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锁金瓯/为夫之道》作者:尤四姐 文案: 授业恩师,不是应该端着架子一本正经的么? 可是夫子哟,你突然如此荡漾,到底为的是哪般…… 文案渣渣,其实这就是一部木讷徒弟被腹黑师傅吃干抹净的血泪史。 *前半部甜,后半部小虐,结尾HE。 *本文1V1,不穿越、不重生、不失忆、不小白、不万能。 相信水到渠成的爱情,讲述一个婉媚哀艳的故事。 *本文架空北齐,架得很空,请勿按照史书记载要求。 如及笄礼等,因为剧情发展有改动,看客莫喷。如发现bug,权当作者故意而为之,请无视╮(╯▽╰)╭~~~ 引用+Ponyo+关于文中三角恋的一段诠释—— 弥生和二王相爱 或者不相爱,慕容琤就在那里,拈酸吃醋。 弥生和二王相亲 或者不相亲,慕容琤还在那里,百般阻挠。 来慕容琤怀里 或者让慕容琤住进你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内容标签: 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容琤、谢弥生 ┃ 配角:慕容珩 ┃ 其它:懊侬歌、尤四姐、古文风 ☆、第一章 年关   上半晌还响晴的天,到了午后开始下雪。雪沫子满天飞,在眼前混沌沌铺陈成障眼的纱。年三十里,冷到了极致,连台阶下的阀阅都冻住了。顶上两只石狮在西北风里蹲着,渐渐面目模糊,冰凌糊了满口。      内宅的仆妇挨在门上等人,掖着手,呵气顿脚,回身对守门的说,“门阖上一点。”      稍稍转了转门臼,尤不足。边上几个婆子低声催促,“再阖上点,小子,再阖上点。”      那小子把眼一瞪,“大过年不作兴关门,郞主知道了要罚!”索性把门大大一开,众人都暴露在凛凛寒风中。      这是个富贵已极的人家,五十年战乱屹然不倒的望族。时居阳夏,家主姓谢,祖辈受封列侯,权势通天。因为历代常与皇室通婚,坊间有谚“公主为妇女为后”,说的就是谢氏的辉煌。如今天下大定,大邺开国后尤其注重门第风骨,谢氏隐退的后辈纷纷重又出山,在朝中的威望一时无人能比肩。      愈是家业大,愈是规矩重。大年下,不论远在何方,外放的诸子都要回乡祭祖过节。谢氏有子九人,腊八前已经陆续返家了。唯有两个女儿还在外。长女佛生嫁与康穆王为妃,做了人家的媳妇肯定是回不来的。次女弥生很奇异,十一岁的时候叫乐陵王相中了,好说歹说收去做徒弟。少小离家,到如今三载有余,只在年关才得同爷娘兄弟团聚。      眼看近日暮了,还不见回来。堂屋前的卷杀斗拱下站了个缓鬓倾髻的贵妇,拢着暖兜朝门上张望。等了一阵耐不住了,着人到屋里传话唤来阿郎,焦躁道,“天色不早,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差池。你同你阿耶回禀一声,带人到城外去迎。”      大郎谢洵忙道是,刚穿好油绸衣,只听门外隐约有铃声传来。稍一顿,门上的仆妇拍手乎曰,“女郎至!”众人人鱼贯下了青石长阶,在风雪中翘首而待。      一架高辇飒沓而来,顶马披了套流苏金缕鞍。一路风驰电掣,那马鬃和燕飞飘扬起来,映在皑皑白雪中尤为流丽。到了门前缰绳一收便顿住了,仆妇们上前打伞铺脚垫,开了辇上版门退后纳福。门里下来个女子,梳双螺髻,穿着丹绣裲裆,腰上束围裳,绛红的宫绦直垂到笏头履上去。虽还未及笄,身量却颇高。瘦长条子,碧清的一双妙目。立在花毯上抿嘴一笑,淡淡其华,随风入画。      谢家主母见女儿到门前,碍于礼教不好相迎,便踅身退回厅堂里。唯剩谢洵在檐下遥遥招手,高声唤道,“细幺!”      弥生披了鹤氅跨过门槛,对谢洵深深一长揖,规规矩矩叫声,“大兄。”      谢洵倒要笑,又恐失了威仪,敛神点点头,“果然拜乐陵君子为师是有益处的,识得了眉眼高低,甚好!”      弥生嘴角抽了下,不敢有反驳,只道,“我进去拜见爷娘,回头再与阿兄说话。”      仆妇引了往正堂去,堂门上垂着排帘,帘下是厚重的呢毡。打起膛帘进去,甫入门就呛了一口烟。除夕祭祖是历年来的规矩,她这样晚到,已经是大大的不孝。偷眼看看父亲,并没有一年未见的骨肉亲昵。她心里突突的跳,婆子打了手巾把子来给她净脸,几个兄嫂都示意她先上香叩头。她只得稳住心神把仪式走上一遍。待所有都打点周到了,才踅身给座上的父母长辈见礼。   蒲团往跟前一铺,她深深泥首下去,“儿上路晚,误了时辰,请阿耶责罚。”      厅堂里燃烧的钱帛渐次灭了,整块寒冷又压将下来。父亲板着脸坐在宝椅里,手中端了盏茶。喝上一口,有些凉了,便托地搁到一旁,“我问你,这一年在外可恪守闺范?师尊跟前可敬孝道?”      这是每年必要问的,她两手扒着地面,青砖冰冷,寒意直钻进脉络里。复稽首应道,“儿在外谨记大人教诲,从未敢忘。”      父亲时任尚书令,一世认真做人。脾气固执也不好通融,提高了嗓门道,“你学艺三年,三纲五常知道多少?祭祖有时辰,阖家都在,独少你一个,莫非忘了自己是谢家人不成?”      她惕惕然道不敢,顿了顿支吾着说,“并不是女儿愿意耽误,是夫子有意刁难。前日教篆刻,明知道我临行,还派人送一方石胎来命我刻章。我不敢违逆师命,只得完工了才上路。”斜着眼睛给母亲和哥哥递眼色,“阿耶替我想个办法推脱,我心里恼闷得很,想就此出师了。”      谢尚书显得很意外,“老庄六十岁还拜师做学问呢,你学成了多少,竟配提出师二字?”      谢家主母疼爱女儿,从旁道,“祖宗家法也没立过这规矩,女孩家要学孔孟老庄的。当初拜师本就不是自愿的,三年下来总算交代得过去了。如今一年大似一年,眼看就要及笄,再在先生跟前的确不方便。”      谢尚书何尝不知道,只是自古只有师尊不愿授业,却没有徒弟自说自话拜退师尊的。因道,“谢家的女儿焉能同市井里的相提并论?无才无德,将来凭什么辅佐夫主?乐陵王撇开出身不论,更是大邺学识第一人。平素严厉些就叫你恼闷了?可见你是个不上进的孽障!”      弥生被她父亲几句话驳斥得开不了口,想想又不甘心,便怯怯道,“那女徒弟总有个返乡的时候,总不能服侍夫子到老死吧!”      这下子犯了忌讳,兄嫂们大皱其眉。年三十里不准死啊活的,谢尚书尤其尊师重道,接下来少不得一顿数落。      果然,家主泼天震怒,“你只当拜了师还有你自己的主张?夫子不发话,你且给我鞍前马后的效力。莫说及笄,就是将来选婿出嫁,也要照着夫子的意思来办。”      弥生一时惘惘的,觉得倒不像学艺,像签了卖身契似的。连选婿都要师傅做主,那位殿下平常不苟言笑,她算是关门弟子,却并不受拂照。看来有生之年指望嫁出去,恐是不能够了。      她很想学台上巫傩嗟叹一嗓子呜呼哀哉,又怕惹得父亲不快,只好勉强稽首下去,“儿孟浪,这话以后断不敢再说了。”      谢尚书面上严厉,心里到底也舍不得。一年没见的孩子,又应在年关上,到家就罚跪罚面壁,横竖说不过去。自己先平息了怒气,只道,“念你年幼,暂且饶了你。等过了初三我修书与你夫子,正月十五正巧是你及笄,等礼成了再回邺城去不迟。”莫可奈何叹息,“成了人可不像眼下这样随意了,再敢信口胡诌,我就狠狠的罚你,可记住了?起来说话吧!”      弥生笑嘻嘻应个是,起身逐一给兄嫂们纳福行礼。众人见家主脸上有了笑意,一口气总算泄下来。阔别整年的姊妹欢聚一堂,衬着这满屋子的年货家当,又蒸腾出另一种松散惬意的氛围来。      这时仆妇们来通禀,守岁饭都备好了,请郎君娘子们移驾。弥生搀着母亲出门来,天已经黑透了,雪下得愈发大。西北风卷挟着片子扑面而来,个头大得像整块的棉絮。伴着雪珠子打在伞面上,一片飒飒作响。      大堂到花厅有段路,她挽着母亲的胳膊慢慢走。一时心里腻起来,靠着母亲的肩头嘟囔,“阿娘,我在外日夜想您!夫子苛刻,每日布置的课业做都做不完。像前日临行作梗,我心里急着回来见阿娘,刻刀划伤了手,这会子还痛呢!”      沛夫人是谢家大妇,正头的嫡室嫡妻。连着养了四个儿子,到第五个才生下她,宝贝得心肝肉一样。听她温言絮语的又是奉承又是道苦,拉手看看伤口,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      “难为你。”沛夫人伤嗟道,“殿下是凤子龙孙,满肚子才学闻名遐迩。太学里又收了那么多学生,如今个个在朝野为官,桃李满天下。人家瞧得起,破例收女弟子,是求也求不来的荣耀。咱们应当感恩戴德,还有推脱的道理么?”      弥生暗里惆怅,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有嗫嚅着道是。      待进了花厅,父亲另四房兄弟家眷们都到了。又是一番规矩,从父跟前磕头行礼。几个姨娘虽然有所出仍旧不能上正席,在花厅那头另开了单桌。按理说弥生是嫡女,不必自降身份同她们兜搭。不过毕竟在外几年有了阅历,也懂得了人情世故,便隔着六扇屏风遥遥请安问好。几个姨娘受宠若惊,忙起身还礼。行三的婶娘贺氏掩嘴笑道,“眼下好了,咱们府里出了女夫子了。二月里你阿弟有乡试,也请你指点一二方好。”      男女分了桌各自坐下,平常女眷们忌酒,过节倒也不拘太多。沛夫人道,“他们那头饮椒柏酒,我们这里有荔枝烧。打立秋就备好了,就等着年下用的。”说着叫人来,打发着往屏风那边送一壶过去。要往弥生盅里添,那丫头忙接过斟壶,绕桌一一伺候起来。      四个堂姐站起来躬身,“不敢当,多谢阿妹!”      她且压她们坐下,应道,“我整年不在家,婶娘和阿姊们跟前尽点意思。”又给沛夫人满上,自己举了琉璃盏往前送了送,“我敬大人和姊妹们。”      颇豪气的行动又叫她们嘲笑起来,“是夫子教的么?学得男人家一样。”      弥生有点不好意思,“太学里见得多了,一时转不过弯来。”      众人干了酒,二婶娘向夫人啧啧道,“若是有个师娘还方便些,夫子到底是男人,很多事没法子手把手的教。”      沛夫人转脸问弥生,“乐陵殿下的婚事没有消息么?”      弥生无关痛痒,只顾吃她说面前的驼蹄羹。懒散应道,“我是做学生的,夫子的婚事不与我相干。再说平常除了授业,夫子从不和我多说话。他的私事,我是不得而知的。”    ☆、第二章 欢聚   一个男人,年近二十五还没有婚配,走到哪里都算晚的。若不是家道艰难,就是自己本身有毛病。当然了,历来没有做学生的背后编派师傅的道理。倒不是因为像父亲一样把师尊举在头顶上,只是不甚感兴趣。乐陵殿下在文人圈子里出了名的善言笑,可是面对学生却一板一眼,且挑剔难伺候,说话苛刻入木三分。他们这些资质浅的躲他都躲不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过问他的婚姻问题!      不过乐陵殿下美姿仪,这点艳名和他的学问一样尽人皆知。世间大约找不到如此双全的人物了,女人们对他感兴趣,想掏挖点私人消息不足为奇。      贺夫人打探着,“朝里圣人同拓拔皇后倒不过问?连康穆王都娶了亲,乐陵殿下行九,却落在十一王后头?”      说起康穆王就想到三年前出嫁的佛生,她有些萎顿。佛生是父亲的侍妾冯氏所生,极聪明的一个人。因为生母早亡,又没有一母同胞,在府里每每形单影只。那时只有她亲近她,姊妹间的感情十分亲厚。后来佛生出嫁,她舍不得她,还曾在她屋里仰天长嚎哭了很久。      佛生走在梨花满地的时节,从阳夏嫁到高阳郡去了。那时天下还未大定,喜事亦称不上是喜事,是两家巩固关系的纽带而已。没有喧嚣的鼓乐,只有漫天霏微的雨。弥生看着青色的高辇杳杳去远了,鼻子里充塞着涕泪的酸楚。      等佛生走了她才知道,阿姊嫁的是个瘸王爷,一个缠绵床榻,没有政/治前途的废人。佛生那么要强,她不敢想象她见了夫主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猜佛生一定恨娘家人,恨他们只顾巩固地位,葬送她的前途,所以才会一去三年杳无音讯。      她嘴里含混着应,“我家夫子脾气古怪,大约连圣人都管不了他吧!他不爱朝政,不爱美人……”她抬头想了想,“横竖我也不明白,想来他唯图一生快意,只愿做个闲散王爷。”      “我瞧着这样的就很好。”向夫人说,含笑瞥了身边的女儿昙生一眼,“我们谢家历来只与皇族通姻亲,佛生配的是康穆王爷,下面的姊妹不好落了次序。如今诸王里只剩九王和丧妻的六王未娶亲,便是轮,也合该我家昙生配给乐陵殿下了。”      向夫人是前朝的公主,私下里有她的想头。这五十年仓惶动荡的岁月里,当权者走马灯一样更替。她是出了嫁的女儿,娘家的兴衰看得淡了,如今只活儿女。能和大邺慕容家攀亲,巴结住当下的皇族是最要紧的。渤海王夺位后虽未立嫡,将来继承大统最有希望的自然是长子。可是皇长子成婚不算早,膝下世子才七八岁光景,要作配太牵强。      战乱得久了,离宝座只一步之遥的人都有野心,谁不想做那万万人之上?诸皇子是陪同父亲一起打天下的,哪时少帝登基,绝控制不了那些欲壑难填的阿叔们,所以嫁给这一辈的王胜算也颇大。她是高台上走过一遭的人,最知道皇子们的心思。除非是个傻子,否则过分的安静,便是韬光养晦的厚积。那位九王爷岂是池中物?勇而有谋,才是真正的王者。      弥生在诸姊妹里排最末,也想不到那么长远去。听见昙生要配夫子,想当然的高兴起来。搡了昙生的肩道,“阿姊做我师娘再好不过,什么时候能定下来?早些大婚,到邺城,我也好有人照应。”      昙生脸皮薄,见她们当众议她的婚事,早羞得无地自容。只有弥生年纪小不计较,三个婶娘低头浅笑。心里忖度着,原也说仅剩这两个王了,谢家姑娘待字的还有五个,谁该当是嫁给旁系郡王的呢?      沛夫人别过脸去,“年前有官媒提过,乐陵殿下不是都谢绝了么?咱们这里盘算没有用,且待人家怎么说吧!依着我的意思,旁系的郡王公候也没什么不好。要论起来,宗室子弟哪个孬呢?”说着一笑,“打个恶俗的比方,僧多粥少,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干人听了都讪讪的,细算下来,只有长房才是嫡系。年纪长幼是次要,如果非要配亲王,最后一个席位必定是弥生的。不过眼下师徒的名分在那里,这个念想也就断了,不料却纵得底下这些人想入非非。      大年下,闹得不痛快也没有必要。弥生岔了话题,问敷于散可做好了?又说起初一吃生鸡蛋,在她母亲怀里忸怩半晌。怨蛋腥,生食难以下咽。被她这么一闹,原先那些伤元气的斤斤计较暂且撂下了。打了个顿,婶娘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胡聊起来。一时花厅里其乐融融,笑语混着暾暾的酒香氤氲绕梁。      弥生和众位堂姐长远没见,团圆饭用得差不多了便自发腾挪出来。一旁侍立的婢女伺候着漱口盥手,又另搬炭盆来,各自送了个汤婆子怀里晤着,姊妹五个绕到屏风后的四合床上打茶围。      谢家的女儿除了弥生都养在深闺里,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七嘴八舌问邺城的情况。时下局势稳了,京都涌现了一批文人雅士,才高八斗,放浪不羁。弥生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四叔父家的莲生婉媚道,“我却没有细幺这样的好命,要是也拜个师,到外头游历一番,也不枉此生了。”      道生呷着茶汤嗤笑,“若能拜个仪表瑰杰、神情闲远的师傅,更是锦上添花,是也不是?”      弥生叹了口气,“你们只道外头好,殊不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依无靠多可怜。夫子只授课业,碍于我是女孩儿,不过单辟个院子给我。我在外,连个贴心的婢女都没有,样样式式靠自己。”她把手往前一摊道,“瞧瞧我这双手,谁能猜到我是谢家的女儿?”      几个人探着看,看完了嗟叹,虽不至于太过埋汰,到底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不一样。昙生啧啧咂嘴,“怎么不许带仆婢呢?浆洗衣裳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么?”      “可不是!”弥生说,“我觉得夫子太过严苛,有点不近人情。叫我阿耶听见了又要骂我,可我当真不愿再回邺城了。我又不要入仕,拜什么师呢!那夫子只教我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索性传授权谋倒好,整日老庄,听得脑子都木了。”      莲生在她脸上细打量,“幸而没祸害了面孔,和走时没什么大不同。”      弥生长了副令人艳羡的脸架子,八岁上坊间就传她神光动人,亘古所无。如今六七年过去了,愈发的出挑。就是那种浓淡相宜的美,不打扮时荣华浅驻,然而一妆点,又是别样鲜焕的光彩。      她自己倒不觉察,性子有点慢的人,对什么都迟迟的。尤其到了太学,很少在梳妆上花心思。又未及笄,总是一头丱发低垂。床头的海兽葡萄镜长远没擦了,边缘起了锈迹,临走才托师兄带到首饰铺子重新打磨。好在年后有指望,等上了头,要打扮也有名目了。否则总感到不好意思,半大的丫头,太入时了免不了落个俗丽的名儿。      三叔父家的玄生视线飘忽忽落在半空中,莫名其妙蹦出来一句,“还不如在闺里念念佛!入了道,心生莲花,不染尘埃。”      另四个人面面相觑,大邺尚佛,从她们的名字里就能窥出一斑。只是还未出阁的姑娘,太过痴迷佛法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琴棋书画也可以琢磨琢磨,做什么非要参禅悟道?真要四大皆空了,日日青灯古佛,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弥生笑道,又转脸问莲生,“年下佛生可有消息么?”      莲生摇摇头,压低声道,“你是知道的,你母亲不待见她。眼下嫁得又不得意,我料着,心里怎一个恨字了得!只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哪里还惦记娘家的好处呢!”      弥生怅惘不已,果然生在望族,待遇也分几等几样。因为一直很喜欢佛生,她只顾着替她惋惜。她明白父亲这样做的用意,不过借此巩固与慕容氏的关系,好为后面入官的谢家子弟铺路。四大家族中只有他愿意将女儿嫁给残废,这是多大的忠心!他在向神宗皇帝示好的同时,把佛生当做贡品祭献了出去。      少年人的想法总是很单纯,简单的爱憎分明。但到后来,走得越远越懂得,政/治斗争中有个好结局,已经是稀有的幸运。肃杀与权势相伴,反倒是一开始就远离风暴,才是实实在在的福气。道生很是不屑,她素来看不惯佛生那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样。嘲讪一哼,话里也带了轻蔑的味道,“我实话实说,你们别呲达我。佛生本就是妾室养的,出身上差了好大一程子。康穆殿下不过是瘸子,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有疾,哪里轮得到她去做配?她如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倒好笑了,莫非她不嫁王爷,却愿嫁个贫民?只怕届时又另有说辞,怨恨将她贱配了,不拿她当人看。谢家生女为后,到天到地也没把庶女算在里头。她人不大,心倒不小。莫非还指着往上爬,想要一步登天么?”      这话不无道理,一个曾经战功赫赫的王,即便受伤残疾了,仍旧是不可小觑的贵胄。佛生嫁了他,哪里就能辱没了呢!      昙生知道弥生维护姐姐,怕道生没头没脑这一通伤了姊妹和气,忙打岔道,“她过门三年了,我料着该有子嗣了吧!可惜没有书信来往,高阳的情形也不得而知。”      不知怎么,众人都怏怏缄默下来。莲生和玄生凑在一块儿议论初七互赠华胜的老理儿,弥生从屏风的缝隙朝外看,奇道,“诸位阿兄都在,唯独缺了四兄。”她回头问,“人哪里去了?”      众人满脸无奈,“不知又在哪里醉生梦死呢!”    ☆、第三章 愁眉   祁人过年很有讲究,年初一早起全家老小端正穿戴祭祀贺拜,从年纪最小的开始喝屠苏酒,喝桃汤水。弥生手里颠腾着那颗生鸡蛋,半天没敢下嘴。到最后还是母亲拔了簪子两头凿出洞来,逼着她吃下去的。      生食鸡蛋有个名头叫“炼形”,再吞上七颗赤豆,据说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绑敷于散,用雄黄加蜡调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慑鬼,趋吉避凶。      若照着相传的老规矩办更为复杂,五十年战乱,到如今已经是精简了。原本还有挂桃符、画鸡、悬萎索,拿钱串子打粪堆等等,实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来热闹够了,人也弄得焦头烂额。年纪小的时候盼着过年,过年有新衣穿。请个太岁,百无禁忌。年纪稍长就失了兴趣,看底下侄儿侄女戏耍,突然有种桑榆向晚的感慨。      再说说过年头一餐的五辛菜,庄子倡导交春喝酒吃葱,那五辛菜和庄子一样,也是出于顺通五脏而衍生的。韭菜芸苔吃的时候不觉察,等用过了嘴里一股子味道。尤其大哥哥家的乐胥,每吃韭菜就冲眼睛。大家都笑,“十五不用扎兔儿爷了,这里有个现成的。”      弥生在太学呆了三年,习惯了安静的生活,人多一闹腾就有点吃不消。好歹该忙的都忙完了,搬个杌子走到巷堂里,一个人背靠着墙晒晒太阳,也不亦乐乎。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屋顶的积雪衬着潇潇的天,云是薄而淡的。这样如诗的年华,倘或养在深闺里,不用每日点卯读书,那才是最惬意的人生啊!只可恨夫子怪异,收她为徒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弄得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辞又辞不出来。她几次想问问,是不是父亲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乐陵王,所以他要这么处心积虑的报复。      当然只是私下里揣测,当真去问,少不得挨一顿痛骂。她无聊的摆弄纤髾,想起母亲昨天说有人来提亲,脸上热辣辣的。十五了,长成人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谢家出了名的疙瘩,来提亲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听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潜。十来年前两家大人玩笑提起过,慕容氏没有适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开始通婚。      母亲说王潜是长房长孙,就算论资排辈的挑,也笃定是首屈一指的好人选。只是她如今人在乐陵王门下,师尊同父,要出阁,必须先得夫子恩准。又说十五她及笄,父亲写信通禀乐陵殿下,诚意邀殿下来观礼,好借机同殿下商议她的婚事。她对这门亲却避忌得很,心里暗自庆幸着,夫子忙,她在众多弟子里不算出众,夫子未必愿意长途跋涉的奔波。      她抚抚脸,这个年纪正是怀春的年纪,对爱情心向往之。记不得王潜长什么样了,不过出身簪缨,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可惜就可惜在民谚坑人,“王朗体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象,恍惚看见一个穿着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山一样的挡住她的视线,气势逼人。      这里正胡思乱想,冷不防有人疾风一样的走过她面前。她抬头看,青石甬道那头立了个男子,大冷的天,宽袍大袖衣裾翩翩。跑到井口,从右衽里腾出一条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芦瓢儿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发酸,站起来喊了声,“四兄。”      谢集行四,是弥生的胞兄。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纵情得过了头,叫人有点接受不了。看他这一脸红光满面,肉皮儿绷得要裂开似的。不问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头散发药力来了。      谢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里。三步两步重又折返回来,咧着嘴道,“细幺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将入夜才到家,回来就没看见你。阿兄年下哪里玩去了?”      谢集手里哧哧打着扇子,回身叫随行的小子拿酒肉来,边吃边道,“逢年过节躁也躁死了,到处烧爆竹,比发丧还闹腾。年有什么可过的?大一岁,离死又近一步。”      弥生目瞪口呆,这哥哥平时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开始癫狂。大过年又死又发丧,叫父亲听见免不了长篇大论的训斥。大邺开国后旁的都没的挑,就是风气不大好。京畿里这种药盛行,分明是是治寒症的方儿,不知怎么成了那些贵胄们炫耀身份的利器。若是有谁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话。      她叹口气,“四兄往后少服些药吧,天这样冷,仔细冻出病来。”      谢集一笑,“你倒来管我?你在邺城呆了三年,没见过夫子和师兄弟们发药行散的么?好好做你的学问,阿兄的事不用你过问。”      他言罢震袖去了,脚上麻质的六合鞋早湿得透透的,还偏挑积雪厚重的墙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痴如醉的样子,简直让人悲喜难说。      弥生复坐下来,穿堂里有风迎头吹,直往袖陇里钻。她挪挪月样杌子挨到夹角里,低头描画围裳上的蔓草纹。枝叶纵横,牵牵绊绊点缀着素绢的镶边,看久了有些烦闷。      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是不知道,但说起行散,有一回夫子盯眼看她,看了足有半盏茶功夫。当时她唬得噤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哪里做得不称他的意。缩着脖子擎等着挨骂,谁知他又若无其事的绕开了。现在回过头想想,大概也是药后的行为失常吧!      晒得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她撑着头阖上眼,才要打盹,旁边腰门上有脚步声传来。梳着环髻的侍女福身行礼,“女郎怎么一人在这里,叫婢子好找!快些夫人有请,筹备了笄礼时的冠服,叫女郎去看呢!”      她忙应了起身,跟着往园里去。谢家家大业大,甬道两腋栽了松树。雪后初晴,松针上积了好些凌子。叫风吹了一抖,簌簌落了满头。主仆两个嬉笑着护住衣领奔进楼里,站定了方扑扑雪沫子绕到厅堂后面去。      沛夫人站在衣架前里外打量钗钿礼衣,一寸一寸的抚摩过去,见弥生来了招招手,“快试试可合身。”和几个嫂子搭手把那窄衣宽博的华美衣裳给她穿上,又蹲着给她束抱腰。腰封两侧配上玉双螭压裙,再上下审视,脸上满足的笑起来,“我儿成人了,母亲心里欢喜呢!”      嫂子们一旁附和道,“阿家就盼着这刻,真真是是十几年的心血。这身行头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了,日后妹妹大了,要好好孝敬阿家才好。”      弥生自小就懂得撒娇邀宠,听嫂子们这么一说,立时响亮快活的应了声,扑进母亲怀里缠绵摇撼着,“阿娘疼我,我到哪里都不能忘了阿娘。”      “嘴上说得好听!”沛夫人道,爱怜的捋捋她的鬓角,“阿娘不求别的,将来给你配个好郎子,一辈子丰衣足食的,我也心安了。”      她不像别的姑娘,一提婚配就羞臊。反倒顺承道,“儿最听阿娘的话,阿娘就是给我指个癞痢,我也照嫁不误。”      众人皆笑,沛夫人道,“这点你比佛生强些,你那有气性的阿姊,这会儿不知怎么恨我呢!也罢,终究不是自己养的,隔了肚皮隔座山。把心吐出来,人家还嫌不够热乎!”      母亲提起佛生来,总是滔滔不绝一腔的不满。弥生怕引她恼火,自己这头又抵触王潜,干脆趁着这当口说,“今儿初一,别提不快活的事。阿娘,儿有个不情之请,你同阿耶说,拿我配癞痢不打紧,只别配胖子。”她讪笑着,“儿怵肥肉,怕瞧久了要吐。”      她这话一出,沛夫人知道她打什么算盘了。王家公子体胖出名,她大约是嫌弃人家。先头还百样听爷娘安排,霎眼间换了说辞,挑肥拣瘦起来。她伸手点她脑门子,“你这个人/精,耍赖讨巧是头一等。你父亲和王家郎君是至交,两人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临时变卦,叫你父亲怎么同他交代?除非你聘的是慕容氏,否则人家得说你父亲毁约,背后要戳脊梁骨的。”      弥生老大的不愿意,“慕容家如今只剩两位王,一位是丧了妻的鳏夫,一位是我师尊。夫子在三纲五常内,嫁不得。阿娘说,莫非让我给人续弦,做填房去么?”      沛夫人怪她口没遮拦,啐道,“才刚还说你大了,你哪里长大了?还是一副小孩心性!世上哪个做母亲的愿意眼看着孩子给人做小老婆去的?佛生再不济,好歹是康穆王爷的正头王妃。你样貌出身都在她之上,嫁得不如她,岂不惹人笑话!我算来算去,眼下只有王家好作配。嫁庶子是不成的,若嫁庶子,倒不如嫁旁系的王侯呢!”      弥生转过身来看几位嫂子,“阿嫂快给我说说好话!自己家里阿兄个个容貌魁伟,我配个痴肥的女婿,将来连娘家都不敢回了。”      那些阿嫂都是大家出身,三从四德高高供在头顶上,婆母的话没有一个敢反驳。小姑那里又央告,没办法只得圆融道,“不知正月十五九王殿下来不来,且听听殿下的意思。若是殿下也觉嫁得,妹妹听尊长的话,日后绝不吃亏的。”      这倒给她提了醒,她的婚事要经夫子首肯。如果夫子来不了,那么事情暂且要搁置下来。但万一来了,她计较着大约可以去那头求求情。夫子心再冷,总还看着三年的师徒情谊,不见得见死不救吧!    ☆、第四章 客至   旧时的习惯,出了元宵节才算完整的过完了年。只是初二开始便不那么隆重了,无非遵守些约定俗成的东西。今年立春落在初七日,一早府里的女孩子们便忙起来,剪人形的五色绸贴在屏风上,又在金箔上雕刻人胜戴于鬓角。初七还有做煎饼的习惯,要在庭院里亲自动手,这就难煞养尊处优的娘子们了。      弥生拿着火镰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原本男人才会做的事,她办起来也毫不费功夫。引火、支锅,驾轻就熟。姊妹们都感到惊愕,她站在那里,却恍惚有了点格格不入的悲哀。      “我不是深闺里的娇娘子,我是假男人。”她垂着嘴角,盘弄手指头。      众人大笑,“说浑话!哪个娇娘子比得过你去?你是巾帼英雄,文武全才!”心里喟叹着,到底在外求学苦,真真练得刀枪不入了似的。这样的女子不多见,也许将来有番作为也说不定。      这儿谈笑着,底下几个侄子挑着挂了钱串的竹竿来,骨碌碌围着火堆打转。道生一看就驱赶,“去、去,哪里不好玩,跑到这里来耍把戏!仔细告诉你们父亲打你们!”      孩子们撵走了,莲生笑道,“真是晦气,打粪堆的东西,偏拿到锅灶边上来。”      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遗留下来的,关于打粪堆有个典故。说河间商人区明有一天经过彭泽湖,从河水里出来个衣着华美的人,自称青洪君。请区明过府游玩,有厚礼相待赠。青洪君问区明要什么,边上人教他说“但乞如愿”。如愿本来是青洪君珍爱的婢女,最后不得已,赠给了区明。自此以后区明的任何愿望都能得到满足,只可惜那区明度量狭小,大年初一如愿起的晚了些便棍棒相加。如愿逃到了秽土堆里,区明用钱杖敲打呼唤,但如愿再也不回来了。后世把这故事演变成了习俗,打粪堆乞如愿,希望可以心想事成。      弥生并没有那些忌讳,忙着捞袖子熏饼子,边道,“孩子家,有什么可计较的。我先头想问,一打岔忘了。上年我走的时候玄生姐姐的二嫂有了身子,怎么如今不见孩子?”      玄生哦了声,“下雨天里打檐下过,滑了一跤,把孩子跌掉了。说起这个来呕得慌,我母亲不问情由就骂。二嫂子可怜的,身子虚着呢,跪在胡床上打拱磕头。真是惊着了,到现在总病歪歪的。”      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前朝的辽东郡主。可惜娘家失势了,婆母要寻衅,只有忍气吞声。      几个女孩子都是没出阁的,推己及人,免不了“悲且伤,参差泪几行”。      这头感慨着,两个大房的嫂子携手过来。探身看看她们做的饼子,笑道,“大人们登高去了,差我们来问可吃得!今日上新菜,厨里供了羌煮貊炙和醋芹,只等着你们的熏饼就菜呢!”      再一打量,那四个裹着袖子站干岸,只有弥生一个人忙活,嗬了声道,“这倒好,一家子几十口,全指着细幺一个人,了得!”便叫下人拿缚带来,绑了广袖上来搭手,“常年不在家的,难得回来还要这样劳累,可叫咱们看不过眼。”      大嫂子想起今早驿丞送来的手书,抬头道,“阿家同你说了么?九王回信,十五观礼是一定要来的。这会子安排了手上事物,十三动身,第二天便到了。”      她吃惊不小,“夫子要来阳夏?倒怪了,我只当他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观我的成人礼。”      “这话不对。”四嫂子说,“你是入室弟子,夫子到场见证本就是应该的。若推说忙,不来,反而失了礼数。”      她听了惘惘的,看来还要准备一套说辞同夫子求情。当真怕什么来什么,她和夫子除了课业上的问答,平常是不怎么说话的。眼下冷不丁要论起她的婚事,多少有些难为情。别的倒也罢了,万一他和她爷娘统一口径,也认为她当嫁王潜,那她才是彻底的穷途末路了!      惕惕然数着时辰,三五日转眼就过了。十二这天无波无澜到了傍晚,正乘着一撇斜阳,坐在墩儿上清点回邺城要带的东西。房里侍候的婢女元香急匆匆进来,福了身道,“娘子快往前头去,有客到!”      她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这样晚了,谁来了?”      元香上前给她抿头,“还能是谁,乐陵王殿下到了!郎主和郎君们把殿下迎进了堂屋里,传娘子过去磕头见礼呢!”      她吃了一惊,“夫子来了?今天不是才十二吗!我十五方及笄呢,来得这样早做什么?”      “想是郎主信上说起了琅琊王家求亲的事,殿下提前来,好同郎主合议吧!”元香又忙着给她上粉擦胭脂,一头道,“腾出两天的空儿,若是敲定了好叫王家过礼。”      弥生垂首一叹,只怕是这打算。她自己的婚事,轮不着自己做主。如果父亲现在就和夫子谈起,她来不及做手脚,夫子一点头,事情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元香眯缝着眼给她换披领,啧啧道,“我是头回见乐陵殿下,这世上真有这样俊美的人物!可惜了,女郎与他是师徒名分。如若不然,按着次序排,女郎当配给殿下才对。”      弥生听得心里一抽,打死也不敢有这念想。丫头见识浅,她在京畿呆了三年,什么青年才俊都见过!虽然目前没遇上比夫子周正的,但她坚信他日定有更入眼的良人出现。不过眼下且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王家那胖郎君等着纳采问名,倘或现在拍了板,她的所有梦想便就此终结了。      再耽搁不得,她慌忙正了正裙襦出门。即刻赶过去,最不济紧要关头还可以岔开话题。      越是急,越觉得裙裾上的禁步碍事。谢家的教养极好,大到言行举止,小到步履仪态,对女儿都有最严格的要求。不像寻常人家随意,谢家姑娘走路须得莲步轻移。压裙更加挖空心思,丝带吊玉玦是入门。最高段的是绕膝钉上一排细碎的银铃,动作稍大些便是一波惊涛骇浪。不过这会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牵起裙角一路飞奔。      大约动静实在是大,方到宣德堂前的青石阶上,还未进门就惹得众人回头张望。      藻井下掌起了一溜描花八角油纸灯,正门上的排帘高高打起来,地心供了个青铜禁,熊熊燃烧的火耀得满室辉煌。      她看见上首正襟危坐的人,身形挺拔,眉目平和。戴着玉梁冠,雪白的褒衣博带,愈发称出宽清磊落的风姿。淡淡瞥她一眼,似乎不甚满意,随即蹙起眉来。      弥生头皮发麻,夫子这模样最令人害怕。加之阿耶目光如电,恨不得活生生把她射出两个窟窿,分明是嫌她造次。她紧张得手足无措,才想起放下裙幅进门去。也不敢往上看,整整衣领便闷头一长揖,“学生给夫子见礼,夫子新禧。”      乐陵王仍旧是一贯冷冽的神情,似乎碍于她父亲的面子才容她免礼的。然而又不算真正宽宥,诘责道,“你入我门下时我就训诫过,正色端操,清静自守。如今看看,你可曾按我的话做?”      谢尚书很是尴尬,替女儿周全着,“臣下教女无方,才回来时诸样都好,谁知家里呆了几日就变得这般顽劣。殿下好歹息怒,臣下回头必然狠狠教训。”      “我料着妹妹定是着急来拜见师尊,才会这么匆忙的,可是么?”二兄笑着替她解围,“如今大了,更要知礼。快给夫子认个错,求夫子恕罪。”      弥生的二兄谢朝和乐陵王颇有些交情,当初之所以被强行收徒,就是因为三年前谢朝攻打蠕蠕凯旋,带了这位殿下回来做客。偏偏那么巧,后院料理花草的小厮抓了只雀儿给她牵着玩。她当时并不知道府里来了客,拎着细麻绳去找二兄,结果一进门就给九王相中了。说她天质自然,是块璞玉。只要用心雕琢,他日必成气候。      她不懂得成气候是什么概念,单因为能够离开家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于是她满怀着希望,就这么被带到了邺城。三年过去了,她咂出了点上当受骗的味道。静下来的时候想一想,夫子大约也有同感。她哪里是什么璞玉,分明就是一块顽石。这徒收得不上不下,如今只要认同王家的亲事,夫子就可以顺利卸肩了。      本来嘛,她及笄婚配是双赢的大好机会。四族之中瑯琊王家排名在谢家之上,门第阀阅颇令人仰止,的确是头般配的好婚。可指谁不好,为什么偏是那体胖的王郎呢!这么两下里一记较,反倒是继续学业有利些。可是眼下叫她怎么办?夫子生气,只怕更要打发她了。      她脸上辣辣发热,低垂着头插秧下去,“二兄说得极是,学生请安心切,怕夫子久不见学生恼火,这才跑得急了些。学生是……”她吞吞口水,“是半月未侍奉夫子左右,心里挂念夫子安康。夫子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则是学生的大不孝,学生万死难辞其咎。”      谢尚书倒觉得惊讶,这丫头是家里老幺,从小娇惯着。脾气向来耿直,在父母面前也从不下气儿。还是恩师教导得法,有本事把她煅造得如此恭勤,的确叫人甚感宽慰。      乐陵王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隔了会子道,“正是过节的当口,我也不追究了。记住下不为例,倘或再范,叫我知道了定不轻饶。”      她战战兢兢道是,起身退到一旁。脑子里又开始琢磨,下不为例,那应该表示自己暂且还出不了师门,还要在师父手底下调理上一阵子。她兀自欢喜,揣度着夫子可能并不赞同这门婚。真要是这样,那真是老天开了眼了。      她敛袖侍立,小心翼翼在边上伺候茶水。想到得意处一个没控制住,眼神跑了偏,居然和夫子的迎头撞上。吓得她猛打了个寒噤,再不敢随意走神了。    ☆、第五章 情难   要说走运,那真是半点不假。她一直提心吊胆着,生怕父亲要和夫子谈起。没想到一顿饭下来,只白话些民俗还有同僚间的琐事,并没有涉及王谢两家的联姻。      不过做学生的确是很凄惨的,祁人尊师重道,师尊宴客受邀也罢,居家读书写字也罢。但凡是门生,个个有义务从旁侍候。以前夫子有钦点的得意弟子随行,用不着她打下手。今日左右看看,那几位师兄都不在。这么一来她就得推上去,有点“舍我其谁”了。      父亲一生为人谨慎,同慕容氏说话永远都是谦卑的,满含敬意的。他说,“小女资质浅薄,这三载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臣下真是惭愧得紧。”      乐陵殿下颇为礼遇,“谢尚书言重了,令爱聪慧过人,不可多得也。”      弥生听得心里颤悠悠,她知道自己没有夫子说的那么好。读书算上进,但从不能一目十行。练字也算刻苦,写出来的狂草却神散形也散。还有那《易经》,乾卦坤卦永远弄不清楚。夫子之所以夸她,想来是卖父亲和二兄面子罢了。      就算这样也该感激他,起码给老父一点安慰,不至于后悔生养了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于是越加尽心尽力的服侍,搬凭几打手巾,殷勤周到。夫子有一点极好,不喜欢缠绵酒桌。酒过三巡便开始推让了,人不离席,只是酒水换成茶汤。这么一来众人皆醉我独醒,也确实从没有人见过乐陵殿下失态的样子。      谢家父子都是聪明人,见他鸣了金,绝不好意思再拖他作陪。谢尚书道,“殿下一路奔波劳累,臣妇早备了上房恭候。殿下早早歇息,今日仓促出迎,怠慢了殿下。明日臣再筹备,好生与殿下接风洗尘。”      乐陵王却道,“不必,家常些反倒好。年后十来日都在宫里,热闹得过了头。外埠又有官员进京朝见,王府里迎来送往也多。正借着弥生的及笄礼遁出来,如今只愿清静。”      谢尚书听了诺诺称是,“那便叫二郎送殿下回下处,殿下若有吩咐且差遣十一娘。”      乐陵王道个谢拱拱手,便由谢朝引着往甬道那头去了。弥生对他背影拜下去,听着脚步声渐渐去远了方直起身来。      七兄谢恒大笑,“见了夫子像只避猫鼠,总算也有治得住她的了。”      弥生很不满,“七兄这是幸灾乐祸么?我比不得你,学堂里无法无天。”      谢洵怕她孩子脾气发作了要恼,忙打圆场道,“阿兄和你玩笑,不许拉脸子。明日早些起来伺候夫子净脸,撇开他师长的身份不论,到底是天潢贵胄,仔细供奉着总没错。”      她有些扭捏,“我是女子,贴身伺候不方便。”      这是个难题,古来收女弟子的不多,究竟女徒如何奉孝男师,没有个先例。谢尚书沉吟道,“房里再安排两个机灵的小子,细幺在外间侍候茶点就是了。师尊同父,你如何孝敬父亲,便如何孝敬九王爷。分寸自己拿捏好,勿要触怒了夫子。”      弥生只得躬身应是,同阿兄们恭送了父亲,人渐渐散了,这时候才觉得冷。北风呼号着,檐下一排风灯吹得左右摇晃。她搓搓两手,回身却见六兄谢允在垂花门前站着,颀长的身形,俊秀苍白的脸,对她轻浅的笑。      “阿兄还不回去?”她走过去,透过那双温暖的眸子,看见令人心疼的儒弱。      六兄和其他哥哥不一样,他母亲进谢府七个月就生下他,他不是阿耶的骨肉。正因为这样,仿佛总是低人一等。分明课业和为人都拔尖,却显得过分可欺。底下的弟弟嫉妒,唤他作假子。他实在是个软弱的好人,受了委屈也无声无息。他们都说他没气性,弥生却觉得他宽宏。谢家锋芒毕露的人太多,像他这样安静的人反倒珍贵。      他招人送来他的鹤氅给她披上,“年后忙着庄子上的事,你回来后也没说上话。我送你回去……这一年在外可好么?”      他们并肩走在夹道里,灯笼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她唔了声,“谈不上好不好,就那样吧!阿兄可是要入仕了?”      他点了点头,“四月里拜门下录事,届时好常去看看你,你在那里要什么也方便些。只是不知道和王潜的婚事怎么论,若是定下来了,大约就要在家里备嫁了。”      她垂眼道,“我倒是很想出师,年三十里和阿耶提起过。没议成,讨来一通骂。但王家的亲事我也不甚满意,王郎出了名的体胖,这叫我怎么处?”      谢允转过脸来看她,“你是有了中意的人么?”      她仰唇笑,“没有,日日在学堂里读书,哪里能遇上中意的人!阿兄呢?过年二十四了,还不结亲么?”      夜凉如水,三三两两的星镶在漆黑的天幕上,似乎出奇的远,远得有些渺茫。他叹了口气,瞬间在眼前交织成浓雾。嗓音也单寒了,慢慢道,“你是知道的,我在家里身份尴尬。父亲虽然一视同仁,我自己心里终归不好受。这么多兄弟姊妹里,我只和大兄还有你谈得来。何苦娶亲呢!自己苦闷便罢了,再牵搭上一个人,妯娌之间也要拼出个贵贱高低来。”      弥生不知怎么劝解他,像他们这样的大族一般不分家,上下百口人吃住都在一府。若是能单过,还少受些腌臜气,可惜行不通。既然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问题便很现实的存在。嫡庶尚且有别,他的定位有点四面不着边。连庶子都不如,充其量算个继子。父亲仁爱不分伯仲,然而婚配上艰难。女家挑郎子半点不马虎,出身和富贵一样重要。他要像哥哥们那样尚公主是不能够的,莫说公主,就连其他三姓的正头千金都配不上,估摸着顶多就是个庶女。庶女如何在那些头顶光环的妯娌间立足呢?还不得受尽欺凌么!      她怜悯的望他一眼,“可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或者我寻了机会同母亲提一提,叫母亲为你留意。”      他笑了笑,“你不必为我操心,过阵子到门下省任职便从家里出去了。等立稳了脚跟自己建个府,届时和阿耶细说,他也定能体谅我。”      弥生想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周全的计划。夷然笑道,“日后谁嫁了阿兄可是大大的福气,阿兄宁肯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嫂嫂的。”      他有点惆怅,“我们常做不了自己的主,即便爱了谁,最后也未必有结果。我不奢望高攀,他日觅个小家碧玉,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好了。给不了人家万丈荣光,若是连安逸的生活也不能保证,那还不如不娶,免得拖累了别人。”      他说得颇有凄凉的味道,弥生静静听,感慨着,“阿兄的胸襟叫我佩服,其实这样也好,自己自在,又短不了吃喝。深宅大户,人多是非也多。索性出去了,单过自己的小日子,想想是极惬意的。”      兄妹两个一递一声说着,走出去老远。隐隐听见街道上敲梆子,托托的恍在耳边。      谢允挑着灯笼与她照脚下,边道,“我几次去邺城,本想去看你,最后都作罢了。”      “那怎么不来?”弥生不解的问,细琢磨转过弯来,“是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谢允眼里浮起无奈,“我们隔了一层,名义上是兄妹,到底不能像他们一样。走得近了怕是要有闲话,但是我对你的心并没有差别。虽然不是同个爷娘养的,好歹看着你长大。他们嚼那舌头,叫人气愤至极。”      弥生听了也要发火,按捺了半天才道,“阿兄别搭理他们,我们自己兄妹,真要忌讳那么多,往后岂不是越走越远了么!横竖我不怕得罪人,他们再混说你告诉我,我逮了他们父亲跟前理论去。”      谢允笑而颔首,“你还是这脾气,不过今天夫子手底下办得倒不错。我琢磨着,既然不愿嫁给王潜,何不央求夫子?父亲曾说要征询乐陵殿下的,若是殿下这头不放人,这门婚便结不成。”      谢允的话正撞到她心坎上来,附和道,“还是六兄懂我!我也这样盘算,只是没有把握。我和夫子交流得少,往常不怎么说私话。突然间去讨人情,有些开不了口。”      “且试试吧!到底是人生大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谢允道,“说实话我见过王潜,虽然体胖,但是很有才学,待人也谦和有礼。你若是单因他胖而推了这门婚,似乎有点太过武断了。”      穿过长阶到了弥生的院落里,门上侯着的仆婢忙出来迎接。她摘下暖兜递给身后人,一面道,“若论风骨,我见得实在太多。夫子门下哪个不是才情纵横的?反正我有主张,阿兄放心吧!”踅身解下斗篷还与谢允,“阿兄进来吃盏茶再走?”      谢允辞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吧!你快进去,别受凉。”小厮伺候着系好了鹤氅上飘带,这才踏着夜色去了。      房里婆子和几个婢女替她打点沐浴,她的乳娘在一旁抄着手道,“女郎整年的不着家,想是不懂。少和六郎君来往,仔细人背后说闲话。”      她净了一半脸抬起头来,“这话怎么说?那起子不懂人事的东西混说,你也同他们一口气?六兄好好的人,只因为他是带来的,你们就这么糟践他?”      乳娘怔了怔方道,“我何尝是这意思!女郎不知道,他同大娘子有过一段情。府里人都说他是要学何晏,假子招赘做女婿,好图长久留在谢家。你那时小,没人同你说那些。如今大了,横竖提防些,没的给人钻了空子。”      说谢允和佛生有过私情,这话真是头回听说。她呆愣道,“我阿姊不是嫁了康穆王吗?怎么又有这说头?”      “那是大婚前的事,三年多了。”乳娘敛着衣袖道,“说与女郎听,是给女郎提个醒。大娘子不过是个庶女,他且心心念念。女郎是大妇生的嫡女,只怕更惹他惦记。”      弥生没对她的忠告上心,反而更同情起谢允来。难怪他说爱了也没有结果,原来是指佛生。到底凡事有因果,佛生一去三年没有消息,大约也是恨家里拆散了他们吧!    ☆、第六章 堪画   次日五更,弥生便到夫子下榻的园子里候着了。      眼下不像头几天,爷娘体谅她在外不易,有时晨昏定省误了时候也不苛责她,睁眼闭眼的就过去了。夫子是外人,在学里规矩也定得严。如今到谢家做客,她是东道,又是学生。哪怕单只为了给谢家挣脸,她也要一丝不苟的把夫子伺候好。      她手底下的几个婢女对乐陵殿下实在感兴趣,见他生得这样齐全,一个个红着脸私底下偷偷打听。姑娘们的爱慕都写在脸上,她最体人意儿,索性趁着出门前的辰光细细和她们说道一番——      “殿下行九,讳琤,是拓拔皇后的第四子。初封乐陵郡公,后来圣人御极,进爵为王。现今官拜司徒,又兼太尉。”她半抬着眼看屋顶的莲花藻井,信口就说出一串溢美之词来,“殿下音容兼美,学涉经史,聪慧夙成,谦慎宽厚。读书目下十行,覆棋不失一道,圣人与皇后甚爱之。你们说,有这样了不起的夫子,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仆婢们听不出她的满腔幽怨,她自己知道,一个过于优秀的老师,对她这种不成器的徒弟来说到底意味着多大的压力。眼界高的人要求自然也高,不过总算好的,他平素不太关注她。除了动不动堆积如山的课业叫人苦闷,相比那些师兄弟来,已经是天大的通融了。      她站在外间的多宝格前吩咐人准备青盐,也不知夫子什么时候起身,抬来的热水怕冷了,打发人渥在桶里拿厚褥盖着。等了好久里面也没动静,便寻张帽椅坐下来。      天气奇寒入骨,一旦无所事事,这高深的大屋子就显得无比清冷。好在椅子上铺了厚厚的灰鼠袱子和椅搭,脚下再踩个炭火炉。那热气从铜炉盖儿上成排的圆孔里蓬蓬四溢,一路由脚底心里往小腿肚上扩散,不多时身子就暖和起来。      因为起得早,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简直憋都憋不住。她迸出两眼的泪,自己拿帕子擦了擦。看看外面,夜长昼短。鸡叫过了两遍,天才放出朦胧的一点微光。夫子还睡着,她怕吵醒他不敢发出声音。坐得时候长了渐渐犯困,回笼觉睡不成,打会子盹儿总可以的。她宽慰自己一番,曲起胳膊支着扶手,当真开始恍恍惚惚飘飘然起来。      慕容琤在里间收拾停当了出来,小子一打软帘,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蹙眉打量,她倒挺受用,脸上睡得红扑扑的。小子觑他面色知道不妙,待要上前唤人,被他摆手喝退了。他耐着性子踱过去,在凳脚上踢了一下。再负手站在她正对面,倒要看看她如何应对。      她睁开眼,果然不出所料,又是大大的一震。手忙脚乱的跳起来,怯怯道,“夫子起身了?”左右环顾着,捋了袖子道,“我给夫子打水洗漱。”      “不必了,我不敢劳动你大驾。”他转身坐到书案前,随手翻了翻案头的书。也不看她,只道,“连累你这么早过来,是我的不是。你要睡便回去睡,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她向来敬畏他,听他语气不佳,胸口咚咚直跳。再小心瞟一眼,他面沉似水,更让她惶恐不安了。小腿肚发僵,手足亦无措。站在原地进退维谷,懊恼着怎么一疏忽真睡着了,夫子生气也是应该的。自己不是来尽孝心,是来惹他不自在来了。当下悔恨交加,甚至考虑要不要跪下来磕头认个错。      恰巧门外仆妇送羹来,她忙去接了,躬身托到他面前,嗫嚅道,“学生忘了本分,请夫子恕罪。夫子昨日没进饭,想是饿了。且吃些东西,回头再责罚学生不迟。”      她还知道他宴上只喝了几盏酒,观察算细致的。这么想来,他心头火气方退了些。      弥生揭开盅盖儿把勺子呈上去,他慢慢用了几口,看脸色倒像是缓和了,她才略松口气。却也不敢怠慢,招人往铜炉里添些新炭,亲自捧到他脚边,赔笑道,“天冷得厉害,夫子莫冻着。踩在上头晤一晤,可暖和呢!”见他只穿了件齐膝大袖衣,又道,“夫子眼下要读书么?久坐不动寒气要入骨的,学生给夫子添件衣裳吧!阳夏不像邺城,人口少。四周围屋舍稀疏,风也比邺城大些。”      他唔了声,没有明确表示,只管低头看书。弥生想顺势攀搭两句话都不能够,没法子,只好垂头丧气的旋进屋里找大氅。搭着那狐狸皮的里子思忖,豁出去,今儿整天在跟前待命,不愁找不着机会。      再到堂屋里,他仍旧不温不燥的捧着那本《齐谐记》看。她不好出声打断,上前给他披上氅衣,便静静退到一旁侍立。      太阳渐高了,雾也散了。温煦的光从门槛外斜射进来,照在光滑的青砖上。花形里的一枝一叶仿佛有了生命,在她视野里缠绵伸展,绽成鲜活的莲。      熏炉顶上香烟袅袅,屋里静悄悄,唯有他翻动书页的短促清脆的声响。不知是不是来时路上受了凉,他有些咳嗽。每每蜷起半拳挡在口前,那纤长洁白的手指如珠如玉,倒比女孩子的还要漂亮。      她替他换下放凉的茶,看准了时机道,“夫子身上不舒服么?学生叫人拿枇杷膏来夫子用些?”      他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抬一抬。她有些讪讪的,只得老实肃立。到现在才知道做下人有多不易,站功夫练来委实吃力。她想起母亲给嫂子们立规矩,上房南窗下的十来块砖都站塌了。自己琢磨琢磨怪后怕的,万一将来嫁了王家,高门大户里眼睛挨着鼻子,儿媳妇一视同仁。婆母厉害的,像戏文里焦仲卿的母亲一样,不单是要站,恐怕还要纺纱织布……      不知纺纱织布夫子教不教?她把自己逗得发乐,调过眼来快速瞥了瞥他。他低着头,眉目清冷。但比起训诫时候的疾言厉色,这刻倒显出罕有的宽厚。弥生没面过圣,但听说圣人当初是有名的美男子,夫子这花容月貌想是随了武定皇帝。不过再好看,总是板着脸到底不大妙。夫子深沉能断,学生们都知道。美人过分严厉,也叫人望而生畏。      她这头只顾胡思乱想,又开始盼着二兄他们。不是交情极好的朋友么,怎么日上三竿了还不见来?来了他们说说话,气氛就能缓和些。她站得久了,又不敢动,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住。      真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夫子把书合上。扬眉道,“这《齐谐记》我十岁时看过,如今再读一遍,倒有别样的感触。”      她道是,忙去打热水,绞了帕子来给他净手,“夫子坐得久了,活动活动吧!家君先头差人来回话,梨园里备了戏文和段子给夫子取乐。夫子稍歇一歇,学生服侍夫子过去。”      “劳你父亲费心了。”他说,走到光影里。太阳照着他的脸,深邃的眼,白净的皮肤,是种与生俱来的显贵模样。手指把着门框,抬头看了看道,“这宅子有些年头了吧?”      弥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檐下的木斗拱上朱漆斑驳,颇有凝重的沧桑感。她躬身道,“回夫子的话,这个院落是我祖父手上建造的,到如今算来有五六十年光景了。家君主张勤俭,产业交到他手上,府里还没兴过土木呢!”      慕容琤听着,嘴角流出隐隐的笑意,“王谢并重,王家我拜访过,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极大的富贵排场。令尊是大邺出了名的贤士,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弥生拜下去,“谢夫子夸赞,家君不嗜铺张,常说自古名士出寒门。我们这样的出身,更当洁身,修德行。”她笑了笑,“所以夫子来了只能住这老宅,怠慢之处,夫子切莫怪罪才好。”      他微颔首,脸上表情喜怒难辨。弥生咬着唇思量,既然提起了王家,正是开了个好头,说下去也顺理成章。因鼓足了勇气道,“夫子平常忙,这趟为学生的笄礼而来,学生真是感激得紧。原还想着夫子回邺城,学生好为夫子扶车的。可是前几日我母亲说起我的亲事,只怕许了人家,就不好在夫子跟前伺候了。”      她不知道父亲的尺素里有没有提及,因此分外的留意他。他转过脸来,眼睛深得如一口井,“你后儿就及笄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怎么,说的是哪家?”      望族间的联姻他也懂得,局限性极大。她要作配,不外乎琅琊王氏,弘农杨氏,太康谢氏。后面两家虽也鼎盛,到底不及陈留谢氏辉煌。如今能比肩的唯有琅琊王氏,横竖人选只在王家人里挑罢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夫子也认得的,是王家大郎。”      他哦了声,“王潜。”      “对对!”她接口道,“夫子以为如何?”      他稍顿了顿道,“王潜眼下拜沧州刺史,为人审慎,举止也有度,我看倒是门良配。”说罢似笑非笑扫她一眼,“你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她愁眉苦脸道,“王郎体胖,具服大焉。其宽六尺,横陈如彘……夫子,这话您听过么?”      “你嫌他胖?”慕容琤道,“说来是有些,不过男人外表是其次,要紧的还是人品操守。王潜少年有器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许给他也算门当户对。”      她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夫子也说他好?可是我不愿嫁……我学业未成,还没来得及报答夫子,怎么好这样草草嫁人了呢!”她急急肃下去,“其实夫子昨儿一到,我就想和夫子说来着。夫子横竖收了我做徒弟,求夫子顾念则个。叫我有机会,以后好好报答夫子!” ☆、第七章 成言   “报答我?”他若有所思,复而一笑,“只怕有朝一日你会恨我。”      弥生顾不得那些,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前的难关顺利度过去才是正经。所幸夫子像是有松动,要凭借他之力看来是走对路道了,还是很有希望的。      她搜肠刮肚的讨好,“爷娘养我,夫子教导我,这恩情如山如海,我万死也难报。如今夫子救我于水火,往后学生一定鞍前马后为夫子效力。夫子行行好,帮学生一把!”      日光下的脸是朝夕看了三年的脸,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他都熟悉。他门生三千,女弟子只收了这一个。万绿丛中一点红,自然是时时留心她的。她虽然是个姑娘,但脾气很倔强。很多时候只要稍微下个气求个情,她的现状就会改善很多。然而她固执,这点他很满意。固执的人往往有恒心,认准了可以一条道走到黑。这次是熬不过了,终于想到来求他。语调哀恳,说得也很动情,的确可以考虑考虑。      他掖着手道,“你们谢家生女为后,若要嫁王家,认真计较起来行不通。这个我倒可以在你父亲面前表态,只是这样的话,你日后选婿就要受限制了。非慕容氏不得嫁,你可想清楚了?”      她啊了声,有些呆呆的,“没别的出路么?”      “你既然拒了王家的婚,他日出阁,王家必定要注目的。如果嫁的不是慕容氏,届时王家咽不下这口气,难保不出岔子。”他反剪着手想了想,“不过也不是没其他法子,你可以同外族通婚。高车、柔然、乌孙、室韦……只要你愿意,必然过去就为后。最不济也是个太子妃,恰好应了坊间对你谢家的传言。”      他说得事不关己,眼睛里隐约还有促狭的笑。弥生却吓着了,嫁到外邦去,那不是等同流放么?那些蛮夷茹毛饮血,想想就叫人魂飞胆丧。她绞着手指说,“我不嫁外邦……”      “那便只有慕容氏了。”他在满室阳光里慢慢踱步,“但我若是和你父亲唱了反调,将来你的婚配就得由我做主。我要将你许给谁就许给谁,这点可能行?”      她傻了眼,夫子是尊长不假,可是这样年轻!连自己的亲事都定不下来,还要把持她的婚姻么?      见她犹疑,他脸上露出无谓的表情来,“你且仔细想想吧!不过慕容氏是皇族,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多的是骁勇宗亲。不论捡点哪个,横竖不会比王家次。”      是啊,王郎体胖,想起这话来她就头晕。也罢,夫子看人准,眼光又毒辣,经他相中的定然也不差。因憋了口气道,“就按夫子说的办,我是夫子的学生,夫子定然不会害我的。”      他不置可否,只那么看着她,“你这样相信我?”      她点点头,“夫子是有名的乐陵君子,君子坦荡荡,学生对夫子万分景仰。便是将终生大事托付给夫子办,我想家君也是放心的。”      慕容琤低头抚抚手上虎骨,“如此甚好,你记住今日的话,不是我逼你的,一切都是你自愿。”      他的目光流转,像湖面上潋滟的微澜。弥生反而有点语窒,总觉得落进圈套里似的。心里打着鼓,再想说话,门上谢朝进来了,对慕容琤拱手作揖道,“园里设了大宴款待殿下,这就随我过去吧!”      慕容琤笑道,“一早便听见有人唱《阳关三叠》,音色果真是极美的。不知是哪里的名伶,正想过去拜会呢!”      谢朝笑得十分暧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可是位惊才绝绝的妙人儿,殿下一见便知。上年我家五郎途经丹阳尹带回来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      谢尚书再如何标榜勤俭,到底富贵滔天。住老屋,睡的难保不是金玉床。下辈里的儿孙不愿意低眉顺眼的活,上三等祁人骄奢淫逸由来已久,恐是没几个人愿意遵着老路子走了。娇妻美妾,养清倌人,养小相公,样样玩得转,式式玩得精。      慕容琤是一点就透的人,点头道,“容我换件衣裳,你且稍等。”      像这种贴身的活计是不用她办的,两个小子跟进去伺候了,弥生斜着眼看谢朝,“阿兄又做这样的事!夫子上善若水,没的给你带累坏了。”      “男人的事你不懂,你道什么是风骨?慷慨激昂、爽朗刚健的文风么?”谢朝摆手,“不全面!且醉且歌,癫而狂之。风骨不单指纸上的行文,是一种处世的态度。”他哈哈一笑,“譬如你四兄,寒食散兑酒喝,何等的快哉!”      弥生不由腹诽,整日疯疯癫癫就是风骨么?这些男人的行为简直诡异!      里屋慕容琤换了行服出来,缂丝的袍襦,广袖飘飘。戴着金博山笼冠,腰上束玉带钩。不过立在那里,已经是一派济楚的风貌。      谢朝边说边引道,“都等着殿下呢,殿下且随我来。”      弥生如今充当跟班的角色,她家夫子往哪里,她都要就近等候听从差遣。慕容琤前脚走,她后脚就敛裙追上去。谢朝察觉了,回头看了眼道,“细幺回去,那里有专门的小厮伺候,用不上你。”      她怔怔的,脚下顿住了看夫子的眼色。      慕容琤踅过身来,外面天寒地冻,树梢上的凌子到现在都没化。她立在北风里,颊上又青又僵。冷是一宗,再说那种场合也的确不适合姑娘家去,便发话道,“你阿兄说的是,你回自己屋子吧!才刚不是还打瞌睡么?回去睡会子也好。”      她被揭了短处,脸上飞红,只不敢反驳。诺诺应了,看夫子衣带翻飞,走出垂花门一拐往南去了。      慕容琤却好奇,翻来覆去的念叨两遍,转过脸问谢朝,“我竟不知道,十一娘的乳名叫细腰么?”      谢朝随口应道,“她是老小,我母亲是巴蜀高山王的后人,那里的小有多种说法。又是细又是幺的,到最后索性就叫细幺了。”      他不言声了,暗里琢磨此细幺不及彼细腰。彼细腰虽显得风尘,却有意境得多。他勾了勾唇角,名如其人,也与她更贴切。      弥生回了自己的园子,聊聊进了盏莼羹,仰天就躺倒下来.      果然是累,伺候人的日子不好过。还没怎么样呢,单站了一个时辰就体虚乏力了。原本想睡的,真的上了床却未见得睡得着。天光大亮,暖阳从窗口细细的一道缝里照进来,恰巧就落在她的枕畔。她眯着眼睛逆光看,空气里有蓬蓬的浮尘。外面仆婢正在晾晒衣服和被褥,搬条凳搬竹篙,动静闹得挺大。      眼下心放到肚子里了,反正只要夫子答应下来的事,没有办不成的。百无聊赖,在褥子里翻来覆去晤着挺暖和,也不想下地去。往外看看,直棂窗下隐约有人影,就撑着身子招呼,“谁在外头?”      茶水上的眉寿应了声,打起帘子探进半个身来,“女郎要什么?”      她说,“我不睡,读会子书。”      眉寿退出去,一会儿搬了炕桌和凭几来。一一铺排好了问,“要读什么书?晌午六郎君打发人送了《冥详记》和《列异传》来,这会儿就看么?”      元香端着个描金托盘进来,呲达着,“你这丫头就是不识眉眼高低,问什么,搬来就是了。”喝退了眉寿,把一盘细环饼放到桌头,笑道,“伙房里刚出锅的,我讨来一把给女郎做零嘴吃。乐陵殿下赴的什么宴?怎么不要伺候了?”      她嗤了声,“二兄他们操办的,能是什么好宴!各式名伶艺人都有,五兄连爱姬都进献出来了,后头大约也不用我再出面了吧!”      元香听了直吐舌头,“殿下的雅称不是乐陵君子么?君子也爱这个么?”      弥生怅然而无奈,“君子也是男人,我料着男人都喜欢吧!一则天性,二则是应酬。乐陵殿下风流不羁,邺城人人都知道的。如今的贵胄喝酒狎妓极寻常,哪里有什么洁身自好的男人。”      眉寿抱了两卷锦帛来搁在她手边,正叫她听着她们的话题,啧啧道,“倒没想到乐陵王也是这样的,看着满正派的人。”      “罢了,别再提了,尊长的长短可轮不着我来道。”弥生倚着凭几展开卷轴,细细摩挲一番道,“这是精本,这么珍贵的册子六兄送给我,真是有心。”      眉寿坐到旁边的杌子上绣帕子,想起昨晚乳娘的一席话,接口道,“现今好赖人也分不清了,我看着六郎君脾气秉性都很好,却不曾想众人都防着他。”      弥生折了一段馓子叼在嘴里嘎嘣嘎嘣的嚼,垂眼道,“都是因为他的出身,若他也是郎主的骨肉,哪怕是庶子,谁敢说半句闲话?如今好了,白玉落在泥沼里,谁都敢上去踩一脚。”      这头正说着,廊庑下的小婢通传,“大妇来了!”      弥生直起身,贪暖赖着不肯下地,盘腿坐在胡床上,靦脸笑道,“阿娘快坐,我冷,不下来迎接阿娘了。”      沛夫人打了帘子进来,边走边道,“你且坐着莫动,自己娘儿们,还计较这个!”让婢女服侍着在玫瑰椅里坐定了,拢着手炉道,“我才得了个消息,过来说与你听。”      弥生嗯了声,寻思着肯定是琅琊王家求婚的消息问了夫子意思,夫子表态说不合适,惊着了阿娘,阿娘才巴巴儿的跑来告诉她。她强自按捺住了,倒也饮啖如常。装聋作哑着,“什么消息,阿娘快说,我听着呢!”      果然沛夫人叹息,“你和王家大郎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九殿下说一千道一万,横竖是不答应。只说你是谢家长房嫡女,嫁予王家欠妥当。我听言下之意,恐是要将你配给诸王中的一位。” ☆、第八章 绮筵   弥生原先和夫子议这件事的时侯,夫子的确说起过,将来要配只能配慕容氏。她料想着十有八/九是旁枝的郡侯,或是下辈里的宗亲。可是母亲说的是诸王,她却摸不着头脑了,“诸王都有正妃,难不成要让我去做小么?夫子说得明白么?还是阿娘听岔了?”      沛夫人有点模棱两可,“我也吃不太准,但顺着话头捋,十成就是这意思。若当真有了打算,究竟是哪位王呢?我估摸着是六王玦,只有他的嫡妻位置还空着。横竖总不能是他自己,自古也没有夫子娶学生的道理。”      弥生被她母亲说得心头直跳,“阿娘别胡乱猜测,这话叫夫子听见了磕碜死人。如今王家的亲事是不成了,暂且放一放再说吧!我还年轻呢,也不愿这么早嫁人。”      “我知道正中你下怀,你原就嫌人家体胖,这下子好了,随了你的心愿。”沛夫人坐着,捏着拳头敲打膝盖。弥生知道她天冷有关节痛的毛病,忙叫人烧炭盆来。上头罩了铜罩笠,搬到她腿弯子底下来烘烤。眉寿跪在一旁给她捶腿,疏散一阵像好多了,她才又道,“我正要问你,乐陵殿下这么一程子话,是不是你同他说了什么?可是私底下求了他?”      弥生窒了下,否认不迭。      “若不是还好。”沛夫人道,“若是,那你就是个傻子!”      弥生怔怔的,她涉世不深,经她母亲一点拨,便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欠考虑做错了。她往前凑了凑,“阿娘此话怎讲?”      沛夫人慢声道。“爷娘给你选郎子,自然是尽着心的替你打算。倘或换了别人做主,未必没有私心。况且乐陵殿下又年轻,自己的姻缘都料理不过来,哪里能物色到好人选!”她叹口气,“眼下说什么都迟了,咱们不像寻常百姓,去了姓王的还有姓李的。琅琊王家挑在大拇指上,这门婚结不成,真的只剩慕容氏一家了。你想想,诸王里头没有和你年龄相当的少年郎。你阿姊佛生嫁的是十一王,你要是排到下一辈去,或是嫁了旁系亲王郡王,那这张脸往哪里搁?”      她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她的选婿圈子骤然缩小,竟只剩下夫子的兄弟们了!她慌了神,“那怎么处?没别的出路么?”      沛夫人恻然看着她,“你以为大族女子的婚配是随意的么?原本就没有挑拣的余地,如今自绝后路,真个儿要听天由命了。”她摇摇头,“王谢两家同朝为官,要躲是躲不过去的,少不得你阿耶当面回话。旁的说法也编造不起来,乐陵殿下大包大揽,吩咐你阿耶往他那里推,单说他不叫出师。这么一来,你以后的婚事势必要他过问。我的儿,盼他不要耽误了你的青春才好。”      弥生呆怔了会儿,转眼又把不快都撂了,调侃道,“焉知我就没有什么奇遇呢!打了几十年的仗,万一哪天突然有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认祖归宗,那我不是有了活路?”      沛夫人又气又好笑,“你倒是个不操心的命,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哪里就有这么现成的人给你备着呢!”      她往她母亲怀里一倒,“阿娘放心吧,你以前给我卜卦,宗圣寺里高僧不是说我将来贵不可言的么!你瞧我命这样好,还愁什么!”      沛夫人倒缄默下来,她那时怀弥生,曾梦到日月并入怀。什么兆头自不必说,因着乱世之中忌讳,也没有感宣扬出去。照着现在形势看,果然是早有定数的。夫贵妻荣,若要像卦相上说的那样,须得夫主受禅。皇帝不是人人能做的,总归在这十一个人里挑。她叹了口气,“罢了,我也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问多了,你又嫌我啰嗦。”      她靦脸笑笑,“您常说福气长在骨头里,该是我的到底跑不掉。”换了个话题,无限怅惘道,“陈留的寺院又兴建了好些,如今五里一庙,真弄得邺城一样。我年下回来还说要去求签的,天冷一耽搁却忘了。今儿十三了,过了十五又得回太学里去,想是拜不成了。”      沛夫人应道,“那还不容易!明天空着的,正好趁着你及笄前拜拜观音。”她兴匆匆站起来,“我原怕你懒不肯出门,既然你愿意,我这就命人准备香油钱去。布个施,也好积些功德。”语罢挽着披帛往门上去,走了几步又顿下,回身道,“你晤了会子还是起来,往梨园看看去。万一宴停得早,夫子跟前别失了礼数。”      弥生应个是,透过窗上绡纱看她母亲走远了,又腻了半晌才下床来。打水洗脸,重绾好了头发,换上件交颈裲裆,底下配个间色裙。站在菱花镜前照照,细长的身条儿,俏生生的一副眉眼。乳娘给她戴了昭君套,就着镜子里打量,啧啧道,“目下还小,等及笄长开了,再过两年,定然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她有点难为情,抱起手炉就往园子外去了。      抬头看看,四围混沌沌的,风里夹了点湿气,只怕又要下雪了。她加紧了脚步赶,横穿过好几道垂花门才到梨园。甫入园子就听见雅乐阵阵,正堂门外一溜小厮侍立着,夫子带来的人也在其中,便招招手唤他们来,“里头怎么样?夫子出来过么?”      无冬道,“回女郎的话,尚未出来过。”忽而一笑,眨眨眼道,“里面有美酒佳肴,有如花美眷。出来看这冰天雪地,什么趣儿!”      “说来怪异。”无夏对插着袖管道,“殿下今儿高兴,我看连着吃了好几盏酒,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上回太原王寿诞,简平王和上党王借着由头灌酒,殿下不乐意,当即砸了酒盅就走。殿下不嗜酒,像今天这样倒少见。”      无冬一哂,“还不许人有高兴的时候?诸王里头谁好谁赖,殿下心里都有一笔帐。和对路的人畅饮,自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和那些明里暗里时刻算计的人,有什么可纠缠的!酒吃多了误事,只不过这里是谢尚书府上,又是女郎娘家。殿下用不着防备谁,饮的便也多些。”      无夏探着脖子嘿嘿笑,“不过边上伺候的小娘子真是美,怪道咱们殿下心情好呢!只怕今夜要侍寝的,女郎还候着吗?”      弥生有点为难,要是像他们说的有人侍寝,那她当然不必再等下去了。可万一要是没有呢?夫子内堂出来不见她人,又要觉得她偷懒耍滑,免不了做脸子冷嘲热讽。她计较了下,还是摇摇头,“等夫子宴毕了再说吧!看样子还有阵子,你们冻了半晌,进耳房里喝点汤暖和暖和。这里我叫人盯着,有召唤再去叫你们。”      两个小子一听如蒙大赦,长揖拜下去,笑道,“还是女郎疼小的们!那这里就有劳女郎,咱们过会子再来。”      弥生点点头,叫下面人领他们到卷棚那头去取暖,自己裹着鹤氅挨在抱柱旁等候。      满世界萧条,远近景致都很模糊。过了半盏茶时候果然下起雹子来,细而密,打在瓦楞上沙沙一片。屋内觥筹交错,偶尔掀起的膛帘子里带出一蓬热气,转瞬就消弭于无形。手炉里的炭渐渐冷了,她抚了抚耳朵,冻得冰碴子似的。脚上也冷得慌,只好在原地跺两下。似乎跺得狠了,麻酥酥直窜到腿弯子上来。      她有了点怨气,这么等下去,天知道多早晚是个头!一梗脖子真想走了,里面倒传出击节声来。      天上还有一丝余光,宴会可算是结束了。里面服侍的仆婢挂起门帘,满面红光的郎君们鱼贯而出。弥生大喜,忙快步迎上去。谢恒嗬了一声,“细幺等了多会子?脸都冻僵了!早知道你在外面,我送杯酒出来给你暖身子多好!”      弥生不理他,对谢允一笑,转而和慕容琤唱喏,“夫子玩得可尽兴?学生伺候夫子回下处?”      谢朝和谢洵交换一下眼色,男人家的事在她面前不好明说,只含糊道,“咱们回头还有乐子,殿下这里我们来料理,你回自己园子去吧!”      弥生看看夫子,他脸色微红,称着那雪白的皮肤,居然显出淡淡的娇媚来。刚想问问他们要往哪里去,门里出来个穿绛纱复裙的女子。柳眉弯弯,眼波流转。看着虽有些俗丽,但不可否认是个美丽的人儿。她呆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这些不学好的哥哥们当真要把她家夫子拖下水了!夫子眼里有灼灼的芒,看得出很受用,也很高兴。      她暗里鄙薄,夫子春情荡漾了,高大形象瞬间打了折扣。再偷着看那女子一眼,正对夫子不住的眉目传情。大约知道他的身份,又贪他年轻英俊,有意要攀搭上这根高枝。      罢,她还是早点回去洗洗睡吧!搅了人家的好事,往后日子就不好过了。她很知趣的退后一步,满满行上一大礼,“学生不能从旁侍候,夫子请多保重。学生恭送夫子!”      他的脚尖却未挪动,稍一顿道,“我也乏了,还是回去歇息吧!”对谢朝他们拱手道,“你们且高乐,我就不作陪了,等下回寻个机会再聚不迟。”      他自顾自的下了台阶,弥生古怪的看看兄长们,谢洵和一干兄弟似乎怏怏的,无奈朝她挥挥手示意她跟过去伺候。如今主角都走了,剩下他们也无趣。便扣上了风帽,一个个都散了。    ☆、第九章 佯醉   天上雹子打得人生疼,弥生撑着伞给夫子引路。西北风刺骨,关节上的肉皮儿要绽开似的,只好不住的换手执伞。      夫子微醺,脚下仿佛也不稳当。无冬和无夏上前扶他,被他抬手隔开了。他不乐意,没人再敢造次,无奈只得先回园子里张罗寝具去。      刚喝完酒身上燥热,他走得很慢,弥生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服了寒食散。可又不好开口问,唯有咬着牙关在旁陪同着。      “好一场雪!”他突然说,“凉快得很……”      她调过视线古怪的看他,眼下不过下雹子,哪里有半片雪花的影子!夫子一定是喝多了,眼前看不清楚了。还有分明冷得蚀骨,他却说凉快,岂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么!      她打个寒颤,“夫子说得很是。”      他转过脸来,滟滟的一双眼,“天不好,但似乎并不冷。”边说边解领上飘带,“热得竟有些穿不住!”      弥生尽力把伞面挡在他头顶上方,看他要脱披风便央告,“夫子好歹忍些个,才吃了酒身上燥,回头就不热了。万一脱了斗篷叫寒气侵袭进来,明儿就该生病吃药了。”      他还算听人劝,勉强答应了。背着手在甬道上缓缓的踱,想起她的婚事来,顺口道,“都说妥了,想也不会再为难你。你好生在我身边呆着,他日必定亏待不了你。”      弥生服服帖帖道是,反正不是也是了,且过两年舒爽日子再说。      他提着嘴角低声喃喃,“好容易等着……”      她没闹明白他在说什么,只道,“学生明日向夫子告个假,我母亲要带我上寺里拜观音去,夫子跟前我再指派有眼色的来伺候。”      慕容琤嗯了声,“上哪个寺?”      “宗圣寺。”她说,“我小时候身子弱,母亲怕我养不大,就记名在寺里做弟子。求佛爷庇佑,能无病无灾的成人。后天要及笄了,得去寺里还愿。”      他点点头,“难怪取了个名字叫弥生呢!不过论起来,还是那小字好听些。”说着脚下加快,也不等她打伞,直直的走到外头去了。      园里各处都掌了灯,雹子停了,晕黄的灯光里碎雪飞舞,沫子往人口鼻里钻。他背着手,六尺的长袖堪堪拖到地面上。弥生忙不迭举伞追过去,他回头道,“明日无事,我也一道去。瞧瞧陈留的寺院和邺城的有什么不同。”      他有兴致,弥生也不敢泼他冷水,躬身道,“那我回头差人通报二兄,叫他安排。”      慕容琤拂了下手,“别和他说,太隆重了,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就这么悄悄的去,拜了佛就回来。”      弥生道是,搀他上台阶,看他摇摇晃晃的,低声提醒,“夫子仔细脚下。”      他搭着她的肩头借力,沉甸甸的份量压上来,险些叫她招架不住。幸亏无冬上前接手,她才略松了口气。这头撂下了,赶忙到里屋检点寝具去。插到褥子里摸摸,被窝熏过香,也焐热了。她旋出来,放下雕花门上的半幅幔子。见无冬和无夏抬着木桶进来,料着后面大约没她什么事了,便福身道,“夫子歇息吧,学生告退了。”      他坐在官帽椅里,听了她的话不表态,转过脸来瞥她。深邃的一双眼,不带感情的时候冷厉得吓人。倒没说什么,单是阖上了眼皮,看样子很不耐烦。      弥生和两个小子对望望,暗道这模样看来又不遂他心意了。当下不敢再多言语,识相的过去绞帕子,恭恭敬敬的往上递。他接了,拿在手里蹙了蹙眉,“不够烫。”      慕容琤有个习惯,喜欢滚烫的开水里捞出来的帕子晤手。弥生早前不知道,听他抱怨忙去火上拎铜吊子,洋洋洒洒兑了一大盆。两只手泡进去,立时烫得她呲牙咧嘴。她晓得服侍这样高贵的人是个苦差使,所幸他在阳夏呆不久,等回了太学里就好了。反正有盼头,她硬着头皮把事办妥,吃苦也只这两天罢了。      手巾呈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沌沌冒着热气,他的表情是挑剔的。弥生心惊胆战的觑着他,他勉强擦了两下就扔过来,还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否则必定正中她脸上。然后他站起来,步履蹒跚。弥生纠结了一下,他这是要就寝了,按理说一千一万个不该是她伺候的了。她是学生,又不是他府里的丫头。去了罩衫就是亵衣,她年轻轻的姑娘家,原当和男人保持几尺的距离才对,现在倒好,还要送他上床不成?      可是无冬无夏是最有眼力的,刚才殿下既然不叫谢家女郎走,分明就是检验她孝心的时辰到了。他们这会儿自作聪明的上去帮忙,不白白讨来一顿打才怪!夫子嘛,同父亲没什么两样,用不着避讳那么多吧!太学里三千儒生,有幸成为入室弟子的只有十几位。夫子当前哪个不是当菩萨一样供着的?谢家女郎既然身在其列,尽心尽力的伺候也是应当。横竖夫子的辈分摆在那里,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他们努嘴递眼色,两个人也不问那许多了,扁担一挑就把水桶担了出去。弥生没法子,搀着夫子的胳膊挪步,边走边道,“夫子上床歇息吧!过踏板……来迈腿……”      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担负了,她真是扛得肺也疼。回来的路上还不至于这样,莫非那酒后劲大,这会子上头了?她心里絮絮埋怨那几个哥哥,只管灌黄汤,竟不知倒霉的是她!      上了胡床的脚踏,眼下扶是不成了,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抱”。说实话很难为情,夫子身量高,自己不算矮了,可也只到他齐胸口。他腿里没气力,简直全靠她腾挪。她使着劲,努着力,丱发都散了,痒梭梭披在脸上也顾不得。他不迈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      “夫子,您抬抬腿……”她的肩头拱着他的右衽衣领,扬起脖子唤他。他耷拉个脑袋,倒像是睡着了。      她叫苦不迭,只好伸手去搬他的腿。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他往前栽过来。一阵天旋地转,嗑托一下子砸在铺板上。就像座山,他结结实实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心里神天菩萨的大叫起来,罪过罪过,这要是让人看见怎么得了!      她使出吃奶的劲来推他,他拱在她颈窝里纹丝不动,咻咻的鼻息犹在耳畔,嗡哝了声,“真香……”      弥生给吓傻了,手脚并用从底下爬出来。立在曲案前抚胸缓了半天,看他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才长出一口气。不醒的好,醒了反倒尴尬。她及笄了,再不是小孩子。平白给男人压一压,传出去可没脸见人!      他还在那儿趴着,两只脚垂在床沿外。她叹了口气,还是上前给他脱鞋。他翻转过来,烛光里一张鲜华耀眼的面孔。她对他是极敬畏的,再美也不敢放肆的打量,仿佛视线多停留一霎儿都是亵渎。太学里日日拜孔孟,夫子是尊长,更要惕惕然如对天地。      她耷拉着眼皮,半跪在脚踏上把他摆正些,再拖过高枕给他垫在颈下。将褥子铺陈熨贴了,转身吹灭蜡烛,正要退出去,突然听他说,“明日准时来叫我。”      她在黑暗里唬得蹦起来,他口齿清晰得很,并不像是吃醉了的样子。那先前是怎么回事?她惶骇的想,难道那一跌把他跌醒了?既然醒了,怎么又不做声?如果是为了避免难堪,就应该继续沉默下去,这会子开口,反而不合时宜。      兜兜转转,她把自己弄得头昏脑胀。借着雕花门外守夜的油灯看,他在薄薄的微光里撑起了身子歪在隐囊上。头发松了,水样的流淌在两肩,看上去颇有落拓不羁的味道。      “夫……夫子醒了?”她结结巴巴的说,感到自己的两颊火烧一样发烫,脑子里也恍恍惚惚。定了定神方道,“我去把灯掌上。”      他说不必,捏了捏眉心,嗓音有些低哑,“替我倒杯水来。”      她领命去办,心头一阵阵乱上来。夫子是高深的人,言行举止都叫人捉摸不定。只是这么的太吓人了,像有一千双眼睛,精刮的,世事洞明。她奇异的觉得自己落下了短处,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对他。但也仅仅是一瞬,又笑自己傻得厉害。这本来就是个意外,再说师尊如父。就算有了点差池,长辈和晚辈之间有什么可计较的!或许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忘记了。      她端着杯盏进去,恭恭敬敬俯身呈上,“夫子若是没别的吩咐,学生这就回自己园子里去了。时候不早了,夫子早些安置吧!”      她背着光,面目模糊。慕容琤别过脸,随意摆摆手把她打发了。      园子里挑着风灯,外面情景隔了窗纱看得清清楚楚。她提着裙角下台阶,站在卷棚下冲对过比个手势。大抵就是他已经睡下了,让无冬无夏上夜伺候。      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飞絮似的,又急又密。她顿住脚拢拢头发,院门上进来两个婆子给她披斗篷套暖兜,打理妥当了方打伞拥着她去了。      杯子里的水渐凉,拿在手里是个模糊的温度。隐约还闻得见那冷而淡的香气,可惜只剩下将断不断的丝缕。他把杯子搁在案头上,恼恨自己酒量那么好。他们一味的劝进,他却越喝越清醒。其实有时候醉上一醉很不错,欢喜没了,烦恼也没了。难得糊涂,对他这种人来说委实求而不得。    ☆、第十章 朝圣   “怎么这半晌!”乳娘喋喋抱怨着,“没有姑娘家在醉酒的跟前侍候的,乐陵殿下的小厮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怎么好只留下你一个人!”      弥生被她说得直翻白眼,“也没什么,殿下难得酒醉,我也不是日日当这个差事。等回了邺城,太学里多的是孝儒们。想讨好,还挨不着次序呢!”      她样样不往心上去,开解了乳娘,进园子就叫饿。伙房里备了胡炮肉和炒青葵,眉寿挽着食盒进来,边布菜边道,“明日斋沐的衣裳送来了,大妇说辰时就要出发的,今天晚上别看书了,叫早些睡。”   她唔了声,“我要参佛去,就和夫子告了假。没曾想夫子也说要去,还让明日一定叫上他。”她垂头丧气,“夫子跟前,我跑也不敢跑,跳也不敢跳,只怕要活活憋闷死。”      元香倒很高兴,“乐陵殿下同行,多长脸的事情!你还挑什么?”      “你只看他俊罢了! 我问你,你可是到了年纪,想出去配人了?”她和眉寿一起哈哈大笑,“敢情是红鸾星动,怪道整日这个英武那个儒雅的!你点个头,我即刻回明母亲,给你挑个俊俏的郎子,管叫你满意!”      元香害臊,跳起来追打眉寿,“女郎这样说便罢了,你还敢笑,反了你!”      她们直闹到外头去了,弥生听见乳娘在耳房门口呵斥,“大呼小叫,不成体统!还不收拾了早些安置,明儿再起不来!”又隔着窗对她福身,“女郎也歇着吧,明日要早起的。”      弥生应个是,踅身吹灭了油灯。      次日天不亮元香就来唤她,往庙里进香前要沐浴,这是对神佛的敬重,免得把污秽带入佛门。她糊里糊涂被她们搀起来,褪下衣裳就塞进浴桶里。打胰子,洗头净脸,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算完。出浴的时候已经近辰时,她才想起来还没有往夫子下处去请安,一下急得什么似的。来不及料理了,湿头发拿绞股钗一绾就跑出去。乳娘在后面急得大叫,“皮肤眼都开着,受了寒要作病的,等等……”      她哪里顾得了,只唯恐夫子又要不高兴。心里懊悔着,要是早派人过去传话倒好了,怎么就忘了呢!夫子眼里不揉沙,看来少不得一通奚落。      还好这襦服上没有禁步,她提着裙角一路狂奔。等进园子时,那头院门已经开了。她顿下来喘了两口气,方扑掉身上的雪,整整衣衫进去见礼。      夫子已经起身了,因着要进佛门,挑了件最素净的衣裳。月白的翻领右衽袍襦,没有平金绣夔龙,也不是掐丝的贡缎,是最平常的麻布料。领沿和袖缘上盘着黑缎大云头,腰上束了套铜带钩,脚上穿一双麂皮靿靴。实在很普通的装扮,但到他身上,俗也变得不俗起来。云都活了,有种别具一格的灵秀。      只是他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恐惧,“来得这样早?”      她不敢辩白,弓着身道,“学生疏忽,请夫子恕罪。”      他复打量她一眼,“想是忘了吧!难为你急匆匆的来,这样大冷的天,要得头风的。”言罢命园里的婢女进来,浣了热手巾给她包头,自己踱到檐下看,喃喃道,“雪还在下啊!”      弥生坐在炭盆前,身上暖和了些才应道,“下了一夜,园里是打扫过的。我才刚经过金井那头,雪厚得连路都找不见了。依我说夫子还是别去了,庙里人多且杂,万一冲撞了怎么好!”      他脸上隐有笑意,“你盼着我不去,你好没有拘束,是不是?”      她窒了下,忙不迭摆手,“不是的,学生是怕招呼夫子不周,若是有个闪失,学生吃罪不起。”蓦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总觉得有点尴尬。当下也不再多言,自己讪讪红了脸。      他说要去,没人敢说个不字。沛夫人和嫂嫂们出来的时候都有些惊讶,大门外的红漆抱柱旁站了他们两个,都是昂然的模样。披着猞猁狲的斗篷,冰天雪地里芝兰玉树一般。      沛夫人看看慕容琤,又看看弥生,含笑问,“殿下这是要一同前往么?”      “夫子也要瞧瞧陈留的景致。”弥生笑道,对慕容琤一福,“学生送夫子上车。”      慕容琤回了回手,“还是小王先送夫人上车。”到车门前撩了暖帘,微倾前身子道,“夫人请。”      沛夫人受宠若惊,一迭声的欠身道谢。客套推辞一番,和谢洵谢朝家的依次都上了高辇。弥生裹着大氅站在一旁,才要说先紧夫子,不想慕容琤没放下帘子,瞥了她一眼道,“上去。”      她怔怔看他,要是推辞就成了不识时务。忙谦卑的福身,“有劳夫子。”      脚踏高,她的羊肠裙下摆又小,要迈上去真的不容易。眼看着站立不稳,亏得他后头托了把。那大手在她腰上一撑,果然是男人的力度,稳稳当当的,让人莫名心安。她总归不好意思,没敢回头径自钻进了车厢里。待坐定了才回想想,怎么没有适时道个谢,倒像是心照不宣的小动作似的。      弥生从窗口看着他上了前面一辆车,几位小嫂子也陆续登上各自的辇,车队缓缓行进起来。雪比先头小了点,风也停了。檐角铜铃摇曳,清脆的铃声在琉璃世界里回荡,愈发显得旷远悠扬。山水都被覆盖住了,路旁蒿草倾斜,只露出顶上半截枯黄。车辙叠着车辙,围子刮过去的时候,簌簌蹭落了草间大片的雪。      沛夫人把手炉塞给她,在她脸上抚了抚,“这两天倒难为你了,起得早,看着脸色不大好。”      大嫂子探过来看看,“我瞧眼睛有些儿肿,想是昨儿在梨园外头等久了。这么冷的天,做什么亲自候着?叫个小子留意,宴罢了去通传你就好了。我听说殿下昨日吃醉了,可难为你么?”      她摇摇头道,“没有。不算醉,不过有些糊涂罢了。”      沛夫人笑笑,“都说九殿下是如玉君子,我看着也是的。严厉是严厉,倒一点不拿架子。对学生是该厉害些,玉不琢不成器,何况像我们细幺这样的!你父亲那日回了后院还说,说你大了,在夫子面前知道克己收敛。当初送你去邺城还万般不甘愿,如今看看成效,又反过来夸这个决定下得好呢!”      嫂嫂们赔笑,“咱们大邺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进太学读书的女子,细幺可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巾帼不让须眉,说出去也长脸子。”      “可不!”沛夫人道,“就是不知道将来姻缘落在哪里,回头见了青灯法师要好好求一求,请大师指点迷津。”      说话到了郊外,那宗圣寺在阳夏尽西头,出城再走三里路便到。因为庙宇有了年头,香火较之别处都要旺盛。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是了不得,各地朝圣的人都汇集起来。还没到三道拱桥呢,就已经被车马挡住了去路,寸步难行。      沛夫人吩咐众人下车,看见乐陵王站在路边,忙撑着伞迎上去,无奈的欠身道,“委屈殿下了!这地方常年是这样的,再往前马车过不去,只有靠两条腿走。”      慕容琤和煦一笑,“夫人客气了,佛门清净之地,原就该怀着崇敬虔诚的心。若是代步到了门上,未免有些不尊重了。”      他踅过身往三眼桥上去,眼梢瞥见身边打伞的无夏被弥生替了下来。他走得略快,她的碎步便蹒跚。没法子只得放缓些,陪同那些妇人脚下蹭着,一路款款而行。      若说宗圣寺有什么特别之处,确实是没瞧出来。一样的佛堂和焚香炉,一样的木鱼声声禅经绕梁。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正殿里那尊释迦牟尼佛像吧!三尺八寸高,宝相庄严,是拿黄铜包金铸成的。      谢家女眷进了庙门见佛就拜,他也捻上三支香祝祷一番。如今不比从前,反倒是运气更重要一些了。盼着佛祖保佑,过得今年,诸样都能顺遂起来吧!      沛夫人领着弥生到香火僧人那里登账造册,叫小厮搬来二十吊五铢钱。沉甸甸的上百斤给沙弥过目,然后换回来一方开好光的玉牌。就算从佛爷这里赎了身,长到及笄,以后可以自行婚嫁了。      谢家不同于别家,这庙宇一大半是谢氏出资兴建的,几乎有点家庙的性质,所以对于谢家人是特别优厚的。十来个僧人在宝殿后的甬道上合什迎接,专门辟出个院落来安置他们。眼看午饭时候到了,素席都备得差不了,便由一众小沙弥伺候。每人挑两个白木食盒,一个接着一个的从伙房往院子里运。      乐陵殿下是贵客,沛夫人正商议着打算外头叫荤席来,慕容琤却说不必,“我也是香客,不好坏了规矩。”      斋菜送来了,各人面前食案上铺排好。一碟素鸡,一碟豆腐,一盘炒椒,还有佛家讲究的无心羹、黄粱饭。说味道谈不上,倒是比较轻淡,也不算难吃。草草打发下肚,娘子们便开始盘算着找住持摇卦算命。      说起命理,也是比较隐私的东西,不是亲近的人不方便听。他同底下交代了声,自己慢慢踱出了庭院。      站在一片开阔地,耳边梵音阵阵,心里奇异的平静下来。然而不过一瞬,仍旧沉沦在泥潭里。他自嘲的笑笑,做不到心如止水,他终究是个俗人。沽名钓誉,并且欲望无边。      没有山的地方,称不上灵秀。但透过头顶上的松针望过去,远处的密檐十二角佛塔造得委实好。每层都有浮雕,看不真切,大抵是佛祖涅槃的故事吧!他叹息,终归是冷,眼前嘘气成云。雪落在眼睫上,颇有些不堪重负。他抬手掖掖,才发现一把油纸伞挡在他上方。转过身去看,是弥生。脸上一副自矜的表情,一板一眼,像幅工整的字帖。    ☆、第十一章 师命   她说,“夫子怎么不叫上学生呢!淋雨要生病,淋着雪,雪化了,不是也伤身子嘛!”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他打量她,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文细的鼻子,丰润的红唇。倾城之貌却配了副憨厚的实心眼,这个弟子收得很妙,将来也的确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收回视线,“你怎么出来了?不叫法师替你算命么?”      她摇摇头,“我的生辰八字母亲都知道,横竖那些禅机我也听不懂,让我母亲去算就是了。”      他拧起眉,“你在太学呆了三年,连禅语都听不懂?到底是不愿听还是听不懂?”      她窒了窒,唯恐惹他生气,忙道,“夫子别恼,其实是不愿听。我耐不下性子来,也不高兴费那个脑子。要算命,玄学里的师兄打卦极准的,干什么非要到庙里来求?我母亲尚佛,和尚说什么都言听计从。”      “师兄会打卦,你自己呢?”他还是师长严厉的语调神气,“乾卦九四、九五说的什么?坤卦上六、用六说的又是什么?”      她有点木愣愣的,自己愚钝,《易经》学得一塌糊涂,简直没有脸见师尊。她面红耳赤,不过红起来也不是没头没脑的一大片。雪白的皮肤上浮层淡淡的绯色,不像羞愧,气色倒愈发好了。      他转过脸去,“我再问你,食疗六养是哪六养?”      她支支吾吾答道,“以酸养骨,以辛养筋,以咸养脉,以……”然后以了半天,没能答上来。      “以苦养气,以甘养肉,以滑养窍。”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而长叹,“是我平时关心你太少,你样样学,样样都是半瓶醋。这趟回了邺城就跟在我身边,三年功夫没教出点像样的学问来,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      她心里叫苦不迭,但也不敢做在脸上。偷着瞥他一眼,他不像是随便说说的样子,她长揖道是,暗中流了千行泪。原还有盼头,满以为回了邺城自有师兄弟们接手,她还能像以前一样糊里糊涂过日子,如今看来她的如意算盘是泡汤了。      他眼波一转,冷着脸道,“怎么?我看你不甚欢喜的样子,想来是不愿意?”      这个她可不敢点头,只顾讨好着,“夫子门生三千,能相中我,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我粗蠢,怕体会不得夫子苦心,白白浪费夫子精力。”      他嘴角流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既然知道自己的短处,说明笨得不算厉害,还有救。日后自省,长些眼色,处处留心,也好少挨些骂。等你有所成,届时再物色郎子嫁出去。慕容是天下第一家,不能讨个傻妃。若问师从何人,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她张口结舌,话说得太透彻了,叫她惶恐不安得很。嫁进慕容家非她所愿,其实找个像六兄一样淡泊名利的人也不错的。慕容氏除了夫子以外个个野心勃勃,她不觉得配了这样的男人会有什么幸福可言。担惊受怕着,若能登极文昌殿也罢了,万一败北,落个死无全尸。      “夫子教诲,学生铭记于心。”她自己虽有主张,可惜轮不到她提出疑议。夫子很强势,向来说一不二。她又是个温吞水,没有死到临头,她也懒得想那么长远的事。      他背过身去,颀长的身条站得笔直。天青色镶猞猁大氅称着这皑皑白雪,十足方正齐楚的君子之风。      弥生巴巴儿看着他等示下,他隔了半晌方道,“明日你就及笄了,我这里有几句忠告。从前小,和同门笑闹在一处不打紧。往后要有忌讳了,食不同案,寝不同榻。交谈避视线,相隔三尺半。这是女子要遵守的教条,你可记得住?”      她听了福下去,自发退后好几步,“学生谨遵师命。”      他倒一怔,看来很会活学活用。听明白了,立时派上用场了。他咳了声,“年下回来后可读了什么书?”      她闷头道,“读了《拾遗记》和《博物志》,只是还未读完,回头带到邺城去。”      “既然读了《拾遗记》,我且问你句最简单的。‘夫人好学,虽死犹存;不学者,虽存,谓之行尸走肉耳。’ 这句作何解?”他饶有兴趣的望着她。       她垂眼答,“依学生的见识,任末是倡导活到老学到老。若是好学,虽死了,还和活着一样。但若是不好学,见识浅薄,活着也和行尸走肉一样。”      他点点头,“《博物志》呢?如今读到哪里?”      她想了想道,“我正想问夫子,‘蜀南多山,弥猴盗妇人’,可是真的?把大道上的漂亮女子偷回去做妻子,生了孩子还送到娘家抚养。人和猕猴能够通婚么?”      这倒问住了他,“不过是神怪传说,自然不可信。人怎么能和兽类通婚?即便通了婚,也不能生下后代来。”      这样一问一答很有些趣味性,只是她并不正眼看他。虽合乎他的要求,此刻却又不得人心起来。她对她唯命是从是好事,但不懂得变通就是愚忠愚孝。显然她需要避忌的人里并不包括他,她竟连这个都不懂!      “尊长教诲时,目光游移闪躲是为藐视。”他沉着脸,“你可在聆讯?”      她木讷的抬头,“夫子刚才不是说……”      “我是你师尊,不是你同窗。”他一道眉挑得老高,“你没有听清我的话,孺子不可教!”      她惶惶然,想辩驳,到底没敢张嘴。横竖再说什么他都有办法让她哑口无言,谁叫人家是夫子,她是学生呢!她佝偻着身子,只觉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再反省一下,大约真的是自己疏忽,会错了意。她怀着十二万分真挚的表情作揖,“夫子我错了,是我糊涂,请夫子息怒。”      他震了震袖,“这里面有说头,不单同窗,还有陌生男子跟前也是这样。目不斜视,端庄有礼,才是大家闺秀的作派。”      她总结出一个规律来,他说什么都接受,态度诚恳唯命是从,就保得住她少受斥责。她越发稽下去,“学生愚钝,这样的事还要夫子亲自教导,学生惭愧,对不起夫子。”      他对插着袖子嗯了声,能有这个认识就已经很不错了。外面冷,她站了一阵脸都冻青了,撑伞的手变得酱红。他不言声,转身原路返回。她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颇狼狈的模样。      宗圣寺里有个名气很大的青灯大师,摸骨相面造诣甚高。他们师徒进来的时候,他才应付完了谢家大妇和六位娘子。仅仅一眼,脸上露出玄异的光来,笑道,“今日贵人来得齐全,鄙寺蓬荜生辉啊!”      沛夫人忙拉弥生过来,“快快拜见大师。”      弥生合什一拜,“大师有礼。”      那青灯回礼不迭,“万不敢当!”问沛夫人道,“这位是府上女郎么?三年未见,长得这样大了!”      沛夫人点头,“正是呢,光阴如箭,明日要及笄了。多谢菩萨护佑,这些年平平安安的,今天特地到寺里来赎身还愿。另要劳烦大师,再与小女卜上一卦,看看姻缘在何方。”      青灯大师细打量弥生两眼,“他日必得佳偶,现在问,也是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是老话,贵不可言。只是路上多艰险,兴衰荣辱全在一念之间。但有福星扶持,也可逢凶化吉。”      女眷们听得惘惘的,慕容琤却不大信得过那和尚。谢家的女儿,再不济能差到哪里去?她便是终身不嫁,照样也是贵不可言。他笑着合什,“大师也来替我相相面吧!”      青灯深深行一礼,“万事皆在贵人手中,贵人的出处不是常人算得的。生来的富贵命格,又是万方共仰的人品德行。贫僧只说,金/鳞/岂/是/池/中/物。敢问贵人,贫僧说得对是不对?”      慕容琤颇感意外,说得倒是八/九不离十,这和尚看来还有些本事。因道,“我这里正遇着了难题,想请大师指点指点迷津呢!”      青灯念了句佛号,含笑道,“乐无为者一切缚解。贵人是慧极之人,无需贫僧来指点。”言罢不愿多逗留,和众人告辞。杏黄的袍子一旋,便闪身出去了。      沛夫人听得云雾沌沌,弥生的命运三年前就是这个论断,再套也套不出话来。不过说乐陵王说得真是像,有鼻子有眼的,只差没道破他是天家骨肉了。她笑了笑,“这老和尚横有些本事,就是说话爱兜圈子,叫人摸不着头绪。”      谢洵娘子道,“算得准的都是这样,只有那些江湖术士才会顺嘴编造。今儿发财明儿出仕,全往好的上头靠。都说天机泄露多了损阴骘,将来阎罗王一五一十的算账,叫烂嘴,说不出话来。出家人深懂得,也就更忌讳了。”      “怪道吞一半含一半,”谢集娘子一哂,“原来修行的人也怕损功德,还不如那些行僧头陀渡人苦厄呢!”      沛夫人觉得佛门重地嘴上没把门的很不好,这个媳妇管不住老四也罢了,更是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当下脸上不大好看,忌讳慕容琤在场才没发作,只斜着眼狠狠瞪了谢集娘子一眼。媳妇们察觉了,谁都不敢出声,吸着肚子站着,一动也不动。等沛夫人带头往偏殿里去,才活络了身子快步跟上去。又是进香上供奉,连五百罗汉都拜了,一套流程下来不觉已交了申时。沛夫人打发小子去拾掇车辇,一行人复浩浩荡荡出了山门,登车回府。    ☆、第十二章 琼枝   第二日是行及笄礼的正日子,大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十五岁生辰当天必须行礼。没有许未许人,是不是上巳这一说。      请来做正宾的是父亲表兄家的大娘子,很是德高望重。三从四德无不尽善尽美,更重要的一点,她是当今圣人的堂姊,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这样尊崇的身份,能压得住福气。请她上头,好运道统统盘进她头发里去。      至于有司和赞者,几个从父家的阿姊都是现成的。她们年纪大,比她早受礼。算上佛生那回,六趟大礼流水席一样的轮转,早就熟门熟道成了行家。先料理她沐浴,换好了采衣采履推到双鸾葵花镜前,再由十全的婆子扯红线开脸。说起来这开脸,是个比较痛苦的过程。脸上汗毛秋风扫落叶似的被成片拔起,铮铮的扽断,那声响犹如调弦。      外面厅堂里父母亲正迎接前来观礼的人,客客气气的道谢让座。房门上婢女来往,偶尔打起门帘,门槛正对面坐的就是夫子。他穿皂纱镶红滚边礼衣,偶尔和他姑母谈笑两句,眉舒目展的时候分外动人。      边上托着手巾的昙生早被几个姐妹调侃得面色赤红,道生还在笑,“昨日二伯母同我阿娘说,埋怨大娘没有事先说一声,只顾自己领人去宗圣寺上香。但凡露了点口风,好歹叫她带着昙生姐姐一道去。男女相处,多接触总是好的。何况咱们昙生长相又不差!”她拿肩头拱昙生,“那位殿下相貌真是顶顶好的,阿姊你看!啧啧,生得这么匀停,若是招郎子,再齐全也没有了。”      昙生忌讳她的话被外面人听见,回身对道生的婢女抱怨,“你还不拿手绢来堵住你家女郎的嘴!这种浑话乱说,万一宣扬出去,叫我怎么有脸见人!”      开脸的妇人在一旁笑,昙生愈发尴尬了,吃吃艾艾自己解释了一番,“都是大人的主意,我可没有张过嘴。咱们姊妹私下里玩笑就罢了,别朝外头说,看叫人笑掉了大牙!”      弥生疼得眼泪汪汪还要插嘴,“那有什么!哪家女子不嫁人?殿下是无双君子,多少闺中女郎惦记着他呢!”她咝咝的吸气,对那十全妇人道,“做做样子就是了,别这样当真,实在是疼得厉害。”      那妇人道,“不成!就是要绞干净,打从今天起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她听了合什一拜,“阿弥陀佛,鄙人决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告别红尘,世人莫劝,劝也无用矣。”      大家都笑,“这副脑子倒有,夫子面前怎么不敢胡诌?”      她吐吐舌头,“的确是,借我个牛胆也不敢。我家夫子是一等一严厉的尊长,若是昙生姐姐要配给他,可要好好仔细了。”      里面聊得热闹,门外雅乐大作起来。莲生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喃喃道,“笄礼要开始了,备着初加吧!”      弥生屏息静待,只听父亲致辞道,“今日是我幺儿喜日子,我与内子盼了十五年,方守得云开。诸位赏脸前来观礼,谢某感激不尽!”      这算开场白,昙生是这场大礼的赞者,协助主宾司礼的。她率先打起膛帘子出去,在铜盆里盥了手,到西阶处侍立。      上头礼是女孩子成长过程中比较重要的一场正规大礼,弥生看这阵仗真有些紧张。起身紧了紧束带,方由玄生陪同着出了东房。谢家面子大,观礼者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她也没敢抬头,垂着眼走到高座前,敛神向宾客长揖道谢。然后到席垫上,面对西方跽坐,由玄生拿犀角梳给她抿头。      巧倒是巧,她面对的堪堪又是夫子。这下更叫她大气不敢出了,总疑心自己哪里做得不熨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偷着往上瞄一眼,他在交椅里端坐着,嘴角竟有和暖的笑意。这却让她纳闷,他似乎很是欣慰。转念想想,这三年夫子看着她长大,大约此刻的心情和爷娘是一样的吧!      主宾盥好了手过来,她自发调转个方向背对夫子,安安心心听主宾高吟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主宾撩起她的满头黑发,含笑与她梳头加笄。她抬起眼,看见母亲含着泪望她。她突然鼻子发酸,自己又觉好笑。成人要哭,将来出阁为人妇,岂不是要哭得翻江倒海么!      初加礼成了,众位宾朋都起身道贺,她还了礼,仍旧循着来时路返回东屋里。玄生从昙生手里接过素衣襦裙跟进房内,边给她换上边吃吃笑,“昙生姐姐脸红得这样,想是看乐陵殿下极中心意。你说若是趁着这趟机会请表伯母出来说媒,可有胜算?”      莲生一旁道,“这九王如今是香饽饽,亲要娶,但也未必一定在谢氏里头选。”      弥生唔了声,“表伯母不会出来说媒的,万一不成可是折面子的事。再说外头对谢家女儿有这样的传闻,任是谁,都不敢轻易娶。”      道生瞧她一眼,暗忖平时看着大剌剌,原来也是懂经的人嚜!      弥生换好了襦裙又给牵出去,父母亲面前的地上铺了垫子,她整整仪容上前行参拜大礼,感念父母十五年的养育之恩。      二加流程同初加基本一样,只是改了祝词。昙生双手呈上步摇,正宾复又吟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跽坐下来替她去了发笄换簪,礼成又是一番道贺。再回厢房,换曲裾深衣。      如此这般一番倒腾,真有些疲于奔命的感觉。等三加过了,戴钗冠,换了钗钿礼衣。出来还有一道流程要走,叫“醮子”。就是撒祭酒,答拜正宾。象征性的呡口酒吃口饭,就算完了。      接下来爷娘给她取小字,说真的,细幺这名字委实不上台面。家里人私底下喊喊是可以的,若是将来过庚帖过婚书也用这个,就有点掉价了。父亲大礼之前还在翻书呢!嫌这个拗口,那个寓意不好。她听说了心里很是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阿耶看着端严,其实还是很疼爱她的。      提字也有套路,谢尚书拢着衣袖,把这段说得声情并茂,“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无咎甫。”她正式的小字叫无咎,这个是有出处的。鼎卦里有个初六卦,无咎是企盼平安,不发生灾祸的意思。      等这一步过去,笄礼也算到了收梢。母亲对她的训诫有专门的一套范文,横竖就是谨言慎行,孝顺曲从。她的答辞同样约定俗成,“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心里大大的欢欣雀跃,对上座的爷娘行完稽首礼,这场仪式就彻底完成了。      宾客们对谢家家主道喜,对弥生道喜。如今四海升平的年月,所有人都重新开始对礼仪精雕细琢。若像前几年里,换皇帝比换衣裳都快,谁还有闲情考虑温饱和安危以外的事!      谢尚书切切表示着他的感激,做揖做得连手都放不下来,“有劳有劳,多谢多谢……花厅备好了大宴,请贵客入席吧!”      弥生跟着父亲团团转,眼梢一瞥却看到夫子并没有挪动。她忙裹着礼衣过去深深一福,托着两臂腼腆笑道,“夫子你看,学生成人了!”      慕容琤点头,似有些怅然,“日后就是大人了,再不能把你当孩子看了。”      她以往垂髫,两鬓的头发动辄遮住大半张脸。如今束起来了,方显出少女特有的风致。似乎漫不经心,又略带些稚嫩。但是古怪得很,她性子不算慢,说话语速却不快,很多时候总让人感到钝钝的。所以他反倒有兴致,这类人,生来就具备这种优势。仿佛和心机沾不上边,即便背着人有些小奸小坏,也不会被怀疑,更不会被责怪。      “学生伺候夫子过厅里去。”她说,头上的发冠重,不时的扶上一扶。又恐招他反感,总是先自嘲的笑笑,“以前眼热樊家女郎戴着很好看,如今自己戴,却东倒西歪的不成样子。”      其实是很漂亮的,盛装能提人精神,她穿起来有别人没有的端丽。也许是骨子里的贵气,纵然珠翠满头,她仍旧四平八稳不显得世俗。那杂裾垂髾再奢华,到了她身上也是她在穿衣裳,不是衣裳在穿她。      他的唇角微扬,“同别人比什么?我瞧着很好,各有千秋。”      她脸上一红,“夫子说好看,那必定是好看的。”稍侧过身比了比,“夫子请。”      慕容琤很快收回视线,只是那一捻柳腰却印进心里去。他提起袍角出了厅房,她在边上陪同着,脂香四溢,环佩叮当。他才发现她身量已经这样高,再长两年也许就到他肩头了。等她长大等了整三载,如今真的盼到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在他面前总是怯怯的,害怕他,不敢接近。他无奈的笑,他这么令她恐惧吗?也许吧!不过还是远着点好,权当是为了自己。若是走得近了,一不小心晃了神,那长久以来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第十三章 孤光   “明日咱们就回邺城。”他背着手说,“出来好几天,太学里的学生十五都返回了。再耽搁下去,延误了他们学业。”      她是小孩子心性,正忙着踩甬道边上没有清扫的积雪。五色云霞履踏上去,脚底下咯吱声一片。听他这么说抬起眼来,没有推卸的道理,只得点头,“一切但凭夫子做主。”      他嗯了声,又蹙眉,“这样不怕湿了鞋么?脚上受寒也不好。”      她有些难为情,忙纵到青石板上来。哪知脚下打滑一个大趔趄,慌乱中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也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探过去拉她,稍加提携方让她站住了。她惊魂未定,只是扶住他的手臂不肯撒开。嘴里喃喃着,“唬着我了……”      “仔细些,慌什么!”他道,“积雪踩踏了成冰,不走稳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她才发现自己在他臂弯里,难堪的左右张往怕人看见,讪讪缩回了手一笑,“多谢夫子相救,要是这会子摔个跟头,我可要羞得没脸见人了。”      他倒显得很淡然,整了整广袖道,“毛躁得这样!若不是看着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少不得又要责罚你。”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告饶,正巧二兄从旁边垂花门上插了过来,连连拱手做揖,“竟把殿下一人落在厅堂里,罪过罪过!原当殿下随他们一道吃席去了,到花厅才发现殿下没在。是我该死,疏忽了,殿下莫要怪罪。”      慕容琤摆手,“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为这么点子事计较,我也太不堪了些。”      “还好有妹妹在。”谢朝笑道,“否则失了礼数,当真不成话了。”      他是诚心诚意的庆幸,慕容琤却含着嘲戏看了弥生一眼。暗道你这妹妹不曾照应到我,反倒是我照应她还多些。只不过嘴上不说,也算顾全了她的面子。小女孩面嫩得很,当下噤住了,因为惭愧,脸上又隐隐泛了红。      他突然心情大好,想了想,从腰上摘下个金奔马递给她,“你今日及笄,夫子没有别的送给你,这个你且收下。盼你日后奋发图强,若是能做开天辟地第一位女相,那可是给为师长脸子了。”      他这是在同她开玩笑么?弥生心里松快起来。只要夫子高兴,她的日子就好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春风十里,不及他莞尔一笑。她才知道史书上那些君王倾尽天下博得美人恩,原来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的。夫子平常在太学里走动从来不笑,大家到了他跟前都提心吊胆不敢逾越。如今可好,既然开了先例,给了她好脸色,日后总能和平相处了。      他把腰饰递过来,纤长的手指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她有些看痴了,这样的皮肤,长在女孩身上还有可说。男人家这么细巧,还不知要叫多少女子汗颜呢!      她只顾发呆,谢朝在一旁笑起来,接过金奔马往她手里一塞,“这丫头想是傻了,以往挨骂挨惯了,眼下夫子赠你东西,倒温温吞吞不敢收了么?”又对慕容琤打拱道,“我今日要问殿下讨个人情,这趟回了京畿,舍妹就要多拜托殿下了。她如今大了,好些地方不方便,要请殿下多费心。还有她的亲事,益之不说,殿下也定懂得。横竖劳烦殿下,益之这里先谢过了。”      到底私心人人会有,一个及了笄的姑娘不是随意好托付的。单是谢朝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作这个主。必然是事先通过了家下大人,得到了首肯方敢来同他说这番话。他含笑看了弥生一眼,她以后的人生就交由他全权处理了。她还不懂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脸上惘惘的。他踅过身去对谢朝还了个礼,“撇开咱们的交情不说,她是我门下弟子,我诸样张罗是应当的。益之放心,我定然不负所托。”      弥生倒没想那么多,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顾得了眼前顾不得以后。婚事不婚事的暂且不论,反正年纪还小,也不急于一时。心是半空的,就没有什么切肤之痛。她低着头抚抚那坠子上突起的锋棱,流动的马鬃,高昂的头颅,真是一件精妙的饰物!只是下面石青的穗子不般配,女孩家用,还是换个鲜亮一点的颜色比较好。      三个人往花厅方向去,走了两步谢朝突然想起来,有些迟疑的对慕容琤道,“我受人之托和殿下打听个消息,殿下今年可有要娶亲的打算?”      他听了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婚事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定下来,周遭的人个个都纳闷。这个问题常被问及,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他淡淡道,“缘分没到,急也急不来。说不定哪天遇上了,一下子就议定也未可知。你这会儿问我,我是答不上来的。”说着又笑,“是谁托你打听?莫非要给我做媒?”      弥生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谢朝,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直隆通道,“二兄说话含一半吞一半做什么?我问你,可是阿叔家的昙生?”      谢朝嗳了声,“正是呢!叫我做媒,可不是难为我么!”      弥生私下里忖了忖,昙生是老实头儿,这主意必定是二婶婶出的。她对这个蛮有兴趣,碍于自己还待字,不好正大光明给人家拉拢,单挨在谢朝边上做注解。谢朝说“我阿叔”,她就添上一句“现任北道大督台”。谢朝说“我堂妹”,她便笑嘻嘻附和“就是今日笄礼上的有司”。      慕容琤转过脸来望她,“你也知道?”      她噎了下,慌忙摇头,“我不知道,这不是听阿兄在说么!”小心翼翼的看他两眼,靦脸笑道,“其实我那个阿姊温婉可人,长得也漂亮,是很不错的适婚人选。不知夫子先前留意到她没有?穿着银红撒花半臂的,就站在西墙角。”      他不理会她,对谢朝道,“这份美意我心领了,只是现下还没有想要成婚。我行九,开枝散叶的大任不用我来挑。就算倒换到嫡系里头,也是顶安全的。前头有三个哥哥,几时要我担心?”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圣人和皇后是知道我的,所以也不相逼。这样很好,一个人自在为王,要娶妻做什么?”      谢朝理论不了,只得道,“成家立业。成了家方好立业!”      立业?业是自然要立的,不过不太方便宣扬罢了。他半带玩笑,“做个教书先生,混个闲散王爷当当,于我来说足矣。”      谢朝却道,“什么不好,偏去教人读书做学问。大材小用了,怪可惜的。”      慕容琤背着手一哂,怎么可惜呢!朝中重臣都已经老迈,将来接手的必定都是太学里出去的。他也算桃李满天下,他日想要办成几桩事,定然易如反掌。      “我觉得夫子教书就很好。”弥生冷不防插了句话,“我生平最敬重有学问的人,满肚子才学,不去授人课业才是可惜!”      两个男人笑起来,“竟还说‘生平’?才活了多少年纪,倒敢说生平了?”      她忸怩的绞着裙上的纤髾,嗫嚅了句,“年纪虽小,得了道也能成精。”      谢朝笑不可遏,“什么精?人/精?你仔细些,叫母亲知道了骂你!”      弥生不敢抬眼,但夫子的嗓音是金石之声,在耳畔萦绕不散。她两颊发热,再呆下去也没脸,便纳了福道,“既然二兄来了,我就不在跟前现眼了。母亲先前叫我去呢,我也该打点行装备着明天上路,就先告退了。”      谢朝道,“明日就回邺城了么?”      慕容琤嗯了声,“不好再耽搁了。”      “既这么,那你去吧!”谢朝对她道,“你阿嫂也说有东西要给你,你回了院子,打发人过去知会一声。”      她哎地应了,这才提了裙角往后园里去。      成人是大喜事,收到的贺礼委实多。才迈进园子,就看见无数红绸包裹的礼盒堆积如山。眉寿和元香是她贴身的丫头,两个人对着满桌东西眉花眼笑。下等婢女不好进屋子,就趴在窗户和门框上看。看得兴起,连她进来都没人迎接。      也就前后脚,母亲和诸位嫂子一同过来了。嫂子们个个向她道喜,五兄谢冕家的娘子莞尔一笑,招手叫人呈了个檀香木的雕花盒来。盖儿打开一看,是对双衡比目玫瑰佩。她往前送了送,“你是嫡亲的妹妹,不像别个不贴心的。这是我当年陪嫁里压箱底的宝贝,今儿送给你,权当我和你哥哥的一点意思。”      弥生对所谓的宝贝没有多大研究,但她的话却听懂了。这是拿她和佛生比,想必佛生那时及笄是极冷清的吧!她愈发同情起佛生来,心不在焉的接过盒子,凑手就转给了元香。但人情总归要领的,含笑盈盈一福道,“怪不好意思的,叫阿嫂忍痛割爱。那我就收下了,多谢阿嫂!”      “谢什么!”谢冕娘子在她肩上拍了把,促狭道,“将来登了高枝莫忘娘家人,也就是了。”      都是聪明人,各自心照不宣。做媳妇的都这样,婆母对谁不满,为了表示和婆母贴心,同仇敌忾总没有错。弥生知道阿嫂们的心思,她在中间不方便说什么,少不得左右都应酬着。      沛夫人听说她明早就走,心里千万个舍不得。可也没法子,恩师说什么,学生除了领命没别的后路可退。她唯有切切叮嘱些日常的琐碎事体,更强调了一下她的终生大事,“倘或有了眉目不要闷声不吭的,写信回来告知爷娘,不要自己妄作主张。你尚年轻,好些事情看不透彻,还是和家里商议一下的好。”      她诺诺颔首,“儿记住了。夫子昨日说我住太学不大方便,要在王府里辟个园子给我,等我安顿好了就给母亲写家书。”      沛夫人有些为难,犹疑着,“住到王府里怕也不合规矩吧!”      谢集娘子眼珠儿骨碌碌一转,甩着帕子道,“孤身在邺城,下处设在外头岂不更糟?还是王府里好,自己的恩师有什么,和阿耶是一样的。”      沛夫人唯有一叹,“也罢,自己多长点心思,别吃眼前亏就是了。” ☆、第十四章 归计   阳夏距邺城上千里,虽然不算远,但车轮不及马蹄,坐辇总要消耗成倍的时间。      弥生歪在围子上,怀里的手炉渐冷,总觉得有风从榫头里挤进来。出门的时候母亲倒和农户人家一样,给她准备了好多东西随行。从里到外的衣裳鞋袜不算,还有年前存下的花生板栗。那布袋子吊在车辕上,遇到路上不平坦就嗑托嗑托的撞木栅,她想看会儿书也不得安宁。      车上毡子铺得再厚似乎仍旧抵挡不住寒意,她紧了紧乌云豹大氅,伏在隐囊上推门朝外看。风雪好几日,没有要转晴的迹象。穹隆顶上乌梢梢的,这会子雪不在下,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变天。      本来说好了她要为夫子扶车的,还好夫子仁达,叫她登辇,自己骑马赶路。只是太冷,又没有太阳。杵在北风里,巨大的寒冷压将过来,几乎要把人压扁,洞穿。夫子来时就受了寒,咳嗽断断续续的还没好。如今灌着了冷风,愈发的咳喘难耐。她啧儿一叹,看他宽袍大袖恍若谪仙,终归是读书人。书生文质嘛!就算不可窥探,生起病来可不挑拣性情的。      她腾挪了下,探出身子喊,“夫子到车上来坐。”叫架辕的小子停了车,自己纵身跳下来,“夫子身上不好,还是到车上去,车上暖和些。”言罢笑了笑,“学生为夫子扶车。”      慕容琤低头看她,嘴上说得冠冕,人却瑟缩着。他活动了下握鞭的手,“天寒地冻的,你为我扶车?万一病了还要拖累我。罢了,孝心我领了,你回车里去。”      天地良心,她再不着调,和他说话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她唱喏,“夫子到了邺城还要授课,这么咳嗽法,要咳坏嗓子的。学生这是为三千太学生请命呢!请夫子保重身体。”      他缄默了下,半晌方跃下马背。她忙上前扶他,殷勤打起软帘送他上车。才要退身去牵马,他却反手拽住了她,“炉子里火灭了,我怕弄脏了衣裳,你来添煤。”      她突然觉得夫子是个好人,上去打打下手也比在外面挨冻强。横竖走上一里是一里,等打点好了再下车不迟。她欢快应了声,“嗳,这就来!”      慕容琤退回车内,嘴角隐隐有笑意流淌出来。她对他是不设防的,大概从没忌讳过男女有别吧!或许在她心里他是长辈,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他靠到毡垫子上,眉峰又渐枯。      他看着她仔细关好门,撩起袖子去提红泥炉子上的铜吊。拿火筷子从旁边的青花瓷盒里夹出炭来,拨了拨,投进半熄的炉膛里。就势吹上两口,火星哔啵作响。慢慢燃起来,映红了她的脸。      地方小,暖和起来也快。她身上的苏合香被热气一熏氤氲蒸腾,转瞬填满了整个空间。她别过脸看看他,“夫子,你渴么?学生给你沏茶喝?”      她的嗓音轻轻的,淡淡的,狭小处听来简直就在耳旁。他不说话,她知道他不言声就是默认。自顾自的从螺柜里搬出茶具来,投进几片香叶再兑上滚水。又想起来什么,拉开屉子掏了两颗金丝小枣放进去,端到他跟前的时候脸上带着羞怯的笑,“虽然是女孩子的喝法,夫子也可以尝尝。最是舒筋活血的,比那些煎茶温补得多。”      他平常不屑这些女气的东西,今天却有兴趣试一试。大约环境温暖,心也会变得柔软吧!他抿一口,水里有了甜而浓的芳香。他点点头,“还不赖。”      她笑得很欢喜,“偶尔喝两盏,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左右瞧瞧,炭添好了,茶水也奉上了,没理由再懒着不走,便道,“夫子歇着,学生就在外头,若是有吩咐就唤学生。”      她才想让停车,被他叫住了,“外面太冷,你就在车里吧!”他转着手里的茶盏问她,“你这样怕我做什么?我打骂过你么?嘴上常说要责罚,何尝真的罚过?你是我的门生,不是仆婢。要下人多得是,用不着你来充当。场面上应付过去,私下里也可以说说话。”他洋洋洒洒这一通,弄得她目瞪口呆,他又气又好笑,“你这模样是什么意思?听不懂么?”      她摆手不迭,“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什么不是?什么又不敢?”他带着探究的神色望她,复垂下眼抚抚袍襦上的褶皱,“在我看来,你终归和别个不同。”      弥生愈发云里雾里,想想自己当然和别个不同,她是太学里唯一的女学生,真拿她一视同仁,可不就是她太失败了吗!      “来坐下。”他指了指边上空座儿,她挨过来,还有点畏手畏脚的。他也不见怪,就手把杯子搁在矮几上,“我正要问你,你是听了谁的主意要来给我做媒的?”      她愕然怔在那里,暗忖着不过是说了两句好话,怎么算得上做媒呢!再说夫子到了年纪,论起婚事来也是应当应分的。她定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儿看着他,“夫子既然回绝了,还问这个干什么呢?”      是啊,没话找话么?他抿起嘴,觉得她别的倒好,就是有时不懂得转承。这话扔回来,反把他问得噎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同你知会一声。以后若是有人再和你谈起这个,你推得干净些,就说万事不与你相干。”      她有点纳闷,莫非他要做和尚,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么?不过夫子就是夫子,考虑的东西和别人不同。说他深沉能断一点不差,有些事他看一眼就了然于心了吧!昙生什么想法她参不透,可太学里有位姓樊的司业,他家女郎是贤名远播的孝女。不管是三九还是三伏,日日乘着辇车来给父亲送饭。有时遇着司业正授课,她就在东南方的角亭里歇上一阵子。那个角亭正对着她的座位,她每每走神都能看见她。      那樊家女郎眉眼谦和,很清秀的一副脸相。天热的季节里总穿着白色的绞缬绢衣,下面配条藕荷色折裥裙。半欠着身子坐在石墩儿上,视线不住往太学祭酒的衙门里看,半遮半掩,却别有一番婉媚之姿。      其实明眼人都辨得出来,这样子满含孺慕之情,大家私底下都说樊家女郎属意于夫子。那樊司业不方便出面,对女儿的心思还是知道些的。大邺有个传统,未曾及笄的女子闺中教条极严。等年满十五可以婚配了,闺范反而松些,甚至可以自己寻觅如意郎君。说不定夫子和樊家女郎已经牵搭上了,所以才对别的女子毫无想法。      她叹了叹,可惜,想让夫子变成姐夫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他说万事不与她相干,这话对她算是个警醒,大概不满意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神天菩萨,她操心的不是他,是昙生而已。然而不能狡辩,老老实实领命才是上上策。遂躬了躬身道是,“学生以后再不参与那些话题了,不敢惹夫子生气。”      “我不生气。”他说,语气很委婉,“只不想让你接触那些乌七八糟,以免乱了心神。”      她懵懵懂懂的,自认为事不关己,谈不上有什么心神可乱。不过有点饿倒是真的,早晨出门吃了个油饼到现在,大抵过了两三个时辰了,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她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说,便自己转过身掀窗上毡子朝外看。无奈车马走在一片平原上,连家茶寮都没有。      “再过二十里才到下一个集镇,食盒里有冷淘,不过吃起来无趣。”他想了个主意,笑吟吟道,“外面不是有板栗么?拿进来炙着吃。”      弥生听了颇感兴趣,兴匆匆开门叫无夏把布袋子递过来。解开袋口簌簌倒了一碗,拿起来就要往炉膛里投。      慕容琤忙起身拦住她,“不先开个口,回头要在炉子里炸开的。”他裹了袖子抽出佩刀来,把栗壳一颗一颗的挑开,吩咐着,“把灰拌一拌,栗子窝进去借余温闷熟它。若是直接投进热炭里,只怕还没熟就尸骨无存了。”      他手上忙碌着,认真的模样赏心悦目。车外暗,车内光线也很朦胧。弥生看得出神,该干的活计也忘了。两个人因为要分工合作,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她可以清楚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心下不住感叹着,美男子果然名不虚传。啧,看看这肉皮儿!啧啧,看看这五官!      他发现了,转过脸来和她对视。仅仅尺把长的距离,猛地叫她心慌起来。朝后一仰,咚的一声咂在了围子上。他嗤笑,“怎么这样笨!”探过来拉她,顺势在她后脑勺上揉了揉。      她心慌得厉害,绝对前所未有的。嘴里还要虚应着,“我不疼。”脖子滴溜溜转了半圈,妄图借机避开他的抚触。      他的手臂不上不下僵在那里,然后优雅的收回去,换了个语调问她,“你刚才在看什么?我的脸上有字么?”    ☆、第十五章 路闻   “没有。”她磕磕巴巴说,“我……我瞧夫子的头发……我阿娘说,发迹生得利落,将来福气好。”      “是么?”他掷了个栗子到炭火里,眼睛直直盯着,笑得别有深意,“我生在慕容家,若是将来福气不好,那大概就同这栗子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你不懂,帝王家,和外头寻常人家可不一样。兄弟们个个战功彪炳自视甚高,如今圣人在位,皆不敢轻举妄动。他日圣上晏驾,谁又卖谁的账呢!这些兄弟们且有一番恶斗,到最后新帝登基,余下的再打扫干净。”他灼灼看着她,“即便我明哲保身也没有用,是宿命,就逃脱不掉。”      她显然是吓得噤住了,她自小活在宠爱里,顺风顺水长到十五岁,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勾心斗角。如今一下子听说了这种性命攸关的事,几乎超出她所有的想象。      她凄恻的看着他,“夫子是大邺有名的贤人啊,教书育人,又不争什么,怎么会有麻烦事寻上门来呢?”      慕容琤心下嗟叹,这孩子果然太善性。她看一个人,看的只是皮毛,她不懂得男人的野心。在她眼里他是个澹泊的人,远离权利和是非。可是她不明白,他生来就处在漩涡中心。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你舍不得夫子像那火栗一样么?”他问她,带了那么点诱哄的味道。      她想当然的点头,“夫子教导我三年,学生虽然愚笨,感念的心还是有的。”      他更进一步,“那么倘或我遇上难关,你可愿意帮我?”      她很悲壮的挺起胸膛,“那是自然!只要夫子用得上学生,学生为夫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学里都是士族高官子弟,眼下正值青春年华,个个都是满腔热血。她和他们处得久了,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慷慨激昂。这些话虽夸大,但足以表现她的忠心。他满意的颔首,“不枉我教你一场,甚好!”眼梢儿一扫,十五岁的女孩初初显出了玲珑的身形,柔软的弧度里蕴含了最别致的美丽。他莫名脸红,自己一愣,大感意外。      弥生却是木讷的,炉子里飒飒有声,她预感栗子该熟了,趴下来拿铜挖勺在出灰口上筛选。钩出饱满的敲敲,颠腾着忍着烫剥出一粒来,双手往上一呈,笑道,“夫子快尝尝。”      那栗肉是金黄的,蓬蓬热气夹带着甜糯的芳香,像她脸上真挚的笑容。他伸手去接,品了品,仿佛比以往吃过的都要好。她的眼睛是水润的,鲜活的,不识愁滋味。他不说话,低头挑了两个,剥好了放在她手心里,“你不是饿么?不用伺候我,你自己吃。”      她很高兴,不知为什么心里满满的。那两颗栗子并排托在掌上,让人觉得安慰。      灰里窝着的终于全部清理出来,数了数,有二十几个。弥生卸了个小屉子装上,差不多的个头,还在里面挑挑拣拣。好像人都是这样,选择多了,矮子中间拔高子。选来选去,到最后依旧还不是统统要吃掉的!      一堆栗子壳没处打发,重新倒进炉膛里烧了。她扑扑手,打了个饱嗝。怕他见笑,不好意思的咧咧嘴,“都叫我吃了,夫子单看着,真是……”      她在他面前能放得开,也让他隐隐高兴。他倒情愿她不要这么拘束,就像先头提起过的,可以轻松的说说话。总归师徒情分外捎带上人情,将来要成事,靠的还是人情多一些。      大邺时期的官道已经造得极好,平原上没有石头瓦块,车轮滚起来也通畅。近日暮时分到了汲郡,天色又不好,零星下起雨来,便早早的歇了马投宿在驿站里。      官办的驿站,下榻的一般都是当公差的信使和些才入仕的小官员。他们一行人进坊墙时驿丞就上前说明了,年后人员流动频繁,客房只剩一间。仆从有办法安置,柴房里搭个床铺可以解决。但贵人有两位,却不大好分派。要么再走七八里进县城,要么请两位郎君挤一挤,凑合一晚上。      弥生这才想起来,自己图方便换了太学里的袍襦,如今被人认作男人了。可是眼看着天要黑,夫子又不愿意表明身份,她只好对那驿丞拱拱手,“还有别处能加铺位的么?我不打紧,只要有瓦片遮头就成。”      慕容琤不多言,踅身给那驿丞扔了一吊钱,“劳烦你,想法子腾出两间相邻的屋子。再置办一桌饭菜,我们在厅堂里等着。”      他是贵胄,语气里自有不容违逆的威严。那驿丞大抵也是识时务的,又看着这一吊钱的面子,想了想叉手作揖道,“这么的,郎君们且稍待,我把自己的下处收拾好,再和人商议商议挪换一间屋子出来。”他招招下面的使者,“快些引诸位郎君进去,好酒好菜招呼着。”      使者弓腰搭背的前面开道,膛帘一掀,扑面一股胡椒味。弥生呛了口气,捂着嘴咳嗽起来。      慕容琤抬手扇了扇,皱着眉道,“这是什么?这么大的味道!”      那使者生就一双笑眼,短而弯的。即便正色看人,也是一副奉承的嘴脸。插秧下去回话道,“郎君不知道,后厨在做炙蜊呢!几个沿海的信使带了蛤蜊,在这里碰了头搭伙加菜。做炙蜊要撒胡椒,不然寒气重,吃了闹肚子。”      火上炙熟是民间的做法,蛤蜊劈开鲜味就流尽了,蛤肉老硬,吃上去不稀奇。宫里拿高醇的白酒醉,醉透了,临吃才打开,吃口比这精妙得多。螺丝壳里做不出好道场来,爱怎么加工倒无所谓,只是难为他们,跟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无冬无夏伺候他们落了座,两个人在后面侍立着。慕容琤回头道,“在外面没那么多规矩,坐下吧!”      那两个小子道不敢,“殿下跟前,没有小人们落腚的地儿。”      弥生嗤地一笑,怕失仪忙又整了整脸色。无冬无夏皮头皮脸的只顾献媚,慕容琤不耐烦的瞥一眼,“不愿坐着就上外头看马去,车上打扫一遍,把炉灰倒了。”      这下子有点弄巧成拙了,看他脸色不像闹着玩的,两个人不敢搭腔,只好闷着头出去。弥生瞧他们垮着两肩的样子怪可怜的,便在一旁求情,“夫子别罚他们,西北风里赶了一天的车,冻得脸上都要豁口了。又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再去扫车,实在是辛苦。”      他原本也不是当真要罚他们,他们十来岁上就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就是养狗也有感情。他摆了摆手,“哪里真要罚他们,这会子由他们去,回头叫人把饭食送到他们下处。我不在跟前,他们吃得也自在。”      弥生哦了声,暗想夫子其实挺重情义,办事也仔细。这样万众景仰的身份,还知道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委实是不易得很。      眼下是晚饭的点儿,各屋先到的住客纷纷下楼,厅堂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桌靠墙根,不怎么引人注目。后厨上了几样小菜,驿丞还亲自捧来一壶酒。说天冷得厉害,这酒劲儿不大,给郎君们暖身子用。      慕容琤牵起广袖,在她面前的杯盏里添了些,“既然没什么后劲,你也喝两口解解寒气。”      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推辞,还是应该站起来接过斟壶从旁侍候。他垂着眼,大概料到了她的心思,只道,“坐着就是了,眼下不是在邺城,也不是在阳夏。”      他这么说,她也心安理得了。她从小会喝两口,一般的酒简直像吃茶一样。端着盏儿摇一摇,杯底里的青花也跟着灵动起来。      夫子不说话,她当然得跟着缄默。隔了几桌坐了四个持节使打扮的,粗声大气的喉咙,张嘴一说话,整个大堂都听得见。弥生百无聊赖,就拔长了耳朵听他们讨论各地的奇闻异事。说到精彩处,比干宝的《搜神记》还要有意思。      后来兜兜转转,又谈到了晋阳王。其中一个道,“你们可曾听说,大王南临黎阳,途经太行的时候遭人伏击么?”      众人都惊诧,“后来怎么样?”      那人道,“据说是伤了腿,没什么大碍。到底行伍出身,左右又有护军,等闲轻易伤不得。”      那位晋阳王弥生是知道的,拓跋皇后的第一子,也是夫子的大兄。现任大行台,兼京畿大都督。参朝辅政,严峻刑罚,将来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这样的人会遇袭,莫非就是夫子说的,兄弟之间的自相残杀么?      她转过脸看夫子,他倒没什么异状,只是眉峰处拢了愁云。手指把杯盏握得过紧了,隐隐有些泛白。      那四个人复长吁短叹,“没能把大将军拉下马,看来有人要遭殃。这世上何时得太平过?乱世枭雄东征西战,为的是立国安邦。等坐稳了天下,轮着子孙们忙了。忙着铲除异己,争权夺位。”      弥生不安的觑夫子脸色,唯恐他们高谈阔论叫夫子下不来台面。恰好驿丞通报,说屋子筹备好了。弥生忙道,“路上劳顿,夫子还是早些上去歇息吧!”      他点点头站起来,顿了顿道,“等回了邺城,你随我到晋阳王府探病去。”      弥生做揖,道了个是。 ☆、第十六章 惊回   次日上路,夫子心事重重。弥生只道他还在为晋阳王遇袭的事伤怀,便在边上小心开解着,“夫子别难过,那几个人也说了,大将军没事。不过伤了腿,颐养几日就痊愈了。”      他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是我大兄,不知再过多久会轮到我。”      这是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弥生单纯的脑子被绞得有点痛。别人怎么样她管不着。夫子离她近,平常哪怕再严苛,到底是她的师傅。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心里也不能好受。她愁闷的望着他,“所以夫子要多加小心。当初诸王不是都有仪卫的么?我知道现在只有夫子王府里都打发干净了,这么下去太吃亏了。万一有个什么,只靠夫子单枪匹马,怎么应付得过来?夫子还是重建仪卫吧!一心做学问固然好,但不能把安危置之度外。真要这样子,别人背后定会取笑。”      他抬起眼打量她,“取笑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个书呆子?”      她嗫嚅了下,忙不迭否认,“我可没说,是夫子自己说的。”      他一哼,“所以往后要你时刻随侍左右,若有人行刺,你也好替为师挡挡刀子。”      她吓了一跳,“学生只怕力不从心,人家动动小指,我就弹得八丈远了。”      “可见你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先前还说为我肝脑涂地的,眼下又退缩了?”他斜着眼睛哂笑,“我教的好学生,别的本事没学会,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倒运用自如。”      她最经不起激,听他这么一番话,立刻大义凛然的豁出去了。握着拳头道,“学生忠心耿耿……挡刀就挡刀,我谢弥生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瞧着她的样子却喟然长叹,“唯恐舍不得罢了……你还是保重你自己吧,比替我挨刀要紧得多。”       弥生恍恍惚惚愣了好久,也没别清夫子话里的意思。是说她舍不得自己的小命?还是他舍不得叫她送死呢?有学问的人说话都是这样,叫人猜谜一样琢磨半天。她背过身去紧了紧腰上的束带,料着是自己多心了。一面又懊恼起来,夫子长得好看,温和的时候眼睛里含着千山万水。分明是不经意的一句话,也能让人想入非非呵!      她正神游,他突然喊了句“细幺”。她怔怔转过脸来,夫子从没叫过她乳名,何况她现在有了小字。就是叫“无咎”,也比叫“细幺”合适吧!不过腹诽归腹诽,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纠正。顺从的嗳了声,“夫子有什么吩咐?”      他怡然靠在围子上,灰鼠领子托着一张漂亮的脸,嘴角带着促狭的笑意,“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往后便叫你细腰了。”      她有点为难,“此幺非彼腰,学生的幺……”她认真的想想,“是幺蛾子的幺。”      他闷声笑起来,“这个比方好,你的幺蛾子是太多了,所以换个字,日后就太平了。”      她无话可说了,换个就换个吧,横竖也无伤大雅。细琢磨起来,的确是那个腰更有味道些。她沾沾自喜,不经意一瞥,夫子的视线停在她腰背间。她顺势往下看,由不得老脸一红。太学里的袍襦原本宽敞,是她大意,刚才玉带收得太紧了。难怪夫子会莫名冒出这么一句来,她把自己弄得腰是腰臀是臀,简直曲线毕露!      忙缩着脖子松了松绳结,只是纳闷夫子怎么和从前不同了。这样坏,授课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汲郡离邺城不远,赶得急些,三四个时辰就到了。      入城走的是建春门,儒生们大约早就收到了消息,街口拐个弯过百尺楼,还没到太学,远远就看见一群褒衣博带的太学生们站在华表旁。认出了赶车的人,立时纷纷俯首长揖下去。      弥生拎着袍角先跳下车,回身接应夫子,他面无表情的从脚踏上下来。那副自矜的神气,和他高山仰止的身份依旧很搭调。      夫子有个得意门生叫庞嚣,是所有入室弟子中资历最老的。领着众人高呼“夫子安康”,复笑道,“这两天风雪大,夫子此行路上辛苦。学生们算着时候,不想猜得准,今日果然就到了。”      慕容琤边走边问,“我不在,这几日学里一切都好么?”      庞嚣道是,和众人簇拥着他进大门。往右比了下手势道,“前头屋子里烧了炭,学生们准备好了热茶汤。夫子和师妹且歇息一阵驱驱寒,过会子学生有些俗务要禀报。”      弥生悄没声的落后了些,心里暗自得意。果然回来了就不一样,夫子平常忙,身边怎么能少了办事勤勉的大师兄呢!既然有人侍候,想必就没有她什么事了,她乐得逍遥自在。正兀自盘算着肩膀被人顶了下,转过脸一看,是平常走得比较近的载清师兄。      “及笄了?小字定下没有?      “叫无咎。”她笑了笑,“我那面镜子拿回来了吗?”      载清咧嘴道,“我办事你不放心么?磨得又光又亮,我试过了,点着蜡烛也照得清楚。不过才送去的时候真扫兴,铺子里的老板嫌弃得很。问我是不是掉进卤水里了,怎么埋汰成那样!”      弥生有点不好意思,“用得少,上回垫过桌脚。”      载清啧的一声,“你这样的姑娘真少见!”转而上下打量她,“那你如今要镜子干什么用?还打算梳个惊鹄髻不成?”      弥生白他一眼,“我前日及笄了,师兄不知道吗?及笄的女子应该梳妆打扮,休沐的时候还不作兴我穿杂裾垂髾么?”      载清迟钝的哦了声,“你这趟回去有没有定亲?”      说起这个就触到了她的痛处,她现在应该睁大眼睛观察大邺的亲王们。可是夫子的众兄弟都是有妻室的,她嫁给谁去?况且和夫子平起平坐也不太好吧,简直大逆不道!      载清见她不答,自顾自的摇头,“看你这模样就知道没有,若是定了亲大概也不会回来了。你看看人家樊娘子,走一步路都透着神韵。”他把视线调到她身上,“你再瞧瞧你,一点都不懂得怎样勾男人的心。”      弥生狠狠瞪着他,“你心里爱慕人家,自然百样都好!谁说我没有神韵?我如今穿着和你一样的袍襦,叫我怎么展现我的绰约风姿?