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全世界都在等我叛变》 第1节 《全世界都在等我叛变》 作者:南柯十三殿 文案: 站在山门前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一个正道魁首是怎么养出个反派来的。 我的剑还在指责我:“你反思一下!” 我:“……唉,发愁。” 阆风剑阁的剑主秦湛,师父叛变去了魔道当了魔道的首领,大徒弟背离山门一统了妖道。 一门三人除了她皆入邪道。而全修真界都在等着她什么时候叛变。 作为修真界喉咙里的鱼刺,秦剑主今天,也还是正道的魁首呢。 【阅读提示】 1、女主日天日地强,是个穿书,但是她不记得了所以穿没穿没差。 2、师徒文,玛丽苏文,狗血xd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主角:秦湛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天下第一剑01 云山拥翠,不见寒暑。 仙门阆风便立在四季如春的云山里。自昔年道祖太上元君于昆仑山悟道立修真宗门起,已过了一万八千年。一万八千年里,昆仑宗门分作八派,祁连山脉又出剑宗,修真早已从当年世人眼中的“异想开天”成了传于众人口中,眼露艳羡的长生之道。 阆风的此代宗主宋濂站在正殿前,远远瞧着正殿广场上站着的那一溜烟少年,硬着头皮对自己身侧的白袍束冠女修开了口。 宋濂道:“秦师侄,我看这批新上山的弟子中不乏根骨出众者,你要不要……挑几个回去做徒弟?” 秦湛闻言,眉睫动了动。 她扫了一眼台下乌泱泱的一群,阆风派普通弟子的服制是白裳绿纹碧玉冠,从她的角度看去简直就是一把把新鲜的白菜,俏生生的立在菜农摊位上。 “……这挑徒弟还是挑白菜。” 她忍不住嘀咕。 宋濂闻言,面上的表情急切,他一拍大腿,对秦湛道:“你管白菜还是青菜,挑两个啊!” 话一出口,两人齐齐愣住。 宋濂低咳了一声,补救道:“那个,剑阁毕竟是阆风第一阁,终日里只有你一个阁主也不是个事,哪怕收回去做些洒扫录书的活计,你也收个徒弟吧。” 宋濂说得恳切,秦湛闻言顿了一瞬,方才淡淡道:“二十年前你劝我收朱韶为徒的时候,就是这番说辞了。” 宋濂听见了“朱韶”的名字,面上不由浮出尴尬的情绪。 秦湛作为燕白剑主、正道默认的魁首,在修行路上可以称得上被天眷顾,命途坦荡。唯有师门——算是她此生最大的污点。 师父便不提了,事情大到至今无人敢提。二十年前,宋濂好不容易说动了她收下东境的小皇子朱韶为徒——本以为会迎来一段“薪尽火传”的佳话,却万万想不到迎来的却是朱韶窃宝背叛山门! 别说秦湛,连宋濂都想不到。谁能想到东境的小皇子竟然是皇妃给东境王戴的一顶绿帽,他实则是个半妖,入阆风只是为了隐藏身世,更是为了窃取阆风的舍利珠回归妖界。 朱韶背叛一事,无疑在秦湛好不容易才白起来的履历上又重新添上重墨。 这前后两件事这么一加,全修真界都觉得秦湛的师门有问题,就连秦湛自己也早晚有一天要叛变,只是去她师父那里还是去她徒弟那里没争出个定论罢了。 包括宋濂自己,也曾噩梦惊醒,害怕着秦湛有朝一日真叛变了。 但他作为一个经历过四十年前大战的阆风宗主,秦湛的这句话显然并不能令他就此放弃自己的打算。宋濂浮尘一甩,谆谆善诱:“秦师侄,话不能这么说。当年的事情是谁也想不到的意外,这意外如今于你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更何况都已经过了这么些年——” 宋濂激将道:“难道秦师侄是个因噎废食者,不过一次的意外,就再也不收徒弟了吗?” 秦湛没有说话。 她的腰侧还配着她的那把燕白剑,只有她能看见的剑灵就坐在阆风最为威严的祖师像顶上,盘着腿自上而下的瞧着那群白菜,对秦湛道:“你们家老头子在匡你呢,他就是想让你收徒弟,和阆风的关系更紧密些,好把你绑死在他的船上,千万别下船了,让他出去可以继续做他天下第一的阆风宗主。” 秦湛微微抬了眼,便瞧见燕白剑的剑灵坐在祖师像的头顶,一张少年意气的面孔上正朝她做着怪脸。 