龙抬头。   在上古周王朝这是重要的春耕节,周武王曾在每年的二月初二亲自下田耕作,并号召百官效仿,以示重视农耕。   皇娘送饭御驾亲耕,便由此而来。   如今的大周女皇自认是上古大周王朝的后裔,她也传承了这一习俗。二月初二这一天,武则天带着文武百官来到了洛阳郊外的田野之中,并亲自拿着锄头下地挥了两下。   这让文武百官感慨万分。   虽然“御驾亲耕”的女皇仅仅只是做了做样子,也没有哪个“皇娘”会来给她送饭,但久不见君颜的文武百官终于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皇帝。如此说来,朝廷就还有主心骨,天下也就不会真的乱到哪里去了。   皇帝带着大批的高官重臣去了郊野,皇宫里倒显得有点冷清了。一向禁卫森严罕有生人光临的刑部天牢,更是静得可以。   今年的神都洛阳,春寒料峭,仿佛比冬天还要更冷。   两名狱卒在牢门前升起了一大堆火,却不像是要用它来取暖。他们将一根又一根燃尽了黑烟的火炭从火堆里夹出来,放进另一些铁盆里,然后往牢房里搬去。   能关进刑部大牢里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说不定哪天就咸鱼翻身又成了贵人。所以这里的狱卒一向很会做人,大冷天的烧盆炭火给关在牢里的犯人大爷取一取暖,并非什么稀奇之事。   但是今天这火盆取了一盆又一盆,就像是没个尽头了。而且这所有的火盆,全都送进了同一间牢房里。   牢房里除了关着一个犯人,还坐着一个衣饰无比会贵,容貌羡煞女子的,年轻男子。   “郭安,人送浑号渔夫,号称是薛绍的一双眼睛。”年轻男子看着关押在牢房里的犯人,笑得冷峻且满怀憎恨,他道,“我说得对不对?”   郭安看了看眼前这个浑身散发出浓烈脂粉香味,可以用“妖娆”来形容的年轻男子,“呵”的轻轻一冷笑,片言不发。   一盆又一盆的炭火还在不停的搬进来,这间不断有北风灌入的牢房里,都已变得十分温暖。   “我不屑与我言语,便是蔑视于我。”年轻男子单手剪背踱起了步子,不急不忙的道,“倒也不奇怪,因为我也十分的轻贱于你。你最多也就只是一条忠诚于薛绍的狗,除此之外,你一无是处。”   郭安第二次“呵”了一声,仍不言语。   年轻男子略显愠恼的咬牙皱眉,沉吟了片刻,他一挥手。   几名狱卒将一个大铁笼子抬进了牢房。   笼子显然是新做好的,很大很结实也很沉重,他们抬的十分费力。   “郭安,似你这般粗鲁的莽夫,一定没有吃过鹅鸭炙这等的美食。”年轻男子斜瞟了郭安一眼,继续道,“记得三年前的今日,便是二月二龙抬头。我和我的几位兄弟聚于一堂,约好各献一道美食然后一同品鉴,看谁能够胜出。我便自创了这一道鹅鸭炙的美食。你想知道,它是如何烹制的吗?”   郭安根本就懒得搭理他。   年轻男子也不在意了,便自言自语道:“我先将铁笼放置于烧旺的炭火之上,然后将鹅鸭投入铁笼之中,笼中再放置调配好的酱醋五味汁。鹅鸭受热十分干渴,便会饮用酱醋五味汁来解渴。等到它们羽毛落尽肉身烤熟,酱醋五味汁的味道已经遍尽其身。运用此法烹制的鹅鸭炙,堪称天下第一美味。”   郭安看了一眼那个刚刚被搬进来的大铁笼子,正在被几名狱卒抬架到火盆上去。   他第三次“呵”的冷笑了一声。   “今天,又是二月二龙抬头。”年轻男子仍在自言自语,声音当中仿佛还有了一丝悲意,“每年的今天,我们兄弟几人都会聚于一堂品鉴美食。今天,却不能。你可知道,却是为何?”   郭安淡淡道:“该是鹅鸭炙吃了太多,遭了报应。”   “你!……”年轻男子瞬然气煞,大喝一声,“将他架出来,投入笼中!”   “不必麻烦,我自己走进去便是。”郭安泰然站起来身来,指了指牢门,“打开牢门。”   几名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人上前。   “冤有头债有主,不怨你们。”郭安仍是淡然,“开门。”   终于有一人上前打开了牢门。   郭安走了出来。   几名狱卒不约而同的后退了几步。年轻男子也有点紧张,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一名狱卒小心翼翼的道:“郭将军,我们都知道你身手非凡。如果不是你自来投狱,没人能捉得住你。就算是戴着镣铐,如果你真的想逃,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地方能关得住你……”   郭安环视了他们一眼,呵呵一笑,走进了铁笼子里。   狱卒们顿时目瞪口呆,因为他们已经听到了皮肉被灼烧发出的嗞嗞声,并闻到了一股焦臭味。   但是郭安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只是静静的站在铁笼子里。   年轻男子也有点惊愕,他大叫道:“加炭,加炭!!”   一盆又一盆烧得通红的火炭,被扔进了铁笼子脚下的大盆当中。   郭安身上的囚衣已被点燃了,但他仍是静静的站着,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年轻男子用一块绣帕捂住了嘴鼻,不清不楚地吼道:“今天我就把你给灸了。用你一条狗命,用他一双眼睛,祭我兄弟的在天之灵!”   郭安的头发都已经被点燃了,但他仍是一动未动。   几名狱卒都已经有点看不下去,悄悄要往外走。   “你们几个。”郭安突然道。   几名狱卒吓得惊叫,仓皇回身跪在了铁笼前,“郭安将军,你是天神,你是真天神!!”   “我不是天神,我就快死了。”郭安费力的,一字一顿的道,“帮个忙,替我传个话给薛太尉。就说,郭安到死也没有向任何人求过一声饶。他当年在三刀旅给我们提出的要求,我终于,做到了。”   ……   三日后,躁动不安早已多时的右卫洛水大军,终于哗变!   自党金毗与郭大封被下狱之后,朝廷从御林军训当中抽出两名将领,前去暂领右卫军事。这日清晨,怒不可遏的右卫将士冲进帅营之中,用麻绳将那两名御林军将领给绑了个结结实实扔上了一条军船,让他们漫无目的飘在了洛水之上。   然后,驻洛水军营的右卫大军三万余人,一同哗变!   由于并非战时,这三万大军仅仅配备了训作需要的少批战马和漆枪、横刀这些轻型武器。   但他们是右卫的军人,这些武器对他们来说,已经太够用了。   搭载着那两名将领的军船还刚刚飘到江面上不久,右卫的人就已经冲到了洛阳城的定鼎门前。   路上的百姓吓坏了,仓皇逃遁。   守城的军士傻了眼,只能第一时间关起了大门。   “你、你们都是右卫的兄弟?”守城将大声叫道,“你们这是要作甚?”   “速开城门!”   “否则杀将进去!!”   “鸡犬不留!!!”   守城将差点一头从城头栽倒下来,连滚带爬就往后跑。一边跑,他一边喊道:“右卫疯了,右卫的人全疯了!”   守城将一跑,城头的军士呜嚷一阵大叫,全都跑了。   “右卫!那可是右卫的洛水大军!”   “谁他娘的要跟右卫打?!”   “那可是一群,连虎狼都要剥皮抽筋烤肉吃的混蛋啊!”   ……   皇宫里,炸了锅。   一半的文武官员和守城将几乎是同一造型的,连滚带爬的闯进了万象神宫的丹墀之中。   武则天倒是在龙椅之上,端坐如常,威仪不减,“何事?”   “陛下,右卫哗变,已攻杀到定鼎门前!”   “知道了。”武则天面沉如水,“郭元振何在?”   班列中的郭元振死死一皱眉,心不甘情不愿的站了出来,“陛下,臣在。”   “夏官尚书薛绍不在,你这位侍郎领袖夏官。”武则天道,“如今右卫出了事,你有何计较?”   “陛下……”郭元振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慢慢摘掉了自己的官帽将它放到了地上,说道:“臣对此,无话可说,也无能为力。臣只能引咎辞官,并甘愿受罚。”   “……”武则天咬牙,沉默。   这时狄仁杰站了出来,说道:“陛下,当务之急并非是追责,而是解决眼前之乱。”   “朕知道。”武则天道,“朕就是想让郭元振前去安抚右卫。但你看他现在这副子,朕还能派他前去吗?”   “啊?原来不是要治罪?”郭元振一个激灵又将帽子从地上捡了起来,戴好,急道,“陛下,事不宜迟,万一真让右卫的军士冲杀了进来,那可就一切失控了!”   满朝的人都发出了嘻笑声。   “你们还笑得出来?!”武则天怒不可遏的拍案而起,“郭元振,朕命你前去招抚右卫大军,止住哗变。朕不妨把丑话说在前头,他们如果愿意回头,朕可以既往不咎。如若不然,朕翻手之间也能让他们全都灰飞烟灭!”   “是是,臣知道。”郭元振连道,“那些混小子就是不懂事,陛下别生气。臣马上把他们全都骂回去!”   说罢,郭元振扯腿就跑了。   武则天气得长叹了一声,坐了下来。   狄仁杰暗暗抹了一把冷汗,心说眼前之事可大可小。右卫这些人其实闹得并不太凶,否则以他们的能耐,现在整个洛阳城肯定早就血流成河了。   既然他们还有所保留,那就一定会有条件提出……   武则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和满朝文武一同坐在这宫殿里,等。   等郭元振的消息。   快到了傍晚,郭元振总算是回来了。   一回来,他又将帽子解了下来,放到了地上,“陛下,臣无能……”   “朕现在,不治你罪。”武则天几乎早有预料,淡然道,“朕只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臣……不敢说。”   “朕可以从别人那里听到。”武则天道,“然后回来,治你个欺君之罪。”   “别,别……臣说!”郭元振叹息了一声,“他们,只是想要一颗人头。”   武则天的声音猛的一沉,“是要朕的吗?”   “不,不是!”郭元振道,“是,张易之!”   武则天再次拍案而起,“绝无可能!” 第1078章 一点红   皇帝的答复一点都不出乎郭元振的预料之外,所以他只顾灰头土脸的站着不再吭声了,只是眼睛偶尔瞟了一瞟宰相狄仁杰。   阁部的宰相,岑长倩离死人只差一口气的距离,娄师德外放去了河陇,武三思从来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再者就算他说了皇帝也不会听。新晋的大红人宗楚客倒是挺有发言权,但此事因张易之而起,宗楚客又与张易之关系非常之密切,所以眼下他也不会冒天下之大韪的跳出来讲话。   眼下,也就只能指望狄仁杰能够力挽狂澜了。否则,当真被那些怒火攻心的右卫军士杀破了定鼎门,后果不堪设想。   巧得很,盛怒之中的武则天,也像郭元振一样有意无意的瞟了狄仁杰几眼。郭元振将皇帝的这个小动作收入了眼中,心中顿时一亮——看来她也在等着狄仁杰出谋划策,或者说,在等着狄仁杰来给她一个台阶来下。   皇帝与宰相之间如果这点默契都没有,那也就太离谱了。何况狄仁杰一向聪明绝顶,他马上站了出来拜言道:“陛下息怒,请听臣一言!”   “讲。”武则天龙袖一挥,做出了一个挺明显的“制怒”的动作。   “陛下,右卫的军士已经没有了统帅的号令指挥,群龙无首便随时有可能失控。何况他们现在正在气头之上,犹如一盆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此刻朝廷对其采取任何过激的举动或是施以刚烈的言辞,都如同火上浇油。”狄仁杰朗声道,“因此臣以为,哪怕陛下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也可以采取尾婉一点的方式来进行回绝。”   在座的人都听出了狄仁杰的话中之意,武则天更是一语道破,“你是让朕,施以缓兵之计?”   “陛下英明。”狄仁杰道,“一旦城门被破,百姓罹难神都蒙尘。此等后果,哪怕事后惩处所有的肇事之人,也将于事无补。”   “言之有理。”武则天顺坡下驴,并问道,“不知国老,有何高见?”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武则天开始用“国老”来称呼狄仁杰,以示对他的份外敬重。朝廷上下一并效仿,“狄国老”三字早已如雷贯耳。   狄仁杰道:“臣建议,先将拘押在大牢之中的党金毗等一干右卫将军释放出来,命他们出面安抚右卫大军。”   “你是说,右卫所有的将军?”武则天反问。   狄仁杰连忙拱手拜道,“除,郭大封之外。”   武则天心中一琢磨,郭大封出言不逊涉嫌谋反被逮个正着简直无可抵赖,党金毗等人只是受到一些牵连,这事早已朝野尽知。狄仁杰如此区处,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正当皇帝还在寻思之时,一个声音突然高亢响起,“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众人一看,宰相宗楚客跳出来了。   武则天眉头微皱,“宗卿,有何高见?”   宗楚客说道:“眼下右卫的军士已然哗变,便已是目无王法背反了朝廷。说白了,他们已经是一群亡命之徒,否则不会行此下下之策。此刻,如果朝廷再将党金毗等人放还,正好让群龙无首的右卫叛军有了主心之骨,这与放虎归山有何不同?因此,臣强烈反对放还党金毗等一干罪将。臣还建议,朝廷理当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军事部署以防不测。若能安抚,则是最好。如若不能,就当迅速的扑灭右卫的叛乱!”   “宗相公所言差矣!”狄仁杰忙道,“右卫的军士的确是哗变了,但很显然他们还守着最后的底线。否则,他们早就开始攻打定鼎门了。此时此刻,如果朝廷派出军队前去镇压,势必将他们逼上绝路。到那时,无论谁胜谁败,神都洛阳必将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我大周王朝,将因此元气大伤!”   “如若党金毗等人放回之后与哗变军士沆瀣一气共同谋叛,又将如何?”宗楚客针锋相对的喝问。   狄仁杰轻叹一声,“如若对党金毗等人动之以理晓之以情的好言相劝,或许会有好的结果。即使不成,局面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了。”   “如此心怀侥幸,怎能力挽狂澜?”宗楚客上前一步,拱手拜道,“陛下,臣请命即刻调谴大军前往定鼎门,以防不测!”   狄仁杰急道,“陛下,就算要防患于未燃,也切不可将军队直接调往定鼎门!否则战事一触即发,后果不堪设想!”   宗楚客声音更大,“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陛下,就让狄某带上党金毗一同前往定鼎门!”狄仁杰也提高了声音,凛凛然如同大喝,“如若不成,就让他们先拿狄仁杰开刀祭旗!”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宗楚客也不作声了。倒不是他真的已经无理可讲无话可说,狄仁杰连命都敢不要,自己还拿什么去跟他争?   武则天双眉紧皱,看了看宗楚客,又看了看狄仁杰,仍在惦量沉思。   这时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陛下,还是臣再走一趟,去定鼎门探一探口风吧?”   武则天抬眼一看,是郭元振。她问道,“你探什么口风?”   郭元振道:“臣就告诉他们,朝廷答应先放党金毗将军等人回来。其他事宜,容后细商慢议。臣认为,就算他们不会马上答应撤离,也至少不会越演越烈,先稳住他们再说。”   武则天一听,这个折中的办法好像可行。于是她点了点头。   郭元振急忙又去了。   夜半时分,皇帝和大臣们仍旧留在万象神宫之中,毫无退朝散班之意。右卫的军士也举起了火把围在定鼎门前,一副剑拔弩张之态。   郭元振到了定鼎门申明了朝廷的态度并苦劝右卫的军士,总算和他们达成了初步的口头协议。右卫的军士答应,如能见到党金毗将军,余下事宜都好商量。   郭元振如释重负,急忙回去向皇帝覆命。   等他回到万象神宫,傻了。   就在昨夜,党金毗死了。倒是没有人谋害,他自己在狱中上吊自杀的。   党金毗为何自杀,眼下已经不是特别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那些右卫的军士哪里还会相信,党金毗是死于自杀呢?!   郭元振没话说了。狄仁杰和宗楚客也不再争论。   丹墀之内,鸦雀无声。   年过七旬的武则天苦苦熬了一夜,脸发灰眼发黑白发仿佛都增多了,就像瞬间老去了几十岁。   静静的,过了许久。   众臣终于到女皇喃喃说出了四个字,“调兵,平叛。”   “陛下,调哪里的兵?”郭元振急切问道。   武则天看了郭元振一眼。   郭元振也正好仰头看着皇帝。   就这一对眼,郭元振猛然感觉心中一寒。   杀意!   那是浓浓的杀意啊!   郭元振分明察觉到,皇帝对自己已经不仅仅是不信任,而是动了杀意!!   “论弓仁!”武则天低喝一声。   “臣在!”极少在朝堂之上发声的羽林卫大将军论弓仁,站了出来。   万众瞩目,满朝文武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位从高原之上走来的盖世虎将。   “朕命你,率领右羽林卫所有兵马前往定鼎门平叛。”武则天道,“即刻起,神都与西京及关内所有兵马,尽皆听由你一人调谴。除了朕,没人再可以对你下令。”   “陛下,这!……”论弓仁直接愣住了。他看了看宰相狄仁杰与宗楚客,又看了看刚刚还“领袖夏官”的夏官侍郎郭元振,着实的感觉如坐针毡。   “朕已下旨。”武则天声音一沉,“尔等,是要抗旨吗?!”   “臣不敢!”   武则天猛一挥袖,“那就去吧!”   ……   黎明。   军号翻滚铁甲嚯嚯,一夜未眠的神都再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悸之中。   原本是守备皇宫的上万羽林卫开出了皇城,列队向定鼎门挺进。监门卫、金吾卫和千牛卫等所有部队尽皆出动,或死守皇宫或戒严城中。   驻守在洛阳周边的除右卫洛水大军外的其他所有的野战部队,全都开始集结起来。其中以麴崇裕率领的左玉钤卫动作最快,他最近一直都在率领部队进行例行的冬训,朝廷的命令还没有下达他就早已做好了“平叛”的准备。号令一到,他麾下的上万马步军兵就已经开到了定鼎门附近,先行切断了右卫军士们的所有退路,并做出了包抄围攻之势。   架式如此明显,右卫的军士们再傻也能看出,摆明朝廷这是要“翻脸”了。   “兄弟们,没得选了!”   “鱼死网破!”   “玉石俱焚!”   一时间,刚刚稍见缓合的群情大肆激昂起来。   定鼎门前,战事一触即发。   论弓仁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手提银蟒槊骑着乌青马,全副披挂的走在战队最前方了。听到前方城门的巨大动静,他双眉紧皱的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长槊来,口中沉喝,“打开城……!”   “将军且慢!!”   突然一记女子的声音喝断了论弓仁的发令。众皆惊诧扭头一看,一名女子正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   若大的街道,往日里车水马龙人潮熙熙。今日,除了荷甲执刀的军士和喷着响鼻的战马,再无他物。   这马车,金碧辉煌。   这女子,姹紫嫣红。   就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   论弓仁连忙收起兵器翻身下马,抱拳来拜。   “公主殿下,怎会来此?!” 第1079章 王者寂寞   夜已渐深,有大风,温度极低。   万象神宫的最上层,武则天不顾侍臣的劝阻迎风站在扶栏边,静默不语。   曾经,她每逢站在这里俯瞰神都,胸中就会填满君临天下的巨大成就感,浑身都扬溢起舍我其谁的君王霸气。   可是今天,她一眼只看到定鼎门附近的那一片火光和混乱,满胸的纠结与愤怒几乎都快要令她的血液倒流。   “陛下,狄国老到了。”身后传来库狄氏的声音。   武则天略一回头,“叫他过来。”   狄仁杰来了,立于皇帝身后施礼。   “怀英。”四下无人时,武则天称呼狄仁杰的表字以示亲近,她言道,“适才在大殿之上,朕知道你有许多话语不便当众明说。于是便将你唤到此处,私下一议。”   狄仁杰只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别只顾着叹气,有话,不妨直说?”武则天问道。   狄仁杰上前一步拱手拜了一拜,说道:“陛下,朝廷不该有此一乱。”   武则天的眉头轻轻一拧,“言下之意,这全是朕的一意孤行造成的?”   “臣不敢数落陛下。臣,也确实并非此意。”狄仁杰道,“事已至此,臣建议陛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怎么讲?”武则天问道。   狄仁杰道:“其实眼下之乱,其最深层的根源,是在储君之争。陛下,认同吗?”   武则天微微皱眉的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虽然庐陵王李显已经回归,但以武三思为首的那一派人马并未完全死心,至少他们绝不甘心放弃到手的权力与利益。因此朝廷就有了派系分野,便有了党同伐异,也就有了武则天为将来交班所做的一切事情,这其中就包括削弱和打压薛绍,从而便引发了一系列的纷乱。   东宫不稳天下不宁,武则天比谁都了解这个道理,但她没有想到时局会演变到失控的地步,连自己这个皇帝都无法完全去掌控了。   事已至此,武则天只能耐心向狄仁杰问策,“那你的建议呢?”   “臣建议,息事宁人。”狄仁杰说了。   “如何,息事宁人?”武则天再问。   狄仁杰说道:“臣若说了,便是死罪。”   “朕恕你无罪。”武则天倒是温言细语,“说吧!”   狄仁杰双眉紧皱的沉默了片刻,也算是豁出去了。他拱手一拜,说道:“臣建议陛下,先行贬斥张易之及其宗族以息眼前之众怒,确保朝廷不再动荡。”   武则天面无表情,“说下去。”   “臣再建议,召回薛太尉,授他东宫官职辅佐太子。”狄仁杰道,“东宫若能固正,则朝廷安稳,天下安宁。”   贬斥面首固正东宫,前者严重涉及女皇的个人隐私,后者更加事关重大,也难怪狄仁杰声称自己会犯“死罪”。   武天则仍是面无表情,她说道:“如此,就能天下安宁了吗?”   “至少可以缓解眼前之乱,确保朝廷大体无恙。”狄仁杰说道。   武则天突然“呵呵”的轻笑了一声。   狄仁杰表情略微一变,皇帝为何笑得如此之冷?!   “狄国老,朕一直以为,在这满朝文武当中,你是最了解朕,也最能为朕着想的一位股肱之臣。”武则天道,“如今看来,也未必如此。”   狄仁杰心中猛的一紧,“陛下,何出此言?”   武则天转过身去,迎着夜风面对着神都之夜,朗朗道,“今日在朝堂之上,郭元振说右卫的军士想要张易之的人头,朕怒而拒绝。你可知,这是为何?”   狄仁杰沉默不语。他突然就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武则天自问自答,“朕在这宫闱之内历经风雨数十年,曾眼睁睁看着许多至亲挚友死在朕的眼前,甚至是被朕亲手所杀。如斯看来,区区一个张易之,他的性命值得几何?!”   “陛下,是臣错了……”狄仁杰叹息。也怪自己关心则乱,居然没有设身处地的站在女皇的角度,去思考眼前之事。   表面看来,女皇是为了庇护张易之而不惜与天下为敌。实际上,女皇要保的并非是张易之那颗漂亮又廉价的面首人头。   反过来一想就能明白,如果女皇真的向右卫的军士妥协而交出了张易之,她君威何存?   一个强势了半个多世纪的女人,一位君临天下的九五至尊,岂能忍气吞声的向一群目无王法的叛军服软认输?诚然她特别善长于妥协并在妥协中寻求到最大的利益,但眼下的事态还根本没有演变到她必须认输必须妥协的地步。右卫大军固然强悍,但眼下他们不过是一窝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朝廷,并非没有力量去镇压他们。   既然皇帝没可能向右卫妥协,那就意味着,她没可能召回薛绍固正东宫,更有甚者,她与薛绍的关系会因此越加紧张……狄仁杰深知,自己已经触犯了一道严重的忌讳。   “朕的天下,除了朕,再无任何人必不可少。”武则天背对着狄仁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朕不懂带兵打仗,但是这一次,朕宁愿战败身亡,也绝不向任何人屈膝投降。”   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狄仁杰只能无声叹息。同时他的心里也认定了两件事情,第一,女皇是不打算缓合她与薛绍代表的军方之间的矛盾了;第二,女皇的确是一位英雄。   真英雄。   “怀英,你为何不说话?”武则天突然问道。   狄仁杰再叹了一声,轻声道:“陛下,臣突然觉得,臣实在太老了。国事繁杂,臣甚感有心无力。”   武则天回头,目光炯炯的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坦然的笑了一笑,说道:“陛下,臣乞骸骨,告老还乡。”   “你!……”武则天十分意外,惊讶。   “臣请求陛下,能够恩准。”狄仁杰认真的拜倒下来。   武则天有点瞠目结舌,愣了许久。   然后,她就想明白了……狄仁杰,这一位自己最信任也器重的老宰相,他和薛绍的关系一直都非常的紧密。身为皇帝,自己固然了解这位忠直坦荡的宰相一向大公无私绝无结党营私之可能,但是别的人可不这么想。   在绝大多数的大臣们看来,狄仁杰就是靠着薛绍的举荐而步步高升的。他,就是“薛氏力量”当中的一员。   右卫之乱,可算是皇帝与薛绍正式“开战”的一个讯号。此情此景,狄仁杰的处境就将变得十分尴尬。如果他继续留下来很有可能将被清除,就算武则天一力保他,他也会被视作“奸细”一般被人日夜提防。   坦荡如狄仁杰,他还不如离去罢了……   “怀英,朕要你留下,继续做朕的宰相。”武则天这一句话,也算是发自肺腑了。   “陛下恕罪,臣……”狄仁杰俯拜在地上,仿佛有点哽咽,“臣,心意已决!”   “……”武则天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狄仁杰跪地不起。   “朕不仅把你当作股肱,更当作一位知己。你岂能在这种时候,离朕而去?”说这话的时候,武则天的表情非常的落寞。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孤寂。   “陛下,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狄仁杰小声道。   “哎……”武则天悠长的叹息了一声,再次转过了身去。对着茫茫夜色,她低声自语,“亲人,朋友,知己,股肱……为什么,但凡朕亲近于谁,谁就偏偏要离朕而去?”   女皇的声音很低,但刚好说得狄仁杰听到了。   这也算是,给了他一个答复。   狄仁杰慢慢了起了身来,轻轻的往外退去。   看着女皇迎风而立的背影,狄仁杰默默叹息了一声,心中自语,“因为王者,注定只能与寂寞为伍……”   ……   神都,定鼎门。   论弓仁依旧提枪跨马的立在队伍的最前头。他在目前,那位亮眼而又不凡的女子,一步一步的走上定鼎门的城头。   两军交战,死伤在即。很少有人敢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中央。   她却这样做了。   论弓仁心中暗暗赞叹,这不仅仅是有勇气,就能做到的。   定鼎门前,一片大混乱。   哗变的右卫军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与狂乱之中。有的人在往朝头投掷石头甚至射出箭矢,有人在燓烧军旗,也有人在忙着砍伐树木,准备制作攻城的云梯。   太平公主走上城头,把守城的将士都吓呆了。大家都劝她不要上前以免被流矢所伤,十余名军士已经举着盾牌将她团团保护起来。   “生死由命。本宫深相,只要天不亡我,又岂能被流矢所伤?”太平公主劝退了那些举着盾牌的士兵们,坦然的走到女墙边,探出了身子。   城头之上火把通明。城下的军士,马上就看到了一袭盛装的太平公主。   “那是谁?”   “怎么会有个女子出现?”   太平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那群军士,也不说话,只是一扬手朝城下扔了一个布包。   右卫的军士们好奇的将包布捡起,打开。里面是一件破乱的战袍,打着补丁,甚至还能看到血迹的残留。   “麒麟袍?”   “这是我们右卫三品以上将军才有的战袍!”   “这是谁的?!”   “莫非是郭大封将军被害了?!”   太平公主看着他们,大声的,但平静地说道:“这是家夫曾经穿过的战袍,那上面,有他的血,还有十七处刀枪与箭矢留下的破痕。那些补丁,是本宫一针一线亲手缝补起来的。”   城下的军士突然一下就安静了一下来,纷纷仰着头,惊愕的看着太平公主。   已经有人,认出了她来。   “家夫曾穿此袍,人马浴血出生入死,与尔等袍泽并肩为战。”太平公主极大的提高了声音,“为国,为民,为家,为兄弟而战。”   右卫的军士们都慢慢的走了过来,看着太平公主。   场面极静。越来越静。一片寂静。   “你们这些袍泽兄弟……”   太平公主看着下方的这些军士,泫然欲泣,大声喝问——   “对得起他吗?!” 第1080章 四面楚歌   站在高高的万象神宫之上,武则天亲眼看到,围在定鼎门外的右卫士兵张打火把形成的那一片火海,正在悄然退去。   她很惊讶。   原本她是想在这里,亲眼看到猛将论弓仁将右卫的那一群不肖之徒杀得片甲不留,如此方能出得胸中一口恶气。   “华阳,派人下去看看,发生何事?”   “臣亲自去。”库狄氏也挺惊讶,马上动身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库狄氏将太平公主带到了武则天的面前。   武则天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感觉就像是不认识她了一般。   太平公主则是低眉顺目的站着,默不作声。   此刻,母女俩心里的滋味,都是一样的复杂。   不用细问,武则天已然能够猜到,方才定鼎门前发生了什么。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俏女子,她曾是自己最心爱的掌上明珠,是前朝大唐和大周王朝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平公主。同时她也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身份,薛绍的妻子。   从来都是,驸马因为娶了公主才会被世人知晓姓名。但是今天,拥有多重身份的太平公主,却是以薛绍的妻子的名义,阻止了这一场即将爆发的兵变。   这在武则天看来,仿佛很是讽刺。于是她说道:“朕,是应该感到欣慰,还是应该自惭形晦?”   太平公主一向了解自己的母亲,尤其是近几年来与她闹过一些矛盾之后,这份了解就越发的深入。眼下她非常明白母亲的话中之意,她淡然答道:“陛下向来圣明,从来都不会拘泥于小节。儿臣唯一所想,无非是免去这一场兵灾。于国于国,皆有好处。”   武则天轻笑了一声,“这话,倒是在理。”   近乎凝滞的气氛,仿佛稍有缓合。站在一旁的库狄氏一直大气都不敢喘,这时方才悄然轻吁了一口气。   “你是如何劝退那帮哗变的士兵?”武则天不得不问起此事。   太平公主说道:“无非是唇枪舌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长篇大论一番。情急之下说了哪些言辞,儿臣也没能记下几句。”   “捡紧要的说。”武则天对她的敷衍塞责,显然并不十分满意。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只得说道:“儿臣将一件驸马曾经穿过的破旧战袍,扔到了城楼之下。他们睹物思人,便安静了下来愿意听儿臣唠叨几句。”   “呵!”武则天再度轻笑了一声,朕这个皇帝和一整个大周的朝廷的威摄之力全部相加,还不如薛绍的一件破旧战袍吗?   太平公主不动声色,继续道:“儿臣以袍泽情谊和家国大义相劝,并在他们面前许下了一个承诺,他们这才答应散去不再哗闹。”   武则天的眉头稍稍一皱,“何样承诺?”   太平公主说道:“儿臣当时对他们讲,陛下宽宏定会恕罪尔等一时糊涂犯下之错。尔等如果还不放心,便请听本宫许下一个承诺——从今往后,只要薛绍和太平公主一天还活着,就一定不会有人拿今日之事,来寻你们的罪过。”   “糊涂!”武则天当场大怒,“谁给你的权力,许下这等承诺?”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努力保持平静,说了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武则天当然能够想到太平公主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但她许下的那个承诺,摆明就是在替薛绍收买人心,并将自己这个皇帝和整个大周的朝廷,摆在了一个“唱黑脸”的位置之上。   这岂止是女生外向?   这简直就是“有功归己、有过推君”,堪称欺君罔上啊!   “强词夺理!”武则天勃然大怒!   一旁的库狄氏愕然惊呆……皇帝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会突然就暴怒了?!   太平公主也有点发愣,茫然的看着她的母亲。   诚然她了解自己的母亲。但是她,还远远没有读懂武则天内心全部的君王心术。   武则天当然不会将心中所想当面挑明,否则岂不显是自己这个君王的心胸太过狭隘?   袍袖一挥,“你走吧!”   太平公主瞪大了眼睛,一脸错愕的看着她的母亲,“陛下,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   “退下!”怒喝!   库狄氏连忙上前来劝请太平公主,几乎连拉带扯的,将太平公主给弄走了。   走出万象神宫时,太平公主抬着看着高高在上的万象神宫。所有的委屈的不苦一同涌上心头,令她潸然泪下。   “殿下勿要悲戚。”库狄氏也不知该要如何来劝慰太平公主,她也只是叹息了一声,说道:“近日诸事烦忧,陛下的心情一直十分恶劣,因此这才……”   太平公主闭上眼睛自嘲的摇头笑了一笑,又摆了摆手示意库狄氏不必再言,然后就登上自己的马车,悄然而去。   乱子算是暂时止住了,但是一场差点就要袭卷整个都城的兵变,却让武则天的心情变得史无前例的恶劣。   她认为,右卫的这次哗变是她登基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麻烦。虽然它最终没有闹大,但它留下的恶劣影响甚至还要远超于当年,徐敬业在扬州发起的叛乱。   为什么?   因为徐敬业等人原本就是武则天的“敌对份子”,而且在起事之初他们还都只是小角色,影响力并不太大,此外,起事的地点也远在扬州。但这次挑起乱子的右卫,却是大周王朝功勋卓著的百战王师,是拱卫京城的主要军事力量之一,更是大周十六卫军队的“领头羊”。   曾经,武则天只知道右卫这支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右卫的军人是何等的义气深重,并且桀骜不驯!   将者,军之魂。   将领的性格,往往会决定一支军队的气质。   “是他的性格。这错不了!”武则天越想心里越是发堵,薛绍带了右卫这么多年,到现在右卫的人眼里,好像都没有了国法更没有了皇帝,只剩下袍泽义气并只认薛绍和带他们的将军。   “这还了得!!”   武则天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喝,吓得刚要走过来的张易之浑身直抖,扑通跪到了地上。   武则天回过神来,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易之,便问道:“你为何擅自杀死了郭安?”   “祭六郎。”张易之答得倒是干脆。   武则天愠道:“郭安与六郎的死,毫无关联。”   张易之咬着牙,恨道:“没错,郭安是与六郎之死无关。但我若什么都不做,又怎能让地下的六郎安心?既然陛下舍不得让妖儿去给六郎偿命,那我就只好另外找了一个替死鬼。”   武则天双眼微眯沉默了片刻,冷冷道:“这个替死鬼,找得好哇!”   张易之一愣,何意?   “说,谁教你的?”   张易之一脸茫然,“没人教。”   武则天冷笑,“郭安与妖儿原本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你却能想到让郭安去给妖儿做替死鬼。这其中,有何关联?”   张易之不假思索地答道:“他们不都是薛绍的亲近之人吗?”   “还不老实!”武则天大喝一声,“说,谁教唆于你,让你去杀了郭安?”   张易之狠狠怔住,脸上发白心里更慌——说漏嘴了!   “现在外面,至少有上万人想要你的人头。”武则天冷言冷语道,“你若是敢在朕的面前玩花样,那朕索性就把你交出去。一了,则百了。”   “陛下,陛下!”张易之下慌了,“是梁王!梁王教我,让郭安做了妖儿的替死鬼!”   “武、三、思!”   武则天恨了个咬牙切齿!   对于张易之,武则天还是知根知底相当了解的。一言以概之,张易之就是一个贪好玩乐又狂妄无知的轻浮公子哥儿。他所精通的,无非是音乐舞蹈和吃喝玩乐这一类。此外他还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特别爱出风头,特别享受他人的恭维与奉诚。但是对于政治,他是自认为无所不知,其实是满头雾水稀里糊涂。   “杀郭安”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连武则天都不敢轻易尝试,在张易之看来却只是让他给妖儿做了一回“替死鬼”,如此足以证明他在政治上的幼稚和白痴。   张易之可以白痴,武则天绝不可能。   此刻,盛怒之下的武则天仍然没有丧失理智,他的心中正在暗暗寻思道:武三思早已自成派系,连张易之都能被其利用。他一直都盼着朕出手大力打击甚至铲除薛绍一党。现在,他教唆张易之杀了郭安,从而直接激发了这一次的右卫哗变。若非太平突然出面阻止了兵变的继续扩大,此一事件的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整座神都都会变得血流成河。上次张昌宗之死,朕一力死保妖儿性命并一手强压了下来没有让事件扩大,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朕与薛绍撕破脸皮。但这次的郭安之死与右卫的哗变,使得朕与军队的关系越发紧张。矛盾,也就彻底的浮出了水面。朕,还能如何掩盖得下去?……如果哪天朕和薛绍当真变得势不两立,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到时获益最大的,便是藏在暗处等着坐收渔利的武三思!   这个武三思,远比他死去的兄长武承嗣要阴毒得多。他的野心,似乎也更大!——他是不是日夜都盼着朕能早死,他好早日篡位?!   思及此处,武则天的心中除了满满的愤怒,还增添了许多的悲戚和无奈。她甚至有了一种,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之感。   “朕的身边,竟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了……”她忍不住叹吟出声来。   张易之连忙爬到了武则天的身前,“陛下,臣、臣绝对忠心耿耿。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武则天苦笑不迭,你或许是挺忠心的。但忠心的白痴,终究也只是个白痴。除了闲时供朕玩耍,又还能有何用处? 第1081章 杀人者,老兵   北风呼啸,雪花飞舞。这一点都不像是春天已经降临。   薛绍抬头看着天,双眉紧皱的喃喃道:“天公,也不作美。”   这样反常的天气,显然极其不利于行军打仗。就算是盘踞未动,严寒和大雪也给薛绍麾下的军队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为了给人马保暖,附近的山林都已经被砍成了光秃。尽管如此,一个雪季下来薛绍军中仍有上千的士兵和人马被严寒所伤。原本还算高昂的士气,也在每日低靡。   一匹哨骑踏雪而来,薛绍的精神微微一凛,“东面来的?该是薛讷那边有了消息。”   哨骑上前报说,大周使臣田归道已经抵达了黑沙,想要求见薛帅。目前,他已经行走在来到拂云祠的路上。   这个消息可大可小。对于目前鸷伏不动的薛绍大军来说,就如同静水湖面被突然扔下了一小块石头。   众将佐闻言都动了心思。一向寡言的薛楚玉,也站出来说道:“薛帅,田归道奉旨北上调查汉奴被杀一事,如今顶风冒雪突然回返,想必是有重大消息。属下请令,是否整备军马以备战事?”   “是啊!”独孤讳之、沙咤忠义和段锋这些人也一并附合,都说大军鸷伏日久,士气每渐消堕,是该到了动弹一下的时候了。   薛绍扬了一下手止住他们的议论之声,问道,“南面可有消息传来?”   独孤讳之上前答说,因为大雪封道驿路不通,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京城方面的消息了。   薛绍心里一寻思,前番早有兆头,我料定京城必然多事。如今却无半点风吹草动传来,恐怕不是大雪封道那么简单,却是有人故意封锁消息吧?   “郭安!”薛绍下意识的唤了一声。   众皆微愕,张成连忙出班应答,小声道:“薛帅,郭将军被派留守京城。”   “哦……”薛绍愣了愣神,“既然官道驿路没有消息传来,张成,你派几个精干之人南下打探消息。记住,要乔装易服,小心行事。”   “得令!”张成应了诺,退下。   薛绍略感怅然,心说张成等人虽然也算能干,但郭安不在身边,总感觉没那么顺手。   众将都还看着薛绍,等他发令。   薛绍寻思了片刻,一扬头,“拔寨起营,全军向黑沙进发!”   “得令!”   众将慷慨接令,情绪一时高涨起来。   薛绍自己,也轻吁了一口气。一支军队就像是一个人,老是窝着不动,热血都将冷却,激情也会消散。如今就算是没仗可打,我也要将他们带起来转悠转悠。省得真到了打起仗来,将士们的却都已经生锈了。   数日后。   天山南麓,田归道一行二十余人顶着寒风踩着积雪,艰难前行。   半年之内辗转南北数千里,还是在寒冬腊月顶风冒雪的出入漠北边塞,个中之苦可想而之。加之肩负重责,田归道这一趟出使之行可谓是尝尽了苦头,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连头发胡子都提前白了一半去。   此刻,田归道愁眉不展的坐在马车里,心中就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作为大周的使臣,他比谁都明白眼下大周与突厥之间,还有女皇、薛绍和暾欲谷这三者之间的微妙关系。   处理得好,则天下太平,万千无事。   如若不然,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甚至会有王朝崩塌天下大乱之危。   而这一切的可能,仿佛都将要在接下来田归道与薛绍的会面当中,得到应证。   田归道,还哪能不紧张,哪能不敬畏?   突然一个声音从马车外传了进来,“田司宾,薛帅到了!”   正恍恍然坐立不安的田归道浑身一个激灵,“到哪里了?”   “前方飞马而来,属下已经看到薛字帅旗!”   “快,快迎接!”   疲惫不堪的田归道慌忙爬下马车时,薛绍已经跳下了他的战马大步走到田归道的面前,“田司宾,好久不见!”   “下官,参见薛太尉!”田归道急忙整理衣冠,一本正经的拱手下拜。   “免礼,来!”薛绍二话不说拉起田归道的手就走。   薛绍随行的军士非常麻利而迅速的拉起了一间行军帐篷,薛绍将田归道带了进来。吴远率领斥侯与近卫执剑立于帐外环环围作一圈,铜墙铁壁滴水不漏,百步之内无闲杂。   田归道坐下,喝了半杯带着余温的热酒趋走了许多的寒气与疲惫。他想长吁一口气,却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了,难以放松。   “田司宾,不着急。”薛绍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咱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说。”   田归道略一苦笑,心说我刚下马车你就一把将我拽了进来,真正着急的,是你吧?   薛绍亲自再给田归道倒满了酒,等他喝下,方才问道:“此行北上,情况如何?”   田归道的眉头马上深深的皱了起来,“突厥国内的形势,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复杂。以暾欲谷为首的十部屈律啜执掌突厥大权,他们一致称说,是王昱在战前独断专行斩杀了汉奴。但下官私下查访却又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薛绍微微一笑,预料之中。   “突厥的圣母可暾……”   说到这里,田归道略微一停,下意识的看了看薛绍。   “说下去。”薛绍面不改色。   田归道点了点头,说道:“下官没能得到机会与之会面,但她派来密使与下官会面,告诉下官说,王昱身为突厥驸马,在平定默啜之乱中立下大功被封为厢察(也叫杀,相当于大将军)。但他只是名义上执掌兵权,暗中却被阿史德曳洛荷等人完全架空。当初北方生乱王昱奉命带兵出讨,曳洛荷就是他的副将。此外,牙帐还派了两位屈律啜同行监军。此情此景,除了临战之时的出谋划策,王昱哪里还能有真正的自主之权?屠杀汉奴,那根本就是监军屈律啜的主意,司刑之人也是曳洛荷。王昱身为三军统帅,除了给他们背黑锅,别无他法。”   听完之后,薛绍寻思了片刻,“田司宾,你信哪个?”   田归道一脸凝重之色,拱手道:“薛太尉,下官不敢欺瞒于你。下官与王昱也曾相识,对他的为人多少有些了解。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来说,下官当然更加相信圣母可敦的说法。但是身为大周派出的国使,我只能倾向于采信突厥牙帐给出的定论。毕竟,牙帐那边给出了许多的文书证据,圣母可敦却是完全的口说无凭。”   “公事公办,好。”薛绍略微一笑,说道:“那我问你,你可曾当面见过王昱本人,对他进行询问?”   “没有。”田归道的表情越加凝重,说道:“下官曾经多次提出交涉,必须当面见到王昱进行询问。但暾欲谷总以各种理由加以推脱,下官也是无奈啊!”   “这怎么行?”薛绍的脸色略微一沉,“如此大事,仅凭一面之辞根本不足为信。无论事实的真相是怎样,王昱这个关键人物都必须带回大周京城,经由我朝三司通过法定的程序严加审问,方能得出真正的定论。”   “下官当时,也是这般言语和突厥人进行的交涉。”田归道叹息了一声,说道:“但是暾欲谷一再坚持说,王昱是突厥的驸马。他若犯罪,理当先由突厥国自行审判治罪。一旦有了结果,自会给大周一个交待。”   “暾欲谷算是什么东西?他还能代替我大周的三司与律法,来给我朝的犯人定罪吗?”薛绍拍案而起,“田归道,你马上赶回牙帐把我的话告诉暾欲谷。就说,王昱必须要交出来,由我朝定罪论处。否则,他便是目无宗主蔑视我朝。本帅在此郑重警告,他这样做的后果,将会十分严重!”   田归道的脸色瞬间变作了刷白。他慌忙站了起来,拱手拜道:“薛公慎重!倘若下官当真如此回话,必将酿出两国战乱。千里伏尸,民不潦生啊!”   “我负责。”   三个字,一锤定音。   田归道,愕然呆立。   薛绍往外走,走到帐篷入口处停下。转过身来,他对着田归道抱拳正拜,“辛苦你了,田司宾。”   “下官,职责所在……”田归道拱手回礼,凝眉正色看着薛绍。   薛绍微然一笑,走了。   田归道喃喃一语,“可惜生不逢时。否则,一世雄主也!”   ……   京城,洛阳。   深夜,极寒。   打更的梆子声慵懒的荡漾在夜空之中,整座城市,睡得深沉。   “啊!——”   凄厉的惨叫声,突然撕破了整个夜空。   打更的更夫吓得跳了起来,闻声望去,惨叫声是从一个大户人家传出来的。   “杀人哪!”   “救……”   “啊!——”   惨叫连连!   更夫大惊失色拔腿就跑,一边跑,他一边敲响了手中的铜锣,“杀人哪,杀人哪!来人,快来人!!”   急促的锣声彻底的震碎了附近所有人的清梦。巡夜的金吾卫士兵和里坊的不良人蜂拥而来。有人一把拽住那更夫,“哪处杀人?”   “前方不远,张同休家!”   众人一愕,那张同休可是张易之和张昌宗的兄长。因为二张得宠,张同休跟着鸡犬升天享尽了荣华富贵,早已成为闻名洛阳的一时权贵。   他家出了事,哪能怠慢?   众军士和不良人急忙朝张同休府上奔去。但等他们赶到,府内却已是一片寂静。   有人壮着胆子翻墙而入,打开了张同休家的大门。入眼一看,院内屋内尽是血迹,处处横尸竟无一个活人。更有人在张同休家的正宅大厅内,发现了几个血写的大字——   “杀人者,老兵也!” 第1082章 刎颈之交   一夜之间,洛阳城内五座权贵豪宅尽被血洗。   洛州府联合金吾卫军队连夜展开调查,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户人家的主人及其亲属尽数被杀,而且头胪都被割下只剩尸身。而家中的其他奴婢下人除了武力反抗的家丁护院一类,居然全都安然无恙。据这些幸存的人交待,杀人者是趁夜翻墙闯入。他们目的明确而且手段极为高强,杀人全是一刀毙命绝无拖泥带水。那些主人家花重金豢养的、号称武艺高强的家丁护院们,在那些杀人者面前根本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毫无疑问,这是一起早有蓄谋、精心策划的灭门巨案。   太平盛世天子脚下,这样的巨案足以上达天听,震惊朝野。但是天还没亮案件还未正式展开调查,新上任不久的洛州令就因惊吓过度,斗然猝死了。   原因,被灭门的这五户人家是:张易之、张昌宗、张昌期、张同休、张景雄。除了早已死去的张昌宗和当夜住在皇宫里的张易之,这五户人家尽被灭门,一夜之间被割去了三十多颗人头。   张氏一族,除张易之外几乎灭族!   每户人家的正厅之上,还都留下了同样的血字——杀人者,老兵也!   洛水环绕的神都,原本详和安宁平静似水。眼下右卫哗变的余波尚未彻底散去,这一起巨案就如同往水中扔入了一枚深水炸弹。   轰然间,浪高三尺惊天动地!   听闻此讯,年纪轻轻的张易之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与他近在咫尺的武则天却如石化纹丝不动,连眼神都像是定格了。   上官婉儿听到消息,惊诧万分的跑来找太平公主,却见她正跪在佛龛前焚香颂经,静如芷水。   “殿下……”   “清静之地,不必说了。”   如此一番对答,上官婉儿心中凛然一惊:莫非此事正是公主一手操办?!   “来。”   太平公主起了身,放下佛珠等物,将上官婉儿带到了后院的桃林之中。   到了这里,上官婉儿的心神略有一些恍惚。   府里原本是没有这一片桃林的,是薛绍在迎娶了上官婉儿之后,特意新栽。其中寓意如何,上官婉儿心知肚明。每每走到这里,她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和薛绍相处的那些甜蜜片断。至于太平公主知不知道薛绍种下这片桃林的深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是我干的。”太平公主说这话的时候,看着上官婉儿的眼睛。   上官婉儿惊魂难定的点了点头,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我的确知道,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说罢,太平公主一掌拍在了身边的一株桃树上。   残留的积雪嗽嗽而下,琳琅姐妹连忙上前支伞遮拦。   太平公主仰头看天,“拦,是拦不住的。”   上官婉儿双牙紧咬沉吟了片刻,“唯今之际,如何是好?”   “干我们什么事?”太平公主居然轻笑了一声。   “凶手留字,杀人者老兵也。”上官婉儿眉宇轻皱,“就怕有人借题发挥,又将脏水泼到夫君身上。”   “让他们泼吧,我们早该习惯了。”太平公主沉静得有些异常,淡淡道,“眼下,我还就不嫌它多。”   上官婉儿思索了片刻,“他们,是要给郭安报仇?”   “不然呢?”太平公主的脸色变得有些冷峻。   上官婉儿看着太平公主,表情微讶。   这样的冷峻,和薛绍实在太过神似。   “那我们,该要做什么?”上官婉儿问道。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拉住上官婉儿的手,“这话,不是该我问你吗?”   “何解?”上官婉儿面露疑惑。   “夫君常说,你是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女诸葛。”太平公主笑言道,“眼下,该是到了你出谋划策的时候了。”   上官婉儿苦笑,“如此大事,又事发突然,我一时之间……”   “那就什么都不做。”太平公主轻拍上官婉儿的手,以示安慰。   “以不变应万变?”   “不然呢?”太平公主再度轻笑一声,“此前右卫哗变,多少与我相干,于是我出面将其制止。且料事后陛下非但不喜,反倒怒责于我。眼下之事,冤有头债有主,与我并无半分干系。我为何又要主动跳将出来,吸引众人视线,反将自己推到风头浪尖呢?”   上官婉儿说道:“但是,如果这些凶手真是为了给郭安报仇才血洗张氏一族,那多少就……”   太平公主面带微笑的摇了摇头,“郭安是夫君的心腹部曲,这没错。但就算要给郭安报仇,月黑风高的杀人灭族也不会是夫君会用的手段。如果当真有人要把脏水泼到夫君和我们的头上……”   “怎样?”上官婉儿也傻了一回,居然追问。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我会让他们知道,太平公主的脾气,要远比薛绍厉害得多!”   洛阳之北,邙山之南。   一条只有猎人和樵夫才会去行走的山间小道上,今日涌来了无数的铁甲卫士。他们全副武装杀气凛然,以野战应敌的姿态谨慎行军,即将把一小块山坳团团的包围起来。   领头的将佐,赫然是羽林卫大将军论弓仁。他一挥手,弓箭上弦骨骨之声,众军士大喝,威风四射。   山坳里传出一个声音,“不必如此麻烦。我等早已恭候多时!”   论弓仁扬了一下手示意弓箭手不要施射,然后下马,步行上前。   “将军小心,对方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本将自有定夺。闪开!”论弓仁冷斥了一句,仍旧步行上前。   转过一片齐腰深的杂草,论弓仁的脚步停住,眼睛愕然瞪大。   在他眼前,有一群男子正团团的盘腿坐在一座孤坟四周。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插着一柄剑,雪亮的剑。   那座孤坟覆土尚新都还没有长出新草,坟前有一块刚立的木碑,上面写着一列字——“大周右卫翊府中郎将郭公安将军之墓”。   而在那块木碑之前,整整齐齐的垒放着数十颗血淋淋的人头!   就连杀人无数的论弓仁见了,也不禁暗吸了一口凉气。   “尔等何人?”论弓仁发声来问,暗底里数了一下,他们一共十三人。   “杀人者,老兵也。”十三人没人起身,其中一人冷冷答了一句,“既然早已知晓,又何必多此一问?”   论弓仁足足愣了半晌,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你们都是,薛公的兵?”   “我们早已解甲归田。”其中一人将身上的袍衫一扯,露出了半截左臂。   其余十二人也纷纷脱下衣衫或是撸起裤管。   论弓仁瞠目结舌……他们,居然全是伤残?!   十三人穿回衣衫仍旧坐回了原地,其中一人道:“将军肯定不会相信,我们这十三个残废能在一夜之间,杀光张氏五户满门。”   论弓仁咬了咬牙,“我信。”   十三人哈哈大笑。   论弓仁双眉紧皱。   众军士集体愕然。   “为何如此?”论弓仁问。   终于有一人站了起来,对着郭安的木碑拜了一拜,说道:“我们找不到郭将军的尸首。所以,只能悄悄的在这里给他立了一处,衣冠冢。”   论弓仁无言以对。郭安早已被烧成了炭灰,哪里还有尸首可寻?   那人走到了论弓仁面前,说道:“郭将军慷慨忠义英雄磊落,却含冤死于小人之手。如今神皇偏私朝廷不公,纵容凶手逍遥法外。我等残废都曾是郭将军生前的袍泽弟兄,看不惯,更忍不下。于是乎,便取来了凶手满门下的人头,前来祭奠郭将军在天之英灵。事情,便是如此。”   其实就算这人不说,论弓仁也早已猜到了多半的事实真相。现在他虽然是奉命率军前来捉拿凶犯,却对眼前这些人暗生惺惺之意,低声道:“事成之后,为何不逃?却反倒自投罗网,派出书信让官兵来此捉拿你们?”   那人坦然自若的坐了回去,说道:“诚如将军所言,我们和郭将军都曾是薛公麾下之卒。我等莽夫目不识丁,更不懂得孔孟之道儒家大义。我等和郭将军一样,都只记得薛公治军之律:国法森严,军令如山!”   论弓仁听明白了。他叹息了一声。   “杀人者,偿命尔!”   十三人齐齐拔出了插在身前的剑。   众军士大惊失色,一同亮出刀枪或是弓弩上弦。   “别动!”论弓仁挥手,大喝。   “哧——哧——哧”   一声声,刀剑刺破皮肉的声响。   十三人,整整齐齐的用雪亮的长剑,抹过了自己的咽喉。   郭安的墓前,再添十三具新尸。   寒风过岗,伏草乱舞。   血染坟茔,寂静无声。   论弓仁呆立了许久,茫茫然的回过头来,问他身后的侍从,“这种事情,你们曾经见过吗?”   侍从面带悲戚、震惊与凝重的摇头,“只在古籍或是传说中听过,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   “嗯……”   “薛公带出的兵,果然非比寻常……”论弓仁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只在古籍和传说中出现,那么朝廷与女皇,肯定都不会相信了。”   万象神宫。   武则天怒不可遏的拍案而起,“区区十三残卒,竟能在一夜之间血洗五户、击杀一百余人,这其中还有六十余名孔武有力的家奴武师。你让朕,如何相信?”   论弓仁抱拳而立,“陛下,臣据实而告,并无虚言。臣猜测这些残卒很有可能是负伤退役的斥侯,曾经效力于郭安的麾下,因此才与郭安袍泽情深,义气厚重。臣此前还在吐蕃之时,就早已对渔夫郭安及其麾下的斥侯的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他们的本领之非凡,臣难于形容。臣只能说,休说是十三人,哪怕是三人……臣觉得,他们也能办成此事!”   “不必再言。”武则天一挥手,“宗楚客!”   “臣在!”宗楚客出班应诺。   “那十三名畏罪自裁的凶徒,一定还有帮手,或有幕后策划之元凶首恶。”武则天厉声沉喝,“给朕,查!” 第1083章 破局   白雪皑皑,寒风阵阵。   一块被清扫出来的空地上,六名突厥壮汉手里拿着长棍,在与一名光着上身赤手空拳的少年比武。   艾颜和玄云子并肩站着从旁围观,脸上都漾着一丝微笑。   那少年,拳脚生风霸道而凌厉,赤着的上身腾腾的冒起一层热汽。他就像熊罴一样的强壮,每一块肌肉仿佛都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六名壮汉一一被击倒,少年怒斥,“你们都没有尽力,当罚!”   “叶护饶命,我们全都尽力了啊!”六名壮汉狼狈的爬起,求饶。   “可以了,克拉库斯。”艾颜出声道,“他们已经不是你的对手,放过他们吧!”   少年回头咧嘴一笑,“母亲,你说了算。”   玄云子招了招手,“来,穿上衣服。”   克拉库斯大步走过来,侍从连忙给他披上了厚实的皮裘。   艾颜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眼角都有了笑纹,“这个冬天,你又长高了。”   克拉库斯用力拍打自己的胸膛,“也长壮了!”   “的确,像是一个男子汉了。”玄云子如此说道。   “仅仅是像吗,老师?”克拉库斯问道。   玄云子微笑,“仅仅是有强健的体魄,离真正的男子汉还有很大的差距。”   克拉库斯眨了眨眼睛,“那依老师之见,什么样的男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   “很多。”   “比如?”   “既然你非要追问,那我就举个例子。”玄云子说道,“比如,教你武艺的蒙厄巴。”   “蒙厄巴,薛楚玉……”克拉库斯点头,“我承认,他不仅仅是男子汉,更是一位英雄。”   艾颜则是插了一句,“缔造突厥大汗国的骨咄禄可汗,他也是。”   “对,他也是。”克拉库斯再次点头,然后看了看艾颜和玄云子,冷不丁的问了一句,“那我的父亲呢,他算不算男子汉?”   二女同时一愣,“什么?”   克拉库斯挥了一下手让闲杂人等退下,再次问道:“我想知道,我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艾颜和玄云子两两对视,都陷入了沉默。   “这不是什么秘密,草原上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在我年幼的时候,你们一直都不愿意对我当面提起。”克拉库斯做出一个比较无奈的表情,说道,“但是现在我都快要娶妻生子了,你们还打算一直继续瞒着我吗?”   “我们不是故意要瞒你。”艾颜轻叹了一声,“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要远比知道了要开心得多。”   “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这或许是对的。”克拉库斯正视着他的母亲,说道,“但是母亲,你不能让你的儿子一直活在谎言当中。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艾颜无言以对,表情一时僵住。   “看来,他真的长大了。”玄云子轻松自如的微笑,递给克拉库斯一件东西。   克拉库斯好奇的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品相极高雕琢精美的玉佩,他问道:“这是什么?”   “有人托我,将它转送给你。”玄云子道。   “是他吗?我的父亲?!”克拉库斯有点激动起来。   “不是。”玄云子道,“是他的儿子,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克拉库斯不语。只是拿着那块玉佩端详细看,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复杂。   “我说过了,这种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妙。”艾颜说了这句,转身就走。   “母亲!”克拉库斯急走几步挡在了艾颜的面前,说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们?他还娶了别的女人,生下了别的儿子?!”   “住口!”艾颜勃然大怒,连声音都变了,“我不许你再打听任何关于他的事情!更不允许,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孩儿知错,母亲息怒!”克拉库斯连忙跪倒下来。   艾颜像逃一样的走了。   玄云子苦笑的摇了摇头,上前扶起克拉库斯。   “老师,我从未见我母亲如此的愤怒,也如此的伤心……”克拉库斯一脸自责的表情,“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你没有错。”玄云子说道,“每个孩子都有足够的理由,找寻自己的亲生父亲。”   克拉库斯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母亲一提起他,总是性情大变?”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听我一劝,不要再当着你母亲的面,提起他。”   克拉库斯有点无奈的,点了点头。   “如果你真想知道那些往事,或许,你可以当面去问你的亲生父亲。”玄云子说道。   克拉库斯眉宇一扬,“他真的会来吗?”   “或许。”玄云子微笑。   克拉库斯的表情则是变得十分凝重,“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是应该跪行前去迎接我的父亲,还是骑着战马拿着弯刀,去抗击草原的敌人?”   玄云子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是他的儿子。”克拉库斯的表情之严肃,与他的年龄半点都不符合,“但我也是默棘连可汗最好的兄弟,还是突厥汗国的叶护。”   玄云子伸出手,轻抚克拉库斯的脸庞,心中满是无奈和怜惜……这个孩子,承担了许多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苦痛与折磨。   “老师,我该怎么做?”克拉库斯问。   “时间,会给你指引。”玄云子也转身走了。   克拉库斯愣了半晌,拿起那块玉佩看了又看,然后准备将它挂在腰上。想了一想,他又将它用布包包好,放进了怀里。   玄云子回到里间,看到艾颜闷声坐着一言不发,表情也很难看。她走了过去给艾颜倒了一杯水,说道:“迟早都会有这一天的。早来,不如晚来。”   艾颜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笑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道:“我接到密报,田归道去而复返已经快要抵达牙帐。他必然是从周朝带回了重要的消息。”   “这么快?”玄云子眨了眨眼睛,“会不会,他根本就没有回洛阳?”   艾颜一醒神,“你的意思是说,他只是到了黑沙?”   “应该是。”玄云子说道,“从牙帐到洛阳这么远的路程,还是雪季,田归道再如何赶路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走一个来回。”   “如此说来田归道带回的,很有可能是那个臭男人的回复?”说起“那个臭男人”,艾颜咬了咬牙,表情当中明显增添了一丝恼怒。   “有可能。”玄云子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不过是一介军帅,居然越过大周的朝廷和女皇,私自处决邦交大事?”艾颜问道。   “这其中的微妙,我们局外人难于洞悉,也没必要深究。”玄云子说道,“当务之急,我们必须知道田归道究竟带来了什么。”   “骨咄禄可汗生前立下的突厥律法,明文规定我这个圣母可敦无权干涉外交事宜,我甚至不能露面在异国使臣的眼前。”艾颜说道,“现在暾欲谷盯得很紧,一旦落下把柄给他,我怕他会借题发挥,联合十部屈律啜废了我这个圣母可敦。”   “克拉库斯,他也不能面见使臣吗?”玄云子问。   “能见,早就见了。”艾颜苦笑一声,“别说是叶护,就是默棘连可汗本人,也因为没有亲政只能在外国使臣面前晃上一眼,连参加国事会议的资格都没有。”   玄云子也苦笑了一声,“看来又得像上次一样,秘密潜入私下去见田归道了。”   “周朝派人前来调查屠杀汉奴一事,给了暾欲谷极好的借口将我请出牙帐,还将王昱都给削职软禁。现在我们的处境,实在是太过被动。”艾颜说道,“究竟该要怎样,才能打破眼前的这个僵局?”   玄云子思忖了片刻,说道:“那就要,从暾欲谷和薛绍这两个人的性格,去考虑了。”   艾颜眼睛一亮,“怎讲?”   “以你对暾欲谷的了解,他现在迫切希望的,是什么?”玄云子问道。   “止战。”玄云子答得毫不犹豫。   “那我们,就从这一点入手。”玄云子说道,“继诺真水惨败从河北撤军之后,突厥又先后经历了默啜之乱与北方叛乱,元气大伤。暾欲谷现在迫切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去苦心经营,才能让突厥恢复往日里兵强马壮的气象。但是薛绍……”   “偏就不给暾欲谷这样的时间。”艾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没错,这是他的性格。”   “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猜到,田归道从薛绍那里带回了什么样的指令。”玄云子说道。   艾颜站起了身来,神采渐渐变得飞扬而犀利,“那一定是一个非常蛮不讲理,会让暾欲谷感觉无可适从的霸道指令!”   “和薛绍这种人谈判,远比对话大周的朝廷和女皇,还要困难得多。”玄云子说道,“这个时候,暾欲谷一定不会忘记他的手上,还有你们母子这一对可用的上好筹码。”   “如此说来……”艾颜深呼吸了一口,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容,“暾欲谷即将招架不住,该是到了我这个圣母可敦亲自出面,力挽狂澜的时候了?”   “对暾欲谷而言,这的确很冒险。”玄云子说道,“但是眼下哪怕还有一线希望能够止战,他都不会放过。”   “很,好!”艾颜缓缓点头,“只要能够见到田归道,并参与到国事谈判之中……”   “则,破局有望!” 第1084章 宴   清晨,阴霾多日的神都天空,终于现出了一缕明媚的阳光。   院子里,太平公主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儿,轻声哄逗漫步而行。看起来她今天的心情倒是不错,但只有近处的琳琅姐妹才能发觉,公主脸上的那一点笑容,根本掩盖不住她内心的忧愁。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太平公主的生辰。   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太平公主府里简直要比过年还要热闹。因为薛绍一向都非常重视公主的生辰。每逢此时,一向不喜张扬的薛绍,都会破例广邀宾朋大摆宴席,用尽一切他能想到的手段热热闹闹的给太平公主庆生。   但是今天,府里却是冷静得可以。没有歌舞助兴没有宾客盈门,看不出一丝它与往日不同的景象。唯一能让琳琅姐妹略感欣慰的是,最近一直过得十分压抑和痛苦的太平公主,总算是能偶尔露出了一丝丝儿的笑容了。原因,就是她怀里抱着的孩子。   用太平公主的话说,虞红叶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她“不负重托”的给薛绍生下了一对龙凤双胎。两个小娃娃儿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长得都像粉团儿一般的漂亮可爱。外界实在有太多的纷扰和无奈,唯独只有在抱着虞红叶初生的孩子的时候,太平公主才能从他们天真无暇的眼神当中,品味到一些人性的美善与生活的乐趣。   “当年,我娘也是这样抱着我的吧?”   “她可曾想到过,若干年后,我们母女俩会成为彼此最大的麻烦?”   思及此处,太平公主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怀里的孩子仿佛心有灵犀,突然就哭闹了起来。   “琳儿,抱去交给奶妈照顾。”孩子一哭闹,将太平公主最后一点好心情也给毁了。   琳儿连忙将孩子抱走,琅儿上前请示道:“殿下,是否该要开始打点宴席了?”   “不必了。”太平公主淡淡的道,“今年的生辰,我不想再庆祝。就让它像平常一样,安安静静的过去吧!”   “这……不好吧?”琅儿小心的道,“若是让夫君知道了,该会责怪。”   “诸多大事姑且照管不来,谁还有心思纠结这等琐细闲杂?”太平公主再叹了一声,“不必再提,就如此照办吧!”   “是。”   二人信步闲逛,走到了府门附近。入眼见到侍立在门口的那些甲兵,太平公主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太平公主府的卫士,全都换了人。   从二圣时代开始,太平公主的侍卫就全都由精挑细选的御林军来担任,他们个个英武不凡装备精良,摆开仪仗走出去那就是一道极为亮丽的风景线。曾经,这些卫士就是太平公主深受皇宠的标志之一。但自从那一次右卫哗变、太平公主将其劝退之后,武则天就将太平公主的侍卫全都换了,并且人手加倍。   说得好听,是时局动荡女皇想要更好的保护太平公主;说得难听一点,太平公主现在已经是被层层监视,甚至是“半软禁”了。   有功无赏反被斥责,事后还被当作贼来防,这已经不是委屈所能形容。换作是以前的太平公主,肯定早就闹了个天翻地覆。但今时今日,太平公主的表现完全是波澜不惊纹丝不动。就连与之朝夕相伴的琳琅都时常暗暗感叹,公主真是越来越像夫君了,她学会了隐忍。而且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隐忍并非是软弱,它静如泰山之岿;动,则必如烈火之燎原!   岁月没有在太平公主的脸上留下几许苍老的痕迹,却让她的心底沉淀了太多的人生智慧。这其中受了多少薛绍的影响,太平公主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越来越觉得,虽然两隔千里,但仿佛薛绍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因为无形之中,她已经会用“薛氏思维”去思考许多的问题了。她相信,如果此刻薛绍在她身边,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去面对眼前的一切。这或许就真的是应验了当初二人新婚时的那一句蜜语,夫妻就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   “殿下,有客来访。”   太平公主正准备转身回去,闻声回头一看,当下心中一凛——你不该来的!   论弓仁,带着他的妻子薛氏,携礼到府来给太平公主庆生了。   琅儿见状也是表情微变,小声道:“殿下,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眉宇微沉略作思考,果断一扬手,“置宴待客!”   “是!”   论弓仁进来了,虎步流云。门口的这些御林军曾经全是他的麾下小卒,都没敢出声质问一声。   “论某,参见殿下。”一身便装的论弓仁也无改军人的孔武之风,抱拳拜道,“内子提醒今日乃是殿下生辰,于是论某冒昧到府前来相贺,还望殿下恕罪!”   太平公主点头微笑,“论将军,今日你是唯一亲自到府,来给本宫庆生之人。本宫,激赏之至!”   “唯一?”论弓仁微微一愣,四下看了一眼,还真是颇为冷清。   “对,唯一。”太平公主微笑。   论弓仁满在不乎的咧嘴一笑,“那可就要麻烦殿下,单独给论某赐上一宴了。”   太平公主顿时乐了,心说这高原来的猛将军果然和中原的仕大夫截然不同。别说是政客式的狡黠与势利,他连半点的客套都不懂。   “论将军,请正堂用宴!”   “多谢殿下!殿下,先请!”   太平公主破了个例,在正堂设宴一同款待论弓仁夫妇。论弓仁的妻子薛氏可是薛元超的女儿,当初这门婚事就是薛绍居中促成的。算起来,论弓仁也就是汾阴薛氏的女婿,是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堂妹夫。   礼节性的推杯换盏敬献贺辞之后,论弓仁就道明了来意。他说道:“殿下容禀,其实论某今日此来,除了给殿下道贺生辰,还有一层来意。”   太平公主大概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于是挥手斥退了两旁的乐工和舞伎闲杂人等,再道:“将军请讲。”   “那论某就直言了。”论弓仁抱拳拜了一记,说道:“论某听闻,我在这世上还有血亲。而她,恰好就在公主的府中。论某想问殿下,此事,是否属实?”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属实。”   论弓仁的眼睛顿时瞪大,“当真?!”   太平公主轻轻点头。   论弓仁激动不已的站了起来,拉起他的夫人一起对太平公主拜礼,“多谢殿下,实言相告!”   太平公主微笑不语,只在心中寻思,如今这个异常敏感的节骨眼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唯独论弓仁还敢到我的府上还求证月奴的事情,当真是大胆得可以。他一定不笨,不可能连“避嫌”的道理都不懂。正因如此更能看出,论弓仁是一个磊落坦荡的性情中人。   “殿下,论某还有一事相求!”   太平公主好奇的看着他,“将军请讲?”   论弓仁说道:“论某曾经几度上到嵩山少林寺,想要求见吴铭大师。奈何吴铭大师一直避而不见。因此,论某也一直无法见到我的小外甥定国。还望殿下垂怜,能够说服吴铭大师与我相见?”   “抱歉,这件事情本宫帮不到你。”太平公主说道,“吴铭身份特殊,他与家夫名为主仆,实如师徒。连家夫都对他异常的敬重,本宫自然不好强压于他。而且他是世外高人,他要怎么做都自有他的道理。我劝将军,既是血浓于水,又何必急于一时?”   “……也对!”论弓仁释然一笑,“就等薛公和月奴姑娘回京之后,再行料理也是不迟!”   太平公主点头微笑。   “多谢殿下,论某告辞!”   不等太平公主出声留客,论弓仁拉起他的夫人,欢欢喜喜的大步就走了。   太平公主几乎失声而笑,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大男人。   片刻过后宴席尚未撤去,上官婉儿从门外进来,面露惊愕然之色的上前说道:“殿下,我方才仿佛是见到了论弓仁和他的夫人?”   “对。”太平公主答道,“他们夫妻二人,特意到府来为我庆生,并询问了月奴一事。”   上官婉儿越发惊愕,“如今朝野尽知,太平公主府与中宫的关系闹得很僵,所有的文武大臣都在避嫌,不敢离我们太近。眼下论弓仁是陛下最为器重和信任的御林军统帅,连李多祚都已经被他压过了一头。他却毫不避嫌亲身到府为殿下庆生……这未免,也太过大胆了!”   “最初我也认为,论弓仁的确太过鲁莽,视前程与性命如儿戏。”太平公主道,“细下思索一番之后,我仿佛看出,他是刻意为之。”   “何解?”上官婉儿问道。   太平公主说道:“首先,论弓仁肯定不笨。”   “这是当然。”   太平公主继续道:“人人都在避嫌,唯有论弓仁特立独行。或许,他就是要故意触霉头。”   “哦?”上官婉儿惊讶道:“他为何如此?”   “论弓仁夹在陛下和夫君的中间,一直很难为人。”太平公主说道,“因为论弓仁是番将,在朝中并无半分根基与人脉,我娘才对他格外的器重与信任。但是人人尽知,论弓仁是夫君从高原上请来的。他能活下命来并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多半都是托了夫君的福。再者月奴的事情,也多少会左右一些他的心神。这一边是皇恩一边是私恩与亲情,必让论弓仁左右为难。上次右卫哗变我娘派论弓仁带兵前去镇压之时,我就看出了他内心的矛盾。因此我猜想,论弓仁今日特意前来为我庆生,就是想要摆脱自己目前这个尴尬的处境。”   上官婉儿恍然大悟,“殿下的意思是说,他是在故意犯错,好让陛下贬了他的官职?这样,他就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   “何尝没有这种可能呢?”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这办法很蠢,但也很有效果。现在我只担心,以我娘的性格,论弓仁恐怕不止丢了官职这么简单!”   “但愿不要如此!”上官婉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否则今日这一宴,论弓仁吃下的代价……也太大了!” 第1085章 军令状   残月未坠,晓山凝萃。   边塞的清晨,景色出奇的美。   薛绍独自站在漠北碛口的城关之上,却无半分心思欣赏眼前的怡人美景。   实际上,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没有半分合眼。   派往京城的斥侯终于回报消息了。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薛绍的心里打翻一炉刚刚熔化的铁水。   那愤怒,似烈焰般熊熊。那疼痛,更如刀绞一般蚀心。   郭安死了,党金毗也死了。还有十几位早已伤残退役的老斥侯,也死了。原来京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乱得出乎薛绍的意料之外。   怎么会这样呢?   ……   薛绍想了很多,思绪一时极乱。   月奴在薛绍身后不远处,陪他站了一夜。这样的事情她插不上嘴,也从来不敢肆意出声叨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的陪伴,一如往常。   黑山大营里的军鼓已经敲响,大军在进行操练了。   薛绍举目看了一眼,茫茫大营一眼看不到边。近二十万英雄男儿闻鼓而躁,让百里地界扬溢起一片虎虎生气。   “这些兄弟袍泽的生死荣辱,全在我一念之间……”薛绍不自禁的想道,“薛绍,二十万北伐军,大周王朝,突厥汗国……历史,究竟会给我们一个怎样的结局?”   身后传来脚步声。薛绍回首一看,是薛讷和薛楚玉兄弟俩来了。   “薛帅。”兄弟二人上前参了礼,薛讷上前一步道,“刚刚收到前方奚族大首领李大酺送来的快马急报,说契丹人动作异常,似有犯边侵吞奚族之意。李大酺肯请薛帅,能够适时施以援手。”   薛绍眉宇一沉,“自从上次黑沙一战后,孙万荣就对我怀恨在心。此次我故意召他与李大酺一同来前来议事,他果然拖病不来。如今李大酺奉我之命率举族之兵孤军深入突厥腹地袭扰为战,导致辖内空虚,孙万荣因此动了吞并之心,的确是在预料之中。”   “敢问薛帅,如何应对?”薛讷问道。   薛绍陷入了沉思。   薛楚玉插言道:“薛帅,兄长,不如现在就让小弟率一支快马骑兵前往奚族驻地,阻止孙万荣。小弟不才,纵然不能大破孙万荣,也可阻其步伐争取时间。若能乱其方寸,便为二位兄长争取战机。”   “不行。”薛绍果断拒绝,“我随时准备挥军北上讨伐突厥,你和跳荡军是我手中的第一把尖刀,时刻不能离身。”   “我去!”薛讷抱拳一拜,“请薛帅给我五千兵马,我快马加鞭杀奔过去,死抗孙万荣,力保奚族不失!”   “五千人马?”薛绍眉头一皱,担忧不已,“契丹虽然伤过元气,但实力仍旧不容小觑。我保守估计孙万荣麾下仍然握有五万大军,而且全是能骑善射的北方游牧骑兵。再者孙万荣打仗也是一把好手,对于奚族和契丹一带的气候地理人文风俗,他也远远比你更为熟悉。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尽失,你拿什么去跟他硬抗?”   薛讷从来不苟言笑,那张四方国字脸上仿佛从来都不会有多余的表情。