你见识浅薄,书也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被别人听见肯定惊脱眼珠子,但是和载清在一起,张嘴闭嘴从没有过好声气。大家都已经习惯这种相处之道了,不以为然,很是松散。      载清连连摇头,“你没有长进,好歹成了人,还这么没大没小?我是你师兄,整日里只知道同我耍横,怎么没见你和庞嚣高过嗓门?”      庞嚣是夫子的左膀右臂,借她颗牛胆她也不敢跟他抬杠啊!她和载清落得有些远了,下意识朝前看看,还想问问他过年可遇到什么趣事,谁知那么巧,夫子偏偏回头一顾。眼里含着警告的意味自不必说,她才想起来,夫子对她有过“三尺半”的训诫。忙不迭估算载清和她的距离,不幸得很,分明两尺不到。      她顿感头皮发麻,针扎了似的跳开一大步。载清莫名其妙看着她,“干什么?抽风么?”      她惶骇的盯着夫子,“了不得,这下子死定了!”      慕容琤索性停下了步子,他一打顿不要紧,四周围一圈的人都跟着站定了。个个闹不清状况,满脸的不明所以。      这个劣徒!才吩咐过的话,转眼就忘到后脑勺去了!他蹙眉望着她,“谢弥生,回去给我抄十遍《出师表》,明日一早就交给我。”      十几道视线都朝她射过来,伴着甬道两旁松风飒飒,弥生瞬间觉得天变矮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垂着嘴角,一副可怜的面相。夫子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她留,当着这么多人罚她!怎么说她已经及笄了,要罚也该私底下罚才对。      慕容琤视若无睹,掖着袖子复朝前去。到了屋前上台阶,眼角下意识一扫,她没有跟来,还立在那里。载清不知和她说了什么,被她飞起一脚踢中胫骨,直愣愣跌坐在了地上。      总要让她长点记性才好,他狠了狠心迈进暖房。身后是那入了室的一干弟子,鞋履踩踏的声音在密封的屋子里回旋放大。他到正座落了坐,官署里的太学博士们又来见礼,拉拉杂杂一堆的客套说辞。他含笑敷衍过去,庞嚣跟了他多年,很有眼色。稍待一阵道,“夫子劳顿,诸位师长师弟们先请回吧!容夫子歇息会子,我在这里伺候便是了。”      众人闻言纷纷长揖告退,慕容琤搁下手里的茶盏问,“晋阳王府上可有什么消息?”      庞嚣躬着身道,“大将军那头倒平静得很,但是宫里的意思是叫严查……查来查去,最后不知落到谁的头上。”      慕容琤颔首,“依你说,这桩事情谁的嫌疑最大?”      庞嚣垂着眼沉吟良久,那口胶州音却越发明显了,“依学生浅见,四位嫡皇子中二王性雌懦,夫子淡名利。如今大将军遇袭,恐怕最不利的就是六王殿下了。”      慕容琤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隔了阵子站起来踱到窗前,换了个比较通融的口气,“你去料理一下,在我官署里辟个屋子出来。弥生及笄了,不方便再与师兄弟们厮混在一起。往后除了夫子教学,旁的都到单间里去做。我有时忙,顾不过来,你是师兄,多指点她些。她虽十五了,到底还小。若是犯了犟或忘记了什么,你好好同她说,别骂她。”      庞嚣有一瞬回不过神来,古怪的觑了他一眼,未敢多言,领命应了个诺。 ☆、第十七章 无计   《出师表》全文抄写,共有一千五百二十二字。若是抄上十遍……弥生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她看着案上的文房四宝,哭得前襟都湿了。但是哭过之后没办法,还是决定挑灯夜战。夫子明早就要,若是抄不完,接下来不知又有怎样的惩罚。      天黑了,烛台上掌了灯。火光跳动,满屋子的家什摆设也跟着晃悠,一如她郁结难解的颤抖的心。她恨天恨地恨自己,怎么会这样疏忽,正巧被夫子揪住了小辫子。她不屈的想,认真说起来载清也有一半责任。要不是怕夫子看出笔迹,她真应该请他分担一大半。      她抄得怨啊,怨气冲天!越抄越委屈,越抄越恼闷。把笔往地心一砸,跺着脚说“豁出去了”。此番壮举的确令她得到了片刻的畅快,然而刚坐定,立时又觉得后悔。和夫子唱反调是什么下场,她不敢想象。后果会不会比这个严重百倍?万一发狠让她抄《班超传》,那她的小命岂不交代了么!      她不情不愿的重又把笔拾起来,夜凉如水,她盯着开叉的笔头发了会儿呆,脑子也冻得转不动了。没有炭盆的日子很难熬,她开始想念家里的铜暖炉。如果写字的时候脚下踩一个,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火气了。      慕容琤进门的时候,她正咬着牙奋笔疾书。纤弱的身影,雪白的袍襦。因为没有束带,看上去颇有些弱不胜衣的感觉。他轻轻的笑,现在她一定很恨他吧!瞧她那副咬牙切齿的劲头,他竟发现生活突然多了很多乐趣。      他慢悠悠踱过去,立在边上看了一眼。字迹还算工整,握笔姿势也不赖。不过倒不是没处挑剔,但总生怕把她逼过了头,他那点苛刻的要求权衡权衡还是咽了回去。      “我瞧你没吃晚饭。”他把手里的盖盅放到她边上,“先把羹吃了。”      她并未像他预想中的那样诚惶诚恐,甚至连笔都没有停,老着嗓子说,“多谢夫子,学生不饿,暂时吃不下。”      他蛮意外,却不觉得生气。在墙边的圈椅里坐下来,哂笑道,“好好的,怎么吃不下呢?是气的么?为师罚你抄《出师表》,你心里怨恨难言?”      这下子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大眼睛里迅速聚起了雾气。他没想到她居然要哭,登时愕然,“怎么?大了,反倒爱哭鼻子了?”      她复低下头去,嘴里嘀咕着,“我哭也不可以么……眼睛长在我身上,我爱哭就哭……”      慕容琤有种头痛的感觉,以往他也曾罚她,细算起来这回罚得不算狠,这么点事哪里值得一哭呢?他重新踱过来,笼着广袖道,“我罚你罚错了么?从前没见你这样,这趟却恁地委屈?”      弥生满腔酸楚,负气道,“夫子罚得对,学生不敢委屈。夫子说从前,其实我哪回受罚都哭,只是夫子没有看到罢了。”      这么说来也是,先头纵然留意她,但细节上的关注和现在相比,怕是连一半都不到。她哭她笑,他全然不知道。原来回回都伤心得那样,想起来也可怜得紧。       “你脾气倒挺大。”他叹了口气,“世人读书,哪个不是打这儿过?若是自律,就不会有眼下这事了。我在宗圣寺里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当时答应得很爽快,一回来却忘到脚后跟去了。”        她索性撂了笔伏在书案上,墨汁溅到衣裳也不问了,嗡哝着应道,“我在太学三年,和师兄弟们一向是这样相处的。夫子的吩咐我记在心里,但是别人同我说话,我不好置之不理……”她开始抽噎,“夫子为这个罚我,我也认了。可是天这样冷,又没有火盆取暖,我的手连笔都握不住了。”越说越凄凉,最后终于嚎啕大哭。        慕容琤皱了皱眉,“有那么冷?”也没想太多,直接去抓她的手,一触之下果然冰冷彻骨。才想起来女子体弱,她在阳夏时包得严严实实,回了邺城就是这样一副惨况。挨饿受冻不算,还要被困在那里不得走动。如此这般一比较,委实是受了大罪了。        不过那手真小!他留心比了比,把自己的五指包拢起来,足够将她困在掌心里。他用力握了握,想渡她些暖意,但只一瞬又觉得可笑。他是个可以供人取暖的人么?只怕说出来,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他松开她,把她面前的纸笔都腾开,拉过那盅推到她面前,“趁热吃吧!今夜在太学过夜,我叫人回去收拾院子,明日可以回家了。”      弥生还在因为他刚才的行为回不过神来,但是她很快意识到夫子也犯了错。好机会不容错过,就算心慌,仍然红着脸道,“学生有句话和夫子说,夫子不能随便碰人家手的。虽然您是尊长,到底男女有别。同师兄们说话都要离得远远的,夫子不避讳,横竖不大好。”        他听得变了脸色,“你说什么?是来教训我么?”        她噎了下,闷头去扒宣纸。这也算小小的报复到了吧!反正不管了,大不了罚抄再加量。虱多不痒,到时候完不成,夫子总不见得打她吧!        慕容琤却真的被她气着了,这丫头蹬鼻子上脸,胆子越来越大!他在一旁阴恻恻盯了她半天,她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冷哼,如今了得,眼里是没有他了!他隐忍着不好发作,其实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他从不认为自己和旁人一样罢了。如果要斥责她,似乎也找不出理由来。        他突然叹口气,自己莫名其妙退了一大步,“我说让你吃东西,你不是冷么?吃了会暖和些的。”他看看堆叠的白摺,拿起来随手搁到边上,“算了,抄了这么多够了。”        弥生多少感到意外,心里纳闷着,夫子也有法外开恩的时候。既然发了话,她自然可以大大的松快了。眼见着他出了她的屋子,料想后面应该没什么事了,胃口也变得大开。揭开盅盖看看,是香齑羹。做得很是精细,不像是太学伙房里出来的,大概是专门给夫子开的小灶。她舀了两口,味道也不错,心情渐渐跟着好起来。        原以为夫子是回官署歇着了,没想到他外头转一圈又折了回来。这趟不一般,亲自拎了个铜炉。他是尊贵至极的出身,没干过粗使的活儿。锦衣玉带妆点着,和欠着身子提炉子的模样有点不搭调。但在弥生眼里,形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得多。        她欢快的迎上去,满心满眼的感激,“谢谢夫子,夫子真是个好人!”        他乜了她一眼,“这会儿又变成好人了?”把炉子放在地中间,回身嘱咐着,“新添的炭,别挪胡床太近,仔细有炭气。”        铜炉里烧得正旺,她蹲在那里掬了满怀的火光,已然心满意足了。口里诺诺应着,“我省得,临睡窗户开道缝就成了。”又想起今早夫子说要去晋阳王府的,便问,“夫子去探望大将军,叫学生一道去的,究竟是什么时候?”      慕容琤倒沉默了,顿了顿才道,“明日下朝就去,届时我打发人来叫你。”      她嗯了声,依旧维持那个姿势。炉里淅淅沥沥有炭爆裂的声音,红火照亮她的脸,光致致的,带着柔软的,难以言说的美。他心里涌起一股凄凉来,“细腰,大将军是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这个你知道么?”      弥生似懂非懂的仰望他,想了想道,“夫子的意思,莫非是要把我举荐给大将军?”      他不说话,慢慢退回圈椅里。鬓角两侧绶带低垂,衬着那雪白的袍襦,红得夺目。      她站起来,歪着脑袋看了他半天,“夫子,大将军有了年纪了,学生今年刚满十五。”      言下之意是嫌晋阳王老么?慕容琤笑起来,“你选婿有那么多要求?胖的不要,老的不要,那你要什么样的?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郎?”      她很认真的考虑了下,“也要看合不合眼缘的,太年轻的处世不老道,为人轻浮又不好。”      他敛尽了笑意,哦了声,“要入你的法眼果然不易,那么我呢?我这样的可行?”      弥生倏地一颤,心头砰砰直跳。暗道夫子这玩笑开得过了点,她年轻轻的小姑娘,实在经不起这样的调侃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搓着手讪笑,“夫子别拿学生打趣,夫子是人中龙凤,学生可不敢肖想。”      慕容琤挑了挑眉,“我只问你瞧得上我这样的人么,又没有别的意思,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一手支着下颚,状似无意的冲她飞了个眼色,“莫非你当真对我有想法么?”      她垂着两手立在那里,满脸的呆若木鸡。怎么回事?是她哪里说错了吗?她明确表示不敢肖想的,是不是夫子不小心听岔了?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她想起来就头皮发麻。急于撇清,语气自然就没那么温煦了,一迭声道,“不是不是……学生对夫子只有敬仰,绝无其他不纯良的念头。夫子是天上的太阳,学生直视都怕晃眼,哪里敢有其他!学生一片赤诚,苍天可鉴呐!”      慕容琤不耐烦,拧着眉毛道,“不过说笑,你这样认真干什么!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夫子拂袖而去,弥生回过身恭送他,看他摇摇曳曳走远了,这才两手一兜捧住了脸。手里里滚滚烫,她自嘲的笑笑,她的蠢相大概都落在他眼里了。这还不算什么,如果夫子真的有意要把她配给晋阳王,对她来说岂不是灭顶之灾吗?一个三十多的半老头子,年岁几乎要赶上父亲。她嫁郎子是要嫁真心相爱的,可不是为了再找个阿耶来管束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喷血求收藏,嗷嗷嗷~~ ☆、朱户   载清仍旧对夫子惩戒弥生的事感到不解,两个人座位靠得近,他进了学堂就在边上探头探脑。博士在上面讲解《隶续》,他在下面踢弥生的凳子。见她不搭理他,越性儿探过身去扯她衣袖。她转过脸狠狠瞪他,恰巧被授课博士看见了,嗓子清得震天响,“张载清,谢弥生,你两个要捣乱就给我出去,没的在这儿打搅别人。”      载清正不愿听他老生常谈,拉着弥生就往外走。弥生唉唉的喊,直到了西边的角亭前才停下。她甩开他的手,退后几步,在两人之间划了条线,“喏,楚河汉界!从今天起离我三尺半,否则就别同我说话。”她低声道,“夫子要骂的。”      载清这才明白,“那昨天罚了十遍《出师表》,为的也是这个?”他啧啧道,“夫子是瞧你没个女孩模样,也替你着急呢!若不调理好,将来夫主是要嫌弃的。”      她白了他一眼,“我今早听见魏师兄和庞师兄说话,好像是太学要收女学生了,有没有这说法?”      载清点了点头,半边屁股搭在石碑上,“朝里有人具书上表,说大邺如今和前朝不一样,天家女眷也是凤子龙孙,公主们单养在深宫里做女红,弄得和民间女子没有两样了。应当到太学里习学,夫子身为太学祭酒,又是公主们的哥哥,专开个女学也是易如反掌。”      弥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说来,要男女混在一处?夫子这样严厉,定不能答应!”      “怎么能混在一处!南边的半个园子不常用,另外隔开就是了。人家拿你说事儿,既然门下有女学生,也不在乎多带些。夫子那里不好推脱,当然要答应下来的。”载清咧着嘴笑,“公主进学,还少得了那些到年纪待选的名门闺秀么?定然是来了一拨又一拨!如此甚好,往后读书有奔头了,我这枯萎的人生才有希望开出花来。”      弥生啐了口,“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想着要娶妻?人家夫子都二十五了,还孑然一身呢!”      载清不理她,小眼睛里精光四射,“你不懂,夫子是什么出身?莫说二十五,就是五十二也不愁没有女人投怀送抱!嗳,我听说你要住进乐陵王府了?是夫子的意思?怕你宿在太学不方便么?”      弥生道是,“我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后和夫子一道上学,一道回府……”她抱住头嚎了声,“夫子怎么样你是知道的,我这下子算是完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见夫子对哪个弟子这样好过?不瞧你是女孩儿,定不会叫你到他府里去。”说着压下嗓门,“风闻乐陵王府里养了几个世间难得的美人,都是南苑王进京时带来赠与夫子的。原本有十个,后来就像散财似的,东一个西一个零零碎碎都打发出去了。如今就剩两三个了吧,所以夫子不娶亲,也不觉得寂寞。你进了王府,头桩事情先把这个打探清楚,再回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个美法,和你相比又怎么样。”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才不愿意过问!”弥生很鄙视他,“夫子的爱妾,岂不是小师母?你问长问短的,要作死么?”      载清摆了下手,“混说什么!师母是人人能做得的?姬妾不过是玩意儿,我稀奇那些艳名,不知道同你摆在一起,可压得过次序去。”      弥生白眼乱翻,“牵搭上我干什么?和我什么相干!”      载清看她一眼,暗忖这没心没肺的傻大姐,自己长得标志自己不知道。也是的,连镜子都拿去垫桌脚的人,知道什么好赖!东边乐堂里有琴声传出来,他悠哉打着拍子,囫囵道,“没见过你穿窄衣的样子呢,打扮起来大约是可以看看的。”      他爱胡扯,弥生也不兜搭他。先头课上得好好的,硬被他拖出来。眼下也回不去了,就靠在亭柱上朝外看。      角亭正对着后门,门外是一条长而直的水榭,直通到湖上去。那是个小码头,太学里好多儒生回乡走水路,到年关的当口这里极热闹。昨夜又下过一阵雪,地上都是白的。雕花门两腋挨墙脚的地方种了成排的梅树,欹枝伸展。积雪覆盖下绽出一簇簇的蕊,远看过去树顶却是粉色的。雪啦、梅啦、还有围墙顶上间或露出的斑斑灰瓦,衬得这琉璃世界诗画般淡雅隽永。      她呼出一口白雾,心里感到安宁自在。她一直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因为知足,所以无所顾忌的快乐着。喜欢下雪天,为了赏雪连冷都不怕。她的生活应该来说算比较从容的,她喜欢四平八稳的日子,偶尔来点小情调,自己让自己高兴。      这里立了一阵,却见庞嚣从廊下拐过来,遥遥招手唤十一娘,“夫子下朝回来,这会子要往晋阳王府去了,传你随侍。”      她应了声,提着袍角迎上去。载清站起来,拔长脖子喊,“弥生,你要上晋阳王府去么?”      还没待她回答,庞嚣隔空点了点载清,恨不得把手指头戳到他脑门上去,“你仔细些,带这样的头!让夫子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弥生知道庞师兄是顾全她面子,骂也只骂载清一个。自己不好意思,先怏怏红了脸,细声哀告道,“大兄别告诉夫子吧!我们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      庞嚣别过脸看她,无奈的蹙蹙眉,“罢了,我不和夫子说。但只这一回,可记住了?”      她点头不迭,“多谢大兄!”      庞嚣边走边道,“你是知道夫子脾气的,他三令五申的话你一再违背,对你可没有好处。还是自省些,别惹他生气。近来学里有些俗务要整顿,朝中又出了大将军遇刺的事,他心头积压的东西多了,心情难免受影响。你再给他添堵,他不高兴起来,大家都要遭殃的。”      弥生听得缩脖子,诺诺道,“我记住了,谢谢大兄提点。”      庞嚣复看她一眼,真正的半大孩子!个头不小了,心智却还未开足。说她傻,却很聪明,大事上有副剔透的水晶心肝。说她聪明,有的时候脑子不够用,总是浑浑噩噩弄不清楚。他私底下叹息,到底阅历太浅。要堪大任,只怕还要夫子悉心调理。      弥生跟在庞嚣身后进了官署,夫子才从朝堂上回来,一身绯衣金带,越加称得丰神俊朗。负手立在几块烂泥糊得稀脏的拓碑前,垂首看了半晌,回身嘱咐门下行三的晏无思,“先放着别清理,等我回来再说。”又顺便瞥了瞥她,“你就这样去么?外面冷得很,回去拿件大氅。我在门上等你,快着点。”      弥生领命忙往下处跑,所幸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手忙脚乱的摘了暖兜戴上,到太学门口时夫子还没上车,正站在阀阅旁朝大门里看。见她来了便踅过身登上高辇,后面有架小车候着,想来是为她准备的。她麻溜钻进去,马蹄笃笃开始行进。      撩起毡子看,年味还没有褪尽,横街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铺子换了簇新的市招,民宅换了鲜红的对子和横批。因着正赶上早市,一路走来全是叫卖声。街边上有热食,蒸笼叠蒸笼,足有五六尺高。架在大铁锅上,锅沿口粗壮的布绳勒不住热气,从下往上蓬蓬的蒸腾,把半条街弥漫得云雾沌沌,连风里都隐约含着甜味道。      她平时很少出门,更不知道晋阳王府在哪里。看车直向西赶,将到金明门时又右转。探头一张望,原来已经到了金墉城附近。      晋阳王是圣人第一子,朝野内外名头响铛铛的大人物。权势滔天,府邸自然也是极尽华丽的。越过高高的门楣,内宅飞扬的单檐庑殿顶像雄鹰伸展的翅。人字斗拱下攒着精美的彩绘,连大门前的基柱都雕成宝装莲花纹。这样的规格是一般亲王用不起的,简直比皇城大内差不了多少。      她暗暗吐舌,僭越呀!圣人还未册立太子呢,他却俨然以储君自居了。难怪常听师兄弟们说大王琮骄矜自负,人活得太张扬了有什么好处呢?处处树敌,叫人追杀。相较之下夫子就踏实多了,翩翩浊世佳公子,恭勤慎密,进止都雅。万丈光芒都掩盖在温润的外表下,偌大的皇族中,俨然是一股清流。      弥生自己倒要笑,她想起个民俗来。说东西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这比喻用在她这里不算贴切,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她觉得她家夫子是最好的,不单慕容氏里,甚至整个大邺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当然了,如果能对他再慈爱些,那就更无懈可击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乐颠颠下车追上夫子。夫子低头看她一眼,眼神明亮洁净,像三月里温暖的阳光。      他说,“跟紧些,别走丢了。”      她刚要点头,却发现他在她指尖盈盈一握,旋即放开。她怔了怔,仿佛是个错觉,分明清晰的,但又有些不知所起。她蜷起手指,广袖在身侧水浪一样的拍拂。再抬起眼,他由王府里的家奴陪同着,已经渐渐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学后面的小码头~~ ☆、尘起   “殿下仔细脚下。”内侍殷勤道,边说边呵下腰,仿佛九王一脚踏空,他就立刻横躺下来做垫脚石似的。      慕容琤敛袖而行,一头问那内侍,“大王眼下可好些了?”      那内侍应个是,“宫里医官来瞧过,开了药,照方子吃了五六副,眼下好多了。只是还水肿,膝盖头子粗得穿不上裤子。医官说了,再看十来日。若是十天后还不能消肿……”左右觑了觑,低声道,“只怕那腿就废了。”      慕容琤嗯了声,“其他王可都来过了?”      “广宁王殿下还未曾。”内侍又压了压嗓子,“大王心里不痛快,来过的一个都没给好脸色。不过敷衍几句,便草草打发人去了。”      慕容琮猜忌心重,如今受了重伤,在他看来那些虎狼兄弟个个都很可疑。个个为了争夺皇位,都存着心的要害他。所以不待见众人是很正常的,横竖他是嫡长,就算再孤高,旁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六王什么时候来的?”他边问边回头看,总担心她晃神走丢了。时不时的关注下,见她跟在后头才放心。      内侍道,“大王回府第二天来过,也没坐多会儿,借口营里操兵就走了。”      他缄默下来,穿过月洞门朝内苑去。才过门槛,金池边上远远有人快步迎上来,插秧打拱道,“殿下来了?小人才得着消息,没能到门上迎接殿下,真是罪该万死!殿下快里面请,大王在洵圩园里呢!”      那是晋阳王府的大管事吉甫,油水捞了不少,膀大腰圆,比王爷还像王爷。平素在手下人面前不可一世,见着皇亲国戚就成了孬种。当初七王和十王看他不顺眼,把他堵在巷堂里朝他身上撒尿。他哭哭啼啼同慕容琮告状,弄得兄弟间险些反目。      慕容琤看他一眼,半带玩笑道,“几日不见管事,福泽越发深了。”      吉甫唯唯诺诺,“殿下这是折煞小人呢!小人是做奴才的,能有什么福泽。只盼着大王好,小人在边上尽心服侍着,就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好运道了。”      家奴么,总忘不掉时刻表现他的忠心。慕容琤一哂,“你辛苦了,他日大王自然不会亏待你。”      吉甫是个滚刀肉,大脸笑成了花。见缝插针的献媚,“都是小人分内的事,小人万万不敢邀功。横竖九殿下知道小人的孝心,就算将来大王叫小人去刷茅房,还有殿下记着小人的好呢!”      慕容琤不屑与他耍嘴皮子功夫,别过脸去,朝金池那头望了眼,“王妃可在么?”      吉甫道,“这会儿和也在园子里,刚服侍大王用过药。”      她走得实在是慢,他不得不停下步子,不耐道,“你可走得动?可要我叫人来抬你?”      弥生被他喊得吓了一跳,忙赶上去跟随在他左右。心里只是掇怙着,夫子连庞嚣都没带,偏带她一个,莫非真的有意要把她塞给晋阳王么?她开始有点怨恨夫子无情了,人家有嫡妻,就算以后御极也轮不到她做皇后呀!难道男人都比较疼爱小老婆,她还有晋封的希望?可是晋阳王对她来说年纪太大了,三十一二岁,九成是腆着肚子,胡子拉杂的模样。她自己想想就害怕,脚下迟疑着,迈不开步子。眼下倒开始后悔,真要是这样,还不如嫁给王潜好些呢!      吉甫仔细看了她两眼,“常听说太学里有位女公子,想来就是女郎吧!”      弥生讪讪笑了笑,夫子撩了袍角迈进一座庭院,她也没空和那管事搭话,忙不迭追上去。进门一看,金砖铺地,雕梁画栋,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也要惊叹。大到橱柜,小到摆设,没有一样不是别具匠心的。她暗里咋舌,这晋阳王肯定是个穷奢极欲的人。既贪财又好色……她咽了口唾沫,小腿肚有点转筋,越发感到惧怕。      慕容琤打量她,她紧咬着牙关多像是上刑场的模样!才想同她说话,里面幔子一掀,出来位云髻高盘的丽人。穿交颈裲裆,束鸳鸯抱腰。挑金绯缘的纤髾逶迤堆叠,更衬出灼灼的华美来。      他拱手作揖,“阿嫂这一向可好?”      那是晋阳王妃萧氏,前朝后主的胞姐。虽说娘家没落了,但和慕容琮夫妻相处还算和敬,在王府里的地位也无人能够撼动。见慕容琤给她行礼,欠身让了让,“九郎来了?你阿兄盼着你呢,快些进去吧!”言罢不逗留,带着一干仆妇去了。      雕花门上的洒金帷幔都打了起来,两边拿绞股穗子绑好,还没等他进去,慕容琮自己架着两个婢女纵出了内堂。耷拉着一条跛腿,襟怀大开着,累得气喘吁吁。两个女人力道小,搀扶又不得法,摇摇晃晃几乎都要翻倒。慕容琤见状忙上去接手,兄弟两个搭着肩背,才顺顺当当到胡榻上安置下来。      “大兄怎么自己出来了?”他看看琮的腿,“眼下怎么样?还疼么?”      慕容琮一哼,“怎么能不疼!那几个贼子冲着要我命来的,这一刀若是换成脖子,现下八成出完丧了。”转过眼看那两个侍立的婢女,胡乱摆了几下手,“换伶俐些的来,没一点眼力劲,差点害本王的腿又断一回!”      吉甫躬身道是,眼风狠狠的对那两个女孩扫过去。嘴里低叱,“还杵着?等着吃鞭子不成!”      弥生趁这当口偷偷往上瞄了一眼,好家伙,原来那晋阳王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唇红齿白,乌发如墨,竟和夫子长得有七八分相像!据说三十出头了,可是光看长相,不过比夫子更显沉稳些,并没有显出老态来。      他觉察了,调过视线来与她对望。只一怔,眼里浮起探究之色。咦了声道,“这是哪个?是你那女学生么?谢道然家的女郎?”      慕容琤笑道,“正是。”冲弥生递个眼色,“来见过晋阳王殿下。”      弥生倒也大方,垂眼上前长揖,“学生见过大王,大王安康。”      慕容琮审视一番,眯眼喃喃,“谢家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今年多大?”      弥生望望夫子,陌生男子随意问年纪是不合规矩的。她不好回答,也不想回答。      慕容琤是男人,男人最明白男人的心。这样举世无双的容貌,但凡是个人都不愿错过。他坐在冠帽椅里,搁在膝头的两手无意识的握成了拳。脸上却是如常的,淡淡道,“刚满十五,前两日我去了趟陈留,就是参加她的及笄礼。回来的路上投宿在汲郡驿站,才得知了阿兄在太行遇袭的消息。原本昨日就要来的,碍于回城太晚,这才等到今日。”      慕容琮点点头,“劳你记挂着。”又看弥生一眼,“我记得十一王妃好像也是谢家的。”      慕容琤接口道,“是她异母的庶姐。”明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反感起来。她在他身后,他要费很大的力气克制着不去回头看她。琮的目光肆无忌惮,他不由蹙眉,话锋一转道,“这趟的事是谁下的黑手,阿兄可查出来?”      慕容琮探手抚了抚右腿,“究竟是谁,我心里也有七八分把握。只是如今尚未证实,也不好信口开河。”      慕容琤低头一笑,“阿兄说得是。”暗里忖度着,他到底不是个莽夫,要从他口中打探消息是不能够的。眼下以静制动未尝不是好事,就像宗圣寺和尚说的,“乐无为者,一切缚解”。置身事外,反倒更符合他平常的处世态度。      慕容琮显然也不愿过多提及,拍手唤人,吩咐道,“去备桌酒席来,我与九王爷畅饮几杯。自从受了伤,好几日滴酒不沾,简直闷得要发疯了。今日便耽误一回你做学问的时间,咱们兄弟好好聚聚。”      男人们喝酒是不看时辰的,想起来,兴之所至,就算大清早也可以摆宴设席。慕容琤难得来晋阳王府,碰上兄长诚意相邀,自然不好推辞。令人诧异的是厨子上菜的速度,像是事先就筹备好的一样,不过半盏茶功夫,杯碟碗盏铺排得满满当当。连着食案一同搬上来,再摆上厚羊皮的毡垫子,算是样样齐全了。      慕容琮招呼兄弟坐下,饶有兴致的打量弥生,“女郎可愿同饮?本王可以命人备梅酿来。”      弥生摆手不迭,“多谢大王好意,学生不会喝酒,一喝酒就上头。”      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有些的,慕容琤听了不反驳,只是抿嘴一笑,“你不必在跟前伺候,这园子里景致好,你自己到处散散。只别走远,回头又迷了路,再叫我费力气找你。”      她正被晋阳王看得发毛,夫子这话一出,她立时如蒙大赦。忙作揖道个是,“学生不走远,就到前头池子边上逛逛。夫子要叫我,我马上就回来。”      她眉开眼笑的样子尤为动人,慕容琮瞧得有些发愣。等她出去了方对慕容琤道,“以往只听说,并没有见过,我竟不知道你门下有这样的宝贝!我问你,她可曾许人家?” ☆、凉生   似乎是一步步朝着他设定好的目标发展,但是他却变得三心二意起来。奈何他不是个情感控制理智的人,也只一霎儿犹豫,随即便是顺水推舟。一手把着斟壶添酒,嘴里应道,“她年纪还小,听她自己的意思,大约是想再过两年。怎么?阿兄这里有好人选么?”      慕容琮倒不说话了,夹了口菜,半晌才道,“谢家的女儿不好乱配人吧!”言罢半带着笑意看他,“你这个做夫子的,将来少不得要多留心。”      慕容琤还是淡淡的,有点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不是孩子了,若是有意中人,自己也可以做主。”      “谢家是什么打算?及了笄,怎么还叫出来呢?如今住在太学里?”      慕容琤只觉好笑,这位大王平素再狠辣,对美人是相当怜惜的。但凡有点姿色的决计不能落进他眼里,何况现在这样一位出身高,样貌好的女郎!他笃悠悠道,“谢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在邺城也不算无依无靠。横竖是我门下弟子,我自当照应她。原先住太学,如今大了,再和那些师兄弟们住在一起不方便。我府里划个院子给她,日后下了学就回乐陵王府,总比住在外头强些。”忽而又一笑,“阿兄怎么问起这个来?”      慕容琮和以往不大一样,从前兄弟聚会时,看上哪家的女子,不论大姑娘小媳妇,从来没有避讳。这趟却怪了,表现得很是从容稳重,这点叫他看不透。晋阳王一向不拘小节,想来不单是因为谢家女儿的名头……莫非是一见钟情?他险些为这个想法失笑,慕容琮是情场老手,可能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失魂落魄么?若真能这样,倒是正中他下怀了……      他朝门外看,天还是阴沉的。其实应该高兴些的,但是这天色,莫名令他心烦意乱。      弥生独自转出了园子。      王府着实大,远处有亭台楼阁,飞扬的檐角高低错落,掩映在长青木的枝叶后面,繁华之态不可比拟。她在湖畔站了一阵,像个探险的孩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相当的有兴致。走得渐渐有些远了,回头看看夫子所在的方向。洵圩园的走马楼很显眼,只要夫子还在那里,她走得再远也找得到来时的路。      兜兜转转过了一片梅林,积雪压在枝头,偶尔有簌簌坠落的声音。她往前看,青石路上并排走来两个华服女子,衣带飘飘,环佩叮当。边走边笑,“枉他是个王,一母所生的,同大王比起来差别竟这么大!”      另一个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懦弱得过了头,倒招人笑话。据说节下进宫拜年,一头走一头叫王妃数落。从延秋门骂到铜雀台,只唯唯诺诺的答应,弄得大人训导孩子一般。”      “自小爱哭出了名,长成了还是个老实头儿。不是我说,那广宁王妃也忒犷悍了些,哪里有这样对夫主的?说恨起来不叫他吃饭,怪道那么瘦,瘦得像个蚱蜢。”      一路说着过来,经过弥生面前停了停,偏头审视她,“这是谁?”看她一身青缘袍襦,笑道,“究竟是男是女?样貌倒像个女郎,怎么穿着太学的衣裳?是跟着九王殿下来的?听闻九王殿下到如今还没娶亲,原来对弟子的挑选颇有见地嚜!”      几句话夹枪带棍的,两个女人手绢掩着嘴,无比隐晦的嗤笑起来。这等小家子气,看样子大概是晋阳王的姬妾。弥生本就有些傲性,看不太上这些下等人。相安无事便罢,招惹到她头上来,还牵搭上了夫子,这叫她火气直往上窜。老着嗓子道,“二位夫人以背后道人长短为乐么?先前说广宁王,眼下说乐陵王?我竟不知道,你们晋阳王府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那两个女人交换一下眼色,“脾气真不小!我们又没说什么,倒叫你砖头瓦块来一车。问你是什么人,是男是女,这都问不得了么?”      正要吵起来,后面匆匆来了个人,也是亲王的绯衣金带。身量高高的,不知怎么却显得有些孱弱。白净的脸,五官极周正。看人的时候和别的慕容家男子不同,不那么锐利,也没有锋棱。目光像水,含蓄而柔软。      这是广宁王慕容珩。      不管暗里怎样鄙薄,人家终究是王。那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欠身福下去,“广宁殿下长乐无极。”      慕容珩是个老好人,脸上永远是笑吟吟的,“我才进园子就听人说起我,能充当谈资倒也不错。”转过身看了弥生一眼,“我知道你,你是九王的女弟子,是谢道然家的女公子。”      陪同广宁王来的吉甫一味的递眼色,那两个女人脸上登时五彩斑斓。陈留谢家在大邺是鼎盛望族,“生女为后,公主满门”,说的就是谢家女眷的荣耀。对于她们这样身份的来说,调侃郎君们两句反倒无妨,但在出身高贵的女郎面前放肆,就有点丢人现眼了。将来也不知有什么样的成就,稀里糊涂得罪了,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因陪着笑脸告罪,“真是失礼了,我们原当是位少年郎呢,没想到是谢家女郎。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弥生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只对慕容珩俯身作揖,“学生拜见大王。”      慕容珩点点头,“你家夫子今日也来探望晋阳殿下?”      弥生道是,“这会子正吃席呢,我闲着也无聊,夫子就打发我出来了。”      慕容珩哦了一声,踅身对吉甫道,“你不用跟着,我过会儿再进去。没的撞上他们喝酒,我清早上不爱这个,去了反倒扫兴。”      吉甫喏地领命,拱肩塌腰的说,“那殿下且散散,小的着人在边上候着,殿下若有事,只管吩咐他们。”插秧一拜,飞快的挥手,把那两个嚼舌头的女人一并支走了。      梅林的这条路上只剩她和广宁王,这位王性子淡,不是锋芒毕露的那种人,和他独处并不觉得压抑。弥生想起刚刚听来的消息,再看他委实是瘦,气色也不大好的样子,心里可怜起他来。      “殿下独个儿来的?”她仰脸笑了笑,“还不出太阳,连着四五天雨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慕容珩背手和她在甬道上缓缓的踱,“总是这两天吧!但愿早些放晴,再这么下去秧苗冻死了,庄稼要影响收成的。”      她没想到这等显赫的贵胄会关心那么多,也许只是怕急景凋年闹得国库空虚。但总算忧国忧民,很是值得夸赞。      他顿了一下,想起来她可能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忙笑道,“以前常听说九王手底下有个女弟子,今天可巧遇上了。太学里的课业不是针对男子的么,你在那里学些什么?”      “什么都学。”她开始搬手指,“卜筮、医药、书画、弓矢、天文、棋博、胡书……太学生们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只可惜没有刺绣织布,唯独女红上欠缺一些。”她又吐吐舌头,“其实我学什么都是半瓶醋,常惹夫子生气的。逼得夫子要把我带在身边,方便随时调理管教。”      慕容珩笑容愈发大了,“你家夫子是盼你成才吧!再说女孩子出来见识见识也是好事。”       她道是,侧眼看他,他挺直了脊背。罩纱的袍襦从肩头飘坠下来,身形虽消瘦,但慕容家的气度传承得还是很好的。他是个轩昂的人,只是不知为什么懦弱得出了名。大约也有些误传的成分在里面吧!她以前听说过,他少时很聪明,也有学识。圣人曾出题考验他们众兄弟,各人发了一团乱麻,叫他们理出头绪来。别人都忙着梳理,只有他抽刀便断。圣人问他缘故,他说“乱者当斩”。分明那样决断的,怎么长成了,反而变得优柔寡断了。      他的眼睛很深邃,嘴唇却淡得发白。男人这样的面相,看上去像是身体上有不足似的。弥生作势望远处眺望,痛快呼出一口白雾,“风真大!殿下冷么?”      他摇摇头,“不冷,你冷么?”      这样的交谈实在是松散得很,弥生对拢着的手抽出来,对他扬了扬腕上的秋板貂鼠套,“我穿得多,还有这个呢!我是想,若是殿下冷,就用我的暖兜,里头还是暖和的。”      他讶然,复一笑,“哪里有男人戴暖兜的,多谢你的好意。”      女人对弱者天生就有一股保护欲,她生活在男人堆里,也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多忌讳。没什么头回见面要矜持之类的自觉,他是温润的人,似乎不会对谁造成任何伤害。她自顾自把暖兜摘下来给他戴上,指尖触到他的手背,确实是冷的。她说,“殿下要仔细自己的身子,怎么连大氅都不穿呢?会冻出病来的。”      慕容珩更惊讶了,愣在哪里不知怎么才好。想了想,大概是刚才那两个歌姬的闲言叫她听见了,不由苦笑,“你是同情我?”      她装出一脸意外来,“同情殿下?殿下是什么人,要我来同情?”说着莞尔,“殿下是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大可不必!下回听见她们嚼舌头,就命人把她们捆起来,送到晋阳王殿下跟前请他发落去。晋阳殿下还是京畿大都督呢,连内宅都管不好,拿什么代理朝政!”      慕容珩缄默,天是冷的,她站在凛凛寒风中,坚强而冰洁。这种性格的女子很少见,柔弱的外表,有颗果敢的心。他调过头去,手指的触觉渐渐鲜明。这个冬天的收梢,出奇的温暖。 ☆、烦绪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收藏不涨无动力,无动力质量就下降,质量下降更新就会很缓~~~~慢~~~~日更变周更、周更变月更,以此类推╮(╯▽╰)╭~~~ 菇凉们,看见下面的按钮木有?点它一下,收藏多鸟有加更哟~~~不要犹豫,不要彷徨,快来吧~~~ [收藏此文章]★~戳我快戳我~★   北风像刀,把枯枝上的残雪挖成了空心的冰。      弥生不知道,自己和个近乎陌生的人,也可以聊得很家常。      慕容珩谈吐很儒雅,说什么都留着点余地。比如谈起老庄,其实有些地方是不赞同的,但是不会直接表明。不过含糊的“不怎么妥帖”、“好像有些出入”,模棱两可。虽然消极,但不让人讨厌。大邺的郎君们太注重个人魅力,往往为了追求突出,故意表现得特立独行。也许文人圈子里吃得开,但炸了一身的毛,总有种薄情疏离的感觉。      他和她的六兄谢允有些相似,都很谦和。一句话出口要再三斟酌,唯恐刺伤了别人,却反而莫名落了个雌懦的名声。她欣赏这样的人,君子如玉,有思想,不一定要表现在言行上。      慕容琤从洵圩园出来,遍寻她不得。沿着金池边的石阶上去,才在梅林间的甬道上找到她。      她和广宁王在一起,叫他有些意外。似乎相谈甚欢,脸上巧笑倩兮。他驻足看了一阵,心里恼她不听话。先前说好不乱跑的,结果他辞出来,居然连人影都找不到了。      他负着气过去,她很迟钝,等他将到跟前才突然看见他。咦了声,“夫子宴罢了,这样快?”      他没有理她,对慕容珩拱手一揖,“二兄也来了,真巧!”说着视线落到他手上,愈发感到奇怪。再看弥生两手,手指冻得红红的,指尖有一小截露在广袖外,像颗半熟的樱桃。      “我前两日去了趟琅琊郡,今早方回邺城。府里家奴回禀了这个消息,便先赶过来瞧瞧。”慕容珩把暖兜摘下来还给弥生,对她道谢,一面又问慕容琤,“如今怎么样?伤势可重么?”      慕容琤道,“伤了右腿,想是没有大碍的。知觉还有,也能勉强下地了。不过熬些痛,过几日大约就好了。”他冷冷瞥了弥生一眼,“二兄怎么和劣徒遇上的?”      弥生脸色有点发绿,自发的目测她和广宁王的距离,还好吧!三尺半肯定是有了的。可是听夫子口气,还是不怎么满意似的。这样可就难办了,她一个大活人,四周围又都是男子,到哪里都是和郎君们打交道。话要说吧?眼神要有交流吧?这不许那不许,她左右思量,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慕容珩嘴角仍旧挂着浅浅的笑,“我正想去园子里,恰巧就在这里遇上了。你这是要走了么?”      慕容琤嗯了声,“耽搁有一阵子了,太学最近要开女学,还有许多事要忙。二兄入园吧,我先告辞了。改天约个时候,咱们到桃花坞包个场子聚聚。”      慕容珩道好,边上婢女来引道,他对弥生礼貌点下头,便掖着手施施然往甬道那头去了。      慕容琤见她愣神,哗啦一下震了震袖子,转身就朝月洞门走。弥生忙缩着脖子赶上去,心里对那二王感到好奇,没胆子在夫子这里打探,只有回去问问载清他们。      正盘算着,头顶上飘下来一声冷哼,“你倒是同谁都有话说,这个二王怎么样?你们说了些什么?”      她木讷的仰头看他,夫子眼神里满蓄着风雷,她胸口突突直跳,“不怎么样啊!广宁王殿下很和气,同我说太学里的课业,还谈了两句老庄……夫子不高兴么?”      她能看出他不高兴,真是很不容易!奇怪他那样生气,因为她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走么?但是她成功吸引了晋阳王的注意力,他觉得自己应该很满意,却不知为什么,还是不怎么快乐。      他蹙着眉,背着手慢慢的踱。踱了几步回头看她,“你喜欢那种没有钢性的男人?平常大气不敢喘,办事瞻前顾后,唯恐得罪了别人,满嘴只会说‘是’的?”他哂笑,“你果然独具慧眼,给为师长脸子。”      她哑然,夫子和广宁王不是一母同胞么?别人取笑他便罢了,怎么连自己兄弟都瞧不起他?她怔怔的,“夫子,二王殿下这样不堪?”      慕容琤不耐烦的抿紧嘴角,迈出了晋阳王府门槛才道,“他做兄弟再好也没有,但对于你,做夫主还差了点。”      弥生怏怏红了脸,“学生没有这个想法,夫子误会了。”      驾车的小子打起了门毡,慕容琤正要上车,听她这话停下来,转过身道,“是真的没有想法么?别拿我当孩子哄,你们相谈甚欢,不是么?”      弥生语窒,夫子这么个生气法,回头八成又要罚她了吧!她哭丧着脸拜下去,“学生委实不敢,有一句假话就烂舌头。夫子怎么不信我?我虽年轻,择婿还是有标准的。难道来一个就要想嫁给人家么?”她怨怼看他一眼,“学生在夫子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么?夫子也太小瞧学生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暖兜道,“那这个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跑到人家手上去了?我常教你要自省,你是女子,同那些师兄弟们不一样,可你何尝听进耳朵里去了?你爷娘将你托付给我,我总要交代得过去才好。如今这么糊里糊涂的,哪天同人私定了终身,只怕我还蒙在鼓里。”      他越说越苛刻,她涨红了脸没法反驳,视线里车辕都扭曲颤动起来。霎了霎眼,眼泪噗噗落在青石板上。喉咙里堵了口气,简直要把她憋得窒息。      他看着那眼泪,脑子里稀乱一团,“又哭什么?我说错了?”      她只是抽噎,把嘴唇咬得要出血。他再瞧不下去了,多瞧一眼就多一分煎熬。猛然回身上了车,帘子重重一落,把她挡在外面,眼不见为净。      车轮滚滚,心头的火气一拱一拱冲得胸闷。他直着嗓子长叹,她含泪的模样总在他眼前晃,搅得他心神不宁。半晌逐渐平息下来,又开始反省,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就算不懂事,也是因为年轻的缘故。他这样严厉的一通指责,又捎带上了私定终身之类的话,现在想起来,的确过了些。      他暗里懊悔,便探身往后看。她坐在高辇上,毡子偶尔被风吹得掀起一角。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袍襦和腰间缨络编成的束带。穗子那么长,缠缠绵绵垂到踏板上,辇车微有颠簸就轻轻的漾。像落叶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叫人头晕。      到了太学门前自有人来接应他们,他强迫自己不回头,快步进了牌楼里。庞嚣没来得及跟进去,有些莫名的往后面辇车上看。弥生蔫头耷脑的下来,拉长个脸,满是不痛快的神情。庞嚣知道,这师徒两个大概又为什么事起了争执。只是奇怪,夫子向来稳如泰山的人,心理也足够强大。近来不知哪里不对,情绪常常失控。他无奈打量弥生,人大了,也更会惹是生非了。      “又惹夫子不快了?”庞嚣叹息,“过会子等夫子气消了,去给他赔个不是。”      弥生很执拗,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夫子的火气来得没头脑。她梗了脖子,“我不去。”      庞嚣愕然,“你反了么?无论如何,夫子是尊长,你不去赔罪,难道叫他来向你低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夫子同府上大人有什么不同?若是谢尚书有了疏漏,你还要计较不成?”语毕换了个商量的语气,“就算是帮阿兄的忙吧!夫子生气,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这下她不大好意思了,想想为了她一个人,叫大家跟着提心吊胆,横竖是说不过去的。她垮着肩,只好应了声,“阿兄别说了,我回头就去。”      庞嚣点了点头,“夫子叫在官署里拨个屋子给你,你下了学,读书写字都在那里。”      她闷声道是,暗里只叹,如今好了,真正活在夫子眼皮子底下,须庾都离不开了。她打心底里怵他,这种怵很奇怪,就是害怕看见他。倘或以后朝夕相处,她大约会变成木钝钝的傻子。然而没办法,她哪里有挑拣的余地!夫子怎么安排,她照着办就是了。      庞嚣领着她进大门,过了石碑往前是牌楼,官署就在牌楼那头。高高的方砖台基,木柞结构的建筑。白墙灰瓦大红抱柱,一派煌煌之气。边上另有左右耳房,略小些,直棂门窗,也是工整威严的。      西边门开着,打扫的婢女从里面提了水桶出来,从他们边上绕过去,渐渐走远了。庞嚣道,“你往后就在这里,我在另一边。若是有事不愿麻烦夫子,只管来找我。”      她做了一揖,“多谢大兄。”      “前头在晋阳王府出了什么岔子?”庞嚣站在檐下,掖着两手,枯着眉头问她,“是你闹的,还是晋阳王那里怠慢了?”      这个怎么说呢,说她和广宁王闲聊了几句,夫子误认为她瞧上了广宁王,所以大发雷霆?她搓搓手,似乎有些难出口。踯躅了下才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疏忽了,惹得夫子不快。”庞嚣除了叹息,也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了。往高楼方向抛了个眼风,“夫子在正衙里,我着人备茶水来,你送进去。”她张了张嘴,原本还想讨价还价,后来也硬了头皮。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能躲到天上去么! ☆、因循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随榜的关系,8、10号休息,9、11号更新,等着我回来哈~~ 发个小短篇作为补偿,点后面!   夫子才华横溢,大邺文学第一人,这个名声不是空穴来风。      弥生托着茶盘进官署的时候,他正蹲在那里凿太学石经。太学石经又叫三体石经,碑文是拿古文、小篆、汉隶刻写出来的。把古尚书用这种形式保存下来,历千年而不朽,能保它流芳百世。这部石经从三国时期开始立,传到夫子手上已有二十七篇。如今夫子刻的是《急就篇》,行文共有两千一百四十四字。因为要用三种字体,上手两年,才刻了半数不到。      她见他忙,不好打扰他,便把铜吊搁在小火炉上。放下手上的东西探身过去看,一看之下真真是赞叹不已!夫子的字,大邺想是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抗衡的了。工细、规正、笔迹精熟。连她这种不爱写字的人,看了都徘徊不前,神魂颠倒。      她悄悄红了脸,夫子专心致志的时候真好看!人长得匀停,就连拿着凿子的样子都像一幅画。偏偏这么美的人,生了个严厉苛刻的坏脾气。要是谦和些,有二王一半的耐心和弘雅,那就十足的完美无缺了。      刻碑是一项很消耗体力的工作,他每完成一句,就要停下来休息会儿。她趁着空档忙奉上茶汤,一脸献媚的模样,连自己都要鄙视自己。      他起初不理她,她倒的茶也不喝,只扭头看着窗外。她在边上伶仃站了半天,到最后没法子了,只好给他赔礼道歉,“夫子,先头是我的错,快别气了。我以后听你的话,你不叫我搭理谁我就不搭理谁。我也不敢耍脾气犟脖子了,横竖夫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样成不成?”      他听了才转过头来,作势寒着脸,眼里却有浅浅的笑意。倒像冰封的湖面掷进了一块石头,脆的壳裂开了,石头直沉进湖底,碰到了最柔软的地方。横了她一眼,颇有点摆谱的味道,“知道错了?”      她点头如捣蒜,“夫子一不高兴我就知道错了,只是爱面子,有些延捱了。这会儿认错也是一样,夫子宽宏大量,不会同我计较的。”      他慢吞吞接过茶盏,青瓷描金的托碟称得那十指纤长光洁。杯口上是沌沌的热气,他垂下眼探近那团白雾里。弥生透过朦胧的一层纱望过去,他眉目疏朗,显出种奇异的柔软来。心里莫名牵动一下,然后没出息的愣了神。      他眼角一直瞥着她,分明想再端会儿架子,不想口不对心,渐渐软化了。只道,“你倒笃定,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同你计较?你一而再再而三,我应该把你关进暗室里,叫你闭门思过。”      她靦着脸笑,“认了错也要关暗室,那还不如一开头就咬紧牙关不松口呢!夫子平常最是赏罚分明的,肯定比博弈堂的高夫子圣明,对不对?”      那高夫子是出了名的一锅端,他最要面子,怎么能把自己归于高某人之流!他拿她的无赖样没办法,垂首吹了吹茶里浮沫,一面道,“我是为你好,哪个做尊长的不愿底下的女孩许个般配的郎子呢!你也别怪我武断,别人都可以,唯独广宁王不成。”      她是个实心眼,想什么便说什么。一个疏忽,脱口道,“我以后要找就找夫子这样的!要有学问,还要长得好看。”      他一口茶没来得及咽下去,竟生生被呛到了,背过身去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弥生也给吓了一跳,忙给他捶背,“夫子,学生又说错话了……”      他缓了半天才摆手,上回他为了套话也这么问过她,当时她还扭扭捏捏不肯回答。眼下冷不丁提起,反倒叫他措手不及。但惊讶归惊讶,听上去还是很受用的。面上佯装着,“姑娘家要自矜,怎么好随意说男人长得好看!”      “夫子又不是别人,”她兀自道,“在我眼里夫子和我阿耶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没说错,乐陵君子不是大邺有名的美男子么!”      他皱了皱眉,“我和你阿耶不一样,你阿耶多大年纪?我又是多大年纪?”      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居然状似认真的考虑起来,“这个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夫子德高望重,论资排辈的算,也应当和家君齐头的。”言罢笑着补充了一句,“夫子大我十岁,我阿耶生我大兄时是十六。要是这么算,横竖……也差不了多少。”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他可以做她父亲了吗?好得很!嫌这个老、那个胖,现在愈发能耐,嫌弃到他身上来了!他的脸板得像外面的穹隆,阴云密布,“你非要和我唱反调,唱到我罚你为止?你挨罚难道上瘾么?”      “不不……”她马上一脸惊慌,“我不要挨罚,我痛恨挨罚。”      “那你……”他简直不知怎么说她才好,这一根筋迟钝得够可以!他脑恨的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身看她,“你去打听打听,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十来岁就生孩子的。再打听打听,不说整个大邺,单说京畿,多少夫妻是差了十岁开外的。”      她暗自吐舌头,看来果真叫他不痛快了。不过夫子有点小肚鸡肠,这种话说过就罢的,她只是为了表示对他的崇敬,没想到他这么较真!再道歉么?以她这样的肇事频率,不停的道歉还有用么?说实话,她自己也没脸再张嘴了。      本来以为逃不过一罚,没想到他却不言声了。走到碑前操起斧凿,叮叮当当的复敲起来。      她闯了祸,有些惘惘的。不过他说夫妻相差十岁开外的有好多,难道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扔给晋阳王吗?她突然忿忿不平,她好歹是谢家女儿,何曾没落到要给别人做偏房的地步呢?虽然那个晋阳王论姿色也是妖娆一枝花,可是名声不好,贪财好色占全了。尤其是他府里的姬妾,都是什么样无才又无德的女人啊!      她发她的呆,他也不以为然,料她大概又在盘算着怎么找说辞。他吹了吹粉屑,“你可知道这石经纵横各多少?”      她回过神来,摇头道,“我只听说夫子在篆刻,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斟酌一番,添了句,“夫子的字真漂亮!”      “这石经一面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字。”他道,“刻字和练字一样,心要静,手要勤。你只知道别人写得好,你自己有没有下功夫?年下刻的章我看了,着实让人头疼得很。且等我这面碑完工,闲下来再手把手的教你。”      她应个是,心里好奇,想问问开办女学的事,他却又问,“先头琴室里教的是什么?”      弥生恍惚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琴操博士授课时,她和载清正在外面赏雪景呢!所幸她还听到了一些,便含糊着,“教的是孔子的《猗兰操》,用五弦琴,黄钟律调。”      “是么?”他仍旧淡淡的,“唱词呢?”      她吞吞口水,硬着头皮开始绕室哼诵,“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他似有无限感慨,停下手靠在墙上,接口轻声浅唱,“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像他这样出身的,明明已经到了旁人无法触及的顶峰。生出这类怀才不遇的萧索心情来,多少有点为赋新诗强说愁吧!每一句她都听得很认真,唱词里有种寂寥之感,然而实在是绝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触到人的灵魂深处。      弥生痴痴望着他,暗想着不知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将来能够同他作配。沉淀下来,自己又怅然。同她什么相干呢?她是学生,等他娶亲的时候送份厚礼,也就对得起这几年的师徒情谊了。      天气终究没有好转,傍晚前后仍旧风且雪。势头不大,零星的碎沫子泼洒下来,无声无息。      太学一天的课业结束了,弥生走出学堂,站在廊庑下同师兄弟们作揖道别。载清和晏无思并肩过来,对她笑道,“今晚夜游,有乌孙来的杂耍团,你可要一道去?”      她是最爱凑热闹的,几乎想都不想就要点头。恰巧夫子从堂内出来,把他的书袋挂到她肩上。没有看她,错身而过,只道,“回家。”      学生们忙长揖,载清伸伸舌头,“夫子唤你回家呢!”      这个词听着总有种暖暖的感觉,如果换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说“回家”,就分外的家常亲切。      晏无思也道,“你快去,别叫夫子等。那个杂耍团在邺城总有些日子,等正月三十学里休沐再看不迟。”      弥生嗳了声,夫子已经朝太学门上去了。她忙背着书袋追赶,他步子略缓了缓。廊角灯笼高悬,光影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漫天飞舞。他的脸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浸在黑暗里。不说话,递给她一把油纸伞。水红的伞面,略画了几枝翠柳。有些俗丽的颜色,但在这满世界的白里,却成了最鲜亮的点缀。      他打伞出门,广袖飘飘,怡然的模样。弥生忖着今晚八成是要步行回王府了,不知到底有多远,她方向感不强,认认路也好。      天冷虽冷,有夫子在,尚可走得惬意从容。       ☆、夜行 作者有话要说: 只看不收藏,为的是哪般 ~ [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祁人多狂放,有时入夜比白天还热闹些。赶上没出正月,周边小国常有各式各样的班子涌进邺城。手艺人,商人,各出各的摊子。或跳胡腾舞打擂台,或倒卖关外货物。各处风灯高挂,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昼。      夫子领她缓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回头关注一下。见她撑伞的手拿袖子裹着,便驻足道,“你把伞息了,到我这里来。”      她有点诧异的望他,斟酌一下还是摇头,“两个人打一把伞怪挤的。”当然他感觉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头顶上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进领口里去。贴着皮肉一融化,简直冻得生疼。眼下替他背着书袋不算,还要给他打伞。这夫子以压榨她为乐,心肝怎么这么黑呀!      她觉得她是可以识破他的诡计的,为求自保离他远一点。没想到他夺过她的伞,随手就扔给了路边的乞丐。那乞丐千恩万谢,她眼巴巴看着不好拿回来,对他又敢怒不敢言,心里只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可是后来发现,事情倒还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夫子接过书袋自己背着,把她罩到了伞檐下。人真是奇怪,担子都卸了,反而又觉得不踏实了。无比的惭愧啊,仿佛那些都是她份内的,是她偷懒溜肩,带累了夫子。      她仰头看看他,伸手想去接伞柄,他让了让,“你冷么?我来。”      她嗫嚅着,“学生惶恐,叫夫子为我打伞……”      他嫌她战战兢兢离得远了,横过手臂来把她揽得近些,“还打算你追我赶么?伞下这么点地方,你让到哪里去?”      弥生窘红了脸,从来没和夫子靠得这样近,肩头子捱着他的臂膀,紧张得心在腔子里猛扑腾。这可怎么好呢!她慌得厉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节奏。肩膀和肩膀撞来撞去,木蹬蹬活像个傻瓜。她感到丧气,自己蠢成这样,夫子大约更对她有成见了。      他的手总和她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里糊涂就被他包在了掌中。她不敢动,人都有点晕眩。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一小片皮肤上摩挲,一点一点,轻轻的。两个人都是广袖,垂下来盖过指尖,她想这样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莲花纹交叠在一起,她低下头,仅剩的从容都被绞了进去。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师尊,按理不能这样不规避的。她上次抗议过,却惹得他生气。这回忙着惊讶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动一毫,她的心就攥紧一分。脑子里浑浑噩噩,只贪恋那温暖,也不想挣脱出来。就当是个手炉好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要佩服这种随遇而安的本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泰然处之。也许是没有刻肌刻骨,所以样样都不甚上心。      边上四五个孩子打着哨儿呼啸而过,带起他们襕袍上的穗子。街道两腋的风灯上糊着五颜六色的灯罩,走一程换种光。夫子神情依旧淡然,他的举止和态度是可以分开的,仿佛和她十指相交的是别人。      间或遇见熟脸,朝中的大臣啦,太学里的学生啦。别人和他作揖打拱,弥生下意识的要缩回手,他却仍紧握着不放。回礼不过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这样堂而皇之,甚至连她都要误以为其实这没什么,夫子牵着学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们走得很慢。      乐陵王府在百尺楼以东,出建春门再行一里有道石桥。桥南有个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个刑场,当年嵇康就斩于此。”      弥生朝那片屋宇眺望,无限怅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广陵散》后继无人,着实可惜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嵇康太过孤高,这点就不及山涛。”他喟然长叹,“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比方从政,不是不想远离,是不能,做不到。我这么说,你懂么?”      她点点头,“我懂。夫子也不愿泡在这个大染缸里,对不对?可是没办法,您姓慕容,生来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厌烦,到底还是逃不脱。”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里他应当算是个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旧的孝廉一样,对家君对恩师有天然的崇敬。没有事到临头,她大约不会想得那么长远吧!他曾猜想她成人后是怎样的光景,但是没有料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形。美丽的女人有谁不喜欢呢!她轻易能让晋阳王注目,凭借的就是这张如花的脸。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还有纤尘不染的灵魂,那才是真正宝贵的。      他扫她一眼,她就在他身侧。似乎习惯了被他牵引,蜷曲的手指安静的停留在他掌中。太学生有统一的打扮,褒衣博带,束发戴笼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样的,刘海统统扣进帽圈里,露出光致致的前额。外面湿气大,眉睫上都沾了雾气。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最后还是顿住了。      是天冷,冻坏了脑子么?他蹙起眉,迅速调开视线。儿女情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有时竟会走神,近来愈发不受控制似的。刻意同她亲近,似乎也偏离了原来的宗旨。他哂笑,带着嘲讽。这丫头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乱他心神,那么别人更不在话下吧!      过了石桥,以东是绥民里,以西是建阳里,乐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阳里内。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脚下又放慢了,状似无意的告诉她,“绥民里内原先有刘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弥生迟疑着摇头,“学生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笑了笑,“刘宣明是河间人,性情刚正,敢于上书直谏。只可惜当时皇帝是个草包,只喜欢听信谗言。刘宣明说话不懂得拐弯,冒犯了圣驾,于是乎判了斩立决。”他撑着伞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里指了指,“以前那里是个街口,就在闹市上设坛问斩了。”      东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门渐趋冷落。等过石桥,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弥生呆呆的,心里有些害怕。沿路虽然也有风灯,但拉开的距离比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设一盏。他们没有挑灯,壅道上铺了一层雪,借着雪的反光虽看得见路,但是并不真切。这当口他偏偏要说死人,一会儿嵇康一会儿刘宣明。她瑟缩了下,不敢提意见,只得含糊的嗯了声。      慕容琤生出促狭的心思来,慢慢吞吞又道,“刘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后不能瞑目,尸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约就是在这个附近……”      弥生头皮发麻,背上一股寒流涌上来。本来就在强撑,谁知他还圈出了确切位置,顿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尖叫了声,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结果,她这一跳,当真撞进他心坎里来。小小的身子,暖玉温香。他环住她,和煦的抚慰着,“多年前的事了,还值当吓成这样!”      她腿里直抽搐,埋在他胸前催促,“夫子,咱们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吓死了。”      他笑她没出息,“你平素违抗师命的时候胆子奇大,如今却恁的失了气节?”      她不管他怎么嘲讽,拉着他快步走,边走边道,“好好的,哪里不好建府,做什么偏建在这里呢……学生求夫子开恩,准我回太学住吧!我日日经过这里,早晚会吓死的!”      他任她拖着走,听她说不愿住他的府邸,脸上一沉,“太学以后不能再住了。”又缓了声气,“你怕什么,又不要你一人单独走,不是还有我么!”      她真是吓着了,咬着唇不说话,直拉着他走了好远才停下。停下来仍旧后怕,蹲在地上抽噎,“我不住这里,我要回太学。”      慕容琤想不到会弄巧成拙,看离府门也不远了,无奈弯下腰相劝,“是我疏漏,这话不该大晚上同你说。你看再走几步就到家了,随我走吧!”      王府里家奴早就迎出来,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不好上前,四五个人站在台阶下张望。      弥生涕泪纵横,才顾不得感念他低声下气的致歉,抱着膝盖不肯挪步。他只得跟着蹲下来,伸手去给她抹泪,“你怎么这么胆小呢!”横竖劝也没用,索性把她拉起来。也没多想,满满搂进怀里安抚,“好了好了,是我故意吓唬你的。那刘宣明连头都砍了,怎么还能走呢!枉你读了这些年书,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她眼泪巴巴抬眼看他,瓮声道,“那你吓我做什么?你先头还教导我慎勿妄言,现在自己又怎么样?”      他可以说吓唬她只为好玩吗?可是这样是不是失了尊长的脸面?她眸子晶亮,鼻子红红的,看着便惹人怜爱。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巡了一圈,他们这样的姿势和对话多像是情侣间闹别扭。他长到二十五岁,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心脏被她抓了一把,丝丝缕缕牵痛起来。      “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他说,嗓音低低的,充满诱惑性,“没有下回了,我保证。”      弥生不是个慎密人,很多时候迟迟的,跟不上节拍。她在夫子怀里栖息了一阵,半天才回过神来。咦了声,忙退后一大步,讪讪笑道,“我吓傻了,冒犯了夫子,夫子可别恼。”      这种事,占便宜的是男人。他自然是没什么的,笑得有些暧昧罢了。旋过身,朝那灯火阑珊处而去。 ☆、深院 作者有话要说:嘛,收藏涨了得个好推荐,然后就可以每天早上8点准时更新唷~于是,不要手软,收藏我吧! [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顺带便的,作收来一发,有新动态会在那里公布。   仆从来替他们息伞解大氅,只因先前上演了那一出,弥生总觉得他们有意无意的睃她,自己很有些不好意思。      慕容琤倒是如常,这点鸡毛蒜皮怎么会放在心上!进了堂屋让人伺候着盥手,一面道,“我着人送你回自己屋子去,若是愿意,过会儿出来陪我吃些东西。”      明着很委婉,可是既然出了口,她断没有推脱的道理。哪怕不吃,单在边上站着也应该在场。她这些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敛着神,赔着小心,躬了躬身子道,“学生先去安顿,回头再到夫子跟前侍候。”      他垂着眼挥挥手,又是一副疏离的样子。弥生做了揖退出来,刚迈过门槛,迎头碰上三个明眸皓齿的女郎。真真是精细的人儿,不说美若天仙,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素手纤纤,言笑晏晏。打扮很淡雅,不像晋阳王府的婢妾,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在脑袋上。有句话说人以群分,夫子若是世外的仙人,这几位爱妾定是不染尘埃的神女。      弥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只要顺眼的,看谁都可以发掘出优点来。因为她们是夫子亲近的人,她立刻把她谢家女郎的骄傲摆在了一边。带着敬重的欠欠身,在她看来,敬重她们就是敬重夫子。诚如她和载清说的那样,她们算半个师母吧。夫子的房里人,总不会低贱到哪里去。      有两个顺带便的瞥了她一眼擦身便过去了,只一个含笑对她点点头。弥生望过去,那笑容是无争的,淡得如雪天里的梅花。稍稍停留,翩然闪进了十二扇折屏里。      两个手挑灯笼的婢女站在滴水下行礼,掖着对襟衣深深福下去,“婢子们给女郎请安。”      弥生叫免礼,其中一个圆脸梳环髻的朝她一笑,“咱们等了女郎半个多月,女郎今日可算来了!”      另一个梳垂挂髻,略微年长些。往右比了比手,“婢子给女郎引路,请女郎随我们来。”      弥生听了她们的话很纳罕,边走边道,“方才说等我半个月,怎么回事?”      年长那个恭勤的答,“郎主年下就吩咐给女郎准备院子,我们是专派来伺候女郎的。地方都归置好了,只伸长了脖子等女郎来呢!”又道“我叫皓月,她叫皎月,我们是姐妹俩。院内还有个粗使的仆妇,专管浆洗衣裳的。日后女郎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我们,我们一定尽着心的侍奉女郎。”      弥生有点摸不着头脑,既然早就准备让她进王府了,那是不是说王家那门婚,即使她不去央求夫子,他也不会答应?看来是白操了心,还说了满话,把自己的婚事交给夫子打点。如今且要愁的,听他话里话外晋阳王是大拇指上挑着的人选,接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心里犯着嘀咕,转眼入了后园。乐陵王府虽然不及晋阳王府华美,终究是王侯府邸,大且气派。没有飞扬的殿顶,檐下却有精妙的和玺彩画。园里曲径通幽,恰到好处的秀丽别致。弥生暗中一叹,莫非连屋子都随人的么?处处景致透着内敛,简直像夫子的为人,圆滑、聪警、不事张扬。      过垂花门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木质匾额上写着“卬否”二字。很少见的名字,出处是《诗经》——人涉卬否,卬须我友。卬否通俗点的解释就是我不走,啧,有些奇怪!不过她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夫子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连院名都取得文绉绉的。      卬否是个朝阳的独立院落,在王府的东北角,离正门比较远,算是相当清静的所在。跨进正屋,屋里暖意融融,有种新炭燃烧后发出来的特有的木香。室内摆设仍旧是雅,卷头书案边上竖着一排多宝格。正屋另一头设绣墩和四扇屏风榻,是供她起坐用的。再往里,两腋有紫檀雕花地罩的隔断,后面垂着厚厚的妆缎幔子。她看了圈,四合床、曲足案、梳妆台和日常用的箱匣一应俱全,那是她的闺房。      这闺房,布局竟和陈留差不多!      皎月打了热水来给她洗脸,皓月托着衣裳出来,笑道,“女郎平素就穿学里的大袖衫么?郎主临行时吩咐过,给女郎置办几身裙襦,在府里也好替换。”      弥生看了眼,镶金丝丹纱杯文罗裙,那样艳丽的红!她有些为难,连及笄礼那天的曲裾深衣都是暗红镶黑滚边的,以前当真是没穿过这么刺眼的颜色,心里总归别扭。因道,“有素净些的么?怎么拿了件这么红的!”      皎月看了皓月一眼,“料子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郎主一匹一匹的挑,最喜欢的就是这套。奴婢们想,过会儿女郎要在郎主跟前侍奉,穿上这身衣裳,算是领了郎主的情,好叫郎主高兴些。”      皓月忙道,“既然女郎不爱穿这个,那换一件就是了。我瞧那件藕荷素纱的蛮好,女郎且稍待,婢子这就去取。”      “罢了,就这件吧!”弥生怏怏叫住了,她们这么一说,她还挑什么?不管自己喜不喜欢,夫子的情到底要领的。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还要抽出空来给她选衣料,这样的师傅哪里去找呢!      皎月上来替她宽衣解带,她又想起才刚遇上的三个女子,一时来了兴致,打探道,“府里的小夫人有几个?我先头瞧见的,那么漂亮!”      “再漂亮也比不过咱们女郎!”皎月拿着合欢抱腰仰脸笑,“我头一眼见女郎,竟恍惚觉得是天仙下凡了!再者知道女郎是陈留谢家的女公子,我们姐妹能贴身伺候,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这话!那些女子,算不得小夫人。不过是藩王示好敬献来的,没名没分的留在府里。大家当面唤声女郎,背后只叫‘南苑蛮子’。别看一个个锦衣玉食,其实能比咱们做奴婢的好多少呢!郎主平常忙,朝里有政务,学里又兼着祭酒。听说在外面有名号,叫乐陵君子是么?你看这样白璧无瑕的品性,若是纵情声色,岂不白糟蹋了好名声!”皓月给她抹了桂花油篦发,拿步摇绾了个随云髻。左右审视一番戴上花钿,又自顾自道,“那些女子连姬妾都排不上,不过是郎主寻常的消遣。空闲了叫唱个曲,献个舞,当不得真。横竖女郎看,若处得过来,走动走动也没什么。若是瞧着碍眼,两不来去就是了。”      弥生不防她们是这态度,心里自然揣测着,夫子对她们大约不甚上心,连着府里的奴仆都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皎月眼弯弯,就着案上烛火打量,啧的一声道,“女郎换了裙襦,全大邺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怪道郎主高看一眼呢,梳妆好了恁地齐全!”      皓月一听,拉下脸狠狠白了她一眼,“就知道混说!郎主只女郎一个女弟子,若不看顾着,谢阁老面上也难交待!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鞋拿来!郎主八成等着,早些过去点个卯,或者立时就叫回来歇着了。”      于是一通拾掇,上下都归置好了又往正院里去。      前面挑灯而行,弥生对掖着袖子跟在后头。九曲十八弯的转了半晌,头都有些晕了,才发现走的并不是来时路。夫子已经挪到休憩的的内院去了,那地方叫静观斋,檐下挂着夫子亲笔的牌匾,大门两侧灯龛里的火把子熊熊燃烧。的确是静得很,进出的仆婢提着气,下脚都是极轻的。偌大的园子里只听见松蜡炙出油来的吱喳,这么多人,竟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弥生没来由的紧张,人总是会被环境影响。以前在太学里虽然严谨,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她只知道夫子是令人敬畏的尊长,今天才真正意识到,他和寻常人不同。他是皇子,是这惶惶帝都离皇权最近的人,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      她吸了口气,闷头跟皓月皎月到了静观斋门前。她们却在檐下顿住了,低声道,“婢子们在门外候着,女郎进去吧!郎主不爱跟前人多,女郎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给我们传话。”      弥生咋舌,夫子在家的作派真像个皇帝!太学里行走已经够端着了,家里的规矩果然比在外头还严些。      她吐了吐舌头,“闹得怪瘆人的,夫子素来这样凶么?”      皎月冲她挤挤眼睛,“女郎师从郎主,郎主的脾气,女郎会不知道么?”      这倒够她好好琢磨一阵子的,若论夫子的脾气,其实她了解不多。应该来说深不可测。前一刻还谈笑戏谑的,后一刻又拉脸子摆谱。好些人说女子善变,可是她觉得用在夫子身上也很合适。只不过这话心里想想便罢,真要说出口,她是万万不敢的。      也不好再耽搁了,她整整上襦迈进门槛。一室如春里包裹了厚重的檀香,往边上一瞟,左侧的凭几上搁着只青铜香炉,正熏腾出袅袅香烟。地罩外面侍立着婢女,见了她上前福身,不说话,只恭敬迎她往暖阁去。      食案上整齐摆着碟盏,个个拿盅盖倒扣着。夫子并不在里面,她四下里看看,“殿下人呢?”      话音才落,有人从幔子后面闪身出来。那神情体态不消论,自然是夫子。可是他的落拓打扮,却令她有些难堪起来…… ☆、香怀   “这会子才来!”他似乎颇有微词,绕过琴桌到胡榻上坐定。一手撑着坐垫上的狼皮袱子,眯嬉起眼打量她。      她以往吃往在太学,一年到头都是广袖长衫,从没有梳妆打扮的时候。上次回阳夏,也只有及笄那天的礼衣华贵些,但因为俗成,显得过于守旧呆板。他没有机会看她盛装的样子,今天总算见到了,竟很是佩服自己的眼光。他开始想象她戴蔽髻、着庙服是什么样的光景,应该是妩媚的,昂然的,睥睨天下。然后又是娇脆的,动人的,兼具着少女风致的明丽和柔艳。      他在审视她,弥生对他自然也有一番评价。      夫子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浪荡挂了件水墨的袍襦,下面是阔口的褶裤。大敞着胸怀,襟内白花花一片肉,居然连件亵衣都没穿!她偷着多瞄了两眼,脸红心跳。看罢又腹诽起来,虽然他身材不错。但到底是为人师表的,学生面前好歹自矜些嘛!她常觉得他端肃整洁,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时候!      她撇了撇嘴,“学生来晚了,叫夫子好等,真对不住!夫子宽坐,学生侍奉夫子用膳。”      他方收回视线,缓声道,“叫你来,又不是要你伺候的。”指指对面月样杌子,“你坐下,一同吃。”      这会儿似乎把男女食不同桌的要求给忘了,不过她也算有眼色,没在这当口扫他的兴。施施然落了坐,可是一抬眼睛就对上满眼的胸腹肌,她臊得无地自容。边上婢女来揭盅盖,夫子淡定从容俨然置身事外。她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夫子可是服了五石散?”      他静静的看她,“此话怎讲?”      她别扭道,“要不大冷的天,怎么这副打扮……我知道服了药要散发,可是应该到外头行散,坐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      他突然有种深深的乏力感,“你知道的真不少。”      她很认真的点头,“我见过我四兄行散,喝热酒,拿冷水泼身子。满脸通红,颠颠倒倒的样子……”她想起来看他的面色,再顺带便看几眼胸口,很意外的一切如常。她咦了声,眨巴着眼睛嘀咕,“倒不像……可是夫子做什么这样打扮?”      他明显绷不住了,“我家常就是这样穿着,到底你是夫子,还是我是夫子?做学生的有权利来指责夫子么?我穿得这样碍着你了?”      弥生怏怏住了口,心道碍倒是没碍着,但是他在她面前展现好身材,自己有点食不知味罢了。      她也不吭声,捧着一碗羹使劲扒了两口。他垂眼看了直皱眉头,捋起广袖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布菜,“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想吃辣么?”      弥生只是摇头,心里嗟叹,她是吃不下啊!平常威严的夫子,如今这样秀色可餐的戳在她眼里,她惊得下巴都要合不上了,还谈什么吃呢!      他仍旧拧眉望她,但是渐渐眉心的那点褶皱展平了。她在灯下的样子愈发的美,她有一张经得起日光当头照耀的脸。然而烛火是温暖的颜色,给她过于白皙的皮肤染上一层柔软的金黄。稚嫩的,迟迟的,羞答答的……他凝视着,胸口感到沉闷压抑。他一直很有把握,可是这次竟觉得渺茫。他扶住额,微微叹息。他求的到底是什么?只是面前娇花一般的容颜么?不是的,他知道,远不止这些。但是她呢?她在他门下三年,于他来说,远比那些虎狼兄弟重要得多。      他仰头灌了两口酒,烧刀子烈性,一路辣辣的蜿蜒而下穿过他的胸膛。再调过头看她,她握箸的手简直就像牙雕,曾经安静的在他掌心里停留过。她让人怜且爱,可是却生于王谢。      “细腰。”他低声唤她。      她抬起头,幼鹿一样大而清澈的眼睛,木讷的嗯了声。      他多想靠近她,越渴望,越是痛苦的煎熬。他吸了口气,“从前夫子太严厉,以后对你好些,好不好?”      她懵懵懂懂的应,“夫子严厉是应该的,学生没有怨过夫子。”语毕复一笑,“不过若能和颜悦色些,那再好也没有了。”      他的唇角渐渐扬起来,她是高兴的,他奇异的觉得满足。食案窄而长,她就在对面,触手可及。几乎不受控制的,他探过去握她的手。她惶然看着他,竟没有女子的娇羞,“夫子怎么了?手冷?”      他脸上倏地五光十色,索性道,“我身上也冷。”      她咂咂嘴,“我就说么,穿得少了会着凉。”边说边回头,奇怪两腋侍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退尽了,连无冬无夏也不在。这下子比较麻烦,想叫人给他加件衣服都不成。她想了想道,“我到外头喊人来,再给你拢个炭盆好么?”      她说“你”,没有用敬语,就像是对等的两个人很松散的交谈。他站起身,款款而来,“不过略有些,不值什么。”      其实屋里烧了地龙,温度也不算低。弥生纳闷着,她一个女孩子都不感到冷,夫子是男人,男人怕冷真是稀奇得紧。      “莫不是回来的路上冻着了么!”她琢磨着,“早知道坐马车多好,外头下着雪,看受了寒气……”      她只顾聒噪,他听她啰嗦也不嫌烦,心里盼到了极致,便不再顾忌那么多,倾前身就把她抱在怀里。只喃喃道,“别动,让我暖一暖。”      弥生瞬间僵住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先头在府门外抱她,不过是看她吓得可怜安慰她。那现在呢?不盐不酱的,算怎么回事?      她心跳如雷,血潮澎湃着直往脸上涌。想起夫子光溜溜的胸膛就叫她难堪,贴得也忒近了。这会儿进来个人,岂不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她左思右想两难得很,早前王祥还卧冰求鲤呢,如今夫子冷,她晤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心中虽坦荡,到底不能泰然处之。他的鼻息还在她耳畔萦绕,现在半点看不出有尊长高高在上的威严。他就是位寻常的郎君,还是位相当俊俏的郎君。      弥生咧着嘴开始胡思乱想,世间难得的美人儿呀!能给这么漂亮的夫子当暖炉,实在是荣幸之至。推开他么?说真的应该推。可是怎么办呢,她似乎也贪恋,舍不得从里面挣扎出来。      他的手覆在她的背上,窄窄的孱弱的,用力按向自己,可以填进心里去。他又俯下些,这样可以和她挨得更紧密。她在他怀里,人绷得直挺挺的。他夷然笑起来,目下还没适应。不过不要紧,多抱两次就习惯了。      弥生晕淘淘,突然想起刚才来请安的胡姬。她迟疑道,“要么夫子等一等,我出去找人传话,把小夫人们请来?”      “叫她们来做什么?你不是很有孝心的么,才晤了这么点时候,就不成了?”换做平时应该义正严词的话,现在说起来也颇为绵软无力。又道,“还有你嘴里的小夫人,我同你院里的人交代过,她们没有转达你么?你和她们不是同一类人,日后远着就是了。”      她贴着他的胸口,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嗡嗡的震动。她稍离开些,抬头看他,“夫子,你这个取暖法很怪异。我身上的夹袄那样厚,能晤着你什么?”      她真的是个很败兴的丫头!他满怀的柔情生生被打断了,蹙眉放开她道,“爱怎么取暖是我的事,还要你来教我?”      弥生有点难为情,这话怎么理解?他抱的虽然是她,但是也不与她相干吗?夫子的心思果然不是常人能猜透的,于是她安安分分闭上了嘴。重新伺候他坐下,给他斟酒,陪着笑脸道,“夫子说得是,学生愚钝,什么都不懂。夫子做事必定有夫子的道理,我还要问出口,更显得我笨了。”      他坐在圈椅里,神情淡漠。姿态优雅的掖上了敞开的胸襟,才道,“知道就好,往后留神些,不要一再的挑衅本王。王府和太学里不同,犯了错是要请簟把子、请笞杖的,可记住了?”      夫子的一举一动都叫她赞叹,他在家里不说“为师”,换了口吻自称“本王”。这样的骄矜自负,气势如虹,弥生立刻崇拜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想别的什么想法!诺诺应道,“学生记住了,下不为例。”      慕容琤乜着眼点了点他高贵的头,“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明日五更我要上朝,你晚些出门无妨。叫人往后面车马间传话,套了车送你过学里去。自己不要一个人走,怕你迷迷糊糊走丢了,又要费我的事。”      弥生插秧道是,“学生听夫子的示下。”      他瞥了她一眼,“过两日宫中设家宴,你随我一道去。”      她顿感诧异,忖了忖,低着头道,“学生没进过宫,怕失了礼数。再说家宴么,其他王都携同家眷。夫子带学生去,未免磕碜了点儿。”      带她磕碜?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带她更光鲜的了!他倚着围子浅笑,“家宴上都是慕容氏的儿郎,借这个机会正好可以挑一挑。再说康穆王妃也会出席,你不想见见你阿姊么?”      这个绝对是最有吸引力的的筹码,弥生听说能够见到佛生,再多的顾忌都抛开了。三年多没碰面,她想阿姊想得紧。夫子这样通融,却叫她怎么感谢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顺带便的,作收来一发,新动态和请假信息都在那里公布。 ☆、路遇   次日起来发现出了太阳,缠绵好些天的雨雪总算过去了。      久不见日光,即使是淡淡的一点微芒也叫人心情舒畅。弥生打点齐整出门进学,车马虽然准备好了,却不怎么想乘坐。何况时间又早,如今的太学不像前朝了,儒生们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熬。都是官宦大族受祖荫的富贵出身,将来顺顺当当进官场,因此反倒比乡学、县学点卯晚。乡学卯初,县学卯正,太学比较堕落,硬是排到卯时三刻去了。      无夏站在辕旁冲她点头哈腰,“殿下有吩咐,往后小人就专给女郎驾车了。女郎要上哪里去,全有小人伺候着。”      弥生有些迟登,“你和无冬都是夫子贴身的人啊,公不离婆的,怎么来给我驾车?”      无夏咳了声,“这还用问嚜,殿下看重女郎,怕别人照应女郎不周,特派了小人过来。殿下和女郎的师徒情义,真是深得很呐!”      弥生讷讷的,扯了扯广袖上的袪口道,“夫子想得真周到,那以后就要劳烦你了。”      “能给女郎驾车是小人的荣幸,女郎说什么劳烦,可折煞小人了!”无夏嘿嘿笑着,冲她身后的皎月抬了抬下巴,“女郎习学要带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皎月白了他一眼,“这狗才,有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把弥生的书袋文房都放到车上,又过来给她紧了紧领口的飘带,切切道,“女郎路上小心,入夜回来,我和皓月在门上等着女郎。”      弥生点点头,“你进去吧!”踅身上了单辇,撩开毡子对无夏说,“到横街上走慢些,我留着肚子打算吃汤饼。你知道哪家饼铺子的东西好?”      无夏手里的马鞭一甩,边转缰绳边欢快道,“女郎问我算问着了,殿下也爱吃汤饼,常去街口的胡记。关外人做汤饼和中原不同,加的料好闻,叫野茴香。上回六王在营里烤胡炮肉,撒上一点儿,那叫一个香!小人领女郎去,若是不爱吃咸的,还能做成甜的。”他贼头贼脑压低了声,“告诉女郎个事儿,别看咱们殿下严谨,其实爱吃甜食!往汤里加蜜,倒上半瓶都不嫌多的。”      这倒是个很意外的小道消息,弥生大乐,“夫子爱吃甜食?男人爱吃甜的真少见!”      无夏啧啧吧唧嘴,“女郎在殿□边久了就知道了,世人都觉得他坐在云端上。学道深山,又有这样辉煌的出身,看他一眼都要仰得折断脖子。其实不是的,殿下人和气,心肠也好。不是我替自家郎主说话,这么多王里,就数我们大王最周到,人情世故也练达。庶出的王就不说了,单说一母同胞。除了晋阳王殿下能与咱们殿下抗衡,别的人……提不起来。”      弥生倚着围子,正到桥堍,不由又朝建阳里看了眼。那建阳里巷堂笔直,屋舍也是堂皇的,阳春白雪下倒是一派磊落之姿。可一想起夫子昨晚说的刘宣明,嗓子里还是阵阵发紧。忙调开视线道,“二王我见过,六王殿下倒不曾听说,怎么样呢?”      无夏嗤笑,“常山王么?这位王脾气大,早年随神宗皇帝打过沧浪斛律氏,战功彪炳,因此对传嫡立长很不服气。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嗜杀。大约战场上腥风血雨见惯了,宰起人来砍瓜切菜似的,着实可怖。因此到如今未娶亲,也没有人家敢把女儿嫁与他。我瞧出来殿下是极关爱娘子的,前日散了朝碰巧有人说起,殿下三两句话就岔开了。横竖舍不得女郎羊入虎口,嫁到六王府做妃,性命着实堪忧啊!”      弥生才算别清了,怪道从没听夫子提起六王,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那二王呢?我昨日和广宁殿下说了几句话,殿下儒雅,很令人赞叹。”      无夏手里的牛皮鞭子甩出花式来,换了个轻蔑的语调道,“快别说广宁王了,这位王是个笑柄,说出来羞也羞死了。”      他越这样,弥生越好奇,追问着,“到底怎么的,你快说说。”      无夏方才一哂,稍稍仰后些身子靠近些门毡,“广宁王妃是太子洗马王矻之女,同门下的仓头私通,大约整个邺城都知道。这样天大的耻辱,二王竟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涂过日子,当真是愚不可及了。这等妇人,就是处死都够得上,也不知二王怕什么。闷声闷气的只顾委曲求全,手里抓着把柄不用,却日日被王妃训斥。我要是他,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哪里有脸再在朝中行走。”      弥生听后怅然不已,这么说来二王确实是懦弱得过了头。他那样的人,若娶的是有德的女子,或许能够夫妻敦睦轻松过日子。可惜王妃偏是个不守妇道的,性情又泼辣又蛮横。二王到她手里就成了软柿子,搓圆捏扁都由她喜欢了。      “真是……”她嗟叹,“广宁殿下可怜得紧!那皇后的意思呢?王妃胡作非为,宫里就没有听到风声么?”      “这种事情不是要有证据的么!连他这个做夫主的都不吭气,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嘴里说着,车到了胡记汤饼店前,无夏一手勒住缰绳跃下马车,探着身问,“女郎是进铺子还是在车里用?若是在车里,小人去给您端来。”      弥生牵着袍角站起来,“还是到店里去,人多的地方吃起来热闹。”      无夏嗳了声,三步并作两步纵进小店里去。因是熟门熟道的,对那跑堂的招呼道,“博士,来碗汤饼!”      前朝传下来的习惯,称呼有些混乱。太学里的师傅有博士这个名头,店铺里打杂的活计竟也这么称呼。店家很热情的迎上来,打量弥生,奇道,“不是乐陵殿下嚜!这位郎君是太学生?”边往座儿上引,边道,“郎君要吃什么口味的?如今有新鲜的莼和葵,还有寒具、昆味、鲵鱼。郎君若吃咸,可要来几样浇头么?”      弥生想了想,仰脸笑道,“不用麻烦,来份乐陵殿下常用的就好了。”      博士响亮的高唱起来,“桂花蜜汤饼一份随客喽!”      弥生在邺城三年,以前不常出来,也没有在街边上吃小食的习惯。如今难得有雅兴坐在堂角上看风景,别有一番松快惬意的滋味。      街口上人来人往,不说看景,看看众生相也是好的。一个穿黄布右衽衣的跛脚和尚正在街市对面挨家挨户化缘,手里的钵比她以前看到的都要大,几乎赶得上盥洗的银盆。大邺尚佛,通常一圈跑下来,功德化得也颇可观。有钱的给钱,没钱的布施年下余留的茶食。那僧人经过窗口的时候弥生望了眼,大钵委实大,里面杂乱放了各种东西。五铢钱、馒头、香烛、甚至还有缫丝缎子和环佩。      渐渐到了汤饼店门前,那僧人是不正眼看人的,耷拉着眼皮子喃喃念上一段经。佛门讲究随缘,万事不强求。愿不愿意施舍全凭个人,你高兴就往那钵里放上点东西,不愿意,他念完了经马上走,片刻也不停留。      饼店老板一张倭瓜脸,边端着托盘过来,边给跑堂的打手势,意思叫给钱赶紧打发。等人走了方一叹,“邺城东南西北全是庙宇,一天不知道要来几拨化缘的。不给又不成,显得对佛祖不敬。若是给,当真是应酬不起啊!”一头说,一头对无夏笑,“阿郎是乐陵殿□边的人,也和殿下说说,看朝廷能不能对这些寺院收管些。逢着节气走方也就罢了,不年不节的整日讨要,咱们信佛是要信不起了。”      无夏嬉皮笑脸的搭着另一桌的桌角,“你同我说,我是不给你传话的。佛门里的事连圣人都撒手不管,你叫我家大王怎么样?”      那店主其实就是扯闲篇,见无夏不兜搭他,转过来又问弥生,“郎君可再要加些蜜?够甜了么?”      弥生忙道,“够了。”这甜汤吃上三五勺还很有味道,但进得多了就感到腻。也不知夫子怎么会喜欢的,说到底还是咸的比较好入口!  这里吃汤饼吃出汗,卷着袖子擦脸。不妨边上人笑起来,“这叫什么典故来着?何郎啖热汤饼,以衣拭,色转皎然乎?”  弥生抬头看过去,隔壁食案前歪着个年轻公子,华服美冠,托腮趺坐。五官满秀气,长眉过鬓。只是眉峰弯弯如新月,莫名显得女性化。  这算搭讪还是调戏?她眼下着男装,不开口,别人看着至多觉得她娘气。如果这样都能受到调戏,那眼前这位大抵有龙阳之好。她懒得理睬这种人,付了饼钱对无夏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正要出门,那少年站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笑道,“郎君是太学生?哪里人氏?家中可有妻房?”      弥生愣了愣,复打量他一眼才道,“你我素昧平生,郎君这话问得太冒昧了些。”      那少年嘻嘻一笑,“做什么那么认真呢!我游历四海,到处结交朋友。年下才到邺城,不想今天遇见个合眼缘的,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大冷的天,他手里竟还拿着羽扇,摇啊晃的,带起一股冷风。弥生自发后退一步,拱拱手道,“承郎君青眼,在下感激不尽。只是现在要往学里去了,耽搁久了不成,郎君且自便吧!”      她绕过他,觉得这人真是轻浮孟浪。不过倒还好,没有追赶上来继续纠缠。等走到店门外才听见他喊,“在下姓韩,表字云霁,吴郡富春人。今得遇女郎,三生有幸哉。改日必当登门造访,女郎定要等着我啊!”      弥生都要羞死了,狠狠骂了句“登徒子”。无夏原本准备撤开轮下的轫木,听见他这么一嗓子,捞袖就要扑过去,嘴里叫骂道,“杀才,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敢在小爷跟前满嘴腌臜,仔细小爷打断你两根骨头!”      弥生吃了一惊,忙伸手拦住了。回身一瞥,那少年老神在在,看来也不是吓大的主儿。便拉着无夏道,“别惹出事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赶紧走吧!”      无夏这才作罢,骂骂咧咧上了车,气愤道,“吴郡韩氏,看我回头告诉殿下,不找个由头整治死他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顺带便的,作收来一发,新动态和请假信息都在那里公布。 ☆、暗涌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顺带便的,作收来一发,新动态和请假信息都在那里公布。   今天的太学和以前不一样,从御道东起,还没过百尺楼就已经满目的香车宝马。弥生算了算,大概女学筹备好了,今天是头一天,这些金枝玉叶们都来入学拜师了。      她看着好奇,快步进了太学大门里。迎头正遇上魏斯,忙兴匆匆问,“四兄,南边都筹备好了吗?”      魏斯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整天脸皮绷得紧紧的。顺着话头子嗯了声,“先前庞师兄还在找你呢,你往官署里去,看看他在不在。”      弥生料着肯定是要和她说转学的事。以前太学不收女子,她只好混在男人堆里。夫子不是三令五申让她多避讳吗!如今正好,把她拨到女学里算回到正途上了,估计夫子早就下了令,这会儿不过差庞嚣传个话。      她应了,绕过影壁朝官署方向去。刚到红门那里,又和边走边回头的载清撞个满怀。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载清手忙脚乱的捞住她,笑得异常开怀。弥生揉揉生疼的肩头,鼓着腮帮子道,“笑成这样非奸即盗,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没有。”载清答得飞快,稍一顿朝长廊那头的槛窗指指,“那里看得见南院,女学生好多啊,樊家女郎也在。哎呀,近了看更漂亮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他斜眼瞥她,“弥生,咱们是不是朋友?”      一听这话准没好事!弥生扭过头,“不是。”      载清窒了下,“你这人真是无情无义,咱们平常处得不好吗?那我问你,我是不是你师兄?”      弥生被他弄得发毛,拉着脸道,“你想干什么?莫非叫我给你递情诗什么的?”      “啧,谁说你脑子不开窍了?我看聪明得很,一点就透的。”载清腆着老脸凑过来,“我心里爱慕樊家女郎,你若是换了学堂离她近了,就常帮我传个话什么的。咱们同门一场,你总不忍心看我为情形如枯槁吧?”      弥生强烈的鄙视他,“你是疯了么?人家心仪的是夫子,太学里谁不知道?偏你诈聋,全当没听见?我不去讨那没趣儿,庞师兄前阵子升了博士,少不得两边跑。你去托他,看他答不答应你。”      载清把舌头吐得老长,“你这是在说笑么?庞嚣活像个阎王爷,谁敢轻易去惹他!你叫我托他帮着鸿雁传书,非被他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言罢立着两个眼睛瞪她,“不帮就算了,横竖我看错了你,白拿你当朋友!”      弥生烦透了,踹了他一脚道,“不用庞师兄打,你本来就是个狗脑子!瞧见樊家女郎看夫子的眼神么?我觉得她作配夫子很好,若是跟了你,那才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你行行好放过人家吧,再说夫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万一他两个有情,你敢挖夫子的墙角,当心罚你到广场上去拿大顶!”      载清反应得有点慢,半天才喃喃,“夫子同她有情?不能够吧!我只有一回见夫子同她说过话,倘或夫子与她相处的时间和你一样多,那我还有些信呢!”      弥生啐了口,“你是人头猪脑,懒得和你说。”再不搭理他,径自往官署去了。      庞嚣的话果然和她事先料想的没差别,让她挪到南院去读书,但是下了学仍旧回耳房里来。她搓着手问,“那夫子也上南院授课么?”      庞嚣拢拢桌上的字帖,垂眼道,“夫子不教女学,昨日说了,你的课业单独给你另上,旁的人自有太学博士料理,那边他是不管的。”      也就是说女徒弟只收她一个,弥生听庞嚣这么说,登时欢喜起来。甜丝丝的感觉,直沁进四肢百骸里。松了口气,心里总算踏实了。转头一想,自己似乎幼稚得可笑。像个争宠的孩子,唯恐大人的注意力被别的兄弟姊妹吸引,分散了原本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关爱。      这也算是种占有欲吧!只不敢说出来,闹得夫子像她的私有物似的。她有些脸红,又想起昨晚上夫子对她又搂又抱,她虽然后知后觉,总归是个女孩子。面上装大度,心里还是很计较的。躺在床上纠结了大半夜,各种奇怪的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也只剩惆怅。      庞嚣抱着一摞书出门,走了几步没见她跟上了,踅身叫道,“十一娘,快随我来!”      弥生才回过神追上去,看见庞嚣拿的书太多了,便热络道,“我替大兄分担些”      庞嚣转过脸来冲她一笑,“不用,你不给我惹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昨夜在夫子府上怎么样?可还住的惯?”      她含糊唔了声,“住得倒还好,可是乐陵王府怎么建在东城马市口呢?那地方偏僻得很,当年还做过刑场。我上回去晋阳王府,那宅子的风水多好!在金墉城那里,离邺宫又近,一看就是个潜龙邸。”      “你还知道潜龙邸?”庞嚣仰着脸,边走边道,“你不懂,诸王间的明争暗斗实在是太激烈。就如同你看见一片海,表面是风平浪静的,底下却暗流汹涌。夫子是澹泊的人,不愿意同他们争,在城外建府也是一种示弱。但是世事总无常,不存着害人的心,但是难保别人不来害你。我常劝夫子,当出手的时候不要心软,可惜夫子不听。他太重情义,这样势必吃亏。我们做学生的空替他着急,他自己倒不放在心上。他是世事洞明的,有什么看不透?只是顾念情义,不愿拔刀相向罢了。”      弥生想起他在回程的马车上也曾提起过,眼下庞嚣一说,就更明白了。心里也隐隐担忧起来,“夫子竟这么老实么?他是大邺出了名的贤人,料着诸王争斗也不会祸及他吧!”      “愈是名头大,愈是要打压啊!”庞嚣转过眼灼然望着她,“古来立储君,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他日登龙的必定是晋阳王。可是晋阳王少壮气猛,一旦御极,只怕别的兄弟日子艰难。我曾听夫子提起你的婚事,夫子疼爱你,有心成全你们谢家的名声。自然不是为他自己,全是为了抬高你。所以我想,如果将来你当真跟了晋阳王,万一哪天夫子有难,好歹顾念师徒之情。”      弥生飞红了脸,“大兄这话叫我惶恐,我怎么可能嫁给晋阳王呢!”      “怎么不可能?那萧妃是前朝公主,大王御极册封皇后,朝中大臣自然要劝谏。你是王谢的后人,立你为中宫,名正言顺。”他说,然后调开视线,“其实认真论,千般防备万般自保,到底不及自己为王。与其让别人主宰生杀大权,何不把大权揽在自己手上?以夫子的人才学识,执掌乾坤绰绰有余,你说是不是?”      庞嚣这算先露个口风,将来成大事也少不了她的帮忙,总避讳着不成。既然事情上了正轨,她这头也该预先有交代。夫子不方便说的话全由他代劳,旁敲侧击的提点一下,总比临阵磨枪要好。      弥生不懂那些政治权谋,她只知道她是夫子的学生。夫子有什么困难,只要她有能力,一定会倾力相帮。可是要她嫁晋阳王……      她没接话,转眼到了南院垂花门前。庞嚣略顿了步子,“这些都是咱们师兄妹的私话,你不要往外传。走漏了风声对夫子不好,记住了吗?”      她忙点点头,“大兄放心,我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多留个心眼瞧瞧晋阳王吧!横竖夫子有这意思,也不是拍定下来的。你若是不愿意,没人会强迫你。”庞嚣话毕,自回身进了园子里。      弥生被他这一通说得晕头转向,静下心来想了想,大致理清了一点——若是她能嫁给晋阳王,对夫子是有好处的。庞嚣话里话外仿佛是要她多斡旋,顺带又透出另外一层意思来,“千般防备万般自保,不及自己为王”。说得蛮有道理,可是跟她交代这个,她是个闷吃糊涂睡的人,又有什么帮助呢!      她郁结了会儿,不过很快就抛到了脑后。提着袍子拐过转角,还没走近,便听见女孩子们欢快的笑语。银铃样清脆,一缕缕,一串串,充满了新鲜感。      再往前去才看清,这些金枝玉叶都聚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总有二三十个人,统统换了太学里的广袖衫子。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穿出来也是不一样的风致。她远远立着看了一会儿,今天是拜师大典,先拜孔子后拜授业恩师。十二位博士都到了,齐齐掖手站在廊下。脸上虽然自持得很,姿势却和往常不同。脊背挺得不那么直,微虾着身子。到底里头有七八个公主,还有各蕃留在京畿的郡主县主们。右侧那两排女郎,随便点一个都比他们品阶高。看夫子们的模样,女学往后办到什么程度,还真有点不好说。      她正抱着胸窃笑,不防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把。她回身看,来人着绛纱袍,里面透出皂缘白纱中衣来。远游冠两侧大红镶金边的绶带低垂在胸前,越加显得风姿亭秀,气宇轩昂。      “夫子散朝了?”她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朝广场上看一眼,“孔子像和大炉鼎都设好了,快要行拜师礼了,夫子不换衣裳?”      他略侧过身子,脸上笑意一闪而过,“换衣裳?你伺候我么?”      弥生瞠大了眼睛,简直恨自己的不沉着。原来什么都不在意的,近来居然容易脸红了。 ☆、春寒   慕容琤整整冠服,敛尽了笑意,“我不给她们授课,眼下顶着祭酒的身份过去做个见证,换衣裳干什么?公私分明,这样打扮最合适没有。”      弥生嘴角掩不住上扬的弧度,偏还要装作无知,“为什么呢?好些师妹都是冲着夫子来的……”      “我三年前就立过誓,你是我的关门弟子,自此之后便不收徒了。再到女学执教,岂不是违背了初衷么!”他说着,视线飘忽过来,“今早到胡记吃汤饼了?听说还遭人调戏了,可有这样的事?”      她暗道消息传得真快,无夏八成是专程在巷口等着他,好立马向他告状,以便替她声张正义。不过她倒没有那么气愤,那韩家郎君年纪不大,大概就是个纨绔子弟。招摇惯了,看见女孩爱搭讪罢了。语气轻佻些,也没动手动脚。闹到夫子跟前,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她颇豪放的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就说了几句话。”      他目似寒潭,“不是什么大事?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大事?”      弥生有点答不上来,思量了下才道,“那个郎君年轻,看着同我差不多大小,夫子不必太计较。”      他一哼,“年未弱冠,言行轻浮,将来必定是个祸害!我问了无夏,说他是吴郡富春人。吴郡有个刺史姓韩,大约就是他族下的。”      弥生钝钝的眨巴着眼,“夫子要干什么?不过玩笑两句,别太当真了。”      慕容琤拧起眉头看她,这人到底长了颗什么心?他这里义愤填膺,她是当事人,竟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他打算好好处置那姓韩的,她却反过来安慰他,这算怎么回事?是他反应过激了么?他初听时那么生气,以为她总会委屈的,怏怏不乐的向他哭诉。谁知从红门那里过来,居然看见她探头探脑,笑得满脸开花。      他觉得头痛,鬼使神差在她粉团似的颊上捏一下,语调里也带着宠溺的味道,“你是个弥勒佛么?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嗯?”      弥生又红了脸,夫子真是越发不着调了。他如今靠近她,她就觉得心慌气短。大袖子底下偷偷牵个手还有东西遮挡,像这样正大光明捏她的脸,万一被人落了眼,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就不好了。她心里想着,微侧过身让了让,“夫子快去吧,那么多人等着呢!”      她的躲避让他下不了台,他蹙眉注视她,脸上蒙了层严霜。忽而吊着唇角干干一笑,拂袖兀自走了几步。想想实在不忿,踅过身道,“你怕我吃了你,喜欢这么一板一眼的处?”      她才发现夫子声气不大好,仿佛不痛快了。这下她惶骇起来,想要解释,可是搜肠刮肚盘算了一圈,完全不知道该就哪件事向他道歉。      她怔愣的当口,他已经裹袖走远了。她懊恼不已,夫子炸了毛,应该顺着捋才对。只是她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又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叉着腰无可奈何,以前常感叹夫子和厚有器度,现在看来这人别扭,心眼小,还爱耍性子。为人师表不该这样的!她垂头丧气的尾随过去,看他一脸矜持的上了高台受众学生肃拜,她对插着两手再次叹息……      人前端着架子很有气势,在她这里却那么会找茬!是因为她表现不好?还是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负?她抚着下巴琢磨,难道是她不懂人情世故,节下没给他送礼的缘故?弥生眼前豁然开朗,一定是这个原因!她这么笨,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还好揪住了正月的尾巴,她沾沾自喜。阿耶和诸位阿兄都在异地为官,六兄过两天也许要进京赴任,如果赶得及,可以托他代为挑选。钱财是不稀奇的,俗物夫子也看不上眼。到时候挑两件内秀的好东西,夫子一高兴,说不定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她放任不管了。      她找到了解决的好方法,把心又吞回肚子里。饶有兴趣的倚着老树往人堆里眺望,女郎们虽然还盘着云髻,但个个卸了珠花步摇,看上去清一色素净的美。大家都同样打扮,长得出挑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樊家女郎就是那种在人群里可以发光的女子。弥生仔细打量她,她是纤长的身条儿,襕袍穿着略大。蹀躞带束着,两边腰上折进去好些。就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裳,更显得稚嫩可爱。抬头仰望台基上的夫子,含着怯怯的笑意,眼神专注温暖。      弥生把背顶在粗糙的树杆上,太阳升得很高了,光线虽然明亮,但是没有温度。她抚抚手臂,站在风口里,愈发觉得冷。      那里拜师大典结束了,她才跺着脚过去。夫子被女郎们团团围住,大概都是族里的公主郡主,追着他问,“九兄,你不教我们课业么?”      慕容琤笑了笑,“你们是来读书的,我又是兄长,若是哪里不合心意,看着自己人的情面反倒不好说。太学里多的是学富五车的贤者,叫他们授业也是一样的。”      “九兄现在只有她一个女弟子么?”      弥生被点了名,怔怔的望过去。那是个梳元宝髻的女孩,个头小小的,笑的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梨涡。眼睛实在是太活络了,一副皮头皮脸的滑稽相。      夫子只顾和那些金枝玉叶说话,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入门比你们早,往后便是你们的师姐。若是学业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去问她,她学问好,自然能带着你们。”      弥生终于意识到夫子是在蓄意报复,说她学问好,摆明了是在挖苦她。她又憋屈又冤枉,巴巴儿看着她们对她打拱作揖。那女孩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编贝似的牙齿,糯声道,“日后多仰仗阿姊,还请阿姊不吝赐教。”      弥生尴尬不已,忙长揖还了礼,“不敢不敢,我才疏学浅,赐教两个字断不敢当。横竖尽我所能,若是我自己解答不了……”她幽怨看了慕容琤一眼,“不是还有夫子么!到时候归归拢,我直接寻夫子解答去。”      这是以退为进?慕容琤眯起眼,暗忖着耍起小聪明来了,倒傻得不算厉害。只是奇怪,他何时何地都能发现她的美,连那种伤嗟的模样都是不可比拟的。      金枝玉叶们才入学,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嘁嘁喳喳的向她介绍自己。弥生记性不大好,几十个人轮着来,她晕头转向根本辨不清谁是谁。只晓得那机灵鬼是宣城郡主,叫相彤,是齐安王的女儿,夫子的堂妹。生就一副自来熟的脾气,拉着一位正头公主来和她套近乎。      “阿姊可及笄了?”      弥生道,“年后才行的笄礼。”      “那和令仪差不多大小嚜!”相彤把右手边那位婷婷楚楚的女孩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是永昌公主,兄弟姊妹里排十五,和九兄是一母同胞。”      弥生哦了声,夫子的亲妹妹,自然又得高看两眼。忙肃容打空手礼,“谢弥生,拜见公主殿下。”      慕容令仪上来搀她,“我不知道你是哪天生人,横竖先入山门者为大,我也管你叫阿姊。我曾听母亲提起过你,说你是陈留谢家的女郎。如此说来,日后还是要多走动的。”      相彤在一旁接口,“正是呢,眼下是同门,将来便要以姑嫂论的。算起来只有六兄妃位空悬,过两天宫里大宴,正好趁机相看相看。阿姊这样的天姿国色,六兄见了定要高兴死了。”      令仪嫌相彤大嘴巴,怕弥生不好意思,打了岔道,“阿姊入太学几年了?”      弥生算了算,“到立秋就整整四年了。”      “那认真是要称师姐的。”相彤说着,瞟了眼正和博士们交代话的慕容琤,“九兄门生三千,据说是很严厉的。怎么样?他教学凶么?”      这个怎么回答呢?弥生很想点头,犹豫了下还是违心的讪笑,“夫子很慈爱……循循善诱。”      相彤几乎要大笑起来,“我瞧你的样子就很怵他,简直像个小媳妇。”      令仪道,“那么女学这里谁是管事?”      “是我大师兄庞嚣。”弥生往游廊尽头一指,“他可是夫子的得意门生,如今算是出师了,拜了国子博士。”      庞嚣虽然守旧,但长相很不错。浓眉大眼,清雅俊逸。令仪有些探究的一笑,“这个人倒满正派的样子。”      相彤瞧她的神情,直拿肩拱她,“怎么?莫非你中意这样的么?那可好办了,九兄的弟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只是辈分着实太乱了些,他是夫子,却又是九兄的门生,这样算来咱们成了九兄的徒孙了。”      令仪红着脸打她,“你这人口没遮拦,八字没一撇的事,到你嘴里像真的一样!”      弥生在边上听着,也不插话。私下里忖度,夫子和学生,那怎么可能!既然拜了师入了门,纲常还是要顾的。庞嚣的固执和夫子不相上下,说话老气横秋一板一眼,也不知对别的女郎怎么样,反正在她眼里乏味得很。      她神游的当口,相彤又咦了声。打眼细看过去,侧着脑袋喃喃,“那女子是谁?我先前就注意她了,看她这言行举止,莫非和九兄有牵搭?”      弥生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滴水下站了一对璧人,是夫子和樊家女郎。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弥生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呆立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她是樊博士家的女郎,相当孝顺的人呵!每日都来给博士送饭,夫子和她是认识的。”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顺带便的,作收来一发,新动态和请假信息都在那里公布。 ☆、香满   女学里散学早,巳正课业便结束了。一通热热闹闹的道别,回宫的回宫,归府的归府。弥生比较可怜,这头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里练字抄书。      她垮着肩头往官署去,不知怎么,心情总归有点低落。抬头看看,天气很好,枯枝上的雪都化了。她眯着眼在日头底下站了一阵,临近正午,温度上升了些。只是春寒料峭,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手脚却还是冰冷的。大概是受了凉,肚子也有些痛。她枯着眉头上了台基,无比丧气。      突然鼻子酸酸的,其实三年多了,早该习惯了一人在外的日子。可今天说不清,出奇的想家想母亲。她扶住额头叹息,大约是要生病了,每次生病都这样,人会变得很低落。      她撸撸肚皮,佝偻着身子到了耳房前。才摸到门上的直棂,一个路过的师弟喊了她一声,“夫子唤你过去呢!”      她没计奈何,勉力挪到正衙前。临要进门方直起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夫子找我么?”      慕容琤站在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血石。闻声回过头来,扬了扬手道,“今天教你刻印章。新近来了一批好石料,这种石头受刀不崩,刻章正合适。”      那是块上等的胎子,鲜红的冠,淡黄地子,在他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弥生迟疑起来,“这样名贵的石料给我练刀,太糟蹋了。”      他一指挑开锦盒的盖子,取出另一块来给她瞧,“这是一副对章,咱们各一块,我先刻,你看着。”      她愕然,“对章岂不是更名贵了吗?不成不成,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他有些不耐烦,她竟不明白他的意思?做什么称为对章还要你一块我一块的分着刻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他觉得要被她气死了,愤懑的别过脸,把视线调到窗外去。越过屋脊看碧蓝的天,发散了下方才好些。然后平心静气的告诉她,“别的石头韧劲不及鸡血石,你练起来刻刀会刮得手疼。这胎子给你用正好,你仔细的刻,刻好了我打发人镶上钮子,以后你就随身携带。”      弥生身上不太舒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辞,只得点头道是。      “你可知道鸡血石的来历?”他缓步踱到圈椅里坐下,一头打开匣子取工具,一头娓娓道,“传说玉岩山上有对凤凰,恩爱和睦誉满天庭。名头大了总会遭人嫉妒,狮鸟生性好斗,对凤凰很是不屑。有一次途经,恰巧碰见凤在孵蛋,于是恶向胆边生,张嘴就咬断了凤的腿。凤和狮鸟大战起来,凰闻讯赶到,终于联手打败了狮鸟。受伤的凤血流不止,滴进了山顶的岩石,于是从此便有了鸡血石。”      弥生听了半天没吭声,慕容琤料着她大概正为这传说感叹,谁知她蒙蒙的看着他,踯躅的问,“凤为雄,凰为雌,为什么孵蛋的是凤?”      慕容琤噎了下,“或许那天凰想出去散散,所以就让凤来抱窝了。”      她木讷颔首,“这样也说得通,在一个地方困久了,肯定想要腾挪腾挪的。”      慕容琤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示意她到身侧来。提笔在章胚上写字稿,是篆体的“无咎”二字。      “下刀要仔细,印面有阴文和阳文之分。”他篦了篦刀锋,“字体笔画多寡也有分别,有句行话叫‘宽可走马,密不容针’,因此刀头尤其要打磨得好。”      夫子只顾喋喋嘱咐,弥生却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腰眼里一股说不出的酸涩,肚子也坠痛得厉害。忍了一会儿,额上冷汗淋漓。      慕容琤不见她回话,终于抬起眼来。乍看之下唬了一跳,撂下手里的刻刀站起来,“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撑着案头唔了声,“夫子容我先歇会子。”      他心都提起来,想了想道,“你那里胡床都撤了,还是去我后身屋里躺着,我拿了药箱就来。”      她真恨不得就地躺倒,咬紧牙关应个是,拖着两条腿往夫子的起坐间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大对头,好容易延捱进了屋子,撩起袍子一看,简直吓得要尖叫起来。      褶裤吃透了血,从里面泛出红来。隔层原本有一层丝棉,到底流了多少才能把夹裤浸透呢?她预感自己要死了,死于失血过多。惊吓过度了,恍恍惚惚险些栽倒。她曾经听母亲说起过,这叫“月事”。当然是一带而过,也没有详细的和她讲解。她能感觉到血一波波往外涌,坐卧不得。脑子里稀乱一团,怔忡立着,像丢了魂魄。      慕容琤进来的时候她还傻傻提着袍角,根本不用她说,全入了他的眼。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情况他没碰上过,饶是见多识广也乱了方寸。      “夫子……”她哽咽着,“这怎么办?”      慕容琤涨红了脸,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啊!师徒两个大眼瞪小眼,死一样的寂静。渐渐终于缓过神来,他艰难道,“你……没有过么?”      弥生倒不觉得丢人,就像刀子划破了手,只是受了伤。她摇摇头,满脸的惨淡,开始抽抽搭搭的哭。      他也闹不清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既忐忑又高兴。譬如等着孩子降生的父亲,突然听见一声婴啼般的醍醐灌顶。他才知道她终于可以称作女人了,然后莫名的欣喜若狂。      药箱的绦子狠狠勒住他的手,他也不感到疼,紧走两步搁下东西让她躺下。她不安的在袍子上反复蹭手,怯怯道,“我这样……怎么躺呢?没的弄脏了褥子……”      他说,“我不嫌你脏。”把她塞进被窝里,仔细盖好了被子,在床前站了一阵,盘算接下来该干什么。      她红着眼看他,“夫子……”      “别怕。”乐陵王头一回笨嘴拙舌,在地心兜兜转转半天,才仰着脖子道,“你这是长大了,女人都会这样的……你肚子疼么?我打发人给你熬姜汤去。呃,再找个婆子来料理你。”      他急匆匆出去了,弥生诧异的在他脸上发现了尴尬之色。她侧过身蜷缩起来,夫子的被褥大约才拆洗过,有种洁净的阳光的味道。可惜了这么好的云丝被,她这一屁股坐上去,好东西沾了污糟,真对不起夫子。再反复回忆夫子的表情,她羞愧不已,夫子嘴上说不嫌她脏,心里不知怎么想呢!瞧她现在这傻样子,当真是笨死了。      她越想越难过,满腔幽怨无处发泄,一把拽起盖被蒙住了头。渐渐暖和了些,痛得也不那么厉害了,迷迷噔噔正要睡过去,这时门搭一响,外面进来个仆妇打扮的人。冲她福了福道,“给女公子见礼,我是伙房的人,受殿下差遣来照看女公子。”边说边着人把熏炉炭盆搬进来,一一指派好了把人都打发干净,阖上门一笑,“给女郎道喜,这是好事情,今后就是大人了。若家下主妇知道,不知会有多欢喜呢!只是怎么叫殿下看见了呢,真是……”      弥生一知半解,“这个不能让殿下看见的么?”      那仆妇教她怎么用骑马布,这样那样的系带子打结。心里叹着,可怜见的!少小离开母亲,长在这男人成堆的太学里,女科方面的事当真一点都不懂。因仔仔细细同她交代,“有些男人很忌讳,认为看见女人经血不吉利。好在殿下开明,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但是往后好歹留神,切不要再让别人瞧见,要惹人笑话的。今日是二十六,女郎自己记住日子,横竖下月二十六前后还要行经的。不单下月,往后每月都是这样。要及早准备好东西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经她这么一说,弥生怏怏飞红了脸。看来这是女子最最隐私的事,她却在夫子面前丢人现眼了!她羞惭得要命,换了衣裤呐呐道,“我这样狼狈……多谢你了。”      那妇人道,“女郎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重铺了新被褥伺候她睡下,收拾好东西准备退出去。临走又道,“女郎记着,月事前后忌吃生冷,否则屯了寒气,发作起来要肚子疼的。”      弥生把脸埋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应了。闭闭酸涩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沮丧。      仆妇去了,又有人进来。她遮掩的望,夫子手里端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走到曲足案前放下来。身上绯袍也没换,窗口斜照的一缕太阳光映亮他的侧脸,白净得比羊脂玉还要透彻三分。垂眼打量她,“好些了么?起来喝汤,驱驱寒气。”      弥生扭扭捏捏愈发难堪,索性什么都不懂反而好,无知者无畏嘛。现在全明白了,难免要顾忌夫子对她的看法。她撑起身靠在围子上,不敢看他,低着头道,“学生给夫子添麻烦了……无地自容。”      慕容琤料着是那仆妇和她说透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害臊。她脸红怯懦的样子楚楚可怜,他想她天生就是来让人疼爱的。这么一张面孔,再大的罪过反应出来的也还是无辜。      他在床沿坐下来,揭开盅盖递给她,“我下半晌还有些事,一时走不了。你在这里歇着,课业就不用管了。等我把事情处理好,再来接你一道回去。”      弥生心里微微起了涟漪,他嗓音低低的,这样看顾体谅!说话不摆尊长的谱,是家常的口气。她两颊酡红,羞涩道,“学生一向愚钝,样样要夫子操心。夫子若是嫌我累赘,我明天就回阳夏去。”      “胡说,从来没有。”他眼睛里带着凄迷的笑,伸手将她垂落的发绕到耳后,“我能照顾你的日子有限,将来你有了好归宿,再见到我,不知是什么样的一种境况……” 作者有话要说:来个鸡血石对章的图片,嘿嘿~ [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顺带便的,作收来一发~~ ☆、黯黯   到了午后,太阳已经是西照。天也不那么澄澈了,变成了冷冷的灰白色。一只斑鸠从矮草丛里窜出来,唧的一声直冲天际,渐渐远了,化成小小的一点黑。      晏无思到了亭前,见夫子正背手看风景。他上前一揖,“事情都查清了,特来向夫子复命。”      慕容琤嗯了声,“如何?”      晏无思道,“广宁王妃和那仓头常到一家叫‘藇福’的梨园私会,从前还避忌,近来愈发正大光明。时候是不定的,王妃在那里有个长包的单间,那仓头来往如入无人之境。”      他厌恶至极,啐了□妇,“败坏我慕容氏的名声!”      晏无思大感不解,夫子叫办的事他没有二话,只是想来想去,替那无能的广宁王捉奸好像与成大业无甚关系。踌躇了下道,“夫子是改主意了么?莫非是要让二王的妃位腾出来?”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冷戾,“你是聪明人,还要我明说么?”      晏无思一凛,立时就明白过来。六王反正已经不足惧,大王那里认准了他是行刺的主谋,下马伏法不过是时间问题,剩下要防备的便是那两位嫡出的兄长。大王即位,萧妃为后不做考虑。但是大王疑心重,是个比较棘手的麻烦。若是顺利登基,只怕夫子再没有机会。相对来说二王摆布起来就容易得多,一个懦弱无政见的人,即便推上高位也只是个摆设。可若是王妃为后,又得另说,所以必定除之而后快。夫子这样是万全之策,两边都不落空。也或者可以看弥生的本事,若是她够能耐,引得那二位王械斗,夫子坐收渔人之利岂不痛快么!      “广宁王雌懦,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晏无思道,“要他和大王打擂台,只怕不易。”      慕容琤掖着两手并不作答,对手少一个是一个。若到万不得已,他不介意助二王一臂之力。谁让他在嫡出的里面排末尾,总要留下个把挡驾。若是三个兄长接连毁了道行,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他旋过身,只道,“我自有道理,二王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究竟用不用得上,那是后话。”      晏无思诺诺称是,“后日宫里的大宴,夫子要带弥生去么?那广宁王妃的事怎么处置?”      “你继续派人盯着,摸准了时候再行打算。”他懒懒道,“我估摸着宴毕会有一场变故,且静待。等六王倒了台,咱们伺机而动。”      他朝官署方向眺望,吩咐完了,自顾自逶迤下了台阶。      奇怪,今年正月初七立了春,可是仍旧很冷,没半点要回暖的迹象。他到外衙取了个铜手炉,打发人加新炭,等有了热气才缓步往后身屋去。      轻手轻脚推开门朝里望,她像只猫儿一样蜷在褥子里。两肩掖得紧紧的,只露出如玉的的脸。孱弱的美丽,眉目如画。他定定看着,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只能感叹着,可惜生于谢家。如果不姓谢,她的人生一定是如锦如织的。遇不上他,不会半受强迫的拜他为师、不会那样年幼就离开母亲、不会弄得连自己的月事都处理不好……她其实就是个孩子,傻傻的,天真的。他感到困顿,也无法设想以后。她现在敬重他,也许还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感。等夺位的闹剧愈演愈烈时,她绞进漩涡里,不知还能否待他如初。      他幽幽叹息,提着袍角进门槛。她听见脚步声张开眼,叫了声夫子忙坐起来,头发睡得乱蓬蓬的,一副糊涂模样。他看在眼里,只觉满腔的怜爱无处消磨。再三再四的压制,不看她,不触碰她,平常心对待。可是平常心去了哪里呢?他的手简直有独立的思想,不受大脑支配。替她摘了巾帻,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她有一头厚而柔顺的发,略一动便有淡淡的香气。他有些好奇,俯身去闻,那是股如兰似桂的味道。其实不好分辨,像是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没有出处,但沁人心脾。      弥生不知道信期算不算病,横竖身上暖和了,肚子也不疼了。手脚都能活动,叫夫子梳头实在太不像话。她微抬了下脸想婉拒,却不曾想一道柔软的触觉擦过她的额,她顿时怔住了,那是夫子的嘴唇……      慕容琤始料未及,等意识到的时候,居然已经和她靠得那么近了。好在他有处变不惊的定力,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难免仓惶。      她嗫嚅着,“夫子……”      他笑了笑,压住她抬起来的手,“你坐着别动,我来。”他用手指给她篦发,一丝一缕的顺,极有耐心。又怕刚才的事引发尴尬,半带解释的打岔,“我才刚要问你呢,你头上熏的什么香?”      弥生茫然道,“单拿皂角洗头,并没有用什么香啊。”      他抿起唇,终于相信体香一说是确有其事的。那种馨馨然的味道织成一张网,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严实的罩住,挣不开,难以超脱。心里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很快替她束好了发,退后一步问,“能下床么?”复又成心逗弄她,“要不要为师抱你上车?”      她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敢劳烦夫子,我自己可以走。”      他也不多言,把手炉递给她,转身出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分车而行,弥生靠着围子朝外看,太阳将下山的当口,晚霞把半边天染成了氤氲的红。不甚浓烈,难以描绘的一种凄凉。她虾着身子,下巴抵在膝盖上。手炉放在大腿根,像个篓子一样兜压住了,小腹上便暖洋洋的一片。      车顶上的角铃悠扬回旋,不多时到了王府门前。车一停下,皎月和皓月就迎上来打毡子。看了她一眼,惊讶道,“女郎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她摇摇头,扶着皎月的手下了地。夫子大约有话交代,特意停下步子等她。她忙敛袖上去作揖,“学生听夫子示下。”      他不太满意她动辄上纲上线,把师徒辈分划得那么清楚。只是不方便当着下人的面嗔怪,便沉着嘴角道,“你身上不好,明天不用到太学点卯了,只管在园里歇息。要什么打发人到掌事那里去说,他那里要是办不了,等我回来处置也一样。”      弥生感念夫子体恤,深深长揖了道谢。他拿眼梢瞥了瞥她,不再说什么,踅身迈进了王府大门。      回到卬否,早早就上床挺尸了。皓月纳罕,等打听清缘故笑起来,“女郎身量高,却没曾想到现在才成人。”吩咐皎月关上门,从篾箩里翻出棉纱布来,坐在灯下拿木尺裁量。穿好了针在头皮上篦了篦,垂眼道,“今天给女郎做春袜子,多下些布料正好派上用场了。女郎这会子该用点温补的东西,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      “我瞧吃乌骨鸡汤就很好。”皎月把换洗衣裳铺在熏笼上,一面道,“随园里的那三个,每逢信期就让身边的婆子蒸乌骨鸡。单加些老陈酒,连水都不下的。满满一炖盅搁在蒸笼里,等熟了逼出汤来,看着澄黄的,又厚又浓,尤其大补。”      皓月哼了声,“那是南蛮子的吃法,又不是坐月子,也不怕补出虚火来。我以前听人说过,信期吃木耳,核桃,大枣,桂圆,这些才是最好的。女郎先别睡,我把吃食料理妥当了送过来。身上的东西也换一换,安稳睡一觉,明天起来就爽利了。”      她歪在隐囊上问,“明天就能干净么?这么的真是不方便。”      “所以做女人辛苦。”皓月笑了笑,“大抵没有一天就干净的,不过后头略轻松些。少做少也要三五天,看各人底子好坏。”      皓月搁下针线要起身,皎月过来压了一下,“你把手上的活计做完,我去。”      说着打开门,恰巧两个仆妇搬着托盘上台阶。和皎月打了个招呼,在槛外福身道,“女郎大喜,郎主差婢子们送礼来。”      弥生怪不好意思的,“这算哪门子大喜,还送贺礼……”      皓月忙到门外迎人进来,引她们把托盘放在案头上。打眼看,是一红一绿两匹云锦。还有几贯点了朱砂的五铢钱,底下吊着长穗子,很郑重其事的排场。      弥生撑起身道,“替我谢谢夫子,劳烦你们连夜送来。”吩咐皓月,“别叫嬷嬷白跑一趟,快打赏。”      那两个仆妇接了赏钱千恩万谢去了,皓月才不解道,“郎主也知道这事么?”      弥生羞也羞死了,扪着脸咕哝,“我在太学里发作的,正巧夫子在跟前。”      皓月扑哧一笑,“可是把郎主唬住了?男人家,肯定没见过这阵仗。”过去开了柜门,把钱和缎子都收拾起来。又回了回头道,“说起来咱们郎主真是个仔细人,竟连这个规矩都知道。只可惜家里没有当家的主母,这些事都要他来操持。”      弥生歪着脑袋问,“夫子不娶亲,难道是有外妇?”      皓月一怔,“这个倒没听说过,我想是不能够的。我从建府就在这里当值,郎主是顶顶正经的人,从没有那些不清不楚的外宅。咱们殿下和别的王不同,不管那些嫡出庶出的,划了封地,没有几个不是纵情声色的。只有咱们殿下洁身自好,随园里的人一般也不招幸。”      她缄默下来,如今这样的儿郎怕是不多了。但不娶亲是不可能的呀,她舔了舔嘴唇,“以前没有赐婚的消息么?”      皓月点头道,“有过,据说当年柔然王派使节来求通婚,宫里原本要命郎主迎娶柔然公主的。后来郎主借故出去游历,婚事就不了了之了。”      弥生心里拧起来,“夫子连柔然公主都看不上,到底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呢……”      皓月看着她,滟滟一笑,“普天之下,大约只有王谢能配吧!”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高情   皓月说得没错,信期开头难熬,第二天就会好很多了。弥生早晨起床照样活蹦乱跳,叫她们伺候洗漱,盘算着明天宫里有大宴,横竖今天不用念书,打算到外面晃荡一圈。如果碰上中意的东西,正好可以买来贿赂夫子。      穿着女装不方便,自己挑了套翻领对襟的胡服换上。这厢拍拍褶皱正打算出门,院子里传来请安问好的声音。她探身看看,是夫子养在随园里的三个姬妾。      “她们怎么来了?”皎月打起毡子闪身进来。      皓月正蹲着身给她束郭洛带,闻言寡淡道,“九成是来放交情的,女郎平常些,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应付过去也就是了。”      这头说罢,人已经到了廊庑下。弥生整整发冠到门上相迎,拱手笑道,“贵客至,有失远迎了。”      那三个女子欠身让礼,一番客套进了屋子。弥生请她们落座,又殷情的亲自添茶水,惹得她们直道不敢,“早前就听说过女公子大名,总是无缘拜会。今天凑巧,逢着女公子休沐,咱们就过来叨扰了。”      弥生推脱着,“娘子客气,叫我弥生就是。说什么女公子的,我愧不敢当。”      “如此咱们就直呼闺名吧,娘子来公子去的,倒显得生分。我叫倚月,”其中一个容长脸,插八宝攒珠步摇的介绍完自己,指了指右手边面容有些青涩的女子,“她叫颐儿,是我们三人之中最小的。”      弥生哦了声,别过脸看那个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她托着杯盏品茶,似乎不太爱开口,察觉了弥生在看她,这才淡淡一笑,“我南苑老家姓梁,女郎叫我梓玉就是了。”      倚月接口笑道,“女郎不知道,她是超出三界外的高人。平常不沾半点世俗,这趟是瞧着女郎的面子才出园子的。”      弥生再细打量梓玉,看她眉眼疏淡,真像是那种与世无争的。这三个人的性格都很鲜明,一个超脱,一个羞怯,只有那个叫倚月的口才好,很善于交际的样子,大约在夫子跟前也最得宠。      不太相熟的人,谈资少,难免俗套。没有话题,尽是东拉西扯。最后还是梓玉识趣,坐了一会儿对弥生道,“看女郎这身打扮想是要出门,咱们在这里耽搁了女郎办事,怪不好意思的。”复看了倚月和颐儿一眼,“来日方长的,咱们还在先回去。等女郎有了空闲,再来打茶围也不迟。”      弥生真是喜欢这样有眼色的人,但也不好直隆通把人撵出去,只笑道,“不碍的,再坐会子也没什么,我下半晌出去也是一样。”      倚月最拎得清,本来就是抱着寻常串门子来的,意思到了便交代得过去了。那种出身高样貌好的世家闺秀,骨子里都傲得很。场面上应酬得好,私底下不知道怎样瞧不起她们这些人呢!如今梓玉提议了,她附和不迭,“罪过的,怪我们来得太不是时候。那我们就告退了,女郎请自便吧!”      弥生也就不再挽留了,满脸堆笑的送到门上,客客气气拱手道别,等人走远了方踅过身来,“那个倚月和你们的名字真是像,不知道的还当是姐妹呢!”      皎月哼了声,“那婢子们可高攀不上,咱们这名字也用了十几年,犯不着避她的讳就去改了。说到底只是个玩意儿,郎主也不拿她们放在眼里。”      弥生有些伤感,“我听师兄说,当初南苑王送了十来个美人给夫子,后来一一都散出去了。那这三个呢?不喜欢,怎么会留着”      皎月道,“为了领南苑王的情呀!南苑王宇文氏是封疆大吏,手握雄兵百万。若是送来十个全都打发了,人家心里可怎么想呢!会以为咱们郎主瞧不上他,闹出误会来,对郎主不好。”      弥生奇异的看着皎月,这话换了庞嚣来说倒顺理成章,一个做婢女的能有这等见识,简直不可思议!      皓月门上进来正听见个收梢,凌厉的瞪了皎月一眼,“又在混说什么!宫里听来些闲言碎语,就敢到女郎跟前来卖弄了?”继而换了个脸色,对弥生温煦道,“女郎不知道,咱们原来是皇后宫里的人。郎主是皇后幼子,那时候开衙建府,又没有迎娶正头嫡妃,皇后殿下怕郎主身边的人伺候不周,就把我们姐妹拨过来了。现如今女郎进了府,郎主大概和皇后的心思是一样的。心里放不下,唯恐怠慢委屈了您,这才把婢子们指派给您的。”      弥生听了点点头,夫子这么看重她,真是叫她感念极了。她这个人,对谁都是实心实意的。即便是觉得有异样,别人解释几句,只要说得过去,她绝不往深处想。大咧咧做个揖,“如此就谢谢二位了,从静观斋到我卬否来,是大大的屈就。我回头上集市里去,看见好东西给你们带回来。”      皓月和皎月掩口笑,“咱们冲的就是女郎好相处,这样大家子的出身,一点没有娇惯气,也不拿咱们做奴婢的当外人。”      弥生一笑,转过身披上了大氅。皎月来帮她整领子,边道,“我才刚吩咐马房里了,无夏赶了车,眼下在门上候着呢!女郎一个人成不成?还是奴婢们贴身侍候着吧!”      弥生本来打算一个人步行出去的,没曾想她们已经通知了无夏,既然车都备好了,也就没什么可推脱的了。扶了扶发冠上的簪子道,“不必,就是出去添置点文房什么的,不是什么要紧事。你们替我把太学里运来的书翻晒一下,前阵子总是不出太阳,怕放在那里生了潮虫。”      皓月和皎月应个是,把她送出了卬否的院门。      一路往城里去,过建春门时看见有重兵盘查。弥生探出身子观望,“这是怎么?捉江洋大盗?”      无夏看这架势,轻描淡写道,“晋阳王殿下遇袭,据说有漏网的刺客混进邺城来了,目下大概是全城戒严了吧!”      弥生不太感兴趣,这些塔顶上的人整天只会勾心斗角,闹来闹去还都是窝里反。好好的亲兄弟,弄得你死我活的,这就是天家!      “真真不知该说什么,既然刺杀未遂还进邺城来,是那幕后主使失算,还是大理寺卿脑子里塞了糠?”无夏嘲弄一笑,“看来这回声势闹得够大了,且看晋阳王殿下是什么手段。”      弥生啧啧一叹,“那件事果然是常山王做的么?”      无夏微一顿,笑道,“诸位嫡出皇子中二王软弱,九王无争,只有六王同大王针尖对麦芒,不是他还是谁?”      “还是夫子最好。”她真的是有感而发,在她眼里夫子是慕容氏最纯良的男子了。学问高,为人也算正直。不像大王六王的锋芒毕露,也不像二王那样过分可欺,折中得恰到好处。她以前和道生她们玩在一起,常听她们说最小的心眼子最多。不知道是不是老辈里传下来的典故,简直是在诬蔑他们这些排在末尾的。