秦湛知道宋濂的顾虑,秦湛修的剑道往往又被戏称为“无情道”。因为走这条道的修者,往往修为越高情绪越少、对外界的反应越淡。 正如秦湛的师父离开阆风离开的毫无留念,秦湛的徒弟朱韶窃宝时也毫无犹豫一样——宋濂作为阆风的宗主,会担心秦湛有朝一日背弃阆风也是人之常情。 燕白剑见秦湛没什么反应,便从像上跃下,似一阵风般飘在她的身边,皱着眉头道:“你真打算收徒?你忘了朱韶那小子怎么对你的啦。” 秦湛仍然没怎么说话,宋濂见状也不好多说,只能摇着头叹息着先去主持大局。秦湛见宋濂走了,这才慢慢道:“不是你劝我收徒吗?这会儿怎么又捡着驳斥宗主的话说。” 燕白剑道:“我什么时候劝你——”他话说到一半,显然是想起了什么,面上一时有些讪讪,却又嘴硬:“我劝的那是收徒吗?我是劝你不要一个人住了!” “你自己算算,炼狱窟后已经过了多少年,这些年里你无寸进。秦湛,于剑道你已经比当年的温晦还要走的远了,可却始终无法走上那最后一步。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问题,肯定是心境的问题嘛!” “你整天就是一个人练剑,心境怎么可能提高。你得入世,可入世和收徒是一回事吗?” 秦湛道:“差不多。宋濂想给剑宗留后,你希望我修心。我收个徒弟,不是既能给剑宗留后,又能修心?” 燕白剑忍不住翻白眼:“你倒是一举两得。” 秦湛道:“我只是被说动了。” 秦湛向殿前的广场看去,数十名少年着道观正向宋濂行弟子礼,念弟子规。从她的角度看去,确实是水汪汪的一片。 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燕白剑见秦湛心意已决,撇了撇嘴角也只能往下看去。他瞧着瞧着“咦”了一声。 秦湛倒是不太在意,燕白剑灵瞧着是少年模样,心性也是少年心性。忽喜忽怒,秦湛也懒得去管。 她看了一圈,心里大约有了底,便也走了下去。 宋濂这时刚刚主持完仪式,打算将这批弟子根据天赋分去各阁去,各阁的阁主也在现场,只等着宗主宣布结果,领着自己心仪的弟子回去。 所以秦湛下来的时候,不仅宋濂十分意外,连在场的几位阁主也十分意外。 药阁的阁主竟然一个没忍住,直接道:“秦湛,你还活着呐?” 秦湛微微笑了笑:“对,没死。” 药阁的阁主自知失言,脸上表情也不太好看,扭过头不再说话。秦湛在场扫了一圈,找到剑阁的那把空椅子。她慢悠悠地走去了剑阁的椅子前,又慢悠悠的坐了下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在了她的身上,她笑道:“怎的,这把椅子我不能坐?” 剑阁是阆风第一阁,位置永远在宗主下第一位。秦湛是剑阁的阁主,更是因燕白剑而被众人尊称为“剑主”的修者。莫说剑阁的椅子,怕是宋濂的椅子她也是可以坐一坐的。 众人听见她的问话,极为不自然的强硬将视线移开。只有衍阁的阁主阴阳怪气的说了句:“几十年不见的大忙人出现了,这收徒的事宜是不是得重来了?倒是不知道咱们看中的那些有没有这个福气入剑主的眼。” 秦湛听了这一句,倒是没什么话。 宋濂听见了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求爹爹告奶奶才让秦湛下了剑阁,秦湛若是肯收徒弟,别说是已经被其他阁主看中,哪怕是他已经收入门下的弟子——只要秦湛肯点头,他立马打包给送上去! 因门中出了叛徒的缘故,阆风在剑宗的地位一直有些尴尬,这一二分的尴尬全靠着秦湛才无人敢犯。这一点宋濂清楚,全阆风都清楚。衍阁的阁主自然也清楚。 但他的师父当年惨死在秦湛的师父手里,他对于秦湛总是无法放平心态,不刺上一两句浑身都不舒服。 秦湛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对于衍阁阁主的话总是左耳进右而出。 “都是快百岁的人了,还学不会好好说话吗!” 宋濂皱着眉教训了一句,衍阁阁主阴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倒也不再多言。 