但此刻他的神情变得十分的亢奋,眼神之中也如烈焰熊熊。抱了一拳,他郑重沉声的说了两个字——   “谋略!”   薛绍定定的看着他。   对于一名将军来说,战绩和荣誉才是立身之根本。而这些,都只能从战场上去博取。如今世人皆知薛绍是大周军方当仁不让的至高统帅,赫赫战绩足以标秉史册。薛楚玉也已继承了薛仁贵的衣钵,一代战神威震天下。   薛讷呢?   虽然这位将门虎子现在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但这些年来他并没有取得多么辉煌的战绩。比起他的父亲薛仁贵来说差距固然是不小,和他的弟弟薛楚玉来比较,也是黯然失色。   人们几乎都要忘却,薛讷才是薛仁贵的嫡长子,他才是最应该继承薛仁贵衣钵的那个人。   “薛帅若是放不下心来,末将愿立军令状!”看到薛绍半晌没有答复,薛讷的态度更加坚定。   薛楚玉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向木讷的大哥,像今日这般慷慨激昂。惊讶之余他也有些激动,上前一步抱拳道:“小弟,愿意一并作保!”   “虽然我们是兄弟,但军中无戏言。”薛绍却很平静,淡淡道,“慎言,楚玉,我希望你们心中清楚,这一战的重要意义之所在。”   “末将知道。”薛讷认真道,“客观评说,在这样重要的战争面前,末将个人的荣辱和生死全都不值一提。必须确保奚族不失,北伐大军的后路和侧翼方能有所保障。这关乎到二十万大军的生死存亡,也关乎国家的荣辱和兴亡。末将,绝不敢托大儿戏。”   “这么说,你是有十足的把握?”薛绍有点好奇的问。   薛讷沉吟片刻,“十足没有,八成总有!”   “我很好奇。”薛绍道,“面对十倍于己的强大敌人,你准备如何应对?”   “末将久居边塞,非常了解奚族人与契丹人。对于孙万荣,更是知根知底。”薛讷道,“契丹骑兵的战斗力非同一般,我军正面硬碰难有胜算。但眼前这一仗,拼的不仅仅是兵力,还有——势!”   “说下去。”薛绍来了兴趣。   薛讷说道:“此前契丹一直鼠首两端,结果在突厥和大周都不讨好。前有默啜大举攻伐,差点将契丹灭族。后又开罪了薛帅,在黑沙一战被谴为刽子手,更加结怨于突厥。从此以后突厥深恨契丹,加之薛帅又对其不喜,契丹里外不是人夹在两个大国中间心怀惶恐惴惴难安,处境相当之尴尬。今时今日我大周北伐突厥,契丹不来助战也就罢了。若他还敢擅动兵马侵吞奚族,便是公然与我大周为敌,我军大可义正辞严对其展开讨伐。因此,别看末将此去只有五千人马,但末将的背后有薛帅和大周王朝作为支撑。以如此泱泱之大势,还惧他小小契丹孙万荣不成?!”   “话虽如此。”薛绍道,“但真要打了起来,对方毕竟十倍于你。”   “薛帅放心,末将自有应对!”薛讷的态度更为坚决。   薛楚玉郑重一抱拳,“薛帅,请给兄长一个机会!”   “不是我信不过自家兄弟。”薛绍道,“在我答应你们之前,我必须将一些情况,如实的告诉你们。”   “何等情况?”兄弟俩一同问道。   “跟我来。”薛绍冲他二人招了一下手,将他们带进了一间房内,锁上了门,然后对他们道,“这些话说出来,很有可能动摇军心影响士气。但我必须告诉你们。”   兄弟俩肃然正色,“薛帅放心,我等一定严加保密!”   薛绍点了点头,便将斥侯回报的消息,如实的告诉了他们。   听完后,薛讷和薛楚玉一同目瞪口呆。   “慎言,现在你还认为,大周王朝仍旧站在你的身后吗?”薛绍问道。   薛讷的表情变得十分凝重,“没想到京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不仅仅是死了那么兄弟,连右卫都哗变了。此情此景,朝廷肯定不会再放心让我们领军北伐了。”   “没错。”薛绍道,“朝廷现在最想做的肯定是召回北伐大军,褫夺我等兵权。但是他们,也轻易不敢这么做。”   薛讷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末将,明白了。”   “你未必全都明白。”薛绍拍了一下桌子,索性直言道,“如实跟你说了吧,现在我与朝廷,处于一个将决裂而未决裂的边缘。连郭安都敢杀,依着我以前的性子,早就挥军回朝血洗京城了!”   薛讷愕然怔住,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薛楚玉则是恨得直咬牙,额头青筋都已暴起。   薛绍站起了身来,眼中虽有火焰,但表情异常的平静,“但我,毕竟已经不是曾经的我。当年那个带着一百人就敢奇袭黑沙的莽撞小子,如今已经率领几十万人来到了裴公,当年战斗过的地方。”   薛讷深呼吸,沉缓点头,“薛帅和裴公,一样的胸怀天下。”   “我远不如我的老师那样伟大,也没有他那样的正直和无私。”薛绍说道,“我只是不希望,我的袍泽弟兄死得毫无价值。”   薛讷和薛楚玉,面面相觑。   “没人比我更加了解郭安。”薛绍剪着背,慢慢踱到了窗边,眯着眼,静静的看着窗外的茫茫大漠,轻声道,“如果他想逃,没人能够捉得住他。但我知道,他是为何而死。”   薛讷沉默无语。   “我对郭安兄弟,也有几分了解。”薛楚玉说道:“以小弟愚见,如果薛帅因为郭安之仇而挥军回朝,郭安的死就将变得毫无意义。他的在天之灵,也会痛心。”   薛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薛讷点了点头,终于算是明白了。   “薛绍在此发誓,仇人终将付出惨痛的代价。”这几个字眼几乎是从薛绍的牙缝里蹦出。然后他猛然转过身了来,正色看着薛讷和薛楚玉,“但是这种仇恨,不能成为我们背叛的理由!”   “赞同!”兄弟俩异口同声。   “现在情况你们也已了解。”薛绍重吁了一口气,说道,“朝廷已经不再支持我们北伐。但是我们已经骑虎难下,只能孤军奋战将这一场北伐进行到底。或成或败或生或死,或千古永垂或遗臭万年,都只能我们自己来负责。还有,契丹既然敢动,肯定是打探到了我们大周国内的虚实,早已知悉我与朝廷的矛盾,甚至是得到了某种默许也不一定。此情此景,薛慎言,请你告诉我——你还敢率领五千兵马,前去与抗孙万荣一战吗?”   “大哥!”薛楚玉大叫一声。   薛讷猛一挥手喝停了他,再对薛绍郑重一抱拳,“有请薛帅,赐笔墨一用。末将愿立,军令状!” 第1086章 孰不可忍   清晨,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一同,陪着刚刚坐完月子不久的虞红叶,在自家的后院里散步。   百鸟啁啾,鲜花吐蕊。   总算是看到了一些春天该有的景致,太平公主的心情难得轻松了片刻。产后不久的虞红叶体态微福面容也还有些许憔悴,但一对龙凤儿女的出世,让她的心中充满了幸福与满足。   此刻,也就只有久不闻世事的虞红叶,脸上的笑容仍是那样的干净而明亮。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名女侍匆忙而来,说有要事禀报。   至从太平公主府的侍卫被更换之后,太平公主身边能派上用场并且能够倚为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了。因此,杨思勖和十八班剑开始担纲重任,成了太平公主刺探外界消息的耳目,和执行一些特殊任务的臂膀。   要说太平公主府的十八班剑,名气着实不小。她们曾经是未出阁的太平公主从内廷成千上万的歌儿舞女当中,挑选出来的十八名“娱乐精英”,一直豢养在自己府中专供声色之乐。早在大唐高宗年间的薛绍入仕之初,这十八美姬就曾在长安皇宫北衙的御林军阅兵式上担任司仪。因她们个个貌美如花体态婀娜,甫一登台就惊艳全场,从此艳名远播风靡京都。后来二圣因为薛绍的军功赐予他二十柄班剑以示恩宠,薛绍便将这些象征荣誉和尊严的班剑赐给了琳琅和十八美姬,让她们成为了太平公主的贴身侍女。   在人们的印象中,琳琅姐妹固然是武功卓绝非比等闲,十八美姬不过是一群以色娱人的粉红花瓶而已。却绝少有人知道,经过杨思勖与琳琅十多年的严格管制与精心调教,这十八个美貌如花的俏女子,已经个个身手非凡并且各怀绝技。   就拿眼前这名前来报信的班剑侍女来说,她飞檐走壁的功夫已经丝毫不逊琳琅,水性却能与洪门高手一较高下。而她美艳而柔弱的外表,又能成为她在外行走的最好掩护。   “何事?”太平公主颇怀激赏的看着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侍女,微笑问道。   “殿下。奴婢探知,郭大封将军已被秘密赐死狱中。”班剑侍女语出惊人。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同样表情一变,“属实?”   “确凿无疑!”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还有吗?”   侍女抱拳一拜,面露愁色的小声道:“右卫三十余名将佐被拘押下狱,尽被关押在昔日御史台推事院的大牢之中。”   “如此,多半也将是性命不保了……”上官婉儿轻声道。   没人会忘记此前不久右卫哗变,太平公主曾经向右卫的将士保证,朝廷不会对其追责。这才没过几天郭大封就被赐死,右卫的将佐也被拿下。   此刻,太平公主牙关咬咬,脸色也已变作铁青。她沉声道:“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完。”   侍女面露惶色,不敢说。   “说吧!”上官婉儿轻声道,“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侍女抱了一拳,只好继续说道:“红叶商会在洛阳和长安的多家店肆,都已被查封。虞夫人委派在长安、洛阳、并州和终南山厂坊的四大掌柜,也都被拘拿下狱了。”   “为什么?!”虞红叶惊诧万分的弹坐而起。   “红叶别慌。”太平公主一把将她扶住,转头再问,“详细说来,却是为何?”   “是。”侍女定了定神,说道:“宰相宗楚客奉命调查张氏一门被杀的血案,查着查着就查到了红叶商会,说四大掌柜参与同谋,于是……”   “这怎么可能!”虞红叶浑身颤抖,脸色都要变白了。   “红叶,你先冷静。”上官婉儿连忙上前劝慰。   太平公主面沉如水的静静思考,然后说道:“红叶,如果本宫没有记错,那四大掌柜曾是夫君麾下的斥侯?”   虞红叶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但是他们,绝无可能参与凶杀之事。别的不说,他们当中至少有三人远在京城千百里之外,又如何能参与?”   “如此道理,显而易见。”上官婉儿接道,“但宗楚客仍将他们拘押下狱,这用意也是相当明显了。”   “看来他们终于是按捺不住,要开始对我们动手了。”太平公主冷笑了一声,“本宫估计那四大掌柜还只是一个开头,他们一定还会借着张氏一门血案的由头,继续穷追猛打。”   “极有可能。”上官婉儿说道,“与红叶商会及四大掌柜关系最为密切的,莫过于洪门中人。现在是不是应该,让他们想办法先作躲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去?”太平公主说道,“婉儿,这是一场战争。一旦开打,就人人不得幸免,人人无可逃避。”   沉寂了半晌的虞红叶,这时说道:“人可以想办法去救,损失的商铺和财货也毫不足惜。现在我只担心,我们就连河北并州的会商总肆都被查封了,夫君北伐的粮草供给,会出问题。”   太平公主眉头一拧,“这还真是个大问题!”   “这或许,正是宗楚客的真实用意之所在呢?”上官婉儿说道。   太平公主和虞红叶同时表情一变,“还真是有可能!”   上官婉儿的表情变得十分凝重,“夫君此次北伐,大部分的兵员都来自河陇与受降城边关一带。这些军镇有个特点,军械和兵员不愁,但粮草主要是靠附近的州县和军屯供给。一旦这些兵员远征在外,后续的粮草补给就将成为一个难题。夫君提兵二十万镇守边关已近一年,随行兵员带去的粮草肯定早就吃得差不多了。现在如果没有了河北红叶商会在后方的鼎力相助,他的军队很有可能会有断粮之忧。宗楚客好不歹毒,他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这该如何是好?”虞红叶一脸忧急之色。   “别慌。”太平公主拉住她的手,沉思了片刻,说道:“宗楚客再如何狂妄,也没那个狗胆敢向二十万大军叫板。我敢肯定一旦夫君得知此事,他定有破解之法。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保人……”   “报——”   杨思勖匆忙而来,一声报喊打断了太平公主的话。   “又有何事?”太平公主喝问。   杨思勖急忙上前,小声道:“殿下,有中宫使臣到!”   “来得好快!”太平公主眉宇一沉,“走,迎接使臣!”   一行人来到正厅,见到一名宦官手托圣旨立在厅中,“太平公主,上前接旨!”   太平公主只好上前接旨。   旨意简单,女皇让太平公主代帝西行,前往长安乾陵清明扫墓。即刻启行不得有误。   太平公主默默接旨,使臣也未多说转身便走了。   “殿下,陛下这是要把你从洛阳支开。”上官婉儿说道。   “我知道。”太平公主几乎是面无表情,“我都还没有动那个念头要去求情,她就提前把我赶走,先封住了我的嘴。”   虞红叶忧心忡忡,“夫君不在,我们这一大家子都以公主殿下为主心骨。如今就连公主都被调离了京城,我们还不得被人各个击破,毫无招架还手之力?”   太平公主默不作声,慢慢的踱起了步子。   太平公主和虞红叶也不再言语静静的看着她。越看越是发现,太平公主如今的这副模样,真是极富薛绍的神韵。   良久。   思索了半天的太平公主,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我一直在退让,他们仍旧不停的咄咄逼人。如今这态势,他们是要将我赶出洛阳,然后将太平公主和薛绍这一大家子,连根拔起。”   上官婉儿和虞红叶秉气凝神。   “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平公主,一字一顿。   上官婉儿连忙上前一步,“殿下,我们该怎么做?”   “勿要惊慌,也休得对外多言半句。我们,遵旨西行便是。”太平公主表现得异常平静,“但在离京之前,我得进宫一趟面见陛下。”   上官婉儿眉头皱起,“这时去见陛下,怕是……”   “我只说私事,有何妨?”太平公主淡然一笑,“清明扫墓祖祠祭祀,本是男丁之事。我一个出嫁了的公主就如泼出了门的水,哪里还有祭扫皇陵的道理?现在既然我娘提出要让我去西京扫墓乾陵,那我就必须要拉上一个皇兄同行,这道理方能说得通。”   上官婉儿连连眨眼,“拉上一名皇子同行?殿下,此举何意?”   太平公主神秘微笑,“以后,你会知道的。”   “于情于理,仿佛是太子殿下最该前往。”上官婉儿再问道,“公主殿下,是准备叫上太子一路同行吗?”   太平公主再度微然一笑,“非他莫属。”   上官婉儿眼睛一亮仿佛是明白了过来,小声道:“就怕,陛下不同意。”   “太子不去,我也不去。”太平公主冷笑了一声,“我就不信,她还能派人把我绑了去!”   ……   黑沙。   一骑飞掣而来,将一份紧急密信送到了薛绍的手中。   薛绍瞬然间拍案而起,大喝一声,“牛奔!”   壮如金刚的牛奔闯进了帅帐来,“薛帅叫俺?”   “带上你的骑兵马队,即刻出发奔往朔州!”薛绍厉声道,“日行五百里以上,越快越好!”   牛奔一脸懵逼,“啥事哩,这么急?”   “别问那么多!”薛绍沉声道,“你只须知道,那里有人扣押了我一大堆粮草至少有三十万石。我要你,一粒不剩的全拉回来!”   “他娘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扣咱们的粮草?!”牛奔瞬间暴跳如雷。   “休管是谁!”薛绍右手猛然一挥,“阻拦者,杀无赦!” 第1087章 一往无前   牛奔骑着他的大黑马,率领麾下亲勋的五千拓羯骑兵,威风凛凛的朝南方朔州奔去。   眼见此景,包括薛楚玉在内的许多将官,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因为他们很清楚,依着牛奔的野牛脾性,他到了朔州肯定是除了要粮其他的一概不管。万一有人胆敢阻拦于他,他弄死几个人那都不算稀奇。   问题就在于,真要出了这样的事情,那与决裂宣战何异?!   众将私下在一起悄悄的议论,并怂恿薛楚玉去向薛绍谏言。   薛楚玉却说,薛帅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更加了解牛奔,但他仍旧派谴牛奔担纲这次任务,可见薛帅正是刻意为之。我想薛帅并非只是一怒之下的草率决定,他一定有他的道理。你们真想知道原因,那就自己去问。   于是众将都不说话了。   正当这时,薛绍突然召集众将议事。   “我知道你们心中此刻,定有疑惑。”薛绍开门见山道,“虽然我从来没有解释军令的习惯,但这次,我愿意破例一回。”   “薛帅恕罪!”众将连忙下拜。   质疑军令、腹诽主帅,这在军队里可是大忌。在薛绍领衔的军队里,其罪尤甚。   薛绍挥了一下手示意众将免礼,再道:“你们心中一定假设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是,牛奔此次去往朔州执行军务,将会伤及一些人命。”   众将无语。算是默认。   薛绍淡然一笑,“那你们想过没有,什么样的人才会被他所伤?”   “定然不会是平民百姓或是无关人等。”薛楚玉答道。   “对。牛奔虽然脾性火烈,但从不仗势欺人也不滥杀无辜。”薛绍道,“今日当着诸将面前,本帅将话挑明。若非抽不开身,朔州一行我本该亲自率军前往。因为此次事件是冲着我薛绍一人而来,与众兄弟及二十万北伐大军尽皆无关。因此,无论牛奔此行朔州犯下何事,他也只是奉令行事无关罪责,一切后果由我薛绍一人承担。尔等,听明白了吗?”   众将愕然。   薛绍再道:“可以说,朔州之事是有人在公报私仇。既是私仇,薛绍绝不避讳,杀人见血而已。但薛某人绝不会让二十万袍泽弟兄因为我的私仇,饿着肚子去打仗。”   “就怕有人借题发挥,或是小题大作。”薛楚玉说出了众将心中的担忧。   “那就让他们发挥去!”薛绍猛一挥手,“我再强调一次,朔州之事,一切后果由我薛绍一人承担。你们只管安心准备北伐之战。余下之事,概莫理会!”   “是!”   众将这下明白,薛绍为何单派牛奔前去执行这次任务了。因为牛奔和其他的将军们不同,他只会毫不犹豫的执行薛绍下达的死命令,绝然不会患得患失,更加不会畏手畏脚。如果做不到这两点,朔州的粮草将会很难讨要回来。而这个结果,恰是薛绍最不想看到的。   由此,众将也认清了一个事实:这了这一场北伐之战的胜利,薛绍已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扣上一顶“逆臣”的帽子。   众将走后,薛楚玉私下对薛绍道:“没想到,他们还会对红叶商会下手。这些年来红叶商会没少给国家出力,光是上缴的商税都足以养活大半个朝廷。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人的手段做法,未免太过卑劣。”   “先是调走娄师德架空李多祚,后又办掉党金毗与郭大封,再又杀了郭安软禁太平公主并整垮了整个右卫。现在还对红叶商会下手。”薛绍冷笑了一声,“他们的思路很是清晰步伐也是很是坚决。楚玉,你难道还没有看明白吗?”   薛楚玉恍然一怔,“他们就像是砍树一样,正在一枝枝、一蔓蔓的不断削除?”   “是的。”薛绍淡然道,“我预料过会出现在这样的情形。但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它会在我北伐突厥的时候到来。”   “这……”薛楚玉咬牙切齿,“着实令人寒心!”   “要寒心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们的心,不能寒。”薛绍说道,“而且我不会因为我自己的心情与私事,而影响此次北伐。楚玉你要记住,你们都是军人。你们的职责只是打好仗。其他的,一概别管。”   “……”薛楚玉无语以对的轻轻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仍道:“话虽如此,二哥当真就没想过,北伐之后的事情?”   薛绍淡然一笑,“将来的事情,交给将来。如今之事,一往无前。而已!”   数日后,牛奔从朔州带着三十余万石粮草回来了。速度之快,甚至出乎了薛绍的预料之外。但有一件事情没有出乎众人的预料之外,这头野牛为了拿回粮草在朔州与人起了冲突。虽然没有酿出大面积的火并,但也伤了不少朔州地方的军兵衙吏,牛奔还亲手砍杀了一名官员。   那名官员姓胡,虽名不见经传官品更是低微,但他曾是大名鼎鼎的来俊臣麾下的一名心腹书吏。来俊臣倒台之时他果断出卖来俊臣大肆抖露他的罪行,于是非但没有遭殃反道“转正”成为了御史台的一名小官。   由吏到官,便可称平步青云。   此次御史台派胡御史专到朔州边境榷场来查封红叶商会。牛奔奉了军令去要粮,胡御史非但不给还要连着把牛奔一起查,说他既然与红叶商会有瓜葛便与张氏灭门血案脱不了干系,要将他带去京城接受御史台的审询。   这不就是,正想作死恰遇阎王么?   牛奔说,那一刀他砍得很是解气。这年头,像那厮一般小人得志为虎作伥的混账东西,就该杀一个少一个。   薛绍用力拍他的肩膀,砍得好!   正当这时,遥遥千里之外的神都洛阳定鼎门处,一大队辉煌气派的车马队伍,正浩浩荡荡的行走出来。   赭黄车盖,皇族专用。百姓们遥遥观望,啧啧称奇。   太平公主坐在车里,和上官婉儿相视而笑。   “真没想到,陛下会答应让太子与你一同西行扫墓。”上官婉儿说道,“如此非常时期,太子与太平公主结伴外出。这还不让人臆测纷纭,甚至风波骤起?”   “你没想到,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我娘。”太平公主淡然一笑,说道:“她固然多疑,但她不想让臣民认为她多疑,否则会显得她这个君王的心胸太过狭隘。她远比一般的男性君王还要更加在乎自己的名声,和臣民对她的评价。”   “言之有理。”上官婉儿深以为然的点头,“无论是大唐还是大周,孝字当先以孝治国。清明扫墓祭祀先祖,不是小事。既然有人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出太子理当前去祭扫皇陵,陛下确实没有回绝的道理。只是我没有想到当众提出此论的人,既然是御史中丞宋璟!”   “你以为我会亲自去跟我娘说吗?那岂非要触一个天大的霉头!”太平公主笑道,“人所共知宋璟向来刚正不阿大公无私,由他首倡谁也没得挑剔。纵然我娘心知肚明,她也只得默然接受。除非,她都不在乎君王的名声了。”   “殿下睿智,婉儿拜服!”   “算啦,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了。”太平公主轻笑着吁了一口气,说道:“只是我也清楚,这件事情一旦干了出来,我和我娘也就算是正式的对立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有回头之路。”   上官婉儿沉默不语,轻轻的点了点头。   “薛郎曾说,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说道,“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上官婉儿轻笑了一声,说道:“话说回来,此刻太子心中一定忐忑不安。他一定在反复猜测,皇帝陛下和殿下你的心中想法。换作我是他,我一定苦恼之极,惶惶不可终日。”   “惊弓之鸟,可以理解。”太平公主淡然道:“我那位太子大哥也曾君临天下,但皇位还没坐上几天就被拉下了马来,后来还被流放多年朝不保夕。回朝之后面临强势的母皇和各方势力,可怜的太子只能夹起尾巴做人,谁也得罪不起,谁都想要巴结一番。他倒是想过要与我们结为儿女亲家,但是薛郎不同意。后来在我娘的安排之下他与武承嗣和武三思结为了姻亲。但是武承嗣很快就一命呜呼了,剩下一个武三思远比武承嗣阴狠得多。”   “说到武三思,我倒有些看法。”上官婉儿说道,“眼下表面看来,太子、武三思还有张易之等人仿佛已是结为同盟,但他们这个同盟实在是貌合神离各怀鬼胎。张昌宗没死之前,二张的力量确实异常强大。但他们毕竟年少无知缺乏心机和手腕,更多的是在被武三思利用。二张会与夫君生出矛盾并结为死仇,定然少不了武三思在背后的推波助澜。而且武三思的野心一点都不比武承嗣小,他非但不会给太子提供什么真正的助力,倒是挤掉太子谋取东宫的势头更为猛烈。如此看来,太子才是真正的势单力孤,处境极为艰难!”   “所以,弱弱联合以抗强。”太平公主神秘的微然一笑,“再怎么说,他也终归是我的亲哥哥。”   “原来如此!”上官婉儿恍然大悟,却又道:“但是这番用意,又是否太过明显?陛下那处,岂能不知?”   “很多事情,都已是明摆着。区别在于,我们将要如何去对待。”太平公主的眉宇微微一沉,说道:“无论我娘如何看待,无论太子怎样抉择,我定会一往无前。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可选!” 第1088章 敌人与朋友   深夜,稀疏的几个火把,照得黑沙军营之外一片影影绰绰。   一大队骑兵,紧而有序的在薛绍身前依次走过。   薛绍无法一一看清这些骑士的面目,但能感觉到他们胸中的悲壮豪情。   五千骑兵,深夜悄然离营奔往千里之外的异族战场。他们有可能面临的,将是十倍于己的敌人和一切未知的突发状况。   薛绍准许薛讷在自己麾下的二十万部队当中,随意挑选人手。薛讷根本没挑,他就带上了一直跟随于他驻守黑沙的五千老兵。薛绍仍是放心不下,执意再要给他增添三千精锐弩手并给他配备数名擅长使用火药的私人部曲。毕竟,这些人极其有利于防守。   但是薛讷并未接受。他说兵不在多,八千与五千并没有太多的差别。至于那些火药,自己并不熟悉带去只会浪费,不如让他们留在薛帅身边方能发挥巨大作用。   薛绍也就没再坚持,只和薛楚玉一同在今天的深夜,来给薛讷送行。   薛讷骑着马来到了薛绍面前,抱拳一拜,然后看了一眼薛楚玉,一言不发就走了。   二人目送薛讷走远,五千骑也络绎离去。   “我从未见我大哥,像今日这般坚决果敢。”薛楚玉说道。   “在我印象当中,仿佛也从未有过。”薛绍说道,“其实我知道,他一直都在被低估。他也一直在隐忍蓄势。他是我见过的,最沉得住气的人之一。”   “记得父亲在世之时,时常在家里责骂大哥温吞阴柔,缺乏雷厉风行的男儿英气。大哥从不辩解,只是唯唯应诺。那总是惹得父亲更加的生气。”薛楚玉道,“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大哥并不缺乏男儿英气。他只是比我们剩下的几个兄弟,都要更加的沉稳和持重。”   薛绍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或许,他比我们都更具帅才。”   “哦?”薛楚玉一怔。   薛绍淡然笑了一笑,“他没有我这么多的羁绊和杂念。他能够全身心的专注于军事。”   薛楚玉一脸迷惑的眨着眼睛,“二哥,难道还不够专注?”   “以前,我的确能全身心的专注于战事。在与噶尔钦陵对战之时,这种专注达到了巅峰。那时候,我连做梦都是在推敲战略和战术。但是现在嘛……”薛绍叹息了一声,“军事的根源,是政治。人一旦踏进了权力场,心思就如同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做什么,都无法轻松上阵专心致志了。”   薛楚玉面露一丝愕然。   薛绍轻松微笑的拍了拍他的胳膊,“等打完这一仗,我或许就该卸甲了。”   “二哥要秩仕归隐?!”薛楚玉大惊。   “别傻。我只说了卸甲,可没说归田。”薛绍笑道,“再说了,就算是我想,也未必能做到啊!”   薛楚玉吁了一口气,“吓我!”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根本无法一边带兵打仗,一边兼顾国事朝政。”薛绍说道,“天下的人才也很多,犯不着事事都由我来亲历亲为。十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军队里经营。时至今日,我感觉我已经是时候换一种活法了。”   “是因为厌倦吗?”薛楚玉问道。   “不全是。”薛绍摇了摇头,“主要是因为,我们的军队里已经有了一大批你和你大哥这样的精英人才,足够撑起我们的国防重任。薛绍,不再不可或缺。”   “这怎么可能?”薛楚玉惊道,“我朝七十余万大军,缺了谁,也绝不能缺了薛帅!”   “我不与你争。”薛绍笑道,“总有一天,事实会证明,我是对的。”   于都今山。黑沙牙帐。   田归道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全身罩着大抖蓬的怪人,总感觉他浑身阴气森森,让人极不舒服。尤其是他从面具窟窿里投出了两道眼光,更让人感觉如芒在背。   暾欲谷听完了田归道如实转述的薛绍的话语,已经思考了良久。   田归道则是在耐心的等待,并在心里不由自主的将他与薛绍对比。他感觉两人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也有极大的差异存在。最为相似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智慧与胆魄同样超乎常人,并且总能给人一直强烈的压迫感。而最大的差异则在于,薛绍阳刚劲烈势如江河之滔滔。而暾欲谷,则是冰寒阴柔让人防不胜防。   “如此说来,薛绍是非得逼迫牙帐交出王昱了?”暾欲谷说话了。   田归道不动声色的道:“本使一字一句如实传达。如何理解,莫贺达干还请自断。”   暾欲谷拿起茶壶不急不忙的给田归道斟满,又给自己倒上,再说道:“我了解薛绍。”   田归道不插言,静候下文。   “他的性子总是很急。他不擅掩饰,或者说不屑掩饰。”暾欲谷说道,“他想要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总能让人第一眼瞧出来。余下之事,就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田归道略微怔了一怔,然后笑了一笑,“这番见解,倒也独特。”   “很多时候,敌人往往比朋友更能了解一个人。”暾欲谷说道,“而我,恰好做了薛绍十几年的敌人。虽然我们只是在马背之上匆匆见过一面,但是我相信,我与他之间一定是相互了解的。”   “既然如此,莫贺达干打算如何回复于他?”田归道问道。   “无论我如何回复,薛绍都只有一个目的。”暾欲谷说道,“他要灭我突厥。”   田归道愕然。   “所以。”暾欲谷的声音仿佛是在笑,“就算我交回了王昱,他也还会找到别的借口和理由,挥兵北上。”   “倒也未必吧?”田归道说道,“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对他又有何好处?我看薛太尉,并非是残暴好杀之辈。他如此态度坚决兴师动众,莫不是因为,草原这里有他迫切想要的?”   暾欲谷沉默了片刻,突然诡奇的呵呵一笑,“贵使,好不狡猾。”   “这话从何说起?”田归道满副无辜。   “我们私下会谈无有旁人,贵使就不必兜圈子了。”暾欲谷说道,“是不是圣母可敦私下去找过你,并让你帮忙想办法,让她介入到我们的磋商之中?”   田归道表情不变,心中却是惊愕不已:难怪聪明绝顶的玄云子都一再提醒,叫我小心行事。原来,这个暾欲谷当真是精似鬼!   “看来,贵使应该是答应过她了。”暾欲谷再度诡笑了两声,“既然如此,我岂能不给贵使几分薄面?——来人,去请圣母可敦。”   帐外马上有人应诺。   “还有她身边那位女军师,也一并请来吧!”暾欲谷再道。   田归道略感尴尬的不停眨眼。身为大国使臣私下与人密会磋商,这可不是特别的光彩,哪怕是被动的。   “贵使不必局促。”暾欲谷再次给田归道倒茶,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事关两国战和与百万生灵之存亡,我们的确有必要广开言路多听到一些声音。更何况对面来者正是薛绍,我们岂能不听一听,圣母可敦想说什么呢?”   田归道苦笑的点头,好吧,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没过多久,艾颜和玄云子就来了。   “请坐。”暾欲谷像是招待老朋友一样,请她二人入座,并亲自奉茶。   艾颜的表情挺警惕。未急发言,她想先听一听暾欲谷想说什么。   “在座都是明白人,我也就不多说废话。”暾欲谷道,“交出王昱,这是不可能的。就如同,大周也绝不会将他们的驸马薛绍,交到我们的手上。”   “薛太尉的态度,已然明白。”田归道说道,“莫贺达干如此回复,两国战事,怕是难免。”   暾欲谷一扭头看向艾颜,“圣母可敦,有何高见?”   “我看,未必。”艾颜说道。   暾欲谷马上伸手做了个请势,“愿闻详解。”   “不交王昱,倒交暾欲谷,定能免战。”艾颜不假思索地说道。   “哈哈哈!”暾欲谷大笑,“当真高见,一针见血!”   田归道一脸错愕,惊讶不已。   “贵使不必惊讶。圣母可敦所言不差。”暾欲谷说道,“你以为薛绍当真是想要王昱?又或者是想要圣母可敦她们母子?又或者是这千里草原吗?”   “错了,都错了!薛绍想要的,无非是暾欲谷的人头!”   艾颜和玄云子都冷冷的看着暾欲谷,一言不发。   田归道惊讶道:“莫贺达干与薛太尉之间,竟有如此深仇大恨?”   “不。我与薛绍之间,并无任何私仇。”暾欲谷说道,“只不过是,薛绍迫切想要恢复中原大唐时代对草原的霸权统治。而我将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阻止他这么做!”   田归道,艾颜和玄云子,一同面露讶然之色的看着暾欲谷。   “不用怀疑,这便是根源之所在。除此之外,任何理由都只是附带或者牵强。”暾欲谷说着慢慢站起了身,不急不忙地说道:“薛绍之本色即是一名军人,一名十分纯粹的军人。并且他师从于裴行俭,裴行俭往上则可追溯到苏定方、李靖甚至还有李世民。这些人都是中原的兵家圣手。而兵家的性格并非只有保境安民犯我必诛。征服和扩张,才是最令他们兴奋和狂热的衷肠!”   艾颜和玄云子沉默不语。   田归道也沉默了一阵,突然道:“我信了。”   “信什么?”   田归道轻叹了一声,“莫贺达干,的确比我们更加的了解,薛太尉!” 第1089章 计   暾欲谷走到一旁背对众人,不再说话。   田归道双眉紧皱表情严肃,问道:“那么请问莫贺达干,你的明确答复是什么?”   众人都明白,其实暾欲谷的态度已经十分明了,但田归道就是要从他的口中讨得一个准信。   暾欲谷转过身来,冷冷道:“无论薛绍想要什么,让他自己来取。”   “他会来的。”田归道站起了身来,脸色异常的严肃与刚强,“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   气氛斗然剑拔弩张。   诚然田归道不希望两国开战,但身为上国使臣,他的态度始终保持着一份强硬。   “贵使休得恐吓于我。”暾欲谷根本不为所动,淡淡道:“此前突厥尚未起势大唐如日中天之时,裴行俭两次挥师三十万北伐草原,也不过扬汤止沸罢了。如今薛绍想凭二十万军队就灭亡突厥,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更何况他的处境也并不太妙,大周的女皇对他颇为忌惮,朝夕之间都想除之而后快。此间情由,你当我全不知晓吗?”   “本官在其位谋其职,不问其他。”田归道平静地说道:“本官再问一次,莫贺达干当真是不肯交出王昱吗?”   暾欲谷正要说话,艾颜斗然站了出来:“且慢!”   众人一同看向艾颜。   “议了许久,想必贵使已然疲累。不如暂回驿处歇息,晚些再续如何?”艾颜说道。   田归道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一声不吭的走了。   “你也回去,在帐篷里等我。”艾颜又对玄云子道。   玄云子也走了。   暾欲谷始终默默的看着,并未阻止。   “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讲。”艾颜先坐了下去,示意暾欲谷。   暾欲谷不动声色的坐了下来,“你我怕是有半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不知今日,有何高见?”   “若非关乎生死存亡,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哪怕是一眼。”艾颜的表情是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例行公事一般地说道:“现在,我希望你这位突厥汗国的莫贺达干能够抛开我们的私人恩怨,认真的谈一谈国事。”   “可以。”暾欲谷的语气很淡,但也算是一口答应了。   “我认为。”艾颜的语气变得严肃,表情也很认真,“我们不能交出王昱。无论他曾经是谁,现在他是我们突厥汗国的驸马。如果因为薛绍的逼迫我们就将其交出,这不仅有辱国格还羞辱了骨咄禄可汗在天之灵。并且,这是向薛绍示弱,会更加的壮大其吞并草原的野心。最重要的是,就算我们交出了王昱薛绍一定不会善罢干休,他只会找出别的理由来继续向我挑衅,乃至达到他最终的目的。”   暾欲谷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淡淡的说了两字,“赞同。”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艾颜说道,“但是针对王昱一事,我们的态度是统一的。”   “那无非是因为,王昱对你来说还有价值。”暾欲谷不冷不热的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信不过你。除非,你能证明你自己。”   “我当然可以。”艾颜说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玄云子摒退吗?”   “难道,你还打算出卖她不成?”暾欲谷冷笑,“她可是你患难与共的挚友,更是你无往不利的智囊。”   艾颜的脸上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轻声道:“在国家与民族的生死存亡面前,任何私情都将变得微不足道。这句话,曾经是你说给我听。”   戴着面具的暾欲谷动作略僵,转脸看向艾颜,“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有一件事情,她没有告诉我,但是我猜到了。”艾颜说道。   “何事?”   艾颜凑近了一些,小声道:“薛绍的嫡长子薛麟玉,如今就隐藏在草原某处。”   “什么?”暾欲谷声音一沉,“你能确定?”   “没有十成把握。”艾颜说道,“但我知道,玄云子从黑沙碛口北上,薛讷给她派了一队军士护卫。领队之人,十有八九就是薛麟玉。”   “如何得知?”   “直觉。”艾颜说道,“还有,薛麟玉托她带给克拉库斯的,一块玉佩。”   暾欲谷沉默了片刻,“那又如何?”   “别急。还有一件事。”   “说。”   “玄云子,已经怀有身孕。”   暾欲谷动作再度一滞,“薛绍的骨血?”   “不然,我为何要提?”艾颜说道,“这件事情,怕是连薛绍本人都不知晓。”   “有意思。”暾欲谷慢慢的站起了身来,陷入了思考。良久过后,他说道:“诚然这两个人对薛绍来说十分的重要。但是以我对薛绍的了解,这或许并不足以要挟于他。”   “你说得没错。薛绍就是那种为达目的能够豁出一切,甚至连自己都可以去牺牲的人。”艾颜说道,“若非是有这股子枭雄狠劲,他也不会有今时今日之气象。”   “那你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暾欲谷问道,“既然不能利用此二人要挟于薛绍令他改变初衷,你为何又要自做小人出卖玄云子?”   “当然大有意义。”艾颜说道,“薛麟玉隐藏在草原某处,一直都在利用薛绍军中的斥侯密语与玄云子保持联系。也就是说,薛绍那边能够得到的军情密报,大多来自他的儿子,薛麟玉。”   暾欲谷一醒神,“你是说,我们利用玄云子和薛麟玉传递出虚假的军情,引诱薛绍上当?”   “对。”艾颜说道,“无论将来玄云子如何看待于我,现在我不并不想伤害于她。包括薛麟玉乃至其他人,那都不是我的目标。此刻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并且与你一致。那就是,击败薛绍。”   暾欲谷用他面具上的两个窟窿对着艾颜,冷冷注视,“听起来,这很真实。”   “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艾颜慢慢的踱起了步子,悠然道,“你我之间的矛盾,终究只是突厥汗国的家务之事。大敌当前,如果我们不能放下成见同仇敌忾,则汗国危在旦夕。到那时你我怕是连葬身之地都会没有,又何谈争权何谈私怨?”   “怕是未必。”暾欲谷说道,“薛绍虽具枭雄之姿,但他并不愚蠢。他一定知道幅原辽阔人口众多的草原,是无法通过武力来彻底征服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铲除以我为首的牙帐领袖,重新培植起忠心于他的傀儡牙帐,如此方能达到他征服草原的目的。而你和你的儿子,想必就是他心目当中最理想的人选。”   “你错了。你根本就一点也不了解薛绍。”艾颜说道,“就算最终他能赢,而且我和克拉库斯也还活着,他也一定不会让我们继续留在草原。”   暾欲谷沉默了片刻,“总之,我无法信任你。”   艾颜深吸了一口气,“我会用行动来证明。”   “怎么讲?”   艾颜说道:“我会说服默棘连可汗亲自挂帅,让克拉库斯亲自充任先锋,去打一场你意想不到的胜仗。”   “不可能。”暾欲谷果断否决,“可汗年幼从未领兵,克拉库斯也没有上阵的经验。如此出战风险太大。”   “大风险,才有大回报。”艾颜说道,“暂且抛开军事不讲,眼前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你必须思量。”   “什么问题?”   “眼下薛绍的矛头,直指于你。”艾颜说道,“在草原民众看来,你就是点燃这场战火的元凶。无论你和你的拥趸们面对战争有多么无畏,你也必须相信民心思定,草原的子民是不愿意打仗的。到时如果战事顺利,还自罢了。万一失利,你将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甚至不排除会有人将你的人头交予薛绍,从而平息这场无妄之灾。”   暾欲谷沉默。这个道理很浅显,他早就想过了。   艾颜继续道:“但是如果有默棘连可汗的挺身而出,局面将大为改观。到那时你和薛绍两个人的战争,就将变成突厥汗国举国上下万千子民和薛绍之间的战争。一个是孤军奋战,一个是同仇敌忾,你选哪个?”   “战争,从来都是充满了变数。”暾欲谷仍旧不为所动,淡淡道:“你凭什么就能肯定,那场仗一定会赢?”   “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绝不会让克拉库斯陪着默棘连一起去冒险。”艾颜说道,“这也是你必须相信我的理由之一。你应该知道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伤害克拉库斯一分一毫。”   “嗬嗬嗬!”暾欲谷突然大笑起来。   艾颜脸色一沉,“你为何发笑?”   “如此精深高明的苦肉计,不是你能想出来的。”暾欲谷不急不忙的道,“这又是你的智囊,玄云子的杰作吧?”   “话不投机,我言尽如此!”艾颜咬了咬牙,愤恨的瞪着暾欲谷,“想不到大敌当前生死存亡,你堂堂男儿竟然比我还更像一名妇人,徒逞口舌之争全无半分心胸!”   说罢,艾颜转身就走。   她走得很急,显然十分愤怒。   暾欲谷不为所动,只是淡然的注视着她的背影。   走到了帐篷边艾颜突然停住,冷不丁的扔了一句,“我差点忘了,你都已经不再是男儿。难怪如此,阴阳怪气!”   “!!”   帐篷的布帘被放下抖动之时,暾欲谷的身体也跟着一起颤抖了几下。   但是很快,他冷静了下来,暗暗思忖道——   “苦肉计?”   “这会是苦肉计吗?”   “如果不是,这将是绝佳的获胜之机。”   “如果是……我又何妨,将计就计?” 第1090章 迷雾重重   黑沙,人马如龙粮草似山,一派战意拳拳的威壮景象。   薛绍颇费了一番心力与周折用来安抚士卒鼓舞士气。目前看来收效尚可,远征在外已有年月的这支军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师老兵疲的迹象,反倒是上下同心求战心切。目前众将士都希望能够早日挥师北上,一鼓作气解决草原问题。   薛绍觉得,到目前为止,自己总算是准备好了。虽然京城方面仍有不小的后顾之忧,但薛绍决定暂将京城之事搁置于一旁,全神贯注的专注于军事。因为京城再如何乱也不至于天塌地陷,一切总还会有补救和挽回的机会。反之,如果眼前之战自己输了或是未战而退了,那就真的是一切全完。   与众将军会商之后,薛绍决意,五日后誓师北上讨伐突厥。   有人提出疑问,说田归道那边还没有带回突厥明确的答复,我军便仓促进军,是否不太合适?   薛绍回答说,无论田归道何时归来,无论他带回什么样的答复,我军势必北上。   这是薛绍头一次在众将军面前将话挑明。不少人到现在才算明白,那看似十分重要的大周使臣田归道,原来一直都在薛绍和暾欲谷之间不停的跑腿白忙。   这样的使臣交涉在古今中外从不罕见,它就像是两个拳手在交手之前的,相互鞠躬。   至此,再也无人怀疑薛绍北伐的决心之坚定。   大计虽已拿定,但薛绍还有一些小事需得细心照管。细节决定成败的法则,用在战争当中再也合适不过。   首先,薛绍必须明确知道契丹方面的任何动静。如果自己挥师北上之后契丹作乱,那就是后院失火的大麻烦。于是他派人联络了带兵去往奚族驻防的薛讷。薛讷回话说目前看来契丹一切正常,自己也做好了应变之备,让薛帅勿忧。   有了薛讷的这句保证,薛绍总算稍感安心。   其次,“搅屎棍”李大酺那边已经有多日未有消息传回。虽然薛绍不指望李大酺在北伐当中出大力,但有一支友军总比没有的强。所以至从李大酺“失联”之后,薛绍前前后后派出了多路精干斥侯,北出碛口前去打探他的消息。直到誓师出发的前一天,总算弄清了李大酺的动向。   坏消息。   李大酺至从出了碛口,就一直在突厥境内四处袭扰。由于突厥多以部落杂居,若非战时他们的兵力人丁都比较的分散。就算到了战时,大部分的生力军都会聚集到牙帐听从统一的调谴。所以兵马势众突施冷手的李大酺屡屡得胜,一连击破了十几个中小型的部落,斩获了很多的牛羊和俘虏。   小小奚族从来都是跪趴在突厥的脚边唯唯喏喏,几时能像今日这般风光?于是乎李大酺得意忘形的尿性就发作了。他将薛绍定下的“只作袭扰不予硬战更不可孤军深入”的铁规抛到了脑后,率领他的“百胜之师”果断朝于都今山挺进去了。   临走时李大酺还豪情壮志的给薛绍留下了话,说看我生擒暾欲谷献于太尉帐前,请上一杯庆功酒。   然后,他就悲剧了。   李大酺这边的动静,突厥牙帐方面早就引起了重视。但是暾欲谷一眼就看穿这是薛绍的袭扰之计,目的就在于分散牙帐的注意力,并吸引突厥的兵力。于是暾欲谷顶着压力不顾诸多酋长请战,对李大酺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始终一兵未发。   因为暾欲谷心里清楚,李大酺再如何闹腾,他终是灭不了突厥。大敌当前,不能因为一只癞蛤蟆跳到了脚背上,就分了心。   但是当这只癞蛤蟆都要跳到脸上的时候,暾欲谷也就不得不拍他一巴掌了。   就在李大酺壮心满怀急速北上的时候,突厥第一猛将阿史德曳洛荷率领的狼骑迎头给了他一顿胖揍。一战下来,李大酺损兵过半仓皇败退。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曳洛荷并未乘胜追击而是放了他逃走。   逃出生天的李大酺看着身边只剩了一半的丁从,既悲愤又悔恨,更觉无颜回来面见薛绍。于是他打算绕开黑沙,转道折回奚族先回家歇歇再说。   但是在半路上,李大酺遇伏了。   远隔千里的暾欲谷仿佛是一眼就看穿了李大酺的心思,他早已派自己的嫡系兵马“拓羯军”在察伏川河谷设下了重重埋伏,就等李大酺自己乖乖的钻进他的大网里。   到这时李大酺才算明白,当时曳洛荷为何放他逃走。并非是突厥人突然发了善心,而仅仅是因为“穷寇莫追”的兵家道理。   当时如果曳洛荷穷追猛打非要全歼奚族兵马,势必激起李大酺和他的族兵鱼死网破的触底反击。就算曳洛荷最终能胜,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在与薛绍大战之前,暾欲谷肯定不愿意让狼骑遭受这样的额外损失。   如今李大酺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一路败撤数百里,都已经走到了察伏川河谷的临近奚族之地。这支军队当中的所有人包括李大酺本人在内,都已是筋疲力竭放松警惕并且百般颓丧斗志全无。   拓羯军伏兵一出,奚族溃不成军。   一场血洗下来,李大酺身边仅剩不到三千残兵撤进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山谷之中。然后,拓羯军将山谷团团包围起来,誓要生擒李大酺,一举全歼奚族全军。无奈之下李大酺只好派出身边的死士铤而走险的翻越山崖,总算有人活着突围而出将李大酺求救的信号送到了黑沙。   在出兵之前得到这样的消息,薛绍心里的滋味,难于形容。   “薛帅,我们要不要去救李大酺?”薛楚玉提出疑问。   “不救,奚族几乎就要被灭。这对我们来说绝非好事。”薛绍一边寻思,一边说道,“救,大战在即兵分两处同样不是好事。再者,察伏川河谷在奚族北境与突厥接壤之地,救兵前往需得孤军深入突厥腹地,自身安危尚且难于保障,何谈救人?”   “确是个麻烦!”薛楚玉恨啐了一声,“这个李大酺,说得好好的只让他袭扰便是,非要逞能杀向于都今山。于今一败涂地兵马尽毁还要误我北伐大计,这真是……我气得说不出话了!”   “不怕虎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薛绍苦笑了一番,说道,“于公于私,我们不能让李大酺落入突厥之手。但是我军又不能分兵去救,那就只有一个法子。”   “如何?”薛楚玉急切问道。   “围魏救赵。”薛绍道,“拓羯军一直都是元珍的嫡系部队,其战力仅次于附离狼骑。如果牙帐危急,元珍定会调回拓羯军回援牙帐。唯有此法,既不令我分兵涉险又能解了李大酺之危。”   “如此甚好!”薛楚玉道,“眼下多耽搁一日李大酺就多一分丧命之危。不然,就请让我和跳荡军先行一步杀向牙帐如何?我军马快进退自如,或可成事。”   “别忙!”薛绍一挥手,“容我三思!”   薛楚玉便不再多言,静静等候。   薛绍表情严峻的沉思了良久,不自觉的念叨了一句,“天无阴阳,地无险阻,术有阴谋,数有探心。”   薛楚玉一皱眉,“薛帅何意?”   “这是裴公当年对我讲过的原话。”薛绍道,“当时我也不大明白,天怎会没了阴阳,地自会没了险阻呢?”   薛楚玉问道:“当时,裴公怎解?”   “裴公解说,天固然有阴阳地固然有险阻。但是天时地利从来不佑无道之主。因此,兵家从不寄胜于天道,向来都以人谋为先。”薛绍道,“术有阴谋数有探心,即指两国之间的纵横捭阖权谋诈术,和交战之时的尔虞我诈虚虚实实。”   薛楚玉一怔,“薛帅是说,李大酺被困察伏川河谷,是元珍的诡计?”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薛绍道。   “以李大酺为诱饵吸引我军前去救援,然后半道设伏截击……”薛楚玉也是一边说一边寻思,“这样的计谋,是否也太过简陋现形?这好像,不太像是元珍的手法了。”   “你错了。这很像。”薛绍说道,“如果我们派军去救,无疑会被他中途截杀。如果我们不救,元珍就能真的灭了奚族断我一臂。然后他再约合契丹共分奚族之地,不难与之达成联盟。如此,我身后又添一匹饿狼。此消彼涨,一目了然。”   薛楚玉吸了一口凉气,“虚虚实实面面俱到,稳赚不赔滴水不漏……的确,是元珍的手法!”   “我估计,我们将会采取围魏救赵的急切法子,元珍也都预料到了。”薛绍道,“所以,如果我让你率领跳荡军先行一步突袭牙帐,很有可能半道遭遇强敌伏击,胜负因此难料。”   “那该如何是好?!”薛楚玉有点急了。   “报——”一声唱诺,斥侯首领吴远进来,将一份刚刚译好的密报递交给了薛绍。   薛绍看完,面露惊讶之色半晌无语。   “怎么回事?”薛楚玉问道。   吴远小声答说,是世子薛麟玉从漠北传回了密报,突厥牙帐正在全盘而动向西北大举迁徙,目的地好像是金狼山。   薛楚玉顿时也是惊愕,“金狼山?可是西域突厥葛逻禄部所据的那个金狼山?”   “是。就是西边的那个金狼山。”吴远点头。   “那可是数千里开外,这!……”薛楚玉惊道,“逃那么远,我们还怎么去讨伐他们?”   吴远叹了一声,直摇头。   薛绍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草原势力之所以难于讨伐更不可能彻底根除,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草原幅原极其辽阔,而他们能够不据城池游牧四方。强敌一来,脚底抹油一溜便是。像这样的倾巢而逃一遁千里,历史上都不知上演过多少次了。   “薛帅,不能让他们就这么逃了,否则我们前功尽弃一无所获!”薛楚玉说道,“现在前去追击,多少还来得及!”   “这我知道。”薛绍的反应出奇的平静,说道,“冷静一下。你难道没有察觉到,突厥人好像是在使尽了法子,要吸引我军出兵攻杀吗?”   “啊?!”薛楚玉狠狠一怔,眼睛连眨了好几下,惊讶道,“先困李大酺于察伏川河谷,现在又急于迁走牙帐……好像,还真是!”   “以我对暾欲谷和突厥人的了解,至少现在,他们还犯不着逃往西域。”薛绍道,“虽然他们没有城池也没有土地,但是举族大迁徙也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若非逼到了绝境,他们不至于此。”   吴远忙道:“那难不成,世子还能误听谣言假传军情?”   “小子初涉军旅少不经事,那还真就难说。”薛绍道。   “就算世子会不小心犯一犯错……”薛楚玉说得有点迟疑,“但是仙姑总该……”   说得薛绍的眉头是狠狠一拧,对啊,麟玉的消息都是来自于玄云子。就算这小子年少无知糊涂办事,玄云子总该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091章 阶下之囚   带兵打仗十数年,薛绍已经十分明了战争的胜负之规则。其实,胜负并不取决于谁做得更对,而是——谁更少犯错。   所以,带兵之人无不谨慎,甚至多疑。   现在薛绍眼前面临的情形很是明了,元珍已经出招了。无论是被困察伏川的李大酺还是突厥人的莫名西遁,都有可能是陷阱。   薛绍寻思,李大酺那边的消息应该是错不了。现在最为可疑的,就是突厥西遁,这像极了一块诱钓大鱼的香饵。但是这个消息的来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和玄云子……自己,有什么理由怀疑他们呢?   既然他们的忠诚不容置疑,那有没有可能他们当中的某一个,甚至是两个同时犯了错,中了他人之计误听谣言,从而传回了对北伐大军极为不利的错误情报呢?   现在,薛绍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薛楚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私下进言说,大战在即前方凶险,是否派人去将世子唤回?   薛绍明白他的意思,一是担心薛麟玉的安危,二是改派经验更为老道的斥侯前往漠北深处打探消息,的确更为妥当。   于是,薛绍答应了。   当夜,斥侯头领张成带上了满满一队五十员精锐斥侯,趁着夜色出了碛口去寻薛麟玉了。不料他们北行了不过数十里,就遇到了秦破虏和五六名士卒带伤逃回。这才惊闻,三日前薛麟玉一行人突然遭受大批狼骑包围攻击,除了秦破虏这几个人成功突围而出,其他大多阵亡。   薛麟玉,被俘了!   张成当场就呆了,连忙将秦破虏带回碛口城关,来到了薛绍面前。   秦破虏脱光了上衣叫人用绳索将自己反绑起来,背上背了一口出鞘的剑,披头散发跪在薛绍面前。   “罪将秦破虏,前来领死!”他一头磕在地上再不抬起,也不再多言。   薛楚玉等人全都惊呆了,薛绍自己也是愣了半晌。   全场鸦雀无声。   良久过后。   薛绍上前几步,先将秦破虏背上的那口宝剑小心拔了出来,挑断了他身上的线索,然后将他扶起。   秦破虏别过头去,强忍哽咽。   “看着我。”   秦破虏不动。   薛绍用力去扳他的脸,他犟着就是不肯转过脸来。   薛绍也就不勉强他了,平声静气问道:“你们潜伏这么久,一直很成功。怎会突然暴露,被人围歼?”   “罪将不知。”秦破虏只说了这四个字。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薛绍声音一沉。   秦破虏沉默。   “说!”薛绍大喝一声。   “有人出卖了我们!”秦破虏只好说道。   “谁?”   秦破虏再次沉默不语。   “是玄云子吗?”薛绍问。   秦破虏猛然转过脸来,披头散发的对着薛绍,“除了她,没人知道我们的行踪!”   “满口胡言!”薛楚玉大喝一声,“玄云子怎会出卖世子?!”   秦破虏也有点恼了,大声叫道:“罪将只是称说,除了她没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却并未咬定是她出卖!”   “还敢犟嘴?!”薛楚玉大怒,挥起大耳刮子就要猛抽。   秦破虏慌忙把头一低,做出了一副乖乖挨揍的姿态。对于他这一辈武举出身的年轻将校而言,薛楚玉不仅是他们顶礼膜拜的神,还是点拨他们个人武技的授业恩师。当众挨顿胖揍,那根本不叫事。   “住手。”薛绍低喝了一声,再道,“他刚才那句话,说得有道理。”   薛楚玉强忍怒气收赶了手,再道:“哪句?”   “他说,并未咬定是玄云子出卖。却称说,只有玄云子知道他们的行踪。”薛绍道。   薛楚玉眨了眨眼睛,“有区别吗?”   “大有区别。”薛绍道,“玄云子固然不会出卖我儿。但难保不会有人利用玄云子,找到了我儿与破虏等人的下落。”   “这怎么可能?”薛楚玉惊讶道,“玄云子智追鬼神,岂能中了他人之计?”   薛绍苦笑了一声,“一切,皆有可能。”   薛楚玉咬了咬牙,再又怒气冲冲的对着秦破虏,“你倒好,世子被俘,你却安然逃出!”   秦破虏扑通一下又跪了下来,“破虏无可辩驳,但求速死!!”   “楚玉,别难为他了。”薛绍平静地说道,“突厥人的目标摆明就是要生擒我儿。敌众我寡,你们留下来死战也护不住他。能够突围而出前来报信,已经殊属不易。秦破虏,你起来。我准你,戴罪立功。”   “谢大帅不杀之恩!”秦破虏跪在地上磕头。   薛楚玉咬牙切齿,“死没出息!”   “罪将不怕死!”秦破虏一边磕头一边道,“罪将只想,死在沙场上去!”   “又犟嘴?!”   “好了,你们两个出去吵。你们,也都退下。”薛绍摆了摆手。   众人只好都退下了。   薛绍坐了下来,一手撑着额头,满脸疲态尽显。   过了片刻,月奴轻轻走了进来,悄无声息的跪坐在了薛绍旁边。   “你怎不说话?”薛绍做闭目养神之状,问道。   “我不会说话。胡乱开腔,就怕烦着你了。”月奴小声道。   “有什么,就说吧!”薛绍勉力笑了一笑,睁开眼睛看着她。   月奴满副担忧和心疼的表情,轻声道:“世子虽然被俘,但突厥人是想以他为要挟。料来,世子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   薛绍点了点头,“还有吗?”   月奴苦笑了一声,“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岂会想不通?我真蠢,竟然班门弄斧。”   “不。听你这么一说,我的心情好多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现在我最担心的,其实并不是麟玉的安危。而是,突厥方面的消息断绝。如此一来,突厥西遁的消息真伪,也就无从验证了。”   “再派斥侯前去打探?”月奴试探的道。   薛绍摇头,“往来千里。就算能够再次打探到消息,战机已失。”   “那可如何是好?”月奴道,“如果世子没有落到他们手中,我们还可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现在,却是迫在眉睫了。真是愁人!”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牙关紧咬,不说话。   月奴看到他这副表情却是心里一慌,“公子,你可千万不能罔顾世子性命,按兵不动啊!”   “倘若为了一个傻小子仓促出兵,中计兵败赔上万千将士性命,就是做对了吗?”薛绍反问。   月奴怔得直轮眼珠子,小声道:“那可是你的嫡长子,太平公主那处……”   “以私情谋军,这正是突厥人希望我犯的错误。”薛绍站了起来,说道,“月奴,我问你一件事情。”   “公子,请说?”   “你应该比我,更加的了解艾颜。”薛绍道,“如果你是她,你会在这种时候,对麟玉下手吗?”   “啊?!”月奴一下就惊呆了,“不、不会是她吧?”   薛绍长吐了一口气,“但愿,不是。”   ……   薛麟玉失去了他的头盔披散着头发,身上带着一些血迹伤痕,双手被捆缚在背后,被四名突厥武士带进了一顶帐篷里。   帐篷里只有一个男子,背对着薛麟玉站着。   将人带进来之后,四名突厥武士施了一礼,悄然退出。   薛麟玉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心中原有的愤怒、恐惧和不安,全都变作了惊诧,“是你吗?”   “说得好像,你认识我一样。”那个人转过了身来。   两个人,同时一愣。   因为他们都发现,对方居然是那么的眼熟……和自己长得太像!   “真的是你……”薛麟玉瞪大了眼睛,喘着气。   克拉库斯则是拧着眉,仿佛带怒又仿佛惊诧的,看着薛麟玉。   两人就这样瞪着对方,看了许久。   克拉库斯走到薛麟玉的面前,从怀里拿出一块玉,晃荡在薛麟玉眼前。   薛麟玉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是你跟踪玄云子仙姑找到我们,然后袭击了我们?!”   克拉库斯没有回答,冷冷一笑又将玉佩收了起来,说道:“这是我的国。而你们,要灭我的国!”   “我们根本不是要灭你的国。”薛麟玉深呼吸了一口,又叹气一声,“我无法给你解释!”   “我也不需要解释。”克拉库斯走到一旁,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说道:“对我而言,这就是一场战争。除了胜负,没有别的道理可讲。现在你是我的俘虏,一切,都要听从我的指派行事。”   “你认为可能吗?”薛麟玉冷笑。   “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意。”克拉库斯突然大笑起来,“就如同,屠刀从来不问羔羊的意见!”   “要杀便杀了,少在这里装腔作势!”薛麟玉有点恼了。   克拉库斯仍是笑着走到薛麟玉面前。他的个头比薛麟玉略高,因而稍稍低下头,小声道:“如此沉不住气,果无王者之风。”   “你有?”薛麟玉再度冷笑,“有本事你解开我的绳索,片刻便能知道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省省吧!”克拉库斯哈哈大笑,“就你这样的,我能打十个。遍视中原,除了授我武艺的薛楚玉将军,没人会是我对手。”   “匹夫之勇!”薛麟玉有点气不过,恨得直咬牙。   “不对。”克拉库斯指着自己的脑门,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这里也比你好使。否则,你又怎会成为我的阶下之囚?”   蓦然帐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两个顽童,争吵完了没有?”   薛麟玉心中一凛,“谁?!”   克拉库斯呵呵一笑,走出帐外,“娘,你怎么亲自来了?” 第1092章 出兵北上   薛麟玉听得户外的声音不由得心中一凛——她终于出现了?   “顺利吗?”   “娘,孩儿亲自出马,哪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   艾颜的笑声中同时透出嗔怪与赞喜之意,“你也不小了,需得学会矜持与稳重。如此,方有大将之风、王者之相。”   克拉库斯嘿嘿的笑,“是,孩儿知道了。”   薛麟玉听到他们母子在外面一唱一合的对答,心中暗暗的纠结与恼怒。原本自己还怀着一腔好意,幻想要用“最和平”的方式迎请这对母子回家,从而一解困扰父亲多年的心结。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在他们母子眼里,何时把自己视作了“家人”?怕是连仇敌都不如!   ——讽刺啊!丢人啊!!   艾颜母子进来了。   薛麟玉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今日便是见到了,不可一世的大周薛公——”艾颜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一边说着她一边走到了薛麟玉的面前,“的嫡长子!”   薛麟玉压抑着心中的所有情绪,面无表情的淡淡扫了艾颜一眼。心中不由得暗忖起来:这个女人确有几分姿颜,气度神采也算上佳。难怪会和我那眼高于顶的父亲,扯上几分关系……   “小子,你敢用这种眼神打量于我,便是对突厥汗国的大不敬。”艾颜似笑非笑的悠然说道,“也是对你父亲的,大不敬!”   薛麟玉不动声色也未答话,心中却是暗暗一凛:好毒的眼睛!   克拉库斯在一旁笑了起来,“娘,这倒不能怪他。这小子肯定还是个嫩雏,哪里见过像娘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   薛麟玉颇为不屑的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井底之蛙。”   “听到了没有,克拉库斯。”艾颜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他可是大周薛公的儿子。全天下最美的女人几乎全都被他父亲藏在了家里。他呀,跟他父亲一样,怕是早都已经看腻了。”   薛麟玉稍稍皱了一下眉,她这话里可是透出了浓浓的醋意,也可以说是……恨意?   “闲话休絮,说正事了。”艾颜在一旁坐了下来,饶有兴味的看着薛麟玉,说道,“你被俘虏了,作何感想?”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作何想?”薛麟玉淡然答道。   “你心里清楚得很,我们暂时肯定不会杀你。”艾颜微然笑笑,说道,“但是如果你不肯配合,也难免会受一些皮肉之苦。甚至于,你永世也别想再回中原了。”   薛麟玉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想怎么样?”   艾颜呵呵的笑了起来,“如此态度,勉强还算不错。克拉库斯,先给他松绑。看座。”   克拉库斯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尖刀来,挑断了薛麟玉身上的绳索。顺手再扯过一张马札扔在了他的面前。   薛麟玉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胳膊手腕,坐了下来静候下文。   “小子不错。年纪轻轻,却有几分临危不惧的泰然静气。”艾颜忍不住赞了一声,再又道:“想来,这些年来你爹没少费心血栽培于你。”   “说正事吧!”薛麟玉表现得挺平静。   艾颜对克拉库斯递了个眼神,“你去帐外,亲自把风。任何人,不得接近百步之内。”   “是。”克拉库斯应了一诺,深看薛麟玉几眼,嘿嘿笑了几声,走了出去。   薛麟玉皱了皱眉头,“你就不怕,我出手制住你?”   “你不会。”艾颜淡定无比的淡淡微笑,“况且,就算你出手了也未必能成功。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薛麟玉眨了眨眼睛,心说我倒是忘了她武艺不俗几乎能与月奴一战,想当年我爹奇袭黑沙的时候都差点栽在她手里。   “小子,现在你听好,记牢了。”艾颜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如下话语我只说一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薛麟玉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说!”   ……   黑沙大军,终于开出了碛口,出关北上。   二十万作战兵员,加上近十万名运送粮草辎重的夫民,三十多万人浩浩荡荡威势不凡。   目标,突厥牙帐于都今山。   迄今为止,薛麟玉被俘和突厥西遁的消息都还处于严格保密的阶段。虽然敌情稍显不明,但是薛绍心里的想法很是清楚——不管接下来要打哪里、怎么打,军队必须要动一动了。这样至少,能让突厥人和国内朝廷上的人,领会到自己的坚决态度!   果然,薛绍的这一动作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首先,察伏川那边的李大酺之围自动解除了。得知薛绍大军北上,元珍派去围攻李大酺的拓羯骑兵迅速撒离察伏川,一溜烟就没了影。显而易见,已经被打残了的李大酺根本就不是元珍的目标。就像当初薛绍派出李大酺出关北上前去袭扰突厥一样,元珍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也利用李大酺玩了一出乱敌耳目的障眼法。   其次,也是最为重要的,突厥牙帐那边终于派出了使节,来与薛绍正面接触了。   与之同来的,还有大周使节田归道。   薛绍没有急于接见突厥使节,先把田归道叫了来,置宴相待私下一谈。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突厥人,什么时候也开始遵守中原的古老战约了?”薛绍笑着对田归道说道。   “哎……”田归道是苦笑着长叹一声,直摇头,“下官奔走数千里却是寸功未建,惭愧啊!下官实在无颜再回中原,实则是暾欲谷怕我留在他处做了细作,或是不小心害了我的性命授人以柄。如此,杀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将我轰了回来。”   薛绍呵呵直笑,“田司宾不必如此丧气。你,还是大有功劳的。”   “功在何处?”田归道摊开了双手,一脸的苦笑。   “现在不便细说。”薛绍微笑道,“你只需告诉我,突厥的使节,来此何干?”   “自然是请和。”   “暾欲谷,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田归道想了一想,说道:“此间细则,下官并不尽知。只是隐约听说,暾欲谷好像是做出了妥协,只要薛公退兵,他们愿意将王昱交还。”   “哦?”薛绍颇感惊讶的扬了扬眉,再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田归道有些犹豫。   薛绍淡然微笑,“说吧,什么样的事情,也不会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薛公放心。世子一直安然无恙。”田归道说道。   “这我倒是没怎么担心过。”话虽如此,薛绍心里仍是暗吁了一口气。   “另有一件事情,薛公或许还当真是,没曾想到。”   薛绍眉头皱起,“何事?”   田归道左右看了看,有斥侯侍从在旁。薛绍摆了下手,命令这些人都退下。   田归道这才小声说道:“玄云子,已经怀上了薛公的骨肉。这件事情,薛公知道吗?”   “啊?”薛绍果然神色微变,“这……消息确凿?”   “下官无法完全肯定。”田归道摇头,“反正,艾颜是这么说的。”   薛绍暗吸了一口气,“她还说了什么?”   田归道再度苦笑了一声,“下官此行唯一的收获恐怕就是,替艾颜捎来了几句,必须说与薛公的密语。”   “别卖关子了,快说!”   ……   接下来几天里,薛绍挥军北上,一路马不停蹄行军速度只增不减。那个突厥使节被拖着跑了几百里却一直没有得到薛绍的接见,心中越来越急,终于按捺不住冒着闯营被杀的风险,冲到了薛绍的帅帐前。   帅营的中侯护卫,将突厥使节五花大绑的带到了薛绍面前。   “你这使节,好不识趣!”薛绍声色俱厉的怒喝,“本帅的中军帅帐,岂是你能擅闯?若非中营将士手下留情,此刻你是化作肉泥扔出喂犬了!”   突厥使节只能忍气吞声道:“薛公息怒。在下责职所在,情况又万分紧急,只好冒死前来求见薛公了!”   “本帅怎就没能看出,眼下之事有何紧急?”薛绍不以为然的淡淡道,“罢了,先给他松一松绑,让他站起来说话。”   “多谢薛公不杀之恩!”使节千恩万谢。   薛绍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说吧,什么事把你急成了这样?”   “其实在下,并非是为自己着急,更不是为本国而急。”突厥使节倒也沉得住气,从容道,“反倒是,替薛公在急。”   “哦?”薛绍做出一副被提起了兴致的样子,“为我而急,从何说起?”   使节说道:“薛公难道忘了,你的学生,爱侣,还有幼子,如今都还身陷突厥?”   “我当然知道。”薛绍淡淡道,“但我这人,从来都不受他人要挟。反倒是,不要挟还好。越是要挟,我便越是愤怒,也就越是果决。”   “薛公果有枭雄之风,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使节慨然叹道。   “找死!!”左右斥侯大怒,一把就将使节摁倒在地。   “放开他,让他说。”薛绍不以为然地笑道,“我倒是很想看一看,他那张巧舌如簧的破嘴,还能吐出什么样的破牙来?”   使节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灰,说道:“其实,薛公大可不必如此狠心绝决。事情,还有更为妥善的处理之法。”   薛绍一扬手,“愿闻高见?” 第1093章 借刀杀人   突厥使者事先早已做足功课,这时便将突厥方面开出的请和条件,一一对薛绍讲了出来。   无非便是三点。   突厥汗国为杀俘一事向大周宗主国请罪,将派专使前往洛阳表奏请罪书昭告天下,并献上牛羊牲畜两万头、良驹战马五千匹以及黄金绿玉等珍玩器物。其中,“战犯”王昱也将随突厥特使一同前往洛阳受审。这算是对大周朝廷的交待。   此外,突厥愿意放回汉奴五千名。这些人都曾是往年突厥犯边侵袭中原之时,被突厥军队掳掠到草原上的中原子民,其中有工匠民夫,也有妇女儿童。他们大多充为了突厥贵族的私奴,或是被迫充入了军中成为了专为突厥汗廷打仗卖命的军奴。这算是,对大周百姓的一个交待。   最后,算是突厥对薛绍本人的交待。只要薛绍愿意退兵讲和,他们愿意送还薛麟玉和玄云子。   平心而论,薛绍觉得突厥方面开出的条件,其实还算不错。   薛绍听完便笑了,对突厥使者说道:“元珍——好吧,他现在叫暾欲谷——他的脑子一向好使。他这三个条件面面俱到的兼顾了我大周朝廷的面子、大周百姓的意愿,还有我薛绍本人的想法。”   “敝国牙帐一致认同,只要两国能够止战,生灵不再涂炭。任何条件,都是可以商议的。”使者的话,说得更是漂亮。   薛绍同昌笑道:“正因为元珍的脑子太好使,如此诱人的条件之下,会不会有什么致命的陷阱呢?”   “薛公多虑了。”使都连忙下拜,情真意切的辩说道:“敝使来时,莫贺达干就曾郑重叮嘱于我。他说,薛公智深如海慧眼如炬,暾欲谷纵然敢于诓骗天下,也不敢在薛公面前班门弄斧,偷奸耍滑。此三事绝无虚诈,还望薛公明鉴。”   “嗬!”薛绍大笑一声,“想不到,元珍也会来拍我的马屁。”   突厥使者开始满脸堆笑近似谄媚,“薛公天下英雄,谁不仰慕?就算是薛公曾经的敌人,也无不对薛公心悦诚服啊!”   满营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这使者,当真不错。”薛绍也笑道,“光是这一手吹须拍马的功夫,就已是炉火纯青,令人防不胜防啊!”   “薛公见笑。诸公见笑了。”使者满面笑容,对着营中诸将连连下拜。   “你先下去歇息。待我与诸将商议之后,再给你明确答复。”   突厥使者千恩万谢的,先走了。   牛奔早就按捺不住了,使者刚走他便大叫起来,“那鸟人笑里藏刀,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众将都大笑起来。   牛奔更恼火了,“你们笑甚?俺说的难道不对吗?!”   “对。”薛绍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如果他不是突厥使臣,我倒想让你揍他一顿。”   众将又大笑。   笑闹过后,薛绍正色,对众将道:“我意欲接受突厥提出的请和之条件。众将,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众将无不惊愕!   因为一直以来,薛绍主战的态度简直已经强硬到了逆天而行的地步。现在他的态度突然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实在有点令人猝不及防。   一时间,众皆错愕无语。   薛绍环视了众人片刻,说道:“既然众将都无异议,那就传下命令暂时止住进军。全军分为三部就地屯营驻扎,待我与突厥牙帐议定和盟之细则后,再作下一步计划——散帐,都退下吧!”   到这时众将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倒薛绍都已下达了逐客令,大家只好各怀错愕与不解的鱼贯而出。   牛奔可急了,走出帅帐没几步又跑了回来,“薛帅,你这……”   “你若信我,就不必多言。”薛绍一句话就将他顶了回去。   牛奔狠狠的愣了半晌,点点头,扭身走了。   薛绍独自一人坐下来静了半晌,差人将薛楚玉叫了来。   “众将有何议论?”薛绍直言发问。   薛楚玉如实回答说,众将都觉不解为何薛帅的态度转变如此突然、如此巨大?莫非真是因为嫡长子薛麟玉与红颜色知己玄云子的缘故?   薛绍笑了笑,“你如何想?”   “我深信,薛帅必然不会半途而废。或在筹作破敌之良谋,或有别的深远之打算。”薛楚玉答道。   薛绍不置可否的只是淡然笑了一笑,说道:“全军分三部屯营,按例将帅帐扎于中军。待突厥使臣走后,我要你率领跳荡军独镇中军。有问题吗?”   “独镇中军?”薛楚玉有点惊讶,“薛帅,你的意思是说,到时你不在中军?”   “对。”薛绍道,“到时,我要你负责统领全军。打一场,漂亮的败仗。”   “什么?”薛楚玉更加惊讶,“败仗?!”   “你没有听错,就是败仗。”薛绍道,“除了跳荡军,我还会把全军半数以上的骑兵都交给你。战败之后立刻向黑沙碛口撤退,有多快跑多快,其他一概不必管。”   薛楚玉和薛绍并肩战斗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接到这么离奇的军令,他惊愕又茫然的道:“那怎样,才算是败得漂亮?”   “我倒是忘了,你还真是没打过这样的败仗。”薛绍说道,“但这么一次,我偏要你力战之后仓皇而逃,营盘失守辎重尽丧。如此,可谓大败。若人员伤亡降至极低,便是败得漂亮。我遍观全军将校,只有你薛楚玉能有这份能耐。连我,也不行。另外,元珍向来诡诈极其多疑。你是当世战神,跳荡军乃我军最强之战力。只有连你薛楚玉都败了,他或许还能相信一二。”   薛楚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薛帅,就算是诈败,我们的损失也将会极大。如此险着,真有必胜之把握吗?”   “当然没有。”薛绍说道,“如果我有必胜之把握,又何必迁延至今,更何必兵行险着?”   “如此……末将懂了!”薛楚玉郑重一抱拳,“末将告退,这就下去准备!”   “等一下!”薛绍站起了身来,走到他面前,凝视他,说道:“此战,非同小可。”   “末将明白。”薛楚玉点头。   薛绍道:“你我兄弟联袂征战多年,大小百战无不浴血争胜。这次我却要你去打一场大败仗,你的一世英名都有可能因此而毁。你就,不想问一个究竟吗?”   薛楚玉一直十分凝重的脸上稍稍露出一丝笑容,“该告诉我的,薛帅自然会告诉我。其他的,我不问。”   “你若问,我会告诉你。”   “我不问。”薛楚玉抱拳一拜,转身就走。   薛绍一把将他拽住,扯回来。   两人脸对着脸,薛绍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沉声道:“活着回来!”   “嗯!”薛楚玉大步走了。   薛绍一屁股坐了下来,仰头看天疲态尽显。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喃声自语,“舍不得孩子,还真是套不住狼啊!”   几日后,留在周军大营里与薛绍细商了几日的突厥使臣,带着一份薛绍草拟的和盟文书赶回了于都今山,前去征求突厥牙帐的回复。   历来,两军阵前交锋的讲和,双方无不竭尽所能的讨价还价,使者往来奔赴交涉没个六七八次,难于达成真正之妥协。有鉴于此,薛绍决定先将大部分的民夫和部分步卒回撤至黑沙碛口。突厥使臣走的时候,也亲眼见到了薛绍麾下的人马,正在成批量的往黑沙撤退。   这一消息,自然如实的传到了暾欲谷的耳中。   “我不敢相信。”暾欲谷对使者道,“你确实亲眼见到,薛绍麾下的人马撤退了?”   “千真万确!”使者言辞凿凿,“薛绍还亲口对我说,为表和盟之诚意,他先撤一部分兵马暂回黑沙。还望牙帐信守承诺。”   “薛绍亡我之心不死,他才不会真的撤军。此中,必然有诈。”暾欲谷冷笑了一番,说道,“但也无妨,我便将计就计。你带上一千妇孺汉奴再跑一趟去见薛绍,记得一定要探清他的兵马动向与军中之虚实。”   使者茫然的点点头,“那这些和盟之细则?”   “就说,牙帐正在紧急商议与处理之中,不日就将落实。”暾欲谷说道,“那先行归还的一千妇孺汉奴,是为了表示我突厥讲和之诚意。”   使者完全按照暾欲谷的吩咐,回去再见薛绍。   一千妇孺汉奴终于得已回归家园,个个喜极而泣泪雨涟涟,很多人在中军帅帐前跪拜不起,哭声不绝。   薛绍先亲自出面抚慰和安顿了这些妇孺,并派兵马将他们护送前往内地之后,再来接见突厥的使者。   使者依旧是满脸标志性的媚笑,“千百妇孺齐拜薛帅,真是感人肺腑啊!”   薛绍却是阴沉着脸,冷哼了一声不理不睬。   使者有点懵,忙道:“可是在下做错了什么,竟惹得薛帅如此不悦?”   “你们迁延了许多时日,就送来这一千妇孺。”薛绍带着怒气沉声道,“若是不愿讲和,就请发兵来战。休要把我薛某人,当成叫花子来打发!”   “不不,薛帅千万不要误会!”