她知道自己傻愣愣的没什么大志向,如今夫子在政途上好像也是这样,可见这话完全没有依据。      他们进城很容易,因为车辕上有乐陵王府的牌子。过了铜驼街往北就是孝义里,那是个商铺云集的地方,位置在御道西,所以又叫西市。      集市上的人很多,路边卖菜的小贩拔着脖子喊得欢实,因为月尾还有一番仪俗要走,今天的买卖便极其好做。出正月前大鱼大肉吃上一顿,这个年才算圆满过完了。接下来换春裳,戴春帽,到二月初一那天,哪怕再冷也没有人穿夹袄了。一个个广袖长衫,衣抉飘飘,郑重其事的营造出春天的氛围。      弥生在街市上闲逛,走到一家首饰铺子前拐进去瞧了瞧。自己对那些金玉没什么追求,就冲着给皓月皎月买玩意儿去的。挑挑拣拣选了灵芝竹节纹玉簪和鲤鱼步摇,正要付钱,突然瞥见柜上的锦盒里装了把麈尾。羊脂玉的柄,扇面用上等鹿尾编成。弥生一看就撞进她心坎里来,这可是名士清谈必备的雅器啊!麈尾和拂尘不同,执拂尘的除了道人就是奴才。麈尾的地位尤其高,非名流不得用。到了大邺时期和三足乌一样,俨然成了身份的象征。若是买来送给夫子作为贿赂,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弥生忖着六兄进京没个准时候,难得遇着合眼缘的,买下来完事。因招了掌柜来问,“这麈尾市价多少?我买了!”      不想那店主上下打量她,“郎君知道的,麈尾不是随意买卖,敢问郎君是哪里人氏?师从何处?”      花钱买东西还要自报家门,也只有这麈尾配得上了。不过若叫人知道她是女的,恐怕这桩交易还是难成。无夏在旁边正待接口,她压了压他的手,打拱道,“陈留谢绥,大康七年太学出仕,师从太学博士樊道已。”      那店主眼睛一亮,“是阳夏谢氏么?”      名头大的办事就是方便!九兄比她年长两岁,现在在灵丘做官。谢家一门儿郎,说起来总归是光鲜的。随便点哪个,跻身名士之列,半点也不含糊。      她咧嘴一笑,“正是。”      “这不是九郎的女学生么!”      正在她沾沾自喜时,槛外传来一声诧异的低呼。弥生登时竖起了两道眉毛,这是哪个大嘴巴,在她将将要成功的当口扯后腿!她无比愤懑的转身,来人坐在肩舆上,一身绛红公服,矜贵桀骜。      竟是晋阳王慕容琮。 ☆、道逢   弥生有点不高兴,大街上乱搭话,和他又不是很熟!可人家好歹是王,是夫子的兄长,年纪也一大把了,总不能太不给面子。于是不情不愿做了一揖,“大王长乐无极。”      她站在六扇插屏前,素净的,没有半点雕饰的脸。实在是太年轻,鬓角的发参差不齐,反倒显出一种质朴的美。慕容琮心情大好,“不必多礼,本王才散朝,没曾想在这里遇上了你。”      弥生敷衍的笑了笑,“是很巧呵。”      旁边那个掌柜先给晋阳王稽首行礼,然后才反应过来,看着弥生道,“咦,不是谢氏郎君么?那这麈尾……”      弥生厌烦的白他一眼,“我是阳夏谢氏,只不过不是郎君,是女郎!谢绥是我兄长,我师从乐陵王。如何,这样子还是配不得你那把麈尾么?清谈的玩意儿罢了,又不是笏板,你骄矜个什么?不愿卖,自己且留着吧!”      她这一通真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本来对晋阳王就有成见,如今他还来坏她好事。想要和颜悦色,真是难得很呐!      那店主明显给她唬住了,结结巴巴的说,“女……女郎是知道的,咱们行里有行规……”      “狗脚行规!她要,你装了盒子卖予她就是了,哪里来这么多废话!”坐在舆上的慕容琮愈发觉得有意思,别的女人在他面前装得高贵圣洁,从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发脾气拉脸子的。甜食吃多了腻味,来个泼辣的调调胃口,正中下怀。因换了个好声气,“你是叫弥生么?上次到府里来也没多停留,本王心里总是抱憾呢!你买这麈尾做什么?”      弥生斜眼看那掌柜唯唯诺诺给锦盒套上红绸子,想想自己的无名火发得没道理,便缓了缓心神,重又堆起虔诚的微笑,“回大王的话,买了送给我家夫子的。我入门下三年,从没给恩师送过礼。今天出来逛,正巧看见了,错过怪可惜的。”      慕容琮哦了声,扫一眼无夏,“你是九王身边的小子?你家郎主还未出宫么?”      无夏忙敛袖道,“回大王,小的眼下拨给女郎驾车使唤了,我家郎主跟前是无冬在伺候着。看这个时辰,郎主大约已经回太学去了,要到酉时前后才回府邸呢!”      慕容琮调转视线,笑意盈盈看着弥生,“今日不念书么?可要到本王府上去游玩?新近招了一帮会变戏法的艺人,花样多的很。怎么样,去看看?”      这种口吻简直就像牙婆诱拐无知少女,弥生虽然傻,还不至于贸贸然跟着陌生人走。她笑着推辞,“不了,多谢殿下好意。我出来是买文房的,还有好些课业没做完。改日等夫子过府,弥生再跟着夫子到殿下官邸叨扰。”      慕容琮嘴角微沉,“本王一番好意,女郎这是瞧不起本王么?”      弥生吃了一惊,抬头看他,晋阳王眼里有阴霾。到底这种人心思重,连瞧人的神色都是两样的。他和夫子五官很像,但却外露过甚,缺了隐忍的气度,品行上就差了一程子。      霸王惹不得,硬碰硬势必要吃亏。弥生平常呆,要紧的时候也懂得转圜。她无辜的翣翣眼,“大王误会学生了,学生是怕给大王添麻烦。我一向糊涂,逛个园子都会迷路。大王府上简直是蓬莱仙境,我进了大门摸不清南北,岂不惹人笑话么!学生知道大王是客气,学生顺竿子爬就是没成色。大王眼下在病中……哦,我家夫子常挂念大王的腿伤,大王这几日可好些了?”      这滑头!之前派人打听,回来都说她开窍晚。虽然不至于傻,充其量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可这会儿听她几句话,又好像挺伶俐的。会给自己找借口,还会声东击西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其实他一眼就能看穿她,不过还是愿意和她多周旋周旋。      弥生很虔诚的仰望,尽量装得大方得体。她看见慕容琮洁白的手指勾了勾胸前的绶带,日光下的身形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威仪。所幸脸色还过得去,对她颇和蔼,“好多了,不怎么疼了。和你家夫子说,他日日在朝堂上看见我,就不必惦念了。”      弥生噎了下,才发现刚才的话有漏洞。怪自己脑子笨,不是油滑的料,连个慌都圆不好。      慕容琤哂笑,“罢了,你不肯赏脸,我也不强求。明日宫里大宴,你去么?”      她点点头,“夫子说要领我去的,只是我想着,我一个做学生的,满世界跟着跑不大好……”      “那一定要去。”他没等她说完就截了话头子,“你家夫子自有他的打算,好歹师命不可违,到宫里见识见识也没什么。皇后殿下上次提起你,总说要见一见。这回碰着时机,给殿下瞧瞧吧!”      弥生感到有些惶恐,昨天永昌公主也说皇后曾谈及她,今天晋阳王又这么说,难道姓谢的目标这么大么?不是还有琅琊王氏呢吗,盯着她做什么?      她唯唯诺诺的应,“我规矩懂得少,进宫怕失了体统。”      慕容琮倚着扶手笑,“你有个天下闻名的夫子,这点子规矩他不教你?莫怕,还有我呢!若是哪里不周全,有我护着你。”      弥生嘴角一抽,他护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他护着!难道夫子和他交过底,说要把她配给他做侍妾?她硬骨头的梗起脖子,谢家女儿到死也不会给人当消遣。晋阳王对她存这样的心,真叫她做呕!      她抱袖长揖,“多谢大王看顾,我回去自然向夫子讨教。横竖大宴明日入夜才举行,我还有时间。一天不行连夜操练,到时总归像点样子了。”      主动贴上来的女人就跟狗皮膏药似的,没这种有气节有傲性的嚼起来入味儿。慕容琮的兴致空前高涨,既是谢家人,又不显得寡淡乏味,这可不是个难得一遇的宝贝么!届时出席大宴,不知要引得多少人侧目。只不过有那句民谚,想来敢折花的也没有几个。六王定然不会白白错过,但他自身难保,不足为惧。剩下的老九是授业恩师,早早就没有竞争的资格。如此一盘算,她早晚要落到他手里。      他志得意满,对付这种女孩急不得。况且进了门,将来也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他虽经历得多,真正能令他沉淀下来的却还没有遇上。过了而立,再盼来一段感情,像是给花团锦簇的人生添上了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知道你能学好。”他收敛起了锋芒,看着像个寻常人般的和颜悦色,“明日我也要去的,到时候在宫里还能遇上。今日就作罢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姑娘家在外头逛久了不安全。”      弥生对他满满施礼,偷眼看着肩舆逶迤去了,方直起身松了口气。      无夏古怪的目送着,转过脸,眼珠子却定定的,“大王恁地奇怪,莫非对女郎当真上心了?”      问题表面仿佛糊了层窗户纸,不戳破,得过且过。偏偏无夏要把纸揭开,弥生听他这一絮叨,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骇然张着嘴,半晌才道,“胡说!是有过一面之缘,打个招呼而已。”      旁边的店主幽幽接了一句,“恭喜女郎了!”      弥生又气又躁,跺着脚吩咐无夏给钱,自己抱着锦盒就出了店面。      街市上人来人往,太阳在头顶煌煌照着,她站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滋味。也许这事该尽早和夫子说,晋阳王百样都好,但不是她喜欢的。      指甲在缎面上来回的刮,平金水浪纹被她剌出了倒毛。她嘟着嘴一再嗟叹,她喜欢儒雅温文的人啊!长相是其次,反正不能像晋阳王那样,仅仅在那里坐着就给人无形的压迫。当然了,他的长相是极好的,和夫子有六七分神似。如果这五官再配上点书卷气,偶尔小小的促狭也不让人讨厌……      她闷着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这点选婿要求应该很容易满足。分明熟悉得触手可及,可是真要去找,茫茫人海,又未必能够找得到。      无夏拉了单辇来,招呼着,“时候不早了,该买的都采买齐全了。女郎上车吧,咱们回府去。”      弥生回头朝百尺楼方向眺望,“这里离太学很近……”      无夏顺着她的视线看,“女郎是要去找殿下么?反正顺道儿,小的送你过去。”      她又犹豫起来,专门跑去同夫子说这个会不会太不识相了?他是好心好意要抬举她,况且晋阳王这样独断的人,夫子有心阻止也不易吧!      无夏看她拿不定主意,便撺掇着,“女郎不是给殿下买了礼物么?这会儿送去,殿下就是有心怪你乱跑,看在麈尾的份上也不会发作的。”      弥生经他一点拨,果然觉得很可行。也不管其他了,喜滋滋上了辇车。等见了他,再寻个机会见缝插针。就算今天说不成,日日见面,还有日日落空的道理么?要紧的是先把麈尾送过去,也不知道夫子喜不喜欢。      无夏的马鞭甩得脆响,单辇小,在街道上穿行很灵活。巷堂里斜插过去,转瞬就到百尺楼了。她抱着盒子纵下去,沿着游廊往官署走,心口像揣着个兔子,一阵阵跳得耳膜鼓噪。路上遇见同门搭讪也都敷衍了事,恨不得一脚就踏入夫子的衙门。      渐渐近了,她满心欢喜的跨进门槛,可是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      樊家女郎也在,正牵着他的袖子泪盈于睫。看样子有千言万语的,只是忌讳她在场,才慌忙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微酸   她停在门口进退不得,来得不是时候!      樊家女郎红了脸,因为年纪比她大,不好称呼,便对她欠了欠身。美丽的人,无论如何都充满了少女风致。不像她,看见长者就会长揖。弥生顿觉失落,和她一比自己明显逊了一筹。人家知书达礼,她倒像是个草莽出身。      还杵在这里碍眼干什么?看来夫子和人家果真早就有牵搭了,她不识相,没的讨人嫌。      弥生干巴巴的笑,“咦,我走错门了。明明要回耳房的,怎么到这里来了!”她干笑着指指外面,“那个……我走了。”      “回来。”她刚要抬腿,夫子发话了,“我有事要吩咐你,你先别走。”复对那樊家女郎道,“你的意思我知明白了,我眼下要忙,你且回去。等回头得了空,再细说不迟。”      弥生偷着撇撇嘴,听这语调多温柔!以前对她凶神恶煞的,面对漂亮小娘子就是另一幅模样。善言笑,果然啊,言笑都对着樊家女郎了。      那女郎似乎不舍,又碍着有旁人在场,只得福身行礼告退。经过弥生身旁再一点头,弥生忙回个笑。不过表情不大受控制,可能笑得比哭还难看。      夫子在案后落了座,随手拿了本手札来翻,又提笔蘸墨,一面道,“怎么不在家歇着,跑出来做什么?”      弥生现在很后悔,是啊,在屋里吃吃睡睡多好,偏想着颠出去买礼物贿赂他。现在心都凉了,满腔热情都化成了灰,那么周到根本多余!她拧过身,想想自己虽然郑重其事,人家未必稀罕。热脸贴冷屁股什么趣儿呢!一赌气,话锋便旋了个圈,远兜远转开去。      “我落了东西在学堂里,特意来取的。”她笑得嘴角发涩,天晓得她多想哭。再琢磨琢磨,自己又感到很奇异。为什么要哭?夫子还是她的夫子,就算收了别的女弟子,她也没有理由觉得颓丧。皓月说月事期间容易发脾气,要么真应了她的话,她莫名的心情低落,大约就是因为这个。      “落了什么?”夫子连看都不看她,视线停在书页上。      弥生迟疑了下,“是常岳的拓本,回去好临摹。”      他终于抬起头,“你这样勤勉?”看了眼她手里的盒子,“那是什么?”      她下意识往身后藏,故作轻松的耸一下肩,“没什么,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夫子才刚说有话吩咐的,是什么?学生领了命就去办。”      他搁下手里的狼毫探究的一瞟,她越是遮遮掩掩,他越想知道。起身踱过来,伸手去触那盒子的边角,“让我瞧瞧。”      弥生心里不痛快,执拗的往后缩。她买的东西,既然不愿意送给他了,凭什么非得给他过目?她使劲扽了扽,“说了没什么!”      男人的力气她是没见识过,她咬牙切齿的抢,他只消一只手,照旧纹丝不动。不过她这个做法当真让他不太高兴,简直有忤逆的嫌疑!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难道是先前的情形叫她误会了?      “我和樊家女郎没有什么。”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弥生脑子钝,她到死都想不到这是夫子在向她解释,依然郁结难解,“夫子的事不必告诉学生,学生呆蠢,听了也不懂。”      他皱起眉头不说话了,但是眼睛直直盯着那几根葱白似的手指,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开。”      弥生怕他怕得要命,之前是一股无名火支撑着。现在见他神色阴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尤其让她发怵。她一抖,很没骨气的撒了手。      是把白玉柄麈尾嘛!慕容琤起先有点惊讶,渐渐笑意攀上了眼底,心道这丫头真有心,身上不舒服还出门给他买礼物。他感到愉快,周身都觉得暖和起来。拿着麈尾把玩,沉吟道,“料子还行,做工也凑合。”他笑吟吟看着她,“这是男人用的,你买来做什么?”      弥生红着脸,夫子那么厉害的人物,她有点风吹草动哪里逃得过他的法眼。既然早就窥破了,却还存心揶揄她,可见这人极不厚道!她别过脸,“我给自己买的,等日后有机会,我要女扮男装去清谈。”      慕容琤脸上挂不住了,难道他猜错了?给她自己买的,还打算参加清谈?果然愈发了得!他眼一横,把麈尾往盒子里一扔,“我有多久没让你背《周易》了?”      弥生垂眼盯着自己的履上的云头,咬紧牙关决定死不开口。      他见她不应,蹙着眉头沉声道,“尊长问你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摆明了就是欺负人,看她老实,动不动拿这个来给她小鞋穿。还有她的麈尾,她的一片心意,他竟然随手就扔开了!弥生憋着气把盒子重新装好,在缎面上抚了又抚。越想越是心酸难言,她裹着袖子擦擦眼睛,“学生不会背《周易》,夫子要叫我罚抄,我现在就去。”      她这算把自己给发落了吗?他抱着胸道,“我让你罚抄了么?自说自话!”      “那夫子要如何处置学生,学生听夫子的示下就是了。”她脊背挺得笔直,还是那副气傲的样子。把盒子揽在胸前,总归不服气,小声嗫嚅着,“我原说不让看,是自己硬要抢。看了又不称意,还要罚我背《周易》,没天理……”      他的眉头越挑越高,“你大声些,我听不见。”      “我没说什么。”她不看他,曲腿一蹲,“夫子若是没别的吩咐,学生这就回去了。”      他居然噎得没话可说,胸口扪着气,发狠瞪着她。隔了一会儿把案上的书啪地合上,还在为自己会错了意耿耿于怀。乜她一眼,老着嗓子道,“我问你,你这麈尾在哪里买的?”      弥生估摸着是她先前闯进来坏了夫子好事,所以他现在不依不饶的要泄愤。她气死了,脱口道,“在西市,还遇见了晋阳王殿下。殿下停了肩舆,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其实她也不知道赌这口气有什么意思,就是心里不平。夫子不是要把她嫁给晋阳王吗?她听从他的安排,这下子他总该满意了吧!      可是慕容琤觉得她真的很笨,常常会错他的意。以往还体念她小,又是不上要紧的问题,稍稍提点几句就作罢了。可她刚才的话触了雷,他气愤难平,铁青着面皮道,“你放肆!谁准你大庭广众下和陌生男人搭讪了?还有脸大言不惭?”      她被他一喝吓得噤住了,终于站在地心大放悲声,口齿不清的哭诉着什么。慕容琤被她哭得发躁,努力了半天只听清“你说的”、“骂人”……他脑仁儿都有生疼,叹着气道,“好了,别哭了!”      弥生现在觉得夫子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他喜怒无常,不讲道理。她呜呜咽咽的哀鸣,但始终没舍得把那柄麈尾砸烂。只是抱在怀里,紧紧贴在胸前。恼恨了一阵,霍地转过身就朝外面走。这趟她是横了心,就算他把她逐出师门也由得他吧。      慕容琤追了好几步,叫她停下她置若罔闻,很快穿过花坛,朝学堂那边去了。他气得打颤,好啊,翅膀硬了,敢违逆师命了。再追怕别人侧目,就此停下又实在气不过。他在檐下团团转,索性拂袖回到正衙里。怒气冲冲在案前坐下来,可是更漏滴答三声,他再也坐不住了。刚想起身去赶她,门外进来了几个博士。因为下月初太学要增设律、书、算三学,一些常规的校务月尾都要来请示。      眼下走不脱,再急切也无济。他脸色黯淡的往门外看一眼,云翳重重,穹隆是蟹壳青的颜色。这该死的月令,恍惚又要变天了。      那厢弥生歪在高辇里生闷气,车轮在黄土垄道上一通颠腾,她探过手拉那锦盒,重新把麈尾取出来打量。      “料子还行,做工也凑合”,这就是夫子的评价。他是见多识广的人,这种小玩意根本不放在眼里。可好歹是她的心意,花出去的飞钱也不少。无夏一张张的递给那店主,她着实肉痛得紧,简直不忍直视。要不是好东西,哪里会那么贵!他却还鄙薄,凭什么呢?就凭他眼睛里装着如花美眷,学生遮遮掩掩的贿赂就是地上的土么?      她决定再也不理他了,以后给她教学她就装聋作哑。打死不开口,他也拿她没办法。      皓月和皎月来迎她进院子,瞧她神色发现不对,两个对觑着,迟登的问,“女郎怎么了?眼睛这样红,遇着什么不顺遂的事了?”      她掖了掖,“没什么,风沙迷了眼,过会儿就好了。”      皓月一头走,一头回身审视她,“真的没事么?我瞧着怎么像是哭过似的!”      弥生作势一笑,“我春风得意,有什么好哭的?”进了屋子把她们的首饰拿出来分了,瘫在席垫上哼哼唧唧,“在外面跑了半天,累着了。你们给我点一炉香,都退出去。让我睡上两个时辰,缓缓神再说。”      皓月给皎月递个眼色,叫她换上安息香的塔子,自己在一旁赔笑道,“女郎换洗一下再睡吧,热水和绦子都准备好了。”      弥生应了,等诸事都打点好,一头扎进了褥子里再也不肯腾挪了。      浑浑噩噩,睡他个天地无光。睁眼的时候檐下掌起了风灯,她贪恋热被窝不愿起身,心想反正睡了,干脆直睡到明天早上岂不痛快?把一切烦恼都睡掉,她算是找到了治愈自己的良方。      赖着打算继续做那个断了的梦,隐约听到外间有动静,是皓月和夫子一递一声的对话。      “女郎还没叫人进去,想是要睡到明早了。”      “她打算日夜颠倒么?你进去,叫她梳妆起身,我在这里等她。”      弥生无奈坐起来,天黑了还不能叫人踏实,夫子找起茬来尽职尽责,真是昼夜不分呐!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初吻   她从里间出来,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烛火照亮了她,半边脸大约压着枕头睡的,留下了两道深深的印记。      他先前回来的路上还在生闷气,但是踏进卬否,那些不称意的事通通都烟消云散了。他想她应该自觉把夫子气得不轻,心里一定很内疚。于是他抱着悲天悯人的态度进了大门,不负他所望,她的没心没肺再次给他迎头痛击。      他这半天在太学坐立不安,日头每西移一寸,心里就多一分焦灼。好不容易延捱到散学,他设想了她在灯下读书练字的样子。或者不长进些,和底下人聊天打茶围也行。只是没想到她会从日中睡到日落,整整三个时辰啊,还没有要起来的打算。眼下勉强站在他跟前,半梦半醒、糊里糊涂……他别过脸吸口气,她上辈子一定是块木头!一定是的!这样迟钝的人,谁才能走得进她心里去?      弥生猜不到夫子想些什么,只斜着眼睛觑他,“夫子是来找我算账的?”      “你说呢?”      她搓着手想了想,“夫子请坐吧!”转身对门外喊,“皎月,送茶水来!”话音才落皎月端着托盘进来了,她立时有点讪讪的,装模作样的打扫一下嗓子,“夫子这么晚还跑一趟,学生……惶恐。”      慕容琤在席垫上趺坐着,淡淡的看她,“你还知道惶恐?我只当你眼里再没有我这个夫子了。下半晌在太学你跑什么?嘴上说得好听,我一直当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满肚子花花肠子。”      这是他对她的评价?弥生觉得夫子真是高看她,她一直是个傻子,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分明是他自己!她很不屈,反正恼他,不怎么想和他说话。纤髾一甩也不等他吩咐,自顾自在圈椅里坐下来,拧着脖子撇开脸。凉夜如冰,天是高而空的深蓝,只有铜钱大的月亮挂在树梢上。外面没什么好看的,但她即使脖子发酸也绝不把脸转回来。她要表明一种态度,让他知道她对他的不满。      女孩子闹脾气其实也别有味道,慕容琤才发现自己有这爱好。她固执的姿势没有触怒他,反倒是侧脸柔美的轮廓叫他心醉。他心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盯眼看着,看久了低低的苦笑——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不管他承不承认,一些原定的计划已经因她改变。      “细腰……”他长长叹息。      “夫子说话不算话!”她突然指控,似乎按捺了很久,嗓音有些发噎,“你说过的,以后要对我好些。”      他颇意外,但是仍旧点头,“我是说过,而且我也没有违背。你说,我哪里对你不好?”      弥生顿在那里,是啊,好像说不出他的不是来。他教她念书识字,让她住到他府上,给她选料子做衣裳,好茶好饭的紧着她……哪里对她不好?哪一点亏待了她?以前她最懂得感恩,现在倒成了白眼狼。为什么?她仔细回忆了下,发现就是因为看见樊家女郎和他那么亲密,她才一肚子不满的。      总算找到了症结,她变得振振有词,“樊博士家的女郎是不是要入夫子门下? 夫子别忘了立过的誓,从此再不收弟子的。”      他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你同我闹别扭就是因为这个么?”      弥生认真考虑了下,好像不仅如此,还有他在摆弄麈尾时挑剔的口吻,也刺伤了她那颗热腾腾的心。      慕容琤简直要笑起来,他不遗余力的种种终于起了作用,她开始懂得嫉妒,开始有了独占欲。他欢愉至极,起身过来安抚她,“我没有要收她做徒弟,真的,你要相信我。你入室三年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把手覆在她肩头,那圆润单薄的一点触感,勾起内心深处最汹涌的欲望。他拉她起来,她扭捏的样子居然让他产生吞她入腹的冲动。      夫子圈住她的腰,弥生没处躲,只好一味的低着头。怕和他贴得太近,曲起胳膊抵在他胸前。心里实在是忐忑,嗓子里也一阵阵发紧。梳妆台上的海兽葡萄镜角度那么凑巧,堪堪把他们的身影照进去。她侧过脸细看,同样洁白的衣衫,牵枝挂蔓的纠缠在一起,在镜面昏黄的光晕里暧昧丛生。      这个有点反常吧!弥生的榆木脑袋不见得真就笨成那样,可她没气力反抗。夫子就是一帖毒药,她说不清到底是畏惧还是别的什么,既近又远。他睥睨着三千太学生的时候,她对他满怀敬仰。他来到她面前,她习惯了俯首贴耳。现在他抱着她,她虽然惶惑,但还是有些欢喜。欢喜着、欢喜着……夫子的脸贴在在她颊畔,她闻见他身上温暖的龙涎香,丝丝缕缕的沁进心肺里来。      “你不相信我?”他低声呢喃,带了点霸道的口吻,“不许不信我!”      她唔了声,他的鼻息拂在她耳垂上。她心里嗵嗵急跳,想回避,他却不让。隔开她横梗的手臂,抬手在她背上轻轻一压。她往前纵送,几乎和他贴胸合抱在一起。      慕容琤滟滟笑,果然和他想的一样。青涩的身体,充满诱惑性。他的手指缓缓游移,屋里地龙烘得很热,也或许心里有一捧火,他的鬓角洇湿了。稍分开些,低头看她,她两颊酡红,那抹羞怯的窘态自有种难以言说的妩媚之姿。他忍不住去抬她的下巴,她仍旧垂着眼,光洁的额头,精巧的鼻子,丰润的嘴唇……他觉得愈发控制不住,指腹在她唇瓣抚摩,流连辗转。      她不大好意思,但还是抬起眼来看他。夫子脸上有动人的光,是从来没见过的,柔软温存,她瞬间溺进那片旖旎里。他渐渐靠近,她痴痴的看。夫子有世上最漂亮的眼睛,明亮、洁净、清澈见底。她又开始惊讶,男人怎么会有那么浓密纤长的睫毛哟!夫子果然是个齐全人,没有一处不是完美的。      “亲一下好不好?”他的嗓音低哑,把她搂得更紧。      弥生不防他会这么说,愕然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为了表示尊长对你的关爱。”他好笑自己竟能编出这样的瞎话来,像是怕她拒绝,很快的把唇贴上去……      那柔艳的令人窒息的美好啊!他吻了她,才知道女人的嘴唇胜过世间所有。他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以往不带任何感情的接触里没有这个环节。只有爱了才可以,爱了会渴望亲密无间。可她似乎没有这个觉悟,她永远都慢半拍。显然是吓着了,浑身僵硬毫无风致。不过他不介意,抱在怀里,仍旧像对待最珍爱的宝贝。那些心计和算盘暂时抛开,脑子里盘亘着“以后再说”。这是个魔咒,支撑他暂时的放纵。      弥生紧张得小腿肚转筋,死死攥紧他的袖子,指甲隔着布料压进掌心里。实在不明白他亲她和尊长关爱有什么关系,好在不算讨厌。他就那样贴着她,同小时候阿娘亲她是一样的。她温顺的闭上眼,夫子的呼吸很清爽。亲亲,让她感到高兴,证明夫子是喜欢她的。      不过总归难为情,师徒两个做这种事太出格了。她退开了,幸好皓月她们都不在。她缩着脖子小声道,“ 夫子别这样,没的叫人笑话。”      “谁笑话?”他道,“谁又敢笑话?”      她扭过身子脸红气短,“我没听说过学生要给夫子亲的,你诓我么?”      诓不诓的,横竖木已成舟了。嘴唇上还留有余温,他舔了舔,志得意满。半带着促狭的低笑,“你叫我声夫子,除了课业,别的诸如为人处事我也有义务教导你。”      弥生拿手背掖掖脸,“那庞师兄他们呢?”      他怔住了,这个问题让他笑不出来。怎么同她解释呢?说他不亲男弟子,只对她一个人感兴趣么?他耙耙头,“你几位师兄悟性都比你高。”再纠缠下去也得不出好答案,他还惦记着那把麈尾,偏要套出她的真话来,遂抱胸道,“既然买了东西送人,就要抹得开面子。模棱两可要不得,容易叫人误解。我的话,你明白意思么?”      她眨巴几下眼,自己拎得很清。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哪里能同他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比肩呢!那柄麈尾分明是替他买的,只不过看见他和樊家女郎纠缠不清,这才临时改了主意。眼下算是和解了,那她留着也没用,还是送与他算了。      弥生回身去开箱笼的铜搭扣,把锦盒取出来递给他,“夫子别嫌弃,学生感念夫子教导之恩,得个小玩意儿孝敬夫子。夫子喜欢就用,若是不喜欢……”      “我喜欢。”他很快说,其实当真没什么出众的,但是她买的,意义自然大不相同。他微微一笑,“你出去逛,心里还惦记着我,有这份心意,为师很高兴。”      她捏着衣角道,“不是顺带,我出门是专程为了替夫子挑礼物。我入夫子门下三年多,从来不知道尽孝道,每回都惹夫子生气,自己心里很过意不去。原本要买文房的,但是选了半天也没找到中意的。后来无意间发现了那把白玉麈尾,觉得夫子清谈时用得上,就带回来了。”      他的心里渐次安定下来,蛮好,和他预料的一样。想起她路遇了晋阳王,便又问,“大王同你说了什么?”      弥生道,“殿下邀我过府游玩,我一个女孩家,登堂入室的算怎么回事呢!就推说等有了机会,再跟夫子一道过去。”      他听了不言声,眉心却拧起来。明天宫里大宴,碰面是在所难免的。慕容琮上了心,不能就这么按兵不动。且探探底,回头再见机行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发文至今收到很多打赏,受之有愧。感谢慷慨的大大们,鞠躬~~~ 刚刚接到编辑通知,明天入V了,当天三更,求继续支持,谢谢! ☆、宫行   邺宫很大,大得超乎想像。以前经过宫墙下,抬头看看,视野不得伸展,看不见内城。就觉得那是个灰瓦组成的世界,连绵的,一片接着一片的檐角和斗拱,里面住着大邺最尊贵,最冷酷的一群人。      她初踏进宫门有些怕,紧紧跟在夫子身后。夫子笑话她,“还是谢家后人,这点阵仗没见过么?”      她怕的是那些俑人一样的禁军,穿着明光铠,一个个昂首伫立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很吓人。她挨得离他近一点,“那些人都不会笑的么?”      慕容琤一哂,“这是内宫,岂是随意能笑的?”他垂眼看看她,她穿着丹碧纱纹双裙,挽洒金鸳鸯披帛。因为及了笄可以梳高髻了,云鬓堆叠出飞天的样式,把纤长光致的脖颈露出来,那么美,又那么脆弱。长眉之间贴着金箔制成的额黄,还有雪一样的皮肤,悍然的红唇……她和这邺宫很契合,她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      他引她看远处的宫门,“那是止车门,不管亲王臣子,到了这里都要停辇下马。再往前是端门,过了端门就是文昌殿。你要试着接受这里的一切,久而久之,你会发现所有靠近权利的东西都那么美好。”      她没有看到他眼里浮起的万丈雄心,一双手交握在腹前,她有她的考虑。其实一直琢磨坊间那句民谚,认真论,王谢并不是齐名。硬要分出伯仲来,还是王家的名头更大些。为什么谢家总能占据凤位呢?王家权势滔天,执掌凤印不是更加顺理成章吗?      他从来都可以轻易看透她,仿佛他们俩共用一颗心似的。他说,“王谢同是世家,相辅相成却又要彼此牵制。帝王业,没有一个人君会眼睁睁让几百年基业的望族壮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所以要有谢家这样的大家来抗衡。你可曾听说过‘王与马共天下’?王家在前朝几乎和司马氏平起平坐,离宝座曾经那么近,难保没有谋逆野心。所以王家的女人不能为后,更不能生嫡长,你懂么?”      弥生虽混混沌沌,到底也理解了大概。只是她没敢问,既然能够制约王氏,那么对谢家肯定也另有手段吧!她转过脸看他,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夫子,我们谢家人都很安分。”      他抿嘴一笑,“我知道,只要我尚在,便会保全你谢家满门。”      弥生很感激他,垂下云袖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谢谢夫子。”      慕容琤很高兴,她大约是习惯这种小动作了。只是姑娘家面嫩,触到他的指尖,微一掠就退却。颊上泛红,螓首低垂。他深深望一眼,要熟不熟的青梅,这时候当是最有味道的。      师徒两个喁喁低语,穿过一条笔直的甬路,两侧的紫薇发了新芽,在半抹残阳里簌簌轻颤。渐次近了正阳宫,老远就听见欢声笑语,间或夹杂着不成调的箜篌雅乐。这氛围和弥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不似庄严肃穆的皇城,倒像寻常大户人家热闹的后院。她急切起来,不知佛生到了没有。暗暗牵挂着,脚下也加紧了些。      正阳宫是皇后寝宫,放眼望去是一片开阔地,天阶上矗立着铜驼和巨大的仕女像。她脚下略踯躅,那里满堂皆是最高贵的人,实在令人感到惶恐。      慕容琤安抚她,“别怕,皇后殿下向佛,尤其宽厚慈善。你进了殿门只管上前行礼,记住了目不斜视,就算你阿姊在边上站着,也不能够在殿下面前走神。他们都知道你在我门下,这点名门闺秀的风范都保持不了,可大大丢我的脸了。”      “学生省得。”弥生点头不迭,油然生出磅礴的责任感。自己不打紧,但夫子最是要面子,若带累了他,那就是造大孽了!      正阳宫里的宫婢和内侍一溜小跑过来迎接,内侍总管满脸堆笑的插秧作揖,“殿下来了?皇后殿下才刚在问,九殿下怎么这会子还没进宫。原本要打发人到凤阳门上候着殿下去的呢,不想殿下说到就到了。”      慕容琤敷衍了句,“太学有事耽搁了,其他诸位王都到了么?”      总管道是,“并不齐全。倒别说,康穆王殿下从封地来,却是诸皇子中来得最早的。“说着一瞥弥生,笑道,“女郎是十一王妃的娘家姊妹吧?奴婢早就听说过女郎大名,今日得见,好歹给女郎见个满礼。”      弥生纳闷着自己的名气什么时候那么大了?那内官再怎么说是正阳宫总管,给她行大礼她可担当不起。他一弓腰她忙抬手,“不敢不敢,黄门抬举,这是要折煞我了。”      慕容琤微笑在一旁看着,对那内侍道,“别客套了,你前头引路。”      一行人上了丹陛,弥生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不能四处扫看,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正殿里铺着厚厚的胡毯,踩上去脚底便陷进去半分。她敛裙而行,眼角掠过各色的杂裾垂髾。殿里渐渐静下来,听见座上有个和暖的声音招呼,“这是谢家女公子?”      夫子躬身满揖,“回母亲的话,正是。”      弥生知道那就是拓拔皇后,是全大邺顶顶高贵的女人。她上前行稽首礼,跪在毡垫子上俯首拜下去,“谢弥生,请皇后殿下金安。”      拓拔皇后很客气,示意左右人搀她起来。又道,“抬头叫我看看。”      这不是像集市上卖猪仔似的嚜!看看脸,要不要再检查牙口?弥生只顾胡思乱想,脸上虽自矜着,眼里的笑意却憋也憋不住。单让人家看岂不吃亏?她还在琢磨着要不要赚回来,视线早就不受控制的往上溜了一圈——      拓拔皇后好相貌呀!果然是贵气天成的人,没有倾国之姿,但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她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位皇后,传闻她是女中大丈夫,明悟又决断。群雄并起的年代里,拓跋氏戍守东南很有权威,强族多想通婚,然而皇后不允,竟看上了当时守城门的神宗皇帝。神宗皇帝家穷,她便暗使婢女送钱财让他来聘自己。婚后又出资协助丈夫结交英豪,神宗皇帝能够开创大邺基业,有一半的功劳都要归于拓拔皇后。弥生仰脸望着,满心满眼的崇敬。这么眼光独到的女人,全天下有几个呢!      拓拔皇后对她也颇有好感,女孩家就应当不卑不亢,过于拘束显得小家子气。谢家女儿的长相自不用说,她曾派人打探过,七八岁上就已经初露锋芒,长到现在愈发精进。果真命格是早定好的,有些人天生就应该站在塔尖上。骨子里的傲性旁人学不来,权贵当前,也自有从容不迫的气度。不过相惜归相惜,总这么盯眼看着不是办法。心里又实在喜欢,复招她近前来,拢在身侧笑道,“叫弥生么?和佛生一样,都是与佛家结缘的好名字!”      弥生听见有人应道,“殿下谬赞,家下大人是怕不好养,从小就把我们姊妹寄给佛祖做徒弟,才取了这样的名字。”      她转过去打量,阶下站着个高挑的丽人,缓鬓倾髻,衣着华美。五官还和记忆中的一样,可是神情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那就是佛生!弥生心里扑腾起来,那么多年没见,每天都在挂念着她。佛生的嘴角有浅浅的笑,她也是想着她的吧!弥生一头欢喜,一头又怨她凉薄。即使不见面,书信也应该相通才对,可是她却一去三年没有音讯。      拓拔皇后赐了座,拉着她的手道,“年下听你夫子说你正月里及笄,如何,小字取了么?”      弥生应个是,“家君照着《易经》上取的,叫无咎。”      皇后望了眼慕容琤,“叱奴,作何解?”      慕容琤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告诫她时时警惕,免于过失。”      弥生还没从那一声“叱奴”里回过神来,她入太学三年多,从来不知道夫子的小名叫叱奴。叱奴、叱奴……夫子这等高山仰止的人,为什么会有个让人笑掉大牙的乳名?他上回还要刻印章呢,替她刻个无咎倒罢了,那她刻什么?就刻叱奴?奴这个字不是只有女人才会用吗?总算叫她逮住一个话柄,弥生兴奋异常,夫子也有让她取笑的地方了!      慕容琤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并没有要生气的打算。只不过脸上装的严厉,冲她抛个眼色。但她好像并不怵他,巧笑倩兮,很是自得。      皇后对她满体念,问在太学课业好不好,吃住习不习惯,全然没有半点架子。弥生也会别苗头,平常糊涂,现在的情形下是很清明的。回答每句话前都斟酌一番,她觉得自己表现还可以,没有太给夫子丢人。      正殿里又响起叮叮咚咚的雅乐,弥生循声望去,殿堂一角的胡榻上盘腿坐着个人,绯衣金带,正闭目弹奏凤首箜篌。身形是很潇洒的,眉眼也生得齐全,但是气势不一般。明明那箜篌的簧板雕龙绣凤,到了他手里却换了种味道。似乎变得危险,很有杀伤力。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天入v,各种忐忑,求支持啊亲~~    ☆、惊断   外面渐次黑了,阖宫廊庑下都上了八角宫灯。精细的灯棱子□在晚风里,刷了胶的红纱绢上描着龙凤呈祥。天还没有回暖,和腊月里时没什么区别,一入夜就下霜。透过薄雾看远处的光亮,沌沌的,有些诡异的样子。      诸王终于都到齐了,晋阳王携萧妃进门的时候弥生一扫而过,实在是因为提不起兴致来。吸引她的是后面姗姗来迟的广宁王和王妃,因为之前听说过那王氏的为人,再看看长相不过如此,心里也替广宁王抱憾。      那王氏的脸架子不美,颧骨略高,吊梢眼,这种面相让人觉得莫名犷悍。上前给皇后见礼,单寒尖利的一条喉咙,二王在边上完全被压住了,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      皇后大概也不太满意,蹙着眉道,“今日出冬,十一郎远在高阳都到了。你们是京里的,来得倒比谁都晚!”      慕容珩是背惯了黑锅的,王氏自然样样归咎于他。她俯身一拜,靦着笑脸道,“阿姑息怒,这事怨不得我。我原说要早些出门的,偏偏我家大王来了门客,因此耽搁了。”      慕容珩听了也不反驳,把头一低,冲皇后打拱道,“儿失仪,请母亲恕罪。”      拓拔皇后是高明严断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她不问也知道大概。心里恼着,这儿子性善不假,轻重缓急还是懂得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宫闱里素来看重,平时再怎么不上心,今天断不能晚到。王氏本来应该辅佐夫主,如今竟换了次序,压他一头不算,还动不动拿他做幌子。可怎么办?他们夫妻间的事,愿打愿挨。别人要做主,总得有个人挑头才好。珩儿不吭气,谁能横插一杠子?      “罢了,今天过节,旁的我就不多说了,横竖自省些。亏得陛下还未到,否则看你两个怎么交代!”她挥挥手把二王夫妇打发到一边去了,转过脸对慕容琤道,“我看你二兄气色怎么愈发不济了,你在外头可曾听说什么?”      慕容琤犹豫了下,“儿未曾听说什么,只是二兄精神头委实不佳。或者母亲得了空把他招进宫来单独问问,他旁人面前避忌,母亲跟前应当是会说实话的。”      拓拔皇后手里的琥珀念珠握得格格响,“这么下去不成,我儿的性命都要交代了。”说罢又缓了缓声气,回眼看弥生,和暖道,“过会子就开宴,可饿么?”      弥生摇摇头,“不饿,殿下有吩咐就交代我,我伺候着。”      皇后和慕容琤相视而笑,“这孩子真个儿讨人喜欢,和那个摆在一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复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晓得佛生几年未回阳夏了,总归是手头上撂不开十一殿下。今天好容易遇上,你们姊妹叙叙话,不用在我这里拘着,去吧!”      弥生得了特赦,含笑起来欠身。慢慢退出正殿外,一纵就纵进耳房里去。      佛生果然在那里,正和几个世妇打扮的人说话。见了她快步过来,捧住了手上下打量,哽咽道,“细幺都长得这么大了,若不是早就听说你今日会随九王进宫,我怕是认不出你来了。”      宫里忌讳哭,弥生忍得胸口生疼。眼里裹着泪,闷头将她往外拉,直拉到廊子拐角上方停下来。闪身躲到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姊妹两个抱头痛哭。佛生不住给她擦泪,没敢出声,彼此都憋着。      “好么?”佛生在她胳膊上捏了把,“看着长大了,比小时候结实了。”      佛生的眼睛里有凄怆的光,其实很年轻,却显得出奇世故。她在闺阁时就很懂事,如今嫁了人,又远远打发到封地去了。自立门户后诸多历练,要比同龄的人更老道。弥生看着她,先前的热辣褪去了,唯剩下脉脉的温情,颔首道,“我很好,就是常惦记阿姊。你在高阳过得好么?殿下对你好不好?生活可顺遂?”      佛生往后挪了挪,靠在一片冰冷的石柱上。叹息着,换了个怅惘的语调,“我这样的,今生就凑合过吧!殿下遭了难,自暴自弃,脾气很不好。你先前没见着他,是皇后另给他安顿了地方,派宫里的医正过去给他瞧腿了。瞧来瞧去又怎么样,还不是没有起色么!回回满怀希望,回回落空,然后愈发暴躁,动辄扯着嗓子吼,还不如不治。我是不愿在他跟前,能躲则躲。躲不了,只有怪命不好。”      弥生听她说了这些,才发觉之前错怪了她。她有她的难处,各自过日子,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她怯怯拉住佛生的手,“你恨阿耶阿娘么?把你嫁给十一殿下,让你受了这些苦。”      佛生苦笑,“恨又如何?到了今天这步,万般皆是命,还有什么可怨怪的!只是你不知道他的腿……”她拿帕子掖着鼻子,极其厌恶的样子,“才开始的时候不能动,至少是活的,看着还有血有肉。后来渐渐不成了,血脉走不通,上年夏天得了坏疽,皮肉全都变成黑色。那两条腿简直像干尸,别提多瘆人。”      弥生吓得一哆嗦,“那就没法子可想了么?”      佛生耷拉着嘴角仰起头,把眼泪都吞了回去,“枯木逢春倒还有可能,风干了的腿还能长新肉么?从哪儿长?从他那两截棍子似的腿骨上?我如今不愿想那些了,横竖我们两人之中死了一个才得超生。细幺,你日后挑郎子定要把眼睛擦擦亮。你有本钱可以选择,千万别学阿姊,知道么?”      弥生揉着纤髾道,“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得意,年下琅琊王家来提亲,叫我给推了。眼下没有了挑选的余地,将来不知怎么样呢!”      佛生诧异的望着她,“怎么推了?说的是王家哪个?”      “他家大郎。”弥生垂头丧气,“打小就胖,胖得不成话那个。你说要是不推,叫我往后怎么处?”      “既这么,别的大族也是配不成的了。”佛生有些咬牙切齿的说,“何不索性往高处爬?大王御极不过是早晚的事,我才刚见他进门时瞧你的眼神,你若愿意示个好,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弥生没想到佛生也是这见识,似乎他们都忽视爱情,可能是离皇位近了,愈是发了狠的想抓紧权力。她枯着眉头固执道,“我不贪图富贵,就想找个相爱的人。”      佛生闻言笑起来,“傻丫头,你到底太年轻。爱情不能当饭吃,男人的心等闲看不透。你在太学读书,知道《氓》里说的么?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把一生建立在爱情上是最傻的。再说为了权势依附某个男人,焉知那男人就不能给你爱情呢?”      弥生怔怔的,才想接话,听见青铜禁那里有宫人在寻康穆王妃。佛生冷声哼笑,“王妃叫得好听,不过是个名头。照应个瘫子,须臾也离不得,我还不如那些仆婢!”说着揽了揽她,“我先去了,这趟圣人看了他的病势下旨,叫在京畿多留阵子。等我安置好他,拣个日子外头包个茶馆好好说话,咱们姊妹且有时候团聚。”      弥生忙应了送她上台阶,佛生的腰裹得很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看着那背影施施然走远了,方才想起她和六兄的事来。佛生如今不相信爱情,大抵就是因为错过了六兄。如果她嫁的是谢允,远离了利益争斗,也许看法就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她顺着抄手游廊往回走,边走边琢磨佛生的话。这会儿爷娘在几百里外,邺城里亲近的两个人都是这意思,她很多时候没主见,一时也犹豫着吃不准方向。停下步子四周围看看,这邺宫真是大,屋子多了人也多,夫人世妇的一大家子。统共一个夫主,怎么分派得过来?      慢慢到了正殿门前,殿里人不知何时都散了,只剩几个侍立的宫婢,泥塑木雕般的伫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人了倒也好,前头乱糟糟闹得头疼。后来露天说了半晌的话,身上的衣料像浸在水里过,拿手一抹,寒气逼人。要不是为了见佛生,今天万不会进宫来。她办事一向大意,宫里规矩又重。所幸皇后面前没有失态,否则少不得闹个不痛快。      她在席垫上跽坐下来,往旁边一瞥,正瞧见先前那架凤首箜篌。看形制是汉代流传下来的,典型的木胎加金银错工艺。朱红底漆上施针刻嵌金彩锥画,凤头的冠子和凤眼用流云和涡纹施黑漆,琴身看上去华美并且精致。弥生读书不甚上进,对那些乐器却颇有研究。暗里赞叹着真是一把好琴!一般箜篌是十六弦,看这把大致是二十二弦,那便是十足的上品了。      贵重的东西不能上手碰,远观还是可以的。她没耐住,挪过去了些。后来回忆一下,其实还隔了两尺宽,连个边儿都没碰着,天晓得它怎么就倒下来了。      那琴砸在地上铮的一声,细细的凤首摔成了两截。弥生愣住了,身上一阵寒冷。好几道目光齐齐射过来,她头皮发麻,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呢?真个儿冤枉,这事不与她相干呐!      单这样倒罢了,偏偏地罩后面还有人。听见了响动打幔子出来,往地上一看,那张脸像给千年寒冰冻住了似的唬人。阴恻恻抬起眼,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弥生咽了口口水,苦着脸小声告饶,“常山王殿下……不是我。”    ☆、无傍   “不是你?它自己掉下来了?”慕容玦踢了踢琴架,“这是名琴,早年西域进贡入汉庭的,是皇后殿下心爱之物。如今毁在你手里,谢弥生,你该当何罪!”      那常山王的声气很不好,背着两手站在她面前,她原就窝在席垫上,加上他身量恨不得比夫子还高,这么一来恍惚像座山,要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弥生早就听说了他的大名,战功赫赫的厉害角色么!他的面相还真同几个见过的王不大一样,大王再不济,好歹五官很儒雅。这位六王眉眼不赖,可是满脸的肃杀之气,让她想起了庙里狰狞的铜人罗汉。      这把箜篌是皇后的宝贝,这下怎么办才好?她吓得够呛,仓惶站起来,看着地上的凤首欲哭无泪。东西坏了,她在边上,满身长嘴也撇不清。要说拿去修,断然修不起来。那曲木不仅仅是装饰,更是紧弦用的轸。轸断了,整架琴就散了。不管以前如何清音撼世,眼下再也没有价值,成了一堆废物。      弥生年纪小,闯了大祸不知怎么料理。惨白着一张脸,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咬牙道,“我去向皇后殿下请罪。”      慕容玦嗤地一声,“请罪?当年圣人攻打斛律氏,一半是为了江山,另一半就是为了这琴。它不是单独的一把,你仔细看看,这是凰。还有一把凤,高挂在圣人寝宫的墙头上呢!你去请罪,我看你们谢氏父子十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弥生彻底乱了方寸,她来背这个黑锅已经够冤枉了,还要搭上整个谢家么?她没了依傍,本能的想找夫子,可是夫子不在。她怕得心肝都要抻裂了,瑟缩道,“那依殿下的意思,学生怎么料理方好?”      他鄙薄的皱眉,“我不是慕容琤,别对我自称什么学生!”      弥生被他斥得噎住了,如今人在矮檐下,没计奈何,只得低头道,“是我大意了,请殿下恕罪。可是这琴真不是我碰掉的,我也不知怎么的,还没靠近它就倒下来了。”      “那又如何?”慕容玦耐着性子听她申辩完了,脸上带着嘲讽的神气,“你在跟前,不是你也是你。你去问问这殿里站规矩的人,谁能出来替你作证?若不是你,就是她们。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你觉得她们能够为你主持公道么?”      弥生已经成了失舟之舵,现在唯一能仰仗的就只有夫子了。想着就要朝外去,“我找我家夫子讨主意……”      可是才走了两步就被他拽住了手腕,“找他?他可是孔夫子托生的,满嘴大道理,遇着事就怕受拖累。你与其去求他,倒不如求求我这眼前人。”      弥生惶骇的审视他,求他?然后呢?      慕容玦突然一笑,“我的混账事办得多,再添上一宗也没什么。这个罪名我替你担下来,事成之后你怎么报答我?”      他用力抓住她的腕子,她挣了几下挣不脱。大概惹怒了他,发狠把她拖到幔子后面去,朝墙上一摁。像拿捏住了一只垂死挣扎的蝴蝶,只差用针钉住翅膀。      “你再闹,非闹出一天星斗来?”他压低了嗓子恫吓,“还不给我识相些,仔细一会儿人来了,你逃不过罪责。”      弥生怕透了,反而平静下来。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缓了口气道,“我和殿下没有交情,殿下替我担责,我也过意不去。殿下好意我心领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杀是剐,我绝不推脱。”      慕容玦吊起一边嘴角,直直望进她心里去,“你倒大方得很,自己豁出去,一门老小也不顾了?”话锋一转又道,“你放心,我帮了你,不要你为我上刀山下油锅。我如今缺个内当家,你给我做王妃如何?我也是堂堂的王,配你谢家女不算高攀吧?”      弥生没遇见过这么说话不拐弯的,直截了当要她做妃,就像街市上买菜那么简单。她错愕的看着他,“殿下未免太过无礼了。”      慕容玦没有太多耐心和她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于他来说娶谁做主妇并不重要。既然跟前有现成的,加之长相不错,门第风骨也高,最要紧的是在政途上能助他一臂之力,这样有百利无一害的良配,迎过门也可以将就。不过她的小脾气不讨人喜欢,怕成那样还装清高,没有一点弱者该有的觉悟。      他虎口上使了劲,这么细的手腕,怕是再用点力就要断了。他有种想把她撕碎的冲动,低头扫了眼,才发现她身条真不错。隐约兰胸,杨柳细腰。再加上这鲜花一样动人的面孔,的确有让男人癫狂的本钱。他倾前身子把她压在墙上,可以凭感觉描绘出那玲珑的体态。她羞愤交加,扭着身子试图摆脱他,在他看来简直幼稚得可笑。      “怎么?不愿意?”他挑衅的睨着她,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肩头一路捋下去,停在那腰臀之间来回抚摩。一面俯身耳语,“别乱动,仔细引出本王的火来。届时不管你答不答应,可都要指婚给我了。”      弥生不明白他指的“火”是什么,只知道和陌生人接触让她极其排斥。她可不怕触怒他,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又踢又蹬的想把他从身上剥下来。可是常山王是行伍出身,哪里那么容易对付!她折腾半天都是无用功,喊又不敢喊出声来,只待涨红了脸,憋了满眼的泪,不屈的瞪着他。      终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这里也被他上下其手占了很多便宜。仔细分辨了声音,像是大王慕容琮。她失望之尤,料着今天是死期到了。慕容玦捂住她的嘴不叫她喊人,肩头死死杵着她,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要把她的骨头碾碎。弥生疼得直抽泣,突然眼前一亮,厚毡被人撩起来,地罩后面探出一张惊讶的脸。      “六郎,你这是做什么?”那是广宁王慕容珩,他看到此情此景着了慌。      弥生被扣着嘴说不了话,只好用眼神求救。二王平常缺乏威信,兄弟间没人拿他当回事,在目空一切的六王这里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因此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只道,“二兄别多管闲事,快回你王妃那里去吧!”      慕容珩认出她是上回在晋阳王府给他套暖兜的女子,眼下拔刀相助义不容辞。这里正打算救人,不想身还未动,被后面的人一下撅到了边上。      晋阳王的腿将养了半个来月恢复了七八成,虽然还跛,走路倒没有大问题了。看见慕容玦敢用强,再想想自己两次对她都是客客气气,凭什么他认真对待的人,到这里却要受到这厮的□?当下气红了眼,这趟是新仇旧恨一并算,咬着后槽牙上来就是一拳。      慕容玦没提防,一下子被打倒在席垫上。杳着两臂横扫过矮几,几上的花瓶摆设乒乒乓乓滚了满地。战场上拼杀的将领,受了这等屈辱哪里肯罢休,挣着要起来反击。慕容琮瞅准了时机又补了个窝心脚,指着鼻子骂道,“褐烛浑,你果然好兴致!我还未同你算账,倒叫你得意起来!”      慕容玦愤怒的低吼,“大兄平素压我一头倒罢了,这趟却凭什么?要算账只管来,我倒不知我亏欠了大兄什么,哪个地方需要偿还的。”      他们兄弟争斗,弥生抽身揪着领口退开老远。心里还扑腾着,庆幸着总算安全了,真是老天有眼!      慕容珩把她挡在身后,扭头看了她一眼,“还好么?没事吧!”      事倒没事,好也好不了。姑娘家没见过这阵仗,真是吓坏了,到现在小腿肚还直打哆嗦。      “二王殿下,我家夫子呢?”她上下牙磕得咔咔响,颤巍巍巡视殿内,“我家夫子在哪里,殿下看见了吗?”      慕容珩不理会那边唇枪舌战,扶她转过地罩到胡榻上坐定,吩咐人上茶汤,边道,“他约我同大王到这里来聚,可我们进了殿并未见到他,大约是有什么事打岔耽搁了。你等着,我这就打发人去找他。”      话音甫落,门外慕容琤拎了两只瓦罐进来,罐口上的红纸封了蜡,看样子是刚出窖的花雕。跨进门槛似乎大吃一惊,搁下手里的东西过来问话,弥生呆呆的,看见他反而不知怎么开口。还是慕容珩这般那般细细说与他听,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回身瞧那头待要打起来的兄弟俩,慕容琮腿伤还没好利索,若是真动手势必吃亏。      慕容玦是杠头子,决计不肯让半步。惹怒了他,天王老子也不在眼里。果然揎拳撸袖打算扑将上去,慕容琤快步过去挡住了,冷着脸道,“六兄未免太不给我面子,我带来的人,阿兄若喜欢,大可以到母亲跟前请旨。挑了好日子,再三媒六聘上谢家求亲去。如今这样,闹的是哪出?好在大兄和二兄即时赶到了,倘或再晚些,在母亲宫里出了事,不说我难向谢家交代,连母亲脸上也不光鲜。”      慕容玦眼高于顶,素来是不听人劝的。反手把慕容琤推开,哼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我怕什么?闹开了也无妨,大不了给她个正头的名分,迎回府去就是了。”      慕容琮啐了声,“你这作派,和外头混账行子有什么区别?你只当他谢家是好相与的?迎娶她,且看你有没有这造化!”      慕容琤抿起唇,眼里笑意一闪而过。远远招呼弥生道,“起来,咱们回去。”      弥生勉力站起来,摇摇欲坠。他狠了心别过脸去不看,冲慕容琮做了一揖,“我先出宫,余下的大兄处置吧,别闹大了才好。”      慕容琮看了弥生一眼,颔首道,“我省得。”      慕容珩在边上喃喃,“眼看着要开宴,你这会子走了,母亲问起来……”      “这样子还吃什么席面,横竖二兄替我周全吧!”言罢一甩袖子,领着她朝宫门上去了。    ☆、初尝   夜色昏暗,没有月亮。寥寥几颗星镶在天幕上,一点微光连闪烁起来都显得吃力。宫城夹道上高高挑着绡纱灯笼,漾得久了,灯火俨然吃进了两面墙头,一眼望过去无尽的红。      弥生艰难的跟在他身后,他在光影里穿行,走得很快,身上的玉色地白柳条襕袍也沾了水气,看起来孤高而哀艳。似乎很恼闷,究竟为什么她不知道。反正弥生觉得她才是受害者,他要是和她动怒就太不应该了。      夹道里总有宫人擦身而过,或作揖或纳福,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弥生无比沮丧,这趟进宫就是场噩梦,留下的都是不好的记忆。以后打死都不来了,想是她和这浩浩殿堂八字犯冲,赴个宴险些连小命都丢了。看来她还是适合坐在街边的小点里吃杂食,同这些贵胄相处有困难,不如听跑堂的伙计谈山海经来得自在。      慕容琤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彷徨、愁苦、郁结、愤怒……他知道登极没有坦途,他的序齿那么吃亏,空有满腔抱负也是无用。以前心无旁骛的朝着一个目标进发,可是时间久了,各式各样的阻碍层出不穷。比如她,如果油滑一点,奸诈一点,他在她身上打算盘,即使费些脑子,还不至于感到痛苦。可是她这么单纯无害,她善性,对任何人都不设防。不敢想象她落到别人手上会是怎么样一种境况,如果再有六王这等莽夫,计划好的东西出了纰漏,她一个人怎么应对?      他多想去牵她的手,可是宫里太多双眼睛。他只有加紧脚步,快点出凤阳门。这里不是他主宰,进了皇城就像被拗断了四肢,除了一颗心还在腔子里跳,余下的只有一个躯干,半条魂魄。人就是奇怪,一面厌恶着,一面又不屈,征服欲硕大无朋。也许是因为得到了可以改变,他有太多想法,比如赋税,比如河工,比如水利营田。眼下政务再好,总不及他的预期。他心高,不甘于屈就在那三尺案几上。书读够了,盼望有更大的舞台发挥他的专长。欲壑难填,这就是男人。      渐渐离宫门近了,城墙厚,门劵子也幽深。从这头进去,到另一边有禁军把守的地方少说也有二十步。他转回头看她,看不清脸,只有那个熟悉的刻进心里的轮廓。她走得踉踉跄跄,门洞里的穿堂风扫过来,广袖鼓胀翩然欲飞。      她永远迟噔噔的,因为不了解,所以也不会付出。女人的身体,孩子的心。如果她一直留在阳夏,姊妹间说话少不得谈及男人,时间一长不懂也懂了。可怜她在太学的三年多,从来没有人教会她男女之间的情/事。      弥生抬头,看见他折返向她走来,料着他大约改主意了,到底宗亲都在,单单他缺席了不好。也准备硬着头皮跟他回去,可是没想到他一把便将她搂进怀里,强悍的,不容反抗。      “夫子……”      她意外低呼,然后他的手指在黑暗里捏住她的下巴,在她惊讶的当口俯身来吻她,带着满腔不得疏解的压抑。      弥生措手不及,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紧紧攀附他,避无可避。夫子是温润的人啊,从来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具有侵略性。和昨晚不同,昨晚是泓静静流淌的水,今晚便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她几乎要化了,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只知道夫子的吻那么新奇,和她舌尖相缠,无止无尽。      他气息不稳,原来如此,这是她的味道,甜的,蜜一样,世间难寻。他收紧手臂,他的弥生,他的细腰!他一个人的!想起慕容玦他便恨,最心爱的东西被亵渎,那种仇怨刻肌刻骨。他事事有把握,这次是个意外。他没想到自己沉沦得这样快,半个月前他还可以收放自如,但是仅仅这几天时间,他居然成了这副模样。爱情不知不觉发酵,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晚了,来不及了。      他用全部的生命拥抱她,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她垂髫之年开始就在他身边。他看着她一点点拔高,看着她一天美似一天……他心里的怜惜不比她的父母少。其实在他眼里,她早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管将来事态怎样发展,她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他发狠吻那红唇,怎么都不够。她傻傻的不懂回应,他听到她低低的吟哦,只消一声轻叹都能让他崩溃。他沿着纤细的颈项缠绵吻下来,嘴唇碰到搏动的血管,她的香气随着每一次脉动扩散。      弥生猜不透夫子要做什么,饶是她再木讷,也知道他们现在做的事超出了师徒的范畴。不光今天,昨天也是,她那时居然会傻乎乎的信他的话,现在想来真是笨死了。夫子喜欢她,喜欢她才吻她。这种喜欢和别的不一样,这是私密的,两个人都不愿为外人道的。      她忐忑不已,读了这么多书,天理伦常还是懂得的。他是遥遥若高山的师尊,如今这样,岂不是大大辱没了他么!      “夫子……”她唤他,声音软得像一蓬烟。她迷醉了,醉在他铺天盖地的温情里。      他重新回到她唇瓣上,舔/舐,吮/吸,把她的话都堵回去。现在什么都别说,他什么都不要听。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情不自禁,也许明天就好了,眼下胸口疼痛,她是药引子,唯有她能医治。      唇齿相依,缱倦悱恻。他抚她的耳垂,和她额头抵着额头。彼此都不说话,这样静静的就很好。等到稍平了心绪方牵她走,车辇在御道旁候着,来时是两驾,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先登了车再探身拉她。弥生顺从的坐进车厢里,版门阖上了,车棚子上吊着灯,橘黄的光透过门上直棂照进来,幽幽的一缕,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捏着她的腕子,弥生有些吃痛,轻轻抽了口冷气。他觉察了,拖到亮处查看。她是极嫩的皮肤,稍不留神便是触目惊心的瘀青。他细细的端详,拢起眉问,“是六王做的好事?”      弥生提起六王就抵触,又屈又愤的申诉,“那把箜篌不是我弄坏的,他偏说是我的错,告到皇后跟前要问谢家满门的罪。”      “是那把凤首?区区一架琴,也值当他小题大做?定是还有别的什么,你说,”他按捺着,“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弥生斟酌了好久才嗫嚅道,“六王的意思是他替我顶罪,事后我得嫁给他报恩。”      慕容琤怒极反笑,“这个杀才,当真是什么都能说出口。”在她肩上按了一下道,“你放心,他猖狂不了几日,这个公道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她抬起眼,莹然的一双眸子,“可是这么甩手走了,回头圣人和皇后殿下问起来,夫子怎么交代?”      他笑了笑,那倒不妨事,宫里自然要问个明白的,有晋阳王在,什么事情都捂不住。他必定添油加醋一通指证,再加上上次遇袭的事收罗到的诸多人证物证,宫宴过后必定会有大行动。六王玦想翻身,这辈子也不能够了。他不必动手,只要作壁上观,紧要关头踩上一脚,也够替她报仇雪恨的了。只是……      “委屈你了。”他低声道,“我没想到六王竟然如此呆蠢……不该让你一个人的。”      弥生侧过身,把肩靠在车围子上。先前的事真的吓着她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现在回想起来也庆幸,“多亏了晋阳王和广宁王,下回见着他们要好好答谢他们。夫子也别自责,我没什么事,都过去了,就别再多想了。”      他怎么能不多想,简直让人后怕。他嘴里喃喃着,“是我失策,办事欠考虑了。应当让你带上皓月和皎月,有她们在,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弥生含糊应了声,抱着胳膊倚在坐垫一角思量,今天的事都太奇异,先是六王演的那出闹剧,然后是夫子莫名其妙的吻……她脸上火辣一片,抬起手掖了掖,手心却是冰冷的。躲在暗处看他,他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她鼓了几次勇气试图问出个所以然来,可是话在舌头上打个滚,又囫囵吞了回去。到底不好意思,大姑娘家的,有些东西真的问不出口。难道问他为什么要亲她么?如果夫子又找出些稀奇古怪的理由来怎么办?再如果,夫子说喜欢她,又怎么办?      往后相处大约会变得别扭了,他们这算什么呢?      “你冷么?”他说,“过来。”      弥生傻愣愣没动作,他自发挪到她身侧,揽过她,让她停在他臂弯里。吻她的额头,呼吸里带着颤抖,“细腰,你不要怪夫子。”      她飞红了脸,夫子这样看顾她,她算是知足了。摸到他的手指,往上一些,扣住他的脉搏,她又发现点小小的趣味性。夫子心跳很快嚜,原来紧张的不只是她。      慕容琤好笑起来,这丫头真是少根筋的,这时候还不忘了自娱自乐。      “你替为师诊脉么?如何,辨出什么来了?”      她仰起头,悍红的嘴唇离他不过三寸,絮絮叨叨的说,“夫子脉跳急促,属数脉。照面上看,邪气亢盛,气血充盈,脉快有力,是实热。夫子,您要泻火才行啊,否则气冲上顶,要作病的。”      外面架辕的无冬没耐住,噗的一声笑,忙咳嗽着掩饰了过去。      慕容琤嘴角微抽,“这回说对了,为师近来确实虚火盛行。想是老了,不中用了。”      她听他说自己老可是万万不依的,“夫子春秋鼎盛,正是如日方中。真要是老了,应当是虚热才对……”      他看着那唇一开一合,温热的气息几乎和他相接。他难掩心中的渴望,顺势啄一口,细细的满足,细细的喜悦。半晌才道,“嘴唇别人碰不得,知道么?”      她靠在他怀里连神魂都要幻灭了,这么一次又一次,当真羞死人!她掩住脸,声音从指缝中发出来,平添了娇糯之气,“夫子真坏!”      他窃笑,“哪里坏了?”      “欺负我不懂事么?我如今大了,其实什么都懂。”      一般说自己什么都懂的人,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他愉悦的扬起声调哦了声,“当真什么都懂?那过几日带你去看场好戏,若是连那个都见识过,我才信了你的话。”      她是孩子心性,一听有新式东西可看,转头就来了兴致,“是什么?夫子快说与我听。”      他夷然笑着,神神秘秘的样子,“不可说,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他三缄其口,她便有些怏怏的。突然想起皇后唤他乳名,禁不住吃吃的笑。他盘问她,她磨蹭了一会儿才道,“那天的鸡血石印章还没来得及刻呢,明日我回了太学,夫子有空便教我吧!横竖无咎的模子打好了,那我刻的那方印上写什么?”她带笑看他,“写叱奴么?”      她到底放声大笑,笑得花摇柳颤。他被她嘲弄得发窘,摆出个正经脸子道,“不许笑!”      “怎么不许?”弥生边笑边拭泪,“皇后殿下这么叫你的,又不是我给你取的绰号。你别忙赖,我说错了么?”      那个乳名是当年外祖父取的,拓跋鲜卑里的叱奴自有他的含义。他捋捋她的发,“你别笑,叱奴在鲜卑语里的意思是狼。祁人和鲜卑人的理解有歧义,听见个奴字就要笑么?亏你在我门下三年多,胡书算是白学了。”      叱奴明明是极可爱的名字,谁知语言一换,立时变成另一种杀气腾腾的意思。弥生有些失望,“那其他两位王呢?他们叫什么奴?”      夫子白了她一眼,“只有我一个人带了奴字,大王的小字叫祁连,二王叫石兰。”      弥生再次讶异,“石兰是女人的名字。”      “石兰在鲜卑语里是狮子的意思。”他苦闷的点她脑门子,“你不能长进一些么?傻成这样,将来怎么办?”      “我是傻。”她颓丧的点点头,似乎认命了,“我阿娘说傻人有傻福,想的事情少,人就受用许多。”      他听了叹息,但愿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两下里都省力。可是他能够安排她的生活,却阻止不了她长大。他带着痛惜的口吻告诉她,“你母亲说得对,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看淡一些。纵然不顺遂,睁眼闭眼的也就过去了。你记着,就算天塌下来了,还有我替你扛着。”    ☆、春日   大王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尤其铲除异己方面更是不遗余力。六王在昨天的争斗中没有落着好,第二天大将军的京畿驻军便闯进常山王府,变戏法一样搜出了告天的铭文和十二章平冕服。再加上大王遇刺前后收集的证据,林林总总罗列好,庙堂之上恭呈御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常山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罪名坐实了,当即便革除爵位下了大狱。      一个战功赫赫的王,最后落个锒铛入狱的下场着实令人唏嘘。圣人是杀伐决断的人,有时甚至残酷。功过不能相抵,他可以给爱子殊荣,可一旦发现谁敢撼动他拿命开创的基业,立刻就变得六亲不认。因此六王下狱后绝不亲审,全都交给大王和大理寺卿主持。慕容琤官拜司徒又兼着太尉,这等朝野震动的大事,总免不了要参与。      六王和大王一向乌眼鸡似的,即便满心的冤屈也不会向他告饶。倒是对他这个最年幼的弟弟还存着三分指望,好歹是一母的同胞,平时关系虽谈不上好,也不见得坏。像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当口,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了。      其实他看错了人,最该托赖的应该是二王才对。二王虽庸碌,官职却不低,尚书令兼中书监,论职权比慕容琤还正统些。二王又是念旧情的,尽管这个阿弟常年挑衅他,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却还想着网开一面。      他犹豫着对大王道,“总算兄弟一场,阿兄是不是再命大理寺核查,万一有人从中使手脚,岂不误伤了六郎的性命?”      晋阳王斜了他一眼,“由头至尾都是我亲自督办,你所说的借刀杀人,指的不是为兄吧!我何尝不知道手足情深,想咱们是一道长大的,这些年腥风血雨里打滚,我自问未曾亏待过诸位兄弟。可我万万没想到,如今有人恨我至此,要取我的命。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不严办这厮,难解我心头之恨。”      大王的话水分固然大,却坚决的表明了态度。二王闹个没趣,那大理寺卿在众王跟前和地上的尘土没区别,慕容珩转过脸看看他,暗自一叹。再看看慕容琤,“九郎,你别闷着,好歹说句话。”      慕容琤对插着袖子,脸上表情千年不变,“二兄叫我说什么?我心里再痛惜也无法,两个都是兄长,大兄的伤势你我都看见了,只差半分腿就废了,好歹总要有个说法。目下所有证据都指向六兄,这件事对大兄是切身的伤害,二兄要求情也当是同大兄说。该如何决断悉听大兄的意思,我不过是个陪审,无权置喙。”      慕容玦没料到他是这样的态度,立时四肢百骸都冷透了,死死瞪着他,心头恨出血来。      慕容琤乜了眼,看他这虎视眈眈的模样,若是这趟不斩草除根,出来便是个大麻烦。于是调转了话头又道,“依我说,大兄即便不追究,六兄这趟的罪责也难逃。还有谋逆一宗,不是连通天冠都搜出来了么?若是替他脱罪,陛下面前也不好交代。”      牢里的慕容玦终于咆哮起来,“枉我待你亲厚,这会子竟落井下石!我算瞧出来了,你素来不哼不哈,诸王之中最有野心的其实便是你!你整治死了我,接下来鲸吞蚕食,哪个不是你的盘中餐?慕容琮,你莫得意,且有你哭的时候!你这好兄弟,将来必在黄泉路上送你一程!”      慕容琤面上一沉,“大兄二兄可看见?他得了失心疯,满嘴的疯话!这事我不管了,没的遭怨恨。只是一句,猛兽安可出笼?大兄瞧着办就是了。”      慕容玦何等的力气,癫狂的撼动木栅,把顶上青砖都要摇下来。一头做困兽斗,一头扯着嗓子叫骂,“叱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打压手足,天也不饶你!”      慕容琤不理会他,对大王作揖道,“大兄明察,我再不想趟这趟浑水了。到头来落不着好,连自己的名声都牵搭进去。我是一心做学问的,府里连个仪卫都没有,比不得六兄兵权在握。这么顶大帽子扣下来,我生受不住。还是回阿耶跟前告个假,称病退出的好。”言罢也不等慕容琮发话,自顾自敛着广袖出了大理寺的牢房。      刚从暗处出来,外头阳光照得人眼晕。拿手挡在眉上远眺,树都发了新芽,庙宇楼台掩映在湖光中,别有一番曼妙姿态。      风里有了隐约的暖意,春日静好,一切都是簇新的。他生出点闲庭信步的雅兴,这里离百尺楼不远,走回去不过两柱香时候。背着手慢慢的踱,街市上人多,他这一身绯衣在人堆中尤其扎眼。他是高贵的出身,铜驼街上多的是平民乞丐,一些衣衫褴褛的孩子托着碗乞讨,看见他却不敢近身来,只远远立着,瑟缩着。他感到辛酸,大邺立国后等级空前森严,富的更富,穷的更穷。这些底层的人碰见做官的便害怕,大理寺有专管这一项的衙门,冲撞了朝廷命官,要挨鞭子甚至是笞杖。      他命无冬去施舍五铢钱,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但却听到无冬一一和那些乞丐介绍着,“这是我们乐陵王殿下,心肠最好的大善人。”然后所有人都跟风,朝他遥遥稽首,“乐陵殿下是菩萨转世,好人有好报”云云。      他摆摆手沿街往前去,到了个胭脂水粉的世界。垄道两腋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摊子,花红柳绿摆满各式女孩用的东西。菱花镜、香囊麝串、金玉玳瑁首饰……那些小贩见有人来便热情的招呼,“贵人看看我的东西,选中了给家下娘子带几件回去。野店里的首饰虽不及银楼金贵,但自有野趣。贵人只管挑,挑好了咱们价钱再议。”      慕容琤边行边看,到底太粗鄙,没有什么能入眼的。后面无冬赶上来,指着道旁的竹篓子道,“殿下瞧那头,有个胡人卖兔子。据说那兔子长不大,个头如硕鼠。要是买了送女郎,女郎定然极高兴。姑娘家最爱猫儿狗儿,送个活物,岂不比那些世俗玩意儿强些么!”      慕容琤拿手上的扇子敲他脑袋,“杀才,敢揣摩起我的心思来!”      无冬缩着脖儿靦脸笑,“小人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上回听无夏说女郎给殿下买了麈尾,跟那店主充了半天男人,临要成交给晋阳王殿下坏了事。好在最后是买成了的,只是多了那一番周折,这份情义殿下肯定要领。女郎是谢家的女公子,要星星都能摘下来,寻常物件断看不上。还是那兔子好,养着也稀罕人。”      慕容琤听他这通卖弄,想想也有几分道理,因掖着袖子转到笼前,问了价,挑了只通体雪白的托在掌上。那兔子湿漉漉的鼻子和三瓣嘴在他虎口上来回嗅,他不由笑起来——怎么,闻着血腥味儿了?这兔子倒比人还聪明些!广袖一掩,把它罩在澜边下,一路摇摇曳曳朝太学而去。      到了红门上魏斯迎上来,满满作了一揖。见左右无人,悄声问,“夫子,六王那事可办妥了么?”      他嗯了声,“这半日可有人来找过我?”      魏斯道,“官署这里倒无事,不过晋阳王先前打发人给弥生送东西来了。”      他调过视线来,“送了什么?”      魏斯见他面色难看吓得一凛,忙道,“我看了眼,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些书和文房。”      他抿起唇,脸上带了薄怒。穿过回廊朝官署去,走了两步又顿下来,“她这会子在女学还是在耳房?”      魏斯说在女学,话还没收住声,他已经震袖去远了。      兔子在他掌心里,热热的小小的一团。兔毛太过柔软,他每每担心不留神会把它掐死,只敢小心翼翼虚拢着拳头。过了垂花门朝学里去,院子一头有淙淙琴音,另一头静悄悄的。他站在廊庑下观望,庞嚣在多宝格前踱着方步教学,帘栊上的褐纱微漾着,竹篾帘子卷得高低错落。学堂里光线不甚亮,瞧上去雾蒙蒙。整块的席垫上纵横各摆三张撇腿案,不过九个人,他仅凭直觉,一眼就能找到她。      她如今不戴小冠了,也和宗族女子一样垂发。松松的一把拢在身后,更显出典雅端庄。他就这样远观着,心里安定下来。手指抚抚兔子的小脑袋,开始设想她见到这小玩意儿时的笑模样。只是太多无奈,如果没有那些外在因素,单纯这样静静的学院时光,该有多惬意舒心!      她似乎察觉到了,转过脸朝他这里看。然后一点柔艳的笑,像花瓣落在水面上荡起的涟漪。      他倚着抱柱,极有耐心的等她。等她散学了告诉她常山王下狱的事,她泄了愤,一定很欢喜。他低下头看腰上的蹀躞带,拨了拨垂挂的金奔马,这个同她也是一对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总是悄悄做些幼稚的事情。仿佛这些细碎的东西汇集起来,最后可以形成一个魔咒,把她的心永远禁锢在他身边。      又过半盏茶她们方结束课业,他看着她慢吞吞的收拾几上纸笔。想是故意要显得镇定老成,动作愈发迟缓。      他有意回避那些姊妹们,闪身进了边上书房里。她抬起头来寻他,没找到,明显的一怔。急急的奔出来四下里看,半晌无果,满脸失落的神气。他原本打算逗弄她,可是终究没耐住,半遮半掩的叫声“细腰”。      她意外的回过身来,嗳了声,快步向他走来。  ☆、俗甚   “我只当你走了。”她现在看到他有些忸怩,日头底下相见更是难为情。朝边上挨了挨,让檐角挡住脸上的阳光。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好像往哪头靠都占不着边。说是情侣,实在够不上。说是师徒,又好像差了一截子,闹不清是种什么滋味,不伦不类。      弥生还是比较谨慎的,心里依赖他,绝不做在脸上。只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下意识的规避叫他夫子,那是她的一点小小的私心。总觉得你啊我的,显得更亲近。      她怯怯的看他一眼,他嘴角含着笑,温润儒雅不搭架子。她忙移开视线,心头直蹦。这样下去怎么办呢,以往三年也常见他,那时只有栗栗然,从没有现在这样心慌意乱过。自打他卸下了矜持清高的面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只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立刻变得局促不安。弥生恼闷的嘟起嘴,都怪他轻佻,好好的师父没个师父的样子。连累她像害了病,离他近了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他一时兴起,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我走了你不寻我么?”他说,似笑非笑的样子,“我看你在园子里旋磨转了两圈,可是在找我?”      弥生笨嘴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支支吾吾了会儿,岔开了问,“我原本也要找夫子去呢,年前叫我抄的佛经都抄好了,等回头我送到衙门里去。”      他唔了声,“那个不忙,我先送你样东西。”      弥生有些迟疑,“送我东西?是什么?”      他撩起袖子把手托到她面前,自觉不好意思,便有些闪烁其词,“回来的路上正遇上胡人卖兔子,无冬说你会喜欢,我就买下来了。”      弥生呀的声,那兔子白颜色,眼睛并不像中原的发红。小小的个头,脆弱的轻颤着。她简直爱到骨子里去,不敢直接去捧,托着两掌叫他放上来。他也干脆,直接拎起了两个耳朵,那兔子吊在半空中后腿乱蹬,她大肆嗔怪起来,“你做什么,这样它多疼啊!你瞧它两只耳朵薄得像纸似的,你怎么下得去手!万一耳朵伤着了怎么办!”              那稚气的娇媚直扣上他的心房,他才意识到他的感情里也有柔软的部分。以往对人笑,笑起来没有感情,都是浮于表面的。同她在一起不一样,时时揪痛着,怜爱着。多相处一天,这种症状就加重一分。他通医理,知道无药可医,大浪袭来的时候只有仰着面迎接,即使吞没也无可奈何。      他笑了笑,“不过是只兔子,你这样紧张?我见那个胡人就是这样提的,不是好好的么!”      “可见它在兔子窝里受了多少委屈!”她絮絮说着,拿鼻尖蹭蹭兔子的鼻子,“如今到了我身边,我要对它好些。先搭个窝,再给它洗个澡,瞧这身上一股子怪味道。”      慕容琤一愣,忙闻了闻手上,简直忍不住要犯恶心。慌忙到金井边上撸袖打水,弥生跟出去,睃着他笑道,“夫子真是爱干净,男人家太娇贵了不好。”      他转过脸来看她,“又胡说八道。”      她低头抚那兔子,微眯着眼,忽而从眼尾一瞟,“太娇贵了不好养活,就和女人似的。”      他噎着瞪她,“你胆子倒大,敢说我像女人么?”赌气样式补充了句,“你且等着,下回总要让你知道,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话是冲口而出,突然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她傻乎乎的不懂那些,自己却在话头子上占了她的便宜。他不免嗟叹,这是潜意识里一直肖想的吧!心里装着她,时间久了就总归生出别的念头来。他茫然搓着手指,一遍遍的在清水里涤荡。好在他这点自控还是有的,成大事者……当忍得。      然而弥生对他的好感却更进一层,在她看来夫子是极妙的人。虽然深不可测,但性格里总有些温暖可爱的成分。喜欢甜食,喜欢动物,最要紧的是爱干净。这点比那些半瓶子醋的名士强,据说有些人为了强装不羁,动辄一个月不洗澡,弄得满身虱子。所谓的风度雕饰到这个份上,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学琴的也散学了,来来往往都是招呼声。弥生把兔子掖在袖陇里,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扮出疏离来,乍看之下果然是一派徐徐清风拂桃李的和谐景象。      弥生递上帕子,他接过来拭手,才打算同她回衙门里去,远远有人叫九兄。他踅身看,是令仪提着袍裾匆匆而来。到他跟前行了一礼,切切道,“我适才听底下人说,今早大兄带人抄了六兄的府第,六兄如今关押起来了是么?”      弥生愕然抬头,竟没想到常山王就这么倒了台,这仇也报得也忒快了。      慕容琤皱眉扫了令仪一眼,“这是朝政,你是女子,夫子没有教导你莫问国事么?”      令仪打个寒噤,讷讷道,“我是心里急,一时忘了忌讳。可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兄长出了纰漏,我打探一下也是情有可原。”沉吟了下又道,“九兄好歹想想法子吧,或者同大兄求个情……”      “大兄遇刺也是他的手笔,同大兄求情,你去试试。”他冷冷别过脸,“人总要为自己的做作所为负责任,我该说的该做的都尽了心力,事到如今且听大兄发落吧!你别逗留,快些回宫去。阿娘那里多宽慰些,这才是你的孝道。”      令仪听了怏怏的,知道这位阿兄素来铁面无私,再粘缠也没用。只好肃了肃,蔫头耷脑的去了。      他敛袍穿过垂花门,弥生从后面赶上来追问,“常山王殿下真的下狱了?”      “这还有假么!”他仰起脸,日光在灰瓦的屋脊上镶了层金边。他对着那抹光亮悠然一笑,“我说过要替你讨公道,不论早晚,绝不叫你的委屈白受。”      弥生跟在他身后,闻言又觉踌躇,夫子似乎和她以往了解的不同。他在面对三千太学生时大气谦和,同她在一起就有些小肚鸡肠,现在处理六王的事上,又明显的睚眦必报。这样的人要看透真是不容易,她挫了挫脚尖上的石子,有些惘惘的。夫子不是她想象中的温雅宽厚,她看着那个潇洒的身段,头一回感到无比的陌生。      脑子胡乱想着,随他进了正衙里。进门就见他翻书柜,捧了个木椟下来,把里面的书全掏空了递给她,“这个做兔子窝,别抱在手里,脏。回头让她们垫些棉絮进去,这会儿天冷别给它洗澡,会冻死的。”      她瓮声答应了,他又打水示意她盥手。她把兔子搁在匣子里,边打胰子边不住的觑他。他抱着胸带笑道,“怎么?不会洗手么?可要为师帮你?”      弥生懂得察言观色,见他唇角结了花,就知道他又不怀好意。心头只是小鹿乱撞着,忙收回视线老实盥洗,一面踯躅着问,“六王殿下怎么冷不丁的入狱了呢?”      他拿拂尘掸扫案头的尘土,颇为漫不经心,“世上走一遭,过于外露总落不着好处。聪明人懂得藏拙,他那样的性子没有不吃亏的。事还没办,大刀扛在头顶上,谁不知道他张牙舞爪的蠢样子?早有人看他不顺眼,这么个下场也是必然。”      他回答得有点避重就轻,弥生倒没有别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脸子能把个王侯拉下马,但看夫子深恶痛绝的神情,她又妇人之仁的觉得常山王可怜。      “夫子也不待见他么?”她说,“到底是一母同胞。”      他回过身来,脸上阴云密布,“你觉得我冷血么?”      她猛地吃了一惊,忙不迭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光微微颤动了下,调向别处,“我原先倒没有那么恨他,是他昨天晚上太出格。”这也是实话,虽然铲除六王是他肃清道路必须的一步,但确实如他现在说的,经过这件事,他更是恨他入骨。若说冷血,他也不否认。其实慕容氏的血液里或多或少都留有狼性,兄弟间并不像一般祁人那么和睦。就算表面和乐融融,私底下一点口角都会累积成深仇大恨。这是所有帝王人家的通病,心思窄,揪着一点什么就无限放大。因为爬得越高,离死亡越近,没有人愿意让自己成为活靶子。      她低头绞着腰上的流苏,大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战战兢兢的。他叹了口气,“听说晋阳王命人给你送礼了?”      她唔了声,“我是想等你回来同你商议呢,要不要把东西原物退还他。无功不受禄,他昨晚上算是救了我,我还没谢他,倒反过来让他破费。”      他想了想,“都送了些什么?”      “是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还有两卷琴书孤本。”她嗫嚅着,“打发人送到王府上去吧!”      她揉着衣角的样子像是受了欺负似的,他看着好笑,“我又不骂你,你做什么这样?”      “我怕你生气。”她很快的回答,然后又诧异这个担心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怕他生气呢?      她娇柔的脸刻进他心底,像没开峰的砚台,墨块研磨得重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刮痕。刮痕深入肌理,难免感到疼痛。他软化下来,“我不生气,是他自愿送,又不是你问他要的。一套文房也不值什么,你留下便留下,下回另做东道还了他的情就是了。”      弥生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还的,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她自然要按他说的办。      他朝外看看,穹隆高而广,没有半丝云翳。春日里难得有不刮风的时候,这样的天气满适合练长卷书画,因回头道,“带上笔墨,随我上南亭。”自己抱了卷轴和印泥迈出门槛,翩翩然朝游廊那头去了。 ☆、浅爱 作者有话要说:妹纸们,我今天试试防盗,图以下的正文不用看,全部是打乱顺序的,但字数保证完全一样,放心哈~    南亭其实应该叫弨弓亭,因为位置在太学以南,大家图方便,直接称之为南亭。   南亭不尽然是个亭子,那里是片空旷的广场。当年嵇康在太学任博士时为三千太学生奏《广陵散》,选的就是这个地方。如今南亭已经是个统称,代指道场和弨弓亭。从太学过来有段路,平常没有大的集会用不上这里,顶多书库里要晒书了才往这里运。弨弓亭地方宽绰,写了长卷方便出风阴干……他是这么解释的,弥生当然深信不疑。   慕容琤走几步,习惯性的回首一顾。她在后面颠颠的跟着,日光下一张不染纤尘的脸,纯洁的模样,简直可以和那只兔子称姊妹。他恶趣味的笑,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发现个有趣的现象,如今和她走在一起真真就是兔子和狼的故事。只不过这兔子太过可爱,叫他有些不忍下口罢了。   进了亭子扫开石案上的落叶,笔墨一并铺排好,便招她研磨。画纸用素绫,长长的卷轴展开了,拿镇纸结实压好。提笔蘸墨兑水,他惆怅起来,“画什么好呢?”   她蹲在边上眨巴着眼睛,“水墨丹青自然以山水为上,夫子可以画庐山。我没去过庐山,画出来,教我饱饱眼福。”   他略沉吟,馨馨然一笑,“那就画庐山,条画四副为一组,既然要画,便画个大全。”他学变文里的走板,唱了句,“徒儿,笔墨伺候!”   弥生顺势答声“得令”,调色的小罐子一溜摆上。夫子好兴致,兀自哼儿哈儿的唱起谣歌,她悄悄看他,眼角眉梢藏着逍遥,十分快意的样子。抽了空教导她——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笔墨要神韵,平、圆、留、重、变。   弥生虽然一知半解,但还是唯唯诺诺应着。要说才情,她这辈子真没见过比他更高的了,似乎各种风雅玩意儿信手拈来。绢面上走笔生花,寥寥一点勾勒便是险峰对峙。逐渐成形了,山水环绕,有种咫尺天涯的错觉。    他画得很快,四副下来竟没用多少时候。她目瞪口呆,“上回我看樊博士画金碧山水,四尺长的横幅用了三天。”   他乜她一眼,“我这是水墨,不是金碧。金碧要用泥金、石青、石绿钩边,画法不一样,耗时也不一样。”   她听了觉得扫脸,拜了个这么有学问的夫子,入室三年,连皮毛都没学着,也只有打打下手的命了。她起身挂条画,适才说起樊博士,才想到今天竟未见到樊家女郎。计较再三,实在对他们那天的谈话内容感到好奇,便回头觑他,“夫子,樊家女郎怎么没来学里?是有恙么?”   他漠然写他的行草,抽空应了声,“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明明同人家很熟的么!”她不满的咕哝,撇得这么清,分明是在敷衍人!   慕容琤手上一顿,她这说法怎么听都有股子酸味在里头。心里空前的高兴,便含笑望着她,“你这样留意么?我和樊家女郎熟不熟,同你什么相干?”   弥生心虚的背过身去,自己也开始琢磨这个问题。夫子说得没错,他同谁好,和她好像没多大关系。她只是个学生,学生管好分内的事就行了,师尊的私生活,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过问呢!只是尤不甘心,为了不让夫子误会,自作聪明的解释着,“樊家女郎真是不错,样貌好,人品也好……”   他攒起了眉头,“然后呢?”   她心里一跳,这是要发怒的征兆!手忙脚乱的去收那些晾干的素绢,嘴里嘈切应着,“没有……没有然后了。”突然咦了声,发现那四幅画里原来是有玄机的。分开看山山水水各成一体,毫无牵搭。可是并排挂在一起,赫然就是一副动物图!一条龇牙咧嘴的狼,正围着瑟瑟发抖的兔子打转。原本山脚下的潺潺溪流,居然变成了蜿蜒的狼的口水。   “哎呀,怎么这样?”她惊讶着,“藏头诗似的,夫子真了不起!”   远处林子里有沙沙之声,起了一点风,亭下的书法长卷舞动起来。她抱了满怀的卷轴,正要去料理,猛地被他扣住了后脖颈,像拎只猫一样把她扭转过来,还没等她回神,他的吻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什么都听不到了,松风鸟鸣都杳杳远去,只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嘴唇。他强迫她回应,勾着她的舌头打转。她颤得连站都站不稳,简直半挂在他身上。想别开脸,他不容许,手指插进她的发里,用力固定住她,强势异常,几乎把她的魂魄都吸出来。   如同一场厮杀,酣畅淋漓让他满意。她是稚嫩的可人儿,被动的,羞怯的。那些卷轴纷纷从她怀里跌落,他索性把她拖过来压在案几上。怎么办,无论如何都不够。大概真的禁欲太久,触碰到她,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她抬手想推他,然而实在虚弱,经不住他强悍的侵袭。指尖搭在他领口的皮肤上,想起来就令人晕眩。   弥生喘不上气来,癫狂和惶恐交织。她愿意和夫子那样亲近,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或许那点超出师生之外的别的感情早就悄悄萌芽了,只是她一直不自知。那么夫子呢?夫子不会是单纯的逗弄吧?最好不是寻开心,上次是夜里,人影模糊看不清楚,恍惚得像一个梦。现在是大白天,总归真真切切无所遁形了吧!如果他这回没有好的解释,弥生就决定要生气了。   他们呼吸连着呼吸,一样的心跳如雷。他终于挪开了,把脸枕在她的颈窝里,喃喃的念她的名字。弥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仰面看着弨弓亭顶上的藻井,一点喜悦倏地扩散,仿佛空气里的尘埃,充塞满她简单的世界。   他稍稍支起身子,眼睛直直盯着她,嗓音沙哑暧昧。在她下巴上啄了一口,“细腰,你喜欢我么?”   弥生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红艳艳的嘴唇漾起温柔的笑靥,不等她开口,自顾自道,“我喜欢你。”   这下子弥生镇定不了了,她想坐起来,他却不愿挪动,把她抵在案面上,眼里是促狭的光。靠得那么近,脸贴着脸,他的手臂横穿过她的胸绕到背后,怕石头的棱角硌着她,故意将她托高些。这么一来越发显出凹凸有致的身段,胸是胸,腰是腰,秀色可餐。   弥生羞得拿手捂脸,“夫子这是做什么。”   纤纤玉指盖住了眉眼,只露出丰腴的红唇。他重新低下头,唇瓣和她的隐约触碰,若即若离。她挪开手,大眼睛里装着迷离,就那么看着他。他笑了笑,“夫子吻你的时候不能睁眼,懂了么?”   她果然傻傻的阖上了,面若桃花,妖娆入骨。   他却不再吻她,用力把她抱进怀里。珠玉一般的耳朵近在眼前,他在她耳垂上一舔,她便剧烈的颤抖一下。他闷声笑,“细腰,你也喜欢我吧!”   她被他弄昏晕了,糊里糊涂嗯了声。攀着他的肩头,忽然发现她在邺城不是无依无靠的,原来一直敬畏的人变成了最贴心的人,那么以后他大约不会再欺负她了。   斜阳照过来,一片跳跃的金。她偎着他,柔软而驯服。他捋捋她的发,“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多好!”稍分开些,两手去捧她的脸,“细腰,夫子将来定然天下为聘,娶你过门。”   弥生怔住了,错愕的望着他,“娶我?我们是师徒……”   “师徒不可以么?”他抚抚她的颊,“你是注定要为后的,我若想娶你,必先称帝。所以你要帮我,助我登基。届时天下都在股掌间,谁还敢提师徒二字?”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全然没想到夫子会有御极的心思。她果然是看不透他,她一直以为他的全部心力都用在太学,权利不在考量之中。今天有这番话,的确令她惊讶。不过他做皇帝自然是极好的,他的人品才学大邺找不出第二个来,诸王之中他最有资格问鼎九五。可是他要她协助,她却闹不清楚了。   “我能帮你什么?”她茫然道,“我无权无势……”   他嗤地一笑,“我不仰仗你的权势,要权势,我手上也不缺。”   她愈发纳闷,左思右想很觉惭愧,“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怕是要让夫子失望。”     她思想单纯,不知道她拥有的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优势。他伸手拉她,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弥生顺从的站起来,先前太迷乱,砚台里的残墨弄脏了她的袍襦。她低头看看,有些沮丧,“是老墨,洗了也得留下淡青的印子。”   “也不是没法子。”他细细审视一番,转过身去取端砚。执笔的手冲她身上点点,笑道,“横竖已经这样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还没在人身上写过字,正好叫我试试手,”   她发呆的当口他已经蘸了墨落笔,洋洋洒洒的一通狂草,银钩铁画,从她肩头飘坠而下。狼毫滑过她胸前的时候她飞红了脸,气鼓鼓的瞪他,他一定是故意的,变着方儿的戏弄她。   最后一个字写完了,他顺手便撂开笔墨。端详半晌满意的颔首,“比我想象中的好。”   她别扭的立在那里,自己看看,他的字确实是妙,平白给她添了些落拓的书卷气。她咧着嘴笑,“倒也是。”   他踅身去收画卷,想起什么来了,慢慢道,“十一王这阵子留在京畿,你们姊妹要好我知道,走动可以,别把咱们才刚说的话告诉十一王妃,记住了。”   弥生悄悄嘟囔了声,“我又不是傻子。”   他探过手来捏她的颊,带着宠溺的姿势。她望着他,他敛尽了锋芒,夕阳里的眉眼分外安和。她笑得有些犹疑,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惶惑。一直轻松的人生,自此仿佛沉重起来。 艾玛,我突然迷上了找图配文字,我这么做会令人不满吗啊啊啊?       ☆、困缚 载清为情所累,很受打击。中晌用饭的时候见到弥生,便托着饭碗挨过来倒苦水,“我这辈子九成是要打光棍的了。”   弥生手肘支在案头上,托着腮看他,“又怎么了?”   “樊家女郎许了人家,隔不了多久就要出嫁了。”载清双手捂着脸,懊丧不已,“早知如此,我早些同樊博士提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可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作他人妇,我心里刀绞似的痛。”说罢一手抡拳,在胸口捶得嗵嗵响。   载清一厢情愿弥生是知道的,可是冷不丁听到樊家女郎要嫁人,再联系上那天一想,她大概也料到缘故了。想是她心仪夫子许久,一直没得到回应,眼看着到了婚嫁的年纪,再等不得了。可是她要嫁的是谁?不会正是夫子吧!她提心吊胆的问,“配的是哪家郎君?是学里的还是外头的?”   载清惘然的摇头,脸上很苦闷。然而到底是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脾气,一粒米夹在了牙根上,很费力的舔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又和语气不太搭调,只道,“外埠人,听闻是个持节史家的公子。相貌怎么样不知道,据说人品高洁。又是大妇的独养儿子,家财是不用操心的。”   弥生舒了口气,现在她满满的都是私心,只要和夫子没有牵扯,一切都好说。因道,“那不是蛮好么!你要是真喜欢她就盼着她好,你瞧你,虽是嫡子,家里兄弟五六个。将来自立门户,家私分下来也有限。就靠你满嘴的天花乱坠,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樊家女郎若是跟了你,吃了上顿没下顿,得忍饥挨饿。”   “一派胡言呐!”载清不服气的拔高了声调,“我是个男人,能叫妻小忍饥挨饿?要不你嫁我试试,看我能不能亏待你。”   他话才出口,头上就挨了一记。弥生狠狠瞪他,“你腚上痒痒么?再敢混说我告诉夫子去,看他怎么罚你!”   载清告饶不迭,“好歹顾念,夫子近来愈发凶了,你是跟前大红人,倘或告我一状,我吃不了兜着走。”顿了顿,又不无遗憾道,“说正经的,到天到地都是嫡长子占便宜,我家祖上分家还真是这样。田地银钱分两份,长房长子拿一半,剩下的一半底下小的平摊,真真得些渣滓,连塞牙缝都不够。百姓家是这样,连帝王家也是这样。你瞧那晋阳王,好的都是他得,豪奴广厦,威风八面。咱们夫子顶小顶受排挤,连府邸都选到城外去了。你住在那里是知道的,和晋阳王府能比么?同父同母天差地别,也只有夫子好性儿不争。”   弥生缄默下来,夫子是君子,看得开,不贪小利。可是大家都有眼睛,会看会分析。如今他们之间又是千丝万缕的纠葛,她知道向着他了,便也觉得他受了委屈。所以他那天的话她也认真考虑过,私下里是认同的。莫说现在关系匪浅,就算是以前单纯的师徒,她也愿意看着夫子步步高升。他这等才学,若屈居人下,的确是太糟蹋了。   但是天步艰难,传嫡立长是千百年来的定规,要打破委实不易。她的筷头子不闲着,把那块髓饼拨得来回打转,“争不争的又怎么样,晋阳王一个大活人在那里,况且还有广宁王呢。”   载清眯着眼睛朝外面眺望,“当真要比试,夫子次得过谁去?只是晋阳王厉害,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你没听说常山王的事么?一身战功的王,如今幽囚起来了,饮食溲秽共在一所,可怜见的。手上雄兵在握尚且如此,咱们夫子是读书人,要斗便只有靠权谋……”语毕左右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摆手道,“罢,还是莫论国事,没的惹祸。”   弥生才想接口,门前有人唤,“弥生师姐何在?”   载清回头看看,”是找你的。“   她立起来应了声,撂下筷子出去,那小师弟道,“门上托我传话给阿姊,阳夏有人来探看阿姊,就在停马石前等着呢!”   肯定是六兄!她兴奋不已,拔腿便下台阶,只听载清在后面喊,“瞧瞧带没带好吃的,记着给我留些!”   她顾不上搭理他,匆匆朝红门上跑。过了影壁往外看,谢允是瘦瘦高高的身量,着一身天青襕袍站在阀阅下。石柱的阴影遮住他半边身子,只留下纶巾上的皂条在风中转腾飞舞。见了她淡淡一笑,招手喊“细幺”。   她纵下去,欢喜道,“六兄何时进京的?怎么不进太学里来?”   谢允脸上是笑着的,可是笑意未达眼底,看上去莫名有些哀愁。他说,“我前日到衙门里上任,等诸事料理好了便来看你。你如今住在乐陵王府么?一切可都好?”   她想起夫子总不免羞涩,潦草应了句,“都好。阿兄的下处都安顿好了么?”   谢允点点头,“朝廷有专门的官邸指派,只是稍远了些,在建春门外璎珞寺那里,离乐陵王府倒很近。”   弥生越发高兴,“那敢情好,往后我可以走动,休沐的时候也不至于无聊了。”   谢允素来疼爱她,但因为不是嫡亲的,总难免忌讳。从前在陈留人口多,一个个眼睛睁得溜圆,没什么都要扑风捉影。现在离了那是非之地,心里反倒轻松起来,坦坦荡荡也不怕人寻衅。她这么说,他自然满口答应,“横竖你掐着时候,得了空到我衙门里来找我也使得。”   弥生道好,再看他,觉得他有些憔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得着佛生的消息,便试探道,“我阿姊也在邺城,阿兄可听说么?”   谢允微一怔,忙笑了笑掩饰过去,含糊应道,“我进城那天就得知了,先来瞧的你,回头找机会再去探望她。你见过她了么?”   “正月底宫里设宴我见着她的,她过得不好。”弥生凄怆道,“同我说了十一殿下的病情,又说他脾气暴躁,佛生很受罪。”她边说边觑他脸色,“阿兄抽空去瞧瞧她吧,我年下还怨她不和家里通书信,现在看来是错怪她了。十一殿下一刻也离不得她,我估摸着她连写信都没有时候。”   谢允扎心扎肺的痛起来,如果她过得好,他自然是没有二话的。可是现状远远没有他期待的那么理想,一些原本和他无关的问题他也大包大揽的归咎于自己,只顾懊恼着当年能力不够,做不到带她远遁天涯。如今她受了那么多苦,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弥生看他不说话,脸色却越发苍白,暗里捏了一把汗,嗫嚅着,“阿兄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我扶你到我书房里歇会子。”   他摆摆手,“不必,大约是这两天事情多,忙昏了头。”   弥生心里觉得难过,谢允是那种温吞的性格,没有刚性,语气和声音里都透着儒雅。这样的人受了不公平都闷在肚子里,说不出的可怜又可悲。她忙又添了句,“其实佛生就是琐碎事情多些,十一殿下看病吃药什么的,诸样要她打点。别的也没什么,倒没听说殿下有侍妾或外妇,佛生在王府是当家,地位也满牢靠。”   谢允勉强扯了下嘴角,“健妇持门户,胜一大丈夫。康穆王真好福气!”一头说,一头回身把车上的荷叶包拎来交与她,“我知道你爱吃五味脯,今早路过市集,看见有人在卖,便称了点给你尝鲜。这东西原该夏天才有,交春就拿出来,想是陈年的。”   弥生抱个满怀,撕开一角使劲嗅了嗅,眉开眼笑道,“还是六兄记着我,比大兄他们强多了。”   她依旧是小孩子作派,谢允看着她,想起佛生在闺阁时的样子,更加的孤凄难言。略打了会儿顿便道,“我得回衙门里去了,手头还有些事没办完。横竖离得近了,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弥生知道他心里有事,只不说破。送他上了羊车,站在阶下仰脸道,“阿兄自己保重身子,府里不知安置得怎么样,我也不放心,隔两天我和夫子告了假过去看看。”   谢允道好,嘱咐她乖乖听话。拉缰的小子响鞭一挥,小乘的羊蹄踩在青石板上嘀嗒作响,脖儿上铃声在暖风里悠扬,慢慢去远了。   弥生目送着,直到他过了百尺楼才收回视线。转身正待回太学,一抬头,夫子赫然就在眼前。简直像个门神,站在槛外面无表情盯着她。她最怕他这个样子,过去的敬畏深入骨髓,已然成了习惯。果然反射性的头皮一凛,吓得脸色发白。   “做什么?”他眉间阴霾氤氲,朝路口瞥一眼,“是谢允?”   她点点头,“是我六兄。”   他的眼角闪过幽光,“我碰巧听见你说要到他府上去,莫非你想搬出王府?”   弥生呆呆望着他,突然觉得脑仁疼,“夫子误会了,我没有想要搬出去。”   “最好是这样。”他说,“嫡亲的兄妹尚且要有避忌,何况他只是你的假兄。”   其实这是大实话,可是弥生听着却有些不高兴。她一直很疼惜这个哥哥,夫子说他是假兄,她几乎要反感起来。低头抱着荷叶包上了台阶,悻悻回了句,“他是我阿兄,不是什么假兄,夫子别这么说他。”   她来了脾气,没有停留,从他旁边擦身而过。他站在斗拱下失了半天神,才发现自己当真有点草木皆兵了。  ☆、九回 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她脚下没有放慢半点,只顾闷头朝前走。他在后面跟着,又不能太显眼,压抑着,有点无可奈何。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态有问题,却总是控制不住。生怕有人觊觎,他时刻都处在防备中。这样的年代,一个女人可以让男人无措到如此程度,也算是个巨大的成就了吧! 他起先很着急,后来倒松散了。如今进了和暖的月令,春衫变得轻而薄。她是一副水蛇腰,雪缎垂坠下一步一摇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自己是不自知的,不懂那玲珑的身姿有多让人垂涎。慕容琤望着,既喜且忧。他好像是病入膏肓了,有了这样的心态,后面的路恐怕举步维艰。 然而没办法,硬了心肠也要继续下去。他尚且拿捏得住分寸,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总有两全的手段来圆融。 她仍旧回膳堂,扎进人堆里找载清,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给了他。慕容琤微眄着眼,站在门前不动声色。太学生们看见他纷纷起身长揖,他掖着两手接受参拜,视线却未曾转移,始终都她身上。弥生回过头看他一眼,略有些惊慌。他索性板起脸来,朝她扬了扬下巴,“谢弥生,你随我来。” 太学里人人知道她常被罚,大家对夫子冷言冷语的传唤也见怪不怪,不过换了个同情的表情目送她英勇就义。他转身朝游廊那头去了,弥生没法,只有硬起头皮远远跟着。他背手缓行,穿过迂回的甬道,在一片梅林前停下来。欹枝上冒出了新发的嫩芽,日光当头照着,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但他的脸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她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怪她无视他么?弥生有些气闷,以前难伺候是不假,现在愈发无理取闹了。谢集他们瞧不上六兄,那是他们势力,眼光如豆。夫子是个博学的人,既然有肚才,就不该和其他人一般见识。   她虽年轻,原则还是有的。他憋着不说话,她也决定死不开口。不讨好,不告饶,他发火是他的事,大不了受罚么!她头回顶撞他,说到底还是比较怕的。可是牛脾气一上来,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暗地里嘀咕着,高兴的时候又搂又抱,不高兴了就甩脸子,把她当成什么!   “我大约是弄错了。”他突然道,“只听你说放心不下,要过他府里替他周全。我是想,无论如何他还未婚配,现在开府单过,你是待字的女郎,过从甚密总不好。我倒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一时心急脱口而出。你……多包涵。”   他能有这样的态度是破天荒头一遭,弥生准备好了迎战,谁知被他的这番话弄得气性全无,霎时有点讪讪的。回头反省一下,自己的确不大像话,他给了三分颜色就蹬鼻子上脸,却叫他一个做长辈的先来屈尊赔礼。她灰溜溜低头做了一揖,“是学生犯上,请夫子恕罪。我是不想叫夫子误解我六兄,回话口气冲了点,夫子千万别同我计较。”复低头又道,“我和六兄从小就处得好,听不得别人说半句讥讽他的话。那件事就像个伤疤,揭开了血淋淋的。他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却不得不活在冷眼里。在我看来他是不是我阿耶亲生的都不打紧,我认准了他是我阿兄,到死都要维护他。”   慕容琤看出来了,她虽然有点傻乎乎的,却有一颗鲜活的赤子之心。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她长在富贵丛里,并没有沾惹到市侩的习气。甚至是不问情由的,对弱者有天然的保护欲。别的女人想方设法依附强者,只有她,同情那些游离在世俗之外的可欺的人。比如谢允,比如广宁王…… “谢允的脾气和我二兄有些像。”他微侧过脸,眼梢的余光里时刻留意着她,话里带了些双关的味道,“你是见过珩的,他倒没有别的忧愁,只是娶妻不贤。这种温吞水的性子叫人头疼,若娶个通达的王妃还能顾全些。只可惜王氏薄情,随意的摆布他,比外头人还不如。” 弥生不方便对广宁王的婚姻发表什么看法,毕竟别人家的事,愿打愿挨的也走到今天了。她掖着两手道,“我六兄说,将来娶亲不挑门户。望族里的女郎娇养惯了,未必适合他。就是个小家小户,只要品性好,照旧过红火日子。” 他见她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不由笑道,“是谢允这么告诉你的?哪个说望族的女郎就娇贵?我看不是的,至少我见着的就和别人不一样。” 弥生撇了下嘴,完全没意识到他指的人是自己,“夫子见多识广,咱们是不能比的。” 慕容琤听她说“咱们”,那这个词汇里显然不包括他。他有些恼火,渐渐冷了眉眼,“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见多识广?” 弥生开始装,装得很傻很大意,“夫子没有婚配,但是说亲的总不会少。加上眼下不像前朝那么守旧,闺阁里的女子也在外走动的。不曾深交,见总归见到过。再说府里还有三位女郎,虽是敬献的,出身肯定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她絮絮叨叨半天,越说酸味越浓。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慕容琤疏疏一笑,“你可是要我表明心迹?” 弥生冷不丁怔住了,脸上浮起红云来,背过身嘟哝,“哪个要你表明心迹!夫子的话我听不懂。” 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显得太过亲昵。他心里是渴望的,恨不得将她圈在怀里摇着,揉捏着。他把嗓音压得低低的,听上去别具魅惑性,“我早就和你交代过,随园里的人不必理会。放在府里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若是不喜欢,等将来散出去就是了。” 这样子表态对于她是种极大的肯定,莫说日后能不能登顶,便是个王,也少不了侍妾通房。她自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父亲也罢,兄长也罢,她所看到的男人,没有一个能忠于嫡妻。她不敢奢望他日能与夫子结连理,但这话听起来,首先便让人心满意足。   “散不散同我没关系,”她感到难为情,别过脸,笑靥浅生,“你也犯不着和我明志。我只是学生,夫子的私事轮不着我过问。”   他挑起一道眉,“果真只是学生么?那我一颗心扑在你身上岂不吃亏?我险些忘了,你是榆木疙瘩。既然不开窍,那我今晚招幸她们就是了。”   弥生不解的望着他,“招幸是什么意思?”   慕容琤脸上霎时五颜六色,计较了一番,颇自责的长叹,“是为师的错,总是有意回避,弄得你如今百事不知。”边说边暧昧的扫她,眉梢那一点秋波汇成汹涌的浪,简直能把人整个儿沁进水里去。   夫子是渊雅的夫子,学生却是木讷的学生。弥生看见夫子荡漾的模样只觉赏心悦目,但是对他话里的内容仍旧一知半解。她知道那些侍妾要服侍夫主起居,大抵比婢女做的活计还多。比方夏天贴身打扇子,冬天把脚捧在怀里捂着之类的。   慕容琤揣测她空洞的目光,“还是不明白么?”   她犹豫的摇头。   他冥思苦想,想了半天才道,“招幸么,顾名思义,招了才能进园子。来了之后做什么事呢……”他拿扇骨刮刮头皮,“这个我暂时解释不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过也不用着急,明日便有好机会。上次晋阳王送你文房,这个人情欠着不好。我打发人在城南藇福定了包房,趁着朝廷休沐,请大王赴宴叙叙话。你不必做什么,只要在边上作陪就成。”   他一说晋阳王,弥生心里便发虚。横竖是看不透他,之前要把她配给大王是为了成全她。现在分明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为什么还想着要她和别人兜搭呢?   她颊上泛红,不是羞臊,是因为气愤。难道他的想法和她不同么?她不乐意看见他和其他女子有交集,她在乎,所以拈酸吃醋。他呢?有登龙之志,志向太大,于是儿女情长都不要了。   她没有勇气质问他,也没有勇气和他对视。懦弱的低下头,心里暗暗不舒服。和他错开身子,咬着牙生闷气。   他察觉了,探究的看她,“怎么了?不愿意去?”   她到底熬不住,支吾着,“我不知道见了他应该说什么。”   慕容琤的心杳杳往下沉,一时竟找不出理由来说服她。其实要她出面不过是顶个幌子,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没办法据实告诉她,因为张不了口。左思右想,只得道,“月尾宫宴那天的事,好歹也要谢他。我来得晚,若没有他,不知是个什么结局。你同他打个招呼,应酬方面还有我,都不与你相干。”   弥生纠结了半晌,有些话堆在心里,实在堵得她难受。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他,“你还是想把我配给晋阳王么?”   他窒了下,这个念头早就打消了,当他有了私心,慕容琮便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那个人不是能随意操控的,她若是落在他手里,只怕少不得假戏真做。果然如此的话,岂不是要了他的命么!   “你放心,不会,我同你保证。”他说,“我现在的想法早和先前不同了,你要相信我。”   弥生只等他这句话,在她眼里夫子是一言九鼎的人,但凡下了保证,没有办不到的。提着的心放下了,她转而开始琢磨那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打量他刚才的话,仿佛明天有好戏看似的。那倒不错,偶尔一点调剂,也能令人精神振奋啊!  ☆、窥探 藇福是个戏园子,一进门,各色靡靡之音便扑面而来。   夫子订的包间掩在一片竹林之后,他们抵达时不过巳初,如果单冲着宴客,似乎来得太早了点。夫子坐在席垫上慢悠悠的倒腾茶汤,不叫人上菜,也不传歌姬舞者来助兴。东墙上的槛窗开着,他坐在清风旭日之中,宝相花的暗纹雪缎,称得人芝兰玉树般高洁儒雅。只是天生贵气,总让人觉得不怎么可亲。一种难以言表的距离感,既近且远。即便曾经那样亲厚过,一旦分开,他又是独立的个体。像祭台上的礼器,端肃,精美,无懈可击。   弥生是最容易满足的,间或偷觑他,这种静静的时光对她来说已经够美好。天人一样的夫子,睥睨苍生的夫子,曾经遥不可及的夫子……如今就在那里。一肘倚着凭几,侧过脸看窗外,悠闲自得的模样简直可以入画。弥生傻傻的笑,心里有温暖的喜悦。如果能被这样的人爱着,是不是此生无憾了?可是她无法确定,她总有些自惭形秽。他和她似乎隔着一层,就算她撞得头破血流,也未必能真正走进他的生命里去。   他终于转过头来,望着她,目光如水。唇角寥寥一点笑意,越来越扩散,连眼睛里都蔓延到了。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怎么?有心事么?”   “没有。”弥生忙摇头,膝行几步挪过来,“学生给夫子煎茶。”   她忙着往斟壶里添茶粉,又去取红泥炉子上的小铜吊,素手纤纤,轻盈婉转的姿势。到底底子好,从前样样靠自己,一双手断没有现在这样美。如今稍稍将养,谁能同她比肩呢!他突然心动,将她面前的东西一样样腾挪开。那双柔荑包在掌中,胸口一阵阵泛起疼惜来。   弥生缩了缩,不知道晋阳王何时到,怕给撞个正着不好看相。他却不肯放手,固执的往身前拖。低头把嘴唇覆在她手指,柔软的触感,直撞进她心头上来。她红了脸,那么难为情,却不想阻止。好奇的动动指尖,他换了个方向,一口便将她的食指叼在嘴里。   她是见识浅薄的门外汉,立刻唬得目瞪口呆。他眼睛里有狡黠的光,如此蚀骨销魂,于他来说也是头一回。他骇异的发现自己很有调情的天分,果真喜爱到了这种程度,仿佛做什么都不过分,无论如何都顺理成章。   他引她的另一只手来抚他的脸,起先她畏惧,贴在他颊上也是木蹬蹬的。渐渐产生了兴趣,在他的眉间流连。他低低一笑,“长得还能入你的眼吧?我知道你挑剔,自己难免信心不足。你告诉我,我若是做你的夫主可够格?”   弥生愕然看着他,他说夫主,这个称谓实在和她隔着十八重天。他总爱调侃她,这回大抵也不例外。她扭过身去,“学生断不敢肖想。”   他缄默下来,不敢肖想,为什么不敢肖想呢!即便暂时无望,将来也少不得跨进这样的命运。他垂眼看杯里蒸腾的茶汤,墨绿的一片,撇清了面上的浮沫,仍旧是难以回避的厚重。茶如其人,回城的路上她泡金丝枣儿茶给他,透彻几净的,连杯底的荷叶蝴蝶都看得清。可是他却更爱煎茶,就这么混沌沌,不管里头加了蜜糖还是砒霜,不喝到嘴里,任谁也猜不透。   他从背后拥住她,不说话,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上。弥生渐次平静下来,伸手抚他的臂膀,“夫子,会有危险么?”   慕容琤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语气澹泊,“你不用担心,我会留神的。”   “做什么非要立嫡长呢!真是不公平……”弥生感到沮丧,如果单凭能力和学识,夫子完全可以胜出一大截。   他无奈的笑,“这是千百年来的传统,要打破,除非自己当权。届时到底立嫡还是立贤,才能自己说了算。”   弥生不懂政治,靠在他怀里,一心都依附他。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想做皇帝,就算天下人都反对,她也死心塌地的支持他。   其实这样的春日不该沾惹那些烦心事,外面惠风和暖,偶尔有一丝半缕拂进槛内,仰着脸迎接,周身都是舒散的。槛窗正对着贯通前后院的甬道,从这里看出去一目了然。弥生一手撑在隐囊上,人有些懒散。突然看见了什么,咦了声探前身子细打量——竹林那头有个女子款款而来,倾髻上插五凤朝阳步摇,身上穿锦绣花开裲裆。裙襦之间环佩叮当,打扮得如此华美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委实扎眼异常。 那是广宁王妃王氏!她大觉奇异,料想广宁王大约也在这里。才想瞧个清楚,却被夫子一把拖了回去。 “别出声。”夫子压低嗓门道,脸上是兴奋的光,“你且等着,回头自有一场好戏。”   她愣愣看着他,他跳下席垫挨到门口,撩了门上竹帘朝外张望。奇怪连这样诡秘的行动,举手投足间也是满满的方正齐楚。弥生像受了传染似的,好奇心被高高撩拨起来。心里盘算着,看来他带她提前来这里不是算错了时候,而是早有预谋的。   她蹑手蹑脚过去,他朝墙头上指指,表示人进了隔壁房间。弥生头回听墙角,也蛮有老道的经验。耳朵紧紧贴在墙皮上仔细分辨,果然听见帘子嗒的一声磕在门框上,然后是广宁王妃尖而高的喉咙。点了几样小吃,又不耐烦的抱怨,吩咐婢女到前面候着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弥生心里咚咚的跳,大气不敢出。扯了扯他的衣袖,“怎么回事?”   慕容琤示意她噤声,再往甬道上看。也就是前后脚的光景,一个穿褶裤戴突骑帽的男人闪身上了抄手游廊。他眯着眼打量,想必那就是和王氏通奸的仓头。实在是讽刺得紧,论容貌气度,那人连给二王提鞋都不配。走路外八字,拱肩塌腰,并且形容猥琐。他冷笑,那女人是瞎了眼么?挑来选去,瞧上的竟是这样的货色!   他踅过身卷起墙上半副字画,底下早抽了一块砖,形成个标准的探口。对面有山水条屏做掩护,绝发现不了这头的暗格。望风视角取得绝佳,隔壁一切便尽收眼底。   弥生扒着墙头看,他凑过来,贴身半搂着她。窥探别人隐私虽然不太厚道,但是这样大的刺激性远胜过那点不甚可靠的德行。横竖弥生是不管不顾了,她窃窃看着激动异常。   王氏斜倚在胡榻上,看那男人的眼神似嗔似怨,“平常来的都比我早,今日竟让我等你!”   那仓头搓手哈腰立在一旁给她斟酒,杯口往红唇上一送,靦脸笑道,“临时有事撂不下,怠慢了咱们亲亲。我给你陪个不是,这上头亏欠,别样上补偿。快别生气,十天半个月才见一回,再没个笑模样,坑死人了!”   王氏脸上绷不住,呷了酒媚眼儿乱飞,“别样上补偿?别样是哪样?我不愁吃,不愁喝,要你来狗摇尾巴的讨好!”   “难不成吃喝不愁就尽够了么?口腹上足了,别处呢?”仓头的手攀上她的大腿,“我老娘生了我一双火眼金睛,瞧一眼,心里门儿清。这种事儿,打起饥荒来可是挖心挠肺够不着的。唯独要我那柄痒痒挠方能解恨,心肝肉,你说是不是?”   “嘴脸!”王氏满颊飞红,娇声叱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主!什么痒痒挠,没你我还不活了?倒当自己多要紧似的,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哪里只贪图那个,好歹这些年了,情分是别个比不上的。我放心你,你嘴严,咱们露水姻缘也是姻缘,你就不存着顾念我的心么?”   慕容琤听了犯恶心,胸口火气直朝上涌。又闻那仓头调笑,“那不能够!我到今日也未娶亲,到底是为了谁?这里积攒着,回头全交给你,管叫你吃个饱,也就成全了咱们的情分。”挪挪身子挨肩坐着,尤不足意儿,索性把人拉到腿上来。颠一颠,调整一下姿势,把王氏顶得像个竹签子上的糖人,“怎么样,够你解馋的么?和二王殿下比起来,谁能胜一筹?”   王氏嗤笑,“就会耍花枪!你同他比个什么?他是麻绳串豆腐,能有你一半儿我也不至于这样。”说着回眼笑,一只手抄下去,哼啊哈的喃喃,“这是个什么?把人硌得慌哩!”   那仓头带喘往上突腹,“你摸摸就知道了,熟门熟道的,还给我装!只是奇怪的,都这么几回了,肚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王氏闲着的一只手在他脑门上戳了记,“贼胆真不小!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念头,真要怀上了,生出个贼眉鼠眼的小耗子来,咱们的命都得交代了。”    奸夫淫/妇凑在一起,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因为时候不等人,碰着了便迫不及待要做那种事。慕容琤有些尴尬,接下来会怎么样他是知道的。可是跟前这人浑然不觉,仓头背对着探口,把王氏挡得严严实实,但是看样子大约能猜出是在亲嘴。        弥生撅着身子研究,分辨不出子丑寅卯来。只见那仓头褪了王氏的襦裙和五色云霞履,把两条光溜溜的小腿扛在肩上,她仍旧懵懵懂懂,弄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直到那仓头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裤子脱个精光,对着她露出白花花的大屁股,弥生这才惊诧的回过神来——莫非传说中的鬼打架就要上演了么?她开始纠结,到底是看好,还是不看好?  ☆、浓情   慕容琤打眼一瞧却非同小可,这都露了腚,弥生纯良,断不能让她看见这个腌臜玩意儿。都说被人瞧去的吃亏,照他这会儿的想法,教材是那两个泼皮,吃亏的应该是弥生才对!他慌忙去捂她的眼睛,可是她却左奔右突的试图逃避。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虽然看见男人屁股叫她觉得尴尬,但是接下去的事态发展实在具有无比的吸引力。她拉下夫子的手,扭了扭身子表示不满,照旧趴在墙头上看得热血沸腾。慕容琤没计奈何,既然就杵在眼前,总少不得顺势瞥上两眼。      那仓头兴起,挺腰挺得很有力度,情到浓时直要打起号子来。王氏在底下应承,两条大白腿在男人肩头晃,像风雨里飘摇的船。只顾咿咿呀呀的呻/吟,“哎哟亲亲……哎哟心肝……”      隔墙的弥生终于咂出点滋味来了,原来二王戴了绿帽子,指的就是这个。王妃和别人有染,躲在这戏园子里干这种事,果然可气可恨!可是看着看着又觉得不大对劲,夫子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话真有道理。她观摩了一阵,觉得口干舌燥。这种奇怪的表演莫说做,就连旁观都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那头的王氏和仓头却乐在其中,花式还不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颠腾。仓头两手抓着王氏胸前两块肉,气喘如牛还要说奸/话,“真是块好地,甭管耕还是犁,千年也打不穿桩子,经用。”      王氏出的声都是鼻音,溺水似的扒着他的腰一味往自己身上扽,“别耍嘴皮子,快着点儿!”      于是撞/肉之声大作,啪/啪一通狠造,简直比农户人家教训孩子还要响。弥生感觉这是场生死肉搏战,两个人都不要命似的,那男的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王氏肚子里去。但似乎并不痛苦,有的只是□的销魂。彼此都疯魔了,那仓头开始得意的卖弄本事,“广宁王干不了的事我来代劳,王妃食髓知味,可是吃一席饱一集?还不给我升官,他家围墙就该塌了。”一头说,一头拿手抽打王氏腰臀,“好一匹胭脂/马,叫人丧了魂……驾,快给郎主跑起来!”      弥生呆呆张着嘴,这会儿人都变成了牲口。她捂住脸,手指底下一阵阵的烧灼。那些淫/言/秽/语钻进耳朵里来,她晓得了眼前的戏码就是活春/宫,以前曾听载清和魏斯他们私下说起过,这回真是开了眼界!      她的背抵着夫子的胸膛,春裳料子单薄,两具火热的身体,贴在一起汗津津的。夫子心跳得好快,咚咚的搏动从她背上的肌理扩散开来,清晰异常。他的呼吸在她耳边循环放大,弥生像中了药箭,头昏脑胀辨不清方向。夫子的手从她肩头滑下来,渐渐接近腋窝。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手指便穿过右衽抵达胸前,轻轻覆在她亵衣下隆起的乳上。      弥生倒抽一口气,夫子很快把她扳转过来,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嘴。这回的感受不大相同,因为懂得了,才发现拥抱和亲吻都含有那样隐晦的意思。如今不单是吻……她在他手心缩成小小的一团,隔壁高吟低叹,澎湃交织的声浪形成催情的怪圈。夫子揣摸揉捏,她连逃避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的抚触,他的嘴唇。      青涩的身体,圣洁犹如佛前的莲。他小心翼翼,即便情难自已仍旧留神不敢触痛她。孱弱的娇嫩的乳,在他掌中一分一毫的绽放。其实他也愧怍,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已然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他是为人师表的,暗里竟这样算计她,说出来也令人齿冷。可是没办法,他咬着牙关隐忍,忍着忍着,忍得无一处不疼。他是正常的男人,平时克己,加上不动情,对那种事要求并不高。后来有了她,愈发懂得洁身自好。可是爱情总与欲/望相伴,爱得深了,往往想要占有。他渴望她,眼下这样的情景像黄河决堤,要把他的理智全部吞没。      他弓着颀长的身子,把头枕在她肩上,垂手同她十指交握,“细腰,我很难受。”      弥生脸红红的,怕惊扰了隔壁,压着声问,“夫子哪里难受?”      慕容琤对自己的行为颇为唾弃,可是怎么都停不下来。牵引她的手,覆上他疼痛的根源,他轻轻吁气,“喏,就是这里。”      弥生的脑子里轰地炸开了花,这里?这、这、这……这怎么了得!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2 。CoM      他圈起她的五指,云锦轻薄,隔着布料和贴身没什么区别。他蹙起眉,把脸埋在她颈窝里。沉沉的喘息,低低的长叹。他在她手背上摩挲,血脉喷张,几乎要疯了似的。      夫子按着她,弥生缩不回手来,就这样呆呆怔着。他等了一会儿再耐不住,迫使她移动。弥生嗓子眼直发紧,那处是硬的烫的,充满了新鲜感。果然春宫不能随便看,弥生悟出了道理,一沾染就会中毒。夫子这样深的道行都抵挡不住,可见这种祸害委实难防。      王氏和仓头的战火越加激烈,几乎是地动山摇的奋不顾身。胡榻吱呀,仿佛下一刻榫头就要扭得散架。然后听见王氏高亢婉转的一声长吟,接着是更加恐怖的拍打声。弥生的心紧紧攥起来,突然一切归于平静,想是办完了正事,各自偃旗息鼓了。再看夫子,满面□,端的是撩人神魂。她感到害羞,手底下是郁郁不得伸展的愁闷。夫子似乎很不舒服,狠狠捏着她,那么大的力气,把她捏得生疼。      “夫子好些了么?”弥生凑在他耳边说,视线刮过他的唇,她像中了邪似的亲了口,很快又撤离,“咱们给广宁王殿下报信,让他带人来捉奸吧!”      慕容琤还在为她突如其来的主动高兴,复追上去吻了又吻。只不过时间着实有限,眼下还有要紧事要办,遂悄声拉她出了包间转到对门的屋子里去,只道,“广宁王就算来了也翻不出大浪来,咱们候在这里,横竖兄弟情深,回头自然有主持公道的人来。”      话音才落,甬道上闯进来一群着品色衣,外罩明光铠的人。锦绮馈绣的规格,一看就是天台侍卫。弥生惊愕的回头,莫非是二王发现了什么,果然有行动了?      那队人马别处没去,直直冲进王氏的包房里。后面跟进个朱衣的官员,站在院子里四方传令,“捉拿朝廷要犯,各处闲杂人等莫要走动,违令者同罪并处。”      弥生颇感意外,回头见席垫上都铺排好了酒菜,想来这里才是正经宴客的地方。那么先前的屋子大约就是为了监视,弥生扯了扯他的衣袖,“这是你安排的?”      慕容琤摸摸鼻子,心道他也仁至义尽了,为了给这傻子上课,白便宜了那两个贱人,叫他们临死还快活了一场。掐着点算,和大王约定的时候快到了,如今只差慕容琮出场,这场戏便演足了。他向来料得准,再一抬眼,果然看见大王上了游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脚下有些迟疑。吩咐人去打探,自己再不停留,一路朝这里来。      无冬无夏不知何时到了门外,远远朝慕容琮稽首,“殿下长乐无极!”      竹帘子往上一打,大王从槛外进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寥寥瞥了眼弥生,问慕容琤,“你们何时到的?”      慕容琤引他上座,淡淡应道,“和大兄前后脚,进门便遇上禁军拿人,不知出了什么事。”      “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上月东楚州有人妖言惑众,散播谣言。前几日接着线报,说是领头的进了邺城。看这架势,十有八/九是在捉拿钦犯吧!只是奇怪的,事先竟没有人来通报我。”似乎也不甚在意,笑吟吟调过头来对弥生道,“那日宫宴后长远没遇见女郎了,女郎这一向可好?”      弥生忙长揖下去,“托殿下的福,学生近来很好。那天的事多亏了殿下,后来又蒙殿下馈赠文房,我心里一直记挂着,想当面同殿下道谢呢!”      慕容琮回回手,“不足挂齿,女郎千万别客气。如今不必害怕,六王下了大狱,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出来为难你了。”      弥生俯首一拜,“殿下大恩,学生永世不忘。”      这头正虚与委蛇,门外慕容琮的近侍隔着帘子回禀,“殿下,闹出桩新鲜事来。禁军查反贼,在屋子里搜出一对光屁股的狗男女。”      慕容琮顿了顿,忽而一笑,“莫不是查错了地方,惊了打食的野鸳鸯?”      那近侍略踌躇才道是,“只不过野鸳鸯的身份不一般,禁军统领不知该怎么处理,听说殿下在此,便想向殿下讨个主意。”      慕容琮看了慕容琤一眼,“身份不一般?怎么个不一般法?”      慕容琤一脸茫然,转过头道,“别打哑谜,你据实说就是了。”      那近侍应个诺,“禁军破门时,矮榻上睡着一男一女。上前查验,男的是户部囤粮地的仓头卢充,女的……是广宁王妃。”      这话非同小可,慕容琮大大吃了一惊,“可问清楚了?”门外答千真万确,他立时火冒三丈,冲台拍凳的骂道,“淫/妇,丢尽祖宗的脸!这回是面子里子都顾不成了,原本早就该办了的,拖到现在。这下子可好,弄得满城风雨,我看那懦弱头子如何自处!”      慕容琤在一旁劝慰,“大兄息怒,还是捂一捂的好。宣扬出去,二兄当真颜面无存了。”      “到了这地步,几十双眼睛瞧着,怎么捂?是把众人的嘴缝上,还是来个杀/人灭/口?”慕容琮躁得在地心打转,想了想道,“横竖不要脸了,光身子捆起来。再着人传唤王矻,他教女无方,让他看看他闺女的丑样!我是懒得管这种破事的,赶紧过府给二王传话,后院都着火了,他还有心思睡他的大头觉么!”      门外领了命,即刻分头承办去了。 ☆、死忧 二王赶到的时候,藇福里早清了场子。他踏进园子,脸上带着惊恐和惶骇。弥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面色能灰败成这样,真的是遭受了无比的打击,红着眼,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大王瞧不上他,“女人都死绝了,你做这腔调没的叫我骂!纵得她成了这浪荡样儿,我要是你,早把头塞到裤裆里去了。一个王,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你吃的什么干饭!”   二王并不管他的责难,咬着牙问,“那贱人在哪里?”   “你还要去瞧她不成?”大王抬高了嗓门,“两个光膀子绑在一处,你拿什么脸去瞧?”   慕容琤拉二王坐下,悲天悯人式的安抚,“二兄别着急,咱们再从长计议。依着大兄的意思,接下来怎么处置?”   慕容琮别过脸一哼,“问我的意思?我能有什么法子?又不是我府里的事!横竖一句话,要瞒是瞒不过去的,宫里这会子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这么一桩天大的丑闻,还是搜城的当口叫禁军发现的。怎么处?让他自己看着办!”   弥生挨在夫子身边,看那广宁王实在可怜得紧。他是无争的人,先前糊涂过,如今再掩不住了,东窗事发,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男人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唯独不能忍受后院失火。暗里不管他们怎么闹腾,眼下摊到台面上来,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慕容琤瞟了二王一眼,“王矻人还没到?这事听他有什么说法。”   慕容琮往后一仰,掫起帘子角朝外吼,“叫传那杀才,死了不成!”   隐约听见前院高呼来了,太子洗马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子,吓得面如土色,倒地便磕头,“殿下恕罪,那贱婢无状,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没脸见殿下,没脸见圣人……怪我家教不严,叫殿下白璧蒙尘,王矻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   慕容珩早就委顿欲死,坐在那里垮着双肩龙龙钟钟。慕容琮见了愈发厌恶,男人做到这份上,真不如死了干净!他气愤难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二王是你家郎子,郎子不好训诫岳丈,可你这做岳丈的委实倚老卖老。这事不是出了一天两天,你早干什么去了?外头谣言漫天的时候你装聋作哑,等酿成了大祸来告饶,可是觉得咱们姓慕容的好欺负?”   那王矻唬得肝胆俱裂,频频泥首,磕头如捣蒜,“臣不敢,臣惶恐……”   慕容琮哂笑,“王矻,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偷奸耍滑的佞臣,那贱人栽下了马,你也少不得连坐!”拔了腰刀扔给二王,声色俱厉道,“你的脸面算是糟蹋尽了,如今要争气只有一条,去杀了那对奸/夫/淫/妇,用他们的血来洗刷你的耻辱!”   二王给人当头棒喝,木蹬蹬的样子像雷雨天里的蛤蟆。看着面前的匕首,一副惊恐万状的无措模样。   可怜天下父母心,王矻风闻要杀女儿,几乎失声嚎哭起来。膝行着抱住二王的腿,哀声乞求,“殿下您是活菩萨,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善人呐!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顾念过去的情义。阿难千宗不是,总还有一宗好。她是殿下的枕边人,求殿下宽宏,饶了她这一遭吧!”   大王啐了口,“寻常人家揉揉鼻子尚能将就,咱们是什么身份?这是有碍国体的大事,今日不办,留到明早便是朝野上下的笑柄!”   慕容琤掖着两手保持缄默,半晌才幽幽道,“二兄,兹事体大,还是三思而行吧!”   慕容珩僵硬的转过脸来,看了弥生一眼,羞愧不已,“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丢人的事……”突然纵起来,撩高袍角就朝外去,站在园子里眦目欲裂,“贱人在哪里?在哪里?”见一处房前守卫众多,闷着头就过去。一脚踹开房门进了单间,提刀的模样俨然是个活阎王。   众人都追赶上去,王氏和仓头反绑着,缩在榻前还知道羞耻,见了二王连正眼都不敢瞧,一味的躲闪回避。弥生先前早就看过他俩赤条条的丑样,目下也不觉得害臊,探头探脑只顾往里面挤,却被夫子结结实实挡在了身后。   “姑娘家,不知道自矜些!”慕容琤低头斥她。   她撅起嘴,“就要看。”   就要看,看到最后少不得杀人头点地,到时候非得吓破胆。他有些无奈,又舍不得太过苛责,只道,“你听话些,若是不听话,回头禁你的足!” 大王怎么瞧她都是喜欢的,倒像大人对孩子无条件的宽容,笑道,“由她去,原就不是百无一用的娇小姐!”把她往身边一拖,颇豪气的挺胸,“有本王在,还怕唬着么!”   弥生点点头,偷觑夫子一眼。慕容琤不再说什么,别过脸微蹙起眉头,上了心,已然不大高兴。   二王看着那两个人,又气又恨,筛糠似的抖起来。往前挪两步,颤着手指责王氏,“阿难,我对你不好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王氏猛看见他变了脸色,心里着实害怕。可是他一张嘴,他还是他,即便是控诉,仍旧没有半点威慑的气势。多少年来习惯成自然,她有经验。他就是个软柿子,你索性凶过了头,他便会偃旗息鼓,再大的狠劲都发作不出来了。   “少废话!我目下还是你的王妃,叫这么多人瞧见我赤身露体的模样,到底是谁在作践谁?”她扫了慕容琮一眼,用命令式的口吻对二王发话,“还不快放开我,你这样呆蠢,别人拿你寻开心你都不知道!我有再大的罪过,宫里没废我,凭什么不许我穿衣裳,还要把我绑起来?枉你们慕容氏是天下第一家,何不拖我去游街,越性儿丢尽你们慕容家的脸倒解气!”   王矻暗骂她到如今还没看清形势,捶胸顿足道,“小娼/妇,我真该撕了你的嘴!还不向殿下讨饶,求殿下开恩留你一条活路!”   王氏很不屑,“阿耶太给他长脸子了,我若道出原委,只怕他更下不来台。”   慕容珩竟被她两句话说得噎在那儿,慕容琤瞧在眼里,他那么好的容忍性,也有点按捺不住了。冷冷哼了声,“死到临头还不知天高地厚!你做了这样的好事,有脸承认自己是广宁王妃么?不打量自己的处境,和外头的暗门子有什么区别?也敢靦着脸在这里叫嚣!”   王氏昂起脑袋,什么都豁出去了,挺着雪白的胸脯道,“小郎是有学问的人,阿嫂袒胸露腹,你倒是可以平心静气的旁观。可见面上道貌岸然,少不得满肚子男盗女娼。”   女人可恨起来简直该杀,慕容琤是雄辩之才,居然也叫她呲达得张口结舌。   她耍嘴皮子功夫,姓卢的仓头是识时务的,早就吓得失了人色。人没有衣裳做遮挡,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挽留不住。他知道这回在劫难逃,果然王侯的女人玩不得,这个臭毛病一直改不了,到临了真的死在这上头了。   二王一再被挑衅,却看不出愤怒失控,不过脸色越来越苍白,到最后几乎成了一张麻纸。恨到极处平静下来,脱手把刀掷在他们跟前,缓了声气道,“你是嫡妃,我素来敬重你。可惜你不懂惜福,错把敬重当惧怕。既然到了今天这步,你也怨不得我。让你活命是不能够了,但是念在六七年夫妻的情分,我可以留你全尸,让你父亲领你回去发送。”   他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王氏看着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听错了。他要她的命,还以那样无关痛痒的语气!她目瞪口呆,失魂的当口他给边上人使眼色。一个甲胄傍身的禁军大步流星过来,猛然扬手挥刀,她来不及惊呼,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得她满身满脸。她抽口气,看着卢充像摊烂泥一样栽倒下去。无数腥红的血涂满她的世界,她才意识到二王这回是来真的,她跋扈的人生走到了头。   一个刚才还亲昵纠缠的人以这样可怕的方式死在她身边,喉管被割断了,露出白惨惨的横切面。喷涌的血如同绽放的礼花,泼泼洒洒刺伤她的灵魂。她感受到濒死的恐惧,发不出声音,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两个手拿白绫的人到她面前,毫不留情的在她脖子上套了一圈打个活扣。她惊骇的瞪大眼,想求饶、求救。她看到父亲老泪纵横,大王踅身出门前对她父亲哂笑,“王阁老心疼便在这里候着,若是实在不舍,追随令爱而去,也未尝不可。”   她真的好怕,探手去抓,可是他们离得太远,她够不着。父亲踉踉跄跄的出去了,没有再看她一眼。然后二王背过身,跨出门槛后轻巧做了个手势。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一切不洁和罪业也随之结束了。   仿佛吃了败仗铩羽而归,挪到前院时众人都沉默。弥生因为大王即时遮挡了视线,并没有看到那些恐怖的场景。只闻见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她知道有人死了,单是想象也足够令人惊惶。   她望望广宁王,又望望夫子,怯怯的问大王,“是谁死了?”   大王叹息,“死法不一样,但是都死了。”   广宁王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懦,嗓音很孱弱,对大王拱手作揖,“这趟要多谢大兄,要不是大兄叫我下了决心,我不知还要被那贱婢糊弄到什么时候。”   