秦湛敲了敲桌沿,顿了一瞬道:“这样吧,大家挑,挑剩下的那个跟我走怎么样?” 她的声音淡道听不出情绪:“总不会连挑剩下的弟子都没有吧。” 当然会有挑剩下的。 只是那些挑剩下的不是天赋一般便是心性不纯,这些弟子往往会被留着做外门弟子,负责山门的杂事琐事,实在毫无前途可言。这样的弟子,别说是五阁阁主,便是山下那些小门小派,怕都是未必乐意收入门。 秦湛作为剑主,阆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选挑剩下的? ——就算她肯,也未必有人敢。 众阁主面面相觑,无人说话,衍阁阁主闻言,轻笑了声,他道:“好呀,剑主一言既出,我们当然求之不得。剑主瞧见三排四列的那孩子了吗?” 秦湛朝他说的方向看去,见是名模样俊秀的少年。他瞧起来有些拘谨,跟在前一位弟子的身后,面色端肃。 衍阁阁主懒懒道:“他的资质不错,只是瞧不大清东西。剑主也别说我等欺人,阆风五阁里,只有剑阁有手有脚就能练出点名堂,这弟子手脚俱全,悟性也颇高,做个剑阁的弟子倒也勉强够格。” 衍阁阁主这话一出,连药阁的阁主都忍不住皱眉。 她忍不住道:“剑阁最为凶险,与人论剑棋差一招便是身损命消,你与秦湛生气便生气,为何要拿个孩子的未来玩闹!” 衍阁阁主讥诮道:“你悲天悯人,不如将他收回去做你的嫡传弟子啊?” 宋濂见衍阁阁主越发不像样,重重拍了椅背扶手,他怒道:“闹什么呢!都是师兄妹,闹成这样给谁看!” 衍阁阁主面露不愉,秦湛却道:“可以。” 宋濂:“秦师侄,你慢慢选,不用着急。” 秦湛道:“可以,我说了大家挑剩下的给我。既然这个是大家不要的,那就跟我回剑阁吧。” 秦湛这话说完,宋濂目瞪口呆,连衍阁阁主都惊住了。 他忍不住嘲弄道:“秦剑主还真是有教无类啊,只是不知道你教的这一个是为剑阁留后,还是为你师父和大徒弟送人手啊。” 他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宋濂再也忍不住,他对衍阁阁主道:“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 衍阁阁主自知失言也有些懊恼,秦湛已经站了起来。 她道:“我倒不是有教无类,只是衍阁主有句话确实没说错。我剑阁,的确有手有脚就能练出名堂。不像天泽师弟你——眼睛虽好,这么些年练下来,还是走不过我十招。” 第2节 宴天泽面色大变,他正要开口却被宋濂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秦湛与药阁阁主打了招呼,她道:“阙阁主,我徒弟眼睛不好,怕是日后多有麻烦的地方,还请见谅。” 阙如言道:“谈不上,若他真成了剑阁传人,我自当尽力。” 得了这句话,秦湛便也不多言,与其余几人点头示意,便踏入了广场前。 她甫一露面,便引得殿前弟子一阵骚动。 秦湛已四十年不曾下剑阁,这些弟子当然不认得她到底是谁。 可他们认得秦湛腰侧的剑。 剑身黝黑,唯有刀刃一抹雪白,似春燕腹羽。 那是燕白,一百年前从天而降,世上仅此一把的仙剑“燕白”。 燕白剑是阆风剑阁剑主秦湛的剑,看见这把剑,这些弟子们立刻便明白了自己面前的是谁。 当今的第一人就站在所有人的面前,看样子似乎要选一个徒弟。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情。 所有人虽仍低着头,却掩不住冲动。这时候,眼睛看不清的人倒是极为好找了。在所有面露喜色的弟子中,唯有他瞧不清燕白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脸上端肃的表情里添进了茫然,在一群白菜间极为好认。 “挺有趣的。”燕白剑坐在枝头,对秦湛道。 是挺有趣的。 秦湛伸出了自己的手,对着少年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师父了。” 第2章 天下第一剑02 越鸣砚的命太不好。 他尚在襁褓中,家中便遭魔修屠戮,若非当时有一名修真者路过出手相助,他怕是活不到现在。 