使者连忙道,“和盟之事千头万绪,牙帐方面正在日夜磋商紧急解决。凡事都好商量,薛帅千万不要因为一时之怒,而坏了大事啊!”   薛绍冷笑,“要讲和的是你们。现在,拖拖拉拉不表诚意的,也是你们。我若当真发怒了,也是被你们所激怒的。怨得了我吗?”   使者苦笑不已,“依薛公之见,怎样才显得我方真有讲和之诚意呢?”   “先将我儿麟玉和玄云子送来再说。”薛绍不容置疑的道。   “这……”使者满副难色。   “我知道你做不得主。回去告诉暾欲谷,一日见不着这两人,和盟之事谈都不必谈了。好走,不送!”薛绍斩钉截铁的说这句,抚袖便走。   左右斥侯一同上前,几乎像是绑架一样的将突厥使者轰出了军营。使者万般无奈的,又跑回了暾欲谷的面前。   暾欲谷沉思了片刻,突然呵呵发笑起来。   “薛绍如此狂悖,尽提无礼之要求。莫贺达干怎的还就发笑了?”使者十分不解。   “你,不了解薛绍。”暾欲谷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慢慢的踱步,“他一向是在兵言兵,六亲不认。现在他却如此迫切想要讨回他的宝贝儿子和红颜知己,甚至绝口不提王昱之事。那多少能够证明他已经归心似箭,不想再打这一场仗了。”   “哦?”使者一愣,“怎会如此?”   暾欲谷沉思了片刻,说道:“近年来南国的朝堂并不稳定。女皇年岁已高,夺嫡争储之风愈演愈烈。前不久还有女皇的心腹面首张昌宗被杀,由此引发了朝局的巨大震荡,以武三思张易之等人为首的一派人马顺势就将矛头直指薛绍,将他麾下的好几名心腹战将都给扳倒了。其中包括长年镇守京城的党金毗与郭大封,甚至还有追随薛绍多年的斥侯首领郭安。由此可见,薛绍的处境并不太妙。眼下他最大的敌人并非我突厥,而是来自于他身后的自己人。”   “有这等事?我等怎会全然不知?”使者惊叹不已。   暾欲谷呵呵一笑,“此等机密,南国岂会轻易让草原知晓?”   “也是……”   暾欲谷慢慢的踱着步子,喃喃自语道:“在战场之上,他或许真是无人能敌。但这一次,我们还真是找到了好帮手。既然南国的朝廷那么想要整死他,那我何不助其一臂之力呢?”   使者眼睛一亮,“莫贺达干的意思是?……”   “南国朝廷最为忌惮的,莫过于薛绍手握重兵,尾大不掉。否则以女皇和武三思等人一惯作派,早就将薛绍一办到底斩草除根了。”暾欲谷说道,“薛绍这样经验丰富的常胜统帅,面对再如何强大的沙场之敌也不会被击垮。但是,他这样的人也有一个致命的软肋,那就是受制于朝堂。当此之时,薛绍最想做的事情无非是挥兵回朝,震摄朝堂、抗击政敌、保护党羽。如果我们能够一直拖住他,时间越久他的阵脚就会越乱。待其阵脚紊乱我军再挥而击之,获胜之把握将大大提升。到时纵然不能擒杀薛绍本人,他回朝之后也就没有了往日的声威与强大的军队作为本钱。迟早,死路一条!”   “借刀杀人——高见!莫贺达干,当真是高见!”使者惊喜不已,忙道,“那我们现在,该要如何回复薛绍?”   “先捡最不紧要的人,给他送回去。”暾欲谷说道。   “那就玄云子?”   “错。玄云子知道的事情太多,现下绝对不可放回。先把他那个徒有其表的草包儿子,还给他吧!”暾欲谷说道,“到了那边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尽力与之周旋。总之一个字——拖!”   “是!” 第1094章 就怕万一   大漠之上,千军万马旌旗遍野,兵不厌诈云谲波诡。   神都洛阳,却因牛奔的一刀斩下风云突变,步步惊心防不胜防。   朝廷派往河北查封红叶商会的官员被薛绍的麾下给杀了,这个重镑消息并非是皇帝武则天第一个人听到。在她得悉之前,此事一夜之间就在朝堂百官乃至民间巷陌传得沸沸扬扬。同时,这一消息也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传到了远在长安的太平公主等人的耳朵里。   坏了,要出大事!——这是太平公主的第一反应。   上官婉儿也颇为震惊。因为在她的印象当中,薛绍固然是个棱角分明的性情中人,时而拔扈时而乖张,时而浪漫无双。但更多的时候,薛绍还是十分理智的。他的这种理智,有时甚至会显得有些冷酷。但这一次的“杀官”事件,无异于是给眼前无比紧张的朝堂气氛来了个火上浇油。这是否也太过鲁莽了?——难道,他真打算和朝廷彻底决裂、和女皇完全对立了吗?   二女正待私下商议一番,一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了。   太子妃,韦香儿。   “看来她的消息,也颇为灵通。”上官婉儿的表情颇为复杂。   “不光是消息灵通,她的脑子也转得很快。腿脚,更是麻利得紧。”太平公主倒是见怪不怪了,淡然道,“这个女人远比我那个当太子的兄长,更像太子。”   “那见,还是不见?”上官婉儿问道。   “人家可是太子妃,我的皇嫂。来都来了,蔫有不见之理?”太平公主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说道:“她明知本宫对她全无好感,还敢在这非常时期登门造访,其来意想必非比寻常。近日来我们一直都在试探与观察太子,原来他早已成惊弓之鸟,在陛下的龙威之下不敢半分造次。我估计哪天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只会闭眼等死。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一位国之储君,竟会变得如此软懦贪生怕死。婉儿你有没有想过,借韦香儿之力说动那位早已吓破胆了的太子,与我等共谋大事?”   上官婉儿眉头一紧,“当年太子亲政之后不足百日便被拉下龙椅贬废为庐陵王,多半要怪韦香儿才德浅薄成事不足。并且我们不难察觉,韦香儿至今还对夫君怀恨在心,怪他当年拒绝辅佐太子对抗神皇与裴炎之联盟,还在神皇面前告了她一状。韦香儿,是敌非友心术不端,恐难与之精诚合作。”   “我不需要她的精诚,只要她的合作。”太平公主淡然一笑,“婉儿,砒霜尚有入药之时。”   上官婉儿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会心而笑,“那且看她,是何来意?”   “好——请她进来吧!”   韦香儿进来了,笑容殷切神态谦恭。身为太子妃和嫂子,倒反过来先给太平公主施礼问安。   太平公主也见怪不怪,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习惯了韦香儿这般的殷勤。些许无关痛痒的嘘寒问暖之后,她直入正题道:“太子妃今日大驾光临,莫非有所赐教?”   “赐教万不敢当。”韦香儿低眉顺目的小声道,“只是今日无意之中听到了一些坊间流言,似与尊夫薛驸马有关,并且事关重大。我怕公主殿下尚不知情,因此特意赶来向殿下禀告。”   “有劳太子妃费心了。”太平公主不动声色道,“那些流言蜚语,本宫多少也听闻了一些。”   韦香儿的脸上顿时有了一抹异样的神彩,“公主殿下对那些流言,是否相信呢?”   “你是指杀官一事?”太平公主并不讳言的问起。   韦香儿几乎精神一振,“对。”   “信,又如何?”太平公主的反应异常的平静,“不信,又如何?”   韦香儿微微一怔,随即便笑而赞道:“殿下果然睿智无双,静气沉稳,颇具神皇之风采。”   “过誉了。”太平公主对于这一类的马屁早已完全免疫,只是淡然道,“本宫倒想反问太子妃一句,你信,也是不信?”   “我信。”韦香儿毫不犹豫的点头。   “为何如此笃定?”太平公主问道。   韦香儿颇为胸有成竹的微笑言道:“其实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杀官一事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是何缘由因何而起,到头来都会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办成一棕杀官谋反的铁案。”   “杀官谋反?”太平公主听到了她最不想听的词,表情微变神色一凛,“过头了吧!”   上官婉儿也是面露微愠的盯着韦香儿,心说这个女人分明就是心怀不轨而来,她还生怕眼前这场事非闹得不够大了!   “并不为过。”韦香儿倒也沉得住气,继续言道:“公主殿下你想一想,近来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事情,诸如党郭二将下狱,郭安惨死右卫哗变,包括娄师德调离京城狄仁杰辞相去官,公主殿下也被搁置到西京远离朝堂,这哪一棕哪一件不是冲着尊夫薛驸马来的?对于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来说,尊夫在朝堂之上的羽翼臂膀大半已除。现在,可不就是要轮到他本人了?”   “太子妃。”太平公主冷哼了一声,“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   “韦香儿,死路一条。”韦香儿并没有被吓住,仍是平静的道,“我诚心以待公主殿下,才会和盘托出毫无保留。若因此而取祸,韦香儿问心无愧。只怨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太平公主连忙笑而赔罪,“小妹一时语失,还请皇嫂大人不计小人过,勿要怪罪。”   “无妨。”韦香儿倒也表现得大度,微笑回道,“其实到了眼前这般非常时刻,我们都不需要再绕弯子。如今武三思与宗楚客、张易之等人深相勾结权势滔天,蒙蔽神皇党同伐异,大周之朝堂再无他人立锥之地,就连娄师德与狄仁杰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宰相,也被他们排挤出去。甚至有党金毗与郭大封这样的功勋上将,都惨遭横死。铲其异己,他们当真是心狠手辣不留半分余地啊!”   “确实如此。”太平公主的反应仍是平静,她不急不忙的小饮了一口茶水,悠然道,“下一步,他们就该是要铲除薛氏一族了。”   “那么,薛氏之后呢?”上官婉儿不失时机的补充了一句。   “毫无疑问,东宫。”韦香儿的话顿时机锋毕露,“那才是他们最终的目标。”   太平公主笑了,“难得太子妃,也会如此坦承。”   “我说了,我对公主殿下,绝对是诚心相待。”韦香儿正色言道,“或许以前,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些小小的摩擦,或者说是误会,但早已是过眼云烟。眼前之事关乎我们两家之生死存亡,岂能因小节而失大局?”   “太子妃言之有理。”太平公主点头以示赞许,说道,“只是不知,太子妃究竟作何打算?”   韦香儿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低声道:“近日来,公主殿下不止一次的在太子耳边分析时局,陈说利害。我说的,没错吧?”   “是又怎样?”太平公主不为所动,“同是皇家人还是亲兄妹。我对太子说的这些,并无半点犯忌之处吧?”   “是无犯忌之处。”韦香儿道,“但公主之深意如何,还用得着我来挑明吗?”   “如果,本宫非得要你当面挑明呢?”太平公主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无比。   韦香儿倒也没有怯场,微然一笑道:“眼下公主殿下所缺的,不就是一个——名正言顺吗?”   太平公主眉头一拧,“然后呢?”   “巧了。”韦香儿道,“殿下所缺,我们刚好就有!”   “我、们?”太平公主不由得冷笑一声,“眼下,你不过是孤身一人而来。”   “我来了,也就代表太子本人亲自到了。”韦香儿言辞凿凿。   “我不信。”太平公主盯着韦香儿,“太子乃一国之储君,岂能被他人所代表?”   “公主殿下,你最好是相信。”韦香儿说罢起了身来,还对太平公主施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说道:“因为,我不是‘他人’。”   太平公主没再言语,目送韦香儿离去。   上官婉儿眉头紧锁的走到了太平公主身边,小声道,“殿下,你信吗?”   “我绝对信不过这个女人。”太平公主说道,“但是眼下,我们除了与她联手,已经别无选择。”   “对太子和太子妃而言,好像也是这样。”上官婉儿说道,“她们回归的日子并不长,在朝堂之上并无半分根基,在军队里更加没有。”   “你说得没错。”太平公主说道,“真正让韦香儿看中的并不是我这位太平公主,也不是残留在朝堂之上的姚元崇与郭元振等辈。而是,薛郎手中握着的三十万北伐大军。”   “是的。”上官婉儿深以为然的点头,“三十万大军到了战无不胜的薛郎手上,足以定鼎乾坤改天换日。韦香儿的心机,远比那位战战兢兢的太子殿下,要深远得多。”   “婉儿。”太平公主突然神色微变的看着上官婉儿,“有件事情,你想过没有?”   上官婉儿几乎被太平公主这突如其来的“变脸”给吓着了,喃喃问道:“何事?”   “三十万大军,固然能够震摄一切。”太平公主的眉头深深锁起,“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薛郎,战败了呢?”   上官婉儿愕然怔住,“他……不可能败!”   “眼下之事,务必先要做出最坏之打算。”太平公主长吁了一口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第1095章 人主五壅   韦香儿前脚刚走,一名从洛阳快马赶来的班剑女婢,又给太平公主带来了一则重镑消息。   风波接朣而至,令人应接不暇。   原来,河北“杀官事件”发生之后没多久,红叶商会设在洛阳的商会总肆马上就被关闭查封了,商会最重要的几名掌柜也已经被拘拿下狱。同时,红叶商会设在长安和终南山的商肆与厂房也已被查封,下狱之人多达百人。   最令太平公主震惊和愤怒的是,有大理寺的公人跑到洛阳的太平公主府里,想要捉拿虞红叶本人到案。留守公主府的杨思勖出面阻拦,双方酿出了冲突。杨思勖死守府门,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想要强行突入。岂料杨思勖武艺奇高,被数十人围攻仍旧不落下风,还打伤了对方多人。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来大理寺公人乱箭齐放,杨思勖身中数箭浑身浴血,仍旧死守府门寸步不让。   最后,虞红叶自己打开了府门走了出来,主动要求归案大理寺接受调查。杨思勖苦苦哀求甚至抱着虞红叶的双脚不让她离开,无奈虞红叶还是跟着大理寺的人走了。   “终于还是,直接打到我们头上了!”太平公主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愤怒过,她的指甲都已经掐进了手掌里,鲜血迸流。   上官婉儿连忙拿出自己的丝绢手帕给太平公主包扎,一边劝道:“殿下勿急。想那司刑寺(即大理寺)也只是奉命行事,并不敢将红叶当真如何。”   太平公主双眼微眯,眼中似有薛绍临阵时的那般溢溢杀气,沉声道:“奉谁的命?”   上官婉儿怔了一怔,一时无言以对。沉思了片刻,她只道:“看起来,这并不像是皇帝陛下的手腕和作派。”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对上官婉儿的看法表示认可。上官婉儿说得没错,真要是武则天下了命令要捉拿虞红叶归案,从宫中派出一名宦官加一纸圣令,远比成百上千的大理寺公人厉害得多。似这般强行闯府硬要拿人,与其说是奉公办案倒不如说是肖小作乱。   “看来有人故意先下手为强,强行要将虞红叶卷入到杀官一案当中。”上官婉儿说道:“如此一来,姑且不论虞红叶最终是否会被定罪,百姓仕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认定虞红叶跟此案脱不了干系。行商最重一个‘信’字,这一事件定然会对红叶商会的声誉产生极大的负责影响。”   “若是连东家和商会都没有了,还何谈信誉?”太平公主的脸色越加阴沉,咬牙道,“婉儿,你可别忘了郭安之死。现在我们的敌人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们再也不会像以往那般温吞隐晦了。”   这时,前来报信的班剑女婢又道:“殿下,宫中眼线还传出了重要消息。”   太平公主精神一凛,“说。”   女婢道:“数日前的黄昏,也就是杀官一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前昔,宰相宗楚客入宫求见神皇。君臣二人在龙舟之上私谈多时,所谈之事多半与驸马有关。”   虽说武则天是皇城禁中至高无上的唯一主宰,但太平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上官婉儿更是侍驾多年。二人想在宫中培植起一两个精干得力的心腹耳目,倒也并非难事。   女婢继续道:“宗楚客自称要‘死谏吾皇’,写了一份极厚的奏章列数驸马的无数罪状。其中细则如何无从知晓,但宗楚客当时说了一些话,如今想来是与虞夫人的被捕下狱颇有关联。”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同时神色微变,“说下去!”   女婢应了诺,说道:“当时宗楚客引经据典,说人主有五壅:臣闭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义曰壅,臣得树人曰壅。又说,臣闭其主,则主失位。如今薛绍独掌军事无人可制,诸军只知薛绍不知陛下,这不是蒙敝圣听是什么?”   “宗楚客还说,臣擅行令则主失制。如今但凡事关突厥,无论军事邦交大小事宜尽由薛绍一人独专。他的眼里非但没有了朝廷法度更没了天子圣威。长此以往,这大周之天下究竟是神皇之天下,还是他薛绍之天下呢?”   “宗楚客又说,臣得行义,则主失明。臣擅行令,则主失制。这些年来薛绍总领军事,凡麾下将校士卒之人心,尽皆被其收买。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韦待价接掌夏州之事否?那些曾经效力过薛绍的将士多半都不理会韦待价,导致军心不齐上下离叛,这才有了灵州之败河陇之失。尔后薛绍单枪匹马重回河陇,转瞬间重聚百万之师收复疆土。薛绍此举功劳固然不小,但是朝廷正式封授的封疆大吏和君王的恩威还不如薛绍一人之恩信,这背后隐含的真相,难道不思之令人脊背发寒吗?”   “宗楚客还说,臣得树人,则主失党。这些年来薛绍在军队里广结党羽竖立恩信,乃至如今大周的军武一脉唯薛绍独尊,朝廷之令都还不如薛绍的只言片语来得管用。这对大周社稷、对陛下来说,都是极大的隐患啊!”   “宗楚客最后说的,便是臣制财利,则主失德。如今的红叶商会的店肆遍及天下,除了自身经营的财货获利滚滚,凡大周商旅走卒还都将财货存入了他们的钱庄。如今,天下财货几乎已有半数归入红叶商会之囊中。古有吕不韦最多也就富可敌国,现如今大周之国库与红叶商会相比,恐也是远远不及。一旦他日薛绍别有所图,振臂一挥应者云集之余,连军饷钱粮亦是半分不缺。陛下,此一危机甚至远胜于三十万大军啊!”   听到这里,太平公主已经在用深呼吸强力的压制自己即将暴走的情绪。   上官婉儿连忙挥手示意那婢子别再说了,另道:“殿下,宗楚客与武三思等人沆瀣一气处处为难夫君,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了。他会在陛下面前说出此等话来,想来也是不足为奇。”   太平公主没有对上官婉儿的话发表看法,只是问那女婢:“当时陛下是何等态度?”   “陛下并未多言,只说‘朕心中有数’。”   “仅此一言?”   “对,仅此一言。”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说道:“宗楚客的进言,怕是早在我母心中思虑过千万遍了。此等浅显的君王之道,她岂能不知?”   上官婉儿点头,“殿下所言甚是。人主五壅,非但是陛下了如指掌,连我这个曾经陪伴在陛下身边的女官,亦不陌生。”   “但也正因如此,宗楚客的进言才显得字字诛心,异常危险。”太平公主说道,“人的心思向来复杂,任凭出现什么样的想法都不奇怪。但是,一旦这个想法刚好被外人说中,它就会显得格外的刺眼,格外的引人注目。”   “如此说来,宗楚客选在流言盛起之前进此一言,当真是用心极其险恶了!”上官婉儿惊叹道,“这也就不奇怪,大理寺的人都敢闯到太平公主府前去捉拿红叶了!”   “婉儿,你不妨把人心想得更加险恶一点。”太平公主的脸色已是阴沉之极,“就不能是,宗楚客刚刚知悉了杀官一事便火速进宫谏言,随即又派人在京城广散流言将杀官一事闹得沸沸扬所吗?”   上官婉儿睁大双眼深深的呼吸,“确有,这种可能!”   太平公主慢慢的站起了身来,“看来,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   “殿下,是想?……”   “你亲自安排一下,我今夜便要密会太子妃韦香儿!”   太平公主的话几乎才刚刚落音,门吏来报说有神都来的使者,宣告中官旨意。   “来得好快!”   无奈,太平公主只得亲自接旨。   武则天的旨意很简单,命令太平公主火速回京,入宫面圣。   既然是“火速”,那就容不得半分耽搁。宫中的使者连马车都替太平公主一并带来了,叫她只须接过了圣旨便立刻一脚踏上马车即刻启行。只带一两侍婢随行伺候便可,几乎就连换洗衣物都不必整理携带了。   上官婉儿等人很是惊愕,与其说是召见,但仿佛更像是拘押?!   “不必惊慌,料也无妨。”太平公主倒是镇定,她将上官婉儿叫到一旁低声叮嘱了几句,便泰然自若的踏上了马车,只是带上了琳琅姐妹二人骑马随行,便匆匆朝洛阳而去。   这些年来,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上官婉儿也算是见过风浪了。但是此刻她双手捂着胸口,只觉胸口一顿砰砰乱跳,差点就要六神无主。   “上官夫人,殿下有何嘱咐?我们现在,该要怎么办?”班剑女婢,上到前来请问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深呼吸了一口,说道:“你的本事,比起琳琅如何?”   女婢略微一怔,“不知夫人,将要交办何事?”   “我叫你夜入禁宫私见一人,完全不被宫中的三岗五哨有任何发觉,你能做到吗?”   “绝无问题!”   上官婉儿轻吁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那便,辛苦你了!” 第1096章 狂澜   神都洛阳,太初宫,仙居院。   这里曾是武则天比较喜欢的一处后宫寓所,虽不富丽堂皇但却绿荫葱葱鸟语花香,这里的幽雅和静谧总能给她带来超脱尘俗忘却百忧的轻松之感。但是至从登基为帝之后,武则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今天,她却选择了在这里私下接见一位特殊的人物。   此人之特殊,总令武则天爱恨不能百感夹杂。她就是武则天唯一在世的女儿,独享两朝尊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平公主。   另外她现在的另一个身份仿佛比“太平公主”本身还要更为重要了,那就是——薛绍的妻子。   太平公主还未到。武则天静坐在一间素雅的房间里,闭目养神。她忍不住不止一次的心里自己提醒自己——我现在要见的并非是那个被我宠坏了的宝贝女儿,而是薛绍的妻子。这已经不是出嫁的女儿回家省亲,而是一场谈判或者是一场交锋!   许久过后,闭目养神的武则天几乎都快要忘记自己等了多久。户外总算传来一个声音——“儿臣太平,请见陛下”。   武则天睁开了眼睛不轻不重的吁了一口气,“进来。”   太平公主推门而入,轻轻掩上门,跪伏于武则天的面前,“儿臣拜见陛下”。   “平身,赐座。余皆退下。”   太平公主如言坐下,武则天身边的侍儿宦官全都鱼贯而出,房内仅剩母女二人。   太平公主低眉顺目的坐着,一言不发。   武则天也没有急于出声,她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太平,心中想着的,却是以往那个每逢见了自己,就会扑到自己怀里来撒娇捣蛋的淘气包。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今日叫你来,专为虞红叶之事。”   没有客套寒暄没有拐弯抹角,武则天开门见山了。   太平公主道:“还请陛下明言。”   “司刑寺将其捉拿,是因职责所在。”武则天道,“你的家臣杨思勖武力抗法,应属犯罪本该严惩,但朕念他对你一片忠心已经下旨特赦于他。”   “谢陛下。”太平公主不惊不怒平淡无奇。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继续道:“虞红叶之事,你如何看?”   “国有国法。”太平公主很快就做出了回答。   武则天心里有了一丝愠恼。因为,太平公主居然在她的面前耍起了官腔官调——要是真的按照“国有国法”来办,自己还犯得着将她特召进宫吗?她明明就是在装糊涂!   “那朕,可就下令依法办事了?”武则天如此道。   “如此甚好。”太平公主仍是不惊不怒,但话锋一转,“但儿臣想问,虞红叶究竟所犯何罪?”   “或与刺客同谋,涉及杀人谋反。具体如何,司刑寺仍在审理之中。”武则天也平静得很。   “或?”太平公主冷笑一声,“陛下,但凭一个或字,岂能服众?”   “当然不能。”武则天道,“所以才需要详加审理。如果她有罪自然不可姑息;倘或她是无辜的,又何惧受审?”   “既然如何,陛下又何必召唤儿臣前来?”太平公主一句话就顶了回去。   面对自己这个直来直去没有半分掩饰的女儿,武则天心里前所未有的郁结。忍下了百千情绪之后,她索性道:“你就不想在朕面前替她求个情,让朕特赦释放于她吗?”   “儿臣确有此想。”太平公主道,“但是,儿臣不会这么做。”   “为何?”   太平公主淡然一笑,说道:“其一,国有国法。如果虞红叶确实有罪,儿臣岂能包庇?其二,我堂堂的公主,区区几名司刑寺的公人就敢擅闯我府伤我家臣;虞红叶堂堂的太尉之妾、朝廷封授的诰命夫人,更是有大功于国的天下义商,就这样屈身受辱于他人之手。倘若儿臣出面替她求情,倘若儿臣运气好陛下又应允了,那此一页岂不就一揭而过,权当没有发生过了吗?”   “如此说来,你还不肯善罢干休了?!”武则天的语气中透出了一股怒气。   “当然不能。”太平公主道,“再如何,我也仍是大周的公主。我的府第岂容区区几名公人无理冲撞?这恐怕不仅仅是关乎我个人的颜面,更是关乎大周皇室之尊严,大周律法之尊严了吧?再者就算不念虞红叶往日之功劳,但律法有云刑不上大夫,她好歹也是诰命夫人。司刑寺何来狗胆在光天化日之下动起刀兵,将她当作草民贼寇一般的强行拘拿?打狗尚且欺主,何况爱妾?倘若让薛郎知道了此事,又岂能善罢干休?”   “大胆!”武则天勃然大怒,“你竟敢威胁于朕?!”   “儿臣不敢。”太平公主俯首下拜,“儿臣知道,此事必然与陛下无干。定是下面的别有用心之人公报私仇,故意挑衅儿臣、刁难红叶。”   此言一出,武则天眉头微拧怒气顿消,“何以知之?”   “倘若此事是陛下亲自下令交办,儿臣现在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太平公主答道。   武则天不置可否的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儿臣还是那四个字,国有国法。”太平公主道,“既然人都已经被捉拿下狱,那就来个公平公正的公开审理。倘若虞红叶当真有罪,该明正典刑那就明正典刑,儿臣无话可说。儿臣还可担保,薛郎也会无话可说。但是——”   武则天暗暗深呼吸了一口,“说。”   “倘若虞红叶无罪。”太平公主的嘴角轻轻一扬,“但凡挑起事端之人与亲身涉事之人,全都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交待。否则,我绝不善罢干休!”   “竟无商量之余地?”   “无。”   武则天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她没有想到,太平公主的态度竟会如此之强硬。她感觉,与太平公主“谈判”要比与薛绍谈判困难得多。这大概是因为太平公主的性格要远比薛绍更为强硬和霸道——没办法,谁叫她的血管里流淌着皇族的血液,还从小就没怎么学过服软和妥协呢?   “太平,你这样做的话,我们都得不到好处。”武则天开始尝试开导说服她。   “事情都已经闹到了这份上,儿臣再也不想得什么好处。”太平公主说道,“我现在要的,只有公理。”   “你心中有气,朕能理解。所以,朕才特召你入宫,为你开导一二。”武则天道,“另外,出了问题总要解决。但你现在这样一个鱼死网破的面目,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态度。”   太平公主当然也不想真的拼个鱼死网破,便道:“那依陛下之见,又该如何?”   “朕下旨特赦虞红叶,赐其无罪即刻开释。”武则天道,“另外,已经被查封了的商肆和厂房都允以重开。你以为如何?”   “这不是儿臣要的说法。”太平公主的脸色变得有些冷峻,“如此权当没有发生,公理何在?”   “你还要怎样?”   太平公主道:“总得有人,为此事承担责任。否则就算儿臣与虞红叶不予计较,薛郎知情之后也会忿怒难平。他日,难保不会闹出风波来。”   武则天眉头直拧,“朕听说,此事是由司刑少卿吴良佐一手抄办。朕将他革职查办便是。”   “陛下,区区一名从五品的司刑少卿,何来若大的肩膀扛起此事?”太平公主冷笑了一声,“这岂非是愚弄众生掩耳盗铃?陛下一世英明,岂能做出如此决断?”   “说,你想怎样?”武则天的语气也冷了许多。   “陛下心中有数,又何必一定要逼着儿臣说出口来?”太平公主道。   “朕心中还真就没数。”武则天毫不松口,“你自己说。”   太平公主真想把“宗楚客”三个字说出来,真想借机将他千刀万剐。但是她心里也清楚得很,这不大可能。因为宗楚客现在可不仅仅是一位当权的宰相,他更是皇帝目前用得最为顺手的上佳鹰犬。   就目前而言,对母亲来说宗楚客的价值恐怕还要远超她喜爱的花瓶小男宠张易之了。想要除掉宗楚客,无异于挥起刀剑来斩掉母亲一臂。这岂能办到?   想清了这些,太平公主便道:“儿臣只是认为,区区一名从五品司刑寺少卿,绝无胆量独自担纲此事。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指使。具体是谁,儿臣不得而知。但此人来头绝对不小,并且心怀叵测。”   “那就容朕,先去查上一查。”武则天道,“早晚,必定给你一个交待。”   皇帝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太平公主再不顺坡下驴,也就显得太过不识时务了。于是她俯身下拜,“谢陛下。”   “来人,把虞红叶请来。”武则天突然道。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红叶怎会在此?   武则天轻叹了一声,摇着头,似笑非笑,“朕算是想明白了。朕把你叫来跟你说一千道一万,还不如直接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虞红叶。对吗?”   “这……”太平公主确实有些猝不及防。   片刻后,虞红叶就出现在了二人面前。太平公主看着她,确是完好无损,甚至看不出她曾经下过狱。   “太平,你先带她回家。”武则天道,“余下之事,再作区处。”   “是……”   事已至此太平公主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连忙带着虞红叶登车离宫,直往太平公主府而去。   经历了这一场重大风波,虞红叶格外的沉默,不太想说话。太平公主也没有急于询问,而是在心中细细的思索今日之事。   思来想去,太平公主的心中突然得出了一个比较可怕的结论——自己那位当皇帝的母亲,对于目前的局势好像已经有些失去掌控了。否则,司刑寺何来狗胆擅自抓人?这样莽撞的举动和可能导致的灾难性结果,全都不是皇帝想要的。于是,这才有了今日宫中之会。   太平公主的心,真正的纠结了起来。因为在她看来,自己夫妇二人与母亲的矛盾再深,终有解决之法。但若是连母亲都已无法掌控眼前之朝局,那么,自己和薛绍还有母亲一同面对的,就将是一场非常人之力所能挽救的,即将毁天灭地的……狂澜! 第1097章 草原三英   草原的清晨,牛羊遍野霞光万丈。   突厥牙帐之外,有一列车马队伍正在集结。大小十余辆车子,队伍的最前列飘着一面狼头大纛,左右还有百余名狼士兵正在列队。   被俘虏了多日的薛麟玉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体面的服饰,正在随行的突厥使臣的陪同之下,走向一辆专为他准备的宽敞大马车。   突厥使臣想要搭上几句话,却见薛麟玉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也就只好生生的将话匣给关上了。   薛麟玉一脚踏上车辕之时,身后传来一串马蹄声并有一声唤,“稍等!”   不用回头薛麟玉也知道是谁来了。实际上在他还没有出现之前,薛麟玉就知道他会来。   “若不趁机奚落我一番,那他就不是克拉库斯了。”薛麟玉如此心中暗忖,便也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马速极快,克拉库斯几乎是从马鞍之上腾飞而下,身手异常之矫健。   “这么急着走,赶着回家找你娘亲哭诉是吗?”克拉库斯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大声道。   薛麟玉没有答话,而是看了一眼他身后同来的两人。其中一人与克拉库斯年龄相仿,衣饰华贵面容俊朗,难得的是他身上居然有一股草原之上罕见的儒雅之气。另一人从面相上看应该比克拉库斯稍微年少,但身材高大异常强壮比克拉库斯过之无不及。并且他的腰上挎着一把形状异常的大弯刀,特别引人注目。   “狼毒?”薛麟玉不禁脱口而出。   “喂,我在跟你说话!”克拉库斯站到薛麟玉的面前,语气颇为不满。顺着薛麟玉的眼睛往后看了一眼,他又笑道:“猜得没错。那就是当年默啜用过的狼毒大刀。”   薛麟玉用好奇和询问眼神看了看克拉库斯。他知道,克拉库斯会告诉他想知道的。   果然,克拉库斯指了指后面的两人说道:“喂,知道那是谁吗?”   “我在听。”薛麟玉淡淡的道。   “左边那位就是突厥汗国的可汗,阿史那默棘连。右边那位佩着狼毒大刀的就是他的亲弟弟,汗国的特勤,阿史那厥。”克拉库斯说道,“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   在突厥汗国,可汗当然是至高无上的。其次就是叶护,再就是统领兵权的“设(或称为‘杀’)”,再次就是特勤了。一般来说特勤都只由汗族的成员来担任,有点中原王朝的“王爵”之意。   薛麟玉看了看那两人,心中的确有点惊讶。他没想到突厥汗国的可汗、叶护还有特勤会一同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目前他们三个被称为“草原三英”,其名声之响亮、草原子民对他们的期望之高,甚至还要超过了当年的骨咄碌、默啜与元珍的三人组合。   “原本我是不想来的。但是可汗非要约我一同前来,与你送行。”克拉库斯咧着嘴冷笑,“汗国的可汗、叶护和特勤,居然会给一名俘虏送行。这传言出去,该不会成为一场笑话吧?”   “兴许吧!”薛麟玉不为所动的淡然一笑,无视了克拉库斯,抬脚朝默棘连走去。   克拉库斯怔了一怔,有点恼火的对着薛麟玉的后背瞪了两眼,也就没再睬他了。   默棘连主动下了马。牛高马大的阿史那厥犹豫了一下,也翻身下马。   薛麟玉上前,拱手而拜,“有劳可汗与特勤前来相送,麟玉在此谢过。”   “薛公子不必客气。”默棘连微笑回礼,汉话说得极其流利,“连日来委屈公子了,默棘连是专程前来致歉的。”   “败军之将有死而已。如今还能活着回去,已属侥幸。”薛麟玉答道,“可汗不杀之恩,麟玉谨记。他日得缘,必当回报。”   “你在威胁?!”一旁的阿史厥突然暴喝杀气迸射,如同一头即将扑食而出的猎豹。   “退下,不得无礼。”默棘连轻喝了一声,阿史那厥连忙施礼退下。   克拉库斯在一旁哈哈大笑,“厥,你可别吓着他了。万一他放声大哭起来,我们该要如何招架才好!”   阿史那厥也哈哈大笑起来。   薛麟玉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再对默棘连拱手拜了一拜,“可汗,就此别过。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请。”   “请!”   薛麟玉转身而去,头也不回的踏上了马车。甚至在经过克拉库斯身边之时,他也没有再多看一眼。   车队在狼骑卫士的护送之下,启行朝南而去。   克拉库斯走到了默棘连的身边,啧啧摇头。   “何意?”默棘连问道。   “连日来,我总是想着法子的挑衅他,折辱他。”克拉库斯说道,“最初他偶尔还会冒出点火气。到现在——呶,你也看到了,完全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软得就像是一团任人揉捏的烂泥。”   阿史那厥马上冷笑起来,“阶下之囚还敢有脾气?除非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你们错了。”默棘连说道,“他绝不是烂泥。”   “那还能是什么?”   “忍常人所不能之忍,必能成就常人所不能之成就。”默棘连说道,“薛麟玉,这个人绝不简单。虽然他的年龄和我们相仿。但我在面对他时,却有一种如临深渊之感。”   “哦?”克拉库斯和阿史那厥同时惊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默棘连凝视着渐渐远去的车队,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无以言表。在我的印象当中,只有两个人给过我这种感觉。”   “谁?”   “一个是,我们早已仙逝的父汗。”默棘连沉默了片刻,说道,“再一个就是……他了!”   “他?!”克拉库斯更为惊奇,“那团烂泥,岂能与他相提并论?”   “现在,或许是还不能。”默棘连扭头看向牙帐,看向了暾欲谷所在的帐蓬,连眉头都轻轻的皱了起来,小声道,“就怕是将来连‘他’,也不能与你口中的那团烂泥,相提并论!”   “我不信。”克拉库斯冷笑不已,“我和厥,随便出一根手指头都能捏死他。”   “你们最好是相信。”默棘连说道,“若论单打独斗,他固然不是你们的对手。就算放眼整个天下,你们恐怕也找不出几个对手来。但是……”   “但是什么?”   默棘连左右搭上了克拉库斯和阿史那厥的肩膀,用轻松的口气说道:“我的好兄弟,你们两人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虎将。但你们比起南国周朝的薛楚玉来,如何?”   一提“薛楚玉”,原本一脸不服和不屑的克拉库斯和阿史那厥,就都肃然沉默了。   默棘连笑了一笑,说道:“薛楚玉和他的父亲薛仁贵一样,勇贯三军盖世无双。然而归根到底,他们父子不过是他人帐前一勇夫而已。真正引领天下、书写历史的,并不是他们父子那样的人。”   “难不成,还能是烂泥那样的人?”克拉库斯再度冷笑。   默棘连正视着克拉库斯,非常严肃和认真的说了一个字,“对。”   ……   大周北伐军帅帐里,一人举缸猛饮,其他人都在静静围观,包括薛绍在内。   “你是喝酒,还是在洗澡?”薛楚玉忍不住问道。   “关你屁事!”那人怒喝了一句,继续将大酒缸子对着自己脸猛灌下来。一部份进了嘴,更多的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或许,还夹着一些泪水。   很少有人敢在薛楚玉面前如此无礼,但这一次薛楚玉半点脾气都没有,相反露出满副的怜悯之情。   “楚玉,你们都先退下。”薛绍摆了一下手。   薛楚玉点了点头,和其他人一起全都走出了帅帐。   “李大酺,我劝你不要再饮。”薛绍淡淡的道,“否则醉后误事,你将悔之晚矣!”   “醉后误事?还有什么事能让我误的?”李大酺似醉非醉抱着酒扛一阵傻笑,“悔之晚矣?我悔个屁!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后悔一番?!”   “多了去。”薛绍说道,“比如说,错过了拯救奚族、复兴奚族的最佳机会。”   李大酺猛的一怔,“你说什么?!”   “你明明就已经听到了。”薛绍平静的看着李大酺。   李大酺连忙将酒缸一扔,双膝一跪爬到了薛绍面前,“求你,求你帮我!”   “察伏川之战,奚族青壮死伤过半。举族上下几乎再无可征之兵。”薛绍说道,“此一战,你当真败得惨烈。”   李大酺突然就号淘大哭起来,死死抱住他的双脚,“是我罔顾军令轻敌贸进,才有此惨败——奚族完了,奚族真的完了!”   薛绍轻叹了一声,“你是奉我之请前来助战。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薛某人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眼下确有一个良机,能助你东山再起复兴奚族。就怕你再次犯错,白白错失。”   “说——你只管说!要我怎么做?”李大酺急道,“只要能够拯救奚族、复兴奚族,哪怕是让我当场自裁,我也绝不迟疑半分!”   说罢,李大酺一跃而起冲到旁边,将刀架上的一柄横刀抽了出来,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有病。”薛绍哭笑不得的摆了一下手,“人都死了,还能成个屁的事?把刀放下,听我细说。”   李大酺火急火燎的将刀子放了回去,又回归了原样跪到薛绍面前,抱住了他的脚。   薛绍这下是真的笑了,“你起来,好好坐着,我们好好说话。行吗?”   “噢——好、好!”李大酺这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原样,拍了拍灰土坐到了薛绍的面前,乖巧得像是一位天真烂漫的三好学生。   “简而言之……”   “对,我就喜欢简而言之!”李大酺很焦急。   “我讨厌别人,打断我说话。”薛绍板了一下脸。   李大酺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头点得像捣蒜一样。   薛绍有点哭笑不得的轻叹了一声,说道:“我会给兵马,再往察伏川一行。”   李大酺眼睛一瞪以示不解,但真是捂着自己的嘴没再说话。   薛绍说道:“那里有奚族人上万具的尸首,怎么也得让他们入土为安魂归故里。”   “你让我去,收尸?”李大酺捂着嘴喊道。   “对,就是去收尸。”薛绍说道,“这是一件大事。”   李大酺炽热的眼睛慢慢的黯淡了下来,茫然的点了点头,手也松开了,“对,确是大事……死了这么多族人,我总得把他们带回去,给他们的家人一个交待。”   “此行,你只能作为副手前往。”薛绍说道,“我会另派一名主帅统兵而行。你须得对他言听计从,不得有误。不然到时误了奚族之兴亡,你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主帅?   兴亡?   千古罪人?!   听到这些字眼,李大酺的眼神又再度炽热起来——这肯定不是单单去收尸啊!   “我就想问,何人为帅?!”李大酺举起手来急切叫道,“我李大酺现在就指天发誓,我就把那人当作是我的亲爹来伺候。若有半分差恙,管叫我天打雷霹不得好死!”   薛绍这下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说道:“依你之意,那你岂不是要……把我当成祖父来伺候了?” 第1098章 虎父犬子   突厥使者和一队狼骑兵,将薛麟玉送到了薛绍的军营里。   看到薛麟玉完好无损,薛楚玉和秦破虏这些人全都暗吁了一口,可是心头又都压上了一块大石。   军人不能没有荣誉,就如同男人不能活得没有半点尊严。   在大周的军队里,没有几件比战败被俘还要更加丢人的事情了。换作是一般的将佐沦落到了这般田地,削官降职自不必说,在袍泽面前也会抬不起头来——哪怕没人因此而看扁他或是嘲讽他。   何况薛麟玉还不是一般的将佐,他是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嫡长子。他生来就带着无予伦比的尊贵光环,同样也就背负了旁人无法想像的压力。战败被俘这样的事情居然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天知道薛绍会怎么惩罚他呢?——薛楚玉等一些跟随薛绍日子比较长久的将领们都还清楚的记得,当初薛绍是怎样收拾王昱的。当时王昱非但没有战败,反而还守住了城池。他只是没能阻止恶来程务挺出兵而已。程务挺因此战亡,薛绍也差点将王昱揍得去给程务挺陪葬了。   帅帐边,薛楚玉等人看着薛麟玉和突厥的使臣一步步走近,心都渐渐提起。他们瞟一眼薛麟玉,又忍不住瞟一眼薛绍,都暗暗的提高了警惕——至少也得防着薛绍突然暴起,将薛麟玉当场给毙了呀!   结果,薛绍出乎众人所料的平静。直到薛麟玉走到了他的身前,他的表情都好像都没有发生半分的变化。   突厥使臣先上了前来,仍是十分殷勤的施礼问安,以及说了一些有必要却无关痛痒的官话套话。   薛麟玉站在一旁,低着头,不吭声。   薛绍仿佛是无视了他,只对突厥使者道:“我要的人,你们并未送来。莫非真是等着,让我挥兵去取?”   突厥使者慌忙道:“薛帅,令郎不是都已经站在你的面前了吗?”   薛绍这才冷冷的瞟了一眼薛麟玉,又冷冷道:“此等废物,于我何用?他还不如此前送来的那些妇孺百姓!”   “这……”突厥使者当场愕然。   薛麟玉的头压得更低了。薛楚玉等人则是心一阵砰砰乱跳,生怕薛绍要发作了。   “既然尔等全无讲和之诚意,薛某人也就不再多言。”薛绍猛一挥手坐了下来,“回去告诉暾欲谷,速速发兵前来厮杀。往下但有胜负而已,余者全都不必再谈!”   “等等——等一下!”突厥使者急急上了前来拱手作揖就差下跪了,慌忙道:“薛帅何不听我解释一两句,再作定夺不迟?”   “我的耐心,已经在你的满嘴胡言和暾欲谷的一再拖延当中,消磨殆尽了。”薛绍没有发怒,语调也极是平静。他抬手一指薛麟玉,说道:“如果你认为将这个废物送来就能用作你们的缓兵之计,现在我就正告你——你如何来的,就如何回去。将这废物一并带回,只叫暾欲谷挥兵来战。”   薛麟玉抬起头来,一脸愕然。   薛楚玉等人尽皆表情大变,就差当场哗然。   “不……不,等一下!”突厥使者有点始料未及,嘴唇都有点哆嗦了,连忙快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原本玄云子也是样一同前来的,但是圣母可敦执意要留她作客多住几日,在下又能奈何?至于王昱……他在草原之上也有了妻儿家小,仓促之间难于成行。此间多有隐情,并非是牙帐刻意拖延。还请薛帅明察,明察啊!”   薛楚玉等人就怕薛绍当真把薛麟玉又给扔回去,也一同上了前来纷纷相劝,说使者所言皆是人之常情,倒也不无道理。   薛绍沉默了片刻,不置可否。   众人都看着他的脸色,场面寂静,气氛压抑。   “秦破虏。”薛绍突然唤道。   秦破虏连忙出列应诺。   “你与薛麟玉同时领兵而出,一场惨败袍泽尽丧,却有你二人一者生还一者被俘。”薛绍道,“按军法,你二人已犯重罪。论情理,本帅无法理解你们还何来颜面,活着回来见我!”   秦破虏和薛麟玉连忙双双跪下,口称死罪,愿领军法。   薛楚玉等人则是急忙出声求保,连突厥使者也在一旁帮劝,请薛绍从轻发落。   “军令如山,概莫能外。”薛绍沉声一喝,然后大声道:“秦破虏、薛麟玉,你二人先去领了一百军棍,即日起罚为军奴,充入民夫一伍留军听用。除非他日再立军功抵去战败之罪,否则终生为奴永不转籍!”   “啊?”众皆大惊!   秦破虏和薛麟玉倒是乖乖的应了诺,仍是跪在地上低耷着头。   “来人,拖下去!——用刑!”薛绍怒喝。   “等一下,真打啊?!”牛奔可急了,一膀子就将上前来拖人的卒子顶了开去,急道:“薛帅,这可是你亲儿子!打坏了可咋办?眼看着要打仗,破虏这样的猛将军就该让他冲锋陷阵去,自己人将他打伤打残了,算个啥事嘛?!”   “再敢阻拦,连你一起打!”薛绍大怒,“滚开!!”   众人都不敢再拦,任凭小卒将薛麟玉和秦破虏给拖了下去,就在帅帐之前剥开了衣裤抡起了军棍,当真用起了刑来。   “啪、啪、啪!”   声声脆响,棍棍着肉,可是真打!   所有将士,耸然变色。   突厥使者都傻了眼,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薛绍背对着施刑之处,也背对着众人。那一声声棍响入耳,就如同刀子扎在了自己心头之上的声音,眼泪都快忍不住要流下来了。   “薛帅,都已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真的不能再打了!!”   打了二三十棍之后,薛楚玉等二三十名将佐一同涌进了帅帐来,齐齐跪地为两个受刑的小子求饶。   “暂且寄下余下军棍,留观后效!”薛绍背对众将挥手沉喝,“若能立功,或可抵赎。如若不然,就算打死也一棍都不能少!”   “谢薛帅!!”   薛楚玉等人连忙冲出了帅帐,将薛麟玉和秦破虏从刑架上解救下来,抬着他们找军医治伤去了。   突厥使者抹了一头的冷汗,怯怯的走到薛绍的身后道:“薛帅,在下就先告退了。”   “等一下!”   突厥使者吓了一弹,“薛帅还有吩咐?”   “废话!”薛绍没好气的喝道,“难不成你以为,一个废物就真能把我给搪塞了?——说,何时将玄云子和王昱给我送来?”   “这……这个……”突厥使者吱唔道,“且容在下回返牙帐,去问可汗与谋主的意思如何?”   “我就知道,你又会用这般话语来对付我。”薛绍冷笑,“我无法再给你们更多的时间了。这样,我们定一个期限。在此期限之内将人送来,一切好谈。否则,就真的只能刀兵相见了。”   突厥使者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薛帅,是何期限?”   “我将要回一趟朔州办些事情。等我重回此地之日,便是期限。”薛绍道,“到时我必须见到玄云子和王昱。否则,就请你们一起见我三十万雄师!”   突厥使者心中一咯噔,“不知薛帅往返这一趟,需得多少时日?”   “这你就不必问了。”薛绍道,“你只须记得一件事,要尽快将人送来。稍迟半分,后果自负。”   “这……”突厥使者满副难色,“薛帅好歹给一个,大概期限吧?”   薛绍冷冷一笑,“我只能告诉你,我的马很快。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你若在此再作耽误,后果怕是承担不起。”   正说着,李大酺醉薰薰的闯了进来,口齿不清的嘟嚷道:“薛帅,你找我?”   “大首领,你该出发了。”薛绍道。   突厥使者愕然的看着李大酺,仿佛是认了出来。   “知道了,这就走。”李大酺又醉薰薰的晃荡了出去,一边走还在一边嘟嚷,“收个尸,急个屁……”   薛绍闷吁了一口长气,很无奈的表情。   突厥使者道:“薛帅,这位不是奚族的……”   “没错,他就是奚族的大首领,李大酺。”薛绍轻叹了一声,道:“我让他去给他的族人收尸,他还心不甘情不愿的。”   “是去察伏川收尸?”突厥使者有点警惕起来。   “没错。”薛绍道,“那里至少有两三万具尸首。且不说亡者为大入土为安,若不好生料理这些尸首任其腐烂,草原必然爆发瘟疫。到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对、对、对!是该好生料理!”使者连忙道,“薛帅能为草原子民设想如此周到,当真是仁义无双!”   “在你们的眼里,我该是杀人如麻的头号刽子手吧,还何谈仁义?”薛绍道,“若无他事,贵使就先请回吧——记得,一定要抓紧时间!”   使者连忙称礼退走,出了帅帐就直接上马,奔北方而去。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片刻后薛楚玉就急忙走了进来,小声道:“走了?”   “嗯。”   薛楚玉叹了一声,“薛帅,你还真下手,真打啊?”   “那不然呢?”薛绍皱起了眉来,“伤得怎么样?”   “施刑的人还算机灵,没有真的打出个伤筋断骨来。不过那皮肉之伤,也算得上是触目惊心了。”薛楚玉道,“月奴看到都哭了,你信不?”   “先不说这些。”薛绍狠狠心挥了一下手,说道:“收尸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   “都已经安排好了。”薛楚玉道:“五千精锐步骑扮作民夫,兵器也都藏得十分隐蔽。我已经和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两位将军,多次密谈反复交待了,相信这两位沙场宿将能够不辱使命。只是不知,何人担任主将为好?”   “你以为,主将该是何样的人选?”薛绍问道。   “首先他要有足够的身份和威望,能让李大酺和独孤讳之、沙咤忠义这三位大将心甘情愿的俯首听令。其次,他要有足够的应变之智,必须做到灵活机变、相机行事。”薛楚玉道,“再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必须要对突厥牙帐的内情了如指掌,还能与那边的内应相互信任、形成呼应。以上三点缺了一样,都将难以成功。”   薛绍点了点头,“听你这口气,怕是除了你我二人,再无第三人可堪此任了?”   “怕是如此。”薛楚玉郑重点头。   薛绍笑了一笑,“听说过,虎父犬子吗?”   “呃?”薛楚玉先是一愣,然后反应了过来,笑了笑道:“我只听说过,虎父无犬子。”   “那就让他去证明一下吧!”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虎父,究竟会不会有犬子?” 第1099章 父与子   入夜后,军营里十分的安静。除了往来巡逻的士兵和火把的猎猎作响,再无其他动静。   薛麟玉躺在行军榻上,咬着牙丝丝吸凉气,忍住不出声。受了刑的伤疮处刚刚上了药,奇痒奇痛,让他十分难受。秦破虏躺在离他不到三尺远的另一张榻上,也是同样的造型和表情。   两人对看一眼,忍不住都嘿嘿傻笑起来。一边笑又一边呲牙咧齿的吸凉气。   “谁?站住!”   蓦然帐外传来一声厉喝,是守帐的小卒。   “是我。你先退下。”   听到这个声音,薛麟玉和秦破虏都同时心头一凛——薛楚玉来了!   “将军,这……”小卒有点为难,“军令森严,小人正在值哨。”   “本将亲自替你站哨便是,并不犯了军令。休再多言,且先退下。”   “是!”   薛麟玉与秦破虏同时变了表情——还有谁,能让薛楚玉站岗?!   果然,薛绍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两个小子急忙要爬下榻来行礼,薛绍挥了一下手,“趴着别动。”   于是他们又都乖乖的趴了回去,像是执行某个严格的军令一样,一动都不敢动。   薛绍先是走到了秦破虏的身边,揭开了搭在他背臀上的药布看了一眼,的确只是一些皮肉之伤,并未伤筋动骨。   “看来没个十天半月,你是不能骑马了。”薛绍故意说道。   秦破虏急忙叫道:“能、能!能骑!”   “能个屁!”薛绍对着他的屁股扇了一巴掌。   “啊!!”秦破虏猝不及防惨叫了一声。   薛麟玉把脸埋进了被褥里,狠狠的忍着不笑出声来。   薛绍反手也给了薛麟玉一巴掌,他脖子一扬叫得比秦破虏还惨。   秦破虏嘿嘿直笑。   “军棍打得太轻了,这是我本人亲自给你们上的刑。”薛绍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肃,说道:“任务失败,袍泽惨死。你们一个当了逃兵一个当了俘虏。现在,居然还有脸笑得出来?”   两个小子都不敢笑了,低耷着头,表情都黯淡了下来。   “对于军人来说,比这更加耻辱的事情只有一件。”薛绍说道,“那就是,居然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奇耻大辱!”   两个小子都从榻上爬了下来,跪在了地上,一声不吭。   “都起来。我不需要你们向我认错,治罪施刑也并非是目的所在。”薛绍道,“我只希望你们懂得,何谓荣辱。”   “是……”两个小子轻轻的应了一声,慢慢站了起来。   薛绍看着他们,凝眉正色并不说话。秦破虏很识相,主动回避走出了帐蓬。   这下只剩父子二人了。   薛绍看着眼前这个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半大小子,斗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和他单独相处,也没有和他像一对真正的父子那样,说说话了。   “来,坐下。”薛绍唤了一声,自己先在军榻边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薛麟玉犹豫了一下,规规矩矩的跪坐在了榻上。   薛绍斗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在儿子的心目当中似乎有点“威严”过盛了。虽然自己并没有打骂孩子的坏毛病,也很少在家里摆出那种封建大家长的臭架子,但是这一局面还是不可避免的形成了。   有什么办法呢?——薛绍自嘲的想着,曾经我还有过一个“人屠”的雅号。   “在漠北,你都见到了一些什么人,遇到了一些什么事?”薛绍主动问道。   “很多人。很多事……”薛麟玉的思绪一下被勾起,仿佛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无从说起。   “说重点。”薛绍提醒他。   薛麟玉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说道:“突厥的圣母可敦艾颜,私下跟我说了一些话,似乎特别重要。”   “什么话?”   薛麟玉说道:“那是在我被放回的前几天,她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会被释放。于是她说,等我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告诉父亲大人……”   “什么?”   薛麟玉抬起头来,非常认真地说道:“小心腹背受敌,暾欲谷早与契丹族的孙万荣有了密谋!”   “果然……!”薛绍再道,“还有呢?”   “父亲早有预料?!”薛麟玉挺惊讶。   “你只管继续说。”   薛麟玉点了点头,再道:“她说,暾欲谷一直死死抓住兵权不放,对谁都不会彻底的信任。他尤其对父亲大人的千里奔袭的奇战之法深为忌惮,因此这样的伎俩对暾欲谷不会再有作用。无论何时,牙帐一定都会有重兵把守。突厥的主力大军,永远都会跟随在暾欲谷的左右。”   “还有吗?”   “还有就是……”薛麟玉犹豫了一下,说道:“她提醒父亲大人,莫要忘了当年的迦风古道之约。为了这个约定,她已经赔进了自己一生当中,所有最好的年华。她不希望,再赔进她儿子的一生。”   “……”薛绍斗然陷入了沉默。   “父亲,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薛麟玉小心翼翼。   “问。”   “那个克拉库斯……”   “他应该就是你的异母兄弟。”薛绍说道。   薛麟玉仍有点疑惑,“应该?”   “到现在为止,那毕竟只是艾颜的一面之辞。”薛绍说道,“你就能确定,那是事实?”   “我……”薛麟玉犹豫了一下,点头,“应该能。”   “凭什么?”   薛麟玉说道:“他的面相,和父亲大人极为相似,和孩儿也有些相似。还有他给我的感觉,有时也会有父亲的一些影子在。”   “哪些方面?”   “性格。”薛麟玉道,“他十分的洒脱充满了灵气,还有一股父亲大人指挥千军万马之时,才会展现出来的那种飞扬的自信和无边的霸气!……这些,都是孩儿身上所缺少的。”   薛绍笑了一笑,“听你口气,你是觉得自己大不如他了?”   “确有此感。”薛麟玉点头。   薛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这样的感觉,他一定也会有。”   “为何?”薛麟玉挺惊讶。   “相信我,以后你会知道,他在哪些方面大不如你。”薛绍说道,“现在,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去证明这一点。”   薛麟玉的眼睛都亮了,“父亲,尽管下令!”   “我无法给你明确的指令。”薛绍说道,“我只能说,让你相机行事。”   “哦?”   “来,待我细细说给你听……”   一个时辰以后。   在外面站岗的薛楚玉都快有些昏昏欲睡时,薛绍总算是出来了。   薛绍看着他就好笑,“堂堂的大将军当起了哨卒,挺过瘾吧?”   薛楚玉笑了一笑,说道:“看来你和世子谈得挺好?”   “还行。”   二人边走边说,声音都挺小。   薛绍道:“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小子真的已经长大了。他不再是我印象当中那一个仗着有他母亲宠溺,而成天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傻小子了。”   “这可真是好事!”薛楚玉笑了起来,“咱们薛氏大族,算是后继有人了!”   “别高兴太早。他毕竟还年轻,需要经历很多的磨练。”薛绍说道,“谁叫他生来就已注定,必须肩负与众不同的重任呢?”   “依我看,世子能够胜任。”薛楚玉十分笃定的样子。   薛绍眨了眨眼睛,突然问道:“在你看来,薛麟玉和克拉库斯,这两个小子孰优孰劣?”   “这个嘛……”薛楚玉思索了一阵,说道:“各有所长,无可攀比。”   “你只是怕得罪人吧?”薛绍笑道,“那你就用一句最简单的话,说一说他们两个在你印象当中的不同之处。”   这可难倒了薛楚玉。他琢磨了好一阵,才说道:“依愚见,克拉库斯可为三军之主将,一方之诸侯。”   薛绍觉得很有意思,追问,“麟玉呢?”   “世子……”薛楚玉面露难色,“我真的一时难于形容。”   薛绍反正是抱着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心态,笑道:“如果我非要逼着你说呢?”   薛楚玉却是异常的严肃,低声的,认真地说道:“出将入相,乃至……为王!”   薛绍瞬间没了嬉皮的心思,正色道:“别乱说!”   “我没乱说。”薛楚玉认真道,“我始终感觉,世子比你我二人更加适合鼎立于朝堂之上。像楚玉这般军旅伍夫,充其量不过开疆拓土挂帅封侯。麟玉这样的人,才真是为治缮天下而生。”   薛绍沉默了一阵,说道:“你说得没错。我这样的性格,其实一点都不适合混迹于朝堂之上。对我而言,朝堂简直就是一座牢狱。我憎恨那里的尔虞我诈,厌恶那些勾心斗角。还有那些纷乱庞杂的政务与人事,总令我心烦意乱疲惫不堪。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加喜欢军旅之中的大刀烈马,快意恩仇。”   “这一点,克拉库斯和你很像。”薛楚玉说道,“但是世子,他除了继承你的睿智与才华,性格方面恐怕更多的是受到了他的母亲,太平公主殿下的影响。”   薛绍心头一亮,对啊!从小到大,麟玉和太平相处的日子至少占了九成以上,时常出入宫庭,与武则天这样的人接触也是极多。他是继承了我的血缘,但性格恐怕更像他的母亲!——难怪我总感觉,麟玉就是一个天生的政客! 第1100章 兵不厌诈   清晨,起了一阵大风。马蹄踏起的沙尘,漫天飞扬。   薛绍一行二十余骑离开了军营,快马往南而行。另一边,数千人马也同时开拔,往北方行去。   突厥的使臣站在远远的一处山坡上,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难道,还真是去了朔州?……我不信!”他暗自嘀咕了一阵,催身边的人速去联络斥侯。但是直到次日,陆续才有几匹快马奔来报信,说确凿无疑就是薛绍本人,随身只带了二十余骑往南方而去。斥侯生怕刺探消息不准确,一路跟随了近百里,还在半夜摸到了薛绍宿营之地的近处仔细观察,百分百确认无误才敢回报消息。   “他怎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弃大军于不顾,只身去了朔州?”使臣百思之得其解,当机立断——“此事重大,必须尽速回报牙帐!”   突厥使臣一行人,迅速北去。   周军的军营里。   薛楚玉坐在薛绍平日里坐的位置上,听自己的亲随部曲汇报情况。   “不出所料,牙帐的使臣果然没有走远。”听完后,薛楚玉暗自沉吟,“薛帅和暾欲谷一直都在使劲了浑身的解数,相互试探,相互欺瞒……果真是,兵不厌诈啊!”   “将军,接下来怎么办,还请下令?”部曲问。   薛楚玉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传我将令,让全军五品以上将官,明日辰时初刻来中军帅帐议事。”   “是!”   “备马,我要出去一趟。少许干粮饮水。”薛楚玉说着往外走。   “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休问。”薛楚玉大步流云往外走,“明日辰时初刻前,本将必回。”   “将军,小人这就叫上兄弟们,随将军同往。”   “不必,只我一人。”   薛楚玉从来不爱讲废话,部曲也没敢再争执,只得按他的命令给他准备妥当了。片刻后,薛楚玉孤身一骑出了军营,绝尘而去。   宝骏如电,驰骋的大半天,日落之前薛楚玉在一座坟前停住,落下马来。   一座孤零零的,石头堆彻而成的坟。   薛楚玉单膝跪在坟头,摆上了一碗酒,一个羊头,还有几个馒头。   “你曾经把我当作你最小的儿子,蒙厄巴。但我毕竟是汉人。今天是你的祭日,我特意用汉人的风俗来祭奠你。希望你不要见怪。”薛楚玉对着那片冰冷的石头,轻声说道,“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究竟该要如何称呼你。我只知道你的丈夫姓约格罗,你的五个儿子也是。”   “他们,全都是被我杀死的……”   “你有一千个理由杀了我,替他们报仇。但是你,没有……”   薛楚玉,沉默了许久。   “马上,会有很多的人要死。”   “有突厥人,也有汉人……”   “他们……”薛楚玉的声音竟有了一丝哽咽,“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全都是母亲倚门而望,征战在外的儿子。”   他慢慢的站起了身来,眯着眼睛,看着这一片荒凉到没有尽头的贫瘠大漠。   “世间,为何要有战争?……”   ……   突厥牙帐。   突厥的使者看不到隐藏在面具下的暾欲谷的脸,但他能够感受到,暾欲谷此刻的惊讶。   因为他已经反复问了三次——“薛绍真的走了?!”   “这不可能。”得到三次肯定的答复之后,暾欲谷仍是如此说道,“这完全不是他的作风。哪怕是天塌下来了,他也不会舍弃他的军队于不顾。”   “莫贺达干,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使者小心翼翼。   “说!”   使者连忙道:“周朝的国内出了大事,很大的大事。大到薛绍不得不亲自回去料理一番?”   “他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将军。在他看来,怕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大过,他麾下军队的存亡。”暾欲谷的声音之中更添凝重,“除非……”   “周朝内乱?还是,女皇驾崩?!”使者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惊诧和唐突。   暾欲谷却是猛一昂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得到这样的肯定,使者马上兴奋起来,“属下猜想,毕竟周朝的女皇已经七八十岁了。突然驾崩,不是没可能。万一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此等大事,不可全凭猜测!”暾欲谷突然厉声道,“薛绍诈谋百出,难保这又不是他的诡计!”   “呃……倒也是,倒也是!”使者不敢再胡说了。这样的责任,他可担待不起。   沉默了片刻之后,暾欲谷再道:“你说,薛绍临走时还派出了一队人马,去往察伏川收尸?”   “对。”使者答道,“奚族的李大酺也一同去了。还有薛绍的亲生儿子薛麟玉,也被发配而去。”   “发配?”暾欲谷很好奇。   使者便将那一日亲眼所见的,薛麟玉被当众用刑的事情给说了。   “好一出苦肉计……”暾欲谷冷笑不迭。   “莫贺达干,何以见得这是一出苦肉计呢?”使者挺好奇,追问。   “这,你不必多问。”暾欲谷半点解释的意图也没有,只道,“薛绍声称,等他回来就一定要见到玄云子与王昱,否则就要开战,对吗?”   “对。”   “他会见到他们的。”暾欲谷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任你如何使诈,我只步步为营。”   使者没敢问暾欲谷想要怎么做。他就只是一个跑腿的,这等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来过问。   “你可以退下了。”暾欲谷发话,“出去的时候给我的随从传个话,去请圣母可敦前来议事。”   “是……”   片刻后,艾颜来了。   两人仍如往日那般,遥遥对坐无有寒暄,直接开始说事。   “薛绍将大军扔给了薛楚玉,孤身回了朔州。另外,他还派了他的儿子薛麟玉和李大酺一起去了察伏川收尸。此事,你如何看?”   艾颜思索了片刻,说道:“周朝,怕是出了大事?”   “你也有这样的感觉?”暾欲谷冷笑了一声,“看来,薛绍目的达到了。”   “阴阳怪气,你是何用意?”艾颜斥道。   “别动怒。”暾欲谷平静的道,“薛绍此举之用意,不就是要让我们作出如此之猜测吗?”   “那你独自去猜便好。我没那闲心,陪你疑神疑鬼。”艾颜说着就起了身,准备走。   “稍安勿躁。”暾欲谷说道,“此前你曾提过,让令郎辅佐可汗去打一场痛快的大胜仗,对吗?”   艾颜立马定住了身,回看暾欲谷,“你同意了?”   “同意。但也不完全同意。”暾欲谷也站起了身来,走到艾颜身边,“因为,我也会一同去。”   艾颜皱起眉头,“既然你如此不放心,亲自领兵前往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暾欲谷说道,“从现在起,我和你,还有可汗以及叶护,都不会再分开。”   “何意?”艾颜问。   “我不会再给薛绍任何机会,玩什么调虎离山或是声东击西。”暾欲谷说道,“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牙帐。牙帐的身边,随时聚集突厥的举国之兵。”   艾颜吃了一惊,“你要迁动牙帐,全军出征?”   “对。”暾欲谷说道,“无城无郭居无定所,不设都城随战随走。我看他薛绍还如何玩弄奇袭,如何釜底抽薪。我就不信,他能一鼓聚歼百万人!”   艾颜深吸了一口凉气,“你这个疯子!你竟敢让草原上的百万子民随你一同颠沛流离、出生入死!”   暾欲谷完全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道:“即日起,我命即卿命,卿命即我命。我等之命,便是突厥之国运。”   “听你口气,此战若败,你定会杀我?”艾颜沉声问道。   “你我二人同受托孤,辅佐可汗。”暾欲谷道,“是你言辞凿凿在先,说必能得胜。即如此,此战若败,你我二人一同以身殉国,岂不是……得其所哉?”   “我去你的,得其所哉!”艾颜盛怒,拂袖而去。   “哈哈哈哈!”   暾欲谷在她身后,大笑不已。   艾颜却是一阵心惊肉跳,回到自己住处连忙请来了玄云子,向她问策。   “暾欲谷的话,向来是半真半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会把真正的意图,全部告诉你。”玄云子说道,“但是看他今日之表现,是要有所动作了。”   “我感觉,他是想让克拉库斯冲锋在前,去探听周军之虚实。”艾颜说道,“此战若胜,自当别论。此战若败,那克拉库斯岂不就……”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确实狠毒!”玄云子也恨了个牙痒痒,“但我却觉得,关键不是谁去冲锋陷阵。而是,他要迁动牙帐。”   “对,我也有此感觉。”艾颜说道,“虽然草原历来就居无定所游牧为生,但是自从骨咄禄可汗定都于都今山之后,牙帐就没有再作迁徙。我们就像南国一样,有了稳定的都城,这样更加有利于汗庭统治整个草原。但是现在暾欲谷却突然决定迁动牙帐……这其中,究竟有何意图?”   “他怎么想,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玄云子道,“现在我们不妨先作最坏之设想。”   “最坏,能怎样?”艾颜问道。   “此战中计大败,然后他杀了我们所有人,一同殉葬。”玄云子说道。   艾颜深吸了一口气,“迟早便是你死我活,这倒是不出乎意料之外……那最好,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此战获胜,突厥得以收复南牙黑沙城。突厥汗国的危机得以完全解除。”玄云子说道。   “那也未能好到哪里去啊!”艾颜的声音都有一点绝望了,“我儿子在战场拼死拼活的,收复了黑沙却是他暾欲谷的功劳。毕竟兵权全在他的手上,我们终究还是一个听凭摆布的命运,或许还将更糟!”   “所以,他才会笑得那么放肆。”玄云子说道。   艾颜恨得牙痒痒,“当时我就该一刀捅死他,一了百了!”   “别说气话了。”玄云子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事在人为,也不定是,全无机会。”   “机会,何在啊?”艾颜满面愁容。   “别忘了,他的对手是薛绍。”玄云子说道,“我们这些人,最多只能算是给薛绍偶尔帮腔的,小小部曲。”   “好你个小小曲部!”艾颜都气得要发笑了,“这都快搭上性命了,还只是‘小小’的部曲?”   玄云子只是笑了一笑,“他那样的人,以天地为棋盘、以万物为棋子,也并不为过吧?”   “那是圣人王者!”艾颜冷笑,“他也配?”   “圣人也好王者也罢,哪怕是乱世枭雄……”玄云子低声吟哦道,“或许,都只是在他一念之间了……” 第1101章 虎蹲   薛绍回到了黑沙城,人困马乏。但他顾不上体力的透支,刚刚下马就带着几名亲随走进了黑沙城附近最大的一片山林之中。   在薛绍的授意之下,薛讷在此苦心经营了好几年。除了将这一片残破的小土城建成固若金汤的大军堡,他还豢养了大量的军马,这才使得薛绍今日有足够的马匹用以北伐。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黑沙真正的“厉害”之处,就在于那一片连普通将佐都无法轻易进入的丛林之中。这座山林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只因此前裴行俭北伐之时曾经在此作战,因此薛绍将它命名为“连胜山”,用以纪念裴行俭的两次北伐胜利。对他来说,当然也有激励和鞭策之意。   进入山中,层层关卡盘查极严。薛绍这张能在皇宫之中畅行无阻的脸,到了这里都无法作为通行证来使用了,必须要有薛讷亲自颁发的军方手令才行。一路进去走了很久,从午时一直到傍晚,薛绍一行数人总算在一个若大的山洞前停下了。洞口有一座巨大的铁门封锁,除了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守卫,还有伏远巨弩这样的大杀器镇守。   其中,总算有一个老熟人认出了薛绍的这张脸。   这位老熟人在黑沙一带或许并不起眼,但是在中原地带绝对是名震江湖的响当当的头一号人物——赫连孤川!   没人会想到,洪门的第一任门主会在他人生的顶峰激流引退。他将如日中天的洪门交给了四大门主之一的皇甫杰,然后带着他心爱的美人退引江湖,一夜之间就消失在了世人的视线之中。   更加不会有人想到,原本潇洒归隐之后该去好好享受人生的赫连孤川,会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黑沙边塞,并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山林。   “薛公,你总算是来了!”赫连孤川还是连那副老样子,不卑不亢。   “赫连老兄,神采依旧。”薛绍上下打量他,“老样子,没变。”   “变了,变了很多。”赫连孤川笑呵呵的,“以前成天就想着纵横江湖唯我独尊,但有一天不曾杀人见血,晚上都会睡不踏实。现在嘛,我就像是一座乡间学堂里的老夫子,整天的研究那些破铜烂铁木头渣子,偏还能够自得其乐!”   “哈哈!”薛绍大笑,“人生真是奇妙。谁能想到鼎鼎大名的赫连大侠,会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着迷呢?”   “薛公说得没错,我还真的是着迷了。”赫连孤川笑道,“想当初我不过是厌倦了江湖恩怨打打杀杀,想要带上夫人躲得远远的去过几天安安静静的田园生活,却一头扎进了这座山林之中从此与火药铜铁为伍,再也无法分离。”   “说起来,我至今仍是好奇。当初你是怎么想到,要来帮我研究这些东西呢?”薛绍问道。   “因为我听说了一棕惨烈的壮举。那令我十分的震撼。”赫连孤川说道。   “哪一棕?”   “诺真水之战,你的部曲身负炸雷冲入了突厥营中。就是那一件事情,将我震撼至深。”赫连孤川说道,“我在江湖之上漂泊半生,讲义气的人没曾少见。但是能把义气讲到这种层度的一大群人,我还真没见过。有此震撼为由,我便诡异的对那些炸雷有了兴趣。后来的事情,便就顺理成章了。只因赫连孤川这一生,从来都是兴之所至,率性而为。其他的,并未多想。”   “好一个兴之所至,率性而为。”薛绍点头而赞,“薛某若能有你这一半的潇洒,便也知足了。”   “哈哈!”赫连孤川大笑,“薛公莫要取笑于我——既然来了,不妨就来看看赫连孤川这几年来的心血成果如何?”   “求之不得,我恰是为此而来!”   “薛公,快请!”   在赫连孤川的引领下,薛绍一行人走进了山体内的甬道之中。虽然这是薛绍亲自主倡的一项秘密军事项目,但这里他还是第一次进来。光是从这挖凿的山中甬道就能看出,这几年来薛讷和赫连孤川可没少费神,那些匠人和军士更是吃了不少的苦费了不少的力。   在如今的生产力水平和科技水平的前提之下,他们能够把整座山挖到半空而不垮榻,里面能够容纳上千人常年居住并且研究大型的军事器械,某些单个的山洞甚至能够容纳得下大型的飞机?!……连薛绍这个在21世纪开过眼界的人,都有点叹为观止!   在甬道之中穿行了许久,赫连孤川终于在一张大铁门前停了下来。铁门的四壁全都是坚硬的水泥铸墙,十分厚实。想来这里面必然关着十分重要的物什。   赫连孤川拿出钥匙打开了铁门,“薛公,请!”   薛绍走了进去。在廊壁的火把照耀之下,他隐约看到了一个黑黝黝的庞大身影,像一头亘古巨兽那样趴伏在房中。   马上有随从点了火把送进来,赫连孤川并未阻止,看来这里并无火药之类的东西。   “这是何物?!”有人发出了惊诧之声,“庞然大物,竟然全由钢铁铸成?!”   和众人的惊奇相比,薛绍的心里更多的是激动,还有一种多年老友久别重逢之后的欣喜。   大炮?   真是久违了!   “敢问薛公,此物该要如何命名?”赫连孤川问道。   薛绍用手抚摸着冰冷粗糙的大炮管壁,沉吟了片刻,说道:“此物庞然巨大,其形状有如猛虎蹲卧蓄势待发,就叫它——虎蹲巨炮!”   “虎蹲巨炮?——霸气,张扬!”赫连孤川大喜,“好!”   “先别说好。”薛绍冷冷的泼了他一瓢冷水,“能否堪用,你有把握吗?”   赫连孤川笑了一笑,“大体堪用。”   “大体?”薛绍皱了皱眉,“怎么个,大体之法?”   赫连孤川正了正色,说道:“此物绝对能够成功的施射,借助山高,最远可以从这里打到碛口城关的城墙之外,射程大约有三千步开外。杀伤力,若是落在了牛群之中,至少可以同时炸死两头成年的公牛。”   薛绍心中一喜,问道:“那你为何只说,大体堪用?”   “那是因为,它比起薛公心中想像的模样来,定然还有很大的差距。”赫连孤川道,“实际上,它也有不小的缺陷。”   “比如?”   “太过沉重,根本无法运输。”赫连孤川说道,“且不说该要如何将它从这山中运到山下,就是到了平地遇到下雨泥泞,这个沉重的大家伙一定会深深陷进泥水之中,十几个人也轻易抬不出来。”   薛绍点了点头,心说也的确是难为赫连孤川了。就凭现在的钢铁铸造水平,除了无限制的加厚管壁,暂时的确是没办法将“炮”做到轻便易携。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换作是我薛某人亲自操刀,也未必能够做得比他好。毕竟我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发明家。比起他们这些没有吃过猪肉的人来说,我也只是“见过猪跑路”而已了。   “还有一个最为致命的缺陷。”赫连孤川并不隐晦,直言道,“它施射的火弹不易存储,更加难于运输。一是容易受潮失效,二是颠簸碰撞之中容易自爆误伤。我正在努力寻求方法,解决这两个重大难题。”   薛绍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在几年的时间之内做到这样,殊属不易。真是难为你了。余下之事不必着急,一步一步慢慢的来。或许我们需要几十年,甚至好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让它趋于完美。”   “是,某明白。”赫连孤川点头而笑,“除了对我的夫人,某还从来没有对任何物什如此的着迷过。某会把我的余生,全部用在它的身上。将来我死了,我的儿子也会继承于我。直到有一天,它变得像薛公想像中的那么,完美。”   “好。”薛绍点了点头,再道,“着眼于现实,我们再来讨论。据你所言,虎蹲巨炮射程足够,威力巨大。从山上对着下方发射,也的确是占据了地利之优。现在我的要求是,让它能够准确的射到碛口城关的两百步附近。有把握吗?”   “有。”赫连孤川回答得相当肯定,“此物专为防守碛口城关而生,一旦有大量敌军涌来,虎蹲巨炮瞬间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鬼哭狼号!”   薛绍四下看了看,问道:“巨炮炸响之时,震荡剧烈声音巨大,此间又极为闭塞,你是如何处理的?”   “薛公放心。”赫连孤川说道,“其实这间石房的屋顶是活动的,施射之时便会挪开。前面那堵墙更不必说,某使用江湖上惯用的机关之术,将它设计成随时可以滑开的活门。还有后面那一扇大铁门,施射之时也不会关闭。如此,可行否?”   薛绍欣慰的点头而笑,“如此胸有成竹。看来,的确是我多虑了。”   “不。某一言便可听出,薛公才是真正的行家。”