慕容琤不言声,却品出了二王话里的味道。绝不是单纯的道谢,隐含更多的是深深的怨怪和恨意。他认为是大王把这毒瘤逼到明面上,有些人的思想和别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其实二王情愿遮掩着,也不愿拼得这样鱼死网破。   他掩藏起心里的得意,这个二王没有让他失望。如此可行的一张底牌,日后自有用武之地。  ☆、可测 晋阳王颇为鄙薄,“如今你王府里可算干净了,这样的人做当家主母,早晚要带坏底下的姬妾。后头再娶可要仔细,不是我说,你的夫纲是要振一振的,夫主便要有个夫主的样子。失了体统,时候一长再想扳回可就难了。”   二王珩微躬着腰道,“大兄教训得是,怪只怪我妇人之仁,总瞧着和她的结发之情,没想到她不知感恩,反倒变本加厉。”他略抬了下眼,又对弥生道,“今日唐突,叫女郎见笑了。”   弥生忙摆手,“殿下言重,学生只是替殿下懊恼。眼下事情过去了,就当做了场噩梦,都烟消云散了罢!殿下还有花团锦簇的人生,不要为这一时的困顿失了斗志。”   她是娇娇糯糯的样子,和王氏的污秽肮脏天差地别。这种情形下的一点宽宥像浊地里的清流,益发的让人暖心。慕容珩深深看她一眼,垂着肩喃喃,“叫我说什么好……我现在是颜面尽失了。”   “既然事情处置了,谁还有理由来说嘴!”慕容琤道,“明天回明了母亲,再觅个继妃就是了。”   大王斜着眼瞥二王,真恨不得公然说他无能。大丈夫何患无妻,瞧他蔫头耷脑的模样,倒像没了老婆就活不成似的。再调过头来看弥生,只消一眼,怒气全消。先前的强硬到她这里就提不起来了,她是个通透的孩子,纤尘不染。粗声大气的喉咙唯恐惊坏了她,他换了个和煦的笑容,“才刚的场面你没有看到吧?吓着了吗?”   她嗫嚅,“叫殿下挡住了,什么都没瞧见。”   那怯怯的小模样实在可人疼,他揉心揉肝的稀罕着,却不敢有半点不尊重。想想也好笑,他一个大将军王,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是怜香惜玉,如今过了而立,竟生出少年郎才有的柔情蜜意来,简直是中了邪了。不过邪性得也满不错,至少她是值得的。他略颔首,“没有就好,没的污了你的眼。隔两日是我的生辰,我不请外头人,自己兄弟姊妹聚聚。你同你家夫子一道过我府邸来,上回说的杂耍班子还在,叫他们拿出看家本事来招待你。”   那大王是风度翩翩的男人,比起夫子来更显得成熟老练。他这样刻意讨好,弥生不是傻子,总有些察觉,心里便惶惑起来。   可是夫子不看她,她连讨个主意都没有路道。因为之前曾经提起过,她总觉得脚下悬着踮不着地。暗地里犹疑,面上却要装作从容。才发现他们帝王家的家事真的太复杂,她参合得不情不愿,却又因为他的缘故挣脱不出来。   她笑了笑,“我一切都听夫子的安排。”   慕容琤这才回过眼,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大兄做寿,没有不出席的道理,届时我和二兄一道来。”   话音才落,前院大门上进来三个人,着右衽,戴漆笼冠,手里执着拂尘,是宫内当值的宦官。为首的快步上前长揖,“奴婢给列位殿下见礼!中宫从御道过来了,殿下们快快迎接吧!”   这一惊非同小可,诸王面面相觑,忙肃容出门接驾。   慕容珩由不得汗涔涔的,王妃被人捉奸在床,摆到哪里都是骇人的大新闻。消息这么快便传入邺宫,传进了拓拔皇后的耳朵里。他知道母亲向来嫌他软弱,这趟终于把事情闹大了。他自觉脸上无光,简直羞愧欲死。   拓拔皇后轻车简从,到底不光鲜,惊动的人自然越少越好。进门摘了风帽,脸上神色也不大好看。   众人行了礼,慕容琮上去搀扶,一头道,“母亲怎么来了?有懿旨传儿子们进宫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听见这消息,哪里还坐得住!”皇后进了堂内落座,打量二王一眼道,“人呢?眼下怎么处置?”   慕容珩半是愁苦半是委屈,先头惊魂未定,现在见了母亲就再也忍不住了,咚的一声跪在皇后面前,伏首抽泣着,“奸/夫淫/妇都叫我杀了,这会子王矻在后园子里收尸。是儿不孝,出了这样的丑事惊动母亲,儿罪业深重。”   皇后凝眉瞪着他,暗里也郁结,缓了半天才道,“正月底进宫就不成话,我原说要找你问个明白,前阵子六郎的事一耽搁就忘了,谁知道闹得这么个结局。外头怎么议论?咱们慕容家几百年的大族,到你这里脸面都丢尽了!我是念佛的人,本来人死债消,可那贱人委实可恨。好好的王妃不做,偏爱偷人,天生的贼骨头脾气!这是打我们慕容氏的脸呐,这下子可怎么好?”   慕容琤在一旁宽慰着,“阿娘看开些,事情出都出了,吩咐经手的人看紧嘴巴就是了。园子里的老板和伙计知道得太多,一并下狱,或杀或流放再作定夺。没有人往外宣扬,这事尚且还能捂住。”   慕容琮哼道,“那两个狗男女既然要好,塞在一口棺材里算完。我传令下去,等天黑再叫往出运。广宁王府对外宣称王妃暴毙,能遮掩一时是一时,实在瞒不住就听天由命吧!横竖石兰的名声也叫那淫/妇毁得差不多了,索性到了那地步,也没什么可回避的。就叫他们戳脊梁骨去,忍得一时,过去了也就太平了。”   皇后正恼闷,听了大王的话更来气,“这是熬过一时就能作罢的么?一辈子不光彩,想想都叫人窝火。”边说边调过视线来,在弥生身上溜溜转了一圈,“我看只有尽快觅了好人家的女郎,风风光光迎娶过门。红事盖过白事,这晦气才能抵消过去。”   慕容琤不言声,心头却狠狠跳了下。他什么都算到了,也知道这个走向是必然,可是皇后果然动了念头,他又难免后悔起来。他看着弥生,这是他的孩子,带在身边一心一意等她长大。等着等着自己失了魂,仅有的爱人的能力通通用在她身上。如果真有一天要把她拱手让人,大概要掏出他的整副心肝给她做陪嫁了。   可是他分明憋得胸口生疼,回答仍旧是按照设定有条不紊的进行的。做小伏低的应,“阿娘说得是,再选妃,定是要慎之又慎的。”   大王预感不妙,目光像箭矢一样在弥生和二王之间穿梭,“我看还是先放一放的好,刚死了王妃立刻又娶,叫人说成薄情寡义,议论起来更难听。”   皇后感到怅然,前不久才经历了六王的事,还没缓过劲来,接着二王妃又弄出这么一套幺蛾子。今年可是流年不利,背运到了极点。她垂手抚抚跪在她腿边的二王,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再不济也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他现下失了主心骨,日后一切少不得多为他考虑。四个儿子如今等于只剩三个,再损失不起了。石兰可怜见的,从小便懦弱,后来娶的王妃又是这模样,她再不护着他,他岂不是要凄苦死了么!   她心里有了主意,也不急于一时,点头道,“我有成算,这事暂且不提。”拍了拍二王,“你起来,不是你的错,用不着你来赔罪。日后自省些,什么都够了。”   二王起身应个是,又问,“这消息阿耶可曾听说了?”   皇后长叹道,“我这里得知了,哪里能少了他那里。恨透了心肠,说要问王矻的罪,只差将他满门抄斩。我前思后想,也像大郎说的那样,先稳住了局势要紧。倘或大动干戈,难免不叫人疑心。等过阵子罢官,再远远打发到边关去。这是插在肉里的刺,离了眼前慢慢淡忘了也就好了。”   诸王诺诺称是,弥生缩在人后只顾发怔。忽而又感叹起来,人命算个什么?不过两三个时辰,先前还活蹦乱跳的,眨眼间死的死,伤神的伤神。她一向活得轻松自在,也认为那些勾心斗角离她很远。可是渐渐的不是那么回事了,像到了风暴的中心地带,感受到一种切身的损害。   皇后坐在松木雕莲花的胡榻上,她没敢直视,只垂眼看她脚下的青砖。日影从窗口挤进来,斜斜一条光柱落在她的云头履上,黑底镶红缎滚边,富贵已极,却禁不住的有凄凉之景。   “弥生。”   皇后突然叫她,她抬起眼来,很快嗳了一声。想想又不对,重新欠身行礼,“弥生在,殿下有何吩咐?”   皇后脸上有了笑模样,招手唤她过去。她挨到她身旁,和二王离得很近。视线迎头撞上,他有些羞惭,怏怏别过了脸。   皇后把她拉在跟前,关切的问,“你也一直在的么?”   弥生道是,“夫子今日宴请大殿下,我就跟着一道来了,没想到碰上这样的事……”   按理说这么大的女孩已经不该带在身边了,皇后轻飘飘瞥了那头的两兄弟一眼,不动声色,只是笑问,“可唬着了?那么晦气的事体,沾染上什么就不好了。回去命人煮桃叶水,你和你家夫子都要盥洗。身上衣裳不能再留,都扔了。王府没主母,你带个话嘱咐下头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么下去不成,我打量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出了王氏的事情,我心里简直熬出血来。再三再四的想,你家夫子的婚事也该论了。你这孩子我瞧着也合眼缘,等回头同你爷娘要了庚帖,将来各自让圣人指婚吧!”   这通没头没脑的话,面上看着有点莫名,如果不仔细听,甚至误以为是要把他们两人凑成双。可是不对,既然说明了“各自”,那就表示要断了念想,她和夫子是不可能的。   弥生脑子里轰然一炸,别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车轱辘似的来回盘算,人也呆呆的没了方向。  ☆、物换 弥生心里装了事,回去的路上人沉寂下来,坐在车里木木的。扭头看着窗外,那点疏离的样子,仿佛凭空在两人之间划了道鸿沟。   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想法,俨然是被遗弃后的恨海难填。所以他靠近时,她很有些排斥。   慕容琤早就发现了,依然试图拉她的手。她让了让,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甚感不悦,枯着眉头道,“这是做什么?哪里不满意说就是了,何苦这样!”   弥生本来就不是个强硬的人,歪着脑袋磕在车位围子上,郁郁道,“学生不敢有什么不满意,夫子别多心。”   “是么?”他说,索性靠过去,肩头和她的肩头挨着。再觑了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快说实话,否则我可要亲你了。”   弥生不吃他那套,抗拒的推开他。实在堵憋的难受,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只有自己生闷气。   她一直是温驯没有脾气的,现在这样抵触,让他恍惚生出不祥的预感来。他想她真的是长大了,懂得分析了。今天的经历对她造成了冲击,是他做得太明显,伤了她的心么?不管怎样都不是他的本意,他要怎么样压抑自己,才能装出他惯有的清正平和来。她不懂他,也不能理解他。也许她觉得大王二王都是善性的人,只有他心机深沉,工于算计。其实不是,他们的嗜杀不在她面前展现,因为慕容家的男人都有两张面孔,她所看到的,仅仅是她喜闻乐见的。直率也好,儒雅也好,如果他是浅爱,完全可以像他们一样伪装。正因为爱得深,爱到骨子里,才愿意敞开胸怀让她看见真实的他。   已经到了日暮,辇车里的光线黯淡。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他看不清,非得要眯起眼来。他有隐忧,也感到陌生的恐惧。探前身子再次去攀她,又不敢造次,彼此间忽然起了一堵高墙,不像先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她的手撑在隐囊上,他战战兢兢抚摸她的手指,用哀恳的声音唤她,“细腰……”   弥生心口一撞,突然有些想哭。这个念头来得没道理,转瞬竟然真的洇洇落下泪来。这一伤感就没完没了了,肩头耸动着,背过身裹着袖子擦脸。暗里也嗟叹,真是个伤春悲秋的年纪呵!   他显然是被惊着了,到底是通透的人,她心里的顾忌他也能猜着七八分。眼下看来,这点私心野心就像过重的家累一样缠在身上,缠得他不耐烦,真恨不得能抛开,拿他的立地成佛来安慰她。可是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明天他只怕没有信心再说同样的话,所以还是绕开的好。   她低着头,长长的束发垂在另一侧胸前,露出这半边白腻的颈项。他管不住自己,已然习惯了亲昵的碰触,简直就像上了瘾,仿佛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是拥有两个思想的共同体。   他把嘴唇印在那片皮肤上,她缩了缩脖子,低低咕哝着,“别这样。”   他听了不太高兴,“为什么?”   弥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她回过脸凄然看着他,“夫子,你对我有几分真心?”   他动作一顿,彼此间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他往后靠,脊背顶在围子的棱木上,“这话你不该问,问了我会生气。”   弥生气鼓鼓的瞪着他,“你生气又怎么样!你生气,难道我就高兴么?”   “你是榆木脑袋。”他说,“我对你好不好,你自己感觉不到么?”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咱们……”她忖了一会儿,想找出个恰当的比喻,可是心绪乱成了麻,完全找不到切入点。她艰难的比个手势,“才刚皇后说了要我的庚帖,要给咱们各自指婚。我很担心,唯恐旨意出来了,少不得南辕北辙。”   这是一定的,因为师徒的名分在那里。他沉默了下来,顿了顿道,“容我再想想法子,实在不成,我去同皇后说。”   他这么一表态,弥生反倒有所顾忌了,“夫子是圣贤,我不能带累你的前程。”   他静静看着她,“再做圣贤,连最爱的人都要弄丢了。”   弥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是他最爱的人么?她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他一向都雅,如今逼得他耍肉麻,她愧怍之下又觉得难为情。只是太快乐,这样简单的一句,于她来说已经足够支撑好久了。她心软,固执起来虽然也放刁,爱无理取闹,但大多数时候也晓得深明大义。他越是这样,越是对比出她的狭隘来。   “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她期期艾艾的说,“我只是不愿意你娶别人。”   他淡淡的笑,“我知道,所以为了你,要我放弃登极之志也无不可。”他捋捋她的发,“我唯一怕的是保护不了你,大王对你有意,还有二王……将来不管谁继承大统,我都无法与之抗衡。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一点都没错。”   大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虽然木讷,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是二王却叫她不解,他是文质的性子,对谁都客客气气,对她和对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惶惑的望着他,他说无法与他们抗衡,叫她莫名辛酸。他在她眼里是至高无上的,是无所不能的。他生来就该站在权利顶峰俯视众人,他不该屈居人下。   她垂头丧气,近来烦恼接踵而至,果然年纪增加了,心思就变得重了。她皱着眉头,一只手无意识的来回抚摩他的指甲。隔了阵子似乎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铿锵,“我知道我孩子气,考虑事情也欠周到。我不说别的,只要夫子记得,夫子曾教我恪守闺范,不论将来嫁了谁,三从四德决不会忘。若是有幸能和夫子结连理,我肝脑涂地辅佐夫子。但若是与夫子无缘,弥生自有要效忠的夫主。日后相见,除了师徒情分,便再不会有其他了。”   她的话简直令他错愕,他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决绝的态度,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是头一回让他感到棘手,她的审慎是掣肘的挑衅,于是心里难免愁肠百结。他何尝想把她拱手让人?可是所有计划一环套着一环,像庞大的开动的镖队,已然开始按序实施,临时再想改变,哪里那么容易!   他盯眼看她半日,由不得恼羞成怒,“我知道你有气性,眼下保证能迎娶你似乎言之过早,且走且看吧!若是有缘分,天也拆不散我们。若是情深缘浅……你只管自保,我是死是活不用你来顾念。”   相爱的两个人一旦闹起意见来,说的话句句都捅人心窝子。弥生佝偻在那里,一股热气冲上来,熏湿了眼睛。她扭过身去,固执的仰起脸,然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淌过脖子的弧度,淌进领口里去。前途渺茫,她几乎灰了心。是她要求太高让他为难了么?她爱慕他,想和他长相厮守,这点期望过分么?不能保证娶她,却口口声声说爱她,他存的到底是什么心!   高辇停稳后他照例先下车,回身去接应她时她没有领他的情,提着裙裾从车辕另一边纵下来,眨眼就奔进了王府大门。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忘了收回,晚风吹动广袖,他怔怔站在那里,脸上是凄凉憔悴的神情,但是没有人看见。   卬否的院门半开半阖,她匆匆的进来,勾手去插门闩。门臼宽拓,撞在槛上轰然一声响,惊动了檐下绣花的皎月。皎月把花绷往蔑篓里一扔,快步迎上来,见她脸色不佳便追问,“女郎怎么了?遇着不痛快的事了?”   她立在青石甬道上,不迈腿也不说话。天边有缱倦的流云,进了暖春的节令,太阳下山时把穹隆半边染得橙黄。京畿四围有百余座寺庙,到了这个时辰就开始鸣晚钟。先是一个打头,不多时各处都响应起来,邺城的傍晚便笼罩在缓慢绵长的钟声里。   弥生心情烦躁,也憎恨这恼人的噪音。捂着耳朵进了屋子,气咻咻脱下罩衣跳上四合床,褥子一翻就把自己整个盖住了。   皎月立在床前无可奈何,看样子大概又同郎主吵嘴了。皓月进来打探,她摊了摊手,着实是没办法,便退出去拉上了直棂门。   皓月提着桶往石鼎里的灯座上添油蜡,拨了拨灯芯道,“莫不是觉察了什么,怎么一下子弄得像冤家似的。”   皎月唔了声,“昨儿听晏无思说王家女郎到了城内,嘴上宣称入太学念书,实则是春选到了,备着候选指婚的。”   “这趟郎主的婚事九成要定下来了。”皓月回头望望上房方向,低声道,“瞧这不哭不闹的样子,想来也不是拈酸吃醋。横竖留神别在她跟前露口风,咱们只管好好伺候,余下的再听郎主吩咐就是了。”   皎月拿瓢儿舀了水泼泥地,一头惋惜着,“其实谢家女郎真不错,样貌生得美,人也温和有礼。要不是拜在郎主门下,迎来做主妇,再好也没有。”   皓月皱眉叱道,“快夹/紧你的嘴!郎主什么样谋划你还不知道么!多干活少说话,小心驶得万年船吧!”   皎月不服气的嘟囔一声,暗道里头缘故好猜得紧,就是鱼与熊掌想要兼得。这会儿机关算尽,等将来再懊恼,只怕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这两天颈椎出了问题,整天的头痛,脑子也糊涂,写的东西质量大概不过关,妹纸们多包涵~~ ☆、隐闻 弥生今天告假,没有到学里去。   昨日还是艳阳天,今早起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三四月里的春日已经很暖和了,屋后的梅子到了成熟的季节,枝叶欹伸过来,搭在半幅青竹帘子上。果子沉甸甸坠在枝头,探手就能够着。弥生摘了一颗,随手在抱腰上蹭了蹭。知道酸,不怎么敢吃,拿指甲在果皮上一掐,掐出个小小的月牙形印子。放到鼻前嗅嗅,沁人心脾的一股清香。   百无聊赖,便转到后门上倚着。卬否后门正对着园里开凿的大池塘,池塘里种着荷,新发的荷叶嫩嫩的,卷曲成条。只是边上还有上年枯败的残叶,一青一黄对比下,生机里参杂了道不明的颓唐。她盘弄青梅远眺,千点万点的银针落下来,打在湖面上飒飒一片。脑子里空无一物,就觉得流年从身旁滔滔的划过去,她也成了池塘里露天的一瓣叶子。   皓月托着托盘从后面过来,嗑托一声搁在黄花梨月牙桌上,端着盅碗道,“女郎快退回来,屋檐流下来的雨势比外头更凶,仔细别溅湿了裙子。我叫厨子炖了鱼羊羹,女郎来用些。早上起来饿着肚子到现在,回头别伤了身子。”   弥生接过来看,汤炖得浓,完全成了乳白色。她啧啧道,“孟子说: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只是大清早的吃肉糜,作孽呀!”   皓月嗤地一笑,“哪里作孽了?富者吃肉羹,穷者吃菜羹,亘古不变的么!郎主头里吩咐过,女郎以往在学里可怜,没人照应,到了王府要好生将养。郎主从前什么都看得淡,就连随园里的三个都不甚上心。我跟在郎主身边好些年头了,也没见过他对别人能够像对女郎这样的。”   弥生听了心里生烦,怏怏不乐转过去靠在条案上。瞧瞧竹篓子里的兔子,心里愈发难过。打开笼上的门,伸手进去在兔头上抚了抚,“给它喂过食没有?”   皓月道,“起来就喂过,这兔子真怪,皎月拿含桃喂它,它竟然很爱吃。那些青菜和萝卜反倒扔在那里,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弥生觉得逗乐,“都说谁领进门的就像谁,这刁钻脾气和夫子一样。”   皓月捂着嘴吃吃笑,“这说法也不无道理,我看这兔子能学到郎主一半的道行,也够它长命百岁的了。”   几句话说得别有深意,弥生知道皓月和皎月原本是夫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自打她住进王府才拨到卬否来。她虽然在邺城呆了三年多,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和夫子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师徒,很是疏远。眼下一听,就觉得有好些隐情是她不清楚的。她抬眼看皓月,“你也晓得夫子厉害么?”   皎月脸上的笑意渐渐隐退了,双手掖在裲裆下,缓声缓气道,“唉,我和女郎说掏心窝子的话,我们从前在宫里当差,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虽没有亲眼见过,听总听说过。关于时局和政务,有的人甘愿被奴役,有的人是不得已绞进去的。外头人都说九王性谦和,好文学,圣眷隆重。其实细数数,从小到大也算九死一生。”   弥生诧异道,“怎么会呢,我看夫子不像经历过坎坷的。”   皎月服侍她吃羹,立在一旁娓娓道,“女郎大概不知道,慕容家骨肉相杀是由来已久的。不说旁人,单说晋阳王殿下。圣人从前有个得宠的昭仪育有一子,行七,落地就封博陵王,户邑三千。圣人极爱七王,每常说‘此儿似我’,人前人后并不避讳。大王心里嫉恨,那年正逢出兵攻打北道,不知怎么屡战屡败,便招了术士来打卦。术士看了卦象说亡慕容者黑衣,圣人很忌讳,问左右何物最黑,下头臣子答漆最黑。这下子正中大王下怀,几次三番的在军中传播谣言,最后借着漆和七谐音的名头,把博陵王关进铁笼里下了狱。后来又相继查出好些不利于七王的事,到头来把七王连同几个叛臣一道诛杀了。”   弥生简直有点难以置信,她看大王虽然性子梗,为人却体恤温和,怎么会像皎月说的那样呢!也或者政治的真面目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照着理想来的。   皎月看她诧异,再接再厉道,“还有更让女郎意想不到的,咱们郎主当初也是领兵打仗的呢!大大小小的战役参与过几十起,功绩很是卓著。原本怎么会到太学去教书,只因为大王猜忌,有一回打着切磋武艺的幌子和郎主对阵,伤了郎主的右手,险些害他连命都交代了。大王是嫡长,谁能奈何得了他?这件事过后郎主便卸了兵权,连府里的仪卫护院都散了。这么大的牺牲换了大王的信任,才能相安无事的活到现下。”一头拿抹布擦桌面,一头又叹气,“其实郎主喜爱女郎,这个婢子早就知道。如今看你同他怄气,他又不愿意和你摊开了,倒是我们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昨天晚上他到院子外头来过,隔门知道你睡了才走的……这话原不该我们做奴婢的来说,女郎,朝廷党争吃人不吐骨头,你若心里也有他,好歹要看顾他些个。”   弥生暗自吃惊,听见夫子曾经那样委曲求全只觉惨戚。他有他的难处,她明白了,也能够体谅。别的都好说,唯有婚事上她没法子答应。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见了,横竖就是不愿分享。以前看惯了男人三妻四妾,倒也无可无不可。如今是不行了,夫子像棵树一样扎根在她心里,她才能体会阿娘年轻时候的不易。要么放弃,要么独占。一只碗磕出缺口来,不管怎么补都无济于事了。就算她固执,如果他没有个好说法,那么就安分守己继续做他们的师徒。之前种种就当是个梦,纵然留恋,她也可以狠下心来当风扬其灰。   她踅过身,仍旧回后门口站着。外面雨越发大了,打在青石台阶上噼啪有声。纷纷扬扬的水雾扑面而来,她扭过头在肩上蹭了蹭,“皎月,我和夫子的事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瞒你。昨天广宁王妃出的岔子,惊动了中宫殿下,皇后话里话外有苗头,我怕是不好了。”她实在不敢说出口,唯恐一语成谶。脑子里过了千百遍,昨晚上一夜不得安睡。皇后要给二王续弦,如果不是大王相阻,也许现在她的人生已经发生惊天的逆转了。   皎月望着她,意态萧然,“女郎别担心,郎主定会想办法的。只是他手上权力有限,有时候身不由己,怕做不得皇后的主。”   弥生苦笑了下,“我懂,到底他行九,前不搭后不靠,处境艰难。”   皎月想了想,慢慢道,“我是做奴婢的,但是心里着实爱戴女郎,今日不妨和女郎细细说道说道。只是怕郎主知道了嫌我多嘴,回头要怨怪我。”   听了这半日,她大致猜到了皎月的作用,少不得是夫子的左膀右臂。暗里防了一招,却也愿意听她分析。便道,“你说,我不在夫子跟前提起。”   皎月转到另一侧,和她同倚在门框上。转过脸看外面的雨,喉咙有些单寒。她说,“大邺的天下,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和。慕容氏入主中原前是鲜卑血统,后来和祁人通婚,才渐渐祁化了。番人骨子里有狼性,女郎没有与郎主以外的人深交过,不懂得人心的险恶。郎主释了兵权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安生。大王和六王不念同胞之情,像对戴别的庶出皇子一样肆意欺凌。那时女郎还没入太学,兄弟间械斗尤为厉害。二王倒还好些,毕竟年长,大王对他不过是言语上的侮辱。郎主年幼,又因为年轻有锋棱,被几个嫡兄当成了活靶子,三天两头的皮肉受苦。那两个王很坏,打人不打脸,郎主散朝回来身上总有伤。他又好面子,从来不和外人提起。我们是贴身伺候的,推瘀血上药,简直是家常便饭。现在各自年纪都大了,郎主在太学也立稳了脚跟,这两年的日子才略微太平了些。”   她的这番话叫弥生目瞪口呆,她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能想到夫子弱冠前后会有这样的遭遇。他是贤人,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能和挨打联系在一起!她惶然瞪着皎月,“此话当真么?”   皎月吊了下嘴角,“女郎将来若是和郎主成婚,大可以看郎主身上的旧伤。我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女郎。”   弥生猛想起他昨天的话,他说怕没有能力保护她,暗指的就是这个么?她以为是他的推脱之词,竟没想到原来有出处。她茫茫然靠在直棂上,外头雨势缠绵,一递一声像下进她脑子里。   “人在面对压迫时无非两种态度,要么屈服,要么奋起反抗。”皎月道,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我今日说得有些多了,横竖女郎早晚会知道,我也无需避忌。郎主待女郎是一片真情,就算日后自己落个惨败,好歹会给女郎安排好出路,绝不会让女郎受半点苦的。”   原来他不是莫名其妙的野心膨胀,他只是为自保,为了报多年前结下的仇怨。想到这里,弥生心上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低下头,拇指反复在青梅上揉搓,渐渐搓得指腹发烫,终于喟然长叹——撂得下么?她似乎就在等他的苦衷,好为他,也为自己开脱。 ☆、相煎 散朝的时候雨仍旧在下,出止车门之前不能打伞,文武百官要端凝,冒着雨还须走得步履沉稳。   慕容琤混在人群中,很安然的随波逐流。到了凤阳门外,天阶前早候足了各府的家奴,羊车披红挂绿,停在官道两腋排出去老远。他掖着手眺望,灰蒙蒙一片。混沌的水雾连接天地,披披拂拂拍打在脸上挥之不去,如同脑子里壅塞的愁苦。   官员们相互拱手道别,人渐次都散了。他立了一阵打算上车,慕容琮背着手踱到了他声旁,不曾看他,只道,“你留步,我有话问你。”   他心里一跳,恭敬长揖道是。   慕容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说,“九郎,昨日的事真是巧,你宴请我,怎么正挑了二王妃偷奸的地方呢?还有大理寺拿人,不偏不倚逮个正着,也叫我遇上了。”他咋舌一叹,“太多巧合,难免让人起疑啊!”   慕容琤静静听着,倒不忙着分辩,抬眼看着他道,“大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比我清楚。”慕容琮道,寥寥勾了勾唇角,“石兰无能,和他结怨我并不放在心上。”   能看到这层,慕容琮委实不是莽夫。他倒想开诚布公,不过时候未到,总还得掩饰一番。他做出惊惧的神情来,战战兢兢冲他打拱,“大兄想是误会了,昨天我和弥生进园子,刚坐定就看见禁军进来搜查。后来那头派人来请大兄示下,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大兄怪我选的地方不好,我甘愿受罚。我是欠考虑,一心想着大兄爱听变文。平素朝政冗杂,难得有松快的时候。藇福环境清幽,又有出名的佳酿,便着人订了单间。可惜了消遣不成,反而淌进浑水里,扰了大兄的好兴致。事后自己思量,也觉得很对不住大兄。”   慕容琮面上笑意敛尽,阴骘道,“咱们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你的心机我是知道的。你想引我和二王缠斗,你好渔翁得利,是不是?”言罢目露凶光,还未等他回话,冷不防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手上略使劲,将他抵在红墙上,咬牙切齿道,“我这一向宽容,倒叫你忘了我的厉害。你若是把算盘打到我头上来,那便是你瞎了眼!”   只在一霎,多年前的记忆排山倒海一样涌来。过去屈辱的岁月烙在骨头上,他就连梦里也从不敢忘。慕容琮不懂得给人留脸面,同样是亲王,他一旦发作起来,大庭广众下也照样动手。他是长,自己是幼,他忌讳他的淫威不能公然反抗,暗里恨他,心头早已恨出血来。   他扣着他的脖颈,几乎令他窒息。他知道不能挣扎,越挣扎于他越不利。索性捏着拳头硬挺,哽声道,“大兄到现在还不信我么?你也说二兄雌懦,我若是要挑起纷争,绝不会选中二兄这样的人。”   慕容琮虎口略放松些,寒着脸道,“你可不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他深喘了口气,“我不敢保证是巧合,但是大兄焉知都是我安排的?你我是一母的手足,多少人想看咱们窝里斗,大兄难道不知道么?”   慕容琮掣回手来,狐疑的打量他,“你是说另有其人么?”   慕容琤抚着脖子靠在抱柱上,缓了半天,脑子里车轱辘似的转。现在把事情都推到二王头上是再顺当不过的,可是不行,若是连挡箭牌都没有了,将来必定寸步难行。   他摇摇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横竖我的决心,大兄五年前就已经看到了。我如今手无寸铁,一心只想教书育人。朝中的事我管得少,实在是心思不在这上头。将来阿耶百年后大兄即位,我只愿做个太平王爷,再不涉足官场。守着我那三体石经过日子,余愿足矣。”   慕容琮一向心高气傲,九王自从卸了兵权就成了没牙的老虎,他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眼下看他委顿的模样,更加心满意足。倘或打定主意要他的命,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惜他瞧上了他的入室弟子,碍着弥生的面儿,也不能一气弄死他。   他略踌躇了下,“你那女学生,你打算怎么处置?昨儿看母亲的意思,像是要把她指给二郎。”   慕容琤捂着嘴咳嗽,心下只是冷笑,大将军王果然色欲熏心,部下妻女但凡稍有姿色的他都要抢占。现在摆个门阀甚高的女郎在他面前,他猜得到他利用王氏的事挑唆他和二王,竟猜不到弥生是离间他们兄弟的美人计么?   他微一顿,满脸的无奈,“她在陈留自有高堂,婚事并不由我说了算。其实上回带她来探望大兄,我倒存了将她举荐给大兄的心。毕竟她入我门下三年多,我好歹要成全她谢家女儿的名声。日后大兄御极,她就算封个昭仪,也不至于埋没了她。不曾想母亲竟动了这念头,叫我说什么好呢!二兄的嫡妃位置空出来了,少不得要往里填人。母亲顾念他,他这回丢足了面子,续弦门第必定要比王矻家高,才好拉回些声望。弥生现成的就在眼前,指她也是顺理成章的。”   慕容琮拧起了眉头,“母亲老糊涂了,要门第高,何不指琅琊王氏去!谢家生女为后,若是谢弥生给了石兰,莫非他日江山也要交给那个蠢物么?”   “那倒不至于,谢家皇后出得再多,也未必个个为后。”他心平气和道,“好在旨意还没搬,咱们担忧也为时过早。”   “等旨意搬布就来不及了。”慕容琮负手看檐外,沉吟许久,忽然转过身来乜他一眼,“九郎,才刚我气冲了脑子,你别放在心上。”   慕容琤忙俯首,“大兄说这话,叫我惶恐之至。”   慕容琮抬了抬手,“咱们自己兄弟,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弥生那丫头我瞧着喜欢,你想法子把她弄到我身边来。你若顺了我的心意,我感念你,将来必定善待你。”他又背过身去,缓缓叹息,“我也不知怎么,这趟和以往都不同,心心念念但却求之不得。若她配了石兰,岂不是大大的屈才么!我先头是不急的,有的是时候慢慢磨。现在看来再不抓紧,白便宜了石兰那厮。逼到了绝处,何不生米煮成熟饭?母亲若知道了,又能奈我何?自然顺风顺水将她指与我。我不委屈她做滕妾,进门以平妻礼待她,这样也不算折辱了她。”   慕容琤听着,面色愈沉。大王跋扈得太久,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的细腰,凭什么拱手让给他?他恼恨至极,大王出言轻薄,还动了这么腌臜的心思。他头一次觉得怒不可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只是拼了命的忍住,因为困境摆在眼前,他除了步步为营别无他法。大王既然迫不及待,他日登龙,就算自己留下弥生也保护不了她,要想长治久安,唯有彻底将他打垮。   他笑了笑,袖子底下握着双拳,指甲深深卡进肉里去。刻肌刻骨的痛,才能让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揖道,“大兄莫急,先容我回去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也属意阿兄,两情相悦不是更好么!”   慕容琮眯着眼打量他,料他翻不出手掌心,便颔首道,“如此甚好,到底以后要过日子的,和那些暗通款曲的外妇不一样。她要是能答应当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女人么,身子跟了谁,以后自然向着谁,慢慢调理过来也不是难事。”   慕容琤怔怔的出神,大王虽然荒唐,这句却说到了点子上。身子跟了谁日后便向着谁,他想起昨天回府路上弥生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就像钉子,结结实实敲进他心里去。他辗转想了一整夜,没有什么比爱上棋子更可悲的了。原先硬着心肠无所顾忌,现在怎么办?等于又添上了一副担子,横是不能独善其身了。除了保护自己,还要周全她。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慕容琮志得意满,俨然一副美人在怀的嘴脸。朝远处打个手势,门下家奴知道他要动身了,忙殷勤上来披油稠衣打伞。晋阳王府的家当也是不同凡响的,伞是巨伞,撑起来遮天蔽日,足有圣人出巡的华盖那么大。伞面上雕龙绣凤,这样僭越的东西,也只有不可一世的晋阳王敢用。   慕容琤藏起鄙夷深揖下去,“恭送大兄。”   大王震了震袖回头看他,“早些办妥,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迟疑了下,“臣弟只管传话,到底愿不愿意,要听她自己的意思。”   慕容琮冷笑,“不愿意便捆住手脚送到我王府里来,你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将来叫我可怎么看你呢!”言罢也不等他回话,挺直脊背趾高气扬的登辇去了。   等那辆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渐行渐远,他方才长吁口气放松下来。摊开手,手心濡/湿一片,掐破了的伤口汗水腌渍,灼灼烧痛起来。   一直远观的无冬快步上前,一头伤心一头气恼,脱口咒骂着,“没法度的混世魔王,怎么不天将一道雷劈死他,叫他现世现报,暴尸荒野!留着他祸害众兄弟,连殿下这样的圣贤也叫他欺凌,着实可恨!”抹着泪踮起脚尖查看郎主脖子上,淡淡的一圈瘀痕,愈发的悲愤难言,“殿下可疼么?小人知道个跌打师傅,这就送殿下过去上药。”   慕容琤心里藏着事,也不甚在意,摆手道,“这点小伤没什么大碍,眼下还有另一桩棘手的买卖,且要费一番周折的。”   无冬正欲打听,广阳门上急兜兜出来个内侍,老远就拱起了手,一溜小跑近前作揖道,“可巧乐陵殿下还在,中宫刚刚想起来传召殿下,殿下晚走一步,省了奴婢出宫传旨的脚程了。殿下请随奴婢来,中宫在齐斗楼上等着殿下呢!”   慕容琤暗暗沮丧,怕什么来什么。这趟少不得是要商议婚事,不管是他还是弥生,既然叫皇后惦记上了,终归是没有幸免的可能了。 ☆、冥迷 齐斗楼建在皇城以北,原本是观天象用的,后来渐渐转换了用途,成了后宫登高游玩的去处。   楼是重檐庑殿顶,两层檐角铁马叮当,还没走近,从厩门横穿过来就听见阵阵铃音。天地萧索,伴随这漫天纷飞的雨,多了几重难以排解的愁绪。他且行且看,心里只是惘惘的。很奇怪从前无牵无挂,现在一散朝就有了念想。昨天和她闹得不欢而散,今天五更出的门,不知现在她气消了没有。   这样时时惦念,要想撒开手越来越不易。他想起她娇憨的眼神,糯糯的声调,益发觉得她百样都好。皇后若是要说起婚事,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心无旁骛的按着原计划进行。能舍得吗?他已经不知道了……或许还是不够铁石心肠。他自小凉薄,慕容氏都这样,兄弟间也好,父子间也好,彼此淡漠惯了,没有太深的感情。可是对于弥生,就像长在他身上的肉,要割舍就会流血,也许还会送命。   他抬起头朝楼上看,勾片栏杆前站着两个梳垂挂髻穿对襟衣的八品女官,瞧见他,对他遥遥肃拜下去。 皇后跟前的内侍总管元度笑着迎上来,深揖打拱道,“殿下好事将近,奴婢给殿下道喜了。”   他心思重,先前经历了一番波折,这时总不免怏怏的。如今听了这话,私底下也猜到十之八/九。垂着眼,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只道,“我能有什么喜事!”对他来说称得上喜事的,大约除了弥生就只有皇位了。   元度窒了下,看他面色不好也不敢再多嘴,弓着身子引他往楼上去,走了几步复轻声道,“琅琊王氏送女进京了,今日来拜见皇后殿下。殿下设了个茶局,这会子在齐斗楼上打茶围呢!”   他心下了然,不过即使反感也不做在脸上。抬起手来掖了掖右衽的领子,这才举步迈进穿堂里。   齐斗楼比宫墙还高出一大截,高处难免显得孤寂。穿堂两侧是透雕的楠木围屏,尽头挂着山水帷幔。隐约有风吹过来,湘妃帘子在月洞窗上托托的磕撞。皇后养的白猫摇着蓬松的尾巴轻巧走过,楼里光线很暗,却是雕梁画栋一派慵懒的富贵气象。   宫婢伺候他换软履,他敛了袍子上席垫,转过一根九龙抱柱进内间。皇后面南趺坐在矮腿茶几后,看见他便直起身来,含笑道,“可巧还没走,只当你回太学去了呢!”转过脸对边上的女郎道,“那是乐陵殿下,你来见个礼。”   那女郎施施然挪过身子,跪在坐垫上行稽首礼。小声小气,很温婉的一副嗓子,“琅琊王宓拜见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慕容琤看过去,她穿绞缬绢衣披绣领,下面配了条五色羊肠裙,窄衣宽博,显出个婷婷袅袅的好身段。面孔暂且瞧不见,打量一眼那身形,他想的竟是弥生。那丫头总归是男人的打扮,还爱穿胡服。在外头走动,弄得雌雄莫辨的样儿,哪里像个女孩子!如果常学人家这么梳妆,要比起来,谁能越得过她的次序去?   兀自思量着又觉得好笑,原来自己的度量这么狭小。心里盖了一间屋子,只能容纳一个人。落了锁,别人打门前过,走不进来也是枉然。   “免礼。”他反而平静下来,分外的和气,“琅琊王氏么?令尊是谁?”   王宓起身,恭恭敬敬答道,“回殿下的话,家君王钺,天宝元年受敕封晋的真定候。眼下兼着司徒,在光州督办盐粮道。”   慕容琤哦了声,“原来是王钺家的女郎。”王钺是琅琊王氏嫡系嫡出,既然派这女子来和他通婚,少不得是大妇所出的正经闺秀,论出身倒和弥生难分高下。他抬眼细细的审视,花容月貌近在眼前,只是没有棱角。美人他见得太多太多,光线柔和下看不出殊异。缺乏性格的美,譬如陈年制造的青铜器,黑暗里摸出锦绣纹路,拿到日光下再看,不过尔尔。   皇后一直在旁观察他,他眉间淡淡的,没有喜色,简直像朝堂上会晤小国的使节。她做母亲的心思和坊间普通妇人没什么两样,儿子小的时候盼他长大,长大后盼他早些娶妻。如今战乱过去了,太平日子无波无澜,就想着逗弄孙子点缀晚景。   可是这小儿子实在疙瘩,眼光高,不知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叫他点头。说是一心扑在太学里,这也不成事。难道要为诗书耽误了婚姻么?其实她早就瞧出了端倪,上次宫宴他中途缺席到底是为什么?弥生再好也是他的学生,自古以来没有夫子娶学生的道理。三纲五常摆在眼前,他是出了名的贤人君子,怎么能为这个败坏名声呢!   皇后指了指边上,“宓儿泡得一手好茶,你坐下,叫她服侍你品一盏。”   他推脱不得只好趺坐下来,王宓敛裙而跽,盘弄功夫茶的能耐果然是炉火纯青的。手势高低和缓,母壶子壶公道杯,茶艺流程丝毫不乱。兑上盐椒将品茗杯高举齐眉敬献给他,慕容琤看着那杯茶,动作却有些踌躇。   这是茶艺第八道,凤纹闻香杯斟满,将描龙的品茗杯倒扣在闻香杯上,呈龙上凤下之势,这道步骤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夫妻和合。平常眼光看来没什么稀奇,可是放到目下的环境里,便有了不一样的意义。试探和暗示,他不知道是否是皇后授意,横竖把他逼到这地步,他突然觉得反感,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   “有劳女郎。”他索性佯装到底,接过杯盏来也没还礼,一口便饮尽了。随手搁下杯子和皇后闲话家常,皇后爱吃香椿,想法子议论新市上香椿的价格。没挑拣过的,好坏一道称,一斤要三个大钱。听得皇后直打愣,“市价涨成了这样,平常百姓连椿头都要吃不起了。”   乐陵王充分发挥了他的好口才,指东打西只顾和皇后兜圈子。皇后刚开始还顺着他的话头子聊,渐渐发现不对劲,一副被他忽悠后的恍然大悟状,再也不愿被他牵着鼻子走了。笃悠悠端起茶盏撇沫子,斜了他一眼,“你别只顾和我说话,有客在,你却不照应客人么?”   慕容琤略顿了顿,抬起眼看对面。王宓嘴角含笑,并没有觉得被怠慢的样子。他这是头一回被强迫着相亲,心里也觉得很尴尬。思前想后找不到好话题,便呆板道,“王阁老指派出京也有半年了,家下通书信么?在光州一切可都安好?”   王宓在袱子上欠身,“劳殿下垂询,家君一切都好。”   他又是长长一声哦,“女郎上过学么?最近读什么书?”   他问的基本都是习惯性问题,和一个陌生的并不使他感兴趣的女子能有什么可聊的?他感到语言匮乏,除了太学那一套,再也没有别的手段了。   皇后旁听之余大皱其眉,明明平时口若悬河,到了要紧时候就掉链子。好在皇帝的儿子不愁娶,他就是个哑子,世家女郎也上赶着要嫁。   王宓倒不似皇后忧心的那样,脸上笑意更盛。在她看来乐陵王简直没有一样不称人意,翩翩君子,名气大,品行也叫人敬重。她进京候选之初,府里叔伯就提起过九王,诸多溢美之辞难述其万一。她是深闺里的姑娘,见的男子也有限。族里亲眷和兄弟们没有特别出挑的,也想象不出究竟男人可以长得多齐全。现在见到他,让她觉得过去十八年几乎就是坐在井底里,如今进了邺城,才是真正从井口爬出来了。   缘份到了,又是这样的良缘,心里告诫自己要自矜,可是那份快乐早就攀上了眉梢。越是满意越要懂得收敛,便一板一眼的答,“家君尤其注重门第风骨,府里请了西席,有私办的宗学。妾四岁开蒙,四书五经都读过。平常爱看些杂学游记,农商稼织也略有涉猎。”   皇后看他俩你问我答不亦乐乎,有心要凑得他们朝夕相对,如果能日久深情自然更好,便嘱咐慕容琤道,“现在太学也开设了女学,回头你安排宓儿到令仪她们一道去。太学博士学识好,王氏虽有宗学,总还有疏漏的地方。宓儿进学只当打发时间,或者能取长补短,也好更进益些。”   两人一齐俯首道是,然而心里所想不知差了几重天。慕容琤是泰山崩于顶面不改色的脾气,自管自端坐着,不吃茶也不干别的,脸上除了空旷还是空旷。王宓见他这样更克己,望族千金不作兴小家子气,因此也尽量端肃。两个人面对面,没话说的时候俨然是两个门神。满满的重压之气,让人感到沉默其实也很吃力。   皇后原本想把话挑明,现在突然没了兴致。也罢,看好了人就算给过他时间作准备了,再隔几天讨圣人的旨义指婚,大大操办上一场,她的心事便了了。 她哀哀的叹,先头还有六郎的婚事要她忧心,谁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保住了命已经万幸,哪里还有什么将来可言。眼下除了叱奴就是石兰,这里的纠葛千丝万缕更叫她费思量。她扶了扶额,暂时且这样吧!哪天当真闹得不成话了,索性各下一道手谕,万事皆休也就是了。 ☆、空觑 雨还在下,湿气氤氲,略站一会儿裙角都发潮。弥生回头看看更漏,近巳时了,他早该退朝了。没有回王府,想是去了太学,一时半刻回不来。   池子里来了几个皮头皮脸的小子,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扛了口网子准备打鱼。弥生咦了声,“这会子下网,不怕弄伤了新荷么?”   皎月说不会,“池子那头荷少,加着小心伤不着的。眼看天热起来,池里鱼多了吃根茎。到了初夏总有成片的断荷,怪煞风景的。”   弥生不懂鱼的食性,别人这么说她就这么听着。不过太爱凑热闹,回身穿件半臂就叫皓月拿伞来。主仆三个沿着石板路过去,那些小子也不怕冷,撸起裤腿淌下河,渔网甩起来,一掷掷出去老远。拿着竹竿拍打水面驱赶,折腾好一阵子打算收口。三个人拖着鱼绳使劲拽,渐渐网口露出水面,直拽上岸来,网底的活物离了水蹦跶得老高。弥生兴匆匆上前看,枯藤水草占了大半,鱼虾也有,不过个头都不大,像是才放养进去的秧子。   收获不丰,那些小子依旧很来劲,笑嘻嘻道,“女郎别急,这是头一网,后头往深了去就好了。上年郎主撑船到湖中间,左手撒下去,右手就打了满仓。”   弥生也笑,“殿下还下河打渔么?”   “那可不!”小子们道,“咱们郎主做什么像什么,上得朝堂,也入得江川。原先我们撒网都挑晴天,后来郎主说雨天好,雨天鱼浮头,咱们照着话办,收成要多两成不止。”   夫子在他们眼里俨然就是神,提起郎主,满脸的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弥生静静的听,心也像这池子里的水,濯濯泛起涟漪来。女孩儿到了年纪心思就活络了,以前道生说她傻,因为她总是呆呆迟迟的,没有一点姑娘家的缜密和细腻。现在倒好了,夫子撞进她的生命里来,她时刻记挂他,却觉得日子开始变得难熬。爱着一个人并不尽是快乐,兼有痛苦的成分参杂。别人的爱情怎么样她不了解,她的爱情和世俗起了冲突,天大的悲哀!要想善始善终,只怕非得狠狠蹭掉一层皮。   她感到凄凉,调过视线朝池面上看。第二网果然很有成效,兴许是遇上了鱼群,一网下去居然打了十几条鲤鱼。弥生大感惊讶,“是不是特意养的?怎么这样多?”   “不是养的。”皓月在边上接口,“我们家乡管鱼虾叫化生,开凿好的新池子,下了一回雨后自然就有那些东西。老辈子的人说那是雨水里带来的,也有说是人做了坏事,死后放到磨盘里磨,鱼虾就是磨下来的灵识和肉。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偿还业障,叫人千刀万剐了吃进肚子里去。所以不用特意照料,是阎王爷派了底下鬼差施排的。”   弥生垂下嘴角,“还有这么吓人的说法?那快叫厨子杀一条,做鲤鱼羹给夫子吃!”   这算她泄愤式的报复么?她到底是孩子气的,皓月无奈的笑,拿草绳穿过鱼腮骨,往上一提,晃了晃手道,“这条最肥,如果是磨下来的人肉,肯定也是最大的一块!我打发人刮鳞去,还得抽了鱼筋,否则做出来的羹一股子土腥气。”   弥生只知道龙有龙筋,第一次听说杀条鱼也要抽筋的,“《博物志》上写过精怪,鲤鱼成精勾引书生,还真是有讲究。”她撅着嘴想想,“这么说来最好把池子里的鲤鱼都清剿干净,万一真叫它修炼成了缠上夫子,那可怎么好唷!”   皎月掩着嘴笑,“你昨儿不是还和郎主闹别扭的么,怎么这会子又怕他给精怪吃了?”   弥生似嗔似笑,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嘴坏,我怎么敢和夫子闹别扭呢!夫子欺我慢怠我,我还是得敬他孝顺他。师恩大如天,结草衔环也难报啊!”   略略一顿想起昙生来,不知道她眼下许了人家没有。年下二婶还在惦记着要把昙生配给夫子,倘或知道她和夫子有了纠葛,少不得背后编派她的不是。只不过这感情有些不知所起,夫子来阳夏参加她的笄礼时她还是懵懵懂懂的,短短几个月就成了这模样。情窦初开,简直汹涌没顶。   她背过身去搓了搓脸,对皎月道,“等鱼羹蒸好了拿食盒装上,夫子中晌不回来,我给他送过去。”   初涉情场的人修行不够,如果能样样随心意,大概就没有那么多的煎熬了。心里拢着一捧火,一日不见思之若狂。弥生还在暗骂自己没气性,可是转瞬又开始思量。夫子别的地方都好,就是口味刁钻。这类贵胄总有点异于常人,饭要吃御黄王母饭,粥要喝枣肉沫糊做成的长生粥。反正送了,索性都料理齐全。叫他们连带主食也备上,搁在炖盅里,若是冷了,放进笼屉子温一下就能吃的。   她听说过他以前的种种,觉得他只是面上风光,私底下受过那些委屈,叫她心疼肝断似的怜惜起来。横竖不管以后怎么样,暂且对他好,将来就算是分道扬镳,她也不感到遗憾了。   无夏赶了辇车来,她把提篮盒小心的护在身侧,一头嘱咐他驾得稳一些。下雨天里路上难免颠簸,她怕弄洒了,只好把提篮腾空拎着。渐渐到了铜驼街,撩开窗帘朝外看,一个撑着红油伞的人从眼前一闪而过。好像哪里见过的,她想了想,带笑的脸,眉毛高高在上,是那个胡饼店里遇见的小郎君。   车到了太学门前,无夏来搀她下地。她走了几步回头道,“你先家去吧,我还有些课业没做完。横竖来了,晚上和夫子一道回去。”   无夏应了声,看她莲步翩跹进了大红门内。   正赶上太学里预备开饭,园里三三两两尽是头戴纶巾的学子。迎面遇上了两个师兄,她忙放下食盒拱手作揖。   师兄们笑道,“十一娘也学得樊博士家的女郎一样孝顺,来给夫子送饭的么?”   她腼腆的嗳了声,“阿兄知道夫子在哪里?”   五兄朝亭子那头努了努嘴,“才刚看见往阳春桥那里去了,大约是送王家女郎入女学的吧!”   弥生眨着大眼睛问,“哪个王家女郎?”   “同你们谢家齐名的瑯琊王氏呀。”七兄道,“看这样子,估摸着再过不久就有师母了。”   弥生脑子里嗡然轰鸣,这样快么?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昨天才听皇后说要降旨,今天怎么就来了?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师兄们边聊边走远了,她呆呆站着,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人家正头王妃驾到,还进了太学要同他朝夕相对。那位同樊家女郎不一样,内定的王妃,出身又高贵,她和人家比,简直连一点出挑的地方都没有。   弥生很多时候并不自信,她面上木讷,感情世界实际是纤细敏锐的。还没见着王家女郎,自己便不无悲哀的想,容貌未必比人家好,学识未必比人家高,脾气也未必比人家圆融。现在论家世,王谢王谢,先王其后才是谢……她长长叹口气,瞬间灰了心。且不说输不输人,反正阵脚先自乱了。   手里的食盒成了烫手的山芋,留也不是,丢也不是。她只带了夫子一人的份,要是王家女郎一道过来,这点子东西多尴尬!干脆招个守园的童子来,叫他送到伙房笼屉里。要是夫子同王家女郎上外头用饭,就留给载清那吃货罢了。   她撑着伞怏怏站在雨里,隔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打算回官署的耳房,可是脚下不由自主朝阳春桥方向去。   太学很大,园子里景致也奇好。自古文人都爱和山水为伍,因此太学是仿园林布局。北麓有双桥,是平行的两道石拱桥。中间隔着燮湖,约摸十几丈宽。两桥隔湖相望,站在这头,那头也能看得真切。   她这会儿突然急切起来,也体会到了一点广宁王当初的心情。就像原来一直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被告知易了主,分外的痛苦和慌乱。   湖畔有汉白玉小须弥座,莲蓬上顶着含苞的莲花,两步一望柱,延绵向前伸展。她顺着青石街走到临水的榭台上,朝对岸远眺。阳春桥的桥堍上站着两个人,各自打着伞,丽影双双叫人艳羡。那是夫子,即便隔着宇宙洪荒她也认得出他的身形。她咂出了苦味,一颗心杳杳往下坠。像落进无底的深渊里,悬浮着,够不着边。   雨势越发大了,从伞骨的棱子边缘滔滔流下来,伞面上隆隆的雨声仿佛直接拍打在她脑门上,震得人发眩。脸上湿漉漉的,以为是溅到了雨。拿手一抹,满满一把泪,才知道自己那么在乎。这趟危机是真的来了,他明知道她闹了脾气也浑然不在乎,散朝没有回王府,单忙着安顿王家女郎。看来是她自己自视太高,他平常不过逗弄她。如今有了佳妇,必定蓄心待人家好,哪里还记得她…… 苟延残喘的更一章,接下来脚痒要跑走亲戚啥的,可能两天或三天一更,妹纸们多包涵!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哈~~~ ☆、略颦 弥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耳房,像做了一场梦,脑子是痴钝的。大概麻木了,反而感觉不到疼。等油纸上放大的轰鸣远离了耳畔,人才从凄黯里醒过味来。坐在圈椅里发了一会儿呆,她丧气的发现自己的人生似乎就此完结了。平生不懂爱情,才踏进里面就莫名出了局。夫子不是诸事都有算计的吗?为什么知道没有结果还要一次次的来招惹她?昨天还信誓旦旦,今天却变成了三分明月七分尘。原来天下最有名的文人君子,德行操守也不过如此!   委屈得尽够,不能声张不能闹,苦水只有自己咽下去。他八成是瞧准了这一点,觉得引她上钩不费多大力气。又摸准了她翻不出大浪来,闲来无事便拿她做消遣,借以打发他无聊的学院时光。   怎么就混成这么一副可怜相?是自己笨,看不懂人心。阿娘曾叮嘱她和人相处要有保留,她全然忘了,于是现世现报,吃了这样的哑巴亏。越想越悲凉,兀自伏在案上抽泣。好在还来得及,她抽身出来成不成?再不应酬他了成不成?师恩要报,总不至于把大姑娘的清白搭进去,弄得自己魂飞魄散才算完吧!   想明白了起身去打水,狠狠绞了巾栉擦脸。颧骨左右揉了又揉,把眼皮擦得火辣辣的疼。窗口有零星的雨打进来,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直棂,几乎是借此立誓,坚决要戒掉先前的神魂颠倒。从此师就是师,徒就是徒,除了学业两不相干。   慕容琤正从门外进来,关窗的巨响吓了他一跳。他怔怔看她,料着她大抵是知道了王宓的事,心里不痛快了。对于这个他倒是泰然的,横竖他全心全意只爱她一个,就算目下艰难,将来总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首要的还是大王那里,他还等着他把人送去,真要应了他的话岂不是拿自己活活凌迟么?他盘算了一上午,如今只有挺而走险了。想法子叫大王分身乏术,看他还有空把精力放在弥生身上!   可是他看着她的背影,又觉得心绪纷乱。他原想辞了皇后就回去的,不防皇后命他立刻就办事,他推脱不得只好先安顿王宓,因此就误了时候。她到太学来是冲着什么呢?他暗暗有些高兴,告了假还巴巴的赶过来,分明是看他不回去,耐不住自己寻来了。   “细腰。”他语调里透着欢喜,从不觉得她是难应付的人。烈女怕缠郎,就算听说了什么,三言两语的哄哄也就过去了。他迈进屋子,笑容满面,“下着雨呢,怎么不在家歇着?”   以前爱听他说“家”,充满着平安喜乐。如今心境不一样了,只感到突兀和嘲讽。她垂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前两天雍夫子教《麻衣神相》,还有两段弄不清楚。昨晚上想了一夜,今天要问明白了才能安心。”   他看她满脸淡漠,从案上的书堆里翻出个卷轴,边拆绢带边朝门上来。眼看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居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郁闷无比,伸手掣住她的肘道,“你有正经师傅在这里不问,却去找什么雍敬之,我倒连个区区的博士都比不上么?”   酸话谁不会说?只是她权衡再三,面子没有了好歹要留层里子。明知道他不是真心,自己再弄得受冷遇的小媳妇一样,那就是不自量力,是自己不给自己活路走。   她往边上让了让,“夫子误会了,前天是雍博士授业,我一客不烦二主,索性问他,省得劳烦夫子。”   他嘴角微沉,“一客不烦二主?你是我的门生,若是绕过了我去问他,将我置于何地?”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弥生躁得针扎似的,简直要火起来。看他的模样真是若无其事,不知眼下安顿好了王家女郎入学,下步怎么样,是否要盛情邀她住进乐陵王府?若会,那人家是名正言顺,没有什么可疑议的地方。自己是外人,再赖着无非自打嘴巴。若不会……弥生又觉得鼻子发酸了,他这样尊重琅琊王氏,不肯让人蒙尘。她陈留谢氏是傻子,他叫她进府她就进府,他愿意抱就抱,愿意亲就亲?自贬了身价,怪道人家不拿她当回事。她悔恨交加,对自己也诸多挑剔,更别说是对他了。   “夫子近来忙,我做人总要知趣些。”她勉强笑了笑,“还有一件事回禀夫子,我这人懒,着实不愿意每天两头奔波。夫子还是准我回太学来住吧!耳房后身屋空着也是空着,等天晴了,我打发人到街市上买些家什回来布置。拿折扇围屏前后隔开,读书下榻两不耽误。”   看来这场战役远没有结束,他听得百抓挠心,一味的只是冷笑,“你安排得这么周全,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不过通知我一声,是不是?你翅膀硬了,我留你不住。你要飞只管飞,全当我一颗心扔进了冷水缸里,你不愿接着,让他沉下去便罢了。”   他倒显得满腹委屈,仿佛作践感情的是她,他才是无辜的受害者。弥生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恼闷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索性扭身回到案前摊开白摺,自顾自的提笔蘸墨,写了个静字,想想不应景,团成一团扔进了墙根边上的簸箕里。   她这样无视他,连反驳都没有一句。他心头骤痛,就那么凄惶的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这两天不能离开乐陵王府,大王打你主意,你独自在外我不放心。”   弥生骇然抬起头,“此话当真么?”   是他自作孽,她不信他了,居然问出这么一句来!他捺下酸楚,点头道,“今早散朝同我说,若是你愿意跟着他,他拿你当平妻。”   弥生气得涨红脸,啐了口道,“做梦!我谢家女儿再不济,也不会自轻自贱到这种程度!”说着朝他拱手,“请夫子容我回阳夏,我在这里着实心焦。到了母亲跟前好歹有依靠,阖家人在一起,总归能想出应对的法子。”   他眼里阴霾渐起,她如今有了察觉,想方设法的意欲逃离。他冷笑,这么容易么?既然叫他爱上了,这辈子上天入地都别想甩开他!   “在我这里就没有依靠?我把你扔在外头让你自生自灭了吗?”他蹙着眉看她,“你回阳夏去,我担保你前脚走,后脚晋阳王府的婚书就送到了。谢阁老终究是臣子,大王这样的人,连我都招架不住,更别说你父亲了。你踏实留在我身边,我就算被他整治死,也不会把你交出去。”   弥生听他话里藏着机锋,徒然便乱了心神。这下子可怎么好?她成了砧板上的肉,要杀要刮全凭人家的意思了。大王她不愿屈就,夫子有了王家女郎,她此刻面对他,很难不生出距离感来。如今她孤零零的,又该去依仗谁呢?靠山山倒,靠海海干。索性没有拥有过,倒还不至于有心理落差。可是走到这里,接下去简直举步维艰。   越想越苦闷,埋首伏在臂弯上喃喃,“我不愿意拖累任何人,将来实在延捱不过,自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大王再霸道,总不能上尼姑庵里抢亲去吧!”   他知道她在说气话,只是那句“不愿意拖累任何人”也叫他伤怀。是他低估了她的决心么?或者醋性大到了极点,打定主意与他为敌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阿姊和阿兄都在邺城,我去同他们讨主意。”   他依然拦住她的去路,“你病急乱投医且看看人吧,谢允只是个七品录事,十一王妃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他们谁能帮上你?”   她要出门,他偏拦着不让。两下里推推搡搡,她绕不过去,发了急使劲朝他脚背上跺了两记,嘴里呜哩嘛哩的数落,“叫你作梗……叫你作梗!”   慕容琤脚上痛得钻心,手上却没有放松。这是个心尖儿,打不得骂不得,吃点儿瘪只有自己生受。不过气忿,嘟囔着,“你这丫头这样野蛮么!”   弥生撒了气,看他疼得呲牙咧嘴,自己心里不免难过。如今闹得师徒不像师徒,情侣不像情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因捂着脸道,“夫子不该收我为徒,今时今日你不后悔么?若是两不相干,大家都乐得自在。”   他唯剩叹息,原本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谁知道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下气儿去抱她,忌讳门前人来人往怕落了别人的眼,攮着她把她拖到门后边,怅然道,“我不后悔,若是没有收徒这一步,你在陈留我在邺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相见的一天。”   她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想起刚才报了一箭之仇,解恨之余愈发感到难过。她到底年轻,心也不是铁做的。他这么骄傲的人还要忍受她的怒火,自己不管不顾发泄了一通,现在冷静下来就变得心虚了。王家女郎的事是绝口不能提的,他不说,她没有追问的道理。倒像她吃干醋,咸吃萝卜淡操心似的。   她斜着眼睛乜他,“踩痛了你么?”   他发窘,微微扯了下嘴角,“你踩着我了么?没有吧!”   他最擅长装佯,弥生皱了皱鼻梁别过脸。他却笑起来,捏了她的鼻子道,“哎呀,长出皱纹来了,想是老了。”   她原本打算反唇相讥的,可是刚才一通拉扯扯松了他的右衽,不经意一瞥,他脖子上有半圈青紫,五个指痕根根分明。她吃了一惊,探手去触,“这是什么?”   他脸上一阵难堪,忙用手去捂,掩饰着应了句,“没什么。” ☆、权谋 她不依不饶的去搬他的手,“究竟怎么回事?你说呀,是要急死我么?”   他眼神闪躲,脸上难掩尴尬之色,一径推脱着,“当真没有什么,大约是哪里没留神碰着的吧!”   碰着的会有手指印么?她不说什么了,只抿唇看他。想起皓月上半晌的话,心里疼得直抽搐。他是怕难为情,早已弱冠的人还受兄长欺负,说出来没有面子,唯恐遭别人耻笑。   想想的确辛酸,他在三千太学生面前何等尊崇!这样学道深山,背着人竟还不及寻常百姓家兄友弟恭。又不是孩子,一个个早已成年封王,做什么还要受这样的折辱?弥生邪火直冲起来,夫子含污忍垢,比自己遭受不公更叫人义愤。对大王的恨意又添一重,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墙上挂着把开了锋的短剑,她摘下来便要找大王拼命去。横竖不济了,她情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苟且偷生。   “这个跋扈的混账,天下人怕他,我却不怕。我非要讨个公道,教训那泼皮无赖!”她咬牙切齿,绷得面皮铁青,“一味的忍让,他又不懂得收敛,欺压别人越发上瘾!”   弥生在太学不单学文,另有懂得养生之道的师傅教他们打拳练武。虽然只学着点皮毛,但一把剑要舞得转,完全不在话下。 她卷了袖子准备出门,夫子照旧门神一样杵在她面前,“我知道你替我打抱不平,我要是沦落到让女人出头,我成了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姑且由他去。他也张狂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也是一样。你这会儿去,分明就是羊入虎口。人家正愁逮不着你,你自己送上门,大王高兴还不来不及呢!”   她提着剑的样子有股凛凛的美,当真和别的女子不同。他瞧在眼里,稀罕到骨头缝里。女孩子舞刀弄棒的不好,他接下她手里的东西搁到一边,虽然笑她鲁莽,暗里却是极其受用的。   她看着他颈上的瘀青,万箭穿心似的痛起来。他的一点闪失,对她来说就是切身的损害。这种感情也许比盲婚的夫妻还要热烈,是感同身受的天性。然而转念再一想,他自有别人关爱,什么时候轮着她呢?一颗心倏地冷下来,脸上颜色也不大好看了。她开始后悔,她一时冲动落了个话柄在他手上,自讨没趣。   她踅过身,悻悻的把剑挂回原处。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便在那里立着不愿意过来了。   他眉心聚得更拢,刚才的温情像指间的沙,瞬间就流逝得无影无踪。他感到乏力,以前捉弄她,调侃她,因为一只脚迈进情关,另一只脚还在门外。现在整个人都陷进来了,他那点自得其乐的恶趣味便再也找不回来了。笨嘴拙舌,简直和过去天壤之别。   关于王宓他不知怎么解释,蒙混着怕她心里不痛快。撇得一干二净,皇后的意思就在那放着,想忽视也难。他如果据实同她说,他原本就计划同琅琊王氏结亲的,只不过这场婚姻与爱情无关。他的身也好,心也好,单单只守着她一个,她会不会狠狠甩他个耳光?   呵,他突然厌弃自己,被权力冲昏头脑的人,连灵魂都是肮脏的。他不敢问自己后不后悔,问了难免要重新审视。计划开始运作,不容他有反悔的余地。他只有拖延,让她死心塌地的爱他,给他时间。等到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他必定稳妥无虞的迎她入主中宫。   爱情上还要耍心机,说起来实在可悲。可是没有办法,他若放得下倒也罢了。只是这棋子早就不是原来的棋子,对于她,更多的是责任。他如今左右为难,到底怎么办?他要有万全的准备来应对皇后给她和二王指婚,他做不到把他爱的女人拱手让人,那么只有另辟蹊径,叫这段姻缘名存实亡。   他拂了拂广袖跨出门槛,外头湿气迎面扑来,他闭眼长叹,“你好好呆着,我过会儿叫无冬送你回去。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踏出卬否一步。”   他走得很快,她在背后说了什么,他全然没听见。   到了官署传召魏斯来,一连朝外指了好几下,“去连营传话,叫他们早作准备,今夜子时到天牢劫人。”   魏斯揖作了一半,迟疑的抬起头来,“夫子要劫的是谁?”   他靠在玫瑰椅里捏了捏眉心,“大王这一向太平,我如今要找茬无处下手。去把六王劫出来,趁着他没动咱们先行一步,有了顶包的人,办事也容易得多。出了纰漏只管往六王身上推,横竖死无对证,全说六王记恨报复,大王自负,以为众王都被他制住了,想不出谁还敢与他为敌。若说六王越狱反他,他自然相信。到时候疲于应付,咱们就能多出许多机会来。”   魏斯应个诺,又问,“六王劫出来后怎么处置?”想到他刚才那句“死无对证”,心下全然明白了,深深一揖道,“夫子放心,学生这就去办,定然办得滴水不漏。”   他阖上眼皮摆手将他打发了,大事上一条明路清晰无比,那些繁杂的琐事却叫他无绪。王宓是次要,弥生这个拧性子,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索性禁她的足,她留在府里也好叫他心里有底。   傍晚出太学的时候雨停了,空气依旧是潮湿的。太阳从云翳边角斜照在青瓦上,出廊前的湖面反射出晕黄的光影,连青草和树木都是鲜焕的。   他掖着袖子驻足,脑子里车轱辘一样的转。劫出六王很容易,只不过杀他,他到底还有顾忌。好歹是自己的一母同胞,纵然以往专横不输慕容琮,真叫他死在自己手上,底下追随他的人又会怎么想呢?   庞嚣说,“夫子,成大事者要忍情忍性。六王在牢里不见得能活到寿终正寝,咱们不杀他,自有杀他之人。既然早晚要死,何不成全了夫子大业?将来算是功臣,特旨让他进太庙享用香火,也就对得起兄弟们的情分了。”   他所谓的于心不忍不过是有意拿话套庞嚣,他倚重庞嚣,因为他是个冷静到极致的人。若是自己对手足太狠辣,难保别人不会顾忌这前车之鉴。如今庞嚣能这样应对,便是给他吃了定心丸。他转身看他,复想起弥生来,黯黯道,“六王的事办就办了,只是延年,我眼下更担心弥生。”   庞嚣对上他的视线,意味深长的一笑,“夫子的心思学生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年轻的师徒朝夕相对,难保没有心神荡漾的时候。夫子是天下第一智者,心里明白的,怎么真碰上了反倒积糊?依学生的拙见,万事皆以登龙为重。江山在手,何患美人无情?否则他日大王御极,夫子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能力顾念她!”   他点点头,“我都知道,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那夫子的意思是……”庞嚣略踌躇,“委实舍不下她,计划有变?”   他仍旧摇头,“皇后殿下心里有成算,今天王氏女入了太学,你可知道意思么?”   庞嚣应个是,“学生应当恭喜夫子,夫子智珠在握,王谢皆收归旗下,日后御极便是天命所归。”   这样的话是看人挑担不吃力罢了,自己没到这境地,压根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他放眼远眺,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亲手将她嫁出去,我着实硬不下这心肠。”   庞嚣不知应当怎么开解他,缄默半晌道,“夫子总有完全之策,学生只待夫子一声令下,立即领命去办。”   他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这个不忙,先搁一搁再说。今晚静待魏斯的消息,事情办妥后还要演一场戏。大王给我出了个难题,不使苦肉计交代不过去。要叫大王相信六王活着,撒出去的鹰可比锁着脚链的厉害,让他担惊受怕,满世界搜人分身乏术,自然抽不出空来寻我的不自在。”   子时劫狱,丑时便有了消息。他的左膀右臂,办起事来大多是靠得住的。六王入狱这段时间早就不成人形,被那些练家子破草席似的拎出去斩杀在城外。找了个荒坟草草掩埋,坟头上插根竹竿做记号,收拾妥当便回来复命了。   次日早朝,庙堂上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圣人把龙案拍得震天响,问刑部的罪,又斥责大王当时为何没有处死这杀才。下令全国缉拿,严惩不赦。   众臣和诸王忙着出谋划策,慕容琤手捧笏板,心安理得的缩在人后。他眼下无兵无权,区区一介书生,对于这种情况当真是爱莫能助啊!再瞟瞟二王珩,他脸上惘惘的,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   散朝的时候大王早去排兵布阵了,一干人却行退出文昌殿。过了端门金水桥,他叫声“二兄”,加紧步子赶了上去。   慕容珩回过身来等他近前,嘴里喃喃着,“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呢?”   “六兄征战沙场这些年,底下总有些忠心追随的将士。刑部那些二把刀狱卒,哪里是行伍的对手。”他说着,不无惶恐之意,“六兄下狱时我同他结了怨,只怕他这趟走脱了,回头少不得来寻我报仇。”   慕容珩骇然看着他,“这如何是好?”   他摊了摊手,“是祸躲不过,他要来取我性命,就算我乐陵王府是铜墙铁壁,他也照样来去自如。”说着话锋一转,“我的安危也不论了,如今陈留谢家的女儿在我府上借住,要是有了闪失,我怎么同人家高堂交代呢!”   男人么,一旦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了他记挂的女人,总会有些异于常态的地方。比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在二王眼里看见了奇异的光,自己感到凄凉,扪着心的苦笑起来。 ☆、骤惊  “你是担心褐烛浑入府抢人么?”   慕容琤摇了摇头,“他如今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绝不会再打女人的主意。我是说大兄……”他隐晦的望了他一眼,“昨天散朝后给我发了话,让我把弥生送到他手上去。他明知道母亲的意思,还同我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我是不打紧的,可二兄你……先头出过王氏那档子事,现如今再重蹈覆辙,我替阿兄抱屈。”   慕容珩生性恬静,他没有雄心壮志,只求能太太平平的过日子。王氏虽然是嫡妻,对他来说同床异梦多年,他顾面子不愿声张,可惜终究没能捂住。她这一死没什么,连累他玷污了名声。那天皇后的用意是极明显的,他不是傻子,心里自然也欢喜。   弥生么?他没有想到会是她。他记得那个在晋阳王府怒斥大王侍妾的人,记得在梅树下给他戴暖兜的人。甚至她跟在九王身后时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他脑子里。他不懂得争取,除了偷偷爱慕没有别的手段。如果能将弥生指婚给他,那便是喜从天降。譬如掉进了冰洞里,她伸出援手搭了他一把,将来不单是他的妻,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怎么入了大王的眼呢?是她陈留谢氏的光环引他注目么?他想了想,不单是这个。弥生人品好,样貌也好,自己心仪,别人又没瞎,同样也能看见她的妙处。大王若是个长情的人,弥生跟他也没什么。倒不是私心作祟,他们兄弟几十年,慕容琮是怎样的品性有目共睹。实在是糜烂,家里外头女人那样多,何况王府里有正头王妃,弥生过去了,身份维其尴尬的。   大王的缺德毛病改不了,他也不打算放弃。正如九郎说的那样,一个地方摔倒两次,连他自己也要瞧不上自己。何况他对弥生除了私情,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景仰。年轻的女郎能有那样的气概,足见她将来可以撑起门户。他自己不经事,若是有个贤内助帮衬,自然要好太多太多。   他既然为自己打算,大王的行径便让他深恶痛绝。他白着脸缄默,隔了会子方抬起眼来,“原本阿难那事我就怪他拿大做主,暗中截下来交我裁度,关起门或打或杀都是我的家务。偏偏被他闹得沸沸扬扬,连母亲都惊动了。我折了这样大的面子,如何不怨他?九郎,咱们兄弟平素处得不错,我也信得过你。你今日和我说这番话,我心里感念你。横竖不是蒙在鼓里,我也好有万全的准备。”   慕容琤微微一笑,“二兄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兄小时候照应我,我念着二兄对我的好处。况且弥生……”他喉咙里微一哽,很快调整过来,“她在我门下三年多,我待她和平常弟子终归不同。名头上是师徒,她小我十岁,我拿她当自己家里晚辈一样爱惜。”   慕容珩颔首,“我晓得,你我都是为她好,若日后我能同她结亲,自然谢你这大媒。”   他仍旧是淡淡的神情,晨风吹起远游冠边缘散落的发,丝丝缕缕拂在唇上。他笑得愈发牵强,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二王要是还有救,自然会想法子超度自己。他不愿多周旋,赶在二王发现异常前推说太学有事,匆匆拱了拱手便同他道别了。   其实没有去太学,直接回了王府。   他禁她的足,增派了两个家奴把守卬否大门,她出不去,心里大约恨死了他吧!恨就恨吧!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圈禁她一辈子。   去卬否的甬道上开满了紫色的丁香,太阳烘焙着,发出熏人的浓香。他不紧不慢的踱,盘算着是不是该和她说说他的计划。也许她参与进来,就能对他多些体谅了。   渐渐走近垂花门,站在那排花架子前看,她倚着窗棂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他知道她心里煎熬,自己又何尝不是。要怪只能怪命,为什么他是老幺,为什么他离皇位那么远!偏偏他有凌云壮志,所以唯有对自己的感情善加克制。   弥生视线滑过来,正巧看到他。他在院门前驻足,很有些落落寡欢。她捂住嘴,突然百样滋味齐上心头。想去问问他,自己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可是转念一忖又底气全无。这样作贱自己,卑微的求他施舍爱情,结果会怎么样?她有自己的骄傲,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谢家。   她关上了门窗,把他从她的世界里剔除出去。他像个疖子,存在着就叫她隐隐作痛。但是只要看不见,这种疼痛便尚可以忍受。   趴在书案上,左右调整姿势都不对,最后还是不由自主从缝隙里朝外探看——花架下没有人,他走了。她伏回案上,脸贴着冰凉的书皮。时间长了颧骨变得温热,太阳穴那里却濡湿一片。低头看看,书封上有一处颜色奇深。她才知道原来不用哭,眼泪也可以自动流出来。   她在胡榻上消耗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胡榻摆在月洞窗下,今天是十五,满月。她扭过身看,红色的直棂上攀着碧青的藤蔓。月亮灼灼泛着白光,那么大,堪堪吊在窗口。然而月色再明亮,总不免带着些凄凉的意境。   渐次到了午夜,月亮变成了个小太阳,满世界都是银白的光。原本是静谧的,可不知怎么,隐隐绰绰有喧哗声传来。她支起身子侧耳细听,还没听出个所以然,皎月慌慌张张推门进来,颤着手指指向外面,“了不得,郎主遇贼,受了重伤!”   她大吃一惊,裹起衣襟便纵出去。等到了静观斋时满园灯火,院子里已经聚了好些人。她心里惧怕,试图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终于寻到了管家,她怯怯朝正堂望了眼,“郎主现在怎么样?”   高管家脸上难掩惊惶,“女郎别问了,先进去瞧瞧郎主伤势吧!”   她才醒过味儿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空气里有伤药的味道,她胸口弼弼急跳,仿佛头顶压了座大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他在里间的卧房里,她绕过云母插屏朝胡榻上看,简直忍不住要悲切呜咽——   他伤得那么重!绢布在胸前绕了好几圈,还有血迹从里面渗透出来。他一定很痛,连鬓角都汗湿了。倒在床上气若游丝,哪里还是往常的意气风发的样子!   弥生觉得心被生生抻裂了,跪在他床前唤他,“夫子……”边唤边哭,“是哪个做的?是哪个混账伤我夫子?”   他探过来触她,手指无力,轻轻跳动了下,“小伤而已。”   弥生哭得直打噎,看他的模样只吊着一口气,随时会死似的。她多日来的怨气像天心里转滚的雷,隆隆轰鸣着,却越去越远,不复得见。还闹什么?他就要死了,活着倒有个念想,要是死了,自己怎么办?俨然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哭也可以哭得师出有名。她伏在他床头大放悲声,“你不要死,我找最好的大夫来医你,只求你别死。”   他的嘴角扯出个苍白的笑,断断续续的说,“已经叫医官看过了……不要紧。没有伤到筋骨,暂时……还死不了。”   她信不过那些吃俸禄,衣食无忧的医官们,说他们只会看痢疾,不懂刀伤的凶险。   他嗤地一笑,牵扯了伤口,立刻龇牙咧嘴的抽起气来。她长长的喏了一声,“这会儿我再笨你也忍住吧!看弄疼了是自己受苦。”   他只是笑,略喘了喘道,“你不生我的气么,我死了才好……能叫你泄愤,我也死得其所。”   “胡说。”她齉着鼻子别过脸去,“我什么时候指望你死了?你不是壮志未酬么,死了就打了水漂。要咽气可得好好想想,万一有个闪失,后悔是来不及了。”   他慢慢阖上眼,半天才惆怅叹息,“如果即刻就死,别的都不在心上了……只后悔没有对你好,没能看到你母仪天下的那天。”   她悲上心来,勉力自持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母仪天下,我心里期盼的其实很简单,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远离朝野纷争。”她顿下来,转了话锋安抚他道,“你别说话,多休息要紧。我阿娘说睡觉长元气,我也有切身体会。横竖早朝可以告假,夫子平时辛苦,正好撂下担子,借此好好将养一段时候。”   他似乎很乏累,撇过脸嗯了声,便再没有声息了。   弥生趴在床沿看了阵子,看他呼吸匀停,料他大概睡着了,才起身跟随高管家退了出来。   高管家是府里老人,办事勤勉,一心为慕容琤着想。引了弥生到外间,低声对她恳请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郎主吃得了苦,单说没什么。我是知道的,”拿两根手指一比,“刀口那么宽,皮肉都绽开了,就是从前征战沙场时也少见。如今这样只怕要劳烦女郎了,郎主脾气古怪,不爱旁人近身照料。唯有女郎,师徒情意深,在夫子跟前尽孝道,郎主看在眼里定然欢喜。”   高管家似乎忘了男女有别,把他全权委托给她,按理说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弥生缺根筋,并不计较那许多。他重伤卧床,再去说什么避嫌之类的话,未免太过矫情了。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又记挂着捉拿元凶,追问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手,管家欲言又止,只顾推搪说不知道。   “今早听见个新闻,据说六王玦昨夜被人救出了天牢。”打了半天太极,管家到底松了口,“咱们郎主同他有过节,难保不是他图谋报复。出了这种事,吃亏就吃亏在咱们王府遣散了仪卫,连看家护院的人都没有,不是明摆着叫人来寻仇!眼下祸事酿成了,少不得重组卫军。一个王,在自己王府里连安危都保全不了,说出去,空惹人笑话。” 嗷,基友研究出好东西喽,一键收藏作者,来吧,我已躺好,收了我吧! ☆、波暖      夫子受伤,暂时卸了太学里的公务在府上休养。弥生担负起照应他的职责,于是可以心安理得的陪在他左右。   后来回想起来,这辈子大约再也没有这样宁静快乐的时光了!    四月的风是温暖的,柳絮漫天,像阳春里纷飞的雪。东边槛窗开着,日影移过来,挤进竹帘边角,洒在案头的一本琴书上。书头的序跋描金,碰上光,碎成满眼灿烂的星辰。竹片在窗框上轻轻撞击,不紧不慢的一声声,直扣上人的心弦。青花瓷鱼缸里两尾锦鲤载游载飘,几片梨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漾起无声的一点涟漪。花耶鱼耶,各有各的曼妙。     弥生才服侍他吃过药,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捧脸朝外看,现世安稳,要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多好!他跑不掉,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他的心气那样高,高得叫她够不着。她一直盼着他好,不论是教书育人还是问鼎九五,他能够功成名就,对她来说便极其慰心。可是牺牲得太多,唯恐将来没法子保持这份宁静豁达的气度了。     他略有些咳嗽,怕震动了伤口,佝偻着身子,总是咳一半憋一半。她忙踅过身去抚他的背,边抚边看他脸色,“渴么?我给你倒水喝。”     朱唇近在眼前,丰腴而妩媚。慕容琤怀念那味道,又顾忌着前两天彼此间生了嫌隙,不敢贸然动她。心里火烧似的热,自己支不起身子,为了拖延时间,有意嗯了声,假作没听清。     弥生不察,果然又问一遍,“喝水么?”     他鬼鬼祟祟抬起手,冷不丁将她脖颈往下一压,结结实实来了记抢吻。     他唇上有残留的药汁,亲上去满嘴的苦。她措手不及,叫他含糖似的含了两口。好歹挣开了,红着脸嘟哝,“病着还不正经,那刀应该砍在胳膊上,这样就使不了坏了。”     他怕她走,蒙蒙看着她,佯声呻吟道,“细腰……我疼。”     她斜眼打量他,“我可没碰着你的伤口。”     他歪在瓷枕上,蹙着眉,一副美人捧心的羸弱娇态。弥生看得有点痴,这么漂亮,心思这么深重……她暗暗唏嘘,仍旧舍他不下,掀开他身上薄被细细的查看。还好没有出血,至于痛么,划破手指都会痛,更别说被砍得皮开肉绽了。     他伤在前胸,为了方便换药并没有穿亵衣。裸着上半身,胸口裹扎起来,手臂和肩头都能看得到。她留了个心眼,果然他是有旧伤的,纵横交错在肩背上,像是陈年的鞭痕。她满心的伤嗟,皓月说的都是真话。以他这等出身,刀剑上吃瘪还有可恕,若说鞭伤,除了兄弟倾轧不作他想。     “旧伤不少嚜!上次夫子夜里叫我过园吃饭,胸口倒是好好的。”她故作轻松,但是心里那样在意。勉强笑了笑,故意捎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这回好了,下次再不能袒胸露腹了!”     他刻意回避,打着哈哈掩饰过去,“可不是么,以后连寒食散都吃不得了,人生哪里还有乐趣!”     她知道他贫嘴,起身到案头摆弄炉鼎。里面的塔子烧得差不多了,拿铜针拨拨,重新投了两个进去,一面道,“外面花开得正艳,等夫子好些了我扶你出去走走。”     他调过视线看窗外,“若是好得快,赶在丁香花谢前摘下来,泡了油给你添妆。”     她不太懂那些,只听说过桂花油,便问,“丁香油是做什么用的?”     “做头油啊!”他淡淡的笑,露出雪白齐整的牙,“桂花香用的地方实在是多,过年蒸的笼糕里都加,美人云髻和馒头糕一个味儿,唬得我犯恶心。还是丁香油好,你用那个香,人堆里我也能认得出你,就不会走散了。”     他大约是顺口一说,她却觉得心酸无比。丁香还有个伤感的别名叫愁客,若是终有一天两个人要分散,仅凭这点香味留得住什么呢?   弥生怏怏的,料理好了熏炉回身,正巧看见几位师兄从院门上进来,想是来探望夫子伤势的。她和夫子交代了声,迎出去满满做了一揖,“阿兄们来了!”     庞嚣朝楼里抛个眼色,“夫子现在怎么样?”     她说,“下不得床,精神还好。”让了让道,“阿兄们进去吧,我上伙房看汤去。”     载清经过她身边,挤眉弄眼的上下扫视,“头回见你穿女装,打扮好了倒够得上国色天香。”     载清是滚刀肉,背着夫子一向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弥生啐了口,“你仔细,总有一天叫我把嘴缝上,看你还耍嘴皮子功夫!”     他靦脸笑着,把两片嘴唇高高撅起来,往她面前凑了凑道,“你来缝,可要我给你准备针线?”     载清自己没发觉,随口的一句笑谈也犯大忌讳。还要做出这种姿态来,更是蓄意妄为。这厢话音才落,后脑勺被庞嚣狠狠怕了一记。庞嚣脸色很难看,咬着后槽牙道,“载清啊载清,你要是再不收敛,他日横是要栽在这上头!”言罢也不逗留,急匆匆往园子里去了。     载清吐吐舌头忙不迭跟上,弥生看他们进了屋子方转身往后围房走。从一片夹竹桃林里穿过去,经过随园时恰巧遇上了梓玉。     梓玉是三个侍妾中最沉得住气的,永远一派坐在云端里看山水的清华气象。弥生望着她,倒羡慕起她的心境来。她上前给她见礼,她忙搀起来,笑道,“这我可不敢当,女郎是夫子身边的人,论理该我拜你才对。”     “这话不是打我的脸么!什么‘身边人’,我们在府里是吃闲饭的,哪里来的尊荣。”梓玉轻浅一笑,嘴角映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又问,“女郎这是上哪儿?”     “我往厨房瞧汤去,太学里几个师兄来探望夫子,眼下都在静观斋。他们说话,我就不在跟前伺候了。”弥生料想她大约要过园子,索性先和她知会一声,免得过去了不方便。只是夫子和这几个侍妾当真是淡薄得很,他受了伤,并没有见到她们过去请安。今天才看见一个梓玉,另两个到现在也没出现。她捺不住好奇,朝随园里张望,“怎么只有你一个?”     梓玉回身嘱咐婢女回去,只道,“女郎去伙房,我陪你一同去。”携弥生上甬道,边走边说,“女郎不晓得,如今随园里只有两个人了。颐儿前阵子叫郎主送了晋阳王,倚月据说是身上不好,受不得惊扰,郎主遇刺便也没有告诉她。”     弥生哦了声,感慨着这些侍妾怪可怜的,一个大活人,随意就被转了手,简直和件摆设玩意儿没什么区别。面上不好显山露水,寥寥应道,“大王那里也好,将来出息大。”     梓玉抿嘴而笑,“哪里一定是好的?全看个人造化罢了。”复又不无遗憾道,“我们这样的人,原就不值什么。凭借一副过得去的皮囊,谁喜欢就挑了去。早前我也险些赠给二王,后来机缘巧合未能成行。”     她仰起脸,这样温柔宽厚的人,笑容走了,颊上仍旧有袅袅的余音。风吹乱了头发,她抬手掖了掖鬓角,“我前日听说广宁王妃出了乱子,女郎可知道?我平常不出府门,听得不透彻。女郎外面走动的,和我说说。”     她话多些,看着更容易亲近。弥生是愿意和她细说的,可是想起从砖眼儿里看见的东西就害臊。怎么讲呢?她干咳了下,含糊道,“是有这一说,王妃和人私通,叫搜城的禁军拿了个人赃俱获。后来惊动了二王和皇后殿下,二王来得早,便下令把王氏绞杀了。”     梓玉听得发怔,半晌方长长出了口气,“死了……那样赫赫扬扬的人生,临了落得这么个下场。”     “王氏张狂得通没个褶儿,死了也是活该。”她低头踢足尖的石子,觉得梓玉似乎和广宁王府有渊源,转过脸看她,“你和王妃是旧识?”     “那倒没有。”她说,“就知道王妃善妒,据说不能生养,待底下姬妾很坏。二王却是个好人,我初到邺城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很谦虚的脾气,身上有克己的美德。我在南苑做家人子起就见过很多贵胄,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     弥生不傻,看她惘惘的,心里也知道了个大概。人以群分,自己什么品性,总对同类人有莫名的好感。至于她,说起来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一开始就看错了夫子,等到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进了后厨,府里人口少,厨子相应的也要少些。做饼做羹汤的,规矩严的应当分开。还有茶茗和酪浆之类,一样一个管带是起码,乐陵王府却殊异,统共才两个主厨一个伙夫。所以要像晋阳王府那样做到随传随到,压根就不可能。     笼屉子堆得很高,弥生踮着脚打算揭笼盖,边上仆妇慌忙接下来,“女郎没的烫着,粗使的活计交代奴婢就是了。”     梓玉拢着两手看,“郎主中晌备的是什么?”     厨子揖道,“有笋鸭羹和菰菌鱼羹,请女郎挑选。”     弥生想了想,“我老家说笋是发物,现在吃不得。还是鱼羹好,再盛碗御田粳米,回头要是有别的说法,我另打发人来传话。”     这么一一施排,恍惚有点反客为主的嫌疑。弥生自觉不好意思,下面的人却很寻常的样子。照着她的话办妥了,仆妇拎着提篮站在门前静待,弥生正打算出门,梓玉挫后了几步道,“郎主那里我就不去了,请女郎代我问声好。郎主不喜欢不请自来,况且还有外人在,万一撞上了不大好。”   夫子很多时候的确规矩古怪,弥生知道梓玉忌惮,便点头应下了。 ☆、波暖      夫子受伤,暂时卸了太学里的公务在府上休养。弥生担负起照应他的职责,于是可以心安理得的陪在他左右。   后来回想起来,这辈子大约再也没有这样宁静快乐的时光了!    四月的风是温暖的,柳絮漫天,像阳春里纷飞的雪。东边槛窗开着,日影移过来,挤进竹帘边角,洒在案头的一本琴书上。书头的序跋描金,碰上光,碎成满眼灿烂的星辰。竹片在窗框上轻轻撞击,不紧不慢的一声声,直扣上人的心弦。青花瓷鱼缸里两尾锦鲤载游载飘,几片梨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漾起无声的一点涟漪。花耶鱼耶,各有各的曼妙。     弥生才服侍他吃过药,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捧脸朝外看,现世安稳,要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多好!他跑不掉,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他的心气那样高,高得叫她够不着。她一直盼着他好,不论是教书育人还是问鼎九五,他能够功成名就,对她来说便极其慰心。可是牺牲得太多,唯恐将来没法子保持这份宁静豁达的气度了。     他略有些咳嗽,怕震动了伤口,佝偻着身子,总是咳一半憋一半。她忙踅过身去抚他的背,边抚边看他脸色,“渴么?我给你倒水喝。”     朱唇近在眼前,丰腴而妩媚。慕容琤怀念那味道,又顾忌着前两天彼此间生了嫌隙,不敢贸然动她。心里火烧似的热,自己支不起身子,为了拖延时间,有意嗯了声,假作没听清。     弥生不察,果然又问一遍,“喝水么?”     他鬼鬼祟祟抬起手,冷不丁将她脖颈往下一压,结结实实来了记抢吻。     他唇上有残留的药汁,亲上去满嘴的苦。她措手不及,叫他含糖似的含了两口。好歹挣开了,红着脸嘟哝,“病着还不正经,那刀应该砍在胳膊上,这样就使不了坏了。”     他怕她走,蒙蒙看着她,佯声呻吟道,“细腰……我疼。”     她斜眼打量他,“我可没碰着你的伤口。”     他歪在瓷枕上,蹙着眉,一副美人捧心的羸弱娇态。弥生看得有点痴,这么漂亮,心思这么深重……她暗暗唏嘘,仍旧舍他不下,掀开他身上薄被细细的查看。还好没有出血,至于痛么,划破手指都会痛,更别说被砍得皮开肉绽了。     他伤在前胸,为了方便换药并没有穿亵衣。裸着上半身,胸口裹扎起来,手臂和肩头都能看得到。她留了个心眼,果然他是有旧伤的,纵横交错在肩背上,像是陈年的鞭痕。她满心的伤嗟,皓月说的都是真话。以他这等出身,刀剑上吃瘪还有可恕,若说鞭伤,除了兄弟倾轧不作他想。     “旧伤不少嚜!上次夫子夜里叫我过园吃饭,胸口倒是好好的。”她故作轻松,但是心里那样在意。勉强笑了笑,故意捎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这回好了,下次再不能袒胸露腹了!”     他刻意回避,打着哈哈掩饰过去,“可不是么,以后连寒食散都吃不得了,人生哪里还有乐趣!”     她知道他贫嘴,起身到案头摆弄炉鼎。里面的塔子烧得差不多了,拿铜针拨拨,重新投了两个进去,一面道,“外面花开得正艳,等夫子好些了我扶你出去走走。”     他调过视线看窗外,“若是好得快,赶在丁香花谢前摘下来,泡了油给你添妆。”     她不太懂那些,只听说过桂花油,便问,“丁香油是做什么用的?”     “做头油啊!”他淡淡的笑,露出雪白齐整的牙,“桂花香用的地方实在是多,过年蒸的笼糕里都加,美人云髻和馒头糕一个味儿,唬得我犯恶心。还是丁香油好,你用那个香,人堆里我也能认得出你,就不会走散了。”     他大约是顺口一说,她却觉得心酸无比。丁香还有个伤感的别名叫愁客,若是终有一天两个人要分散,仅凭这点香味留得住什么呢?   弥生怏怏的,料理好了熏炉回身,正巧看见几位师兄从院门上进来,想是来探望夫子伤势的。她和夫子交代了声,迎出去满满做了一揖,“阿兄们来了!”     庞嚣朝楼里抛个眼色,“夫子现在怎么样?”     她说,“下不得床,精神还好。”让了让道,“阿兄们进去吧,我上伙房看汤去。”     载清经过她身边,挤眉弄眼的上下扫视,“头回见你穿女装,打扮好了倒够得上国色天香。”     载清是滚刀肉,背着夫子一向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弥生啐了口,“你仔细,总有一天叫我把嘴缝上,看你还耍嘴皮子功夫!”     他靦脸笑着,把两片嘴唇高高撅起来,往她面前凑了凑道,“你来缝,可要我给你准备针线?”     载清自己没发觉,随口的一句笑谈也犯大忌讳。还要做出这种姿态来,更是蓄意妄为。这厢话音才落,后脑勺被庞嚣狠狠怕了一记。庞嚣脸色很难看,咬着后槽牙道,“载清啊载清,你要是再不收敛,他日横是要栽在这上头!”言罢也不逗留,急匆匆往园子里去了。     载清吐吐舌头忙不迭跟上,弥生看他们进了屋子方转身往后围房走。从一片夹竹桃林里穿过去,经过随园时恰巧遇上了梓玉。     梓玉是三个侍妾中最沉得住气的,永远一派坐在云端里看山水的清华气象。弥生望着她,倒羡慕起她的心境来。她上前给她见礼,她忙搀起来,笑道,“这我可不敢当,女郎是夫子身边的人,论理该我拜你才对。”     “这话不是打我的脸么!什么‘身边人’,我们在府里是吃闲饭的,哪里来的尊荣。”梓玉轻浅一笑,嘴角映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又问,“女郎这是上哪儿?”     “我往厨房瞧汤去,太学里几个师兄来探望夫子,眼下都在静观斋。他们说话,我就不在跟前伺候了。”弥生料想她大约要过园子,索性先和她知会一声,免得过去了不方便。只是夫子和这几个侍妾当真是淡薄得很,他受了伤,并没有见到她们过去请安。今天才看见一个梓玉,另两个到现在也没出现。她捺不住好奇,朝随园里张望,“怎么只有你一个?”     梓玉回身嘱咐婢女回去,只道,“女郎去伙房,我陪你一同去。”携弥生上甬道,边走边说,“女郎不晓得,如今随园里只有两个人了。颐儿前阵子叫郎主送了晋阳王,倚月据说是身上不好,受不得惊扰,郎主遇刺便也没有告诉她。”     弥生哦了声,感慨着这些侍妾怪可怜的,一个大活人,随意就被转了手,简直和件摆设玩意儿没什么区别。面上不好显山露水,寥寥应道,“大王那里也好,将来出息大。”     梓玉抿嘴而笑,“哪里一定是好的?全看个人造化罢了。”复又不无遗憾道,“我们这样的人,原就不值什么。凭借一副过得去的皮囊,谁喜欢就挑了去。早前我也险些赠给二王,后来机缘巧合未能成行。”     她仰起脸,这样温柔宽厚的人,笑容走了,颊上仍旧有袅袅的余音。风吹乱了头发,她抬手掖了掖鬓角,“我前日听说广宁王妃出了乱子,女郎可知道?我平常不出府门,听得不透彻。女郎外面走动的,和我说说。”     她话多些,看着更容易亲近。弥生是愿意和她细说的,可是想起从砖眼儿里看见的东西就害臊。怎么讲呢?她干咳了下,含糊道,“是有这一说,王妃和人私通,叫搜城的禁军拿了个人赃俱获。后来惊动了二王和皇后殿下,二王来得早,便下令把王氏绞杀了。”     梓玉听得发怔,半晌方长长出了口气,“死了……那样赫赫扬扬的人生,临了落得这么个下场。”     “王氏张狂得通没个褶儿,死了也是活该。”她低头踢足尖的石子,觉得梓玉似乎和广宁王府有渊源,转过脸看她,“你和王妃是旧识?”     “那倒没有。”她说,“就知道王妃善妒,据说不能生养,待底下姬妾很坏。二王却是个好人,我初到邺城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很谦虚的脾气,身上有克己的美德。我在南苑做家人子起就见过很多贵胄,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     弥生不傻,看她惘惘的,心里也知道了个大概。人以群分,自己什么品性,总对同类人有莫名的好感。至于她,说起来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一开始就看错了夫子,等到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进了后厨,府里人口少,厨子相应的也要少些。做饼做羹汤的,规矩严的应当分开。还有茶茗和酪浆之类,一样一个管带是起码,乐陵王府却殊异,统共才两个主厨一个伙夫。所以要像晋阳王府那样做到随传随到,压根就不可能。     笼屉子堆得很高,弥生踮着脚打算揭笼盖,边上仆妇慌忙接下来,“女郎没的烫着,粗使的活计交代奴婢就是了。”     梓玉拢着两手看,“郎主中晌备的是什么?”     厨子揖道,“有笋鸭羹和菰菌鱼羹,请女郎挑选。”     弥生想了想,“我老家说笋是发物,现在吃不得。还是鱼羹好,再盛碗御田粳米,回头要是有别的说法,我另打发人来传话。”     这么一一施排,恍惚有点反客为主的嫌疑。弥生自觉不好意思,下面的人却很寻常的样子。照着她的话办妥了,仆妇拎着提篮站在门前静待,弥生正打算出门,梓玉挫后了几步道,“郎主那里我就不去了,请女郎代我问声好。郎主不喜欢不请自来,况且还有外人在,万一撞上了不大好。”   夫子很多时候的确规矩古怪,弥生知道梓玉忌惮,便点头应下了。 ☆、伸剖   回到静观斋时庞嚣他们都走了,弥生接过仆妇手里的食盒搁在绿沉漆圆案上。床围的十二扇围屏半开半闭,她绕过去看他,他心情很不错,仰在那里眉舒目展。听见她的脚步声,微微睁开眼一瞟,“我才刚叫你,叫了半天不见人,你上哪里去了?”   弥生腹诽,叫了半天没人应,谁让他把人都支出去了?她总有离开的时候,前脚走后脚就找,她又不是他的使唤丫头!   “我去后厨给你挑羹。”她撇嘴应道,四周看了看,“要用饭了,躺着吃么?”   他古怪睃她,“躺着怎么吃法?”   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是,上回我大兄家的乐胥受了风寒,赖在枕头上不肯起身。我阿嫂没办法,顺势喂他吃粥,谁知道呛着了,像放爆竹似的,喷了我阿嫂满头满脸。鼻涕口水一大把,我那时候在边上,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他喉结滚了滚,“你是瞧我还没昏迷,存心硌应我么?”   弥生一脸无辜,讪笑着,“我不过凑嘴一说,哪里能有这心思呢,夫子太高看我了。”   他不理睬她,自己想要坐起来,可是掀了几回身子,每回都不成功。她大惊小怪的哟了声,“这怎么成!身上有伤呢,坐起来拉着伤口怎么办?”   他忍不住要骂她笨,转念想想自己偏偏就爱她的榆木脑袋。万一不留神骂聪明了,岂不适得其反?颓败的倒回隐囊上,扭过头无奈望着她,“你就在那里站干岸,看我一个人耍猴吗?”   弥生还是愣蹬蹬的样子,心里只管盘算起来。他一直叫她恨得牙根痒痒,趁着他不能动弹,新仇旧恨算一算,能讨回来多少是多少,横竖算赚的。   她欢快的跑过去,他再次试图起身,她却没有搭手,不过觑着眼睛从头审视到脚,啧啧道,“夫子的伤势真的很重么?瞧着怎么不大像呢?”   他回过眼来,唇角含笑,“你是打算欺师灭祖?”   他笑得她寒毛直竖,看来好耐心要用到头了,再这么下去难保他不光火摔东西。弥生懂得见好就收,也很明白变通的好处。要找茬子哪里找得完?这处行不通换条道走也是一样。因点头哈腰上去托他,他身子沉,她托得胳膊都酸了。中途放开是不行的,要是直挺挺砸下来,不把脑子砸坏,伤口也得崩出血来。她哀哀叫着,“夫子你腰上使点力呵!”   “我腰上没力气。”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力不从心么?全靠你了,你卖力些,好歹能成事。”   她换了肩头来顶,喋喋抱怨着,“酸死了嗳。”   “又不是头一回,歇会儿就好,眼下可不能掉链子。唔,快成了。”弥生是个傻子,她不懂里头玄机。慕容琤自顾自的窃笑,忖度着自己是越发回去了,嘴上吃豆腐吃上了瘾。要是现在廊下有人,隔窗听见这段对话不知怎么猜测呢!他越想越高兴,“哪里酸?怎么个酸法?为师给你揉揉……”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他搀到堆叠起来的铺盖卷上。才一放松就看见他伸过来的手,细长优雅的五指,卖相虽不错,蓄谋却不太好。她忙不迭掸开了,想起来他刚才的话似乎在哪里听过,仔细回忆一番,两手一拍,拖着长音恍然大悟。   上回听壁脚听见仓头和二王妃说情话,可不有一句“哪里痒,怎么个痒法”么!她飞红了脸,扭捏着咕哝,“夫子这么这样坏!”   他一味的微笑,“我哪里坏了?”   她不好明说,扭身过去开食盒盖子,把海棠花盖盅端出来,拿把银匙插在里头往他面前推了推,“夫子用饭吧!”   他腰往下一塌,不无惆怅道,“伤的地方真不好,牵筋带骨的,只怕举不动勺子。”   他胡诌起来简直不打草稿的,今天没少看到他动手,有本事压她脖子揩她的油,一个汤匙竟有千金重,便举不起来了?弥生看他是个伤患不和他计较,絮絮叨叨的揽过盖盅来,舀着羹汤一口一口喂他。看他脸上得意,心里不服气,使坏越喂越快。可怜了温其如玉的乐陵君子,狼吞虎咽尚且来不及,几乎要被她弄得哽死。终于受不了了,一把压住了她的手,边咳边道,“你这逆徒!”   弥生眉开眼笑,“夫子应当谢谢我,喏,你看手好了!”   他反正是拿她没办法的,刚才一点残羹落在褶裤上,位置还那么凑巧。他抬眼看她,她抽出手绢便要过来擦。他大大的惊惶起来,腿脚麻利的跃下了床,“我自己来!”   她咦了声,“我上辈子一定是大罗神仙!夫子昨晚还卧床不起的,眼下居然活蹦乱跳了嚜!”   慕容琤窘得老脸通红,伤确实是伤了,自己人下手留余地,因此不像散播出去的那么严重。原本还想多延挨一阵子的,谁知这么快就被她拆穿了。这丫头面上糊涂,要紧时候还真有些歪才。   她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无措,夫子天生长了张雪白的面孔,平常看他悠哉悠哉情绪没有多大起伏,可是稍有一点风吹草动,立时就变成下了滚水的虾。弥生忍不住的欢欣鼓舞,他平时占了她多少便宜?总算叫她扳回一局来,那是亘古从无的颠覆性胜利啊!   “不过夫子昨晚装得很像,”她悻悻道,“骗了我不少眼泪呢!”   他弄得这一身,料理不干净索性全都换了。走到插屏后边挑衣裳边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弥生筒着袖子倚在雕花隔断上,琢磨下才道,“眼下王府仪卫重又回来了,建也建得师出有名,夫子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他手上一顿,恰好她就站在正对面,透过围屏的间隙一眼就可以望到。她脸上波澜不惊的,谈论这个像吃萝卜青菜一般稀松平常,他却隐约觉得心惊。她现在大了,懂得往深处看待事情的真相。照这样的发张态势,他以后再想敷衍她只怕不易。   “也不尽然是为这个。”他缓缓道,“那天大王耳提面命的要我送你到他府上,他的寿宴要到了,再不想法子怕推脱不过去,只好出此下策。”   他束着襟上衣带踱出围屏,太阳斜斜的从门槛上方照进来,照在他的麻履上。弥生只觉悲切,一半是自苦,一半是为他难过。果然龙困浅滩,被逼到这地步。她垂下头,“是我带累了夫子。”   明明不是这样的,是他的私心硬把她拉进这场战争里,该良心不安的是他。然而他不能说,只恨生不逢时。如果是乱世之中倒也好了,奈何四海升平,根本没有机会直接动用武力。他罢了兵权之后彻底蜕变成了个文人,既然是文人,便只能耍心机打算盘。因为没有别的捷径可走。   他挪到她面前,“造成今天的局面,责任在我。如果当初没有把你带到晋阳王府,怎么会有现在的尴尬呢!”他握上她的手,“我反悔了,我舍不得了。”   她抬起头,潋滟的一双大眼睛,“真的舍不得么?”    他万分真挚的点头,俯身吻她的眼睛,“细腰,我心里的苦你看不到……”        一点咸味从唇瓣蔓延进来,他知道她哭了。伸手揽她,不轻不重的份量压在他胸口,凛冽的痛。他咬牙忍着,越痛越深记得,应付过了眼下,将来再用尽全力挽回。弥生心软,只要爱着他,兜个圈子,最后终会回到他身边的。他替她擦擦泪,笑道,“这下子知道我为什么把左右都打发出去了吧!平常人多,太学里也好,王府里也好,总在众目睽睽之下。像现在如今这样单独相处,说话行动都不用避讳,难得的松快。”   她嗯了声,攥紧他的衣袖。其实有好多话要问他,可是莫名害怕,怕问出她不敢直视的结果来,于是情愿苟且偷安。这样美丽的春日,彼此都小心翼翼维护着,打破宁静便是罪恶。   他带她出门,静观斋是他的院子,布置很是雅致。长长的一道抄手游廊,尽头是个青瓦八角亭。亭外有片草地,当中孤零零立了棵榆叶梅。那树生得好,约摸有两丈高,花繁色艳,密密匝匝缀满枝头。一片空旷里平白多出个风景来,叫人觉得惊艳而快乐。   有石杌子不用,情愿到花树下席地。两个人并排坐着,弥生软语道,“我险些忘了,随园里的梓玉叫我带话问夫子好。”   他不置可否,听见也没有多大的反应。身边有新鲜的落花,拣了朵插在她发髻上,自顾自道,“以后该打扮起来了,别白糟蹋了这花容月貌。”   弥生撑着两腿拿手臂箍住,下巴搁在膝头上,好奇他对颐儿的处置,便道,“我同梓玉闲聊,听说园里只剩两个侍妾了。夫子做什么要把人送给大王呢?”   他仍旧是无关痛痒的一副神情,淡漠道,“大王好女色,尤其偏爱年纪小的。颐儿和你差不多大,过去恰好能填一填你的缺。她们三个留在我这里原本就是耽误青春,愿意散出去,对她们有好处。”   弥生枯着眉喃喃,“她们都是你的人啊!”   他脸上空白一片,他的人?没有爱情,于他来说就只是个名牌。多时不见,甚至连面目都模糊了。倒不是他薄幸,大邺开国后形成一种风气,高官可多妾。尤其是这种地位介乎妾与婢女之间的家妓,大多是男人无聊时的消遣,有几个会当真呢?   他笑了笑,调转话锋道,“我若是重情义,把她们一个个捧在手掌心上,你不会吃醋么?”   弥生给他问得不好意思了,别过脸细声嘟囔,“你捧你的,我见着了无非叫声‘师母’,哪里有什么干醋可吃!”   他的手滑进她的广袖,缓缓往上移,嘴角笑痕更深。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睛里妆点着千山万水。 ☆、半开 她迎上他的视线,澄澈的两双眼睛,世上最最般配的一对妙人。   这刻跋扈的乐观,在这蓝天白云花树底下放大得无边无际。他手上有些小动作,她佯装不知。他从袖管里探上去,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手臂,他大概也很紧张吧,蒙蒙的带了些汗意。她羞涩之余又觉得可笑,这一笑他倒不好意思了,终于缓缓降落下来,抚上她的手背,然后和她十指交握。   到这里才算是真正感到贴心的,女人骨子里有天性,爱上一个人,自然激发出温柔和依赖。她倚着他,不去想那些叫人气苦的事情,就算今天过后什么都不剩下,至少现在是切切实实抓得住的。   他生得细致匀停,眼睫乌浓,尤其那双眉毛,青龙偃月刀似的挺括。她望啊望的,徒然生出许多感慨来。迟疑着想去触一触,竟然还是提不起勇气。他察觉了,另一只手来牵引她。她的指尖滑过他磊落的鬓角、挺直的鼻梁……馨馨然笑起来。   即便满怀温情,还是掩盖不住丝丝缕缕的伤感。他微挪开一些,枕着她的大腿仰天躺下,这样好些,即便气哽失控,眼泪不会流下来。   她的手谨慎的捋捋他胸口,“还疼么?”   他说还好,“伤得不是顶深,还可以忍受。”他抓起她的手指,一个指腹接一个指腹的亲吻,“气恼的时候恨不得舍下这盛世繁华,咱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稳过日子。”   那样当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她知道不可能。有的人过分冷静,便是冲动起来觉得爱情高于一切,熬不过一顿饭、一场觉的功夫,转眼之间就消散的。也许对于男人来说爱情不可或缺,但也不像女人主观上认定的那么重要。   她轻轻叹气,不敢让他发现,笑着打岔道,“天热了,过两天我给你做谢公屐。咱们阳夏的姑娘在闺中时,母亲就开始手把手传授木屐手艺,因为出阁时要给夫主做的……”她含羞瞥他一眼,“不过如今也没这么多讲究了,平素有需要也动手。夫子喜欢什么样式的?”   他摇摇头,“木屐雕花辛苦,叫下人做就是了,回头别弄伤手。”   暖风如织扑在脸上,弥生的心像风筝似的高飞,“我带着顶针做,伤不着手。”声音却渐次低下来,“我不愿意雁过无痕,好歹留下点什么,将来夫子看见了,还能记得起我这个人。”   她的话像尖刀,狠狠插在他心上。他翻个身,半边脸颊压在纤髾上,“不要胡说,我原本就没有爱人的能力,如今有了你……”他又悄悄摸到她的手,“你一个就尽够了。”   她几次三番想问他琅琊王氏的事,话到嘴边最后都咽了回去。虽然那个坏疽让她心生芥蒂,但是听他这样说,仿佛他的这项技能是她开发的,她是最大的功臣,想到这里便又如同孩子一样心满意足了。   “那我做两双,就像那金奔马和鸡血石,咱们一人一半分了。”她低头浅笑,“这样好,以后再不济,也有个念想。”   她句句话里都是绝望,他隐约觉得不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点隐藏的恐惧倏地变大,直要把他吞没。他们师徒相处的时间不短,可是前三年都是白白耗费的无用功,仅凭这三四个月累积的感情,她对他的爱真的足够支撑以后一段苦厄的岁月吗?   他撑起身来,“细腰,我是爱你的。”   她一窒,两行眼泪流下来。极力的想遏制,却越拭越汹涌。弥生觉得丢脸丢到家了,此情此景,含羞带怯的背转身去才是最合适的反应,她哭什么?就因为他这一番剖白么?   他捧住她的脸吻她,若即若离的触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忘了,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我爱你,不要别人只要你。”   她有点委屈,“可是随园里的人……”   终究还是介意的!他叹息,“她们养在园里是出于无奈,去了七个留下三个,是给南苑王的脸面。我有两年没有进过随园了,你不喜欢,那两个明日也转赠别的王侯就是了。”   弥生满脸的泪痕,两只手伶仃垂着无所适从。他灼热的唇重又贴上来,一个人独舞未免孤单,她也有些晕了,不由自主附和沉溺进去。双手何时攀上他的肩,舌尖何时与他纠缠,全然是模糊的。   他的吻随她脖颈的曲线蜿蜒而下,她几乎要窒息,混沌沌喘了两口,然后是更大的一片空白。手指插进他松散的发,他埋在她胸前,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神智恍惚起来,他密集的吻简直像穿透皮囊直接印在了她心上。   他有些情难自持,静观斋里的人都谴出去了,除了啁啁的鸟鸣再无其他。到底是男人,清心寡欲了几年,一旦爱上谁,单只有情没有欲望是不可能的。她在跟前,他便观之不足。脑子不受控制,心头热切起来,天地间只有她。她的一分一毫他都爱之入骨,似乎是停不下来了,也不想停下。手指滑进她的裲裆,她分明闪躲,他略使了力气排开她的阻挡,掌心覆上那片柔软。嘴唇也有它的主张,重新寻到她的,辗转反侧。   空气变得不寻常,一些事情避免不了,终究会发生。只是在今天,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她是稚嫩的孩子,她懵懵懂懂的。上次耳濡目染下学到的一点不过是皮毛,当真到了自己身上,依然不知所措。   他恨不能把她揉成小小的一团,神魂荡漾间像裹了一身的火星。把她从树根上挪开,慢慢平放在草地上,撑着手肘俯视她,带着诱哄的味道耳语,“细腰,你也爱我、你也爱我的……”   她坠进云雾里,眼皮发沉。他覆在她身上,是让人心安的份量。   “你要记住,你我休戚相关,将来不论是生是死,都是拴在一起的。”他心里的甜蜜像泡沫一样浮上脸来,“告诉我,你也爱我。”   她睁开眼,满眼的繁花入目。一阵风吹过,落英纷纷扬扬掉下来,一场花雨,一场空前的迷离。   她的声音飘飘忽忽,仿佛在另一端的天际。微带着喜悦和欣慰,“夫子,我也爱你……”   他的心都颤起来,那么多的舍不得,他想留住她。譬如卬否的名字,原来早就是个预言,注定他要为她牵肠挂肚,为她赔上半生的道行。他后悔不迭,以前的种种都是错。如果不在她身上算计那么多,如果只是单纯的收她为徒,如果庙堂上再多些铤而走险……现状完全不是这样的。眼下如何自处?到了这步才悔悟,为时已晚。   他捋她脸上散落的发,钩到她抱腰上的丝带,只需轻轻一扯便能成全他多时来的渴望了。可是天杀的巧合,他听见院门的虎头门环撞击铜托发出的短促清脆的声响,还有无冬焦急的嗓音,“女郎在么?女郎快些通传郎主,有客到了!”   八角亭离大门不远,那声音醍醐灌顶似的,霎时把弥生从迷城里拽了出来。她醒了神,五雷轰顶样的感觉。夫子有妖术不成?怎么一忽儿辰光把她弄得五迷六道的!慌忙跳起来抿头扯衣裳,急急应着“来了”,开门朝外看,“是谁?”   无冬道,“是王家女郎,奉了中宫殿下的旨意来探望郎主伤势。这会儿到了门房上,小的赶着来回禀,立时就要进园子了。”   弥生听了惘惘的,心里再难过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敞开了两扇门让无冬进来侍候。人家既然奉旨探病,看见她一个人在跟前难免要有想法的。有第三个人在,大家也好避嫌。   无冬进门不问旁的,上前掺了自家郎主往上房里牵引,边道,“王家女郎说话儿就到,郎主回榻上躺着,没的叫人起疑。”   弥生呆呆跟了进去,站在地心怔忡半晌,只管懊恼着,这算什么呢?刚才还和她纠缠不清,一霎眼正头王妃来了。她杵在这里像个活靶子,还是趁早离开静观斋的好。看他躺定了便踅身朝外走,他在背后唤她她也不停留。甫迈出门槛,迎面正看见那王家女郎携了仆婢从游廊那头过来。原本和身边人说着什么,不经意的一瞥,顿住了,而后上上下下补了两眼。   弥生也没什么可闪躲的,直直回看过去——那女郎衣着讲究,长得也相当好看。然而没有太多灵气,是种落于俗套的美。瞧人的时候抬高下颌,神情里有股落落难合的孤高。弥生立在门前进退不得,倒被她这肆意打量的目光搅得心头火起。其实她大可不必自卑,太学里的公主郡主见过不少,个个都谦虚礼让。论资排辈的算,自己也远远在她之上。要说她是夫子的良配,旨意没下来则罢,就算下来了,她私以为也是雀占鸠巢,所以王氏没什么好清高的。   王家女郎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驻足,牵了牵嘴角道,“有劳你,代我通禀你家郎主,琅琊王宓前来拜会乐陵殿下。”   弥生才明白过来,敢情是拿她当婢女了!她很快扫了眼身上的衣裳,丹绣裲裆底下配了条羊肠裙,杂裾垂髾一幅不少,哪里就像个伺候人的丫头了!好在她也不是死钻牛角尖的脾气,也许人家当真认错了,不知者不怪罪,因转过脸冲屋里道,“无冬,给夫子传话,琅琊王家的女郎来瞧夫子了!”   王宓露出个惊愕的表情来,“我曾听说殿下有个女弟子是陈留谢家人,没想到就是女郎!哎呀,失礼之处,请勿怪罪呵!” 对手指…… 这章纠结了很久,本来想让他们来一发的,可是斟酌再斟酌,这里放H实在不合时宜,于是好好的肉块再次炖成了一锅烂汤……我对不起夫纸,看来他的生理需要暂时还得靠他自己解决。话说,小撸怡情嘛 ☆、乱愁 弥生笑着欠欠身,“女郎有礼了。”   王宓还礼道,“我们两家原是世交,如今我入了太学,且要拜你做师姐呢!瞧年纪,我大约比你还大些。女郎几时生人?”   她倒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弥生便也耐着性子敷衍,“我是辛卯年的,今年十五。”   “属兔的么?比我小了三岁,这下子却不好称呼了。”王宓笑起来,看了看身后的人道,“这阿姊阿妹的可怎么分?”   她带来的人打哈哈,弥生对她的矫情感到莫名厌恶。看来她一向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除了孤芳自赏,还满有些占先的劲头。夫子的胞妹永昌公主入学后尚且唤她声阿姊,这位琅琊王氏后人果然金尊玉贵,半点亏也不肯吃的。她气量小,自己却不能和她一般见识。弥生退了步道,“女郎年纪比我长,我管女郎叫阿姊就是了。不过个称呼罢了,何必太较真呢!”   王宓闻言暗惊讶,颇有一拳打空的惶惑。复又看她一眼,她站在斜阳里,脸上染了层淡淡的金。表情恬淡,眉目安和,那副超脱的姿态对比映衬出她的狭隘来。她不服气,各方面条件相当的女孩子,走到一起难免要有竞争。只是这点攀比的心不是来得毫无道理,她从琅琊郡路远迢迢来邺城,就是冲着指婚。既然自己未来的夫主在那里,她出于对自己的交代、对他的关切,自然少不得着人打探。况且皇后殿下话里话外总透着玄机,她要查必定冲着那上头去。   查来查去,没查出他们师徒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九王平常严厉,常听说她挨骂受罚,并不曾有口实落在别人眼里。只不过这位谢家女郎不简单,如今俨然是个香饽饽。嫡出的二位王对她青眼有加,似乎还有些争风吃醋的意思。女人的第六感最灵验,没有看到,不表示一定不存在。她生长在世家望族,那样复杂的环境里,时刻提防别人是一项基本的生存技能。她四顾,静观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柱都渗透进谢弥生的味道。女徒男师,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同一屋檐下了呢?她借居王府本来就不合适!   王宓虽然腹诽,脸上依旧心平气和的笑,“我空受你一声阿姊,说起来打脸,以后在学里还要承你多照应。”   她爱戴面具示人,弥生也无不可,顺着她的话虚头八脑的应,“女郎太客气了,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了。”   这时无冬出来长揖行礼,“我家郎主有请,请女郎随我来。”   弥生心里一牵一牵的隐隐作痛,想来后面没有她什么事了,她在跟前也碍眼,还是快些回卬否去吧!头有些痛,她怕叫人多心,控制着不去扶额,心里琢磨,睡会子大概就能减轻症状。   她站在廊下等她进门槛,自己也好及早抽身,可是那王宓偏偏作梗,走了两步回头看她,含笑道,“女郎陪我一道进去吧,单单我和殿下两个,总觉得有些难堪。”   她是存心往她伤口上撒盐,弥生不好推脱,只得忍辱应了。也罢,倒要亲眼瞧瞧夫子对这王氏女是个什么态度。自己眼睛是雪亮的,若是有了蛛丝马迹,不单是回卬否,恐怕连乐陵王府都住不下去了。   她尽量表现出平常心来,客气的上前引道儿,嘱咐她仔细脚下,自己打起里间的门帘子,过了插屏识趣的退到鱼缸旁侍立。夫子的目光若有似无的飘过来,她眼睫低垂,只做没看见。   慕容琤歪在平金绣隐囊上,知道她心里不快,自己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外人面前不好露白,伤势自然装得越重越好,便连喘带咳的拱了拱手,“劳烦女郎走一趟,我下不得床,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王宓对他总归是另眼相看的,见他这副模样只觉揪心,忙道,“殿下不必客气,我一早就听说了这桩事,入宫讨了皇后殿下旨意,这才过府来瞧你。眼下怎么样?可好些了?”   他点点头,“多谢挂怀,好多了,女郎请坐吧!”   外面仆婢送了茶汤和点心进来,王宓这会儿倒是很有大家风范的,略欠着身子表示谢意,一头又不无懊恼道,“怎么闹得这模样呢!听说大王正全力拿贼,不知如今有没有进展。皇后殿下原本也要来的,只是昨夜头风犯了没能成行。后来说倒像有感应似的,到底母子连心。托我传话给殿下,请殿下好生养病,中宫过两日就来瞧殿下。”   弥生听着,心里凄惶,身子像浮在半空中一样没有依傍。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那架势活脱脱就是一家人。自己是个无关痛痒的外姓,凑热闹有她的份子,一旦温言絮语时,她就成了壁脚的攒花铜禁,搁着做摆设,无甚大用处。   只不过越看那王宓,越觉得气血逆行。这是个会拿乔、会摆谱、识眼色、能言善道的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半点也不含糊。她气恼起来便想,这样伶俐的贤内助,配夫子再合适没有了。凑在一起就跟莲蓬似的,一色儿全是心眼子。这俩人搭伙过日子才有意思,成天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且有倒灶的笑话可出的。   私下里宽解一番,再别别清,其实也就是自欺欺人。她没有感到快慰,反倒愈加沉重。   兀自胡思乱想,他们说到哪里了她没留心,倒听见王宓提到她。她抬起眼看,王宓脸上带着笑意,故意装腔,“我在邺城也是一个人,想问问女郎在哪里认了房子。或者咱们搬到一起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弥生没应声,调过视线望慕容琤,他淡淡的瞥她一眼,“你又不是丫头,站着做什么?”费劲巴拉的指指下手的圈椅叫坐下,才慢吞吞对王宓道,“她一个姑娘家,太学住着不方便,如今在我府里。我手上有处房产,只是离太学有段脚程。女郎若不嫌弃,我命人过去归置,赠与女郎也使得。”   这样的话,换了十样的人,便能品出十样的滋味。王宓推辞不迭,谁稀奇房子呢!她王家就是买下半个邺城也不成问题,她不过是要探他的态度。她自然知道他不会盛意邀她入府,即将有婚约的两个人,恨不得做出不相往来的高姿态。不过他前半句话颇有解释的味道,她暗暗有些欢喜。转念又想起他对谢弥生的责难,分明是听见她们开头的交谈,绵里藏针几句提点,实则是指桑骂槐。   这样的男人更有魅力,她不喜欢一眼看得到底的性格。水至清则无鱼,没有纹理的人生枯燥乏味,什么趣儿?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显山露水,照样能把人捏得牢牢的。换个角度看,即便他护着谢弥生,可能也只是出于同荣共辱的老庄教条。   她看得出他性子清冷,从上次齐斗楼会面起,一直到他领她入学,他都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样反而让她生出孺慕之情来。她在寂静里审视他,年轻俊逸,她还有甚不足?   他偏过头掩口咳嗽,她没多想便起身端了茶杯过去,带了些焦急的神气,“怎么了?快用两口茶润润喉!是我的疏忽,带累你说这么多话……”头一回离陌生男子那么近,且又是心头所好,由不得局促娇羞,嫣红了双颊。   弥生旁观之余如坐针毡,狠狠捏着拳头,精神紧张得像拉满的弓。王宓温存体贴,比她有眼力劲,比她懂得讨人欢心。她只能寄希望于夫子,她以为他会婉拒,可是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就着王宓的手喝了那杯茶。她失望透顶,刚才那点安慰像烈日下的晨霾,瞬间退化得干干净净。除了气苦还有什么?他们在她面前上演夫妻敦睦,她忍得浑身起栗,连手脚都要结冰了。他们言笑晏晏,她看过去,像隔着一堵厚重的水墙,人影都是扭曲的。   没法子再忍受,逃兵似的悄悄退了出来。门外有王家的仆妇,见到她上前福身打探她家女郎。弥生强自笑着,“她和夫子说话,我在边上不大方便,索性先告退了。你们再等会子……”昏昏的晚钟响起来,她看看天边浮上来的暮色,“想也快了吧!”    出了静观斋,一个人沿着甬道走。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往道牙子上一坐,泪如泉涌。   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她到底哪里做错了?这样一次又一次,她虽然呆蠢,心肝也是血肉做成的。也许他是不想在王宓跟面露馅,可是在她看来委实刺眼难耐。她现在丧了魂,恍恍惚惚感到天要塌下来。这么下去怎么办? 宗圣寺里的和尚算命不准,说她有佳婿良配,说她贵不可言,结果怎么样?她满腔的恼闷,自己坐在竹林下的暗影里流眼泪,他却高床软枕正和美人周旋。   她想得脑子要裂开,怨天怨地都没用,是她自己贱骨头脾气。恨起来辣辣甩了自己一耳光长长记性,结果自己把自己打懵了,哭得越发的凄惨悲凉。   她这些挣扎都看在甬道那头的人眼里,皎月待要上前安慰,皓月拦住了摇头,“没法子,这关总是要过的。如今连郎主都骑虎难下了,咱们就顺其自然吧!”   也确实没有其他出路了,只能顺其自然。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王宓过府探望的第二天午后,宫里就传了旨意出来。   院子里架设好了香案,弥生挺直腰杆子面南跪着。黄门令在上首喃喃宣旨,通篇下来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只是觉得快,快得她回不过神。她以为再不济也该等王氏出了七七再指婚,谁知眨眼间广宁王妃的名号便易了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代替了那个死去的人,接下来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休休 拆散了,这下子真的失去了。   慕容琤倚在院门上,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做了再充分的准备,真正发生时还是当头的一棒,让他措手不及。   弥生一直跪着,宣旨的内官走了很久她都没有站起来。他想上去搀她,可是竟胆怯,愧疚得不敢见她。长风卷起她的纤髾,猎猎在半空中飞舞,她的脊背是瘦弱的,真正只有那么一点点。他看得心如刀割,她现在一定恨他。他已经不敢肯定她对他还有没有感情,即便有,大约也被这无奈的现实打磨得所剩无几了吧!   皓月和皎月搓着手在边上劝说,“女郎快起身吧,没的跪伤了膝头子。有什么不称意的咱们再想办法,你这样怎么成呢!”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旨意下了,木已成舟,神仙也改变不了。只可气自己这么傻,还跟着亲眼目睹了广宁王妃的死。如今报应来了,她来填缺,成了她的替代品。   她趴在地上苦笑,这就是所谓的贵不可言么?陈留的宗室不知有没有接到诏命,母亲看到手谕又会做何感想?继妃,恐怕谢家几百年里都没出现过这样的名号。她灰透了心,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了。眼泪的份量那么重,打在青石板上像穿透过去,很快不见了踪影。夫子大概心满意足了吧!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拿她配二王?如果需要她斡旋,跟了大王不是更加顺理成章么?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她们来扶,被她一把甩开了,“替我备车,我要回陈留。”   皓月和皎月面面相觑,踯躅道,“女郎这会儿万万不能回去,若是想爷娘了,阁老和家下主妇自然会过邺城来操办婚事的。宫里才传了旨意出来,女郎要和广宁殿下一同进宫谢恩才是。”   她哪里管得上那些!再呆下去就要疯了,她不愿意困在这里,她要走!皎月和皓月却拦住她的去路,好话说了一箩筐,她烦不胜烦,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咬牙喝道,“给我让开!你们都是慕容琤的狗腿子,都变着方儿的来算计我!我哪里对不住你们?你们要这样害我?既然要我嫁我就嫁,遂了他的心意总行吧?我回陈留备嫁总行吧?你们扣着我,能扣我一辈子不成?逼急了我一头碰死,你们算盘落空了,把个尸首嫁到广宁王府去!”她实在是痛煞了,说到最后顿足呐喊,仿佛这样可以把满心愁闷拔草似的根除掉。   慕容琤远远听着,她的话直剖开他的胸腔锥在心上。从愧怍到恐惧,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简直要了他的命!她越说越愤慨,他再听不下去,过来遣退左右,怔怔的望着她。   “细腰……”他试着靠近她,连手指都在颤抖,“抗旨不尊是什么结果?你替谢家想过么?眼下回去是要给谢家招难的。”   他将要触到她的时候她堪堪躲开了,她不能原谅他,眼神里满是恨意,“夫子你高兴么?上年年尾我求夫子替我退了王家的婚帖,夫子说过我的亲事以后要由你来定夺,结果引着皇后给我指婚,拿我配给二王做填房,是不是?”   他狠狠一震,那句“填房”刺耳至极,他知道傲性的谢家人看不上。他千算万算,算漏了皇后的主意。原以为如今多事之秋,皇后没有心力来料理儿女婚配。他在诈伤的这段时间里好有腾挪的余地,如果趁着混乱一举铲除大王,二王无能,摆布起来容易,他就可以全须全尾的保全弥生……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赐婚的圣旨下在这时候叫他始料未及,大王还活着,好运气落到二王头上,白便宜了那个懦弱头儿!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怎么料理?惊动的不止皇后,还有圣人和满朝文武。她戳在他痛肋上,他拿什么话来应对她?前所未有的彷徨,像被抽了主心骨。他试图拉她的手,她厌恶的推开他,狠起心肠道,“我曾经和你说过,既然指了婚,我对将来的郎主必然全心全意。夫子也请自重,你我日后只有师徒情义,旁的就当做了场梦,都忘了吧!”   他愣在那里,没想到她这么绝情。他空有一副好口才,现在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对站着,煌煌的太阳挂在头顶,照得人头昏眼花。   她抬起两手捂住脸,声音震荡着从指缝里传出来,“我想了想,你说得很是,我不能回陈留去,不合时宜。只是卬否我也不能再住了,这世上断没有阿嫂在小郎府上借居的道理。”他惶骇望着她,她慢慢抬起头,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眼泪,脸上挂着无奈的笑,长叹道,“我才刚气冲了脑子,糊涂了。我和广宁殿下有过三面之缘,三趟过后再见面便有了婚约在身。静下来琢磨琢磨,可不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么!说什么继妃,其实我也不是个守旧的人,好歹算正室,谢家祖宗神位前也交代得过去。”她调过视线来看他,“夫子,多谢你这几年的照顾,学生……如今许了人家,到那边也不忘夫子的恩情。”   她絮絮说了那么多,他痛得也够了,冷下脸来,“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的种种都不算数了么?昨天花树底下的话也不算数了么?”   现在说算不算数还有什么意义?她背过身去,昨天的一切历历在目,摆到今天来,却成了天大的讽刺。凑嘴的爱你爱我,轻飘飘一句话值个什么?反正自己的心自己知道,她是不打诳语的,可是他呢?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爱到忘记自己,他能么?在他心里她终究比不上那张龙椅,倘或他真的爱她,焉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我晓得你的心大,装得下万里河山。”她垂首道,脸上唯剩寒冷的悲哀,“我是个凡夫俗子,咱们之间隔着十八重天呢!看来注定只有师徒的缘分,再往后便要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广宁殿下儒弱,我那时心里就同情他。现在好了,既然派我做他的王妃,那就是佛祖成全我,叫我也做回暖老温贫的义士。以后有我护着他,谁也别想欺负他。”   她这番言辞是在告诫他?他突然觉得她离他那么远,过去的三年没有看透她。他以为抓住她的心便够了,谁知道她那么有主见,横是要同他划清界限么?她就这样死心眼?   他攥紧了拳头,“我没有想过要放弃你,就算暂时将你托付给二王,你也不能忍耐么?”   她徒然觉得他面目可憎起来,“我绝不做第二个王阿难!你动这心思便是对我的侮辱,纵然你有本事整治死二王,我也不会再醮!”   他怒不可遏,铁青了面皮一甩袖子,“罢,我这就进宫去见皇后!我从丹凤门爬进去,求她撤了这道旨!咱们且过几天好日子,反正任人鱼肉是将来的事,只图当下痛快,这样可行?”   他横下一条心,转身便要往门上去,可不知庞嚣和晏无思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人直叫着“夫子三思”,死死拦住了他的去路。   “横竖到了这步,夫子哪里还有回头路走!”庞嚣气急败坏道,“宫里都知道夫子伤得只剩半条命,眼下直剌剌闯进宫,不单是圣人皇后怀疑,还有晋阳王殿下呢,他那里怎么交代?一个闪失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夫子这些年来受的屈辱怎么算?都不计较了么?夫子忘了道场授课三千太学生,前一天还被大王吊起来打么?忘了当年巨鹿之战中圣人要弃车保帅么?亲情这样浅薄,仁慈了便是死路一条!夫子是成大事的人啊,怎么能因为现在的一点挫折就轻言放弃!”   弥生心乱如麻,一头羞惭于这段不堪的感情暴露在外人面前,一头又心里钝痛。听见庞嚣说他被大王吊起来打,她几乎控制不住眼泪。他有那么多痛苦的回忆,那她呢?她何其无辜,要落进这样的圈套里来!   她两难之际晏无思怒目瞪视她,“你要毁了夫子不成?夫子对你的心是真是假,你是木头,一点都不知道?若是没有动情,何必这样旁生枝节?将你带到大王跟前借故避开,你落进他手掌心里能窜到天上去么?哪里用得着费尽心机演这出苦肉计!你如今让他去,且等着半道上给他收尸!不管你念不念旧情,至少你在夫子门下三年,师恩难忘,你是诗礼人家出身,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们一唱一和各有各的立场,她倒变得罪大恶极似的。现在才知道他的棋盘有多大,原来庞嚣他们都是知道内情的,原来他们都是他的拥趸。自己不才,占了棋子这么个角色,那么她应该感谢他的抬举?   她感到厌恶,也真的满心疲倦,别过脸道,“阿兄教训得是,我会牢记夫子待我的好处。他日夫子用得上我,我保全二王之余,赴汤蹈火再报师恩。”   慕容琤几乎要被她气倒,胸口的伤大约绷坏了,辣辣剧痛起来。然而再痛也敌不过她的决绝,他掏心挖肺不及那个和她拜天地的陌生人,他应该悲哀吧!她三从四德学到了精髓,嫁人后只对夫主忠诚,婚前那点少女情怀全成了上辈子的事。在她眼里他已经无法和慕容珩相提并论,他彻底成了路人。功亏一篑不算,还搭上了整颗心,半条命。   卬否院门上有个垂髫的婢女探头往里看,被里面紧张的气氛震慑到了,扒着门边吃吃艾艾的通传,“回禀女郎,广宁王殿下呈了拜帖,来拜访女郎了……这会儿在前院呢,女郎要见么?”    慕容琤心里拧着,苍凉的望她,“你不要去。”    弥生唇边绽开讥诮的花,“我怎么能不去?那是我将来的夫主,和夫子一字之差,但却是天壤之别。” ☆、得侬 要完全接受一个陌生人,并不是件易事。但是弥生有傲气,夫子既然看着,就不能让自己显得可怜。一味的困在情网里只会让他吃定了她,这样一场角逐,爱得深的人势必吃亏。所以哭天抢地没有用,以后要学着保护自己。要叫他知道,没有他,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她垂着两手看看远处的天,云翳浅薄,嵌在天幕上,不细看连云边都分不清。她长出了口气,对自己扮个笑脸,一颗心渐渐冷下来。院里的人都定定看着她,她吩咐那婢女,“你请殿下稍待片刻,我收拾好了就过去。”踅身叫皎月,边走边道,“打盆水,伺候我梳妆。”   慕容琤这刻只觉五味杂陈,她轻易不去见二王,要见必定梳妆打扮了盛装相迎么?他苦笑不迭,果然是个佳妇,慕容珩好福气!心头痛,伤口也痛,痛得他直不起腰来。佝偻着胸怀俯身,血渐渐吃透了绷带印到大袖衫上来,一簇簇的红,真有几分心头血的意思。   庞嚣同晏无思左右扶持着,见他愈发失魂,忙道,“夫子伤势还未痊愈,保重身子要紧。看样子创口又抻开了,学生传医官来给夫子换药。”   他摆摆手没有挪步,也不说话,只是怅然望着卬否的正屋。   庞嚣无奈劝慰,“夫子别急,弥生是孩子心性,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兴许过了今天就好了。”   晏无思看他毫无反应,料着这回是伤心大发了。眼下广宁王在前院,要是进园来探病怎么办?他发了急,低声道,“夫子是知道的,广宁王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叫他看出端倪来,对夫子是大大的不利。夫子且忍耐一阵,处置了大王,越性儿也别顾忌那许多了。连着二王一道铲除,到时候天下皆在夫子手中,一个弥生还挣不回来么!”   庞嚣到底心思更深,冲晏无思摇了摇头。既动了大王,二王便动不得。四个嫡出只剩其一,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庶出皇子哪个是善茬?在暗处虎视眈眈了许久,一旦被他们抓住由头,届时群起而攻之,不论明抢还是暗箭,将最后一个拉下马,接下来就是庶出的天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盘谁不会打?要打却也要打得精,才能保得千秋霸业。二王的皇位,无论如何免不了一坐,至于是坐三天还是坐三年,日后就凭夫子的意思了。   可现在这斗志全无的模样却不大好,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是个男人都有体会。然而人与人也不同,如果他只是个醉心于红尘俗世的书生,爱怎么讨美人欢心都可以。偏偏志在天下,那么势必要舍弃一些常人看来寻常的东西。   弥生出来的时候简直换了个人,脸上擦了胭脂,气色一下子就好起来。经过他们面前对夫子欠身行礼,“夫子回去歇着吧,身子还虚着呢,站久了不好。”   她留意到他衣襟上的血,星星点点,红梅似的。她也心疼,可是怎么办,不属于她的东西,自作多情也是替旁人瞎操心。她咽下凄苦,平静的与他错身而过。跨出院门时眼里蓄满了泪,她拿袖子拭,又不敢太肆意,怕弄花了眼梢的斜红。   广宁王的确是个安静的人,会客的堂屋六扇直棂门洞开着,她进了前院,老远就看见他站在一组条画前,负着手,昂着头,鲜冠组缨,绛衣博袍,背后看过去也是温润没有棱角的。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看之下惊艳丛生。只不过习惯了隐忍,转瞬便退到眼底去了。似乎很尴尬,嗫嚅了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解嘲的笑笑,“我冒昧前来,女郎请勿怪罪。”   弥生先前接旨那阵也不问青红皂白的恨他,但眼下见了面,实在是提不起恨意来。他总是怯懦卑微的神情,唯恐惹人不快。和没有牵搭的人尚且赔着小心,面对她更是小心谨慎了。   这样温和的脾气,让人同情,也让人无力。她整整衣冠对他深揖,“妾给殿下行礼,殿下长乐无极。”   他怔了怔,大概从没在王氏那里受过这样的礼遇,很有些受宠若惊。忙上前来搀她,“女郎快免礼,在我面前不必太客套。”   弥生却坚持,“尊卑有别,殿下是天潢贵胄,不单是妾要遵礼,上至二品官员,下至庶民百姓,见了殿下都应当栗栗然。殿下只管端坐受礼,无需自谦。”   她这一番见地叫他刮目相看,他少时开蒙,圣人还未夺取天下。一家子住在渤海王府,府里聘了个西席教他们老庄。看兄弟常戏弄他,他又诸样退让,曾经和他说过大意相同的话。如今那西席早就辞世了,不曾想出了个她。过不了几日还将是他的妻,他满心的欢喜要从四肢百骸里散发出来,怎么遏制都阻挡不住。   他这人面嫩耳根子软,横竖从没有振作过大丈夫乾纲。日后有了这位贤内助,她身后又是偌大一个谢家,他顿时觉得腰杆子粗起来,真正能扬眉吐气了似的。   “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他脸上是融融的笑意,“只是咱们相处,犯不着忌讳太多。你不要自称妾,太远,显得不亲近……”又怕说错了话,慌忙摆手,“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就是……今日宫里传了旨……以后且要相处,总这样客气不是办法。”   他实在是太高兴了,不长的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磕磕巴巴。一头欢欣雀跃,一头又小心打量她的脸色,这么来回的折腾,竟显得有点可怜兮兮的。   弥生和他不同,她心里没有欢喜,人一沉淀就格外庄重。其实算算年纪他大了她十四岁,将近而立不该是这种表现的。又不是头一回娶亲,哪里犯的着这样!可是再揣摩,也许是前一段婚姻太不幸,因此对这段寄予的希望更大。   她细细的打量他,前几次见到他都有些萎顿,晋阳王府那次,大雪天里连氅衣都不穿,冻得脸色发青。不像有封地有食扈的王,倒像个不受大人待见,没有御寒衣裳的孩子。这趟来前是打扮过的,光头净脸的,穿的也甚体面。想是王阿难死了,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活得有点人样了。   弥生觉得好笑,真和普通百姓第一趟登丈人家门一样,战战兢兢寸步留心。她暗里还是同情他,看得出他天性纯良,狠得下心来伤害他的,一定是灵魂里缺了善性,都是冷血动物。   她对他轻轻的笑,“那就依殿下的意思,私下里不以妾自称。”   他颔首,想了想试探道,“我以后就管你叫弥生好不好?”弯下颀长的身子和她平视,“你叫我珩,好不好?”   弥生抬眼看他,他很好的传承了慕容氏的魁杰,扔到人堆里,也是一眼挑得出来的美男子。只是少了其他人的凌厉,叫她想起往日的夫子,温文尔雅,眉目疏朗……她鼻子发酸,一个不小心红了眼眶。实在是太伤心,感情上她是注定要亏欠二王的。她再能武装,到底瞒不过自己去啊!她爱上一个人,用尽了力气,再也分不出多余的能量去爱别人。她唯有全力弥补,至少让婚姻看上去完整无缺。   慕容珩见她流泪登时慌了手脚,他不知道怎么料理,抽出了汗巾子,犹豫再三不敢递过来。木木在地心站着,嗫嚅着,“你若是不愿意这么称呼,那就全照你的意思办。或者……你是不愿意嫁给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要是反对这门婚事,不用你说话,我去求皇后收回成命。”   