纵使他活到了现在,也落下了眼疾,瞧不清一尺外的东西。 舅母嫌他是累赘,趁舅父远行将他赶出家门,越鸣砚流浪于街头碰见了下山收徒的阆风弟子,那弟子见他资质上佳,便将他编进了名册里,带上了云山。 眼睛这事总是遮掩不了的。 待选的弟子都知道他是天残,免不了会拿他打趣。诸如指着远处的树问他树上有什么,又诸如笑嘻嘻地竖起手指让他猜数。这些事情越鸣砚自小就经历过,也习惯了,便也淡淡地答。有时对,有时错,但无论对错,他都一副平静的模样,无端瞧得人不欢喜,也就引得些家世显赫的顽劣子弟越发地欺负他。 一人道:“越师弟资质上佳,不知道会被选入哪个阁里,或许会被宗主看中,进了正法阁也说不定呢。” 另一人必然奚笑道:“正法阁修五行道,全是典籍咒文,越师弟学这个怕是大材小用。我看啊,越师弟去剑阁才最合适!” 剑阁的阁主是剑主秦湛。 越鸣砚也曾从说书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说是当今第一人,仙剑燕白之主。执剑五十年来只收过一个徒弟,就是如今广为天下知的妖主朱韶。 只是自朱韶叛离阆风归妖界后,剑阁便再也不收弟子了,说是朱韶寒了秦湛的心。 这句话在他们上山的时候,负责领路的弟子就告诉了他们。如今这些人说这样的话,也只是为了取笑于他。 越鸣砚通常听了,也只会笑一声“承师兄吉言”并不往心里去。他知道自己的眼疾难医,所以只打算尽自己可能去做能做的事情,并不会过分在意结果。 所以当他模模糊糊地看见秦湛对他伸出的手,一时间竟没有能反应过来,直到秦湛又问了一遍,他才恍然回神。 他抬起头,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白影,这白影配着剑,声音听起来像云雾一般,似乎对他伸出了手。 身旁的弟子压低了声音道:“越师弟,剑主在问你话呢。” 这世上有很多剑主,但不带剑名直称剑主的只有一人。 越鸣砚睁着眼,却还是看不太清,他脸上终于露出了十二三岁该有的表情,紧张地问:“剑主?” 他茫然极了:“剑主是女人?” 他问完就知道自己这话不妥,正不知该如何挽救的时候,他又听见了秦湛的声音。 秦湛笑了笑。 “我是秦湛。”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师父。” 越鸣砚不知道自己当时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只是他动作了后,便听见了衍阁阁主讥笑的一声:“小孩子见识少,别高兴得太过,谁知道你的师父还能在正道待几年呢。” 秦湛闻言淡淡看了回去,衍阁阁主也只敢仗着秦湛不会杀他逞口舌之快,秦湛看了过来,他也就闭了嘴。 越鸣砚没听明白,山下对于燕白剑主只有恭维,夸她是正道砥柱,哪里说过甚至是提过像衍阁阁主这样惊骇的话。 他想不通,便只当是两阁阁主关系不善,互相讥讽罢了。只是跟着秦湛,离了大殿喧嚣,闭气凝神地走在往剑阁的路上。剑阁立在云山最高一峰,秦湛自然是可以御剑走的,但考虑到越鸣砚,她选择了慢慢走上去。 越鸣砚跟在她的后面,一步一踏倒是没有走出一步。 秦湛不爱说话,越鸣砚又不敢多言,两人竟然就这样无声息地走了约有一个时辰。知道跟在一旁的燕白剑实在忍不了了,他双手背在脑后,对秦湛抱怨道:“你们俩这是在比赛吗?谁说话谁就输了?” 越鸣砚听见了陌生的声音,却瞧不见人影,下意识问:“谁?” 燕白剑闻言“咦”了一声,凑近了越鸣砚,见他眼中还是一片茫然,嘀咕道:“你听得见我,看不见我啊。” 越鸣砚憋红了脸道:“我、我眼睛不好。” 燕白剑便凑得更近:“这样呢,你能不能看见我?” 越鸣砚只能感受到眼前的光线起了变化,却仍然瞧不见人影,他摇头道:“我、我看不见。” 燕白剑便又飘开,嘀咕道:“真奇怪,听得见我的声音,却又看不见我。” 秦湛瞥了它一眼,并不说话。 燕白剑见状,便嘻嘻哈哈地又飞去秦湛身边,道:“你是不是嫉妒啦,终于出现第二个能察觉到我的人了,你再也不是唯一能看见我的啦。” 