赫连孤川说道,“诸多不足之处,某一定还会时常来向薛公讨教。”   “这些以后再说。”薛绍道,“告诉我,现在你有了几尊炮?”   “一尊。”赫连孤川苦笑,“上千人折腾了上千个日夜,仅仅完成了眼前这一尊虎蹲巨炮……在下,惭愧!”   “万事开头难,你们已经很了不起了。”薛绍心中不由得紧了一紧,说道:“今天先到这里。改天我会再来。到时,我们再聊。”   “好。恭送薛公!”   回到了黑沙城中,薛绍仍在琢磨:虽然大炮只是我的军事计划当中的“辅佐”角色,但是仅仅这一尊大炮,的确难以帮上大忙。尤其是对元珍而言,当年他已经吃过苦头了,定然会对我的类似手段严加防范。到时,大炮对突厥人的威摄力恐怕也会打些折扣……   正琢磨着,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叫喊,“薛公!”   声音很熟!   薛绍循声一看,“嗬,这厮怎么来了?!”   李仙缘,已经快要胖成一头肥猪了的李仙缘,挺着一个大肚腩一摇三晃屁颠颠,满面欣喜的跑了过来。   “薛公啊薛公,小生总算是活着见到你了!” 第1102章 一言难尽   如果不是李仙缘活生生的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薛绍很难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老相识。看到他那张肥嘟嘟的陌生又熟悉的脸,许多画面像放电影一样的在薛绍脑海里飞快的闪现起来。从与太平公主的相识之初,到自己此次北伐的离京之前,十几年的时间里但凡要有“大事”发生,好像都有李仙缘的身影在。   这难道,只是偶然?   想着这些,薛绍看向李仙缘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复杂了。   “咦?”李仙缘迎看着薛绍这离奇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忐忑,“薛公为何,如此看着小生?”   他还上下自我打量了一番,担心自己衣冠不整出了洋相。   “你胖了。”薛绍收敛了神思,用老友重逢的神色看着他,笑道:“想必京城的生活,你是过得无比的滋润。为何跑到我这荒凉寒苦的边塞来了?”   “哎……”李仙缘悠长一叹,“真是,一言难尽。”   “随我来。”薛绍说罢就朝前走,还斥退了近卫斥侯人等,只带了李仙缘一人走进了自己的居所之内。   有件事情薛绍心里清楚得很,李仙缘这个看似很不起眼的小角色,却总能在大是大非之际发挥非常关键的作用。眼下京城局势紧张,本该在京城过着像猪一样幸福生活的李仙缘突然不请自来的出现在了边关,其中必有重大缘由。   “说,什么事?”刚一坐下来,薛绍就单刀直入的问。   一向轻佻嬉皮的李仙缘,此时满副紧张神色,细声道:“出事了。”   “我知道出事了。”薛绍眉头一紧,“就问你,什么事?”   “令兄……”   薛绍心里一咯噔……果然,最让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几年前的酷吏横行之时,在薛绍的授意安排之下,李仙缘成为了薛绍的兄长薛顗的属下,同时在酷吏组织“牧院”兼了个差。当时薛绍的目的,一是为了避免酷吏加害薛顗,二是为了监视和督俭薛顗,不让他与李唐皇室有过多的接触,以免卷入李唐皇室的谋反之中。   后来证明,薛绍的这一步棋走得还算不错。否则按照历史的既定轨迹,薛顗也好薛绍也罢,如今早该做了武则天的刀下冤鬼。   “事情,是这样的。”李仙缘咽了一口唾沫,一副长篇大论从头说起的模样。   “说重点。”薛绍沉声道。   “被秘密监禁了!”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至少还活着!   “秘密监禁?”薛绍道,“他可是尊贵显赫的一品国公,官居要职的冬官侍郎。这样的朝堂大员被捕下狱了,还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不成?”   “事情是这样的……”李仙缘又准备娓娓道来一番,一向薛绍神色,马上快语说道:“今岁江南水患,令兄奉命南巡治洪赈灾。到了任上不足半月,便被朝廷派来的御史给扣拿了,理由是有人告发他治洪不力并贪污赈灾款项。当时,与令兄随行的三十余名佐官与随从甚至包括厨子和马夫,全被当场拘拿,连夜就被押走不知去向了。”   “不知去向?”薛绍双眉紧锁。   “对,他们并没有被押回神都。直到小生离开京城为止,朝廷方面都还没有公开令兄之事。”李仙缘说道,“所以小生说,令兄是被秘密监禁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薛绍问道。   李仙缘苦笑,“小生不是早就做了令兄的跟屁虫嘛,便随他一同南下治洪赈灾了。万幸当时御史前来捉人的时候,小生正好奉命在外巡视江堤。眼见不妙,小生便躲了起来。随后又偷偷跑回京城打探了一番消息,这便急忙前来报知薛公了。”   “那我的嫂嫂、侄儿们,还有我三弟一家呢?”薛绍问道。   “不太清楚……”李仙缘摇头,“事态紧急,小生不敢在京城多作逗留更不敢去令兄家里露面。估计……”   “估计的废话,就不必说了。”薛绍的神色变得冷峻起来,“你只说,你确信无疑的事实。”   “是,是。”李仙缘擦了擦额角的汗,说道,“在好多人正在四处搜捕于我,这点确凿无疑!”   “那你居然还能一路北上,穿州过县畅行无阻?”薛绍挺好奇。   “这还多亏了阿史那忠节!”李仙缘说道,“他奉命调任并州大都督府司马,带着一班子家眷随从准备北上赴任。小生当年曾在夏州与他有些交情,便冒死前去求他带我出关北上,他便让我混在了他的厨子伙夫当中,将我一路带到了并州。这不一路胡吃海喝而来,小生本是逃难,现在非但没瘦反倒是胖了。”   “左卫将军阿史那忠节,居然会调任并州大都督府司马?这样的人事变迁,太不寻常了。”薛绍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琢磨道:“他与王孝杰的关系,可是非比一般哪……”   李仙缘也是连连点头,“当时小生也觉奇怪,便对阿史那忠节旁敲侧击的打听过,问他朝廷是不是也会把王孝杰调任并州?阿史那忠节只是称说,并不知情。”   “不管王孝杰会不会来,朝廷违反常规,突然把一位戍卫京城的重将调到并州来担任主理军事的大都督府司马,其用意就已是昭然若揭。”薛绍冷笑,“先秘密扣押了我的兄长当人质,又在我的后背顶上了一把尖刀……此等伎俩,岂止下作!”   李仙缘不由得一惊,“听薛公这么一说,小生倒觉得阿史那忠节肯把小生带到北方来,倒也不全是出于义气。他仿佛……就是故意要让小生来给薛公通风报信啊?”   “不然呢?”薛绍顿时笑了,“你以为,凭你的本事真能从江南一路逃窜,溜到我的跟前来通风报信?”   “呃……”李仙缘有点傻了眼,额头之上冷汗汵汵。   “他们,是故意要让我知道这些事情。”薛绍站起了身来,背剪着手慢慢的踱步。脸上的表情,岂止阴沉,简直肃杀。   “薛公说的他们,是指……”李仙缘试探的问。   “你心里清楚,又何必再问?”薛绍沉声道。   “小生,还真是有点迷糊。”李仙缘道,“按常理说,薛公现在手握重兵司职北伐,朝廷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对薛公步步紧逼。眼下却是……小生怎么想,都想不通!”   “你想不通,是因为你把朝廷看作了一个整体。”薛绍道。   李仙缘眼睛一亮,“薛公的意思是……有某些个别的,心怀异端的不轨之人,故意想要逼迫薛公与朝廷反目?”   “若非如此,党金毗、郭大封还有郭安,又怎会冤死?”薛绍双眉紧拧,“他们就是想把薛某人逼上绝路,最终与朝廷反目。准确的说,是与陛下反目。”   “小生仿佛知道,薛公所指的‘他们’,是谁了。”李仙缘说道,“倘若薛公与陛下当真反目,他们的获利将是最大。”   “对。”薛绍道,“这些年来,他们苦心孤诣的就是要铲除薛某人。凭自己的力量做不到,他们便假借陛下之手。倘若成功,就再也没了对手与之抗衡。就算失败,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们总能坐收渔利。到时,他们权倾朝野为所欲为乃至窃取九鼎,几乎都是指日可待。”   “我说怎的如此奇怪,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不像是出自陛下的本意……”李仙缘啧啧摇头,“毋庸置疑,陛下虽然有意削弱薛公的力量,但类似杀害郭安、囚禁虞红叶还有扣押令兄这样的蠢事,真不像是她能干得出来的。”   “如此可见,陛下对朝堂和群臣的控制之力,已是大不如前。”薛绍道,“否则,那些肖小安敢打着陛下的旗号,胡作非为?”   “去岁入冬之时,陛下害了一场大病久时不曾上朝,龙体已是大不如前。很长一段时间内,百官都难得见上皇帝一面。许多朝政大事,陛下都委托了张易之和张昌宗出面代为发号施令。二张又与武三思等人搅和到了一起,趁机迅速坐大,并开始大肆铲除异己。”李仙缘说道,“也就难怪,朝局会失控到如今的地步了。”   “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薛绍说道,“就算陛下没有突然生出这一场重病,就算没有二张的突然出现与搅局。眼前的这一切,都是迟早将要发生的事情。”   李仙缘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就像薛绍了解的那样,李仙缘看似稀里糊涂,其实他比谁都清醒。   “李仙缘,我要你立刻返回京城!”薛绍突然语出惊人。   李仙缘差点被吓得跳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薛绍上前一把揪住李仙缘的衣襟,沉声道:“我要你立刻返回京城,去办一件……我无法形容,它有多么重要的事情!”   “什、什么事情?”   薛绍气势惊人,李仙缘都有点被吓懵了。   “我要你回去,亲自面见太平公主。”薛绍松开了他,并拍了拍他的衣襟,语气变得尽量和缓,说道:“我要你把我们今天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的全部告诉她。并且郑重的叮嘱她,一句话。”   “一句,什么样的话?”李仙缘瞪大了眼睛,问道。   薛绍说道:“告诉她,百忍成金。万事,等我回京再说!” 第1103章 鱼死网破   深夜,太平公主府。   主宅卧房内,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同卧一塌,点着一盏灯,头抵着头肩挨着挨肩,看着一份写满姓名的文卷低声窃语。   “殿下,昨日李多祚已被贬出了京城。眼下这情形当真是不太妙了。眼下京城的兵马大权,几乎尽落武氏子侄之手。”上官婉儿指着文卷低声说道。   “确是一个大麻烦。”太平公主眉宇紧锁,“真没想到,他们连李多祚也能扳倒。要知道,李多祚可是裴行俭当年亲手栽培起来的大将,战功赫赫威望极高。若是按照军队的传统论起辈份来,薛郎都还是他的后辈。”   “李多祚统率御林兵马多年,深受陛下信赖,从无半点过失。”上官婉儿补充道,“饶是如此,他仍被御史弹劾,告他一个抗旨犯上之罪。理由竟然是,当年诺真水之战后,李多祚曾在丰州逗留多时,没在朝廷给出的期限之内准时率军回朝。”   “我记得当时李多祚不是身负重伤,留在丰州养伤吗?”太平公主问道。   “确是养伤。那一战,他几乎丧命。”上官婉儿叹息了一声,“然而,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可恨!……”太平公主恨得直咬牙,“看来,此前我们抱以最大希望的羽林卫,是难以指望了。”   “倒也不尽然。”上官婉儿指着文卷上的一个个名单,说道,“殿下请看,虽然左右羽林卫的两位前任大将军李多祚与娄师德都已不在京城了,但是还有两位将军我们可望争取——左羽林卫将军曹仁师,右羽林卫将军范云仙!”   “曹仁师恐怕不行。”太平公主摇头,“虽然他跟随薛郎打过吐蕃一战,此后关系倒也密切,但他毕竟曾是王孝杰的嫡系。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倒是这个范云仙,当年他被酷吏陷害,是我们出手搭救了他。”   上官婉儿拧眉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怕是也不行。”   “为何?”   上官婉儿说道:“既然他们连李多祚都扳倒了,又哪会放过夫君的旧部范云仙?我以为,范云仙怕是没几天好日子可过了。就算他们暂时不动范云仙,估计也会把范云仙盯得极紧。只要范云仙稍稍有所异动,恐怕就会落入他们早已布置好的圈套之中。”   “有道理……就怕我们刚一接触范云仙,就把他给害了。”太平公主非常愁苦的点了点头,“周季童,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提起周季童,上官婉儿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想来,当时我们确是太过鲁莽了。”   “只怪他们心狠手辣!”太平公主的语气之中添了一丝怒意,“算起来周季童也是皇亲国戚,本宫的寿诞,请他夫妇二人前来赴个宴怎么了?犯得着对他痛下杀手吗?”   上官婉儿没有接话。因为她听出来了,太平公主口中的“他们”,可是包含了皇帝陛下在内的。   “不提此事了。”太平公主恼火的摆了一下手,“如今的千骑使……”   “赵义节?!”上官婉儿的声音之中,透出一丝惊喜。   “此人,你熟?”   “不熟。”上官婉儿说道,“但是,我记得他当年曾被夫君赶出千骑流放出京。后来不知如何他便投靠了安西虎师。诺真水之战后,他又兜回了京城重返御林军,并且做到了千骑副使的高位。周季童被害之后,他便升至了千骑使。”   “安西虎师?”太平公主问道,“难道他也是王孝杰的人?”   “倒也未必。”上官婉儿说道,“诺真水之战是夫君亲自挂帅,打的一场生死之战。如果赵义节真是王孝杰的人,再加上此前的过节,夫君不可能真正重用赵义节,并在回朝之后大表其功,让他得以荣升高位。”   “你是说,他明面上是王孝杰的嫡系,是薛郎的仇家。实际上,有可能是薛郎早早安插在御林军中的心腹?”太平公主好奇的问道。   “我不确定。毕竟军队里的事情,我们知之甚少。”上官婉儿说道,“但是我们不妨如此推算一番:当初夫君率二十万大军北伐归来,代表军方拥戴陛下改朝换代登基称帝,从龙之功莫可比拟。以夫君当时在军队里的能量和对朝局的影响,他亲手轰出去的人,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让赵义节重返御林,并且节节高升呢?”   “有道理!”太平公主仍有疑惑,“但又为何,这些年来赵义节从未与我们有过任何的交集走动。否则,我又怎会对他毫无了解呢?”   “这或许,正是他与夫君之间的默契和密约呢?”上官婉儿说道,“毕竟,殿下也说了,赵义节明面上可是安西虎师的旧部,还曾是夫君的仇人?”   “极有可能……”太平公主的表情之中添了一丝欣喜,用手指点着那份文卷,“那么,重点锁定这个人——赵义节!”   “好!”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又指向了另外两个姓名,“这两个人,倒也不能忽略。”   “唐真,潘奕?”太平公主皱了皱眉,“你把他二人的姓名写在这里,小小的羽林卫郎将,能有何作为?”   “殿下可别小看了郎将。”上官婉儿说道,“大将军总揽全局,将军负责具体事务。郎将,才是直接带兵练兵之人。并且,正因为他们不起眼,所以才更加方便行事。”   “倒也有理。”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这两个人,我倒是听说过。但是,印象不太深刻。”   “唐真和潘奕,殿下对他们可能没有太大印象,婉儿却是知之甚详。”   “怎么说?”太平公主问道。   上官婉儿说道:“记得很早以前,那时夫君还刚刚入仕就职于奉宸卫,唐真和潘奕就曾是夫君的亲随。后来夫君出镇夏州,唐真潘奕等人留在了御林军中继续任职,从此就没有了太多的交往。但诺真水一战之时,他二人可是跟随李多祚一同参战了的。归朝之后,便因军功荣升了五品郎将。”   “婉儿,那么久的事情了,你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太平公主挺好奇。   上官婉儿的脸稍稍一红,“当时皇帝陛下还是大唐的太后,她曾命我去过几次奉宸卫传话赐物,所以……”   “哦,原来如此!”太平公主做恍然大悟状,那表情仿佛是说,当初你和薛郎偷偷的谈情说爱的时候,肯定没少用唐真和潘奕这些人打幌子做掩饰吧?   “殿下,其实最关键的人物,还是他!”上官婉儿连忙岔开了话题。   “哎——现任右羽林卫大将军,陛下跟前的大红人,统率皇城御林军的首席重将,论弓仁嘛!”太平公主叹了一气,“我们连范云仙都不敢接触,又哪来的神通去打论弓仁的主意?再说了,你看他上次镇压右卫叛乱时的那股子劲头,分明就是唯皇帝陛下马首是瞻,除她之外谁都不认。这样的狠角色,我们怕是难于争取了。”   上官婉儿咬了咬牙,“若是不能争取,就必需设法除掉。”   “那恐怕更难。”太平公主直摇头,“为了能让论弓仁一枝独秀,皇帝不惜把用了多年的李多祚都给舍弃了。现在他是皇帝最信任的大将,手握重权灸手可热,连宗楚客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据说他现在根本不离皇宫,随身常带数百精锐甲士,时常亲自守卫在陛下左右,连睡觉的时候都身着甲胄手握钢刀。”   “所以我说,论弓仁,要么是我们最大的助力,要么是我们最大的麻烦。”上官婉儿说道,“若能攻克此关,我们,大事可成!”   太平公主双眉紧皱,表情严峻的点了点头。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殿下,急报!”   是班剑女侍回来了,太平公主忙道:“进来说话!”   一名班剑女侍推门进来,俯耳在太平公主身边快语说了一番话。   太平公主脸色骤变!   上官婉儿吓了一弹,“殿下,怎么了?!”   “出事了。”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出大事了!”   “究竟何事?!”上官婉儿惊声问道。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薛郎的兄长薛顗,被秘密拘捕囚禁起来了!”   “啊?”上官婉儿的脸色也变了,“如此节骨眼上,竟然!……”   “看来,他们的出手远比我们想象之中的,要更快、更狠!”太平公主咬了咬牙,“时间不多了。我们,无法再等!”   “可是殿下,时机远远还未成熟!我们的准备,也一点都不充分!”上官婉儿急道。   “我知道。”太平公主的语气也急切起来,“可是你想过没有,一旦薛顗有个三长两短,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   上官婉儿飞快思索连连眨动着眼睛,说道:“如果薛顗有失,整个薛氏大族或将难保,连殿下和我们也必会受到殃及。如此一来,夫君必然与朝廷反目……一切,无可收拾!”   “这便对了。”太平公主深深的深呼吸,咬牙,恨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鱼死网破!”   “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上官婉儿也是一咬牙,一横心,“殿下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放手一搏!”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婉儿,可有主见?”   “婉儿以为,虽然眼下局势对我十分之不利,但我们还是不能自己乱了阵脚。至少,也不能过早的把矛头指向……不该指的地方!”上官婉儿说道,“当务之急,必须先要保住薛顗性命!这才是关键之中的关键!”   “我赞同。”太平公主果断的一点头,“以他们这次出手的手法来看,想要通过朝堂和法律这些常规手段来解决问题,怕是难于指望了。如此,只好出一下策!”   “殿下是说?……”上官婉儿一时不解,问道。   “养仕千日,用在一时。”太平公主悠然道,“是时候让那些飞檐走壁的英雄好汉,替我们做一些该做的事情了!”   “婉儿懂了!”上官婉儿一点头,“我这就派人去联系洪门的堂主,赵崎和樊正!”   “不。”太平公主说道,“这种事情,知道人越少越安全。你只需要去一趟后院,把冯成刚叫来。”   “冯成刚?”上官婉儿愣了半晌,不解道,“他不是给殿下驾车的把式吗,怎么?……”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他除了是府里的车把式,还是洪门十八鹗的师父,和唯一听命的统领!” 第1104章 逆鳞   深夜,洛阳太初宫。   一队千牛卫打着火把排成一串,迈着紧凑的步子,畅行无阻的通过了北面玄武门,进入了皇城禁地。   负责勘验令牌的守城士卒,为这一队神秘的千牛卫的突然造访,着实吃了一惊。因为人人皆知,皇宫内苑后宫掖庭,那是天字第一号禁地。哪怕是大白天,哪怕是皇亲国戚和阁堂宰辅,未得皇帝特令诏许,也是不敢轻易踏足入内的。这大半夜的,千牛卫的大队人马却紧张又神秘的直奔千骑营地而去,究竟所为何事呢?   没人敢问。   千牛卫长驱直入,直接停在了千骑使赵义节的营房之前。   赵义节刚刚回到营房,正准备卸下戎装上床歇息。见到此状,他把刚刚挂到墙上的佩刀又取了上来,挂在了腰间。   “将军,似乎来者不善!”侍从小声道,“是不是叫兄弟们……”   “不必了。”赵义节轻拧眉头,沉声低语,“如此深夜,他们能有本事越岗过哨的走到我的跟前,就已经不是你们这帮兄弟能够应付得了。”   侍从无语以对。   “去吧,请他们进来!”赵义节大马金刀坐了下来,“别让人以为,我们千骑全然不懂待客之道。”   片刻后,只有一人进了房来。   赵义节打量着眼前这人,身材高大,全身罩着一领防雨避风的远行大斗蓬,从头到脚都遮得十分严实。油灯之下看不清来人面目,赵义节却感觉此人的身形,似有几分眼熟。   “赵将军,别来无恙?”来人发声,随即自己揭开了斗蓬的头罩。   赵义节瞬间错谔,不由得站起了身来,“王孝杰?!……王将军,怎会是你?!”   王孝杰一脸玩味又带嘲讽的笑容,“不请王某,坐下吗?”   “在下失礼了!”赵义节连忙回过神来,命人取座,上茶,招呼王孝杰。   两人分宾主坐了下来,各自沉默了半晌。仿佛都在回想昔日往事。   曾经,赵义节只是一名流囚,被薛绍从御林军当中扫地出门、流放西域被充了军的犯人。几番辗转他加入了安西虎师,并从一名戴罪流配的囚犯变成了吃皇粮的下级军营,可谓咸鱼翻身。   那时,王孝杰已经是王方翼的左膀右臂,堪称安西虎师的第二号人物。   后来,王孝杰接替了王方翼,正式成为了安西虎师的统帅。再后来,就有了王孝杰率领安西虎师,和薛绍一同在河陇失复失地的诺真水之役。也就是那一战,让赵义节真正焕发了人生的第二春。得胜回京之后朝廷论功行赏,他从一名小小的八品骑兵队正,扶摇而上做到了御林军五品军官。乃至于做到今日的三品千骑使,都和王孝杰、薛绍这些十六卫大将军平起平座了。甚至因为他在皇帝跟前当差执掌最为致命的千骑,赵义节隐隐都快要压过了十六卫大将军一头。   所以,现在二人这样一对坐,气氛着实的有些诡异。二人仿佛都在拼命的猜想——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片刻后,终究还是王孝杰首先拉开了话匣。   “想必赵将军内心定然是在猜测,王某深夜造访的因由?”   赵义节面不改色,“王将军,你我之间,想必不用拐弯抹角。”   “对味!”王孝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那我便直说了。”   “还请明言。”   “王某即将挂帅出征,却苦于缺一臂膀良佐。”王孝杰道,“适才王某奉命入宫觐见陛下,陛下也是当面问起,说‘爱卿出征,谁人为副’?王某却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赵将军你——怎么样,考虑一下?”   赵义节眉头一拧,“征讨何方?几时出征?”   王孝杰笑得诡谲,“怎么,赵将军还得事无巨细的问个清楚明白,才能给出答复?”   赵义节深呼吸了一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心里很清楚,眼前这形势其实已经十分明朗,王孝杰表面客气是在发出邀请,其实自己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随他出征早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仅凭一点便可得出如此结论——他王孝杰一介外官边将,能在深更半夜进得皇城玄武门来,便足以证明他已经从皇帝那里讨得了钧命。   而且这钧命,仿佛还透着一股森森杀气。   但赵义节仍是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我若拒绝,又当如何?”   “那也无妨。”王孝杰淡然得很,“王某此来只作邀请,别无他意。”   “曹仁师,苏宏晖,张玄遇,阿史那忠节……个个都比我赵某人更堪此任。”赵义节一口气说了好些个名字,个个都是安西虎师的旧将,他王孝杰的铁竿心腹。   王孝杰呵呵直笑,“如此说来王某当真只能,另请高明了?”   言罢,两人不约而同的凝神对望。   四目之间,似有电闪雷鸣在激烈震荡。   赵义节身后的心腹侍从,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王孝杰扭头看了那侍从一眼,呵呵直笑。   “我答应你。”赵义节吐出这四字,重重吐了一口气,“容某回家,稍作安顿。”   王孝杰站起身来,脸上尽是那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笑容,淡淡道:“卯时初刻,白司马阪见。”   白司马阪是个地名,在洛阳城之外,设有官家驿站。现在已是半夜,王孝杰却约见于黎明时分,这话意思很清楚——时间紧迫,你别再瞎耽误工夫,更甭想回家了!   赵义节很是愠恼,咬了咬牙,“赵某,遵命便是。”   王孝杰从袖笼里拿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敕令纸卷,朝赵义节一递,“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   赵义节眯着眼睛杀气溢溢的目送王孝杰离开,慢慢的展开了那份敕令纸卷,愕然瞪大了眼睛说了两个字,“河北?!”   夜色深深,密林之中。   几乎是在赵义节发出那一声惊叹的同时,刚刚获救的薛顗仰天发出一声长叹,“完了,全完了!”   他身边气都还没喘匀的冯成刚闻言一惊,问道:“君侯何出此言?”   薛顗再叹一息,“壮士难道就没察觉到,今日这场营救,实在太过顺利了么?”   “什么?!”洪门十八鹗,同时惊愕。   “勿惊!”冯成刚沉喝一声,再道:“君侯的意思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诱人入彀的陷阱?”   薛顗面如死灰,“没错,本官确实身陷囹囫,但终究是被他人所诬陷。虽一时困窘,但毕竟身正不怕影斜,或有沉冤得雪之机。如今你们仗义来救,却让本官落得一个杀官越狱、畏罪潜逃的罪名。此前那些被人栽赃的罪名,岂非都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冯成刚闻言不由得也错愕了几分,当即道:“君侯勿忧。主上如此安排,必有他的道理。”   薛顗眨了眨眼睛,“壮士口中所称的主上,莫非是指……”   “君侯迟早便知——此处并不安全,还请速离!”   “不,我不能走!”薛顗突然大叫起来,“我若走了,便是畏罪潜逃!便会害了二郎,害了公主,害了整个薛氏大族!!”   冯成刚狠一咬牙,“君侯,得罪了!”   一掌击下,薛顗晕了过去。   一行人形如鬼魅般穿梭在密林之中,很快消失无踪。   次日深夜,太平公主府内。   听完了冯成刚的一番汇报,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同时吁了一口气,也同时绷紧了心弦。   此时此刻,薛顗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无非是连累薛绍、太平公主和薛氏大族。他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也并非没有想到。   但是权衡利弊,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仍是一致认为,哪怕是落下一个“杀官越狱畏罪潜逃”的罪名,只要薛顗仍能活着,一切就都还有挽回了余地。反之,假如薛顗有个三长两短,薛绍和女皇必然彻底决裂。那到时,非但是薛顗仍旧性命难保,恐怕整个太平公主府、整个河东薛氏大族、乃至整个天下,都将生灵涂炭!   今日之薛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随父兄一起流亡房州的薛绍。相比之下薛顗对薛绍的了解,早已经远远不如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至少在薛顗看来,他家的二郎再如何过份,也绝然不会干出“犯上作乱”的出格之事来。但是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心里都很清楚,在薛绍的内心一直长有一片不可触碰的逆鳞。但凡有人敢动了它,薛绍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哪怕是让整个天下给它陪葬。   而其中有一片逆鳞,上面刚好就写了“薛顗”这样一个姓名。   天方初亮,宫中一名快使就到了太平公主府来,专宣太平公主进宫面圣。   这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太平公主并未妄想过,这等事情能够瞒过她那手眼通天并且疑心病重到无以复加的母亲。   登车之前,太平公主执上官婉儿的手,低声轻语,“即刻起,大小事宜,或许只能全委于你了。”   上官婉儿神情肃重,轻轻点头。   太平公主登车入宫,武则天端坐正殿,专候于她。   见面之时,别无闲杂。母女二人几乎连君臣繁礼都给省了。   武则天开门见山就是一顿炮轰,“太平,你干的好事!”   太平公主含低眉颌首而立,不辩解,不抵抗。   “你竟一言不发?!”武则天勃然大怒,“莫非,只在等死?!”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看着她的母亲,“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便是犯了薛郎之大忌。此中必有小人挑唆,母亲万万不可中计!”   “莫非你,只知薛郎有大忌?”武则天拍案而起,“却不知,朕亦有逆鳞?!” 第1105章 糟糠之妻   面对女皇的震怒,太平公主出奇的镇静。但不是因为她的内心真的没有恐惧,而是她深深的知道,此刻如果她表现出恐惧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反观武则天,看到太平公主如此的平静如水,她的怒火越发不可掩盖,咆哮的嗓音几乎都快要变得尖锐起来,“太平,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把朕当作是你的母亲?!”   太平公主依旧保持安静,低着头,不吭声。就像她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在乖乖挨训一样。   巧了,武则天的怒火突然就消去了大半。她坐下身来,沉声一喝,“说话!”   “正因为陛下是儿臣心中至高无上的皇帝,更因为陛下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儿臣,才会这么做。”太平公主终于说话了。   武则天倒是有些吃惊,“理由?”   “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太平公主说道,“但是又有云,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儿臣眼看陛下被人蒙敝利用即将犯下某些错误,既不敢当面指谪更不敢背底里议论,只能斗起胆来先凭一己之力,先将错误扼杀于初型。余下之事,另当别论。”   “好你个斗胆,好你个另当别论!”武则天忿然,“你以为,你真的能够承担一切后果?”   “儿臣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早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犯下了当诛之罪。”太平公主平生静气地说道,“死便死矣!”   “你说什么?!”武则天的火气好像又要上来了。   “儿臣是说,就算赔上自己这条性命,若能弥补那一错误。”太平公主说道:“那便也是死是其所了,死便死矣!”   武则天的表情仍是非常愤怒,但她的心里反倒越来越清醒。她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倒是说说,朕究竟犯下了何错,值得你以命相抵?”   太平公主暗暗的轻吁了一口气。看来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的母亲,有些习惯仍是没有改变。她表面越是愤怒,其实内心越是平静。怕就怕,她不动声色平静如水甚至还在和人谈笑风生,其实内心已是杀意已决不容更改!   “陛下,请听儿臣一言。”太平公主恭恭敬敬的拜了一礼,说道:“薛顗是否犯罪,儿臣不知详情。其实,就算他当真犯下了那些罪,也只是论罪当罚,最多不过削官贬爵而已。陛下,儿臣说的对是不对?”   武则天不置可否,只道:“那你为何还要斗胆,杀官劫囚,犯下死罪?”   “儿臣说了,自己死不足惜。”太平公主停顿了一下,声音也沉了一沉,大有“豁出去”了的意思,说道:“儿臣真正担心的,是有人借题发挥,要取薛顗的性命!”   “胡说!”武则天显然预料到了太平公主会这么说,沉声一喝,“薛顗乃是堂堂的一品国公,朝廷大员朕之股肱。谁敢如此大胆?!”   太平公主很识时机的开始了又一轮的沉默。不争辩,不解释。   把所有思考和想像的空间,全都留给了那位比谁都精明的皇帝。   薛顗的背后是薛绍,是整个薛氏大家庭,这是明摆着的。如果薛顗因为犯罪而被罚削爵贬官,薛绍和薛氏大族是会受到一些牵连和影响,但绝对无伤大雅。   但是,如果薛顗不明不白的就这么死了,那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其后果,简直无可想像!   ——这是太平公主,所要表达的!   ——这也是武则天,第一时间想到的!   武则天不得不侧目多看了太平公主几眼,心说:朕印象中的太平,会为了少挨一次骂,而不惜让一群宦官官女丢掉性命,为她背黑锅。现在,她却有了为他人牺牲的勇气……婚姻,究竟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改变?她还是朕以前的那个女儿吗?   “太平,朕命你马上交出薛顗。”武则天调转了话锋,说道,“朕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   “陛下……”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儿臣现在,不能把他交出来。”   “你好大胆!”武则天怒喝一声,“你以为,你不交出来,朕就找他不到了吗?你信不信,朕弹手一挥就能把洪门上下彻底铲除?!”   “儿臣当然相信。”太平公主说道,“还请陛下息怒,其实儿臣只是建议陛下,不要如此急于处理薛顗的事情。若能拖上一拖,结果或许会好很多。”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你言下何意?”   太平公主施了一礼拜下,说道:“陛下,儿臣杀官劫囚之罪,从未推脱。薛顗是否有罪,律法也会自有公论。但此时北方正在酝酿一场大战,这才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与之相比,儿臣之生死与薛顗之罪否,皆是小事。陛下要处理儿臣和薛顗,何不等到北方大战结束之后,再说呢?”   最后这句话,当真是一针见血的戳中了武则天的心中所想!   太平公主的话绝对没错,和北方的战局相比,太平公主和薛顗的事情全都是小事。   此战薛绍如果胜了,当他挥军回朝,所有明里暗里与他作对的人,到时候都会自动败下阵来,至少也会被迫停止一切针对他的动作,其中还包括女皇武则天。归根到底一句话,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是罔然!   反之,如果此战薛绍败了,那事情也就变得更加简单了。武则天不必再费任何心思,就已经能够达到削弱薛绍的目的,甚至有可能薛绍就死在北方回不来了。那她再要如何处理太平公主,如何处理薛顗和薛氏大族以及和薛绍沾边的所有人,如何安排大周王朝的未来,就全都只在她一念之间了。   所以武则天认为,无论结果如何,太平公主的这个提议,仿佛都是万全之策!   “你先下去歇息。没有朕的旨意,你不得离开内廷半步!”武则天说道。   “是。儿臣告退!”   太平公主知道,母亲接受了她的提议。她默然的转身,走掉。   武则天凝视着太平公主的背影,心中暗道:太平,你已经把所有的赌注,全都押到了薛绍的身上。   你就那么确信他一定能赢?   你难道没有想过,以前他能赢,是因为背后有朕对他的大力扶持。但是这一次,他没有。   你就那么确信,他不会背叛你?   如若某天,薛绍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在北方自立为王独断乾坤,甚至有机会能取朕而代之。你猜他还会不会抛下唾手可得的那一切,回来与你这个糟糠之妻,同患难、共生死?   “朕好像,曾经也是个一个老珠黄的糟糠之妻……”武则天自言自语的,呵呵的轻笑了一声,“太平,我的孩子,这世上没有谁是值得绝对信任的,尤其是与权力沾边的男人。被叛对他们来说,只是常家便饭。如果被叛还没有发生,只是因为背叛能够换来的利益,还不够丰厚罢了!”   黑沙,大风袭卷,沙尘弥漫。   薛绍和赫连孤川并肩站在水泥彻成的碛口城头之上,眯着眼睛,朝北方眺望。   “薛帅,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赫连孤川拍打了一下结实而冰冷的水泥墙垛,“多好的城关啊!百万雄师,也难于攻克!”   “城池再如何坚固,也只能被动的防御。我们总不能指望,敌人一批又一批的主动前来撞墙送死。”薛绍说道,“在我看来,只有进攻,极其果断而勇猛的进攻,才是真正赢得战争的唯一法门。”   “薛帅,请恕在下多言。”赫连孤川说道,“在下不懂战争。但是在下一直在想,这场战争,一定有打的必要吗?”   “其实,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心里在想,薛绍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和突厥决死一战,无非是继承了他老师裴老令公的遗志,以灭突厥为己任。再有,就是为了自己的官位、爵位、名声和野心。”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在其他人看来,反正现在突厥也很老实,这场战争怎么看,也怎么没有必要。我说的,对不对?”   赫连孤川笑了一笑,“对。”   薛绍扭头看了赫连孤川一眼,也笑了,“也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一口承认。”   “某既非官又非将,完全不用担心因言而获罪,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赫连孤川说道,“再说了,某可能还是薛帅的朋友。朋友之间,从来不需要拐弯抹角。”   薛绍轻松的笑了一笑,说道:“这场战争是否有必要,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其实,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人人都想要。但是战争与和平从来都不会离得太远。突厥与中原之间的矛盾,永远不可调和。近年来突厥屡遭重创实力不振,这才夹起尾巴老实了几天。一旦某天他通过休养生息恢复了元气,必将再犯中原。所以,只要突厥汗国一天还存在,战争的巨大隐患就一天不会消除。面对这样的战争,我们永远是被动的。从来都是在蒙受了战争的损失、承受了战争的痛苦之后,我们才发起反击。这样的反击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已经无法挽回那些损失,更无法消除那些痛苦。”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我是军人,我的职责就是干掉敌人,保家卫国。趁我还在权位,趁我还能动弹,趁突厥当前最为弱势,我为何不能一鼓作气消灭他,永绝后患?”   “某听明白了。”赫连孤川点头,“关键的四个字,职责所在。”   “你能明白,我很高兴。”薛绍对着赫连孤川微然一笑,说道:“因为,有很多理应明白的人,始终未能明白。还有更多明明是明白的人,却非要装作是不明白。”   “天下之大,知己从无几人。”赫连孤川说道,“在某看来,某的糟糠之妻能够明白我,就已是足够。别的,全都随他去吧!”   薛绍点头微笑,“这样的洒脱,值得我向你学习!”   赫连孤川问道:“薛帅,某要问一个很过份的问题了。你的妻子太平公主殿下,她能明白你吗?”   “能。”薛绍答得毫不犹豫,“就如同,我能明白她一样!” 第1106章 恨河   漠北,周军大营帅帐之前。   薛绍平常坐的帅椅是空的,但营中依旧是旌旗飘飘刀戈雪亮,中侯威武司阶雄壮。薛楚玉披坚执锐的昂扬站立在帅椅之前,眼神凝重的看着前方不远处,一队突厥骑士护着几辆车马徐徐行来。   在场上百将佐,也都和薛楚玉一样凝神看着那队车马。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那几辆马车里面,该是坐着几个非常重要的人物。重要到,他们能决定十万人的生死,甚至是国家命运。   车马停住了。领头的突厥使臣已经是大家的老熟人,他先下了马毕恭毕敬的走到了薛楚玉的面前,弯腰一礼,“大将军,敝使幸不辱命,送来了薛元帅想要的人。不知薛元帅,人在何处?”   “贵使辛苦。”薛楚玉说道,“你把人带到我面前来即可。”   使臣面露喜色,“如此说来,薛元帅还没有从朔州回来?”   薛楚玉没作声。   使臣长吁大气拍额庆幸,“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众人皆知,事先薛绍给他的期限,是自己从朔州回来就必须见到他想见的人,否则就要开战。也就难怪突厥使臣会是这样的心情了。   “人呢?”薛楚玉才不在乎他的心情。   “是,敝使马上去请他过来,与大将军相见。”说罢使臣马上朝马车走去。   “他?”薛楚玉暗自沉吟了一声,“不是——他们?”   所有人,都把眼神投向了那张马车。   一个男人,穿着突厥贵族服饰的男人,全身被绳索绑缚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所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嘘!   ——王昱?!   薛楚玉也瞬然瞪大了眼睛,但他马上恢复了镇定,抬手一指怒声喝道,“为何要绑?”   “大将军恕罪!”突厥使臣有些慌忙,“请听我解释!……”   “是我叫他们绑的。”是王昱的声音。   人们更加惊疑。现场变得静悄悄的。   王昱朝帅帐走来,低着头,谁也没看,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薛楚玉的眼睛微微眯起。   时隔许久,他仍旧清楚的记得当年在于都今山,自己潜入突厥牙帐差点杀了王昱的情景。   那时的王昱,应该是薛楚玉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为难、最无助也最痛苦的那一个。   那时,他连求死都是一种奢望。   终于,他鼓起勇气活了下来。不仅仅是保护到了薛楚玉、艾颜母子和玄云子等人的性命,并带兵扑灭了阿史那默啜的叛乱。也就是在那一场叛乱之后,突厥汗国的缔造者阿史那骨咄碌也去世了。   那一场草原的内乱和骨咄碌兄弟的死,对突厥汗国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削弱。如果不是暾欲谷横空出世力挽狂润,突厥汗国说不定就在那时候灭亡了。   突厥的衰弱无疑就是大周的胜利。此消彼涨,从此以后突厥再也无力发动对南方的侵略战争。大周因此节约了多少军费、少死了多少人,无可计算。也正是因为突厥这边腾出了手来,大周才有了针对吐蕃的战争胜利。   如此说来,王昱是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对大周他是立下了大功的。   可是现在,王昱又确确实实的成了一名“突厥人”。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穿着一身突厥贵族的服饰,更因为他已经在突厥成家生子,娶的还是骨咄碌的女儿,根正苗红的突厥公主。再加上他曾经是大周的将军,被俘之后背叛投敌并身居高位,这些又是中华传统的道德观念所不能认同的。   所以,在场的所有大周将士,看向王昱的眼神都十分的复杂。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王昱走到了薛楚玉的面前,双膝跪下,以额触地。   “罪人王昱,前来受死。”   八个字,像八根针刺在了薛楚玉的心头。   以他的性情,他早想大步前迎,先撕了王昱这一身碍眼的突厥衣服,再给他一个大力熊抱。   可是薛楚玉没有动,淡然而不失威严的道:“来人,先给王将军松绑,请他下去歇息。好生款待。”   “是。”   左右军士上了前来,将王昱从地上扶起。   王昱静默无声的跟着军士走了。自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过任何人一眼。   薛楚玉走上前几步,好不容易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对突厥使臣道:“还有人呢?”   “还有……谁?”突厥使臣一脸茫然的反问。   薛楚玉眉头一皱,耐着性子平声静气道:“王昱的家人。还有玄云子。”   “这个……”使臣吱唔起来,“还请大将军,帐内密谈如何?”   薛楚玉心知那些人都没有在其他的马车里,不帐得恨了个牙痒痒,但也只得暂且忍耐,大声道:“众将听令——今日之事,不得有任何私下妄议。违者,严惩!”   “是!”众将都接下了号令。   其实薛楚玉不下令,大家也都心中有数。王昱这个人原本就不简单,他既是上官婉儿的表弟又是薛绍的唯一亲传学生,还曾一度很被女皇看好,仿佛前途无量。现在他又成为了眼前这场战争的关键人物。有关他的事情那几乎就等同于是军国大事,谁也不敢乱嚼舌根。   薛楚玉把突厥使臣请到了帅帐里,二话不说一个字,“讲。”   突厥使臣也看出来了,薛楚玉这个大将军虽然没有薛绍那般的雄辩口才与飞扬霸气,但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把刚出鞘的剑,还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见血的那种宝剑。   看来,跟薛楚玉绕弯子非但没用,还有可能会要命。   于是突厥使臣简明扼要的说起了重点:“敝国牙帐之意,请大将军收到王昱之后,先行退兵一百里。退兵之后,敝国会把余下之人送来。就当是互表诚意,还请大将军不要见责。”   薛楚玉深呼吸了一口,拧眉,咬牙,沉思。   突厥使臣突然莫名的感觉心里一阵发寒……这个薛大将军,随便动一动怒便是煞气森森,他究竟杀过多少人了?   “来人。”薛楚玉突然大喝一声,“传我将令,全军即刻拔营启程,南下一百里重新安营扎寨。”   “啊?”突厥使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也太干脆了吧?   “我很没耐心。”薛楚玉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希望你遵守诺言,否则后果自负。”   说罢,薛楚玉就走了。   突然使臣流了一满头的冷汗,不停的挥袖去擦,碎碎念的小声道:“怎么我遇到的这些人,全都一个比一个怪?”   十万大劳,顷刻间全盘而动,浩浩荡荡向南方迁移而去。   王昱得到了很好的关照,吃得好住得好,有人服侍没人打扰,但也没有人和他多说一句话,包括他最想见的薛楚玉。   五日后,十万大军南撤百里重新下营,驻扎了下来。   突厥使臣如约而至,又送来了几辆马车。这一次,送来的是王昱的家眷——他在突厥娶的那位公主,还有他的一对儿女,都来了。   所有人都很意外,包括王昱自己在内。大家都没有想到,突厥会答应把这些人给送回来。   但是,玄云子仍旧没来。   突厥使臣说,再请周军南撤百里,到时自然会把玄云子送来。   薛楚玉没吭声,腰间那柄快刀一闪,突厥使臣捂着耳朵大声惨叫起来。鲜血流了他满脸,地上已经多了一片耳朵。他大声叫道:“华夏礼仪之邦,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大将军却是为何……”   “本将一介武夫,不识礼仪只认对错。”薛楚玉冷冷道:“你既然敢于欺诈于我,便要后果自负。”   突厥使臣痛不欲生的捂着血脸,“大将军纵然是杀了我,那也无法改变牙帐的决定。若要见到玄云子,大将军只能……退兵百里!”   “传令,退兵。”薛楚玉下了令。   突厥使臣简直欲哭无泪,“大将军既然明得事理知晓大节,奈何又要为难敝使……小小的耳朵?”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很没耐心。”薛楚玉淡然道,“这次借你一片耳朵再转告一下你们的牙帐,我很没耐心。”   “好吧,敝使告辞!……”   突厥使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左右随从给他简单医治了一下,匆匆又去。   周军再次拔营起寨,南行而去。   次日夜晚,周军在一条河边驻扎了下来。   薛楚玉把王昱叫到了河边来,两人单独谈话。   “你终于肯见我了?”王昱主动发话。   “为何要说——终于?”薛楚玉的神情很自然,就像寻常的老朋友说话那样,“其实我一直想见你,就想和你好好聊一聊。但无奈事情太多,难得片刻空闲。”   王昱苦笑了一声,“我们,该聊一点什么?”   “很多,很多。”薛楚玉轻轻的吁了一口长气,“但是,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聊起。”   两个男人,都怔怔的看着眼前这条河,发起了呆来。   “记得当年我重伤濒危躺在马车上,就是沿着这条河一直北上逃难。很多人,走了很久,走得很辛苦。”薛楚玉满怀回忆地说道:“当时如果没有这条河,我会死,很多人也会死。”   “是的。在大漠里行走,没有水远比没有食物更加可怕。”王昱指了一下这条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这条河还有名字?”   “恨河。”王昱说道,“突厥可汗骨咄碌——也就是我的岳丈,给给它取的名字。”   “为何叫它,恨河?”薛楚玉挺好奇,“如你所言,如果没有它,很多人会死在大漠之中。”   “当年,骨咄碌可汗曾经被……”王昱停顿了一下,微微一苦笑,再道:“被薛元帅俘虏过。后来他侥幸得已逃回,与他弟弟默啜一同率领十余骑,就是沿着这条河一直北上回的草原。他说,当时他的心里满怀羞愤,常常一个人跑到这河边来放肆发泄。河水仿佛也感应到了他的情绪,波涛也都变得更加汹涌。为了铭记战败的痛苦和被俘的屈辱,骨咄碌可汗就给这条河起了一个名字,叫恨河。”   “抛开立场不说,骨咄碌确实是一个成大事的人。”薛楚玉说道,“值得敬重。”   王昱没有答话。他再次看着河水,怔怔的发起了呆来。   薛楚玉知道,现在王昱的心里想得最多的,肯定就是回去之后该要如何面对薛绍。   此刻他的心情,是否也正像这恨河一样,波澜不定四下翻腾? 第1107章 重蹈覆辄   天明时分,恨河的水面上浮起一层氤氲,水面折射的朝霞五彩斑斓。   薛楚玉和王昱,在这里站了一整夜。   “天亮了。她该来了。”薛楚玉说道。   “玄云子吗?”王昱皱着眉,摇了摇头,示意情况并不乐观。   “说实话,我倒宁愿她不来。”薛楚玉的语气,有了一丝火药味。   王昱微微一惊,“何解?”   薛楚玉闷哼一声没作解释,翻身骑上了马,“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来了便知。”   二人骑上马,带上了十余名骑从,张打起“薛”字将旗,竟出了辕门往北走出。   王昱心中渐渐明了,这大概是去迎接玄云子了。但薛楚玉刚才的语气仿佛很怪,似乎玄云子不来,他便要对突厥正式动武,那也就意味着他管不着玄云子的死活了……按理说薛楚玉没理由对玄云子有什么个人成见,那是什么原因让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失去了耐心?   王昱想不透。但有一件事情他明白,那就是无论薛楚玉怎么去做,那一定都是听凭了薛绍的授意。   但凡想起薛绍,王昱的心里就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我究竟该要怎么去面对他?   正琢磨着,一行人马停住了。   薛楚玉独自立马站在最前方,安静得像一尊远古就已存在的战神雕塑,不怒自威,杀气凛然。   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喘。   朝霞散去一轮红日升跃苍穹之时,前方有了车马烟尘和人影。   薛楚玉的眉梢轻轻跳动了一下,一挥手,“下马!”   前方车马停住,还是薛楚玉熟悉的那位“一支耳”使臣。   薛楚玉都懒得与他废话了,径直走到马车边,也未说话,抱拳拜立。   车帘被掀开,一副满带疲惫的倾国面容呈现出来。   “大将军,久违了。”   “仙姑无恙,薛某这便安心了。”薛楚玉正要伸手去扶请玄云子下车,却兀自一惊,愣住了!   ——玄云子,居然捧着一个大肚子。   这!……   玄云子却只微笑,“贫道行动不便,有劳大将军搀我一把。”   薛楚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小心翼翼的扶了玄云子下车,心中却如惊涛骇浪般……玄云子居然怀孕了!   薛楚玉扶着玄云子,两人并肩前行。王昱和其他的将士见到了玄云子的大肚子,全都有些傻眼。   玄云子轻声在薛楚玉耳边道:“薛帅何在?”   “此刻,并未在军中。”   玄云子一皱眉。   “仙姑可有紧要事情?”   玄云子轻松一笑,“儿要见爹,可算得要紧事?”   薛楚玉微微一怔,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还好,是薛帅的种!   玄云子斜瞟了突厥使臣一眼,小声道:“将军可速速安排我与薛帅见面。”   薛楚玉听出来了,看来不止是“儿要见爹”那么简单,于是道:“马上!”   随即他一挥手,骑从们就将突厥使臣们拦住了,“军机重地,贵使便请留步。好走,不送!”   “那便有劳大将军转告薛帅,敝国已经答应了薛帅的所有要求并履行了承诺,还请薛帅也能守诺退兵,不要再对敝国枉动干戈。”说罢,突厥使臣便带着他的人匆匆离去。   待他们走后,玄云子都没有进入周军军营更没顾得上喝一口水吃一口饭,便请薛楚玉安排一辆马车和几名心腹随从,即刻护送她去面见薛绍。   “仙姑身体不便不宜急行。但有哪些紧急之事,不妨先对我讲,我再派快马告知薛帅,也是可行。”薛楚玉自然担心她的身体。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玄云子抚着自己的肚子,皱眉咬牙,“我还是去亲自见他为好。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   “那好吧!”薛楚玉只得依从,又问道,“仙姑可有指教于我的地方?”   玄云子表情凝重,“大将军千万小心,突厥人可能趁你不备发动突袭。”   不料薛楚玉浑然不在意,反倒轻松一笑,“有劳仙姑指点。我会小心。”   玄云子眨了眨眼睛,然后会意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王昱在一旁站了半晌没说话,不料玄云子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仙姑……”王昱拱手下拜。   “你是否愿意与我同去,先行一步面见薛帅?”玄云子问道。   王昱稍微怔了一怔,说道:“家小皆在军中我不宜独行,我还是与薛大将军同行为好。”   “也好。”玄云子点了点头深看了王昱两眼,显然是在为他的境况而担忧。   王昱略一苦笑,“事已至此,王某走一步算一步。将来全凭薛帅发落,生死祸福绝无一丝怨言。只望还能有人相信,王某之心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中土故国。”   “你是想让我将这些话,转告薛帅吗?”   “不用。”王昱道,“但仙姑可以把这些话,转告给我的表姐上官婉儿及我的家人。我现在唯一的渴求,就是我的家人不要因我惭愧,因我蒙羞。”   “我会的。”   马车来了。   王昱和薛楚玉一同扶玄云子登车。车帘将要落下之时,玄云子再次叮嘱,“虽然我不知道牙帐的具体计划,但是突厥人一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还请大将军小心。”   “好。”   看到薛楚玉答应得如此干脆胸有成竹,玄云子稍稍放心,这才登车而去。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薛楚玉的表情也在渐渐变得凝重。   “王昱,你为何不与玄云子同去?”他问道,“我可以安排你和你的家人一起走。”   “我知道。”王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但我真的还没有想好,该要如何面对薛帅。”   “迟早的事,又何必要逃?”薛楚玉道。   “能逃一刻……便就一刻吧!”   “他并非不通人情。你的事情,他很清楚。”薛楚玉道,“或许,他不会责怪于你呢?”   “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不懂如何面对。”王昱长叹了一声,“无论出于何种情由,变节投敌,永远不可原谅。”   “读书人。死脑筋。”薛楚玉无奈的摇了摇头,心中却在想……你真不该留在这里!   黑沙城,周军帅帐中。   赫连孤川递上了一个布包,薛绍小心的接过,打开它,里面是一些石块和粉末状的东西。   “你能找到多少?”薛绍问。   “很多。”赫连孤川道,“若非此地有很多这东西,薛帅也就不会安排我在这里配制火药试造虎蹲大炮了。不是吗?”   薛绍点了点头,“去,取一盆水来。”   赫连孤川如言照做,薛绍将那些石块粉末都倒进了水里。   一阵凉气滋滋,水盆的水居然渐渐结出了冰渣来。   赫连孤川惊愕不已,“某终日与它为伴,居然不知它还有此等妙用?”   “你唯恐火药沾水了失效,当然不会知道它的这一特性。”薛绍道,“北帝玄珠,奇妙的名字,奇妙的特性。”   赫连孤川眨了眨眼睛,“薛帅是想,用它破敌?”   “有想法。但是,难。”薛绍道,“北帝玄珠虽是多产,但黑沙毗邻大漠无有河流,一年到头罕有雨水。人马饮水尚且困难,又到哪里去寻破敌之水?”   “确实困难……”赫连孤川也是摇头,“秋冬少雨时节,我们每月都要派出上千人次远行百余里专门负责取水,否则人马都将渴死。”   薛绍不由得轻叹了一声,除非是我突然有了诸葛亮借东风的那种能耐,否则,这玩艺很难派上什么用场了!   二人正商量着,近卫突然来报,说李仙缘候在了门外。   薛绍甚感意外,他怎么又回来了?   “薛帅繁忙,某自告辞。但有差谴,派人前来吩咐一声便是。”赫连孤川很懂事的先行告退了。   李仙缘急巴巴的闯了进来,薛绍迎头就是一喝,“十万火急叫你回京,怎的又回来了?”   “回不去啦!”李仙缘满头大汗比他还急,“并州境内各州各县乡村镇甸,但凡能够南下的所有通道都被军队封锁控制了,连那些北方马帮走私货的密径小道都没放过。官道之上寻常过往的百姓商旅都是盘查极严,稍有可疑就是枷锁上身下狱再说。那是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人啊!”   薛绍直咬牙关,“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不知道。”李仙缘直摇头,“我仿佛听说,朝廷派了一员大将领兵北上镇守并州。说是多事之秋北狄不宁,防患于未燃……”   “实际是把一把尖刀,别在了薛某人的腰眼上,对吧?”薛绍沉声道。   李仙缘没有接茬……这不明摆着了吗?   薛绍按捺心神沉吟了片刻,“莫非是王孝杰?”   李仙缘一击掌,“可不就是他了?”   薛绍不由得嗬嗬大笑起来。   李仙缘有点傻眼,“薛帅,这有何可笑?”   “不过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感觉有些巧合,有趣,因而发笑。”薛绍有点自嘲的笑着,说道,“很多年以前,我就和现在的王孝杰一样,带兵北上,防患于未燃。”   李仙缘寻思了半晌才明白,“哦,薛帅说的是,当年扬州兵变之时,程务挺将军之事?”   “是啊!”薛绍不由得长长叹息了一声,“如今恶来尸骨已寒。薛某人,却重蹈了他的覆辄!”   “这……这算不得是,重蹈覆辄吧?”李仙缘有点吱唔,其实他也觉得,两人的命运真是有些惊人的相似!   “是也好,不是也罢!”薛绍无所谓的笑了笑,坦然自若的坐了下来,说道:“我从不信命!”   “那薛帅,信什么?”   “我信自己。”   李仙缘苦笑不已,“太平公主那处……?”   “那便只能,由她自行区处了。”薛绍的眉头微微一皱,凝神看着李仙缘,“你这神棍,回来了也好。我正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小生胸无点墨腹无良谋,双手更无缚鸡之力,能帮薛帅干点什么?”李仙缘很是忐忑。   “借、东、风!” 第1108章 伟岸如君   黑沙城西三十里开外,尘土飞扬黄沙漫天。   李仙缘一身臭汗满脸灰土,踉跄走了几步实在无力了,索性瘫坐下来挥手大叫,“水,拿水来!”   一名军士拿来水,李仙缘咕咕的猛灌了一阵,撇着脸,这就快哭了。   “这是借的什么鬼东风,全把我当作了苦力!”   “三十里大河道十天之内挖通,还只给我五千人!……逾期则斩!”   “还不如直接把我剁了干脆!”   一人悄无声息的走到李仙缘身后,“李参军屡次提出此等要求,那我只好禀报薛帅去了。”   “啊!”李仙缘吓了一跳弹起来,一看是赫连孤川,连忙苦笑,“你怎走路都没声音!……别,别告诉薛帅,还是算了!”   赫连孤川呵呵直笑,“李参军是个妙人,又与薛帅相识多年,蔫能不知这条河道的重要所在?”   “我当然知道。”李仙缘垂着头叹了一口气,“每逢他要大开杀戒,我必会在他身旁帮他挡祸。这一挡就是十几年,我都习惯了。”   “挡祸?”赫连孤川很好奇,“作何解释?”   “还不都是因为当年,李某图逞一时口快,妄自泄露了天机?”李仙缘撇着脸,这又快要哭了,“窥天之术本就折福,泄露天机更是要遭受天谴的!”   赫连孤川更感兴趣了,“反正都已是泄过了,何妨再跟我说上一说?”   “哎,也就因了那一句,顿戟一怒伏尸百万。”李仙缘苦叹不已,“薛帅自掌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杀人常以十万计。虽是报效邦国护佑百姓,但是,那也是弥天的杀孽啊!……苦就苦在,每逢薛帅杀人盈野,我偏就跟在他的身边全都没能躲掉,非得生生的帮他一起承担罪业。李某本是福缘深厚之人,不说修道有成羽化登仙,好歹也能博个万户之侯传之子孙。现在好了,我一辈子也别想做到五品以上大官,以后说不定还要永留这荒蛮之地,再也回不到花团锦簇的京城去喽!”   “薛帅说得没错,你还真是一个神棍。”赫连孤川越听越好笑,“说了半天,没一句令人可信。”   “不信?走着瞧!”李仙缘直挑眉梢,“反正我也没什么大的指望了,也就不怕再次泄露天机——此一役杀人若是少于三十万,我吃屎!”   三十万?!   双手也曾沾满鲜血的赫连孤川,都没来由的感觉心里一阵发寒,他凑近了一些小声道:“那我会死吗?”   “你?死定了!”李仙缘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但你可以求我,拿美人和钱财来求我。我可以作法穰星,保你不死!”   黑沙,碛口城关。   薛绍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守城将连忙打开了城门。   一辆马车风尘朴朴而来,开进了城关。薛绍不等马匹停稳几乎是飞跃而下大步跨向马车,一个闪身就跳进了车厢里。   “玄云子!”   玄云子躺在车躺里,一脸惨白,眼神都快要空洞了。   薛绍瞪大了眼睛,慢慢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良久无语。   “我们的孩子,没了……”玄云子的表情呆滞,喃喃道,“没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薛绍紧紧咬牙,将她紧紧抱住。   玄云子虚弱无力的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薛绍感觉脸一阵清凉之意,只能将她抱得更紧,对外发了一令,“去都护府!”   马车缓慢前行。   两人紧紧抱着,谁也没说话。   “原来,这就是逆天改命的代价……”玄云子终于说话了,低声喃喃,“师兄果然没有骗我。薛绍就是玄云子的天劫,他意味着最美的幻想和希望,也意味着……”   “你别说了!”薛绍紧紧抱着她。   “无可拯救的毁灭……”   玄云子哭了。   哭得唏里哗啦,哭得歇斯底里。   这是薛绍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放肆的哭,哭得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小孩子。   薛绍也有一种感觉,自己将会永远的失去玄云子……   都护府里,薛绍的住处。   老军医退出房外,对薛绍拱手长揖,“薛帅恕罪,老朽最多只能保住夫人的性命了。”   薛绍双眉重拧的点点头,“是怎么回事?”   “长途跋涉马车颠跛,那是很容易小产的啊!”老军医也是长声叹息,“真是可惜可悲啊,夫人以后恐怕……都难以成孕了!”   “什么?!”   “薛帅恕罪,老朽无能,确实无能为力……”   薛绍站在门外,站立良久,直感觉浑身一阵冰凉,凉到了心底深处。   门打开,一名婢女走了出来款身体一礼,“薛帅,夫人请你进去。”   薛绍回过神来深呼吸了两口,走进房内,坐到了玄云子的榻边。   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玄云子感觉到手上轻微的冰凉。   “不要哭。你是三军的统帅。”   “我只知道,我是你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   “但是现在,你必须是三军的统帅。”玄云子用力握了一下薛绍的手,“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讲。”   “你说,我听着。”   “你先不要哭……你这样的情绪,如何决断重大的军情?”   许久过后。   薛绍把玄云子抱在怀里,两人盖着被子,玄云子靠在他胸前。   “我军佯败之后,艾颜会鼓动突厥全力进军,收复黑沙南庭牙帐,兵锋直指雁门一带。到时契丹也会起兵作乱,双方对你形成合击之势,最终目的除了要彻底将你击垮,还想要夺取大周的北境。”玄云子说道,“到那时,坐镇后方指挥的牙帐必然空虚。艾颜会发动一场兵变杀掉暾欲谷,然后拥立默棘连可汗亲政。一旦她得手,突厥就会罢兵。艾颜会竭力促成突厥与大周的真正和盟。默棘连本人也会同意的,他和克拉库斯亲如兄弟。”   薛绍面沉似水,“她做这么多,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要的,无非是摆脱暾欲谷的钳制与威胁,获得真正的自由。”玄云子说道。   “你太小看她了。”薛绍冷冷道,“或者说,你太小看了权力的诱惑。”   “你的意思是……”   “都走到了那一步,她为何还要留着一个默棘连?”薛绍摇了摇头,“南方的大周王朝,已经有了她的榜样存在。”   “不会的。”玄云子肯定的摇头,“艾颜绝不会骗我!”   “谋划这些的时候,她或许是没有骗你。但是时局永远在变,人只能身不由己。”薛绍道,“你要知道,至高权力从来没有分享之说,独裁永远是最终的结果。如果艾颜杀了暾欲谷,与她争权的人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默棘连作为傀儡。但是默棘连毕竟是真正的可汗。王者岂容他人摆布?双方之间必有矛盾,必然走向决裂。到了那一步,一切都不再由人。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的戏码,还见得少吗?——并且我敢肯定,一旦草原的情势走到那一步,输的一定是艾颜!”   “为什么?”   “她的胸怀与才能,并不足以支撑她的野心。”薛绍轻叹了一声,“中原历史上千年,王者数以千百计,也就只出了一位女皇。艾颜拿什么跟她相提并论?”   “那该怎么办?”玄云子有点急了,“你总不能对她,见死不救吧?”   “我欠她的,终究会还。我许她的,一定算数。别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心了。”薛绍拥着玄云子,轻吻她的额头,“你只需答应我,不离开我,可以吗?”   “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我担心……”   “伟岸如君,也会有此担心?”   “以前,我从不害怕失去。现在,我怕了。”薛绍悠长的叹息,“薛绍终究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他不是韦驮,也不是圣人。他只是薛绍。”   玄云子笑了,“玄云子是你的,永远也改变不了。”   恨河,周军大营。   王昱被绑了起来,塞进了一张马车里。他的家眷也被约束,一同上了其他几辆车。   “薛楚玉,你为什么这么做?”王昱在车里大喊。   “很多人都想杀你,我怕禁止不住。”薛楚玉站在车边,说道,“你还是去他身边吧,只有他能保你。”   “我宁愿一死!”王昱大声道,“就让这里的将士们把我杀了吧,我死有余辜!”   “他们杀了你,自己也活不了。你别害人。”薛楚玉淡淡的道,“你的生死,必须由他来裁夺。”   王昱绝望了,软塌塌的把头垂在车板上,喃喃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骗不了我……你为什么不一起走?”   薛楚玉猛的一拳打了出去,王昱当场晕了。   “你知道得太多了。” 第1109章 传承   神游太虚云里雾里,满天金星天旋地转,这就是王昱昏迷和苏醒后的感觉。待他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就看到了眼前坐着一个人。   一张宽大的行军马札,他坐得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懒散,用儒生的话来讲那是坐没坐相,不登大雅之堂。但在王昱看来,这样的坐姿才是一个胸中藏有百万兵的将军,该有的坐相。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地低成海,人低成王!   薛子当为天下雄,年少轻狂时的誓言,如今看来都已是低估了他。   几年不见,他已是王者。无需冠冕,无需证明。   王昱的脑海里已经没了思索。就如同下意识的,他滚了一个翻身扑倒在地,双掌向下紧紧贴着大周的土地,双眼捂在双掌之中,狠狠的流起了眼泪。   他不敢哭出声来,怕被打。   他更加不知道是否应该叫他一声“恩师”,所以不敢说话。   薛绍只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看,然后拿起了一本《世说新语》随意翻看,还漫不经心的念叨起来,“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王昱顿时一愣,眼泪也就没流了。他听出了薛绍的意思,是在拐着弯的骂他——像个整天只知卿卿我我的小娘们。   王昱只能在心里想上一想:几年不见,他连骂人的功夫都是突飞猛进了。怎么还读起了《世说新语》这样的书,这是以前的蓝男公子才会研习的东西。   “你要是哭完了,咱们就聊个天。”薛绍仍是拿着书,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我……哭完了。”王昱只能老老实实的跪直了身体,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得干干净净。   “呵,还蓄须了。”薛绍瞟了他一眼,“是不是这样,能让你看起来更像个男人啊?”   “我……”王昱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么多年了,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幻想一番,假如哪天真的和薛绍见面了,会说些什么。   千想万想,哪会想到这样的对白?   “起来!”薛绍突然暴喝一声。   王昱像根弹簧一样斗然站直,瞬时自己一惊:我、我怎么就生生的这样一下弹起来了,都没用手撑?!   薛绍也“嗬”了一声,“长本事了,在草原还会了跳机器舞?”   “什、什么机器舞?”王昱都有一点暴走的感觉了,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他究竟想说什么呀?!   “王昱,我提醒你一件事情。”薛绍把书本往桌上一扔,淡淡道,“你是突厥汗国的驸马和大将军,你没理由给我下跪。”   王昱低下头,没说话。   “准确的说,你没资格给我下跪。”   王昱猛然抬起头,愕然瞪着薛绍。   这算是答复吗?   自己渴望了多年,期待了多年,又恐惧了多年的那个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他虽是瞪大了眼睛,但眼神之中一片晦涩,仿佛所有的生气,都在瞬间被抽离了。   万念俱灰,莫过如此……   薛绍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还没死翘翘呢?”   “王昱苟且偷生留着这条性命,就是等着今天,由你来取。”王昱低下头,“求求你,给我个痛快!”   “死都不怕,还怕活着?”薛绍冷笑了一声,“倒也能理解,死其实很容易,地上一躺万事皆休,什么屁事都不用管了。特别适合懦夫,用来逃避现实。”   王昱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是在受刑。对于一个变节的将军来说,这样的刑罚……比砍头还要残忍!   “我不会杀你。因为在我心里,你早已是个死人。”薛绍说道,“你要自杀,我也不会拦你。因为你这样的人活在世间,的确是无聊透顶。自求解脱,这没什么不对。”   王昱仍是那样低着头,不动也不吭声。   薛绍说了一通,又坐了回去,不耐烦的道:“我都说累了,你怎么还没自杀?”   “我只想死在你的手上。”   “你想得美!”薛绍冷笑,“你娘生下你来容易吗,还长到这一百多斤?咣当一刀倒下了,满处是血污染环境,还要害得别人挖坑埋你。”   “啊?”王昱彻底愣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嗬!”薛绍笑了,“看来你的脸皮已经修炼到足够厚,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什……什么意思?”   薛绍的脸色突然一下就和缓了下来,微笑的点了点头,“王昱,坐。”   “我……”王昱是真没反应过来。   “坐下,我有事情同你讲。”薛绍说道。   “是!”王昱坐了下来,像当年做学生那样的坐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   薛绍说道:“依着你当年的书生意气,早该拔刀自杀了。”   “可能会……”王昱点头。   “既然你连我这一关都扛住了,想必,别人对你的指谪和漫骂,应该也就不会放在心上了吧?”薛绍问道。   王昱的眼睛亮了,“恩师……薛帅想让我做什么?!”   称呼不重要,薛绍一点都不在意。他说道:“我始终认为,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肩扛责任矢志不渝,忍辱负重不止前行,这才是最难的。”   “我能做到!”王昱歇斯底里的大吼起来,双手狠狠一抱拳,“薛帅,请下令!”   “我相信你。”薛绍微笑,轻轻的点头,“但我现在没有什么命令,可以对你下达。我只需要,你做好一个心理准备。”   “薛帅请讲!”   薛绍说道:“接下来,会有几场恶战。这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还有某些国家的未来走势。我不知道我会赢,还是会输。如果我输了……”   “薛帅绝不会输!”王昱大吼。   “淡定。我是说如果。”薛绍仍是淡然,说道:“如果我输了,我会死。我不会等着谁来杀我,因为我的人头会极大的助涨敌人的威风。在我死后,我需要你砍下我的人头,将它带回中原,埋到我们汾阴薛氏的祖坟里。记着,是祖坟,我才不要什么陪葬帝陵。那种地方就是到了一千多年以后,也会有很多的人往来参观。除了很吵闹很烦人,还会有一些人我不想看到。更会有一些人,我无颜面对。”   “我……”王昱再次瞪大了眼睛,眼眶几乎都要瞪裂流出血来。   “如果你不能答应,现在就滚吧!”薛绍很是淡然,就像是平常喝茶聊闲天一样。   “我……我答应!”王昱低下头,也顾不上挨骂了,眼泪再次狠狠的流了下来。   他听出来了,薛绍真不是在开玩笑。这一战,他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出了后事的交待。   惨败辱国,这样的人头是不可能陪葬帝陵的,能够葬入祖坟已是莫大的欣慰。这或许也是,薛绍最后的奢望。   “我死了,你却必须活下来。”薛绍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也必须最大程度的得到权力。然后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你甚至可以亲自出手把我薛氏灭族。我只要求你,能把我有生之年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恩师!”王昱惨号了一声,砰砰的狠狠磕起头来。   他懂了。完全懂了。   如果薛绍死了,会有一片哭声响起。但也会有一些人弹冠相庆,他们还将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王昱带着薛绍的人头前去投奔,就是最好的投名状。那些人绝不会放过薛氏全族,王昱如果能亲自动手再献一份投名状,就能得到他们更多的信任,从而获得更多的机会。   王昱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做“肩扛责任矢志不渝,忍辱负重不止前行”。   如果战败——   薛绍愿用自己的人头和举族之鲜血,换取王昱的继承遗志。   王昱将会背负弑师求荣的罪名终其一生,甚至遗臭万年!   王昱后悔了,极度的后悔。自己居然不假思索的就把“我能做到”给吼了出来。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啊,能让自己的老师大张旗鼓挖下的巨坑,岂是那么好填的?   “死,果然很容易!”   “我今天就哭死在这里算了!”   薛绍这次没有喝止他的哭泣,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就如同裴行俭当年也曾经这样的注视他自己一样。   薛绍认为,这或许就是——传承。   良久过后,王昱总算平静下来。   “还有一种情况,是我侥幸打赢了。”薛绍说道,“你要做的事情,会更艰难。”   王昱仿佛是看到了黑暗中的唯一一丝曙光,他猛然抬起头来,“不艰难,我选这个!”   不、不会又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巨坑吧?……王昱又感觉,有那么一点后悔了!   “这由不得你选。但你可以先做心理准备。”薛绍仍像聊天一样,淡然说道:“如果赢了,我需要你留在草原,治理草原。我要求你用你一辈子的时间,或者还要加上你的几辈子孙的所有时间,竭尽全力——把华夏的文明布满草原。把草原的人民,变成华夏民族的一份子!”   王昱抬起头来非常认真的看着薛绍。他几乎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直视过薛绍的眼睛。   两人对视。   薛绍看到,他的双眼之中,那些已然黯淡的神采正在一丝一丝的复苏。   “你能答应吗?”   “能!”   一字千钧!   “好了,放轻松。”