弥生越加感到无望,收回成命又怎么样?她和夫子的关系已经恶劣成这样,这辈子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她怨恨他之余也隐隐惶恐,如果二王真的还她自由,夫子知道了会怎么样?计划落空了,是不是连对她的愧疚都没了,反倒有了憎恨她的理由?她还是在乎,情愿他欠她,也不愿连这点优势都丧失。   她接过他的汗巾拭脸,女人哭起来可以有很多种理由,比如打着软弱的旗号,便是再正当不过的。   他凝眉看着她,脸上残留的一点愉快也隐没了。似乎品出了什么,渐渐冷了眉眼。正想要辞出去,她却慢声道,“我是想爷娘了,不知他们接到消息没有。”   他重点起了希望,忙道,“是担心这个么?你别管,全交给我。说实话宫里指这门婚,委实叫我喜出望外。我这里高兴,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有自知之明,这上头委屈了你,别样上自然尽我所能办得周到些。我是二婚,你却是头一回,我不能让你失了脸面。阳夏那里你放心,我备好了聘礼亲自过去请期。该当怎么操办由你说了算,好不好?”   一个有头脸的郎君,动不动把“好不好”挂在嘴上,大邺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如果她没有先爱上夫子,如果她先遇上的是他,这会儿应该是怀着忐忑而甜蜜的待嫁心了吧!可惜了,冥冥中有定数,失之交臂。便拾掳不起来了。   “你不要问我,一切你拿主意。”她微侧着头,恍惚的一笑,“我不求比别人好,只要兄弟之中挨得过次序去就成。你可听说我家夫子和琅琊王氏联姻的消息?”   慕容珩思忖道,“旨意倒还没下,不过料着也快了。今早散朝母亲宣我进正阳宫,恰巧王家女郎也在。听母亲的意思,大约等九郎的伤痊愈了就要放恩典的。”他顿了顿觑她,犹豫道,“弥生,你若是没有什么意见,现在准备准备,随我进宫谢恩好么?”   他是体恤的问法,真要摊开了说,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胆敢抗旨,不单自己活命成问题,连谢家满门都要交代了。所以她只有点头,做出羞怯的样子来敷衍他。进宫面见皇后,皇后少不得有话要叮嘱,但愿自己的表现够好,别再横生出旁的枝节来吧! ☆、牵情   “你是和我同辇,还是另给你备车?”慕容珩总有种捡了大漏的感觉,这样的高贵和美色照耀着他,他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的。只是下定了决心以后要善待她,反正他的人生不会有什么大的起伏,可以样样都以她为先。她嫁得委屈,日子尽量让她过得舒心。滋润在骨子里,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他恍惚找到了初入情场的单纯的喜悦。隔一会儿看她一眼,再看也还是不够。他不懂得怎么讨好女人,琢磨着要让她快乐,就让她当家作主。可是样样讨她示下,又怕她嫌烦,觉得他没有男子汉气概。自己想来想去,还是另外给她置办的好。到底还没成亲,她又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有教养的女郎,万一计较起来认为受了侮辱,那可真是枉费他一片深情了。   “你且稍待,我这就去命人预备去。”他很快说,转身朝门上去。   弥生有些走神,没来得及出声他就出去了。然后听见他在院子里咦了声,她循声去看,见两个小子正搀着夫子过来,停在青石路上和他搭讪。   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悸栗栗的痛。他来干什么?看见了又有什么好处!她饮泣着靠在直棂门上,不想听,可是他们谈话的内容还是钻进她耳朵里来。   慕容珩颇惊讶,“我听下头人说你睡着,这才没进园子看你。怎么起来了?身上有伤不要走动,好生将养着是正经。”   “歇了两天好多了,才刚知道你来了,特地来和你道喜的。”慕容琤强撑着对慕容珩笑,做揖道,“二兄春风得意,叫人眼热呀!”   慕容珩笑吟吟的拱手,“你的佳期也近在眼前了,同喜同喜!今年立春后祸事不断,六郎这一趟又一趟的,大兄急红了眼。据他府上的幕僚说,六郎已经逃往荆山郡了,大兄拔转马头连夜便去捉拿,到如今也没有消息传回来。想来母亲自苦,有意要替大邺冲喜,这才急匆匆下了旨意。”   慕容琤只是点头,现在他哪里有心思管什么大王六王,心里乱成了麻,脑子里也空无一物。设想得再周全,临要把人交到他手上,比剜他的肉还疼。他仰头看台基上,她没有跟在二王身边,也许当中有什么变故。他心里生出希冀来,“二兄这是要走么?”   “我要带她进宫,先着人备辇去。”慕容珩说着回头望了眼,调侃道,“我这也算横刀夺爱了吧?你辛辛苦苦栽培的学生,最后叫我讨了回去,我竟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他知道二王没有别的用意,不过是借以抒发内心的感慨。可是他妒火熊熊,听着却有卖弄的意思在里面,端的是刺耳异常。他只好暗里咬牙,事到如今没有转圜,暂且延捱过去。总不至于他们明天就拜堂,他还有时间,鹿死谁手也未可知。且叫他空欢喜几日,弥生跑不掉,早晚还是他的。   既然上了心头,脸上便可以格外的温煦恭勤,解嘲道,“二兄说得也是,我这会子像是要把一手养大的女儿嫁出去似的,心里滋味委实不好受。所幸许配的是二兄,我知道二兄对内眷最是温存体贴的,也不替弥生操心。只是有一宗,大兄的心思你知道,眼下他在外埠,鞭长莫及发不了威,可一旦他回了邺城怎么办呢?他那个霸王脾气,二兄可有应对的办法?”   慕容珩果然拧起眉来,“以前和王氏,我不过是将就过,她在外头怎么野我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弥生不同,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早就对她有意。埋在心里那些日子,原本是要死了带进棺材里去的,谁知道老天开了眼,我真真是如获至宝。大兄好色,就算底下人的妻女被他睡了个遍,我的弥生绝不能叫他动一根寒毛。我再不济,豁出命去,也要在他石狮子头顶上凿出个窟窿来。”   慕容琤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他那糖人的性子,搓圆捏扁都看别人的意思。如今倒为弥生较起劲来,里头大约也藏着对大王的恨吧!只是那句“我的弥生”让他心里刺痛,如今他可以名正言顺说这句话,弥生的确是他的了。自己呢?成了日头底下阴暗的鬼影。以后人前不能同她多说话,甚至不能多看她一眼,这样的煎熬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自己酿的酒,再苦也得喝下去。横竖要耐得住,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他宽慰自己,好歹平息下来,“那依二兄的主意呢?”   慕容珩决心是有的,玩弄起权术来却差得太远。问他具体计划,他竟是一脸茫然。慕容琤扯了扯嘴角,心道扶不起来的阿斗,真要靠他来维护弥生,有多少条命都不够他消耗的。这样也好,索性无能透了,反倒更易于操控。因使了眼色遣退左右,低声对他道,“二兄何不从大兄身边人下手?敢怒不敢言的不只一两个,家下旧部不必算计,跟他出死入生多少年,为他掉脑袋都带不眨眼。可是有个人,二兄应该听说过。”   慕容珩抬眼看他,“你指的是哪个?”   “南梁刺史灵缙的儿子叔茆在燎原之战后被俘,大兄下令将他放到东柏堂配厨,二兄可还记得?”他掩口咳嗽了几声,又道,“一个朝臣的儿子做厨子,他如何纳得下这口气?灵缙几次三番来赎人,大兄看重叔茆,都不曾放行。前阵子灵缙死了,叔茆要回南梁料理丧事,却被大兄杖责,我料着眼下叔茆定是恨他入骨的。二兄手上有张好牌,怎么不知道打?”   慕容珩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说我的带刀侍卫爻宁?”   慕容琤颔首而笑,“叔茆和爻宁是亲兄弟,当年分别跟了二位兄长。二兄待爻宁宽厚,他那里好做文章,叫他和他阿兄通气,要扳倒大王,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么!”见慕容珩怔怔的,怕他多心,忙道,“我替阿兄出主意,不过混说。哪里错了,还请阿兄莫见笑啊!”   慕容珩思忖再三,表态模棱两可,应承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层,也多亏了你了。后面的事我计较计较再说吧,毕竟……”   毕竟动用了大王贴身的人,不出人命是决计不可能的了。这不是桩小事,二王像亚圣人说的那样,君子不动杀机。现在未到揪心处,他还可以得过且过。等大王回来了,泼天震怒时,他就能切身感受到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了。   他该作的提点都作完了,捂着胸口喘了会儿气,“来日方长,阿兄自己拿主意就是了。你别忙备辇,我着无夏去办,从前弥生上下学都是他驾的辕。”   弥生那里听见这话并不承情,喊无夏来,摆明了是要监视她。二王不知道内情,她心里是门儿清的。再叫他随意摆布,她岂不是成了傻子么!   她挽着画帛下了台阶,温声对二王道,“你别费心,同乘一辇也没什么,何必多费手脚!时候不早了,早些进宫,回头我还要去趟十一王府。”   慕容珩自然不会有二话,万事都听她的意思。慕容琤脸上却变了颜色,她入戏得倒挺快,大约是横了心要和二王过日子了,那样小的车厢里面对面坐着,是打算大眼瞪小眼么?然后呢?还会有别的什么吗?他几乎被自己的想象力打倒,一面惊惧着,一面还要装出威严来,“按理说我如今不该再管束你,可是女子闺范还请你多注重些。”   弥生抬起眼来,似笑非笑的盯着他。这世上谁都有资格说这话,唯独他不行。他和她同乘的次数还少么?动手动脚,抱她吻她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提醒她恪守闺范?如今拿这个来说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慕容琤在她眼里无所遁形,她的表情说明她有多蔑视他。他感到难堪,自己现在就是一张妒夫脸,丑陋可笑。可是他害怕她这一去再不见踪影,找十一王妃也许是为了寻下处,好摆脱他的桎梏。   他和她说不通,干脆直接同二王交代,“阿兄还是送她回来的好,咱们是师徒名分,用得着这样避嫌么?她爷娘没入邺城之前,住在我府上总有些保障。要见十一王妃明日下帖子请来就是了,在外头游荡怎么让人放心?大婚之前别再生出什么乱子来!”他被她傲慢的态度气得不轻,泄愤试的说了一通。言罢赌气不看她,匆匆招了远处侍立的人来搀他,头也不回的往甬道那头的繁花丛中去了。   弥生满腔委屈,想学他甩袖子走人,终究因为二王在面前没好纵着性儿来。只不过一路上闷闷不乐,弄得二王也不敢开口说话。憋了好半晌,快到宫门前时才道,“你是想搬出乐陵王府么?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九郎说得有道理,里头缘故不方便和你说,怕唬着你。你听他的话,目下还是借居在他府上。等你家下大人来了邺城,到时候是另外找地方,还是从乐陵王府出阁,再听你爷娘的意思。”   弥生无奈叹息,不就是大王要打她主意么!他当她娇花似的什么都不知道,怕唬着她。其实里头缘故她比他还透彻三分,可惜不能说出来,非得烂在肚子里。   他引她从西面金明门斜插过去,走到中宫宫门上时,内侍总管迎上来行礼。拜完二王又拜弥生,前所未有的客套周到。嘴里打着哈哈,八字眉耷拉塌到颧骨上去,殷勤的寒暄道,“奴婢给二位道喜了!殿下和女郎来得巧,皇后正宣了太卜令占卦问日子呢!广宁殿下和乐陵殿下的婚事皇后极上心,排了一个时辰,这会儿也不知卜得怎么样了,殿下和女郎快进去瞧瞧。” ☆、经行           正阳宫里打卦占卜,檀香烧得旺,满室烟雾缭绕。        二王携她进西次间,太仆令正收拾卦具起身。已经辞过了皇后,冲他们长揖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说是来谢恩,弥生却不知道该怎么个谢法。她没有感到快乐,也没办法笑得满面开花。不过不要紧,深闺女子笑不露齿,这点可以搪塞过去。她只是敛了衣裙上前,在宫婢准备好的锦垫上跪下来。深深泥首,想不出措词,笼统的感恩戴德一番,“弥生才疏学浅,蒙皇后殿下抬爱得赐良缘,弥生谢殿下恩典。”        皇后脸上是深而真挚的笑,热热闹闹打发女官,“别叫咱们王妃殿下受累,快搀起来!”        弥生听那一声王妃殿下,心里便突地一悸。调过头来看二王,慕容珩眼里有暖阳似的微笑,敦实的,有内容的。她渐渐平静,奇怪和他在一起不像面对夫子时的波澜起伏,心情可以很放松。这种感觉其实不错,虽然知道没有爱情,但是却可以依靠。平心而论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或者还有对她安于现状的一点回报,比方日后能够稳妥顺当的享点清福什么的。        她低下头,表现得很有些少女羞答答的风致。慕容珩到现在才松了口气,这一路上他都在忐忑,尤其是她一直不说话,他随时准备着她会反悔。现在好了,见过了母亲,她也没有显得为难或不情愿,这就说明事情成了一大半,已经板上钉钉了。        他的笑容关也关不住,直从眼角眉梢倾泻出来。皇后看了颇为感慨,“我看见你们和美,心里也安慰了。石兰多久没这么高兴了?如今有了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主妇,日后便顺风顺水的过下去。要待弥生好,她是九郎调理出来的女夫子,定然处处能够帮衬夫主。”        慕容珩有妻万事足,如今说什么都能入耳,拱着两手不住长揖,“母亲放心,我自然拿命来爱护她。”        弥生面红耳热,年轻的女孩子听见别人这样当众表白没有不害羞的。皇后见她忸怩,刚开始的忧心忡忡消弭了大半。拉她得到身侧来,一遍遍抚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前阵子的磨难你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王氏的死是她自作孽,好日子不过,偏要整出那起子事来。你不同,你是知书识礼的人,上回你跟你夫子进宫,我一眼看见就喜欢,天天的念着你。现在好了,你算是一只脚踏进了我慕容氏的大门。你和佛生是姊妹又是妯娌,也不显得孤寂。还有二郎,我生了四儿一女,这么多孩子没有一个及他善性。他在外建了府单过,我又不好干预太多。那时落在王氏手里,捏得和个面人似的。现在你来了,我把他交给你,总算放下心来。只盼你们大婚后夫妻敦睦,我夜里也能睡得踏实了。”        皇后絮絮说了一堆,可是论调很奇特。一向只听说岳丈把女儿托付给郎子,从没听过阿家(婆婆)把儿子交付给媳妇的。大约也是对二王伤透了脑筋,这才倒过来有这么个说法。        二王更关心太仆令算卦的结果,不好意思明着问,旁敲侧击着,“母亲先头求什么?是求国运还是民生?”        皇后唔了声,“你和九郎的婚期都要排一排,我也好心里有数。”语毕煦煦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两个月里都办妥,我就高枕无忧没什么可挂心的了。眼下气候适宜,再往后立了夏,新妇子坐帐挨热太辛苦。若是拖下来,只怕要入秋才好操办。”一头瞧弥生脸色,“太仆令看了日子,说下月二十二上上大吉。我算了算,还有四十来天。横竖要什么都是现成的,只要你爷娘那里答应,时间就算紧些,照样办得又体面又风光。弥生,你的意思呢?”        弥生张不开嘴来,今天赐婚,下个月就完婚。新郎官又不是急着出兵打仗,这样匆忙委实有点坏规矩。可是怎么办呢,哪里轮得到她来反对!自然不好也好了。她努力的挤出笑容来,但是天晓得她多想哭。以后真的要和不爱的人共度一生,唯觉得前途茫茫不可估测。皇后在看着她,二王在等她答复,她垂着广袖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即便心里怨恨夫子,她还是要为他着想。他有他的计划,自己虽然不了解,也不能坏了他的好事。就算爱情虚无缥缈,这些年来的师生情义总还在。他既然让她做棋子,那就顺着他的意思办吧!恪尽职守,也算报答他的三年来的恩情了。        她福下/身子去,“一切但凭殿下做主。”        慕容珩心境宽舒,调过视线望着他母亲笑,“那我回去就吩咐人置办起来。”        “大婚要的礼器排场不用你操持,着人换了府里布局是正经。王氏的园子派给下人住,上房西边的门封起来,这样便百无禁忌了。”皇后生怕弥生忌讳,好言相劝着,“王氏是在外头殁的,和府里不相干。王府人气足,你只管放心大胆。”        弥生嘴里道是,心底里满有些恐惧。给人家做续弦总是这样的,嫡妻不是休了就是死了。休了倒还好,死了的才可怕。常听说有人家闹鬼,嫡妻阴魂不散搅得家宅不宁。何况王氏是被勒杀,她想起来就寒毛直竖。只是不好表现出来,唯有低头隐忍。        慕容珩估摸着自己的婚事尘埃落定了,有闲功夫替兄弟操心起来,向他母亲打听九郎的消息,“和琅琊王氏的婚帖什么时候下?今天的卦象又怎么说?”        皇后若有似无瞟了弥生一眼,“就这两天了,回头就让黄门拟旨。你是兄长,长幼有序,定要先办你们的事才好。他们的婚期定在六月初六,隔开一阵子,我也好盘得过手脚来。”        弥生咯噔了下,恍惚觉得一大盆冰水兜头浇下来,人惘惘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仿佛抽光了丝的茧子,只剩下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干硬的尸身。夫子要娶王家女郎了,和她的婚期一前一后不过错开十几天,往后便物是人非事事休。如果没有牵搭倒好了,可惜免不了还有见面的时候,届时怎么处呢?        皇后一口一个佳儿佳妇赞得起劲,吩咐底下准备起来要留他们在宫里用饭。普通人家的情理也是这样,所以断没有推辞的道理。为了表示热络不分食案,酒菜摆在楠木月牙桌上,团团坐下来,居然像民间家宴一样。        弥生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所幸令仪也来了,天南地北的打岔分分心还好些。不过她开口闭口叫阿嫂,着实让她尴尬不已。        慕容珩的快活自不必说,然而文弱的人,从来都是含蓄的。弥生发现了他的一个爱好,据说闲暇时喜欢在家里孵豆芽。五六个藤萝并排放着,把前一晚泡好的豆子捞出来,上面铺上湿草。间或拿到日头底下小晒一会儿再搬进屋喷水,如此隔一晚就能发芽。她听着不由苦笑,她以后可算有事做了,可以跟他学徒打下手,一起在家里盯着篮子发呆。        终于熬到宴毕,辞了皇后出宫来,慕容珩送她回乐陵王府。真是个不善套近乎的人,明明四月的天那么暖和,他却还问她冷不冷。她抬起眼看他,“我才听皇后殿下说,你五更上朝从来不用早点,可是么?”        他愣了愣,脸上有些挂不住,“母亲怎么这个都同你说……有时起得晚了来不及,就不吃了。”        来不及可以随身携带,竟连两个截饼都吃不上么?他怕难为情,其实她知道王氏当家,府里家奴欺主,谁也不拿这郎主当回事。难怪晋阳王府上姬妾说王氏叫他饿肚子,她想想莫名心酸。人善被人欺,若是自己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这辈子也忒苦了些。        “往后早朝不能空腹,这阵子让底下人尽心,等我过了府,你的吃穿我来料理。”        他看过来,惊骇得有点发呆。弥生叹了口气,活像大人吩咐孩子。这样的相处之道真让人百感交集。        他送她到门上,才相处半天,但已然很有一种依依惜别的伤感。下辇的时候来接应,抬臂搀扶她,借机拽住了她的手。其实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大邺如今的民风不那么保守,有一星半点肢体的接触稀松平常。可是弥生认为受了冒犯,简直要生气。他是个敏感的人,在她发作前惶恐的放开了。她一口气推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他这模样可怜巴巴,她要责怪他,总归也硬不下心肠来。        他站在檐角灯笼投射下来的光影里,依旧是清风明月的微笑,“你进去吧,我看着你。”        弥生上了台阶回头望他,琢磨着至少应该有句道别的话。无奈实在词穷,脚下稍一顿,终究还是进了大门里。        侯门的婆子挑着灯笼送她回卬否,她踏进园子才晓得累。扭着脖子进门,屋里燃着灯,却没见到皓月和皎月。她也不甚在意,横竖自己洗漱了就上床歇着的。绕过帷幔进里间,突然停住了步子——        屋里有人,淡淡的药香弥漫。她一颗心杳然坠下来,是他,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她蹙眉站着,很不是滋味。放轻了动作撩起幔子看,也不知他等了多久,这会儿一手扶着药吊子,正伏在案上写方子。        她鼻子发酸,强忍着泪做出冷漠的姿态来,挪了两步到灯下,淡声道,“这个时辰了,夫子怎么还在我屋里?” 作者有话说: 大爱伊吹五月的图哇~~ jj抽得没法子了,应@同志的要求把昨天的部分评论贴上来。还有一些后台都翻不出来,实在无能为力。要是想看就上wap吧,貌似那里是正常的。 №1 网友:aa 作者要对二王下黑手?可怜的二王,怪你没摊上亲妈。 [1楼] 作者回复 发表时间:2013-02-22 18:26:29 我不会让他太惨的噗 №2 网友:sunny 看样子,九殿下简直是要吐心头血了,哎,慢慢煎熬吧! [1楼] 作者回复  男人逼急了啥事都干得出,我最喜欢相爱相杀了,哇哈哈 №3 网友:朕 我说四四呀,到目前为止,二王这么好的个人,你要把他给炮了不说,估计连命都留不下,是有失厚道滴。不过他要是因为知道了其中内情而性情大变了,然后再被炮,那也是你一手造成的,知道不。(狞笑中) [1楼] 作者回复  别想猜剧情,我不告诉你,威胁是没有用滴,俺有铮铮铁骨知道不? №4 网友:老周 好久没看到这样好的文了,作者真是既有文采又有品味啊。能不能请四姐把以前写的所有文列个名单出来,我去一一读来,谢谢! [1楼] 作者回复 发表时间:2013-02-22 18:23:06 谢谢亲,可以百度尤四姐,或者进我微博也行,里面都有链接。 №5 网友:@ 四姐能看到所有评论么?明天粘到防盗那部分去,大家的话,一个字看不见,忒寂寞啦! [1楼] 作者回复  天杀的后台也不能全部显示,只有wap能看到,555 №7 网友:兰舟轻远 夫纸这是要借刀杀淫咩?醋吧醋吧醋吧,你醋翻了会不会更渣?好期待的咧!斜眼睛笑~ 网友:青盈  再渣就成碎片了,斜眼镜笑 №8 网友:阳光下的一滴水 且叫他空欢喜几日,弥生跑不掉,早晚是我慕容琤的,,,霸气啊。。。。 [1楼] 网友:青盈  夫子好带感!我就喜欢这样的 №9 网友:青盈 夫子你要使坏了吗? №10 网友:may77song 两只都煎熬了,不过真好看,看不够呢!要是字数多点就好了嘿嘿。 №11 网友:dd 夫子真搞,不让坐一辆车。如果成亲了,难道还能阻止他们住一间房? [1楼] 作者回复 发表时间:2013-02-22 09:10:04 咳咳,那啥,不剧透 №12 网友:怕瓦落地 我要是弥生,想气死他的话肯定先挽着二王谢了夫子做媒人的大礼~看夫子你吐血不。。 [1楼] 作者回复 发表时间:2013-02-22 09:09:33 咦,我怎么没想到?? [1楼] 网友:快乐读网言  抢完沙发又来发言:妒夫面孔总好过王氏夫主的面孔。只是夫子你这个渣,一辟厢里对着弥生指手画脚,全然不顾弥生自己的想法面子;一辟厢里又反复要求弥生体谅着你的苦处,世上哪里能有这样好的事? [1楼] 作者回复  我家夫子要开始狂狷了哈 №14 网友:@ 二王还真是替弥生考虑,可惜前面有放纵王氏与之混过时的污点,怎么也不是味儿了,不然真变墙头草挺二王了。 jj my gaden ☆、事休           他搁下笔,脸色不佳,“这样晚,到哪里去了?”      她转过身把画帛卸下来挂在架子上,半晌才道,“皇后设了宴,留在宫里用饭。”见他不言声,又道,“时候不早了,夫子快回静观斋吧!今时不同往日,还请夫子多避嫌。”      他哼了声,“避嫌?要避嫌也是人前,现在没有外人,避了给谁看?”      他的话叫她恼火,抬起眼来看他,“我和广宁殿下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月二十二就完婚。”怒极了,也不怕说捅他心窝子的话,冷笑道,“夫子还没有别清么?若是认真论,如今叫我一声阿嫂也不为过。”      他一怔,脸色分外难看起来。阿嫂?形式上的罢了,谁承认她是阿嫂!他抬高下巴乜着她,“这话不要让我听见第二遍,我不喜欢。”      弥生现在是大无畏的,并不怕挑衅他。他这样骄矜,自己也不服输,因冷冷道,“夫子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夫子为什么不喜欢?今天这场面,难道不是夫子一手安排的么?夫子真是难伺候得很,我违逆你你要生气,我遂了你的心意,你却又要鸡蛋里挑骨头。难道做个驯服安分的棋子,夫子反倒要怪罪么?这样的话我也没法子可想了,夫子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如今只求你一点,希望你不要动二王。他再懦弱再无能,日后也是我最要紧的人。就算你横扫了慕容宗亲,也请避绕开他,他对你形成不了威胁。”        他僵立在那里,以前是看错了她,瞧她呆呆的,一直以为她没有什么钢火。谁知转瞬就变了,人大心大,超出他把握的范围。其实并非真的抓不住,只是太过深爱,不敢使大力气罢了。她出门之后他在院子里想了很久,这样下去怕是会真正失去她了。她不够爱他,人走了,心也一并要带走。或者他低估了她的自控能力,她是个务实的人,跟了谁,这辈子就一心一意的和谁过。        他心肠都绞起来,既然她认定了他这么不堪,那他便纵到底。没什么可掩饰的,他就是野心勃勃,就是欲壑难填,就是要江山美人兼得。他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案上,阴骘笑道,“我若是你,真心为慕容珩好,就不会说这些话。你可知道,你说得越多,我越想弄死他?”      她骇然望他,“那么你把我嫁给他,就是为了让我做寡妇吗?”      “这个你不用怕,我怎么会让你做寡妇呢!我答应过要娶你,就一定会做到。你安心的等我,庙堂上的事不与你相干。好好守住心,不要旁落。即便现在恨我,将来我也会叫你加倍爱我。”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以为只要铁石心肠就不会痛。可是自己知道,原来在触摸不到的地方扎了根刺,一点点加深,痛得愈发剧烈,痛不可遏。      她站在他面前,可是像隔了九重天。他进一步,她退一步,失望的摇头,“我以前没有看透,你居然这么自私!”      他一哂道,“那又怎么样?我困在太学这些年不得高飞,我的屈辱你看得到吗?大丈夫有所为,莫非让我做一辈子的教书先生么?博士祭酒,你知道是多大的官?五品!什么司徒什么太尉,手上实权都叫两位兄长瓜分了,不过吊个名头而已。当年我也曾出生入死,为什么要被他们压制成这样?我有鸿鹄之志,绝不甘于屈居人下。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不怕告诉你,六王越狱都是我安排的。我派人劫他出来,杀他灭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搪塞大王,保住你的清白。你以为自己撇得干净么?六王原本在狱中,虽不得自由,性命还能留住。我记恨他调戏你,对你动粗,命人把他暴尸在荒郊野外,这都是因为你!你手上也有血,你不站在我这边么?”他笑得有些癫狂,那模样凄厉瘆人。血红着两眼死死瞪住她,“你还恨我么?我不单杀了六王,还要杀大王!你要么助我,要么去告发我。我不逼你,你自己看着办。”      弥生不想哭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哭了就是示弱。她咬着牙硬挺,高高昂起脖颈。可是这世上很多事可忍得,唯独眼泪忍不住。它来势汹汹,有自己的意志。她是没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也头一回对他产生恐惧。他这么冷血,要杀光他一母的兄弟。她不愿意他变成这样,当然也没办法告发他。她突然失了斗志,她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她凭什么同他缠斗?      她失魂落魄靠在多宝格上,“我不参与你的计划,也不会拖你后腿。只要你留住广宁王,毕竟他没有伤害过你。”      慕容琤妒恨难当,“还没过门就这么护着他?你焉知他没有伤害过我?我问你,我和他,你到底更爱谁?”      他靠过来,眼里竟有隐约的浮光。然而实在强势,让她觉得万分陌生。不自觉的挪了挪,不作答,把脸别向另一边。      他是明知故问,她爱谁,他心里不知道么?她仰慕他信任他,谁知他使心眼算计她!爱得再多也不够他消耗,自己捧着一颗火热的心对待他,他看见了,明白了,最后却把它掷到地上。她若是承认爱他,他岂不是更加不驯?更加肆无忌惮的利用这点拿捏她?      “怎么不说话?”他嗓音不高,但语气里有蓄势待发的怒意,“我会生气的。”      弥生拧起眉毛来看他,“夫子,我以前年轻不尊重,有时候同夫子夹缠不清,叫夫子误会了。今天和殿下相处半天,是不是爱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踏实。好些盲婚的夫妻婚前没有见过,婚后相爱,也可以相扶持着过日子。我和殿下彼此坦诚,神天菩萨看在眼里,我们自然也能够过得很好。夫子心怀天下我要不起,我只求二王眼里装得下我,我和他有静好的几十年一起走过。不需要显赫富贵,只盼平安喜乐就足够了。我求的得不多,夫子能办到吗?如果能,再来和二王攀比份量吧!”      他的心沉到谷底,千斤重,再也浮腾不起来了。果然是孩子,孩子没有长性,一旦知道谁是未来的夫主,立刻满心向着别人。他却不是,要是能像她一样倒好了,少了多少烦恼!自己二十五岁的人,被个十几岁的丫头弄得魂不守舍,说出来委实丢人。      他看着那张脸,灯光下自有哀媚之姿。他抬起手抚上她的唇,浓烈艳丽,充满吸引力。她想挣脱,被他扳着下颚制住了。他挑起一边嘴角,笑容里带着嘲讽的意味,“你勾得我欲罢不能,现在想脱身,恐怕晚了。我也可以给你你要的生活,仅仅是目下难耐,度过了这关,你可以坐享尊荣,一辈子立在云端上。为什么不能给我时间?”      她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哪里有能力来迁就他!很想还嘴骂他个狗血淋头,可是他捏得她动弹不得。她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和她贴胸站着,她若是坏心点推他的伤口,一定能把他逼退。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呼啸而过,权衡再三终究没能行动。她的苦难谁来救赎?他到底要她怎么样?她到死也没法伤害他分毫,为什么他可以?他的爱这么不值钱,因为他爱得不及她深吧!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几乎和她唇接着唇,“你的心肝是铁做的么?昨天的种种你忘了?你说爱我的……你和慕容珩有过这样的接触么?你让他靠近你吻你么?不要说自己爱他,说出来我也不信,不过自欺欺人。”      他喃喃着,唇瓣覆上来,“细腰,不要丢下我……”    弥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抵触,他以前吻她,她总是晕乎乎分不清方向。这次却不是,异常的清明。像惊惶的猫炸了毛似的,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干脆利落。打完之后两个人都愣住了,弥生的手忘了放下,举在半空中,目瞪口呆。      他退后了一大步,满脸的难以置信,“你在替他捍卫权利?”      反正已经这样了,弥生横下一条心来,“我不是外面的粉头,夫子请自重!替他保全我自己原就没什么错,既然要嫁他,就须得和你划清界线。否则我心里有愧,永远对不起他。”      慕容琤听着,胸口充满了吐不出来的壅塞和愤怒,更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她现在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嫁了慕容珩就会对他忠诚。良家女子的心是跟着身子走的,入了洞房,便是死心塌地一辈子的事。以前再怎么花前月下,终不及同床共枕的情分。他垂着两手,真正死灰一样的寒冷。传闻二王有隐疾,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不敢肯定。如果是倒罢了,若不是,叫他们成了真夫妻,他岂不是亏大发了么!      他颤着声道,“好!好得很!你只管保重你自己,慕容珩有没有这个福气,且看他的造化。”      他拂袖去了,弥生撑了半天,他一踏出园子她就抽空了力气瘫坐下来。扪着脸在掌心里无声的哭——好了,说清楚了,他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她了,至少会敬而远之。      她摊开那只打他的手,手心火辣辣的。似乎是打得太重了,她想起他半边红肿的脸颊和惊愕的表情,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动手吧!她心疼且后悔,他们之间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她该去怨怪谁呢……       她低下头来吻掌心那片皮肤,虔诚的,仿佛那是他。边吻,眼泪边往下掉,转瞬聚结成堆。 ☆、新愁   既然指了婚,太学就不用再去了。弥生如今只管待嫁,别的什么都不必做。   阳夏传了消息来,母亲已经着手给她置办嫁妆,至于对这门亲满不满意,只字未提。她能猜到家里人的看法,十有八/九都觉得她是低嫁了。旁的不说,单填房这一宗,首先就大大的不称意。可是也没法儿,这是指婚,没有挑选的余地。莫说是个王侯,就是个乞丐,不是也得嫁么!   夫子和王家女郎的旨意也颁布了,他假托伤势毫无起色,没有进宫谢恩。倒是王宓来得越发勤,充分展现了温柔体贴的贤妇风范。他们相处得怎么样她不知道,那天过后也没再见过他。只听皓月说起,王宓一到他就装睡。人家午后过府,等上两个时辰,他却可以一直睡到傍晚。   弥生痛到麻木,痛到不敢直视。痛得久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坐在梅子树下远望,天是潇潇的一片蔚蓝。快进五月了,间或听见虫蝥细碎短促的叫声。一只长脚蚱蜢从草丛里钻出来,略停了停,三两下就纵远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苍老只需要一夜。她想起随园里的梓玉,她应该是偷偷喜欢着二王的,那么沉寂的活着,是因为无望。透过她可以看到以后的自己,弥生无奈的叹息,女人太专情,伤得总归比较深。   日影斜照在膝头上,晒久了有点炙痛。她挪了一下胡床,坐到廊檐下的那块阴影里。上房的前后门洞开着,院子里的景致也能瞧得见。隐约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抬头看了看,是佛生带着仆婢从甬道那头款款而来。   那天宫宴后就没有见过她,现在想想,也不知在空忙些什么。她家里有病人走不脱,自己没能过府,现在竟让她来探她。弥生很愧疚,忙起身来迎她。   佛生把身边人打发了,老远就伸手来牵她,笑道,“我这一向不得空,昨天才听说了你的好消息,可要恭喜你了。”   弥生感到难堪,怏怏拉她坐下来,“你在邺城好长时间了,我说要去看你,总是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了,阿姊别怪罪我。”   “各人有各人的忙处嘛!”佛生道,“这下子更没功夫了,要操持大婚事宜,且有阵子乱的呢!家家(嫡母)那头开始筹备了么?回头我也凑个分子给你添妆。”   弥生推辞不迭,“你当门户不容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不是这么说的。”佛生在她手上重重一压,“我是阿姊,虽嫁得不荣耀,好歹我们十一殿下户邑上万,日子过得宽绰有余。我也知道你不稀罕那点,广宁殿下有封地,朝里又兼着差使拿俸禄,比起我们来有过之无不及。可那毕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不接着岂不是看不起我这阿姊么!”   弥生不好再搪塞,只得笑着道了谢。佛生看她神色不豫,踌躇着问,“我瞧你不高兴似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么?是不是……阳夏不称心?”   她没人可倾诉,和自己的姐姐无需隐瞒,低着头揉弄纤髾,咕哝着,“我从来没想过会嫁给二王,倒不是他有什么不好,就是心里不能喜欢上他。”   佛生愣了愣,沉吟半晌才道,“也是,指了这头婚,我才听见时也吃了一惊。圣人近来身上不好,这些都是中宫的意思。不知皇后怎么想的,琅琊王家配得倒好,偏偏我们谢家的女儿,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安排。依我的说法,指给二王,还不及大王可靠。将来他登基,你少不得执掌凤印。可眼下许的是二王,这算什么买卖?”   弥生想佛生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懊恼的又不是这桩,便吞吞吐吐道,“阿姊快别提大王,和他没什么牵搭。”   佛生讶然望着她,“莫非你有了别的想头么?”   被她一说破,弥生脸上霍地红了。转头想起眼下的境况,立时又变得满面苍白。   佛生看出了端倪,忍了半刻见她不支声,自顾自道,“我来时的路上碰见了大王回城,同我打听你的婚事呢!我看他脸色铁青,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同他当真一点也没有什么?”   弥生羞于说出大王那点不堪的想头,只道,“我和他两不来去的,真的没有什么。”   佛生缄默下来,不时拿眼睛睃她。其实大王和她说了不少,这里不能摊开了告诉她,横竖都是为她好的。她往前坐了坐,“细幺,你若是不满意这门婚,趁着还没入洞房,不如早些决断。”   弥生惶惶抬起眼来,“怎么决断?宫里发了旨意,没有转圜的余地。谁活得不耐烦了,有那胆子违抗圣命!”   “所以得挑人啊!二王这样懦弱的性子,你跟了他,将来势必要受委屈。”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横竖人活一世,奔的就是富贵荣华。与其在二王那里屈就,何不去依托大王?大王位高权重,将来继承大统顺理成章。你得了他的宠爱入主中宫,谁敢说半个不字?”言罢一叹,“阿姊是过来人,如今样样都看清了。什么情不情的,手里抓得住权利才是正经。你是要做人上人,还是要一辈子叫别人瞧不起?”   佛生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促成她和大王。弥生听得发毛,她这么怪异,怎么在她大婚前夕说这样的话!她不好斥责她,心里却不大高兴,勉强笑道,“阿姊别把我同大王扯在一起,我虽不爱二王,但是很敬重他的人品。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别的什么都不肖想了,踏踏实实的等婚期临近罢了。”   佛生看得出她不乐意,悻悻住了口。想了想,没事人似的和她拉起家常来。又说到谢允,弥生原想打探些小道消息的,后来看佛生不怎么愿意提起,总是三言两语的岔开话题,便不得不放弃了。   姊妹两个吃茶吃点心,谈论婚俗礼仪。佛生道,“你明日出来,我知道一家成衣铺子,做的衣裳出了名的精巧细致。前头有几位郡主出阁,据说都是到那儿从里到外定做的。你大婚后要入宫要回门,少不得多备几套钗钿礼衣。家家那里固然会置办,陈留的手艺到底不能和邺城比。行头多了不尴尬,搁在箱子里好有挑选。把裁缝传到府里量尺寸也可以,就是挑料子不方便,不及自己过去的好。恰巧我也要做几身新的,和你搭伙一道去吧!”   弥生对衣裳头面不懂经,佛生又是好意,扫她的兴怕难为情,就点头答应下来。她稍坐了一会儿,惦记家里那不方便的夫主,早早便起身告辞了。   佛生走后不久底下人来通禀,说广宁王殿下来了,在大门上等她传见。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到了现在一样很恭敬,没有她的允许绝不会贸然闯进来。她感到暖心,有些什么怨言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亲自去门上迎他,他捏着拳头站在斗拱下,脸色不太好,可是看见她依旧保持微笑。弥生心里没底,边领他往卬否边问怎么了,他犹豫了下才道,“我得了几样小东西,原本想送来给你玩的,可到了建春门那里被人抢了。”   弥生愕然道,“是谁抢的?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凶么?”   他不想说,含糊的敷衍过去,“罢了,抢了就抢了,我回头再买就是了。”   弥生却不依,“你该报县丞拿人,真是无法无天!”说着从头到脚看他一遍,“东西抢了,可曾伤着你?”   他摇摇头,“没有。”一头说一头悄悄把手背到身后去。   弥生感到悲哀,料想他一定是吃了瘪,不过遮掩着不让她看见。她不说话,伸手去拽他的胳膊,“让我瞧瞧。”   他挣了下,到底拗不过她。自己感到无地自容,先红了脸,支吾道,“没留神擦伤了,不要紧的。”   弥生手脚功夫不好,眼神却不坏。是擦伤还是鞭伤,她一看就能分得清。这是牛皮扭成的麻花短鞭打出来的,伤痕破了皮,边缘还有菱形的瘀青。她鼻子发酸,“你不是领兵打过仗吗,怎么还敌不过强盗?那人是谁?是大王么?”   他分明噎了下,“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不知道?一个王,是谁轻易动得的?大王就爱欺负兄弟,连夫子都挨打,二王是泥人性子,他愈发要骑在他头上。她叹了口气叫皓月拿伤药来,自己仔仔细细给他涂抹好,拿帕子一圈圈的包裹起来。几乎能看见他护着盒子被鞭打的样子,心头不好受,垂着眼说,“下回他要就给他,别和他硬碰硬。”   “可那是我送你的。”他有些固执,梗着脖子犯犟,片刻复颓败下来,“本来东西叫他抢了,我打算折回去的。想想都已经到了建阳里,又不甘心白跑一趟……”   她嗔怪的看他一眼,“你不带东西来,我就不让你进门了么?”   慕容珩心里欢喜起来,她是有教养的女子,待人那份不紧不慢的温存,是他八辈子没有领教过的。他壮了胆,就势把她的手捧在掌心里,再忐忑也不愿意放开了。带着膜拜的口吻切切道,“弥生,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说要娶你,我这两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是不是很没出息?我总觉得像做梦一样,怕梦醒了什么都没了。情愿半夜在园子里一遍一遍的兜圈子,睁着眼捱到天亮……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对你好。不欺骗你,不辜负你,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你……”   弥生想起夫子,他却是欺骗她,辜负她的。为什么流着同样的血,心思那么迥然?她红了眼眶,既到了这步,即便走投无路,也还是要走下去。她横了心去拥抱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上喃喃,“我也答应你,只要入你广宁王府,今生定不负你。”   慕容珩心满意足的笑落入湖畔人的眼睛里,简直比刀子还锋利,直割得人体无完肤。   “夫子……”伴在一旁的魏斯是头一回看到他这样狠戾的表情,只觉满心惊惧。   他拳头的关节握得格格响,咬着槽牙森森道,“敢动我的人,杀了他!”   他被妒火冲昏了头,俨然痴狂。魏斯并不违逆他,只是低声提点,“夫子交代的事,学生昨日去办了。宫里有个太医丞是广宁王府的门客,常年负责二王的平安帖子。”   他嗯了声,“怎么说法?”   魏斯道,“那医官透露了个事,学生听了……委实哭笑不得。”   ☆、湛影   “二王的隐疾是确有其事,先头王妃闺房里粘缠得厉害,二王原就不足,那上头力不从心,常叫那太医丞用药提精神。谁知道精神头提得久了,像芝麻吊油似的,渐渐就油尽灯枯了。那个……”魏斯尴尬的咳嗽了声,“如今是中看不中用,连……站都站不起来。王氏死了才开始反着用养精的药,眼下要大婚,调理得愈发上心。学生以为,只要药上做些文章,不必大动干戈,照样事半功倍。”   他调过视线来看魏斯,“他不知道自的己病势么?宫里赐婚还这样欢天喜地的,竟不怕委屈了弥生!”   魏斯拢着袖子道,“他总归认为自己能医治好,况且男人家这方面看得尤其重。就是当真不成事了,也断不肯说出实情跌了面子。”   他哼笑了声,果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弥生不是艳羡他温润如玉么?还扬言要同他好好过日子,等她知道了内情,这番豪言壮语八成得抛到污水沟里去了。二王看似善性,心底里可不像面上那么无私。要是盲目乐观的以为慕容氏能养出个圣贤来,那才是瞎了双眼!不过慕容珩运气一直不错,老天爷眷顾他,亏得这两年拖垮了身子骨,否则那命根儿大约在劫难逃。   他憎恶且恐惧,他们缠抱在一起的样子绝不想再看第二眼。心里也恨弥生随便,她的爱情这样靠不住。不是说爱他的么?怎么转头又和别人搂搂抱抱?他很生气,可是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管束她的立场。别人是名正言顺的,他算什么?这醋性原就有蛮横的嫌疑,真如她说的那样,是叔嫂,且要论个长幼。他再抬恩师的架子,完全不合时宜了。   他妒红了眼,觉得二王若是能像十一王那样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也挺好。至少不能牵她的手,不能抱她的人,弥生就可以一尘不染。要解决一个二王容易至极,但是后面怎么料理?他还需要他对抗大王,还需要他给病重的圣人吃定心丸。所以他得忍,忍过了这段崎岖不平,再往前就是康庄大道。   他点点头,“就照你说的办,早早断了他的念想,也省得他白做无用功,甚可怜。”   魏斯应个是,又道,“大王今日回了邺城,自打上次受伤后,身边的护卫新增了三十人,如今要突袭委实不易。这趟西楚州之行如临大敌,咱们的人乔装过后和他有过正面交锋,可惜都未成事。再耗下去怕露马脚,便暂时先蛰伏了。”   他皱了皱眉头,“这个不急,我们手上还有二王那张牌,要紧的时候或许一击即中。如今我担心的是弥生,她恨我,见了我像见了仇人似的,我有话也不知该怎么和她说。你派人盯紧她,不管出了什么事,保得住她要紧。”   魏斯喏地应了,顿了顿迟疑道,“学生多句嘴,夫子和弥生既然弄得水火不容,为什么不就此放手呢?再拖下去两头都受罪,何苦来!”   他沉着嘴角不说话,踅身往竹林那头去。走了几步长叹,半晌方道,“她再仇视我也是应该,是我算错了路数,害她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委屈。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他心里的感觉没法子表达出来,痛到极致反而无话可说。就算是他自私吧!如果他能放得下,登极之路也许要平坦许多。可惜他还是不够辣手,还是瞻前顾后。他的劫数应在她身上,居然觉得保全她和掌握天下一样重要。他没能从这段感情里得到什么好处,反倒添了一身的累赘。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当真放弃一切做闲云野鹤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一环套着一环,他早就找不到来时路了。以前一门心思御极,绝大部分是出自野心。现在向皇位进发,目的却变了。想要夺回她,除了登龙再无捷径。   弥生不是他,永远体会不到他的彷徨。   她听见皎月说王府开始筹备婚仪,夫子像嫁女儿一样替她她置办嫁妆,这个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瞬间就叫她冷透了心肠。其实她情愿他不作为,也好过如此大方周到。该有多凉薄的心才能做到气定神闲啊!她嚎啕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惘惘的。从头到尾想想,这场爱情的确错得太离谱。现在明白过来,为时不晚。   欠他的债用眼泪偿还了,今天起她还是原来的她。四个月的爱情算不了什么,都让他烟消云散吧!   她吩咐皎月给他传话,“我的妆奁谢家自己会办,请夫子不要破费。”早前和佛生约好了地方碰面,急匆匆的就赶了出去。   天气不太好,有些阴沉,但是跨出乐陵王府,心就松快了。仿佛到了宽绰的地方,再不用拘束着,随时可以飞起来。   那家成衣铺子在御道东,铜驼街走到底,离金墉城不远。她朝北望望,晋阳王府近在眼前,连府里高耸的跑马楼都看得见。估估时辰,这会儿大王应该还未散朝,而且在这种铺子巧遇的机率也不高,想来没有什么可怕的。   佛生已经在铺子外面接应她了,她下了辇车,稍作停顿往便往门里去。前面巷堂里探出个绯衣金带的人物,眯着眼观望,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有阵子没见她,似乎是长开了,纤腰一束,越发的动人心弦。明明是他先相中的人,偏被皇后指给了二王。他才回邺城就听见这消息,当时简直目瞪口呆。他去捉拿褐烛浑,长途奔袭跑到西楚州去,不想后防空虚,倒被二王钻了空子。这样的美人配给二王不是糟蹋么?好花要施好肥,石兰有个什么能耐?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连抢了他的东西,他都不敢吭一声。   他掣了掣嘴角,抢东西小打小闹的,不过是给他个苗头。他很想知道,要是抢了人,石兰是个什么态度。   “云霁,你瞧见了吗?”他的手指指向那个挂着垂帘的店面,“美么?”   韩云霁生就一副笑模样,大王这么一问,长眉毛高高扬起来,点头如捣蒜。实在是因为那女郎他认识,就是汤饼店里遇见的谢氏女嘛!好几回路上有照面,不过她没留意他,自己却看得清楚。要说美,委实是没法挑剔的。当初他在富春也曾满楼红袖招,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识过呢!可一碰上这位,立刻莺莺燕燕都成了粪土。女人的容貌身段还可以后天雕琢,唯独这份威仪是学不来的。她出身高贵,肚子里又有学识,放在哪里都引人注目。   “学生眼盲,远了看不清。”他很识相,仰脸一笑,“尤其是这种美色耀眼的,殿下赏心悦目就成,学生觉得美不美,并不重要。”   慕容琮扫了他一眼,“这话说得不错,我瞧着喜欢的,和你没什么相干。你只要替我把人弄来,后面就没你什么事了。”   韩云霁呵了呵腰,“殿下的吩咐,云霁无不从命。”他拿扇骨蹭蹭头皮,似有些不解,“可谢家女郎指婚给了广宁王殿下,若是胡乱掳人,只怕不好善后啊殿下。”   慕容琮干干一笑,“我何曾怕过这个?二王这鼠辈,你就是闯进他上房睡了他老婆,他看见也只做没看见。如今我不是当他的面,把人带走算给他留了脸子,他能奈我何?回头十一王妃要和她上四国楼去,我亲自动手怕招人侧目,还是由你出马,弄晕了带出来,不费事。”   韩云霁拱手道是,“那么人是送到别院还是王府?”   他兀自盘算,进了王府两头齐大实施起来有难度,还是到潜邸的好。那里是他办公的地方,以前虽常有各色女人往来,戏耍过一阵失了兴致便送走,所以没有外妇常住。如今她去了,妥善养在北边,他大多时候都在那里,正好过过正头夫妻的日子。因道,“往东柏堂送,我先回去等你的好消息。”   他上了羊车,小鞭子一甩脆响,摇摇晃晃往北宫方向去了。韩云霁抱胸看着他走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下头痛快上头受罪,等命都交代了,看你拿什么坐享艳福!”   既然在人家手底下办差,混水摸鱼不要紧,要紧的是装样子。于是老老实实挨着墙根等谢弥生量完尺寸出来,那个十一王妃不用说,九成是和大王通过气的。出了成衣铺子有说有笑,那尖而利的嗓音直飘到他这里来——   “耗了这半日,腿都酸了。”拿肩头顶了顶她妹子,“你家二王殿下可知道你上这里做衣裳?过会子来不来接你?”   弥生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有些不好意思,“阿姊别取笑我,什么我家二王!我来这里没和他说起,估摸着他眼下正筹备聘礼呢,昨儿说要往阳夏请期的。”   佛生看样子怪伤感的,“说起请期,十一殿下腿脚不方便,我那时候出阁连六礼都没过。像人家娶妾似的,坐着青油呢帐高辇,自己就往高阳郡去了。二王倒是看重得很,虽不是娶元妃,用的心思却一点不少,你也算是有福的。”说着话锋一转道,“前面有个四国楼,是朝廷招待来往使节的。那里茶点口味多,还有道有名的蒸豚,是拿豆豉和秫米伴着乳猪一道蒸的。你不去尝尝可惜了,比起五味脯来,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时辰还早,回去也是无聊。既到了这里别错过了,我差人先定厢房,咱们过去歇歇脚。”   弥生犟筋不犯的时候也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加上佛生完全没有要商量的意思,自己早已经做主派人过去了。弥生是无所谓的,应了佛生,姊妹两个挽着手往四国楼走。因为实在太近,连辇都不必坐,走上几步光景就到了。   ☆、虚苦     四国楼不是专做中原人生意的,布局上和一般酒肆戏园不同。弥生进去后觉得很新鲜,这地方有好些外埠人往来,打扮也光怪陆离。店里博士引她们往楼里去,弥生订的是个外族包间,门上吊着两块牌子,一面用楷书写着敕勒,另一面是胡书阴山二字。   进门右手边放了一排大马扎,墙上挂着花红柳绿的小幡,地上铺着草绳编的毡子,连矮几上插花的罐子都是泥胚的。弥生左右打量了笑道,“敕勒都是鲜卑人,慕容氏祖上也是鲜卑的,原先屋里就这么摆设?”   “蛮夷么,本来就不及中原开化。”佛生随口道,想想不对,忙捂住了嘴,“这是大逆不道吧?叫人听见了要收监坐牢的。”   姊妹两个窃窃笑起来,佛生让她坐,一头嘱咐人上菜。转过眼看看她,因着有算计的成分,心里七上八下总归不太踏实。自己也很无奈,暗忖着大概是上场慌,真到了临阵的时候也就好了。叨叨着念个阿弥陀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人总要往高处爬,横竖自己这辈子栽在泥坑里了,弥生还有希望。她替她完成了心愿,就像自己重活一遍似的。   她也不否认有私心,若是弥生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十一王再不济也无妨了。她是皇后的阿姊,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大王与人不善,日后登了极也是个不讲情面的。要是有弥生这条线牵搭着,总还顾念些个。她将来有了子嗣好讨个人情,不说封王列侯,就是混个散阶的开府仪同三司,也尽够了。   弥生不知道佛生一忽儿辰光想了这么多,自己没感到不妥,推了窗户往外看,天色越发阴沉了。云翳重重,仿佛要下雨。静下来,心里还是空空的。把手臂搁在窗沿上,歪着头枕着手肘,喃喃着,“恐怕要变天了,这会儿不回去,困在这里,不知道耽误到什么时候。姐夫那里不要寻你么?”   佛生一哂,“寻我做什么?我给他做老妈子做得还不够,眼不见就想着要支使我?底下还有几房姬妾,她们也生了十个手指头,怎么不寻她们!”   弥生见她满腹牢骚,知道她过得不顺遂,也不敢多嘴,怕勾起她的不快来。   这楼里宾客虽然多,上菜速度倒挺快,不多会儿一道热腾腾的蒸豚就连着笼屉子端上来了。另外还有些蔬果时鲜,菜色很不错。铁盘里片好的乳猪薄片齐整码着,豆豉夹着肉香,叫人胃口大开。博士又送了一小瓮荔枝烧摆在食案上,佛生撩起袖子舀酒,边道,“这肉吃多了肥腻,配上清酒正合适。咱们鲜有碰头的时候,上回宫宴你半道走了,后来也没能一道吃饭。今天算是补了这个缺憾,在你出阁前咱们姊妹痛快吃两盅。”   弥生正要说好,膛帘子突然打了起来。佛生的婢女上前来曲腿回禀,“才刚小子来传话,殿下旧疾又复发了,眼下疼得满床打滚呢!下面人乱了方寸,请王妃快些回去瞧瞧。”   佛生猛站起来,衣角带倒了面前的酒瓮,酒泼得一天一地。什么也管不上了,对弥生道,“看来今日是不得空了,他得这毛病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凶险。平稳了很久,天晓得怎么又疼起来!”边绕画帛边道,“反正菜也上齐了,你用了再走。我怪不好意思的,把你一个人撂在这里……”   她这也是身不由己,弥生绝没有怪她的意思,忙道,“我不碍的,太学里独来独往,一个人早习惯了。你快回去吧,家里的病人要紧。”   佛生黯黯看她一眼,嗳了声,牵着裙角便跟仆婢去了。   弥生送走了她,自己对着一桌子酒菜发呆。独个儿吃饭无趣,就想唤博士来结账。门外有人进来,她抬眼一看,很面熟。想了想,是那位韩家小郎君无疑。   他一手敲着扇子,嘿嘿的对她笑,“咦,这不是吃甜汤饼的女郎么!今天在这里巧遇,莫不是前世的缘分?”   弥生对他没什么好感,只不过勉强一笑,“郎君言重了,邺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偶然遇上,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她很有些处变不惊的肚才,鉴于上次的不恭,换做别的女人八成早扯开嗓子嚎叫了。她却不是,四平八稳的模样,稳如泰山。他觉得有趣,反而想逗逗她,因道,“其实也不是巧合,我是循着女郎的路径,特地来拜会女郎的。”看见她扬了扬眉毛,他笑得更欢实了,“女郎或许还不知道,云霁如今在晋阳王府做门客。先头晋阳王殿下和我在一起,咱们在铜驼街上看着女郎进绸缎庄的。”   她心里一惊,果然变了脸色,“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蹭蹭鬓角,仰脸看头顶的椽子,“没什么呀,我就是瞧大王很看重女郎,想问问女郎可愿随我到大王府上游玩去。”   弥生像听见炸雷似的,惶惶退到墙根处。这姓韩的既然是大王的门客,这趟露面肯定不怀好意。实在是吓得不轻,心在腔子里嗵嗵急跳,蛮后悔没带上皎月和皓月。忌恨她们帮着夫子算计她,但在身边总归还有个照应。现在可怎么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女郎以为如何?”韩云霁眉开眼笑,“大王在北宫东柏堂等着女郎呢,别耽误时候了,女郎快跟我走吧!”   他上来拉她,她活见了鬼一样尖叫起来。他被她吵得不耐烦了,抽出浸了麻沸散的手绢捂住她口鼻,没消一刻世界清静了,她终于乖乖倒进了他怀里。他趁机多打量两眼,真是个齐全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难怪叫人牵肠挂肚呢!看来今生是无缘了,他有点懊恼。低头想嗅嗅香气,谁知抽了一鼻子麻沸散的味儿,忙不迭作罢了。   弥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正起风,窗口上灯笼飘来荡去,间或的一点芒,照得眼前忽明忽暗。   脑子木木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好不容易想起四方楼里的遭遇,剌剌打了个激灵。忙坐起身看,眼前摆设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惘惘的识辨不清。   难道被劫到大王这里了?她唬得浑身冒冷汗,这下子怎么办?大事不妙,怕是连命都要交代了。   “醒了?”   在她浑浑噩噩的当口有人从外面进来,身量高,背着光,但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夫子。   大概是弄晕了还没回过神,看这里不觉得陌生,可是总想起起来,原来是在他的卧房里。她松了口气,扶住额头搓了搓脸,“怎么回事?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在东柏堂么?”他语气不大好,踅身在桌旁坐下来,瞥眼看她,“出门为什么不带仆婢?世道凶险,你胆子这样大,不怕遇着坏人么?”   她知道这趟是自己大意了,可听他训斥又很不屈,别过脸道,“再坏的人我都遇见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窒了窒,恨她不知悔改,点头道,“你尽管梗脖子,要不是我事先早有安排,你这会儿都被别人拆吃入腹了,还有力道在我这里回嘴!”   她面对他,心里真的不好过。简单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到底拜谁所赐?她孤凄的坐在床沿上,手脚都很酸软,使不出劲来。可是得走了,擦了黑,孤男寡女在一间屋子里不好。只是奇怪,见不到他想他,见到了又觉得不适,只想快些离开。这种纠结两难的心情别人体会不到,也可恨之极!   她闷头下踏板找鞋,“夫子救我一回,虽然是为了维持原计划,我也还是得谢你。”想了想抬起头来,“韩云霁是你的人么?大王的部署落空了,岂不是要来寻你的晦气?”   他还在为她的前半句话耿耿于怀,抿起唇看着她,她现在就在他面前,可是冷若冰霜,激得他彻骨的疼。他胸口堵憋得厉害,缓缓吸了口气道,“细腰,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扶着矮柜趿上鞋,低声道,“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什么原不原谅,我原谅你怎么样?不原谅你又怎么样?莫非你还能带我私奔不成?”   话是脱口而出,说完之后竟然带着莫大的希冀。她回过身来望着他,多希望他说好,可是她看见他满脸的挣扎,看见他蜷曲半握的拳。他下不了狠心,她再次失望。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争气,面上决绝,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一再的想给他机会,一再的遭受打击。她伤心又愤怒,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酷?也许太学里的时光只是他为了笼络她做的戏,她在他眼里终究什么都不是。   她咽下苦涩微笑,“你看,我不过开个玩笑,竟把夫子难为得这样!夫子深谋远略,这趟也必定能够妥善解决的。学生药性还未散,乏累得厉害,这就回园子歇着去了。夫子若见了广宁殿下,不要把事情告诉他,免得他担心。”   他悲极了,听她这席话,人像泡进了卤水缸里,咬牙道,“你倒会替慕容珩考虑,可你没有想想,这回若是换了二王,他能不能护你周全?不要张嘴闭嘴广宁殿下,我听得恶心!你们搂搂抱抱,不是亲热得厉害么?到了紧要关头该是他替你遮挡,为什么反倒是我这不相干的人?”   “我没有求你救我!”她索性做个白眼狼,恨起来便反唇相讥,“我的死活也不劳夫子操心,你既然已经放手了,那就请放得彻底一点。不要牵五跘六,弄得大家难堪。”   他脸色惨白,人几乎要打起摆子来。气上委实难服,连连冷笑道,“你说得好!牵五跘六?我后悔刚才太君子,叫你这会儿有劲和我抬杠。”他出手捏住她的下颌,“谢弥生,你最好保持你的高风亮节,将来不要犯到我手里。否则你今天这些话,来日我必定加倍讨回来!还有,你说晚了一步,你的广宁王殿下早就接到消息了。不告诉他,我怎么利用他铲除大王?圣人行将就木,大王还做着受禅梦呢!现在动手正是时候,你和二王成婚,圣人一晏驾,皇位自然落到二王头上。我给你个皇后做,你还有甚不足?”   他说到伤心处,眼圈都红了。果然教出了个好徒弟,耍起狠来一点都不输他。现在完全没有了甜蜜的感觉,满肚子都是苦水。爱情到了这份上,原本应该收手才对。可是不,越发痴缠,像中了毒,欲罢不能。   她厌恶他这种充满攻击性的动作,一把隔开了他的手,高抬起下巴哂笑,“你会把得来的天下拱手让人?不要告诉我,你费尽心思是为了成就二王。”   他的心上结了一层冰壳子,连发声都变得艰涩迟缓,“如果我说,我如今机关算尽只是为了夺回你,你信么?”    ☆、休说      “这话问你自己,你相信么?如果我不姓谢,没有这高门大户做后盾,夫子会看我一眼么?如今我明白了,人要有自知之明。我的那点心思不过是奢望。夫子志存高远,哪里是我能左右的!夫子也曾说爱我,可是我有多重的份量,自己心里知道。”她略凑近他,摄魂一笑,“其实夫子待我,不过如此。”   她再也不相信了,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忍情忍性到如此,愿意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坐进别人家的青庐里。除非是不爱。是啊,他不爱她,她一直以为至少会有一点点的感情,可是现在看得明明白白,半分也没有。他坚定的向他的理想进发,利用她,利用二王。因为一小撮王府护卫起不了大作用,二王和大王同是京畿大都督,有了手握实权的人做挡箭牌,才能名正言顺。   慕容琤知道,她对他的心是掳掇不起来了。既然不能相爱,那就相互憎恨。即便是焚心后的焦炭,也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爱过的痕迹。   他慢慢吊起嘴角,火光照亮他的脸,眼神专注而锐利,“你还有多少伤人的话,一并说出来吧!我既然告诉你我爱你,就一辈子不会变!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自有主张。这两天有场大变故,你哪里都不许去,乖乖给我留在卬否。若叫我知道你敢乱跑,我拗断你的腿!咱们之间且没完,等我料理了大王,再来清算我们之间的旧账。”他激愤指着门外,“去,回卬否去!”   弥生现在倒可以平心静气的咀嚼他的话,男婚女嫁后还谈什么完不完,他大抵也只有放狠的能耐了。   她笑靥如花,不得不提点他,“你别忘了王家女郎,夫子难道不讨好她,借以赢得琅琊王氏的鼎立相助么?”   她说完,挽着纤髾扬长而去。他看着那身影逶迤走远,脚下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他在她眼里已经如此不堪,要靠着裙带关系巩固地位。她现在都是淡淡的,怨而不怒,这比胡天胡地的吵闹更伤人。走到这步,完全是他的错。他算错了时机,也算错了她的承受能力。年轻女孩子爱情高于一切,遇上同样的事,大部分会为爱妥协,可是她却没有。她变得强硬果敢,再不是以前那个闷吃糊涂睡的傻丫头了。   不过伤春悲秋,留待以后吧!他坐到书案前研磨蘸笔,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解决东柏堂那个大麻烦。大王的秉性他最知道,佳人在前,求而不得,简直生不如死。韩云霁口若悬河,要搪塞过去不是难事。大王这会儿正抓耳挠腮,他这里只要写封信,表示寻了机会会将弥生悄悄送去,以他的桀骜自负,定不会起疑。那么大的北宫园子啊!如果把侍卫通通遣到园外,就算出了事,一时半刻也就不了位。给行刺留了足够的时间,再加上云霁的手段,要杀他,轻飘飘就能办到。   成败在此一举,这趟若是失算,就永无翻身的机会了。   他收势顿住笔锋,狼毫重重掷到地上。吩咐人把信送到北城去,再请广宁王殿下过府来议事。这个泥菩萨这回总算有了钢性,也晓得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他们那里图谋大业,对于弥生来说日子照旧。只不过多了坐在梅子树下发呆的时间,漫无目的的神魂游荡,有时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婚期渐渐近了,算算,大概还有十来天功夫。她听说二王去陈留请过了期,这么一来阿娘应当快要过邺城了。她心里的那些委屈恨不得全都倒出来,可又怕说漏了嘴会连累夫子。毕竟见不得光的地方太多,万一阿娘同阿耶提起,官场上瞬息万变,伤了他的根基可怎么了得!   她仰起脸长叹,知道自己没出息,终归是向着他。再等等吧,等各自成了亲不再见面,这种症候大约慢慢就会好了。   无聊已极,自己和自己斗草打发时间。隐约听见一溜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身看看,皓月从拉门那头过来,冲她福身道,“女郎,我才刚听见个消息,说是大将军手底下厨奴作乱,大将军打斗中崴了脚,敌不过反贼被伤。伤势许是过重,这会儿已经薨了。”   弥生愕然站起来,“哪个大将军?”   “大将军王,晋阳殿下。”皓月道,“大王遇袭的当口,广宁殿下正在城东双堂。接了消息去救驾,那时大王尚有声息,后来搬上胡榻,一句话都没交代就咽了气。”   原本是无关痛痒的,因为始作俑者是夫子,弥生心里依旧不太好受。大王虽然有图谋,好歹没有真正伤到她。况且六王唐突她的时候还是他出手相救的,弥生对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恨。现在他死了,夫子的计划终于实现了,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说没就没了。她实在看不透那群混迹在权利泥沼里的人,他们不念旧情,谁挡了道,不管是外族还是血亲,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她忽然觉得可怕,夫子为什么变得那么凶残?抑或是他本性如此,以前只是伪装得好?六王和大王都被他算计死了,下一个应该轮到谁?她惶惶不安起来,如果他借机打压二王怎么办?二王是好人,不能重走晋阳王的老路。   她抓住皓月的手,“广宁殿下呢?有他的消息么?他人在哪里?”   皓月古怪的看她,脸上冷下来,“女郎这样关心二王?恕婢子多嘴,女郎不爱郎主了么?”   她被她一句话问得怔住了,为什么他们觉得她一定要爱他?即便是指婚配了别人,即便大婚在即,也还是应该爱他?他是高高在上的神,若是她敢表示半点异心,就是大逆不道,就对不起他么?   她拧眉望过去,“皓月,我爱不爱他都不重要了。”   “可是郎主爱你。”皓月说,“我们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一个女子失魂落魄。女郎指婚后的几天他茶饭不思,眼见着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好,女郎没有看到么?”   她看到了,可是看到了又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她不能为自己的私欲毁了二王。他那么可怜,先头王妃是这样,如果自己步前人后路,叫他怎么办?更何况她有自己的铮铮傲骨,即便再爱,不能结成夫妻,绝无暗渡陈仓的可能。   “那你叫我如何?学王阿难,面上敷衍夫主,暗里和夫子来往?”她倚着胡榻绣春手绢,花绷拆开挪了挪,复重新阖上。对她扬了扬手,“你看,即便严丝合缝,还是有以前的印迹。红颜易绣,我经不起那许多。只怪命不好,若不是生在谢家,找个庄稼人一心一意的过日子,也比现在要安稳得多。”   皓月抿起唇不知该说什么,这么犟的年轻女郎真少见,或者是爱到了极致,反而容不得一点瑕疵。   弥生觉得手里的绣活有千金重,突然有些举之不动。停在那里半晌,精疲力尽。弯下脊背,把额头抵在胡榻扶手上,一动不动。受着桎梏,逃也逃不掉。自己想想那么多苦楚,洇洇落下泪来。   皓月大感无奈,才想要劝她,一抬眼看见郎主立在幔子前,忙屈屈腿退了出去。   慕容琤无声无息看了很久,她一直武装自己,那点脆弱从不落进他眼里。如今这个模样,像有只手在他心脏上狠狠抓了一把,痛得他几乎佝偻起来。他靠过去,站在她身边,却无从下手。   她哭得打颤,哭出来就好了许多。隔着水雾看到一片宝相花滚边的襕袍走进视线,她知道是他,一下子噎住了。眼前这场面弄得自己很坍台,忙不迭扭过身去拭泪。他的一双手从背后环绕过来,结结实实把她箍在怀里。脸颊凑到她耳朵上蹭了蹭,“细腰,你还是舍不得的,是不是?”   她听见他微有些哽咽的嗓音,要把她活活凌迟了似的。一头去解他的手,一头叫别这样。   他却很固执,不容她抗拒,“就要这样,你是我的。”   他胡搅蛮缠起来真是可恨又可爱,弥生暗啐自己失心疯了,告诫自己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诓骗。然而他是一颗毒药,她想抵御,又情不自禁沉沦。   “你忘记我们以前怎么样了?不过短短几天,都忘了么?”他吻她的耳垂,“大王死了,没有人再会打你的主意,以后便可一世无虞了。”   她嗫嚅着,“那你放开我,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他闷声一笑,紧了紧手臂,“我说的这里头不包括我,我是一定会打你主意,至死方休的。”转而长长吁了口气,“今儿真高兴。”   他在庆幸大王的死么?弥生有些僵住了,他这么冷血,半点骨肉亲情也不念!   “富贵险中求,二王平时像个锯嘴葫芦,到了紧要关头却拿得出手。”他带了点拖二王下水的恶意,慕容珩在她眼里是温润君子,其实怎么样呢?杀兄弟的时候还不是毫不手软!他眼下称伤不能出面,这件事上不过施计。经手操办大多靠二王,他要是有一丝犹疑,这件事断断办不成。他哼笑,“大王既死,二王暗里也高兴吧!天大的好处降到他头上,这趟出手,可赚得盆满钵满了。”   弥生语窒,他们实在太过残忍,兄弟联手害死了大兄还沾沾自喜,简直无法想像。   “二王眼下要料理大王后事,还要进宫上奏,这两日忙,顾不上这里。”他不想继续那个话题了,把她推转过来,低下身子看她的脸,“我带你去看槐花好不好?我知道城南有片槐花林大得很,等这件事情过去了着人买下来。好好打理盖个别院,以后你愿意的话就到那里过五月。那里景致好又清静,我料想你一定喜欢的。”   她愣愣看他,像在审视陌生人。他有些讪讪的,“怎么了?”   “夫子,你还是要我嫁给二王么?”她眼里蒙上一层泪雾,把心缩成小小的一块。伸手拽他的袖口,带着乞求的姿态,“我不想嫁给他。”   他怎么告诉她晚了呢?如果说宫里赐婚不可转圜,那么如今二王接替了大王的位子,就更加撼动不了他分毫了。   弥生眼巴巴的望着他,似乎嗅到了失败的气息。她开始后悔,怎么会让自己陷入同样的境地,这屈辱竟还受上了瘾不成!   这回可巧,有人替他解围。静观斋的婢女来回话,说王家女郎有事寻他商议,请郎主快回园子里去。   弥生松开了手,偷偷思量着,如果他命人打发了王宓,说明他们之间还能补救。但若是没有……   她没能再设想下去,因为他退后一步,对她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只知道他走了,去见他未过门的王妃去了。    ☆、入弦     谢大妇来的时候弥生恰巧染了风寒,冷一阵热一阵,几乎下不得床。   “原想接你回陈留办宴的,后来你阿耶说阳夏到邺城舟车劳顿,你师尊也修书来叫在乐陵王府出阁,家下商议了都说使得。”沛夫人料理她吃了药,坐在床沿抚抚她的额头,又在自己额上探了探,“像是退了一些了,这会子感觉怎么样?”   弥生把脸贴在母亲的纤髾上,闭着眼嗯了声,“好多了,阿娘来,我没能到门上迎你,对不住阿娘。”   沛夫人笑着给她捋捋鬓角的发,“说傻话,咱们母女有什么可计较的!倒是乐陵殿下受了伤,咱们还在这里叨扰,我心里过意不去。回头叫人备了东西,我过园子给他请个安去。”   弥生含含糊糊的应了,不想谈起他,谈起了心头就难过。不知道内情的家里人大约都对他感恩戴德,可是自己却恨死了他,恨不得这辈子不再见到他。   母亲还在那里喋喋说着,“你从父他们等日子近了再进京来,阿耶那头正巧遇上了几桩棘手的事,也要晚些个。横竖妆奁都置办齐了,余下的桌碗酒菜,我带来的人自然都去准备。借别人的府邸,别给人家添乱子才好。”言罢又笑,“我来前到宗圣寺还了愿,青灯大师的命理算得真准!宫中才传出旨意来的时候,我真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好好的望族千金,怎么给人续弦做填房呢!你是晓得的,二王外头传的名声不好,男人家懦弱了,恐将来不得发迹。做了他的王后,肩上担子重,还要跟着他受旁人冷落。我正愁着呢,谁知道出了大王遇刺的事。果然命中注定你是皇后的运,不论嫁谁都帮夫。他如今是嫡又是长,即便性子绵软些,再没有人敢小瞧了他。我总算是放下心来了,我的儿,你福泽厚。现下的中宫是乱世里走过来的,很吃过些苦。你可算是大邺头一位太平皇后,给谢家挣足脸子了。”   听母亲的口气,现在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反对这门亲事了。扪心想想,权利的确是好东西,只要握得住,管他凤凰配鸡呢!天底下人都一样,父母兄弟也都是这样想。也许在他们看来,她只要嫁得风光,锦衣玉食的供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别过脸,心里的郁结说不出来,只道,“圣人还健在,现在谈这个还早呢!阿娘见过二王了么?叫我嫁他,我实在是……”   沛夫人却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半道上截了话头子道,“你要三思,这个不是轻易能说出口的。如今风向转了,你问问那些王公大臣们,有哪个不想把家里女郎许配给他的?我听你阿耶说起,圣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现在都是二王把持。他为人再忠厚,处理政务却是好手。你配他,那是你的机缘。别弄得小家子放不开似的,眼光得放长远些。我见了他的面,也是一表人才的君子模样。你听阿娘的话,好歹惜福。不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多考虑。先头王后没有子嗣,你过门生了嫡长,将来便是实打实的坐拥天下。也不怕奸人使坏挖墙脚,别人靠不住,还有你师尊在。到时候两重关系在里头,他自然替你周全,你还怕什么?”   弥生简直被她母亲说傻了,心里苦笑起来,她不知道,其实监守自盗才是最可怕的。届时要防的不是那些佞臣,正是那个最信得过的人呵!   她拖起薄被盖住头,不敢想象,这样的一天早晚会来的。从相爱到相杀,中间的距离究竟有多大?   沛夫人只当她是害羞,笑道,“嫁人生子原就是女人的天职,有什么可臊的!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将来辅佐夫主也不吃力。殿下和你四兄是同年,前两日来请期说起你们初见面的情形,听他话里话外,对你属意已久了。这样一往情深的郎君难找得很,总好过盲婚哑嫁,不入洞房连郎子是圆的是扁的都不知道。”怕她捂在褥子里捂出热症,三两下把她的脸挖了出来,“阿娘说的你可听见了?好好同殿下处,不要使性子斗狠,可记住了?”   弥生把头撇向一边,有气无力道,“我暂且不嫁呢,阿娘到我临上婚辇时再叮嘱我。”   沛夫人发现确实是操之过急了,无奈笑道,“我做婆母做得多了,头回做岳母,新官上任,难免会性急些。”   弥生自觉语气不好,母亲路远迢迢来给她操办婚事,自己还不识时务闹别扭,委实对不住母亲。看她又忙着去料理她的吃食,便支起身道,“我才灌了一肚子药吃不下饭,阿娘别忙,快坐下歇歇。”   沛夫人回头笑了笑,“你十二岁起就不在我身边,如今要出阁了,才发现我们母女荒废了那么多相处的时间。再过几天你就要姓别人的姓了,我心头酸得厉害,叫我怎么能舍得下!”说到后面,瘫坐在席垫上掩面哭起来。   弥生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看见她母亲哭,自己也是泪不能已。   门外进来的眉寿一顿,忙搁下手里的料子劝慰,“大妇别伤心,女郎出阁是喜事,哪家女儿不许人家呢!咱们女郎命这样好,殿下是乐陵王的二兄,对女郎必定多加看顾,大妇笑都来不及,快些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沛夫人深知道这个道理,缓了缓,卷起帕子过来替她掖眼睛,边擦边忍不住打趣,“也是,哭嫁还未到时候,这会子成了泪人,要紧关头却没有眼泪了。快别哭,没的伤了眼睛。我听说佛生和和十一王也在邺城,可是么?”听弥生道是,她哼了声,“没规没距!几年音讯不通也罢了,眼下我到了京畿,她那里不知道?连面都不露,仗着自己尊贵不成?所幸你嫁得比她体面百倍,否则我还真是说不响嘴了。”   沛夫人对佛生像上辈子的仇人,大抵是认为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可是奇怪,他们兄妹十一个,有半数是底下侍妾生养的,也没见母亲对别的阿兄苛刻。唯独这佛生,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看不中。   弥生自小就护着佛生,时时记着替她开脱说好话,便道,“许是她府里撂不下手,十一王的两条腿得了坏疽,全都坏死了。据说脾气又坏,佛生的日子并不顺遂。不过前两日还抽了功夫领我做礼衣去的,只是中途十一王病症发作了,不得不赶回王府。所以母亲别怪她,她也不容易。”   沛夫人这才消了点火气,嘴上却不依饶,“自己来不了,府里竟没有个下人么?好歹派个人来代为问候,算眼里有我这嫡母。”   弥生讪讪的笑,“阿娘一向大人大量,容阿姊些时候吧!说不定过会子人就到了,也未可知。”   后来人是来了,但来的并不是佛生。皎月在槛外回禀,说郎主和二王一道过园子来拜见谢大妇了。弥生一听挣扎着要下胡榻,被沛夫人一把按住了,只道,“你别动,我去给他们见礼就是了。你身上才出过虚汗,受了风怕不能去根。再缠绵下去不成,眼看着要大婚了,将养好了是正经。二王若要见你,你叫人把床头围屏阖上,隔着说话也是一样。”   弥生的确害怕见夫子,如今心里虽枯槁,到底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年纪,再沧桑,死灰下终还存有一星微芒。千思万想,要控制好自己,拉开距离就是唯一有效的好办法。   她母亲安置好她便到堂屋去了,弥生倚着隐囊细听动静,因着上房和堂屋一墙之隔,他们说话她大致能够听清。   二王和谢家结了亲,对谢大妇分外的敬重。进门满满长揖,请了期后就已经改口了,再见面,规规矩矩叫了声“泰水大人”。   沛夫人嗳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女婿是自家人,然而女儿的授业恩师不一样,这里头还得钉是钉铆是铆的算清楚。她敛裙上前福身,“我才刚还说要过去给殿下问安的,不想殿下倒先来了。小女承蒙殿下关爱,这三年多来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妾与外子感激不尽。”   慕容琤对弥生有私心,断不肯受她母亲这一拜。忙伸手搀扶道,“夫人快免礼,我从没拿弥生当外人,眼下她又指了我二兄,我对她更应当尽心力了。”   他是语带双关,别人听不出,弥生心里明白。她慢慢躺下来,背过身去想,光嘴上说谁不会呢?他的尽心力就是这样的,叫她难捱,叫她痛不欲生。   沛夫人不察,依旧客套着周旋,“过几日的婚宴还要在殿下府上办,我真是觉得难为情。同外子商量了,殿下不日也要大婚的,府里两趟开宴,怕太过受累。或者还是我们另包场子摆席面,也是一样的。”   “夫人这是瞧不起本王?她是我的入室弟子,在我手底下出阁顺理成章。”说得冠冕堂皇,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他是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了,仿佛垂死挣扎,至少留得一日是一日吧!   慕容珩和自己的兄弟不见外,单劝沛夫人别计较,“九郎爱清静,府里使唤人口不多。几个小子仆婢忙不过来,我明日再调拨人手过府供大人差遣。”又说些体恤的温言,感念谢氏夫妇将弥生养得这般齐全之类的。视线溜溜转了一圈没见到弥生,遂问她人在哪里。   沛夫人指了指排插儿道,“说是昨夜着了凉,今天忽冷忽热的,在房里歇着呢!”   慕容琤急起来,冷声斥责皓月,“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当的好差事,怎么没人到我那里回话?”   他这里骂丫头,慕容珩耐不住站了起来,拱手对沛夫人道,“不知她怎么样了,我心里记挂,请大人准我入内瞧她一眼。”   他们过不了几天就要拜堂完婚了,进内间探望论理也正当。沛夫人不愿作梗,笑允了,自叫元香带他进去。余下慕容琤心头怅惘,他是夫子,如今又兼着小郎,拿什么身份进她的闺房?除了隔墙兴叹,别无他法。   ☆、难双      床围的十二扇屏风彻底截断了视线,看不见里面的佳人,慕容珩只得立在踏板前询问,“弥生,眼下怎么样?可好些了?传医官诊过脉了没有?医官怎么说?若是还不成,我进宫请医正去。”   他一副老婆子架势,弥生听了倒要笑,撑起身道,“不值什么,已经好多了。你今儿得闲过来,那头的事都办妥了么?”   二王应个是,心里有愧,也不想过多谈起。只说,“安排了大兄家眷,府里的婢妾由阿嫂做主,不愿意留下的都放出去了。几个侄子没依靠,以后就随我和九王了。”   弥生也没言声,心道大王的儿子们懵懂,跟着两个阿叔尚可。若是哪天知道了内情,少不得刻骨怨恨。   二王喟然长叹,“大兄遇难,未受大苦,我还安慰些。只是母亲哭得厥过去几次,我瞧着不好受。”   他到底还是善性的,纵然到了那种情况下身不由己了,事后还有切肤之痛。可是夫子呢?他大约觉得皇后尚有两子,将来加倍补偿就够了吧!自己和这两个人难撇清,他们都参与了这件事,她便跟着罪孽深重。   “我如今还未过门,没有立场去探望皇后和晋阳王妃。日后阿嫂和侄儿们那里多些看顾,也不枉费你和大王兄弟一场。”   二王听见她这番话,除了爱慕更深再无其他了。能娶这样深明大义的女子,是他上辈子积攒来的造化。王氏出身不如她,其实放到一起比较并不够格。可若是就着王妃的衔儿并排一比,哪里及她半分半厘!他喜不自胜,“弥生真是个好姑娘,多谢你的温良。”这么隔着屏风难解相思苦,既怕唐突,又忍不住心向往之,便厚着脸皮嗫嚅,“咱们再过几日大婚,我今天来,除了给母亲请安,就是想看看你。我知道婚前三日不能见面,朝里忙,这趟看不见,非等到婚礼当天呢!弥生,叫我看看你吧!”   弥生有些为难,她只穿了中衣,拆开屏风见不得人。见了坏规矩,可不见又太狠心了。自己踌躇起来,思来想去,事已至此,早晚是要面对的。不咬咬牙,难道以后做了夫妻还要遮遮掩掩么?再说夫子在外面,她心里恨他,更应该见二王才对。一报还一报,他昨天可以撂下她见王宓,她现在为什么不能见二王?   她突然找到些报复的畅快,有意把嗓门抬高些,“殿下说得是。”拢了衣裳坐起来,“眉寿和元香,来开围屏。”   丫头们把挡板折叠到两边,慕容珩往里瞄一眼,看得有些痴了——她坐在秋香色的妆蟒锦衾里,瘦瘦的肩背,雪白的脸儿,淡淡的唇色。靠着床头的五谷丰登围板,一道轻烟似的柔弱慵态。   她见他怔忡,莞尔一笑,“怎么傻傻的?”   他回过神来,忙调开视线。垂下眼看见踏板上的一双软履,文质秀气,王氏那对大脚相形之下更显得粗鄙难以入目。真是经历过了便有比较,心爱的女孩儿,哪里都是胜人一筹的。   他脸红心跳,不由自主挪到她床沿坐下来,看她气色不佳,拧眉道,“脸色这样不济,想是还没好透。不要坐着,累么?快躺下。”   他当着婢女的面也体贴温情,弥生不大好意思,腼腆道,“不打紧,已经好多了,坐着好说话。”   她害羞起来说话的语气便糯糯的,他怜爱到了极致,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想了想,将脚边的隐囊堆叠起来垫在她身后,复把被子拉高些替她盖好,嘴里喃喃着,“留神别又受凉。”   不管是不是两情相悦,弥生都觉得足意儿了。她是个没福气的人,可惜把心遗落在别人身上找不回来。如果能全心全意爱眼前人,少了那些波折,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吧!   “这两日忙,有没有按时吃饭?”她仔细打量他的脸,见他眼下有青影,便蹙眉道,“睡得也不安稳么?心思别那么重,过去就过去了。人要往前看,还有好些事要你料理。”   她的手搭在被头上,他看着,情不自禁的覆上去。拽在掌中小心的摩挲,一面软语道,“我省得。你别操心我,自己将养好,我那里才能放心。”   旁边的眉寿和元香酸掉了牙,偷偷换个眼色,吃吃暗笑。   弥生不搭理她们,她也想好好和他过日子来着。二王斯文儒雅,生得也好。不说能不能入主邺宫,单凭着他对她的一腔赤诚,这样的郎子就可以变成一座山,让她安心的依靠。爱情也许匮乏,但是日久了,亲情总会有。她一直觉得他像六兄,所以不排斥他,也不难接受。   窗外有风轻轻吹进来,她的一缕发披到唇上,他伸手替她拂开。应该适可而止的,动作却不听使唤,手指在那纤柔的轮廓上滑过,像吃了蜜,笑得分外餍足。   弥生怪难堪的,微让了让,实在还不习惯亲密的抚触,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忙岔了话题问,“那个刺杀大王的厨奴怎么处置了?”   慕容珩手上一顿,表情讪讪的,“家奴犯上作乱,被侍卫斩杀了。”   其实不用问,这种结果是一定的。留着是个大祸害,谁会摆个证据在那里,等着刑部和大理寺来过堂审讯呢!她松了口气,倒没有悲天悯人,反而觉得处置得好。果然人到了那种处境,再想不染尘埃是不可能了。   她点点头,“横竖就算被活捉,到最后也逃不过一死。”   慕容珩勉强笑了笑,“别说这个了,怪不吉利的。你还没到家里看过,等风寒好了,抽空过去一趟瞧瞧。哪里不称意的吩咐下头人,趁着还有时候即时改了。”   她脸上微红,“你看着办就是了,我不过去,叫底下人看着没羞没臊的。”   弥生说完再回味一下,觉得似乎有些影射的味道在里面。好像吃醋的人容易不经意间话里带刺,王宓总往乐陵王府跑,她潜意识里的确轻视她。   里间暾暾絮语,两个都是文雅人,一递一声没有棱角,可以想见日后必定夫妻和睦。只是这样的对话,不同的人听会听出不同的感受来。   沛夫人脸上笑意泛滥,做母亲的,没有不盼着女儿婚姻美满的。何况一个日后要接手大邺江山的储君,能如此同弥生举案齐眉,她悬着的心总算能够放下来了。   慕容琤却是如坐针毡,他简直觉得再难听下去。弥生温言软语,十足贤内助模样。他暗里争斗得厉害,突然感到绝望。她心里向着二王,将来会不会拽都拽不回来?女人通常很难区分同情和爱,久而久之,二王会充塞她的心。也许就算他不能人道,她照旧会坚守在他身边。他开始惶惑,这样下去赢了天下又怎么样?他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狠狠握住玫瑰椅的扶手,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克制,人都忍得栗栗发颤。沛夫人间或和他搭讪,他面上还得装作云淡风轻。可是天晓得,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隔了一阵听不见声响,正奇怪,插排后面两个婢女一前一后走出来。捂着嘴,两颊酡红。   沛夫人立起来,“怎么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扭捏。沛夫人眨眼就明白了,难免有些尴尬,咳嗽一声看看慕容琤,打着哈哈道,“殿下大婚事宜都筹备好了么?我进府,倒没见有什么大动作。”   呼吸牵连着心肺,无一处不剧痛。慕容琤恨到极致煞白了脸,一手按着胸口,一头勉力挤出笑容敷衍,“我旧伤未愈,婚仪要用的聘礼都差下人置办,自己便不过问了。至于府里布置,先张罗了弥生的婚宴,后头再说我自己的。”   他面色不好,沛夫人只当他伤势发作了,忙道,“殿下不适么?是坐得久了吃力了?哎呀我疏忽了,殿下身上不好,还叫殿下在这里陪我闲话。快来两个人,送殿下回园子去。”   他摇头道不碍的,这会儿哪里能安心离开?里间没有下人,弥生又卧在榻上。慕容珩再不中用,揩油剪边总归还会。想到这里背上直起汗,咬牙切齿的在心里骂了句阉竖,贼心不死实可恨!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无能为力,短期内也都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放任下去是什么结果,他的弥生,就要沦为别人的盘中餐了。他支撑不住脊梁,颓然倒向椅背。只觉整个人都是苦的,从舌根到心头,蔓延至全身。   沛夫人亲自替他续了茶水,只不过更关心次间里的情形。到底还未进洞房,何况恩师还在这里,出了格不好看相。悄悄招两个丫头来,挨到一边问,“里头唱的哪出?怎么都出来了?”   元香低声道,“殿下和女郎说私房话,咱们在一旁,怪臊的。”   沛夫人白了她一眼,“臊就出来了?原想把你们留在女郎身边好生伺候,如今这样还指望什么?不成话!”   两个丫头颇委屈,“殿下还亲女郎来着。”   沛夫人一听头更大了,忙不迭要捂眉寿的嘴,“真真作死!”   若是心能看得到,这会儿大概已经血肉模糊了。足够了,他已经到了临界点,再呆下去很难保证不做出什么失仪的事来。他扶着把手起身,冲沛夫人作了一揖道,“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办,就先告辞了。夫人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嘱咐仆婢,好歹别客气。”言罢也未等人来搀扶,自己朝门上去了。   每一步都是踏空,他走出卬否,神识被抻得四分五裂。   事到如今怎么补救?回首看那寂寂的院落,居然抑制不住的泪如雨下。他错了,可是难以挽回,他注定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    ☆、留连     弥生不知道别人的大婚怎么筹备的,反正她一直事不关己,日子照旧那样过。   端午之后一天热似一天,梅子树根上坐不住了,就挪到屋檐下去。转回身北望,穿过翘脚的檐角,能看见静观斋里八角亭的盝顶。   昨日近在眼前,明天就是大不同的了。她圈起双臂把脸扪在臂弯里,脑子好乱,乱成了一团麻。自己那么多的不舍,夫子似乎是感受不到的。他现在很忙,上次称伤在府里歇了近一个月,如今大王死了,他也应该复出了。圣人接连损失两子,对剩下的嫡系自然寄望甚高。弥生听说他进了官,拜大司马,领并州刺史。总算大权在握,如今可以喘口气,再也不用瞧人脸色了。太学祭酒成了挂的虚职,那里不过是途中的一个落脚点,现在难得再去了。几位得力的师兄也提调出来,正大光明追随左右,愈发的如虎添翼。   他不再来看她了,大婚在即,大约也忙着王宓那头的事。毕竟琅琊王氏不是普通的小门小户,等闲怠慢不得。弥生知道缘故,心里仍旧不是滋味。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瞒不过自己。她也吃醋,嫉妒成狂。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罢了,他不来也好。再相见,恐怕自己会忍不住咬下他一块肉来。   婚期就在眼前,阿耶也从外埠赶过来了。男人有男人的交际,阿耶是重臣,常年替圣人巡狩。这趟回了邺城,朝中的同僚们要一一拜访。婚宴上的琐事管得不多,只负责阳夏那起子亲眷的食宿问题。弥生看得出阿娘比她还紧张,忙进忙出的,有些摸不着套路。常对着满屋子妆奁发呆,在担子中间来回的穿梭,唯恐漏了什么,一遍遍把收拾好的箱笼重新翻出来清点,不厌其烦。   那天在裁衣铺子定做的钗钿礼衣也赶制好了,佛生取了亲自送来。阿娘心里正为喜事高兴,脾气没那么大了,见了面也算好声好气,没有过多难为佛生。只是阳夏的嫁妆里也备了曲裾深衣,两套喜服难以取舍,最后放在一起对比,到底邺城的手艺人本事好,略胜了一筹。   大家都忙,唯独她恹恹坐在那里。阿娘看她魂不守舍的,便过去瞧她,温声道,“外头呆久了,仔细晒黑了脸。傻愣愣在这里坐了一天了,究竟想什么呢?心里有事,同阿娘说说。”   她抬起头来看一眼,嗫嚅了下,重又低下头去。   沛夫人和佛生面面相觑,佛生到底做过亏心事,来前战战兢兢的。后来见弥生谈笑如常,料着当日的事并没有戳破,心里才安定下来。庆幸着还好没成事,如果便宜了大王那短命鬼,弥生这会儿可亏大发了。现在嫁二王才是对了门路,总不见得死了大王死二王吧!因对沛夫人笑道,“家家不要担心,大抵是女儿临嫁前的惆怅。”敛裙蹲下来看弥生,轻声道,“我前头打探过,二王府上姬妾虽多,没有特别得宠的。你过去了是当家的主母,要是有人胆敢犯上,你按着心意处置就是了。二王听你的话,绝不会多说半句。就是那生养过的三房人费些脑子,不过要开发也不是难事。夫主跟前多说几句,什么都有了,你还忧心什么?”   弥生烦恼的不是这个,内情也不能同她们说,只得笑了笑站起来,“我是觉得屋里闷,在外面好透气,哪里是阿姊想的那样!”复又问,“十一殿下的病症怎么样了?那天说发作了,现在可好些了?”   佛生笑得有些尴尬,点头应道,“吃了几剂药,近两天好多了。就是如今瘫在床上,连人都做不成了。你们大婚他来不了,来了也空惹人笑话。”   “笑话什么呢!”弥生道,“屋子里关久了不好,阿姊要带他多出去走动。看看外面风景,心思也开阔些。”   佛生叹了口气,“他自己看不开,总觉得别人瞧不起他。我的话他要是能听,我眼下也不会那么艰难了。”语毕又笑,“说起来真是弄人,咱们姊妹,如今竟成了妯娌。等你们大婚后,我见了你还要叫一声阿嫂呢!”   弥生老大不好意思,咕哝着,“什么阿嫂,我还是照旧就管你叫阿姊的。”   佛生压低了嗓子打趣,“那可不能!现在不改口,将来你入主了邺宫,我不也还得叫你声皇后殿下么!”边招仆婢拿东西来给她过目,指着托盘里的纸包道,“这个是坊间的偏方儿,我特地求了来的。大婚前一夜用它沐浴,对女孩儿身子有好处。”   沛夫人取过来看,打开闻了闻,问,“可是那个修珍方?”   “正是。”佛生道,见弥生一脸茫然,知道她不懂,便道,“这药可是好东西,入/洞房头一回难免艰难,前一晚泡了药浴,第二天能少疼些个,且对受孕也有帮助。二王子嗣不多,你过门后添上一儿半女,将来地位自然稳如泰山。”   先前是没到时候,沛夫人还未开始教她闺房里那些事。既然现在佛生开了头,便唤她进屋去。从箱底里摸出卷轴和小盒子递给她,笑道,“人大了,也该懂那些了。没的一窍不通,不知道怎么伺候夫主。”看看天色,外面晚霞赤红,便道,“把幔子放下来,你自己好好熟读。我先到汤池那头布置去,这药兑在温泉里,要发散一会儿才有用。”   弥生呆站着,听见说什么疼不疼的,奇道,“入/洞房怎么要疼?”   佛生本来准备要告辞了,经她这么一问,真是有点答不上来。干笑着看沛夫人,“家家,这……”   沛夫人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半晌干咳了声道,“你先看书,看完了我再告诉你。”   佛生讪讪一笑道,“你这会子问,同你说了你也不懂。还是等拜过了天地,到时候自然知道。”言罢和沛夫人行礼道别,挽着画帛施施然去了。   弥生琢磨了下,想起那回看到王阿难和仓头的奸/情,两个人以命相搏似的架势,哼哼唧唧喊成那样,大概就是疼的吧!她又不太明白了,既然疼,为什么还乐此不疲呢?   阿娘拉上了直棂门走了,她思量无果,踅身进了里屋。正赶着太阳下山的当口,西边槛窗里照进一抹斜阳来。她把青竹帘子卷得高些,接着光能看得清书。   卷轴的轴杆是象牙制的,红丝带捆扎得结结实实。她觉得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传家的宝贝,打开来一看,差点没笑出来——连篇累牍的鬼打架,颠鸾倒凤,花样百出。她倒是见过真人的,那时候满眼白花花的肉,还不及书上描摹的细致。她细细的看,看着看着有点喘不上气,忙把帛面卷了起来。   再去揭盒盖儿,那个倒好玩,是一对没穿衣服搂抱成团的木雕小人。两人之间有缝隙,是活动的。她试着拆开,然后拿在手里愣了半天神。原来对接的地方有个卡口,女的胯下是个洞,男的腹下突出一截来,把那两个地方按在一起,便可以严丝合缝。   “这是个什么腌臜玩意儿!”她面红耳赤,坐在案前嘟囔,把小人丢进盒子里,“丑死了!”   她知道那是房/中术,每个女孩子出阁前都要受的教育。幸好没有别人在,她自己扭捏了一阵,心渐渐沉下来。日后这就是她和二王的相处之道么?不情愿也没法子,那是为人妻当尽的义务。她木蹬蹬坐着,闹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反正横下心来一条道,走投无路也就没有念想了。   王府里屋舍不算奢华,那眼温泉倒是一等一的。水温略偏热,水质也上乘。阿娘那里差人来喊话,说药汤化开了,叫女郎沐浴。她起身跟着皎月过去,沸汤在园子东北角,原本是个天然的深坑,后来重修了,造成莲花台模样。夫子是个守旧的人,不愿露天洗澡,便在泉眼上建了个单间。正正经经的大木柞结构,版门直棂窗,四角攒尖顶。   弥生之前自己来过几趟,很是熟门熟道。进了屋子云雾沌沌的,阿娘在里头安排久了,头发眉毛蒸得稀湿,见她来了忙招呼人给她脱衣裳。弥生这几年来习惯了样样靠自己,尤其洗澡这种私密的事,有旁人在身边简直无法想像。因推诿道,“我自己能料理自己,留个人给我把门就成。你们忙了一天,先回院里歇着去吧!横竖也就半柱香时候,我洗完了就回去。”   她这么说,沛夫人也不勉强,只嘱咐道,“泡温泉时候不宜过长,药蒸进肌理就好了。别贪舒服耽搁了,对身子反倒不好。”   旁边皓月笑道,“夫人放心,婢子留下侍候女郎,女郎要个什么,婢子办起来顺手。”一头说,一头引人往外去,回身拉上了门。   人都散尽了,弥生方转到屏风后面宽衣解带。把衣裙挂到架子上,坐在池子边上拿足尖试试水,水里掺了偏方,一股浓浓的药味儿。眼下天要转热,再洗温泉着实有点受不住。可是犹豫了会儿也没法子,一咬牙,赤条条趟下水去,直烫得惊叫起来。   皓月听见动静在门外问,“女郎怎么了?”   弥生觉得自己有点傻,笑着答道,“没什么,水有些烫。”   渐渐适应了,倒分外的舒坦惬意。靠在池壁上,悠悠然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版门在轨道上拉动的声音,沙沙一片轻响。她开始没太在意,估摸着是皓月往里面送换洗衣裳来了。转过头看看案上点的炉香,烧了大半,这一个盹儿打的时间真够长的了,便懒懒吩咐皓月拿巾栉来。   皓月没有应她,屋里雾气大看不清人,只听见席垫上渐近的脚步声。她觉得不大对劲,趴在池缘上努力看过去——那是一双云头履,掐金挑银的绣工,尊贵非凡。   她吓了一跳,慌忙退后。浓雾后的脸一点点清晰起来,分明方正齐楚的,可是眉眼间多了肃杀之气,尤显得恐怖异常。   她大惊失色,抱着胸叱道,“夫子疯了不成!”    ☆、欲驾   是疯了,疯得无可救药。因为他感到恐惧,仿佛世界一瞬就要坍塌,他的肩膀再也支撑不起来。   他了解她,虽然垂髫之年就离家在外,骨子里还是地道的大家闺秀。她说过会对夫主尽忠,那就意味着今天过后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必须破釜沉舟,除了这个再想不出别的办法挽留住她了。女人的心不是跟着身子走的么?第一次给了谁,谁就能够扎进她心底里去。二王不过是个虚衔,他才是她真正的夫主!   他带着决绝迈近她,“过来。”   “你要干什么!”她语不成调,“若是有话……等我更衣后再说。”   她是吓着了,尽可能的把身体缩到水里去。如墨的长发在水下摇曳伸展,像盛放的花。他冷笑起来,“你怕什么?咱们曾经那样亲密过,这会儿见了我就像见了鬼,果然是喜新厌旧得厉害。”突然沉了嗓子重复,“过来!”   她头皮一凛,下意识趟得更远些。心在胸腔里骤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是跌进了他张开的网,这回要挣出来只怕不易。她只有放稳的声息,尽量装得从容冷静,“夫子,咱们有话好说。请夫子在外间等学生,我收拾好了马上过去。”   他简直觉得好笑,“你是我教出来的,同我耍心眼,还不够格。”伸出手去低喝,“过来!不想让我动粗,就自己上岸来。”   她困顿的大喊,“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明天就要嫁给你二兄了,你现在闯进来,叫我往后怎么见人?莫非你觉得坑害我还不够么?是不是我死了你才满意?你给我出去,这样卑劣的行径,是君子所为么?”   “卑劣?”他哼了声,“我所以卑劣,也是被你逼的!你不是要同他好好过日子么?那我呢?若没有在你身上耗费所有感情,我何至于到今天这步?当初被他们瓜分的权力如今都回来了,以后便是我大展拳脚的时候。可是因为你……”他指着她,浑身都在颤抖,“因为你,我心如刀绞!原定的计划一变再变,叫我走了好些弯路。可是你全然不在乎了,你再也容不下我了是不是?不管我有多爱你是不是?好得很!你和他卿卿我我,全当我死了。既然你不叫我好过,我又岂能让你如愿?夫主是什么?不过谁得到便是谁的!”   他一通发泄,慢慢沉寂,开始平心静气的解蹀躞带,“看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罢了,与你共浴,也是一桩美事。”   弥生唬得心都要窒住了,真是到了两难的境地,自己赤身裸体怎么好在他眼皮子底下上岸?可他要是进了汤池,接下来的事无法想像。她急得哭出来,池沿一圈修得很高,想从别处爬上去是不可能的。她只有求他,“夫子,你行行好吧,我不想这样。我阿娘还在园子里呢,她过会子要来找我的。你快走吧,万一被人撞见,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你千辛万苦才有今天的成就,别因我毁了。”   他脱下广袖襕袍,姿态优雅,“晚了,来不及了。天若要亡我,我也愿意生受。细腰,我得这江山,不单是为我自己。我想和你并肩坐拥天下,你为什么不领我的情呢?”   他除去亵衣,一身的伤痕。弥生来不及害羞,唯觉气堵着嗓子,要把她活活憋死。她只有别过脸去不看,既怒且恨,“那么二王呢?你把他置于何地?一母的同胞,你一个接一个的祸害,你还有没有人性!”   “二王?我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下了台阶,慢慢向她走去,“你以为他当真那么善性么?他若没有野心,会答应刺杀大王?你还太嫩,看人不够准。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不管我以前做过什么,至少我现在对你没有半点隐瞒。我把心托到你面前,你爱在上面扎针还是插刀,都随你高兴。”   他触到她,她尖叫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推他,“你不要碰我!”   她下手毫不留情,他伤口的新肉没有长全,敲打上去还是钻心的痛。不能还手,便去扭她的胳膊,恶狠狠道,“你想要我的命么?还想着二王?他是个废人,入了洞房你就知道了。我不妨告诉你,我就是看准了他不能尽人道,才会放心把你嫁给他。”他捏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的哂笑,“你当我是傻子么?会把自己的女人拱手让人?我向来斤斤计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能做的事,自有我来代劳。你给我看清楚,到底谁才是你的夫主!”   她的手臂那么细,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似的。那点不痛不痒的反抗,对他来说都是无用功。一个行过军的男人,要对付女人是绰绰有余的。他可以忍受她使小性子,但要有度,过分放肆了会让他感到不耐烦。她尤不死心,挣扎着想从他身边逃走。他恼恨起来,猛然掣开了她的两手,她逃不开,惊声尖叫起来。   他看愣了,没有想到褒衣博带下是这样一具玲珑的肉体。她在温泉里泡得久了,浑身皮肉都是嫣红的。那酥胸纤腰,在水波掩映下娇艳欲滴。他心猿意马,奈何她委实太聒噪,索性贴身上去压住她,一手捂她的嘴,“你要是想把整个王府的人都叫来,我倒一点也不介意。”   弥生被他抵在池壁上动弹不得,两人都是未着寸缕,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可以感受到男人的力量,专横强硬。她在他手里如同齑粉,略微一捻就会粉身碎骨。心里又惊又惧,却不愿意屈服。被他恫吓住了,便拿眼睛瞪他,“你为人师表,失德败兴。我看错了你,你这衣冠禽兽!”   他眯着眼睛冷笑,“你再嘴硬,我可要不客气了。”   话音才落再耐不住,俯身便吻上她的唇。软玉温香,他几乎溺毙在里头。好个尤物呵,刻骨相思后成了巨大的诱惑。他已然控制不住自己,就算下一刻是地狱,现在也顾不上了。   他怕她咬,一手捏住她的下颌,一手覆上她的乳,揉捏揣弄,无所不用其极。弥生羞愤难当,使尽浑身解数也挣脱不掉。吻到深处要把肺里的空气都抽干了,他终于放开她,急促的喘息在她耳边放大,像要吃人的兽。   “细腰……”他呢喃着,丰润的唇,绯红的颊,近在咫尺,诱惑无边。眼睛望着她,颤抖的手去捧她的脸,“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你在这里,我还是不停的想……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弥生只是垂下眼,“你让我走,别叫我恨你。”   他温腻的嗯了声,“恨我?恨得越深记得便也越深吧!”手指从她两臂一点点滑下去,凑近她勾起唇角,“怎么办?为师沉迷得厉害,无法自拔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弥生孤立无援,逃又逃不开。先前的挣扎弄得精疲力尽,可是他不放弃,寸寸攻城略地,叫她难以招架。   他把她的双手反剪到身后,微腾开身子看,红梅缀顶,拥雪成峰。这样的美景,是个男人都难抗拒吧!只不过她又开始做无谓的抵抗,这让他有些烦躁。手上使了劲道,愈发用力的扣住她。她调过视线来怨恨的瞪他,连生气的样子都是美的。他早已经意乱情迷,倾前身想吻她,她很快转开脸,他的唇堪堪擦过她的脸颊,落空了。他倒不急,索性顺着那如玉的颈项一路往下,徐隆渐起间春意盎然。他停住了审视,血脉喷张。再克制不住,舌尖一扫,热切的含上去。   弥生惊得站不住,“你下流!你这禽兽……不配做人……”   她骂得越起劲他动静越是大,起先还怜香惜玉,后来便是怒极了,带了些恶意报复的性质。稚嫩的乳在他口中挺立绽放,他能感觉到她绷紧了肌肉。一连串的咒骂跑偏了,幻化成痛苦的低吟。他恣意蹂躏,再抬起眼,却看到她泪流满面。他错愕的顿住,知道自己太鲁莽弄痛了她,伸手去给她拭泪,“对不起,细腰。”然而触到她,简直成了病入膏肓。躬下身子,情不自禁枕在她肩上。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安静弄得发懵,他的手指滑过她的小臂,引起一串细栗。然后在她指尖细细摩挲,慢慢牵引。弥生不明所以,怔愣间握上了个奇怪的东西。他轻轻一叹,甚得疏解的模样。   到底不是一窍不通的,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晓得是怎么回事,上回在藇福时也遇到过夫子发作。那次是隔着衣裳的,不像这次这么明目张胆。她难堪不已,慌忙甩手,“你要作践我到什么时候?你这样羞辱我,是要逼死我么?”   她哭得肝肠寸断,不明白他怎么变成了这样。原来以前的情义弥重都是装出来的,巧取豪夺才是他的本性。   他皱起眉头,隐隐有些怒意,“作践你?看来你不懂什么是作践。”冷不防抬起她一条腿挂在臂弯上,“我不过是爱你,爱你便要被你扣上这么大顶帽子,你真是我的好学生!”   他挪过身子压将上来,弥生情急之下借着池壁的支撑奋力一踢,居然把他踢了老大一个趔趄。她乘机往对面去,水里阻力大,行进起来难免艰难。她听见后面沸沸鼎鼎的划水声,是他追上来了。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不是恩师,不是她属意的良人。他变得那么陌生,令人魂飞胆丧。好不容易爬上台阶,才离了水就被他抓住了脚踝。她也顾不上遮掩了,翻转过来想挣脱,他却快了一步,一把拖起她,蛮横的扔到了胡榻上。    ☆、沉沦      “你要到哪里去?”他把她压在身下,一番缠斗,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扳过她的脸,看到深深的憎恶,他怒极反笑,“你这样恨我?”   弥生咬牙道,“原先我是旧情难忘,到了如今,真真恨你入骨!”   他雷霆变色,点头道,“你果然有气性!青出于蓝,我是败在你手上了。你恨我不打紧,我爱你就够了。”说着在那琼脂堆成的臀肉上满满一捏,果然看见她惊惶的变了脸色。他畅快起来,“今日我是要定了,你恨我也罢,爱我也罢,到了这时候,中途再停下万万不能够了。”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嗓音在方寸之间震荡,“所以不要反抗,你挣得越厉害,受到的伤害就越大。若是叫慕容珩看到你身上有瘀青,回头盘问起来可难交代。”   他是故意捅她心窝子,越是到了窄道越要激她,只想看看她究竟还在不在乎。   弥生心灰意冷,“你何不一刀杀了我,要这样残害我?为什么你见不得我好?我嫁给二王不是你的意思吗?三心两意可不像个成大事者,送人东西总该干干净净,否则交到别人手里也落不着好处。”   他没有马上接口,但是惩罚式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她拧眉呼痛,他幽幽道,“你也知道痛?被我碰过了就不干净了?就是辱没慕容珩了?那正巧,我原就没有打算尊重他,他怎么个想法与我何干?难道你还打算供出我不成?”   弥生满腔的酸楚,女人闺房里的事怎么同人细说?他吃准了她有口难言,所以他不单该恨,而且该杀!逼到了绝处什么都做得出来,两只手去扣他的脖子,下死劲的掐。最好一气儿能把他掐死,然后她也不活了,简直生厌,活着不过是受罪。   凭女人的本事,要徒手掐死个男人基本是不可能的。但若是遇不上反抗,那点重力压迫在喉管,也足以叫人窒息。   他没有搬她的手,就那么看着她。弥生听见他喉咙里咯咯作响,脸也渐渐涨红了,她有再多的恨,这时也枉然。要让他死在自己手上,她还是狠不下这心肠来。   她撤开手别过脸,心里痛极了,眼泪流进鬓角,止也止不住。   他瘫软下来,顺过了气,胜利者般的微笑,“你看,你舍不得我,还是爱我的。”   这句话像个惊雷打在她头顶上,她霍然被震醒了,感到无比羞耻,“你坏事做绝,我杀不了你,自有天来收你!”   他乜起眼,眼神变得阴骘,“不识好歹的东西!”   女人太倔强只能自找苦吃,看来是太纵着她了,费了那么多口舌,她依旧不为所动。失去耐心后,很多事反而变得容易办了。她就在他身下,柔弱易折。他忍了那么久,忍得自己苦不堪言,为什么?既然说不通,索性做了倒好。   她一刻都不放弃抵抗,咬着嘴唇执拗的想摆脱他,可惜用尽了力气,毫无用处。反倒是弼弼急喘,那娇脆的乳在他眼前起伏,变成一副催/情的画卷。他把那双不安分的拳头圈进怀里,低头去寻她的唇,一手顺着曼妙腰肢滑下去,拐个弯,探向那销魂所在。   弥生愕然睁大了眼,不管怎样避闪,躲不过他手指的窥探。被他堵住了嘴,发不出声,也没法子求救。心里怕极了,止不住的呜咽,只盼着母亲能来,快些来,这么下去当真是没有脸再活着了。   他轻拢慢捻,挪开唇,吻她光致致的肩头,声音里含着笑意,“好乖乖,真甜!别想逃,伤着你就不好了。”   她吓得脸色煞白,抓着他的手哀求,“不要这样。”作势侧耳,“你听,有脚步声,我阿娘来了。”   “装神弄鬼!”他在她锁骨上舔舐,嗡哝道,“你母亲正忙着检点宾客的回礼尺头,这会儿没空管你。”   婚宴来客随了礼,办喜事的主家会有各式回礼,有的回糕饼,有的回染色五铢钱。回尺头是比较客气的,料子当然也有好坏之分,所以得挑选。她顿感绝望,他早就盘算好了,要把她母亲支开,好借机对她做这种事。   他埋在她胸前,身子贴着她轻轻摩挲,弥生羞愤得直想钻地洞。男人的那处坚硬灼热,抵在她腿侧,她一颗心高高悬着,半点不敢马虎。他试图挤进来,她只得夹/紧,把两腿扭成了麻花。   他蒙蒙望着她,勾出浅淡的笑靥,“为师要被你憋死了,听话,分开腿。你不要我做你夫主么?”   她仍旧不屈,“我夫主是广宁王!”   他敛去笑,鹰隼般锐利的盯着她,“广宁王不过是个傀儡,你瞧上他哪点?莫不是看他前途无量,这才一心一意的追随他?如果是这样,别忘了是谁替他肃清了道路。我能扶他上马,也能把他拉下来。明日大婚我自会派人刺探,他敢对你有半点不恭,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横竖破罐子破摔,枉死的大有人在,多他一个不算多。”看见她错愕的神情,他又换了个说法。揽她入怀,声音变得远而渺茫,“你还记得上回花树下么?若那次有了肌肤之亲,也许我后来死也不会放手了。可是总有那么多巧合……细腰,我害怕,怕你再也不要我了。这阵子总做噩梦……不停的找你,可是天地茫茫,不见踪影。”   他语带哽咽,弥生只是泼泼洒洒的掉泪。不愿让他看见这没出息的样子,背过身去道,“下月你自有佳偶,何必这样痴缠。夫子,人各有命,你我拆分开了,成全四个人,何乐不为。”   “可是四个人都不会快乐。”他从背后贴上来,“细腰,你在我门下三年多,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你的感情,别人永远无法企及。”   她真的很傻,那些春/宫图都白看了。蜷起身,摆了个自以为安全的姿势,不想却方便了他。等她发现,他已经抵住了那处。她倒抽口冷气,慌忙挺起腰来闪躲,但是敌不过他的臂力,被他牢牢禁锢住。她吓得魂飞魄散,扭着身子抗拒。他濒临崩溃,扣着她的腰肢恐吓,“你再挣,我回头就叫人杀了慕容珩,不信的话只管试试。”   这招果然灵验,她抽噎着僵在那里,他知道她屈服了,然而心里剧痛。他那么可悲,不能叫她动情,想得到还要借二王之力。   偏不信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咬着牙将她翻转过来,撑起两臂打量她,她闭着眼,满面泪痕。缠斗了那么久大约也累了,仰在那里簌簌颤抖。不喊不闹反而让他心疼了,可是无论如何没有退路。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俯下身子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鼻子,吻她的嘴唇。每一下都满含凄怆,“细腰,原谅我……”   弥生满心的无奈,真的再没有力气了。她想起二王儒弱苍白的脸,领教过了夫子的手段,丝毫不会对他的话产生怀疑。大王和六王的死和她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二王有。如果他因她被杀,她这辈子再也不能心安了。   罢了,他要便拿去吧!更多的抵抗只能让他斗志愈发昂扬,她除了这身子还有什么可让他索取的?她不知道明天大婚后自己是怎样的命运,也许会像王阿难那样被勒毙,却还不如她,连是谁害了自己都不能供出来。   他的唇灼热的,蜿蜒而下。覆上她的乳/尖时,她还是禁不住低吟。又怕自己被他看轻了,唯有咬紧牙关隐忍。他的舌尖有魔力,每一下都叫她神魂涤荡。年轻的身体敏感易碎,她努力想克制,到最后仍旧不由自主挺起脊背来迎合他。   他分开她的腿逼近她,她泪眼迷蒙望着他,抖得连话都说不出,艰难重申,“你说好……不动广宁王的……”   他点头,“我答应你。”   “只这一次……再不碰我……”   他抬起眼看她,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不言声,沉身挤进来些,弥生几乎要痛得晕过去,翕动着唇大泪滂沱。   他的面孔近在咫尺,眉眼间没有凌厉,有的只是无边风月。听她呼痛勉力停住了,低头吻她,“记住这痛,我才是你的夫主。”言罢倾力一击,穿云破雾,与她紧密结合。   弥生拱起身,纤长的颈子托出凄厉的弧度。那样锥心的痛,简直要把她劈成两半。一阵阵痉挛,忍不住放声悲啼。   他额上沁出一层汗,见她这副惨样儿只得暂缓下来,轻声在她耳边安抚,“卿卿,放松些,很快就不痛了。”   她的指甲掐破了他的皮肉,他感觉不到疼,只知道要溺毙在她身体里。心上人的肉体呵!是他的,属于他。然而不足,还要更多。她抽泣几声,稍一松懈,他退出来一分,复重重撞进来。   弥生痛不可遏,怨他狠心,不顾她死活。背上冷汗淋漓,身子却是火热的。他的手臂穿过她颈下,将她托高,密密的吻将过来。身下动作倒弛缓了些,只缓缓研磨。她长出口气,谁知才吐一半,他又是疾风骤雨的一轮攻陷。她成了浪里的船,找不着舵,浑浑噩噩在江心打转。恨和怨都脱离了躯壳朝天上飞去,神识涣散,只看到他欲望氤氲的眼眸,里面倒映个她,长发散乱,媚眼如丝。   他急切而坚定,她抵挡不住,呜呜咽咽的吟哦。他受了鼓励,愈发的肆意,一记一记结结实实顶在她心上。   正是情热时,却不料外帏传来了拍门声。弥生吓得灵魂出窍,细听是她母亲,站在廊庑下大声喊她名字,“怎么洗了这半天?插着门做什么?细幺在里面么?快开门!”    ☆、利往      弥生不敢出声,只有奋力推他。他却全然不顾,动作越发大,把她颠弄得招架不住。   身下是胀痛翻滚的热浪,楼外是母亲的呼喊,她又急又惊,哽咽着告饶,“求求你……不要了,我母亲来了。”   他不应她的话,自顾自低头舔她的唇,“果然是个尤物,为夫要死在你身上了。”   复直起身高抬起那缕纤腰,狠狠的贯穿她,听她婉转呻吟,他才能找到些存在的佐证。相思无用,把她圈在身边才是最实在的。过去的二十五年,再多权谋都是在暗处,见不得光。今天这样不顾一切是生平第一次。同样生在帝王家,为长的可以张狂放任,他不比他们差,却要谨小慎微,卑如蝼蚁。如今风水轮流转,圣人气息奄奄,朝中很多大事都要倚仗他。做不成枭雄,也要做个佞臣,还有什么不可以?横竖他坏得神憎鬼恶,再不堪,谁又能奈他何?   只有她!他掬着她的胯骨拉向自己。每一下都足以让他丢盔弃甲。她和别的女人不同,是他全心全意爱着的。他知道从今往后床笫之间再也容不得他人了,她像烧红的烙铁直直烙在他心上,到死的那天也消磨不掉。   她脸上红霞未退,妩媚是长在骨子里的,略一失神便美得凄艳妖娆。他越发热切,更急促的耸动。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他推上绚丽的高峰。他猛然拉起她搂在怀里,颤抖着,使劲全力搂住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是远的,贴在她耳畔呓语,“我这么爱你……这么爱你……”   门外的沛夫人觉得不寻常,里面隐约有响动,弥生又不说话,难道是沐浴遇到不测了?她惊惶起来,溺水可不是好玩的!忙疾声吩咐身边婢女,“快找婆子来撞开门,快、快!”一头拍直棂上的雕花挡板,吓得连声调都变了,“细幺……孩子,你听见阿娘叫你吗?快应阿娘一声啊!”   弥生瘫软在他怀里,知道母亲要叫人撞门,一个激灵醒转过来,骇然尖叫,“阿娘别进来,叫她们都走!”   不能让人看见的,看见了就是万劫不复。自己倒罢了,二王的脸往哪里摆呢!这汤泉楼里只有一扇门,她原想叫他避一避,自己出去支走了阿娘他再离开,可是还未来得及够衣裳,他已经束好襕袍往门上去了。   沛夫人得了回应才放下心来,遣散了来人长吁一口气,“你这孩子,还怕别人进去不成!插了门可怎么给你送换洗……”   她的话没说完,堂子里的门就拉开了。打眼一瞧,立时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乐陵殿下?”他在里面叫她难以置信,终究是过来人,一下子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她气得头晕目眩,好好的大姑娘,竟在出嫁前一天被这禽兽夫子玷污了么?她颤手指向他,“你枉为人师!”   他不痛不痒的回头望了眼,弥生从里面歪歪斜斜的走出来,看见她母亲便哭了。   沛夫人心都碎了,提着裙裾上前迎她,一把抱住了头上脸上好一通胡撸,“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阿娘。阿娘不能替你申冤,还有你阿兄阿耶他们。打量我们谢家是等闲人家,竟没有王法了么!”   弥生没法开口,把脸埋在她母亲胸前只顾嚎啕。沛夫人心知肚明,踅过身来狠狠盯着他道,“慕容琤,亏我谢氏上下对你诸多礼遇,没想到你道貌岸然,竟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你怎么下得去手?她是在你身边长大的,你师尊如父啊!明天她就要出阁了,你在前一夜坏了她的身子,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慕容氏果然是个昏聩皇族,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东西!什么乐陵君子,不过是条披着羊皮的狼!以前瞎了眼,只当他是清流,结果这样龌龊不堪!沛夫人是妇道人家,又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一头哀哀哭,一头不免要盘算。他是皇亲,眼下手上权势滔天,要想像对待地痞流氓一样捆起来打个半死是行不通的。总归女儿名节事大,告状张扬更不能够,可是吃这哑巴亏又不情愿,真是心乱如麻找不着方向。   料想他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现在定了神肯定会懊恼,会忏悔吧!可是没有,他心平气和的告诉她,“我爱弥生。”   沛夫人正哭得伤心,满肚子的不甘被他一句话回得噎住了。她拭了眼泪抬起头来,“你说这话不怕造孽的!你们是师徒,尊长有这心思,原本就不该!更何况她要嫁的人是你阿兄,你做的混事对得起你那一母同胞么?”   “我同弥生相爱,原本就在宫里赐婚之前。”他拱起手来冲沛夫人作揖,“请夫人明鉴,我对弥生万里江心,委实是难弃。如今到了这步,也不愿瞒着大人。日后本王同谢氏是一条心的,家下子侄也皆有本王照应。今天的事说起来没脸,请大人念我一片痴情,弥生面前代我好好开解。”他望着她,愁染了眉峰,“再许我些时间,将来我必定给你个说法。”   弥生埋在她母亲怀里,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沛夫人虽然爱女心切,私下里还是要好好计较。事情出都出了,说什么都晚了。他一口一个大人,完全是以郎子自居的。看得出这人心思深沉,不论他对弥生是真爱还是假爱,有意和谢氏攀搭上是一定的。况且下月就要与琅琊王氏结姻亲,来这么一手,完全就是为把王谢一并收入囊中。   沛夫人睥起眼,“现在说得再多都是空谈,敢问殿下,明日弥生入洞房,夫主查验,你叫她如何搪塞?你说你爱她,却要叫她冒这样的险么?”   “大人且放心,我既然和弥生有了这一层,后头的事我自然替她周全。”他略迟疑了下,“其实宫里发这道旨意,也把我弄了个措手不及。那时我受了剑伤歇在府里,若早知道中宫这个时候颁旨,我无论如何也会拦住的。大人且做准备,广宁王身子闹亏空,房中只怕不足。弥生过了门,这上头要受委屈。”   沛夫人简直被五雷轰顶了似的,白着脸道,“我曾听过这话,一直以为是那些老婆子嚼舌头的空穴来风,原来真有这事么?那我的弥生怎么办?”越想越后怕,忍不住抱住弥生哽咽抽泣。   女人出阁后就是活夫主,活儿子。现在看来两头不着边,日后就算做了大邺的皇后又怎么样?难道要守一辈子活寡么?她的弥生面上光鲜,私底下还不及佛生,她听了,仿佛天都矮下来了。几十年的岁月啊,怎么处?真是命么?拿大半生的娇宠去换正阳宫里的鎏金宝座?这样就算母仪天下又值个什么?   她调过视线来看慕容琤,谦谦君子模样,却到底在图谋什么?想来他就算权倾朝野也不会满足,步步为营下了盘大棋,恐怕还是志在天下。沛夫人渐渐松开弥生,望着他道,“我知道圣人在位一天,殿下也有力不能及的难处。旁的我不问,只要殿下保我弥生无虞,将来的事从长计议也无不可。但若是殿下始乱终弃,我谢氏也不是泥饼子揉搓出来的。届时就算进宣德殿闹个鱼死网破,我们也会讨回这公道!”   谢大妇不愧是望族主母,这点临危不乱的气性很叫人佩服。做母亲的总是这样,儿女的幸福应当看得比什么都重。只要为弥生好,她的立场随时可以调整。   他谦卑长揖下去,“慕容琤立誓,今生不负弥生。请大人做个见证,有朝一日,我定然加倍的偿还她。”   “如此我便拭目以待。”沛夫人道,“原本我想带她离开乐陵王府,但思来想去,明天就是正日子,临时换地方,怕招人怀疑,所以还得叨扰殿下一日。”她捋捋弥生的发,再痛也要沉下心来善后,“咱们先回卬否去,再请殿下赐碗避子汤过园子。没的一个疏忽,酿成大祸。”   这话像一个耳光,辣辣的甩在他脸上。他怔忡的看弥生,她别过头去,连一道目光都吝于给他。他从来没有想过子嗣的问题,被她母亲一提,才意识到会有这样的牵连。虽然一碗药不过是防范,可是在他看来居然就像要亲手打掉成型的孩子,叫他一牵一牵的痛起来。   他无言以对,只好眼睁睁看着她们往甬道那头去远了。   阴历二十一的傍晚没有月亮,唯剩檐角的灯笼在晚风里飘摇。外面满是虫蝥的鸣叫,叫得他心烦意乱。颓然在台阶上坐下来,才发现被抽空了力气,灰心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皓月过来看他,“郎主……”   他叹息,“按谢大妇说的去办吧!仔细药的份量,再三的称,份量重了伤身子。”   皓月自领命去了,找了府里医官开方子,一钱一钱的称。巴巴儿守着药吊子煎好药,不敢露面送药,怕谢大妇要生吞了她,派了个小丫头送到卬否里。   出来接药的是元香,送进上房的时候,大妇还在劝解女郎。   弥生觉得母亲似乎是和夫子达成了某种协议,无可奈何下已经没有半点怒意,只是喃喃着抱怨,“只怪你阿耶,年下说要出师,叫他骂得什么似的。现在可好,现世现报,摊上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你赌气也没有用,孩子,眼睛生在脸上就是为了朝前看的。今天的事都忘了,睡一夜明早高高兴兴备嫁,别叫人瞧出端倪来。”   手绢擦得久了,眼角有些腌渍。弥生心里乱得厉害,歪在屏风榻上不说话。   沛夫人招元香把药端来,一面道,“事已至此,只有自己看开些。我先头是站在二王那头的,可是他说二王不能人道……这不是要坑死人了么!情情爱爱姑且不说,子息艰难,你将来拿什么傍身?”   母亲的意思她知道,无非是叫她做两手准备。弥生恍若未闻,撑起身接过药碗,仰头便把药汁子喝完了。只道,“我没脸去挑别人,只要广宁王不嫌我,我便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     自己的女儿,自己还是了解的。沛夫人缄默下来,心却悬得老高。阿弥陀佛,但愿明日一切顺遂,别的留到以后再论,也是一样的。    ☆、还止      佛生到卬否时,早聚了满院子的女郎,一个个盛装打扮,细细一看,都是慕容氏的公主郡主们。想是有过同门之宜,特地到这里来给弥生壮声势的。   令仪看见她,忙过来叫了声阿嫂,“怎么这会儿才来?新妇子都已经梳妆好了。”边说边搀她上台阶,笑道,“二嫂打扮好了真是美,叫我二兄看见,不知道又是个什么傻样子呢!”   佛生看见这花团锦簇的排场,再想起自己出嫁时的凄凉冷落,心里生出些惆怅来,只虚应着,“弥生生得好,怎么拾掇都是美的。”又问令仪,“你的好事也将近了吧!我昨日听人提起,说是要配九殿下的学生。眼下任夏官六府中大夫?你先前认得他么?怎么嫁得这样低?”   令仪红了脸,“他当初是女学里的授课夫子,我心里爱慕他,并不嫌他出身低。如今他跟在九兄身边,前程总会有的。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看人不看一时么!”   “做过你的夫子?”佛生对她前半句话感到讶异,“母亲竟答应?”   令仪揉着纤髾道,“这话我只同阿嫂说,阿嫂别笑话我。也是闹了好久的,后来去求了九兄,九兄出面替我求情,母亲才算答应下来。”   佛生还是觉得稀奇,常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倒好,师徒也可以通婚了?不过有情人成眷属也是一桩好事,既然她姓慕容,身份地位都摆在那里,再往高了嫁是不可能的。寻个好郎子,日子过得舒心便皆大欢喜了。   “那你可得谢谢九兄那个大媒,他读了那么多书倒不守旧,真是极难得的。”她笑道,“你那郎子姓什么?今天人来了么?见了也好打个招呼。”   令仪忸怩道,“姓庞,庞嚣。这会儿大约在前院吧,我也没瞧见。”   姑嫂两个边走边聊进了上房,绕过帷幔到后身屋里看,里面的仆妇喜娘正忙着施排,新妇子穿件深蓝的嫁衣,头上戴着莲花冠,眉间一点朱砂,越发衬得皎皎如明月。坐在梳妆台前愣神,看上去和这片欢腾没有什么关系,全无半点待嫁的喜兴劲儿。   令仪看看佛生,暗忖着是不是新嫂子忌讳二兄前头有过元妃,心里还是不痛快?   佛生过去给谢大妇问安,又和弥生调侃,“怎的?可是要成亲了,舍不得家家?依我说大可不必,过阵子阿耶总会调回邺城来,到时候要见也不是难事。今天是好日子,高兴些。我来时在外面遇见六兄,他让我带话问你好呢!”   弥生勉强笑了笑,“听说六兄荣升了,如今是四品的衔儿?”   佛生道是,“九王接掌了吏部就重给他派了差事。老话说了,朝中有人好做官。略提拔一下,比寒窗十年有用得多。”上下打量她,面靥没贴,斜红也没画,便道,“单这样,忒素净了。女人一辈子只一次的事,还不往艳了打扮么?”   说着牵了袖子来揭胭脂的盖儿,拿笔出来给她描唇,左一层右一层,直把那唇描得鲜红欲滴。弥生生来就是一张纤尘不染的脸,脆生生娇滴滴的工细五官,稍稍加上几笔便能传神。那雪白的底子上泛出一抹艳红,越发美得扎眼。   沛夫人喏了声道,“这才像个新妇的样子,先前说破了嘴皮子都不听,眼下不是挺好么!”   佛生笑道,“姑娘家害羞,回头罩了蔽膝就好了。”   这里正说笑,外面婢女进来躬身行礼。手里托着漆盘往上呈敬,“我家郎主叫送东西过来,给女郎添妆。”   弥生心头骤跳,突然害怕他又会做出什么怪诞事来。惘惘看了她母亲一眼,沛夫人会意,忙上去接过来。打开匣子一看,是对莲藕菡萏玉搔头。她松了口气,私下里嗟叹,巧取豪夺虽不可取,不过当真有真情在里面吧!送藕花,还念着藕断丝连么?她现在有些私心了,不管弥生答不答应,嫁的郎子不中用,和九王有过夫妻之实,将来总没那么轻易罢休。可惜了二王,脾气懦弱难堪大任。被这兄弟盯上,到底能做几天皇帝谁也说不准。弥生死心眼,将来怎么办?当真撇得太清,短了路子不是好事。   “替我谢你家郎主。”沛夫人对那婢女道,顺手抓了把五铢钱给她。转回身把首饰取出来,卸了原先的花钿给她倒插上,低声道,“难为你师尊上心,就戴着出阁吧!”   弥生不言声,心里生凉。瞥见那金丝笼子,对她母亲道,“回头叫元香把我的兔子带过去,路上好好照料,多备几颗含桃带着。”   沛夫人笑应了,“这东西好奇怪的性子,兔子竟吃含桃。”   弥生唇角浮起笑意来,刁钻古怪委实和他很像。如今更挑嘴了,下等含桃都不肯吃。七天洗一回澡,一个疏忽忘了,就看见它蹲在食盘里,滚得一身污垢。那些美好的回忆带不走,只有这活物是实打实的。留着它,多少还有些安慰。   “怕不好养,到了冬天没含桃了怎么料理?”门外有人接口,不紧不慢的声气,从屏风那头缓缓而来。   弥生抬眼看,是王宓。缓鬓倾髻,满面笑意。却不知为什么,那笑容看着十分的虚假做作。来者是客,自己这点修养是有的,即便不喜欢也会很好的掩藏起来。她起身一笑,“女郎来了。”   王宓道,“王妃客气了,叫我名字就成了,叫女郎显得生分。”一头说,一头给谢大妇见礼,对令仪佛生颔首。   沛夫人知道她是王家女儿,过不了几日要嫁给慕容琤的,心里难免有芥蒂。只敷衍着笑道,“咱们两家原就有渊源,如今要入一家门了,往后妯娌之间多照应才是。”   王宓也大方,自谦着应个是,“王妃是阿嫂,将来多看顾我些吧!”顿了顿又道,“上年我听人说起我大兄的亲事,原来是要聘阿嫂的,后来搁置下来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们姊妹最后还是聚到了一起,可不是缘分么!”   王宓存了心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家听了都讪讪的。没有议成的婚事,拿出来说嘴有什么意思?自讨没趣罢了!   佛生在旁打圆场,岔了话道,“是呵,等过几日你和九兄的大婚办了,不成姑嫂成妯娌。咱们还在一处,大家都不生疏。”看见婢女端着蔻丹盒子过来,拉着令仪道,“来给阿嫂染指甲,丫头手笨,没的弄到外头去。”   大家重又忙着张罗弥生的穿戴打扮,一时把王宓冷落下来。她本来就不是冲着道喜来的,走个过场,不过是谢家面上交代过去。既然英雄无用武之地,留着也无趣,便寻个由头辞了出去。   令仪怔怔的,“我怎么瞧着这位王家女小家儿气呢!”   佛生哼了声,“可不!进来就说兔子不好养,又是不盐不酱的说起前头的事,不知她什么用意。”   “她说是来太学念书,只露过一面就没再来,大约是瞧着九兄不在学里吧!”令仪坐在杌子上,蘸了凤仙花汁小心翼翼给弥生抹指甲,嘴里喃喃着,“九兄这样儒雅的人,配她埋汰了。还没过门,一口一个阿嫂,没羞没臊的,亏她是大家子出身。”   佛生促狭道,“那可是你嫡亲的嫂子,背后说她,仔细九兄听了不高兴。”   令仪嗤地一笑,“这世上只有嫡亲的兄长,没有嫡亲的嫂子。我是替九兄不值,将来这两人能过到一块儿去倒怪了。我料着九兄也是没法子,年纪到了,既然旨意已经下了,他要想推诿也不能够。”   圣旨这东西,能带来荣耀,也能害人。弥生听她们闲谈,心里五味杂陈。王宓露面无非增加她的痛苦,想想那时候真的答应了王家大郎的求婚,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一桩桩都安排好了,逃也逃不掉。   花汁上得多了,没那么容易干。佛生对着弥生的手打扇子,边问令仪道,“我有几日没进宫请安了,陛下身子怎么样?”   令仪叹了口气摇头,“一日不如一日,昨日上朝才坐了一盏茶功夫就叫人抬回来了。这会儿什么都吃不下,不能吃……说起来忤逆,看母亲的意思,大约延挨不过两个月。所幸两位阿兄的婚事赶得急,否则遇上了那当口,又要耽误三年。”   这是实在话,圣人的病来得奇怪,半夜里突然惊风从床上摔下来,有两个时辰口不能言。后来传和尚念经、放干针,好不容易才救过来。太仆令占了卦,说是打天下时造的杀业太多,如今一分一毫的要还。皇后跟着圣人腥风血雨里走过来,看架势不好了才急吼吼叫儿子们完婚的。   “那你的大婚怎么办?也要赶在这之前么?”弥生道,“接连的办事,百姓总归会咂出味道来,怕民心不稳呢。”   令仪腼腆道,“母亲也同我这么说,暂且不动的好。我不打紧,横竖年纪还小,过个三五年也没什么。”   弥生笑道,“那我庞师兄等得?他今年二十二了。”   令仪闹了个大红脸,“怎么说我呢!我是不急的,自己撑门户艰难,多轻省一时是一时。”   佛生道,“庞氏若不分家,你过去也是太平媳妇。不像咱们,真要靠自己的。说起这个来,那位王家女郎大约是个中好手。没个牵扯都像只斗鸡,倘或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咱们妯娌间也不好相处。”   “理她做什么。”令仪做了个鄙薄的表情,“她仗着王家嫡女的名头作威作福,也要看看别人服不服。咱们在一起,谁也不比谁低,她做那猖狂样儿给谁看?”   弥生悻悻道,“我嫁得不及她,我是个继妃。”   佛生和令仪面面相觑,“胡说,什么元妃继妃的!广宁王行二,你过了门就是正经王后。她自视再高也不能越过次序去,见了你还是得规规矩矩叫声阿嫂。再说九殿下能教三千太学生,连家眷都调理不好,岂不叫人看轻么!”   弥生蹙着眉头无可奈何的笑,其实她心里真害怕,如果现在来道旨意说婚事暂缓多好!   可惜也只是空想,因为外面天黑下来了。吉时渐次近了,终于园子里回荡起沸腾的欢笑声,石破天惊一样——广宁王来亲迎了!    ☆、大婚      新郎官戴黑缨冠,身着青袍橙裳,虽不英特,却也儒雅潇洒。   小登科么,人生一大美事。只是新郎官笑得不张扬,看着略有隐忧似的。慕容琤对插袖子站着,漠然打量一番。广宁王眼下有青影,还未入洞房,就已经倦态毕露了。   他懒散一笑,固精汤哪里敌得过败火丸?昨儿夜里找了家妓试药效,自以为能重振雄风,结果兵败如山倒。这会儿想是一点都快活不起来了吧!娶得如花美眷又怎么样,还不是放着干瞪眼。春宵非但消受不了,反倒成了摸底见真章的关口。他但凡有点羞耻心,便不会动弥生分毫。说来有些讽刺,他们兄弟唯一的共同点竟然是对弥生的感情。二王的为人他知道,优柔寡断又爱面子。自己这么大的短处,既然爱弥生,更会刻意回避以免狼狈。   但不管怎么样,场面总得撑起来。新郎官进门给谢家二老磕头认亲,和众多大小舅爷施礼作揖。他将来是要继承大宝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没有人刻意刁难他。放了雁,过了些杂礼就放他往后园去了。   慕容琤陪同他进垂花门,对他笑道,“恭喜二兄了,迎了新妇,早早开枝散叶。母亲盼嫡孙盼得什么似的,上半晌还传话过来,叫明日别忙进宫呢!”   拓拔皇后下这道旨,无非是让他放松心境。新婚夫妇多操劳,前一晚洞房花烛,第二天一早进宫,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慕容珩听了勉强笑笑,“这回娶的是谢家女,母亲自然高看两眼。”   慕容琤晓得他心虚,暗里有些得意。索性再加一味药,给他敲敲警钟也很好。便道,“弥生入我门下几年,从垂髫到束冠,我一日日看着过来的。如今出阁了,请二兄日后多爱护她。她脾气执拗,半点亏待不得。若是受了委屈,且有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头……即便这样,还是世间难得一遇的好姑娘。二兄有缘迎娶她,当惜福才是。”   慕容珩不疑他有私心,全当他是尊长对晚辈的爱护,应道,“你放心,我拿十二万分的真心待她。她虽是我的妻,到底年纪小,还是个孩子。我自然处处看顾她,不给她气受。”   说着进了卬否,满院子的女孩儿一看笑闹开了,直喊着新郎官来迎新妇了,把弥生从屋子里搀了出来。   她一身大严绣衣,带绶佩,金玉叮当,描眉画目过后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大红灯笼头顶悬着,周身笼罩在一片朦胧里,不鲜明,但艳丽无双。   慕容琤挣扎起来,她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叫他眼睁睁看着,等于是要了他的命。可是不舍得离开,多看一眼是一眼。像诀别,今日过了,再往后不知是个什么局面。他难掩惆怅,长长叹了口气。复又自嘲的笑,他连最爱的女人都可以送出去,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倒他?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就更能够一心一意向着帝位进发。拿下邺宫,然后夺回她。   仰头看,她站在高高的台基上,二王伸手去接她,她搭着他的胳膊走下来。脸上没有笑意,却温婉驯服。莲花冠下的遮面得由郎子放下来,她侧过身,在珩面前低下头。   分外的刺眼,他下意识握拳。不管他们般不般配,如今并肩站在一起,也是无可挑剔的一对璧人。他看得气血翻涌,背后恰巧有棵大树可以支撑,他惘惘靠在上面,失了魂灵。藏蓝色的面纱挡住她半张脸,远了瞧不真切,单看见丰润悍然的红唇。他们携手过来,渐渐近了。檐角的灯光斜射过薄纱,她的五官在纱后若隐若现。他以为她总会有一丝留恋,至少目光会在他身上停驻吧!可是没有。她与他擦身而过,似乎全然沉淀下来了,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周围人声鼎沸,一大帮子仆妇女眷簇拥着新人出了园子,卬否霎时就空了。他独自一人立在这院落里,孤灯残烛,形影相吊。   卬否……留不住,她到底还是走了。他胸口堵得厉害,腿上失了力气,腿弯子一软几乎栽倒下来。后面赶来的庞嚣一把托住他,低声道,“夫子好歹撑住,人多眼杂,不小心露了白倒不好。魏斯他们早在广宁王府打了埋伏,有个风吹草动,自会见机行事。”   他点点头,重新振作了精神立起来。脸色不好,惨白如纸。庞嚣见状无奈,“学生还是扶您回静观斋歇着吧!”   他摆了摆手,只是站着不动。半晌叫了声庞嚣,“我是不是做错了?”   庞嚣窒了窒,“夫子不是寻常人,夫子要做大事,岂是缠绵儿女情长的凡夫俗子能比的!”   他嘲讪的笑,也许是这样吧!他要是没气性,谁能瞧得起他?地位尴尬的幼子,守着个博士祭酒的衔儿干到老死。哪天阳寿到头了,被人寻个由头就解决了。如果这样过一生,就算娶了她又怎么样?提心吊胆的捱日子,说不准哪天被活活拆散也未可知。   “可是路走得太艰难。”他说,“人总是抱着侥幸,不到黄河心不死,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和令仪没有我这么多的阻碍,好好待她,她对你一片真情。”   庞嚣抬起眼来看他,隐隐的一点微芒滑过他的眼底。他迅速转过身往前院去,走得很急,大约还想着看弥生上婚辇吧!然而赶到门上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开拔了,先行的仪仗出了坊口,一路吹吹打打蜿蜒而去。   最后一眼也足了,弥生放下窗帘靠在围子上,终究忍不住泪,哽咽痛哭。   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呢?她当真是万念俱灰了,偷偷期盼的奇迹没有发生,一切按部就班,无波无澜。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呵!她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他伤她那么深,为了天下宁愿负她。他这个自私的人,眼里只有皇位,从来没有她。她曾经设想过,如果求他带她走,他能不能放下手里掌握的权势携她归隐田园?琢磨了一千遍,害怕遭受更大的打击,没有胆子尝试。现在也不必问了,都结束了。   以后他便是死在她面前,也抵消不过她滔滔的恨。恨到尽处平静下来,要想叫他痛,莫过于替二王守住基业。她狠狠咬牙,从今往后再不会为他牵肠挂肚了。她透过版门上的绡纱往前看,马上那个才是她要辅佐的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亏了身子她不知道,横竖做好了准备,洞房倘或叫他验出来,饶不过她是她的命。万一侥幸逃过一劫,她便加倍的对他好,加倍的弥补他。   辇车摇摇摆摆到了广宁王府前,府里宾客云集,男方这里的施排肯定要比女方大。辇还没停稳就听见鼎沸的催妆声,百余人挟车大呼,“新妇子,催出来。”弥生在轿中静待下马威,无非是放箭踢轿门,表示男不惧内。个个女子都是这么过的,她也坦然得很。   可是出乎意料,她等来的下马威并不是地动山摇的。辇顶上嗒嗒两声,是扇骨轻叩紫檀发出的声响。然后版门打开了,红帘后是广宁王安和的脸。弥生奇异的感到踏实,他来搀她,她把手指放在他掌心,温暖可靠。   女长御端了桔子来替换下她的如意,她拿团扇遮脸,踩着瓦片下辇。跨过了火盆,沿着首尾循环交替的毡席进了王府内。   新郎新妇拜天地不在室内,院子西南角早就辟出了吉地,搭起青庐和百子帐,所有的仪式都要在里面进行。王成婚一般宫中爷娘不到场,只需对空座叩拜。弥生一入青庐便坐帐,只不过扇子还不能撤,得等人都散尽了,和夫主独处时才能拿掉,这叫却扇。   广宁王把人都打发出去,并肩与她同坐下。偏过头看,轻扇掩红妆,自有难以言说的美态。他去接她的扇柄,亲自替她拆了头上博鬓,温声问她,“折腾了一天,累么?”   她说,“还好。”   他笑了笑,起身去倒合卺酒。弥生掖着袖子跟过来,两个人举着银杯对饮。他在花烛下细细的看她,越看越喜欢。把她的空盏搁到一边,复来携她的手,嘈切说着,“我无德无能,今日娶了你,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弥生感到难过,也许他没有夫子的雄才大略,至少他真诚。他那么坦荡,那些污浊在他面前都太不堪。所以即便不能爱,也可以做最亲的人。   她反手攥紧他的袖子,“殿下是妾的天,今后妾便倚靠殿下了。”   他倾前身把她揽进怀里,“我省得,以后自当自强,不叫你失望。”又絮语了一阵才想起外面的宾客,忙道,“你若是累了就歇下,不用拘着。我还有应酬……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你先睡吧!”说着一撩帐门闪身出去了。   站在青庐外,人木蹬蹬没有方向,心里灼灼忐忑起来。娶是娶了,后面怎么面对她?恨自己不争气,这副身子骨这么不顶用,俨然就是个借钱不还的混账。简直欲哭无泪,几十幅药下去一点成效都未见,这下子可怎么好!她会看不起他吧,就像王阿难一样。也许十天半个月还能体谅他,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呢?   这会儿也容不得他细想,垮着肩一步步往园子里挪。先把那些亲眷同僚敷衍好了是正经,接下来闺房里瞒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摊牌了。不过好歹不能完全死心,要么再试一试,万一老天眷顾成事了呢?   那头弥生也不比他好,像等着临刑似的,坐在喜床上惴惴不安。叫她睡,她哪里睡得着!满腹的辛酸和谁去说?二王一再的被折辱,会不会恼羞成怒?她终归还不了解他,也不敢揣度一个男人在这上头的容忍性。   他这一去很久,三更梆子敲了才回来。钻进青庐时看见她还坐着,讶然停在门口却步不前,“你还没睡么……”    ☆、清圆      她局促的嗯了声,手指在喜服的绣面上拨拉,立起来想迎他,又不知该怎么做,手足无惜。   慕容珩进退不得,好容易延捱到这时候,以前王阿难都是不管不顾的,如今碰上个她,这样细腻温顺,足以叫他受宠若惊。他忘了怯懦,满心感恩迎上去。她等得久了,妙目微红。脸上妆都卸了,还是那清丽可人的样儿。他馨馨然笑,牵她到榻前,扶她坐下,“我原说我晚,叫你别等的。”   她低下头只是重复,“我等你。”   她在他身边,同他并肩坐在喜床上。他侧过身看她,这样曼妙的人,他的妻……男人在这时候不动欲是不可能的,他细细感受一下,姑且不说别的,心里委实是情热难耐。也许再加把柴禾就好了……他暗里盘算着,或者是别的女人不能叫他振作吧!她不一样,不试试焉知不成呢!打定了主意屏息来吻她的额,自是小心翼翼,半点不敢唐突。   她颤了颤,想避让,到底还是忍住了。爱和不爱都不重要,她既然嫁了他,就有为人妻应尽的义务。但实在害怕,舌头死死抵住颚,才不至于让上下牙叩得咔咔响。   现在都在赌运气,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想先缴械。   他的吻轻轻的,没有侵略性,一点一滴像漫延的春水。淌过她的眉眼,淌过她的鼻子,略一顿,停在她唇上。弥生的心都揪紧了,不能反抗,只有勉强适应。   他用舌尖描绘,贴过来和她唇齿相交。一手去扯她深衣上的抱腰,解开结缨,毫不费力就把喜服脱了下来。弥生的中衣是绢料,薄薄的一层,能透出里面的风景来。那片鸳鸯抹胸掬着双峰,再往下是凝脂样纤细的腰肢。他看一眼,血脉喷张。深吸口气放她平躺下来,她仰在深红的帐褥里,宽大的衣袖高高撩上去,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脸上有尴尬之色,两颊嫣红,更衬得娇俏动人。   慕容珩心头火蓬蓬烧得愈发旺,除去爵弁登上胡床。明明急得什么似的,可面对这满眼春色,下头却半点反应皆无。他不由败兴,盘腿坐在她旁边。再计较计较,横竖已经是这样了,戏要做全套,大概就差那么一下子了。   他欺身过来,一手穿过她颈下让她枕着,一手犹犹豫豫覆上了她的胸。弥生倒吸口气,感到难堪至极。他隔着亵衣捏揉,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她抬眼看他,他似乎羞惭,眼神闪躲着,不敢同她对视。   实在是急煞人!他自己悄悄探了探,那处蔫头耷脑,死了似的。越揉越急,越急越不成事。他几乎要绝望了,老天对他不公,旁的惩罚都可以,为什么叫他在她面前失了尊严呢!丈夫闺房里亏待妻子,传出去也说不响嘴。   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她忍不住呼起痛来。他愣住了,慌忙抽回了手,“对不住,我造次了……伤着了吗?快叫我瞧瞧。”   弥生唬得忙掩住胸,尴尬推诿着,“不碍的,不疼了。”   他坐起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说话,只颓然靠在床头上。弥生拢起衣襟,两个人干干对坐着,私下长长松了口气。看来他不成事,这话不是空穴来风。不成就不成吧,她不觉得少了这个有什么妨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简直像噩梦,断不想再来一回了。   她躬着背觑他,“殿下……”   他沉默半晌抬起头来,已经这样了,他还拿什么脸来应对她?愧极了,曲腿跪在褥子上对她忏悔,“弥生,我对不起你。往后……房事上要叫你闹亏空了。我知道说什么都难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求你原谅我的自私。宫里传旨赐婚,我当真是高兴得昏了头。有机会叫我娶你,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竟没考虑自己的身子……我很喜欢你,自打大王府上第一次见到你起就喜欢你。我是全心全意的,也想同你做真夫妻。可是用尽了法子,一点好转也没有。如今你嫁了我,我没用,我是窝囊废,要叫你守活寡了。”   弥生听他这么说怔在那里,没想到他会直隆通承认,她以为他至少还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她以前在太学里偶尔听见师兄弟们谈论,进了花街柳巷以骁勇论英雄。男人这方面不行会很自卑,他这一蹶不振的惨况叫她怜悯,怎么忍心再雪上加霜呢!   “别这么说。”她去搀他,意外看到他泪盈于睫,心里徒地一酸。   他很快别过脸去,在肩头上蹭掉了泪,黯黯道,“你还年轻,将来的路很长。我这会子很懊悔,若不是自己意气用事,也不会毁了你的人生。”他慢慢在她指尖摩挲,“先头王氏就是因这个不足才去找了别人,我不恨她,是我自己对不起她,她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些年来一直忍受着,她煎熬我也煎熬,所以她外头有些动静,我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凄恻看着她,“弥生,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若是你也……我同样……”   大约真是喜欢极了,没有想要霸占,只要守住婚姻的躯壳,他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放任她。这话听起来忒凄凉,是一个男人无可奈何后的让步。弥生没让他说完,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许胡诌!既然拜过了天地,我一定一心一意的待你。我不计较闺房里那些,只要你好好的,不嫌弃我,咱们安安稳稳的白头到老,我这一生就心满意足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愕然望着她,试图找出她口是心非的佐证来。但是没有,她的眼神是通透的,坚定看着你,便让你感到暖心可信赖。   不管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这刻足够让他感动了。他又哭又笑的,捧住她两手亲吻,“好弥生,你是老天爷派来救我的么?我怎么能嫌弃你,我若对你有半点二心,他日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好说出来,她早就有了污点,哪里配得他的顶礼膜拜!替他掖掖眼睛道,“好了,孩子似的。今天是咱们的喜日子,不作兴死啊活的,要高高兴兴的。”   他心里安定下来,她的话简直就是金科玉律,他没有想到这样矜贵的望族女儿,有颗如此宽厚包容的心。他以为十五岁的女孩子稚气难脱,会委屈会哭闹,可是她竟是这样的反应,他除了感恩戴德再没有其他了。睡在一起怕她不习惯,指指幔子前的席垫道,“我在那里过夜。”   他要走,她拉了他一把,“就睡这里,没的给人知道了,背后要说嘴。”   他唯唯诺诺应了,趴在床上把薄衾铺展开,体贴的服侍她躺下,自己挨在胡床外沿,真正只占了一点点地方。   他这个样子叫她心疼,她往里面缩了缩,“殿下过来些。”   他迟疑着唔了声,“我怕挤着你。”   她如今是心无旁骛了,牵他的手拉他,“我们是夫妻了。”   他顺从的靠她近些,“我怕不小心冒犯了你。”   “你对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她眼底影影绰绰有泪,“殿下别这样,叫我很难过。”   他笑了笑,和她面对面躺着,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叫我珩吧,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有人情味。”   她嗯了声,忽然又促狭道,“我听说你还有个小字呢!怎么不让我叫你石兰?多好听的名字呵!”   他窘起来,“你怎么知道的?男人名字里带个兰字很女气。”   这些是从夫子那里听来的,但是再不愿提起他了。他成了往日的一蓬烟,吹口气,都散了。她往夫主怀里挤了挤,他身上有静静的杜衡香,心里纳罕着真是巧,“鲜卑语里石兰是狮子的意思,汉话里却是香料名字。《楚辞·九歌》里有一句‘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你瞧又是石兰又是杜衡的,和你很相称。”   他给她掖掖被子,到底是年轻女孩,性格里满怀着诗意。他说,“我十三岁起就带兵了,不像九王,书读得并不多,也不懂文人那一套。你同我谈诗,只怕要让你失望。”自嘲的笑笑,“其实带兵我也带不好,我是文不成武不就。武不及大王,文不及九郎,兄弟之中我是最弱的,你嫁给我,我高攀了你,却叫你脸上无光。”   她有些昏昏欲睡,听见他的话,迷迷糊糊嘟囔了声,“你是好人。”   烂好人,仅此而已了。他低下头看,她埋在他怀里,鼻息咻咻,似乎已经睡着了。他撩起她的一缕发轻抚,这么好的姑娘,因他的一己私欲白白耽误了。他亏欠她,罪业太深,不管将来怎么善待她都不足以抵消。他只能尽他所能让她快乐,至少哪天她厌倦了,振翅欲飞的时候还能想起他的一点好处。   凄怆而心酸,这不堪的隐疾真把他害惨了。原先还没这么坏,近来却半点不能将就。他搂住她苦笑,美人在怀想入非非,可是有心无力。只能寄希望于以后,找日子再换个医官诊脉,重开个方儿试试。吃上几个月,将养一阵子,也许还能有救。   次日睡过了头,太阳高了,照得青庐里热烘烘像个蒸笼。梳妆在外面是不成的,弥生只好匆匆挪到室内去。   眉寿蘸了丁香油给她梳头,一面道,“园里的几位小夫人在外面候了很久,要给殿下奉茶请安,每每进来殿下都没起身,只好重又退出去。”   弥生一开始没转过弯来,还觉得府里规矩大,姬妾每天要给夫主晨昏定省呢!后来想想,原来眉寿口中的殿下是自己。如今真是嫁作人妇了,心里不由有些怅惘。外面还等着,太拖拉了别把小夫人们热得发痧。叫眉寿绾了个盘恒髻,便命婢女把二王的房中人都请进来。   二王姬妾数来真不少,人头点一点,家妓除外,开过脸的居然有十四五个。弥生暗琢磨着都是早年的丰功伟绩吧,如今见了该头疼了。收房的不少,儿子倒不多,只有三个。上来一字排开,跪地磕头管她叫家家。   长子的生母趴在地上讨好,“这是百年,以后便是殿下的儿子。”   侧室过继是不成文的规矩,正室无所出可以填补嫡子的缺,好名正言顺的封世子。百年七八岁了,看着也文气俊秀。她摸摸下巴觉得甚好,用不着生孩子,有现成的。   这时二门上派人进来通传,说东西都备好了,请殿下移驾。   弥生起身捋捋衣裳,因为爷娘借居在乐陵王府,不好意思叨扰人家太久,不日就要回陈留去,所以三朝回门改成了第二日。   她出门时看看天,湛蓝一片无边无垠。广宁王府过了一夜,再想起九王府,飘飘忽忽仿佛上辈子的记忆了。    ☆、况味      二王来替她扶辕,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弥生踩在脚踏上瞧他,歪着脑袋问,“你笑什么?”   他忙敛了敛神,“我心里高兴罢了。”又指指后面的牛车道,“下人办事马虎,回门礼我都亲自查验过了,玄三匹,纁二匹,束帛十匹.另有大璋一面,丝毫不差。”   他站在日光下,戴八粱冠,垂緌飘在胸前,身上是云字纹宽边镶滚的褒衣。生尔儒雅的人,妆点起来自有爽朗齐楚的风姿。他的快乐能感染人,弥生瞧着也跟着笑起来。上了辇复探身问他,“你乘车还是骑马?”   他才想起自己来,左右一看,问小子,“我的马呢?”   下面人抓耳挠腮,“殿下没有吩咐备马。”   他有些搓火,重重骂了句蠢材。也委实该骂,府里人仗着他好说话,平常不太拿他当回事。弥生心里不快,以后要狠狠整顿才好。眼下先不计较那些,撩着幔子道,“罢了,你上来和我同辇,别耽搁了。”   广宁王府在城南,穿过铜驼街走御道,出信春门再右拐出城,过两个坊院就到建阳里了。其实出嫁在九王府倒罢了,回门还在九王府有些说不过去。原本谢家在邺城也有产业,只是阿耶和众兄都外放做官,老宅子年久失修。加上赐婚的诏令下得又急,一时来不及张罗,只得再回旧地了。说起来她心里也不情愿,这辈子再不见他才好,可是没法子,时间不够,兜兜转转还在他眼皮子底下。   乐陵王府前早候足了人,兄弟姑嫂们都在,看见高辇来了纷纷迎上前来。慕容珩先跃下车,和诸位大小舅子见了礼才回身来接应她。没有摆脚踏,几乎是半抱着下来的。大家一看新婚夫妇处得甚好,都露出会心的笑来,弄得弥生老大不好意思。   一行人说笑着往门里去,弥生走了几步,总觉得背后毛毛的。回头一看,原来正赶上夫子散朝回来。也不走近,远远站在巷堂里,拉着脸,眉目生冷。   横竖她如今是泰然的,倒不需要刻意和夫主显得亲密,他们牵着手,就足以表示她过得很好了吧!这样的讥讽对他来说够不够?二王房事不济,感情上总不会亏空。她乐意好好跟他过日子,他们夫妻敦睦,他是不是倍感失望?她瞥了他一眼,用轻蔑的眼神。忽然觉得解气,他老谋深算,她偏要反其道而行。淡淡的不是最伤人么?淡淡的,对他正合适。   二王没有察觉,小心翼翼搀着娇妻进门去了。他站在坊墙下,五月的天竟然会觉得遍体生寒。其实没什么,她不过是依赖珩,他们不过牵了牵手。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没有实质的进展。就像要好的朋友,友谊再深厚,终究差了一程子。可是……他仍旧无法释怀。他们昨夜同床共枕了,珩对她动手动脚了。提起这些来他就恨之入骨,吻她了么?她为什么呼痛?到底碰了哪里?这些思绪几乎要逼得人发疯,狠狠捏着扇骨,那道道薄片压进肉里去,越痛越明晰。   果然女子负心起来更加决绝,有过肌肤之亲也算不得什么了。他觉得无力,现在能够操控朝局又怎么样,在她眼里还是可鄙可弃的。他泄愤式的拂了拂袖,好得很,转头就能把往日恩情都抛却。不提醒她,她忘了自己身上的烙印是谁打上去的了。   新婚夫妇进门见礼,在蒲团上长跪,叩谢爷娘养育之恩。   谢大妇留了心观察,二王脸上没有任何不熨帖,想来并未发现什么。如此便好,至少弥生少受些罪。她和谢尚书上前,一人搀一个扶了起来,对二王笑道,“弥生年纪小,脾气又冲,若是日后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殿下多多包涵。我们远在阳夏,委实照应不到。殿下是仁人君子,好歹当她孩子一样看待。万一有意见相左的地方,也请殿下看咱们的脸子,莫同她计较。”   慕容珩慌忙摆手,谦卑揖下去道,“大人言重了,弥生入了我广宁王府,家下一切都由她做主,我绝没有半个不字。弥生性善,我对她既敬且爱,怎么能有不和睦的地方呢!请二位大人放心,我必定同她举案齐眉,不敢有半点违逆。”   这番话叫人惊讶,莫说他的贵胄出身,就是民间的普通男子陪新妇回门,也没有把自己位置摆得这样低的。女家亲朋听了自然满意。大邺儿郎惧内是通病,只不过外头都爱装样,甚是做作矫情。像他直来直去的反而痛快,不避讳那些虚妄,可见弥生嫁得有多得意。   大礼一过,几个婶子围上来说话,无非是叫她留意,道生、昙生、莲生都没有许人家,若是有合适的,好歹别错过了。正打着太极,眼角扫见慕容琤进门来,白衣广袖,笑得夷然得体。边给二王打拱边道,“阁老在外埠呆得太久了,二兄寻个时候把人调回京畿,也好便于往来。”一头说,一头笑吟吟的看着弥生,“如今辈分乱了,我该称你什么?”   一旁的谢大妇心里急跳起来,唯恐有个闪失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叫人看出端倪来了可怎么好。弥生倔强半点不肯妥协,九王这模样也不像轻易能撒手的。这么粘缠下去怎么得了?别到最后闹个鱼死网破,毁了大家的前程。   弥生对他欠身行礼,“夫子的师恩没齿难忘,只是现在入了慕容氏大门,场面上当以叔嫂论。平常若还有机缘再见,弥生仍旧称师尊一声夫子。”   叔嫂,师徒,这些都不是他要的。他心里疼痛难捱,面上还得装得从容。还没来得及应她的话,她却转过身去和二王拉家常了。声调娇糯,含笑道,“百年那孩子我喜欢,眼下还和他母亲住在一起么?我看另派个院子离我近些,下了学我也好监督课业。”   她连做别人的现成母亲也很乐意,二王和她不紧不慢的聊着,挨得近,琴瑟和鸣,很是调和。他心往下沉,看堂内众人都是喜形于色的,只有他觉得这一切刺眼。再呆不下去,提着袍角迈出门槛。原本想回静观斋,一抬眼,正看见姗姗而来的十一王妃。   佛生给他纳福,“见过九兄。”   他点了点头,“你一个人来的?”   佛生道是,“宫里派了个圣手来给殿下推拿,我在府里也是闲着。想起来今天弥生回门,便过来凑个热闹。”   他蹙眉打量她,眼神锐利得要撕拉开人的皮肉似的。佛生见她那神情,心里没来由的一跳,待要探个究竟,他却扯着嘴角笑了,“十一王的腿疾当真是麻烦得很,害得你四国楼里点了菜都顾不上吃,难为你了。”   佛生听他这话,脑子里轰然炸了雷。那次明明都部署好了的,谁知最后莫名其妙就叫弥生逃脱了。原本过去的事,平息下来相安无事,谁知水被他一搅又浑了。他提起四国楼,知道她点了菜没来得及吃,就这么简单?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她如临大敌,虽然弥生这会儿过得甚得趣。但那桩事抖出来定会坏了姊妹情义,他日二王登了基,弥生心里记恨起了她,她能落到什么好处?   “那回是凑巧得很。”她敷衍着打哈哈,“我那时乱了方寸,把弥生一人留下了,怪不好意思的。”   他慢吞吞说,“她没有带人,你应该留两个婢女送她回来。”   “是是,九兄教训的是。”佛生心里仓惶,一迭声应着,“我疏忽了,所幸有惊无险,否则可要叫我悔青肠子了。”   她是脱口而出,女人么,一害怕就容易说错话。他抿起唇乜着她,什么叫不打自招?弥生遭掳,论理只有大王和韩云霁知道,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不出声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骇然白了脸。他疏淡一笑,“你去吧,她瞧着你呢!”   他摇着扇子翩翩然走远了,佛生这才缓过劲来,心里一松,发现亵衣竟都湿了。弥生来迎她,同她搭讪她也是失魂落魄的。九王这人一向不可窥探,肚子里打什么算盘谁也说不准。今天和她旧事重提到底是何用意?   她转过脸看弥生,她还是热热络络的样子,想来九王并没有和她透露。眼下不能自乱阵脚,便勉力把持住了问她,“昨儿夜里可好?那修珍方可有用?”   弥生有些难堪,“阿姊别问这个……我瞧你面色难看,身上不好么?”   佛生脸上一红,把她拉到旁边,悄声道,“我今早不太舒服,传了医官来诊脉……”顿了顿,更显得羞怯了,压低了嗓子道,“医官看了脉象,说是喜脉。”   弥生听了高兴得了不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这些年好容易怀上了,往宫里报了吗?阿耶阿娘那里说了么?”   佛生扭捏道,“十一殿下写了奏表递上去了,阿耶和家家那里还没说,不好意思开口呢!”   “这有什么,也叫家里人高兴高兴。”弥生想了想,抚掌道,“快些生吧,生了可有人叫我姨母了。家里阿兄们的儿女都不亲近,你要是生了就在跟前,若带不过来我替你带。”   佛生笑起来,“我可不敢劳你大驾,过阵子封了皇后,替我带孩子不是大材小用么!”   姊妹两个胡侃了一阵,弥生怕她劳累,吩咐仆婢来搀她。自己还惦记着卬否里几样割舍不下的物件,便道,“六兄上次送我的孤本还在园子里,我这会儿过去拿。你上里头歇着去,看时候快开宴了,我拿了就过来。”   到底有前车之鉴,不敢一个人走,索性让人去寻了她母亲来。没有什么最好,万一有个闪失,母女两个也好有照应。   谢大妇还是担心她的洞房花烛夜,边走边问,“二王究竟怎么样?中用么?”   弥生尴尬的嗳了声。   “嗳什么?”她母亲直皱眉头,“你还装么?要是中用,今天能这么太平?”言罢叹息,“真是委屈你了,大好的年纪摊上这个,以后几十年可怎么办。”   见她母亲哭天抹泪,弥生反过来劝慰她,“我不计较,他也怪可怜的。再说那个……有什么好的。”   她母亲被她回得窒住了,怎么同她说里面的好处呢?思量了半晌道,“天地也分阴阳极,这是伦常,男人和女人都少不了的,要靠他传宗接代的。”   推开卬否的院门进去,莫名有种萧条的感觉。她唏嘘起来,沿着青石板到廊下,嘴里只含糊应着,“他那长子过继到我房里了,以后当他亲生的就好。”走到帷幔前停住脚道,“我进后身屋,阿娘在外间等我。”   沛夫人知道她不愿意叫人看见,左不过是往日留下的一些东西。嘴里再强硬,第一个占了身子的人,实在是想忘也难忘的。   回身在圈椅里坐下,思量着她说的二王长子过继的事,不由嗟叹起来。别人肠子里爬出来的,能和自己贴心才怪。这二王害人不浅,倘或能给她个一儿半女倒也罢了,如今这样,还不如将皇位让给九王的好。   正琢磨着,门前的光影被人遮住了。还没等她开口,慕容琤叫了声大人,对她俯首长揖下来。    ☆、声尽     沛夫人意外的站起来,“殿下怎么来了?”   他不答,只是往里间看了眼。沛夫人枯起了眉头,他在这里出现,肯定又是为了来见弥生。这可万万不行,二王就在前院里,倘或寻到后面来撞见了,叫弥生接下去日子怎么过?错犯了一回就罢了,断不能再犯第二回。大家身份尴尬,阿嫂和小郎纠缠不清,要担的风险委实太大了。   “殿下请回吧!人多眼杂,今时不同往日了,当避嫌才是。”沛夫人道,“咱们在这里叨扰,连弥生回门都在师严府上,真是失礼透了。若宫里的旨意早些发,咱们来得及修缮老宅,也不会给殿下添这么多麻烦……”   沛夫人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慕容琤听得不耐烦,拱手道,“大人不必客气,撇开我和她的事不论,外人眼里也是师尊同父。出阁和回门都在我府上,道理上说得过去。只是大人,琤心里念她念得紧。我和她究竟怎么样,前后都没有瞒着大人。请大人允我进去同她说两句话,我担心昨晚上……”   沛夫人别过脸,“她既然嫁了人,你就该做好准备。她夫主是活人,有点什么都是应当的。至于你要见,我看还是不必了。叔嫂独处不合礼数,传出去弥生做不得人。殿下心里有她就要体念她,女人和男人不同,名节要紧。殿下隔几日就要迎娶琅琊王氏,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好。”   他心口滚水煎熬似的,她就在里面,谢大妇横梗着不让见面,咫尺天涯简直生不如死。沛夫人是弥生的母亲,他口口声声叫她大人,便是拿她当岳母的。若是话说得重了对不住弥生,可她这样阻挠着也不是办法。他到底耐不住,心里着急,面色一时冷下来,只道,“大人是知道的,但凡我要做的事,没有一样做不成。大人别逼我,免得闹出来,大家脸上难看。”   他这是恐吓?横竖他贤名在外,不怕人作践。难不成还打算反咬一口?   “殿下是要逼奸?”沛夫人铁青着脸看她,“殿下是君子,君子便做这样不顾廉耻的事么?我谢氏虽不济,也不会坐看着女儿任人鱼肉。”   弥生的脾气其实和她母亲很像,同样的吃软不吃硬。既然没办法像口头上说的那么强硬,只有迂回渐近。他忍气吞声的揖手,“大人误会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大人也曾年轻过,定然能够体谅我现在的心情。看见她和二王那么亲近,我的心都要抻开了。我没有别的图谋,只想见她一面。外头人多,我没法子接近她,如今是看大人在,才斗胆来求大人。大人是吃斋念佛的善人,好歹救救我吧!”   他越说越下气儿,到最后几乎要跪下来,唬得沛夫人忙一把担住了。暗里也替他难受,情这东西太熬人。年头上他来阳夏,何等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再看看眼下,确实是六神无主可怜得紧。她喟然长叹,“放你进去也不是不能够,有一条你得答应我,只管说话,不许动她分毫。我就在外面听着的,你要是有半点不尊重,别怪我顾不得脸面,毁了你的基业。”   这话在他听来是既难堪又无奈,像这么被个外姓人警告,真是自打出娘胎以来头一次。可是别无选择,要见她,就得打这儿过。他忍辱道是,方穿过穿堂往后身屋里去。   弥生还在对着那方鸡血石印章愣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割舍不下,明明连人都放弃了,还留着东西做什么?大约只是对往日的一点眷恋吧!毕竟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足够留待下半辈子咀嚼回味了。   她抚了抚章面,无咎两个字笔力雄浑,比那三体石经还要用心思。想起刻章的时候就觉得可笑,她的刀法上不得台面,又很具有大无畏的精神,冒死刻了个叱奴,还刻得很糟糕。刀头打滑挖掉了一捺,字都不成字,亏他还带在身上。   她低下头,慢慢把印章卷进帕子里。不无遗憾的想,如果没有那些算计,他们一路顺风顺水的走下去,该多叫人欣慰啊!可惜了,再无可能了。   又去开屉子找她的金奔马,那是她及笄的时候他送的贺礼。原先是一对,后来单拆了一个给她。她吊起那细细的缨绳就光看,看着看着洇洇落下泪来。只恨自己记性好,不该记住的记得那么清楚。站在那里思量了一会儿,重又抖出印章放回原处。这些东西不该带走了,带走了又要空自牵挂,与自己不利。   那么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撑住桌沿缓了阵子,转过身准备离开,却看见他掖着广袖立在门前。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阿娘居然会放他进来。他又要做什么?她戒备的看着他,“夫子有事?”   “你一定要这样么?”他把视线调到案上,“我送的东西,一样也不带走?”   她嗯了声,“你的东西都留下,我就不亏欠你什么了。”   他走进来,走到她面前,“你从来不亏欠我,是我亏欠了你。”说着,试图去碰触,“昨夜都顺遂么?他有没有为难你?”   她让了让,颇有些反感,“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也晓得他这个人,就是吃了哑巴亏都不言声的。他是我见过的最善性的人,没有为难我,可是我却没脸面对他。我原本坦荡荡处世,如今畏首畏尾,都是拜你所赐。所以请你离我远些,算是顾念我了。”   他脸色灰白,气得不轻,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他是好人,我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可是就算我再坏,对你的心从来没变过,难道要我挖出来给你看,你才能相信么?”   她撇开脸冷笑,“学生无德无能,蒙夫子不弃,做了两日夫子手上的棋子。如今晋阳王已死,二王对你也构不成威胁。哪天你想篡位夺权,必然不费吹灰之力。论理说我也该功德圆满了,夫子还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供夫子索取的?”   她说话再不留情面了,那些掩藏的隐情像撕掉了皮肤的肌肉,鲜血淋漓暴露在空气里。他意气起来,皱着眉道,“你的人,我要不够,这样回答你满意么?我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你等的可是我这句话?”   弥生气恼的红了脸,咬着后槽牙咒骂,“你简直无耻之尤!”   他笑得很不愉快,恶意的上下打量她,“你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改变不了。同他睡在一张床上能表示什么?睡在一张床上够得上称夫妻么?”   似乎爱到了尽处,求之不得便会反目成仇。两个人都不遗余力的拿刀子扎人,全看谁的刀更锋利,谁扎得更深。弥生又羞又愤,“你派人监视我?”   “那又怎么样?莫说现在,就是将来你入主正阳宫,照样摆脱不了我的眼线。所以我劝你一举一动小心些,惹毛了我,不问青红皂白报复到你的珩身上,到时候你可别心疼。”越说越激愤,猛伸手拉她腕子,“昨晚他碰你哪里了?你说!”   她奋力反抗起来,“你管得太多了些!我和他名正言顺,他碰我哪里还要告诉你么?你别欺人太甚,快撒手!”   他默不作声,手上动作却愈发大。正要去扯她的锦绣裲裆查看,外间警告式的咳嗽了声,他一顿,只得怏怏停下来。心里又不屈,死死瞪着她道,“你为什么这么倔?随性些不行吗?你问问你的心,难道半点也不爱我了?”   “我的心早死了!”她接口道,“我若再对你动情,受的那些委屈就成了罪有应得。一个人经得起多少伤害?我年纪不大,心却已经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再帮不上你什么了,你就由得我自生自灭吧!以后是锦上添花,还是悬梁枉死,都不和你相干!”   她这么绝情,他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惶惶退后几步,他点头,“好,这是你说的!今天起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日后朝堂之上有些什么,你也别怪我无情!”   他终于说了这话,虽然是她期盼的,可是为什么心那么疼?满腔苦涩催发,眼泪滔滔落下来。忙背过身去拿袖子掖,然而止不住,像湖泊绝了堤,堵都堵不住。   他还是想挽回的,“你哭什么?不是应该高兴么?高兴摆脱了我这个大累赘,从今以后可以展翅高飞了。”   弥生眼泪封住了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正要决断,才发现对他的感情是长在身体里的,要割舍形同剜肉。她也不知道何时爱得这样深了,也许是他手把手教她写字起,也许是他站在丁香树下替她摘花做头油起……想不起来了,也不必再想,就这么烟消云散吧!   她舒了口气,“是的,我是太高兴了。以后若有机会再见,请小郎绕道而行,免得见了面两下里尴尬。”   沛夫人站在门前听壁脚,突然见他风一样的旋出来,倒把她吓了一跳。再看他,已经跨出门槛扬长而去了。她忙进里屋看,果然见弥生趴在案上泣不成声。她束手无策,垂着双肩道,“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哭也无益,就这样吧!”   弥生调过头来扑进她怀里,呜咽着,“阿娘,我心里好难过。”   沛夫人红了眼睛,一遍遍抚她的头发,“痛不过一时,日久年深,活得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谁惦记当初的年少轻狂呢!只是孩子,你太无远见,将来堪忧。我在外头听见你们的话了,直听得心惊肉跳。且不说他这刻夺不夺位,我敢肯定不出十年,这大邺社稷就会落进他手中。到时候你怎么办?当真形同陌路,你无依无傍靠谁去呢?”   弥生只顾抽噎,“阿娘别说了,我恨死了他,没有他我还不活了么?不管怎么样,广宁王府总还有我容身之处。”   沛夫人一味的摇头,“我旁的不怕,惟怕广宁王靠不住,你们这半截子夫妻,能有多少感情呢!大难临头了,他保得住你么?”   “想那么远的事情做什么。”她擦了泪渐渐平静下来,想起佛生的喜信便岔开了话题,“佛生阿姊有了身孕,阿娘知道么?”   沛夫人缄默,半晌哼笑一声,“可不么,你六兄到邺城也有五个月了。这会子把出脉来,正是时候。”       ☆、无题      弥生怔忡着,“阿娘的意思是……”   “你没见他两个眉来眼去的么?十一王是个半僵的人,你只当他还有能耐生孩子?佛生过门那些年肚子都没动静,真真邺城风水好,一到就怀上了。说出来晦气,六郎虽是外头带进来的,到底登在谢家族谱上。兄妹俩不清不楚,传出去你阿耶老脸是顾不成了。”沛夫人撇撇嘴道,“横竖这事要兜住的,你别掺和进去,省得到最后弄得里外不是人。我如今就在想,可惜了你那夫主不中用,但凡还有一点半点的能耐,上回的避子汤就不用喝了。”   弥生被她母亲几句话说得噎住了,不愿意再提起,扭身道,“这事阿娘也忘了吧,若是有了那些牵搭,这辈子都安生不了了。”   沛夫人叹了口气,如今走到了窄处,多想也是枉然。母女两个相携出了卬否,又道,“我们明日就动身回陈留去了,你一个人在邺城我真是不放心。还是九王想得很周全,说要调你阿耶回京畿来。眼下你和他闹翻了,也不知他还拿不拿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瞧你在二王跟前吹吹风,时不时提个醒儿,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的夫主,他手上有权,想个法子就办成了。”   弥生应了,复穿过夹道进花厅。宴已经备好,只等人到齐了。慕容珩看见她进来,忙迎上前低声道,“我找你半晌,你到哪里去了?”   弥生笑了笑,“我回以前的园子里取些东西,你找我做什么?”   他支吾了一下,“也没什么,就是一转眼人不在了……”见他丈母在边上,太积糊了怕惹人笑话,忙道,“九郎的婚事近在眼前,府里也开始筹办了。我想同你商量商量,咱们回头出两份礼的好。一份是我们兄弟随的份子,另一份是你谢师的礼,你瞧行不行?”   二王如今有了讨主意的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想起什么就颠颠的跑来请示下。弥生点头,“在理,就按你说的办。”   “那还得你操持,我不懂那些个。”他对她咧了咧嘴,“你是内当家,以后这些琐事都要麻烦你了。”   沛夫人听着挺不受用,女人持家倒是应当的,可是男人太不管事,今后的日子且有罪受。因敷衍着一笑,“弥生年纪小,家里拿了注意,外面还要殿下把持着。万事由得她,殿下放心么?”   慕容珩虽不声不响的,也咂出了里头的味道。世人都知道丈母娘难应付,只不过他爱慕着弥生,那点小呲达压根不算什么。陪起了笑脸对沛夫人作揖,“大人说得是,我也不能叫她一人受累,她要是张罗不过来,我亲自过问也是一样的。”   这里你来我往,花厅那边仆婢来请入席。人多,嫌分食麻烦,便男女隔开了坐。一边三张长食案首尾相连起来,大家团团落座。弥生的位置对着男宾的一桌,抬起眼正看见对面的情形。夫子同谢集他们坐在一起,实在是掩藏得太好,脸上言笑晏晏,竟然没有半点蛛丝马迹遗留下来。她倒有一瞬恍惚,仿佛之前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她和夫子原就什么事都没有。   心里坦然了,同家里人一道吃饭更加舒坦。席上酒肉多,一肥腻就拿荔枝酒当茶喝。她母亲笑着来抢杯盏,“新妇回门吃醉了要叫人笑死的,还不自省些!”   婶娘贺氏道,“叫她喝吧,鲜槟榔上了市,醉了有槟榔解酒,怕什么!”   “女孩家嚼槟榔成什么体统,还是少喝些的好。”沛夫人着人重拿蕉叶杯来给她续上水,一头又笑谈起来,“丹阳尹刘穆之你们可听说过?据说少时家里穷,常爱到妻兄家里乞食。时候长了人家不待见,家里主妇不叫他去,他死活也不听。一回宴上吃得多了,问妻兄要槟榔,江家兄弟戏弄他,说槟榔是消食的,郎君常饥,要那个干什么。不久刘穆之高升了,打算提拔妻兄。刘大妇知道了哭着稽首感恩,他嘴上大度,最后酒毕叫厨奴把一斛槟榔杵碎了,全灌进了他妻兄嘴里,险些把人坑害死。”   大家听了不过哄笑,说刘穆之是太学里出去的儒生,怎么也学得睚眦必报。   弥生间或朝那桌看,男人们喝酒正喝得热闹。二王夹在谢集和慕容琤中间,被他们一搭一档的劝酒,竟灌得上了脸。她有点不高兴了,对她母亲道,“我二兄是个傻子,分不清亲疏的!阿娘快叫人过去传个话,把他灌醉了好看相么?好歹是我夫主,还拿他当外头人,看他出丑不成!”   沛夫人一看了得,忙打发人给谢集传话。那头三个人都看过来,弥生也没什么可避忌的,对慕容珩摇了摇头。他领会了,立刻放下了酒盏。   阻止得早,却也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天将黑的时候拜别爷娘,弥生先登车,他后面踩着小子的背上来。一个踉跄,连滚带爬的跌进她怀里。阀阅下满是送别的人,他这样弄得她很难为情。心里有火气,只是勉强忍住了。看见慕容琤也在场,越发显出好脾气来。整整他的衣领叫他坐稳,自己杳杳打拱,拜别了家下一众亲眷们,高辇调个头便往城里去了。   晚风吹进车厢里,他才渐渐醒过神来。扶着额懊恼道,“一高兴喝多了,头昏脑胀的。”   弥生嗯了声,“下回少喝些,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叫她这么一说他打了个激灵,惶惶道,“我知道,明日就传宫里的医官来请脉……换个人瞧,兴许会有点起色。”   弥生愣住了,才发现他是太过敏感,把那两桩事扯到一块儿去了。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她也不落忍,便宽慰着,“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担心你的身体,和那个不相干的。”边说边红了脸,“你这样看轻我,我是那样的人么!”   “不是、不是!”他慌忙摆手,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上讪讪的,“我是过意不去……”   “什么过意不去?”她作势拉下了脸,“下回不许说,说了我要生气的。”   他一怔,唯唯诺诺道是。弥生没见过他在官衙时是什么样,可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这样的反应确实叫她有点懊丧。她垂着嘴角看他,然后转过脸把视线抛到车外去。   邺城的晚上自有白天没有的热烈丰满,铜驼街上设夜市,形形色色的杂货摊铺排满了道路两旁。辇车摇摇晃晃前行,不远处娼门林立,高楼上结着彩带,一溜绡纱灯笼映红了夜幕,也照亮了对面寺院的墙头。大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城内外庙宇成行,挤不下了便和奚官做邻居。女乐声妓们的钱来路虽不堪,却不影响她们朝圣的心。越污糟越迫切的需要被救赎,所以邺城的妓业和佛道不冲突,常年的相安无事。   走过一片低吟浅唱,渐渐寂静下来。探身看,早已到了四夷馆附近,再往前就是归正里了。   弥生靠着围子,有点提不起精神来。想起头一回上乐陵王府去,大雪纷飞的天气,两个人打一把伞。百尺楼离建阳里那么远,硬是一步步的走回去。那时候身上冷,心里是暖的。到现在不过四个月,物是人非了,心也憔悴了,格外的伤感难以自抑。   慕容珩心里七上八下,她不说话,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他呆呆的看着她的后背,自卑而无奈。   下车的时候她仍旧沉默着,府里的仆妇迎她进去,他便怅惘的跟在她身后。到了门上停下来裹足不前,目送她进了园子,他背靠着门框,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也许在书房里过一夜吧,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他垂着手踅过身去,刚想迈步听见她叫了声珩。她站在斗拱下微扬起声调,“夜深了,到哪里去?”   他窒住了,找不到话来回答。   她重又退回屋子里,他顿了会儿,只得跟进去。进门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抿头,就着镜子瞧他,慢声慢气道,“这几天就歇在我这里吧,我怕别人背后嚼舌头呢!”   他脸上颇难堪,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反手关上了门。两个人单独相处,尴尬的成分大大的增加了。他站在地心进退维谷,犹豫的看着她道,“那我睡在外间,等过了这阵子再搬回自己院子去。你半夜要喝水什么的,只管叫我。我睡得浅,你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弥生搁下篦子转过来,心里觉得酸楚,脸上勉强笑着,“要你一个王来伺候我,那我得有多大的脸子啊!殿下,咱们相处不要那么拘束好么?我嫁了你,就是你家的人。我拿你当亲人,和谢洵谢集他们是一样的。你不要如履薄冰似的,我瞧着心里不好受。”   她没有嫌弃他,拿他当兄长。他很失望,可是无权表示不满。一个半残的人,还能要求她来爱他么?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这样对他来说已然够赏脸的了。自己摆正了位置,什么都能看开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有时自己想得比较多,反倒放不开手脚了。”   他笑了笑,一头说一头挽起袖子替她打水。弥生看在眼里,心头唯感遗憾。这么恭勤真诚的人,运气却那么不好。他绞了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来放在一边,径自去牵他的袖子,低低道,“殿下,其实咱们的婚姻里,有福气的那个是我。你那么好……”   他有些压抑,喃喃道,“我有什么好,等同废人。”大约是嫌话题太沉重了,自顾自展开帕子给她擦脸。左一下,右一下,放轻了手脚,像在照顾孩子。   她到底不好意思,接了手道,“我自己来。”   他笑吟吟看她,即便只是看,也是心满意足的。稍隔了会儿道,“九郎下月成亲,我那时候怕是不在京畿,到时要你一个人赴宴了。反正十一王妃也要吃喜酒去的,不怕没人做伴。”   她愕然抬起头来,“怎么偏是那个时候!外埠出了事么?”   他点了点头,“南苑一个刺史作乱,里头牵扯了些事,要我亲自去处理才成。对不住,大婚没多久就撇下你一个人。你且耐下性子来,毕竟大王死后圣人还未立太子,这趟是我建功的好机会。倘若一举拿下,那我便能还你个皇后的衔儿了。”    ☆、难留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奉命出京了,弥生替他准备好换洗衣裳和细软,原想送他出城,他一百二十个不答应。只说不愿意她劳顿,天热起来了,还是在家里将养着好。临时走鼓起勇气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弥生没说话,却有静而温暖的细流流过心头。   她送他出门,他身边的小厮是她新挑的,心眼很是伶俐,在他跟前伺候她也放心。也没旁的可嘱咐,单叫他仔细身子,闲了写信回来,快些回转。   他骑在马上低头看她,她云髻高盘,眼波明媚。站在日光下,那点从容淡定的作派倒像寺里的菩萨,莫名叫人平静安宁。   “等着我回来。”他说,脉脉一笑。   还没走就开始想家,早些把事办妥,也好早些回来。他转过脸去,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直往城门方向纵开去。弥生目送他,奋起的马蹄后扬起漫天尘土,渐渐走远了,看不清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轻省,看书练字,养花养草。院里种了棵高大的楝树,长在背阴的地方。午饭过后在树底下摆张美人榻,在那里歇觉,风一吹落英满头,别有一番浪漫惬意的味道。   百年如今住在边上的小跨院里,每天学里回来就由奶娘带到她面前来问课业。美人榻边上供了个小桌,点上一炉檀香,他在那里做学问。写好了字背书,书背完了就赏碗糖莲子。弥生跟他坐在一起吃小食,东一句西一句的聊。聊学堂里有意思的事,聊弥生养的小兔子。   “家家这兔子好玩得紧,送给我吧!”   弥生摇摇头,“那可不成,你要我另买只给你,这只养得时候久了,舍不得了。”   百年问,“那是在哪里买的?”   她答不上来,“是个故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买的。据说是从胡人手上得来的,长不大,叫蝴蝶兔。”   百年失望的叹口气,“家家的故人被人骗了,蝴蝶兔毛色偏黄,两只耳朵短小些。家家的兔子眼睛一圈有黑线,耳朵竖得那么高,分明就是只海棠兔嚜!”   弥生霎了霎眼,乐陵殿下学富五车,居然被胡人骗了,看来也不是那么滴水不漏的。她笑了笑,“我那故人经常自以为是,自大又猖狂,出点差错也难免。”   百年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小小的人坐在席垫上,纱笼帽、广袖衫,就是个缩小的广宁王。弥生看着很喜欢,弯下腰问他,“百年,你愿意给我做儿子么?”   百年重重一颔首,“我已经是家家的儿子了,我阿娘曾和我说,跟着家家才有出息。阿耶不喜欢我阿娘,我以前看见阿耶拿鞭子打阿娘,不许阿娘穿衣服,叫阿娘跪在那里……”他说着瑟缩了下,“好可怕,我阿娘被他打得满身是血,还不许我说出去。家家,阿耶对你好么?阿耶喜欢你么?”   弥生有些意外,百年的描述和二王的为人大相径庭,怎么可能呢!大约是孩子做梦或者臆想,当不得真的。她在他肩上拍了拍,“别瞎说,被你阿耶听见了要不高兴的。”   百年耷拉下了脑袋,嗫嚅着,“我没有瞎说,阿耶就是这么对我阿娘的。百年喜欢家家,不想让家家也挨打。家家还是小心些,放把剪子防身也好。”   弥生和元香交换了下眼色,元香皱起眉道,“大公子,这是你阿娘叫你来说的么?”   大邺建朝以来等级森严,大妇和婢妾家妓间一般不走动,没有传召,连晨昏定省都不必。因为妾侍地位实在太低,连进上房的资格都没有。自己不能来搬弄是非,脑经动到了孩子身上。元香立刻就想到这个,叉起了腰对弥生道,“殿下要容忍下人泼郎主脏水么?依我说叫来问问,也好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百年一听躁起来,昂着脖子道,“我没有扯谎,不许去问我阿娘!我本来就是悄悄告诉家家的,你再去问她,我算怎么回事呢?”   弥生冲元香丢了个白眼,嫌她在百年面前口没遮拦。这么小的孩子,就是有心要教他,他也不一定能学得会。元香胡子眉毛一把抓,万一冤枉了人家,叫人说她没有容人的雅量么!   她捏了捏百年肥胖可爱的小脸,笑道,“你别急,我信你的话。下人无状,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过两日你阿叔大婚,我带你一道去,好不好?”   百年犹豫了下,“我不想去,九叔凶,我有些怕他。”   弥生眼巴巴看着他,“做新郎官的时候一般都很和善的,你别怕,不是还有我在么!咱俩在一起,大不了和他见个礼。他很忙,没空搭理我们的。乖百年,你和我一道去,我给你买羊角风车。可要是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家家一个人忒寂寞了,回头你阿耶回来骂人,就让他骂我好了。”   百年经不起她这样劝解央求,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弥生眉开眼笑的撸他的头发,“这才是好孩子呀!”   他吃完羹,告个假撒出去玩了。弥生趺坐在案前给他收拾文房,眉寿挨在边上吐了吐舌头,“我看这孩子是在胡说,郎主的脾气女郎多少也知道一些。这阵子一直在园子里,进进出出从没有粗声大气。连那些家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我实在想象不出他打人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孩子的话,那么较真干什么。”她把墨块放进酸枝木四宝盒子里,不以为然。   元香却很忧心,“还是提防些吧,画龙画虎难画骨,谁知道将来究竟怎么样呢!万一哪天发作了,女郎怎么应对?”   弥生倒没想过自己会挨打,愕然抬起眼,“打我做什么呢?”突然想起夫子对自己做的事,无非是东窗事发了。   眉寿却看得很开,“我听说过元妃的事,那婆娘放浪得那样,郎主还不是拿她没法子么!咱们女郎可不是那些小门子出来的,他就是要动手,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话不是这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在婆家不顺遂,也只有怨自己命不好。更别说他将来继位称帝,谢家再心疼女儿总不能和皇帝为敌……她越想越往斜里岔了,忙拉回了思绪,拂了拂袖子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真要是那么糟,我也没什么不能豁出去的。横竖两将就,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那天汤泉里的事眉寿和元香都知道,看她恹恹的,立时都缄默下来。她重回榻上歪着,手里团扇摇得三心两意。远处隐隐有一两声蝉鸣,她调过头去看,几卷残云吊在天际,看久了,仿佛美人典雅工丽的侧脸。   “我想叫府里管事把贺礼送到九王府,我就不过去了。”她慢吞吞道。这念头在心里酝酿了好几天,总是觉得没什么可行性,到现在才说出来。   果然元香她们表示反对,“郎主不在京里,女郎再不去不合常理。先不说别人怎么看,就是郎主跟前也不好交代。到时候没什么事反倒弄出事来,女郎光明正大,谁能挑你的刺呢?”   她叹了口气,不是挑刺的问题,实在是害怕。害怕再进乐陵王府,怕见王宓,怕见他。为什么总是撇不清呢?在广宁王府这段时间沉淀下来,也很满意目下的生活。若是再去那是非地,又要被搅得心烦意乱了。   眉寿觑她的脸色,“女郎心里莫非还有九王殿下?”   她像被针扎了似的,霍地撑起身子来,“胡说!你哪只眼睛瞧见的?”   元香见势不妙忙来安抚,“女郎别听她的,她不会说话,老毛病了。她是怕女郎尴尬……其实女郎不必担心,咱们一路陪着女郎。况且还有佛生娘子,还有大公子,乐陵殿下若是不尊重,也难绕过这么多人的眼睛去。”   她讪讪的,板着脸道,“什么不尊重……在家里混说还不打紧,外头去千万要仔细。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丫头见她冷了脸子,知道不能再扯闲篇了,识相的噤了声。她阖上眼背过身去,瓷枕冰冷,镇着微烫的腮肉,凉到骨子里去。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抬手捏了捏眉心,索性坐起来使劲拔两下,拔出梭形的一道紫红来,原来有点发痧了。   慕容琤成亲那天恰逢下雨。   辇车停在角门上,几个婆子撑着伞送她。雨势很大,哗哗的从伞骨上流下来,泄洪似的。百年嘟嘟囔囔的抱怨,“怎么挑了个下雨天,怪不吉利的。”   弥生奇怪他竟然还知道这说法,有意和他兜搭着,“下雨天怎么了?”   百年哼了哼,“下雨天出嫁,新妇有流不完的眼泪。”   弥生庆幸自己大婚那天风和日丽,至于别人怎么样,她还真没兴趣考虑,便随口道,“我们陈留有个民谚,说办事下雨,那户人家必定小气。度量狭窄,怕亲戚来得多了耗费大。所以求老天下一场雨,随礼的人家怕雨天麻烦,原本该来一家子的到最后只来一个。省了酒菜,礼金又不少,主家多划算!唉,你说你阿叔小气么?”   百年万万不敢背后说他坏话,连连摆手道,“我阿叔是王侯,户邑上万的,怎么会小气呢!”   弥生嘀咕了句,“那就是人品不好!连老天都看不过去,逢着他大婚就下雨。瞧着回头还要打雷呢!电闪雷鸣的才热闹。”   百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忙别过了脸。   说实话心头闷闷的很不好受,再想想也不由人撂不下。成亲就成亲吧!要想彻底划清界限,四个人比三个人更有利。王宓那么精明的人,将来总能好好管束他。多了一层制约,大家便更干净了。   今非昔比,当权的王大婚,娶的又是琅琊王氏女,富贵排场赫赫扬扬,车辇把整个建阳里都堵满了。正席是在晚上,早前已经叫人送礼过府,她有意延捱着,拖到擦黑才过来。车进不去,只好在坊门口下来步行入内。   原以为这么晚到,唱礼的人早不在了。悄不声的混进去,吃了饭就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可是逐渐走近,灯笼下站了个人,绯衣皂靴。不知在门上候了多久,看她的眼神浑浊苍凉,俨然负荷不动身上这套爵弁,要垮塌一般。    ☆、良聚      这是在等她?那天不是都说清了么,还等她做什么?看见他真叫人心慌,恨不得调头就走。可是被一帮人簇拥着,想跑也没有退路。   她硬着头皮到了檐下,百年挣脱她的手上前打拱,“侄儿给阿叔道喜。”   他嗯了声,视线仍旧停留在她身上,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她不敢看。稍稍别开脸,正想着应当怎么请安,便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阿嫂。她顿了下,心里徒生悲凉。好歹按捺住了,抱拳长揖下去,“学生给夫子道喜。”   他还了礼,方晦涩道,“阿嫂这会子才到,叫我好等。”   她有些词穷,潦草的搪塞过去。往门里看看,拿手一比,尴尬道,“我进去找令仪她们。”   她没有更多的话,自顾自迈进了门槛。他呆站着,万箭穿心一样的感觉。   弥生立在斗拱下左右看看,下了场雨,园子里人多,把原本好好的王府弄得凌乱狼狈。天井里搭了油布卷棚,高高的撑在那里,底下零零星星有几个亲朋。她细找找,没看见熟人。上了游廊进花厅,里面果然热闹。灯火通明里云鬓华服往来穿梭,各式各样的香料混在一处,简直像个制做胭脂水粉的大作坊。   正寻摸,恍惚听见有人唤阿嫂。然后几个梳望仙髻的女郎挤过来,个个笑着向她纳福。弥生只认识相彤,其余几个都是生面孔,也不知怎么称呼好。所幸带来的婆子站出来打圆场,“我家殿下才进门不久,和诸位王妃相见不相识,王妃们切勿见怪。”说着一位一位的介绍,“这位是襄城王妃、这位是汉阳敬怀王妃、这位是永安简平王妃……”   弥生平时不太认人,正常来说首尾的能有印象。这次大概因为环境的缘故,仆妇一通指点之后,奇异的一个都没记住。   相彤大剌剌的笑,“阿嫂怎么来得这样晚?新妇子都到了呢!”   弥生不好说自己有意拖延,听说新妇已经到了,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晚得有点出格了。正惶惶,百年在边上解围,“是我临出门时闹了肚子,家家为了照应我才晚到的。”   这孩子太聪明了!弥生眉花眼笑,“对对,是这么回事。”   有了正当理由,众人也不夹缠了。相彤道,“我们才刚远远看了眼,琅琊王氏果然排场大,新妇带来的陪房足有六十六个。我这会子想呢,将来令仪下嫁庞夫子,不知中宫准备了多少宫人随行。”   几个妯娌不约而同的露出古怪的笑容,倒来追着弥生问,“阿嫂当初过门领了多少仆婢小子?”   弥生想了半天,“我也不大清楚,据我母亲说是五十二个吧!”   妯娌们长长喏了一声,“同样的百年望族,王家高出那许多去,啧啧。”   “许是不懂规矩吧!”相彤囫囵一笑,“他们族亲有两代没和皇室通婚了,该尊什么礼都忘了。”   王妃们都是嫁进慕容氏的,虽不在同个屋檐下生活,陪嫁妆奁暗里都有比较。识大体的会先打听行情,她们大婚得早问不明白,二王和谢家的联姻就在前几天。不说旁的,陪人就多出十四个,不是有意攀比是什么?   弥生不在乎那些,有时候神经长得粗,别人都误以为她大度,其实还真是高看了她。她笑了笑,转脸四下打量,“瞧见十一王妃没有?”   相彤摇摇头,“十一王府打发人送了礼金,人没来。说王妃有了身子,在家安心坐胎呢!”   众妯娌也应,“这么些年了,好容易怀上的,委实要仔细些。”   弥生点头道,“也是,今天天色不好,下这么大的雨。”   说到这里大家又掩嘴笑,“不知王家陪来的青庐做工怎么样,雨势大,没的漏水,淋坏了新妇子。”   不交心的人,到一起也就是胡侃瞎聊。弥生随口敷衍着,听她们一句句夹枪带棒的,听多了也硌应。   过了一会儿礼官叫开席,王妃们都去找自家男人了,留下相彤上来挽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道,“二兄不在,我们一头坐。”又看了看百年,“你怎么不去找阿兄们?看着你家家做什么?”   正说着令仪从另一头过来,虎着脸,看模样不大高兴。弥生招婆子来领百年,吩咐叫看好了大公子,送到几个堂兄那里去。转头问令仪怎么了,令仪摇摇头,牵着她们到食案前落了座。   弥生和相彤只顾觑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两个人处,难免会磕磕碰碰的。只是庞嚣这人聪明面孔笨肚肠,说不来甜言蜜语,也不懂得巴结人。和他在一道,真是憋屈得厉害。”   弥生明白过来,令仪是嫌庞嚣不会说话。便笑道,“油嘴滑舌有什么好的,庞师兄一板一眼,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你要爱那整天花好稻好的脾气,何不找载清去!你开头不是就冲着庞师兄人实在么!嘴上说得好有什么用,男人要有担当。我在太学三年多,师兄里没见过比他更靠得住的了。”她慢慢停顿下来,想起庞嚣劝谏夫子时的巧舌如簧,只能说这人的热情全在大业上,有野心有抱负,却未必懂得爱情。   男人真是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心里装不进江山。小小的一方天地,也许仅能容纳一座府邸、一个夫主、几个孩子。令仪已经是幸运的了,庞嚣追求那些的时候不用牺牲她。将来成了亲,他也忌惮她的身份,不会纳太多的妾。弥生思量这些的时候难免哀戚,歪身靠在凭几上,手指拨弄着上面镂空的雕花,长长叹了口气。比起自己来,令仪幸运得让人嫉妒呵。   相彤坐在一边,忽然探了探身朝外看,“新郎官来敬酒了!”   弥生方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夫子脸上笑着,举着杯子一桌接一桌的感谢宾朋。离她这里越来越近,她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怕令仪和相彤看出端倪,只顾低头抿杯里的梅酿。   “九兄不大高兴似的。”令仪突然道,“总觉他娶王宓娶得不情不愿。”   相彤比较后知后觉,茫茫然道,“没有吧,看他不是笑着么!”   “笑着便是快乐的么?”令仪撅了撅嘴,“有个词叫强颜欢笑,懂不懂?我们在一起七八年,我知道他不高兴的时候爱捏着拳头,你瞧他的左手。”   弥生抬起眼来,确实是的,他不快乐。可是为什么?这一切不是他期望的么?   她转过脸看月洞窗外,天幕上模糊缀着几颗星,夏天就是这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怏怏托着腮,“雨停了,又有些闷了。”   他到底转到了她们这里,三个人站起来回礼。令仪和相彤本来就对王宓有微词,同他说话也丝毫不涉及新妇。弥生想了半天,他给她敬酒的时候,她脱口说了句佳偶天成。不想他手上一顿,眼神如刀锋,霍地划将过来。她端着杯子晕头晕脑,也不知哪里错了,忐忑的瞠大了眼睛。   慕容琤失望透顶,早就知道她没心没肺,以前是,以后愈发厉害。他该夸她定力好么?他大婚,娶了别的女人,她不难过么?为什么要说佳偶天成?难道她觉得他和王宓能成佳偶?分明是一世的怨偶!她这么说,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   他忽然觉得忍无可忍,那是种不得疏解的刻骨的恨。他惦记她,天天的牵肠挂肚。她却不是,她活得很滋润,根本已经把他忘了。怎么有这样绝情的女人?丝毫不念往日旧情?他的一腔爱意空付了流水,如今他倒成了撒不开手的人了。他知道症结所在,因为他爱得比她深。两个人相处,陷得深的一方总归是吃亏的。他痛得久了,已经习惯了。平时尚可以克制,可是一旦见到她,就全然超出了他能够忍受的范围。   他吊着嘴角笑,“借阿嫂的吉言了,佳不佳的,全看造化。”   令仪和相彤面面相觑,他分明发了火,刀眉笑眼的样儿也叫人害怕。   “阿嫂且稍待片刻,等我敬完了这一圈酒有事同你商议,到时请借一步说话。”语气还是很平常的,他看了两个阿妹一眼,“留住阿嫂,别叫她走。”   弥生没想到他这么不避讳,想拒绝,怕态度过激了引人怀疑,只得委婉道,“夫子有话这会儿就说吧,百年掐着时候睡的,耽搁了怕他犯困。况且我家殿下又不在京畿,我得早些回去。”   她倒爱把她家殿下举在头顶上,他听得刺耳,“在自己兄弟府上怕什么?至于百年,可以先打发人送他回去,孩子在人堆里扎久了也闷得慌。”   弥生再想推诿,他已经旋到另一桌去了。她站在那里,心里七颠八倒乱了方寸。见令仪看她,便打扫了一下喉咙道,“大约是说你二兄的事……”想想不对,又踌躇着问,“我说错话了么?”   两个女孩木讷的摇头,“九兄今天古古怪怪的,不晓得他是什么用意。”   弥生想逃也逃不掉,索性佯装从容,照旧吃她的席面喝她的酒。说真的其实喝得不多,不过酒劲儿可能有点大,两盏下去,脚底下就轻飘飘起来。她扶额张望,本以为他还要应付会儿,她好找个机会辞出去。可是一转眼他又回来了,心平气和的往垂花门外比个手势,正色道,“阿嫂请。”    ☆、沉醉      她站起来,犹豫了下,“要不然令仪陪我一道去吧,如今单见不合规矩了。”   令仪仰起脸看他的反应,他轻飘飘扔了一句,“我的话只能私下和阿嫂说,请阿嫂移驾吧!”   真恨不得一把掐死她,他踅过身去,胸腔里溢满了愤怒。眼下他可以掌控朝局了,假以时日,大邺的半壁江山都会落进他手里。他已经不需要再费尽周折算计了,他只要安然的等,等圣人寿终正寝,等二王登基,等他自知不足退位让贤。可是她离他越来越远……似乎前尘往事再也记不住了,她是个不会回头的石像生,两只眼睛只知道往前看。   怎么可以忘记呢?他不明白自己这样的死心塌地还有什么意义。或许是他太自信,也或许是他太自私。他总以为她应该爱他,可是她突然放弃,一切都变得不是滋味了。   弥生还是怕闹大,她原本可以拒绝的,最后还是跟了出来。   外面刚下过雨,空气微凉,有股凛冽的冷香。她抱着两臂站在檐下,“小郎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她在众人面前可以管他叫夫子,单独见面时倒换成小郎了?他嘲讪的笑笑,四下打量一番,“阿嫂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咱们的事?”   弥生噎了下气,冷着脸道,“我们有什么事非得避人说?你不要故弄玄虚,没的大家脸上难看。”   “真的没什么可避人的了?”他灼灼看着她,然后转身边走边道,“我在卬否等你,你最好是来,否则我一怒之下闯进广宁王府去,到时候就真的连里子都顾不成了。”   这人简直是个恶棍!弥生气得直打颤,乐陵君子往日的高风亮节都叫狗吃了,弄得现在这样死皮赖脸的。真要是个名声败坏的倒又好说了,偏他是大邺的贤人,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这种人耍起横来,比外面的流氓可恶一百倍!   他的确善于要挟,轻轻一句话就捏住了她的七寸。她怕他兴风作浪,如今二王不在京畿,他要是撕破了脸不管不顾了,叫她以后怎么见人呢!可是当真跟他进卬否,她实在是没这个胆子。又不好叫上王府的女管事,只有招了元香和眉寿来。主仆三个一路倍道而进,还要左右留意怕人落眼,憋得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   卬否里未点灯,死寂的一片。大概自她出嫁后院子就封了吧,所以宾客分布再广,也没有到这里附近来的。所幸月色很好,雨后的天被洗刷过了,蓝是通透的蓝。一弯新月吊在枝头上,莹莹的一点清辉,也足以照亮脚下的青石板。   她从垂花门进去,刚上台基就看见他站在香炉旁,绯红的喜服在月色下发乌,像凝固的血。   她脚下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说开场白,他却对她身后的人扔了句“滚”。眉寿和元香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弥生等示下。也没容她开口,他击了下掌,院门外进来两个家奴,不由分说把人叉了出去。然后门扉一阖,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他和她了。   弥生心里直抽抽,不敢说话,愣愣的瞪着他。   他慢慢踱过来,像逮着了猎物的狼,不紧不慢围着她转圈子。声音里带了些讥诮的味道,“以前也见过别人办喜事,最后一个到的应该是新妇才对。你比王宓来得还晚,是不是在向我表明什么?”   弥生涨红了脸,这是个失误,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算错了时候。其实认真说起来全是因为他迎了早亲,明明一般要到擦黑才上女家去的,是他去得比别人早,迫不及待要把王氏女迎进门的。她高昂起脖子,不屈的反驳,“小郎想是误会了,我先头也和令仪她们说了,是因为百年身上不好耽搁了……”   “见鬼的小郎!”他低叱着打断她的话,“也别把孩子拿来搪塞我!你知道我在门上等了多久么?从辰时起等到申时末,整整五个时辰,望眼欲穿。你呢?全然不把我当回事,到天黑才来,这算什么?不说你我之间的关系,单凭着我是你的授业恩师,你也不该这么慢待我。”   “该随的份子我早就命人送到账上了,人来不来在我,我又没有叫你等我。”她觉得他的控诉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他爱等是他的事,累了乏了也是他的事,为什么要算到她的头上?   他却冷笑起来,“你道我为什么撺掇二王插手南苑的事?就是为了调开他,好让我有机会接近你。你如今和我说来不来由你?你觉得你不来就能躲过我么?”   她骇然看着他,“又是你?你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心眼子?要算计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你应该感谢我,南苑那头还保着他的安危。若是我使些坏心,趁乱之际拿捏住了他,朝廷也只当是叛兵作乱害了他性命,断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他仰起脖子长叹,“你还不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我是为了成全你,我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做皇后。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不就是做皇后么?我要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让你名正言顺……可惜你不愿意体谅我,因为我有错在先,你再也不相信我了。”   弥生被他说得恼恨起来,“题外话就别再啰嗦了,上回咱们说得很清楚,以后两不来去的,你还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今天是你大婚,你这些小动作不怕给人落下口舌?”   他说,“我若是怕,就不会做了。”一面靠过来,淡淡的鼻息洒在她耳畔,“细腰,还是你怕?”   “我当然怕。”她头里越发昏沉,踉跄的退后一步,“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以后也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你要是为我好,就别让我为难。”   想走么?费那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听她两句冷酷无情的话?他一把逮住她的胳膊,使劲拖进怀里来。她挣由他挣,他只是要困住她,狠不得勒断她的骨头不叫她动弹。   她不敢出声的,他笑了笑,埋进她发里去,“那天的话我早忘了,什么说清了?亏得你还相信!我在别人跟前可以一言九鼎,在你面前就容我耍耍赖吧!我一辈子谨慎为人,装得累了,让我歇一歇。”   她压抑的怒骂,“你简直无可救药!我是你阿嫂!”   “阿嫂么?你嫁的只是个名头,没有实质的婚姻,谈什么阿嫂不阿嫂的。”他挪过唇,轻轻印在她额上,“细腰,我们两个分开多久了?我算算,整整十六天了。这些天你有没有想我?做梦有没有梦到我?嗯?告诉我,有没有?”   弥生被困住了手脚,心里的酸楚几乎要涌出来。他这个可恶的人,想方设法的令她难堪。她不承认自己想他,可是梦里呢?她差不多天天梦到他,梦到那棵榆叶梅,梦到他举着册子在学堂里漫步的模样。   他的气息她熟悉,一旦靠近就让她想起温泉里的那些事。她惧怕,不由瑟缩成堆。他想吻她,她尴尬的避让,嘴里呜咽哀鸣,“你放了我吧……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呀!”   “得遇女郎,云胡不喜?”他打横把她抱起来,一脚踢开上房的直棂门,熟门熟道的进了耳房里。   弥生酒醉上头,意识逐渐不太清明。勉强的推他,手臂却没力气似的。他把她放在胡榻上,红木的榻面凉意沁入骨髓。他凑过来,嘴唇是温暖的。覆住她的,甜软的酒香渡到她口中,贴着她喃喃,“卿卿,我想你,想得浑身都疼。”   弥生心里有一盆火,人仿佛虚浮在半空中,绵软的,有点力不从心。也不知他施了什么魔咒,她想抗议都发不出声来了。只知道自己醉了,平常酒量很好的人,这次居然被两杯梅酿难倒了。   他温煦笑起来,她这会儿不挣扎了。躺在那里玉臂高抬身婉转,借着窗外月色看,舒展的眉目,浓烈妖娆的一股憨态,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她这样叫他神魂颠倒可人儿来了。果然一物降一物,她是他命里的劫,是他心头的朱砂痣。   他去解她腰上的缨结,天热了,穿的衣裳少。卸下了围裳,右衽轻而易举就大敞开来。看不清个中风光,只觉满眼都是白腻。他深深吸口气,一手隔着亵衣覆上去。尤不足,从纽袢里探入,触到那地方,满手的琼脂,握都握不住。   她低吟一声,简直像给了他特殊的鼓舞。他俯身吻那顶上嫣红,含在嘴里仔细的舔舐,引得她簌簌一阵轻颤。   他心满意足,这是具年轻敏感的身体。酒里那一滴仙人醉果然甚有效。他看着她从棱角嶙峋到悠然绽放,这是个完美的过程,值得用一生铭记的。只是一人演出总归无聊,他转而去亲她的耳垂,“卿卿,听见我说话么?”   她绵长的唔了声,娇媚入骨。忘不了和他打擂台,游丝一般的咕哝,“你干什么……”   他把她的手拉到身下,引导她来回的抚弄。她虽然木讷,这个却无师自通。脑子里琢磨不清,手上遵循一个模式,只管一遍遍的的替他疏解。只是疏解得太成功了,险些让他就此交待在她手里。   这样便丢盔弃甲太失脸面,索性在她外沿躺下来。顺着那杨柳细腰辗转而下,每分每寸尽心研磨。她的身体比她的嘴老实,早就歪在围子上娇喘吁吁不能自已。   磨人的揉捻搅乱一池春水,他抽出手直起身,心满意足的脱下了爵弁。    ☆、轻些      赤裸的皮肤贴到一起,野火花蓬蓬烧上身来。空气变得稀薄,弥生要使很大的力气才能保证呼吸顺畅。她扭了扭身子,奇怪的感觉。有人在她身上撒野,她却睁不眼睛。仿佛又回到八角亭外,在那榆叶梅下,他枕在她腿上,手指放肆的游走在她腰/间腿/底。她不记得自己恨不恨他了,心里满是融融的暖意。彼时虽有口角、有埋怨,但还是爱他的。爱啊爱,爱得忘了自己,爱得只想和他地老天荒。   她垂下泪来,紧紧拽着他的手指,哽咽着叫他夫子,“杏花都开了……”   他微一顿,知道她有幻觉。仰仗仙人醉的功效,她愿意这么温驯的偎在他身旁。他心里有些难受,靠着她的颈子喃喃,“是啊,满山烂漫了。”   满山烂漫……她所有的长途只是在阳夏和邺城之间,这里是平原,她没有见过山。但是想起夫子笔下的画,鸦青的峰峦,还有伸展的欹枝上一簇簇淡淡的梅——她难为情的笑笑,她真的很笨,梅花和杏花永远分不清楚。但是可以看到那片风景,在眼前横陈开来,铺天盖地绵延无边。   然而明晰不过一霎,很快又混沌。她焦躁的蹭了蹭腿,不得疏解。他在她双/乳间砸弄,她含起胸,手指插/进他发里,把脸贴在他头顶上。分辨不清是谁,大约是夫子……从花树下到大婚后的那段记忆模糊了,只记得他飞扬的眉梢,撩拨她时眼里闪耀的一点促狭的笑意。   他的手摸哪里呢!她羞红了脸,不好,但是不讨厌。他来吻她了,从颊边挪过来,停在她的嘴角。几乎本能一样的,她偏过头寻他的唇,伸舌舔他的唇峰。他的唇线不是那种刚毅的,他安平柔和,符合所有对君子最美好的想象。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她有些欢喜,指尖顺着他脊背的肌理滑下去。每移动一分,他便颤抖一下。她摸到了窍门,在他臀上盘桓。反复的逗弄,他抖得愈发厉害了。   她尚且喜滋滋的,他突然翻身压上来。她嗔了声,还是渴望这样的份量,算不得重压,但是敦实可靠。   他再忍不住了,这丫头叫人发疯。他分开她的腿,还未有动作,她的腿便自发盘上了他的腰。他窃喜不已,果然孺子可教。再接再厉,沉了沉身,缓缓逼近。她还是有些痛,皱起眉头咕哝了两句。他不敢造次,耐下性子来细细的研磨。像砚台和墨锭逐渐契合,后面少不得浓如夜、浑如岚了。   终于同她合二为一,她仰着纤柔的脖颈婉转低吟,一声声销/魂蚀骨。他扣着她的腰肢颠/荡,不是简单的男女行/房,他的人他的心,恨不能通通同她融合。真的爱到了极致,他反而变得残缺。只剩下一半,一半的灵魂一半的感情。另一半始终在她那里,她扣着不放,他讨不回来,就是个可怜的残疾。   他和风细雨的,不紧不慢的,有的是道不完的柔情缱倦。先头难捱,到后面适应了些,就变成灼热夹着酸痛了。她心口跳得紧,什么都够不着,只顾揪住了荞麦枕。   他低头看她,窗外是稀薄的月,身下是美丽的人。或蹙眉、或长叹、或难耐、或痛苦……都值得记录下来。   他的弥生……他的细腰……他开始变得热切,攻城掠地无所不用其极。她咬着唇的样子都叫他倾心,他拉下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指根切切实实的,填满他缺失的感官。他爱极她半张着嘴气喘吁吁的样子,把她双臂压过头顶,躬下身吻她的鼻子,一触又一触,像痒在骨头缝里,丝丝缕缕触摸不及。   她经不起颠腾,高吟低叹着眯缝起眼。屋子里暗,但是他的身形还认得出。她重又阖上眼,莫名觉得安稳。是他便好,是他便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   他重重的一击,她连脚趾都蜷起来。以为结束了,却迎来一连串更为激烈的碰撞。弥生疼得直皱眉,糯糯抱怨,“轻些。”   他果然缓下来,在她耳廓上亲吻,“对不住,我急了……”心里火烧似的,还是不足得很,他哑然低吟,“卿卿,叫我!”   弥生晕乎乎,什么都想不起来,半吞半含唤他夫子。他不满意,在那红唇上一舔,“叫我叱奴。”   说来真好笑,这小字只有他母亲会叫。兄弟间偶尔也会提及,后来大邺建朝,封王拜相后就再也没人敢直呼了。如今让她叫,真有点孩子气的。就要从她口中出来,就要那两个字在她舌尖上打滚,只有这样才能区别于旁人。心甘情愿的被她打上标签,从今以后就是她的附属品。不管她喜不喜欢,这辈子再也别想甩掉他。   弥生一直觉得高高在上的夫子叫这名字说不出的诙谐,所以连酒醉之际也不忘耻笑,“男人叫什么奴不奴的……”   他不高兴了,这丫头胆儿太肥,得给她些教训。于是一轮骤雨般的侵袭,尚不解恨,退出来,把她翻转过去,复狠狠顶/入。她哀哀的叫,他惩罚式的驱驱腰。她瑟缩着闪躲,被他勒住了胯,不轻不重的一掌落在那白生生的尊臀上,“叫不叫?”   她呜呜咽咽的唤声叱奴,他听了激灵一下,更加振奋起精神。   弥生不过是第二次,吃不消他这样癫狂。呻吟里带了哭腔,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他才知道自己过分了,忙让她平躺下来。覆在她身上,牵她的胳膊来揽自己的脖子。一面动作一面在她颈间拱拱,软软诱惑她,“再叫。”   她面若桃花,长长嗯了声,“叱奴……”   真是邪性得厉害,俨然就是催/情的灵药,她越唤他越克制不住。到了临界点,眼前一片迷茫。攀上一峰又一峰,伴着她的痉/挛和吟哦,终于窒住了,连气都要续不上。僵着身子停在最深处,然后颓颓跌在她胸前。   万籁俱寂,只有月影移过了半尺,迷迷滂滂铺在翘头案的挡板上。   缓了许久才缓过劲来,他餍足的在她烧灼的颧骨上亲了口,但是转瞬悲凉又起。她清醒后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他可以猜到她的绝望和愤怒,也许恨他更深。   他默默拿汗巾给她清理身子,不敢用力,怕弄痛了她。再替她拢好衣襟,系上围裳。屉子里的鸡血石章和金奔马重新包起来放进她的袖袋,这才拉了直棂门出去。   元香和眉寿看见他,眼神怨毒,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他是不以为然的,背着手道,“我即刻安排抬辇送她走,从后院腰门上出去,没有人会看到。你们好好照应她……药吃不吃都由她,若是肚子有了动静,我再另外想法子。等她酒醒要是闹,你们好歹替我劝住她。只要她无虞,我这里短不了你们的好处。”   没等她们回话,外面一驾肩舆就悄无声息的潜进去了。转眼折出来,担子上了肩,并不停留,径直从后湖那里溜出了院子。   慕容琤目送他们走远了,方整整蹀躞带往前院去。想起这场婚宴便叫人头疼,闹剧似的,不情愿也还是得应付。   过了跨院正遇上相彤和载清,左顾右盼上来问,“阿嫂呢?怎么没同阿兄在一起?”   他含糊的唔了声,“早就回王府去了。”   相彤愣在那里,“百年还在寻她呢,她竟一个人走了?”   “我让人给她带来的仆妇传话,叫她们自领百年回去。”他抻了抻衣袖,看了载清一眼,“你们两个怎么在一处?”   载清在他面前就是老鼠遇着了猫,三十六路功夫一路也使不出来,只会靦着脸笑,“郡主殿下命学生找弥生……找二王妃呢,学生就陪同出来了。”   年轻人的事,说也说不清。由他们去,他懒得过问。前面已经在送客了,赶到门上热热闹闹一通道别,宾朋多,忙至亥正才停下来。人去楼空,再没有延挨的借口,只得踩着一地干果踏进了青庐。   王宓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仆婢们纷纷退出去。到时候了,该叫新人圆房了。喜娘托着雕漆填金云龙托盘进来,上面放一方白绸,送到新妇面前喃喃祝颂,复却行出去放下了双喜帘子。   红烛高悬,新妇戴鸾凤冠,烛火照耀下也有一张姣好的脸。他怔怔看她,心里念的是另一个人。其实对换一下多好,面前的人是弥生多好。他开始记挂她,不知她到了王府没有,酒醒了没有。他站在这里,心境和这满帐喜兴格格不入。感觉不到快乐,有的只是压抑。   王宓叫他看得羞怯,稍稍避开他的目光,心头弼弼急跳起来。这么齐全的郎子,头一眼看见便倾心的郎子。等了这些日子终于嫁入他乐陵王府,出阁前母亲曾同她说过闺房里的事,他这么看她,实在令她六神无主。但却是快乐的,从今以后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再也不怕他被人夺走。只要守着他,她这一生便是完满的了。   她等他接近,等他开口说话。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他有行动,她有点惶惶。怕他嫌她小家子气,索性鼓起勇气大方迎上他的视线,莞尔道,“殿下今日辛苦,快请坐下,妾给你倒茶解乏。”   他被她拉着坐上床沿,看她旋到案边张罗茶点,突然发现她穿大严绣衣那么难看。没有腰身,没有楚楚的风姿,屁股太大,简直像块磨盘。他别过脸去,怎么办呢,自此眼里再走不进别人了,虽然对她不住,心里依旧感到安然。他这一生唯负弥生,至于别人,他不是菩萨,没办法面面俱到。   可悲的是连不带感情的欢/爱他都无能为力了。想起以前听来的笑话,前朝有个酸儒被人硬拖进了勾栏院,人家请他勾花名,他囊中羞涩,只好想出套说辞来。说自己只认糟糠妻的草棚,旁人高楼广厦也无用,他那处长眼睛,认路。想想确实是,他如今也认路。对别的女人提不起兴趣,弥生占据他所有的思想。他中了蛊,无药可医。除了饮鸩止渴,别无他法。   王宓端了莲子茶来敬献,他耷拉着眼皮,完全没有敷衍的心。一头接在手里,一头站了起来。   王宓隐约有些不安,勉强笑着,“殿下要安置么?妾替殿下更衣……”   他压住她探过来的手,正色望着她,“宓儿,我有桩事没有告诉你。”   她伶仃立在他跟前,有失败的预感,“哦,是什么事?殿下但说无妨。”   他叹了口气,满脸的无奈,“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有暗疾,快四年了,遍寻大邺名医都不能根治。这种毛病人前掩藏得好,大婚之日还是要露底的。所以我想……你要是不反对,我上书中宫请求和离,再另给你指派良配,你看好不好?”    ☆、风定     和离这种话不过是口头说说罢了,王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在大婚第二天灰溜溜回娘家去呢!这是个哑巴亏,吃了说不出来。王宓好面子,只会想尽办法遮掩。他陪她在众人面前演戏,装体贴装恩爱,这点完全不成问题。不管她怀不怀疑,总之这上头算是蒙混过去了。见到弥生也可以很坦然的告诉她,他以后都要为她守身如玉了。如果他顶得住她的白眼和谩骂,钻了空子还是能够剪边揩油谋点福利的。   再见她,其实也没过多久。圣人的病拖了半年,终于在一个雨夜崩逝了。那时候天下缟素,邺宫的灵幡直插到云端里去。她和小姑妯娌们跪在灵堂的一隅,头上披着麻布,身上穿着生绢孝服。哭声震天里也只是掖泪附和,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圣人,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可以宣泄。   国不可一日无君,二王是嫡长,继位是顺理成章的。皇后颁了诏令,着二王珩践祚,接管大邺江山。先为大行皇帝治丧,发送先帝入峻成陵,再行料理登基事宜。   慕容珩暗里憧憬过千百遍,一旦真的落到头上,反而彷徨没了方向。他趴在地上受命,半天没有直起身来。自知修为不足,脑子里风车似的转。当初的股肱旧臣有半数是拥戴大王瞧不起他的,算来算去,如今可依赖的只有同母的这位兄弟了。九王恭勤缜密,有分寸知进退,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好向他讨教。于是新帝下了第一道敕令,迁乐陵王为右丞相,赐九锡殊礼,户邑二十万,领京畿大都督。宫中任意行走,拨凉风堂监理国事。   慕容琤泥首领命,弥生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二王初登大位一时糊涂了,叫他宫里出入自由,以后免不了麻烦。他这样不顾廉耻的人,寻个机会定会往内宫跑,这么算来还不如在广宁王府时踏实。   上次的事,想起来又羞又愧。这算什么呢?他大婚,却死不要脸的抓着自己偷欢。她怎么就成了他泄/欲的工具了?后来回到王府,越想越越凄凉,越想越委屈,扑在床上哭了好久。真的恨透了他,他不遗余力的羞辱她,一次又一次的践踏她的尊严,她却没有反抗的余地。原以为二王登基,再怎么他都会有所顾忌。有百道宫墙阻隔着,渐渐也就远了。可是这个慕容珩,真真叫她无语凝咽!   三轮哭祭后已经到了子时,皇后和三夫人都退到偏殿歇息,公主王妃们总算可以直起腰缓一缓了。宫内外灯火煌煌,天又热,索性都散到御道前的日晷周围去。叫宫婢送茶点来,听政殿不能摆桌案垫子,就在金亭子的座基上辟个地方铺排上。王妃们端着茶盏站着进食,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这么将就,彼此看看,也怪好玩的。   如今位分不同了,大家说话都保留了三分。弥生的封后敕令还没下,但也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了。大家小心翼翼对她道贺,将来她是中宫,还要多仰仗她照应。   弥生迟迟的,这么一帮子人恭维她,她有点摸不着边。佛生显了身子,撑着后腰靠在廊柱上笑,“日后要见也不易,得给黄门递牌子了。听说新君庚午入正阳宫内殿朝见皇太后,到时候还得备法驾和金辂呢!”   弥生嗯了声,“有内侍打点,我也不过问了。”   新后不怎么爱说话,反倒是乐陵王妃比较活跃。妻凭夫贵,在众人面前也说得响嘴了。只不过有点过于外露,她家夫主简直无所不能,新帝都有仰仗他的意思。虽然是事实,但是说出来总归不大好。佛生和令仪面面相觑,避开了一些,令仪皱着眉头道,“怎么这个样子?这种话好随意说的么?以前觉得她孤高,现在看来是太抬举她了,她简直就是蠢!阿嫂是大度的人,又是九兄门下出身,才不和她计较。换了旁人,不拿大耳刮子抽她才怪了。王家也是高门大户,怎么养出来这路货色!嘴上没把门的,早晚要给九兄招祸。”说着大感惋惜,凭她阿兄的人才,配这没脑子的女人,着实是大大的可惜。   弥生不以为意,正了正头上的麻布帽子道,“她爱说叫她说去,当没听见便罢了。只是别传到你二兄耳朵里去,没的惹恼了他,再引出什么事端来。”   佛生那天给慕容琤吓破了胆子,对他早没有什么好印象了。听她们这么说,语带嘲讽的哂笑道,“看来九王治家并不严谨,还是太过溺爱了,有意的纵着她?这样下去可不是好事。日后谁能奈何她这张嘴?”   夫主疼爱妻室无可厚非,弥生听着心头却黯然。隔了会儿扯扯嘴角道,“这也没法子,他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可没立场置喙。”   令仪朝王宓的方向瞥一眼,低声道,“别人不说,我是不能坐视不理的。我四个同胞哥哥如今就剩两个,再叫她给我作践一个,那怎么得了!我去和母亲说,让她过两日传王氏到跟前训话。今天她这番高调唱的,若是有好事者到二兄跟前嚼舌头,还要劳烦阿嫂替九兄打个圆场。”   做皇帝的人,心胸开阔的并不太多。高位上坐得久了,藐视众生,几乎不能接受别人一个不字。令仪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二王再懦弱,到底手上大权在握。即便现在不方便发作,心里有了芥蒂,难保将来不找借口处置。别人家主妇谨小慎微帮夫旺夫,她倒好,偏要给夫主惹事。摊上这么个爱显摆的宝贝,委实让人乏力得很。   “你放心,我自然周全。”略忖了忖又道,“不过告到母亲跟前,未免闹得太大了。母亲怪罪下来岂不打了你九兄的脸子?还是你同庞师兄知会一声,叫他私下同夫子说。他们夫妻关起门来好商议的,话也软和些,不伤王宓的脸面。”   佛生啧的一声,“你当真是善性,还替她着想!”   这里头缘故怎么同外人道呢!弥生拢着袖子苦笑,“我希望夫子和她好好过日子,大家都安生。”   “横竖伤了兄弟情分是大忌,阿嫂也知道上辈里的事……”令仪哭干了眼泪,静下心来分析宗族里的旧伤,“说句大逆不道的,大行皇帝当初没少杀叔伯们。现在新帝继位,二兄性子好是好,可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性呢!要是谁坏了规矩,触怒了天颜,到时候脑子一热,还顾得上别的么!”她自觉有些逾越了,忙又转圜道,“我没有旁的意思,也许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有阿嫂从旁劝谏,我二兄也不至于这样。咱们姑嫂走得近,我才斗胆和阿嫂这么说。有失礼的地方,还请阿嫂恕罪。”   弥生摆摆手道,“你用不着拘着,我们说话随意惯了,突然一变,我还真不能适应。”   佛生道,“不是这么说的,等嗣皇帝一颁诏令你就是国母,以后咱们见了也要恪守规矩叫声殿下。”又看看左右,挨近她耳朵边小声道,“我同你讲个事,六兄虽有九王提拔,到底只是个四品的官。你是知道他的,擢升个三品二品也不是不能胜任。他早前坎坷,眼下阿妹登了高位,你替他多拉拢,不枉咱们兄妹一场。”   弥生上次听见母亲说起佛生和谢允的事,原本还不大相信的,现在越看越像,真由不得人不疑心了。她暗自叹息,他们也真不易。自己感情走得不顺利,格外能体谅别人的艰难。佛生连孩子都怀了,真要是谢允的,大家别捅破窗户纸,闷在肚子里糊涂过也就是了。难为佛生记挂着他,一心想要给他谋好前程。弥生在她手上一按道,“你放心,改元定要重组官员,我要是寻着了机会,一定帮你举荐他。”   她说“帮你”,佛生一下子变得不太自然,讪讪的红了脸。   这时候两个内侍从孝幡底下钻过来,老远就对她长揖行礼。碍于大行皇帝才晏驾,不好笑在脸上,又想表现对新主的爱戴,把个五官挤得格外有趣。边哈腰边唱喏,“圣人召见王后殿下,请殿下随奴婢们前往文昌殿。”   她的封号没有定下来,按惯例仍旧称王后。弥生应了声,提着孝带子下了台基,一路跟他们往宫掖里去。目下正是新旧更替的当口,各处门禁上加了守军,十步一灯笼,照得那永巷明如白昼。   听政殿和文昌殿在一条中轴线上,但是两殿不通,要从延佳门上绕过去。还记得年头上出正月的那次宫宴,她受了六王冒犯,夫子忿然带她离宫。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跌跌撞撞的跟着。跑得再辛苦,心里也是泰然的……她抬眼看看墙头上的兽面纹瓦楞,宫里的长巷子都长得一样,走在上面仿佛又回到那时候,莫名有种沧桑感。只可惜失之交臂,就是百年时光。   说来也巧得很,她将将走到延佳门,正碰上他从里面出来。大概是和慕容珩合计了朝中局势,重新赶到听政殿守灵去。   迎头撞上难免尴尬,她下意识的闪躲开,他却无所畏惧的朝她看过来。有时真恨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四平八稳的,她倒反而忐忑不安。好在边上有内侍有禁军,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怕他的歪门邪道。   他停下步子对她打拱,“臣才同圣人商议了殿下的尊号,圣人就急着要告诉殿下了。”   弥生还了个礼,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便打算错身过去。他又出声阻止,“殿下请留步!上回殿下在臣婚宴上醉了酒,臣这里一直惦念着,不知殿下回去可曾服药,如今身上好不好?”   弥生知道他话里的隐喻,左不过担心她避孕了没有。大概也是怕闯了祸没办法善后吧!她气恼不已,负气道,“劳小郎记挂,药我自然要喝的,怎么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呢!仅仅是酒醉一趟,算个什么!如今一切都好,多谢小郎关心。”   他看她的目光千变万化,顿了顿道,“臣还以为殿下不会用呢,谁知殿下这样自省。也好,还是用了稳妥。殿下酒量不好,臣改日让医正研制出药丸来。吞丸子总比大口喝药来得舒服,回头让人给殿下送来,殿下宫里存些,紧要关头以备不时之需。”   弥生霎时涨红了脸,这个混蛋,说这种话的时候还能装出一副深沉样儿!什么叫紧要关头?什么叫不时之需?他竟然还不死心,还在肖想!她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左右有人,她真想和他拼命,索性同归于尽算了!   刚想辩驳,他幽幽又接了一句,“臣忘了告诉殿下,臣的官邸迁入相国府了。离皇城不远,就在中阳门外御道南。日后圣人传召,臣不需一刻就能赶到。”   他说完,复一拱手翩然去了。弥生的悲愤和恐惧他没看到,也不想看到。其实他期望能有个孩子,纵然渺茫不切实际,那点渴望不曾幻灭。但是她否定了,他看得到她的决心——这该死的决心!她怎么就和别的女人不同呢?半点都不肯退让。看来还是要逼,逼得紧了,也许还有一点胜算。   ☆、愁夜      文昌殿是帝王议政的地方,是大邺最高等级的殿堂。从巷堂穿过来进升贤门,眼前的恢宏景象令人叹为观止。天街纵横百余丈,一色汉白玉的砖面和华表。内侍引她从阶基下走,她抬头望了望,正殿底座足有民间的两层楼台那么高。以前她觉得权利离她很远,可是一旦深入这种环境,几乎立竿见影的,心里会热血沸腾。她开始理解为什么男人们都在追求这个,你看那绵延的殿宇宫阙,都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争取,就有机会把眼前这一切收入囊中。这是怎样巨大的诱惑啊!如何不叫人趋之若鹜?   她提着裙裾上台阶,每一步都留心数。一共一百零八级,那是臣子与君王的距离。   慕容珩站在大殿中央,背着手,昂着头,身上的孝服再沉重,掩盖不住满脸的意气风发。帝王家就是这点殊异,老皇帝身后的哀荣不过是黄土垄下一方豪棺,嗣皇帝的喜悦大于丧父之痛。面对这满堂金碧,想想这锦绣天下,谁还来得及悲伤呢!尤其这一切对慕容珩来说更具意义,因为再也无需看任何人脸色,如今他是天下的主宰了。   她慢慢走过去,走过一根又一根雕龙抱柱。头顶上是精美的盘茎莲花藻井,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她看着他,真是有些如在梦中。半年前他还是任人拿捏的可怜虫,现在却已经是万众景仰的帝王了。   “弥生。”他知道她来了,回过身向她走来。   她肃容行礼,“陛下长乐无极。”   他忙托住她的肘,眼睛里满是笑意,“不要这样,你我是一体的,永远不要对我叩拜。”他拉她往纵深处去,欣喜的引她看,“弥生你瞧,瞧这御座,瞧这插屏,瞧这法扇……以后都是我的了,是我们的了,你高不高兴?”   弥生看他孩子似的,也跟着馨馨然笑起来,“我高兴,看着你君临天下,真的很高兴。”   “弥生,我的弥生!”他倾前身把她揽在怀里,“我终于登上大位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兴奋至极,兴奋得不知该怎样发泄。于是一把抱起她在御座前旋转,边转边叫她的名字,“我要给你最好的,都给你!”   弥生吓坏了,死死勾住他的脖子尖叫,“仔细摔了!”   他的喜悦要同她一起分享,这里面不单单包涵着一个男人的虚荣心,还有他对她难以抒发的爱。在他落迫的时候她没有嫌弃他,她看顾他,替他打抱不平。即便是稍稍的一点恩情,也够他感激一生的了。   殿里的砖柱摆设飞速的旋转,他终于可以在这里放肆的笑一笑,跳一跳,没有人再敢管着他了。转累了,也转晕了,慢慢的停下来,看看她,煞白着一张脸,惊恐的瞪着大眼睛。他更觉她可爱,头昏脑胀的和她跌坐在一起,吻她,贴着她的唇,把笑声都传进她心肺里去。   弥生无可奈何,还好那些内侍都退出去了。否则新帝没有愁容,还笑得这么欢实,要落下一辈子的话柄来。   “陛下要端稳啊。”她说,“应当表示对先帝的哀思,该到听政殿守灵去。”   “再等一会儿,我就是要让你过来看看。”他们坐在御案前的地上,他把头靠在她肩上,声音里忽然带了些凄哽的味道,“弥生,我答应你的后位总算能够兑现了。先前和九郎议了你的封号,什么明皇后、敬皇后,都不好。咱们祖上是鲜卑人,鲜卑人管可汗发妻叫可贺敦,你就是我的可贺敦皇后。过阵子办一场封后大典,我要亲授金印,让你风风光光的母仪天下。”   弥生受之有愧,总归和夫子有过那些事,实在对不起他的一片赤诚。她拉他的手,“陛下不要大费周章,你才御极,根基尚且不稳。我不要你为我撑排场,只要你心系天下,做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把她的手指握在掌中,低声道,“我知道你贤良,会替我考虑。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做什么不善加利用呢?”   她摇了摇头,“我不爱张扬,你是知道的。一套流程下来累得慌,我没那个耐性。倒是那些滕妾的位分,陛下还得费心指派。”   说起这个,慕容珩不大感兴趣,潦草道,“二十七世妇里这么多封号,随意挑选几个就是了。”   弥生不由怅然,他对那些曾经服侍过他的人并不好。也许本来就可有可无,常年的不能人道后,渐渐感情淡漠了。可是再怎么不上心,别的倒罢了,几个生养过的侍妾是有功劳的。世妇的位分太低,那么安排有点说不过去。因道,“依我说,百年的母亲她们好歹也该封昭仪夫人。陛下膝下子嗣单薄,看着皇子们的面子,也该晋她们的位分啊。”   慕容珩转过脸来看她,“不成,她们爬得高了,难保不会仗着母凭子贵不把你放在眼里。我这模样……怎么能给你个孩子,让你把腰杆挺起来呢?还是现在压制住她们,将来她们作不得乱。”   他一说这个脸上便黯淡下来,弥生劝他释怀,对他笑道,“我还有百年,他说了当我的儿子,等我年纪大了给我养老送终的。”   慕容珩心里哀戚,她才十五岁,后半辈子已经交代了,要靠别人的孩子过活。是他耽误了她,想到这里越发愧疚。自己无能为力,难免要动拆东墙补西墙的脑筋。既然她喜欢百年,那就让百年切切实实成为她一个人的儿子。他扳过她的肩道,“等登基大典办过之后我就颁诏命封百年为皇太子,你有了依仗,以后就无虞了。”   弥生吃了一惊,“这么早立太子?”   “我是为你着想。”他说,“你不是喜欢百年么?有他傍身,你以后就能放心大胆的了。“   这是万万不能够的,这会儿要百年做太子就是害了他。慕容珩还未看透,他那看似本分的兄弟有颗狼子野心。百年这么小的人,怎么经得起慕容琤的折腾?到时候别说皇位,就连小命都保不住。   “陛下的心我知道。”她尝试着说服他,“可是……他们兄弟三个都是庶出,年纪也都相仿,这会儿就分出主次来,对底下两个也不公平。陛下现在春秋正鼎盛,何必这么着急!还是晚两年,等他们长开些,陛下再择贤能而立之,于社稷也有利。”   慕容珩古怪看着她,“古来储君都是立嫡长,既然百年过继给了你,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眼下册立他,也没什么不妥。”   弥生急起来,那些实话不能和他说,说了便是你死我活的轩然大波。但是怎么才能让他打消念头呢?她逼得没法了,只得红着脸道,“我才嫁陛下月余,你现在就立百年,朝中文武难免要揣测。倒不会有人说陛下什么,定会说我不得宠爱,不会生。再说……陛下不是在吃药么,万一哪天痊愈了……”   她实在羞得说不下去了,慕容珩听她几句话,心头霎时滚烫。其实她这算是私作祟心,可也正因为这私心,叫他爱她更甚。他想她对他还是有指望的,年轻女孩子不好意思说出口,其实哪个不渴望正常的夫妻生活呢!她一定也爱他!单想起这个就让他欢喜。他双臂一合把她拥在怀里,蹭着她的耳垂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的……好弥生,委屈你了。我这两日似乎有些起色了,一直不敢同你说。或者……等先皇的丧期过了,我到你宫里去,好不好?”   弥生险些惊脱了下巴,有了起色,岂不是离穿帮越来越近了?她私底下惶恐,栗栗然道,“国丧期间,陛下怎么想这个?”   他只当她害臊,兀自盘算好了笑道,“是我失仪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起身牵她的手道,“过听政殿去吧,还有两天要忙的,辛苦你了。后面能逮着空闲就歇歇,别太实心眼。”   她嗯了声,跟着他走,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怎么料理,她没有主意。他要临幸,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找夫子想办法,她也委实不能低这个头。罢,大不了和王阿难一样落个处死的下场吧!也或者更凄惨些,扔进掖庭宫自生自灭去。这种事同谁商量呢?阿娘远在陈留,佛生那里她也张不开嘴。看来是走到绝路了,谁也救不了她。   跪在蒲团上依旧在发愣,愣了两个时辰,天也渐渐亮了。   大家守了一夜的灵,站起来的时候腿弯子都伸不直了。半夜还在仙人捧杯铜雕下拉家常的,早上个个一脸菜色,嗓子哭哑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皇太后虽然悲痛,主心骨还是有的。吩咐众人留在皇城内,各拨了屋子休整。大行皇帝梓宫前不能断人,在百官进贡守灵前,先调内侍宫婢填补上。众人领了命,各自都散了。弥生晚了一步,却看见太后没有走,着人绞了湿毛巾来,跪在黄肠题凑前,一遍遍擦柏木上被火盆子熏黑的地方。   弥生知道太后和先帝是少年夫妻,感情不是别人能比的。看见太后这样,她在一旁立着,满心的悲凉。怕太后身体吃不消,便膝行过去劝慰,“母亲太劳累了,这活儿让妾来干,您还是回宫歇息吧!”   太后摇摇头,“我能尽的也就这最后的一点心了,叫他舒舒坦坦的走,没的到下面嫌房子品相不好。”说着又哭出来,“我们四十年的夫妻,如今做到头了。下辈子托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大兄啊,好歹走慢些,奈何桥上等我一遭。就算前缘尽了,再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我余愿便也足了。”   弥生听见太后这番话大为动容,简直哭得泣不成声。倒是太后来给她掖眼泪,叹道,“这孩子心肠怎么恁的软!好了,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又问,“你还不歇去?跪了一晚上,膝头子痛么?”   弥生说,“我年轻力壮,膝头也结实。就是怕母亲太伤神,身子受不住。”   太后长吁了口气,“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将来必定能够辅佐夫主开创万世基业。”   弥生扶她起来,送她回正阳宫去。太后边走边四下看,“我该腾挪地方了,正阳宫让给你,我住北宫昭阳殿去。”   虽然是惯例,弥生还是感到难为情,嗫嚅着,“我住昭阳殿也是一样的,母亲来回倒腾越发要受累。”   “那不成,规矩不能乱废。你要记住,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一定要做出个好榜样来。”太后道,“不过做人也要懂得机变,你晓得我为什么要把诸王留在宫里?”   弥生霎了霎眼,“不是因为昨夜守了一整夜么?”   太后调过视线看东边初升的太阳,慢声慢气道,“是为了让嗣皇帝顺利继位。先皇薨逝,人心难免要思变。把诸王的翅膀剪断了,不是当真为了防谁,但未雨绸缪总是对的。做皇后,容易又不容易。权谋另算,有一点是贯通的,夫妻和睦最要紧。我知道你和陛下恩爱,横竖快些要个孩子吧!太子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希望,别叫那位置悬空太久。久置必生乱,殿下,你肩上担子可不轻呢!”    ☆、犹阻      新帝已经开始统理朝政,碍于还在孝期内,登基大典从简,以示对大行皇帝的哀思。反正不论如何,珩的皇位算是坐实了。弥生的封后礼因为她的坚持,还是低调的应付了过去。仅仅是加冠,授册金印,昭告天下。这样很好,反正对她来说做皇后不过是个名头。住的地方,从一个大的院子,换到更大的院子罢了。   她常常站在楼台上的勾片栏杆前往远处眺望,太学就在皇城城廓以南。百尺楼是个攒尖式的屋顶,挡住了太学后面的那汪活水。小码头看不见了……看不见,也无法想象皑皑白雪中,儒生们裹着氅衣等候上船的情景了。读书的时候总嫌时间过得太慢,三天两头的挨训挨罚,恨不得立刻跳出那个怪圈。现在出来了又怎么样?反而觉得那段日子才是过得最纵情惬意的。   岁月无波,有种安安静静等死的感觉。慕容珩说要过她宫里来,大概是国事冗杂,到现在也没有成行。她表面装得从容,其实心里还是害怕。她怕死,即使活得很糟心,还是怕死。不为别的,只为满腔的忿忿不平。这半年来经历的那些事,甜蜜的、困顿的、煎熬的、锥心的……满以为爱情可以够着了,谁知霎时又飘出千里远。   她入主正阳宫,得到了天底下女人穷极想象的最大的殊荣。然后呢?没有然后。她的不幸无非是感情上那点羞于启齿的牵缠,除了这个,她的人生也还算完满。   她身边的女官越来越多,寝宫内外无一处没有人。按规矩皇后就是要受这样的礼遇,要每天活在众目睽睽下。她不能把多余的打发出去,也知道这些人里一定有慕容琤安排的眼线,所以贴身伺候的仍旧只有元香和眉寿。   元香才给兔子洗过澡,毛弄得七八分干了,拎到风口上来散发。看见她在那里站着,搁下金丝笼凑过来,“今天是十五,不知入夜要不要备着接驾。”   初一十五皇后侍寝是惯例,弥生本来绕开了想的,被她一说,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们商量了很多对策,称病拖延,或是事先备上滴了血的巾栉冒充落红,但是再三权衡,似乎都行不通。   眉寿愁眉苦脸的说,“咱们能想的法子有限,还是找乐陵殿下吧!祸是他闯的,他倒好,一推三六九,危险都给殿下担,算个什么男人!”   元香也附和,“怕是再应付不过去了,万一圣人的毛病痊愈了,咱们有多少能耐敷衍?圣人今时不同往日,问鼎九五的人,想是不会以前那么好脾气了。万一被他识破,到时候就是弥天大罪。不光殿下自己,还有整个谢氏,都免不了要伤筋动骨。”   弥生被她们说得心虚起来,自己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就怕连累谢家宗族。实在没办法了,看来不得不向夫子低这个头。她咬着唇计较,凉风堂是他务政的地方,圣人平时也都在。索性光明正大的去,带上一本书,借口向师尊讨教学问,把话写在书里给他看。他是聪明人,总有本事避人耳目的。这么一思量,着眉寿拿笔来,到书架子上随意翻了本书写上。皇后觐见皇帝有专门的展衣,又忙着换蔽膝,束绲带,一切收拾妥当了方往宫门上排驾。   凉风堂离冰井台近,从木兰坊那头的长街斜插过去,拐两个弯就到的。七月里的天,热得蒸笼似的。走过一片渊渊的绿树,树顶上知了卯足了劲叫唤,一声声直劈在脑仁上。弥生揉揉后脖子,也不知道现在过去能不能碰见人。万一今天见不到,明天她也没有那份勇气再跑一趟了。   凉风堂是大木柞结构的中殿,有飞扬的檐角和莲花地栿,规格不算高,但也庄重大气。她提着裙裾上台阶,刚到檐下,远远便有内侍迎上来行空手礼。她看了眼,正是慕容珩身边的内侍总管兆遇。   “陛下在里头?”她不忙进殿,停下步子来问他。   兆遇道是,“陛下正和右丞相商议国事,请殿下稍待,奴婢这就去通传。”   弥生摆手道,“不必,我只是过来瞧瞧,这么急吼吼进去,没的扰了陛下的正经事。”   “那奴婢服侍殿下进偏殿歇息,等里头议完了政,奴婢再奏请圣人。”兆遇靦脸笑着引她进门槛,边殷情的躬下身子给她托那五尺曳地裙摆。   弥生想支开他,便道,“这里离冰井台近,去敲个冰碗子来。”   这位皇后在圣人跟前蒙的礼遇实在多得吓人,好好奉承着准没错。既然有了效命的机会,兆遇立刻狗颠儿的应个是。把拂尘往腰封里一插,卷着袖子就往外去了。   弥生在瓷杌子上坐了会子,团扇剌剌的扇,心里焦灼,频频朝内殿张望。说是内外殿,其实也就是拿重重竹帘分隔开的一个整体。夏天的篾子扎得疏朗,间隙那边的物事像拢了一团烟,虽飘忽,人影倒隐约可见。她看到那高而俊秀的身形,忽然感到悲凉。嘴上心里一直恨他,脑子里如何?有了不如意,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大树,扎根得太深,要拔除那么难。   殿堂深远,有风吹过来,帘子微微的摆动开,一漾一漾,像水波。太清冷,稍坐一会儿就寒浸浸的。她站起来踱步,空旷的屋子有回声,慕容琤的声音是打在她心头的烙印,像本能似的,她可以很准确的分辨出来。他们谈话的内容和朝政无关,她侧耳细听,似乎还涉及她。她慢慢移过一道帘子,再越过一道,越发明晰了……   “她那天的话说出口,朕知道她不容易。女人么,哪个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我说要立百年,后来想想的确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前日给母亲请安,母亲还提起嫡子的事……”慕容珩苦闷的皱起眉头,“朕的心事不瞒你,这阵子的药,说来也怪,时好时坏的。像是有了成效,可是再一细品,又不是那么回事。朕如今急也急死了,两头不好交差,实在对不住皇后。”   慕容琤对插着广袖,眉眼低垂,“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依臣说,陛下还是要多注重养生。凡事少操劳,对固精也有好处。以往陛下事必躬亲,如今不一样了,既然抓到了手里,且停下来喘口气吧!陛下忙得这样昏天黑地的,没的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横竖有臣在,臣能代劳,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慕容珩不疑他别有用心,只道,“你说得有理,朕是该好好调理了。哪怕不为自己,单为她。她还是盼着我的,朕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拿什么来回报她的一片心呢!”   慕容琤听了,暗里只顾冷笑。真是个可怜的人,她为保住百年随口扯谎,却让他当了真。她会爱他?爱他这个不顶用的半残?他即使登上帝位,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过想法倒不错,屁股还没坐热就想立太子了。他以为靠他那点能耐,就能把江山传到他儿子的手上?未免太把人当傻子了!可是弥生这丫头,真是进了谁家门就向着谁。老的顾完了顾小的,一个妾养的庶子,亏她揉心揉肝的当宝贝。   至于这位陛下,大约药量尚未入肌理,竟还跃跃欲试。这就有些危险了,再不下狠手,岂不是坐看着弥生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么!他抬起头来,故作犹豫道,“臣前段时候督察江堰得着个民间偏方,来路不算正,是个摇铃游医开的方子,据说专治男科里的毛病。本想举荐给陛下,再琢磨琢磨,兹事体大。臣自己没试过,也不敢同陛下说。”   慕容珩一听来了兴致,“只要不是砒霜,试试也无妨。”   他话音才落,慕容琤便伏在地上顿首,“臣惶恐至极,断不敢叫陛下胡乱用药。”   他扶他起来,好言道,“咱们是一母同胞,你处处帮衬朕,朕知道你不会害朕的。朕这会子都成了这样,死马权当活马医吧!若不成就罢了,要是成,那你就是朕的救命恩人。”   慕容琤道不敢,“臣为陛下分忧是本分,若是因此居功,那臣成了什么人了!”   慕容珩笑起来,“好兄弟,朕知道你最恭勤。快传人回去取方子来,早些用了,今晚也好试试疗效。”   他道是,脚下略踯躅,“倒不是方子,是成药。臣委实不敢确保疗效,回头药取来了陛下别忙吃,由臣先为陛下试药。等上半个时辰,若是无碍,陛下再用不迟。”   弥生心里一惊,知道他要出来了,后面的话也不敢再听,慌忙裹着纤髾让到外头去。   兆遇手里捧的冰碗子早就化成了水,看见她立刻迎上前,举着两手嗫嚅,“殿下……”   “赏你吧!”弥生很快走出去,“我想起有些事急着办,这就走了,别同陛下说我来过。”   兆遇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出了瑞春门。后面乐陵王从殿内出来,边上内侍忙撑伞相迎,他接过伞柄对兆遇道,“陛下乏累,要在殿里歇午觉。你上里头伺候着,军机上有奏表先拦下来,别扰了陛下清梦。”   他挥挥手,没叫人跟着,自顾自踱出瑞春门。朝北看一眼,嘴角勾出讥诮的弧度——跑得倒挺快,到底是孩子,沉不住气。在凉风堂里当面遇上,他反而不能奈她何。可她这一跑,却吊起他狩猎的兴趣来。   她不知道冰井台和正阳宫之间有条更近的路吧!逃?往哪里逃!    ☆、恣性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药,弥生一头走一头琢磨,不会害了圣人吧!应该不会,他没那么大的胆子。如果想要珩的命,何至于等到他登基之后?可是究竟是什么药?她是来找他讨主意的,既然慕容珩已经同他说起了,她再重复也无益。听他说什么偏方,难道真想叫圣人振作精神同她做真夫妻么?   她鼻子发酸,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自己是他的玩物,失了兴趣,转头就要撂的。果然拜过了天地的才是贴着心的,感情可以婚后培养。家下主妇再无状都抬爱着,她算个什么?起先是棋子,到现在就成了折辱圣人的工具。他能叫大邺的帝王戴绿帽子,暗自想来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既怕珩遭他祸害,又怕那药当真能治好珩的病,千头万绪理不清出路来。闷着头往前走,突然眉寿扯了下她的衣袖,她转过脸看她,她努了努嘴——原来前面甬道上站了个人,油纸伞挡住了上半身,只看到绛纱九章朝服和腰上的蹀躞带。单凭那身形,就足以让她认出他来。   弥生有点慌,下意识回头看看。先头他还在凉风堂的,怎么转眼就到她前面去了?震惊归震惊,方寸还是不能乱的。身边这么多宫婢跟着,叫人看出什么来,没的失了皇后的体面。   她稳住心神照旧走她的,临要到他跟前时,他的伞沿微微朝上一挑,露出那张可憎可恶的脸来。表情控制得很好,息了伞恭恭敬敬对她作揖,“微臣参见皇后。”   弥生让了让,“殿下有礼。”   外人面前总有做不完的戏,他感到厌倦,却耐住了笑道,“殿下这是往哪里去?臣才从凉风堂过来,这么巧竟遇上了。”   她已经尽量在躲着他了,为什么他总是神通广大无处不在呢!弥生深吸了口气,“是很巧,我在这宫里时候不长,路也不熟,走着走着大约走岔了。下回还是要叫人给我画个图,门路摸熟了,也好趋吉避凶。”   趋吉避凶?慕容琤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复又一笑,“也用不着吩咐别人了,还是臣抽出时间来亲自给殿下画吧!殿下在臣门下三年多,知道臣不但会绘图,还会打卦占卜。趋吉避凶挑黄道吉日,这种东西对臣来说易如反掌。”他说着,审视她的脸。皇后的封号是最好的头面,戴着这顶桂冠,自然会有股雍容俨然的气度。但是再好也是从他手底下出去的,他看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她原本就属于他,所以他永远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她很不满,眉眼间尽是厌恶。看样子是想借故走了,他索性抢先了一步,“殿下脸色怎么不好?前面木兰坊里有个凉亭,殿下往那里歇会子,臣给殿下请个脉吧!”   “不必。”她很快回了句,“多谢殿下好意,我宫里有专门伺候的医正,不劳殿下费心。”   他听了略沉吟,长长哦了声,“臣不过是担心殿下身子罢了,万一有了喜信,早些知道早些告诉圣人,不是很好么。”   弥生心头咯噔一下,他这两句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他知道她怕什么,就拿这个来吓唬她。她也确实忌惮,唯恐之前喝的避子汤药效没发挥好。万一叫他说中了,正阳宫的医官把出喜脉来往圣人跟前一报,那接下就要大祸临头了。   左思右想,还是不情不愿的落进他的陷阱里。她垂着眼晦涩道,“殿下说得有道理,我竟没有想到那一层。那就往石亭子去吧,还要偏劳殿下。”   他长揖下去,尾随着那溜提销金香炉的宫婢进了福顺门。   她过分小心,似乎怕极了和他单独相处,坐在亭子里并没有谴开身边的人。他蹙起眉头来,他会吃人吗?一个深爱她的人,对她来说那么危险?他站着给她搭脉,有些心烦意乱。扣她腕子的手用力过了点,她吃痛,抬起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他。只消一瞥,他的所有苦闷都随风去了。胸口被她狠狠撞了一下,不论何时她总有办法叫他投降。那是他的软肋,长在她身上的他的软肋。   “殿下脉象平和,凤体康健。”他拱手道,“然臣还有内情要陈奏殿下,请殿下摒退左右。”   弥生吃了一惊,他未免太过胆大妄为了,宫里眼睛挨着鼻子的全是人,他要同她单独说话,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摒退左右,白等着让人抓把柄么?   “请殿下摒退左右。”他又说一遍,“臣的奏报和陛下有关。”   弥生无可奈何,她这辈子永远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因为她不像他那么狠决,她有太多抛不开的牵挂和顾忌。她回了回手,“我同夫子有话说,你们退远些。”   眉寿应个是,对下面人使个眼色,跟前伺候的立时悄无声息的散尽了。弥生站起来,挽着纤髾背过身去,“殿下有话就请直说,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没有外人,你还要这样同我说话么?”她并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他望着她,发间的花钗在风里簌簌摇曳,分不清颤抖的到底是她,还是钗头的金叶子。他轻轻叹息,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她笑了,时时刻刻一张讨债的脸。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痴痴的爱她。充满占有欲,使一切的手段叫她屈服。他反省过,或许他爱人的方法有误。因为缺乏随心所欲的本钱,他的爱情看上去比别人多了算计和武断。可是人心都是一样的,他对她的爱她不愿意看,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不为所动,他只有自救,笑了笑道,“听说你反对立太子,要把这位子留给你将来的儿子?”   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她的用意!恨他一直把她当傻子,他以调侃她为乐么?难道她看起来那么蠢相么?   她不说话,他有些悻悻的,“你到凉风堂来干什么?”   “你知道我来过?”她回过身来,想了想道,“这两天外邦使节来贺,我怕陛下应酬吃力,又连着几日不得见他,这才过凉风堂找他。”   “那怎么不见面就走了呢?”他道,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听见我们的对话了,是么?”   她难堪得紧,横竖是这样了,便开门见山的问,“你给陛下的是什么药?”   他故作姿态的往上一拱手,“急天子之所急,忧天子之所忧,方是为臣之道。陛下房中艰难,臣自然要帮着出谋划策。那药是好东西,用了便可乘风破浪,万里独行。”他摸了摸鼻子,“这么说不知殿下明不明白。”   她又气又恨,“是壮阳的药?你给他壮阳的药么?你安的什么心?明知道我……你还……”   她越是急,他越是高兴,“殿下怎么了?”   弥生狠狠点头,“原先我还担心,既然如此,那便顺其自然好了。若是东窗事发,不见得只让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要下地狱大家一起下,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他讶然望她,“你要把我供出来?”突然笑不可遏,在她颊上亲昵的掐了一把,“亏你还记得我是破了你身子的人,真不容易。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如今竟拿此事来威胁我么?好得很,我喜欢这个。”   她恼羞成怒,往后退了一步低喝,“我是中宫!殿下请慎行,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那倒不用太担心,人都撒出去了,这点小动作还不至于被发现。他静静同她面对面站着,她的横眉冷眼他都甘之如饴。流年转了个圈,重又往回退了似的。好想抱她怎么办?她在他跟前,透过她脸上的桃花妆,仍旧可以看见以前的她。他的心每一刻都攥着,会起伏,会温柔的牵痛。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他这样失常的人了。他不得不靠深呼吸来按捺,放暖了声气道,“你看,你心里装着我呢!就算哪天我遭了横祸,有你念着我,我死也足了。圣人的身子你放心,那药只会让他更加萎顿。我也不愿意他碰你,一想到他今夜要过正阳宫,我心里刀割一样……”   弥生讨厌他说煽情的话,没有了立场,一切都是阴暗矫情的。她只是觉得对不住慕容珩,“为我一己的私欲断送他,我当真过意不去。”   慕容琤张了张嘴,她知道珩在房事上匮乏,却并不知道他的不举一直是他暗里使的黑手。他不敢告诉她,怕她负罪感更深,更加想方设法的对他好,补偿他。还是就这样吧,至少让她心里安稳些,由怜生爱的戏码他可万万不想看到。   “和你无关,罪业再深也在我。将来身后算账,都由我来承担。”他说,然后话锋一转狡黠道,“你只关心他么?我要为他试药,你竟不担心我?他原就无用,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我不同,我怎么样你是知道的。若是不小心吃坏了,那你日后怎么办?”   “你简直无耻!”弥生不防他大剌剌说这话,啐了一口,早已经飞红了脸,“你吃不吃坏该是你家王后操心,和我有什么相干!”   她大约是误会着,以为他同王宓圆房了吧!他笑吟吟反剪着双手看远处风景,“我家王后……不过是人前的摆设,我对你可是忠贞不二的呵。前阵子庞嚣同我说起她的事,说她处处唱高调,难免要惹众怒。我对她有愧,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去计较。如今她愈发上脸,我不能叫她坏我的大事,便下令禁了她的足。细腰,咱们两个虽各自婚配,身子却和心一样干净。再待几年我定会赢回你,到时候咱们便能圆满了。”   他以为她会晃一晃神,会不由自主的憧憬,可是没有。她冷冷乜他,“圆满?再不能圆满了。如今江山在圣人手上,我希望你能恪守本分,大家好过几天舒心日子。就算看着太后的面子吧!她已经失去两个儿子了,再叫她受打击,你于心何忍?”   他抿起唇不说话,缄默了好久哂笑道,“我不是那样无情的人,这点道理不用你来教我。若是不想叫我动珩,就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自保。只要熬过今晚,我敢保证以后他都不会再想尝试了。”    ☆、悲凉      华灯初上的时候,慕容珩过晋阳宫来。   站在宫门上看了一阵,地方是大了,排场也足了。才继位那几天的欢喜早就褪得无影无踪,偶尔从沉闷的政务里抬一抬头,知道这琼楼玉宇里装着他心爱的人,似乎也可以坦然了。坐上那把交椅,心情变得微妙。他急进,脾气更加暴躁,但是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表露,待她永远是和风细雨的。即便他做了皇帝,也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因为自己的无能,他不敢对她说爱。可是真的时时坠在心上,沉甸甸的份量,充实又忐忑。   洞房那次叫他颜面尽失,然而再大的挫折,那上头要完全死心是不能够的。他想方设法的补救,药吃了千千万,前两天似乎有了抬头的迹象。加上九郎先头给的方儿,现在细品一品,小腹里热气升腾,真就蠢/蠢/欲/动起来。   她接了底下人的通传,出正殿迎他。天热,薄薄的绸子拢在身上,走在晚风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含笑看她,她的眉角描着斜红,低头莞尔,有种介乎少女和少/妇之间的别致神韵。上来搀他的手,细声细气道,“备了晚膳,就等陛下来。”   她真的很有皇后相,自己却不像个皇帝。他难免哀凉,只静静抓着她的手。她靠在他身边,淑婉宜人。可是越是温顺,他的压力就越大。他看了她一眼,勉力笑道,“这两天忙,没得闲来看你,不生气吧?”   她仰起脸摇摇头,“陛下当以国事为重,我在宫里好好的,陛下不必记挂我。要是想见我,就打发跟前的人来传我,也省得自己跑一趟。”   他嗯了声,“今天的陈表少,朕批完了好早些过来。”   两个人走着,他的手臂间或碰到她胸前高耸的一片,霎时酥/麻麻的电流直通上了脑子。心里突然猫抓似的,血气一冲一冲直往上涌。感觉这种东西说来就来的,眼下似乎正是好时机。他也顾不上别的了,转头把殿里人都支了出去。弥生愣愣的还没醒神,便被他打横抱起来,绕过重重帷幔,一下子扔到了胡榻上。   她瞠目结舌,“陛下这是……”   他很快卸下蹀躞带,脱了罩衣上床来,没有回答她的话,绵密的吻铺天盖地袭来。一面吻她,一面动手解她的抱腰。只是太急,越急越不得/法。那红缨绳有意和他作对,任凭他怎么努力都解不开。他火气上来了,抓着她的右衽奋力一撕,裂帛的脆响下是她如玉的身体。鲜焕的,在烛火下白得耀眼。   弥生简直无法理解,这算什么?竟是要动强似的!她感到耻辱和恐惧,他在她耳边喘息,如果穿着衣服时还可以伪装,那现在就只剩赤/裸裸的排斥甚至恶心。她不喜欢他嘴里的味道,他吻她的时候会涂得她满脸口水;不喜欢他不知轻重的落手,他抚摸她的时候也让她觉得疼痛。他一直是斯文人模样,一下子便成了野兽,她害怕也无处躲藏。   “弥生……”他说,“你看。”   她战战兢兢睁开眼,看见他扭曲的五官上病态的狂喜。他的两手扣住她的乳,使劲的揉/捏。边捏边让她看,“多美,像花一样……”   他在她身上肆虐,她吃痛不住蜷缩起来,扳他的手告饶,“我疼啊……别这样……”   他血红着一双眼,她的呜咽更令他兴奋。俯身去含她峰顶的红梅,舔shì,啮咬,怎么高兴怎么来。她破碎的哭声从胸腔里迸发出来,他置若罔闻。复挪过去撕她的下裳,丹碧纱纹裙下是两条光致致的大/腿,匀称修长,比他以往看过的都美。他深吸口气,一刻都等不及了,单手挤进她的腿/间,游走在那峰尖谷底。   弥生陷进无边的绝望里,他和洞房那晚判若两人。大约是药力的关系,神识都泯灭了,癫狂得叫人心惊。她扭着身子要躲避,他的手像铁钳,几乎要把她的胯骨捏碎。她怕得连心都在打颤,眼睛里罩着水的壳,什么都看不清,没人来帮她,她逃不脱,只有拿腿没头没脑的一通乱/蹬。   她的反抗让他不满,咬着后槽牙把她两腿掰开,阴恻恻道,“你是朕的皇后,服侍朕难道不应该么?”   是啊,她猛然清醒过来,她是他的皇后,就算他要她的命,她也不能违抗。想来是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她慢慢平静下来,她的几次经历都不美好,闺房乐趣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上辈子欠了他慕容氏,这辈子要一五一十的还。横竖他想怎么样由得他吧!她没有底气也没有精神同他打这场仗,就当自己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把身上衣裳都除尽了,心里热得火烧火燎。以为这次一定可以的,可是要见真章的时候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都是他的错觉吗?他惨白着脸跌坐在一旁,还是老样子,一点进展也没有。突然提腰及腹的一阵酸痛,他愕然僵住了,眼见着水样稀薄的东西溺湿了身下的锦垫,小小的一滩,很快渗透进去,变成深深的印记。   他连死的心都有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惶骇的,居然是死/精么?他真的不中用了,底子都垮了,再往上垒砖有什么意义!他羞愧难当,把她弄成这样,到最后空做小人。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下榻的时候还跌了一跤。他狼狈得不知怎么才好,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套上,顷刻泪流满面,“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幔子后久立的身影一闪而过,案上烛火跳动,照在弥生脸上,明暗之间光彩往来。   他走了,奋力拉开的直棂门撞在墙上,砰然一声巨响。弥生闭上眼,噩梦结束了,都结束了。元香和眉寿进来替她更衣换褥子,她只是呆愣愣的发抖,抖得站都站不稳了,颓然瘫倒在床前的踏板上。   元香含泪来搀她,“殿下别伤心,就这么一次,就一次。”   她呆滞的移过视线来,“是么?就一次么?”   “殿下别想那么多。”眉寿道,扶她上榻,小心开解着,“好在有惊无险,过了今晚就天下太平了。”   她倒在软枕上,平金贡缎上的花纹贴着腮肉,冰冷一片。她觉得气闷,让眉寿开窗户。怕外面的虫蝥循着火光飞进来,殿里的蜡烛都熄了。今天是十五,月色分外皎洁。窗沿下一地清辉,照亮了大半个寝宫。她睁眼望着顶上的福寿藻井,睡意全无。有时会觉得生无可恋,她这一生就是为了让他们姓慕容的祸害的,夫子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么?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相国府里有悠闲从容的夜,竟不知道她这里的水深火热。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慕容珩,他不来看她,大概是出于愧疚。不来更好,正阳宫的日子照旧,月供也绝不会短。他不敢露面,心里还是记挂她的,时令的好东西,外埠朝贺的贡品,都先紧着她挑。   她已经适应了这种寡淡无味的生活,一个月,两个月……岁月像滑过水面的刀锋,匆匆而过,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是突然有一天,百年哭着跑进了她宫里,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她正看书,见他那模样生生吃了一惊,搁下卷轴来问他出了什么事。百年对天长嚎,“我阿娘上吊死了。”   弥生激灵一下,“死了?”   百年身边的内官躬身道是,“今早宫人进披霞殿时发现的,大约吊了有阵子了,下/半/身都僵硬了。”   百年哭得倒不过气来,扑进她怀里撼她,“家家,我阿娘怎么办?我要去瞧她,那些死狗奴拦着不叫我进殿去。”   弥生一头安抚他,一头问女官总领轻宵,“打发人给陛下回话去了没有?要不我过去瞧瞧吧!”说着就要起身往外去。   轻宵和众人慌忙拦住了她,“殿下万万去不得,夏夫人的事早就已经奏禀了圣人,殿下这会儿去可不好。吊死的人怨气大,没的克撞了什么。不单是殿下,华山王殿下也不要去。丧礼事宜自有黄门承办,要是想尽心上柱香,好歹也等收殓了再过去。”   元香也道,“吊死的面目难看,殿下去了没的唬着了。”似乎还有什么隐情不能在百年面前透露,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儿。   弥生叹了口气,抚抚百年的丱发道,“你节哀吧!既然她们都说这会儿不宜去,你就再稍待片刻。你还小,阳气弱,阴地儿贸然去了要生病的。好孩子,你母亲不在了还有我,家家护着你的。”招内侍来吩咐,“备些果子,带殿下到偏殿歇会儿。跟前别离人,好好伺候着。”   百年虽不情愿也没办法,哭哭啼啼的去了。弥生这才道,“我知道得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夏氏平时心境挺开阔的,前阵子晋了位分,身边又有个儿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轻宵四周围看了眼,压低了嗓子道,“我先前去披霞殿看过,正赶上宫婢们在给她换入殓衣裳。脱开来真是古怪,一身的瘀青,连块好皮肉都没有,看着怪蹊跷的。可帝王家的凶仪,又不好叫仵作来验/尸。再稀奇,深衣一穿,谁知道里头什么缘故!”   元香和眉寿以前听百年说起她母亲挨打的事,到如今看来是真的。圣人自打继位后,行动越发怪诞,真是登了高枝就变坏了。   “那这事陛下知道了么?回他了么?”弥生枯着眉头道,想想不对,三夫人位比三公,谁能叫她浑身带伤呢?必定有隐情,也不好深追究,一时怏怏住了口。   眉寿到底忍不住,凑近了道,“殿下深居简出,不知道外面行情。听说圣人最近宠幸中书监元绘,娄猪艾豭,大失体统。有些事情说都说不出口,晋阳王妃这回遭了难。陛下前日喝醉了酒,带了一帮子随从闯进王府去。真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仇恨,着人把晋阳王姬妾都抓来,命左右与王妃及诸姬……相交。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那种事来……”   轻宵恐她越说越没把门的,喝住了道,“嘴上带个门袢子,殿下面前慎言。”   弥生靠在榻上只顾叹气,他有他的苦闷,身子不好,以前的仇怨积攒下来也要宣泄,就成了眼下这模样。只是也太荒唐了,荒唐得没了边。失道寡助,地王之路能走多远,当真不得而知了。    ☆、惊厥   夏夫人死后三天,百年便册立成了皇太子。慕容珩做这个决定没有知会过她,弥生自己倒悟出些门道来。他怕百年将来要看顾亲生母亲慢待了她,所以杀夏姬,以扫后顾之忧。   的确是为她好,可是仍旧令她感到恐惧。太残忍了,自己莫名就背上了一笔血债。还有之前的王阿难,若不是夫子要她取王氏而代之,说不定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瑟缩着抱住肩,每一寸皮肤都感到寒冷。她做人,从来不曾亏欠别人什么。现在倒好,层层叠叠被他们强加在身上,死后不知有多少业障要偿还。   她别的方面无能为力,只有加倍对百年好。把元香拨到太子宫去,时刻提防着,唯恐夫子使手段要对他不利。   可是令人忧心的不是夫子,反倒是圣人。他已经有点疯疯癫癫的了,做事不按常理来,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据说有个男宠仗着他的溺爱为其父邀官,结果一句话不对就被他杀了。杀完了把人头割下来藏在怀里,又命人拆尸挖出腿骨做琵琶,又哭又笑,载歌载舞。   弥生很难过,还记得他站在梅树下温文儒雅的样子,现在却变得面目可憎。也许压抑得太久,早在心里堆积起了病灶。当上皇帝没有让他心情舒畅,反而暴虐无所顾忌了。其实还不如以前为王的时候,头顶上有人做规矩,起码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像现在,连皇太后都约束不了他。他是天下第一,尽可能的做出惊世骇俗的荒唐事来。   弥生传他近前的人来问话,据说近来酗酒得厉害,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倒从不上正阳宫来,他到别的宫闹,叫嫔妃们作猪作狗首尾相连,自己举着挞杖在后面鞭打取乐。这种恶行听得太多,她几乎都要麻木了。不论他怎样无道她都可以不闻不问,但是他逼百年手刃囚徒,这叫她再坐不住了。   内侍来通报,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到了金凤台。过浮桥入高台,进门便是酒气扑鼻。再往前去,正看见慕容珩拿马鞭击打百年。百年还小,手里举着刀不敢往那囚徒脖子上砍,吓得脸色惨白,抖作一团。   边上陪同的酒肉官员纷纷向她肃拜,他这才回过头来看她,怔怔道,“皇后怎么来了……”   弥生恨透了他,没有行礼。只望着百年问他,“陛下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样子逼他,他才八岁!”   他在她面前永远自发的矮一截,嗫嚅着,“朕只是要锻炼他的胆量,连杀个人都不敢,以后怎么治理天下?”   她气得不知怎么回他的话,他是皇帝,说重了不顾他的体面倒不好。若是不说,心里又堵憋得难受。百年看见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但是却哭不出来。铁青着脸牵住她的衣袖,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抽搐着直往外倒气。她吓坏了,忙抱进怀里拍他的背。众人都慌起来,正喊着叫传太医,一直冷眼旁观的右丞相迎上来把人接进了怀里。   “惊厥了,辟间安静的屋子出来。”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请中宫殿下同来,闲杂人等回避。”   人是慕容珩吓坏的,他自然成了“闲杂人等”。弥生心里乱得厉害,只知道提着杂裾跟在后面跑。进了三居堂,左右帘子一落,将众人挡在了外面。   慕容琤把百年放在胡榻上,边取针包边吩咐她,“脱了他的鞋袜,来按住他。”   弥生也顾不上别的了,撩起袖子就上榻抱住百年,直道,“夫子请施针,学生听夫子差遣。”   慕容琤心上一顿,恍惚回到了她初入门下的时候,傻傻的,什么都不会,只能替他打下手。想起那些,不知怎么鼻子里发酸。忙调过头去取水沟穴,针入两分,一心一意捻转起来。百年惊厥的毛病打小就有,一旦发作普通针法镇不住,要扎大椎,透刺后溪穴。可是他痉挛得厉害,弥生几乎要勒不住。他心里着急,索性探过去箍她的腰,连她一道固定住。这么一来的确很有效,下了针,捻转加小提插,施排得得心应手。   弥生却有点尴尬,他灼热的掌心按在她后背上,想让又让不掉,煎熬之下鼻尖都沁出汗来。他倒好像丝毫没察觉似的,照旧淡定办他的事。百年的症状渐渐缓下来,他才收回手。又去取三棱针点刺印堂和少商,刺出了黄豆大的血珠方停针。救人委实是个体力活,一套流程下来早热出了一身汗。   弥生见百年安稳了,终于长长出了口气。他母亲才走,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的业障就更深了。还好有他在!她拿袖子掖掖汗,下榻来想去绞帕子给百年冷敷。经过他身旁,他前一刻还好好的,突然一把抓住她,用力将她摁在了墙上。   弥生惊讶至极又不敢出声,他胆子这样大,隔着帘子就是圣人和众臣啊!万一有人进来撞见了,那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她唇上,示意她噤声,一面凑到她耳畔低语,“卿卿,想我不想?”   弥生没有他那样的柔情缱倦,压低了声道,“你疯了么?外面那么多人!”   “我又没做什么。”他状似无辜,“我救了太子殿下,皇后就这么待我?”   他的手滑下去,在那圆圆的臀上捏了一把。弥生针扎似的一颤,眼看就要发火,他趁这当口飞快的吻上了她。   她心里那么多委屈,他也不问一声,就知道占她便宜。弥生咬紧牙关使劲的推他,可他像座山,岿然不动。她不服气,还想挣,他喘息着靠在她肩上嘀咕,“你再扭!再扭可要着火了。”   弥生突然意识到抵在她小腹上的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是没有脸红,只是凄然地望着他。   他愣在那里,然后和她额头相抵,喃喃道,“我都晓得,你受的苦说不出来……你苦,我也苦。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时候还没到。”他吻她的唇,“细腰,再等一等。等我完全架空了他,随时都能处置他。再给我一点时间,用不了多久了。”   弥生对他的计划完全不感兴趣,她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百年是无辜的,你不要动他。”   他往榻上看一眼,蹙着眉道,“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是珩和婢妾生的,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你心疼他做甚?”   他这样淡漠,懂得什么是感情?口口声声的爱她入骨,结果还不是置她于不顾!   她别过脸去,“他管我叫家家,他把我当母亲。”   慕容琤简直要发笑,“你才只有十五,给个八岁的孩子当母亲,是不是儿戏了些?我说了,我们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何必在别人身上浪费感情?”   弥生嘴角带着讥讽的笑,“你会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和我不相干。在我看来,谁都比不上百年。所以请你不要动他,就算我求你。”   他阴沉着脸道,“你是得了失心疯么?我不会和别人生孩子,你到底听明白没有!我们的孩子!”   他突然顿住,猛回过头去。弥生心上一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百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起上半身直直看着他们,那澄净的眼要把人射穿似的。弥生吓得目瞪口呆,不晓得他到底听到了多少。这孩子这么聪明,万一把事情宣扬出去,那大家都完了。   她手足无措,过去扶他,“百年……”   他不说话,越过她只管看慕容琤,像在看个陌生人。   弥生如临大敌,唯恐夫子一不做二不休。果然他踱过来,眼里有阴骘的光。低头打量百年,沉声道,“醒了?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百年抓住弥生的手,磕磕巴巴道,“家家,我不……不会说……说出去。”   怎么变成结巴了?弥生不敢置信,捧住他的脸道,“百年,你背首诗给我听。我要听《企喻歌》,你背给家家听。”   百年神志昏扰,一句“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在舌尖上滚了好多遍都没有说全。自己又急,两眼含着泪,憋得面红耳赤。   “怎么会这样?”她惶然问他,“怎么会这样?”   慕容琤过来搭脉,“气悸语吃,能不能痊愈,瞧明天吧!”再三的审视他,虽满心狐疑,还是打起帘门出去了。   “家家。”百年偎着她道,“谢谢家家护着我,否则阿……阿叔定会要我的命。”   弥生心里很难过,黯黯落下泪来。抱着他说,“我同你阿叔的事,你要是想告诉你阿耶,我也不会拦着你的。该当死也是我的命,我不怨任何人。”   百年摇头,“阿耶打……打死我阿娘,我恨他。“   慕容氏天生凉薄,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也不见得深厚。若说上辈的神武皇帝子嗣多,做不到一视同仁,慕容珩只有三子,怎么也同先帝一样呢?百年多可怜,生母死了,自己还在热孝里,就被他昏聩的父亲抓去练胆。可笑的是练胆非要亲手杀人么?这下子可好,吓出病来了,慕容珩可还有一点舐犊之心?   他进来的时候她横眉冷对,她一直是曲敬的,这种态度以前从来没有过。他果然有点慌,局促的垂着两手在腿侧来回的蹭,挨过来的时候带着讨好的表情,“百年怎么样?”   她扭过头去,“陛下还知道来问?我只当陛下又喝酒去了。”   他愕然一窒,“你不喜欢朕喝酒,朕以后戒了就是了。”   单只戒了酒就有用么?她悲愤交加,“太子温裕开朗,有人君之度。陛下这样历练他,妾觉得有失妥当。他尚年幼,陛下怎么叫他杀人?你瞧他吓得,如今口吃了,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好。”   百年的情况他已经从九王那里得知了,酿成了这样的祸事,后悔也来不及了。为了安抚她,忙道,“朕为了你,不废他的太子位。”   弥生站起来,当真有点欲哭无泪。难道因为他口吃、不敢杀人,就要废了他不成?也罢,这算是对百年最好的补偿了。不管夫子那头怎么盘算,先保住百年的地位要紧。至于患上的病症再另外想法子治,也许歇一晚,明天起来就好了。     ☆、无味      她把百年领回正阳宫悉心调理,观察了三天,症状是减轻了些,可惜没能痊愈,一紧张就结巴,语无伦次。弥生长吁短叹,针灸吃药毫无用处,好好的孩子毁了大半。   现实委实令她感到无望,如今的邺宫愁云惨雾,帝王家的生活充满了险恶。感受不到繁华和尊崇,所有人都活得战战兢兢。太阳将下山时最难耐,泱泱宫掖拢在晚霞里,屋顶是褐红的颜色。不知是不是树的缘故,越往下越昏暗。重重楼台虚浮在一片混沌之上,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眉寿送羹来,见她倚在卧棂栏杆前。纤髾在风里猎猎飞舞,她弓着身子枕在手臂上,素净的侧脸,单薄的肩背,恍惚让人觉得风再大些就要把她带到天上去了。眉寿没来由的惧怕, 忙上前叫她,“殿下回屋里去吧!天转凉了,入夜风大,仔细受寒。”   她唔了声,隔了一会儿才问,“有没有家里的消息?大妇他们进邺城来了么?”   眉寿揭开盅盖把羹敬献上来,边应道,“还没呢,殿下别急,大妇到了自然会进宫来。或者殿下到圣人跟前告个假,要出宫省亲,圣人未必不答应。”   弥生提起他就皱眉,现在是完全说不到一块去了。后来好些事情她也劝过他,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脚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歌照唱舞照跳,家国社稷完全不在他心上。早前还勤政,如今御案上奏表堆积成山他也不管了。穷奢极欲,像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似的。不过他虽然残暴,对谢氏一族还是善待的。阿耶封了太尉,从外埠调回京畿来了,几个阿兄也陆续迁了京官。真要从这上头说,她又恨不起他来。他再癫狂,却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她。扪心自问,她受他这样的礼遇还是很愧疚。他对所有后宫女子非打即杀,其实最该死的是她才对。   “家里人都到邺城来了是好事。”眉寿笑道,“殿下有话也好和大妇说道,不用总憋在心里了。到底咱们家是不同的,堂堂的国丈。不像王氏,嫁了九王耀武扬威有什么用,还不是屈居人下。”   丫头见识浅,她不知道抬举谢家夫子出了大力。弥生苦笑,“王氏族亲不都升官了么!王家大郎拜了司空,也在三公之列。”   “三公之末罢了。”眉寿道,“咱们郎主可是三公之首,比他高多了。”眼珠子一转,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那个王家大郎不是王潜么!殿下还记不记得,那时候险些和他结姻亲的。要不是他长得胖,说不定殿下嫁了他,这会儿小公子都有了。要是那样,后头也没圣人和九王什么事了……”   说起前事便恍如隔世一样,两个人都有些怅然。正失神,轻宵领了人上殿里来,叫她稍待,自己上前廊下通传,“十一王妃来谒见殿下了。”   弥生回望,佛生腆着肚子托着腰,正对她欠身肃拜。她忙起身迎进殿里,搀了她道,“这么大的肚子亏你还弯腰,没的窝着我外甥。”一头往圈椅上引,“快坐下歇歇,阿姊怎么这会子来了?”   佛生只是笑,“许久不见殿下,心里挂念得紧。原本早就想来了,总是因事耽搁。今天好容易抽了空,就进宫来瞧你了。”   弥生心里高兴,朝外看了看道,“这时候宫门要下钥了,阿姊今晚就留宿在我宫里吧!