薛绍上前,轻轻拍王昱的肩膀,“你今天感觉,是不是特别刺激,特别的过瘾?”   王昱苦笑摇头,实在是无语之极。   “说实话,我开始还有点担心你承受不来,所以故意刺激你一番,先给你热了热身。”薛绍呵呵直笑,“现在看来情况还不错。你很好,的确是得了我的真传。心够大的,脸皮也够厚!”   “这也算是夸奖吗?”王昱双手捂脸使劲的搓了几把,“在我印象里,你就从没夸过我。所以我认定,你还是在骂人!” 第1110章 掘墓人   洛阳,东宫。   从武则天建立大周王朝的第一天开始,东宫就是一个敏感与多事之地。皇嗣李旦在东宫住了多年,从没度过一天安生日子,到后来连自己的爱妃都人间蒸发尸骨无踪。   庐陵王李显回归之后被立为太子住进了东宫,同样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平日里根本不敢和谁往来结交,东宫一向冷清得很。   但是半月之前,一向如同老鼠畏猫的太子李显居然壮起了鼠胆,进宫向女皇提请一事,说想要为太子妃庆祝生辰。   女皇居然同意了。   到允许之后的李显回到东宫,非但不敢相信,两腿还兀自战抖,为此还被太子妃韦香儿狠狠嘲讽了一顿,说他是无胆无谋的惊弓之鸟。太子惊问难道你料定陛下会同意?韦香儿便说,帝王重名,你母亲你肯定不希望天下人都把她看作是一个,既刻薄又小器的婆婆。   婆媳关系历来敏感,帝王之家也不免俗。女皇好虚名,虽满腹狐疑也不会否决,这就是韦香儿的把握。   于是今日的东宫,宾客如鲫热闹非凡,公卿大臣的马车往来不绝。专为前来给太子妃韦香儿庆生。   除了之前庐陵王刚刚回归不久的李武两家儿女婚典,这就是东宫仡今为止举办的唯一“盛事”。公卿大臣们各怀心思而来,但有一点他们心知肚明:当今太子胆怯懦弱已是朝野尽知,没想到他的妻子竟敢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公然聚会公卿大臣,还真是个胆大妄为不怕事的主!   正因如此,很多公卿大臣为了避嫌都只派了自己的妻子前来道贺,这从礼法上是说得通的。但也有不少大臣是亲自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都是壮着胆子来和太子亲近亲近。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虽然太子目前正处于弱势,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加显得“奇货可居”。真到了太子登基为帝的那天再来效忠,那恐怕也就晚了。   所以,这一场太子妃的生日宴,就如同一场若大的赌局。有的人是揣上了全部身家跳入堵局,想要进行一番生死豪赌,有的则是碍于情面不得不来,来了也只看个热闹,一分钱的赌注也不会下。当然也会有一些人,非但是怀惴大笔赌资而来,还在心中谋划着想要把整个赌场都据为己有。   比如武三思。   再比如,上官婉儿。   武三思会来一点都不稀奇,太子妃可是他的亲家母,女皇也曾多次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多与东宫亲近以保将女皇驾崩之后,武家仍不失势。所以于公于私,武三思今天都必须要来。   上官婉儿的出现,则是大大的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预料之外。   太平公主被女皇软禁于后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最近一连串的事情把薛绍和太平公主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此情此景之下,上官婉儿还敢公然出现在东宫,不得不说,此女当真胆识过人!   上官婉儿刚下马车,韦香儿就连忙亲自迎了上去。   “太子妃亲迎,婉儿惶恐不安。”上官婉儿落落大方的施了一礼。   “上官夫人大驾光临,东宫蓬荜生辉。”韦香儿心中暗自大喜,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上官婉儿有多不简单,韦香儿心中非常的有数。   上官家族早就是关中的名门望族,龙朔宰相上官仪和他的儿子上官庭芝,都曾是天下名仕享誉宇内。这一点极大的满足了当下权贵的择婚标准,因此在薛氏大家庭内部早就有了声音,说如果没有皇家赐婚,上官婉儿才是薛绍最合适的妻子。   还有这些年来,关于薛绍和上官婉儿的“爱情故事”也是传遍了京城内外的街头巷尾。有的说薛绍在北疆焚尽满山桃花独留一枝赠婉儿;也有的说当年薛绍立下盖世之奇功,只为换来上官婉儿的自由之身,除此之外半点赏赐也不要。   英雄爱美人,奋然不顾身。   痴男怨女为之倾倒,文人墨客颂之不绝。   上官婉儿在民间的形象,大抵如此。   但是这些对韦香儿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在薛绍离京、太平公主被软禁的情况之下,上官婉儿就是薛绍、乃至整个薛氏大集团,在京城的代言人。   这才是最重要的。   正因如此,上官婉儿的出现也着实震惊了不少人,比如武三思。   抛开早年他对上官婉儿的觊觎之心不说,薛绍在京城的代言人居然在今天,丝毫不避嫌疑的公然出现在了东宫,这肯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   紧接着,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张易之!   张易之是女皇的面首,早已公诸朝野。换句话说,他也正是女皇如今在朝堂之上的代言人!   前不久,张易之杀了薛绍的心腹郭安。   紧接着,十三老兵血洗张氏五家满门。   张薛之仇,不共戴天!   然而今天,薛绍的爱妾上官婉儿和张易之,都来了……   东宫的局势,顿时变得非常微妙,非常紧张。   好在所有人都是见过世面、注重礼仪的人。就算心中杀意早已沸腾,脸上也只有笑容而已。除了给太子妃庆生道贺,别的事情一概不谈。   因此,席间的气氛倒也算融洽。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太子妃韦香儿固然是核心人物。她在太子的陪同之下,不停的接受宾客们敬酒致谢,并非常殷切的一一答谢。   上官婉儿端作席间,静看韦香儿仪容款款笑语生欢,心中升起无限的鄙夷和同情。   鄙夷是因为,韦香儿实在是一个野心太过巨大,而能力又太过差劲的坏事之主。偏偏她还自以为,文韬武略无所不能。   同情是因为,眼下东宫实弱势,韦香儿心急想让太子有所堀起,谁都想拉拢谁都想巴结,这才有了今日武三思、张易之和上官婉儿同场出现的尴尬局面,由此已经不难看出东宫的悲凉处境。但政治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历来没有谁真能做到左右逢源都不得罪。所以眼前的尴尬,很容易就会演变为一场不小的灾祸,更加容易伤及无辜。   别忘了,上面还有一个女皇!   思及此处,上官婉儿的眼中闪过一道寒意。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韦香儿,若非你今日这般刻意造作,我还一时寻不到机会把东宫推向绝境。若非真正身处绝境,你东宫也不会死心塌地真心与我合作。所以,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别怪我恶毒。上官婉儿不过顺势而为;你韦香儿,才是东宫的掘墓人!   正当这时,韦香儿和太子已经到了上官婉儿的席前。上官婉儿连忙起身敬过了酒,然后眼神示意韦香儿走到一旁,低声道:“请太子妃更衣。”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太子和旁边的几个人听到。这些人全都视而不见……女子相约上厕所,大老爷们谁敢关注?   韦香儿非但不疑有他,还有那么一点暗暗欣喜,上官婉儿这是主动要与我亲近呀!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韦香儿和上官婉儿一同消失在了宴席之上。   不少人在心中暗暗惊叹:太子妃,果然胆大妄为作得一手好死!   武三思和张易之的眼中更是精光四射,避席而去私下密议,你们有什么图谋?!   其实上官婉儿把韦香儿叫了出来,还真没打算有什么特殊的密谋。更衣之后上官婉儿就借口说不胜酒力有些头晕,想要找处地方休憩片刻。韦香儿身为东主又有意结交,便留了下来陪上官婉儿在庭院之中坐下,仅仅聊了一番家长里短的闲话。   但韦香儿毕竟惦念着满堂宾客,坐了片刻之后便请上官婉儿一同回去,上官婉儿却说头更晕了,只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歇息。韦香儿左右为难,只好硬着头皮陪在此处,和上官婉儿继续闲聊。   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连太子李显都觉得太子妃去得太久实在有失礼数,于是派他的嫡长子李重润前来寻人。   李重润就是李显和韦太子妃唯一的亲生儿子,也是高宗皇帝和武则天的嫡长孙。他的降世曾令高宗李治欣喜万分,破格封他为皇太孙。后来李重润随父母一同被流放庐陵,回归之后刚刚被封为邵王。   李重润很容易就在殿后的庭院之中,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和上官婉儿,上前委婉劝请自己的母亲回到宴会之中。   韦香儿总算是遇到了救星,上官婉儿也不再强留于他,反倒请住了邵王李重润,说想拜读一下邵王最近的诗作。   众所周知上官婉儿才情非凡诗文出众,尤其善长品评诗文,“称量天下士”。邵王李重润刚好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大唐文青,热爱文学犹好诗辞。如果自己的诗作能够得到上官婉儿的品评,无疑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于是他兴冲冲的跑回了自己住处取来了诗作,交到了上官婉儿的手上。   这一番品诗,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上官婉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手拿诗文,和邵王李重润一同回到了席间。   在转角进屋的一刹那,上官婉儿清晰的感觉到,几乎满堂宾客所有人都将眼神投向了她,场面突兀的安静了好几分。   邵王李重润顿时忐忑不安。   上官婉儿泰然自若,举目就看向了张易之,莫名的冲他,婉尔一笑。   这一笑,满堂宾客几乎全都看到了。   张易之的心中狠狠一紧,妖妇为何要冲我发笑?……莫非是刚刚设下了害我的密谋?!   宴席散后,张易之头一个离开了宴会,飞也似的乘车冲向皇宫。   上官婉儿在韦香儿的陪同之下徐徐走出宴厅,远远看着张易之的马车,心中冷笑。   我上官婉儿的笑容,除了薛绍,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堪消受。   就凭这一笑,我要让东宫翻天,朝堂震动。   就凭这一笑,我就替你张易之,挖好了坟墓! 第1111章 家人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漠北今年的第一场雨,以这样一个极为罕见的奔放姿态,降临了。   李仙缘顶着一张不知哪里捡来的破毡布当作雨披,踩着一双沾满了泥土的木屐,一步三滑歪歪扭扭的走进了都护府里。   “苍天啊,这是要了小生的命啊!”进府之后,李仙缘就号淘起来。   薛绍坐在里屋早就看到了李仙缘的人影,现在听他这么一号,不由得微微发笑。   这厮,又来耍宝的来了。   天气并不十分寒冷了,屋里仍旧燃着一盆很旺的炉火。玄云子坐在火边的一副软榻上,身上搭着一床被子,让月奴给她梳理头发。   “薛帅何在啊?”李仙缘在找人问。   “正在里屋,陪两位夫人饮茶。”是斥侯吴远的声音,明显有一种调侃的口吻,“李先生不是外人,还请自便。”   李仙缘气鼓鼓的高声叫喊,“那我就在此地,等他出来!”   “公子,要不我们回避吧?”月奴道,“怕是有什么重要军事。”   “他能有什么重要军事,无非就是要人要钱的来了。”薛绍笑了一笑,“把那个泼货叫进来吧!”   确实不是外人,倒也不用回避什么了。   李仙缘进来了,身上淋湿了不少。他看了看屋里的几人,都没打招呼,就只顾着凑在火盆边烤火。   “情绪不小嘛!”薛绍笑道,“让你去挖个河道,这么大脾气?”   “这场雨至少还要持续七八天,天意如此。”李仙缘抬手指天,“你不如趁早退军吧!”   薛绍不动声色,“这话传出去,你的脑袋可就没了。”   “除了我,还有谁会跟你说这样的大实话?”李仙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道:“你要砍,那便砍吧!”   薛绍知道他话里有话,摸了摸下巴,试探道:“近日天候,果真如此?”   李仙缘冷笑了一声,“别忘了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司天监,九品司历。”薛绍道,“观天文,识地理,明水文,修历法。”   “我说这场雨会下七八天,那就一定不会少。”李仙缘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把大量的北帝玄珠埋在黑沙城,引突厥兵入城,然后以水攻之。现在这场雨一下,你的战术已然化为了泡影。黑沙雨水向来丰沛,但也只是相对于缺雨的大漠,总体来说黑沙的降水仍是寡少。像这样连续多日的暴雨,在黑沙而言绝对是百年难遇。天意如此,你还是赶紧退兵吧!”   薛绍笑了。   他太了解李仙缘了。这家伙一向胆小如鼠,绝对没那个胆量前来谏言退兵。这样的军国大事,再借他十个豹子胆,他也不敢指手画脚。   除非是另一种可能——他另外有了破敌之策!   “李仙缘,我记得还也是当作我的军师的人。”薛绍笑道,“别绕弯子了,有什么话直说。”   “咳……”李仙缘干笑了两声,“实话实说,北帝玄珠是真的不能指望了,但我确实是有了新的破敌之策。要我说出来也可以,但是……”   “你想回京城了,对吧?”薛绍笑道,“那里有你的田产,有你的美姬。京城花花世界,享不完的快活。”   李仙缘摸了摸脸,自己这点心思不可能瞒得过薛绍,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于是他干笑了两声,“怎么样,是否成交?”   这时,一旁的玄云子笑道:“李先生真是个妙人。”   “啊?”李仙缘微微一愣,“仙姑何出此言哪?”   “李先生大概也是知道,薛帅不会再让你回京了吧?”玄云子说道。   李仙缘一脸惊诧:“为何如此?”   “既然是自己人,那我也就不跟你绕圈子了。”薛绍的脸色平静了许多,“很简单的原因,你知道得太多了。”   “唉……”李仙缘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蔫了。   “李仙缘,我们是朋友。”薛绍面带微笑地说道,“我的朋友不多,你可以算得上是一个。”   李仙缘点点头,“我知道。若非念着这点情份,李仙缘早该是个死人。”   “情份这东西,可有可无,玄妙得很。”薛绍淡然道,“王昱和我之间,可算有情份?”   “当然。”   “那我是该杀他,还是留他?”   李仙缘怔住,茫茫然的摇摇头。   “所以说,很多事情不是光凭情份就能决定的。”薛绍拍拍李仙缘的肩膀,“你知道这么多事情,那就如同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如今的京城已是今非昔比,很多人会想从你这里得到他想知道的秘密。你说,你回了京城还能像以往那样,过上那种幸福如猪的生活吗?”   李仙缘的脸色黯淡下来,摇了摇头。这一点,自己又何尝没有想到过呢?   “按照一般的做法,我早该杀了你。因为只有死人,才是最保险的。”薛绍说道,“尤其是在现在的节骨眼上,你所知道的事情随便说出一件,就足以让反对我的那些人,对我发起致命的攻击。我说的没错吧?”   “薛帅也该知道,小生永远不会背叛你。”李仙缘很少像现在这么认真,“这么多年了,从你还是风流倜傥的蓝田公子开始,我就在你身边。你所有的事情,我几乎都知道。如果我要背叛你,也不用等到今天。”   薛绍呵呵的笑,“人哪,有时候连自己都信不过。何况是信任他人?”   “这话,我认同。”李仙缘越发的垂头丧气了。现在他已无比确定,自己是再也回不到京城了。   “所以,我不能把我们之间的信任,仅仅建立在彼此的情份之上。”薛绍道,“现在我不怀疑你的真诚,但我同样也不敢过分高估,我自己的心胸。你应该知道,人心大概就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李仙缘的脸都白了。薛绍的话里杀机四伏,很容易就能听出来。   “所以,你还是别回京城了。”薛绍拍拍他的肩膀,“和王昱一起留在北方,找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去做。这样的话,我见不到你们不会心里不痛快。别人见不到你们,也就不会想到拿你们做文章。”   “……”李仙缘沉默了良久,点点头,“薛帅能够如此开诚布公,足见君子。如此,也算是待我们不薄了。”   “话说回来,你想要献上的破敌之策,是什么?”薛绍笑着问道。   李仙缘苦笑了两声,“想来你都是心中有数了,小生就不必班门弄斧了吧?”   “不是班门弄斧,该是英雄所见略同。”玄云子微笑道,“这连绵滂沱的大雨,虽有莫大弊端,何尝又不是破敌之良机?李先生,是这样么?”   “我倒是忘了,薛帅身边还有一位女诸葛。”李仙缘无奈的摇了摇头,“其实小生此来就是想要请问薛帅,河道的挖堀,是否要改变一下策略?”   “你做主。”薛绍拍他的肩膀,“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负责此事么?就是因为一般的将领永远只是照我的命令行事,不会怀疑也不会思考。你却不同。不仅仅是因为你跟随我日久知道我所思所想,更是因为,你这副肉嘟嘟的肚子里面,确实装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于是你料定,我今天必来?”李仙缘苦笑道。   “差不多算是。”薛绍笑道,“所以,我给你挑选了两位美女来请你过目。今后,她们恐怕就要陪你在北疆度过余生了。来看一下,是否喜欢?”   说着,两名衣衫款款的美人,从内堂走了出来。   李仙缘顿时惊诧,“她们是……什么人?”   “你还记得前不久,突厥放回的那些中原百姓吗?其中有一些女子,她们人虽然是放回来了,但是她们的家人或已经死于兵乱,或同样被突厥人所掳已经消失在了草原之上。她们都成了孤苦无依之人,回了中原也将流离失所无处安生。”薛绍说道,“所以我就把她们留了下来,凭她们自愿,或者跟着玄云子去修道,或者交到月奴手下去做侍婢。这是其中两个愿意再嫁人的。你看一下,意下如何?”   李仙缘颇感惊诧的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女子,都挺年轻,颇有姿色。   “说实话,小生在京城见多了美丽的女子……”李仙缘说着,声音竟然有了一些哽咽,“但是没有谁,能比她们更让小生动心。我……收下她们了!”   薛绍微笑,点头,“带她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多谢,薛帅……”李仙缘跪倒下来,伏地作揖。那两名女子也跪了下来,一并谢恩。   薛绍摆了摆手,“走吧!”   三个人起身,往外走。   李仙缘出门的时候回头深深看了薛绍好几眼,点了点头,眼泪止不住的一个劲流。   “快走吧!”薛绍笑呵呵的摆手。   三人这才走了。   “轻佻如李仙缘,也有真性情。”月奴十分感慨,“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从我入仕第一天起,李仙缘就在我身边。”薛绍脸上尽是回忆的微笑,说道:“我所有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我所有的经历他都一清二楚。包括我的志向,我的追求,我的癖好,我的糗事,甚至我的未来,一切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从来没有哪个上位者,愿意有人知道自己的一切。”玄云子说道,“这样的人,往往也都不长命。这一点,想必李仙缘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但是公子非但没杀他,还给他安排好了未来的生活。所以刚才李仙缘走的时候,流泪了。”   月奴微微一惊,“公子,李仙缘真能未卜先知?”   “或许能,或许不能。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薛绍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掉李仙缘。就如同,我的家人也都知道我的一切,而我永远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在公子眼里,李仙缘也是家人?”月奴问道。   “这样的家人,其实已经有很多。”薛绍笑了一笑,“我无法和他们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在一起生活。我能做的就是,安排好他们的未来,让他们以后都能好好的生活。”   玄云子和月奴对视一眼,心中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轮到你们了。”薛绍拍拍手站起来,轻松自如的道,“雨一停,你们就走。往西去往中受降城,从拂云祠南下,走商道入中原。找个地方,好好安顿下来。等我的消息。”   “公子,我不!”月奴几乎是跳了起来,嘶声道,“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无论艰险无论困苦,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你要乖,听话。”薛绍轻抚她的脸庞,“不要让我分心,不要让我担心,更不要让我,伤心!懂吗?” 第1112章 莫要生在帝王家   京城的天空也下雨了。一样的电闪雷鸣,肆意滂沱。   武则天的心情就如同这天气一样。但她的表情,就如同正在接受风雨洗礼的大殿,不动分毫。   她固然没有抛弃几十年来养成的沉静气度,但更多的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心力交瘁,连动怒都成了一种奢望。   她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衰老和孱弱,还有深深的无奈。   她,病了。   病得很厉害。几十年来,她第一次没有在清晨起床之后化妆,然后她下令将殿中所有的镜子都撤走。她不想看到自己现在这一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模样。   很多内心极其强大的人,都是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突然老去的。这种老去并不局限于外表,但能通过外表很清晰的表达出来。   张易之跪在女皇的榻前,心中极为恐慌……因为他几乎凭借一双肉眼就清楚的看到了,女皇在极快的老去。他甚至在心中大逆不道的猜想,会不会到了天明,眼前就将是一副冰冷的尸体?   “五郎,你说上官婉儿与东宫串谋要害你,可有证据?”武则天闭着眼睛,在问。   张易之当然没有证据。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很容易就能制造出女皇想要的那种证据。于是他道:“陛下幽居深宫,东宫却公然聚集臣僚私相饮宴,这本就不平常。前番太平公主府邀约太子前往帝陵扫墓已是可疑,如今多事之秋上官婉儿突然现身东宫,又与太子妃和邵王私下密谋良久,岂能平常?最为可疑的是,密议过后太子妃屡次旁敲侧击的向臣打听陛下的一举一动,尤其关心陛下的龙体。臣一点都不难听出,她是急切盼望着陛下能够早日殡天,她才能名正言顺的当上皇后啊!”   没人能比张易之更加了解,如今的武则天内心世界。薛绍功高盖世统兵太多,确是一个麻烦。武三思位高权重野心勃勃,也不能小觑。但真正能够对她产生最大威胁的,还是离她最近的东宫太子。   皇帝老弱东宫少壮,提前抢班夺权的血腥宫变,百年来屡见不鲜,几乎快要成为了一项“传统”。武则天一直都在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哪怕还剩最后一口气,她也不能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   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帝王?   但武则天内心一直都很清楚,近两年来自己身体一直不好,和外臣的联络越来越少,对朝局的控制力也在不断减弱。不得已,自己才假借张家兄弟之手来代为管理朝堂。张家兄弟德行不堪能力下品,她比谁都要明白,但这恰恰也是她愿意重用二张的原因——真要是把权力放任给一个才德兼备能力突出的宠臣,那自己恐怕早就沦为傀儡,甚至是变作尸体了。   帝王的心术,向来不足为外人道之。   但要说太子想要谋反,武则天虽然万般提防,但也是万万不会相信的。自己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武则天绝对心知肚明。就算背后有一批人不断怂恿,再借太子八百个胆,他也仍是不敢。   若非有着这样的把握,自己也就犯不着费尽心思把他从房陵接回来,塞进东宫摆样子了。   但是太子的身边,却不乏这样的野心亲近之人。那个韦香儿从来就不是一个安份之人。这次东宫聚宴,打的也正是韦香儿的名头。不用猜,太子敢来上请此事,也是韦香儿百般唆使的结果。   这个女人,该杀!   武则天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抹杀机森然绽出。   跪在一旁的张易之冷冷打了个寒颤。   但太子妃毕竟不是寻常之人,若无确凿之罪名,杀之天下不服,到时恐怕更生祸患。   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能压住躁动的东宫,又不引起朝堂的震动与天下之不安……   张易之跪了许久,见女皇一直不作表态,又道:“陛下,那个邵王……”   “讲。”   “臣多次听闻,邵王喜好议论朝政。”张易之说道,“前番臣就听说,他曾经放言说臣兄弟二人蒙蔽圣听惑乱朝政,还令陛下……”   “说下去。”   “还令陛下,蒙羞于世,诟病于史。将来龙驭殡天,何来面目去见大唐高宗皇帝陛下?”   “放——肆!!!”   武则天勃然大怒,拍着床板就坐了起来。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更何况,龙有逆鳞!   武则天鬓发卉张,目瞪欲裂!   “邵王李重润,朕从来不曾亏待于你!”   “想当年你刚刚出生,朕就上奏先帝,破格封你为皇太孙!”   “你刚从房陵回来,朕就封你为邵王,让你一个黄口小儿,与朕的亲侄平起平坐!”   武则天咆哮了几句,胸膛剧烈起伏,猛烈的咳嗽。   “陛下,保重龙体!”张易之大骇。   现在,没人比张易之更想女皇能活得更久一些,再久一些。否则这颗大树一旦倒下,自己再无栖身之地、活命之理!   武则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再度躺下,闭上了眼睛。   历来是,母以子贵。   太子妃韦香儿,你不就是仗着你给太子生了这个李重润,又看中了太子软弱无能吗?   你巴不得朕早点死去,你好早登后位,再如同朕一般君临天下?   做你的春秋大梦!   ——你也配?!   “来人,颁敕。”   ……   上官府,临江傍水的二楼书斋之内。   一鼎铜炉檀香氤氲,一株桃花望雨暗香。   上官婉儿将这株桃花放在鼻尖轻轻嗅闻,脸上漾起一抹温馨的微笑。   “薛郎,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好。”   “只可惜这场大雨,恐怕会打落满地的花瓣。”   “但也如你所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些东宫的花儿啊……”   “上官婉儿虽是怜惜,但终究不能篡改天意。”   “安心的去吧!……来世,莫要生在帝王家!”   一队千牛卫,顶着大雨倾盆踏着电闪雷鸣,如神如魔的闯进了东宫。   一纸敕令,让韦香儿陷入了歇斯底里,让太子李显骤然晕厥。   千牛卫很有耐心的等待,从天黑到天明,直到太子苏醒。   然后,一丈白绫,落到了太子李显颤抖的双手之中。   邵王李重润就跪在他的面前,一脸的苍白,双眼之中写满了空洞,脸上只有未干的泪痕。   “孩儿,拜别父亲。”李重润开始磕头。   号淘大哭的韦香儿,被千牛卫拖了出去。   太子李显一步一晃的慢慢走到了李重润的面前,一脸呆滞的低头看着他,慢慢的将那一丈白绫套到了李重润的脖子上。   儿啊……   若有来世……   莫要生在帝王家…… 第1113章 弑神   “这场雨,就是一场灾难。”   薛楚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下头。   十万大军的队伍沿着恨河走了不到五里地,就被这场大雨给拦下,不得不重新安营扎寨,等待雨水过境。   这一局面,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薛楚玉的心里充满了危机……就算是心有灵犀的一场诈败,在这样的作战环境之下,撤退也会成为一场巨大的灾难。且不说刀剑无眼,光是混乱之中的人马自相践踏,都会死伤无数!   以十万人为诱饵,这样的骗局本就惊天。   该要死多少人,才能让这样的骗局更加完美?   薛楚玉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每想一次,心里就狠狠的痛一次。   那不是一株株的野草,那是一条一条的性命。   那些性命,还都属于同生共死的袍泽弟兄!   从接下军令的第一天开始,薛楚玉在承受这样的痛苦煎熬。从军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明白战争就意味着牺牲的道理。   但是煎熬就是煎熬,从未因为任何的理由,稍有一丝的减轻。   “也许为将之人,注定就是如此吧!”   “终其一生,我们都要背负罪孽与痛苦!”   “薛楚玉不过是一偏将,尚且如此。他肩上所背负的东西,岂是常人所能理解?”   “只愿有一天,世上不再有战争……”   “喀嚓嚓——”   一记闪电撕破夜空,薛楚玉轻叹了一声,走进了军帐之中。   同样的这一记闪电,照亮了十里开外的两个少年人的脸庞。   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了,脸上也尽是雨水。但他们的眼睛却如同这夜空的闪电一般在烨烨生辉。   “杀了玉冠将军,我就是突厥的第一勇士!”以勇猛闻名的厥特勤,沉稳又缓慢的抽出了腰间的弯刀,眼神如狼,“今夜,我当弑神!”   克拉库斯冷笑,同样慢慢抽出了弯刀,“厥,薛楚玉是我的。”   “没人敢和我争!”厥特勤咬牙沉喝,“我为这一天,等了十六年!”   “不是我要和你争。”克拉库斯不急不忙,用姆指轻抚弯刀的刀锋,淡淡道,“是我很清楚的知道,你根本就不是薛楚玉的对手。”   “我不是,难道你是?别忘了,我从来没有打赢过你,你也从来没有真正战胜过我!”厥特勤反唇相讥,“还有,你只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学生想要胜过老师,恐怕更难!”   “虽然我们两人不相上下,但是我……”克拉库斯嘴角一翘,“比你更了解他!”   “口说无用!”厥特勤扬起刀,“战场见分晓!”   “且慢!”克拉库斯一扬手,“再等等。黎明时分,再发动突袭。”   “……就听你的!”   厥特勤收起了刀。虽然二人私下有争,但在大事之上,厥特勤从不违逆克拉库斯。不仅仅是因为克拉库斯是这场战斗的统帅,更因为他是仅次于可汗的叶护,还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黎明时分,大雨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   突然间,刁斗大响。   “敌袭!——”   “有敌袭!”   大马金刀端坐在军帐里的薛楚玉,慢慢睁开眼睛,“终于来了。”   刀甲在身,他站起身来,稳稳接过部曲递上来的方天画戟,再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那把薛弓。   沉默了片刻,薛楚玉背上薛弓,拿了三枚箭,走出营帐翻身骑上马。   为什么是三枚箭?   或许是因为“三箭定天山”,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薛楚玉并没有细想,只是觉得三枚箭,足够了。   “向南撤退!”   突厥的骑兵从三个方向飞卷而来,漫天的箭雨直冲周军营地。剩下留给周军可以撤退的缺口,仿佛只有恨河。   暴雨来袭,恨河水位骤然上涨,人马很难通过。   得闻敌情通报之后,薛楚玉心中怒意大起——说好的佯攻佯败,突然就变卦了?   分两路挥军杀入周军营寨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也感觉到了异样,除了他们这两方人马,从东北角也杀来了一拨人,人马比他们还要更多。   “红白大纛,拓揭骑兵?”   “暾欲谷的亲勋部队怎么来了?”   “老贼信不过我们,暗底里插了一脚!”克拉库斯恨道。   “倒也好!”厥特勤大声笑道,“一举全歼薛楚玉!今夜我必弑神!”   克拉库斯的心里涌起一取强烈的不安,他是知道所有计划的,但厥特勤并不知道。   战局已然失控。   或者说,战局完全落入了暾欲谷的掌控之中!   如何是好?   克拉库斯心中万分焦急,现在只能指望薛楚玉的临机应变了!   薛楚玉策马走上了一处坡地,瓢泼大雨之中,他隐约看到了从三个方向涌来的敌军。东北角的那一处人马最多,夜色之下汹涌如海潮,根本看不到边境。从势头来看,他们也冲杀最猛,根本就不像是佯攻。   “被暾欲谷算计了!”   薛楚玉狠狠咬牙,咬得牙齿断裂,嘴里都流出了血来。   “将令!!”   一声怒吼,跟随在薛楚玉身边的六名旗令兵和十二鼓角手,一同上前应诺。   “后营撤退搭设桥梁以备接应。前军就地反击,退逃者,立斩!”   “中军将士,随我反杀上前,大破敌军!”   “诺——”   临敌夜袭而阵角不乱,是薛家军的一贯传统。否则薛楚玉也不敢下达这样的号令。   猎猎旌旗,铮铮鼓角。   薛楚玉挺戟跃马身先士卒,对着敌军冲杀上去。   此刻周军前营,面临三方猛攻已经有些抵挡不住,死伤比较惨重。但是将令已下,所有的前营将士无一人后退,死战撼卫自己的营地。   突厥骑兵充分发挥了自己的骑射之长,在营外对着营中疯狂的射箭。瓢泼的大雨固然不利于战斗,但草原的骑兵从骑上战马的第一天起,就在适应所有的恶劣天气。相比之下,他们显然比中原的士兵更加适应这样的雨夜之战。就连他们的战马也比中原的战马,更加适应眼下的泥泞,很少打滑。   战局非常之不利,布防严密的前营一旦失陷,突厥的骑兵就将一冲而下,如同洪水一般冲垮整个周军的大营。到那时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就再也无可挽回。   薛楚玉亲率人马,从营地外沿飞马杀到,给东北角的那一拨突厥骑兵来了个包抄反杀。   一骑突入,人仰马翻!   呈扇形施展骑射的突厥骑兵,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被拦腰截断。   稍远处的一个坡地上,暾欲谷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藏在夜幕之中,头上有人打着伞,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精茫微闪。   “薛楚玉,果然盖世虎将。夜半临敌不惊不乱,还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揪住我军之软肋形成一击反杀,夺取局部战场的主动权。”   “但你这样,恰是我想要的。”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杀了你,薛绍当失一臂!”   暾欲谷扬起了藏在斗蓬下的那一支枯瘦如骷髅的手,“传令,阿史德曳落何伏军出击,与拓揭合围,击杀薛楚玉!”   战局斗变!   夜幕之中,四面八方冲出无数的人马,对薛楚玉所部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包围圈。   正被困在营中苦苦防守的周军未能意识到这一变化,但营外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清楚的发觉了。   “混蛋!”厥特勤大骂,“薛楚玉是我的!”   克拉库斯心中大呼不妙,也大骂,“老贼利用我们声东击西,他的目前的只为捉拿薛楚玉!”   这么一说厥特勤瞬间就想到——绝对不能让暾欲谷得逞!   他所知道的,是这一战是他和克拉库斯率兵主战,得胜之后建立功勋与威望,回去才能更好的辅佐自己的亲哥哥默棘连可汗。万一是暾欲谷干掉了薛楚玉,自己和克拉库斯都是白忙一场,又将助长暾欲谷的权势!   “叶护,我们不能让暾欲谷得逞!”厥特勤咬牙切齿,“薛楚玉必须死在我们手上!”   “说得不错。”克拉库斯沉声道,“你不是要弑神吗?就问你,战场抗命,敢是不敢?”   “敢!”   “走!!”   两人扔下围攻周军的部队,仅带两三百亲勋骑兵,反朝东北角的大战团冲去。   战阵之中,薛楚玉宛如天神下凡,依旧无人可挡。方天画戟如同破冰战舰,带领着他的近卫骑兵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阿史德曳落河至默啜死后就一直都是突厥的第一猛将,但至从那次在战场上遭遇了薛楚玉,差点丢命不说,回去还受尽了冷遇甚至差点因败军而被斩首。带着这样的耻辱和憎恨,他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又遇到了薛楚玉。   在突厥人的信仰中,勇士的耻辱只有一种方法能够洗刷,那就是亲手砍掉对方的人头。哪怕是在万人的战场之上,他们也极度崇尚手刃强敌的无上荣耀。   于是阿史德曳落河毫不犹豫的带着他的亲卫,冲向了薛楚玉的将旗。   薛楚玉一直都在注意观察对方的主将动向。这么多年的征战他几乎已经养成了习惯,一场战斗不斩几员大将不夺几面将旗,简直愧对薛氏祖先。   “薛楚玉,受死吧!”阿史德曳落河杀气冲天,嘶声怒吼。   “嗖——”   一箭西来,稳稳插入了他的咽喉,只剩半截箭羽还在外面。   “能死在薛弓之下,是你的荣耀。”薛楚玉随手将弓往马鞍上一挂,继续冲杀。   红白相间的狼头大纛,倒下了。   暾欲谷大惊。   突厥兵大惊,大乱。   克拉库斯和厥特勤也惊呆了。   “你还要弑神吗?”   “我……试试!”   克拉库斯的嘴角现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一扬刀,“那就跟我来!”   两人带着亲勋骑兵,冲进了陷入混乱的战团之中。两面黄色的狼头大纛显得颇为醒目。   薛楚玉如同砍瓜切菜的往来冲杀了一阵,朝着两面黄色的狼头大纛冲了过来。   “不要!”一向沉稳如大山的暾欲谷,居然失声大叫,“快发令,撤兵!”   晚了。   夜色之中一箭如电,稳稳射中了厥特勤,另一箭射中了克拉库斯。两人不约而同都是肩膀中箭,箭头透过了他们结实的身体和铠甲,从后面露出了带血的箭头。   两人几乎同时倒地,鲜血四溅头晕眼花,刀也落到了一旁。   待他们稍稍回神,睁眼就看到了一员金甲大将宛如天神,昂首立马的挺立在漆黑的雨幕之中,用森森冰凉的方天画戟指着他们。   “你们被俘了。” 第1114章 慈不掌兵   大雨仍未停歇,大有铺天盖地之势。   黎明时分,一记高亢的号角之声撕裂黑暗穿透了雨幕,如同一枚天降神箭从漠北的碛口城关,射入了黑沙城的单于都护府内。   正在沉睡中的薛绍如同条件反射一样的坐起来,双眼斗然睁开,杀气迸射。   睡在一旁的月奴只觉身上一凉,睁眼看去,薛绍已经跳下了床正在披衣穿甲。   “公子,我来帮你!”   “不用!”薛绍从墙上取下太一御刀,沉声道,“带上玄云子,马上离开——今天就走!”   “发生什么事了?”   “照做!”   甩下两字,薛绍夺门而出。   刚刚走到门外,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铁塔般的巨汉。   “不用说了。牛奔,随我来!”薛绍一扬手,“都护府,擂鼓聚将!”   “诺——”   鼓声大躁,所有黑沙的周军将领一同奔向都护府。   “前方紧急军情!”薛绍全副披挂站在中央,开门见山道,“薛楚玉所部十万大军在撤退途中,遭受突厥人深夜发动的突袭。目下我军处于劣势,死伤暂时无以计数,余部人马正在且战且退,往碛口城关撤退而来。”   众将一同吸了口凉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全都紧紧注视着薛绍。   一般来讲,统帅擂鼓聚将都会把军情先阐述一番,然后让大家各抒己见集思广益,然后做出最后的定夺。   但是今天……   薛绍沉喝一声,“单于道行军大总管薛绍,令——”   众将凛然肃立,抱拳而诺。   “牛奔,率你本部轻骑即刻出关,接应撤退之友军,救助战场之伤员。大将薛楚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段锋,组织人手将黑沙城中一切非战斗人员,撤往后方朔代二州。”   “张成吴远,即刻开始打点医舍准备救治伤员,不得有误。”   “余下将佐,随本将亲上碛口城关,死战御敌!”   “诺——”   众将领了军令,各自奔去。黑沙城中,顿时陷入了极度的紧张与忙碌之中。   王昱坐在帅帐的后方没有现身,只是亲耳听到了薛绍的这一番号令。他的心里百感夹杂,既有一股热血在汹涌翻腾,又有一番悲凉自从心来。两股强烈的情绪交积在一起,令他如煎如熬无所适从。   “王昱。”   听到这一声,王昱像弹簧一样的跳了起来,从幕后走到了前方。   “在!”   “我要交给你一个绝密任务。”薛绍拿出一张用防水的油皮纸包裹的信笺给他,说道,“你带着它出军营往西北方向走大约十几里地,去找李仙缘。到了那里,再当着李仙缘和众人之面将信打开,如言照做,不得有误!”   王昱深深和呼吸,双手接过信笺,“诺!”   转身就要走。   薛绍一把将他抓住,“安排你的妻子儿女和月奴、玄云子一起撤到后方。”   “薛帅,不用了。”王昱淡淡的一笑,“倘若城破,他们也最多被捉回草原,不会有性命之虞。”   薛绍仍是紧紧捉着他的衣襟没有松手,“你可是忘了,你对我许下的承诺?”   王昱紧紧闭上眼睛,眼泪仍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王昱……誓死不敢忘却!”   “到那时,你的妻子儿女在草原,你自己却到了中原。骨肉分离的后果你想过没有?再或者,你想如我一般再次经历父子成仇战场相见?”薛绍咬着牙,沉声道,“听我的,让她们跟着月奴一起后撤!”   “真的不用了,薛帅。”王昱非常平静地说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不能再有突厥驸马这一层身份。她们回到中原,只会成为我的负担。倘若真有父子成仇战场相见之日,王昱继承君志……大义灭亲!”   薛绍猛然推了一把王昱,“滚!”   王昱踉跄几步,稳稳站住拱手长拜,“王昱拜辞。”   然后走了。   薛绍双手捂在脸上狠狠的搓了几把,双眼通红。   战鼓震震,号角冲天。   薛绍骑上战马,带着部曲正要奔出都护府。月奴骑着一匹马横着跑来,大声呼喊“公子”。   鼓声,号角声,雨水雷鸣声,交积在一起。   薛绍扭头看了远处奔来的月奴一眼,大喝一声“驾”,率领兵马飞驰而去。   月奴眼睁睁看着薛绍飞驰而去,伤心欲绝摔下马来,扑在雨水泥地之中号淘大哭。   玄云子打着一把伞走了过来,弯腰下身轻拍她的后背,“我们走吧。”   “我只是想要再多看他一眼,就一眼……”月奴泣不成声。   “我又何尝不想,与他死在一处?……但是古有云,慈不掌兵。为将之人大战在即,须得心如铁石杀伐果决,绝不能心存软弱。”玄云子轻声叹息,柔声说道,“我们就是他的软肋。所以,我们必须离开。”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月奴慢慢的从泥水堆里爬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薛绍消失的方向,“可是,我就是还想再多看他一眼……”   “走吧……”   “就一眼……”   薛绍大步飞云的登上了碛口城头,大雨倾盆,四野八方全是一片漆黑的雨幕。   部曲过来撑起一把伞,薛绍一把将伞夺过直接扔到了城下。   “擂鼓,不许停!”薛绍大喝道,“必须让薛楚玉所部人马知道,后方有接应!”   隆隆鼓声,惊天动地。   从黎明,一直到天明。   雨终于渐渐小了一些。陆陆续续的,前方看到了不断撤回的周军人马,有步兵有骑兵,零零散散,狼狈不堪。   薛绍心里紧紧纠结起来……未成建制的零散而来,便是真正的败退。果然还是骗不过暾欲谷那个老奸巨猾的混蛋,佯攻佯败被他假戏真做,变成了一场真正的战斗。   虽在预料之中,但仍令薛绍悲痛莫名。   “出城,救人。”   “薛帅,倘若敌军趁势掩杀进来,如何是好?”   “执行命令!”薛绍沉声厉喝,“点一军步兵,随我亲到城外结兵布阵,以防敌军冲杀!”   “诺!”   碛口城关大开,周军将士抬着担架跑到城外,开始救助四下零散的周军伤兵。薛绍亲自率领一整军编制的一万二千五百名步兵将士来到了城外的旷野地带,布下了一个防守迎敌的步兵大阵。   这是严重有悖兵法、极其危险、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愚蠢的做法。一旦突厥的骑兵跟着败退的周军掩杀而来,他们强大的骑兵冲击力将在这片旷野之上发挥最大的威力。到那时薛绍这一部人马能否抵挡得住另说,碛口城关也会相关为难。   关上城门?——城外的主帅和一军人马不要了吗?   不关城门?——突厥人一路冲杀进来,如何是好?   所以,城中的将士都万分惊诧提心吊胆。他们万没想到,一向用兵如神的薛帅,今日会采取这样的“必败”战法!   薛绍骑在马上,浑身温透,头盔的盔沿边有一帘雨水滴嗒直下。   一万两千五百人的大军阵,静默无声。   身后鼓声震震。   前方,不断有败退而来的周军将士,相互搀扶的行走在泥泞之中,艰难前行。   当他们听到城头的鼓声,看到眼前这一方静如山岳威风凛然的大军阵,无不放声痛哭。   听到鼓声,就意味着终于回家了。   见到军阵,那就是见到了阔别的亲人。   兵败如山倒啊!   哀痛的气息,随着败军们的号哭,顿时传遍了整个黑沙。   “再有号哭者,斩!”   薛绍冷面寒心,下了这一令。   尽管他自己,也很想如他们这般,狠狠的号哭一场。   从早晨,一直到日落时分。薛绍骑在马上仿佛就没有动过一下,他身后的军阵也是如此。   不停的有败军从前陆续而来,绕到军阵身后,走进碛口城关之中。   他们狼狈不堪,他们心如死灰。   但当他们看到严整的城池威武的友军,还有立马横刀的薛绍,即将涣散的斗志和即将崩溃的信心,又仿佛得到了一丝救赎。希望的火苗,重新在胸中燃烧起来。   薛绍,就是军心。   这就是他摆出今天这场“必败”之战法的初衷所在。   “报——”   斥侯飞马而来,“薛帅,牛奔将军回来了!——还有玉冠将军!”   薛绍的心脏骤然加快,“是死是活?”   “活!”   “快令他们撤入城关!”   “报——”   “薛帅,敌军数万大军追击玉冠将军,正朝我方掩杀而来!”   “传令,待玉冠将军与牛奔将军撤入碛口,城门即刻关闭。除非我令,不得再开!”薛绍狠狠一咬牙,拔刀出鞘,“我的袍泽弟兄们!”   “诺——”   “随我杀敌!”   “杀敌!杀敌!杀——”   薛楚玉一身盔甲连人带马,无不染血,身上还插了几好支箭。牛奔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铠甲被砍缺了几块,脸上都有一枚残留的箭头。他们率领一支残败的骑兵一路败退直奔碛口,迎面一个斥侯奔来,“薛帅令,二位将军速速撤入城关,城门即将关闭!”   薛楚玉喘着粗气,“城外何人兵马?”   “薛帅亲率人马,正在迎敌!”   “城门即将关闭,如此岂不是弃主帅于不顾?”薛楚玉大惊。   “玉冠将军,请执行军令!”   薛楚玉沉默了。   他回头看了看被绑在两匹马上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狠狠一咬牙,“进关!”   “姓玉的!”牛奔喊道。   “我姓薛!”薛楚玉沉声喝道,“汾阴薛氏的薛!薛仁贵的薛!薛承誉的薛!!”   “好吧,姓薛的!”牛奔抹了一把脸,一片血水和雨水掺合着流了下来,那枚箭头仍是插得稳稳的。他笑呵呵的道,“薛帅让你进城关,明显是想让你接手黑沙的军队指挥之权。我就无所谓了,我得去薛帅那边和他一起作战。”   “你敢违抗军令?”   “我都伤成这样了,左右都是死。”牛奔笑呵呵的道,“但我更喜欢死在薛帅身边。”   “你!……”   “走啦!”牛奔晃起手中的大棒,“有功夫,帮忙照顾一下我的婆娘和娃儿!” 第1115章 不要死   突厥将近十万骑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向阴郁如深潭的暾欲谷,以杖锤地嘶声咆哮,“冲垮敌军,攻入城关!——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叶护与厥特勤!”   周军这边,薛绍下了战马,左手千牛刀右手太一刀,双刀高高举起。   “杀——!”   他不再是统帅。   他变得和每一个普通的步兵小卒一样,挥舞双刀杀进了敌丛之中。   突厥骑兵如同海潮一样,将他吞没,将一万两千五百名周军将士吞没,然后疯狂的涌向了碛口城关。   怒涛,滚滚而来。   薛楚玉站在中央起头,胸有激雷,面似沉湖。   他拿着一面令旗,手高高举起。   “拉弦!”   “举——”   “放!!”   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天而降,落入突厥骑群之中。四下里人仰马翻,鲜血混合着雨水,淋湿了关前所有的土地。   “拉弦!”   “举——”   “放!!”   薛楚玉如同机械一样的重复着这些号令。   心中也在反复的重复着一句话。   “二哥,你不要死。”   几辆马车走出了都护府,冒着大雨,辗着泥泞,艰难的朝西面走去。   从不信佛也不信道的月奴,闭着眼睛双手合十的跪在车厢里,浑身发抖的念叨。   “不要死,不要死……”   玄云子坐在一旁,静如芷水的看着她,眼神有如慈母。   “你为何不求?你是修道有成的仙姑,你应该求!”月奴睁开眼睛,双眼通红,“我求求你了,和我一起求!”   “有你,便已足够。”玄云子微笑道,“满天神佛,一定会因你而感动。”   “我不管,我就要你求!”月奴像一个固执的小孩子,抓住玄云子的双手,强迫她合起手来。   “我不求。”玄云子松开双手,“我是一个被命运抛弃的人,一个被神佛诅咒的人。”   “……”月奴顿时愕然,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肚子,小声道,“对不起……”   “他若死,我同去。”玄云子轻抚月奴的脸庞,“如此,而已。”   血战。   血战!   薛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重重包围,鲜血比雨水还要更多,敌人比雨点还要更加密集。   身后掌旗的旗令官死了一个又一个,但他的大旗始终未倒。   对草原人来讲,世上恐怕没有比薛绍的人头还要更加值钱的东西了。一拨又一拨的敌人对着大旗冲杀过来,铺天盖地的箭矢从天而降,如同一张大网将薛绍牢牢的掌控其中。   当暾欲谷得知阵中所困的是薛绍,他几乎快要跳了起来,“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   “得人头者,封厢察,赏美女,赐黄金万两!”   “哪怕割下他一块肉,也赐牛羊一百头!”   “给我,杀了他!!!”   突厥人,全都疯狂了。   乃至于正在攻城的那部分人马都有些无心恋战,想要回过头去宰割薛绍的人头和人肉。   城头上的周军将士急了,一同跑来见薛楚玉。   “玉冠将军,我们必须打开城门,助战薛帅!”   “主帅若失,此战还有什么意义?”   薛楚玉咬牙切齿,死死忍耐,“薛帅严令,除非有他亲自下令,否则碛口城关绝不能开!”   没有人比他更想救薛绍。但他知道,现在绝对不对开关决战。否则,一切前功尽弃,所有已经牺牲的人,全都白白葬送!   “玉冠将军!”   众将全都跪下了。   “主帅有失,我等宁死不回乡!”   薛楚玉大声咆哮,“再敢多言,斩!”   “若不施救,但求速死!”众将军居然异口同声。   “啊!——”薛楚玉仰天长啸。   众将都低垂着头。   “尔等太弱。”薛楚玉的眼神变得极冷,“除了薛楚玉和三千跳荡,没人能救得了薛帅!”   “我去后,城中兵权交付王昱。”薛楚玉拿出他的将印,“众将务必言听计从,不得有失!”   众将军集体愕然。薛楚玉这是要亲犯军令,出城去救主帅。   “尔等若不接令,薛楚玉现在就斩下你们的人头,以绝后患。”   “末将……接令!”   “方天画戟!”   薛楚玉几乎飞奔而去是跳下了楼梯,大声呼喊,“跳荡军!”   “诺——!”   三千猛士的热血,早已燃成了熊熊的烈火。手中的刀枪,几乎都要滴出血来。   他们生来无惧,他们生来荣耀。   他们生来就属于今天这样的战场!   薛楚玉骑上战马,双手扶了扶自己的头盔,紧紧握住方天画戟,朝前一指。   碛口城关的大门,缓缓打开。   “天苍地茫,旌旗鹰扬!   蓝天穹庐,浩浩猎场!”   城上城下所有的周军将士,数以万人,不约而同的唱起了雄浑威壮的《跳荡之歌》。   城门一开,马上就有突厥骑兵冲了进来。   薛楚玉挥戟便杀,冲了出去。   那一骑,如电!   那一骑,绝尘!   “二哥,你不要死!”   “楚玉,来了!”   突厥大军的后方,一列骑兵迎雨踏水而来。领头之人,赫然是突厥的可汗默棘连。紧跟在他身后的一骑,黑衣红袍一女子,圣母可敦艾颜。   他们原本是被暾欲谷“强制安顿”在远离战场七十余里的后方牙帐,和数以万记的妇孺老弱等人在一起。但是当他们听到前方战况之时,默棘连和艾颜都奋不顾身的冲到了战场前线来,为此不惜和暾欲谷派去“保护”他们的士兵发生了冲突,默棘连甚至还亲手砍掉了一名将军的手臂。   这位傀儡可汗,第一次在牙帐行使了本该属于他的权力。   “厥,克拉库斯,你们不要死!”默棘连的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这么多年的经历,他曾目睹父亲骨咄碌可汗起兵建立汗国,经历亲叔叔默啜之乱,再到今天的生死大决战。什么汗位什么权力,在默棘连看来都已经如同是过眼云烟。   真正的珍贵,往往是到了快要失去的时候,才能深刻体会。   “我宁愿不要这个汗位,也不能失去了这两位兄弟!”默棘连大声对身后的艾颜说道,“圣母可暾,你听清楚了吗?”   艾颜点头,大声道:“我也一样!”   默棘连微笑的点头,心中默念,“真的一样吗?”   两人带着数十骑,冲进了暾欲谷的军营里。   毕竟是可汗,毕竟是圣母可暾,除了拦下他们带来的侍卫,暾欲谷的人也不好过份阻拦。   他们来到了暾欲谷的面前。   “老怪物,把我的儿子还给我!”艾颜就像是一头暴怒了的母狮,一见面就朝暾欲谷扑了上去,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   艾颜从来擅长演戏,但是眼下没人怀疑她是在假装。克拉库斯就是她的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暾欲谷的近卫将艾颜拦住,貌似温柔的夺下了她的匕首,将她制住按在一旁。   “放开她。”默棘连沉声道。   侍卫不动。   “咣啷”一声,默棘连拔出了刀来,“放开她!”   侍卫看向暾欲谷,仍是没动。   暾欲谷纹丝不动,那张面具上面只有冷漠。   “咔嚓”一声,默棘连挥刀砍中了一名侍卫的脖子,人头都直接滚落到了地上。   “我叫你,放开她!!”   剩下三名侍卫,仍是不动。   “放开她。”暾欲谷终于发话了,“如果你敢再次对我行刺,我保证你必死。”   侍卫松开了艾颜。艾颜也没有再行刺,目如喷火地吼道:“暾欲谷,你为何擅自更改用兵计划?现在叶护和厥特勤都落在了周军手中,你如何交待?”   “我的交待很简单。”暾欲谷丝毫不急不忙,“杀了薛绍,踏平黑沙。”   “你敢!”艾颜厉声吼道,“这样一来,叶护和厥特勤必死无疑。”   “在这样的战争面前,任何人都值得去牺牲!”暾欲谷沉声喝道,“叶护和厥特勤,他们是草原的儿女,是汗国的重臣!他们的牺牲只会激起汗国的斗志,壮大我军的气势!——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任何人!”   “老怪物,我杀了你!!”艾颜这下真是暴怒了。   无奈,她又被侍卫按住了。   默棘连一直冷眼旁观,这时他走到了暾欲谷的面前,双膝下弯,跪下了。   “暾欲谷,只要你答应停止战斗,我愿意传汗位给你。”   暾欲谷略微一怔,然后长声叹息,“默棘连,为何你也像她一样心向外人?你可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汗位,暾欲谷需要汗位吗?如果他需要,还用等到今天吗?……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父亲留给你的汗国啊!”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默棘连低着头,淡淡的道,“父亲建立的汗国,一多半都是你的功劳。当年默啜叔叔想要夺走这个汗位的时候我就想要让给他的,但是你不同意,于是他死了。现在我拱手将汗位让给你,这是你应得的,不是你抢来的。没人会反对。”   “默棘连,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暾欲谷摇头,声音里透出一丝痛苦,“不是汗国,不是汗位……真的不是!”   “那你是否又想过,我想要的是什么?”默棘连也摇头,“不是汗国,不是汗位……真的不是!”   “苍天!”   暾欲谷仰天长啸,“你们可曾知道,薛绍已被我团团包围,插翅难飞?他即将被砍成肉泥,送到我的面前!”   “杀了他,突厥的铁骑将再无阻挡!”   “夺回黑沙,剑指河北,马踏中原!”   “突厥汗国复兴有望,传世千古啊!”   “那不是我想要的。”默棘连仍是摇头,“我只希望,厥和克拉库斯能够安然无恙的回来。”   一旁的艾颜顿时心惊肉跳,薛绍要死了?   ——他要死了?!   艾颜仿佛听到,心中某处地方轰然崩塌的巨响,她的双耳甚至开始耳鸣。   这么多年来,她对薛绍有过无数的幻想,无数的憎恨,乃至无数的指责和期盼。就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死!   如果他死了?   “呵呵!”艾颜突然惨笑了两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之中,表情也变得一片呆滞。   一切,又将还有什么意义?   她仿佛明白,一向隐忍到有些软弱的默棘连,今天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   原来,真是快要到了将要失去的时候,人才会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珍贵,什么是绝望,什么是无可替代。   薛绍,你不要死!   艾颜轻轻摆脱了那几个侍卫,走到了暾欲谷的面前,跪下。   “暾欲谷,我求你。” 第1116章 那片海   突厥人向来不太擅长攻城,何况是大雨泥泞的天气,更何况是面对碛口这种用水泥铸成的空前雄伟的城关。再加上仓促而来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攻城重武器,多更的只能采用简陋的云梯,不怕死的往上攻杀。大量的人马,只是充当了外围和后补,把碛口城关围了个水泄不通。放眼看去有如层层海涛,连绵而不绝。   突厥兵没有想到,在他们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下,周军还敢开城出兵。更没想到的是,杀出来的兵马只有区区数千骑。   更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数千骑的冲击力之强,让他们的攻城之势瞬间陷入了崩塌。   城头上的周军将士们守城压力大减,但更加心惊胆战。在茫茫的人头与刀枪构成的海洋怒涛之中,他们死死盯着薛楚玉那一彪人马,大旗招展迎风飞扬。薛楚玉一骑当先,他就如同乘风破浪的明轮战舰,在突厥人的军阵之中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三千跳荡,势如破竹!   周军将士们深受鼓舞,激动万分。   “玉冠将军,天下无双!”   “中原百万男儿,铸此三千精锐!”   “擂鼓!”   “放箭!”   “杀啊!!”   士气大涨!   跳荡军目标很明确,直指战斗最激烈的核心地带,要救薛绍。   此时的薛绍,可谓陷入了真正之绝境。一军人马一万两千五百人,说起来是很多,但是面对突厥的十万大军,就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虽然这一军人马始终保持了严整的阵型,任凭敌军再如何冲杀剿夺也没有乱阵,但就像是群蚁蚀象,周军在被敌人一层一层的剥去,杀到现在已经只剩不到一半的人马。   薛绍早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形,披风早被撕碎扔走,身上的铠甲处处残缺,明光甲的两块护心镜和头上的兜鍪至少插了十几个箭头,没有硬甲护卫的双臂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不知道受过了几许刀伤。   整个人,就如同刚刚从血池里走出来的一样,再也见不到一丝人样的皮肤。   削铁如泥的千牛刀和太一刀,已经变成了两把血刃,缺口累累。   身后的旗令官死了数十人,那一面薛字大旗几乎快要被撕破了碎布条,仍在倔强的迎风乱舞。   薛绍仍在挥动双刀,不断的砍杀。什么伤痛,什么胜负,什么天下大势王朝兴衰甚至家人亲朋,此刻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心中只剩下唯一的信念——“必须有人,把我的人头带回城中!”   牛奔率领麾下可怜的百余骑杀来的时候,薛绍只是看了他一眼,心中默念了一声,“好兄弟,你来了。”   黄泉路上有这个傻大个为伴,不寂寞。   看到身后薛楚玉带着跳荡军杀进阵来,薛绍不禁悲愤大起,都顾不上砍杀身边的敌人,对着薛楚玉就跑了过来,发出了宛如魔神的怒吼——   “混账东西,竟敢抗我军令!”   要不是部曲近卫死战杀退他身边的几骑突厥人,薛绍人头就此搬家。   “薛帅,快请上马!”部曲牵来了浑身浴血的火耳宝马。   “玉冠将军破阵前来,专救主帅!”   “薛帅,快上马!”   “我等死战殿后,薛帅上马!”   身边跪倒了一片部曲。一轮突厥人冲杀而来,居然有跪地的人被削走了一半头胪。   “起来,杀敌!!”薛绍声嘶力竭的怒吼。   “薛帅不上马,我等宁死不起!”   薛楚玉一骑如电已到跟前,方天画戟上,还挂着半片头胪和突厥人的辫发。   “二哥,你不能死!”薛楚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大声大气对薛绍说话,他几乎是在怒吼,“黑沙无主帅,不过是全军覆没;我等失兄长,不过黄泉路上结伴走一遭。但是大周王朝,中原之天下,绝对不能没有薛绍!”   “求薛帅上马,突围而出!”众部曲一并哭求。   这时,在前面不远处浴血死战的牛奔大声起道:“脸白的,快走哇!”   众人扭头一看,牛奔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只刺猬,浑身上下插满了箭。十几名突厥士兵已经把长枪刺入了他的身体,这么多枪竿将他的身体都顶了起来,庞大的身体离开了马鞍,然后所有长枪一并抽去,将他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落地之后,无数柄突厥弯刀如同雪片一样,对着牛奔刷刷砍落。   牛奔半边脸埋在泥水血水之中,咧开嘴“嗬嗬”的傻笑了两声,“石小媚,你这个臭婆娘……”   这是他的遗言。   就这一瞬间,薛绍的脑海里几乎完全陷入了一片空白。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下午,看到一个像野牛一样强壮的蛮横的家伙,不讲道理的挤进了应募从军的队伍中,咧着一张大嘴,傻不兮兮的对自己说道:“喂,脸白的,俺觉得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弄点吃的来吗?”   就这一恍惚之间,薛楚玉一手就将薛绍提上了马,嘶声怒吼,“撤!”   “兄弟们,死战殿后!”部曲们全都站了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之声,杀向了突厥人。   “脸白的……”薛绍骑在马上,嗬嗬的傻笑着。   远处的山坡上,暾欲谷眼睁睁看着三千跳荡杀入战阵,又突出战阵。十万人,竟无可奈何。   碛口城门再次关闭的那一刻,暾欲谷感觉自己心中的某扇门,也关闭了。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已经与他离心离德的可汗,和想要将他撕成碎片的艾颜。   “仗打赢了。”   “我却输了……”   这是暾欲谷心中仅剩的念头。   “鸣金,收兵。”   在可汗与艾颜的跪求之下始终没有说出来的四个字,此刻被暾欲谷轻飘飘的扔下。然后,他独自一人默默的走了。   默棘连和艾颜目前送他离开,都沉默无语。   眼前这一切,哪只是“胜负”二字可堪形容?   每个人的心里,都百感夹杂。   此时的薛绍,也已经站在了碛口的城关之上。他就像是一个血人,双眼之中喷出的也是血光,静静的看着城下的突厥兵,像江海退潮一样涌涌而去。   所有人都请薛帅下去治伤,可他仍旧站在这里,前所未有的固执和沉默。   于是大家只好找来了张成和吴远。他们一左一右的正在用小刀切割薛绍身上残破的铠甲和战袍,用钳子夹出深埋在骨肉之中的箭头,用金针和羊肠线缝合那些翻白见骨的伤口。   没有麻药,他甚至没有喝一口酒。   薛绍就这样近似麻木的站着丝毫不动,眼皮都没有跳过一下。他的双眼,有如失神,有如空洞,只在最深之处,说着故事,写着温柔。   他在看着那片汹涌人海之中,牛奔的尸体,可能落着的那一片海。   “喂,脸白的,俺觉得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弄点吃的来吗?”   ……   察伏川,三骑飞掣而来。   从踏入这个山谷中的第一天起,薛麟玉就没有停止过派谴斥侯,打听四面八方的消息。后来他渐渐明白,他父亲为何派他到这里来了。   察伏川这个地方虽然荒辟之极了无人烟,但绝对是“四通八达”。从这里发兵,既可以直捣突厥的于都今山牙帐,又可以直抵周军的碛口要塞,同时还能直插奚族的后背,更能越过渺无人烟的荒漠,直接出现在契丹族地的后背!   简而言之,察伏川就是漠北的一块,被人忽视了的兵家要地。   前不久,暾欲谷派了一支军队尾随薛麟玉而来,将他们封堵在山谷里很长时间。但在前不久他们撤走了。薛麟玉后来探知,这支人马直接撤回了于都今山,然后突厥的整个牙帐发生了大迁徙,数十万人拔寨起营离开了于都今山。   此举,不是一般的反常。   看着前方奔来的三骑斥侯,薛麟玉心想:他们应该能告诉我,突厥因何如此反常。   “报——少将军!”   斥侯滚鞍下马,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在恨河,突厥大军发动突袭,薛楚玉所部十万大军战败!”   三名斥侯,带回的都是这同一消息。   此言一出,薛麟玉惊呆。他身边的秦破虏惊呆,就连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这样的老将,也惊呆了!   薛楚玉何许人?   十万大军,战败?!   简直难以想像!   薛麟玉呆滞了片刻,喃喃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父亲自带兵以来,所遇第一败!”   “少将军!”   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不愧老将,上前道——   “当务之急,是做出应变!”   “前方战败,我们总不能一直窝在这里埋尸首!”   这时李大酺走到了薛麟玉的面前,“少将军,虽然死在这里的都是我的族人,但是薛帅派我跟着你来走这一趟,可不真是为了埋尸首。现在我也希望你能带我们杀回去,助你父亲一臂之力。他现在,一定特别需要一支人马从身后夹击暾欲谷。”   独孤讳之道:“或者我们可以奇兵杀出破他牙帐!”   “对,此计甚妙!”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吵成了一片,各种计策各种谋划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死战的热血,井喷而出。   薛麟玉静静的看着他们,伸手入怀将一枚鸽蛋大的蜡丸握在手心里,沉声说道:“你们讲的这些,我全都不同意!” 第1117章 大唐的呼唤   听到薛麟玉这颇有气势的一声喊众人都微微惊愕,于是有人问,“少将军有何高见?”   薛麟玉握着那枚蜡丸,本想将它第一时间拿出来,但既然有发问了,他也就不着急了,而是说道:“临行之时父帅对我言传身教多时,细细讲解了此一战役的诸多要素。其中一点父帅特别强调,暾欲谷是他的老对手,曾经不止一次的吃过他千里突袭和前后夹击的大亏,他一定不会再上同样的当。现在暾欲谷将牙帐整体迁移带在身边派有重兵把守,防的就是我们这一手。难道你们忘了前段时间还有一拨突厥人马监视我们吗?现在却撤走了。由此足以见得,暾欲谷已经全然没有把我们放在心上。以他为人之多疑、用兵之谨慎,就必有防我之法!”   众将一听,有道理。   “那就直奔碛口助战!”李大酺大声道,“薛楚玉一败,必然退走碛口。你父帅就在碛口,突厥人必定乘胜追击想要夺回他们的黑沙南庭牙帐。碛口将有血战,我们必须前去助战!”   “对,助战碛口!”众将大声呼喊,一时群情激昂。   场面又乱了。   薛麟玉不由得暗自摇头,叹息。这些将军们平常对他倒是挺尊敬挺客气的,但眼下显得颇为无礼。换作是以往薛麟玉或许会发点少爷脾气冲他们咆哮一顿,他们也敢有什么不满,谁叫自己的老爹是薛绍呢?   但是现在,薛麟玉半点怪罪他们的心思也没有。因为从军这些日子以来的经验告诉他,能在军队里服人的威望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除非你拿出令人信服的能力或是有着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战绩,否则,别人对你再尊敬,也只是浮于表面。   众人争吵了一阵,终于在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的示意下才安静下来。这两位老将,无疑是这群人当中最具威望的。   “还是听少将军的主见。”他们如此说道。   薛麟玉颇为感激的看了看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说道:“碛口会有血战,这不假。但在突袭和夹击都已经失效的前提之下,我们这五千人杀过去,能够扭转胜负吗?”   众将有点哑口无言。   这是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如果薛楚玉和薛绍麾下将近二十万人马都战败了,五千人跑过去,怕也只是抱薪救火,平白的增加伤亡数字。   “少将军可有谋略?”独孤讳之问道。   薛麟玉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突袭契丹族地!”   “什么?!”   众将大惊,如闻天书。   “疯了!”李大酺毫不犹豫的喊了出来,“放着自己的亲爹不去救,跑去不相关的契丹讨野火,真是疯了!”   秦破虏不乐意了,“李大酺,你注意分寸!”   “重大军议,还不让人说话了?别忘了,我也是薛帅麾下的一员将军!”李大酺可没理由闭嘴,他大声道:“少将军,不是我因私废公。如果你不急着去救你爹,那就和我一起去救奚族。这可是你父亲答应过我的。当时为了助战你父亲,我举兵之兵皆出,结果几乎全躺在了这里。现在奚族只有薛讷的几千人马在把守,一旦契丹发疯,必灭奚族!——没错,这就是我的私心,我在你父帅面前说过一百次一千次了,也不怕在这里再多说一次!”   “大首领,你别急。”薛麟玉很沉得住气,说道,“能听我说完吗?”   “好,你讲!”   “临行之时父帅召我密议军事,一致认为契丹必反。”薛麟玉说道:“不信的话,我这里有一个父帅的锦囊密信,他叮嘱我说,一旦事有大变,才叫我开启。这里面必然提到了契丹之事!”   “既有薛帅号令,那还等什么?赶紧打开看啊!”众将都说。   薛麟玉暗自苦笑了两声,拿出蜡丸将它给到了独孤讳之的手上,“独孤老将军,家父的字迹你必然认得,就请你拆开来读吧!”   “好。”   独孤讳之捏碎蜡丸拿出信一看,确实是薛绍的亲笔信,错不了,他读道——   “麟玉及众袍泽见字如面:此信既启,我军已败。吾之谋也,勿要惊慌失措。”   才一句话,众将刚刚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都乖乖回到了肚子里。   “原来薛帅早有谋算!”   “大家再听——我军既败,突厥必将反衅黑沙觊觎河北。然东北之疆,李尽忠狼子野心孙万荣挟恨虎视,鼠首两端非止一日。今契丹早已暗附突厥充作獠牙,闻绍兵败必然凶起。绍以兵法代为谋之,契丹当首攻奚地以绝近患,继而攻伐幽燕,共应突厥之荼毒。届时两路夹击,我军危矣,幽燕危矣,河北亦危矣。”   “诸位袍泽皆乃智谋之士,饱战之将。何以解厄,还请诸公相机谋断。书不尽言,绍自搁笔。”   “念完了。”独孤讳之一脸蒙圈。   “完了?”众人蒙圈。   独孤讳之翻过来翻过去的看,“真完了!”   “原来,一切早在薛帅预料之中。可他也没说解救之法啊,只叫我等……相机谋断?”   李大酺当场急了,“正如薛帅所料,此时我奚族必然遭受猛攻,薛讷那点人马哪里支撑得住?少将军就当我求你了,去奚族之地助战吧?”   “我还是之前的决断。”薛麟玉变得出奇的冷静,“碛口不可救,奚地不可援。唯一用处,奇袭契丹!”   “你!……”李大酺简直气煞,然后就开始捶胸顿足,“难道我奚族,真要灭族于此?!”   独孤讳之思索片刻,说道:“大首领勿要如此。少将军此言,大有道理。”   “有何道理?”李大酺安静了下来。沙场老将的话,他还是愿意听上一听的。   “我们对于暾欲谷来说全无隐蔽可言,区区五千人马更是不值一提。对奚族来讲,薛讷五千人防守和一万人防守,区别也是不大。但是对于契丹来说,我们却是一把不可预料的快刀。五千人马施以突袭杀将上去,必然大有可为。”独孤讳之说道,“契丹出兵袭杀奚族侵掠幽州,内部必然空虚。一旦老巢受袭,孙万荣哪有不慌不救之理?到那时,奚族之危自解。薛讷善于用兵,到时趁机发动追击与我形成夹攻,或可大破孙万荣。在兵法而言,我们这是围魏救赵。”   “围魏救赵?”   “对,围魏救赵!”   李大酺明显有点动心了。   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对视一眼,也都赞许的点了点头。   虽然薛绍在信里没有明说仗该怎么打,但他已经把敌情分析得一清二楚,有经验的老将不难想到“围魏救赵”的战术。但在拆信之前,众将都没想到这一点,只有薛麟玉提出了惊人的“奇袭契丹”之战术。   所以,这是远见,也是谋略。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却很难。   再者从私人立场上讲,薛麟玉应该比任何人都急于助战薛绍,但是他没有,他很冷静。就像他父亲一样,临大事而有静气。   龙生龙凤生凤,这个薛家麒麟儿,还真有几分他爹的风范!   “少将军,我等拥护你的战术!”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一锤定音,“大首领,你呢?”   李大酺狠狠一咬牙,“反正我也快输到精光,不怕再赔上最后一点老本——少将军,我早把全部家当交到了你父亲的手上。既然他把决定权交给了你,那也就是把奚族的存亡交付于你。怎么决定,你说了算!”   “好!”   薛麟玉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翻身骑上马,拔刀出鞘——   “传我令,轻装疾行,突袭契丹族地!”   ……   黑沙城。   突厥人暂时退兵了,薛绍被人强行从城关上搬了下来,和薛楚玉躺了一屋,紧急疗伤。   薛绍一直处于迷迷糊糊半昏半醒之间,薛楚玉治完伤睡一觉醒来,看他仍是睁着眼睛仰天看着,便轻声道:“二哥,你怎么还不歇息?”   “我很好。”   薛楚玉反倒更加担心了,他小翼翼走下床,还好没有将刚刚缝合的羊肠线绷开。然后他来到薛绍身边坐下,轻叹了一声,“二哥,牛奔兄弟离我们去了。但还有更多的兄弟,需要你的指引。”   “我知道。”薛绍仍是呆呆看着天花板,说道,“其实我死不死都已是无关紧要。这场仗,我们已经赢定了。”   薛楚玉微微一惊,我们刚刚打了这一场大败仗,他居然……   “二哥何出此言?”   “战略上,我军必胜。”薛绍说道,“暾欲谷老奸巨猾绝不会轻易出兵来与我决战。只要他一天还归缩在草原深处,我们就一天拿他没办法。因此十万人可为诱,薛绍自己也可以为诱。今天我若战死,诱敌之计更添胜算。大体的战术铺排,我也全部安排妥当。至于战术执行的效果如何,我信得过王昱,更信得过你……只是不知道,我家那个黄口小儿,会做得怎样。”   “二哥,你疯了吧!”薛楚玉暴跳而起,一下就将刚刚缝合的羊肠线给绷开了,但他顾不得太多了,急急吼道,“就算这场战争我们最终能赢,大周王朝没了你,那还是大周吗?”   “薛绍没你想的那么重要,真的。这个世界,不会缺了谁就真的运转不下去。”薛绍不以为然的呵呵一笑,“不是大周,也可以是大唐嘛!”   “什、什么?!”薛楚玉这下是真的惊呆了!   “血,看你身上的血。”薛绍还好意提醒他,“快去叫个军医来帮你处理一下吧!”   大唐?   也可以是……大唐?!   薛楚玉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呆着没动。   “你难道没有听到吗?来自大唐的呼唤。”刚刚死里逃生的薛绍,异常的轻松,“其实大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他,一直就在我们的心底!” 第1118章 决胜千里   在薛楚玉的记忆里,薛绍并不太喜欢在京城为官,也从来不在军队里跟属下的将军们谈论朝堂政治。哪怕朝廷发生了再大的事情,他也一惯要求将军们只管专心打仗,“除份内之事,余下别问”。   但是今天,薛绍却突然跟自己说起了这天底下最大的政治,让薛楚玉猝不及防。但细下一想,薛楚玉又觉得薛绍说的这件天下第一大事,其实是一件明摆着的很简单的事情。   血统即是立场,薛绍天生就是拥护李家的。这一战他没死,如他所言假如这一战他又胜了,那么回朝之后在他的强大影响力之下,李唐光复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吗?   道理的确是显而易见。   每经历一场生死历练,人都会有不同的变化。有的人大彻大悟,有的人破罐破摔,这种事情薛楚玉和很多袍泽都感同身受。但薛绍在战事如荼刚刚死里逃生的情况之下,却第一时间想到了“大唐”,这……   “这或许就是他和我们的区别所在吧!”薛楚玉只能如此想了。   黎明时分,喝了麻汤再次缝合伤口的薛楚玉,刚刚从一场昏睡中醒来,就看到薛绍半躺半坐在一张大军床上,正在口述书信,让记室参军代笔书写。   “重写!”只听他说道:“你要注意行文和措辞,我这是去给王孝杰道贺,既不是下令也不是商量更不是请求。你就告诉他,无论怎样他王孝杰这回都发达了,可喜可贺。薛绍兵败,如果他现在提兵北上可以阻突厥于国门之外,那绝对是力挽狂澜的大功一件。如果他顺手再把薛绍给宰了,拿薛绍的人头回去领常更是不错的主意。但别忘了提醒他,东北的契丹肯定会跟着一起造反,到时候契丹再从幽州那边杀过来,他可就要被夹击了。还记得提醒一下,如果辽东幽州一带失陷,他捞的那点军功恐怕抵消不了罪过。把自己的脑袋给玩丢了倒是小事,当心还要遗臭万年。完了,就这些。”   薛楚玉听到了很惊讶,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想到给王孝杰写信?   记室参军写一通,拿给薛绍来看,薛绍一把就扔了,“不行,措词太软媚了。我是单于道行军大总管,他是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我们两人是平级的。懂吗?”   “是,属下再写!”记室满头大汗,这都是第五次了。   薛绍直摇头,看样子颇为怀念以前在他身边秉笔的刘幽求、钟绍京和玄云子……   薛楚玉慢慢的爬了起来,挪到薛绍身边靠着他坐下,苦笑道:“二哥,你大半夜的不歇息,尽折腾了。你可是受了重伤啊,真不要命了?”   “死不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别担心,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   “你给王孝杰写这封信,用意何在呢?”薛楚玉问道。   薛绍笑,“你猜?”   “小弟愚钝。”薛楚玉摇了摇头,“听口气,你是想让王孝杰带兵去打契丹?”   “一点都不愚钝嘛!”薛绍笑道。   “你的口气已经很明显了好不好!”薛楚玉无奈地笑道,“问题是,王孝杰会听你的吗?”   “我们两人现在平级,他当然不会听我的。”薛绍道,“只不过,他毕竟是从安西调来的将军,不太明白河北这边的边境军事。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的战局变化又是那样的微妙频繁,他未必能够全盘了如指掌。于是我就友情提醒一下好了,让他自己去做判断。”   “二哥认为,他会在这么多的选择当中,选择去打契丹?”薛楚玉满面狐疑,“往坏处想,我若是王孝杰,现在落井下石杀了你,仿佛是更好。”   “是啊,这一点我也在信中提到了。”薛绍笑道,“薛绍的人头多值钱啊,是吧?”   “那你还……”薛楚玉都无语了,摇头苦笑。   “薛某的人头是值钱。”薛绍冷笑了一声,“但我就是欺他王孝杰,没那个胆子来取!”   薛楚玉摇了摇头,实在猜不透他那颗奇怪的脑子里都装着一些什么……像这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事情,恐怕也就只有他能够想得明白!   天明时分,三骑快马带着同样的书信陆续奔出黑沙,往南方而去。周军在恨河大败的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向了四面八方,远比这三骑要跑得快得多。   薛绍终于睡着了,这让薛楚玉吁了一口大气。从昨天退下战场到现在,他几乎就没安稳睡过片刻。   可是刚到午时,张成就前来汇报,说有突厥的使臣到了碛口关前,求见薛帅。   “让他们在关外等着!”薛楚玉如此道。   话刚落音,薛绍就坐起来了,“别,让他们进关,带到都护府来。”   “二哥,你……”   “没事。”薛绍摆摆手,睡眼惺松满副病态的疲惫,但脸上却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老朋友暾欲谷派人来探病了,我哪能不领情呢?——张成,去把那两个小子也请来,一同面见突厥使臣。”   “诺!”张成领命而去,他当然知道薛绍说的“那两个小子”是谁。   “二哥去,我也去!”薛楚玉很固执的起了身。   “那就同去!——老子要借玉冠将军的威风,狠狠的吓唬他们一下!”   薛绍笑哈哈的一弯臂搭到了薛楚玉肩膀上,疼得他呲牙咧齿,有箭伤。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薛楚玉与众将官都到了都护府议事厅。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只穿了戎服没有披挂铠甲,显得很随意很轻松。其实都是带着伤,穿铠甲会硌得疼。   突厥的使臣到了,一行四人。领头的那个是薛楚玉的大熟人,之前跑了好几次腿的“一支耳”。他一路作着揖进来,尤其到了薛楚玉面前更是诚惶诚恐的弯下了腰,“拜见玉冠将军!”   突厥人对勇士的崇拜,一览无余。   薛楚玉冷笑,“你们打了大胜仗,你怎么还这样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   “在下,是发自内心的敬仰玉冠将军,和在座的诸位大周猛将!”突厥的使臣倒是会说话。   正在这时,薛绍来了。他坐一张大椅子里,叫人抬进来的。   “参见薛帅!”众将同时抱拳。   突厥使臣愕然的看着薛绍,一时都忘了见礼。   “怎么,薛某没死,让贵使失望了?”薛绍笑道,“暾欲谷派你来探病,带了什么好东西没有?”   “呃……敝使失礼!”使臣这才全了礼节,并招手叫身后的随从搬来一个盒子,放在了堂中。   薛绍和众将看到那个盒子,心都往下沉,脸色也变得极为冷肃。   “薛帅容禀。”使臣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连忙用讨饶的口吻说道,“战场无私仇,刀剑亦无眼。这颗首级属于大周的勇士,敝使奉命将它送回,让英雄得已全尸下葬,以表达我们突厥牙帐对这位勇士的敬重。”   牛奔的尸体被找回来的时候,没有人头。   现在,人头回来了。   众将无不咬牙切齿目如喷火,想要杀使臣而后快。   薛绍面沉如水,摆了一下手示意先将盒子拿下去,然后道:“我不想听废话,说你的来意。”   这使臣早就很识相了,于是直言道:“敝使奉命前来请求薛帅,释放我们突厥汗国的叶护和厥特勤。”   “哦,是他们吗?”   薛绍侧了一下头,几名军士将绑得严严实实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给拖了进来。   两个小子都治过了箭伤,除了被绑着貌似也没有受到什么虐待,现在各怀激愤十分桀骜。   突厥使臣连忙上前参拜他的叶护和特勤。   这两小子的嘴也没有堵着,厥特勤说道:“回去告诉默棘连和暾欲谷,叫他们别派什么使臣前来索要我们了,直接发兵来打。等踏平黑沙宰了薛绍,我们两个自然就回去了!”   突厥使臣大惊失色,“特勤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薛绍哈哈的大笑,“我倒觉得他说得不错,至少挺有种!”   薛楚玉等人也笑,纷纷赞同。   克拉库斯没说话,一直绷着脸望着天谁都不理睬……谁能想到,父子二人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这样呢?   薛绍倒是一直都在留意着那个一声不吭的克拉库斯……浑小子,脾气不小嘛!   “还请薛帅开恩,释放叶护和特勤!”突厥使臣走上前来,再次拜下。   “凭什么呢?”薛绍双手一摊。   “薛帅若肯释放他二人,突厥愿意退兵,称臣,纳贡,永不南下!”突厥使臣说道。   薛绍呵呵直笑,“这样的鬼话,我听了十几年都要听腻了。”   “那薛帅的意思是……”   薛绍眨了眨眼睛,抬手指了一下他,“贵使这耳朵长得好奇怪啊,怎么左右不对称呢?”   薛楚玉作势要拨刀,突厥使臣这回反应真是快,哇声大叫捂着耳朵连滚带爬的就逃跑了。   将军们一同哈哈大笑。   厥特勤拼命挣扎咆哮如雷,“薛绍,你们会后悔的!默棘连一定会踏平黑沙,把你们全都剁成肉泥喂狗!”   薛绍摆了摆手,军士将大骂不止的厥特勤拖了下去。   除了薛楚玉,其他人都很识趣的退下了。   加上克拉库斯,还剩下三人在场。   薛楚玉索性关上了议事厅的大门,然后用一把匕首割断了克拉库斯身上的绳索,冲他努了努嘴,示意他上前参拜薛绍。   薛绍就躺在那大椅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   克拉库斯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走上前,心不甘情不愿的拜了一礼,“见过薛帅。”   “傻小子!”薛楚玉都替他着急。   薛绍摆了一下手示意薛楚玉淡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史那克拉库斯。”他说道,“突厥汗国的叶护。”   “官不小,仅次于可汗了。”薛绍不动声色,仍是淡淡的道,“你母亲是谁?”   “阿史那艾颜,突厥的圣母可暾!”他仿佛是赌上气了,大声说道。   “那你父亲呢?”薛绍故意问道。   他更生气了,睁大眼睛瞪着薛绍:“我父亲是战神扎荦,突厥最伟大的神砥!”   一旁的薛楚玉都要气乐了,直摇头。   薛绍也呵呵的笑,“你,想你母亲吗?”   克拉库斯一愣,“你什么意思?”   “回答问题。”   “想。”克拉库斯挺着脖子,“那又怎样?”   “你回去吧,回到你的母亲身边去。”薛绍淡淡的道,“她现在一定特别的想你,特别的担心你。”   “你……你说真的?”克拉库斯几乎不敢相信。   薛楚玉也挺惊讶,此举何意?!   “楚玉,安排一下,送他出城。”薛绍道,“顺便捎句话过去,可以拿暾欲谷的人头来换厥特勤。”   “这!……”薛楚玉完全愣住。   克拉库斯也愕然当场。   “我累了,想要休息。”薛绍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你们,去吧……” 第1119章 老狐狸   薛楚玉还带着伤,所以他用马车把克拉库斯载到了城关边。   克拉库斯下了马车,抬着头四下张望,“好雄伟的城关!”   “你是在思考,想要怎样打上来吗?”薛楚玉也下了马车。   克拉库斯摇头,不说话。   薛楚玉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如果再让我在战场上见到你,可就不是射穿肩甲那么便宜了。”   克拉库斯咬着牙抿着嘴,虽然心里很不爽,仍是点了点头。有一件事情他很明白,如果不是薛楚玉手下留情,他和厥特勤早就已经变成了尸体。   “走吧!”薛绍摆了一下手,守在城关前的周军将士打开了城门,让开了一条道。   “他为什么要放我走?”克拉库斯问道。   薛楚玉轻笑了一声,摇头。   克拉库斯走出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放大了他的嗓门,“他为什么要放我走?!”   “你再咆哮也是无用。”薛楚玉淡然道,“他做事情,往往令人意想不到甚至无法理解。但事后证明他总是对的,这就足够了。”   克拉库斯咬着牙,拧着眉,沉默。   “如果你不想走,也未尝不可。”薛楚玉道,“想清楚,城门可不会一直开启。一旦它关上,你就再无机会了。”   克拉库斯提脚朝前走去,大步。   走到大门边,有一名士卒牵来一匹马递给他,他再次停下了,回头大声道:“玉冠将军,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当然。”薛楚玉应了一声,然后低声自语道:但愿,不是在战场上!   克拉库斯回到了突厥军营。先前派出的使臣已经先一步回来做了禀报,克拉库斯的突然回归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反应最大的当然是艾颜,她全没了平常的严肃和端庄,又哭又叫的扑向她的儿子,抱着他哭了个唏里哗啦。   默棘连本想上前和克拉库斯说几句话,也只得暂时停住了。   暾欲谷远远看着他们母子俩,面具窟窿里透出无限的怀疑与冷漠。   克拉库斯被他的母亲拖进了帐篷。艾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查看儿子的全身,发现他的肩膀被一箭射穿留下了不轻的伤,又没少掉眼泪,更是大骂薛楚玉心狠手辣丝毫不念旧情。   克拉库斯只好安慰他母亲,说战场之上人海茫茫,薛楚玉也分辨不清谁是谁。要不是他有心活捉敌将,我和厥特勤早就成了死人。如今还能活着回来已是莫大的幸运,更不能对薛楚玉有什么怪罪。   艾颜知道克拉库斯说得很在理,但对一名母亲而言,不管是谁伤害了自己的孩子那都是不可原谅的,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所以她很生气,怒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现在说来倒是我的错了,我不该担心你吗?”   “孩儿并非……”话说一半,克拉库斯突然想起了薛绍,神色变得很复杂。   艾颜何等聪明的人,她马上道:“他为什么放你回来?难道仅仅是因为,怕我担心你?”   “他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克拉库斯点头。   说到“他”艾颜马上冷静了许多,脑海里也浮现出那一天,自己和默棘连一同跪在暾欲谷面前哀求的场景。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使臣带回薛绍未死的消息,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可也就是从这一刻起,自己对薛绍的感觉又变得复杂无比,比以前更加复杂了。   “他都跟你说了一些什么?”艾颜十分关心此事。   克拉库斯几乎一字不漏的把自己和薛绍的谈话内容,告诉了艾颜。   “就这些?”   “嗯,就这些。”   “他就没有问一下,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艾颜急道,“他也没有问,你娘现在怎么样?”   克拉库斯茫然的摇头。   “这个死没良心的!……”艾颜恨得直咬牙。   “娘,现在我们是两军对战的敌人!”克拉库斯提醒道,“他怎么可能跟我嘘寒问暖?”   “什么敌人,那是你爹!”艾颜低声喝道,“你亲爹!”   克拉库斯恍然怔住……母亲的态度,比以前明显大不一样了!   “该知道你都知道了,该经历的你也都经历了。”艾颜说道,“现在为娘就挑明了跟你说,我们娘俩未来如何,终究还是要着落在你爹身上,明白吗?——除了你爹,别人都不可指望!”   克拉库斯眉头紧急,“默棘连也不能指望吗?”   “不能!”艾颜沉声道:“现在你们兄弟情深,是因为你们有共同的敌人暾欲谷。一旦暾欲谷没了,你们就会成为彼此最大的仇人!——只有你爹,永远是你爹!这件事情一万年也改变不了!”   “可是……”   “住口!”艾颜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你是否在怀疑,你娘太过善变?今天我就实话告诉你,我的立场一直都在你爹那边!我所有的行为、所有的计划还有所有的未来,一直都是以他为核心在展开。离开了你爹,我们娘俩只会一事无成性命难保。”   “那样,我们岂不是成了草原的叛徒?”克拉库斯说出了压抑在心里最大的疑惑。   “恰好相反,我们才能给草原带来真正的和平!”艾颜正色道,“暾欲谷为了突厥汗国呕心沥血,为了辅佐默棘连不惜一切。表面看来他很伟大很了不起,是突厥汗国最大的功臣。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给草原带来战争,带来死亡,最终还会带来毁灭!”   “孩儿认为,暾欲谷做得并没有错!”克拉库斯争执道,“突厥不能一直作为中原的附庸存在,突厥人必须要有自己独立的汗国!”   “没错,这一点我也赞成,所有的突厥人也都赞成。”艾颜说道,“但是暾欲谷和骨咄碌建立的这个汗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站在中原王朝的对立面。他们虽然曾经取得过一些成功,但归根到底他们只能失败。失败的结果是什么,我的孩子?——只有死亡,甚至是灭族!”   “为什么?!”克拉库斯不解,大声质问。   艾颜轻叹了一声,“就因为,你爹。”   “……”克拉库斯愕然怔住。   艾颜沉思了片刻,拉着克拉库斯坐下来,细声细语说道:“平心而论,骨咄碌和暾欲谷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们在中原王朝发生动乱的时候,趁机建立了突厥汗国。那个时候仿佛连上天都在眷顾突厥,那个姓武的女人夺取政权,中原内乱不断无暇北顾,突厥见风就涨不断壮大。”   “那是突厥人最幸福的时光。那也是骨咄碌和暾欲谷最伟大的时刻。”   “但上天对草原人又是如此的残忍,中原突然有一个叫‘薛绍’的人横空出世,他很快就成了所有草原人的噩梦。如果不是他,突厥汗国完全可以走得更远,甚至变得非常伟大。但是历史没有如果,只要薛绍一天还在,突厥汗国就将永远承受中原王朝的无情打击,直到最后的灭亡……你想知道那天暾欲谷没有在碛口城关前杀死薛绍,他有多么绝望和崩溃吗?”   “难道一个人,真的能够改变一个时代吗?”克拉库斯既惊叹又不可置信。今天,他的母亲跟他说了太多太多的话。那其中许多的现实他都不想接受;那其中许多的道理他虽能明白,但也同样不想接受。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不得不信。”艾颜说道,“薛绍,注定是突厥永远也迈不过的那一座大山。”   “唉……”克拉库斯像一个老夫子一样的长长叹息,苦笑道,“母亲,我知道他为何放我回来了。”   “为何?”   “就为了听你,说这些话。”克拉库斯说道,“他定能料到,你不会再对我有任何的隐瞒。他无法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让我屈服,让我认他这个爹。但是当我听了你这些话,我……”   “你认也好,不认也罢,目前根本就是无关紧要。”艾颜出奇的冷静,“他主要的用意,大概还是用你来分化我们的内部。”   “啊?”克拉库斯一愣,“连我也他被利用了?”   “一开始我关心则乱失了分寸,我也没想到。现在,你看看帐篷外面。”艾颜示意帐篷外面。   一队队的骑兵正朝这边走来。有可汗的附离狼骑,也有暾欲谷的拓羯骑兵。默棘连和暾欲谷,也都走了过来。   克拉库斯一下就站了起来,“他们想干什么?”   “别怕。”艾颜也站了起来,“他们大概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回来了,厥特勤却没有回来。”   “原来,我真是被他利用了。”克拉库斯咧嘴笑了一笑,低声道:“那只狡猾的老狐狸!”   艾颜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有你这么骂自己爹的吗?   克拉库斯已经走到了帐篷外面,站到了默棘连可汗和暾欲谷的面前。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放我回来,如果你们害怕我是奸细,现在就可以绑了我,或者杀了我。”克拉库斯很坦然的面对眼前一圈士兵,说道,“他只让我捎回来一句话——可以拿暾欲谷的人头,来换厥特勤。”   此言一出,默棘连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下意识的看向了暾欲谷。   没人能看到面具之下暾欲谷的表情。但是他握着权杖的手,正在骨骨作响。   艾颜是暗自心惊……薛绍,你这一招果然够狠!   “哈啾!”   “啊——切!”   正在喝药的薛绍连了两个大喷嚏,药都从鼻子里面喷出来了。   “他娘的,谁在骂我!”   张成和吴远都在一旁笑,“黑沙这里肯定不会有人骂薛帅,怕莫是突厥那边的人?”   薛绍拿过毛巾擦了几把,说道:“到时间了,咱们去送牛奔一程。”   “是。”   在他二人的搀扶之下,薛绍来到了碛口城头之下。军士们已经搭好了许多的柴堆,将许多阵亡将士们的尸体放在那里。其中就有牛奔。   在场的人,已经不记得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经历了,所以现场没有号哭没有泪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把最大的悲伤埋藏在心里,然后带着笑容,代替这些已经死去的人继续杀敌,继续活着。   薛绍亲自举着一个火把,走到了牛奔尸体面前。   看着他。   薛绍微笑,就像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大野牛,咱们来世再见了。”   火把扔了下去,薛绍说了一句,“英魂在上。”   这曾经是石小媚和她哥哥的那支拓羯骑兵的战吼,牛奔学会以后经常将它挂在嘴边,因为他觉得这句话吼出来让他显得很有学问。但是到死,他也没有弄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英魂在上,现在你应该懂了。”薛绍仰着头,看着天空,“牛奔,早点回家。你的臭婆娘,在家等你。” 第1120章 历史重演   雨仍在断断续续的下。突厥汗国的大军集结越来越多,都在碛口雄半面前停下驻扎。薛绍派出的斥侯粗略估算了一下,居然有二三十万之众。   几乎全民皆兵的突厥汗国在他极盛之时,曾经拥有将近六十万控弦之士,兵力丝毫不输大唐和大周。但是几番惨败之后暾欲谷居然还能集结起这么大的一支人马,令周军的将士感到十分的震惊。   按理说他们人多势众又刚刚打了大胜仗士气正旺,应该趁胜叩关打下碛口,进而收复黑沙进取河北。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取得对大周军队的胜利,这个很大程度上依靠劫掠来维持的汗国,早已经饥渴难耐。   中原,是突厥人梦想中的天堂。那里除了金银珠宝、丝绢茶叶这些财富和物资,还有无数令他们神昏颠倒的汉家美女。   眼下这支军队里还有一些曾经追随过骨咄碌劫掠中原的老兵,他们的“美好回忆”加上刚刚从恨河斩获的一些战利品,让突厥的士兵就像饥饿的鲨鱼尝到了一丝鲜血的味道,变得非常的狂躁不安,也感觉到了更大的饥饿。同时,还有越来越多嗅到了腥味的鲨鱼,正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所以这才过了短短几天,突厥的军队的人数就从最初的十万人左右飙增至二三十万。   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薛绍这回是“舍不得放血逮不住鲨”。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他非常了解突厥的军队性质,和周军截然不同。   周军是典型的国家机器,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薛绍一令下达全军上下莫有不从。但是突厥的军队向来是由一个个大小的部落组成,再往下就是一个个的家族,一个个的家庭,经常是父子兄弟一家人组成一个作战小队。这种由家庭和部落组成的军队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他们有自己强烈的利益需求,比如对中原的财富和美人的渴望。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强烈又共同的需求,汗国的牙帐才有可能将这些部落联合起来,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南侵战争。   现在,这个需求变得异常的强烈。因此突厥的军队,战意空前爆棚。   但是突厥的牙帐内部,却发生了重大分歧。以十部屈律啜为首的部落首领,强烈要求马上攻打碛口,理由已是明摆着的相当简单直接。但是暾欲谷却坚持按兵不动,选择了和薛绍谈判。   这并非是暾欲谷的初衷,相反他才是最主张进攻的那个人。进攻才有利益可言,这才是暾欲谷得到众多部族首领支持的根源所在。   但至从那天默棘连可汗和艾颜给他下跪以后,暾欲谷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他察觉到自己正在走向可汗的对立面。   此前暾欲谷手握权柄治理汗国一直都很安稳,最大的前提就是年幼无知的默棘连对他的无条件信任和全权委托。但现在默棘连渐渐的长大了,羽翼也在一天天的丰满,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可汗。   身为权臣一旦走到了可汗的对立面,暾欲谷很容易想到后果。所以,在默棘连坚持救回叶护和厥特勤的强烈要求面前,顶住强压已经有过一次公然对抗的暾欲谷,不得不采取妥协。之前派出使臣进关去见薛绍,就是暾欲谷妥协的表现。   协商的结果是厥特勤没有要回来,叶护克拉库斯回来了。这看起来是成功了一半,但暾欲谷发现自己的处境真是变得更加糟糕了。   叶护克拉库斯向来是亲近可汗默棘连的,草原皆知。再加上厥特勤,兄弟三人感情一向极好。现在克拉库斯回到了默棘连的身边,可汗的力量壮大了,要求救回厥特勤的诉求也变得更加强烈了。但薛绍的态度又是强硬如铁,牙帐甚至没人再敢担任使臣进入碛口——谁愿意没事就丢一片耳朵啊?!   偏偏,厥特勤又是暾欲谷“玩”丢的。在这件事情上他无可推卸,感觉压力极大。   另一边,以十部屈律啜为首的部落首领的请战要求,也在一天比一天的更加强烈。   暾欲谷被夹在中间,非常的难受。   于是就有了人开始悄悄的考虑: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拿暾欲谷的人头去换回厥特勤,然后再出兵攻打碛口。   ——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当克拉库斯带回薛绍的这句口信的时候,是个人都能清楚的察觉到,这是薛绍挑拨离间的小把戏,简直幼稚可笑。   但这样的小把戏,偏偏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虽然暾欲谷的人头还没有搬家,但他被逼得,不得不尽快在可汗与军心之间做出抉择。   无论他怎么选,最终他都将失去另一方的信任和支持。   暾欲谷只能苦苦思索两全其美的良方,因此他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薛绍每天都会撑着伞,到城头上来看一眼。薛绍有抽筒式的望远镜,站在这城关之上不难看到突厥兵营里的一些细节。突厥的士兵一天比一天多,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的狂躁不安。今天,他甚至见到突厥人在比武的时候玩出人命,然后打起了群架。   薛楚玉也用望远镜看了几眼,说道:“这样狂躁嗜血的大军居然会被死死按在营地里,硬是没有发出一兵一卒。暾欲谷治军,果然有几分本事。”   薛绍脸上漾起微笑,“突厥的军队每增兵一次,每添一分狂躁,我军就每添一分胜算。”   “何以见得?”薛楚玉问道。   “人越多暾欲谷越弹压不住,突厥士兵的忍耐就快到极限了。”薛绍笑呵呵的道,“暾欲谷如果不想被士兵的怒火吞没,就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如果他退兵呢?”薛楚玉问道。   “退兵是最没有可能的。最起码,厥特勤还在我们手上,他可是默棘连可汗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暾欲谷敢退兵,除非他把默棘连给宰了自己当可汗。”薛绍说道,“最重要的是,你没见到他们还在不断增兵吗?那些草原部族看到暾欲谷在恨河打赢了,都想过来分一杯羹。突厥人现在做梦都想着杀进中原狠狠劫掠一番。暾欲谷虽然大权在握,但他也不能违备了所有人的意愿。这才是现在暾欲谷面临的,最致命问题。同时,这也我们的败兵诱敌之计能够成功的,根源之所在!”   “这么说,大战在即?”   “对!”薛绍说道,“有好处都想捞,草原的部落还会不断聚集。暾欲谷麾下的人马会越来越多,他也就会越来越招架不住!”   薛楚玉也笑了,“想必现在,暾欲谷的处境一定相当尴尬。”   “何止尴尬。”薛绍轻笑了一声,“他现在简直就是被架在了火炕上烧烤。烤了这么久,想必他也快坚持不下去了。权衡轻重,他只能选择说服可汗顺应军心,不然汗国都有可能就此崩溃解体。他必须发起进攻,并且这样的进攻一旦发起他就没有了任何退路,他只能寄望于拿下黑沙救回厥特勤,要想得到可汗的宽恕这是最起码的。然后他还得一鼓作气杀进河北,满足所有突厥士兵的劫掠需求,否则非但是他的权位保不住,突厥汗国也有分崩离析的可能——想想我都替暾欲谷觉得累,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咦,眼前这局面,我怎么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薛楚玉笑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薛绍也笑了,“现在的暾欲谷有点像当年的噶尔钦陵,对吗?”   “对。”薛楚玉笑了,“我终于明白,你为何放克拉库斯回去了。”   “不放他回去,我也能做到这一点。”薛绍淡淡道,“我是真的考虑到,艾颜会因为过分的伤心和担忧,做出蠢事。这个女人,容易偏激。”   “深思熟虑,周全之极。”薛楚玉呵呵的笑,“我都懒得佩服你了。想必你也是不稀罕了。”   “别在这里废话了,大战在即,赶紧给我回去休息。”薛绍轻笑一声,说道:“你这嘴皮子,远没有你杀人的功夫来得利索!”   “行,我走了!”   薛绍仍是站在城头之上,远远看着无边无际的突厥军营,嘴角轻轻一翘,露出一抹很多年未曾出现过了的邪魅笑容。   “元珍,来领盒饭!”   ……   周军在恨河惨败的消息,早已传遍河北,飞向内地。   契丹方面比大多数人更早知道消息,因为他和暾欲谷之间一直保持着飞鸽传书的联系。   鸷伏了多年的契丹,终于亮出了他们凶狠的獠牙。数量惊人的铁骑兵分两路,一路攻打奚族,一路攻打周朝的营州。奚族这边薛讷早已摆好阵势,据险死守。营州方面一直有周朝的驻军,虽然数量寡少但也做出了殊死抵抗,无奈寡不敌众营州终是陷落。契丹洗劫州县之后,直接杀向了周朝在东北最重要的大都督府,幽州。   此时,镇守并州的王孝杰已经收到薛绍发来的书信。   王孝杰的第一反应是冷笑,“败军之将死期不远,还敢对我指手画脚?求救便求救,口气还这般倨傲!——这回,我可再也不会把兵权拱手让你了。阿史那忠节,你听到没有?” 第1121章 后顾无忧   王孝杰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用“不拘小节”来形容他都显得太过含蓄了。平常他连自己的面子都不怎么在意,就更没想过要怎么照顾别人的面子了。阿史那忠节被他搞得很尴尬,当年在诺真水自己帮助薛绍夺了他的兵权是不地道,但当时那场仗还真不是王孝杰能应付的。王孝杰心知肚明,否则谁又真能把兵权从他手中夺走呢?   事后薛绍也是吃水没忘挖井人,分给了王孝杰不少的好处。按理说这场恩怨早该了断,没想到时隔这么久王孝杰仍是耿耿于怀,在场的人都觉得王孝杰真是有点……小孩子气!   好在阿史那忠节一惯了解王孝杰,他这人就嘴臭了一点、心眼小了一点,坏心倒是真没有,否则自己早被他宰了。于是尴尬归尴尬,身为王孝杰行军长史、军队的首席参谋,阿史那忠节没敢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他拿过书信看了一阵,眉头皱起,“大总管,一旦契丹杀进了幽州,那可就真的大不妙了!”   “听他胡说。”王孝杰冷笑,“我凭什么相信他的鬼话?”   阿史那忠节摇摇头,“这可赌不起。”   王孝杰恨得牙痒痒,“难道我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国事为重。”阿史那忠节说道,“想必薛绍很清楚我们的来意。若非出于大局考虑,他肯定不会愿意跟我们打什么交道。”   王孝杰眨了眨眼睛,这话没错。除非薛绍是个傻子,否则他肯定能想到我王孝杰就是抵在他后背的一把尖刀。   “那依你之见?”王孝杰还是比较相信阿史那忠节的,这家伙虽然是个胡人,但脑子一向好使。   “无论怎样,薛绍在军事方面的能力还是必须要承认的。他的这一番战场分析,确有道理。”阿史那忠节非常肯定地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兵发幽州。”   “如你所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薛绍一败涂地,突厥人攻破雁门杀进河北,我王某人又吃罪得起吗?”王孝杰质问道。   “我去雁门。”阿史那忠节说道,“雁门险要,突厥人的战马可没那么容易爬过来。给我一万人马,守关绰绰有余。实在不济,后方还可驰援。我们现在就将前线军情正式报予朝廷,请求朝廷早做准备,征兵备战。”   王孝杰老大不爽,总感觉自己是在听凭薛绍使唤,因此犹豫不决。   还是阿史那忠节最能体会王孝杰的心中所想,他凑到近前,小声道:“此一败,薛绍大势已去。就目前这局面,哪怕突厥人没能杀掉他,回朝之后他的处境也是凶多吉少。当此之时,大总管若能挽狂澜于北疆、破契丹于幽州,此消彼涨,军中还有谁能与大总管一争高下?”   “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王孝杰很是不爽的嘟囔了一声,“万一薛绍不仅守住了黑沙,还反败为胜呢?——王某人岂非又是任他摆布了一场,又给他做下了一件嫁衣?”   王孝杰一连说了两个“又”,让众人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个大总管啊,当元帅的人啊,真是太小孩子气了!   “怎么可能?”阿史那忠节忍着不敢笑,正色道:“连薛楚玉率领的十万大军都败了,突厥人倾巢而出兵力不下三十万。还是暾欲谷亲自领兵。”   王孝杰默不作声。   但是旁边的人都看到,他的眼睛真的是发亮了。   站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赵义节这时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抱了一拳,说道:“国事为重,大总管莫要私心太重。”   “你放的什么狗屁?!”王孝杰被戳中了心事,当场大发雷霆,“老子知道你是薛绍的人,但你现在是老子的麾下。没问你话就乖乖闭嘴,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王孝杰,你不要欺人太甚!”赵义节也火了,“我等同殿为臣都是大周的将军!如今你是大总管,我是副总管——重大军议,我这个副总管还不能说话吗?”   “你放肆!”王孝杰大怒,“赵义节,老子忍你很久了!当年你不过区区一骑尉,竟敢背叛虎师投靠薛绍!凭着奴颜巴结爬到高位耀武扬威也就罢了,现在‘又’敢吃里扒外!老子今天要亲手灭了你这小人,清理门户!”   “王孝杰,有种放马过来,咱们现在就干一场!”赵义节伸手就要拔刀,“老子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勋,名正言顺的皇家卫率千骑使,还真没把你这泼厮小儿放在眼里!”   “我、我……!”王孝杰到处找刀。   “唉,息怒、息怒!两位快快息怒!”眼看两人都要动手干架了,还得是阿史那忠节出来打圆场。众将军也连忙将他二人分开,各自劝抚。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只一次了。在场诸人烦恼之余也觉得甚是无奈……堂堂的正副元帅,成天如同小儿一般动不动就要骂娘干架,这都什么事啊!   被人拉开以后,王孝杰兀自大喘气儿,赵义节也握着刀柄不肯松手。过了很久,好不容易两人才冷静了下来。   阿史那忠节把几位重要的将军叫一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国难当头,要坏大事!——咱们不能再让他两人同处一地了。”   “老子要去雁门!”赵义节大声叫道,“给我五千人马,雁门丢了老子提头来见!”   王孝杰的火气又被激起来了,“三千!”   “三千就三千!”赵义节拍案而起。   阿史那忠节大惊,“两位大总管,军国大事岂能如同儿戏?雁门重地,岂是三千人马能够守得?”   王孝杰倒也没有真被怒火烧糊了脑子。雁门重地真要是丢了,就算砍一万颗赵义节的脑袋,那也于事无补啊!   于是他闷哼了一声,“赵义节,老子可不会吃你激将中你奸计,落下一个因私废公祸害社稷的罪名。老子给你八千步骑去守雁门。你现在就立下军令状。雁门丢了,你自己看着办!”   “军令状?——笔墨来!”   阿史那忠节心中苦笑不已,王孝杰啊王孝杰,你嘴上说“不吃激将不中奸计”,眼下这不就是“该吃的吃、该中的中”,一样都没落下吗?   赵义节率领八千步骑,风卷残云一般飞奔雁门而去。   去心之急行军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王孝杰也没敢耽搁太久,马上整顿兵马望东北而去,目标直指幽州。   等王孝杰走到半道醒悟过来,什么都晚了。他只能悄悄的狠拍了自己的脑壳几巴掌——薛绍那边的人都坏心眼,没一个好东西!   ……   突厥人终于是按捺不住,开始攻城了。   开战之前,可汗默棘连、叶护克拉库斯和圣母可敦艾颜,都后撤到了七十里开外的牙帐,远离了战场。   谁都知道默棘连是带着强烈的屈辱和不甘离开的。这位当众下跪的年轻可汗,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尊严也没有换回暾欲谷的一声命令。最终迫于暾欲谷和屈律啜的压力,他不得不放弃了对厥特勤的营救,被迫准许了他们开战。   由此也显然易见,如果战争结束之后厥特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默棘连可汗与暾欲谷的决裂,便再也无可挽回。   回到牙帐的时候,默棘连的身边只有圣母可敦艾颜和负伤在身的叶护克拉库斯,以及寥寥可数的一些狼骑近卫队。   “我才是突厥的可汗!突厥的一切事情,必须是我才能说了算!”刚刚回到牙帐,默棘连就一反常态,非常强势的当众发声,“叶护,从现在起我的卫队由你统领。但敢有不服可汗之号令者,诛室!”   碛口血战,一触即发。   突厥人的攻势之猛,前所罕见。   此前的战斗中,周军将帅连同薛绍与薛楚玉在内,多半带伤。现在负责守城的大将是曾经效力于薛讷麾下的一员儒将,解琬。   解琬是科举出身,最初担任县尉之职,负责一县的治安和盗贼辑捕工作。薛讷也曾担任过县令,两人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成为了朋友。后来薛讷远镇黑沙成为大周的北面国门,深感身边缺乏得力的助手,于是想到了文武全才的解琬,就想办法将他调任到身边担任了掌管军事的司马。   这些年来解琬尽心尽力履行职责,虽然称职但并无出彩。但今天这一场守城大战,他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一整天下来,突厥人一连发起了二十多次猛烈进攻,各种的攻城器械也都用上了。在雨水的侵袭之下薛绍的独门火器难以发挥重大作用,但突厥人的猛烈攻势,全都被解琬给硬生生的揍了回去。   激战一日,城下堆积了大堆的尸首,狂暴的突厥人不得不含恨暂退。   就在这时,薛绍收到了后方送来的一封快马急传。   “哈哈!”他当场就笑出了声,扬起信件对众将道,“兄弟们,我们有援军了!”   众将无不惊讶,大军身后有个来者不善的王孝杰倒是听说过。这援军,又是从何而来呢?   “千骑使赵义节率八千兵马,已然进驻雁门。王孝杰率军,已然去了幽州。众将士只管专心杀敌!——报仇雪恨,只在今日!”   此言一出,军心大安,士气大涨!   薛绍心中欣慰不已,赵义节,这回你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有没有援军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后顾无忧了! 第1122章 白衣登封   恨河大败的军情奏报,终于传到了神都洛阳。   当六百里加急文书递到凤阁鸾台的时候,首席宰相宗楚客的第一反应不是马上进宫去找女皇汇报,因为现在女皇卧病深宫,有张易之挡着什么样的奏疏也递不进去。他也没有立即召集其他宰相和重臣举行阁部会议商讨对策,而是第一时间跑到了梁王武三思的家里,先向他汇报。   宗楚客向来很有觉悟很会站队,这几乎就是他最大的特长,否则他也不会在如今这个风云百变的朝堂之上,稳稳占据首席宰相的位置。皇帝在的时候他就是皇帝手下最得力又最忠心的猎犬;二张最嚣张的时候他就是二张的应声虫;现在二张去了一张,张易之还因为谗杀了邵王李重润惹起了众怒形势岌岌可危,他又掉转马头站到了武三思的身边,成为了武三思最亲密的战友。   看过了军报的武三思大喜过望,拍案惊叫,“太好了,薛绍终于完蛋了!”   在他的记忆里,从第一天认识薛绍开始,他们武家人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倒霉,武承嗣最后还被薛绍和太平公主给活活气死——何时像今天这般高兴过?   此刻武三思就差手舞足蹈了,急道:“宗相公,你先别急着将战报公开,过两日便是朔望大朝的日子,等到那天再当廷宣读这份战报。我们一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薛绍是如何的穷兵黩武,如何的丧师辱国,如何的欺君罔上!”   “梁王英明,如此最好——下官要恭喜梁王,贺喜梁王!”宗楚客也作喜不自胜之状,拱手弯腰九十度拜下,小声道,“薛绍倚仗兵权那是何等的嚣张跋扈,连陛下都对他深深忌惮不断动他分毫。现在,他终于败了,终于完了!——世上,再无掣肘梁王之人了!”   “哈哈!”武三思仰天大笑,“此一败,薛绍非但兵力大损、威望惨跌,按我朝之律法他还足以判决死罪!就算他此前功高盖世受勋封爵可以拿来抵罪,至少也还要落得一个削官贬免!这两天我们要好好的张罗一番,必须找几个人站出来弹劾薛绍,历数薛绍之罪状。记得,千万不要遗漏了他此前杀害御使的事情——那就是他藐视朝廷、欺君罔上的铁证!”   “这件事,下官来办。”宗楚客很爽快的接过了差事。   “好,好,好!”武三思一连说了三个好,抚着须髯笑得一脸灿烂,“只要扳倒了薛绍,余下诸如姚元祟、宋璟和郭元振等辈,皆不足虑。张易之这个无知小儿,早晚已是一具死尸。岑长倩和黑齿常之已然作古,娄师德和李多祚已被贬出朝廷,狄仁杰也已告老还乡。往后这大周的朝廷,就是你我二人之天下!”   两人哈哈的大笑。   次日。   上官婉儿一袭白衣来到了东宫,专来凭吊邵王李重润。   早已哭得神魂颠倒的韦香儿见到上官婉儿,就像发疯了一样扑上去要找她拼命。要不是太子李显和他的两个庶子李重福、李重俊上前阻拦,上官婉儿还真会被她弄得难堪一场。   李显也是非常的伤心多少也有一点怨恨上官婉儿,但他向来就是懦弱又宽厚,连忙就向上官婉儿赔了罪。   “太子殿下,我知道整个东宫都在怨恨于我。殿下心中,恐怕也在怪罪上官婉儿栽害邵王殿下。”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不想辩解。婉儿此行只为悼念邵王而来。还请太子殿下能够恩准。”   “上官夫人言重了。请吧……”李显没有多说什么,亲自延请上官婉儿进了灵堂。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上官婉儿的心中也确有几分内疚之情。她在邵王的灵前摆下了自己带来的祭品和祭酒,焚香祭拜之后,她拿出了自己亲手写的一篇祭文,在灵前吟诵起来。   最初大家都把上官婉儿当作是“猫哭耗子”的来了,没几人聆听只盼着她演完了戏赶紧走。韦香儿更是时时刻刻怨毒无比的瞪着她,恨不能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吊君仪德,兰香玉璋。君若有灵,享我蒸尝。”   “吊君才学,辞采飞扬,我心实痛,寸断肝肠……”   上官婉儿,泣不成声。这祭文,便也念不下去了。   何为惺惺作态谁是真情实意,东宫里的人这一点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上官婉儿还真不是在做作演戏。在她的感染之下,太子李显和韦香儿包括李重福、李重俊这些人,全都放声大哭起来。宦官和宫女们也跟着一起痛哭,一时间东宫之内满堂泣诉哀痛无比。   祭奠罢了,上官婉儿也没有多作停留,告辞就走。   李显亲自送了上官婉儿出来,既伤感又惭愧的拱手拜别,“上官夫人博宏雅量,还请不要怪罪内人举止无状。重润是她唯一的儿子,所以……”   “太子不必介怀,婉儿并未放在心上。”上官婉儿回礼,低声道,“殿下也请多多保重。武三思与宗楚客现在志得意满,就差弹冠相庆了。太子殿下,切不可伤心过度有个什么闪失,白白成全了小人。”   李显虽是懦弱但并不弱智,上官婉儿话里有话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连忙凑近了一点小声问道:“还请上官夫人指教。”   上官婉儿左右观察没有眼线,连忙低声快语道:“据密报,朝廷已经收到薛太尉兵败恨河的战报,但武三思与宗楚客密而不发,却在私下紧急谋划扳倒太尉,铲除朝堂之上的李家势力。一旦他们得逞,太子恐怕,连在这东宫之内哀号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啊?!”李显大惊失色,“薛太尉,他他、他……兵败了?”   “殿下保重,婉儿告辞。”   上官婉儿没有多作片刻停留,即刻登车离开了东宫回到了立德坊的上官府,未作停留直接登上了画舫,飘到了洛水之上。   驾船的船夫共有六人,他们平常的身份是上官府的家丁护院,实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洪门十八鹗。其中还有洪门的四大堂主之一,微笑屠夫樊正。   “上官夫人,想去哪里?”号称微笑屠夫,但樊正从来不笑,因为他的脸曾经在战场上受过伤,早已失去了笑的功能,看起来还特别的吓人。   但上官婉儿却知道,樊振其实是一个仁慈博爱之人。他没有娶妻生子但却收养了十几个孤儿,全是阵亡将士的遗孤。因此上官婉儿一向对樊振很是敬重。薛绍派给他的人,也值得她彻底的信任。   “出城,嵩山!”   “是!”   中岳嵩山可算是武周时代最“红”的山了,武则天曾多次登上嵩山,并在嵩山举行过封禅大典,“登封”一词便由此而来。历来是上行下效,洛阳的权贵们也喜欢上了游览嵩山,渐渐形成了一种风尚。登封一词也渐渐的不再专属于女皇,人们登嵩山而游玩都喜欢自称为——登封。   上官婉儿游览嵩山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今日却是一改平常的花团锦簇盛装出行,一袭白衣登封而来。但她不是独自一人,她约了太平公主府的大管家、一品诰命夫人陈仙儿一起来,同时还有陈仙儿的表妹柳氏,也就是郭元振的夫人。还有一位很少抛头露面但绝对称得上是京城贵妇的薛氏,她除了是薛绍的族妹,还是论弓仁的夫人!   这样的四位夫人凑在一起,阵容绝对称得上是超级豪华了。就算是王公宰相在半道遇到了她们,恐怕也得上前问个安,讨个好。   但她们四个都未作张扬,只是乘了普通的车儿,沿路不作片刻停留的直接上了少室山。然后在樊振等人开道护卫之下,步行来到了一个游人寡少颇不起眼的小草庐旁。   这处小草庐地处密林深处,临渊傍溪地处幽辟,人烟更是稀少之极,倒像是一个出家之人的世外隐居之所。   四位贵妇下了山,上官婉儿一袭白衣独自上前,在离草庐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停下,稽首拜道:“有请大师,上官婉儿特来问禅。”   一连喊了三声,无人应声。   上官婉儿正准备上前探查一番,凌空掠来一道灰影落停在了她的面前,迅疾似风,轻盈如鹞。   一个身着灰色僧袍但是蓄有黑发,面容异常俊俏的小小少年,眨巴着一双清亮的淡蓝色眸瞳,看了看上官婉儿,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三人,乖乖的稽首拜下,“定国,拜见上官姨娘。”   “好俊俏的儿郎!”薛夫人惊讶的小声道,“他的眼睛,和家夫真是好像!”   陈仙儿和柳夫人相视一笑,像,就对了!   ……   突厥人对黑沙碛口发动的第三轮猛攻,被一场瓢泼大雨给击退了。段锋站在城头之上哈哈的大笑,说自己的运气比解琬好多了。没废多大力气,就把突厥人给赶跑了。   都护府里正在准备宴席,众位将军差不多都来了,照例要给段锋庆功。不料,薛绍这个正主却是失踪了,只派了薛楚玉来主持今日的庆功宴。   众将都问,薛帅去哪里了?   薛楚玉也不知道,只能一个劲的摇头。众将也就不再多问,说是庆功宴其实也就是简单聚个餐,哪能真的痛醉痛饮。大家赶紧吃饱了肚子还得各就各位各司其职,碛口的防备不能有片刻的放松。   薛绍坐着一张牛车,晃晃悠悠不急不忙的爬上了一处高高筑起不久的河堤之上。   李仙缘连忙亲自迎了上来,当场就笑,“堂堂的薛帅,怎么改乘牛车了?”   “魏晋古风,你不懂。”薛绍笑呵呵的下了车,李仙缘连忙给他撑起伞。   “莫不是给我们送牛肉的来了?”李仙缘笑嘻嘻的道,“薛帅真是爱兵如子啊!”   “你想得美,天雨路滑牛车走得稳。我这身上的伤,也不至于颠得发疼。”薛绍四下看了一眼,正了正色,“工程进展如何?”   “两日之内,可以峻工。”李仙缘也不再嘻笑,认真回答。   “很好。”薛绍轻吁了一口气,两天,还有两天!   从追随裴公北伐算起,我薛绍苦战十几年,终于盼来了这最后的两天! 第1123章 中流砥柱   洛阳太初宫,西隔城仪仙殿。   太平公主很小心的展开一张用油纸包裹的密信,细细一读,轻道了一声,“大事不妙!”   侍立在旁的琳琅不由得暗暗心惊,她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看到太平公主表现出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哪怕是被软禁在了这深宫之中,她每天仍是那样的优雅和坦然——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公主这般大惊失色?   从平公主待字闺中直到今天,琳琅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斗转星移时光荏苒,太平公主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刁蛮小公主。时光赐予了她智慧和胸怀,薛绍则教会了她隐忍和冷静。   如今的太平公主,用“秀外慧中”来形容都已是低估。今天她的一声低语在琳琅看来都已是大惊失色,足以见得太平公主这些年的变化之大。   “大惊失色”之后的太平公主轻轻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琳琅,给上官婉儿回信。就说,让她暂停一切动作,务必听我号令行事!”   琳琅姐妹微微一怔,不敢多问,连忙铺开笔墨和书本开始“制造”密信。   这可不是一般的信件,所有的字符都是薛绍专为“自己”特制的一套密码,能看懂它的人仅限于薛绍本人、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琳琅姐妹和月奴六人而已,就连精通蓝田密码的军人都无法破译。   信造好了,琳琅将它用油纸小心包好,再装进密封良好的小竹筒之中,交给了门外的一名班剑女侍。班剑女侍接了小竹筒来到仪仙殿的后花园池塘边,若无其事的将小竹筒放在了回廊的一块石头下面。过了许久四下无人,水中悄悄浮起一个人来拿走了小竹筒,又悄无声息的潜回了水中。   西隔城位于太初宫戒备最为森严的后宫与西夹城之间,可以称得上是天底下军事守备最严的区域。武则天将太平公主软禁在这里,就是不想让她与外界有任何的联系。但这难不到太平公主,她住进来还不到七天,就找到了与外界通联的方式,就是利用贯通皇宫九州池与洛水并横穿西隔城的那一条禁河。   九州池是太初宫里的皇家湖泊,既供泛舟游玩又是宫中上万人的主要饮用水源。仪仙殿的后花园也有一处上百亩的水池,假山楼台一应不缺,算是西隔城一景,同时也是西隔城的主要饮用水。西隔层向来是未成年的皇子公子们住的地方,太平公主就想,这么大的一个池子必有外来之活水,否则用不了几年水就会发臭,哪能还能让皇子公主饮用呢?   于是她就派琳琅与班剑女侍们暗中寻找,费了几日果然在水底下找到了铁栅死锁的大暗渠,直接从地底连通禁河通往洛水与皇宫九州池。   锯开铁栅不难,难的是从暗渠一路潜泳到禁河。除非是有超凡的水性,否则一定会淹死在暗渠之中。   刚好,上官婉儿的手下就有薛绍留下来的十八鹗。   办完了差事的琳琅左右都是忐忑不安,又不敢多问。反倒是太平公主十分坦然的告诉了她们:“薛郎战败了。”   “啊?!”这下换作是琳琅姐妹大惊失色了,“驸马如何?”   “薛郎无恙。”太平公主淡淡道,“他若战死,前方战报定会言明,皇宫和京城也不会这般平静。”   “人没事就好……”琳琅姐妹如同自己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场大劫。   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淡然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除了家人的安危,其他的事情你们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琳琅姐妹愧疚的低下头,“殿下恕罪,我们姐妹二人向来不识大体,更不懂得国家大事……”   “这不是你们的错,无需谢罪。能够简单的活着,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太平公主说道,“本宫和上官婉儿,就没有这样的幸运。”   琳琅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宫外最近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很多事。”太平公主说道,“东宫和张易之结下了死仇,武三思和宗楚客准备弹劾薛郎,治他一个丧师辱国欺君罔上的大罪。”   “又是武三思!”琳琅恨得牙痒痒,“殿下,何不派我姐妹二人前去,一剑了戳了那厮?!”   太平公主直接笑了,“莫非你们,还活在十几年前?”   琳琅尴尬得不说话了。   “你们听着。”太平公主说道,“局势虽险,但大可不必惊慌。只要薛郎一天不死,我们就一天安稳。至于武三思那些小丑,就让他们尽情跳梁好了,大可不必理会。我母亲经营了几十年的朝廷,没那么容易就被他们完全掌控。”   琳琅仍是很担忧,“就怕朝廷真的下令判罪,并剥夺了驸马的官爵和兵权。”   “真要这么容易,我母亲早就做了,还轮得到武三思之流出手?”太平公主冷笑,“除非那些小丑有本事派出百万大军将薛郎彻底消灭。否则,他们所谓的弹劾与治罪,永远不会对薛郎造成实际的伤害。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罔然。这一点恐怕上官婉儿都有所忽略了,所以她最近表现得有点操之过急。所以我必须要提醒她,我们的一切行动都不能走到薛郎的前面,所有的大事都必须由薛郎来亲自决断。离开了薛郎手中的绝对力量,我们任何的过激行为都是找死,还会把薛郎也给陷害进去。”   “可是现在驸马都已经战败了……”琳琅忧心道,“他手中,还有绝对力量吗?”   “胜败兵家常事。”太平公主淡然说道,“别忘了,当年薛郎凭借两百骑就能收复半壁河山,打得整个突厥汗国损兵过半远遁漠北,连南庭牙帐都不要了。这样的盖世英雄,岂会被一场小小的败绩彻底击垮?虽然现在我看不到前线的战况,但我坚信只要薛郎还没有死,胜负就不会尘埃落定。终有一日,他会赢!我们,也会赢!”   ……   皇城,万象神宫。   女皇仍旧卧病后宫,派了奉辰令张易之上朝听政。今日的朔望大朝由宰相宗楚客主持,京官七品以上全部到场。   宗楚客当廷宣读前线战报,薛绍在恨河惨败,满朝皆惊。武三思马上出面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他一边安抚朝臣,一边提出自己亲自挂帅整兵北上抵御突厥的奏请。   这还不算完,马上又有大臣站出来,上疏弹劾薛绍欺君罔上,最主要的证据就是他在北方斩杀了朝廷的御史。   谁都能看得出来,武三思这是要趁势扳倒薛绍,夺取京城驻军的兵权。他的奏请当然只有神皇才能裁夺。但神皇病卧内廷已有多日,宰相大臣都见不到她,唯有张易之能够走到神皇面前说得上话。   这时,文武大臣立刻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万一这时候张易之和武三思串谋好了发布一个矫诏,定薛绍之罪名,授兵权与武三思,那这天下还不就是他武三思的了?!   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连神皇都会性命难保,天下陷入一片大乱!   于是马上就有人站出来反对,凤阁侍郎姚元崇,同时他也是挂衔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宰相之一。   他说道:“宗相公,魏王,你们两位的举止未免太过失当。此等军国大事,岂能在朔望大朝之上公议?此等军国大事,除陛下与宰相之外谁敢窃听?——姚元崇职责所在必须在此提出质疑。并郑重警告,除非是由陛下亲自主持的御前会议,否则今日之事谁都没有资格当众议论,否则就是泄露朝廷机密,罪同叛国!”   满朝文武全都大吃了一惊!   以往的姚元崇,虽然有着干练之名也颇受神皇的欣赏与器重,但他一向明哲保身从不展露锋芒,很多时候甚至表现得唯唯诺诺,更加不会和宗楚客、武三思这些人对抗。但是今天,姚元崇真是太强硬了。并且他的说辞完全符合宰相的工作纲纪,且有极强的说服力,任谁都无可挑剔。   一时间,宗楚客和武三思都找不出话来反驳。   只有张易之站了出来反驳道:“陛下卧病禁中,岂能躬亲出席御前会议。姚元崇你是想让陛下增添劳累加重病情,图谋害君吗?”   “张易之,你休要血口喷人。”姚元崇义正辞严,“此等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姚元崇在其位谋其职,不敢有负神皇重托。倒是你,未经通传和请奏就擅自在此发难,意图阻挠宰相与神皇共商军国大事,你居心何在?难道你要私囚神皇自行发令,妄图窃夺天下吗?”   “你……”张易之顿时被呛得哑口无言,姚元崇这顶帽子扣得可太大了!   “姚相公,此言过了。”宗楚客马上出来圆场,说道,“张奉辰也是为了神皇的龙体着想,想必并无他意。”   “哼!”姚元崇冷笑一声,“他心中所想,你为何如此清楚?”   宗楚客的脸皮抖了一抖,“姚相公,你我皆为宰辅。朝堂之上如小儿斗嘴,岂是妥当?”   姚元崇呵呵一笑,“既如此,姚某就只说一句话了。今日之事除非是有神皇亲自出面决断,否则凤阁不拟旨,姚某不署名。你们看着办!”   满朝文武无不心中暗暗惊叹,姚元崇这一招,狠!   按照大周王朝最基本的政治制度,但凡朝廷发出的制令,都要经过凤阁拟旨和鸾台审核,否则视同无效。针对无效制令,尚书六部可以拒绝执行,军队可以不服调谴,下面的州县都可以将它视同废纸。虽然皇帝拥有超越这种制度的权力,直接发出“手敕”强制官员执行她的命令。但是重大国事,历来没有发手敕直接交办的道理。否则大周王朝还要这座三省六部的朝廷干什么,皇帝一个人治理天下不就行了。   姚元崇除了是宰相,刚好还是凤阁侍郎,朝廷的任何制令都必须打从他手底下过。以往他几乎从来没有违备过宗楚客的意思,该签字的签字该署名的署名,除了皇帝主动找他问策他从不多说一句话,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凤阁的傀儡,政事堂的摆设。   但是今天到了这关键时刻,姚元崇终于出手了。不出则己一出惊人,直接就打了宗楚客和武三思一个措手不及!   面临空前强硬的姚元崇,宗楚客死死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既然有人弹劾当朝官员,那宋某就得说话了。”这个时候,宋璟又站出来了。   众文武看着他,不约而同的心里一咯噔,全都下意识的感觉到了一丝……惧意。   宋璟,大周朝堂之上正义的代名词,御史台的实际掌权人之一,专司监督百官、弹劾不法的御史中丞,名扬天下的耿介之士,连神皇和薛绍都惧他三分的当朝魏征,除法律和道德之外其他一概不认的铁面犟牛,杠天杠地杠古今连自己都不放过的,天下第一杠精。   没有人不怕他。   此刻就算是神皇亲自在此,恐怕也得心里紧上一紧——这厮不会又想骂朕了吧?   很多人想不通,为什么神皇会把这样一个怪胎摆在大周的朝堂之上,历经惊涛骇浪任凭千百人攻讦,他还始终屹立不倒。当然,这样的人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何谓真正的“中流砥柱”。如果一个朝堂连中流砥柱都没有,那就真的只有等着亡国了。   武则天不想亡国,更不是昏君。她的朝堂之上或许会有跳梁小丑,但从不缺乏中流砥柱,这才是真正帮她治理天下的股肱之臣。   宋璟一如往常的板着一张油盐不进的臭脸,当廷说道:“御史台办事,若无皇帝陛下发出的特别批示,便固有其章程。章程如下:先有首告,御史台根据案件性质申报政事堂准许或有陛下亲批之后,再行传唤被告到场,然后立案予以调查。今日既然有了首告,宰相也都有了准允调查的批复,那本官这就出面予以受理。接下来,本官会派出御史宣请薛绍前来接受调查。他有罪没罪或者该当何罪,当由御史台严格调查取证之后,根据我朝之法典予以明确,再行定论。在此之前任何人都无权对他进行任何的评判,否则试同诽谤,试同藐视司法。”   停顿了一下,宋璟对着宗楚客和姚元崇等人拱了一拱手,“本官说完,诸公自便。” 第1124章 黑沙大手   嵩山,草庐禅房之中。   上官婉儿先是看完了一封陈仙儿写来的长信,然后又小心拆开了太平公主递来的竹筒密信。细作翻译之后她不禁神色微变,连忙跑到禅房外喊道:“大师,婉儿有事请教。”   吴铭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株参天的大松树之下,慢慢走来。至从上官婉儿来到草庐,那颗大树就成了吴铭的新家。上官婉儿经常看到他在树冠之上盘坐参禅,不避风霜无论雨雪,经常一坐就是一整个日夜,着实令人称奇。   “上官夫人,有何疑问?”   “婉儿鸠占鹊巢,有请大师禅室奉茶。”   两人进了禅房坐定,上官婉儿给吴铭沏了茶,直接把两封书信给吴铭看了,然后问道:“宗楚客与武三思果然失败了。还是大师富有远见。”   “此非远见,识人而已。”吴铭说道,“宗楚客与武三思,有小智而无大德,终究难成气候。朝堂之上仍有忠良,哪会轻易就被武三思和宗楚客彻底攻陷。当然最重要的是,薛公一天不还朝,他们就一天伤不到薛公。此乃死症,连神皇都治不了,武三思等辈,何德何能?”   上官婉儿轻吁了一口气,点点头:“公主令我一切暂停。大师是否也觉得,婉儿这一回有些急躁冒失了?”   “或急或缓,各有道理。”吴铭道,“但眼下之事,还是要唯公主马首是瞻。若宫内宫外步调不一,就如同行军打仗指挥混乱各自为战,无非是取败之道。”   “大师睿智,婉儿受教。”上官婉儿拱手而拜。   “上官夫人,还有事吗?”   上官婉儿犹豫一下,说道:“大师认为,公主按兵不动的用意何在?”   “贫僧以为,眼下局势虽然凶险,但大抵有惊无险。”吴铭道,“薛公虽然新败,但既未阵亡也未带罪回朝,那就意味着他还有可能反败为胜。这无论有多难,对薛公而言都是可堪把握的机会。贫僧还从未见过有一人,能像薛公那样的擅长把握战机,擅长创造兵家奇迹。”   “婉儿也曾想过,应该相信夫君。”上官婉儿说道,“但是我们总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他一人之肩上。婉儿总想着,能为他分担一二。”   “夫人恕罪,贫僧直言:有些事情,还真不是你能分担的。”吴铭直言不讳道,“在这一点上,贫僧赞成太平公主的做法,静观其变。”   “那万一……”   吴铭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淡然一笑,答道:“就算薛公最终一败涂地,只要他能活着回来,他仍是大周第一名将,仍能总领王朝军事。”   “哦?”上官婉儿有点惊讶。   “上官夫人,你早该想到的。”吴铭微笑道:“神皇所忌者,无非是薛公声望太隆功劳太大,朝中无人可与比肩。假如薛公惨败一场戴罪而归大为衰弱,岂非正中了神皇的下怀?——别忘了,神皇终究是一位清醒的君王,她会忌惮薛公也会打压薛公,但她绝对不会彻底的放弃薛公。否则,她还能靠谁来制衡武三思和太子的力量呢?”   “枉我陪伴神皇多年,竟连这一层都给忽略了!”上官婉儿恍然大悟,“婉儿,真是惭愧!惭愧!惭愧当死!”   “贫僧旁观者清,上官夫人身在局中关心则乱,不必自责。”吴铭微笑道,“邵王之死,令东宫与张易之势同水火。贫僧敢肯定,神皇现在最怕的反倒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薛公了,而是换成了近在咫尺的太子。”   “听闻大师一番指点,婉儿茅塞顿开。”上官婉儿说道,“其实眼下,如果武三思足够聪明,他就该去联合太子一齐清君侧,向张易之发难。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该让太子出面,把太平公主府的人也请去一同共商大事。这样一来,几乎大半个朝廷都会积极响应。但武三思居然把矛头对准了远在千里之外统兵作战的薛太尉,真是不自量力。眼下他非但没能扳倒薛太尉,还与姚元崇和宋璟等人拔刀相见竖下了强敌。武三思终究也只是一介蠢材,蝇营狗苟鼠目寸光,成不了大事。”   “贫僧猜想,武三思的愚蠢不会维持太久。今日的朝会,应该能令他清醒过来。”吴铭说道,“就算他自己不清醒,也一定会有人去点醒他。”   上官婉儿何等聪明的人,当下反应了过来,“大师的意思是,东宫的人会有所动作?”   “疯狂的仇恨,会令人无所顾忌。”   “韦太子妃?”上官婉儿微微一惊。   “这个女人,不容小视。”吴铭道,“且不说她有多大才能,胆量她是绝对不缺的。”   “那我们该当如何?”   “公主会有定夺。”   上官婉儿轻吁了一口气,非常谦恭的拱手长揖,“婉儿拜谢大师教诲。”   ……   黑沙碛口,连日的大雨总算停歇。   突厥人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夜袭,终于有一批人攻上了高高的碛口城墙。薛绍增派跳荡军前来助战,才把他们打了回去。   周军不太擅长夜战,这不是什么秘密。历来以谷物为主食的中原人在饮食条件不太好的情况之下,很容易因为营养失衡(缺乏维生素A)患上夜盲症。草原人以肉类为主食,基本没有这方面的缺陷。虽然薛绍自统兵以来一直都很重视这个问题,但局限于客观的物资条件,这个问题一直都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   夜战之下周军的战力打了折扣,一场血战下来损失颇为惨重,城关也险些失守。   这一仗打下来,众将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黑沙城中现在已经只剩以往一半的兵力了,突厥人还在每天增兵越打越猛。照这样打下去,还能守多久?——撤退如何呢?   众将心里才刚刚有了一丝撤兵的苗头,薛绍突然一令下达:“撤!”   全军上下无不惊愕,这哪是薛人屠的作战风格?   但命令就是命令,周军以最快的速度弃城而去,多半的粮草辎重都被抛弃在了城中。   刚刚尝到一丝胜利滋味的突厥人,很快就发动了下一轮的夜袭攻城。但没料到碛口的城头之上已经只剩一片整齐的旌旗,周军将士全都不见了。   “空城计效应”在此彰显,突厥的将领没敢擅自攻城,连忙把军情汇报给了暾欲谷。   暾欲谷一听也是颇感意外。以他对薛绍的了解,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那是绝对不会放弃黑沙的,连日来的誓死血战早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同时他也非常了解薛绍的用兵之诡诈,各种奇思怪想歪招损招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于是暾欲谷和他身边的人,开始了各种大猜想——   “他会不会又在城里埋满了大炸雷,就像当初在银川一样?”   “此前他还有伏远巨弩抛射炸雷助战,后来逐日锐减,现今已是极为少见甚至再也不见,想必他的大炸雷都已用完。再加上连日大雨四处积水,大炸雷这等引火之物必受影响。他往地下埋炸雷的战术,将很难实现。”   “难道他想在黑沙城中设伏包围,玩一招关门打狗?”   “碛口城关易守难攻,死战守关就是上上之策。就凭薛绍那点兵力,弃守城关改为巷战或者野战,也未免太过不自量力。这种弃长取短的愚蠢战法,绝对不是薛绍的用兵之道。”   “昨夜大战,周军后继无力已显颓势。今日增兵再战,我军极有希望攻破碛口。如此想来,莫非薛绍真是撤兵逃往雁门布防去了?”   突厥人争吵了半宿,也没得出一个结论。最后还得是暾欲谷亲自拍板,夺下碛口进城一探,远胜于猜上三天三夜。   于是,突厥人终于拿下了碛口,攻进了城关。   但是进了城关之后,谁都不敢乱动。当年银川大爆炸与诺真水烈马死士留下的阴影,至今还萦绕在每一个突厥人的心头。   无奈将领下达了死令,突厥士兵只好壮起胆子小心翼翼的摸进了黑沙城。一个个的就像半夜出来偷情的小媳妇,每走一步都是东张西望胆战心惊。紧接着,上峰又来了命令让他们挖地三尺排查大炸雷。这下可就热闹了,几乎没有种过田的突厥士兵,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修起了地球,好一派热火朝天。   足足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突厥人总算确定了一件事情——黑沙城中既没有大炸雷也没有周军埋伏,只有他们仓促撤退留下的无数军资。薛讷在此经营多年的积蓄,薛绍从银川军屯带来的家底,还有虞红叶从边境榷场赚来的财富……加起来,富可敌国!   粮食美酒,盐巴肉干,绢帛茶叶,军服铠甲牛羊马匹,黄金白银珠宝玉器,堆积如山令人发狂!   “抢!”   “现在不抢,更待何时!”   “拼死拼活,图的不就是这些东西!”   第一批勇敢进入黑沙城的突厥士兵,个个捞得盆满钵满,都要赚哭了!   消息传到后方,早已饥渴难耐的突厥“鲨鱼”全都无法淡定了——“冲啊!”   几乎所有的突厥士兵,全都争先恐后的奔向了黑沙城,奔向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中原财富!   事若反常必有妖,暾欲谷的心里始终的不塌实。他总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把他的大军拼命拽进黑沙城中。但他又想不出任何充足的理由,来阻止士卒冲向那些令人疯狂的战利品。   连胜山上,薛绍用望远镜朝远处的黑沙城眺望了一阵,转过头来对赫连孤川问道:“你水性如何?”   “洪门的人,水性都是极好。”   “那你可曾喜欢冬泳?”   赫连孤川笑了,“倒是曾经有人,把我投进结了冰渣的河里。”   “然后呢?”   “我杀了他全家。”   “那真该让突厥人也尝尝,冬泳的滋味!”薛绍哈哈的大笑,“是时候了,想办法干他娘的一炮!” 第1125章 不负江山   黑沙城,阿史那骨咄碌的举兵发迹之地,突厥汗国曾经的南庭牙帐,针对中原战争的军事桥头堡与重要基地。仿佛冥冥之早有注定,它和薛绍永远有着切不断的关系。   初出茅庐,薛绍就率一支百人奇兵突袭黑沙,万军众中生擒了阿史那伏念父子二人、阿史那骨咄碌与艾颜等人。只不过那时候伏念可汗才是大鱼,骨咄碌竟然被忽略了。   崛起之后,薛绍直接打下黑沙,把突厥人撵到了漠北再也无力南侵。黑沙城被水泥加固成一座空前雄伟的军事要塞,并在这里设立了新的单于都护府,由薛讷镇守国门。那一战后中原变天,薛绍挥军回朝拥立武皇登基,从此威震天下如日中天。   今日的黑沙,却又成了这样一副景象。   无数的突厥人涌进了这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不遗余力的争夺周军留下的战利品,杀牛宰羊疯狂的庆祝。从白天到夜晚,宴席与歌舞从不间断。那些周军奉若瑰珍只在庆功与励士之时才用的军酿果酒,被他们放肆滥饮通宵达旦。   整座要塞之中,都充斥了浓烈的肉香与酒臭味道。   从上次丢掉黑沙直到现在,物产贫乏的突厥人就被完全封锁在了大漠之北。他们必须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才能在边境榷场换来的一点点可怜的中原物资。很多的中原特产都成了草原上珍贵的代名词,最夸张的时候一瓮小小的盐巴就能换来三四匹肥羊,一块劣制的茶砖就能换来一匹精良的战马。   再不打一场大胜仗,突厥人真要活活的穷死穷疯了。   现在,穷熬多年的突厥人终于迎来了他们的“人生巅峰”,陷入了无可禁止放浪形骸的狂欢之中。   薛绍很仁慈的,让他们享受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狂欢,直到绝大多数的突厥兵马都进驻了黑沙城。   “轰——”   连胜山上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方面数十里之内全都能清晰的听到这一记巨响,狂欢中的突厥人无不怔愕,以为晴天霹雳又要下起暴雨。   但是碛口城关的炸裂与塌方告诉他们,这不是晴天霹雳,而是给他们送葬的礼炮!   在碛口城关上巡逻的突厥士兵最惨,或者被炸死或者被炸飞的石头砸石,再不然就被活活吓得丢了半条命。   “大炸雷!”   这个大炸雷,远比银川的诺真水的时候更加凶猛。那厚重结实的碛大门竟被生生的炸飞,城墙也被轰缺了一个大缺口,附近的城墙有了塌方,一大片城墙倒了下去将出口直接埋葬。   “轰——”   “轰——”   接连三炮,碛口城关的大门处彻底塌方,数丈宽的城墙塌陷下来,建在上方的城楼也发生了倾斜摇摇欲坠,最终轰然落地。   与此同时,西北处也传来了惊天动地的轰炸之声。   随着王昱的一声令下,近十丈高的大河堤被炸开了一个宽达数丈的巨大缺口。临近黑沙的几条河流之水全被引到此处拦截了下来,再加上连日来的暴雨积水,这里早已经成为了一片蓄洪。   缺口一现,那铺天盖地洪水宛如瀑布倾泄而下,万马奔腾势不可挡的冲向了黑沙城。   王昱站在远处的高岸之上,看着手中的令旗,不由得会心一笑。记得当年我才刚刚拜入恩师门下的时候,恰逢军演,我也曾用一场大水淹了洛水军营,当时差点没被党金毗和郭大封二位将军活活打死。   时隔多年,我又亲手操刀放出了一池洪水。   却是用它,来埋葬整个突厥汗国!   黑沙城中,刚刚的欢天地喜万众狂欢,立马变成了鬼哭狼号的人间地狱。那奔腾而来的洪水卷起丈许高的巨浪,吞天灭地。在这样的天灾面前,再锋利的弯刀和再勇猛的武士,也是惘然。   光是水淹,还并不算什么。   那些混藏在粮草、草料、军帐与马厩当中的硝石,才叫致命。它们被妥善安置躲过了雨水的侵蚀,但却迎来了洪水的洗礼。   硝石遇水,疯狂吸热,局部大寒!   埋伏在山上的周军将士出动了,平常用来攻城的抛石车,将一袋又一袋、一瓮又一瓮的硝石,朝黑沙城中抛扔进去。   三十万突厥大军被死死堵在城中,变成了一池鱼虾。   还是冻鱼冻虾……   高高的连胜山顶之上,已经竖起了迎风飞扬薛字大旗。周军将士们欢吹呐喊,无数的旌旗插遍了整座山峦。   “轰——”   又是一炮,直接轰在了黑沙城中,都护府内。一片惨嘶与血雾大起,把薛绍曾经睡过的卧房都给轰塌了。   “打得挺准。”薛绍对身边的赫连孤川赞了一声,说道:“但是,可以停止了。”   “是,薛公。”   薛绍道:“我要你再帮我一个忙。私事。”   “薛公只管吩咐。”   “即刻动身,去往神都。”薛绍道,“以最快的速度,面见太平公主或许上官婉儿。告诉她们,我将凯旋!”   “好。”赫连孤川应了一诺,又道,“薛公麾下有斥侯,有官道,有驿站。要想传信仿佛非常之简单,为何全都弃之不用?”   “后方交通已被封锁严察,正常途径根本无法南下。但我知道,江湖豪客定有办法。”薛绍道,“我的人实在太过惹眼,去了京城很容易暴露。当然更重要的是,那边或许正有用得着洪门的地方。”   “看来我又得重出江湖了。”赫连孤川呵呵一笑,“我马上动身。”   “辛苦门主,一路保重!”   “告辞!”   薛绍站在山顶上,用望远镜观看了一阵战场。   准确的说那不是战场,而是一座人间炼狱。   天地不仁,水火无情。   “酒。”   部曲取来一壶酒,一张几,放在了薛绍的身边。   不知从何时开始,薛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但逢大战,身边必须有酒。   但他不喝。   第一杯酒满上,他高高举起:“第一杯酒,英魂在上!祭飨战争之中,万千荼炭的生灵!”   第二杯酒满上,他高高举起:“第二杯酒,敬闻喜裴公!今日学生终于毕业,一酒谢师恩!”   最后一杯酒,薛绍双手平举目视前方,那汤汤千里的草原,那浩瀚无边的苍穹。   “第三杯酒,祭奠一个时代的结束。”   滴滴美酒从连胜山上飞扬落下。   一杯酒可醉天下。   多少情不负江山?   ……   薛楚玉亲自走到山顶上汇报军情,“薛帅,大局已定,我军得胜。将近三十万突厥大军被围困在了黑沙城中,引颈就戮。如何区处,还请薛下令。”   “死死围困,突围者杀。大约三五日洪水自当过境,到时再行收场。”薛绍道,“传令给王昱,他的人马可以出动了。拿下牙帐,不可滥杀。尤其不能伤了默棘连可汗。”   “诺。”薛楚玉接了命令,再问道,“那艾颜和克拉库斯?”   薛绍沉默了片刻,“王昱会有分寸。去吧!”   “是。”薛楚玉走了。   旌旗猎猎,鼓角声声。   薛绍此刻的内心,居然前所未有的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   太多的人,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太多的往事,一幕幕不断重演。   如忆当年金缕曲,安小柔。   人生宛如初见,太平公主。   湖心葬诗翩若惊鸿,上官婉儿。   沦落秋风里不见葬花人,张窈窕。   二圣临朝日月同天,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   上至于天下至于泉将军制之,裴行俭。   没有了人头的恶来程务挺,征战一生,死未回乡。   找回了人头的大黑牛,他的婆娘在家等他。   那些怀揣炸药冲进突厥阵营的袍泽,没有尸骨。   郭安是天下最好的斥侯,最后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党金毗,郭大封,那些冤死在自己人刀下的弟兄。   狄仁杰,娄师德,魏元忠,李多祚,那些身在远方的朋友。   随你任性随你疯,那个飘渺若仙的玄云子,只想把酒奉陪。   安大将军的胸很大,腿很长,人很傻。   白衣牙人富甲天下,虞红叶太会赚钱,所以嫁给了天下第一败家郎。   并蒂琳琅,让人肾虚和眼花。   已经多年不曾起舞的陈仙儿,一心只在操持那个永远令人眷恋的家。   ……   那些人,那些事。   相伴一生。   永世难忘。   ……   黑沙城中,暾欲谷被他的拓羯亲卫背了起来,爬到一处屋顶上。   到处都是惨叫与洪水,到处都漂着尸体和牛羊。   死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周军的仓库。那里不仅有无数的财富,还有致命的硝石。   拓羯近卫们都在瑟瑟发抖,除了寒冷还有恐惧。   暾欲谷呆呆站着,仰起头,看向远方那座山,那里飘扬着很多周军的大旗。   “我若是薛绍,此刻当站在那峰顶之上。”   “笑看突厥汗国的灭亡。”   拓羯亲卫们都看着他,静默无语。   “我死后,将我火化。”暾欲谷说道。   “主人!”拓羯亲卫们大惊,“等大水冲过之后,我们可以保护你冲出城去!”   “不必了。”暾欲谷淡淡的道,“我无颜回去接受可汗的惩罚。我更加不想,去面对薛绍的羞辱。”   他扔到了权仗,揭开了斗篷,扔掉了脸上的面具,将一把弯刀握在了手中。   “薛绍,你赢了。”   “大汗,元珍无能……前来领罪!”   阿史德元珍,死了。   草原的一个时代,结束了。 第1126章 江山美人   草原,牙帐。   数百具尸体散落在空旷的原野,有突厥士兵也有周军士兵,他们的鲜血都已发冷。   王昱骑在马上,轻拧着眉头微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走来的一群人。   默棘连可汗,带着突厥的贵族们来投降了。   其实牙帐还有数量上万的精锐驸离狼骑死死守备,王昱率军来时,遭遇了一场不小的战斗。但他没废多大力气就将对方击溃,杀敌数百。那其中还有曾经效力在他麾下的兵卒,颇为眼熟。   大势已去、士卒全无战心的突厥人,面对曾经连战十二捷大败薛延陀血洗九姓铁勒的王昱,兵败如山倒,根本没有一丝机会。其实默棘连早就下达了停战投降的命令,只是牙帐之中还有不甘失败的将军非要抗命出战,这才导致了一场触之即溃的惨败。   王昱谨守着薛绍的命令,对溃逃的突厥士兵未予追杀,投降的士兵也没有砍杀一人。   其实就算薛绍不下这样的命令,王昱也打算这么做。   客观上讲,除了来自暾欲谷政治上的刁难,突厥汗国的其他人还真是待王昱不薄。已经去世的骨咄碌可汗爱惜他的人才,收他为驸马。现任的默棘连可汗,一直把他当作兄长来尊重。还有那位尊贵又美丽的突厥公主,一直都是一位合格的妻子和母亲。虽然王昱一直坚信自己的根在中原,但人毕竟都有感情的动物。这么些年的特殊经历和相濡以沫,无法不在王昱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   默棘连一行近百人走到王昱的军队面前停下。王昱看着他们,但默棘连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跪倒在地,双手捧上了突厥汗国的国印。他身后的众人也都依次跪下了,艾颜和克拉库斯也在其中。   王昱看着默棘连手中的那枚国印,记得它是暾欲谷在几年前效仿中原王朝的做法,用美玉雕琢的一枚玺印。从来只在重要的命令和国书之上,才会用它加盖印章。从刻成的第一天起,这枚国印一直都是由暾欲谷本人亲自保管。但不知何时,它到了可汗默棘连的手上。   王昱翻身下了马,走到默棘连的身前,双手接过了那枚国印交给身边的部曲小心收起,然后伸手来扶默棘连。   “可汗请起。”   “叶护请起。”   “圣母可敦,请起。”   彼此都是极为相熟的人,眼下大家相互注视却静默无语。没有什么所谓的尴尬,也没有过多的成王败寇。每个人的脸上,仿佛都只剩下了沧桑。   唯有沧桑,可堪形容。   终于还是默棘连先说话了,“王将军,薛帅打算如何处置牙帐的这些人?”   “王某接到的命令,是不可滥杀一人,尤其不能伤了可汗分毫。”王昱说道,“稍待安置之后,王某会请可汗去见薛帅。”   “那我呢?”艾颜上前一步,“还有我的儿子。”   带着伤扎着绷带的克拉库斯也上前了一步,和他母亲站到了一起。   王昱轻叹了一声,“这个问题,还是你当面去问他吧!”   “给我一匹马!”艾颜大声道,“告诉我,他在哪里?”   王昱回头,看向遥远处那座朦胧的大山,“我们所能看到的,最高之处。”   ……   洛阳,深夜。   梁王府。   “香儿,香儿,果然体香醉人!”