十一殿下那里能放下心么?”   “他跟前有人。”佛生道,稍挪动一下,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我也难得有清闲,他那样半死不活的,我自己身上又不方便,是照应老的好,还是照应小的要紧?我如今也求自保了,就是欠了债还有还清的时候呢,我这样的怎么排解?白天黑夜的伺候他这些年,想想也尽够了。”   弥生知道她怨,女人一辈子没被人疼过可不冤枉么!说自己运势不好,总归日子还清闲,比起佛生来,这方面她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她瞧瞧她的肚子,在上面抚了抚,“快生了吧?日子排了么?”   佛生说起孩子,满脸融融的笑意,“早呢,还有两个月。也不知是男是女,会动了,折腾得厉害,大约是个小子。”说着哟了一声,“快瞧!?”   弥生凑过去,佛生为了叫她看清,把绸裙布料勒得贴在肚子上。眼见着肚皮动起来,平地鼓起了一个包,不晓得是小手还是小脚,从这头划到那头,像是整整调了个头,翻了个身。她看得寒毛直竖,骇然问她,“这么动法,疼么?”   佛生说不疼,“生的时候才会疼,可是也能忍住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能豁出去。”复打量她,“你同圣人大婚也快五个月了,还没信儿么?”   弥生噎了下,悻悻然摇头,“不着急。”   佛生拧起眉,见左右没人才道,“圣人变成了这模样,真叫人意外。好好的怎么迷上了男色?说出来不堪得紧,这才成婚多久,把你撂在一边,不是耽误你么!可气连冤都没处申,难为你,经年累月的只怕耗不起。”   谈起这个叫人尴尬,弥生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佛生却怨气十足, “我看他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了,那么古怪,立了个庶子做太子,这把你置于何地?莫非他决意干晾着你,自己就那么和小郎君厮混下去了么?”   弥生本来想回话的,恰逢宫人进来掌灯,便缄默下来。着人传了膳,姊妹两个寥寥进了几口便洗漱上床。好多年没在一头睡,别样的亲昵贴心。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侃,佛生忽然道,“十一殿下想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弥生一愣,“怎么?不好了么?”   “药都用尽了,身子每况愈下。太医馆的医正宁愿按着套路治,也不肯贸然犯险。了不得几味药换着用,吃来吃去就那模样。”佛生茫然看着帐顶道,“前几日有个门客介绍了江湖郎中来替他瞧,语出惊人,要叫锯腿,只有那法子能救命。可是他听了大发雷霆,说死也要留个全/尸,就把人给赶跑了。其实我是觉得,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妨咬牙试试,或者真就能延挨得久一些。没办法,他不愿意,我也不好逼他。腿是他的,他爱留就留着。硬叫他锯,没的再说我要害他。我如今就是想,他要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弥生叹了口气道,“治不了也没法子,横竖尽了心,也没人会怪你。至于你和孩子,他身后有爵位,也饿不着你们娘两个。”   佛生不言语,轻声哽咽起来。弥生知道她心里苦,想起孩子就牵搭到谢允,想问不好问,只得无奈看着她。她哭了一阵慢慢止住了,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求你一件事,看着姊妹的情义,请你顾念我。”   弥生点了点头,“只要我办得到,我尽力给你周全。”   她咬着唇想了想,“若这胎是个男孩儿,你替我在圣人跟前美言几句,叫孩子袭了他父亲的爵位,成不成?”   “这是应当的。”弥生替她掖掖眼睛,“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我外甥,我不能让他受苦。倒是你,年轻轻的没了依仗怎么办?不过要是有心仪的人,再醮也不赖。”   弥生是试探,果然见她红了脸,心里更确定她和谢允的关系了,便再接再厉道,“六兄在值上当差当得很好吧,却不知道他怎么不娶亲?我想六兄人最和善,将来阿姊有了难处,托付他定然不会落空的。”   佛生怔忡望她,嗫嚅着,“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弥生仰天看房顶,笑道,“阿姊指的是什么?”   佛生支吾了下,终于咬牙道,“我也不瞒你,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六兄的。正因为心里发虚,世袭的事才要拜托你的。”   虽然早就有耳闻,但是真正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很震惊。弥生不得不佩服母亲,上了年纪的人果然眼光老辣,佛生的事居然被她猜了个正着。这种状况怎么说呢,难得他们分开那么久还记挂着对方。站在佛生的立场上来看,如今有了孩子,只要掩盖得好,也不失为是个好归宿。   “你不说,没人知道里头底细。孩子该怎么还怎么,谁能短了他半分?”弥生握了握她的手,“旁的倒没什么,只可惜你和六兄不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说着不由唏嘘,她和佛生的命运惊人的相似,姊妹俩一样情路坎坷,相爱不能相守。但是认真论起来,佛生到底强似她,起码六兄比夫子更有人情味,他爱佛生一定会拼死护她。自己呢?自己受的委屈到底有多少,数也数不清了。忽然想哭,止也止不住的想哭。背过身去捧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佛生怀孕了,自己其实也艳羡。可是她不能,没有这个条件。这辈子大约就这样了,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佛生不明所以,以为她是为圣人的事伤心,便在旁劝解着,“如今哭也没有用,依我说不管怎么样,好歹要怀了身子。你是皇后,何苦把大位让给那个妾室养的?女人嫁了人后就是活孩子,别人的肉,你再养也是别人的。你这么傻,他要立,你就和他闹。我知道圣人心里疼爱你,他在外面怎么荒唐,待你还是不薄的。你在他跟前寻死觅活,他能不依你么?”   “不成。”她有苦说不出,一味的摇头,“有百年就够了,我以后靠百年过,他是好孩子,孝顺得很……阿姊,我难过死了,别说了。”   佛生隐约觉得不对,把她扳过来,仔仔细细的打量,“怎么了?咱们自己姊妹,你有什么苦闷的事就同我说。我再不济,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莫非……圣人那上头不行?”   弥生一下子顿住了,她怎么说她伤心是因为夫子呢?自己的师尊,现在又是小郎,莫说怨怪他,就是连提都不该提起他。可是静下来想,她遭遇的挫折越多,越是不争气的念着他。他却要她等,要她忍耐。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能不能想个办法逃出邺宫?”她抓着佛生的袖子说,“我不想做这个皇后了,不想再在他们之间周旋了。阿姊帮帮我,我要离开这里。”    ☆、天命      佛生大吃一惊,“那不可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里去?别胡思乱想!”转而发现她话里的漏洞,疑道,“他们?他们是谁?除了圣人还有别人?是谁?”   弥生左右为难,“你别问了。”   “怎么能不问!”佛生道,“圣人已经是一步死棋,你守他一辈子不无不可,但是也要为自己考虑。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为什么不自救?”她观察她的表情,当真是千变万化。蹙眉计较一番,她过去几年一直在太学,少不得是太学里的郎君。因揣测着,“是学里的师兄么?莫不是庞嚣?”   弥生吓了一跳,“怎么会是庞嚣!”   是不是庞嚣不要紧,听她口气确有其人就是了。佛生有开始盘算,“九王几个得力的学生中还有个叫魏斯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难道是他?”   弥生想起魏师兄的面瘫脸就寒毛乍立,连连摆手道,“不是他,阿姊别乱点鸳鸯,并没有那个人,是你误会了。”   话听半截是最难受的,佛生偏要刨根问底,抓着她道,“我的眼睛向来毒,你别想瞒我。快说,不说我可要咯吱你了。”   弥生被她闹得没办法,自己纠结了那么久,也的确需要倾诉。犹豫了再三才道,“是九王。”   佛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九王的哪个学生?别不是那载清吧!要是他,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念头。糊里糊涂的样儿,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弥生有点无力,“是我夫子。”   这下子佛生醒过味来了,愣了半天,啊了一声,“乐陵王?怎么是他?他是你师尊呐!”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居然是乐陵王那只奸诈的老狐狸。看他一向人模人样的,怎么还打自己学生的主意!不过再思量,男女之间的感情如何说得清呢。爱了就爱了,分什么夫子学生。也好在是他,如今朝局都在他手上把持着,他可算是权势通天。圣人无道,那把交椅能坐多久也未可知。庙堂风云瞬息万变,目前屈居人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反转局面了。真要是这样,弥生的后半生照样无忧。横竖只要弥生还在,自己也便靠得住。乐陵王抓着她的把柄,对她没有好感,可是总有机会将功补过的。将来就算他入篡大统,她凭借着弥生的脸面,总还能有一席之地。   “乐陵王有元妃,那王氏又不是死人,你们男婚女嫁后,感情经受得住考验么?”佛生又有些担心,“可有过肌肤之亲?”   弥生红了脸,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那模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佛生放下心来,“有就好,感情这种事就像喝酒,越喝越渴。真要太寡淡,时间久了就撂开了。这么牵肠挂肚的最好,越挂念越亲厚。现在他可了得,朝政简直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不论圣人在这位置上坐多久,那头别撒手就是。你的眼光可要放远些,最好能把太子拉下来,越性儿让九王继位倒好了。”   弥生有些反感,佛生的论调这么市侩,说出来的话打她脸似的。要和她讲大道理,她总有话来反驳她,索性从她在意的方面入手,她也就消停了。   “他做皇帝,皇后不愁没人当。到时候我只是先皇后,值个什么?我宁愿当太后,所以才要百年继位。”   佛生果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久才说,“那倒是,可太子毕竟不是你生的,到时候能贴心么?不过也不怕,皇太后能废他,他心里总归忌惮,不敢不敬着你。就是九王恐难对付,他若是反起来,谁能奈他何?”   “他沽名钓誉,怎么会轻易反呢!”弥生转过脸看窗外月色,隔着绡纱迷迷茫茫,像脑子里理不清的念头。话是这么说,自己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上回百年看穿了他们的事,不知夫子能否有容下他的雅量。若是怕泄露出去斩草除根,那百年的小命想保住怕是很难。   弥生自己也感到无奈,她这人妇人之仁,牵挂的人和事太多。心思也太过细腻,一丝恩怨她都记得很清楚,要她糊涂将就万万不能够。   她们这里谈继位,大概是有征兆的,没过两天圣人就病倒了。   病势很凶险,吃不了饭。据说是酒痨,只能靠喝酒续命。弥生去宣德殿看他,他歪在床上,饿得气息奄奄。那么可怜,她看着他,眼泪簌簌的流下来。上前探他,替他拂开脸上散落的发,轻声唤他,“陛下,弥生来看你了。”   他睁开眼,勉强的笑,“你来了……”奋力的要挣起来,喃喃着,“我听见雨声,是下雨了么?”   弥生搀他,让人把隐囊垫在他身后,一面道,“昨儿夜里就开始下了,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   他哦了声,“河工又要耽搁下来了,回头传九王来问问,叫他妥善打点。”   弥生心里奇怪,他放任了好些日子,国家大事一直不在心上。可听他现在的话,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好问他,含糊应着,“那些事先放着,等你身子好了再问不迟。我着人拿红泥炉子来,给你熬粥喝。”   她笑了笑,给他掖好被子。宫人已经准备好了江米和砂锅,她撩起袖子张罗起来,一面道,“我最会炖粥了,是以前在太学里学来的本事。不加别的,就只煎白米。煎得稠稠的,起锅的时候放些糖,最养胃了。我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珩的脸上有了笑意,他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即便瘦得颧骨突出,静的时候眉眼依旧是温暖的。看着她道,“我饿得厉害,却不能吃东西,想来是要饿死的。这是报应吧,自己吞不下硬要抢食,到最后抢来了,竟张不开嘴。”   弥生心酸不已,借着照看炉火转过身去,只道,“圣人俯治天下,命里该当做皇帝,什么叫抢呢!眼下一时抱恙就想那些,怎么孩子似的!”   他淡淡的笑,对她招手,“弥生你来。”她挨过来坐在他床沿,他抱住她一条胳膊,把头偎在她肩上,叹息着,“咱们总算夫妻一场,是前世有缘,对么?”   病着的人难免脆弱,她的颊贴在他额上,那么烫,才知道他在发烧。她不敢想,可是看他的情况似乎不大好。她心头抽痛,做不了别的,便亲昵的蹭蹭他,安抚道,“我们的缘分可深呢!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你在我心里一直很重要,是我的夫主,是可以一生依靠的人。”她低低道,“珩,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我每天送你上听政殿视朝,散朝了再接你回来……你登基之后我鲜少关心你,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你不要怪我,后头我再补偿你,加倍的对你好。你安心的养息,我不回宫去了,就在这里照顾你。”   他轻轻嗯了声,“我近来总做梦,梦到些可怕的东西。弥生,我觉得是大王来讨债了。”他微微瑟缩,“我一直没有和别人透露,其实大王遇袭,我赶到的时候他还活着……是我,我借着送他安床,亲手……把他给掐死的。”   弥生心惊,大大颤了下。又怕给他添负担,故作轻松道,“过去的事,想他做什么!有哪个做皇帝的不是披荆斩棘才登上九重?看开了,根本不算什么。”   “是吗?”他慢慢仰回隐囊上,“他临终还看了我一眼,如今想起来就害怕……他一定没想到,最后要了他性命的,竟然是我这个没用透顶的废物。”   弥生听得不是滋味,抚抚他胸口道,“我过会子传令下去,叫人把晋阳王灵位送进寺里超度。他受了功德就不会作乱了,咱们心也得安,好不好?你闭上眼睛歇一歇,我熬好了粥来喂你。”   他的嘴角勾出个弧度,嘴唇那么淡,一点血色也没有。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你别忙了,我没法子吃,大限到了。”   她不理他,揭了砂锅盖儿续上两勺水,一圈圈极有耐心的搅。看火候差不多了,盛在蕉叶碗里端过来喂他。他不能吃太快,几乎是一滴一滴的咽。弥生含泪看他,以为吃得少总没事,谁知他作起呕来,掏心挖肺的大吐一通,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御前的人都惊坏了,打扫的、拿巾栉的、换褥子的,乱作一团。她扔了勺子泣不成声,怎么办,她真的束手无策。问那些医正,一个个呆若木鸡,只顾趴在地上磕头。   兆遇托着杯子来,躬身对弥生道,“中宫还是让陛下缓一缓吧!陛下如今一粒米都不能沾,只能喝这个……兑了水的,不怎么烈性。”   弥生知道是酒,她没见过这种病症,当真要靠酒来医治。可是没法子,不叫他喝他一直干呕,这么下去不成事。她唯有上前扶他,拿银勺往他嘴里灌。真就像良药似的,渐渐缓过劲来了,只是乏累得紧,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端着杯子僵立在那里,脑子里乱得没了方寸。   兆遇上四合床前看了眼,退回来道,“陛下睡了,中宫到偏殿歇会子吧!”   弥生只得跟他挪到地罩那头去,心里嘀咕,便问,“皇太后知道陛下病势么?可曾来过?”   兆遇伺候她坐下,应道,“早前给昭阳殿报过信儿,皇太后……没来过。”顿了顿又道,“殿下不知道,上回圣人吃醉了上昭阳殿闹过,还弄伤了皇太后。皇太后好面子捂着,心里对陛下定是失望至极,所以如今也不愿意露面了。”   看来太后是放弃了,诸事不问了。弥生心乱如麻,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看珩的样子是不妙,太医们都治不了这病症,真就只有等死了。她年轻,没经历过这些事,一下子像掉进了海心里,够不着岸了。   兆遇道,“还是传右丞相进宫议事吧,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早作准备。”   弥生背上发寒,强撑着摇头,“不能叫他进宫……你去知会太子,给他提个醒。另给太傅及三公传话,让他们候着信儿,随时会传他们进宫议事的。”   兆遇长揖道是,领命去了。   她踱出殿门,瓦当上的雨倾泻下来,落在汉白玉台阶上飒飒有声。宣德殿前天街深远,凝重的灰色和穹隆连成一片,眯着眼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青石路。   大约真是到头了,他只有几个月的皇帝命。人的福泽是注定的,掐斤掐两的算好,多一点都不会给你。他消耗完了,接下去就是拿阳寿熬。她觉得恐怖,这样的病,闻所未闻的。只是太匆匆,他欢喜的笑容还未从这大殿散去,接下来便要死了么?    ☆、归尘      药都不能喝,最是愁人。弥生守着他,寸步也不离。果然第一眼看到时的印象最直观准确,珩御极后的种种,只是他宣泄心中苦闷的手段。如今他病着,没有张牙舞爪故作凶狠。他很痛苦,但也很安静。   每天都在延挨,他的身子不济了,眼看着枯萎下去。弥生伏在他床头流泪,他会勉力抬手抚她的发,“别哭,命里注定的。”   他的声音很低,已经到了收梢,嘶哑而苍白。她抓着医正一遍遍的问,“怎么会这样呢?”没人能够回答她。她恨透了这帮唯唯诺诺的人,横竖都是废物,留着也无用。一时气冲了头,拂袖说声杀。禁军来得很快,眨眼就把人带走了,等她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这是她头一次杀人,一杀就是三个。自己有些害怕起来,兆遇在旁边开解,“帝王家,这种事太平常了,不值什么。”   是啊,杀就杀了,有什么要紧!她静下心来,换了一拨太医,重新满怀希望,最后还是落空。   圣人不临朝了,又没有知会九王压场子,文武百官人心涣散,个个如临大敌。百年年纪小,朝政撑不起来,弥生只能秘传太傅来商议。所幸庶出的几位王早就削了兵权,如今翻不起大浪来,所以问题还不至于那么棘手。暂且稳住了朝局,后面怎么样,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难得珩今天情况好些了,说话也有了中气。弥生扶他坐起来,把东边槛窗打开,暖暖的日光照进来,墁砖上有跳跃的金。细的一芒,在有限的范围里纵横交错。   他要喝水,弥生命人把炖烂的银耳端过来,撇开了絮儿拿勺子逼出汁来,喂他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还好,总算一切如常。她高兴极了,“陛下这是要好了,你看,可以吃东西了。”   他的笑容里带了些凄凉,不说什么,只是缓缓摇头。   他这模样,她心里也沉甸甸的,脸上却大大的欢喜着,“养病不能急的,慢慢调理,一点一点的来,再过两日定然痊愈了。”   他看着她,低声道,“现在盼着我好的,只有你一人了。”   他想得很多,每一处都想到了。自己身体怎么样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要抓紧安排。他移过视线去,对兆遇道,“把重臣都传进宫来,朕要托孤。”   他一说要托孤,弥生止不住的潸然泪下,“你明明要好了,何苦这样。”   “好不了了。”他歪在锦字靠背上,半阖着眼道,“上次那样逼百年,我也是出于无奈。我这一生是个悲剧,低声下气活了二十九年,不愿意我的儿子也遭受同样的命运。百年很聪明,只是太宽厚,将来少不得被人欺凌。”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压,“弥生,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替我保全他。我信不过任何人,唯有你……”   他灼灼望着她,弥生掖着泪点头,“你放心,我舍了性命也会看顾好他。”   他松懈下来,合眼费力的喘口气,“多谢你……你们两个是我最牵挂的,我放不开手,却也没法子了。”顿了顿,复又道,“我最对不起的还是你,自己这样的身子,生生带累了你。你才十五岁,以后的几十年怎么办呢!我不敢说来生还做夫妻这类的话,这辈子拖累得你够够的了,下辈子你找个健全的人,离我越远越好。”   他微哽,泪眼迷蒙。弥生听他的话只觉心惊,触到他的手,冰冷的,忙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你想得这么远做什么?谁没有小病小灾的?病了就想到死,那世上人不都死绝了!你安心将养着,会好起来的。”   他别过脸去,抑制不住汹涌的泪。她这么好,可惜不属于他。有些话,真是死都要带进棺材里去的。不能说啊,说出来就连最后一点情义都没有了。百年还要靠她,这世上能救百年的,也许只有她一个了。   朝中的股肱们很快就到了,九王自然也身在其列。内侍们搀他坐起来,他望过去,怪不得乐陵王美名远扬,就连穿着白衣皂裳,也还是英姿挺拔的。因为他并不真正悲伤,所以脊背挺得很直。表面上流露的东西都是假的,自己临要入土了,看得比任何时候都透彻。   他笑了笑,叫众卿平身。转过脸去看百年,他偎在弥生膝前,弱小而可怜。他长长叹了口气,对台阶下的三公九卿道,“朕自知大限将至,今日传诸位臣工来,就是为了托付太子。太子年幼,恐难担当社稷。诸位之中有族亲,有元老,自朕继位以来多得协助。如今朕时日无多,望诸君此后辅佐太子一如待朕。朕身后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他这样当面交代后事,刚站起来的群臣复又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惶恐着,循着老规矩整齐划一的陈奏,“臣等必定鞠躬尽瘁,先请陛下保重圣躬!”   奈何不是保重就成的,慕容珩厌倦听他们模版式的回答。他的视线定格在慕容琤身上,“九郎……”   慕容琤应个是,膝行几步出列,泥首跪拜下去,“臣恭聆圣训。”   他微微喘息,弥生看他情绪波动得厉害,心里慌起来。谴开内侍上去给他顺气,一头道,“别急,慢慢说,喘口气……陛下,喘口气……”   他抓着她的手,颤抖的,用尽了力气似的。好容易平静下来,连竖着脖子的劲儿都没有了,歪歪靠在她怀里,没了声息。   殿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弥生克制不住的抽泣。四合床前的黄幔子被风吹动了,悠悠的来回飘荡。更漏滴答,众人都屏息静待。宣德殿笼罩着恐怖低迷,离死亡那么近,近得令人窒息。   慕容琤按捺住了等不到下文,心头激灵灵一战。倒不是别的,唯恐珩死在她怀里吓着她。忙起身上去看,探了鼻息道,“陛下厥过去了,放他平躺下来,缓过来就好了。”   医官取参片来让他含着,人中上掐了几下,渐渐有苏醒的迹象了。他早前指定的几位托孤重臣,眼见着不妙都跪上前来。弥生看着父亲,惶然瞪着两只大眼睛,又不能说话,单是直直盯着他。谢太尉微微摇头,示意她沉住气。她咬住唇,把眼泪都吞了回去。是啊,现在更是乱不得。到了紧要的时候,珩的每一句话都关乎性命。   她俯身拿水给他润唇,握着他的手道,“不忙的,今日说不完,明日再议也是一样。”   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明天了,挣扎了下,拼尽了力指着呆滞的百年,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慕容琤说,“百年无罪,你要夺位便夺,只是瞧着叔侄的情分,留他一命……慕容氏骨肉相杀是惯例,九郎,好歹勿学前人!”语毕,像是完成了所有使命,一头栽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医官上去再探,颓然退下来,趴在地上哀号,“圣人……龙御归天了!”   满殿嚎啕起来,弥生困在人堆里,忘了哭。仿佛熬干了,难过到了极致却流不出眼泪来。几个月前才风风光光的大婚,他穿着爵弁的样子印在她眼里,昂扬的,丰神如玉。如今他死了,孤零零瘫在那里,形容枯槁。   嗓子似乎有什么堵着,吐都吐不出来。她捶着自己胸口,摸摸他的手,还是温热的,真的死了吗?她转过脸看医官,“你看准了吗?再看,到底还有没有救?”   她憋得脸色都变了,谢太尉不能坐视着,忙命宫婢把她搀到幔子外头,切切道,“请殿下保重凤体,眼下这么耗着不是办法,还是先安床要紧。诸如后头的发丧成服、谧册,都由臣等打典,殿下不必费心。先回正阳宫去,这里……”他回身看一眼,低声道,“大凶之地,回避的好。”   弥生哆嗦得像风里的枯叶,抓住谢太尉哽咽着,“阿耶,陛下怎么办?太子怎么办?”   谢太尉疾令她噤声,看了眼失神的九王道,“先服大行皇帝的丧,停了灵再着太史令排吉日迎新帝登基。”   弥生才想起珩临终时的那番话,想来对夫子触动很大吧!当着朝中要员的面直戳到他的痛处,他就是有夺位的心,也要再斟酌了。   他回望过来,嘴角隐隐带了点嘲讪的笑意。确实是没想到,珩居然在最后关头摆了他一道。看来以前真是小瞧了他,他并不昏庸,庙堂上的风向他深知道。没有能力除掉他,只有用这招先声夺人打乱他的计划。事实证明他的手段很高明,他要逼百年禅位也不能急在一时了,得往后推迟一阵子才行。   这里打眉毛官司,殿内的宦者出来通禀,“大行皇帝手里握了样东西,拳不可开,奴婢们不敢冒犯,还请殿下入内主持。”   弥生听了踅身进去,宫人已经替他归置了四肢,他静静仰在那里,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不曾相爱过,但是感情已然很深厚了。弥生泪不能已,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尽妻子应尽的一点本分,着人绞了帕子来给他净脸,轻声道,“我前两日给你做了件衣裳,这一向不得闲,没来得及拿来给你看。回头吩咐他们伺候你换上,你穿着去,是我的一点意思。”慢慢拭他的手,他抓得很紧,等闲分不开,她只得劝慰着,“你的丧仪我会亲自过问的,百年我也会好好替你照顾。你放心去,不要留恋阳世间。撒开吧,撒开了,走得也轻松。”   才咽气的人阴灵不远,尸首也是有灵性的,安抚一番过后竟能打开他的手掌了。可是他抓着的东西令她震惊,简直像五雷轰顶似的,直劈得她魂飞魄散。    ☆、太后   见她怔住了,慕容琤忙上前看,一看之下竟也回不过神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说。他是爱弥生的,那么宽容的爱,比他高尚许多。他突然感到汗颜,珩一辈子谨小慎微,也许做为当权者他不合格,但是感情上来说,他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深沉。他爱弥生,爱到可以放下尊严。甘于被算计,这样的胸襟,他自问是做不到的。   弥生坐在床沿看他的脸,消瘦的,没有血色,既熟悉又陌生。他一直是平凡的,到后来她忽视甚至厌恶他。可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徒地添上了一笔,力透纸背,叫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那只金奔马静静躺在他掌心,她羞愧,满心的凄凉。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他们三个,没有人知道这配饰的来历。也许活着的人面前她可以隐瞒过去,但是对珩,她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   “陛下……”她把他的手重新攥成了拳,“你叫弥生将来拿什么脸去见你呢!”   她站起身,吩咐人把入殓的衣服拿来,一件一件的亲自查验,复对兆遇说,“那个金奔马是我的陪嫁,既然陛下喜欢,就让他带走吧!”   她辞出来,心是空的。那么难过,真正的切肤之痛。日久生情,或许她也有点喜欢他。新婚时他留宿在她房里,虽然不在一张榻上歇,但是他睡得很浅,每次她翻身他都会惊醒。醒了就来看她一眼,满怀着欣喜和爱慕。仿佛只要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就已经满足了。   人总有光明和阴暗的两面,他在别人眼里荒淫无道,但是面对她,从来都是不染尘埃的翩翩君子。他善待她和谢氏满门,没有欺骗过她。就连上次临幸的事,到如今想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那是他的权利,可惜被剥夺了。有时她想,如果那次不是以失败告终,说不定后来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就不会发生了。他不会自甘堕落,不会酗酒,也就不会落得这样下场……   怪谁呢?怪自己,怪夫子。他们对他的死都负有责任,所以她要弥补。保住他的血脉,让他们安稳的活下去。   她站在殿前,天转冷了,正午的阳光绵软的,没有杀伤力。皇帝归天,南宫的丧钟嗡鸣,一声声叩在人心头上。阖宫都支起了孝幡,檐下簇新的白布,天生有种腐朽哀致的臭味。那味道在空气里飘散,充塞了整个宫闱。她退到偏殿里,宫婢侍候着摘下花冠蔽髻,拿皂纱纶巾拢住头发。白香云绫的孝袍替换了鸾凤穿花半臂,连鞋都要换,抛开沉香履,套上一双青布沿口的麻履。她是未亡人,从今日起便是大行皇帝的遗孀,与那些花红柳绿的翟衣再也无缘了。   祭奠的时候看见太后从止车门进来,太后上了年纪,接连经受打击,一夜熬出了满头白发。腿里没力气,要两边宫婢搀扶着才能挪步。到底是母子连心的,他再忤逆,做母亲的就算恨,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撂不开的。边走边哭,絮絮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儿……”   弥生忍住泪上去接应,“母亲节哀,自己身子要紧。”   太后嚎哭起来,“真真作孽的!我恐其不成就,又气得没法子,索性干晾着他。他跟前的人几次来传话我都没搭理,满以为他年轻,有个小病小灾不上要紧的,谁知道一气儿就去了!”说到伤心处捶胸顿足,“这是要了我的命了!一年里头走了父子四个,我真是活不成了……何不捎带上我,把我留在这世上做什么呢!”   一头说,一头甩开搀扶的人,自己独身往灵堂里去。弥生怕她支持不住,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走得跌跌撞撞,进了门,腿弯子一软,险些扑倒在灵柩上。亏得慕容琤疾趋过来,和弥生两边架住了,看她样子不成,好说歹说劝了往配殿里去。皇太后仍旧悲鸣不止,慕容琤只得捧了她的手贴在脸上,哀声道,“母亲……阿娘……您瞧着我,您还有我呢!神武皇帝和大行皇帝先后去了,社稷正是动荡的时候。太子年幼,还要母亲扶植。您若是倒下了,这一盘散沙怎么料理?”   太后心里实在难过,他说的那些也的确要紧。渐次平静下来,思量了下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年的继位诏书明日卯时就颁布。天子居丧,以日代月。你是皇叔,要从旁协助他,切不可荒怠了政务。”   慕容琤道是,“如今当务之急是拟大行皇帝庙号和新帝年号,儿这就召三公九卿商议,定下来后呈母亲和中宫御览。”   太后摆手让他去了,歪在胡榻上频频叹息。看了一眼弥生道,“这下子难为你了,孤儿寡母的,天步艰难。”   “还有母亲为我们主持。”她低头擦擦泪道,“开头艰难些,等太子大了也就好了。”   太后点点头,沉吟半晌才道,“大行皇帝这一走,朝政托付别人是不放心的。百年才八岁,如何挑得起这万里江山?看来还是要多依仗九王……”她艰涩的霎了霎眼,颇有些认命的意思,慢声道,“我的心血也熬干了,往后就在北宫颐养,朝中的事都交由你们年轻人打点了。你和九王……你们是师徒,原就和旁人不一样,依仗他也说得过去。”   弥生心里没底,听太后的意思是再不插手朝政了,加上她对他们的事多少有点察觉,似乎是默许了什么。可这话说出来叫人着慌,她挪前一步,惕然道,“母亲辅佐太祖,朝中的事了如指掌。如今一气儿放了手,叫百年怎么应付呢?”   太后巍巍长叹,“弥生,守住大行皇帝正统,终归是你要担起的责任。上手难,日子久了就适应了。再说有他阿叔摄政帮衬着,你在后头也可以出谋划策。实在不成了上昭阳殿来问我,这么多人齐心协力,还愁平定不了这场风波么!”   弥生缄默下来,太后明确要九王摄政,背后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不得而知,只怕她也有些往九王那头倾斜。摄政容易,将来归政定要有一番波折。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她和百年都没有根基,靠自己,朝中谁能臣服?她突然体会到了珩的痛苦,他也是没法子,早就被慕容琤掏空了,他只是个空头皇帝。每天在听政殿升座,朝臣拜的不过是他的名头,和他本身没什么相干。   后宫的夫人世妇们都换了孝服来哭灵,哭得是真是假分辨不出来,横竖都是悲悲戚戚,泪流千行。   她跪在黄肠题凑前,抬手抚了抚朱漆楠木上雕刻的海外仙山,有些失神。盖了棺,他真的从她的生命里抽离出去了。皇帝的梓宫是五棺二椁,层层的隔断,十几尺的厚度便是两个世界。再也触不到他了,只有这冰冷的套棺。   她心里沉淀下来,也罢,他死了也是解脱。日子还是照旧,只是少了个真心爱她的人。习惯了他的存在,一时感到空落落的。   百年祭拜过后跪在她身边,叫声家家,倚着她,很有些惶恐不安。她在他手背上拍拍,“不怕,会过去的。”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安稳,谁也说不准。她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寡妇,到了明天还会变成十五岁的太后……果然平步青云,然而这么的可笑,像个闹剧。她现在找不到恨的感觉了,以前怨夫子把她推进火坑里,其实静心想,这是她的命,谁都怨不上。   珩的谥号定下来了,大德显恭文皇帝,庙号显祖。   百年领了继位诏书,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弥生在宣德殿受少帝及百官叩拜,看着这些褒衣博带的士大夫跪在自己脚下,脑子里白茫茫一片,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大行皇帝的丧仪还在继续,到了最后一日,举哀的时候不像开头那样惊天动地了。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简直有点冷落。五百僧侣念经超度倒是日夜不歇的,除了那梵音阵阵,再听不见掏心挖肺的哭声了。   她跪在蒲团上烧金银箔,烧高钱包袱,她的尽力尽力,阖宫上下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百年怕她累着,劝她回寝宫歇息,她总仗着年轻不放在心上。接连几天只睡两个时辰,想来是消耗得过了,猛然间一阵头晕,差点磕到供桌脚上。所幸被一双手扯住了,才没闹出太后殉情的戏码。   边上守夜的嫔妃和宫婢唬得愣愣的,“殿下保重凤体。”   “去偏殿里歇息一阵。”慕容琤皱眉道,眼里有愠怒之色,口头上却还要守矩,“太后万金之躯,正值嗣皇帝初登大宝,太后若是有闪失,叫君心难安。臣也有本要奏,请太后移步。”   这样的交集以后少不了,弥生垮下双肩招眉寿和轻宵来扶,一步步挪到排插那头去。进了偏殿想歪在榻上,还没坐定,他怒气冲冲的进来了。也不管边上有没有外人,低叱道,“你犯得上这样么?究竟有多深的感情,叫你连命都不要了?”   被他一喝,她有点错愕。像个犯了事的孩子,傻傻的看着他。   瞧着那张惨白的脸,再硬的心肠也软化了。他转过身去叫人上点心,自己在下手落了座,放缓声气道,“进些东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你这样耗。”   她头晕得厉害,揉着太阳穴不想说话,只是靠在靠垫上,阖上了眼睛。   见她不搭理他,他心里别扭起来,悻悻道,“将来我死了,你能有一半的尽心,我走在黄泉路上都能放声大笑了。”   她睁开眼瞥他,“没头没脑的,殿下怎么说起这话来?”   “怎么?不合时宜,还是犯了忌讳?”他一哼,“你这几日该做的都做了,毕竟不是正头夫妻,装个样子也就是了。”   弥生惊讶他居然这样放肆,再看一眼轻宵,她垂着眼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她霎时就明白过来。原来又是他的眼线,当真防不胜防,让她没有招架之力。   她调开视线,蹙眉道,“我和他拜了天地的,怎么不是正头夫妻呢!殿下这话逾越了,还是收敛些比较好。你才说有本要奏,恰巧我也有几句话要同殿下商议。先帝在时拨了凉风堂给殿下务政,有先帝在,殿下尚且师出有名。如今先帝仙逝,后宫之中都是孀居的寡嫂,殿下自由来去便不成体统了。回头我和陛下说,从华林园另派地方给殿下,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短兵      他的眉毛果然高高挑起来,她知道,这是要发怒的征兆。   那又怎么样呢!她现在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垂下眼捋了捋膝头的褶皱,心平气和道,“请殿下顾全大行皇帝的脸面,我这么决定是为大家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多少眼睛都在看着。有些不必要的麻烦,能避则避吧!毕竟邺宫换了主人,过阵子还要替圣人选后。殿下再出入后宫,实在是多有不便。”   她果然是有气度得很,到底做了太后,不一样了。他虽然生气,思忖下来也觉得她说得有理。的确是找不到继续留在内城的理由,只是不甘心,这话换作别人说还有可恕,从她嘴里出来,分明化成了捅他心窝子的利刃。不过他有耐心和她对垒,眼下挪出去没什么,过不了多久,她自然哭着求他回来。   他颔首,“就依你说的办,也不必到华林园腾地方了,我懒得走那么远。四夷馆有我的官署,我回那里去办差就是了。”   弥生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心里安定下来,又问,“嗣皇帝的登基大典日子定下来没有?”   慕容琤道,“十月乙卯,改元乾明,大赦天下。届时百官普加泛级,你可有谁要提携的?我一并写上奏表,呈敬御览。”   就像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样,知道从政的艰辛,心思自然和以前不同。外戚专权是大忌,阿耶已然累官至太尉,断没有再往上升的道理了,那高位还是另择贤明的好。因道,“照着规矩来就成,不要破例,也不要逾越。现在朝局只求个稳,这点还要请殿下费心。拟了名单交由我过目,横竖党争的事免不了,两头齐大,方能相生相克,这点殿下比我懂得。”   她现在一口官话,听上去也很有几分见识,假以时日独当一面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他不喜欢她端着架子的样儿,仿佛离他千丈远。他幽幽一叹,“你放心,这些都交给我,我自然还你个太平天下。只是……私底下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咱们……”   “咱们是叔嫂,是君臣。”她接口道,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我如今什么都不想,前尘往事也随大行皇帝去了。我只要看顾好百年,这是珩临终托付我的,我一定要替他办到。”   她满脸哀容,于他来说又是另一番滋味。她愧对珩,越觉得对不起珩就越是憎恶他。她吩咐金奔马殉葬时,他就知道她心意已决。她要把他们的感情做个了断,以告慰珩的在天之灵。   如果他能够狠得下心来,这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大家不谈私交,各凭手段。他日夺少帝的天下,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是他能够做到吗?   他凄然看着她,她瘦了好多,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这么美的人,披麻戴孝时格外有种羸弱哀怨的风致。他陷得太深,要全身而退断不可能。他只有争取,已经走到这里,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把大邺收入囊中,然后就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了。登基后的风流帐,不影响他做个好皇帝,这就够了。   两下里都缄默,她突然吩咐左右,“你们暂且回避,我有话和殿下说。”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这次是她主动,弥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不能一直受他摆布,如果以前还可以的话,以后为了百年也要脱离出来。   他拧起眉,似乎有不好的预感,她究竟又想说什么?   她站起来,缓缓踱到窗前。月色迷蒙,夜深了,廊庑外的空地上下了一层霜。一溜巡夜的禁军挑着灯笼走过去,甲胄上钉铆相撞,钢筋铁打的架势。从天街这头到那头,渐渐看不见了,只剩白纸孝幡在秋风里飒飒作响。   他等她开口,她终于喃喃,“我回门那天,夫子曾说过要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的,这话夫子可还记得?”   他怔了怔,那时候是一时口不择言,后来根本没有做到。他清了下嗓子,“我说过吗?”   她回过身来,就料到他会抵赖。她以前爱戴他,因为他是仁人君子,后来走近了,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赖子。再高尚的外表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的心又黑又歹毒,出尔反尔根本就是最寻常的招数。   她并不气恼,点头道,“夫子事忙,大约真是忘了。不过不要紧,我记得就可以了。”   他脸上不是颜色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提醒夫子,至于什么用意,夫子心里都清楚。”   他冷着脸道,“我清楚也罢,不清楚也罢,不需要你来提醒。你想说什么,我猜都能猜得到。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你和我,这一辈子都别想撇清。我知道珩的死对你触动很大,我也说过,一切罪业都由我来承担。你是个女人,你不懂政治的险恶。何必非要把自己搅进去?你只管好生将养着,男人之间的你死我活不和你相干。有时候把良心放在一边,你会好过很多。”   他把她拉进漩涡里来,现在让她冷眼旁观么?不可理喻的论调!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冷血?为了抢夺原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害了多少人?先是六王,再是大王,如今再加上珩,你不会良心不安么?”她怆然道,“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请你善待百年。把他当个帝王来看,不要凭借你的威望轻贱他。”   他听得搓火,“你这是要替百年求情?谢弥生,我该怎么说你?为个没有半分关系的假子上纲上线和我闹,你真以为当了太后,这天下就是你的责任了?大邺不论到谁手里,一样都是姓慕容。我不会眼看着家国凋亡,你也给我收拾起你的慈悲心肠来。与其为别人考虑,还不如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我还有什么将来?我早就一无所有了。原本至少还有珩,还有块遮羞布。现在连他都走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精着身子的。”她脸上拢着凄迷稀薄的笑,直勾勾的瞧着他,“夫子,你看见那只金奔马了吗?你害怕吗?珩是多好的人啊,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没有拆穿我。”她捂住眼睛,呜咽起来,“他这么好……我对不起他……”   他默然,这点他承认。他以前轻视珩,出于强者对弱者一贯的鄙夷,因为他根本不适合这个残酷的世界。直到他看见他手里的东西,对他的震动也空前的大。为什么他到死都没有把这口怨气发泄出来?也许因为他对他的无力反抗,也许因为他对弥生无法泯灭的爱意。他是个聪明人,他的隐忍是有价值的。他换来弥生的感激和愧疚,也换来百年的顺利登基。只是他明知道他有篡位的野心,还执意要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帝位,这个决定似乎有不太明智了,是在给大家添麻烦。   她又开始哭,他皱起眉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他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好了,仔细伤了眼睛。”   她却悚然推开了他,厉声道,“殿下自重,大行皇帝在看着!”   他回过头去,隔着重重帷幔,连棺椁的影子都瞧不见。他讨厌她这个样子,分明已经是他的人,还是和他隔山望海的对立着。她怎么就不能像平常的女人那样随波逐流些?偏要足了强,后面要她屈服真不是容易的事。他的耐心有限,自打她为后以来,他虽然出入宫掖,毕竟人多眼杂不好亲近。他每时每刻都在念着她,她呢?她可曾有过想他的时候?   莫大的讽刺啊,古来不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么?怎么到他们这里换了个个儿?他眼巴巴的盼着她,哪怕乞求来一个眼波,一抹微笑。可她早成了捂不热的冰雕,得到了身子,心却越纵越远。   她冷着脸乜他,“从今日起,乐陵王殿下切要谨言慎行。若非有国事,连见都不要再见。你我如今地位悬殊,满朝文武都看着,请殿下别给幼主抹黑。”   他看她这样自矜身份,由不得讪笑起来,“你同我谈地位?你可知道现在的朝政握在谁的手上?没有我,少帝可是寸步难行的。”到底不想弄得这么僵,语罢又好言劝她,“细腰,你何苦这样?你不叫我动百年,我绝不会难为他。咱们一同辅佐他,待他十五岁加冠便归政给他……”他觑她,试图拉她的手,“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既然百年也知道我们的事,何不……”   弥生狠狠隔开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现在说得好,一转头又是另一幅面孔。百年知道他们的事是不假,他若是想拿朝政来威胁她屈服,她的尊严不能允许。   “你敢动我分毫,我绝不饶你!”她袖手道,“右丞相当得不耐烦了,夫子就让贤,仍旧回太学教书去吧!”   她还想罢他的官?他讶然,转而又好笑,“贬黜了我,单凭你和百年,能够支撑起偌大的社稷来?”   “你未免太倨傲了,浩浩庙堂之上,除你之外都是摆设不成?没有你,大邺就瘫痪了不成?”她灼灼望着他,“只要你交出实权退隐,你还是我心里可敬的恩师。但如果你办不到,那从今而后,咱们便只剩恩断义绝这一条路可走了。”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他霎时凉透了心。她这么不徇私情,莫非打算为少帝的基业死而后已了?到底太年轻,容易意气用事。他拢着袖子问,“你当真要这样么?”   她踅身看殿那头的灵堂,百年正跪在蒲团上烧箔。红光照亮他的脸——那张肖似珩的脸。她沉淀下来,“我说的话,殿下毋须怀疑。”   他的嘴角浮起苦涩来,他不想真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既然爱她,纵她一回是应当的。只不过现在撵他,日后再想请他出山可没有那么简单了。横竖他有把握,即使不在朝中,局势也尽在他手中。目下哄得她高兴,以退为进也没什么不可以。   “罢了。”他颓然道,“我如今都看淡了,就依你的意思办吧!我在这臣相位上呕心沥血,委实也乏累。再回太学做我的教书匠,倒也是个轻省差事。莫说一个爵位,就是你让我以死谢罪,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对你的心,天可怜见。”   三言两语就令他交权,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她奇异的望过去,他眉眼清华,孤凄的笑了笑,“我回府等你的罢官敕令。”   他走进夜色,雪白的袍角在风里摇曳。她站在窗前泪水长流,心却愈发坚硬起来。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太简单,即便是个形式,也算为百年初登大宝扫清了障碍。后头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走且看吧!    ☆、峰回      大行皇帝出殡,梓宫运出邺城归葬峻成陵。   当权者的新旧更替说是大事,却也稀松平常。南宫送走了先帝,未几又迎来了新君。百年登基很顺利,弥生不方便临朝,便在后宫等人传消息来。   她如今是太后了,按着祖制得挪出正阳宫。昭阳殿里有太皇太后,她索性往西宫去。只希望这回能长长久久的住下去,搬家腾地方再麻烦也没有了。长信殿是个清静之地,正适合她这样懒散的人。如果百年务政没有遇上什么困难,她偷得浮生,也是很惬意悠闲的。   夫子说话倒是算话,她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他居然真的称病告假,回到太学重操旧业去了。他的相位后来并未罢免,因为父亲进宫来面见她,怪她少成算,叫群臣看穿她欠沉稳。乐陵王是朝中股肱,八岁的皇帝和十五岁的太后一上台就让他吃了瘪。他分明有能力反抗却乖乖听命,成全了他上善若水的好名声。反倒是弥生吃了暗亏,民间流传出这么句话来——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年轻太后沉不住气,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耽误了祖宗基业。她听了很伤心,连着好几天没吃得下饭。她的一片苦心外人不知道,都担心大邺落到黄口小儿手里,会葬送了这锦绣河山。   其实更叫她难过的是百年的态度,一开始他是抱负满怀的,向她立志,“家家,我一定上进,替你争气。”后来接连遭受了挫折,很颓丧,甚至有点责怪她的意思。因为慕容琤的势力委实庞大,三台五省里有半数是同他私交甚好的,太傅和余下那一半中立的官员再尽忠,上传下不达,有劲也使不上。   她感到疲惫,她天资有限,做不成第二个褚蒜子。对手太强势,蛰伏在太学的那些年不是白过的。他早已经渗透进朝廷的每个角落,和他抗衡,分明就是以卵击石。   这天百年进长信殿来请安,跽坐在席垫上,照旧的愁容满面。弥生追问他情由,他才慢吞吞道,“原本不想同家家说的,不……不是什么大事,但处置起来遇到些难题。朝上众臣各执一词,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弥生搁下茶盏,“出了什么事,你说。”   百年道,“季延这人,家家可曾听说过?”   先帝宠信中书监元绘和持节史季延,这事早前就闹得沸沸扬扬。弥生没见过这两人,但他们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她点点头,“我知道他,当年曾是显祖皇帝的门客。据说颇有军功。怎么?有什么说头么?”   “季延此人好酒,又自恃功勋,不拘检节。前日硬拖了黄门郎司马奕在城外夜饮,又图家奴送酒往来方便,一夜城门大开。今日早朝……两人俱不曾到,实在没有将朕放在眼里。”百年蹙眉道,“朕欲降罪,办他个玩忽职守,藐视圣躬,也好杀鸡儆猴,叫那帮臣子瞧瞧朕的手段。可是太傅却不许,再三再四的劝阻,朕这口恶气撒不出去,心里堵憋得难受。”   弥生细想了想道,“你才登基,急欲立威的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为君者韬光养晦,术柔决刚,方为王道。季延早年平定斛律氏有功,司马奕又是清都公主的驸马,若是要杀,恐怕不妥。”   百年很恼火,愤然道,“难不成……就……就由他们去么?若是朝臣有样学样,那我这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干脆……干脆让位给九叔就是了!”   “陛下金口玉言,有些话是不好随意乱说的。”弥生有些生气,厉声道,“你以为做皇帝那么容易?你如今还小,一口吃不成胖子,须得慢慢磨砺。现在遇见的不过是小事,自慌了阵脚,让人看笑话么?新帝继位,不论是你还是朝臣,彼此都要有个适应的阶段。很多人还在摇摆不定中,你若是贸然杀功臣,叫他们个个自危,君臣离心离德,这天下怎么治理得好?”   “家家的意思是听之任之,这样九王的残部便能受命于朕了?”他霍然站起来,“家家在……在后宫,并不知道庙堂上的凶险。九王人虽不在,可是他的爪牙遍布邺宫。与……与其这样隔山打牛,不如朝堂之上正面交锋来得痛快!”   弥生真的没想到,她费尽心思,换来的是百年的不领情。他以为面对九王他能有还口之力么?恐怕要像大人训诫孩子似的,到时候朝臣定然轻贱他,更加视他于无物。到底是个孩子,受不得重压。遇到不顺遂,竟还愿意走回头路去。也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挑起江山社稷来。若是亲叔叔不那么野心膨胀,一心一意的辅佐他治理天下,他的帝王之路自然平坦得多。   她吁口气,“那两个人不是不让你办,只是办起来要轻重有度。可以削他们的官,解他们的职,但绝不能杀。你要吸取先皇的教训,要施仁政,收揽人心。至于九王,先把他放在一旁。你不宣他入朝,他定不会自己回来。稍假时日卸了他京畿大都督的职,他再想入听政殿,除非是光明正大的谋朝篡位。”   百年愣了愣,“那要等到几时?如今虎符都在他手上,南苑的局势还没有稳定下来。朕前日和太傅商议,打算出兵剿匪,可惜除了禁军,连一兵一卒都调遣不动。”   弥生大感惊讶,虎符原本应该是皇帝和将领分别保管的,合二为一才能发兵。可如今都在慕容琤那里,那么大邺的天下岂不还是由他说了算?   前人留下来的烂摊子,给新帝添了多少麻烦!这么重要的东西送出去容易,要拿回来,哪里那么简单!   百年垂头丧气,“今早散朝后去了一趟昭阳殿,太皇太后借口礼佛,避而不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朕只有到家家这儿来讨主意了。”   大行皇帝驾崩那天,太皇太后的反应就有些古怪。如今再看她置身事外的样子,根本就是由得百年自生自灭。她陪着神武皇帝开创这大邺盛世,对家对国自有一番考量。在她心里必定更希望九王继位,因为把江山交给个八岁的孩子实在太过冒险。只不过不好立刻废大行皇帝的旨意,无可奈何的妥协后便作壁上观,大概是有意令他们知难而退。   弥生难免灰心,就是寻常人家,祖母对孙辈还有护犊之心,到了帝王家怎么就成了这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在坚持什么,大势所趋的话,她也有些无能为力了。只是平白放弃对不起珩的托付,也叫他们看低了。好歹搏一搏,努力过了,将来下了阴司,珩面前也交代得过去。   “你的意思是要把虎符拿回来么?”她说,“要办到恐怕很难,你阿叔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如此工于心计,怎么可能把兵权交出来。”   百年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家家和……和阿叔的交情非比……非比寻常,家家能让阿叔上奏赋闲,自然也……也能……”   弥生哀然望着他,“这是太傅出的主意吧?你是不是把我和你阿叔的事告诉他了?”   看来是一语中的,百年涨红了脸不敢作答。弥生失望透顶,这样关乎性命的事被他泄露出去,以后她在臣子面前也说不响嘴了。可是怎么怪他?他只是个孩子,要怪也怪太傅尔朱文扬,他和慕容琤明里暗里的较劲,抓住一个把柄,恐怕要大做文章了。   她忽然心酸难言,惨白着脸摆摆手,“你先回宣德殿去,虎符的事我再另想法子。能不能拿回来也不敢保证,姑且一试罢了。”   百年晦涩看她一眼,长揖过后却行退下了。   眉寿目送肩舆出了宫门,回过身来满脸怒容,“圣人这算什么?为了他的基业要出卖太后么?年纪小小,学得这么奸猾!亏得殿下难为自己,处处维护他。最后得到这么个结局?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睁眼看看,做的一切当真是不值得!”   她皱起眉头叹息,“别说了,我尽了力,以后怎么样瞧天命吧!”   “那殿下是要去见九王么?”眉寿垂着两手问,“还是打发轻宵传九王进宫来?”   真真是煎熬得很,弥生坐在窗下那片暖阳里,一边脸颊被晒得发烫,手心确是冰冷的。若是设宴请他进宫来,少不得一干人等要陪衬。众目睽睽之下和他谈兵权,依他的性子,只怕笑一笑就推脱过去了。他们是同类人,吃软不吃硬。所以私底下和他商量,胜算反而更大一些。   她拿手背掖掖脸,上回那么义正严词的数落他,本以为可以争口气老死不相往来的,谁知道仅仅半个月,兜兜转转还是要去找他。拿什么态度呢?低声下气的么?   弥生有些怕,怕单独见面,怕再有什么牵扯。可惜形势不由人,她终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叫轻宵去探他在哪里,给他传个话,我明日去拜会他。”她思量了下,“回头到昭阳殿回禀一声,就说……十一王妃将临盆,我要出宫去瞧她。”   眉寿应个诺,领命去办了。   她扭身歪在榻上,昏沉沉的,做了个讨厌的梦。梦到以前在太学时的情景,梦到他举着戒尺罚她抄书。一张坚冰样不苟言笑的脸,总是对她凶神恶煞的。   醒来的时候心里发空,自她爱上他那刻起,他就没有从她梦里走出来过。算算时间,大半年了,直到现在还是一样。奇怪她明明恨他的,大概恨了也会心心念念的记挂吧!   没有庙堂上的纷扰,宫里的日子静得像无声的流水。一卷檀香点着,明灭之间眼看着燃尽了。再抬起头来,宫婢们已经站在廊庑底下拿长篙子摘灯笼,备着上夜点灯了。   门外有女官进殿里来,定睛一看是轻宵。自从知道她的身份起,她就把她调到司衣上去了。不要她在跟前伺候,但是人还留在长信宫。鉴于九王的关系,还有用得上她的时候。   轻宵过来欠身行礼,“才刚接到殿下吩咐,婢子便出了趟皇城。乐陵王回话了,明日一早要往定州去,今晚倒是有时间见殿下。这会子他人在城南槐花林,倘或殿下首肯,婢子即刻命人备辇去,天黑之前还来得及赶到。”   “明早就要走么?”弥生叹了口气,是真是假摸不透,横竖有求于他,也只有按他说的办了。     ☆、寒野      她换了进宫前穿的衣裳,一件蔓草裲裆,一条熟锦袴褶。天冷了,入夜奇寒入骨。衣架子上有珩以前用过的鹤氅,她着人改短了,就像寻常妇人一样,她偶尔也会穿亡夫留下来的东西。不为做给别人看,其实就是个念想。包在那宽大的斗篷里,会觉得安逸和温暖。   太后这么晚出宫城,但凡听说的人都会很惊讶吧!孀居的寡妇夜奔,没有规矩,不合常理。可是怎么办?她是没有办法。谁愿意过得这样动荡呢?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也需要平静的生活。她情愿对着一盆花,一棵树坐上一整天,也不想为了同她没有太大关系的纷争奔波操劳。   马车到底比羊车快很多,路上有不平整的地方,车轮碾过去,人都蹦起来半尺高。她抓着车围子,恍惚有种逃难的错觉。看窗棂外的天幕一点点暗下来,心里感到空前的乏累。其实就此远走天涯,未尝不是个好结局。如果能带他一起走,他们两个隐居世外,再也不计较朝堂上的得失,那对大家不是都很好么!   她被突然产生的念头感动了,觉得看见了希望。走出那个牢笼,劝他放弃名利,她想试试。万一成功了呢?成功了百年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成功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这样想来简直就是绝妙的主意!   她探身朝外看,渡过洛水出平昌门,再往南除了寺院,人烟逐渐稀少了。记得以前他提起过槐花林,那时候她并没有太上心,没想到他果真把那片林子买下来了。只是初冬时节,叶子都落光了。十里槐林在暮色里延伸,枝桠纵横,难掩萧索之意。   车子上了一条笔直的小路,黄土垄,两边有深挖的排水。铜铃叮当里往前奔去,渐渐有亮光撞进视野里来。一簇簇火红的灯笼高高挑在枝头,把这凋零的冬季装点出别样妖娆的味道。   槐林深处有栋屋子,大木柞,黑瓦白墙红抱柱。走得更近些,看见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个人,依旧是白绢纱的广袖襕袍,习惯性的拢着两手。见马车杳杳驶来,脸上露出轻浅的笑意。待车停稳了上去开版门,门后的人拢着风帽,整张脸都掩盖在绒绒的镶边后面。他认得这件大氅,虽然叫他有点不痛快,也不好立刻发作出来。只是隐忍着,将她一把抱下车。没打算让她自己走,干脆一气儿送进屋子里去。   弥生被他放下来的时候有点尴尬,呆站在地中央不知所措。他也不言声,把她的氅衣解下来,推开窗就扔了出去。她嗳了声,“我的斗篷!”   他斜了她一眼,“到我这里来,穿着他的行头,你这是打我的脸么?”   她嗫嚅了下,“那又怎么样!”   环境对人的影响其实很大,她在宫里可以义正严词,因为那宫阙给她壮胆,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自然而然就能摆出威仪来。可是一旦离开那里,感情上没有了支撑,她还是那个不怎么上进,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笨学生。   他踅过身去,“你不是有事来找我么?先帝看着,那可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话总是这样,一语双关,能占便宜绝不错过。她听得心头一颤,再想想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也吸取了教训,不愿意兜圈子了,只道,“轻宵说你明早要出远门,我这么晚来打搅你也是出于无奈。夫子神通广大,我不说,想必也能猜到我的来意。”   他却不紧不慢的朝月牙桌前去,指指对面道,“坐下说。”   弥生没计奈何只得落座,桌上有菜,有烧得旺旺的红泥小火炉,看样子是打算要同她畅饮几杯了。酒桌上谈事是男人的做法,她之前在这上头栽过跟斗,这回便分外的留心。   他牵着袖子站起来给她斟酒,喃喃道,“你来的时候看见这林子的全貌了吗?我半年前开始命人打理,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你在此间饮一壶酒。百年登基后我倒是闲下来了,得了空就来这里,四处走走看看,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时间久了,一个人委实无趣……于是我就盼着你,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你总归会出现的。现在你来了,我希望你是为我而来,不是为了无足轻重的外人。细腰,咱们敞开心来说,自打咱们分开起,午夜梦回,你可曾想过我?”   他眼里有明亮的光,看着她会让她莫名的心慌。她知道好多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经历得越多,越懂得自控罢了。   她垂下眼来躲闪,手指在酒盏的杯口摩挲,“以前的事是过眼云烟,还记着做什么?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和你回忆往昔的。”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的意思,唯恐破坏了这良辰美景。端起杯盏踱到雕花窗前,淡声道,“你不想我没关系,我的确做了很多错事,所以老天要我倍受相思之苦。你知道那种日子有多难熬么?寝食不安,半夜里会突然惊醒,然后整夜的睡不着。我没法子可想了,只好回到卬否去。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有你的影子,我在那里坐上半宿,以为可以慰心,可是愈发痛苦。”   弥生蹙起眉,她所经历的折磨不需要他来帮她回味。说起那些她就觉得生气,“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如今再来和我诉苦,到底按的什么心?”   他沉默下来,低头抿了口酒。外面寒风瑟瑟,这枯萎的季节,连感情都是萧条的。他自言自语,“明年春天就好了……明年四五月里槐花都开了,到那个时候,我带你来这里住上半个月,一定是这辈子最美的记忆了……”   这个愿望也许是痴人说梦,可是真的很美,美得让她心向往之。有泪要流下来,她下意识眨了眨眼。不忍心破坏这份宁静,可惜没有太多时间,她还要赶回宫去。鼓足了勇气,终于下狠心道,“夫子,我来是有求于你。”   他回过身来,平静的脸,眉目如昨。嘴角扬起微微的一点笑意,“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伪装呢?脾气耿直是权术上的大忌,在我门下那么久,竟连一点皮毛都没有学到。”他的笑里有了宠溺的味道,“也怪我,我从来没有教你那些。我一直认为只要有我在,你就会安全无虞。如今你一脚把我踢开,有了执掌乾坤的机会,老毛病再不改,恐怕要致命了。”   这说法不免有夸大的嫌疑,其实他一直以吓唬她为乐,她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和他对立,他仍旧无条件的原宥她。朝堂之上再怎样争斗,她永远不会有危险,因为对手做不到对她无情,因为对手不过是他。   弥生管不了那么多,她没有时间和他磨嘴皮子,直隆通道,“我不和夫子拐弯抹角了,请夫子交出虎符。如今南苑战事又起,朝廷要调兵平定。”   他眯起眼,冷冷一笑道,“我看平定南苑是假,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是真。你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么?既然这样又何必大费周章,索性下道旨意处死我岂不痛快?谢弥生,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的心是铁做的么?对我没有半分留恋?若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   弥生愣在那里,她想要他死么?如果收回虎符,百年转头就下令扑杀他,那她又当如何?她背上发寒,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珩死了,她痛彻心扉外别无其他。但死的人若是他,她大约一刻都活不下去了吧!   她惶惶然乱了方寸,突然发现好难。她要扶持百年,更不希望他死。来时的路上设想过他百般推脱,耍滑耍赖,可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应对。这是她不敢直视的痛肋,她真的要为完成珩的托付不顾他的死活么?   “我原先想过,交出虎符也不难,但要先杀尔朱文扬。此人心术不正,百年年幼,若是虎符落到他手上,不光是我,更是整个慕容氏的灾难。”他背着手望窗外,缓缓道,“你多少也经历了些,应该知道权利对人心的腐蚀性有多大。不单是我,就连你六兄这样的宜人君子,还懂得利用职权打压异己呢!百年到底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帮人只有一时,没有帮一世的道理。细腰,你我才是血肉相连的,你懂不懂?”   她木蹬蹬坐在杌子上,他就站在她旁边,雪白的袍角纤尘不染。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够,把它紧紧攥在掌心里。她说,“夫子,如果把虎符交给太皇太后呢?我们离开邺城好不好?你能不能放弃登极之志带我走?”   他惊讶的回头看她,“你说什么?”   “你不是爱我的么?”她站起来,泪水氤氲,“我想让你带我走,不要再牵扯那些功名利禄了。我们找个地方没人认识的地方安顿下来,过普通人的日子,好不好?”   他拧起眉,“过普通人的日子?”   弥生急切的点头,“我见过街市上的农户,他们没有显赫的出身,但是日子过得很舒心。咱们像他们一样,买块地男耕女织,远离那些勾心斗角。人生苦短,何必作践自己呢!”   他沉吟起来,“可是我不会做饭,没有人伺候,怕是会饿死。”   “我可以学的。”她很快回答,“纺纱织布我都可以学的。”   “我……细想想,除了官场上那套,别的什么都不会。”   弥生木讷道,“你会教书,还会打渔。”   他嗤地笑起来,“还真是的,我险些忘记了,府里那帮小子打渔的本事就是我教的。那么……”他试着把她拉进怀里,很好,她没有反抗。他收拢手臂,低头看她,“我们会有很多孩子吗?”   她红了脸,只要能让他放弃和百年争夺天下,能还彼此清静无为的生活,这件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可她终究难为情,别开脸道,“要看造化的。”   他在她额上吻了吻,“我以前给自己算过卦,命里有两男两女。我又不打算有别的女人,看来都得靠你了!”   那样长远的事,用不着急着考虑。眼下她只计较他到底答不答应她的提议,因追问着,“夫子,你给我个准话。”   他唔了声,转过头看槐林夜色,状似懊恼的嘀咕,“霜下得这么厚,外面一定很冷。我看你今夜还是留下来,不要走了吧!”      ☆、花瘦      弥生虽然傻,他话里的意思还是能听懂的。不好意思拆穿,只有装糊涂,“出来的时候宫里人都知道,夜不归宿总归不好。”   “母亲那里不是知会过了,说去十一王府探望你阿姊的么?这样的话,留宿也没什么吧!”他在她的震惊里夷然的笑,“再说先头谈的事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你这一走可是半途而废。”他抚抚下巴,“这槐林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是羡慕人家农户么,你瞧,眼下样样靠自己,也先让你体验一回那种生活。”   “你……你这是……”弥生感到危险,他步步为营,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他飞了她一眼,“和百年在一起时候长了,口吃也会传染的。”言罢叹气,“说起来,咱们大邺可算是最开明的朝代了。龙椅上坐个结巴,真是闻所未闻的。多亏了你这位太后,你的坚持让他在庙堂上接受士大夫们的三跪九叩,也算了了珩临终时的一桩心愿。”   弥生无言以对,他说得没错,若是不让百年称帝,单凭结巴这一条就够了。所幸太皇太后念着和珩的母子之情,并没有当即废黜他。   “你是个傻丫头,”他和她贴身站着,“你不知道为自己考虑。我倒奇怪,我这样的人,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死心眼的学生来呢!也许因为自己匮乏,就分外向往,所以我才会这么爱你吧!”   她难堪的避让开,“我先头和你说的,你想好了没有?把虎符交给太皇太后,然后我们离开邺城。”   他琢磨了下,“似乎也可行,只是不可操之过急。既然你一心要百年做皇帝,那就得在离开之前替他扫清障碍。尔朱文扬的势力不容小觑,长此以往,将来大邺江山难免要落入他手中。待我将他连根铲除,太傅一职交托给庞嚣,这样咱们才能走得安心。否则只怕前脚离开邺城,后脚追兵就赶到了。”他撼了她一下,“卿卿,这么施排,你说好不好?”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他,万一他解决了尔朱氏,重又留恋权势不肯退让,那百年就真正没有依仗了。   她仰起脸看他,“夫子此话当真么?我怕你又骗我,你不要让我落空。”   他略一怔,“尔朱文扬为充国库加重赋税的事,你知道么?他太急功近利,任由他掌控朝政,你向往的农户生活马上就要变得水深火热了。”   弥生计较起来,百年向尔朱文扬透露他们的关系,那位太傅立刻就给百年出了主意,要利用她来讨要虎符。这人的用心委实险恶,可她不敢把这些内情告诉夫子,夫子若是知道百年干的蠢事,会不会改主意直接把他赶下台?   “你宁愿相信一个臣子,也不愿相信我?”他越发粘缠,笑道,“我若是再骗你,你就算拿刀来杀我,我也绝不反抗,成不成?”见她半张着嘴发愣,他趁势又道,“其实这世上你最不需要设防的就是我,我便是自己苦煞,也绝不会让你落难的。你瞧时候不早了,咱们安置吧!”   弥生愕然看着他,这算什么?她来要虎符,虎符没见到,他又想借机轻薄她么?安置就罢了,还“咱们”,亏他说得出口!   她让开一些,“那南苑调兵的事怎么办?”   他自顾自放下窗上的撑杆,一面应道,“出不出兵,待我回去看局势再定夺。先帝继位前曾去过南苑,我在那里也安插了人,依我说压根没到这种程度。打仗不是好玩的,动一动,难免伤筋动骨。既然虎符在我这里,我就不能听之任之。究竟怎么样,还要视情况而定。”   弥生对用兵打仗的事一窍不通,如今卷进朝堂党争也是被动的,非她所愿。她想起珩从南苑回来还很高兴,说基本都已经平息了。仅仅半年,怎么一下子又要打仗?似乎不排除借口出兵讨要虎符的可能,现在真真假假也弄不清,她夹在当中进退维谷,愁也要愁死了。   “你别操心,都交给我就是了。”他说,到架子上拿了盆,冲她抿嘴一笑,“你坐着,我打水来伺候你洗漱。”   他乐颠颠的出去了,她跟到门上去找来时乘坐的车辇,想是早被他打发走了,哪里还有半点踪影!她惘惘的立着,这样真的合适么?他可以由着性子来,自己好歹是太后的衔儿,不说外人怎么议论,首先百年跟前就失了体面。   不多时他端着热腾腾的一盆热水进来,忙着绞帕子给她擦手净脸。弥生被他倒弄得没法,挣扎着要抢巾栉,“我自己来……”   他不让,“我这辈子头回伺候人,这可是给你大脸面。别动,只管坐着。”   他笑得比花还灿烂,弥生却鼻子发酸。看起来寻常的温情,对他们来说那么难以企及。两个人都提着心肝的,他觑她一眼,“把衣裳脱了,我给你擦背吧!”   她吓了一跳,“我昨儿大洗过,用不着擦。”   “今天路上奔波来着,不脏么?”他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歪着头站在盆架子前,一手插在热水里搅动,“这里也有温泉,要不上那里洗去?”   弥生更局促了,“我不想洗……”   “恁的邋遢!”他走过来,嘴里抱怨着,不容她反抗,解开缨结脱下了她的裲裆。里头中衣宽松,很容易就扯开一大半。把热手巾贴在她背上不紧不慢的擦,来来回回,简直能擦出花式来。   弥生难堪极了,这是第一回叫男人擦背,何况又是他,她僵着身子连动都不敢动。   沉香色水纬罗很薄,能映出里面肚兜的绑带来。她挺着脊梁,背条儿瘦弱,窄窄的,看得人怜惜。这么点大的孩子,承受了太多重压,他心里阵阵牵痛,只想着以后一定要好好养着她,把她养得胖胖的,叫她富贵绵长的活着。   帕子冷了,重又去拧了把。从背上擦到腋下,缓缓的再往前,一分分的挪,带了点恶趣味。   她缩起来,压着胸脯道,“你说擦背的……”   他低低的嗓音在她耳边萦绕,“那不过是泛称,你见过有谁洗身子单擦背的么?”说着已然掩上去,满手香软。   “你又蒙我!”弥生叫起来,扭了两下挣出去,气得鼓鼓的跺脚,“你怎么这么坏!”   她站在桌前,红着脸嘟着嘴,一双晶亮的眼眸,还是那未谙世事的模样。他仰眉大笑,别样的猖狂得意,“你是我教出来的,何尝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   她不屈的瞪他,可是他的视线还在她胸前打转,她才想起来中衣太薄,大抵全被他看光了。慌忙抱起胸,气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笑够了,慵懒的起身到外间熄灯。雕花门那边暗了,唯剩案头上守夜的油蜡。他的影子庞然投射在幔子上,颀长的身形,低垂的发,像个不真实的梦。缓步踱回来,踱到她面前。昏昏的烛光照亮他的脸,他温声道,“这是第一次切切实实共度一夜。”   屋里烧着地龙,热腾腾蒸得人头晕。弥生想起正月里他来阳夏,和谢集他们喝花酒,喝醉了让她送回去。脸上一本正经的,却把她压在四合床上。那时还是高坐云台不容亵渎的,没想到现在可以走得这么近,近得完全看清他的目的和野心。   “愣着干什么?不替为夫更衣?”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低头调笑,“快半年了,想死我了。”   弥生被电着了似的,缩回手道,“我不能和你同房,这里有别的屋子么?或者我睡胡榻也行。”   他就知道她会想办法推脱,摊着手道,“原本就只有一间屋子一张床,胡榻摆着也是多余,我早命人撤走了。如今还没有孩子,将来需要了再加盖几间就是了。”他无赖的笑,“你这又是何必?刚才还说要同我离开邺城做普通夫妻的,怎么这会儿又反悔了?”   不能叫他得逞,若是那么轻易上钩,对他没有了吸引力,那么中途反悔的就该是他了。她摇摇头,“我还顶着太后的大帽子呢,一天没有脱离邺宫,我就不能和你……那样。”   “这么说来我还得憋着?”他脸都绿了,“你好狠的心啊!难不成叫我坐一夜么?”   她咬了咬牙,“你睡,我坐着就成。”   他服了她那颗迂腐的脑袋,“咱们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还不是一回,是两回!你现在要和我保持距离,是不是太晚了点?”   “那两回都是你使诈,不是我自愿的!”她面红耳赤的反驳,“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做这种事,算什么夫子!”   她到现在才想起来找他算账,难道在这少根筋的丫头眼里,他还是什么倒霉催的夫子么?不过看她跳脚的样儿,真和当初在太学里时没什么区别。他好心的提点她,“谢弥生,我早就不是你夫子了,我换了行当,改做你夫主了。”   她还是油盐不进的固执态度,“不行。”   他泄气的往床沿上一坐,“罢了,一道睡,我不碰你总成了吧!”   她斜着眼睛打量他,“我信不过你。”   “难道还得把我捆起来你才罢休么?”他气结,“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不动你分毫,成不成?祖宗!”   弥生左思右想,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自己过分端着也不大好,便勉强嗯了声,“希望你说到做到。”   他忍了,先骗上床再说吧!连连颔首,“我说到做到,一定的。”   弥生脱了鞋子上脚踏,其实心里紧张得怦怦跳。就知道他引她晚上出宫没安好心,还挑了这么个避人的地方,分明是要图谋不轨。横竖后悔自己又上当了,眼下除了指望他那不甚可靠的人格,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一头挨着围子爬到里面半边,一头小心翼翼看他,“你要是敢乱来,我以后都不原谅你。”   他虎着脸,“你再啰嗦,我可要不客气了。”   她识相的闭上嘴,飞快钻进被窝里。簇新的被褥有干净的清香,她拎起来盖住半张脸。眼角瞥见他脱了袍子掀起被角躺下来,边上的褥子陷下去一些,两个人仰天不动,一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   大被同眠,原来这就是全部的幸福了。以往太匆匆,两次都没有时间来酝酿感情,谁知这才是最令人满足的。边上有个人,安静的,顺服的,就在肩头可以抵到的地方。难怪她向往寻常的夫妻。寻常里头的滋味,果真是以往从来不曾体会过的。    ☆、昵枕      “卿卿,你冷么?”慕容琤转过脸,“我可以让你取暖的。”   “我一点都不冷,”弥生往里面挪了挪,“你别想打什么鬼主意!还有,别叫我卿卿了,听着怪瘆人的。”   他不满的瞪她,“你再矫情试试!房里不叫得亲热些,难道还要连名带姓的称呼吗?”   弥生不想搭理他,越搭理他越来劲。忙背过身去,装模作样说了句,“我好困,睡吧!”   她能睡着,他却很煎熬。这算什么事?好歹他也是个男人,离上回到现在足有半年了,这半年的日子是好过的吗?索性戒了倒算了,问题是这种事戒不掉,会上瘾的。她就在边上,体香幽幽直窜进鼻子里来。他觉得自己要疯了。恨不得一下子压上去,可是她犟得要命,能让他得手才怪!惹急了她,半夜跑出去,那可真是找罪受了。   他霍地坐起来,把她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他说,“地炕是不是烧得太热了?我怎么躁得慌呢!还是熄了吧,太热了不好受。”   “这荒郊野外,熄了后半夜会冷的。”她真不明白他在折腾个什么劲,甚至要鄙视他的无聊。那点好涵养都在西北风里扬掉了么?睡个觉这么闹腾法!   他会告诉她,他就是要屋里冷么?冷了她才会心甘情愿钻到他怀里来,他才可以趁机谋点其他福利。难道这漫漫长夜就这么过?温情是温情了,温情之余会作下病来的。   他左思右想,还是打算披衣裳下床。   “别出去!”她在被面上奋力拍了一下,“没的沾了寒气!你再闹,再闹我回宫去了!”   他被她镇住了,悻悻的躺回来,“算了,就这样吧。”   弥生本来有点生气,看他态度不错,也就葫芦带过了,好言道,“看这冷法,离头趟雪不远了。你的冬衣都备足了么?家下……王妃都打点好了吧?”   他唔了声,“我们各归各的,我的穿衣档有皎月她们打理,想来都归置好了。”   各归各的……弥生心里弥漫起淡淡的欢喜,又想到随园里的人,便问,“梓玉她们?也都挪到相国府来了么?”   说起那两个家妓他直皱眉,王宓善妒,大婚第二天敬茶就没给好脸子看。嫌她们不懂规矩,手脚呆笨,罚她们举着茶盏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两个时辰。后来又百般刁难,越性儿把人调到身边去,房里的婢女也不用了,什么粗活脏活都叫她们干。其实说心疼是够不上,只是好歹伺候过他一场,眼睁睁看着,未免太不近人情,便做主把倚月配给底下一个司隶校尉了。至于梓玉,她的脾气是取悦不了任何人的。她自己也不愿意被转赠,宁愿留在乐陵王府吃斋念佛。上次看见她,半入道了似的,说话一口禅机,听得他脑仁儿发胀。   “真要论起来,我的确是亏待了她们,包括王宓。”他叹息,“倚月被我嫁了,梓玉早就不问世事。跟过我的女人很不幸,都是这么个下场。因为不够爱,或者连喜欢都称不上,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处理别的感情。也许我是冷血,可我只要对你一人负责就够了。至于王宓,我尽力抬举琅琊王氏,算是对她的补偿吧!”他翻过身撑着头看她,“猜猜我这半年是拿什么借口不和她圆房的?”   弥生明明很想知道,嘴上却不屑,“你们之间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靦着脸靠近她一些,“我说自己不能人道,吃了好些药都治不好。神天菩萨,我都把自己咒成什么样了,还不是为了对你忠贞不渝么!卿卿,那你瞧……”   她始终拿后脑勺对着他,“你苦你累,我呢?我的委屈又和谁去说?”   她唏嘘着,带了点鼻音。他愧怍不已,贴过去,也不管她的挣扎,把她扣在了怀里,“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让你受了那些罪。以后会好的,以后我慢慢补偿你,把你捧在手里养着,好不好?”   弥生静下来,纵然再恨他,和他靠在一起,还是感到安心。他温热的身子把她圈成个柔软的弧度,摸到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我对你的感情说不出来,比你看到的还要深得多,深到你无法想象,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经过了这么多事,我应该庆幸你还愿意在我身边。以前有太多无能为力的地方,比如宫里赐婚的圣旨,我不当权,没法子反驳。现在好了,天下尽在我手,我们之间断了的缘分又能续上了。”   他把她扳转过来,心头热血沸腾。吻她,她刻意闪躲。他追上去,她曲起胳膊挡住了脸,“先头说好不碰我的,你再赖我就走了。”   他只得停下来,满怀怨怼的看着她,“我知道你是存心要我的命。”   她恼恨的转过去,“虽然你的人格所剩无几了,但是我还愿意相信。你要是一点脸都不要,那过了今夜,以后你都别想见到我。”   “你……”几乎找不到抨击她的话,说重了怕伤着她,不说,他满心的郁闷发泄不出来。谁能体会这种挠心挠肺的痛苦啊!这是生生要憋死他啊!原以为她好歹能治一治他的相思苦,谁知她是来雪上加霜的。   只有等,等她睡糊涂了再动手,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狠狠捏住拳头仰天做深呼吸,真是可怜透了!以前中书舍人高阿那被妇人半夜赶出家门,他还跟着众人耻笑过他。如今轮到自己了,倒没有落得他一样狼狈,但也相差无几了。才知道个中有太多的无奈,男人在这上头吃亏,真是有苦说不出。   弥生一动不动,怕稍有动作又招惹到他。且等他睡了就好了吧!她不明白,哪里就那么难受。大概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所以常看见那些为官的讨妾讨不足。这么说来他也确实难能可贵,清心寡欲得久了,就变成了这副如狼似虎的架势。   自己胡乱想着,更漏声声,夜深了。她在宫里的生活很有规律,每日戌正就寝,已经养成了习惯。一到这个点就架不住眼皮,想好了要提防的事也顾不上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里他在翻身。越挤越过来,她自发的往里面让,让到围子边上避无可避,热得难耐,就顺带把被子蹬掉了。   美人四仰八叉的样子……还是很美。慕容琤坐起来,就着朦胧的灯影看,她是细长的身条儿,随意的一个动作都有说不出的优雅妩媚。他咽了口口水,若是面前放面镜子,八成能够看到他的眼睛发着森森的绿光。是啊,他急得抓耳挠腮。自己想想有点羞愧,竟渴成了这样!   拳头捏了放,放了捏,犹豫再三去够她中衣上的带子。才解了两对,她动一动,吓得他摒住了呼吸顿在那里。对付她比夺位还难,他直面敌人可以杀伐决断,至亲骨肉也照样算计。可是她,任凭他再有能耐,除非哪天停止爱她,否则永远都会忌惮着。   见她没察觉,他放下心来,继续按计划行事。简直如有神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到的,他居然可以把她剥得只剩亵衣。墨绿的诃子和雪白的皮肤对比映衬,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他窒在那里,看着那峰峦微微起伏,目瞪口呆。   无从下手。他试图覆上去,想想还是没敢。计较再三侧躺下来,靠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她咕哝一声转过来,和他面对面,气息相接。正好她背后的绳结可以解开,他难掩兴奋,终于把她剥得赤条条了。往下溜一眼,险些流出鼻血来。看着挺瘦,该有的地方一样不差。他颤巍巍抚在掌心里,不敢使太大的劲。可是这样不过隔靴搔痒,愈发让人难耐。   他忖了忖,轻声唤她,“细腰,你醒醒。”   她嗯了声,“干什么?”隐约觉得不对,睁眼一看,骇然尖叫起来。没头没脑的打上去,“你这衣冠禽兽!”   他挨了两下,自认倒霉。趁乱抓住她的胳膊说瞎话,“是你自己脱的,真的!你还想脱我的来着……”他把坦开的前襟给她看,“我不骗你,大约是你做梦呢。不过到底做了什么梦?瞧你急得那样!”   弥生被他糊弄得认真计较起来,好像并没有做梦,可是怎么成了这样?   “你一定是发了春梦。”他讪讪笑,“卿卿,你嘴上不让我动你,其实你也想做那事的对么?”   “你胡说!”她拙舌道,遮遮掩掩扯过衣裳来,“我才没有!”   他忙伸手去阻挡,“脱都脱了,就别穿了吧!屋子里热,全因为你先头不让我熄地炕。”他佯装擦汗,“委实热得慌啊!你看你都脱了,公平起见,我也脱了吧!”   这算哪门子的公平!弥生眼睁睁见他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瞠目结舌回不过神来。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该看的地方看了,不该看的地方也看了。那个……是什么?她乜一眼,又乜了一眼,直挺挺的,还那么丑!她寒毛乍立,倒头就拿被子蒙住了脸。   慕容琤垂首看看,苦笑不迭。吃相太难看,吓着她了?   他拉起被角钻进去,没有阻隔,接下来应该容易得多吧!他在被面下摸索,那么巧,一把正摸到她胸前,只听她呸了声,“臭不要脸!”   他咧嘴笑,这丫头骂人真是越发精进了。他说,“卿卿,我这副模样你都看见了,你忍心见死不救么?”   她不说话,光溜溜的脊背对着他,正试图穿回亵裤。他眼疾手快夺过来扔到床尾去,哼笑着,“你可真是无情无义,既然如此,别怪我用强的了。”   他不过是吓唬她,真的是吓唬她的,她犟筋犯起来,“你敢胡来,我就咬舌自尽!”说着把那香舌伸出来一大截。   哪里有人咬舌咬成这样的!不过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毫不犹豫含上去,兜兜转转一通缠绕,把她吻得气喘吁吁。翻身压住她,暧昧的蹭蹭,“好人,你可怜可怜我吧!眼看着我受罪,你何其忍心啊!”   那处抵在她腿间,坚硬炙热。她头昏眼花,莫名其妙嗫嚅了句,“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洒家的节操终于掉光了⊙﹏⊙     ☆、反正      “大点好,经用。”他无赖的笑,往上拱了拱,“那个……分开腿吧!”   弥生一个激灵醒转过来,“不行!”   他恼得要哭出来了似的,“你太狠了,眼看着我憋死么?既然你不顾念我,我就去找别的女人了。”   她听得脸色骤变,想推/翻他,无奈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了。只好嘴里叫嚣,“你去,只管去!我关在邺宫里不知道外面行情,谁晓得你究竟怎么样!你辅政,多少人上赶着给你送鼓舞妓呢,你在别处养上十个八个,谁又会告诉我?”   他含/冤莫白,委屈的嘀咕了句,“你好没良心!我这身子可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摸/摸。”   这种事怎么摸得出来?她别过脸,“你下去。”   他死死抱住她,“让我进来。”   她咂了下嘴,拧眉看着他,“你怎么死皮赖脸的?再不撒开我要生气了。”   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春色融融,盖都盖不住。若说她不动情,打死他也不能信。他只有软磨硬泡,在她脸上一通乱亲,“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两回是做,三回也是做,怕什么?这趟好歹别吃药,留着。过年我都二十六了,该要孩子了。咱们生一个吧,好不好?有个孩子,管咱们叫阿耶阿娘,想想是件多高兴的事啊!”   他嘴上说,下面也没闲着。她夹紧了腿,他可以另辟蹊径在她腿心里进进出出。弥生又羞又恼,“你给我住手!要生孩子也不是现在,我是太后……”   “见鬼的衔儿,平白把我如花似玉的宝贝叫老了。”他贴在她颈窝处急促的喘息,“朝臣们还给你冠上了名,叫无咎太后。倒是比谢太后顺耳些,可我听着还是不痛快。”   弥生叫他磨得浑身起火,挣又挣不开,不小心低吟了声,宛转悠扬,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顿住了,笑得不怀好意,“你看,你也喜欢的,对不对?”   她不甘示弱,终于咬牙一掀,把他掀翻在一旁。气急败坏的捶打铺板,“我走!”   那可不行,这么闹起来就不是好玩的了。他拉住她一条腿,“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别走,走了虎符的事就没得商量了。”   她回头白他一眼,果然是斯文败类,最懂得拿捏别人的软肋。话到了这个份上,真要一走,这趟就白来了。虽然窝囊,但还可以争取小范围内的胜利。她鼓着腮帮子说,“楚河汉界,成不成?”   他摇摇头,“我要抱着你睡。”   她噎住了,“你贼心不死!”   他忿忿不平,示意她看下面,“我已经作了最大的让步了,你瞧我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   弥生捂住脸,从指缝里看他那处,还真是蔫头耷脑没了战斗力。她似乎放心了些,迟疑着问,“他还会起来吗?”   他作痛心疾首状,摇头道,“很难了。”   世上就有这么笨的人,弥生竟然信了!以为自己安全无虞,便顺从的躺回被褥里,嘀咕着,“可别闹了,再闹天都亮了。”   事实证明,一个佞臣的话是绝对靠不住的。   他从背后抱住她,一只手横过来,恰好拢住她的乳。她想反抗,他在她耳边灌迷/魂汤,说只是摸/摸,别的什么都不干。其实这样的碰触也叫她难受,她花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忍住没有推开他。自己想想,不给他已经很残忍了,他那么可怜,别的地方揩点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然而事情根本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说很难的,那顶在她臀/瓣上的又是什么?她惊惶失措,挺起腰嘶吼,“你敢!”   他圈住她的胯,重新拖了回来,嘴里喃喃着,“奇怪,今天他很活跃啊!”   她是背对他的,现在要想转过来不容易,他根本就不让。弥生只有挡住自己的底线,急赤白脸的警告,“我的脾气可坏,不请自来……你就完了!”   他只知道自己再这么憋下去才真的是要完了,搬开她的手,不遗余力的诱哄,“我就在外头逛逛,你别紧张。你不叫我进去,我必定三过其门而不入,行不行?”   弥生叫他弄得面红耳热,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欢实的自娱自乐起来。   就算只是摩擦,也叫人魂飞魄散。她手脚都瘫软了,有种奇怪的感觉从那一点圆心往外扩展,瞬间把整个人点燃。她细细的喘,颤抖着重复,“不许进……”   慕容琤咬牙应着,“不进。”   可是滑腻渐起,有时候很容易跑偏。来往的次数多了,渐渐不如开始的时候留神。稍有些心不在焉,谁知猛一阵刺痛,愕然发现他已经身在其中了。   他得意一笑,索性全挤进去,也没给她反应的机会,兀自动作起来。把她圈在怀里,脸颊抵着她的脊背,是难以言说的全身心的满足。就这样吧,一直这样下去,倒情愿溺死在她的身体里。花了恁多功夫总算得手了,好歹新愁旧恨要一道算。   她承受不住,呜呜咽咽的呻/吟,“你说话不算话……”   竟叫她还有力气指责他?他加大力度,把她颠得唉唉叫起来。一头淫/笑,“问问你自己,你也想的,不是么?”   想吗?她脑子都冻住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的每一下都又急又凶,她只觉火/辣辣的,伴着难以启齿的快乐……她想她应该也是喜欢的,喜欢他,喜欢和他做这样的事。因为他是授业恩师,是给过她无数温暖和伤痛的人。即便再苦,爱恨入了骨,想剔除都难。   她长长叹息,不想再抗拒了。他说要和她一起离开的,这次不过是预支了将来的幸福,没有大碍的吧!   他把她翻过来,重新进入。惊奇的发现她的腿盘上他的腰,手臂也勾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受宠若惊,受了鼓舞似的越发兴起。低头吻她,她也会主动回应了。香/软的舌来扣他的牙齿,探进去,同他抵死缠/绵。   “阿奴……”她哽咽着叫他,似断非断的嗓音,拉成狭长的一缕,杳杳飞到天上去。   他心头一颤,绵/软的嗯了声。   弥生觉得自己要死了,巨大的狂喜,挡也挡不住。有千言万语积压在胸腔里表述不出来,唯有一遍遍的唤他。叫一声阿奴他应一声,仿佛是最好的交流,再也用不着说别的了。   他拉她起身,紧紧的抱住她。她那么轻,托起再放下,托起再放下……是前所未有的一种新体验。她脸颊酡/红,羞怯的瞥了他一眼,歪歪靠在他肩上,嗔了句疼。从她大婚到现在,统共也不过三次。她经不得大风浪,可是他停不下来怎么办?   “疼么?”他勉力顿住了,依旧深埋在她身体里。她一头青丝散开了,像张网,把两个人罩住。他抬手捋捋她的髮,“细/腰,你快活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认真看她的时候,总让她有种酸楚的感觉。她微微哽咽,“夫子……”   他在她唇上啄一下,“像刚刚那样,叫阿奴,我爱听。”   她闭起眼,不想叫眼泪落下来。他看到她扭曲的唇角,知道她满心的苦闷说不出口。他无法触及她的痛处,只有吻她靠近心脏的那边乳,在嫣红的一点上辗转流连,像动物舔舐伤口。   她暂时忘了身外事,弓起背迎接他。瘦弱的身体在黯淡的灯光下伸展,肋骨根根分明。他心痛难当,双手去捧,复更深的进入。   如果可以种个孩子在她身体里就好了,有了孩子,心肠再硬也会瞧着孩子软化。其实他做不到和她远走高飞。他一步一叩首的抵达王座下,咫尺之间就能问鼎,怎么可能半途而废?明明可以站在峰顶坐拥江山,何必放弃到嘴的肥肉亡命天涯?她到底太年轻,十五岁的孩子,不能过多的要求她。她没有想过他交出兵权的后果有多严重,不论谁做皇帝都不会轻易放过他。她憧憬的是无争的生活,只可惜他无法给她,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的。   她纤细的手臂攀住他,蹙起的柳眉似喜似悲。微微睁开眼,在朦胧的光线里看他。他脸上有情/欲的味道,不见了儒雅端方,有的是莫名的阴冷魅惑。她不明所以,不知道他是不是不高兴。凑上去亲他一下,“阿奴……”   阿奴、阿奴……牵动人心的称呼。他眉间凝集起细密的汗,她探手替他擦,他顺势拉到嘴边,在那粉/嫩的皓腕上咬了一口。咬得有些重,松开的时候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他却更疯狂了,那样的速度叫她招架不住。突然倒抽一口气,脑子空了,眼也盲了。猛地冲上浪尖,她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无措得几乎要大哭。   “叫出来,卿卿……”他知道就是这个时候,颤抖着拥紧她。   一阵阵痉/挛席卷而来,彼此都大震。琴瑟和鸣不过如此,完满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神魂涤荡的了。她在他怀里啜泣,惊惧的仰着脸问他,“这是怎么的?”   他笑她傻,“这就是夫妻同/房的妙处,你不需要懂,只要享受……”他在她鼻子上一吻,“谢谢卿卿,你可救了我的命了。”   她腼腆的缩起来,小小的脑袋抵在他胸口。手臂环过他腰/际,轻声问他,“我们会一直这样好下去么?会不会有一天反目成仇?”   她的话叫他心头发寒,他把她单薄的肩嵌进怀里,“只要你向着我,依赖我,按我说的去办。我不要你做什么,只需在后宫颐养不问政事,那我们就可以少些波折了。细/腰,你有时候太死心眼,我甚至觉得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没有他,那她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她拢起手指扣着他的臂膀,“不是的,我心里有你,但是我有我的坚持。你我的想法本来就殊异,不能要求我像你一样不顾一切。比如珩,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才要善待百年。”   提起百年他不耐烦的皱眉,“那孩子和他阿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维护他也没有用。罢了,不说他,说了伤感情。”他抚抚她的脸,“累了么?快四更了,睡吧!”   她嗯了声,看见他眉峰上的那点冷戾,心又提起来。但愿是她看错了,会错了意。他有两副面孔,有时她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如今只希望他能够信守承诺,至少不伤害百年,还他一个太平天下。    ☆、系绊      他与她穿衣,与她画眉,百般恩爱。可是她终究要回宫,临行依依惜别,两个人都满心惆怅。   他送她上辇,在她颊上吻了吻,“卿卿,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从此不涉足朝政。”   她嗯了声,对未来满怀期待。最近常常想起太学里的时光,心里没有负累,活得轻松自在。就连建阳里到百尺楼的这段距离,每一处拐角每一道车辙都是值得回味的。还好走过坎坷,人生重又有了希望。只待他平定朝廷党争,清君侧,就可以带她离开这里了。   就这趟出宫的目的来说,不知道算不算无功而返。百年希望她能带回虎符,可是她却把夫子邀回了朝堂。也许他会不高兴,横竖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为他好。其实这泱泱大邺,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只有她这个嫡母。如果因为没有遂他的心意对她有微词,那她除了心寒,当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太后的行踪没有人敢质疑,不过太皇太后知道她连夜出宫,曾经派人来问过。弥生隐隐有些担忧,这位婆母世事洞明,拿佛生做幌子,一眼就能看穿。或许因为舐犊的缘故吧,事实牵扯到了夫子,也不好深究,所以她回宫后倒也相安无事。   但是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明白,根本不用摆在明面上。昭阳殿的女官送来一壶花雕,一包带柄柿蒂的粉,什么都不说,只在边上看着她。她坐在案前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吞了下去。太后有孕,其罪大焉。太皇太后不会坐看这种淫/乱宫闱的事发生,即便九王不和王妃圆房,即便到现在仍无子嗣,孩子的母亲也不能是当朝太后。   百年来看她,遥遥就对她磕头谢罪。她吃了一惊,忙去搀他,“陛下是万金之体,怎么好随意下跪呢!”   百年埋在她怀里哭,“家家一夜未归,我知道是为我奔走去了。儿不孝,要家家做这样的牺牲。家家是给阿叔侍寝去了,是么?”   弥生大窘,“你听谁说的?”   百年支吾了下,没有作答。只道,“我昨夜在长信宫里等了家家一夜,家家不在,我心都空了,就怕家家不要我了。”   弥生宽慰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两下,“不会的,你阿耶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我,我绝不会弃你于不顾。”想了想又问他,“侍寝的话,是不是太傅同你说的?”   百年怔怔看着她,半晌低下头来,“我答应家家的事没有办到,把那天看见的都告诉了太傅,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是家家要相信我,我是怕阿叔会夺我的天下,前两日又气冲了脑子,才会做出这种傻事来的。”   弥生真的有些生气,再打量他,通天冠,黑地红镶边衮服。帝王的打扮,个头却才及她齐胸高。到底只是孩子,只有八岁。没有依靠的时候容易轻信别人,最可恨的人其实是尔朱文扬。   她赐他坐,缓缓道,“太傅的话,陛下不可尽信。我昨日是去找了你九叔商议虎符的事,但是鉴于你年幼,虎符又是关系乾坤的重器,暂时还不能交给你。至于出兵南苑,你阿叔要回朝视情况而定……”弥生留神看他,“陛下,九王虽然执掌太学,早年也是行伍出身,这种排兵布阵的事还是得倚仗他。凭空想象不成事,没的贻误了社稷,辜负你父亲对你的重托。”   百年低下头道个是,小小的身子,坐在玫瑰椅上脚还够不着地。犹豫着看了她一眼,“家家,儿有句话一直想和你说。”   弥生颔首,“你说。”   “家家听了不要生气。”他盘弄着手指嗫嚅,“其实我觉得我这皇帝做得没什么大意思,还不如禅位给阿叔。我年纪小,朝中多的是权臣。不说别家,单说琅琊王氏,处处掣肘,叫我寸步难行。也幸亏有外祖父和嫡舅们,他们瞧着家家的面子帮衬着我。否则我在御座上坐着,君不如臣,真就像个傻子了。”   弥生皱起眉头思量,琅琊王氏和夫子通婚,自然盼着夫子上位。他王氏几十年没动静,也指望这辈里头出位元后。人有私心总难免,她叹了口气,“你别急,万事开头难,先稳住了,将来要处置也不是难事。至于禅位这样的话,同我说说也就罢了,好歹别和别人提起。你还有六位庶出的阿叔,莫要因为你一时的苦闷挑起什么争端来。再试一试吧!若是哪天实在力不从心,我再陪你去面见太皇太后,请她做主。”   “我不坐这位置,唯恐对不起先帝。若坐下去,委实吃力得很。”百年说着,红了眼眶子,“我现在很怕进听政殿,要是能像以前一样多好。”   弥生觉得他是另一个自己,童年夭折了,所以分外怜惜他。好言道,“少年天子,有哪个是一帆风顺的呢?好在你阿耶在位时已经解了你那些从父的兵权,否则现在联合起来闹,那才是要人命的。你在朝上要广征良谏,王氏的奏表仅作为参考,在理的采纳,不在理的搁在一旁。倘或他们失了分寸,你再来回我,我定会给你想法子。”   百年听了长揖下去,“多谢家家,儿心里有了底,后面的路也好走些。”   弥生暗里计较,王氏一门文官,笔头子上打官司厉害。虽不容小觑,真刀真枪的交锋,谢氏未必敌不过他们。只是他们拥戴夫子,似乎和她没有冲突。未到最紧要的关头,也用不着你死我活。   正思量着,长信宫内侍总管从方来通传,说太尉夫人沛氏求见。弥生一听母亲来了,忙让请。沛夫人从宫门上进来,见了百年磕头跪拜,愿圣人长乐无极。   百年上去相扶,笑道,“外祖母切莫多礼。”复对弥生长揖,“家家和外祖母说话,儿回铜雀台去了。”   沛夫人欠身恭送,待他走远了方回过身来。弥生着人上茶点,搀她母亲坐下了,笑问,“阿娘今日怎么有空进宫?”   沛夫人倚着凭几望她一眼,“你昨日可是出宫,一夜未归?”   弥生心上一跳,忙把殿里人都打发出去,支支吾吾的搪塞,“阿娘听谁说的……”   沛夫人只是叹息,“你这孩子办事欠考虑,所幸太皇太后不追究,否则你这样儿,擎等着被废吧!你们俩的纠葛我都清楚,什么话不好传进宫来说,偏要大夜里的跑出去?你不晓得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碍于你和九王的身份,没人敢放到场面上来议论。就是叫你阿耶听说了,气得在家冲台拍凳,险些把屋顶掀了。”   弥生吓得白了脸,“那阿耶怎么说?”   “说你糊涂!”沛夫人在她脑门上点了一下,“你如今做了太后,我是不好罚你了,否则就抡起簟把子一顿好打!你说,昨夜可是和他在一起?”   弥生吃吃艾艾的不知该怎么回答,眼神闪烁着,拖延了半晌才钝钝的点头。   沛夫人唯剩叹息,“真真孽缘!你这样难分难舍,莫非是……”凑近了她道,“是打算扶植九王篡位么?”   弥生惶惶看着她,“母亲怎么这么问?”   沛夫人看她的神情,不由唏嘘起来。怎么办呢,糊涂成这个样子,往后的路八成也没有铺陈好。朝中是这样的局势,到了该好好考虑的时候了。先帝说走就走,她和幼主挑起的是空架子,压根没有一点依靠。大邺易主是迟早的事,她竟还没有看明白么!   “你打算陪着百年走多远?”她心平气和道,“这半壁江山早在九王手里,你硬撑着做什么?凭你,又能撑多久?九王是顾念你,才迟迟没有下手。你去要兵符,岂不是要他的命么?我若是你,宁愿在后宫坐看,也不绞进这趟浑水里去。”   弥生脸上黯淡下来,“母亲不懂里头缘故,横竖我对不起先帝,先帝临终托付百年给我,我若是办不到,良心也不能安。”   沛夫人哼了声,“你就是个实心眼,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自己身上揽。要论对不起,也是九王对不起他阿兄,与你什么相干?先帝到底是高估你的能耐,还是有意在拖累你?他知道你和九王的关系,才把这个烂摊子交到你手上,无非是利用你们之间的感情来牵制九王。你着了他的道,一辈子就要交代在他们父子手上。我问你,你和九王如今怎么样?他的心可还在你身上?”见弥生不言声,又道,“百年在位,你虽是太后,可这种尊崇不要也罢。阿娘是过来人,知道里头的苦处。活不成男人就活孩子,你眼下两手空空,拿什么安身立命?依我说,不如将九王推上帝位。鲜卑人和咱们祁人不同,弟继兄妻是寻常事。若是他真心待你,封你为后,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弥生对她母亲的论调感到惊讶,真要如她说的这么简单,想来也是美满的。可惜当的是祁人的家,他继位之后还有个元妃眼巴巴的在等着。轮不到她当皇后不说,也害得王宓葬送青春,连改嫁都不能够。   她乏累极了,歪在胡榻上摇头,“阿娘别说那些了,越听我越难受。他说将虎符交由太皇太后发落,等朝局稳定下来就带我走的。”   沛夫人低呼,“私奔不成?”   这话反而叫她安下心来,九王有鸿鹄之志,会撂下这大好河山才怪。现在是求安抚弥生,看来离夺位也不甚远了。   “你们的事能传到你阿耶耳朵里,王家势必也早已听说了。这阵子两家明里暗里较量得不少,看来干戈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你大兄正查这话的来源,查到了必定上书圣人严办。不过我倒觉得这件事不算坏,既然闹得人尽皆知,往后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沛夫人拢着暖兜怡然笑起来,抬眼看看这长信宫,啧地一声,“地方是不错,就是太冷清了。我瞧来瞧去还是正阳宫好,承天接地,有人气儿。”   母亲话里的意思她也知道,不过不愿继续说下去,伺机打了岔道,“阿娘去看过佛生么?她这几天要生了吧!”   沛夫人原本不太上心,见她眼巴巴的样子知道她要说什么,无奈道,“我回头出宫去瞧瞧她,总算她叫我一声家家,这会子是她艰难的时候,不帮上一把,你阿耶面前也说不过去。只是听说十一王不成了,已经在捱日子,不知能不能见到孩子出世。若是走得凑巧,红白喜事不好放在一块儿办,满月酒得摆在太尉府喽。”    ☆、初调     弥生和母亲讨论孩子,没过两天佛生就生了。是个男孩,落地有八斤重,母子均安。   弥生很高兴,张罗随礼的金银锞子和锁片小衣。想出宫的,但忌讳上次闹出来的传闻,到有正经事的时候反而不好走动了。后来又传来消息,说十一王殁了。弥生听了有点难过,说不出是为佛生,为孩子,还是为那素未谋面的姐夫。   “活着受罪,死了算超脱了。”元香打着包袱说。她原本在听政殿升了七品女官,仍旧撒不下旧主,死活调回了长信宫。如今在这里做个小掌事,也觉得分外满足。   眉寿站在一旁嘀咕,“我觉得十一殿下很可怜,他算是看见孩子出生了,可那孩子压根不是他的。佛生娘子心狠,虽说和六郎君有情,终归嫁了人,怎么好怀别人的孩子,还栽在自己夫主头上呢!”   这话像个耳刮子一样,劈头抽打向弥生。她们姊妹的命运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自己没有生养罢了。   元香见她脸色变了,狠狠瞪了眉寿一眼。眉寿这才察觉,慌忙上去开解她,“婢子可不是说殿下,殿下别多心。殿下和佛生娘子不同,佛生娘子跟十一王有夫妻之实,再和六郎君不清不楚就是不应该。殿下嫁先帝,两下里干干净净。何况大婚前夜是和九王……所以正经夫主是九王才对。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咱们心里知道,并不这样想。”   她摇摇头,“这种事如今还有什么可计较的,横竖不是也是了,又能怎么样?目下要拟定十一王的缁仪,传旨给黄门,我和圣人的分开派下去,单送,别搞混了。”   眉寿领命去办了,元香给她的手炉里重新添炭,一头道,“我在圣人驾前伺候,这阵子见了不少。自打外面有了殿下和九王的传闻,王氏打压谢氏真是不遗余力。家下几位郎君位高权重,难免有些赃贿事。再加上衙门里办差略有疏漏,王氏一门便小题大做,每每上疏弹劾,恨不得置谢氏于死地。”   弥生皱起眉来,“用心倒是险恶,先制服了谢家再来制服我么?夫子怎么说?”   “九王殿下奇怪得很,并不表态,大有作壁上观的意思。婢子猜他也难做人,王谢缠斗,他帮哪家都不是,只有置身事外了。”眉寿道,“不过昨日和尔朱太傅在凉风堂舌战,委实精彩得很。婢子没念过书,他们口吐莲花我也听不懂,只知道大抵是为军务。太傅指殿下威权在己,一手遮天,殿下斥太傅深谋误主,自取其咎。这梁子是结下了,看来少不得要向圣人施压处置太傅。”   尔朱文扬怎么发落她不在乎,唯独王谢的争斗他冷眼旁观,难免叫她心生疑虑。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两家矛盾越大,朝堂之上的利弊分化就越明显。说来说去他和王谢都有牵搭,火势蔓延不到他身上,但是百年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弥生感到失望,她不懂得提防,别人说什么她都相信。吃了他那些亏,没有学聪明,还对他有指望。他根本从没想过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帝位,来来回回的骗她,利用她。这趟太后亲自请他还朝,大概又给他挣足了面子吧!他真是到死都忘不了使心眼打算盘,难怪说要将虎符交给太皇太后,迟迟没有下文。其实太皇太后和他一条心的,交了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何尝打算撒手过?   母亲体谅她,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没有来同她说。她从元香这里听到这些,心里总归不舒服。王家不过仗着王宓是乐陵王元妃,真要为难谢氏,她也不会冷眼旁观。夫子这和事佬做得不称职,他想一直这么中庸下去,把姓谢的都当傻子了。   元香心眼伶俐,总能刺探到宫城之外的消息。看她脸上不是颜色,计较再三方小心翼翼道,“殿下日后多留意九王妃吧!殿下深居宫中不问世事,自从外头有了谣言,她逢人便哭天抹泪的诉苦。诰命夫人里个个都知道她过得悲凄,言下之意大有太后勾引小郎,叔嫂通/奸的意思。我瞧外面这些传闻,恐怕有大半是从她嘴里散播出去的。”   弥生咬牙哂笑,要坏她名声,却也不怕连累自家夫主么?这女人大约因爱生恨疯魔了,才会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来。因道,“那天大妇进宫来说,红白喜事不出月,不在一座府邸办。你回头派个人去问问,小世子满月酒是不是设在太尉府。到时我也趁这把东风出宫去,会一会那位满腹牢骚的摄政王妃。”   元香有些吃惊,“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呢?”   “我不能这么懦弱下去了,自己不成就,死了也罢。但是谢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我这一代。”她把手里的暖炉一掷,炉子盖儿滚脱了,膛里的炭火落在莲花砖上,火星子四下飞溅。她倚着靠背冷冷道,“不管九王是什么打算,也不管我能不能守住先帝的基业,总之王宓留不得。”   就算她自私一回吧,万一夫子真的称帝,是不是会立王宓为后?难道她经历了这么多,到最后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么?即便他后宫无后,也不能白便宜了那不着四六的王家女郎!   元香点头道是,“不过殿下同她毕竟是妯娌,亲自处置怕是不好,是要交由太皇太后办么?”   弥生心里恼慕容琤,憋着劲的要叫他为难,“就要九王亲自处置,他想王谢兼得,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推开窗看,太阳无力,挂在天际白惨惨的。长信宫有棵上了年纪的梧桐,天冷掉光了叶子,参天的枝桠上安了个老鸹巢,无数的短枝交错出巨大的船型,从底下看上去苍凉异常。   年下日子过得飞快,临近正月,天愈发冷了。佛生的儿子满月在十二月癸卯,那天弥生过昭阳殿请安,进门的时候正遇上内侍熏醋,阖宫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太皇太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弥生进内殿瞧,她才吃过药,正捂在被褥里发汗。见她来了指指窗下的圈椅让座,一面道,“今天是世子的喜日子,我早就着人备了东西,过会子你替我捎去。生在腊月里,落地到现在也没见过,等天暖和些叫他们送进宫来我瞧瞧。酒宴办在你娘家么?”   弥生应个是,“康穆王府里七灾八难的,丧期还没过,办喜事说不过去,不办又怕委屈了孩子。”   太皇太后嗯了声,“小字可取了?”   “叫消难。”弥生笑道,“圣人性急,连名字都定下来了。取了个律修,等他弱冠再冠字。”   太皇太后咳嗽得厉害,弥生要上去给她捶背,她忙叫住了,“你坐着,没的把病气过给你。我这模样没法子过问,你替我传话给你父亲,劳烦他多周全。十一王的生母走得早,他自小在我手底下长大,在我眼里和叱奴他们是一样的。没想到福薄,才二十出头就去了。我心里真是……”说着泪水氤氲,“这一年事情太多,我痛也痛到麻木了。想管没有气力,只有拜托谢太尉了。”   弥生忙道,“母亲别这么说,佛生也是谢家的女儿,娘家帮衬原就是应该。母亲只管将养好身子,多少事要倚仗母亲拿主意呢!”   太皇太后不说话,只是长长叹息。调过视线来看她,一分一分,一寸一寸仔细端详。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和年初初见的时候又不一样了,长大了,经历了些事,身上更多了端稳。她和九郎的纠葛她早就知道,怎么说呢?仅仅一层窗户纸,但是不好捅破。她也难,过年才十六,先帝没给她留下什么好的,留了百年和个烂摊子。她小小的年纪,拿什么来挑起这副重担?再说同九郎有染,这件事怕也不是她能掌控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慕容家的男人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若说是她主动引诱师尊,这话她头一个就不信。   事到如今,她也有些后悔。当初的指婚是个错误。要不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老旧思想,也不至于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九郎主意大,后面的事她用不着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吧!她如今只知道两手都空了,唯剩九郎一个儿子。宠溺就宠溺些,别逼到绝处,再闹出什么岔子来。   “你去吧!”她说,“替我带佛生的好儿,叫她放宽心,不高兴的事别想,以后要看着儿子。”   弥生道是,却行退出了昭阳殿。   太后的卤簿要是按祖制来,车舆、鼓吹、仪卫委实太过庞大。省亲和出巡不一样,用不着太周到。弥生也不喜欢这么大的势派,便吩咐下去从简。即便这样,仍旧浩浩荡荡从御道排到永宁塔寺。太尉府在调音里,出西阳门南行三里就到了。弥生坐在金顶金黄绣凤版舆里朝外看,景致和半年前是一样的,只是换了种心境,再加上这淡灰的地,乌沉沉的天,就有点说不出的凄怆滋味。   仪仗到太尉府门上时,阀阅下早跪了满地的人。谢家人口多,迁了京官后举家挪到邺城,几乎把整个坊院都占据下来。横竖隔两三家有一户姓谢的,重又像在阳夏时候的兴旺繁荣了。   内侍托着她的肘下辇来,因着时候尚早,迎驾的大多是族里的亲眷。跪在最前头的是父亲和母亲,后面是一众叔父和阿兄们。她上前搀爷娘,又让众人起身,笑道,“我是回娘家,又不是宫里朝见,大家随意些的好。”   热闹的迎进门去,正房前的台基上还跪了一拨女眷们。领头的是佛生,背后一溜没出阁的姊妹们,莲生、道生、昙生、玄生都在。恭恭敬敬的对她泥首行礼,“愿太后长乐无极。”   这一拜她稳稳的受了,等礼数走过了才是姊妹之间的情分。道生左右看看,她带来的内侍宫婢自发的到每个角落站规矩,井然有序的,个个立得笔管条直。心里赞叹着,吐了吐舌头道,“咱们家算是教条严的了,和这些宫里出来的一比,竟都成了秃毛鸡。”   大家哄笑着相携进了屋子,姊妹们又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打茶围,彼此看看,都恍如隔世似的。   弥生看佛生气色还好,只是月子坐下来,一点未见发福,便低声道,“太皇太后让我带话给你,叫看孩子的面儿,别难过。”   这么一说反倒叫她红了眼眶,哽咽道,“他活着没给我好处,可是一走,我觉得我大半条命都跟着他去了。”   弥生想起珩来,难免跟着掉眼泪。旁边的婶娘们赶紧打圆场,“喜日子不带哭的,快叫人把消难带来拜见太后。”   大个子乳母抱着孩子来给弥生行礼,用大红福寿绵长宫绸打着蜡烛包,只露出一张小小团团的脸来。她一瞧喜欢极了,伸手接在怀里,在小脸上香了口,叫人拿锁子来。贴肉戴怕他冷,就塞进包袱夹层里面去,逗一逗,笑道,“长得像年画娃娃,太叫人稀罕了。”细打量,其实眉目间有谢允的影子,也不说破,只顾看着佛生笑。   佛生正有些尴尬,门上司礼的高唱起来,说乐陵王携王妃到了。大家不由朝弥生看,却见她眉舒目展,坦然的一副样子。仍旧抱着消难,只是正了正身子,看架势打算接受跪拜了。    ☆、争先     九王携王妃进上房来,看上去还挺看顾王宓似的,进门槛在肘上托了一把。   王宓穿着松花绫子襦衫,洒金腰袱下配了条红双裙,到底是个美人,倚在夫子身旁也是郎才女貌的佳配。上前来抬了下眼,盈盈秋水似有千言万语。弥生真觉得不习惯,这种神情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她应该是傲慢、骄矜、目空一切的,如今弄得受难小媳妇模样,瞧着委屈透了。   她在看王宓,慕容琤却在看她。天冷,她戴着昭君套。褖衣的衣领上镶了圈紫貂,暗沉的颜色反而衬得那面孔越加白皙。年纪虽轻,抱着孩子倒挺像那么回事。他不由有些走神,心里暗暗嗟叹着,要是抱的是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好。不过也不急,再波折,明年这个时候也该有信儿了。   人在高位上,端起来自然很有威仪。她不发话,臣子朝见太后就得参拜。内侍摆了锦垫在面前,他和王宓并肩跪下来泥首,“臣慕容琤拜见太后,太后长寿永康。”   弥生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扭曲了,看见他们跪在她脚下,突然感到异常解恨。有意顿了顿方慢吞吞的应,“贤伉俪今日来得早,免礼吧!九王妃路上受冻了,脸色恁地难看。来人上个手炉,请王妃坐。”一头站起来,招呼慕容琤道,“这是康穆王的遗孤,殿下来瞧瞧侄儿吧!”   慕容琤道是,凑过去,因为离得实在近,能闻见她身上幽幽的冷香。两个人围着孩子,恍惚有种温情无声流淌。他伸出手指在消难粉嘟嘟的小脸上抚了抚,真是个嫩人儿,碧清的眼睛看着你,会让人心底软软的痛起来。再逗一逗,惊奇的发现那孩子竟然笑了,咧着嘴对他露出牙床,可爱到极致。   “哟,乐陵殿下脸面真大!”边上的人拍掌道,“小仙人最灵验,对谁笑,谁就要交好运道了。”   他高兴不已,平摊着胳膊急切道,“叫我抱抱。”   弥生小心翼翼递过去,交接的时候他的手从襁褓底下穿过来,不偏不倚触到她胸上。弥生一怔,他飞快勾了下嘴角,然后若无其事的退开了。   他是真的喜欢孩子,搂在怀里悠悠的转圈,摇晃着和他说话,做出各种怪声来逗弄他。他素来严谨,眼下有点浑然忘我,大家看在眼里,都附和着笑。屋里人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佛生扯扯弥生的衣袖让她看王宓,那份楚楚的样儿早就不见了,狠狠扣着手炉,指甲都勒得发白。   她是该恼的,给她看坐,却招呼慕容琤去看孩子。两个人如今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众目睽睽下郎情妾意做给谁看?在家里整日板着个脸,君子人模样。遇上了他那小徒弟,立时骨头轻得没有三两重。这算什么?她气得身子打摆子。他们倒是情意绵绵,她呢?她做错了什么,掺合进他们之间,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当她是摆设似的。她哼了哼,无咎太后,再了得也不过是个外妇的命,神气什么!   弥生知道她所思所想,缓步踱过去,回头看了慕容琤一眼,笑道,“殿下很喜欢孩子,王妃怎么不生一个?”   王宓有苦说不出,如果一个人能生出孩子来,还要等到现在么?洞房那夜他说自己不成,可是后来又传出他们私会槐花林的消息,所以他根本就是不愿意碰她。可怜她连那两个家妓都不如,成亲到现在她没有嫁了人的感觉,充其量就是借居在他府上。起居不在一起,爵位上的户邑田地有专门的管事。她的花销从公中支出,吃穿无忧,还有呢?没有了,她是个空头王妃,仅此而已。谢弥生偏挑这来说,分明是戳她痛肋。   可是场面上总要撑足的,输人不输阵么,这点她知道。她放下心气儿来,“这种事求不来的,该有子孙运,跑都跑不掉。我只是替太后可惜,先帝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殿下以后的日子难免孤凄。女人一辈子不生孩子,人生可不圆满。”   弥生依旧是笑,暗忖着好一张利嘴,半点亏也不肯吃。佛生在边上搭腔,“当今天子都要叫太后一声家家,这么个尊崇的儿子在那里,怎么叫无儿呢?”   王宓掩嘴一笑,“我说一句,太后好歹恕罪。陛下虽好,到底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么,十一王妃是知道的。”   佛生听了脸色难看起来,她不是正室所出,人尽皆知。如今拿这个来贬低她,自然叫她万分拱火。待要反驳,弥生在她手上压了下,抿嘴一笑道,“我记得有一回宫宴,太皇太后说起过九王和王妃的事。我听了觉得很奇怪,王妃到现在未曾有孕,据说是从没同夫子圆过房?”她笑着和佛生换眼色,“你瞧眼下只有咱们妯娌,王妃有苦楚就说出来,咱们也好替你分分忧。”   王宓的脸霎时就绿了,如果刚开始可以装样,现在就是揭开了皮给人撒盐了。她气得弼弼的喘,“太皇太后怎么会说这种话!我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如何知道?皇太后是在开玩笑么?”   弥生今天就没打算退让,反正大家说开了,朝中对她的传闻也不在少数,尤其是王宓跟前,更加没有遮掩的必要。   “外人或者不知道,但是夫子亲口同我说,我想这个总没错了。”说完了没等她开口,抽身坐回美人榻上去。托着茶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对了,我早前听说你大兄升了司空,今日太尉府办喜事,他可来?”   王宓摸不透她要干什么,又因为她那通话气炸了心肺,只干巴巴回了声,“我们府邸离得远,他来不来我不能知道。”   弥生点了点头,“京畿里他官最大又是长兄,想来王家的事都是他做主吧!”一头又笑,“说起来咱们之间也有一段渊源,可惜还没见过他。回头若是来了,还请你引荐引荐。”   “引荐什么?”慕容琤抱着孩子过来,仍旧放回她怀里。边上人伺候他净手,他拿巾栉边擦边道,“包得这么紧,我料着孩子难受。还是松开拿小被子裹起来,多穿几件衣裳也就是了。”   佛生招乳娘来抱消难去喂奶,应道,“九兄真是细心人,原本不是这样的,就因着今天给他办满月,要带出来见人,才特地打了蜡烛包儿的。”   他笑了笑,“我看见他挣,把他两只小手掏出来了,不会冻着吧?”   弥生觑了他一眼,大有嗔怪的意思,“不会带孩子,混弄什么!”   慕容琤愣了下,脸上仍旧是笑的。佛生怕他下不来台,忙道,“不碍的,屋子里暖和。他身子骨结实,你没瞧见,两只小胳膊像藕节子似的,有劲着呢!当初在娘胎里没少折腾,我看长大了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将来还求阿叔多多提携。”   弥生这才注意到她的肚子,黑地白镶滚的蔽膝竟给撑起来了,她奇道,“肚子没见下去,难不成还有一个?”   佛生脸上一红,低声道,“遇着十一殿下的丧事,没来得及裹肚子。现在才开始,收起来怪艰难的。”又凑在她耳边说,“往后你要仔细些,孩子落了地别耽搁,也别怕勒着,勒不坏的。”   弥生发窘,佛生的话恰好被慕容琤听见,他不言声,微微一笑便踅身出门去了。   王宓先头一个人,心里又气又恨莫可奈何。好在后来宾客渐多,王公大臣们的家眷都到了场,彼此相熟的人打打岔还能排解一下。   官场上的人最圆融,最懂得做戏。王家虽与谢家交恶,该来往的人情绝不缺席。谢家好歹是皇太后的娘家,朝堂上争,可以冠冕堂皇说是政见不合。朝堂之下两不来去,私愤的苗头太明显,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所以王家几个在朝为官的都来了,随了礼就进上房参拜太后。一水儿大个子,身长八尺,腰带十围,靦着腰腹和佛生不相上下。   他们齐齐肃拜下去,弥生分不清谁是谁。王宓有了撑腰的,底气霎时就足了。比着中间一位向她介绍,“殿下才刚还问来着,这就是我大兄王潜。”   弥生看过去,王潜五官还算俊秀。只是胖了点,鼻子眉眼大开大合,显得有些浊世气。她点了点头,“陛下常说卿是朝中股肱,咱们两族又是姻亲。以往不得见,今日冲着世子满月来,好歹别客气,多饮几杯方好。”   王潜听了越发稽下去,“臣微末之人蒙殿下垂询,惶恐之至。”   弥生馨馨然一笑,“卿太见外了,若论着辈分来,我当叫你一声阿兄呢!”   王潜说不敢,心里自然记得年初时谈起的婚事。若不是被拒,如今坐在高台上的这位就是他的妻房。可是姻缘太会捉弄人了,那时做主回绝王家求亲的是乐陵王,后来宓儿嫁了他,再后来他们师徒又搅和到了一起。其实捋一捋不难发现里头奥秘,乐陵王和这位无咎太后,早在太后待字时就有了牵搭,各自成婚也许是因为政治目的。现在先帝已经去了,就多个宓儿。这种事不用说,大家都懂的。   能圈住九王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也感到好奇。只是碍于礼教不敢抬头看,单听那儒软嗓音,便恍如天籁。恰逢另有几位命妇觐见参拜,他趁机往上扫了眼,这一眼越发惊讶。果然是谢家出了名的美人,简单穿件燕居服,那容光已然无可比拟。在场多的是年轻女郎,可是同她摆在一处,还是差了好大一程子。   他不由惘惘的,如花美眷失之交臂,果然让人心生遗憾,然而更糟心的是因她引出的麻烦事。原本蒙在鼓里倒也没什么,后来传出她和乐陵王的私情,宓儿才回家哭诉,把婚后遭遇的种种都说了出来。大家听后目瞪口呆,这不是奇耻大辱是什么?乐陵王终归是夫主,根基深厚撼动不了。再说早晚要执掌乾坤,反了他没有半点好处。于是仇恨便嫁接到谢氏身上去,这庙堂之上王谢必有一番争斗,不单是为王宓,也是为了家族的兴亡。   她眼波流转,笑吟吟调过视线来看他。王潜悚然一惊,忙低下头去,却听她婉媚道,“过会子就要开宴,卿莫走得太远,回头我有话和你说。”   薄薄的,像雾一样飘荡的嗓音,让人不知所措。他忙敛神揖下去,恭恭敬敬应了声遵旨。   王宓在一旁看着,心里万分的唾弃。待王潜退出上房,她后面也追了出来,压着嗓子道,“大兄看见没有,她就是个狐媚子!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兄可别上了她的套。”   王潜皱了皱眉,“你一向欠沉稳,大庭广众的拿出些气度来。只要你还是乐陵王妃,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失素      那头谢家姊妹聚在一起说私房话,莲生和道生都许了人家,一个配给弘农杨氏,一个配了谯郡桓氏。婶娘们说起来似乎有不足,终究没和慕容氏结亲,都是勉强下嫁。弥生倚着佛生苦笑,“嫁进帝王家有什么好的,看看咱们,黄连似的。”   佛生低低宽慰她,“别看脚下的方寸之地,眼光放远些。庙堂风云瞬息万变,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你的路还长着呢!”   正说着,谢允从门外进来,头上肩上还有细碎的雪珠。昙生往窗户上看看,“下雪了啊!”   “嗳,下得不大,但是很密。”他得了儿子暗自高兴,脸上笑得暖融融的,对弥生道,“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家家在小花厅里设了饭局,请殿下移驾,叫众位姊妹作陪。用过了饭,下半晌有戏班唱变文,演杂耍。还有西域的番人跳胡腾,看殿下喜欢什么再另吩咐。”   “我是不上要紧的,点什么看什么,请阿姊们拿主意吧!”弥生性格迟迟的,习惯随波逐流。似乎和年初在家过年时没什么不同,但是左右宫婢上来伺候披鹤氅排架,一溜销金提炉在前面开道,赫赫扬扬间又觉得到底和以往天差地别了。   谢允在前面引道,众人簇拥着弥生往花厅去。她贴在佛生耳畔道,“我昨日听说六兄遭弹劾,今早着急出宫,也没来得及问圣人,眼下怎么样?”   佛生摇头,“还没说法。其实并不是大事,官场上谁没个门客私交?掩着鼻子蒙着眼,说起来是惯例,可叫人拿着把柄摆到明面上。难免要吃亏。你能和九王说上话,私底下求个情,请他帮衬吧!六兄若是有个好歹,我和消难更是苦得没边了。”   “别指着他,谢家遇着的一连串事都是王家挑起来的。这些日子来他坐山观虎斗,无非是要给圣人出难题。想来别人靠不上,到底还是要靠自己。倘或定要斗,我奈何不了慕容琤,就先挖了王宓那颗毒瘤。没了根,看他王氏从哪里发芽。”弥生不紧不慢道,顿了顿又问,“六兄和你说起过以后怎么办么?名分在那里,你们两个怕是不能光明正大。”   佛生嗯了声,“就这样也罢,他说不会娶亲,有了消难就够了。”   这算是好结局了吧!谢允如今官职不低,待佛生的心一如往昔,这种人很难找了。或许感情是见不得光,但是就这样相守一辈子,于佛生来说也满足了。可是自己呢?自己又何去何从?夫子抛不开名利,她渐渐冷了心。先帝言犹在耳,他大概等不及了,不久之后定会取百年而代之。她没有能力阻止,到时又拿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呢?   她长长叹息,仰起脸,又是冬雪纷飞时,漫天泼泼洒洒的雪沫子横扫进游廊,瞬间迷了眼。小花厅在园子东南,斜插过去不算远。进门时食案都铺排好了,火炉烧得旺旺的,屋子里很暖和。有了品级的命妇都来了,弥生自己能觉察,她们之中少不得有议论她是非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她想管也管不着,听之任之罢了。   不过王宓这模样真的叫她吃不下饭,她是成心硌应她,拉着同案的简平王妃窃窃私语不算,时不时的乜她一眼,就是个傻子也能猜出她话里的内容。弥生越发恼火,她背地里有怨言,她能理解她心头苦闷需要排解。可是她这样明目张胆,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深吸一口气,暂时先按捺住,没有好的契机不宜发作。索性点了她们的名头,笑道,“两位聊得这么高兴,何不说出来大家同乐?”   一个傻子总能找到另一个谈得拢的呆子,简平王妃讪笑,“太后别多心,咱们是说太后杂裾的料子,是蜀锦的吧?哎,这绣功真好,好得很呐!”   弥生有点哭笑不得,她穿的料子是素锦加宽镶滚,并没有绣活在上面。她们聊绣工,聊得上么?她却配合的点点头,“我这是云绣,不见针脚的,是上品呵。”   边上道生看了一眼,“果然了得,不单没针脚,连锈线都看不出。宫里的绣工都是神仙,不知道织造署哪里找来的?”   简平王妃一听不对劲,笑容凝固在脸上,一下子僵住了颊。忙低头吃她的武昌鱼,再不敢言声了。   弥生耐得住性子,仍旧说说笑笑没太上心的样儿。和人聊鳢鱼脯的做法,又说起北军一个中尉,军务之余钓鱼做成鱼干捎给家乡的妻子,话里满是艳羡的味道。   “咱们这些人,一辈子都不能有这样的际遇了。”敬怀王妃不无遗憾的摇头,“我家大王每日朝中回来就是四仰八叉的躺着,除非是想起来又要造什么兵器,否则绝不下床来。哪里像人家,一个小小的中尉,比这些龙子龙孙会过日子,懂得讨家下主妇的欢心。”   王妃命妇们都很有共鸣,纷纷附和着,开始数落郎君们的不是。女人聚在一起,少不得满腹牢骚,不过也就一说,没有谁认真计较。一顿饭在吃喝调侃中过去了,饭罢有仆婢呈点戏的牌名来,无非是《宝积经变》、《法华变》、《弥勒变》这些佛教故事。弥生没什么挑拣,把帖子递给了几个妯娌。自己百无聊赖,便拉着道生到外面去看雪景。   花厅后窗外是开凿出来的湖,和卬否后面一样,用来养荷花。夏日里莲叶接天很好看,到了冬季满湖唯剩枯藤败叶在水面上勉强支撑着。雪片子大了,絮絮飘坠下来,落进萧索之中,无声无息。   她突然转过脸来问道生,“阿姊听说过我和乐陵王的事么?”   道生略一怔,“这事恐怕已经无人不知了,我倒好奇,年头上回来还没什么的,怎么一年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呢!”   她苦笑,一切都在别人掌握之中,可不是叫你生就生,叫你死就死么!她倚在栏杆上远眺,青灰湿冷的天直要压下来似的,连呼出来的气都是仓惶急迫的。   道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待得凑近一点,发现她噤了声,正扭身看廊庑底下的人。道生瞥了眼,是乐陵王妃王氏。心里惙怙着,先前看着就不大对劲,今天大约要借势清算了吧!   果然弥生吩咐边上女官,“去请乐陵王妃来说话。”又笑着看她,“阿姊猜猜,若是我和王氏起了冲突,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王宓来了,脸上有傲性的神情,稍欠了欠身,一副轻薄的声口,“殿下同我真是心意相通,我正打算寻殿下呢,殿下就差人来传我了。”   弥生直起腰,慢声道,“其实有些事闷在肚子里,大家都不好受。索性敞开了说,恨也好,怨也罢,就是死也死个明白,对不对?”   王宓意外的看着她,没想到她这么不带拐弯的。再想想也不赖,与其不死不活的吊着,还不如来个痛快。因点头道,“殿下是爽快人,如此甚好。”   弥生对元香递个眼色,元香会意了,把人都遣到别处候着。自己退回门掖旁,不动声色的拐个弯往前厅去了。   “咱们王谢的渊源颇深,祖辈上屡屡结姻,闹到现在这地步,说起来很叫人心寒。”她把脸色正了正,“其实两家交战,到最后少不得两败俱伤。咱们私下有什么恩怨,面对面解决,不要牵搭宗亲,就不会有眼下的窘境。”   “殿下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你我身后就是两大世家。牵一发动全身,岂是随意敷衍两句就能带过的?我这半年多来受的委屈,殿下这样滋润的日子,一定没法子体会。”王宓幽幽地笑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也不避讳你。我头一回见九王是在齐斗楼,那时家兄接了朝廷旨意送我进京来参选,太皇太后亲见了我,当日便传了九王。你是晓得的,凭他的人才名声,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我也不怕你笑话,就是一见倾心。后来太皇太后命他送我进女学,他一路上都没同我说话,我心里想,他是方正君子,少言寡语也是有的。可是进了女学,他在双桥那里直接就告诉我,他心里有人,便是和我成亲,前路如何也不敢保证……”   弥生讶然,这话他从来不没有对她透露过,她一直以为他就是想死死抓住王谢,可原来不是。这么算来他那时候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抑或仅仅是欲拒还迎的伎俩?   她拢起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嫁他?”   “我以为只要抓住了名分,时间久了总有转圜的余地。这世上的郎君,有几个是能坐怀不乱的呢?我自问姿容过得去,不至于遭受冷遇。况且他是诸王里唯一没有成过婚的,不嫁他,难道嫁那死了元妃的二王么?”她说完哟了一声,复又干笑道,“对不住,我对先帝大不敬了,请太后殿下恕罪。”   弥生懒得和她玩虚的,只问她,“我和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同你说的么?”   王宓把脸缩进毛领里,眯嬉着眼看她,“你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怎么可能会陷你于不义?才开始我的确没想到是你,以为你们是师徒的名分,搅合在一起,简直不可思议。是他受伤那回,我过府探望,见只有你一人在跟前伺候。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的,就算他掩饰得再好,从眼神和语气里也能看出端倪来。我自知不妙,进宫面见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唯恐你们乱了章程,第二天便颁下给你指婚的敕令。我那时沾沾自喜,琢磨着你既然拟嫁先帝,你们再深的感情也应该断了,谁知……”她顿了顿,脸上愤然,“谁知我遇上的是个情种,大婚之夜竟撂下我独守空房,人都跑得没了踪影!”   弥生已经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她一心要嫁亲贵,不就是为了富贵权势么?既然路是她自己选的,就应该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她一直愧对她,觉得自己和慕容琤纠缠不清耽误了她。如今她这番话叫她豁然开朗,原来她的顾忌是多余的,大家都在算计,只不过她技不如人,算空了而已。   乞旨赐婚,把她弄了个措手不及,这倒罢了,弥生不怨恨嫁了珩。可是有些事……比方槐花林的那晚,她自己也感到羞惭。说太后淫/糜她认了,但扫了君王的脸面,却是大大的不应该。她望着她,“我只问你,外头的传闻是你散播出去的么?”   “是不是又怎么样?如今计较的不是这些,有句话叫好女不二嫁,太后可听说过?”王宓扯了扯嘴角,“你既然跟了先帝,就应当恪守本分,为什么还要勾引别人的夫主?我是说太后多情好呢?还是水性杨花好?”   弥生缄默着,反倒助涨了王宓的气焰,纵得她越发口无遮拦了。她沉下脸来打量她,“王氏,你好大的胆子。单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掌你的嘴,杀你的头。只不过瞧你可怜,不同你一般见识。你最好给我收敛些,”余光扫见立在屋角的慕容琤,她终于冷冷哼笑了声,“否则我倒没什么,只怕有人不肯饶你。”    ☆、摧折      王宓像听了笑话似的大笑起来,“我以为殿下至少良心上会不安,谁知竟没有半点么?还要掌我的嘴?罢,你是太后,你要打,我没法子抵挡。只求你睁眼看看,如今你也是个金贵的人,哪怕再年轻,身份在那里摆着,好歹给自己留些面子。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毁了誉不打紧,别阻碍我们大王的前程便好。”   弥生委实受不了她这副颠倒黑白的劲头,“如今到底是谁在自毁名声?你闹得人尽皆知,我倒要问你,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还是在蓄意报复他?”   她有一阵没回话,抿着嘴,眼里荒寒起来。半晌才道,“你要我顾念他,可他顾念我了么?他从未把我当三媒六聘来的妻子看待,我想好好同他过日子,可是一次次向他示好,他总是拉着一张脸对我冷若冰霜。有时我在想,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所以他会这样对我?我也有自尊,他看不见我心里在淌血,我却要装起笑脸来粉饰太平。”她一头说,一头掩袖哽咽,“他的心太狠,不管我怎么讨好他,甚至我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照样没有一点反应。所以他说他有瘾疾,我信他的话,即便再苦再屈我也不和别人说起。可是有一天叫我发现他在城南置宅子,槐花林?景致倒好得很。如果没有你的出现,他就算是常住在那里我也没什么难过。谁知他所谓的隐疾不过是在骗我,你同他在一起,不会是说了一整夜的话吧?你们欢好的时候可曾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她挺直了脊梁乜斜她,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是个不安于室的贱人,凭着美色蛊惑人心,应该把你剥光了示众,以解我心头之恨!”   弥生被她骂得发懵,看来她是豁出去了,既然这样,还要替她留什么后路?   她一面想,一面小心的觑那边屋角。觑过一眼不由苦笑,他仍旧按兵不动,看王谢两家缠斗是这个态度,现在看她和王宓争执,他也还是这个态度。她的心凉到了脚后跟,他爱她?爱她才怪!不过是利用,一直都是。他最爱的是他自己,是听政殿御案上的那方传国玉玺。弥生突然自暴自弃,她倒要看看他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于是她有意对垒,做出不屑的神气来,干笑了两声道,“你何必这样,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男人。