武三思仰天躺下,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安逸的长吁。   所谓快活似神仙,不过如此。   太子妃韦香儿赤着脚走下床,披起一件粉红色的罗纱,倒来一杯温水递到武三思的面前,“梁王请。”   武三思呵呵的笑,双手捂住茶杯和韦香儿的手,“三思前世修来的福份,能够一亲太子妃芳泽。虽猝死于当前,此生无憾矣!”   韦香儿的脸上泛着一层滋润后特有的红晕,娇媚轻语道:“香儿有幸得侍梁王这般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亦是三生有幸。”   武三思简直美到了骨子里。他接过茶杯一口饮尽,再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翻身压倒,贪婪的嗅舔她身上特有的令男人疯狂的香味。   韦香儿仰着头,闭着眼睛,仿佛喝醉了酒一样胡言乱语的低吟。   又一番激烈的云雨之后,韦香儿用温热的毛巾,温柔倍至的替武三思擦拭全身。   曾经家境贫寒的韦香儿,以绝世的容颜和一身特有的体香艳冠京师,最终得以嫁入天下第一豪门成了太子妃,还一度当过皇后。擅长化妆和保养是她的绝技,连女皇都曾经向她问请护肤保龄的密方。眼前的她不仅拥有“冻龄”的容颜和娇躯,还具备一名成熟美妇应有的一切妖娆与诱惑。   面对这样的女人,但凡任何一个识髓知味的男人,都无法抗拒她的致命魅力。   武三思枕着双臂,微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娇艳欲滴的惹火犹物,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男人毕生所求,无外乎江山与美人。   对武三思这样的男人来说,再如何惊艳的人间绝色都已是稀疏平常。时至今日,唯有身份特殊、极难攀登的倾世名媛,才能激起他征服的欲望。   比如眼前的太子妃韦香儿。再比如失之交臂的上官婉儿。   这样的女人带来的快感,远不止肉体上的满足。   “太子妃彻夜不归东宫,太子难道不会怪罪吗?”武三思故意这样问,显然是为了更大程度的获得那种扭曲的快感。   韦香儿淡然一笑,“一个亲手勒手自己儿子的窝囊废,哪里还有怪罪他人的资格。”   “但他终究是太子。未来的帝王。”武三思眯着眼睛挑起嘴角,笑容极显张狂。   “像这般无胆无谋的窝囊太子,就算成了帝王,也只是徒有虚名。”韦香儿淡然道,“除非是有经天纬地之大才首辅朝政,他的皇位才有可能坐得稳。”   武三思会心一笑,“太子妃以为,三思如何?”   “香儿窃以为,非梁王莫属。”韦香儿媚之入骨的微微一笑,却话锋突然一转,“但太子仿佛觉得,另有一人更为恰当。”   武三思眉头一拧,“薛绍?”   “太子一向颇为器重,他那个好妹夫。”韦香儿说道。   “一场大败,薛绍已经完了。太子莫非不知?”   “他真的完了吗?”韦香儿颇怀调侃与挑衅意味的看着武三思。   武三思有点小尴尬的眨着眼睛,那一日自己精心谋划的一场歼灭薛绍的朝堂之战,在薛绍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之下自己居然也会输掉……还真是挺没面子!   韦香儿继续道:“莫非梁王真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   “怎讲?”   “梁王莫非忘了,薛绍是神皇的人?”韦香儿道,“神皇再如何忌惮薛绍,终究还是要重用他薛绍。离了薛绍,丝毫不通军事的神皇,还能靠谁统率千军万马巩卫她的江山呢?”   武三思眨着眼睛,若有所思。   “梁王还不明白?”韦香儿道,“只要神皇一天在位,薛绍始终都会屹立不倒。就算他会有一时之沉浮,但只要一天不死,他终有死灰复燃之可能。”   武三思眨着眼睛,“太子妃的意思是……”   “神皇年岁已高,如今又当病重。龙驭殡天托付后事,那是早晚之事。”韦香儿说道,“梁王不妨猜测一番,谁会成为神皇之后,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我家那位窝囊太子,最先不必予以考虑。”   “这……”武三思眨着眼睛,“薛绍离京,神皇一边不遗余力的趁机削弱他的力量,一边又在小心翼翼的维护,生怕将他逼反。由此不难看出,倘若薛绍能够活着还朝,无论神皇是否甘愿,都只能对他托付身后大事。”   “梁王英明。”韦香儿说道,“当前之局面,若不能赶在薛绍回朝之前定鼎大局,梁王试想,一旦神皇殡天李唐回归,执掌权柄的薛绍又素来与武家子侄不睦。梁王,还有几成活命的机会?”   “咝——”武三思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大了。   “到那时,香儿恐怕也不会有活命的机会。”韦香儿说道,“薛绍与太平公主素来不喜香儿,前番上官婉儿陷杀我儿重润,此仇更是不共戴天。香儿猜测,到时我家那位窝囊太子为了巴结薛绍夫妇,甚至会不念夫妻情份抢先动手废了我这个太子妃。反正他也亲手勒死过自己的儿子了,再杀一个妻子,也不算什么大事。”   “太子舍得,三思不舍得。”武三思连忙将她抱进了怀里温存了一番,狠狠心咬咬牙,低声道,“太子妃不妨明言,三思该要如何做?”   “当即立断,清君侧!”   “张易之?”武三思眉头紧皱,“他现在可是三思的重要盟友。”   “此一时,彼一时。”韦香儿道,“张易之擅权乱政四处结仇,上至太子宰相下到百姓黎庶,无不想除之而后快,只是碍于神皇之威不敢擅动。但只要神皇殡天,张易之立刻变成丧家之犬过街之鼠,于梁王可有半分益处?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早起义兵而诛之,用他的贱命换梁王一个匡扶杜稷的无尚美名,和从龙拥立的盖世奇功。”   武三思的眼睛亮了,“倘若事成,太子何以报我?”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韦香儿说得斩钉截铁,“连香儿都是你的!”   “那薛绍,又将置于何地?”   “到时,梁王手握天下权柄。”韦香儿偎进了武三思的怀里,“这种问题,还用得着来问香儿这等女流之辈吗?”   “如此说来……”武三思双眼微眯紧紧抱住韦香儿,“必须赶在薛绍回京之前,成就大事!”   “梁王英明!” 第1127章 聚散一杯酒   一队骑兵护送着艾颜,奔向了连胜山。   艾颜远远的看到那山顶上,飘着一面很大的鲜红旗帜,那是周军的主帅在指挥作战的时候专用的大纛。旗帜下面站着一个人,远远看去如同一个很小的黑点。   站在山顶的人和站在山脚下的人,看向彼此都是那样的渺小。   艾颜知道,那就是他。   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股强烈的落差,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记得初见他时,他虽然惊才绝艳前途不可限量,但终究还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小人物。今日再次相见,他已是那样的高高在上,有如天神宛在云端,弹指间伏尸百万,隳国灭邦。   时间,真的能够改变一切。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有重兵把守。护送的将士把艾颜送到这里就停下了,“夫人,我等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请自行上山。”   “我从未嫁人,不是什么夫人。”艾颜冷斥了一声。   “抱歉……圣母可敦,请!”   艾颜轻吁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和颜悦色道了一声“多谢”。   一路上山,没人阻拦,也没人来前来接引。艾颜就这样独自一人沿着一条布满士兵岗哨的上山小道,静静攀登而去。   每走一步,她的心里就会回想起一些往事。从第一天在黑沙城遇到薛绍直到今天,往事历历在幕。   从绊马索将他的脖子套住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运仿佛就已是从天注定了。在京城的时候其实自己是有机会嫁给他的,但阿史那氏的公主怎能作为中原公主的陪嫁,和那么多的女人一起共侍一夫呢?   但自己当时,又真像是着了魔一样的喜欢上了他,简直没头没脑无可救药。草原的女子从来没有中原女子的那些矫情与羞涩,喜欢就是喜欢无需遮掩。于是毫不犹豫的,自己就把身为一名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他。   当时根本就没想过他喜欢不喜欢,想不想要——自己乐意,这就足够了。   “那时的我,真的是好年轻,好任性,好荒唐啊!”   想着这些,艾颜情不自禁的都笑出了声。   站岗的士兵好奇的看着她,满头雾水——真没见过一个人爬山,也能爬得这么乐的。   “再后来,就有了克拉库斯。有了神之子。”艾颜一边走一边低声自语,仿佛是在努力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这些。   “十几年的冰山雪域,埋葬了我一生当中最好的年华。”   “曾经我有多么喜欢他,那十几年当中,我就有多么的恨他。”   “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恨他,我有什么资格去恨他……但我,就是恨他!”   “迦风古道口,他第一次主动吻我。跟我说,会给我一个我想要的交待。”   “玄云子也说,你一定会给我们母子一个安排,一个交待。”   “今天,我来了。”   “你的承诺,会是怎样?”   薛绍站在山顶上,用望眼镜观察着山下的大战场。   张成走到他身后,“薛帅,圣母可敦来了。”   薛绍收起望远镜,“置酒。”   “是。”   艾颜已经出了一些汗,粗着气儿,低着头,爬得有些吃力了。一抬头,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戎服,戴着武弁,佩着刀,背着手,站在那一面迎风招展飞扬跋扈的大旗下面。   器宇昂扬。   英武非凡。   不可一世。   混蛋之极!   “你就不能来扶我一把吗?!”艾颜气乎乎地喊道。   时隔多年之后再次相见,这是她对薛绍说出的第一句话。   薛绍呵呵一笑,走下一小截山坡,扶住她的手臂。   “还笑?——臭男人,我恨死你!”   她冷不丁的一口咬到了薛绍的胳膊上。   小母狼,死性不改。   薛绍迅速甩脱,惨声大叫。近旁的部曲斥侯条件反射一样的就要拔刀,张成连忙挥手制止,并带着他们全都悄悄退下了。   “有这么夸张?”艾颜吃了一惊。   “有伤。”他皱着眉头咧着嘴,看来真的很疼。   艾颜莫名的感觉心里传来一股阵痛,连忙伸手来扶他,“快坐下,让我看看。”   “不必了。”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坐吧!”   两人隔着一张军用长几,对着面,双双坐下。   薛绍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请。”   两人对视了片刻,万千言语无从说起,仿佛都化入了这杯酒水之中。   举杯,一饮而尽。   酒杯放下的时候,艾颜感觉,自己这十几年来的一切情绪,仿佛都已经有了交待。   爱也好,恨也好,权力也好邦国也罢,记不住,忘不了,抓不牢,放不下……全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往事不可追,聚散一杯酒。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艾颜从未想过,当自己再次面对薛绍时,会是这样的沉默。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性格,但自己现在,偏就这样做了。   “你为何不语?”薛绍问道。   “不知从何说起。”艾颜说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薛绍问道:“喜欢中原吗?”   艾颜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知道薛绍这么问的用意所在。   ——他想带自己回中原。   她深呼吸,好几次的深呼吸——我该如何回答?   薛绍似乎很有耐性,只是静静的等着。   “不喜欢。”   艾颜给出了答复。   “为什么不喜欢?”薛绍问道。   “我永远无法像月奴和玄云子那样,和其他的女人一起分享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我再如何喜欢。”她很平静地答道,“我更加无法和太平公主那样的女人在一起生活,那一定会是一场噩梦。”   “你都没有尝试,为何就敢如此武断?”薛绍问道。   “我为什么要尝试?”艾颜笑了,“别忘了,突厥本是狼种。艾颜也是属狼的,她不属狗。”   薛绍点了点头,没错,“突厥本是狼种”这句话在史书当中都有记载。后人看到这句话肯定无法理解,这种类似散文的句子,怎能出现在严谨严肃的史书当中?   其实它不是散文。它只是在叙说一个事实。   “来。”   薛绍站起身,走到山峰的最高处,插着那一面大军旗的地方。   艾颜跟着一起走到了这里,站在他的身边。   他抬起手,指着前方辽阔万里的草原,“喜欢吗?”   “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艾颜道,“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   “许你为家,如何?”薛绍扭过头来,看着她。   “那里本来就是我的家,可你毁了她!”艾颜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三十万人,你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薛绍伸出一只手,轻轻抹去她眼睑下的泪水,“如果周军败了,当你捧起薛绍这颗冰冷的人头,又该怎么说?”   艾颜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一把扑进薛绍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不要问我!”   “我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能为力的女人!”   十几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刚强所有的爱恨挣扎与歇斯底里,仿佛都在这一刻发泄了出来。   伤感了十几年,愤怒了十几年,迷失彷徨了十几年,原来自己一直渴望的,无非就是这样一个怀抱……   她哭得毫无保留。   他轻轻拥她在怀。   “你有没有认真想过,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摇头。   “或许,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艾颜仰起头来,泪眼婆娑的看着他,“我都不知道,你能知道?”   “自由。”薛绍说道,“你想要的,只是真正的自由。”   艾颜的脑子,顿时陷入了一片狂乱的思考……自由,我这么多年苦苦追求的,仅仅只是自由吗?   回想此生,自己生于突厥汗族却长在中原的京城,心中无限渴望回到父辈所说的那个辽阔又温暖的草原故国。那时候自己的确是很不自由,父亲虽是尊贵的郡王,但那种尊贵其实只是一块国破家亡的遮羞布。   终于等到回归草原的那天,自己却被伏念用来招兵买马聚拢突厥旧部。再后来自己又成了骨咄碌和元珍的傀儡,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被放过,莫名其妙就成了什么神之子。   十几年的冰山雪域,十几年的苦苦挣扎……自己真正想要的,原来,真的只是可怜的“自由”!   “小母狼,你若不想跟我回家,我就送你这一片千里草原,许你为家。”他说道。   她仰起头来,“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没人敢阻止突厥的圣母可敦去往京城游玩。”薛绍微笑,“记住,从今往后,你都是自由的。高贵而自由的。”   “自由……”她咀嚼着这两个字,“那我可以养十七八个身强力壮的面首,每天轮流伺候我吗?”   “可以。”他答得毫不犹豫。   “混蛋!”她大怒,看样子又要咬人,“你同意,克拉库斯都不会同意,他会杀了我的!”   薛绍呵呵的笑,“如果他还叫克拉库斯,就必须跟我回中原。”   “为什么?”   “阿史那克拉库斯,是突厥的叶护。此一战后,突厥的可汗、叶护和特勤、屈律啜这些人,都必须跟我回京城,从此再也回不到草原。”薛绍说道,“我想,这应该很容易理解。”   “那如果,他叫薛神鹰呢?”   “薛绍的儿子,千里草原随他放肆!” 第1128章 大破契丹   洛阳西隔城,仪仙殿。   太平公主展开一封密信读了片刻,冷笑一声,“这么多天了,朝廷针对北方那么重要的军情,居然吵作一团,至今没有发出一兵一卒北上御敌。想必神皇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否则早已拿出应对之策。张易之那个妖人竟敢瞒报军情,真是罪该万死!……还有那一对恬不知耻的狗男女,真想不到他们两个竟能勾搭成奸!”   琳琅好奇道:“公主殿下说的谁呢?”   “真是骇人听闻,本宫都说不出口。”太平公主叹息了一声,“可怜了,我那太子哥哥!”   琳琅各自一惊,太子妃?   “朝廷没有发兵北上御敌,一定是因为兵权之争。说不定是某些人想要趁机夺取兵权,图谋不轨。”太平公主说道,“传令下去,务必更加严密的监视太子妃与武三思的一举一动。尤其需要密切关注,他们都与哪些京城带兵的将领有所接触。但有任何消息,尽速来报!”   “诺。”琳琅马上出去,对班剑女侍交待了下去。   太平公主罕有的悲愤不安,拳头都拽起来了。她皱着眉头,心中暗自思忖,“还是薛郎有远见,他早有预判,终有一日太子会被那个不知安分的韦香儿所牵累。”   “流放多年,韦香儿对太子不离不弃为他生儿育女,太子对她的依恋早就无人可比。最近邵王惨被太子亲手勒死,悲痛愧疚的太子哥哥,对韦香儿的感情恐怕已经达到了任由放纵、不管不问的地步,竟容她勾搭武三思!……早知今日,我真该狠下心来清除韦香儿那一摊坏事的祸水!是我太过心软,只知怜悯我那可怜的太子哥哥,一直不忍伤了与他患难的爱侣。可恨!可恨!悔之不及!”   琳琅办完了差事回来,侍立于旁。   “写信告诉上官婉儿。”太平公主道,“让她务必争取论弓仁。就算他不被我所用,也一定不能让他被别人所用。实在不行,想办法让他置身事外或者离开神都!”   “诺。”   ……   幽州城外。   一马平川的大旷野,天造地设的好战场。   数万人,在这里发生了一场天昏地暗的大战。   藏拙多年养精蓄锐的契丹人,在统帅孙万荣的率领之下,接连攻下了周朝的营州和平州,又打下了幽州大都督府治下的广平、武清和安次等县,士气爆棚志得意满,又来攻打幽州大都督府的治所,范阳。   王孝杰得悉契丹在前方节节胜利,非常不近人情的拒绝了那些地方的求援,否决了阿史那忠节等人提出的坚守城池的战术,十分果断的把他的人马排布在了范阳城外,要与孙万荣决一死战。   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狂妄的战术。这场战斗一旦失败,范阳肯定失守幽州大都督府必然沦陷,这还是小事。更要命的是,除了王孝杰的军队,眼下大周的整个东北就再也没有集中的强大的军事力量,能够抵抗孙万荣的叛军了。   王孝杰不管,铁了心要和孙万荣在范阳城外一决死战。他把军队里和幽州府库里的钱财全部拿了出来,赏给全军的每一名将士。他还把军队里的粮草全都给烧了,只余三天口粮,所有的火头军都放下锅勺走上了战场——三天之内不能大胜契丹取粮于敌,大家都等着饿死!   历史仿佛真是由无数的巧合与必然,构成的一场宿命。   按照历史原来的轨迹,契丹谋反打下东北,周朝派出王孝杰统兵十八万前去平叛。结果他在东峡石谷惨败于孙万荣之手几乎全军覆没,本人也摔下山崖而死。   眼下,孙万荣率领契丹主力而来,士气正旺兵马众多,一看幽州城外摆满了周军,简直大喜——正愁幽州城池太过坚固难以攻取,你倒是出来了!   孙万荣立刻发起了猛攻,王孝杰率领周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双方杀得血流成河星落云散,打了个平分秋色。   孙万荣很惊讶,在他的记忆里周朝最能打的将军,应该都在薛绍的麾下。现在他们应该陷在黑沙城,凶多吉少。眼下这个王孝杰,战术简陋打法鲁莽,看起来就像个兵法门外汉——居然这么能打?   孙万荣所不知道的是,王孝杰常年在西域用兵,安西虎师的野战能力可以说冠绝天下,根本不是中原的周军部队所能比拟的。若论将帅之才,薛绍的整体能力肯定胜过王孝杰,尤其以谋略和奇兵更为突出。但要说到结阵野战正面硬杠,王孝杰和安西虎师才是这方面的高手,大师级的高手。   一路高歌猛进没有遇到过什么强硬对手的契丹人,被打懵了。   “无知的契丹蛮子,好让你们知道大周除了薛绍,还有安西虎师!”王孝杰意气风发斗昂扬,“虎师之名,来自于他无比的神勇、刚猛和霸道,还有你们无法理解的狂妄!”   “给我擂鼓,冲锋!”   “三天之内打不垮契丹蛮子,虎师将士从王孝杰开始,通通自裁以谢天下!”   契丹人傻眼了,孙万荣也慌了。   中原王朝居然还有这么生猛的军队?一个个全都不要命了!   这么些年来,孙万荣所惧者无非就是薛绍一人。那家伙用兵如鬼诈谋百出,跟他打仗,肩膀上的人头怎么飞的可能都不清楚。本以为薛绍被暾欲谷缠住,自己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咬下周朝在东北的这一块大肥肉,没想到遇到一个王孝杰——这厮简直就是个棒槌,不折不扣的疯子!   战场上,最厉害的永远是不怕死的人。虎师的人不想活活被饿死,更不想挥刀自裁以谢天下,所以他们只能豁出了命来,用契丹人的脑袋换取自己活命的机会。   孙万荣终于抗不住了,准备暂时撤到平州一带重振旗鼓,以图再战。不料后方接连传来快报,说大将何阿小率军攻打奚族遭遇薛讷的顽强抵抗,损兵折将屡攻不下,被薛讷发动突袭打了个大败,何阿小当场阵亡。薛讷得胜之后,联合奚族兵马趁胜反击,把何阿小本部人马几乎全歼,正在抄走近道对孙万荣的兵马袭杀而来。   这还不算是最坏的消息。   契丹本族的境内,忽然有如天降的杀来了一拨周军骑兵,人数约有五六千,其中还有一些奚族的兵马。镇守本土的大将李楷固奉命反击剿杀了不少敌人,眼看就要将这一拨人赶出契丹本土。不料却在一处山地中了埋伏,敌人居然用上了“大炸雷”这样的兵器。一夜之间契丹近万人几乎全军覆没,李楷固本人也被一名周将给生擒过去。   据逃回的军士说,那个周将还年轻得很,一个人单枪匹马居然就敢冲击李楷固的将旗。他一柄马槊亲手挑杀了十几个李楷固的亲卫,一把横刀硬生生的把将旗砍翻,再用一根套马索把李楷固给捉去了。契丹的士兵都以为那是周朝的玉冠将军,竟无人再敢上前与他交战。倒是那周将自己称说,玉冠将军是他师父,师父不用马槊使的兵器是方天画戟。他自己是周朝的武状元,河北秦破虏!   一边杀人还一边解释得这么详细到位,追赶上来的契丹士兵当时都很崩溃,但就是不敢上前再和他交战,竟眼睁睁看着他把李楷固拖在地上扬长而去。   就在李楷固遇伏的时候,另有一支奇兵约有两百余人像鬼影一样,杀了个回马枪又突然出现在了契丹腹地。契丹大首领李尽忠在睡梦之中被人砍下了脑袋,许多契丹的重臣和大将都被诛杀。那一拨人简直就是杀神下凡,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李尽忠和孙万荣的全家老小全都被杀光了,竟连一头活羊都没有放过。然后还放一把火,全给烧成了灰烬。   据说,这支奇兵的统领就是奚族的大首领李大酺。   得到这些消息的孙万荣,当场吐血昏死过去。他的副将骆务整马上率军后撤,王孝杰挥军掩杀大获全胜。退到半道,契丹人遭遇了两股人马的同时阻击,王孝杰紧追不舍。在三方人马的夹击之下,契丹彻底溃败几乎全军覆没。大将骆务整被生擒,孙万荣的首级被他的近卫割了下来,献到了王孝杰的麾下。   大获全胜的王孝杰得到了孙万荣的首级,非但不喜反而大怒,“谁他娘的多管闲事从后面偷袭孙万荣,抢走了我们的军功和战利品?”   阿史那忠节马上派人前去调查联络,这才得知是薛讷和薛麟玉的队伍。他们两股人马已经合并在了一起,统一由薛讷指挥,正在朝黑沙方向撤退。   “哪来那么多姓薛的?”王孝杰现在是一听到“薛”字就来火,“薛麟玉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杂毛?”   阿史那忠节告诉他,那应该是薛绍的儿子,还是和太平公主生下的嫡长子。   “和他爹一样鬼鬼祟祟偷完就走,简直混账之极!”王孝杰大怒,“阿史那忠节,你马上带兵给我追上去,让他们留下战利品才能走!契丹是老子带着虎师拼了老命打下来的,凭什么让他们捞尽好处?!”   阿史那忠节苦笑不已,又说服不了正在气头上的王孝杰,只好硬着头皮找到了薛讷。   薛讷表现得很大度,只留下了几个重要的俘虏,其他所有的首级和战利品都交给了阿史那忠节,让他带回去向王孝杰交差。   阿史那忠节都愣了,你怎能如此大方?   薛讷说,我等奉命出征目的只在保护奚族,任务顺利完成能够回去交令不被责罚,便已足够。此战最大的功劳理当归属于王大将军,战利品交由他来分配,也是无可争议。   阿史那忠节回去把薛讷的话说给王孝杰听,恼羞成怒的王孝杰当场就没了脾气。   “早有耳闻,薛讷善于用兵又兼忠厚仁义,向来最能服人。”王孝杰几乎从来不夸人的,他说道:“以前我还不信,今日果然见识到了,名不虚传,不愧是薛仁贵的嫡长子——比薛绍那个满肚子坏水的混蛋玩艺儿,强多了!” 第1129章 上梁不正   连胜山,山洞内。   说是山洞,其实很宽敞也很亮堂,通风状况也挺好,最近薛绍一直住在这里,感觉还不错。   今天薛绍就在这里接见了默棘连等一拨突厥的汗族和贵族,此前被俘虏的厥特勤也安然无恙的到场了。默棘连和他这位兄弟抱头痛哭了一场,在场的突厥人无不落泪。   成王败寇这种事情无话可说,突厥人早就没有了什么脾气,眼下能够活命就已经是最大的指望。   薛绍对他们说,当年中原朝廷处斩伏念大失草原民心,导致最近十几年来战火连连,数十万人罹难。薛某人奉诏起兵的初衷,也只在停止战乱恢复和平。薛绍保证伏念那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你们跟着我回到京城,都能高官厚禄安享余生。   “这是薛绍对你们的承诺。”   默棘连等人心里都很清楚,当年就是因为中原的朝廷上有人嫉妒裴行俭的战功,才斩杀了伏念可汗,从而激起突厥人更加强烈的反抗之心。但是现在的薛绍不仅是一名军帅,他还是一位权臣。此战回朝之后,他的地位肯定还会更加拔高。   薛绍的承诺,可信。   成功的安抚了默棘连这些人,黑沙城中的战斗也就好办了。洪水过境之后,三十万人死伤过半,部分逃逸,剩下的都投降了。   大局已定。   薛绍下令让王昱去主持收编俘虏,救治伤员,清理战场。眼下,没人比他更合适办这些事情。   薛绍正好趁机养一养伤,顺便好好的履行一下,他作为一名父亲该要履行的责任。   在薛绍的印象里,克拉库斯这家伙可是混得很,得教训。于是这天晚上他把艾颜叫到了一起,决定给那小子一个下马威。   薛绍板着一张威风八面的脸,艾颜也挺严肃的大气不喘,气氛很凝重的样子。   “说,你叫什么名字?”   克拉库斯乖乖的跪在他爹娘面前,低着头,“薛神鹰。”   哟?小样儿变脸挺快!……薛绍眨了眨眼睛,“老子是谁?”   “你是我爹。”克拉库斯可怜巴巴地说道,“亲爹。”   “……”薛绍愣了一愣,看向艾颜。   艾颜瞪着眼睛直摇头,非常无辜的示意“我可没教他”!   “现在你是周军的俘虏,会跟默棘连他们一起被押解京城,以后再也回不到草原了。”薛绍道,“说,你有什么打算?”   “去了京城,无非是讨个媳妇生几个娃,然后孝敬爹娘好生过日子。”克拉库斯乖乖地答道。   薛绍说道:“你娘可没说要去京城。”   “娘不去,我也不去!娘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克拉库斯可怜兮兮的道,“我死也不要和娘分开!”   “哎哟,我的好儿子!”艾颜乐坏了。   “你闭嘴!”薛绍板了一脸,眨了眨眼睛,“那就准你,留在草原陪你娘?”   “好,好好!”克拉库斯点头如捣蒜。   “在草原,可不许惹事?”   “好好好!”   薛绍仍是板着脸,“要是让我知道你在这里为非作歹、触犯王法、不孝敬你娘,老子亲自北上,大义灭亲!”   “好好好!”克拉库斯仍旧点头如捣蒜,“灭灭灭!”   “滚,赶紧滚!”   克拉库斯连滚带爬的就溜了。   “这小子知道我不会押他去京城。古灵精怪油嘴滑舌,纯粹就是在胡弄老子!”薛绍又好气又好笑,“如此奸滑,你就这么教的儿子?”   “你放屁!”艾颜可没好气,“他以前可不是这样,我说东他从不敢西,又乖又孝顺,从不油嘴滑舌!——最近才跟你变坏!”   “这不是血口喷人嘛!”薛绍气不打一处来,“我才跟他见了几次面,倒是我教坏他了?”   “你是没教,但谁叫他认了你这个爹?”艾颜冷笑不已,“他以前是没爹的孩子,什么都得靠自己,还得要保护我。现在嘛,薛绍的儿子,走到哪里还不都得有无数的姑娘争着抢着要爱他?走到哪里也没半个人敢去招惹他,那得多威风啊?这么多好处,就算被老爹骂成了蠢猪那也不妨事的,何况你还不能经常骂到他。这一时片刻的骂完了,他转眼就能无法无天到处放肆撒野去,那得多划算呀!——别瞪我,你自己说的!”   “我……”薛绍竟无言以对。   “哼!——上梁不正下梁歪!”   ……   神都洛阳,傍晚时分,论府。   时常宿卫皇城难得回家一趟的论弓仁,趁着明日休沐赶在皇城关闭之前回家了。他穿着一身戎服骑着一匹马在自家府第门前停下,门吏连忙上前来引马伺候,告诉他说府里来了一拨僧人,正准备做一场法事祭奠论夫人的父亲。   论夫人薛氏的父亲正是“天下文宗”薛元超,他的祭日对整个汾阴薛氏来说都是大事,汾阴就有重大的家族祭典举行。   虽然迎娶薛夫人已有年岁,但论弓仁还没有完全融进整个汾阴薛氏大族之中。毕竟那是一个礼乐流范诗书传世的大仕族,自己只是一介武夫,还是一个“外邦蛮子”。因此但凡汾阴要举行什么大典,论弓仁一般都不怎么参加。但像薛元超的祭日这种事情,作为女婿却是半点马虎不得。因此论弓仁早与夫人约好自行操办一场佛会法事,聊表孝心。   论弓仁走进府内,却不见有人前来迎他,甚觉奇怪。逮住一个家奴一打听,原来夫人都带着府里的人在后院的马球场上,看一个俗家小沙弥练武。   “夫人一向喜文厌武,为此没少奚落过我。今日这是怎么了?”论弓仁很好奇,便也去了后院。   这里果然围了不少人,薛氏和府里的人都在,还有一群大和尚。马球场的中央,正有一个穿着佛衣的小小少年挥舞着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确有几分看头。   “夫人,那是何人?”论弓仁挺好奇。   “少林俗家弟子,定国。”薛氏说道,“夫君觉得,他练得如何?”   “少林弟子?难怪确有几份火候。”整天坐在官衙少有动弹的论弓仁,看了一会儿感觉骨头都有点发痒了,“小子有趣,我去指点他几下。”   “夫君切不可以大欺小,伤到他了!”薛氏叮嘱。   “不会,夫人放心!”   论弓仁走到了近处,薛定国仍是练得虎虎生风,身上全都汗湿了。论弓仁越看越起劲,冷不丁的欺身上前一把捉住了他手中的木棍,“小师父,棍法不错嘛!”   两人四目一对,都愣了一瞬。   “你想作甚?”薛定国大声的问,用力抽木棍,却是抽不动。   “我?”论弓仁越看这小子越感觉一股亲切,发自心底的有些喜欢,他笑道,“我当你师父,教你武艺怎样?”   “你想当我师父,那就是想当我师公的徒弟了?”薛定国认真真的道,“那你得问我师公答不答应!”   “你还有师公?”论弓仁笑道,“你师公何许人?”   “我师公!……就是我师公!”薛定国说道,“你先撒手跟我过上两招,我看你本事怎么样。万一太差,我可不敢带你去见我师公!”   “好,那就过两招!”   两人你来我往的就比划上了。   薛定国练了这些年虽然小有所成,但毕竟年纪还小。论弓仁可是天下难得的一员虎将,他手底下的真功夫,还真不是薛定国目前所能抗衡的。眼下他只是躲闪从没还过一次手,任由薛定国抡着一根棒子都打累了,仍是没能伤到他一下。   薛定国气顺吁吁,“你这人,好生无趣!哪有你这么比武的?”   论弓仁越来越觉得这小子可爱,笑道:“小师父,我够不够格当你师父?”   “不够!”薛定国有点小恼怒。   “那我当你义父,怎样?”论弓仁笑眯眯的。   “哈哈!”薛定国突然哈哈的大笑起来。   论弓仁顿时就迷茫了,“你笑什么?我堂堂的大将军想要收你做义子,这很好笑吗?”   “我笑,当然是因为你不配!”薛定国抱着木棍,神气活现的看着论弓仁,眼神和表情都十分鄙视。   论弓仁眨巴着眼睛,“你有父亲?”   “谁没有父亲,难不成还能从石头里蹦出来?你说话真是好笑!”薛定国更加鄙视了,“我是俗家弟子,我可没有出家,随时都能回去见爹娘的。你看,我都有头发!”   “有了父亲,也不妨再有个义父嘛!”论弓仁又被逗笑了,“说说,你父亲是谁?”   薛定国仰起头,看着天,不说话。   “说呗?”   “我已经说了!”   论弓仁迷糊了,仰头看天,什么意思?……难不成,你爹还能是天子?   “哎呀,急死我了!”薛定国都急了,走到他近前用手指比着自己的眼睛,手指模拟视线朝前,竟指向了围观的人群。   “喂,你刚才可不是这么比的!”论弓仁有点郁闷。   “你一个大人,怎能跟小孩子斤斤计较?”薛定国一本正经的教训起来。   论弓仁顺着他指的视线一看,居然指着薛夫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是我夫人,怎会是你爹!”论弓仁真是哭笑不得了。   围观的薛夫人噗嗤笑了,她干脆走上了前来,说道:“夫君,定国的意思是说,他父亲也姓薛。你想要当他的义父啊,还真是有点不够格。”   “还是夫人聪明。”薛定国笑嘻嘻的,“这个人,脑子好像不太好使嘛!”   论弓仁仿佛有点反应过来了,“你母亲是谁?”   “不告诉你!”薛定国神气活现,“除非,你真能打赢我!”   “好,好!”论弓仁来了精神,伸手去脱外衫,“先说好,你可不许哭……”   哭字没落音,薛定国一棍打了下来,正正当当劈在了论弓仁的脸上。   论弓仁顿觉头晕眼花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薛夫人错愕当场,亲眼看到论弓仁的脸上有了一条印痕,从两道眉毛的中间沿着鼻子直直的画了下来,把整张脸弄了一个……中分!   “我爹教的,兵不厌诈!”   “屁点大,不学好……”   咣当,论弓仁倒在了地上。   “夫君,夫君!”薛夫人大惊失色连忙扑了下来,府里的下人也都围了上来。   大和尚们也都来了,纷纷指责薛定国。薛定国多少也有点慌了,“完了,闯祸了……我是不是应该开溜啊?”   现场一时有些混乱。   “快叫医郎。”   “夫人别慌,我只是有点晕……装的!”论弓仁哭笑不得的扭曲着脸,小声道,“夫人赶紧去替我告个病缺,就说我伤得很重,至少也要歇上一两个月。”   薛夫人一愣,“夫君,你这是……”   “不要多问,就这么办。”论弓仁说着又呼哧呼哧的偷笑起来,“他是月奴的儿子,对不对?”   薛夫人点点头。   “小兔崽子,竟敢殴打娘舅,反了天了!”中分脸的论弓仁呼哧呼哧的笑,“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1130章 他要回来了   清晨,嵩山之上,万道霞光。   上官婉儿双手拿着一张很小的纸笺,高高捧起对着那一轮正在升起的红日,让炫目的霞光透过那张纸笺,映到了自己的脸上。   纸笺上六个字——“薛公即将凯旋”。   上官婉儿觉得,那是她这一生读过的最美的诗篇,见过的最好的风景。   那些霞光透过这些字,仿佛直接映到了自己的心底。   那么温暖,那么幸福。   “大师!!”   上官婉儿发出了极不淑女的尖叫。   “他要回来了!”   吴铭从树冠上落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他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   上官婉儿连声大叫了三遍,叫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嵩山上早起的鸟儿被她惊得飞起,四下盘旋,看着这个像小女孩子一样欢呼雀跃的贵妇。   吴铭长吁了一口气,“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消息。”   “我要给他生一个儿子!”上官婉儿大声地说道,全然不顾自己的淑女形象,像是在宣布她这一生最为自豪的事情,“还要一个女儿!”   吴铭点点头,带着微笑再次回到了树冠上盘膝坐下,稽首闭目前轻声自语:“他要回来了。整个天下,都将安宁了……月奴,愿你余生,一切安好。阿弥陀佛!”   太初宫,西隔城。   太平公主用蜡烛点燃了一张小纸条,火苗跳跃,起了一阵黑烟。   黑烟将她的眼睛熏得眯了一眯,但脸上的笑容却在不断绽放,直到,倾国倾城。   琳琅姐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太平公主露出这样的笑容了,至从薛驸马离开京城以后。   “公主殿下,有何喜事?”   “他要回来了。”   太平公主努力的控制着情绪,但是琳琅清楚的听到她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   琳琅姐妹俩大喜过望,都顾不上身份了当着太平公主的面,紧紧拥抱在一起,发出了低声的咽泣。   太平公主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很久没有出来。   琳琅姐妹紧紧的抱着对方,又是哭又是笑的闹了很久,直到把对方都抱疼了。   过了许久。   太平公主恢复了平常从房间里出来,说道:“这个消息是洪门失踪已久的门主赫连孤川,派人递进来的。原来他失踪这么久一直都躲在黑沙,是驸马特意派他提前回来通知我们的。也就是说,用不了多久,朝廷这边也会知道驸马凯旋的消息。”   琳琅姐妹反应了过来,“殿下的意思是,假如武三思等人知道了消息,会有所动作?”   “没错。”太平公主说道,“一旦驸马回师,他们很难再掀起什么风浪。狗急跳墙,似乎已经是他们唯一的选择。所以这段时间,其实是最危险的。最近可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吗,尤其是关于武三思和太子妃的?”   “除了论弓仁已经告病不出,其他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琳琅摇头,“武三思等人的行事,越来越隐密了。最近,就连我们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也多半都被拔除,消息越来越难于刺探。看样子,他们是真打算干点大事了。”   太平公主眉宇轻锁,“眼线都被拔除,看来真是麻烦大了……琳琅,能用什么样的办法,最快的把消息递到驸马的手上?”   琳琅姐妹对视了一眼,茫然的摇摇头,“除了星夜兼程快马加鞭,怕是难有什么好的办法了。”   “河北戒严通道封锁,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赫连孤川那样来去自由的。驸马甚至都没有派他身边最得力的斥侯前来送信,由此便可见一斑。”太平公主低声沉吟。   琳琅也犯愁了,“那除非是长了翅膀飞过去才叫快。”   “飞?!”太平公主心中灵犀一闪,“那就飞!飞过去送信!”   “啊?”琳琅犯愣。   太平公主面露喜色,“你们难道忘了,虞红叶以前可是在北境的三座受降城开过商铺的,其中就包括黑沙城的大榷场。但她本人从来没有去过受降城。她要管理那些商铺,多半都靠飞鸽传书!”   “对,飞鸽传书!”琳琅大喜,“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希望虞红叶现在,还养着那些可以飞到黑沙的信鸽。”太平公主道,“你们马上想办法去通知虞红叶,让她把所有能够飞到黑沙的鸽子都放出去。每只鸽子的腿上都带上家族密信,不用多说,只要驸马速归,他必能明白!”   “诺!”   ……   黑沙城南,今天有一群英雄归来。   薛绍亲自带着将士们出营相迎,军鼓震震号角声声,气势非常的威壮。   薛讷骑在马上远远看到这阵势,一向沉稳如古井之水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些激动的神彩。   “麟玉,你父亲来迎你了。”他对身边说道。   薛麟玉的脸上早就兴奋得发红了,闻言连忙道:“慎言伯父,父帅迎的是你。小侄只是慎言伯父麾下的一员小校,何德何能敢劳动父帅亲迎?”   近旁的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等一批老将,都哈哈的大笑。   李大酺拍马走到薛麟玉身边,笑道:“世子,我可记得你爹说过一句话,过份的谦虚那就是骄傲了。眼下我们能够凯旋归来,最大的功劳可都是你的。”   “没、没有!”薛麟玉反倒有点难为情了,连忙道,“麟玉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就连出的一些主意都是事先有了父帅的点拨才能想到的。在诸位将军面前我就是一个小卒,真的!就是一个刚刚入伍的小卒!”   薛讷点了点头,赞许的微笑。不是所有的豪门世子都能有薛麟玉这种虚怀若谷之气度的,尤其他还这么年轻,尤其他还刚刚立下了一场,不亚于他父亲当年奇袭黑沙的盖世奇功!   正说着,众人走到了离薛绍的队伍不远的地方。薛讷连忙止住兵马,带着众将都翻身下了马走到薛绍面前。   “末将薛讷领兵归来,向薛帅交令!”薛讷抱着拳,大声道,“末将幸不辱命,击退契丹守住了奚族之地。交令完毕,还请薛帅示下!”   “本帅收令。行军司马功劳薄伺候。”薛绍抱拳回礼,又看向薛麟玉。   薛麟玉连忙走上前来,有样学样的抱拳一拜,有点激动,声音都有些发抖,“末将薛麟玉领兵归来向薛帅交令!末将幸不辱命攻破契丹腹地,斩首契丹大首领李尽忠,生擒敌将李楷固。交令完毕,还请薛帅示下!”   薛绍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李尽忠首级何在?”   薛麟玉一愣,可怜巴巴道:“被王孝杰……抢了!”   薛绍故意把脸一板,“按我军军律,无有首级便无凭据,不得计算功劳。你可知晓?”   “呃……不算就不算吧!”薛麟玉更加紧张了,“末将重新交令一次!——末将薛麟玉……”   “停停停!”薛绍忍不住笑了,“你个傻小子,天大的功劳说没就没了,心疼吗?”   “最初有点心疼,现在不心疼了。”薛麟玉说道,“慎言伯父教训得好,为将之人不可功利太甚,否则就会穷兵黩武落入取祸之道……再说了,我薛家早已不缺军功,让一点给他王孝杰又有何妨?”   薛绍笑道,“后面这句,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嘿嘿!”薛麟玉一个劲的笑。   薛绍欣慰的点头微笑,对薛讷拱手长揖,“多谢兄长,替我管教麟玉。”   “薛帅言重了。”薛讷连忙回礼。   薛绍再对薛麟玉道:“这些都是你书本上学不来的智慧。以后你务必勤勉,更加谦虚更加慬慎,多向你慎言伯父请教学习。”   “是,父帅。”薛麟玉大声应诺,又对薛讷拱手长揖,“麟玉拜谢慎言伯父!今后还请慎言伯父不吝教诲!”   “世子免礼。”薛讷笑呵呵的点头,笑容也很是欣慰,“真是我汾阴薛氏的麒麟儿!”   薛绍走上前,左右一手各执起薛讷和薛麟玉的一只手,高高举起。   鼓声大躁,号角冲天。   三军将士,大声欢呼!   一月之内接连大捷前后平灭了突厥和契丹两大边患,这样巨大的胜利可谓罕见。当天,薛绍就在军营里给众将士庆功。   气氛非常的浓烈,大家的兴致都很高。   薛绍还在养伤因此必须控制饮酒,只和众将小酌了几杯之后他就避席而去,来到了艾颜住的帐篷里。   薛绍开门见山,“我是来道别的。”   “啊?”艾颜闻言一惊,“这么急着走,黑沙这里不是还有很多事情吗?”   “是有很多事情,一年也未必能料理完。”薛绍说道,“但我必须回去了,越快越好。黑沙的事情,只能交给薛讷。”   “京城出了事?”艾颜当然能够想到。   薛绍点了点头,“应该是。”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艾颜拉住他的手,十分不舍,“最近你身体不好都没有宠我,我还想再给你生个儿女,给神鹰添个弟妹作伴呢?”   “我没那么快老,以后有的是机会。”薛绍笑了笑,说道:“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虽然你不愿意定居在京城,但去中原游玩一番想必也是无妨的。神鹰毕竟是我薛绍的儿子,他可以留在草原陪你,但他必须认祖归宗。汾阴,他还是必须要去的。”   “好……”艾颜轻轻点头,“那我们母子俩,可又要等着你来接我们了?”   薛绍在她的额头上轻轻的一吻,“这一次,绝对不会太久!” 第1131章 躲猫猫   洛阳,太初宫。   今日朝会再次商议北上进军御敌之事,武三思仍旧坚持由他亲自统兵,姚元崇等人坚持举荐羽林大将军论弓仁,武三思又以论弓仁病卧为由予以反对。双方唇枪舌战的争了一个上午,仍是没能争出一个结果。   到了中午朝会散罢,张易之回了内廷,武三思和宗楚客等人拂袖而去,大多数臣工也都各自回了官署。但也有一些臣工颇有默契的留在万象神宫没有走,等着吃那一顿“廊下食”。   所谓廊下食,就是宫中朝会开得时间长了误了饭点,皇帝赏赐给大臣们吃的一顿便饭。因为一般就在宫殿外的走廊下吃的,所以称为廊下食。这种廊下食可不是谁想吃就能吃,没个五品以上官衔一般没机会,因此很多仕子和臣工都把“得赐廊下食”,视为担任朝廷要职蒙受皇帝重用的一个标志。比它更高级一点的当然就是得到皇帝的亲自赐宴,比如薛绍就曾不止一次的和武则天共进膳食。   凤阁侍郎姚元崇和夏官侍郎郭元振,今天都留了下来混吃那一顿廊下食,尽管他们回了官署都有专门的小灶伺候。因此,彼此心照不宣。   饭后,臣工们照例都是要到宫殿后方的御花园去走一走的。宫中耳目甚多,姚元崇和郭元振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凑到了一起,像小孩子捉迷藏一样的躲了进来。   “你我二人官居四品,在这御花园里效仿顽童躲猫猫,是否太失体统?”郭元振笑嘻嘻的,挺乐。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姚元崇也笑了几声,贼兮兮的道,“你收到消息了?”   “你也收到了?”郭元振反问。   姚元崇点头,“那你为何不在朝会之上说出?”   “你不也没说吗?”郭元振嘿嘿的笑,“你是宰相你都不出声,我一个小小侍郎哪敢造次?”   “一天没有收到前方的正式公文,一天就不能当众宣布。”姚元崇说道,“小道消息,岂能拿到朝堂上来讲?”   “就是,就是。”郭元振笑得更乐了,“薛公这次挺贼啊,打了胜仗也没有急着报捷请赏,想必他早就猜到朝中局势复杂,捷报一来恐怕还会激起祸端啊!”   “那么大的事情,想必瞒不了多久。武三思等人,肯定没少派人去往北方刺探消息。”姚元崇说道,“一旦他们得知情报,恐怕真会狗急跳墙。眼下,真是危险啊!”   郭元振的表情也严肃了下来,“论弓仁称病不出的时候,我就嗅到了一股子怪味。确实不平常。”   “李多祚离朝之后,论弓仁独掌羽林卫兵权。”姚元崇说道,“但他毕竟只是一个番将,在朝中根底太浅。一旦陛下不在,论弓仁的处境其实相当危险。羽林卫宿卫北衙,是内廷最重要的军事屏障,也是皇帝身边最主要的军事力量。无论是谁想要针对内廷作上文章,就绝对绕不开羽林卫。我猜测这些日子以来,武三思等人没少对论弓仁施加压力。论弓仁既得罪不起武三思也不想投靠武三思,所以干脆来了个托病不出。”   “恐怕,不止是武三思啊……”郭元振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姚元崇微自一惊,“你的意思是?”   郭元振撇着嘴,手指朝东面指了指。   姚元崇脸色大变,“不会吧?武三思和东宫怎会勾结起来?”   “准确的说,应该是东宫勾结武三思。”郭元振撇着嘴摇头,“太子妃韦香儿,真非寻常人!”   姚元崇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我仿佛是明白了……”   “如果单是一个武三思,麻烦并不大。毕竟他名不正言不顺,我们还能遏止于他。”郭元振小声道,“这万一是由太子出面,可还真是麻烦了。”   “太子谋反,那也是谋反!”姚元崇把脸一板,“皇帝一天不让位,太子一天是太子!”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古往今来的宫庭政变,发生的还少吗?”郭元振苦笑,“更何况他们现在还有了一个极佳的由头,张易之刚刚谗杀了邵王李重润。这不就是摆明了作死,大声叫喊的请他们去清君侧吗?”   “苦就苦在,皇帝如今病卧内廷不见大臣,我们连去提个醒的机会都没有。”姚元崇苦着脸,非常难受,“他们一天不动手,我们就一天没有指证他们的真据实据。真要等他们动了手,一切又都晚了。这该如何是好?”   “要我说,你们这些在中枢为官的人,脑子和嘴皮子都练得挺好,就是骨头太软。”郭元振冷笑。   “你什么意思?”姚元崇把脸一板。   郭元振嘿嘿的笑,“别激动,别激动,你可是宰相,要注意仪表!”   “仪表个屁!都躲猫猫了,还谈什么仪表?”姚元崇哭笑不得,“你有屁就放,赶紧!”   “咳,我可是一个在边关吃了十年沙子的人,是个粗人。”郭元振说道,“真要干大事,我只认一个理——谁的拳头大,谁是亲爹!打不过人家,就得乖乖装孙子!”   “你这爹和孙子,辈份不对!”姚元崇笑了一笑,“但是道理,我懂了。”   “说一千道一万,只要他率军归朝,一切都妥当了。”郭元振道,“关键就是,我们得要想办法拖延时间,把武三思等人稳住不让他们动手。”   “说到点子上了。”姚元崇点点头,“但我就怕远水不解近渴。你想想,现在戍卫皇宫的兵马,除了羽林卫,其他多半都在武家人的掌控之中。左右监门卫把守皇城南衙通往内廷的各个城门,由武攸止和武攸宜统领,软禁太平公主的就是他们的人。原本离皇帝最近的左右千牛卫,在皇帝不上朝的情况之下,也就成了万象神宫里的泥菩萨摆设。最麻烦的就是千骑使赵义节被带到了北方,千骑现在由武攸归统领。这可是直接抵在皇帝喉尖的一柄尖刀啊!”   “说到赵义节,哎!”郭元振叹息不已,“万一皇帝真有什么不测,那她真是作茧自缚咎由自取了。她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将军外派呢?外派也就算了,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么能任用一个众所周知的小人呢?”   “就是因为赵义节太重要,所以才把他外派了。”姚元崇轻叹了一声,“当时,皇帝不是特别的忌惮薛公么?”   “换作是我啊,就算是再忌惮,那也不能在关键的问题上亲小人远贤臣。”郭元振直摇头,“皇帝真是老了,昏庸了。”   “你还真是挺能作死,我可是宰相!……”   “宰你个屁的相啊,这都躲猫猫了!”   “咳……”姚元崇直抹脸,“别说废话了,现在怎么办?你可是夏官侍郎,尚书不在,夏官由你主事。军事调配上的事情,你可以当家。”   “我能当个屁的家?”郭元振说道,“洛水大军至从上次闹事以后,五品以上郎将杀的杀贬的贬几乎全部撤换了,现在改由麴崇裕统领。这个麴崇裕是高昌国归降来的将军,和论弓仁一样历来只认皇帝其他的都不认。再说了,就算我能想办法调走麴崇裕掌控洛水大军,万一宫里真要出了什么事,那也是反应不及啊!……羽林卫和千骑那些北衙禁军,历来就不受夏官管辖。我没辄!”   “那么羽林卫和千骑当中,你可有熟识?”姚元崇问道,“比如说左右羽林卫仅次于大将军论弓仁的四名将军,敬晖、范云仙、桓彦范和李兴宗?”   “就一个范云仙,算是熟识。”郭元振说道,“算起来,当年薛公还救过他的命,他也曾经跟我们在丰州共事过。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心难测啊!”   “这些人常年在北衙用事,历来只听命于皇帝。就连姚某这个宰相,也与他们很少交集。”姚元崇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但是太子就住在内廷的东宫啊。太子要和他们有所交集,太容易了!”   “这就是最大的麻烦所在了。如今皇帝病卧禁中,假如太子真要串通羽林将军闹起事来,其他人都没辄。”郭元振说道,“尤其是我们这些外廷的臣子很难得知内廷的动象,说不定大局已定,我们都还一无所知的蒙在鼓里。”   “只有一个办法。”姚元崇的眼睛一亮,“让身在内廷的太平公主出面,将消息提前告知神皇。关键时刻只要神皇能够亲自站出来主持局面,大局可定!”   “说得容易。”郭元振苦笑,“现在太平公主只带了三五侍婢被囚于西隔层,有监门卫的军队看守。”   姚元崇眉梢一扬,“那万一,我们能把薛公和一支精锐之师,一起悄悄的送进西隔层呢?”   “啊?”郭元振一愣,“政事堂里真是卧虎藏龙啊!至从当上宰相,你还学会了大变戏法?”   “别胡扯!”姚元崇哭笑不得,“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关键就在于,薛公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提前回京,然后潜入宫中面见神皇!”   郭元振点点头,咧嘴笑,“没错,姚元崇。你果然是当宰相的料,不枉老郭一直以来对你的敬仰和崇拜!”   “屁话少说!”姚元崇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安排薛公提前秘密入京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倘若办砸,你就挥刀自阉,等着做宦官吧!”   “我靠!”郭元振用上了薛绍的经典之骂,“大家来看喂,宰相滥用职权欺压良善啦!” 第1132章 青出于蓝   薛绍要班师了,带着默棘连等一干突厥俘虏回朝。   黑沙这里仍是一片狼籍,后续的收尾工作都交给了薛讷。王昱和李仙缘都按照薛绍早有的安排留了下来,暂时充任薛讷麾下的佐官处理黑沙善后事宜。艾颜母子也会暂时留在这里,等草原内部局势趋于稳定之后再定去处。   至于薛麟玉,薛绍不顾他人的反对执意将他留在了薛讷的身边,继续从军深造学习。这一用意很多人不理解,薛绍只在私下对薛讷交了个底,说我此行回京多有凶险。万一我有什么不测,麟玉我就托付给你了。   “托付”二字可轻可重,薛讷深解其意。往轻了说薛绍这是把儿子给他管教。往重了说,可能会关乎整个河东薛氏一族的命运。   所有的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个比方有点不恰当,但意思大体如此。   薛绍带走了黑沙城现有的一半人马,约三四万人。战争之初,黑沙城里包括民夫大约有二十万人。现在加上了一些收编的战俘,也就八万不到。大量的伤兵动弹不得,只能留在黑沙继续疗养。就连薛绍和薛楚玉这种级别的将官都带着伤,因此回师的军队派用了不少的马车。   临行时,许多人来相送。   薛绍和薛讷等人一一告别,当然也少不了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说上几句。   薛麟玉和薛神鹰并肩站在一处,薛绍看着他们哥俩觉得很有意思,感觉他们两个各自继承了自己一世的人生性格。薛神鹰崇尚武力不拘小节特别重视义气,很像自己前世的时候。薛麟玉受到他母亲太平公主的影响很大,更接近于自己目前的人生性格。   “薛麟玉,我要叮嘱你的是,继续像以前一样,忘记你的身份和来历,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只需记得,你是黑沙的一名正在服役的普通将士,”薛绍说道,“因此,服从军令就是你的第一要务。明白吗?”   “明白。父亲放心。”薛麟玉答应得很干脆,但面露难色,看似有话想说。   “有话就讲。”   “父亲……”薛麟玉小心翼翼道,“最近我听说,朝中似乎……”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薛绍正色斥道,“刚刚才告诫你,忘了?”   “我只是担心父亲和母亲的安危,还有家中的弟妹和姨娘他们……”薛麟玉小声道。   “要对你父亲有信心。”薛绍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肯定是想你娘了。等我回京,会叫你娘给你写来书信。服役满四年,准你回家。如此,可算放心了?”   薛麟玉认真点头,眼泪都到了眼眶边上了。   薛绍本想训斥他几句,一想,虽然他都已经领兵灭国了,但毕竟也还只有十几岁。生来第一次离家这么久,眼下又要离开父亲……倒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薛绍装作没看见,走到了薛神鹰面前。   吃肉喝奶的就是长得快,这混小子都比我还高了……薛绍不得不稍稍仰了一点头看着他,说道:“长这么个傻大个子,可别忘了长脑浆。”   “哪会……!”薛神鹰嘿嘿的笑,“爹,你就放心的去吧,我会照顾好娘和弟弟的。”   “你就这么着急催我走?”薛绍没好气的道,“你在帐篷里面藏的那点东西,以为我不知道?”   “呃……这个,这个!”薛神鹰顿时有点慌了,连忙拜下来,小声道:“爹,为薛家开枝散叶,不也是孩儿的份内之事吗?”   “闭嘴,你个混蛋玩艺儿!”薛绍真是气乐了,本想义正辞严的给他来一番关于礼义廉耻的深刻教育,一想自己当初不就是赫赫有名的蓝田公子嘛,于是又觉得有点底气不足……   恨得牙痒痒的琢磨了片刻,薛绍正色道:“老子不管你怎么玩,大周的王法时刻放在心上。倘若犯事,老子会亲手毙了你!”   “是是是,孩儿这就去找一本大周的律法书籍来,好好学习。”薛神鹰把腰弯得更低了,唯唯诺诺,十分狗腿。   “又来了……”薛绍的嘴角都在抽搐,想来他也是在草原长大,中原的那一套可能不太适合他,以后再慢慢教导吧!   于是叹了一口气,薛绍扔下四个字,“孝敬你娘。”   “是,父亲。”薛神鹰这下答得很认真。   薛绍又好气又好笑的摇了摇头,登上了马车,在将官们的拜送声中率军走了。   “我的天,终于走了!”薛神鹰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嘿嘿哈哈的傻笑。   薛麟玉气不打一处来,“有那么好笑吗?”   “哎哟,世子这就开始耍威风啦?”薛神鹰笑嘻嘻的,一条胳膊搭到了他的肩膀上,“别这么严肃嘛,咱们可是亲兄弟。”   “现在肯认我这亲兄弟了?”薛麟玉皱着眉头。   “我不就是揍了你一顿抓你做了一次俘虏嘛?男人大丈夫,别那么小气嘛!”薛神笑道,“朋友之间还不打不相识呢,何况兄弟?”   “那你也该对父亲尊重一点。”薛麟玉正色道。   “我的尊重,是发自心底的。”薛神鹰认真地说道,“草原的男人向来敬重勇士和英雄。说实话,在我不知道他是我父亲的时候,我就特别渴望能有他这样的一个父亲。这话你信吗?”   薛麟玉点点头,“我信。”   “哎,你真是太好骗了,没劲!”薛神鹰嘿嘿的笑。   “你滚开!”薛麟玉把他的手臂甩开,大步朝前走去。   “哈哈,逗你玩呢!”薛神鹰追了上来,仍是一把搭上他的肩膀,“其实我也挺尊敬你的。你不错,你真的很不错。你居然能一口气把契丹给灭了,我特别服气。这话你信吗?”   “滚!”   “哎,哎,别走呀你!”薛神鹰又追了上来,再又将他的肩膀抱住,“你送了我玉佩,我得送你礼物啊!”   薛麟玉站住了,“什么礼物?”   “嘿嘿,好东西!”薛神鹰拽着他就跑,“来我帐篷你就知道了!”   “不去!”薛麟玉连忙站住,“父亲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真不去?”薛神鹰戏谑的看着他,“你可是蓝田公子的儿子。”   “真不去。”薛麟玉一本正经,“我是薛太尉的儿子!”   薛神鹰笑了一笑,扔给他一串项链,“那这个送给你吧!”   “狼牙项链?”薛麟玉当然是识货的。   “准确的说,是狼王项链。近三十年来草原上最厉害的狼群,用那个狼王的牙齿做成的。”薛神鹰道,“这是草原上至高无上的荣耀之象征,历来只有公认的最出色的勇士才有资格配戴。曾经它属于默啜,后来它属于我。现在,它归你了!”   “你认为,我有资格戴上它?”薛麟玉奇怪的看着他。   “给你就戴上吧,废话真多。”薛神鹰拍拍屁股走了,“我去给薛家开枝散叶啦,你回去当你的小卒子吧!”   “喂!”薛麟玉连忙喊道,“薛家的男人要娶妻,可不能这么简单随意!”   “你当我傻吗?在遇到你娘太平公主之前,老爹倒是没有成亲,但他缺过女人吗?咱们兄弟俩青出于蓝长得这么帅,岂能给老爹丢脸?”   “咦,仿佛还很有道理……”   “你要来,就赶紧!”   “不去!我可不能被你带坏了……喂,你、你你撒手!”   “来吧,小处男!哥哥带弟弟,天经又地义!”   ……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薛绍垫着厚厚的好几层皮褥躺着,身上的伤口仍是震得隐隐作痛。   一边痛着,他又一边发笑。   “他妈的,想我薛绍四十岁都还差着一截,恐怕就要当爷爷了!”   “神鹰那个小混球,活脱脱的就是第二个蓝田公子。可别把麟玉也带坏了,真是愁人!偏偏我还没脸教训他们,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还是艾颜骂得到位,这是不梁不正下梁歪……真是报应啊!”   “算了算了,入乡随俗吧!这个时代,十五六岁当爹的多了去了!……嗯,我还是挺擅长安慰自己的!”   兵马到达雁门,赵义节早就摆好了阵势出关迎接,阿史那忠节居然也在。   “阿史那忠节,你不错嘛,长本事了!”薛绍故意板着脸,“竟连我儿子的军功,你也敢抢。”   “薛帅息怒,忠节这不专程就来赔礼了嘛?”阿史那忠节不敢造次,小心翼翼连连作揖。   “你打算怎么赔?”薛绍正色道。   “这个……”阿史那忠节小声道,“那就得看,薛帅有何差谴了?”   “聪明人,我喜欢。”薛绍呵呵的笑,“赵义节八千兵马,我要了。”   “又夺兵权?”阿史那忠节眼睛都直了。   “咦,你干嘛要说又呢?”薛绍笑道,“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这回又不是阵前对敌,所以算不得是夺兵权。你看我身后这些难兄难弟,个个带伤走路都没力气,这不正需要一支生力军沿途帮我押送俘虏吗?怎么样,割爱一下?”   “这事,我做不得主……”阿史那忠节苦笑道,“王孝杰才是主帅啊!”   “哦,那你去通知王孝杰一声,叫他赶紧把李尽忠的人头给本帅送过来。”薛绍正色道,“夏官尚书薛绍在此郑重提示,战场之上争夺首级冒领军功,可是严重违反军纪的行为。这一点,你身为行军长史肯定记得吧?”   “行行,赵义节带走吧,带走!归你了,都归你了!” 第1133章 兵行诡道   薛绍率军,进入了雁门。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样的诗句,可谓是军队目前的生动写照。   大捷的兴奋过后,薛绍麾下这支军队劳师远征常年不休的疲态,已是尽显。所有人包括薛绍本人在内,无不感觉体力透支精神颓丧,极度的虚弱与无力,对家的渴望也达到了顶峰。   人毕竟不是机器,行军时的艰苦跋涉,临战前的紧张与压抑,战场上的奋死拼杀和流血负伤,极大的消耗人的生命力。身处战争当中的时候,将士还能在严格的军纪要求和强烈的求生欲望之下支撑得住。真到了战争结束的时候,这样的极度疲惫和严重透支才会迎来真正的大暴发。很多人在大战结束之后无缘无故的大病一场,或是负了小伤的人伤情突然严重恶化甚至死亡,或是有人落下严重的精神疾病影响以后的生活(战后心理综合症),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这也正是薛绍抢来赵义节这一支生力军的用意所在。自己的军队必须要停下休整。从雁门到京城,接下来会有很多事情要指望这支生力军去办。   千骑使赵义节虽然他没有像薛楚玉一样常年跟在薛绍的身边,但他一直都是薛绍直嫡心腹,是薛绍埋在禁军当中的一颗重要棋子,具有战略层面的重要意义。虽然这枚棋子现在被人抛了出来远离中枢难以发挥预想中的重大作用,但他拐携了八千兵马,在薛绍最需要他的时候重归麾下,一切又显得那么的完美。   王孝杰从来不怕得罪人尤其不怕得罪薛绍,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阿史那忠节一向很聪明,尤其是当他夹在薛绍与王孝杰中间的时候。这两个人在薛绍面前,常年的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配合默契到天衣无缝。在外人看来薛绍和王孝杰简直就是仇家,阿史那忠节就是夹在中间的苦命和事佬。   其中真正的默契,恐怕还真的只有薛绍、王孝杰和阿史那忠节这三个人才能心中有数。   薛绍和王孝杰必须是仇人,这是皇帝的需求,是政治的需求。平常斗一斗狠争一争风,战场上抢一抢军功夺一夺兵马,这种事情对薛绍和王孝杰来说,就如同上朝的臣工每次都要山呼“吾皇万岁”一样,是必不可少的工作程序。   但薛绍和王孝杰又必然是同仇敌忾的袍泽,惺惺相惜的英雄,关键时刻相互帮衬的铁竿哥们。这一点,不需要理由。   世人皆知王孝杰是个粗人,连俯瞰天下洞察人心的女皇也一向如此认为。只有薛绍和阿史那忠节知道,他其实是个妙人。   所谓雁过拔毛,阿史那忠节将要离开雁门的时候,薛绍还从他身边掳了一个掌书记过来“借用”。至从刘幽求、苏味道和钟绍京这些人分别高就之后,薛绍就感觉身边就没有了用得趁手的笔竿子。这对一名主帅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军队里每天有大量的文书往来,不时发出很多的军令,时常还要给朝廷上表。笔竿子不趁手就得主帅亲自操刀事事躬亲,上次给王孝杰写封信就折腾了大半夜,简直心累。   被借来的这名书令使大有来头,他是武则天曾经亲自主持的科举殿试中,制科考试的头名,张说。   他是历史上著名的大文豪,与苏颋合称“燕许大许手”。他还是历史上开元盛世的著名宰相,与开元贤相姚崇宋璟可以齐名。   但是现在的张说还只是一名刚刚走上仕途的新人,在朝中担任“右补厥”这种可供批发的职务,被安排在张昌宗的主持之下编著《三教珠英》,曾一度被人视作二张的党羽,御用的文人。后来张昌宗死了,他的编书工作一度陷入尴尬,自己也身不由己的搅入了一些朝堂的风波之中。张说是个聪明人,他不想留在朝中当枉死的炮灰,于是主动请缨跟随王孝杰率军北上,成了这个大老粗身边的掌书记,专耍笔竿子玩。   薛绍看中张说的地方,除了他的一笔好文章和能办实事的干练,最重要的还是他了解许多朝堂的内幕,尤其是关于二张的事情。这些恰好又都是薛绍率军离朝之后,所不知道的。   并且,张说很识时务。薛绍大腿刚刚一伸,他就毫不犹豫的抱了个结实。他把薛绍想要知道的一切,全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他。其中就包括张昌宗之死的真相。   妖儿。   提到妖儿的时候,薛绍的心里很是一悸。这感觉就如同拿针,往他的心里飞快的刺了一下。   “张昌宗,死得太便宜了。”   妖儿是薛绍的一块逆鳞,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但他们两人具体是什么关系却很难说得清楚,张说当然也不知道。   “妖儿在我心中,就如宁晋,霓裳与安邑。”薛绍主动挑明,说道,“他们可以对负薛绍,怎么样都行。但敢伤我女儿……哼!”   一个“哼”,让张说这个头回走上战场的仕子感觉浑身发冷,冷到骨头里。他仿佛看到如有实质的血色杀气从薛绍的身上喷薄而出,铺天盖地,有如千军万马杀奔而来。   此刻张说无比庆幸自己离开了朝堂,离开了二张。否则只需要薛绍的这抹杀气稍稍有个不留神,自己就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张说,你初来乍道,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薛绍说道,“给我出个主意,怎样才能让我尽快的回到京城?”   “走水路!”张说毫不犹豫地答道,“薛帅麾下的军队疲惫之极,需要休整。休整完毕之后,大队的人马行军也必然走不快。北疆不宁朝廷封锁各个通道,小股的人马通行也会十分麻烦,或许还会有危险。唯有从范阳走水路沿永济渠一路南下直到板渚登陆,才能最快的进入洛阳。”   薛绍微然一笑,“莫非你心中,早有谋划?”   “回薛帅,张说并没有。”张说答道,“只是王大将军率军北伐从并州到了幽州,兵马屯于范阳,粮草都是从洛阳粮仓通过永济渠直接运抵。张说一一经手,这才知之甚详。”   “张说,或许你真是一员福将。”薛绍微笑道,“如果你能让我以最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洛阳,那你就算是立下了大功。”   “张说能为薛帅效劳,必定竭力而为!”张说应诺的时候手都在发抖。因为他知道,这不仅是自己崭露头角的最佳机会,或许也是自己活命的唯一机会。那一“哼”已经昭示,薛绍一旦回朝,二张势力必然寸草不留连根被拔。自己这样的小角色会不会被牵连,那还不就是他随便哼一哼的事情?   三天以后,薛绍身上最后的伤口终于拆线。虽然大体已是无恙,但身体各方面的状态肯定一时无法恢复到最佳。张说去了范阳还没有回来,但薛绍心中自有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不能再在雁门耽搁下去了。   于是身体刚刚才有了一些起色能够骑马,薛绍就当机立断,让薛楚玉率领大部兵马继续休整,到了适当的时机再大张旗鼓的班师凯旋,并且不得泄露薛绍不在军中的消息。   薛绍自己只带了自己的斥侯和赵义节的从千骑带出来的心腹部曲,一共只有百余人,夜半时分离开雁门,悄无声息去了范阳。   永济渠是隋唐大运河的重要河道,当年杨广和李世民讨伐高句丽都是通过永济渠运兵/运粮。范阳就是永济渠在北方的终点站,同时范阳也是幽州大都督府的治所,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张说到了范阳才得知,王孝杰大胜之后只是稍作休整,立刻就率领他的军队趁胜杀进了契丹的本土,美滋滋的收剿胜利的果实去了。留守范阳的刚好是阿史那忠节,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张说办妥了差事正要回身去雁门向薛绍汇报,不料薛绍有如天降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着实的让他这个书生感受了一番,薛大元帅的雷厉风行与兵行诡道。   “张说,你回雁门听命于薛楚玉将军麾下用事。写一封给朝廷的上表,奏闻黑沙大捷与我班师回朝之事。”薛绍对他道,“等回了京城,我再有用你之时。”   “谢薛帅……”张说冷汗潺潺,连忙辞别了薛绍拍马又奔向雁门。   阿史那忠节看在眼里,心中明亮,他道:“薛帅似乎想要重用此人?”   “倒也未必。”   阿史那忠节笑道:“临时之时薛帅早有吩咐,让在下秘密安排薛帅暗走水路,悄然南下直趋关中之事,这可是机密。后来你却派了张说专程前来办理此事。如此白白跑一趟,还不就是为了检验此人是否忠心,是否得力?薛帅,果然御人有术啊!”   “这么说你早就安排好了?”薛绍答非所问。这种官场上惯用的试人小技,对新人来说固然可怕,但对阿史那忠节这样的老油条来说一点都不奇怪,也没什么好谈的。   阿史那忠节也很识趣的不再提起,说道:“稍后我便引荐一人给薛帅。薛帅见了他,自然一切明了。”   “少卖关子,不然打死!——赶紧安排我上船!”   “好好好,薛帅请,快请!”   晚上,薛绍和赵义节一行人全都换上了运粮军士的阜袍,拿着如假包换的伪冒军籍和通关文书,各自登上了三艘运粮的大军船。   大船刚刚开动,就有一艘小船靠到了薛绍的船边,一个意想不到的老熟人登上了船,专程前来拜见薛绍。   赫连孤川!   这么短的时间往返三四千里,堪称神迹。   “薛帅果然神通广大,害某白白跑一趟。”赫连孤川笑着说道,“某受夏官侍郎郭元振所托,专程北上来接薛帅秘密入京。”   “我差点就忘了,只要是有水有船的地方,洪门就能来去自如往来如风。”薛绍说道,“说吧,那厮捎了什么话来?”   “宫中有难,请薛帅尽快回京。”赫连孤川说道,“这是郭侍郎的原话。还有许多细节,请容在下慢慢道来。”   宫中有难。   听到这四个字,薛绍慢慢的躺了下来,躺成了一个挺舒服的姿势,悠然道:“旅途漫漫,你说,我听。”   “薛帅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赫连孤川挺好奇。   “刚好相反。”薛绍微然一笑,“我必须趁这旅途的时间好好养伤。如此方能应付,接下来的拼死一搏!” 第1134章 暗渡陈仓   深夜,太初宫,望仙台。   至从张昌宗从这里摔下去以后,就有人说这里闹鬼,望仙台几乎就成了宫中一处讳莫如深的禁地。除了两个不得不留在这里伺候的小宫婢,平常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   妖儿又住回了这里,并且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净。虽然这个清净是来自于女皇的半保护与半软禁,但妖儿根本就不在乎。至从张昌宗一事后,她想要的就只剩清净。   今天月光大盛,她又赤足登上了高台,解开及腰的长发任它铺散开来,然后盘膝坐在那皎皎的月光之下,闭目凝神。   两个小宫婢远远的看着妖儿,一阵一阵的打寒颤。在她们眼里,妖儿就是这望仙台的女鬼。若非女鬼,谁会大半夜的跑出来吸收月华,还披头散发的,真是瘆人!   但若此刻她们看到了妖儿脸上甜美无比不带一丝邪气的笑容,定然又会认为,妖儿就是刚刚仙宫里下凡的仙子。   睁开眼睛,她的眼中写满了欣喜。   “终于到了子时,我要再卜一验证昨天之卦象!”   一扬手,妖儿抛出了几枚铜板。铜板滴嗒嗒的转了一阵,落定不动。   “天遁为奇,九天临甲。九地临癸,太阴临丁,六合临巳……大吉!”妖儿咧着嘴笑了,“神仙哥哥,你真的凯旋归来了!”   “再来一卦!”   “九天在三宫、九地在四宫、太阴在六宫、六合在三宫……嘻嘻,估计我们很快就要见面咯!咦,怎么还有一层凶险?”   “可别吓我!事不过三,今天最后一卦。三奇与生门太阴合,得人。遁奇与休门开门合,得地。”妖儿皱起了眉头,“未得时!……神仙哥哥你要快一点呀,不然晚了就有危险了!”   此时此刻,薛绍刚刚一脚踏上板渚的陆地地面。长时间的行船刚刚落地,他感觉还有一点站立不稳。   “薛公,只能这么快了,希望没有误事。”赫连孤川说道,“请跟我来。”   薛绍点点头,“必须赶天亮之前,快快快!”   一行人离开岸滩迅速离开,跑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赫连孤川显然对这一带相当的熟悉,他带着薛绍等人在树林中飞快的穿行,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片刻也没停歇,终于来到了一处芦苇丛生的隐蔽滩头。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这地方他熟,以前不止一次的驾船到这里来钓鲈鱼。   如此说来,离洛阳不远了!   赫连孤川一声呼哨,芦苇丛中如同魅影一般滑出二十多条渔船。   “委屈诸位了,只有这样的渔船才够隐蔽。”赫连孤川说道,“天明时分洛水的渔人都会回城卖鱼,上了船诸位都请乔装改扮成渔夫。洪门的兄弟会给你们驾船,直接把你们送到南市的鱼肆码头附近。到了那里会有人来接应,你们只管扛上鱼跟他们走便是了!”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安排得不错。但我必须第一时间见到论弓仁与郭元振!”   “薛公放心,郭侍郎早就安排好了——请登舟!”   薛绍不由得呵呵一笑,那个大傻冒办起正事来,还是这么靠谱!   众人陆续登舟,薛绍与赵义节、赫连孤川同乘了一舟。上船之后大家都开始换衣化妆忙得不亦乐乎。薛绍可是这方面的大师级人物,一顿折腾下来,赫连孤川和赵义节面对着面都快要不认识他了。   船上还真有鲜鱼,显然是刚刚才从河里打捞上来的。薛绍不得不佩服赫连孤川的办事之周密。   洪门的人驾船的技术那绝对是天下顶尖的,小小的渔船也走得极快,而且二十多艘渔船很自然的分散开来,和江面上其他的一些洛阳渔船混杂在一起,毫无违合之感。   黎明时分,薛绍的船最先抵达了洛阳。有惊无险的一番检查之后,他们进入了渔肆。   这里已经有了很多的渔船和往来的贩夫走卒。洛阳城里数十万人每天吃的鲜鱼,差不多都是这时候从这里发出来的,可以想像现在这场面有多大。   薛绍这些人杂在人群之中,还真是不打眼。   但是他们的船才刚刚靠岸,马上就有一个商人打扮的汉子带着几个随从冲他们哟呵:“船家,可有鲈鱼?”   “有!”   “过来,我要了!”   薛绍一听声音就乐了,大傻冒来了!   船行靠岸,薛绍等人像模像样的挑起一篓篓鲜活的鲈鱼上了岸。郭元振还故意上前来挑肥捡瘦一阵,然后一巴掌拍在薛绍的屁股上,“哎哟,好精壮的汉子啊,当个渔夫真是太屈才了,不如来跟我做事吧?”   “巧了,我也正有此意。”薛绍也答得像模像样,“我有家传的金刚狼牙棒,保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嘿嘿,别激动,别激动,我说着玩的!”郭元振干咳了一声,“跟我走吧,快一点,可别耽误了我店里的生意!”   薛绍这一船六个人,挑着三篓鱼就跟着郭元振走了。没走多远他们就进了南市的一家酒肆后门,门一关上,薛绍就扔了鱼篓把郭元振扭翻在地。   “你个傻逼玩艺儿,一路拍我屁股,看我不弄死你!”   “嘿嘿哈哈,饶命饶命!……正事要紧,论弓仁和小公子都在里面等你!”   “小公子?”   “定国!”   “他怎么在这里?”薛绍惊讶道,“这里是一处什么地方?”   赫连孤川连忙上前道:“薛公,这里是洪门最近盘下的产业,也是洪门在洛阳最新的秘密据点。绝对安全,店里的伙计薛公也都认识。”   正说着走来了几个伙计,薛绍一看眼睛亮了,洪门门主赵崎和十八鹗当中的人。   “辛苦兄弟们了。”薛绍总算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领我去见论弓仁!”   赫连孤川带着薛绍等人走进厨房,合几人之力将巨大的水缸移开,掀开地板露出一个地洞来,下面有楼梯。   薛绍刚刚走下去,里面就传来一个声音,“阿爹!”   听到这一声,薛绍所有的旅途疲劳几乎都没了,连忙快步跑上前去,迎面一个小子飞也似的冲过来,一把扑进了薛绍怀里。   “哈哈哈哈,定国你长这么大了!”薛绍欢喜坏了,在他脸上一个劲猛亲。   “阿爹,孩儿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呜呜!”薛定国抱着薛绍一个劲的大哭起来。   “好孩子,不哭,让你师公知道了可得骂你。”薛绍替他抹眼泪,说道,“先让阿爹和叔伯们说些事情,晚点再陪你说话可好?”   “好!”薛定国非常听话,站到了一旁。   论弓仁这才走上前来,“见过薛公。”   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薛绍心中已是明白了大半,只道:“论将军,我们现在只谈公事。郭元振,赵义节,你们过来。其他人,带我儿子去外面把风。”   “是!”   地下密室不大,仅有坐蒲和简单的茶水,想来是洪门的高级首脑们紧急藏身和密议之地。   “简明扼要,长话短说。”薛绍道,“郭元振,现在局势怎么样?”   “十分紧张。我怀疑东宫和武三思随时可能动手。”郭元振道,“朝廷方面虽然还没有接到你发来的正式公文,但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了你们大捷凯旋的消息,这是逼得他们赶紧狗急跳墙。”   “那就必须尽快。”薛绍道,“说一说你的计划。”   “等一下!”论弓仁突然道,“薛公,论某想问,你们难道是想谋反?”   薛绍好奇的看向郭元振,“你还没有对他明说?”   “你不在,如何明说?”郭元振两手一摊,“我若反复申明我们不是在谋反,他也难于相信啊!因此我只告诉他,是你要和他密议要事。”   “论某还以为,薛公是想和我讲一讲,关于月奴的事情。”论弓仁平静地说道。   薛绍正色道:“月奴之事我现在不想细谈。我只告诉你一个原则,月奴现在过得很好,让她知道太多的事情只会给她带来伤害。我不同意你和月奴及定国正式相认,但我允许你用别的方式与他们亲近。”   论弓仁抱拳一拜,“论某斗胆,想收定国为义子,还请薛公成全!”   “……”薛绍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多谢薛公!”论弓仁激动万分,拜倒在地。   “论将军,请起。”薛绍伸手去扶他,心想论弓仁也是挺不容易。全家满门上下都被杀光了,孤身一人漂泊在异国他乡。他内心对亲人的渴望和眷恋,恐怕不是寻常之人所能理解。   “谢薛公……”论弓仁起了身来,扭过头去悄悄抹了抹眼睛。   “论将军,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们不是在谋反。恰好相反,我们是在阻止别人谋反。”薛绍道,“想必这些日子以来,你也应该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风声。”   “薛公,你不必解释了。”论弓仁说道,“该要如何,下令吧!”   “郭元振,放。”   “啊?”郭元振愣了一愣,嘿嘿的干笑了两声,“不用这么急着报负我吧?……咳,按照姚元崇的谋划,薛公只能率领一部分水性极佳的人,从禁河水道潜泳进入西隔城仪仙殿中,先与太平公主殿下汇合。然后再想办法突破监门卫直抵北衙,让论弓仁去夺取羽林卫兵权。宫外,我会以夏官名义召唤统兵大将军麴崇裕前来官署议事,然后我会将他拿下并夺了他的兵符,再去洛水军营接管兵权。至于朝臣那边,会有姚元崇见机行事。”   “军队朝堂宫里宫外,设计全面,但风险仍是很大。”