如今就算骂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有本事你也去引诱他,今晚把他勾上你的床,就是你的本事。”她又如梦初醒似的拍拍边上的勾片栏杆,“我想起来了,你都作了那样的牺牲,他也还是没什么反应。怎么办呢?看来是没救了。”   王宓果然气得打颤,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弥生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了她一遍,对她怨毒的目光视若无睹,“其实夫子喜欢瘦一些的,倒不是说你不好,就是胖得有点紧张。你看你连腰身都显不出来,还有这臀……”她啧啧一叹,“太大了,大了难免呆蠢。你晓得他平日里怎么称呼我么?他管我叫细腰。我也不知道他做什么这样叫,现在想来,大约就是爱这一捻柳腰吧!”   王宓怒极了,脸色发青。女人最受不得别人用挑剔的口吻对自己品头论足,尤其这个人还是你的情敌,是应该躲在暗处不见天日的外妇!   “以色侍人而已,看把你得意的!再过十年还剩下什么?你们叔嫂通/奸天理难容,亏你还在我跟前显摆。换了我,早缩起头,找个地方拿锅灰抹脸了!”越想越气,捏着拳头啐了口,“不知羞耻的娼/妇,先帝在下头看着你呢!”   弥生也动了气,王宓越骂越不堪,简直像市井里的泼皮。她年轻气盛,哪里还顾得上身份。横竖也没外人在场,伤人自然要往痛处戳,便尽钉着她道,“你只管骂,骂完了我自有法子收拾你。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只当我和他是在槐花林里有的头一次么?你自诩聪明,竟被瞒骗到这个时候。我若是你,不如死了干净。自己傻坐在青庐里,却不知你那郎主正与别人春风一度。你注定就是个弃妇,永远要被我踩在脚底下!”   这消息对于王宓是晴天霹雳,他洁身自好倒也罢了,谁知和别人偷了欢,回来告诉她不能人道,叫她守活寡至今。谢弥生现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得意的,趾高气扬的来折辱她,取笑她。她脑子嗡的一声炸了,入了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要发泄,哪怕立时死了,也要给这可恨的女人一点教训。   啪的一声脆响,弥生狠狠挨了她一个耳光。她是运足了力的,把她打得眼冒金星,脚下不稳几乎要跌下来。耳朵里听见乱哄哄的人声,分散出去的宫婢和内侍纷纷上来搀她,总管高声呵斥,“贱婢放肆!来人把她叉起来,胆敢以下犯上,横是不要命了!”   那边乱了套,慕容琤负手站着,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事情开了个绝佳的头,接下去就好办多了。只是委屈弥生,王宓那一巴掌恍如打在他心上,打得他人都木了。他气急败坏,又要强装镇定。这出闹剧发展到现在,王潜由头至尾都看在眼里。他大概也没料到王宓会那么做,当时倒吸了口冷气,半天没有吐出来。   慕容琤铁青着脸看他,“你都瞧见了,这回谁也救不了她了。”   王潜乱了方寸,本想和他求情,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全然没指望了,他等的不就是这刻么。只怪宓儿沉不住气,在这节骨眼上发傻。人家正愁揪不住她小辫子打发她,她自己倒送上门去。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了,如今什么都完了,毁的不单是她自己,更要连累整个王氏。   慕容琤撩了袍襦快步往池边去,他不得已也跟了上去。场面当真是混乱,炸了锅似的。乐陵王妃掌掴了当朝太后,多么令人震惊的消息!尤其这里是谢府,她在人家的宅邸打人家的女儿。还有九王,他和太后既然有那层关系,能轻易放过她才见鬼了。   谢大妇暴跳如雷,指着王宓的鼻尖骂,“咱们以前瞧在乐陵王面上不同你计较,这倒好,愈发上头上脸了。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可曾掂量过?今天这一巴掌,若是轻易放过你,太后的威严就叫你糟蹋透了。”愤然左右张望,“乐陵王人在何处?叫他来处置,家规国法拿出来论,少了半分我也不能依!”   慕容琤排开众人上前作揖,“臣治家不严,甘愿受罚。”再看弥生一眼,虽然拿帕子捂着脸,边缘露出来的地方仍旧赤红一片。他心痛难当,调过头来望王宓,恨不得活撕了她。   谢大妇是一等聪明的人,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善加利用天理也不容。因接口道,“殿下是掌刑狱的,如此便请殿下主持公道。咱们谢氏一门都看着,看着殿下究竟是秉公执法,还是徇私情包庇王妃。若是不能从严处置,咱们就到圣人跟前讨说法去。圣人至孝,定不会就这么罢休的。”   王潜慌张的对谢大妇拱手,“夫人息怒,臣下疏于管教,让舍妹做出这样的事来。”又领着一干王氏子弟跪下磕头,“请太后千岁开恩。”   王宓已经到了这地步,样样都豁得出去,边上有内侍羁押着挣不脱,便大声高呼,“阿兄何苦求她,她难道不该打么?真真做了至尊,干那些鸡鸣狗盗的事也要叫人忍着不成!”   王潜简直要被她的愚蠢气死,她不图自己,竟不知道语言过激会拖垮整个王氏么!因白着脸压低嗓子喝她,“你给我闭嘴,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慕容琤最懂得快刀斩乱麻,稽首道,“为免偏袒,臣今日休妻。太后殿下信得过臣,臣定严惩王氏,以正视听。”   弥生一直低着头,听了他的话方抬起眼来。目光微微颤动了下,却毫无温度,复又转到别处去了。   王宓呵呵冷笑起来,“大王要休我,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条?”   慕容琤冷冷瞧着她,外面传他凉薄,他也承认。他只要对得起弥生,别人怎么样,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因为从来不觉得愧对王宓,打击起来也不遗余力,“无子、善妒、口多言。”   王宓涨红了脸申辩,“别的且不论,头一条无子我就不服。大可以叫医婆来验,我大婚半年还是处子,叫我如何能有子嗣!”   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亲贵都在场,听了这话惊讶莫名,纷纷转头看九王如何应对。倘或他说夫妻离心,那么和太后之间的传闻就是铁打的事实,叔嫂有染,立刻变成全天下的笑柄。   遮掩总会吧!看戏的人们兴致高昂,巴巴儿等待下文。谁知他往上作揖,“禀太后,臣无能。”   大家都有些傻眼,什么无能?莫非是说那上头无能?弥生也愕然,大庭广众下说自己无能,他是疯了不成!   他倒很坦然,慢吞吞道,“臣好服五石散,五石散过量,但凡男人都知道。脾肾不足,瘀血闭郁,肝气不疏……”他摸了摸鼻子,“举而不坚。因此房事上不足,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邺贵族流行服散并不是奇事,行散期间每每也会遇到这种问题,郎君们都有些尴尬,通病么,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糊弄过去,居然没有招人耻笑?王宓咬牙切齿,“大王只知七出,不知三不去么?与更三年丧便不能休弃,大王又怎么说?”   慕容琤厌恶至极,“看来你没有细研究过三不去,你守丧未满三年,这条保不住你。况且你我义绝,你今日犯下滔天大罪,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凝眉看从方,“等什么?叫她继续撒泼说无赖话么?还不堵上她的嘴,打入大牢去!”   王潜大惊失色,膝行几步道,“太后……求太后开恩,好歹念在先君的面上从宽发落吧!王氏这样大的重担压在臣肩上,臣确实管教无方。今日舍妹犯下大罪,过错都在臣。臣不能替舍妹周全,死了也没脸下去见先君。臣愿领回舍妹,至此严加管束,求太后留她性命。”语罢泥首在地,已然泪不能抑。    ☆、帝赊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的注意力重又回到弥生身上来,如今王宓是死是活就看她一句话了。她慢慢放下手,一边脸颊上指印分明。王潜看了心惊肉跳,唬得俯首在地,再不敢抬起头来。暗忖着这趟怕是不妙了,宓儿下手太狠,那种肉皮等闲碰不得,经受她这一巴掌,明天大约少不了要留下淤青了。 弥生不说话,一味仔细的打量王宓。她被堵住了嘴,除了成串的鼻音,什么声儿都发不出来。看她发髻散乱满脸泪痕,其实打心眼里的可怜她。她也不容易,走到今天,除了女人的一点虚荣心,没有别的大错。祸根还是在慕容b,她真的爱他,他却耽误了她。现在再为此要她的命,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她摆了摆手,对王潜道,“你起来,我还念着咱们祖辈上的交情,不会做赶尽杀绝的事。你领她回去吧,好好找一门婚另嫁了,别委屈了她。” 翻起再大的浪花,仅仅是为了要这样一个结果,局内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弥生付出的代价惨重,她是金枝玉叶,从小到大捧在手掌心里,爷娘舍不得碰她一指头。现在倒好,被个不相干的人打了去,别人不心疼,沛夫人是肝肠寸断的。可又碍于她赦免了王宓,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站在弥生身旁,只是斜着眼睛看慕容b。 慕容b会意,适时道,“依臣的意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王潜原本谢了恩站起来掖袖子,听他这话悚然望过去。他皱着眉,脸上是不耐的神气,“王氏身上戾气太重,就是发还了娘家,也要搅得阖家不太平。其实说活罪,尚且算不上。不过叫她到庵堂里过上一阵子,修身养性,也是对她的恩泽。” 过上一阵子,究竟过多久,是三五天还是三五年,全然没说。诸王子弟心里惶惶然,已经作了最大的争取,若还是留不住,那只有弃车保帅了。 王潜无话可说,唯有叹息。太后驾前内侍松开王宓,她也是娇小姐出身,没有当众丢过这么大的脸,拽下嘴里的帕子狠狠呸了口,“人在做天在看,我愿你们一世能称心如意。别说叫我思过,就是判我做尼姑我都认了。今日这巴掌我还是赚到的,慕容b,也叫你尝尝锥心之痛!” 王潜这样大的个子也要被她摧垮了,蹒跚着上去拉她,“你好歹识相些,捡了一条命就少说几句吧!你要是继续闹下去,这事我也不管了,横竖别来指着我给你收尸!”说着愤然甩了她的手,自顾自向上长揖,带着王家人转身便朝外走。王宓嗳了声,没法子,只得衔泪去了。 闹剧鸣金,这场满月酒办得并不叫人沮丧。宾客们重新回去看他们的变文杂耍,谢家人恼怒之余,对处理结果也算满意。 屋里只剩下几个当事人,谢大妇先头气坏了,到现在才想起吩咐下人拿药来。药膏子左一层右一层的往她脸上抹,轻声道,“这是清火消肿的,过会子就好了。还疼么?” 弥生摇摇头,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愣愣的。目的达到了,然后呢?突然觉得很委屈,再也没脸见人了,扭身抱住她母亲失声痛哭起来。 沛夫人也禁不住抽泣,“这是做的什么孽,受这冤枉气。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往后就太平了。” 慕容b手足无措,想抱在怀里安慰,无奈谢大妇在场,不好太过逾越。他绕到她身边查看,心虚的嗫嚅,“我对不住你,这是最后一次……” “确实是最后一次,因为再也没有以后了!”她霍地站起来,“你要利用我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分明早来了,却眼睁睁看着我挨打。你要的就是个结果,我的想法我的脸面全然不在你考量之中。” 他知道她怨他袖手旁观,可这也是情势所逼,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只有好言开解她,“你先消消气,听我同你说。我是很早就来了,之所以没有立时过去,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你们两个不过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我来了又怎么样?顶多责怪她两句,她没有大过错,想和离都没有借口。” 言下之意就是等她挨打么?她怒极反笑,“你果然有成算,这下子逮到了好借口,休了她,连带着把我的名节也糟蹋尽了,我真要多谢你呢!我对你太失望了,你口蜜腹剑,到底哪句话才是可信的?我若是再信你,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我问你,槐花林的消息究竟是谁散播出去的?是王宓还是另有其人?” 他垂着头,半带彷徨半带愧怍,不回答她的话。 沛夫人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了。不可能是王宓,王宓大不了乘着东风推波助澜,真正的始作俑者应该是他。他考虑得很周密,只要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这就是个一石三鸟的好计策。有了休妻的由头,再栽赃**尔朱太傅,最后连弥生也在他的算盘里。太后和辅政王爷一搭一唱,下面的官员更不敢说公道话了。至于琅琊王氏,以前或许要倚仗他们,如今局势不同了,他变得足够强大。并且先帝手里极力提拔谢氏,王氏只能作为后备。现在明着打压也没有大碍,他们这百年大族想要屹立下去,最后必然向他屈服。玩弄权术的人都深有感触,挟制的感觉可比托赖美好多了。 说实话他把弥生害得这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有理由去憎恶他。可是再转念一想,正因为他的不择手段才有今天的成就。帝王之术,向来没有心存善念这一说。如果他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怎么杀出重围,从嫡子的最末一位走到离御座一步之遥的高台上? “罢了,事情到了这地步还管什么谁是谁非。”她比弥生阅历广,眼下的当口审时度势很重要,忙圆融着开解,“有话好好说,急赤白脸的不顶用。以后日子长着呢,活着那么揪细可是要累死人的。” 弥生知道阿娘向着他,先帝留下的浮华都靠不住,只有抓住活人才是最实际的。她抚抚脸,可惜这一巴掌打醒了她,才看清原来构建在他身上的梦想是虚的,这辈子都不能成真。 她转身叫从方,“我乏了,回宫去吧!” 沛夫人讶然,“这就走么?” 她声泪俱下,跺脚道,“留在这里干什么?给人做笑柄么?”高声喊元香和眉寿,“我的氅衣呢?快拿来!” 慕容b见势不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上去扯住她道,“你听我说,我……” 弥生愤恨至极,瞪着他的手叫他放开。他并不听,一味抓着她试图解释。她怒上心头,反手就是一耳光,似乎打得不比王宓下手轻,自己掌心也辣辣痛起来。没错,她就是躁透了急欲摆脱。心里潜伏着汹涌翻滚的怨气,她无处舒解。一切恶果皆因他而起,不打他打谁?打的就是他这黑了心肝的混蛋! 在场的人都被这出人意料的一巴掌打懵了,沛夫人目瞪口呆,隐隐担心慕容b要恼羞成怒。待要责怪弥生,却看她奋力的挣扎,叱道,“放开,再不放开我还打你!” 他眼里黯然,隐忍着转过另一边脸道,“只要能让你泄愤,你尽管打。” 宫人们垂首而立不敢正视,沛夫人在一旁傻了眼,见她又要抬手,忙不迭拉住了,“成了,气也撒了,他递脸上来你还真打么?好歹顾念大家的体面,底下人都看着呢!” “我还有什么体面?都是他!都怪他!”她叫嚣着,“我再也不要见到他,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我走!” 慕容b哀哀向沛夫人求助,嘴唇翕动着叫了声,“大人……” 倒像是两口子闹别扭,沛夫人夹在他们中间委实难做。叹了口气对他道,“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千万别见怪才好。她在气头上,强留她越发叫她恼火。还是让她回去冷静一下,剩下的事以后慢慢再议。” 他也执拗,可又不得不放手,脸上出现一种难堪的欲罢不能的神气。犹豫之际被她挣脱了,再想去够,她已经提着拖裙下了台阶。没有一点留恋,大步的往前走。飘带逶迤,迈过门槛,一旋身就不见了踪影。 他像丢了魂,追上去两步又停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扫除了王宓那个大障碍,没有让她有半分的庆幸。那一耳光折损了她的威严,他也愿意十倍百倍的补偿她。将来登了大宝,她自然是他的可贺敦,是这天底下最尊崇的女人。两代君王的皇后,也不能弥补她受的窝囊气么? 沛夫人对插着袖子走到他身旁,“这回是伤心大发了,要痊愈,怕是要经历一番波折。” 他喃喃,“她若是不能解气,我可以把王宓抓来任她处置。” 沛夫人皱着眉看他一眼,“我的弥生从小到大都善性,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倘或要杀王宓,刚才一声令下就能做到。既然饶恕她,就说明她不愿意追究。叫她伤心的远不止这些,到底是什么,殿下比我更清楚。”她有些哽咽,“她小小的人儿,如今坐在太后的位置上,我想来就心疼。太后再高的衔儿,终究不过是个寡妇。我的孩子,她过年才十六岁。这样大好的青春,就这么浪费在冰冷的长信宫里……” 他深知道自己欠她,欠得太多,几乎清算不过来。但是用不着太久了,马上就能终结这种可恶的生活了。一旦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他有信心可以挽回她。 “我这阵子忙,不能进宫去。请大人帮我一把,替我好好开解她。”他涩然道,“眼下已经闹成这样,万一再有些什么,她更不能原谅我。所以求大人先替我吹吹风,他日我定不忘大人的恩德。” 他点到即止,沛夫人心里有了底,颔首道,“你放心,我年下要送东西进宫,到时候再好好同她说。” 他长长揖下去,回身出门,又是那种心怀天下的昂然姿态。沛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嗟叹,有些人是注定的皇帝命,九五至尊的派势长在骨头里,臣服他是顺应天意。如今只求弥生别那么死心眼,大好的日子不要过,别钻进那窄处,一条道走到黑了。      尊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过年,宫里上下都很忙。因为旧的一年晦气事太多,就想借着这趟的喜日子把阴云冲散些。所以太皇太后也开始走动了,弥生过去瞧她的时候,她正站在廊庑下指派人挪花草,叫人往花树上系红绸子。   “奇得很,今年的枝芽儿发得早。那盆兰花虽养在屋里,往年也没见过腊月里抽穗子的。”太皇太后拢着暖兜啧地一叹,“想来要有喜事儿了。”   弥生低头道是,“暖阁里养的金银台也开了花,一般伞房花序至多六朵,今年一气儿开九朵,回头送来给母亲看看。”   太皇太后听了个九字抬起眼来看她,也不言声,半晌方点头,“九朵好啊,长长久久的。咱们大邺历经这一年的动荡,是该安定下来,过过安稳的日子了。”顿了顿又道,“圣人近来怎么样?他那太傅不长进,听说削了官职了。他如今身边可有宠信的人?和叱奴相处怎么样?”   弥生还陷在她的前半句话里回不过神来,太皇太后问话,她略踯躅了一下,“朝上局势我不太过问,三公九卿里那么多老臣,先帝临走托了孤,他们自然尽力辅佐陛下。”   太皇太后见她避重就轻,慢慢点了点头。今天太阳很不错,立冬之后难得有这么爽朗的天气。昭阳殿里的帐幔都拆下来洗涮,晾在夹道后的空地上,风吹起来一翻腾,猎猎作响。   太皇太后兴致高,沿着游廊底下的青石板慢慢的踱。穿堂里有风吹过来,日头再好,还是抵不住奇寒。弥生不能耸肩缩脖,便咬牙忍住,托着她的手肘小心伺候着。转了大半圈,才听她瓮声道,“上回的事我都听说了。”   弥生心里直打鼓,勉强敛神道,“母亲说的是哪件事?”   “王宓犯上那件事。”她不说王宓打她,说犯上,是为顾全她的脸子。复停下来看她,“难为你,受了这样的屈辱,我得了消息也不称意儿。好在叱奴把她休了,咱们慕容氏还没出过这样的悍妇呢!也怪我,当初点错了鸳鸯。”   弥生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聆讯。太皇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把肩头的灰鼠皮裲裆往上耸了耸,“进去吧,有些冷。”   弥生忙道是,搀着往台阶上去。女官打起门帘往暖阁里引,一头道,“备了果子,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进去暖和暖和,略进一点。”   “你留在这里用饭,自打先帝晏驾后,咱们婆媳还没好好说过话。也该是坐下来交交心的时候了,为这大邺江山社稷,也为了百年。”太皇太后低声道,自顾自进了屋子里。   暖阁的墙上都通了烟管,边上烧炭,屋里就跟着暖起来。席垫底下也有地炕,太皇太后叫她坐,笑指着矮几上的香瓜道,“这是她们出宫的时候在铜驼街的地摊儿上买来的,真稀奇,大冷的天还长这个。问了情由,说是养在暖房里,拿褥子盖着的。天冷也得暖着它,伺候起来比人还费劲。一片瓜秧子,统共长了十几个,价钱也贵得慌,全叫她们买回来了。”又打趣,“你宫里那个兔子,单吃含桃的那个。今年关外进贡的含桃少,别饿坏了它。回头拿两个回去试试,看它愿不愿意吃。”   弥生笑起来,“谢谢母亲,您还记挂着它呢!”   太皇太后慢慢摇头,“我这样的,生活也就这点乐子了。你不同,你的路可长着呢!”   又是半截话,弥生猜不透,一脸懵懂的看着她。她笑了笑,递了块瓜给她,“闻着挺香,不知道吃口怎么样。你尝尝,瓜瓤定是甜的。”   其实谈话的内容大致上可以猜到,只不过弥生不愿意动那脑子,有点听之任之的意思。低头吃瓜,很不错,连着又吃了两块才撂下。宫婢服侍她漱口净手,突然听见太皇太后不经意的问了句,“那兔子是叱奴送你的?”   她心上一跳,回身问,“母亲怎么知道?”   太皇太后一面擦手一面道,“别瞧我一直在宫里,外面的事多少也有耳闻。你们从头到尾的经过我这里有本账,只不过不说,也说不得。”   弥生霎时涨红了脸,心道自己坐着太后的位置,真连她老人家的一半段数都没学到。如今被她戳破,自己除了难为情,也没别的可说了。   太皇太后叹息,良久才道,“当初若不是顾忌太多,也不会叫你们成了现在这样。叱奴嘴上不怨我,心里大约也恨着我,这长久以来都没上昭阳殿来过……我今日想同你说的,就是咱们大邺皇嗣的事儿。”   终于切入正题了,弥生抚膝跽坐下来,“妾听太皇太后教诲。”   她手里一串念珠慢慢捻着,心平气和道,“我坐在深宫中,每常有神宗皇帝当初的旧部来请示下,听着情形,百年治国委实艰难。那么点的孩子,立不了威,更没人服他。我也不怕同你说,若是九王哪天收拢手上权力,百年当真就什么都不是了。你也分得清轻重,我的意思是,与其这样拐上一道弯,不如让他禅位吧!大邺立国不久,祖一辈都是马背上厮杀出来的,他如今小小的年纪,怎么统领群臣呢!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替神宗皇帝把持住基业。况且也是为百年着想,主动退位比被人赶下台的好。”她在她手上重重一压,“你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么?”   弥生噤住了声,脑子里也盘算掂量。这么下去的确不是办法,百年平息不了朝堂上的风云。他还太小,有个虎狼一样的阿叔,他身下的宝座是水上的浮萍,根本坐不安稳。   怎么办呢,太皇太后都说了,她没有再坚持下去的理由。百年也好,夫子也好,他们是都她的子孙,她怎样安排都有道理。认真算来自己只是个外人,太皇太后同她说,很大一部分是通知性质的,不是商量,更不是征询。她若是不识眉眼高低,那才是自打嘴巴。   她退了一万步,俯首道是,“一切但凭母亲做主,我如今不指望别的,只求保住百年,便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   太皇太后点头,“这你放心,我必定要同九王商议。百年是先帝的血脉,我绝不容许他伤他分毫。”   似乎江山乾坤只在两个女人达成共识的瞬间就定了下来,然后一切按部就班,百年下退位诏书,追诏乐陵王入篡大统。羊皮卷上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再三表示谦让,再三的说自己愧对先皇嘱托,唯有请皇叔继位。皇叔垂拱九重,是众望所归。有皇叔治理方能兴国安邦,大邺才会国富民强。   弥生知道百年心有不甘,那洋洋洒洒几十字写得很是艰难。可是逼到了这份上,胳膊拧不过大腿,反抗不成只有屈服。   她母亲进宫探视她,坐在胡床上,满脸的喜兴,“太皇太后手段老辣,到底是动荡里走过来的人,万事皆在掌握中。我原本答应你夫子来瞧你的,因着年下事忙,总不能成行。昨日听说圣人下了诏书,宣九王登基称帝?我的细幺,你可算熬出头,要苦尽甘来了。”   弥生别过脸一哂,“他做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越瞧他越觉得他坏,分明谋划了那么久,当真下旨给他,他却推让起来,矫情得没边!大年下的,把百年干晾在那里做筏子。多少人眼睛里都看得很明白,现在故作姿态,岂不是晚了点!”   她对他只差没有喊打喊杀了,真是孩子心性不懂变通。沛夫人只得放缓了声气儿劝她,“你别再过问那些了,自己的日子滋润就是了。说得难听些,百年不过是先帝的儿子,空叫你一声家家,若是他得势,立起两个眼睛翻脸不认人,你也拿他没计奈何。还是图些实际的吧,难为他对你一片深情。他高位上坐了这么久还缺女人么?能够一心一意,你还求什么?到了这个褃节儿上,顾好自己要紧。别怕缺孩子,你们将来少不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才最贴心,别人的儿子,到天上也管别人叫娘。”   弥生怏怏缄默下来,坐在褥子里,汤婆子在一处捂久了,等疼了才发现烫伤了。眉寿忙拿药来,她也不甚在意,拉着脸道,“阿娘是来给他做说客的?”   沛夫人白了她一眼,“我是为着你!你这孩子不识好歹么?”   她一条腿伸在外面,扭身对墙躺下了,是恼了,不肯听她母亲的话。   沛夫人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置气,接过眉寿手里的绢布给她裹腿,一头叹息,“你啊,就是被保护得太好,真正没有吃过太多苦。你想想,若不是他明里暗里的护着你,你到现在还有骨头剩下吗?身在福中不知福,为别人的骨肉和自己的男人闹,闹到最后要捅娄子的。”   弥生不耐烦,打岔道,“我命织造处做了几套深衣,是给莲生她们的,过会子阿娘出宫带出去。”   这摆明了是要撵人,沛夫人站起来,拿她没办法唯有摇头,“你这狗脾气是要改,犟头犟脑我也词穷了。还是叫他进来和你说,横竖都到了这一步,他就是进宫也没什么了。”   沛夫人拂袖去了,弥生听着脚步走远,胸口拱着气也不愿回身看。隐隐察觉有一点动静,她才转过脸来。是百年,绞着手指站在踏板前,泪流满面。   她一慌,忙撑起来问他怎么了。他抽抽搭搭说,“我连下了两道旨意,阿叔到底不接。家家,还要叫我怎么样?难不成要到臣相府登门求拜么?”   弥生垮下肩来,苦笑道,“当初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你的圣旨自然要连下三道。他连推三次,方显得他人品足重,和那些谋逆的叛臣不同。”   百年止住哭,眼睛被泪水洗刷过后益发晶亮,“我才在外面听说家家和阿叔闹别扭了,我是想,家家为我和阿叔反目不值得……”   弥生皱眉道,“不和你相干,你用不着自责。”   百年嗫嚅着应个是,却行退出了长信殿。   正殿的台基很高,风吹过来透骨的凉。他放眼远眺,庑殿顶高低错落往远处延伸,一种深重的苦难的感觉。压抑透了反而觉得想笑,他对着风,笑得嘴唇发干。九王要进宫来,要在未登大宝的时候进宫来。果然人生处处有机遇,单看会不会把握罢了。   过尽   作者有话要说:   午后静谧,门上的软帘没有盖严实,微微留出一道缝。太阳光从底下钻进来,光柱里面有浮动的细小的粉尘,上下兜转,看久了叫人眼睛发涩。   弥生调开视线,倚着凭几慵懒翻了两页书。岁月在她这里停顿住了,她有时觉得自己在提前过老年人的生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但似乎同她没什么大关系。她和政治是脱节的,没有用处的人,像阿娘说的那样,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腿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拢在裤管里,一热疼得更炙心。没办法只好把裤腿卷起来,然后伤处是没知觉了,小腿肚又冷得抽抽了。她垂手搓了搓,手心里的温度能缓上一缓。跟前没人在,也懒得张嘴叫她们点炉子,自己把榻上的狼皮袱子一掀,绷直了脚尖塞进去,下半截好歹暖和起来了。   读干宝的《搜神记》,读到韩凭夫妇殉情化作鸳鸯鸟的时候泪水涟涟。书上的爱情让人感动,现实之中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百年要禅位了,然后慕容琤入主邺宫,到时候自己的处境也堪忧。别人面前他装腔作势,能得个“性颇严”的名声,在她眼里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没少吃过他的亏,那么多次了……实在是累,累得连记忆里都带着苦,让人不敢回味。   今天是小年夜,总管已经张罗着开始给众人打赏,分发五铢钱。宫人们也就今天高兴,能大声说话,畅快的笑一笑。弥生听外面热闹的挂灯笼,贴门贴,心里渐渐敞亮了。   桌脚的那缕光带宽了又窄下去,有人进来了,左不过是眉寿到了给兔子喂食的时候。那位兔爷骄矜,很不好糊弄。尤其大冷天,越发的乖僻难伺候。   可是一双云头履迈进了她眼角的余光里,她回过头,才发现是他来了。   “看什么书呢?”他凑过来,讨好的挨在她边上,“瞧这心肠软的,都看哭了么?”说着卷起袖子来给她掖,“心里有事,同我说说。”   她老大的不痛快,对着外面呵斥,“玩疯了不成?怎么没人进来通传?”   她不待见他,他知道。廊下的宫婢内侍跪倒了一大片,他无奈道,“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不怪他们。”   她调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你不叫他们通传?你凭什么指派我宫里的人?你不是一再的推让帝位么,触手倒伸得长,管到我跟前来了!”   他知道她的气还没消,也不和她争锋相对。看见她腿上一块伤,大惊小怪的哟了声,“怎么弄得这样?传医官了么?”   她不愿意搭理他,仍旧低头翻她手里的书。他在旁边絮絮叨叨半天,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有些泄气。地炕一头立了个书柜,整齐码着各式各样的孤本。他看着那些书,心里有些惆怅。这些年来养成了她读书的习惯,可以不学女红,书是一定不能撂下的。他随手挑拣,找了本异志录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来。她不说话没关系,隔着一张矮几,她就在他眼前,这样也够了。   外面的光线透过绡纱投在她脸上,薄而柔软的一层,像打了水粉。她太年轻,颊上甚至有淡淡的绒毛,更显得稚嫩可爱。可爱的,也可怜。十六岁的太后,独自坐在这凄冷的深宫里。   “你的生辰要到了,想过怎么庆生么?”他说,“咱们在金虎台设宴好不好?把宫外的姊妹都请进来。”   她恍若未闻,仍旧不理睬他。书页是簇新的纸张,翻过去便有滑丽的脆响。她找到了妙处,只要他说话她就翻页,刮擦刮擦,把他的声音都盖住。   他无可奈何,“我听母亲说你还是不高兴,看来只有亲自来赔罪。你要是不解恨,我还让你打。打了怕手疼,我请竹板来。那时我在太学罚过你,今天让你一并讨回去,好不好?”   弥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了个弯才别清,原来他嘴里的母亲是指她母亲。她做出不屑的神情,对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姿态嗤之以鼻。   他束手无策,开始没话找话,“上回到现在有一个月了,你那个……信期准吗?自己觉着,有什么异状没有?”   有什么异状?吃了太皇太后送来的药,能有什么异状?她闷下头,烦躁的又翻两页。真想轰他出去,他在跟前碍眼,搅得她心神不宁的。到底想干什么?又是抱着何种目的?她现在就剩下点骨头渣子,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想过两天太平日子也不能够么?   他厚着脸皮来拉她的手,自顾自道,“我瞧瞧脉象。”   她没等他扣住手腕就缩了回来,不满的瞪他,“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我说话你听么?”他觉得很苦恼,这个油盐不进的脾气,和以前相差太远了。年头上在他跟前点头哈腰的,很有些溜须拍马的本事。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把她坑害成了块石头,都是他的错。他抚膝,觑了她好几次。怎么好像有些怕她了?因为太爱太在意,所以会产生怕的错觉么?好歹做过她三年夫子,到如今乾坤翻转,他竟要变成妻奴了。他哀叹,“上次槐花林不是还好好的么,现在这样置气,又是何苦呢!”   说起槐花林,勾起她更大的愤怒来。只是这愤怒现在不宜发作了,都到了这一步,再去责怪他有什么用?更何况他一直都在敷衍她,从来没有想过履行自己的承诺。是她傻,没用脑子,怨不着别人。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好放下矜持去缠她。横竖他在她跟前早没什么脸面可言,她拗不过他,总会向他屈服吧!于是他阖上书页绕过矮几,靦着脸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拿肩头顶她一下,她不动声色挪了挪,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你别这样,夫妻哪有隔夜仇呢!咱们兜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到一起了。以后顺风顺水,你只要安安心心的享受一世荣华就是了。”他去挽她的胳膊,她挣了好几下,他没有撒开手,“你是太喜欢百年了,所以处处帮衬着他。其实是你没有看清楚,慕容家的骨肉,生就有一副狼性。他远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和珩很像,你看不见他的心。面上懦弱,会装可怜,骨子里蛇一样的阴毒……”   没等他说完,她嘲讽的哈了一声,“我怎么听着像在说你自己?”   他窒住了,这丫头不和他唱反调就不得活吗?他愤然,“你非要这么呲达我?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你怎么分不清好赖?罢,我说这半天都是白费唇舌,回头要你亲眼看见,就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疼我,或者眼看着我死,你也无动于衷。”   她转过脸来,红红的一双眼。气极了,胸口急促起伏,“你就赖吧!我比你坏,比你冷血,比你更会利用人。你今天来干什么?来找我吵嘴来了?你这个赖子!你走……”她趿了麻履过来推他,“你给我走,滚出我的屋子,以后都别来!”   他是高高的个子,广袖襕袍飘然欲仙的打扮,却被她推得踉踉跄跄。他咦了声,“力气这样大,一身的蛮力!”   她听了更生气,“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今天才认识我的么?废话少说,快走!”   他先头是和她闹着玩的,凭她那点能耐能撼动他才怪。见她真恼了,忙回过身顺势抱柱她,圈在怀里不叫她动弹,低声下气的讨饶,“好了,我坏,我冷血,我是赖子,这下总成了吧!你都气了五六天了,再这么下去脸会变成倭瓜的。”   她一副似哭似笑的神情,涨红了脸挣扎不脱,压着嗓子恫吓,“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他完全不当回事,气定神闲道,“你叫,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咱们的关系,也没什么可背人的。”又揉/搓一番,“你叫呀,快叫,叫了让众人看看。”   人无耻到一定境界就可以刀枪不入,他豁得出去,自己反倒忌惮起来。你推我搡间叫他揩了不少油,无奈实在不是对手,也无处申冤。   他一直是笑着的,可是忽然拉下脸来。弥生一噤,他低头看她,“细腰,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叫你瞧瞧,你的百年可是如你想象的一样无害。”   台基下有齐整的脚步声,惊天动地。弥生讶然推窗看,平台上的宫人都唬住了,怔怔看着一群头戴兜鍪,身穿两裆铠的禁卫包围了长信殿。她脑子里嗡地炸了,慌忙奔出门去,厉声喝道,“你们是谁的麾下?这是要干什么?”   才问完,队伍自发分成了两列。后面走来个小小的人,穿宽袖狐皮衮服,手执如意。明明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表情却庄严肃穆。对她长揖下去,“太后恕罪,儿来迟了。”   弥生知道不妙了,未及开口,殿里的慕容琤背着手走了出来。轻蔑的瞥了他一眼,“陛下刀剑相向,是什么意思?”   百年到底是孩子,憋得脸红脖子粗。他在这位阿叔面前向来挺不起腰杆子,这回是最后一击,击中则生,不中便是死。他没有退路,只有挥着如意下令,“将这个祸乱朝纲,意图染指太后的乱臣贼子与朕拿下!”   弥生做好了准备要阻止,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她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他被这些人擒住。她真的是蓄势待发的,可是发现一众禁军居然毫无反应。她倒吸口凉气,脑子里冷静下来,原来一切都在他掌握中。百年这么傻,他连个帮手都没有,就敢领着人来捉这只老狐狸。   慕容琤笑了,缓步踱到呆若木鸡的百年跟前。伸手摘了他头上的冕旒冠,轻声道,“你是晚出生了十年,否则倒同我棋逢敌手呢!”   晴霓   作者有话要说:   百年这孩子人小,心却忒大。他要指派人擒拿夫子,捉住之后大约不会再容他活命了。弥生感到失望,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他禅位,只要做个自在闲王的。事情才过去几天,怎么突然变卦了呢?九岁的年纪,心思怎么这样深!   他没能成事,吓坏了,瑟缩着贴在她身旁,颤声恳请,“家家救我……”   弥生再难过,也不能坐看着他死。如今不说别的,保住他的命就算对得起珩了。她在他背上拍了下,对慕容琤道,“好歹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这个他晓得,就算要杀也不是眼下。百年还在帝位上,杀他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他不会让自己背上这样的骂名,但也不是红口白牙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他吊着嘴角哂笑,“那就要瞧陛下有没有诚意了。”传位诏书下了两道,还有一道迟迟未发,虎头蛇尾可不是好习惯。他把冕冠交给了边上的宫人,比了个手势把禁军都撤了。   弥生心里明白,忙不迭应承,“请殿下回丞相府去,陛下的诏命马上就传到。”   他又看百年,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不服气的影子来。还好没有,除了惊恐看不见别的什么。他点点头,复对百年道,“大人的纷争,孩子原本就不应该参与。你阿耶把皇位传给你,不是爱你,是在害你。”   他说完旋过身,在午后的日光里优雅从容的走远了。   弥生板着脸自顾自进了殿内,吩咐边上女官,“备文房,叫御前的人把皇帝玉玺请过来。”   百年被扳断了獠牙,彻彻底底成了普通的孩子。缩着肩怯懦的跽坐在垫子上,小声的嗫嚅着,“家家现在一定很讨厌我……”   她坐在圈椅里叹息,“你知不知道今天的事办得很愚蠢?这是多此一举你懂么?惹恼了他,你的小命都会交代在他手里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皇帝的位置不好坐,每天瞧着你着急上火,我也很心疼。既然太皇太后拿了主意,对你来说也是种解脱。毕竟你还太小,没有能力同他抗衡。可是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就像一条造好的大船要下水,你拿根草绳去拖,是当臂挡车你知道么?”   百年痛哭流涕,“我只是不想让阿耶的基业毁在我手里。”   弥生看着他,鼻子直发酸,“我从前没和你说起过,其实你阿耶做这个皇帝也是他推上台的。你还记得故去的晋阳王和常山王吗?要是他们还活着,皇帝位如何轮得到你阿耶?所以算了,不要再计较了。就当把他的东西重又还给了他,这样想来也轻松些。”   百年听后怔了半天,隔了许久才道,“我明白家家的意思了,也愿意遵从家家的安排,只是阿叔能饶了我么?”   弥生捋捋他的髮道,“只要你听话,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但是今天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可记住了么?”   百年认命的点头,脸上泗泪纵横,“儿记住了,再不敢有下次了,家家好歹要护着我,我怕阿叔会杀我。”   “不会的。”她宽慰道着,“他都已经做了皇帝了,何苦再和你过不去呢!”命人打温水来,绞干了帕子亲自替他擦脸,一头道,“你年纪虽没到,但是他继了位,你再想住在宫里是不能够了。也不知他怎么安排,我想会在城内给你另派府邸。你从内侍里挑,带上贴心的人过去料理家务,别委屈了自己。”   百年追着问她,“那家家呢?儿先去打点,回头再接家家出来奉养,好不好?”   弥生听了很稀奇,“你奉养我?”   百年用力颔首,“家家对我这么好,我奉养母亲是应当的。况且家家和阿叔是叔嫂,住在宫里怕不合规矩。除非阿叔迎家家做皇后,鲜卑人有这个老例子的。”   “做皇后……”她无限怅惘,“可他当的是祁人的家,咱们祁人不兴这个。”   百年写完了诏书要盖章,但是玉玺那么大,他手小,搬起来很是吃力。内侍便跪下来请章,拿头顶着扣在印泥上。他一手提溜着螭虎钮往下一盖,巨大的“天子行玺”落了款。弥生心里有点惘惘的,他终于称心如意了。忽然好像重担卸了肩,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低头看看百年,他盯着那诏书看了半天,缓缓呼出一口气。招了黄门侍郎来,郑重把羊皮卷轴交到他手里,“乐陵王慕容琤资品贵重,堪为人君。敬请乐陵王克承大统,以继大邺丕绪。”   黄门高举手谕飞快退了下去,弥生笑了笑,“怎么样?悔么?”   百年认真思量后说,“不悔。这样其实挺好,以前揪住了放不开,总是提心吊胆的。如今好了,索性撒手,我也能痛快喘口气了。”他扬起笑脸,“家家,我很久没有出去走走了,等天气暖和了咱们去放风筝好么?底下人给我做了鹞子,带响哨儿的。到了高处有风灌进去,三里地都能听见响声呢!”   这才是孩子应有的天性,弥生看他这样也放心了。眼下是一道坎儿,迈过去就好。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要走,现在只不过起了个头,遇着点磕碰在所难免。   她站在门前往外看,脑子清明起来。总算尘埃落定了吧!后面不会再有风波了吧!但愿是这样。像是历经苦难的头陀,总算各自归了位,是不是已经功德圆满了?   夫子登基,改年号皇建,大赦天下。还称太皇太后为皇太后,皇太后的尊号很奇特,并不冠先帝谥号,仍旧延称可贺敦皇后。这样一来用意昭然若揭,可贺敦皇后,谁的可贺敦呢?她明白他的心思,才继位就心急火燎,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须得缓缓来。他到底重名声,做皇帝,除开标榜功绩之外也要寸步留神。这个时候观望的人多,总不能一上台就留下污点。还是再等等,混成了老油条,那时再顺着心思来,可保万无一失。   他很忙,忙着改元、翟升朝臣、重立法度、修缮甲兵,自从入主听政殿后就没往北宫来过。弥生也不怎么盼他,只是心里踏实了,有了底。以往流年辗转,像碾压过皮肉的车轮,她尽量的麻木忽视,但是痛且难熬。现在不一样,安平喜乐了,才有空细细品味起生活来。有时候焚上一炉香,想画一副金碧山水。饶有兴致的调墨,调颜料,一抬头,天都黑下来了,她做这些鸡零狗碎的准备就耗时半天。   百年恢复了以前的封号,还称华山王。户邑十万,开仪府同三司,在达货里赐了宅子。读书仍旧进宫来,木兰坊有专门给皇子们设立的书院,不让他进太学有别的含义,就是为了便于监视。监视就监视吧,夫子那样谨小慎微的人,绝没有放任废帝不闻不问的气量。   正月十五是她的生辰,她不愿意兴师动众,自己身边几个女官陪着一起过就很满足了。晚上点了红蜡烛,摆上丰盛的菜,正要落座的时候他来了。这下子倒忙坏了殿里的人,忙着铺毡子,跪倒在地恭迎圣驾。   他带着纱笼冠,穿灰鼠制成的九龙襕袍。那衮服做工考究,宽宽的滾牙子,连袖口上都是平金刺绣。从台基底下上来,一派轩昂的帝王之风。   弥生按制纳福,他在她肘上一托,顺势拉住了她的腕子,“皇后见我不用行礼。”边携她往殿里去,笑道,“我老远就闻着香味了,午膳没吃,这会儿正饿得慌呢!”   弥生也派人打听过,说他三餐不怎么当回事,忙起来不吃也常有,便道,“陛下通医术,知道不吃饭的害处,不用我多言。政务永远办不完,因为忙就饿肚子,回头作下病,不知道还要耽搁多少呢!”   他闻言温煦一笑,“我知道你关心我,这几天太忙,你这里没顾得上,不生气吧?”   她垂下眼往他碟子里布菜,不答他的话,只道,“趁热吃吧!”   他坐在那里觑她,抛个眼色叫人呈上雕花木椟来。云头锁袢子拎开来,屉子里码着各色珍珠玛瑙,还有鸽子蛋大的猫眼,珠光宝气不容逼视。他颇有点献媚的味道,“今天是你的喜日子,这是给你的寿礼。你留着也好,赏人也好,随你。”   她看他一眼,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敷衍了声,“谢陛下隆恩。”摆手让人把东西收起来入库了。   他讪讪的,“你这是……”她在对面坐下来,似乎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他见她落落难和,便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弥生伺候他吃菜,替他斟酒,并不是还和他怄气,单只是不想开口,就这么静静的也很轻松惬意。他却很紧张似的,不时的瞄她。可怜兮兮的目光和神情,简直不像个九五至尊。她忍俊不禁,“你总瞧我干什么?”   他见她有了笑模样,果然笑得比她还开怀,“没什么,就是瞧瞧。我想同你说,你还是搬回正阳宫去吧!这里太偏,我从宣德殿过来也不方便。”   她有意逗他,“我也想和你说呢,百年在外面有了府第,我打算出宫叫他给我养老。”   他脸一沉,“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你们不是嫡亲母子,现在住在一起没大碍,可过两年怎么办?相差只有七岁,等等他弱冠你也不过二十七。这孤男寡女的,岂非被人嚼碎舌头!再说自古没有皇后住在外面的道理,你打算开这个先例?”   她起身拔了簪子挑灯花,不紧不慢道,“陛下也忒仔细了,我这样的皇后,谁在乎住在宫里还是宫外。”   他板着脸把手上的酒盏一推,“我在意。”   她唔了声,“那我和皇太后说去。”   “和谁说都不中用,我说不许就不许。”他吃过一回合醋,脑子里开始计较,把这白年留下是个祸害,早晚要坏事的,因道,“你明日搬回正阳宫,我有些事要面见太后,讨个治国兴邦的要紧主意。”   晚倦   作者有话要说:   拓拔太后正在佛龛前打坐上晚课,不曾想皇帝这个时辰会来。   慕容琤进门参拜,“儿来得晚,耽误母亲安置了。”   她一卷经恰好念完,便从蒲团上起身到外间来。看了眼更漏道,“不碍的,还没到安置的点儿。你用过晚膳了么?”   他应个是,上前搀扶,“才刚在弥生那里用过了。”   太后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抿起了唇。踱到席垫上趺坐下来,往对面指了指道,“你也坐。这么晚来想必有事吧!”   “我来请母亲宽怀,南苑的战事已经平息了。”他道,眼睛里有傲然的光,“南苑内乱早在先帝在位时我就着手督办,因着前阵子未在职上,百年手里就有些松懈。如今重新整顿,收归旗下易如反掌。”   其实就是给百年小鞋穿嘛!皇太后是精明的人,心里都知道,但并不戳破,只赞了声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南苑的局势是咱们大邺的一根痛筋,要时时提一提,切莫松懈了。再者是你同皇后,两个人耍气斗狠的事可别再有了。眼下你是皇帝,关系着大邺的命脉社稷,像上回那样一走了之,后面引出多少麻烦来。”   慕容琤笑道,“母亲教训得是,我那时欠考虑,让母亲担心了。”   太后懂得驭人之术,一味的绕开了说。边边角角的又扯些别的话题,才道,“你登基有半个月了,没听见册立嫔妃,偌大的后宫空着总不成。三月里选采女,各地都有家人子敬献,你好好挑一挑……叫皇后帮着一道挑。你也二十六了,膝下至今无子,我看着都心急。我也不要你娶正宫,你和弥生两个横竖分也分不开的,就这样吧!但是龙榻上只她一个说不过去,你是皇帝,子孙越多福泽越深。你们感情好归好,她若是识大体,便不能擅宠专房。那些宫女子收进宫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并不影响她什么。届时你不好开口,由我来说。她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的。”   慕容琤心里着急,面上却饮啖如常,“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陋习,我正要改呢!以前家人子进了宫,一辈子出不去。我是想宫里女官们十二岁入选,若未得招幸,年满二十一就放出去,也别误了人家的青春。大选年年办改为三年一办,若是想扩充后宫,那一年里也尽挑得出了,母亲的意思呢?”   皇太后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摇头,“你就同我打擂台吧!子嗣是皇家的命脉,就这么耗着怎么成?我说多了你要嫌我啰嗦,我不说,你眼眶子里只有她一个。好歹为大局着想吧,哪怕等有了皇子,你再废六宫也是一样的。”   他们之间的事太后不了解,别的尚有可恕,彼此之间突然多出一堆女人来,不说弥生会不会难过,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她。   “多子未必是好事。”他拢袖道,“兄弟夺嫡发生的惨剧还不多么?我只要有两个儿子就够了,还希望晚年能享享清福,别再绞进他们兄弟厮杀里去。”他不想继续拿选秀说事,惦记着来时的初衷,旁敲侧击道,“我有桩事同母亲商议,今日看朝中奏表,才发现很多宗亲领了爵位俸禄,还留在邺城不肯就藩。这么下去恐怕不妥,皇亲国戚多了,寻衅滋事的也多,仗着地位比人高一等就横行不法。为免以后处置起来困难,还是这会儿就打发出去的好。先帝留下的诸王也一样,安顿到各自的封地去,早些自立门户,对大家都有益处。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太后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别人倒犹可,百年和下面两个才几岁,叫他们到了封地怎么办?”   “可以让他们的生母随王就藩。”他虽然语调和软,语气里却带着不容商议的决绝。慕容家的男人都是这样,想好了的事不愿意叫别人插手,好坏都要自己拿主意。   这回太后似乎没这么好说话了,她心里对百年还是很愧疚的。他好好做着皇帝,是她自己的一点私心作祟把他赶下了台。现在又要远远送出去,按她原来的想法是留在身边看顾着长大,等成了人再去不迟,可是皇帝这样急,让她没有补偿的机会。   她垂下眼皮捋捋膝盖上的锦字薄衾,缓声道,“既安和于鹄的生母健在,随王就范倒也可行,百年怎么办?莫非你愿意叫弥生陪他一同到江州去么?那地方离京畿十万八千里,这一去有生之年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你是帝王,心胸何不放宽一些?百年还是个孩子,在位之时都没能怎么样,如今下了台,还怕他弄出风浪来么!”   太后的意思很明白,两个年幼的走便走了,只有百年她舍不得,想留他在京里。他不太高兴,果然妇人之仁,殊不知让百年远走是放他生路,偏要留在京畿,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不会和太后起争执,姑且搁置,等逮着把柄就不是两将就这么简单的了。一个尝到过甜头的人,其实留在帝都或者外放为官都是极不安全的。譬如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吃过肉喝过血,便再也想不起菜羹的味道了。人也是这样,即便现在伪装,将来也保不住会野心发作。所以要掐断这个苗头,可以预见的麻烦别留到明天,因为明天你也不知道事态会有多糟糕。   “母亲教训得是。”他又拱拱手,“那就依母亲的意思,其他人回封地去,百年依旧留在邺城,便于母亲管教。”   皇太后方有了点笑意,“圣人体天格物,是万民之福。咱们撇开天家不论,到底是骨肉至亲。石兰只有三个儿子,百年虽不是嫡子,也是他最成器的一脉香火。你是阿叔,要有慈爱晚辈的仁心。你阿耶以前很疼你姨母的儿子。留在身边亲自抚养不算,大夏天抱着坐在肚子上。那孩子要撒尿,他纵容他的放肆,叫他溺在肚脐里。后来问他要做什么王,他说要做通天王,神宗便传史官来问有没有这个爵位,说没有,才改封了南阳王。只可惜那孩子福薄承载不动,没过四岁就死了。神宗那样的枭雄尚有护犊之心,你是万民表率,更应当身体力行。”   慕容琤只差没笑出来了,心里自苦,更觉得这话刺耳。神宗皇帝对姨儿好,却处处苛待自己的儿子。或许他有他的道理,是为了历练皇子们,要吃得起苦,经得起摔打。可是小小的年纪,正常的亲情难到不需要吗?正因为他这样,才把他们兄弟调教得没有半点人情味。一旦翻起脸来,至亲也敢举着刀劈下去。   “儿谨记母亲教诲。”他站起来长揖,“时候不早了,母亲早些安置吧!若有别的吩咐,再派跟前的人来同我说。”   皇太后颔首,“我先头说的选采女的事,你好歹放在心上。别只顾着她面前好交代,拿子孙后世开玩笑。”   他笑着道是,“母亲放心吧,今年年底抱不上,消息总该有了。”说着打拱,转身出了昭阳殿。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内的内侍总管也换了,是十来年前就追随他的旧部。他在夜色里缓行,走了几步别过脸去问,“二月里的登基大典筹备得怎么样了?”   孔怀抱着拂尘弓腰道,“回陛下的话,卤簿大驾、礼乐祭器,司礼监皆已安排妥当。只等吉日一到,陛下告天地、祭宗庙、翰林用宝,大典流程便完满了。”   他嗯了声,边走边道,“木兰坊的博士是神武皇帝在位时指派的,有些年头了,脑子九成也钝了,还是换个年轻些的。你传旨魏斯,让他兼木兰博士,好好督察诸王课业。若有什么异常,即时来回禀朕。”   孔怀最体人意,这种旨意一下,没事也有事了。他垂首道是,“诸位殿下近来正练字呢,华山王殿下的字最工整漂亮。”   “练字么?”他一笑,“练字好。”   孔怀陪着小心应承,看他架势要往长信宫去,忙道,“陛下龙行缓步,奴婢这就往皇后殿宣旨。”   他摆了摆手,“她歇得早,别闹她。朕自己进去,你们都退下,明日寅时三刻再起驾。”   孔怀领命,飞快使了个眼色。边上小宦者会意悄悄退下去,斜插过夹道往长信殿里提前传话,唯恐宫人不知情由通传进寝宫,叫万万不要惊动皇后殿下。   殿内只有两盏守夜的灯,恍恍惚惚一点光亮。他怕惊醒她,脱了鞋履只着袜子进去。打起帷幔入内间,所幸她没有阖上床头屏风。案上的宫灯照着,他眯眼看,她面朝里侧躺,一弯酥臂搭在盖被上,那肩背的曲线撞得他飘飘然。   他慢慢挨过去,到了踏板上,恨不能化成一条蛇游进被窝里。自己也笑自己没出息,他这皇帝在听政殿发号施令,到了她宫里就成了这副模样。还好玉带钩早在前殿的时候就解了,否则少不得要发出声音来。   小心的脱了罩衣坐上床沿,她睡的位置偏外,他要躺下的话,真正只有很窄的一道。他也不介意,贴着身子密密把她抱住。她睡得沉,动了动并没有醒过来。他倒是兴致昂然,手在腰上搁了一阵尤不足,一寸寸往上移。找了个心旷神怡的地方就此停歇下来,通身舒坦,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永远别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弥生怕有了动静他又要缠她……也不是真怕那个,只不过还没做好准备。他尚未正式诏告天下,也没有派人登门求亲。女孩子么,在名分上头总归要计较的。她在暗处呆了那么久,也希望有正大光明的一天。   弥生迷迷糊糊的想,只要他正式册封她,以后就好好同他过日子。嫁给夫子,真的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呵!   梦断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太累了,一觉睡到寅正。醒来之后还有些发懵,这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本想半夜闹闹她的,谁知道居然睡过了头。   他有些怅然若失,洗漱也心不在焉的。她过来伺候他穿朝服,蹲下/身子给他挂大小绶玉组。他居高临下,眼神不受控制直往她坦领底下溜,可以看见光洁的皮肤和颈间细细的抱腹带子。   多看一眼多一份煎熬,他转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今晚等着我,我还来。”   她手上一顿,“回头我想传我母亲进宫来说话,若是时候晚了就留宿,你来了不方便。”   他碰了个软钉子,虽然有些不快,但并不生气。笃悠悠道,“那正好,母亲来了你派人回我。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了,过了二月就该谈咱们的事了。”   她眼里有了笑意,故意装糊涂,“咱们的事?咱们有什么事?陛下是万圣之尊,心里有什么想法,下道口谕不就成了,还用得着商量么?”   他听出她话里调侃的意味,回过身一把将她圈在怀里。低头贴着她的粉腮嗅了嗅,“你说什么事?我眼下虚火正烧得旺,你可别惹我。算算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要是自讨苦吃,我不介意这会儿把昨晚漏了的事补办齐。”   弥生面红耳赤,御前有专门伺候的人,司衣、司浴、奉茶,少说也有五六个。他这么大剌剌的,叫她脸都没处搁。心里再甜也要装矜持,缩着脖子推了他一下,“陛下该视朝去了。”   他整了整冠冕归置好表情迈步出门去,这一身隆重的礼服更衬得他渊亭岳峙不容窥视。弥生送到殿前的基柱旁,看着法驾一路去远了方退回殿里。   元香还有些瞌睡似的,打起帘子迎她进去,一头道,“做皇帝真是辛苦得紧,殿下以后对陛下好一些。我觉得他也不容易,你们走了这么些弯路才有今天,更要惜福才好。”   弥生笑她一副正经的脸子,嘟囔道,“老婆子架势!”   元香不和她辩论,凑过来问,“你说他见大妇,是不是要谈你们的大婚?这可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大好事啊!可算盼到了这一天,你和圣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是正神归了位,往后就一天天好起来了。等年下再抱个皇子,可不全让宗圣寺里那和尚说着了!”她想起什么来,抚掌道,“我看那青灯是个得道的老仙人,何不把他请进宫里来,叫他算算殿下什么时候能怀龙种。”   “越说越没边!”弥生扭身上床,重又窝进褥子里,打发道,“你去吧,我再睡会子,天还没亮呢!”   元香是她贴身的人,私底下也没那么多礼仪好讲,打了个呵欠迸出两汪眼泪来,揉揉脖子道,“像是落枕了,脑袋一转就疼,看来明天得找医正瞧瞧去。”边说边退到幔子外面去了。   弥生仰在软枕上,想起昨夜他就在身边,和她肩抵着肩的歇在一起,心里便有种敦实的温暖。被褥下的手探过去,在他躺过的地方一遍遍的捋。挪近一些,枕上留着他的痕迹。她把脸贴在上面,细细的龙涎香,感觉从未和他这样靠近过。   迟迟的人总会有些恋旧,她无法左右他的想法,被他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到今天。有时想想,过去的一年像做梦一样。一年之内经历了三次帝王的更新交替,然后大宝终于交到他手上,不是摄政辅政,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主宰。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以后的日子一定太平无事了。   太平无事了,她希望是这样。她安静从容的过她的后宫生活,养花种草打秋千,研究出很多消磨时间的好方法。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可是百年身边的近侍从木兰坊跑到长信宫来。从台阶底下手脚并用的往上爬,到正殿时已经滚得满身泥。路上还摔着了鼻子,血流满面。   轻宵吓了一跳,忙指派人拦住了。定睛一看是熟人,暗里猜到了七八分,压低声喝道,“你这死狗奴,横冲直撞不要命了么!”   那内侍高声嚎哭起来,“皇后殿下救命啊!皇后殿下……圣人因着华山王练字的时候写了个敕字,要抓华山王正法。殿下快去瞧瞧,再晚就来不及了!”   弥生大惊失色,慌忙从殿里跑出来问,“在哪里?如今人在哪里?”   那内侍卷起袖管拭鼻子,弓着腰道,“在这会儿在凉风堂处置,奴婢给殿下开路,请殿下随我来。”   长信殿离凉风堂不算远,可是弥生觉得走了那么久,久得像走完了一辈子似的。那内侍说博士发现了华山王的字,有意封起来上奏。圣人命王当场写,对比笔迹之后证据确凿,便要左右拽着王绕堂而行边走边打。他来求救的时候王已经满身是血,这会子不知是死是活。   弥生听得腿弯子发软,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她不信他这样狠,百年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为什么还要存心针对呢?   好容易到了凉风堂,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上的丹陛。跌跌撞撞往前奔,只觉得昏天黑地一片,空气里有浓/浊的血腥气,熏得她几欲呕吐。她脑子里勾勒出了无数画面,但是穷极想象,也无法和眼前的可怕场景相比。   她来晚了,她听见百年气息将尽时的哀求,“阿叔饶命,我愿与阿叔做奴。”然后边上的禁卫举起了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眼睁睁看着那阔大的刀尖捅进了孩子窄小的胸膛里。顺势一挑,把他抛出半丈远……   慕容琤就背着手站在边上,究竟多么冷冽的一副心肝,才能在这种时候做到不动声色?弥生瘫倒下来,张着嘴想喊,喊不出声。肺里的空气都挤尽了,她忘了吸气,憋得脸色铁青。   轻宵跪在地上给她顺气,“殿下……殿下你快喘口气,快喘口气呀!”   慕容琤猛然看见大殿那头的她,一下子落了短处,心里惊惶起来。悸栗栗过去要搀她,她像只兽,血红着眼咆哮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为什么要杀他!”她喊得声嘶力竭,愤怒的余音在殿顶上盘桓,“你蛇蝎心肠,将来必不得好死!”   她真的恨透了,也绝望透了。百年禅位给他是为求自保,到最后还是交代了性命。他亲口答应过她不伤害百年的,可是不过短短二十日,那孩子就死在他手里了。满殿的血啊,星星点点洒满了凉风堂的每个角落。她不知道之前百年受了多少苦,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可流?绕室捶打,慕容琤好黑的心肠!   弥生几乎是膝行着爬到百年身旁的,他倒在那里,身上绯衣吃透了血,红得惊人的艳丽。她趴在边上叫他,“百年,你醒醒……”   他再也不能答应她了,小小的苍白的脸。一边的发髻解开了,散乱的铺陈在地上。弥生痛到心口痉挛,“苍天呀!”她把他抱在怀里,“是我的错,家家没有保护好你,有负你,有负你阿耶所托……也有负你亲娘……”   不管怎么嚎哭,死的已经死了。百年左脚从御座上跨下来,右脚就迈进了阎王殿。现在走远了,再也听不见了。弥生的心仿佛经历了淬火的过程,从炙烤到冷却,什么都轻了淡了。百年这么可怜,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错。即便以前有违逆他的地方,现在他都改了。他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已经放下了权利、等待春暖花开时放风筝、没有机会再长大的孩子。   她哭成这样,叫他心痛之余又觉可恨。他命左右叉开她,指着百年的尸首下令,“给朕拖下去,扔进池子里喂鱼!”   弥生惊惶去夺,无奈左右架着她,她使尽了力气也挣不开,只有声泪俱下的哀恳,“留他个全尸下葬吧,求求你了……”   “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依!你只管闹,再闹我叫人把他剁成肉酱,不信你试试!”他气昏了头,忿然对那两个抬尸的大喝,“扔!”   轰然一声响,破了冰,湖水溅起来老高。一池碧波荡漾,转瞬便被百年的血染红了。弥生看着他沉下去,杳杳的沉下去,面目模糊,不复得见。她浑身的力道都抽空了,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放佛灵魂也随之涣散了。这次真的该放开手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恐怖的望着他,“慕容琤,你伤我千回百回,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是这次你杀百年,砍断了我对你仅剩的爱。谢谢你的绝情,叫我看清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如此的心狠手辣,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   她推开钳制她的人蹒跚着下台阶,眉寿和元香迎上来接应她,她耷拉着两手歪在元香肩头,阔大的襕袖扫过地面,走向梅林深处,渐渐不见了。   他晃了晃,孔怀见势上前来搀扶,切切道,“陛下保重圣躬,皇后殿下是一时生气,稍过些时候就会回心转意的。”   他堕进了一个黑洞里,忽然变得无法直视自己。她还会回心转意么?可能再也不能够了。他失魂落魄的转过脸来问孔怀,“朕这次真的做错了么?”   孔怀铿锵的答,“陛下做得对!陛下是圣主明君,为君者审时度势,杀伐决断。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大邺的安定,是防患于未然。”   可是他觉得自己做错了,至少对于她来说是做错了。他看着那平静的湖水木然站了一阵,半晌才长叹一声,“着人打捞上来,按王制发送峻成陵吧!”   陡顿   作者有话要说:   沛夫人和佛生来的时候,弥生正坐在胡床上倒弄锡箔。脚边的篓子里蓄了满满一篓冥钱,看样子已经剪了好久了。   “可用过饭?”沛夫人问边上的眉寿,“总不是呆坐了半天吧,累坏了怎么好!”   佛生上前抚她的肩,温声道,“事情都出了,还是看开些吧!你要知道万事皆有因果,你问过他为什么吗?”   弥生抬起眼来,“为什么?他能说出什么原因来?他谋朝篡位心里发虚了,怕他的江山坐不稳,就对百年痛下杀手,难道还有别的原因么?他抢了百年的皇位还要他的命,我一直知道他狠,却没想到他对孩子也这么残忍。”她缓缓摇头,“现在我也不想问情由了,横竖已经是铁打的事实。百年死了,我对他的心也死了。他这样六亲不认的人,将来保不定怎么排除异己。咱们谢家在朝为官的太多,各自珍重吧!”   沛夫人知道她心里难过,却不愿意见她如此消沉,因道,“百年这孩子委实是可怜,可他的心机却要在你之上。你就是个傻子,每常被耍得团团转,还实心实意的为着别人着想。不是我替圣人说话,你自己琢磨,圣人颁诏命下令诸王离京,他为什么偏要留下?还不是瞧着离王庭近,心里割舍不下!你和圣人终究是夫妻,夫妻本应当一心,他又这么赤诚待你,你何苦为了外人和他反目。”   弥生梗起脖子道,“他没有离京是因着皇太后留他,这笔帐做什么又算到他头上,弄得他死了是咎由自取似的。”   佛生适时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里头有隐情。六兄在朝里人缘很好,官场上牵五跘六的都有来往。圣人在朝堂上早就有过要谴宗亲就藩的意思,据华山王府里的家奴说,华山王因此面见过拓拔太后,请旨留京侍奉,这才有了太后挽留这一说。其实你瞧他先前的那些做法,这孩子年纪小,心思实在是深不可测。退位之后和几位阿叔走得很勤,这你有耳闻么?”   弥生愣愣看着她,“如今他人死了,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反驳了。”   佛生皱眉看着沛夫人道,“家家你瞧她!红口白牙的,我搬弄死人的是非,要损阴德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偏不信。”   沛夫人道,“我才刚问了元香,就是去的时候不好,恰巧赶上了,都瞧见了……说实话,百年的死是个必然,就是明戮还是暗鸠的区别。要是暗鸠能省好多事儿,可是百年身份太敏感,他要是突然出了意外,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怎么看待圣人?还不如放到明面上来,有了正当的理由,圣人就算杀他,也不怕人说嘴。”   弥生不服气,哭着问,“为什么百年死是必然?他活着并没有妨碍谁,怎么就不能平安长大?”   “因为这是帝王之术,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朕不单是为自己,也是为后世子孙。难道你愿意看着将来咱们的儿子即位,边上有个虎视眈眈的阿兄么?朕的皇位得来不易,别人不知道,你是最清楚的。”慕容琤从门上进来,凝眉看着她,“我答应你的皇后位,再过几日定能做到。你不是爱朕的么?不愿意和朕过和美的日子么?政治本就面目狰狞,只是你今日才真正看清罢了。朝堂上的事你别管,踏踏实实做你的皇后就是了。”   他寒着脸,这模样让人发怵。殿里跪倒了一大片,弥生却不买他的账,“事到如今你还要我踏踏实实做你的皇后?你没有心,只当我也和你一样么?”   “我的确没有心,我的心都在你身上。”他咬牙道,“你只知道恨我,有没有反省你自己?你同他说过什么,叫他抓着我残害大王的把柄,联合晋阳诸子密谋取我性命。他是自寻死路,怨不得我。他不但死有余辜,还连累了琮了儿子们。他们原本活得好好的,如今都要给他做陪葬。你有那时间替他难过,怎么不来可怜可怜我?你只当我愿意为难个九岁的孩子么?”   众人听在耳中俱惊愕,沛夫人伏在地上,心里隐隐担忧起来,这下子弥生难过的恐怕是自己那一关了。   果然她半天没言声,怔怔的看着殿顶,眼泪流淌成河。   是啊,她曾和百年提起过,那时不过是为了开解他,让他知道这江山之所以到他阿耶手里,这位阿叔功不可没。可是显然适得其反,他自动忽略了他阿耶杀死晋阳王的细节,把赃全栽到了慕容琤身上。他究竟是不是当真放下了皇位?还是在她面前装样,私底下一刻没有忘记过?因为不甘心,于是要伺机报复。还有晋阳王的儿子们,最大的已经十六岁了。都是练家子,万一反起来,不说大动干戈,近身肉搏,几个打他一个也是大麻烦。   弥生后悔死了,是自己考虑不周害了百年,晋阳王的四个儿子也要为此丧命了。   慕容琤见她那样有些心惊,上去扶住她撼了撼,“你不要自责,这些人原就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百年给了他们一个谋逆的理由罢了。所以最可恨的还是百年,他是始作俑者。杀了就杀了,你别再记挂他了。”   她一把隔开他,她自责,并不妨碍她恨他。她红着眼问他,“你让他受的那些苦怎么算?他还小,被打得流干了血,你太狠心了……我到现在还闻得见那可怕的血腥气?我这辈子寝食难安了,都是拜你所赐。”   他说,“不会的,过阵子淡忘了就好。”   “淡忘了?”她恨得操起桌上的东西砸他,篾箩、杯子、纸钱乱飞。终于举着剪刀高喝,“你滚出去,今后再也别进我的长信宫。我恨你,永远都很你!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杀了你!”   他们两个吵得旁若无人,看样子要真刀真枪的打起来。跪在边上的沛夫人和佛生吓得不轻,慌忙扑上去抢夺她手里的剪刀。沛夫人惊呼,“这是灭门的大罪,你疯了?你疯了?给我放下!”   “叫他走!”弥生呜咽着,刀尖转向自己的脖子,“他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这下子连慕容琤都怕了,他骇然退后好几步,“仔细伤了自己!我走,你别乱来。我……回头再来看你。”他无奈看了沛夫人一眼,落寞垂着肩出了正殿。   佛生吓出一身汗,抚胸喃喃,“所幸圣人不怪罪。”   “大约也是拿她的臭脾气没办法了。”沛夫人把剪子交给元香,吩咐道,“宫里的利器都收起来,防着殿下再做傻事。”   弥生经历一番争斗后手足无力,直挺挺躺在榻上,不说话也不哭,只是一味的叹息。佛生挨在床沿道,“气性别那么重,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你为他披肝沥胆,人家就知道利用你。你和圣人好好的,人生苦短,有那么多时间置气,到老了要后悔的。生个孩子吧!生了孩子就知道什么叫骨肉至亲了。孩子是纽带,会让你们更贴心。圣人也许不是个好叔父,但他一定是个好父亲。女人一辈子不就图夫主和孩子么,不要为不相干的人妨碍了你们的感情。他对别人不好又怎么样?是要对你好,以后能立你的儿子做太子就够了。”   弥生突然生烦,皱起眉头道,“阿姊别说了,让我静一静。”   沛夫人摇头,“罢了,叫她自己好好想想。我只说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孰轻孰重你好好考虑。咱们这就回去了,明天让你阿姊带消难来瞧你。”   她才转过脸来,“消难好不好?”   佛生道好,“我先头不懂,叫他睡枕头睡得秃枕了,后脑勺好大一片没长头发。后来家家做了荞麦枕头给他,现在都好了。开春后穿得少了更好玩,你与其在外人身上浪费感情,不如瞧着消难吧,他好歹是你的亲姨儿。”   沛夫人见她点头放心了些,扯扯佛生袖子退到外面,叫人进去候着,方才出宫去了。   都走了,殿里静下来。她乏得厉害,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梦里都是百年的哀号,说他疼说他冷。弥生被胸口的闷痛生生憋醒了,醒来时泪流满面,不管他怎么会耍心眼,到底也有好的时候。她还念着在广宁王府时他依在她腿边写字背书的情分,本来平静无波,都是权利害的,害得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勾心斗角,最后丢了性命。   她心里静不下来,对元香道,“我想去庙里住阵子,你替我收拾东西,咱们明日就走。”   元香垂首道,“婢子不敢遵殿下的令。现在正是你和圣人闹得凶的时候,又逢着圣人的登基大典将至,殿下言行千万要斟酌。若是折损了陛下的面子……对谢家也不好。殿下图清静想念佛,婢子去请尊菩萨回来,把偏殿布置成佛堂。只要殿下心诚,在哪里修功德都一样。”   弥生想了想也是,他杀红了眼,别再牵连谢家。横竖就这么僵持着,时候久了,一里一里远了算完。   打定了主意,后来的日子就独自在偏殿里过。每天念几卷经超度百年,一心向佛,浮世的那些纷纷扰扰都远了,也不再有过激的行为了。   他几次来都被拒之门外,她不知道他是带着怎么样愤懑的情绪,在正殿里冲台拍凳骂宦者。她听见他发狠高喝,“你不愿意出来是吗?我把这长信宫封起来,有本事你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她闭上眼不为所动,他走了,来了,又走了,终于没有再出现。她以为就此淡薄了,直到他登基加冕的那一天……这是当初的楔子,现在变成小剧场,放上来让大家复习(不算字数)。顺便大笑三声,看看,我终于还是用上了Y(^_^)Y……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外面鼓乐齐鸣,长信宫内却冷冷清清。   中宫掌事女官元香抱着礼衣进来,绕过重重帷幔,对佛座上念经的显祖皇后深深一揖,“时辰要到了,请殿下梳妆。”   “我不去。”皇后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若有人来问,就说我抱恙,不能给陛下道贺了。”   元香无奈,“殿下这是何必呢!陛下的脾气殿下最知道,触怒了天颜,杀将进来,岂不又要血流成河!婢子知道殿下屈辱,但瞧着太尉府上下几百口,还有先帝的遗孤们,殿下打落牙齿和血吞,好歹要周全。”   她顿了很久方转过身来,礼佛的人,脸上有种静物的美。似乎松动了,叹口气道,“诸王都进宫了么?”   元香应个是,“申正就进了铜雀园,定阳王殿下原本要来拜见家家,叫人在延秋门上拦住了。说陛下有令,殿下潜心礼佛,不叫诸王们打扰。”   她眼里浮起悲凉,“他这是要软禁我。”   “殿下看开些,自己身子要紧。”元香着宫婢把礼衣架起来,边道,“婢子料着陛下忌讳,到底不是真母子,诸王都大了,再进内廷不方便。既然不叫见,日后少见便是了。”   她抿起唇,烛火下大红销金的百凤朝阳裙煌煌耀得人眼花。她嘲讪一笑,“你糊涂了,这是皇后深衣,竟叫我穿这个?我是先皇后,如今只能穿黑襦。”   元香望着她,凄然道,“这是陛下差人送来的,究竟什么意思,殿下还不明白么?”   她心里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愿去想。这五年来发生的事太多,现在忆起来还像做梦一样。往事杳然去了,多说也无益。看透了人心,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她摇摇头,“我是显祖皇帝的妻子,不能在新帝的家宴上以皇后自居。你去把那套石青起花的拿来,我宁愿他杀我,也不愿叫天下人耻笑我。”   元香不再劝谏,因为劝也没有用。两个同样固执的人,遇上了便是棋逢敌手。   长信宫偏僻,到大宴的金虎台有段路要走。她坚持按着祖制来,规格便降了一等。没有乌泱泱护驾的宫婢和华辇,她只带了十来个人随行。   走在夹道里,青石宫墙那样高,把天切割成窄窄的一道。甬路直而长,夜里燃着成排的朱砂宫灯,一串连一串堆叠着向前延伸。那墙皮被染成了血色,可怖的令人晕眩的红,充满压抑。   她从冰井台边的台阶上去,过了浮桥便是金虎台。远远听见丝竹乱耳,笑语声声。她唯觉得烦闷,可是既然来了,就不容她有退却的心思。她咬紧牙关绕过两排勾片栏杆,眼前豁然开朗,已然到了宴客的露台上。   说是家宴,族内人口多,聚起来也颇为壮观。篝火、食案一铺陈,占据了高台的一大半。皇帝面南坐在宝座上,一肘撑着隐囊。广袖从云头纹扶手上飘坠下来,袖口的平金游龙在火光里璀然生彩。他歪着身子,很松散的模样。看见她,虽还从容,眼睛里却带了沉郁的神色。众人觑他,纷纷缄默下来。   她眯眼看他,他眉目依旧。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机关算尽,终于御极登基了。   她欠身行礼,“妾给陛下道喜了。”   他站起来,嘴角含笑,“阿嫂怎么不穿朕送去的衣服?莫非还在责怪朕?”   “妾不敢。”她像当初在太学里时那样,对他深深长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陛下的教导之恩,妾铭感五内,时刻不忘。”   他脸上变了颜色,恨她执拗,自己也觉怅惘。爱情是有限资源,消耗尽了,终究要湮灭。只是他不甘心,她如今还拿师徒名分出来堵他的嘴,再加上叔嫂这一宗,似乎是难成事了。   只可惜她拨错了算盘,若还顾忌那些,他就不会打发人送皇后冠服到她宫里去!   他冷冷乜着她,她不甘示弱回望过来。   真真让人辛酸难言,皇帝突然哽咽。她已经历练得够够的了,再不是倚在他身旁看杨花的少女了……开新坑了,《寂寞宫花红》的姊妹篇。保证这本完结的同时陆续填坑,先来求包养,请大力戳下图↓   思我   作者有话要说:   金虎台的大宴她去了,因为不好推脱,也不想让人看笑话。他还没有正式册封她,不管别人怎么看,对于她来说可贺敦的封号是先帝给的,既然顶着这个帽子,她就该按着先皇后的份例来。   宫宴办得很隆重,台上张灯结彩,纵行排列的六只青铜大鼎里烈火熊熊,蒸腾出疯狂却又空虚的快乐。弥生坐在命妇中间,勉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说笑。她左手边正坐着令仪,令仪觑她脸色,小声道,“自从我搬到西宫去后走动得少了,长远没见阿嫂,阿嫂近来好么?”   弥生笑了笑,“劳你记挂着,很好。”   话虽这么说,令仪看来满不是这么回事。她和上次先帝大敛时比起来又有不同,两只眼睛像是不那么灵活了,有时候有点呆愣愣的。令仪心里着急,侧过身轻声道,“我知道百年的事对你打击很大,毕竟是自己看顾过的孩子,和别人不一样。皇太后也为这事和圣人大闹了一场,前些天病了,没叫告诉你,不让你去,省得大家见了面又要哭。其实这件事,依着我们女人来看,圣人办得是欠妥了。”她说着,一手牢牢抓着她的腕子,“阿嫂,我是在这邺宫里长大的,什么样的事都见过。尤其是上代里,几位从父和神宗皇帝之间的明争暗斗,那才是真正的腥风血雨。所以阿嫂看开些,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事。做了皇帝的人,谁不想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本来就是条血路,就要用千千万万人的性命铺就。百年错在太不安分,他的那点小动作怎么瞒得过圣人的法眼?这回我倒觉得圣人没有做错。”   弥生奇怪的看着她,眼睛里渐渐黯淡下来,“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没有见到百年惨死的模样。”   “你如今放不下的不也正是这个么!若换个立场来想,圣人之所以这么决断,都是在为子孙们扫清障碍。”令仪转过脸看御座上落落寡欢的人,叹了口气道,“大邺开国才十八年,一个年轻的国家,面上光鲜繁荣,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却满是荆棘和暗礁。守业太难了,尤其是二代君王,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就得有长治久安的力量和决心。说真的,这么多阿兄里,我觉得九兄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他冷静、清醒、有铁腕,大邺到他手里才能传承下去。如果没有他,阿嫂设想在位的是百年,等他长大有能力把握朝政,也许可以很好的治理天下,但是这空白的六年甚至是十年,大邺的百姓怎么办?谁都等不起,即便九兄没有动作,别的王侯也会跃跃欲试,那样可就要大乱了。”   大道理谁都会讲,弥生这些天吃斋念佛下来,心气倒是平和了不少,谈起这个来也不会冲撞人了。只道,“给我点时间,也许自己就想通了。”   “那你和九兄还这么闹下去么?”令仪说,“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你不给他好脸子,他连这样的大日子也高兴不起来。”   弥生闻言一笑,“你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左右看了一圈,招宫婢来问时辰,说是亥时三刻了。台上踏歌跳飞天,她显得意兴阑珊。抬起袖子遮掩着打了个呵欠,“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是坐不住了,你再看会子,我先回去了。”   令仪见她悄悄离席嗳了声,“这就走么?人都在呢!”   “我潜出去,没人会发现的。”她卷起画帛挨到屏风边上,一闪身便遁走了。   台下女官们一直在候着,见她下来元香忙上前迎接,“这么快就散宴了?”   “谁耐烦在那里!早些回去省心。”她皱了皱眉,“我晚课还没做,心里惦记着,不念完一卷经睡不着。台子上太热闹了,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演些什么,我光听那胡乐就头疼得厉害,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她担心元香要念叨她不该这么早离席之类的话,也不看她,自顾自绕过她先走了。   一队人穿过花园往长信宫去,宫婢们挑着灯笼开道,特地绕过了凉风堂从北边走。弥生脑袋里空空的,没什么想头。念经礼佛真是好出路,木鱼笃笃的敲,敲着敲着就忘记烦恼了。   回到殿里往莲花台上一坐,不到一刻就老僧入定。   眉寿添完灯油退出来,元香正在前面开槛窗,嘟囔着抱怨,“檀香味这么重,也不知道换换气,回头又该睡不好了……”突然顿住了,慌慌张张回过身冲她比划,还没闹明白就看见她跑到门前跪了下来。眉寿一惊,忙跟着稽首,只见一片掐金满绣的袍角从眼前一闪而过,很快便进了偏殿里。   黄幔子后面响起她的尖叫,“你怎么进来了!”   眉寿和元香面面相觑,往宫门上看一眼,守门的内侍呆若木鸡。想来是没有凑手关宫门,闯大祸了。其实这也不怪他,谁能想到圣人会在大宴中途追出来呢。宫人们起了身,元香挥挥手叫她们回配殿里听旨,和眉寿两个退出来,一左一右阖上了正殿的大门。   站在台基上往外看,清辉满地,森冷的一片月色。   “圣人真好!”眉寿突然说,“他从来不叫人失望。”   是啊,他是天底下最严苛的人,也是天底下最不守规矩的人。他曾经有负于皇后,同时却又全身心的爱她。元香笑了笑,“咱们女郎苦作苦,认真论,是世上最有福气的。”   眉寿道,“可不是么!冷落了半个多月,别说是一国之君,就是寻常人家的郎君,还憋不住往府里领家妓呢!再瞧瞧圣人,后宫就她一个,是要一心一意和她做正头夫妻的。这么慢待着,男人心里也有苦处。”殿里又是一声惊呼,把人吓了一大跳,“不会出事吧?”   元香清了清嗓子说,“应该不会吧!”脸上发窘,拉着眉寿快步朝值房里去了。   案头的佛像前红烛泄/了大半边,蜡油淌下来,积满了烛台下的碟子。偏殿也分里外间,地罩隔出个后身屋。顶上镂空雕花横木上挂着厚重的幔子,后面是弥生日常歇午觉的地方。他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把她从蒲团上拎起来,一下子就扔到了胡榻上。   弥生不甘心,急欲起身,他下狠劲往下按住了,切齿道,“你再犯犟!再犯犟我就把你绑起来!”   “你要干什么?”她真生气了,也讨厌他这样的做法,“你是强盗吗?一个皇帝粗手大脚的,你把我当什么?”   她竟然嫌他粗手大脚?她把他干晾在那里半个月,现在嫌他不温柔么?他气出了心头血,语气反倒难断起来,“要不是趁着今日大典,我还瞧不见你。来了怎么就走了?走也不同我打招呼,你藐视朕躬,该当何罪?”   他的话里永远有种暧昧的味道,以前会让她脸红心跳,现在却只剩厌恶。她力气上敌不过他,也不想和他争辩,不过别开脸去不再看他。他是最警敏的人,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慕容琤只觉满腔的相思苦都付诸东流了,她这么个态度,叫他痛心之余更加失望。她还是不能理解,百年刚死的头几天,他知道她心里难过,并不认真逼她。可她倒好,念起了佛,愈发不待见他。他这样诚心对她,她恨他入骨?原来在她眼里自己比不上珩,比不上百年,甚至比不上任何人。   他放松了钳制,平心静气道,“我要个孩子继承大统,生完孩子你想成仙或是成佛,我双手供你去。”   她下了榻立在地心里,昏黄的烛火跳动,整个大殿都跟着颤抖起来。她眯起眼,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你要孩子来同我说什么?采选的日子快到了,到时候有一车的女郎上赶着给你生孩子。”   他似乎难以置信,“我选采女充六宫,你一点也不在乎么?我和别人生孩子,你也不在乎么?”   她不说话,因为没法子表达心里的想法。他来缠她她感到厌烦,他若是真的宠幸别人……单是想想就足以让人生不如死。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以前以为他登基之后便不会再有阻碍了,可是他杀了百年。   她迈不过自己那一关,她踅过身,长出了一口气,“陛下有了江山,势必不缺美人。他日开枝散叶,也在情理之中。”她回过头凄然看他一眼,“我已经不敢奢求从头再来了,要我若无其事的继续和你谈情说爱,对不起,我怕我做不到。”   他撑着月牙桌苦笑,“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我杀了百年,你要用一辈子的冷漠来惩罚我?”他从玉带钩上解下佩剑扔在桌面上,“上回你来讨要虎符,我答应再让你难过就听凭你发落的。如今我又伤你一回,你动手吧!”   弥生愕然看着那把剑,“陛下这是存心要我难堪么?我哪里有本事杀你!若是为这么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当初陛下又何苦费尽心机谋取这天下?”   她字字尖刀插在他心口上,这比杀他好多少?他怒极反笑,“也罢,横竖恨我了,多恨一些又何妨?脱衣服,朕要你侍寝。”   弥生涨红了脸,“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侍寝?我是先皇的皇后。”   “邺宫中的女人,我点了谁就是谁。你是先皇的皇后又怎么样?朕要你侍寝,你就得给朕侍寝。要你生儿子,你就得给朕生儿子。”他才说完,发现她居然想逃。他真的克制不住自己,积攒了那么久,总有爆发的一天。奋力扽回来,她还反抗,他气冲了脑子,反手便甩了她一耳光。   相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巴掌打下去,两个人都傻了眼。弥生没想到他会动手,捂着脸奇异地望着他。   慕容琤也后悔,后悔之余看到她鄙夷的目光,心里越发躁起来。   她瞧不起他么?再清高又怎么样?她是他的女人,这辈子都改变不了。现在还能和他撇清,等有了孩子,看她怎么顽抗!说来也许不堪,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要叫她怀孕生孩子。他多可悲,这世上一向都是女人为巩固地位用孩子留住男人的心,为什么到他这里就变了?他们的角色调换,他变成了怨妇,亏他还是个皇帝!   “我不该打你,回头再给你个交代。”他说,两手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扯,“在这之前先办了正经事要紧。”   弥生被他剥得胸怀大开,也来不及顾脸了,抱着胸一下子缩到了墙角,“你敢乱来?”   他轻蔑一笑,“我不敢?这世上还有我不敢的事?是乖乖屈服或者要我用强,你自己选择。总之今日别想逃脱,我忍了这么久,够给你面子的了。”   他真的很不要脸,因为屋里供暖,他脱起自己的衣服来毫不手软。那玄色的皇帝衮服随意被扔在了地上,他精着身子又来收拾她。弥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为什么她遇见的是这么恬不知耻的男人?以前德高望重的君子,如今撕开伪装就成了这模样!   他伸手抓她,她放声尖叫。他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我喜欢听你叫,叫得越响越好。明天一早我就颁旨册封你,做了我的皇后,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她被他摁在月牙桌上,背后的皮肉贴着红木桌面,冷彻心扉。弥生惊恐的挣扎,他不顾她的踢打,轻易就扯掉了她的亵裤。他身量长,那地方正好抵在她腿心,坚硬灼热,让人惶骇。   他总是这样,来了兴致就不管别人的感受。其实那么多次下来,她并不排斥和他同房。可是他太强势,女人和男人不同,他太鲁莽会让她害怕。即便是爱着的人,被压制住了落在下风,也会催生出逆反的心理来。   但是他不懂,他看她玉体横陈,洁白的身子和红木厚重的颜色对比,凸显出一种强烈的美感。他血脉喷张,迫不及待的要入侵,她却退让,蛇样纤细的腰肢往后挪,挪到他碰不到的地方。他恼火,勒住她的胯往身下拖,终于近在眼前。他怕她痛,心一软便存了点试探的心思轻轻研磨,可她非但没有动情,反而在他心神荡漾的当口狠狠抓了他两把。   皇后的指甲,养尊处优的指甲,修剪得尖而利。她又积蓄了一肚子的火气,下手真的一点都不留情。他只觉胸前辣辣的痛,低头一看皮开肉绽。那些伤口足有五寸长,刚开始还是白惨惨的肉,一瞬便从各个角落涌出血珠来。   “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反了你!”他捡起腰封上赤红的缨带,将她两条胳膊反绑起来。绑得很重,带子深深陷进她肉里去。他的声音都有些扭曲了,像兽的呜咽,“你凭什么?凭着这张脸?凭着这具身体?凭着我对你的爱和渴望?谢弥生,你给我睁眼看看,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弥生被他摆弄得伏在桌上,手臂反绞着,又痛又麻挣扎不开。她怕极了,大声的抽泣。这回他没有留情,冲进她身体,刀锋一样把她劈成两半。他开始扣着她的手臂横冲直撞,她咬紧了牙关,并不打算向他求饶。这是个怪圈,她越隐忍他就越用力,一下接着一下,让她如坠深渊。   他知道她痛,却死撑着不肯妥协。他横下一条心,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多能忍,于是托起她两条腿愈发密集的攻陷。她腿上的肌肉僵硬,即便再难受也不肯出声,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么?   他恨透了,掐着她的脖子,动作急而凶猛。没关系,既然没法让她快乐就让她痛个彻底。手掌下是细细的颈项,那么脆弱,稍一用力就会断掉。他收拢虎口,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只要再施加一点点份量就能要她的命,他真的很生气,生气得想杀人。以前大王对他施暴,他可以忍受,因为他心里明白活着就有希望。现在皇位到手了,他的希望又在哪里?她折磨他,手段比大王残忍一千倍!   弥生觉得头顶上悬着的一盏灯要灭了,她费力的往上看,空气被截成了两段,出不去也进不来。他要杀她,这样也好,没有了深情厚谊,活着还剩什么?她蜷起指尖握在手心里,冰凉的,尸体一样的温度。   他突然清醒,猛地掣回了手,怔怔看着她痛苦的咳嗽喘息,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他从她身体里撤出来,解开她手腕上的绳带。把她翻转过来的时候,看到桌面上凝聚的一滩泪水。他鼻子发酸,有泪克制不住的要涌出来,“你为什么要逼我呢……”   她没有力气说话,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他倾前身子把她揽在怀里,抱她上胡榻。她仰在绵软的被褥里,紧紧闭着眼,仿佛在天堑那一头,让他触摸不到。   她以为一切结束了,可是没有。他继续在她身上横行,急切却温柔。这算什么?她是他用来亵玩和生孩子的工具么?   他吻她,贴着她的嘴唇喃喃,“细腰,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今天开始为我而活,好不好?我可以容忍你的一切,你骄纵也好,任性也好,我一定处处护短。求你,不要再捧着你的良心了。有时候它太武断,容易伤人。”   她别过脸不回答,他打她,还想杀她,他就是这么护短的?也许哪天他对她完全丧失了兴趣,她就会像百年一样死在他手里。   这一夜没有感情,一再的重复,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累极了睡过去,很快又会被他弄醒。他像发了疯似的不知疲倦,弥生想他大概急欲让她怀孕吧!用孩子拴住她,似乎是目前解决问题最可行的办法了。   蜡烛烧完了,到了五更,窗口隐约透出一丝微光。她在朦胧里看他,他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宽肩窄腰,朗朗的伟男子。彼时她天真无知,曾经那么的敬重他。可惜了,可惜了她少年的梦。   他永远都很自律,不管多累,到了该视朝的时候自然就醒了。他动了动,把手盖在额头上。弥生怕被他看出端倪来,忙假寐翻身背对着他。他撑起肘看她,在她裸露的肩头印上一吻。下巴上有新生的胡髭,扎得人有些疼。   他下了胡榻,窸窸窣窣穿起衣裳到外间。御前的宦者早已经恭候了,开始有条不紊的服侍他洗漱更衣。他垂下眼正了正腰上绶带,叫人传长信殿的女官进来吩咐,“从今天起殿里不许再用麝香,命医官每日来请脉。只要她无虞,你们的性命还能保住。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不用活着了。”   元香听了,忙带着眉寿轻宵俯首领命。他震了震广袖出门去,脸上虽有倦容,并不妨碍他为君者宣致的气度。三人在门前跪送,待他登上龙辇走远了才直起身来。   轻宵是他一早派来的人,本就是为了行监督之职。眉寿吊起一边嘴角对她干笑,“看来要仰仗你了,求你多替咱们说好话,咱们好保住这颗脑袋吃饭。”   元香关心的不是这个,连麝香都禁用了,看来是要作养身子好怀龙种。这是好事,皇后年轻,很多事考虑欠周全。有时候死脑筋不懂得变通,等为了人母,自然而然的就会以相夫教子为重了。   偏殿里静悄悄的,她打起幔子往里看,没曾想皇后已经醒了,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天刚蒙蒙亮,看不太清。她点了宫灯进去,“殿下找什么?”   她回过身来,虚拢的中衣下瘀青触目惊心。元香吓了一跳,想问,又把话咽了回去。左不过两个人作困兽斗,你争我夺的弄出一身伤来。   弥生启了启唇,却发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勉强才挤出一点声音,也是暗挫挫的,“那个避子的药呢?”   看来昨晚没有太大进展,圣人文治武功,却并未换得美人芳心。元香把烛台放到桌上,斟酌了下扯谎,“早就没了,那药丸子不易保存,一个夏天过去全化了。上回收拾屋子,看见就给扔了。”过去扶她,“怎么嗓子坏了,可是昨晚受了寒?快躺下,我去剜枇杷膏来。”   她旋到书架前开顶柜的门搬小瓮,顺便把避子药的药盒塞进了袖袋里。取了勺子在月牙桌上挖药,不经意一瞥眼,莲花青砖上有点点血迹,她心里一惊,“殿下哪里伤着了么?”   弥生脸上有些难堪,“不是我。”   元香更吃惊了,刚才看圣人和平常无异,想是吃了哑巴亏说不出来。她叹了口气,“殿下的脾气太犟了,说圣人朝政上严苛,到了殿下这里一点钢火都没有。你还要他怎么样呢?再这么下去,连咱们做奴婢的也看不过眼了。”   弥生发不出声,只顾往自己脖子上指,意思要她看。   元香挨过去,也是的,脖子一圈都紫了,落手是太重了些。她无奈的叹息,“殿下……女郎,你多体谅体谅圣人吧,他不是别人,是你的夫主啊!你长在他手上,他教养你,爱你,你不能光想着他对不起你的地方,要念着他对你的好。人谁无过?就说你自己,你能保证你一点错处都没有么?你这么拧,我们下面伺候的人心里也不好过。”   弥生听她的话,想起以前太学里的时光。他端着架子高高坐在布道台上给三千太学生授课,那时她是芸芸学子中的一个,抬头仰望他,他就像九重天上的佛,光芒万丈,让她自惭形秽。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到了这一步,弄得生死仇人一般。   她侧过身,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也许是该好好想想,她只顾着自己,忘了他曾经受过的委屈。他一路走来,其实也甚可怜。   啼泪   作者有话要说:   患得患失,这是陷在爱情里的典型症候。弥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上赶着求她,自己不愿意理睬他。他若是没了消息,她又有点食不知味。   她也承认自己脾气很固执,就是俗话说的认死理。自己想不通,别人怎么劝都没有用。百年过世差不多将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想了太多,刚开始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到后来一些强烈的情绪冷却下来,有时虽然还会难过,但是不会再有那种锥心的感觉了。长信宫的封锁解除后,外头有消息传进来。原来百年的尸首当天就打捞出水了,送进皇陵里安葬,就葬在他父亲的地宫后面。弥生稍感安慰,总算留了全尸。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下辈子托生到个好人家,别再和权利有牵扯,做个普通的百姓吧!种种地,经经商,远离这些肮脏的政治交易。   七七要做法事超度,她去寻皇太后,太后答应吩咐底下人安排,在华山王府办一场水陆道场。刺史太常贞的幼女八岁,前几日染病死了。太后心疼百年,怕他在底下一个人孤凄,打算置办聘礼着人上司州下聘,纳太常氏为妃,给他结一门阴亲。   “母亲想得周全,这样百年就不会寂寞了。”弥生很高兴,盘算着也要准备点东西随葬。   太后呷了口茶汤,垂着眼皮道,“我不单是为了百年,也是为了你。”   弥生有些诧异,“为了我?”   “你一直惦念他总不是个事儿。”太后叹息,“他这一走,咱们心里都很难过。转念再想想,大邺社稷为重,你我都不是平头百姓,先有国后才有家。死了的总归是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下去。你和圣人闹,闹得再凶百年也不能回来了。还是好好过日子吧!这段时间朝廷里忙,他要各处巡视。我想着既然他力排众议册封了你,下回往南赵郡你就随扈吧!伺候好他,有了他,大邺才能大定,咱们这些后宫女子才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再经不起颠簸了,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越换越动荡,这是治国的大忌。”   弥生俯首,“母亲说得是。”   “快些修成正果吧!”太后斜瞟了她一眼,“夫妻之间的感情要经营,你对他好,他愈发的疼爱你。你是善性的孩子,也许并不适合宫廷里的生活。可是既然嫁了慕容氏,就要学会宽待。因为你的夫主注定不是个平庸的人,他心怀天下,是万民主宰。皇后母仪天下,曲尽和敬是女子的美德,这点要牢记在心。”   太后的话说得不轻不重,该触到的痛筋都拎了一遍。弥生心里明白,死者已矣,上了年纪的人见识得多了,什么都看得开。对拓拔太后来说,葬送几个孙子没什么,守住大邺的基业才是最要紧的。所以别扭可以闹,闹过之后就作罢,邺宫里容不得拉锯战。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会真正记恨自己的儿子,心疼起来无条件妥协,媳妇再怎么说都是外人。   弥生深知道,这里有太多掣肘的细节,关乎她和整个谢氏的利益。她欠身应个是,“我太小孩子气,叫母亲为我操这些心,是我的不孝。”   拓拔太后有了笑模样,拉她近身来,在她手上拍了拍道,“他一心向着你,这么大的岁数,别人家孩子都会握槊了,他如今膝下仍旧无子。我劝他充实后宫,他说什么都不答应。我没法子了,如今全靠你。皇后肩上责任重大,从今日起就用进补的方子吧!把身子养好,别再远着陛下了。男人憋着不成,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不得疏解是要伤身子的。”   弥生脸上热辣辣烧起来,这种闺房里的话还要长辈耳提面命,实在坍了大台。她扭扭捏捏嗯了声,“母亲的话我都记住了,我和陛下……我们……”   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讪讪窒住了口。太后笑容越发大了,“我知道你们好,先前的不如意都让他过去吧!现在起从头开始,我估算着他今日回銮,你备了酒菜把他迎到你那里去。小别胜新婚,两个人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结。捋顺了,后头的路就好走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没什么可推脱的了。从昭阳殿辞出来,眯眼看,午后的太阳在天上煌煌照着,转暖了,风也没了棱角。   眉寿搀着她嬉笑,“皇太后说得有理,回头婢子就着人置办去。还要准备香汤,殿下净了身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圣人见了一定很喜欢。”   弥生不太好意思,含糊道,“没个准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回来。”   元香笑道,“这还不容易么,派个内侍上城门上候着去,看见法驾就赶紧回宫禀报。”   她们很热络,比她还上心。弥生不说话就算是默许了,虽说面子上有点下不来,但是所有人都劝她,如今都惊动了太后,她再端着就显得忒不识抬举了。女人发脾气,发起来一阵子,没有一辈子的道理。再说上回把他抓得血肉模糊,她事后想想很觉愧疚。他本来就有刀伤鞭伤,现在又加上她干的好事,脱了衣裳身子大概没法看了。   他封她为后,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宣读的圣旨。庙堂上反对的声音不少,都拿她侍奉过先帝做借口。小郎娶寡嫂,民间都不通行的荒唐事,怎么能发生在帝王家?他做了皇帝,有他不容质疑的威严。他说慕容鲜卑收继婚本来就屡见不鲜,民间法度当改则改,兄死弟收有何不可?皇帝金口玉言,没有人敢反驳。她受了金册金印,时隔半年终于重又搬回了正阳宫。   只是他没有再来看过她,他是勤政的好皇帝,他有太多新的法令要实行,他很忙……弥生不敢确定,也许对她也有不满,因此有意冷淡她。   轻宵在偏殿的木架子上排日子,颠来倒去数了好几遍,喃喃道,“今天是丙午日,殿下信期迟了八天。”   元香听了凑过来看,一块块牌子数过来,讶然望着轻宵,“平常日子都很准,这回怎么晚了这些天?莫非是有了喜信儿?可是医官每天按时来请脉,并没有发现什么。”   “孩子小,才着了床的把脉把不出来,好歹要一个月才能有端倪。”轻宵算了算,“自打上回陛下临幸,到现在得有二十天了,我看这回八成是有了。”   元香喜出望外,双手合什朝窗外拜了拜,“阿弥陀佛,这是佛祖保佑!”   弥生歪在榻上叫宫婢剪指甲,听见她们唧唧哝哝的说话,转过头看了一眼,“聊什么呢?”   元香和轻宵笑道,“说怎么给殿下道喜。殿下信期晚了好几日,想是送子观音来瞧过,种了个小娃娃在殿下肚子里了。”   她愣愣的看着她们,“有了孩子?医正怎么没说?”   “殿下不是说过宫里的太医只会治痢疾的么!”元香接过宫人手里的剪子,每个指甲上摩挲了一遍,边道,“轻宵说等一个月就能号出来了,眼下太小,还差了一程子。回头圣人回宫,殿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圣人不知怎么高兴呢!”   弥生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思量了半晌摇头,“贸然告诉他怕空欢喜一场……”她羞涩的拿书挡住脸,“还是再等等。”   西边槛窗上挂着他以前做的风铃,长短不一的小竹筒上了桐油,在风口里互相碰撞,笃笃的声浪悠扬起伏。她调整姿势躺平了感受一下,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交叠起两手盖在小腹上,心里却有小小的喜悦。如果是真的倒也好,她一直悄悄羡慕佛生,以前条件不允许,每回都要用药。如今没有那些阻碍了,她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   她的那些小动作落在大家眼里,彼此都相视而笑。到底太年轻,十五六岁的年纪,能够承载多少仇恨呢?华山王再好,当时难过,时候久了渐渐也就淡忘了。看她眼下态度有了松动,总算是雨过天晴了吧!   正阳宫里的每个人都在盼着圣人回銮,回来了有情人就能成眷属了。可是等啊等啊,等来个不太好的消息。   御前的孔怀抱着拂尘进正阳门,气喘吁吁爬上台基入正殿拜见皇后,跪在墁砖上磕头,“奴婢给皇后殿下问安。”   弥生在兔笼前喂食水,闻言回过身来,“圣驾回宫了么?”   孔怀手指扒着砖缝,颤声应个是,“陛下人歇在朝隮殿,回京将将要进城的路上叫兔惊了马,陛下伤了肋,这会儿……请皇后殿下随奴婢往朝隮殿去,殿下看看就知道了。”   弥生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手里的玉水呈落在地上,霎时摔得四分五裂。元香忙上来扶,她一把推开了,对孔怀道,“你起来回话,到底怎么样,别光说半句!”   孔怀起身,迟疑着垂袖嗫嚅,“殿下听了别慌,只怕……不大好。”   晴空里轰然响了声焦雷,弥生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惊到极处,人抖成了风里的枯叶。不好了?健健朗朗的人,怎么就不好了?她转身就往外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台阶,几次踉跄险些载倒。眼前的景都看不清了,脑子里充塞满孔怀的话,只怕不大好……只怕不大好……      危弦   作者有话要说:   气氛果然大不同,还没进朝隮殿,远远就看见宫门前医正来往,个个表情肃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弥生心都揪起来,提着裙裾迈进门槛,迎面看见庞嚣和几个近臣上来打躬作揖。   她惊恐的望着庞嚣,“大兄,陛下怎么了?”   庞嚣垂着眼,脸色铁青,“陛下坠马,叫太医摸了骨,说断了肋,情况很不好。”   弥生捂住嘴才不至于痛哭出来,抽泣着,“怎么会呢……我不相信……”   庞嚣晦涩的看她一眼,“殿下一定要冷静,眼下不是哀恸的时候,还有很多事要殿下拿主意。圣人的伤势不能传出去,对朝中外臣只说是碰了筋骨,要息朝将养几日。请皇太后来主事,政务切不可堆积,以免动摇了人心,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再者本月正是外邦进贡朝贺的当口,四夷馆里还歇着高丽、契丹、靺鞨的使臣。这些人更要稳住,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弥生听庞嚣一样一样的请示,知道这回的确是出了大事,顿时方寸大乱。那些朝政她有心无力,勉强定了心神,一头指派人去请太后,一头对众人道,“陛下铸鼎象物,定能逢凶化吉的。请诸位代为督察朝臣,若有异动者即刻来回。我……心里乱得很,外面的事便仰仗大兄和诸位阁老了。”   托付了众人她忙往后殿去,走到穿堂,脚下却踯躅起来。她害怕,害怕一切都是真的,害怕看见他垂危的样子……应该不会的,他一定又在骗她。她小腿里直抽抽,内侍替她掀起软帘,她打着颤进了他的寝殿。殿里一室静谧,貔貅炉里安息香袅袅升腾,半边条窗开着,夕阳落在案上,昏黄的像个渺茫的梦。   她站在地心有一阵恍惚,突然回过神来,疾步绕过屏风。后面是他的龙床,高大,宽阔,四面不着边。他就躺在那里,面色惨白,无声无息。   弥生的心都要被抻碎了,她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颓败的,嘴唇发乌,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怕惊扰了他,跪在他床前的踏板上叫他,“陛下……你怎么了?细腰来了,你醒醒,和我说句话吧!”   他没有一点反应,呼吸时断时续,甚至有些接不上似的。她心里又痛又怕,不敢碰他的身子,只有小心攥紧了他的手,压在她胸口上。前阵子和他反目,阿娘和佛生都劝她收敛性子,说老了要后悔的。果然是这样,她现在后悔至极,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同他怄气。可惜还没到老,现在已经悔青了肠子。   她还是难以置信,“你是在骗我对么?只要你老实坦白,我就原谅你。我们和和睦睦的,再也不置气了,好不好?快醒过来,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了。我数一二三,你睁开眼睛,好不好?”她颤着唇仔细盯紧他,“一……二……三……”   他没有睁眼,却有泪水从眼角滑下来。她惊呆了,他听得见,但是说不出话来。她抑制不住的呜咽,“陛下,陛下你会好起来的。”她把额头抵在他手背上,那手冰凉,没有温度。她愈发难以自持,“你是生我的气才不理我的么?我错了,是我太固执,惹得你伤心。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夫子……”   她叫他夫子,他也大为震动。这个称呼勾出太多的回忆和情感,包涵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他没办法表达,他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肋上痛得撕心,他觉得自己可能要顾不上她了。这是报应,是他弑亲的报应。也许他注定做不成皇帝,即使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这样无奈的结局。   他咳嗽起来,大概伤了肺,肺上像破了个大洞一样,飕飕的往里灌冷风。他吸口气,咳得更加剧烈。渐渐有腥甜的味道,然后大口的血涌出来,他自己也感到恐惧,他的命大概就交代在这里了。   他听见她的尖叫,大批的太医进来查看,帮他翻身侧躺,怕血呛进气管里去。弥生在边上声嘶力竭的喊,“治不好圣人我杀你们的头”。她一直温雅恬静,只有真吓着了才会暴跳如雷,上回珩过世时就是这个样子。   医官们忙碌起来,弥生瘫坐在地上,她不知道没有了他,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如果他死了,她恐怕也不能独活下去了。   他的症状缓和了些,弥生追问情况,医官们模棱两可,“臣下必定全力救治,只是究竟能不能脱险,还要看圣人自己的意志。”   一旁的元香忙道,“殿下怎么不把好消息告诉圣人?圣人知道殿下有了喜,便会有力气度过难关的。”   如今不管是不是真怀上了,给他报喜,说不定他牵挂妻儿就舍不得走了。弥生点头不迭,“对,我险些忘了。”她接过宫婢手里的巾栉给他擦洗,没有羞涩,切切道,“我原本想过些日子告诉你的,轻宵替我看日子,说月事晚了好几天……上回你来,到现在快一个月了,我想九成是有了。你高兴么?瞧着孩子,你也要挺过来。你忍心叫咱们的孩子没有阿耶么?”说着泪如雨下,“夫子……阿奴,你一定要活下去,还要教孩子如何为人处事。你不在,我会把他教成个傻子的。你愿意看着他和我一样傻,将来受人欺负么?”   他痛得神识涣散,感觉自己像风筝,悬了空,飘飘然就要脱离躯壳飞出去。所幸有根线牵引着,是什么他分不清,隐约听见她喃喃说孩子。他倒是振奋了一下,当真有了孩子,他盼了好久的孩子。他动动手指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但是要给她希望,舍不得她这样的哭。   弥生惊讶的发现他勾住了她的小指,她喜出望外,“元香,孔怀,你们快看,圣人听见我的话了!”   孔怀擦着眼泪说是,“陛下天天挂念着皇后殿下,如今殿下又有了小殿下,圣人可不是高兴坏了么!”   弥生在他手上抚了又抚,“阿奴,你快好起来。等你痊愈了咱们到城外槐花林去,五月里正赶得上槐花开,你答应过我去看花海的。还有孩子,你说你占过卦,说咱们有两男两女的,你不能骗我。这回再骗我,我恨你一辈子。”   正说着,外头皇太后和令仪呜咽着进来,哽声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到底是哪里邪性,打去年起一个接一个的出事。现在只剩这么一根独苗了,还要算计我,佛祖就是这么保佑我的么!”   弥生上去搀她,太后不再年轻了,五六十岁的人老泪纵横,看得人心里更难过。她宽慰着,“母亲别着急,陛下刚才还拉我的手呢!不要紧,会好起来的。”   太后坐到床沿上捋儿子的脸,“叱奴,你万事一身,还没到卸肩的时候。咱们慕容家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汉子,这么点子伤,咬咬牙就过去了。我才听轻宵说皇后有了孕,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临阵脱逃,就愧对我,也愧对弥生,你听见了么?朝上的事你不用记挂,我先替你料理两天。不过也不会太久,母亲有了岁数,精神头不济了,军国大事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所以快点好起来,那么多人眼巴巴的看着你呢!”   弥生怕太后过于伤情,忙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母亲不必担心。这里有我看着,您还是回宫歇息。陛下一有起色,我即刻派人过去回禀母亲。”给令仪使个脸色,两人上去一左一右扶住了往前殿引,“母亲千万保重身子,别叫陛下病中还惦记着您。”   太后也怕在这里添乱,便嘱咐令仪,“你留下给你阿嫂搭把手,有什么一定要来回我。”   令仪应个是,太后这才让人扶上步辇回昭阳殿去了。   弥生在太后面前没流一滴眼泪,等她一走就再也忍不住了,掖着帕子啼哭不止。令仪含泪来劝勉她,“阿嫂也仔细身子,肚子里有了孩子更不能哭。九兄以前行过军打过仗,身体底子好,这回也一定能扛过去的。”   她只顾摇头,“你不知道,先头吐了那么多血,我看着心都要碎了。”   令仪道,“说是兔惊了马,这马还是大宛名驹,绿豆大的胆子,当真可恨。”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偏偏箭匣子掉下来,肋骨压在了上头。医正说大约断骨戳伤了五脏,听这说法很凶险,能不能捡回一条命要看造化。”   令仪啊了声,“这么严重……”   弥生转过脸看天街上的夜景,暮霭沉沉,把她的心也罩住了,“横竖我就看着他,他要是死了,我绝不苟活。”   令仪噤在那里,半晌才道,“阿嫂别说丧气话,九兄在我眼里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这次也一样。”   她勉强吊了下嘴角,“借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踅身复进后殿,把跟前宫人都打发到幔子外面去,就自己守着他。面对面,觉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他一定疼得厉害,额头上冷汗淋漓。弥生一遍遍的替他擦,拿银勺一点点给他喂水。她没法替他分担痛苦,只好亲吻他的嘴唇,在他耳边说话。她喃喃同他说起第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感觉,后来在太学被他责罚有多讨厌他。他在漫天飞雪里拥抱她,她暗中有多高兴。他为她拈酸吃醋时,她背着他小小的那些得意……   她一再的吻他,“阿奴,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一直以为自己低声下气,其实我才是最卑微的。因为我爱你,远比你爱我来得多。”      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他又有眼泪流下来,弥生看得心痛难当,替他掖了,轻声道,“别哭,别哭。我知道你不服气,肯定想反驳我,又气恼自己说不了话,急的,对不对?那就快醒,醒了好和我斗嘴,好教训我。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只要你醒过来。”   可是他没醒,依旧是半昏迷的状态。弥生知道急不来,这段时间最凶险,等迈过了坎,以后慢慢调理就会好了。   她歪在他枕边喃喃,“你说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呢?也不知道是男还是女……我希望是个男孩子,男孩子大点,以后可以照顾弟弟妹妹。若说取名字,我觉得取你这样的鲜卑名也蛮好。你看,叱奴,多好玩!”她抬起头看他,突然又哭起来,“可是你为什么不抱我?你抱我吧!我想要你抱抱我……”   他听见她哭,比身上的伤更叫他痛千万倍。他也想抱她,想安慰她,然而就像分处两个世界,中间隔着厚重的墙,他力不从心。他想等他好起来后把以前亏欠她的通通补回来,再也不能叫她哭了,她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他一辈子也还不清。还有好多放不开的事,新政实行了一半、欠她一个承诺、然后就是他的孩子……等了那么久,终于盼来的第一子!所以不能死,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活到须发皆白,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   只是好累,脚底下像有个黑洞,一圈圈的盘旋,随时会把他吸进去。还好有她,她拉着他的手不放开,让他有继续支撑下去的勇气。如果能挺过这一关,以后一定要告诉她,她不单是他的宝贝,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夜渐渐深了,她摸摸他的脸,“阿奴,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你一定嫌我烦了。我不吵你,你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你,陪到你醒为止。”   她果然不说话了,坐在他床前静静的等,隔一会儿来探探他的额头,隔一会儿来试试他的鼻息。他笑不出来,只是嗟叹这傻丫头,她忌讳说出口,但是害怕他会死。怕极了,连试探的手都是颤抖的。   令仪进来看,低声道,“我叫人备了羹,阿嫂吃点东西吧!”   弥生摇摇头,“我吃不下。”   “好歹用一点,不为自己也为孩子。”令仪扶她起身,“就在外间搁着呢,这里有我守着,你放心吧!”   弥生无奈挪出去,在前殿依然坐卧不宁。想了想对眉寿道,“把我的佛龛请到朝隮殿来,我没别的法子,只有一日三炉香的供奉祈福。希望佛祖能看见我的诚心,保佑陛下否极泰来。”   病榻前短了人不行,指派外人又不放心,便和令仪搭伙,姑嫂两个轮流看护。弥生两头忙,内殿退出来就上前边抄经磕头,几天下来累得不成人形,但是很高兴终于有了转机。他脸色慢慢好起来,不像头一天那么吓人了。她趴在床沿上观察,喜欢亲他的脸,亲完了再用鼻尖蹭蹭。年轻的女孩子,心里积攒的爱情无非靠这些小动作一点一滴的传达出来。   有时候怕看走了眼,经常喊御前的人来问,“陛下今天的气色怎么样?”   众人都说好些了,的确是,他觉得症候减轻了很多。虽然痛,但是不再咳血,呼吸也顺畅了。然后有一天忽然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试着睁开眼,居然成功了。那时候她正跪在床头挂帐子,这些日子折腾得形容憔悴,髻也没盘,垂着发,就拿一根丝绦束着。猛然看见他苏醒了,一时吊着帐钩愣在那里。   他翕动一下嘴唇,“细腰……”   她啊的一声,扑在他枕边又哭又笑,“苍天有眼,你终于醒了!你好坏,险些吓死我。这下子好了,都好了。”   他勉力笑了笑,“我对不住你。”   她喜不自胜,搓着两手在床前旋磨,“别说话,省点力气。饿么?一定是饿了,五天没吃东西,肚子都空了吧!”忙往外喊话,“快来人,陛下大安了,叫御膳间备吃食来。”   令仪原本歇在偏殿里,听见这消息慌忙跟着太医们进来。看见阿兄当真醒了不由喜极而泣,擦着眼泪道,“皇天不负有心人,阿兄总算平安无事了。且好好颐养着,我这就给母亲报喜去。”   他还很虚弱,望着她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九兄心里都明白。”   令仪哽咽着摇头,“快别说这个,我如今只剩一个同母的阿兄,只要你好,我做什么都值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抬手摆了摆打发她去了。后面医正上来给他切脉,检查伤势后长跪叩首道,“我主是真龙转世,经此一难化险为夷,日后必定福泽绵长,万寿无疆。臣下适才请脉,陛下只是气血两虚,臣开几副方子,慢慢的调理就能挣回来的。”   弥生问,“这么说来已经无虞了么?”   那医正道个是,“陛下如今虽是平稳了,但偶有燥火之气蔽塞,或者还有发热的症状。请皇后殿下宽心,并没有什么要紧。善加看护,以温水擦身就可以缓解。”   她才放下心来,“甚好,这趟办得好,回头自有恩旨赏赉。”   医正磕头谢恩,提着药箱徐步退下了。   弥生想起这两天的九死一生难免悲凄,一头拭泪一头端着盖盅来喂他。他把手放在她腿上,轻轻拍了拍,“都过去了。”   她怨怼的剜他一眼,“你不知我害怕,这辈子没这么害怕过。”   他喘了两口气,断断续续道,“对不起,总让你伤心……我这一生经历了那么多,没有什么是让我后悔的,只有你……我唯一做错的就是……把你卷进这场纷争里来,那些苦难都是我强加给你的。若是我这趟死了,以后就不能补偿你了。”   弥生摇摇头,捧着他的手道,“我一点都不怨你了,感谢你还活着,没有半道上抛下我。以前的事咱们都不提了,认真说起来,不是你做的那些安排,说不定这会儿我已经嫁给别人了。是你把我留下,才成就了这段姻缘。”   他知道她现在满心的感恩,再大的仇恨也会随着这次的变故烟消云散,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他阖上眼皮,缓了缓才道,“孩子……”   弥生红了脸,“刚开始其实还不确定,后来让医正切了脉,脉象上已经瞧得出来了……”她又扭捏了一下,“我和你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   他的眼底浮起促狭的笑意,“都听见了……说你爱我,比我爱你多。其实不是,你哪里知道……”   她浅浅笑起来,“别计较了,谁爱得多都不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在我身边,我就足意儿了。”   他看着她,这几天太过乏累了,眼底有淡青色的影。他说,“你睡会子,上来,睡在我边上。”   弥生摇头不迭,“你伤还没痊愈,我睡相又差,万一碰到了你怎么办?”   “碰到了再说吧!”他侧了侧头,“我还抱不了你,你在我边上,我心里也安定些。”   现在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弥生觉得再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欢快的蹬了鞋子从另一头爬上来,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想想还不够,挨过来一些,把他的手臂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肩头,嗡哝着叫他,“阿奴。”   他嗯了声,软软的,温情的。   她不言声,低低啜泣,过了好久才道,“我会好好侍候你的,以后你到哪里都带着我,我不能离开你。”   他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的小人儿,收起了锋棱,愿意乖乖倚在他身边了。他摸到她的手,把她的指尖紧紧攥在手心里,“你放心,我再不会把你独个儿放在邺宫里了。”   她倦透了,听了他的话才安心闭上眼,却不忘嘱咐,“你若是不想睡就等着我,等我醒了再和你说话。”   他由不得笑,这么缠人,和刚住到乐陵王府时一样。有点啰嗦,有点积糊,但是讨人喜欢。他安慰她,“我死不了,你快睡,没的拖垮了身子,叫我儿子吃苦。”   窗外响起了春雷,变天了,没多会儿就有密集的雨落在窗棂上,飒飒的一片。他听着她匀停的呼吸,倒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的前半生曾经那样颠踬,大概把所有的幸福都留到后半辈子去了。   这趟的雨没日没夜的下,连着七日云翳不散。   他好多了,七天以后可以下床走动了。她扶他到窗前看雨,朝隮殿外阶陛深远。天是阴沉的,半个鸭蛋青的壳倒扣下来,石板和穹隆相连,像幅没有收尾的水墨画卷。   “我想画丹碧,练了几次都没成。夫子得了闲教我好么?”她仰头看着他,笑靥如花,“我研的一手好墨,我给夫子打下手。”   他的视线和她相接,“从今往后为夫与你打下手,你就是画出一团浆糊来,我也盖上大印替你裱起来,送到太学里供三千太学生瞻仰。”   她不大好意思,“又拿我打趣!我这点本事拿来显摆,岂不叫学里的儒生们笑死!”   “你不知道你的本事是天下无双么?能把大邺皇帝收入囊中,你比那些书画大手了不起得多。”他调侃着,“我想亲亲,可我弯不下腰来,怎么办?”   弥生听了,大大方方的踮起脚尖亲过去。横竖她不怕有人说她不够自矜持重, 他曾经让她为他而活,她想她可以做到。经历了那么多,也想活得松快些。就是不知道将来史书里怎么记载她,说二嫁皇后倒颇寻常,但嫁的人既是小郎又是夫子,恐怕上下千百年里,寻不出第二个来了吧!不出意外会有甜蜜番外,新坑开动中,包养我吧→ 119番外 五月的时候,槐花开得正艳。辇车车轮轧过陌上的花瓣,还没进林子就闻见扑鼻的香味。 “着又加修了屋子,怕以后不够住的。”慕容琤说,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白莹莹粉嘟嘟 的小脸,五官同她母亲很像。 他舀手指头刮了下,边上绯衣金带的小咳嗽一声,“阿耶!” 他回过头,“怎么?” “手指头糙,仔细别碰伤了阿妹的脸。” 他有点伤感,皇帝的手,无非就是练剑拉弓时操劳些,怎么够得上糙呢!他看着他,“尔极,今早吩咐的《楚茨》,背得怎么样了?” 慕容尔极,他的第一子。他还弥生肚子里的时候,他眼巴巴的盼着,每日散了朝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他,隔着肚子问他平安。他是个怪孩子,弥生怀他怀了十一个月。他娘胎里养得很好,个头大,弥生生他吃了很多苦。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弥生屋里撕心裂肺的喊,他门外急得团团转。他那时挺恨他,弥生的痛苦像刀刃砍他心上,他居然会惊惶得泪流满面。好不容易他出世了,他又觉得自己还是爱他比较多。哪怕他只是睁开眼瞥他,他都心疼得直抽抽。他全心全意的照料他,教养他,甚至比一个普通父亲做得都要多。可是等他会走路会说话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大麻烦。 他那种懒洋洋的眼神不知是随了谁,永远目空一切的样子。弥生说简直和他一模一样,他有些难以置信,鄙夷的想怎么可能这么惹讨厌!一定是尔极画虎不成的缘故。可那小子改不了,他就是这个样子,笑里藏刀,不留情面。 “知道这是一首祭祖祀神的乐歌,不过总觉得不太吉利。”他说,“阿耶是怎么想的?皇尸长皇尸短,叫心里不舒服。” “那依的意思呢?”怀里的公主小手小脚一通乱舞,慕容琤忙摇了摇,啧啧的咂嘴哄她,问弥生,“是不是又饿了?” 弥生倚着围子摇团扇,语气不太确定,“不能吧!” 她生了两个孩子,愈发的珠圆玉润了。虽然腰还是柳腰,上围却大了一圈。天热了,身子歪那里,坦领微敞开,里面藕荷色的裲裆隐隐露出一点,叫心神荡漾。 他看她的眼神永远充满爱慕,弥生到现还是不能习惯,避开他的视线,耳根子发红。 慕容尔极嗤了声,表示对他父亲的不满,“阿耶听不听说?” 慕容琤忙转过脸来,“说,洗耳恭听。” “与其说祭祀,不如说生民。”他一下子扑到他母亲膝头上,“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母亲养儿辛苦啊!” 慕容琤瞪眼,“这孩子叫头疼!这趟回去给搬到木兰坊去住,一个静心思过!只当是母亲求告上天得来的吗?没有,哪里来的?” 尔极撇着嘴说,“是母亲生的,又不是阿耶生的。母亲怀胎十一月,阿耶干什么?” 这下子他答不上来了,弥生憋着笑看他,他想了半天泄气道,“等长大了就知道了。” 怀里的孩子咯咯笑起来,他很惊奇,“咦,找着什么乐子了?” 尔极整了整衣襟,轻飘飘道,“阿妹一定也想不出阿耶那时候忙什么。” 高辇进了槐花林,越往深处越是繁华茂盛。那座园子簇拥鸀树红花间,画中胜境一样美。 弥生纵下车看,深深嗅了口赞叹,“夫子真是有远见,树的年头越长,花开得越稠密了。” 他抱着孩子接口,“可不是么,就像咱们,两年怀一个,时候差不多。到三十岁,算算得有六七个孩子了。” 她回眸浅笑,“占了卦,明明说只有四个的。” “那个不准。”他低声隐晦道,“这么勤勉,只有四个说不过去。” 弥生不搭理他,牵着尔极进了院子。 内侍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临近晌午,膳食铺陈了一桌子,都是乡间野菜,做法却多种多样。正要坐下来吃,公主溺了他一身。 慕容琤只是笑,“今年定有好收成,北边也不会干旱了。” 他朝堂上不论如何威严,对孩子总是无限宽容。因为小时候没有得到神宗皇帝太多的关爱,现便有心让尔极他们不走他的老路。弥生知道他的想法,心里也更敬重他。自从踏踏实实做夫妻开始,她才真正走进他的世界里来。他有他的政治手腕,她不懂,也不想去干预了。现有了小的,更加一门心思都扑夫主和孩子身上,再没有什么大义要她去坚守的了。 她招来抱公主,他却说不必,把孩子挪到内间的胡榻上去,很熟练的换上了尿布。弥生每每看到都觉得有趣,他似乎很喜欢干这个,一边忙活着,嘴角还噙着笑,可能于他来说这也是天伦的一部分。他爱孩子,但是也只限于自己的孩子。 他蘀孩子张罗,弥生就得料理他身上这副烂摊子。取了常服来给他换,换着换着他就没正经了,趁机她胸口摸了一把。 她还是小姑娘模样,一碰就要脸红的。缩着肩照他手上打了下,“臭不要脸!” 他笑得像风里的柳条,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用过了饭把尔极打发出去,咱们歇个午觉好么?” 她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也不说话,径自转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他有意问孔怀,“听说林子东头的池子里有大鱼,足足一仗长,是不是?” 孔怀啊了声,“没错,大得很呐!” 他抿了一口酒,“听说槐花树下的蚯蚓很肥,用来钓鱼正合适……” 孔怀点头不迭,“没错没错,鱼騀也是现成的。” 弥生觑尔极,他一直不言声,饭倒越吃越快了。扒完了最后一粒米,起来恭恭敬敬给父母亲行礼,“请父皇母后慢用。” 他垂着眼皮道,“下半晌是读书还是赏花?” 尔极道,“难得出宫来,儿想四处逛逛,赏赏花……钓钓鱼。” 他笑了,“果然有乃父之风!阿耶以前可是打渔好手,不信问母亲。” 弥生喏喏点头,“那时借住阿耶府上,府里的家奴打渔本事都是跟阿耶学的。” 尔极不多言,拉了孔怀就往外跑。 他慢条斯理的搁下筷子,吩咐乳娘把公主抱出去,眼梢儿冲她一扬,过来牵她的手往后身屋去。关上了门窗,放下帐子,笃悠悠来解她的半臂。她的身子是少妇的身子,略丰腴,滑如凝脂,叫爱不释手。他把那点嫣红含嘴里,她立即拱着胸媚声长吟,更让他血液澎湃。 湿漉/漉的吻蜿蜒而下,弥生脸红气喘,急急挡住了说不要,他根本就不听她的。 “总算出月子了。”他喘息道,“这几个月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弥生窃笑,“那告诉,是怎么过的?” 他怨怼的看她一眼,拉过她的手抓住那处,引她上下缓缓挪动,“就这样。” 她不大好意思,又忍不住调侃,“这么说来,真是难为了。” “所以得补偿。”他平躺下来,邪性的冲她笑,“来伺候。” 她惊讶又扭捏,挨他身边抚摸他的脸颊,他胸口画圈。他等了半天不见她有进一步的动作,只得试着指点她,“如果能把手指换成嘴唇,这样为夫会更高兴。” 她想了想,趴他胸口舔那茱萸,他像溺水似的抽气,把她吓了一跳,“这样不好吗?” 他两颊酡红,“不是,很好。然后……可以继续往下。” 弥生顺着他的肚脐看过去,愣了愣,捂住脸哀嚎,“不。” 他无可奈何,“真的是个笨学生,太学时读书不长进,现为□也不明白闺房乐趣。的脑袋瓜什么时候能开窍?” “谁说不开窍?”她很不服气,抬腿跨过他的身子,扶住了那里狠狠坐下去。看见他惊得目瞪口呆,她含羞一笑,“看,其实什么都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他喘了两口气,“果然极好,有长进。”然后等她更进一步,她却顿在那里不动弹了。他挺了挺腰,“就这样么?没别的了?” 她脸很红,把手罩在眼睛上,“怪不好意思的。” 他哧地一笑,“捂着眼睛有什么用?你这是掩耳盗铃么?挡住了脸……”他使坏在她双峰一捋,“这里怎么办?” 她扭捏起来,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含羞乜他,咬着脣恶意坐了下,“你坏。” 他又是大口吸气,手指随着她腰间的曲线滑下来,扣住她的胯慢慢摇动她,“我坏?你不坏么?这些功夫哪里学来的?” 弥生被他摇得魂都散了,低低吟哦,“夫子,有些疼……” 他唔了声,他受用自然不能同她说,只是宽慰着,“头一回么……往后就好了。” 她闭上眼无力的歪着头,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这会儿哪里来那许多心力同他辩驳,被他颠得三魂丢了七魄,只感觉到他激烈的冲撞,火热的身躯。 她的手橕在他胸口,稍稍游移,触到他的左肋。那里有一截和别处不同,有些扭曲,里头有病灶,变天的时候常会发作。疼起来很要命,睡不着觉,还会咳嗽。她轻轻的抚,心里一直庆幸还好他活着,给了她两个孩子,给她幸福安定的生活。 她俯下身子和他相拥,细碎的喘息,“阿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 他蒙蒙看着她,嘴角有静而柔软的笑意,“你是金口,这话只在我生死边缘的时候说过。其实我很委屈,你对我的爱究竟有多少?” 她吻他的脣,细细的舔舐,“很多……很多,多到忘了自己,多到每一次呼吸都是为了你。” 他突然停下来,半晌抬手捏捏她的脸,“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说?” 其实她也不知道,只看见他仰着,肋骨上凹陷下去的那一块就让她很难过。她别过脸枕在他颈窝,“你别管我,阿桃出生后一直是这样,动不动想起以前的事,会觉得害怕。” 所以她连马都不再让他骑了,上次巡营,纔触到缰绳就惹她雷霆震怒。她生气的样子让他发憷,他堂堂的大邺皇帝,没想到最后会惧内。惧内么……其实没什么,满朝文武半数有这毛病。惧内是美德,他倒颇有些甘之如饴。有个女人管着纔有丰沛的人生,否则剩下什么?他夺这天下,从开始的野心渐渐分离出一半变成为她,仿佛有她纔有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爱一个人,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昔日伏在他案头默书的学生。他伸出双臂搂住她,使劲压在自己心口。她初到他门下纔十一二岁,大大的怯懦的一双眼睛,喊他的时候总有些犹豫。夫子两个字半吞半含的在舌尖翻滚,叫人着急。他有时讨厌她的温吞,可是现在这迟迟的丫头却成了他的皇后,成了他皇子皇女的母亲。 他一下下拍她的背,“别怕,我在你身边,别怕。” 她的手圈住他的脖子,齉着鼻子道,“上次听人说只图今生不修来世,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撼他,“阿奴,你说为什么?” 他唯有叹息,好好的午后小憩,原本应该颠鸾倒凤的,到如今竟变成了谈天说地。他不太甘心,磨刀不误砍柴工,缓缓的进出,两手移下来,在她臀上抚摩揉搓,心不在焉道,“我想他们大约是嫌今生爱得太苦,下辈子想轻省些吧!” “那你呢?”她微微低吟,脸上有娇憨之色,“你下辈子如何?可会嫌我麻烦,另找别人?” “决计不能够啊,爱都爱不过来,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撒手。”他忙得满头大汗,这么下去不成,叫她有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弄得他独个儿唱单簧似的。他不客气了,翻起身把她压在床尾,糯声道,“不许说话了,专心点。好歹可怜我,我憋了那么久,要憋坏了。” 弥生不再说话,阖上眼,由得他在身上撒野。那点欢愉在缄默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终铺天盖地的涌来。她不敢放声,这里不像宫中殿堂深远,周围还有禁军把守。倘或一时纵性,回头可没脸见人了。意乱情迷时只好咬他,呜呜咽咽中颤抖着,在他肩头留下两排细碎的牙印。 他最快乐的时候喜欢叫她的名字,枕在她耳侧喃喃,一遍又一遍。她捋他的发,这么心疼他,不单是爱,还有割舍不掉的牵挂。就比方他在她身边,她还是想念他。每夜半梦半醒间会探手找他,不知道别的夫妻是不是这样,反正她已经养成了习惯。 余韵醇香如酒,两个人耳鬓厮磨,这个时候是最甜蜜的。可煞风景的事来了,门上的棂子被拍得啪啪作响,然后尔极的声音响起来,“阿耶阿娘,你们在里面干什么?怎么还插着门?” 弥生有点慌,慕容琤皱着眉橕起身,“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钓鱼去了吗?” “阿耶你骗人!”尔极拔着脖子语带哽咽,“哪里有大鱼?池子里的水干了大半,只有成片的孑孓。你哄我走么?哄我走和阿娘关起门来做什么?” 他简直觉得头大,“你这孩子这样烦人!”又高呼,“孔怀,你死了不成?带他去摸蚌儿!” 孔怀一头应着一头诱骗太子,“殿下跟奴婢去吧,蚌儿里头有珠子,米珠摘出来可以给皇后殿下缀在鞋头上。” 尔极到底还小,越不让他进门他闹得越凶,到最后索性撒泼放声大哭起来。 慕容琤动了肝火,在床板上锤了一记呵斥,“你哭,再哭看打了!” 弥生心里放不下,忙找中衣套上,嘟嘟囔囔抱怨,“怪你,白日宣淫,丢死人了。” “你别动,我去。”他坐起来披上袍子,边走边气得磨牙,“平时太纵着了,弄得如今没了王法。尔极你且等着,等朕来了剥你的皮!” 猛然打开了门,刚想学民间管教孩子一顿好打,门槛外的小人仰着头,抢先一步卷起袖子哭诉,“我究竟是不是阿耶的儿子?把我支出去,看胳膊上叫蚊子咬了,肿了个大包。” 他一看那白嫩的小胳膊上红了一大块,什么火气都没有了,反而揉心揉肝不知怎么安慰纔好。琢磨着要不要抱起来,想了想还是决定板起脸来教训,“男人大丈夫,被蚊子咬一口哭成这样,朕都替你臊。还不快住了口,别调嗦着阿妹同你一道哭。叫底下人擦药没有?尖着嗓子嚎有什么用?稍遇点事就大惊小怪,虎父生出犬子来,丢朕的脸!” “你一定不是我的亲阿耶!”尔极瞥了他一眼,越过他说,“我找阿娘去,阿娘心疼儿,阿娘纔是我的亲娘。” 他把他拎了起来,照着屁股上扇了一下,“还回嘴,叫朕打你是不是?” 其实就是做做样子,那小子会讹人,惊声嚎哭,“阿娘救命,皇帝要打死人了。”凄厉悲切之下,连慕容琤都要怀疑是不是下手太重打疼他了。 他没办法,只得把他抱起来,“别哭了,让我瞧瞧屁股。” 尔极浑身扭成了麻花,“士可杀不可辱,死也不能给你看!我要阿娘,你把我阿娘怎么了?上回说是推拿肚子,现在阿妹都出来了,还要推拿什么?你欺负我阿娘,我要告诉外祖母去。” 一个稚童,你同他怎么计较?可是偏偏说出来的话气得人吐血,慕容琤大惊失色,“你敢出去混说,我就罚你抄一百遍三字经,你若是不怕只管来试。” 尔极终于静下来,他知道再闹下去讨不着便宜,便红着两只眼睛看他父亲,“阿耶带我上槐花林里掏雀蛋。” 他不太愿意,“朕是皇帝,怎么和你掏雀蛋?这样,朕打发几个侍卫陪你去。他们身手了得,就是在树顶上也能给你掏下来,好不好?” 他鄙夷的打量他,“阿耶莫非是因为没裤子穿纔不愿意去的么?” 他险些被口水呛死,“你说什么?” “不是么?我都看见了,有什么可隐瞒的!”尔极往下指指,颇无奈的叹气,“真是……有碍观瞻。” 慕容琤第一次觉得头痛欲裂,他人矮,也许真的不小心落了他的眼。他挣扎着裹紧袍子,搜肠刮肚的解释,“刚纔你阿妹溺了我一裤子,你是看见了的。” “不是换过了么,怎么又成了这样?难道又溺一回?”尔极摇头,“我就说,孩子别光喝奶,汤汤水水的喝多了,成天尽知道撒尿。” 慕容琤颔首不迭,“殿下说得极是。” 尔极从他怀里挣出来,笑道,“外面槐花开得正好,阿耶快去叫阿娘,咱们一道出去赏花。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别说就是为了来睡觉的。” 他闹得厉害,最后成功把父母都带进了林子里。他心灵手巧,编了三个花冠一人一顶戴上,不过估计失误,给他阿耶那顶圈子做得小了点,只够扣在发髻上。 他在前面跑,弥生一味的喊,“慢点儿,别摔了!” “由他去,男孩子就要经得起摔打,多些磨难知道生存的艰辛,将来纔能做个体天格物的好皇帝。” 弥生去牵他的手,“咱们波折太多,所幸尔极不必像你以前那样。我想过了,有这两个也尽够了。孩子太多,将来长大了势必要闹生分。” “可是没有兄弟就少了臂膀,独拳打虎行路难,若是能兄弟一心,也是极好的事情啊。”他腼脸笑,“再说总是吃药,对你身子也没有益处。” 她白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琢磨的是这个。” 尔极纵出去好远,回头看的时候,见他爷娘相拥站在花树下。五月的日光从垂挂的枝叶间斜照下来,星星点点的芒落在阿耶的肩头。上次看见他们这样,没多久就怀了阿桃。尔极有些惆怅,也许不用多久阿娘的肚子又要大起来了,这回来的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