薛绍皱眉,“最大的难度就在于论弓仁能否重夺羽林兵权。还有,洛水大军的大部分将领都已经不是我们的人。麴崇裕消失太久定会有人生疑,到时你一旦出现半点差错,死无葬身之地。”   “风险肯定不小,但咱们也不是第一次并肩搏命了,怕他个鸟!只要你能尽快见到神皇,一切的风险,都不再是风险。”郭元振说道,“所以,关键——还是在你!”   “等一下!”论弓仁突然喊了一声,然后一脸窘态,“薛公,我……我不会游泳!” 第1135章 七杀   夜色如斗,群星璀璨。   连胜山上,李仙缘抱着一壶酒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看着天空。   薛神鹰也抱着一壶酒在咕咕的狂饮,很快见了底,然后一把将李仙缘手中的酒壶抢了过来。   李仙缘全然不为所动,似乎连眼皮子都没有动过一下。   薛神鹰把李仙缘的酒也喝光了,无聊的嚎叫了两声,然后道:“这满天的星星,有何好看?我来找你谈天说地,你光瞪着个星星看什么?”   “七杀格。”李仙缘的嘴里突然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很冷,表情也很严峻,与平常的他判若两人。   薛神鹰愣了一愣,“何意?”   “七杀格又称偏宫格,是为极凶之煞。”李仙缘仍是盯着天空,喃喃自语一般说道,“岁逢七杀,有强压,大噩,盗财,欺诈,伤灾,夭亡……失权!”   “你有完没完,说的什么?”薛神鹰有点恼火了,一把将李仙缘从地上拽了起来。   “放手!”李仙缘斗然沉喝了一声,仍是死死盯着天空。   薛神鹰虽然没被吓到一跳,但十分愕然。这个以软媚和放荡闻名在外的半调子神棍,今天是怎么了?   “薛公子,如果你的老师玄云子在这里,她一定会告诉你。七杀偏宫,历来最凶。煞以攻身,绝非美物。”李仙缘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甚至都可以说是冷峻了,“然而只要控制得宜,煞为我用,如大英雄大豪杰,似难驾驭而处之有方,则惊天动地之功,忽焉而就。”   “何意?”薛神鹰也收敛了神色,问道。   李仙缘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吐出,“王侯将相,大贵之格,多存七煞。”   薛神鹰眼睛一亮,“你是说,我父亲?”   “不然呢?”李仙缘摇了摇头,“此行果然凶险异常。就看你父亲,是否真有大贵之格了。”   “何谓七煞?何谓大贵之格?意思莫非是,富贵险中求?”薛神鹰小声道,“莫非我爹还能当天子?”   李仙缘的眼睛在薛神鹰脸上停了片刻,呵呵一笑,又转头看着天,不说话了。   “你不说话,我就把你扔下去!”薛神鹰作势要将他抱起来。   “喂喂放手!你们爷俩怎么一个德性!”李仙缘慌了,大声叫喊。   “你不说我就真扔了!”   “扔了我也不说!”   “我可真扔了?”   “你扔吧!……饶命啊!……要扔你就扔!……求求你了快放我下来!”   望仙台上,妖儿收起一把铜钱,浑身瑟瑟发抖。   “七杀偏宫,极凶之煞。大贵之格,多存七煞……神仙哥哥,你千万要小心啊!”   天台山,白云观。   司马承桢与玄云子站在道观前的大鼎铜炉之旁,仰头看着满天星空。   “北斗黯弱,帝星不明。七杀偏宫,大凶大吉。”司马承桢道,“师妹,连星象都是如此隐晦,你如何看待?”   “天文玄远,非凡人所能尽悟。连师兄都看不透,小妹何德何能?”玄云子平静地说道,“修道多年,小妹一事无成。倒是一番历练,让小妹获得了一项真知。”   “何样真知?”   “我相信那个男人!”玄云子仰头看着天,脸上漾起一丝微笑,“如果这天下还一件事情是他办不成的,那一定是,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司马承桢笑了,“师妹,你得道了。”   玄云子抿然而笑,“师兄,师父在天之灵,非骂你不可。”   “何谓道?”司马承桢摇了一下拂尘,转身走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太上无形无名,无极无上虚无自然。大道出于造化之前,上古同尊百王不易。”   “万物,皆可道!”玄云子对着司马承桢的背影拜下来,“多谢师兄指教!”   禁河之上。   十几条渔船漂在水面之上,间或抛下一张渔网,激起水面一阵声响。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不远处的宫墙之内,灯火通明,有许多士卒在往来巡哨。水面上也设有坚实巨大的栅栏,十几挺伏远弓弩闪着森森寒光。   渔船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论弓仁,抱着一个铁球在瑟瑟发抖,“真的行吗?真的行吗?”   赵义节嘿嘿的暗笑,上前来拍了拍论弓仁的肩膀,“大将军别怕,你最多也就是淹个半死,上岸以后我们给你人工呼吸,保准你能活过来。”   “人工呼吸?”   “就是嘴对着嘴了。”   “啊?”论弓仁当场傻了眼,“我、我还是去玄门武试一下运气吧,万一那些人放我进去呢?”   薛绍正在一边更衣,走过来一巴掌就将赵义节给拍走了,然后道:“论将军,你的兵权直接来自于陛下一人,平常从无结交党羽也没几个心腹。如今陛下久不现身,你又多时托病不出,你麾下的四名将军早就将你彻底架空了。如今让你孤身一人去往玄武门,绝难有所作为。万一打草惊蛇,他们还会将你杀掉灭口,我们的计划也就全盘泡汤了。”   赵义节也说道:“是啊,这种时候,任何道理都是没了用处。他们多半已是豁出一切狗急跳墙,寻常的手段都已是行不通。薛太尉都只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若贸然现身,恐怕话都还没说话,就被人拿下砍头了。”   “那我们这几个人闯进去,又能发挥什么作用?”论弓仁说道,“羽林军六千人马,千骑一千精锐。还有监门卫执掌各处城门,上万的敌手。”   薛绍笑了一笑,“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不正是你的强项吗?”   “擒贼擒王?”   “可不就是了。”薛绍长吁了一口气,“众位兄弟,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准备下水!”   “诺。”   仪仙殿内。   太平公主临窗坐着,琳琅侍立于旁。   度秒如年,极度紧张。   “太安静了。”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乐舞!”   班剑女侍纷纷登场。   悠扬的丝竹之声奏响起来,在这宁静的夜空传得许远。殿外戍卫的监门卫士兵都侧目看向了宫殿,纷纷说道公主今日好兴致,夜半时分也有心思欣赏乐舞。   很少亲自出现在监门卫的两名大将军武攸宜和武攸止,今天不约而同的都来了,还都穿上了铠甲战袍腰佩长刀。   此时互视一眼,他们各自冷笑。   “过了今晚,她就再也欢腾不起来了!”   “那个臭娘们,我忍了她很多年了!”   “凡我武家子弟,何又何尝不是?”   “事举之时,不问情由杀将进去,一刀先把她宰了,清绝大患!”   “白白杀了岂不可惜?众军士谁不想尝尝帝室公主的美艳滋味?”   “是极,是极!……就让麾下将士,将她轮办至死!”   夜色深深,如墨如漆。   万籁之中,清音袅袅。   花园池塘中,一个人斗然冒出,呼哈哈的猛然吸了几口气,然后极度狼狈似死是活的漂在了水面之上,不动了。   琳琅连忙下水将那人从水里拖了上来。   “夫君,你快醒醒!”   “快……”   人工呼吸。   这么长的水道,除了水性超凡的十八鹗,还真不是谁都能潜泳过来的,何况薛绍还带着伤,体能大有亏缺。眼下,尽管薛绍等人都带了可以在水下提供少量空气的铁浮球,但也是杯水车薪没能解决根本问题。   水面上不断有人冒出来,多半只剩了半条命,不乏也有真正的尸体飘上来。   赫连孤川和十八鹗,也赶忙加入了救人的队伍。最惨的就是论弓仁,看来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呕……吐!”   薛绍猛然吐出了一大口气,翻着白眼,喘起了粗气。   “夫君!”琳琅泪如雨下。   “别……别吵!快……带我……去见公主!”   正在此时,静寥的夜空之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孔明灯。摇摇晃晃明明灭灭,缓缓的向上。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孔明灯升了起来。   坐在窗边的太平公主惊呼了一声,“坏了!”   宫城之内,突然之间鼓声大躁,喊杀四起。   武攸宜拿出一面造假的圣旨来,“弟兄们,太平公主聚众谋反,罪证确凿!我等尊奉圣旨,即刻捉拿叛逆及其所有党羽,不容有误!但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诺!”   身边这些监门卫军士全都是他们的心腹,无不受了厚赂已然成了死忠。此时全都悍然拔刀,对着仪仙殿的大门就冲了过去。   “保护公主殿下!”   班剑女侍全部扔掉了乐器拔出剑来,在太平公主的门房前布成了一个剑阵。杨思勖则是率领太平公主府里的一群习武宦官,各执兵刃守在了宫殿的最外层大门处,第一时间已经和闯殿的军士厮杀了起来。   “快,快……”薛绍艰难无比的从地上慢慢抓起来,“别管我们,快救公主!”   “夫君……”   “快去啊!!”薛绍大急,“赫连孤川,带你的人去救公主!公主如果死了,连我在内所有人都得赔葬!”   “是!”   琳琅、赫连孤川与十八鹗扔下了薛绍等人,全都从后门冲进了内殿,立刻就传来了一阵拼杀之声。   薛绍浑身无力头昏眼花,喘着气吐着水慢慢的爬到了论弓仁的身边。赵义节的情况比愈薛绍好很多,他也踉跄的跑了过来。   “他妈的,你不能死!”   嘭嘭嘭一记记老拳砸在了论弓仁的胸口上,没用。薛绍咬牙道,“赵义节,抓着他的脚将他倒背起来,跑!……我去救其他人!” 第1136章 宫变   太初宫内廷,观风殿内。   至从武则天生病之后,这座宫殿里一直安静得可怕。卧病的女皇听不得一丁点嘈杂的声音,哪怕是最亲密的女侍穿着袜子走进她的寝宫,偶尔发出的一丁点的裙钗抖动声响,也会让女皇暴怒。   结果就是人头落地。   于是人人自危,伺候武则天的内侍宫人,身上都不敢再佩戴任何的饰物。人人轻手轻脚都快要练出了落地无声的轻功。   但是今天,观风殿外一阵金鼓大响人喊马嘶,观风殿内人人惊叫豕突狼奔,乱成了一片。   昏昏沉睡中的武则天被惊醒,但她没有发怒。   眼下这样的情景她要是还猜不到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她在这宫里的五十年,可算是白混了。   “易之!张易之!”   武则天大喊了几声,张易之衣冠不整的从房外跑进来跪伏在武则天的面前,“陛下,不好,大、大事不好了!”   武则天双手撑着身体坐在床上,灰发苍苍老态尽显,终于变成了一个八旬老人该有的样子。   她看着张易之,没了任何心情再去追究他又是去跟哪个宫女鬼混了,只是淡淡道:“何人造反?”   “太、太子……武三思……可能,可能还有太平公主!”张易之神不守舍的胡言乱语,浑身都在发抖。   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微微眯上双目,“太平公主,绝不可能。”   “陛下,事已至此还管什么太平公主?……赶紧逃命吧!”张易之叫道,“叛军就要杀过来了,观风殿大殿门口的那几个射生手和宦人,抵挡不了几时!”   “朕堂堂的帝王九五之尊,岂会逃命!”武则天冷哼了一声,“那几不肖子,竟敢谋反!朕……咳!!”   武则天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人都翻倒了下去,蜷成一团都直不起身来。   “陛、陛下……”张易之胆战心惊,不敢上前。   过了许久,殿外的喊杀之声更近,隐隐已经能够听到马蹄声和宫婢被砍杀时发出的惨叫。   咳得三魂失位的武则天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再度坐起身来,“来人,更衣。”   没有人应,宫人大半都逃了。只剩一个张易之还跪在龙床之前。   “来人,更衣!”武则天大喝。   还是没人理会,只听到寝宫外面传来一片震震的脚步声。   那么沉重的脚步声,必然是穿着铠甲的将军来了。   武则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大事休矣!   “易之,你逃命去吧!”   “陛下,臣无处可逃啊!”张易之号哭起来,“陛下,臣来给你更衣。只要陛下还能站出来,这班反贼何惧之有!”   “没用的。”武则天怔怔的看着前方,眼睛已然空洞,“到了这种步境地,他们都已经敢于弑君了。”   “啊!?”张易之目瞪口呆。   正在这时,寝宫外面传进来一个孔武有力的声音:“陛下,张易之谋反,臣等护驾清君侧!”   “陛下,是羽林将军敬晖!”张易之哭号道,“完了,我们完了!连羽林军都谋反了!”   武则天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极长的叹息之声。   “哎——”   寝宫外面再次传进来一个声音,显得儒雅了很多,“启奏陛下,张易之囚禁神皇擅权乱国,满朝文武联名上表请诛此贼。请陛下交出此贼,好让此贼之首级遍示朝野,平众怒,安天下!”   张易之连滚带爬缩到墙角卷成了一团,一阵尿意滚滚而来,身下一片尽都湿了。   “宗楚客,朕从未亏待于你。今日,何至如此?”武则天总算提起一丝力气,对外面说了一句话。   外面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之声。   虎老威不倒,这么多年来女皇的声音就是至高权力的象征。每个人听到她的声音就会条件反射一般,打从心底里散发起一丝敬畏与恐惧。   太子李显的反应最为强烈,他听到女皇的声音就一个劲的外后退缩,他女婿王同皎死死将他抱住,好歹没有让他夺路而逃。   “太子,你赶紧上前说句话!”宗楚客使劲来拉李显,“关键时刻一锤定音,可就靠你了!”   李显浑身都在筛糠似的发抖,小声道:“神皇仍在,谁敢造次?众卿不如四下搜捕张易之,杀之以谢天下便是,切不可惊动神皇!”   武三思急了,连忙凑到李显身边,“殿下,事已至此,若不奋力向前,一切休矣!”   “但、但陛下终究是我母亲,是君临天下的神皇!”太子李显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如若惊动神皇,我就是不忠不孝!”   “来时说得好好的,太子答应首倡义举兴兵讨逆,我等才会积极响应。如今大事临头,太子怎能喏喏临阵逃脱?如此,岂不是枉杀了我等一番拳拳忠心?”武三思在他耳边沉声低语道,“太子你好好想想,如今骑虎难下,倘若退后一步,太子全家上下无一能活!上前一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再也没人能够威胁到你!”   “这……”李显咬牙闭眼浑身发抖,痛苦之极。   “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难!”宗楚客也连忙上前来劝,“你若退后,我等助你起事之人也全都要死!你看看这殿外的士兵,他们会甘心白白送死吗?只要你敢退后一步,他们全都会当场哗变,争先杀了太子以求自保建功!”   “啊——你们不要逼我!”李显仰天大叫。   这一声,武则天听到了。   她再次“哎”声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看着跪在那时有如一摊烂肉的张易之,知道大局难挽的武则天的心情反倒平静了,问道:“易之,薛绍呢?”   “薛绍……他,不是在外面打仗吗?”张易之也失魂落魄了,都懒得再动脑子去想,随口就答。   “打了这么久,还没有打胜吗?”武则天喃喃道,“以往每次,他总能很快凯旋而归……这一次,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他……打败了!”张易之嗬嗬的惨笑,反正都要死了,也就不怕明说了,“老早以前朝廷就收到了薛绍恨河惨败的消息,损兵折将大势去矣!”   “那你为何不报?”   “梁王不让我报。”   “原来如此啊!”武则天居然呵呵的笑,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的笑容,声音当中也没了一丝的生气,“难怪那些不肖子弟跳梁小丑,都敢兴兵谋反了。原来是薛绍战败了……”   “陛下,都这时候了你为何还念着薛绍?”张易之喃喃的道,“他不是天下第一号逆臣,日夜困扰神皇不得安宁吗?他若在,今日之事恐怕还将更早发生吧?”   “就算全天下人都不懂薛绍,朕也能懂。”武则天淡淡的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造反了,薛绍也不会……”   张易之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那个老态龙钟的女人,仿佛第一天才认识她一样。   “薛绍,你在哪里?”武则天闭上了眼睛,轻声的,喃喃的道,“很多年前高宗皇帝殡天之时,你就答应过我们娘俩,不让别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们君臣二也是说好的,朕不负卿,卿不负朕……是朕食言在先,辜负了你。于是也记恨于朕,抛弃于朕了吗?”   仪仙殿内。   薛绍用两把刀将身体死死撑住没有倒下,目如喷火大喘气了一阵,咬牙怒吼像一发炮弹一样,把自己扔进了刀光剑影的人群之中。   一间房门被打开了,琳琅举着盾牌左右护着太平公主,出现在了那个门口。   太平公主的手上,握着一把尖刀,对着自己的喉咙。   她很平静,就像往常一样的仪态万方,雍容华贵。   她的眼神之中写满了温情与自豪,凝眸看着那个挥舞双刀为她而战的男人,眼睛一眨都不眨。   “薛郎,我终于又再见到你了。”   “我们说好的,今生不离不弃,来世仍做眷侣。”   “今日生死亦相随,安然誓不与君决!”   战圈在不断的缩小,薛绍一群数十人,抵挡不住殿外不断涌入的监门卫士兵。外围又来了一群弓箭手,对着殿内疯狂的放箭,连自己人都不顾了。   武攸宜和武攸止在不停的大叫:“杀光他们,全部杀光!”   如果殿内只有太平公主一班女眷,着实好办。说不定事成之后,大家还能风流快活一场。但是薛绍带着人突然出现,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惊吓和恐慌。那也就意味着除了杀光殿内所有人,他们再也没有了任何选择的余地。   一轮箭雨下来,守卫宫殿的宦官和班剑倒下了一片,洪门的人和赵义节的人也多有死伤,连赫连孤川都中箭倒下了。   薛绍借着廊柱躲过了这一轮箭雨,但两眼金星乱冒双手发软无力,气都喘不匀了。   赵义节带着两个人,死死护在他身边。   薛绍大汗淋漓的转过头,看到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正在看着他。   夫妻两人就像往常在家中一样,相视一笑。   薛绍又挥着刀,杀了出去。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吼:“逆贼谋反,还不受死!”   “羽林军?!”   “怎么回事!”   “公主勿惊,羽林中郎唐真潘奕,前来救驾!”   “杀——”   “杀光这帮反贼!”   “羽林军中郎将,唐真和潘奕?”薛绍躲到一根柱子后面,惨笑了两声,“这两个小杂毛,什么时候混上了中郎将的位置?大乱之下还能组织起自己手下的兵马干些正事,真是大有长劲!老子当年在奉辰卫拿一阶散官换了你们两个官身,今日看来,当初真是没有白疼你们!”   形势逆转,攻杀宫殿的监门卫士兵得闻羽林军来袭,军心顿时大乱。机灵点的已经在夺路而逃,少部分仍在缠斗的人也心慌意乱,全没了当初的那股子光棍胆气和狠劲。   激烈的砍杀之声迅速的涌进了殿内,一片箭羽射到人身上的突裂声响起,惨叫连连不少人扑倒在地。   “武攸宜,你这逆贼!”   “武攸止,哪里跑!”   两排羽林军冲进了殿内杀光了几后几个抵抗之人,唐真穿着一身带血的铠甲大踏步走进来,“太平公主公主殿下,羽林唐真前来护驾!”   薛绍从柱子后面站了出来,“小子,你过来。”   “啊!”唐真像见了鬼一样大叫一声,“薛、薛太尉?”   薛绍嗬嗬嗬的放声大笑,“过来,让老子抱一下!”   “唐真拜见薛太尉!”官居四品的唐真当场大哭,扑倒在了薛绍的脚下。   所有羽林军一同拜下,“拜见薛太尉!”   “戎装在身不全礼,都起来!”薛绍大声道。   潘奕也进来了,左右两手一边提一个半死之人。远远见到薛绍,他慌忙把人扔了跑了过来,和唐真一样跪倒在地。   “都说了,让老子抱一下。”薛绍左右拉他们起身,“都这么跪着,老子怎么抱?”   三个男人,用力拥抱了一记。   潘奕一招手,“把那两个畜牲拖过来!”   真像是拖死猪一样,半死的武攸宜和武攸止被人拖了过来,扔到了地上。   薛绍呵呵一笑,走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也朝他走了过来。   两人面对面的站着,薛绍一脸是血有如夜叉,太平公主粉面桃腮宛如天仙。   “妻,你男人回来了。”薛绍咧着嘴,笑道,“身上太脏,不能抱你。”   “回家再抱。”太平公主微微的一笑,转头看向武攸宜和武攸止,“夫君,我想杀人。”   “如何杀?”   “交给我,慢慢杀。”太平公主如话家常一般,淡淡道:“现在,我要求你去做一件事情。”   薛绍笑得迷醉眼角眯起,静静的看着她,“薛绍的妻,任何要求都必须得到满足。”   太平公主拉住他的手,凝眸看着他:“去,把我的母亲,你的岳母,完好无损的救出来。”   “如你所愿。”薛绍微微一笑,转过身来举起双刀,“谁敢与我,救驾勤王?!”   “誓死追随薛太尉!”   宫殿之内,呼喊声一片。   赫连孤川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拔出了胸口的箭头,血飙出三尺多远。薛绍连忙叫杨思勖给他治伤,并叫他留在这里不必再跟随。赵义节去扒来了几身铠甲,唐真潘奕亲自上前,给薛绍披甲。论弓仁没能死成,勉强已经能够站起来,十分吃力的从后门扶着墙走进了殿来。   薛绍走到论弓仁面前,“还能直立行走,想必也是无恙了?”   唐真潘奕等人再吃了一惊,“论大将军,你怎么来了?你,你这是怎么了?”   “终、终于上岸了!没死,我没死!哈哈哈!”论弓仁喘着粗气大笑,左右两手死死抓住唐真和潘奕,“快给我铠甲,马匹,马槊,还有刀!……我要去杀几个人,压一压惊!” 第1137章 好快的刀   观风殿寝宫,太子李显几乎是被人抬到了门口。   房内传出武则天的声音:“太子何在?让他来见朕!”   李显的脸全都白了没有一丝人色,喃喃道:“神……神皇,儿臣在,在门外。”   “滚进来!”武则天一声厉喝,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李显吓得瘫软下来,任凭后面的人推,死活也不肯迈出脚。   宗楚客和武三思急了,左右架起李显,抬脚踢开了宫门就将李显架了进去。   有了人带头,其他人也就不怕了。羽林将军敬晖和桓彦范等人带着兵将冲了进来,先把张易之捉了起来,就当着武则天的面咔嚓剁下了人头。   武则天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些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敬晖提着人头走上前来,将人头摆在了太子和武则天之间。   武则天静声道:“张易之既已伏诛,尔等可以退下了。朕要休息。”   “陛下!”宗楚客上前一步,大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既然陛下身染沉疴不能理政,就当退居后宫让位于太子。如此皇纲可振天下可安。臣等冒死进言,请陛下恩准!”   武三思等人也没有了任何退路,跟着一起请命:“请陛下恩准!”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这场宫变的真正目的。   当最后这一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之时,武则天才终于真正看清了,她朝堂之上的这一副众生之象。   她的眼神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依次扫过,停在了太子李显的脸上:“太子,你就那么想要当皇帝吗?”   “儿、儿臣……”   “说。”   “儿臣既想当,又不想当……儿臣也是没办法了!”李显嗫嚅道。   “呵呵!”   武则天笑了,“朕与高宗皇帝,怎会生下了你这样一个脓包废物!”   “儿臣有罪!”   李显扑通就跪倒在地。   宗楚客和武三思连忙将他拉了起来,“还请陛下答应,退让皇位!”   可谓声色俱厉。   一众军士也跟着大喊:“还请陛下答应,退让皇位!”   武则天丝毫不怀疑,一旦自己出口否决,这些人就敢上前来将自己乱刀砍死。   或许太子没这个胆,但那些跟着起事的军人早就已经把脑袋别在了腰带上,他们绝对不会有丝毫的手软。都已经走到了这步田地,自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会不会在日后被清算犯上弑君之罪,那都是另外一码事了!   一切都结束了。   武则天闭上了眼睛,张开嘴,“朕答……”   “薛绍在此,谁敢挡我!”   一声暴喝从外面传进来,所有人的灵魂都剧烈颤抖起来!   观风殿外,一片喊杀之声顿时大起。暗夜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兵马袭杀而来,只听得震天响的大鼓与金角之声。最先冲到宫殿前的只有三骑,但很多军士看到了他们居然都不敢再动!   “范云仙,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反!”薛绍提着刀指向队伍前列那个骑着马的将军,“枉我当年救你性命,早知今日,就该让你变成一堆废土!”   “薛太尉,我……”范云仙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此时反正,为时不晚!”薛绍大声道。   “大势去也!”范云仙仰天长叹,“薛太尉,范某愧对于你,无颜苟活!”   拔刀自刎,范云仙栽落下马。   论弓仁挺着一竿马槊早已杀了五六个人。眼见范云仙自尽,论弓仁浑然无惧冲进羽林军人丛之中,大杀四方。   形势如此逆转,羽林军的将士也慌了。再加上论弓仁毕竟是他们的大将军,他的勇猛无匹又众所周知,一时间还真没什么人敢上前与他交战。论弓仁一人一骑如同破冰之舰一往无前,直接冲到了将旗之下。   手起槊落,羽林将军李兴宗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反抗,被论弓仁一槊当胸刺穿。论弓仁暴喝一声将大槊朝天一抡,竟将李兴宗的尸体抛飞而起重重摔落在地。   羽林将士无不骇然胆寒。   “贼首已诛,余者不问!”论弓仁宛如天神下凡,“跪地而降,保尔不死!”   哗哗哗的一片衣甲声响,几乎所有的羽林军卫士都跪下了,刀枪散落了一地。   与此同时,赵义节早就率兵冲到了千骑军阵之前,刷刷几弓射翻了领头的将校,大声道:“千骑使赵义节在此,主谋已死,余者不问!愿从我者,速速过来,赵义节保你不死!”   赵义节在千骑的地位,可就和论弓仁截然不同了。当下就有很多的千骑卫士倒戈过来,变成了他的麾下。   现任千骑使武攸归顿时大急,慌忙叫道:“愿从我者,每人赏千金,官升三阶!”   “逆贼受死!”   赵义节一箭发出,武攸归当喉中间翻倒在地。   瞬时间,千骑尽皆倒戈,归到了赵义节麾下。   “随我进宫,护驾勤王!”   薛绍跳下马,大步朝前走。论弓仁和赵义节连忙上前左右跟在他的身后,唐真和潘奕带领他们的亲勋羽林卫,紧紧跟随。   听闻外面的动静,羽林将军敬晖连忙带兵出来抵挡。刚刚现身,论弓仁直接将手中的马槊甩了出来。势大力沉的马槊穿透了一名小卒又将敬晖刺穿,死死的钉在了宫墙之上。   “护驾勤王,挡我者死!”   薛绍怒声暴吼,敬晖麾下的羽林军全都跪的跪逃的逃,再无一人敢于反抗。桓彦范夺路而逃,被赵义节追上一刀削去了脑袋。   寝宫之内,武则天哈哈的大笑。   “薛绍,果不负朕!”   “姑母,你别高兴太早!”武三思咬牙沉声道:“等薛绍杀进来,无非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你现在下令传位还来得及,否则这天下都要姓了薛!”   “就算这天下姓了薛,也好过落到尔等这帮小人手中!”武则天厉声斥道,“薛绍,麒麟儿!岂是尔等土犬能比?!”   话音刚落,薛绍一步踏进了寝宫之中。   “太尉薛绍,护驾勤王!乱臣贼子,还不跪下!”   太子李显第一个跪下,宗楚客也跪下了。   只剩武三思一个人还站着,回过头来,死死瞪着薛绍。   薛绍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衫,慢慢拔出了刀。   “承誉……”武则天轻唤了一声。   “陛下,臣不敢在你面前杀人。”薛绍眯着眼睛死瞪着武三思,浓浓有如实质的杀气,几乎已经把整个寝宫都已经塞满了。   武三思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脑子里面已是完全一片空白,眼神都是直的。   “但是,这只是一条土犬!”   一刀捅出,刀尖从武三思的脖颈后面透出半尺。薛绍暴喝一声整个人旋转起来,唐刀飞快的从武三思脖间拔出,再轮足了一个整圆,将他的人头一斩而飞。   武三思尸身落地,血喷如泉。   薛绍仰起头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么多年的恩怨……一刀了结!   武则天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好快的刀啊……”   “陛下饶命!”宗楚客吓傻了,连滚带爬向武则天身边,爬到半途又转过来爬到了薛绍脚边,“薛太尉饶命啊,我也是被梁王逼迫,实在没办法了!”   薛绍一个大鞭腿抽出来直接踢中他的脑袋,当场就不动了。   武则天拍着床板大吼,“将这个逆贼拖出去剁成肉泥,喂养五府鹰犬!”   论弓仁上前,如捉鸡鸭那样把宗楚客给拎了出去。赵义节等人则是扶起太子,先给押了出去。   所有人都很默契的退了出去,寝宫之中只剩薛绍和武则天二人。   薛绍走上前,双膝跪倒在地,将横刀托在手中,“陛下,罪臣万死,请陛下降罪!”   武则天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承誉,朕无法起身扶你。你,平身吧!”   “臣不敢起。”薛绍仍是托着刀,低着头,“臣杀了大周的亲王,陛下的爱侄。”   “你杀的是大周谋反的逆贼,替朕清理了武家的门户。”武则天平声静气道,“你非但无罪,还有大功。朕命令你,起来!”   “谢陛下……”薛绍这才站起了身来,将横刀扔到了一旁,然后唤道:“来人,伺候陛下更衣!”   “不用了。”武则天道,“朕已经没有一丝的力气,连龙床都下不了。朕就像现在这样和你说说话吧。就像一个岳母和女婿那样。”   “……也好。”薛绍点点头。   武则天努力的微笑了一下,“太平还好吗?”   “万幸,公主无恙。”   “那就好,那就好……”武则天如释重负,再又问道,“北方战事究竟如何?看情况这些反贼都不知道你已经回到神都,你是如何做到的?”   “回陛下,臣诈败了一场,诱敌深入借以水攻歼敌三十万众,灭了突厥汗国。贼酋暾欲谷已然授首,汗国的可汗与特勤等大批俘虏正由大将薛楚玉押送,已在南下途中。”薛绍说道,“臣得闻京城有变有人想要谋朝篡位,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先行一步潜入京城,特来救驾!”   “……”武则天如闻天书,呆愣了半晌,简直不可相信。   薛绍轻声道:“陛下,天寒夜露切勿着凉。不如陛下先行歇息,臣明日再来详细秉报?”   “不可。”武则天道,“一夜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朕必须要事事问清,做出定夺。否则这天下,真的是要乱了。”   薛绍点点头,“陛下,既如此,臣将公主殿请来伺候如何?公主非常担心陛下……”   “好。”   “臣先行告退……”   “薛绍,你别走!”武则天突然叫道,“叫你的手下去请公主即可,朕不允许你离开!” 第1138章 谁之天下   薛绍还是头一次听到,武则天发出这种类似“哀求”的声音。他不由得怔了一怔,说道:“陛下,臣不走。唐真潘奕,速去迎请太平公主殿下,来此面圣!”   “诺!”   薛绍左右看了一看,看到一件龙袍,于是拿了过来,“臣请陛下添衣,切勿着凉。”   “那就有劳承誉,为朕添衣。来吧!”武则天微笑的,看着薛绍。   “那臣,就斗胆冒犯了……”薛绍走到龙床前,将衣服披到了武则天的身上。   “别走,就坐在朕的身边,朕要好好和你说一说话。”武则天伸手拉住了薛绍的手,说道:“坐下,朕命你坐下。”   “是……”薛绍在龙床上坐了下来。   “薛绍,趁太平没来,你我二人说一说心底话。”武则天说道:“你想当皇帝吗?”   “不想。”薛绍答得很果断,很平静。   “你想一想清楚,再回答。”武则天说道,“只要你点一个头,这天下就是你的。”   “臣不要。”薛绍答得更加果断。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朕没有再试探你的必要。”武则天苦笑了一声,“时至今日,朕算是真的想明白了。这天下,它终究是百姓之天下,万民之天下。它既不是李家的,也不是我武家的。如果这天下能在薛绍的手中变得更好,朕心甘情愿传位于你。”   “陛下,臣的理想是让这天下变得更好,变成一个臣预想之中的理想国。”薛绍说道,“但是臣,没有资格继承君位。倘若陛下传位于我,名不正而言不顺只会让这天下陷入无限的纷争之中,从而断送了整座天下。所以臣建议陛下,还是择李家皇子而传位。顺天应人,方是正道。”   “李家皇子”四个字说出来,薛绍终于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在武则天面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所谓一锤定音,不过如此。   武则天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再道:“如果天下人都如承誉这般清醒而豁达,天下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争端?承誉,你没有让朕失望,也没有让高宗皇帝失望。你是我们的好女婿,是太平的好丈夫,是皇朝的好驸马,还是这天下最好的栋梁。”   “陛下过誉了。”薛绍说道,“一直以来,臣都只想尽自己的能力,为这天下多做一些事情。臣得到的已经很多了,臣必须有所回报。臣失去的同样也很多,很多人都因臣而死,所以臣要代他们好好的活着,去做更多有用的事情。如此,才不枉臣来这人世走上一遭。”   “承誉,朕仍是不死心。”武则天道,“既然朕都能当皇帝,就立太平当皇太女再传位于她如何?有你辅佐,天下何愁不安呢?”   “陛下,万万不可!”   薛绍斗然起身,拜倒在地。   “这……”武则天有点怔住了,“承誉,为何如此激动?”   “陛下,臣与公主皆无争权之心。臣只想和公主白头到老,一生一世相敬如初。”薛绍说道,“陛下不妨设想,假如太平登位,臣将会变成何等身份,大权终究归谁掌握?臣与太平在权争之中,夫妻情份又能维持几日?天下人不服太平登位者,该要反叛多少次才算是足够?就算我们勉强撑到了最后,谁将为储,谁来继位?今日之祸,莫非又要在臣的家中再次重演?——臣出言不逊万死之罪,只求陛下体谅!”   “朕明白了……”武则天悠悠的长叹了一声,“其实朕又何尝不知,女主当国,困扰极多。其中有些麻烦,还是谁也救治不了的绝症,死症。不乏也有狄仁杰这样的耿介之臣,向朕多次进言劝醒。但朕早已骑虎难下,没了选择……是朕错了,朕不该痴心妄想要传位于你们夫妇。承誉,你说得没有错,你起来吧!朕可以指天发誓,朕是真心想把这江山托付于你,朕绝无害你之心!”   薛绍站起了身来,如释重负。   这时,太平公主来了。进屋就大声哭喊:“娘!”   这一声娘叫得肝肠寸断,武则天当场潸然泪下。   “好孩儿,过来!”   娘俩抱头痛哭。   薛绍悄悄的退到了寝宫之外。论弓仁和赵义节就在门外,问道:“薛公,现在怎么办?”   薛绍低声道:“首要之务,去接应郭元振。洛水大军那里不能出乱子,否则京城仍要大乱!”   “要想镇住洛水大军,除非是有陛下发出的紫金鱼符和皇帝敕书。”赵义节说道,“这件事情,还得是薛公亲办啊!”   “好,我去办。”薛绍长吁了一口气点点头,“就让她们母女,多聚片刻……”   赵义节凑近了一些小声道:“薛公,我有一请。”   “讲。”   “武三思已死,但武家子侄仍有很多。”赵义节道,“若不趁在此时斩草除根,他日死灰复燃,深为后患!”   薛绍眯了一下眼睛,“交给你去办。”   “那我连夜去办?”   “稍等片刻,待我进去请得一旨,你再见机行事。”   “是。”   过了一阵,太平公主叫薛绍进去。   武则天已经收拾了仪表坐到了榻上,虽然没有精心化妆但比当初强了很多,至少不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模样。   “承誉,宫中有此大变,宫外必然不宁。”武则天道,“朕将下旨,由你接管洛水兵权镇戍京师。你意下如何?”   薛绍说道:“陛下,洛水兵权固然重要,但眼前的危机才是最为迫切。殿外有不少的羽林军和千骑,先前卷入了谋反之中。臣与论弓仁、赵义节勉强才将他们镇住。但是现在他们个个心中惶恐不安,万一再出什么乱子,臣都无法钳制。所以臣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陛下颁旨,特赦殿外的军士无罪,先要稳定军心。”   “不愧是三军统帅,还是你想得周全。”武则天点头,“太平,就由你来秉笔拟旨,朕来加盖玉玺。”   “要是婉儿在就好了,我还是头一次做这种事情。”太平公主说着拿过了纸笔,“如若写得不好,母亲和薛郎可不许笑我。”   武则天和薛绍都呵呵的笑了。   到这时,三个人才感觉……原来我们真的是一家人!   很快一份圣旨就颁发了出去,殿外的军士呼声雷动,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绍也是暗吁了一口气,禁军秩序恢复,这才算是真正的大局已定。   赵义节心领神会,即刻就带领心腹人马出了宫去。   稍后,太平公主再次拟旨,授紫金鱼符于薛绍,摄洛水大军统兵之权,并加授夏官侍郎郭元振为检校右卫将军,暂代薛绍统领洛水大军。薛绍把鱼符和圣旨都交给了唐真,让他连夜出城去洛水大军找郭元振。   然后,薛绍又建议武则天下令召请狄仁杰还朝重登相位,代替宗楚客主理朝政,并罢免了几个武三思的重要党羽,投入御史台大牢以备堪审,其中还有一人是御史大夫。于是又下旨拔擢御史中丞宋璟为御史大夫,总揽御史台一切工作,并与太尉薛绍、宰相姚元崇共同负责彻查和审理,当前这场谋反大案。   军中朝中,宫内宫外,这基本的稳定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最关键的事情,已是不得不谈。   “承誉,太平,太子谋反,朕该如何区处?”武则天问道。   太平公主的表情变得很痛苦,“娘,太子哥哥不是坏人。他或许无能,但他真的不坏。他是个好儿子,是个好兄长,还是个好丈夫,更是一个好父亲。”   “但他却谋反了。”武则天道,“朕知道是有人从背后怂恿他,甚至逼迫他。但谋反就是谋反,天下人谁会听信那么多的理由呢?就算朕有心赦免这个儿子,国威何存?律法何在?”   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陛下,臣听闻太子妃与武三思,早有奸情。”   “这个贱人!”武则天恨得牙痒痒,“太子之事稍后再论,承誉,派人去东宫先把那贱人的首级给我取来!”   “是。”   稍后,武则天又道:“太子是死是活,可容宰相重臣到场之后,再作商仪。但无论如何,他这个太子肯定是不能再当了。朕只剩下一个儿子,那就是相王李旦。你们夫妇二人以为,他能否正得君位?”   薛绍和太平公主对视了一眼,“能。”   “那朕就放心了。”武则天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天明之后,朕要最后一次去上朝。承誉,有劳你随御驾辇,陪朕一同上朝。”   “娘,怎会是最后一次?”太平公主急道,“你仍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万民所仰望啊!”   “太平,朕的好女儿……”武则天轻声的叹息,说道:“朕老了,朕真的是老了。朕非但是没有了气力来批阅奏章,就连思考都已经觉得费力。这样糟糕的老太婆,还能领袖天下吗?今日之事,就是对朕最好的警醒。朕不想有朝一日,真的落个身首异处遗臭万年……当放手时且放手吧!有你夫妇二人竭力辅佐相王登基治世,朕,大可放心!”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   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喊。   薛绍心中一动,“妖儿?!”   “去吧!”武则天和太平公主异口同声,“见她一见。”   薛绍走出了寝宫来到殿外,看到众军士拦着妖儿不让她进来。   “神仙哥哥,我在这里!”妖儿又叫又跳,发出银铃般的欢笑之声。   薛绍大步走下宫殿,军士们连忙让开,妖儿披散着头发赤着一双脚飞也似的跑了过来,一把扑入薛绍怀里。   “神仙哥哥,我要嫁给你!我一定要嫁给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我娘的坟前发过誓了——除了你,我谁都不嫁!” 第1139章 改天换地   万象神宫,大朝会。   消失了许久的女皇,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朝堂之上。   武则天上殿的时候,可谓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左边是有太平公主扶着,右边则是薛绍。   很多人都知道了昨夜发生宫变的爆炸新闻,并且以武三思为首的武家子侄一夜之间几乎全部死光。武家的势力已经只剩神皇这一个人了,此情此景之下她除了退位,仿佛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同时薛绍的突然出现,更加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毕竟大多数人还以为他在北方带兵。尤其是他们夫妇二人左右扶持着神皇公然出现,更是一个极其鲜明而强烈的政治信号。   大周的天下,终于到了改天换地的时候。李唐的天下,也是时候回归了。   太平公主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被宠溺于她的二圣带到宫殿一起上朝。那时她还只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子,跑到殿里拉扯大臣的胡须这种事情都是家常便饭。   但至从成年嫁人之后,这还是太平公主第一次公然在朝堂之上亮相。并且,她自始至终都陪在神皇的龙椅旁边,虽未发一言,但没人再能忽视她的存在。   人们仿佛看到,属于薛绍和太平公主的时代已经来临。人们甚至不怀疑,神皇会传位于他们夫妇二人当中的一个。   武则天的第一道圣旨下达,罢黜原太子李显,改封相王李旦为太子。几位重要的臣工都加封了东宫的官职,比如狄仁杰加太子詹事,薛绍加太子少詹事。郭元振和薛楚玉加左右春坊庶子。诸如此类,许多的军政要员一同成为了太子东宫的佐官。   其实,东宫官职本身的职事和品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重要的是一旦太子登基,东宫的这些官员都会成为新君的左右臂膀。   圣旨一锤定音,所有的猜测与谣言一并止歇。   与之对应的,朝廷的人事任命,也要不可避免的发生重大的变化。   武三思与宗楚客及原来的太子东宫加在一起,几乎就是大半个朝廷。如果再加上张易之的势力,那就更加了不得。现在这四个人全部完蛋,他们的党羽真要彻查起来,整个朝堂都要为之一空。大周的国家机器,也要陷入瘫痪。   因此,暂时只能抓一些典型的巨头来进行处理。日后,再慢慢的肃清余毒。   武则天颁布的第二道圣旨,就是办的这件事情。首先就是召狄仁杰回朝辅政拜为凤阁内史令(即中书令),取代宗楚客的位置首辅朝政。凤阁侍郎兼同凤阁莺台平章事姚元崇,被提为同凤阁莺台三品,意思大约是从副宰相提为了正宰相。同时,原御史中丞宋璟被提为御史大夫并加同凤阁莺台平章事,入阁辅佐姚元崇一并理政。在狄仁杰回朝之前,政事将以宰相姚元崇和宋璟领头打理。   这道圣旨引起了大家的疑惑,为什么不是薛绍来领衔政事堂呢?当此之时,谁又能比薛绍更加适合成为当朝第一宰辅?   那么第三道圣旨,就值得大家震惊了。灭了突厥汗国凯旋回朝的薛太尉,非但没有升官,还因为斩杀朝廷御史而被削去了原来的夏官尚书之职,改由郭元振接任。削去右卫大将军之职,改由薛楚玉接任。他的爵位也由国公降封为县侯,只留下了太尉和太子少詹事这样的虚职。   这道圣旨一出,满朝惊哗。   薛绍却是淡定无比的出来接旨,并谢圣上不杀之恩。   站在武则天身边的太平公主也是宠辱不惊,丝毫没有给丈夫打抱不平的意思。   只有姚元崇等少数人第一时间就领悟过来,神皇这是有意贬谪薛绍,好让新君对他进行大力提拔。不这样做一下样子,早已位极人臣的薛绍如今立下了惊天奇功,那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新上位的皇帝没有什么可以给薛绍的东西,只会惴惴不安惶恐不可终日,这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武则天就趁着自己还在位,违备众愿扮演了一回大黑脸,非但没有奖赏功高盖世、并救了她一命的薛绍,反倒把他贬了一通。这怎么看都是昏君之举,是要承担很多骂名的。但她这么做,却是给新君铺好了路,有利于新朝的稳定。   骂名自己背,好处后人得,这需要莫大的勇气与胸怀。这与她一惯的作风,完全背道而驰。   姚元崇等人已经意识到,神皇是在竭尽全力的做好权力移交的工作,为此不惜一切。   薛绍则是心想,这或许也正应了她说的那句话,“这天下终究是百姓之天下,万民之天下”。看来她不是说说而已,现在,她是真的站在了国家与万民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   权力曾经给了她无上的荣耀与辉煌,同样的,权力这张大网也曾经束缚了她五十年。今天,她终于放下了,也解脱了。   这或许,也是一种得道吧!   马上,朝廷就举行了太子加封的典礼。原来的皇嗣现在的相王李旦,被薛绍等人从相王府迎请出来入主东宫,同时监理国政。武则天退居后宫,不再理会任何朝政。   虽然还没有正式传位,但女皇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薛绍虽然不是宰相也不是将军,但他以太子少詹事的名义每天陪在李旦的身旁,帮他处理一切军政要务。   其中一项要务最为打眼,那就是前太子李显的生死问题。   神皇没有明确表态,说让太子和宰相们去商议。大家心里清楚,没有表态其实也就是一种表态,以神皇的性格早该把太子大卸八块,但她没有。这或许也就意味着,神皇并不想杀李显。   她不希望自己快要老死的时候,还杀掉自己的一个儿子。这或许不是一位帝王该有的心术,但却是一位母亲临死之前发出的最后请求。   虽然大家心里有了这样的猜测,但决定终归是要有人来拿。这个任务首当其冲的,该由现太子来完成。   刚上位的李旦哪敢独断专行的处理这么大的事情,宰相们又各执一辞仿佛都有道理。李旦心里清楚,这件份量极大的事情的决定权,既不是他也不是宰相,反而是没有拜相的薛绍与不在朝堂的太平公主。   于是,李旦以家宴的名义,把薛绍和太平公主请到了东宫,想私下听取他们二人的意见。   薛绍和太平公主也想看一看,这位新上位的相王,对待自己的手足兄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于是他们应约来到了东宫。   李旦很好的把握了分寸,家宴就是家宴,没有闲杂人等,也没有太大的排场。只有李旦本人和他的妃子,以及他的几个儿子到场。   太子半君,薛绍和太平公主拜过了太子李旦,李旦马上就让他的儿子们前来拜见姑姑和姑丈。   永平郡王李成器是头一个,他比薛麟玉稍大已经成亲了,两人曾是儿时的好玩伴,少年时代的好朋友。   薛绍看着他就呵呵的笑,“永平王从小就儒雅博学谦逊礼让,长大了更是丰仪伟器卓尔不凡,比我家麟玉强多了啊!”   太平公主也是一番赞许,都说得李成器难为情了。   这番话明显是弦外之音颇重,李旦一下就听出来了。薛绍这是在为下一代考虑问题,他希望李成器和薛麟玉将来能够携手并进。言下之意,不就是希望李成器能够成为太子么?   轮到了李隆基。这小子长得还算好看,举手投足之间也没毛病。但薛绍不能不联想到历史上的那些事,这小子长大了以后搞政变可是一把好手,杀韦后杀李裹儿杀太平公主杀上官婉儿,貌似尤其善长杀女人。当然他也特别善长玩女人,风流帝王的名声传至千古,杨玉环更是伴着安史之乱在中国的历史上赫赫有名。   “临淄王。”薛绍看着他觉得很有意思,“你最近,还好吗?”   李隆基有点愣,太尉都没怎么和我大哥言语,为何拎着我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李隆基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有劳姑丈挂念,侄儿最近……一切都好。”   “你要听话,别淘气。”薛绍淡淡的道,“你父亲和你大哥以后都会很忙,你不要给他们添乱,知道吗?”   “……谨遵姑丈教诲!”李隆基的冷汗都下来了,心说难道我在外面成天打猎、聚赌嗜酒、豢养舞妓、私生孩儿的这些事情,被人告发到朝廷之上,连薛太尉都知道了?……惨了惨了,我这些小辫子已经落到了别人手里,我以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呀?   李旦听到薛绍这话也是心中大为一紧,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清楚,李隆基聪明过人但极度贪玩,花天酒地胡作非为那是一样都不落下。想必他的一些行为已经引起了薛绍的不满,以后一定要严加管教,严加管教!   太平公主则是在一旁笑,“好啦薛郎,你都吓到临淄王了。”   薛绍笑而不语,心说太平你还护着他?幸好现在的历史已经改变了。韦后还没来得及作乱就已是人头搬家,李裹儿还只是一个不黯世事的小小少女。你和上官婉儿的命运,也已经和我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我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事情,不是灭了突厥,也不是灭了武三思。而是让你太平公主不再会因为爱郎被冤杀,而走向偏激和毁灭。上官婉儿也没有沦为权贵的玩物,与政治争斗的牺牲品。   你们不会再被后人泼上一身的脏水,变成闻名于史的险恶与淫荡的妖妇。   你们的人生,你们的幸福,你们的一切,全都由我薛绍来负责! 第1140章 故事,传说,传奇【终章】   东宫家宴,酒已三巡。   李旦很委婉的来请问,该要怎么来处理前太子李显?   按理说,前太子与现太子天然是政敌。前太子倒台,现太子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是李显和李旦的情况还真是挺特殊,尤其上面还有一个武则天看着,这件事情也着实不太好处理。   薛绍决定,把这个决定权完全交给李旦。自己和太平公主绝不发表任何一丝的意见。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择身事外,最重要的是,薛绍希望从这一件事情上看到,李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他对李显下狠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心狠手辣不念亲情的狠角色。以后与他相处要倍加小心,今后的历史该要如何书写,薛绍也就会要颇动一番脑筋了。   如果李旦顾念兄弟之情放了李显一条生路,那么这个新君大概还值得辅佐一番。   最起码,他懂得“仁”。   都说帝王之家无情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狠心,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魔鬼。当一个人手握权力没有了太多的外来束缚,这个魔鬼就很容易放肆猖獗,这也就是为什么历史上有那么多暴君的原因。   正因如此,“仁”才显得尤为难得,尤为珍贵。薛绍和太平公主,都不会去辅佐一位“不仁”的君主。万一李旦不行,在李唐宗室里面随便再挑一个人出来立为帝王,也不是什么大事。   事实就是如此鲜明,新君大半就是个傀儡。薛绍和太平公主,才是真正的执大权者。   李旦也算是看出来了,薛绍和太平公主都不肯表态,必须逼着自己来决定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大致已经快要成为,李旦登基之前的一次最为重要的“毕业考试”。   李旦的回答是:“前太子虽犯不赦之罪,但临事之时已有醒悟,在一众逆臣的逼迫之下他也不肯为难神皇。因此我认为,前太子罪不致死。”   薛绍和太平公主一同点了点头,“一切但凭太子定夺。”   李旦心中大石落地。   这一轮考试,他算是及格了。   回府的路上,太平公主有些愁眉不展。薛绍就问她,有何心事?   太平公主说道:“历来,权臣与君王势不两立。现在你即将成为当朝第一权臣,将来的风险,可想而知。”   薛绍笑了,“那又怎样?”   “你就真的不怕吗?”太平公主说道,“还是你真的没有想过,自己来当这个皇帝?”   “想过。”薛绍说道,“正因为想过,所以我才不能当。”   “为什么?”   “就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薛绍说道,“一旦我称帝,那我就是谋朝篡位,窃国之贼。不服我的人会起兵反抗,或是效仿于我自行称帝。以往那些支持我的袍泽弟兄,也会与我反目。因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立志于守护和保卫这个国家的忠臣。正因如此,我也才能统率和驱使他们,并得到他们的支持与尊重。因此,他们本质上都是效忠于正朔,而不是效忠于我薛绍一人。称帝之后众叛亲离,我还能得到一个好死吗?天下还能不大乱吗?”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但是高处不胜寒,你真能处理得好自己和君王之间的关系吗?”   “试试看吧!”薛绍说道,“凡事皆有风险,领兵打仗九死一生,朝堂权争步步危机,就连吃饭都有人噎死。我有我的理想,并且从未放弃。然而我的理想的实现,又离不开强大的权力作为支撑。所以从现在起,我会紧握权力,迈开大步奔向我的理想。就算这条路充满了坎坷与危险,我也会一往无前。因为,这原本就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道路。”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薛郎,万一真到了那天,你的权力和帝王的权力发生了巨大的冲突,历史不得不在你们二人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你将怎样?”   薛绍呵呵的笑,“没有不死的权臣,也没有不灭的王朝。历史的发展有它必然的规律,现在就想那么多没什么用处,我们所能做的只能尽可能的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是办不成事情的。掌握了多大的权力就要肩负多大的责任,同时也就意味着承担多大的风险。老天爷,待人是公平的。”   太平公主显然是听进去了,但她仍有一点担忧,“万一某天,你输了呢?”   “胜负,兵家常事!”薛绍呵呵一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千秋功过,任人评说。”   “你倒是豁达!”太平公主有点郁闷,“真到了那一天,我们的家人子孙怎么办?薛氏一族怎么办?”   薛绍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无非还是因为自己没有答应神皇的禅让。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真是解释不清,也难以说服。   于是薛绍只好来了一句:“无三世公侯不出一代帝王。太过心急,是会死人的。”   太平公主这下终于恍然大悟了,现在不称帝不代表以后不称帝,更不代表我们的后代不会称帝!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担当身前事。”薛绍轻拍她的手,“以后的一切,交给时间。交给后人。交给历史。他们会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担当。”   “担当。”太平公主点点头,“说得好,我们都需要有所担当!”   回到太平公主府,好多好多的人在等着他们夫妇俩回家。   最近朝堂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薛绍还从来没有进过家门。   大哥薛顗躲躲藏藏一两年,终于得见天日,今天带着家人老小一起来了。   三弟薛绪曾经一度被贬到偏远州县,现在也回到了京城。   月奴绕道千里终于回到了洛阳,听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宫中政变,她的公子得胜了。妖儿差不多和她同一天回到了家里,见面就惊喜的喊出了一声“月奴馒馒”,差点迎来一阵暴打,于是马上改口月奴姐姐。   上官婉儿仍是那样的明艳动人,她用眼睛告诉薛绍,我想要孩子!   琳琅和虞红叶抱着自己的孩子来到薛绍面前,让薛绍感觉自己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论弓仁特意带着夫人来到太平公主府,携了一份厚礼,说想要收薛定国为义子。薛绍就笑话他,该是义子孝敬义父才是,哪有反过来送礼的道理?   月奴觉得那个高原蛮子好讨厌,盯谁不好非要盯着我的孩子?但论弓仁偏偏对月奴特别的客气,甚至客气到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因此月奴又始终狠不下心来拒绝他,再加上薛绍也点了头,她也就默默的接受了。转念一想月奴又觉得这个耿直的高原蛮子,人也还算不错,以后定国多一个人来疼,好像也不是坏事嘛!   一家人正在团圆欢聚,薛绍突然一拍脑壳,“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怎么了?”众人都惊讶。   “我居然没有去拜见我的师娘!”薛绍急道,“快备车,我现在去!”   太平公主笑道:“这种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早就派人去请华阳夫人和裴公子们。前段时间朝中风波不断,陛下病卧,华阳夫人就离开了皇宫,带着她的儿子们住回了闻喜老家。”   “那正好。”薛绍道,“我要亲自去请,顺便去给恩师扫墓,向他老人家汇报一下我北伐的事情。”   “朝中这么多事,你哪能走开?”太平公主道,“不如,晚一点再抽时间吧?”   “其实是行军打仗这么久,我累了想要休息几天。”薛绍说道:“新君登基还有时日,狄仁杰也在还朝的路上。朝中各项大事基本上都处理完了,余下的事情交给姚元崇他们去慢慢打理。真到了新君豋基的那天,我恐怕就再也抽不开身来休息了。”   太平公主阴恻恻的一笑,“你是想去找玄云子吧?”   薛绍面不改色心不跳,“月奴不是说了嘛,玄云子去了天台山静修。那么远,怎么找?我真是想去闻喜!”   “真也好假也罢,我允许你出游几日,但是!”太平公主双眼一瞪,“难得大家都在,好好团圆几天才能离开!”   “是是是,遵命,遵命!”   家宴开始,气氛极其热烈。   薛绍抽了个空把月奴逮到身边,“玄云子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回来?”   “她说,她再也不信命。”月奴说道,“她只信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人话!”薛绍有点郁闷。眼下大团圆独缺玄云子,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并且她刚刚经受了那样的大难,身体也不好,太让人挡心了。   月奴一愣,“她就是这么说的!”   薛绍咧了咧嘴,“她就没说,她去天台山做什么?”   “治病。”月奴说道,“玄云子不相信那个军医,说他是庸医,她根本就不信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她说天台山灵药极多,她师兄司马承桢医术超凡。于是她去天台山向他师兄请教医术,采药治病调养身体去了。等她病好,应该就会回到玄云观了。”   薛绍这才如释重负放下心来——我还以为,你又要跟我玩飘逸,玩失踪了呢!   当天晚上,所有人尽兴而归。薛绍打着拜会岳母的名头,和上官婉儿一同去了上官府。   薛绍所有的姬妾,除了虞红叶自有产业在外,也就只有上官婉儿拥有单独的一座府第。这里曾经是赵国公府,在迎娶上官婉儿的时候,被薛绍赠送给了上官婉儿的母亲郑夫人。   宴席上,上官婉儿火辣辣的眼神,早就让禁欲多时的薛绍把持不住了。两人在马车上就差点天雷勾动地火的战斗了起来。   太平公主今天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宽容,薛绍走后,她还劝慰虞红叶等人:“我等都有了子嗣,唯独婉儿没有。最近,就让婉儿多陪一陪他吧!”   “那我呢?”妖儿可怜兮兮地叫道。   所有人都笑了。在她们眼里,妖儿的个子无论长到了多大,仍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子。   “你们别笑!”妖儿既伤心又郁闷,“我是一定要嫁给神仙哥哥的!”   “这事慢慢再说吧!”月奴一把就将妖儿放翻,轻轻松松的扛到了肩膀上大步就走,“现在乖乖睡觉去,睡我那屋。”   “放下我,放下我!”妖儿无力的挣扎,“我已经是大人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这么对待我!……抓你馒馒!”   其实薛绍来上官婉儿这里,除了要拜见岳母,也是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和她们说,就是关于王昱。   上官婉儿是王昱的表姐,王昱叛投突厥,这件事情一度给王家带来了极大的灾难。但是现在突厥汗国被灭了,王昱又回归了中原,他的身份和地位都将变得非常尴尬。   就算薛绍能够凭借自己的权力,在朝堂之上为王昱赢得一席之地,但薛绍无法控制每个人的思想。在儒家仕大夫的眼里,王昱的行为是得不到宽容的。一旦王昱回朝,他将面临极多的腹诽指责甚至口诛笔伐。   因此薛绍决定把王昱留在草原,让他代替王朝治理草原,并且永远不会再回中原。这不是惩罚,而是一种保护,更是薛绍将来治国方针当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在草原上宣扬与深化中原文化,将草原部族完全同化。   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恐怕需要几代人的竭力努力才能完成。王昱,就是薛绍指定的第一个实施者与开拓者。   听薛绍说完了这些,郑夫人深表赞许,但她希望王昱在中原的妻儿,能够去往草原与王昱团聚。薛绍答应她,这件事情到了合适的时机,会办。   晚上,和上官婉儿的缠绵,几乎耗尽了薛绍所有的体力。   两个人都很疯狂,仿佛是想将自己完全融进对方的身体里去一样,尽情的挥洒。   日上三竿的时候,薛绍才睡到自然醒。连年累月来的疲累,终于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最为主要的是,心弦终于不再那么紧绷。   放松,多么难得的事情。   上官婉儿已经不在身边,薛绍唤了一声“婉儿”,就看到她担着一碗热粥来了。   “饿了吧?吃早膳。”   “我都还没有洗漱。”   “不着急,吃吧!”上官婉儿俯下身来,在薛绍额头上温柔一吻,“你就该过一过这种慵懒甚至是皮赖的日子。你真是太累了。”   薛绍担起那碗热粥,闻到那清香的味道,真的有了一点感觉——原来我是一个真正的大活人,而不是一台只属于国家和军队的机器!   回家的感觉,真好。   吃过了郑夫人安排的午饭,薛绍带着上官婉儿登上了画舫,钓鱼去!   上官婉儿都笑了:“朝中事务那么多,一大家子人也在等着你,你却只带我一人出游,钓鱼?”   “政务永远忙不完,家人必能理解我。”薛绍道,“我现在需要的,只是放松和清静。”   上官婉儿微笑点头,从背后将他抱住,“那你还能一边钓鱼,一边恩宠于我吗?”   “必须能。”薛绍将她拉过来抱进了怀里,“无论什么时候,宠爱婉儿,永远是薛绍的头等大事。”   “尽会哄人。”上官婉儿笑得温柔又甜蜜,她决定问一件她最不该问的事情,“告诉我,在我和太平公主之间,你倒底更爱哪一个?”   “一定要回答吗?”   “一定。”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很多年以前就回答过你了。”薛绍说道,“时至今日,这个答案还是一样的。”   “我忘了。”上官婉儿的眼神充满狡与挑逗,她把薛绍的手拉了过来,抚在了自己脸上,慢慢的下滑。   “忘了最好。”薛绍亲吻了她一口,“世间许多事,终将被遗忘。珍惜眼前人,才能不辜负!”   次日傍晚,薛绍和上官婉儿才带着一篓鲈鱼回了太平公主府。   太平公主看到鲈鱼就两眼放光,却说:“薛郎,你还真能不务正业!今天好多人来府里找你,我都不知道如何回话!”   薛绍笑问道,“哪些人,找我作甚?”   “可多了!”太平公主说道,“东宫来的安平郡王李成器,说想请教薛太尉一些学问。郭元振来问军务,姚元崇来问政务,狄仁杰的儿子登门致歉,说没能第一时间来拜会太尉。”   薛绍笑了一笑,“狄仁杰这么快就到京城了?”   “他先进宫拜会神皇去了。”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我听说狄仁杰痛哭流涕了一场,惹得我母亲也伤心落泪。”   薛绍点了点头,“狄仁杰是难得的忠臣。有他辅政,天下无忧。”   “但是狄仁杰的是身体仿佛是不大好了。”太平公主说道,“听他儿子说,最近狄仁杰也是一直卧病在床,但听说朝廷有召,掀开被子就走。”   薛绍心里紧了一紧,按正常的历史来讲,狄仁杰还要早武则天几年去世的。现在历史有了一些改变,狄仁杰还能活多久呢?   “薛郎。”太平公主凑近了一些,小声道:“你让狄仁杰首辅朝政,那你自己呢?”   “我当学徒。”薛绍说道,“打仗我当仁不让,治政,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需要向狄仁杰这些人学习。”   “明白了。”太平公主点头,“众人只知薛太尉仕途通畅一路辉煌,却很少有人看到这些年来你从未停止学习。”   “好了,难得在家安闲几日,不谈这些!”薛绍大喇喇的往正厅的卧榻上一躺,“来人啦,快来人啦!都来伺候你们家薛老爷!”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噗嗤就笑,双双走到他身边,左右偎依下来躺在怀里,“有我二人还不够吗?”   “都来,都来!薛绍点妞,多多益善!”   “你就等着肾虚吧!”   几天以后,薛绍还真是有点怕了。   被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琳琅还有虞红叶、月奴这些人像抓壮丁一样的,不断的敦伦与被敦伦,有时候还是两人一起上阵。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威风八面的薛大元帅,很快被家里的娇妻美妾收拾到得没了半分脾气。   薛绍也是真心胆大,除了陪太平公主进宫去探望了一回武则天,几天的时间就闷在家里几乎没有出门。朝中的事情完全不管不问,都没在公众视野出现过。   只有太平公主知道,薛绍这一是为了休息,二是为了放权。   大权独揽事事紧扣的权臣,是没有好下场的,不是被人扳倒就是等着累死。这仿佛就是传统的意义上的权臣,无权不抓唯我独尊。   薛绍要做的权臣,是那种带着一群志同道合之人一起奋斗的领袖。他不想把所有的权力都抓在自己手中,也不想事无大小尽皆过问。他只想要一个最终的结果,并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去帮他实现这个结果。   这一天,裴行俭的遗孀库狄氏和他的儿子都来了。裴行俭之子裴光庭已是弱冠之年,库狄氏想让他蒙父荫去做官,特意想要问一下薛绍的意见。   薛绍就建议,让裴光庭先去地方上做一个县官,县令县尉都可以。这表面看来是委屈了他,裴行俭之子在薛绍的帮衬之下想要谋个京官,真是不难。但从长远来看,做县官能够积累到许多宝贵的工作经验,更加深入的了解王朝政治与民生的诸多细节,对将来大有好处。   宰相起于州郡,猛将发于卒伍,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薛绍自己当年刚刚从军的时候,也是隐姓埋名先从小卒开始。   库狄氏当然希望儿子能在自己身边,但裴光庭听说了薛绍的意见非常的乐于接受。   薛绍挺喜欢裴光庭,不光是因为他是裴行俭的儿子。于是他与太平公主私下商议,我们嫁一个女儿给裴光庭怎么样?   太平公主初时一听吓了一跳,女儿还很小!   薛绍就说,可以先定婚!   太平公主一想,薛裴门第对打,裴光庭这个年轻人的人品才貌也都还不错。再加上薛绍曾经答应过裴行俭要照顾他的妻儿,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的确是薛绍的性格。那么,这门婚姻确实合情合理。   于是太平公主答应了。   库狄氏喜极而泣,这下,他们这些孤儿寡母算是真正有了依靠了。   但库狄氏又马上以另外一个身份来跟薛绍说事了:“薛太尉,我可是妖儿的义母,你别忘了妖儿还有一个名字叫裴如意。让你老师知道,妖儿跟了你这么多年还没有得到一个名份,你猜那个老家伙会不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揍你?”   “好端端的,干嘛要把老师搬出来吓人!”薛绍满头大汗,“我一直把妖儿当女儿看待的!”   “你怎么看待,是你的事情。”库狄氏拿出了师娘的风范,“妖儿死心眼,说了非你不嫁。你也不想她孤独一生吧?”   “我我……我不能干这种事情!家里的辈份都要稀乱了!”薛绍真是大汗,这真是太鬼畜了,我真把妖儿当女儿看待的!   “神仙哥哥,我要嫁给你!”妖儿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跳起来就往薛绍身上扑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脖子,几乎让薛绍喘不气过来。   一旁的太平公主都捂着额头汗颜了起来,“薛郎,你就娶了吧!不然家里整天就只听到这一声——神仙哥哥我要嫁给你!苍天,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库狄氏和月奴等人都在一旁闷头暗笑。   妖儿抱着薛绍的脖子不松,自顾咯咯咯的大笑。   薛绍昂着头咧着嘴,“好好好,娶娶娶!——妖儿,成亲以后你就跟月奴姐姐一起住好吗?”   “好呀!”妖儿答应得十分干脆,“只要能嫁给你,我什么都答应!”   “那你以后不许再跳起来抱我脖子了?”   “好呀!”   “那你也不许……跑来跟我睡觉?”   “好呀,我跟月奴姐姐睡!”   薛绍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这个亲,成得好!   几天以后,薛绍收到了一封玄云子写来的信。简简单单六个字——   思君,念君,盼君。   最后两个字,让薛绍心里一阵悸动……她回来了,回玄云观了!   但是薛绍暂时走不开了,因为武则天已经下旨传位,朝廷即将举行新君登基大典。   于是薛绍让月奴带着妖儿去了终南山玄云观,代替自己先去看望一下玄云子,顺便让月奴和她好好的说一下关于艾颜和薛神鹰的事情,玄云子一向对此非常关心。   她们都和新君登基没什么关系,等办完朝中这些大事,薛绍就打算自己也去终南山看望玄云子。带她们一起好生游玩一番,也算是带妖儿这个迷糊新娘去渡一个迷糊蜜月。   数日后,薛楚玉率领的大军,也回到了洛阳。监国太子李旦率领文武百官,一同出郊相迎。俘虏的突厥贵族得到了监国太子的当面许诺,将会得到善待。   薛绍和薛楚玉用这样一场重大的胜利,作为了新君登基的大贺礼。   这一件原本属于女皇的历史功绩,在女皇本人的授意之下,成为了新君的业绩。   新君登基所需要的最后一块重要基石,就此到位。   武则天用心良苦。   几天以后,在洛阳万象神宫,举行重大的新君登基仪式。   原本众臣建议将登基仪式改到长安去举行,这更能彰显“李唐回归”的重要意义。但是新君李旦认为,神皇身体不好不能再经受旅途奔波,登基仪式就在洛阳举行。   这一日,皇城之中气势恢弘,洛阳城中万人空巷。   消失多年的李唐王朝正式回归,皇城之上金白色的周字龙旗,换成了赭黄色的唐字龙旗。三省六部的各项制度与称号,都恢复到了以往李唐时期的模样。   新君登基之后颁布的第一道诏令,就是重赏和提拔拥护李唐回归的有功之臣。   薛绍是第一个。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大周的太尉和太子少詹事,而是大唐的太尉,太子太保,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开府仪同三司,河中郡王。   拜相,封王。位极人臣!   薛绍担任过很多的官职了,从入仕之初到现在唯一从未变动的,是他“驸马都尉”的这一职务。   新君登基大典结束之后,薛绍与太平公主一同陪同新君,来到皇城则天门前,宣读大赦天下的圣令,接受万民的朝拜。   夫妻二人并肩而立,看着这座瑰丽磅礴的城池,看着城下高呼万岁的百姓,心中各自感慨万千。   就算是老夫老妻,他们也习惯牵着彼此的手,哪怕是在今天这样的重大场合。   薛绍感觉她的手握得很紧,还有些微微颤抖,于是转头看向她,“你很激动吗?”   太平公主用极快的速度扮了一个少女时代才有的俏皮鬼脸,让薛绍忍俊不禁。   薛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激动,这么开心。于是对她道:“安然,我可否算是,不负你父亲当年所托?”   “李唐神器回归,我兄长君临天下,你确实做得不错。”太平公主说道。   薛绍微然一笑,“我的意思是,我算是一个好驸马吗?”   “嗯……”太平公主眨着眼睛发出一个长长的托音,“勉强算是吧!”   “才勉强?”   “如果你不纳那么妾的话,就算完美了。”   “咳……”薛绍感觉有点小尴尬,脸上也有点火辣辣,这回真是傻兮兮的伸出脸去找人来打啊!   太平公主用一个很自然的拂袖掩嘴偷笑,拽了拽他的手,柔声道:“薛郎,你说很多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薛绍答得非常肯定:“当然。”   太平公主说道:“历史如此漫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故事都会变样和失真。很多人也会被遗忘。”   “但是薛绍和太平公主这两个人,一定不会被人遗忘。”薛绍微笑,“只要有人提到薛绍就一定会提到太平公主。提到太平公主,他就一定不会忘了还有薛绍。他们两个,总会同时出现。”   太平公主凝眸看向薛绍,“那我希望人们还能记得,薛绍终其一生,都深爱着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终其一生,也深爱着薛绍。”   君王宰相万民眼前,薛绍将太平公主抱在身前,深深的亲吻她。   他说道——   “相信我,会有人一直记得并叙说,薛绍和太平公主的故事。”   “直到某天,它还会变成一个传说,一个传奇!”   【全书完】 写在最后   写下“全书完”三个字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如释重负。   5年了,这本书终于完成。对喜欢这本书的读者来说,应该也是一种折磨吧!   先容我奸笑片刻,再给大家解释一下。   其实这本书开写的时候,我个人的精神状态只能用“崩坏”两个字形容。当时可以说是我人生的一个极低谷,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指望。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写一本小说。   最初的成绩我想也还有一些读者记得,三百袍泽,呵呵!   但我没有放弃,一直用最大的努力与热忱来书写这个故事。直到某天,另一个低谷的出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他的不易。我想我没有必要叙说我的生活细节,来博得大家的原谅和同情。我只能说,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我能好好的写完这本书。   大约有两年的时间,驸马几乎处于没有更新的状态。很多的谩骂铺天而来,当然也有许多的读者不离不弃。   终于有一天,驸马完本了。   我终于对那些不离不弃的袍泽有了一个交待。对我自己,也有了一个交待。   这本书我是写得如此用心,用心到我感觉它就是我的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在他病重之时我被迫离开了他。   但他坚强的活了下来,没有夭折。   所以,感觉你们不离不弃的追随与呵护。驸马能够完本,你们功在第一。   谈谈小说的本身,肯定有很多令人不满意的地方。就我个人而言,我就对并州那一段很不满意,太过琐碎与纠结,李仙童一个酱油男占据了太多的篇幅。现在如果让我回头再写一次,肯定会更好。   笑。   世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件事情别人干得不好,换成是我一定比他强多了。   写小说尤是如此。打个比方,世界名著人人可以观瞻欣赏,但能写出来的却没几个。眼高手低是所有人的毛病,吹毛求疵也是无处不在。没人能够经得起挑剔,一本小说更是如此。   所以,当我心生不满的时候,也对当时的我心生同情。那个时候,我一定非常的疲累,非常的希望能够放松大脑停止写作休息一下。但我不得不坚持每天定量的更新。   那其实是一种折磨。   或许这也是网络小说良莠不齐,或者是同一本小说前后质量参差不齐的原因所在。作者其实是人,不是机器。他会感觉到累,会有生活中的困扰影响他的思维,从而影响到他的写作水平。   但是读者大约是希望,作者都是机器的。网络小说这一块,也是骂声最多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作为作者的我们只有忍。渴望读者的理解与同情,那其实是一种奢侈。   说这么多,我其实不是在报怨,只是在叙说一个冰冷的事实。   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写网络小说的人也不光鲜。   就如同薛驸马,别人只看到他的飞黄腾达与左拥右抱,却很少有人看到他那些年的辛酸与不易甚至九死一生。   所以我希望,大家在看小说的时候能多一点宽容与理解。   看到喜欢的赞一个,看到不喜欢的默默走开。不要张口就骂,更不要祸及家人。我们这些作者其实没有干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应该被人如此诅咒。   说白了我们就是一群民工,不同的是别人码砖我们码字。现在国家也越来越重视农民工的生活与待遇问题,这是好事情。   那我们呢?   让我想想,我们有什么……   貌似盗版行业仍是发展的不错。   容我抽一根6块的软白沙,沉思片刻。我还能瞎扯一点啥?   那就说一下新书的事情吧,如果还有人感兴趣的话。   新书大体已经定下了,开头也写好好几个。到了合适的时候,我再发布。   简单透露一下新书,应该会是关于安史之乱。   我知道会有人说,你怎么老是写唐朝啊,换个新鲜点的时代不行吗?   我想说,哪个朝代的故事都有不少的人在写。哪怕是同一个历史人物,每天也都有人在对他进行描绘。   但是,真正写出彩了的能有几个?   所以,我不介意老是写一个朝代的故事,甚至书中的角色都有重合。这对我来说真的不是问题。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故事是否令人神往和感动,这个人物是否能够跃然纸上。   有一句话,把同一件简单的事情重复做,做到出类拔萃,便是不凡。   我没那么大的野心想要多么非凡。我只希望我写得最好的那一本小说,永远是下一本。   《极品驸马》完本。以此为记。   萧玄武   2018年12月27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