秦湛淡淡道:“我本来也不想看见你,当年入剑阁选剑,我瞧中的明明是眠冬剑,若非你比谁都快地先跳进我怀里,逼得我只能选你,我也不至于被你吵这么些年。” 燕白被堵了一句,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最后只能气呼呼道:“我哪里不好了吗?这满天下只有我这一把剑有剑灵!秦湛,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秦湛道:“我没有卖乖,卖乖的不是你吗?” 燕白剑被秦湛气了个倒仰,转头就跑了。秦湛也不去哄,只是握着它的剑体继续慢慢上山。 越鸣砚没有忍住,问了一句:“刚才的声音,是剑主的燕白剑?燕白剑,不是……剑吗?” 关于燕白剑的传闻坊间太多了。百年前燕白剑乍现,不知多少人为了得到它而死在争夺的路上。最后这把剑被阆风的温晦得了去,封进了剑阁里,又命运使然落到了秦湛的手上,成了她的佩剑。 但无论是在哪一册话本里,燕白剑都是一把剑,而不是位少年。 秦湛道:“你能听见他的声音,这倒是难得。” “燕白剑的确是剑,但这是一把从天上掉下来的剑。既然花草鸟兽都能通过修炼得人形成精,它挂着‘仙剑’的名头,也成了个精,这没什么奇怪的。” 越鸣砚似懂非懂,燕白剑听见了秦湛的话,气急败坏的声音又远远传来:“秦湛,我是剑灵,剑灵!不是那些精怪!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越鸣砚听见了一声笑声,他听得不真切,也不知道是否是秦湛发出的。 但他听见了秦湛接下来的话。 秦湛道:“你不用叫我剑主了。” 越鸣砚愣住,秦湛已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眼前的剑阁大殿,对越鸣砚道:“去烧壶水,倒杯茶给我。喝完这杯茶,你就可以彻底改口叫师父了。” 剑阁巍峨,却除了他们俩一个人都没有。秦湛给他指了厨房的位置,对他道:“房间很多,向南第三间是我的,其他你自己随便挑。” 越鸣砚看得模糊,但也大致记住了位置。 他慢慢地走去了厨房的位置,一点一点儿打开凑近看,找到了茶壶和杯子。茶叶倒是没有,他只能暂搁。 等他找到了足够的柴火,点燃了炉灶开始烧水,燕白剑不知何时飘到了他的身边。 他看不见燕白,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燕白剑道:“你不会火咒的呀,这生火烧起来得要多久啊。” 越鸣砚没有吭声。 燕白剑又看见他弯着腰试图去清洗茶具,嘀嘀咕咕:“你这么听秦湛的话啊,那别用这个杯子。这杯子她没用过几次,你挑那个红纹大花的,她就这个审美,她喜欢那个!” 越鸣砚闻言手顿了一瞬,他看了看手里这个汝白碎蓝纹的杯子,又顺着燕白剑的话找到了那枚红底描金牡丹的杯子,一时间陷入沉默。 越鸣砚将红杯子拿远了些,他的眼里便只能看见红晕里映着金光,这样看起来倒是很好看。他顿了一瞬,拿了这个杯子清洗。燕白剑看他辛苦,冷哼了两声,却还是背过了身去替他瞧了瞧火。 越鸣砚不知道燕白剑去了哪里,但他洗干净了杯子,还是忍不住对着空气问了句:“燕白先生,你知道茶叶在哪儿吗?” 燕白剑闻言,回头看了背对着他的越鸣砚一眼,他道:“没有,温晦在的时候厨房里还有点茶,温晦走了,剑阁里就再也没有茶叶了,秦湛嫌苦。” 越鸣砚不知道温晦是谁,只是哦了一声,便想去看看水。燕白剑原本不想管他,可瞧着他一步一步走的极慢极谨慎的模样又觉得可怜,便用声音引着他走。 好在靠近了,越鸣砚也就能看见了。燕白剑在一旁看着他倒茶,一边道:“哼哼,我是秦湛的剑,你是秦湛的徒弟,以后你就也是我的小弟了,等你能去剑阁取剑,我帮你挑最好的剑。” 越鸣砚忍不住笑了,他温润道:“最好的剑不就是您吗?” 这句话让燕白非常受用,他觉得秦湛收的这个徒弟要比秦湛可爱一万倍,便对越鸣砚更亲切了点,他说:“你兑点山泉进去,山泉甜,秦湛喜欢。” 越鸣砚便也这么做了,他最后端着杯半凉的茶水忐忑着心思去见了秦湛。秦湛回到剑阁便解了道冠。她的垂在头发在身后随便绑了一圈,映在越鸣砚眼里,似乎与早上有点不同,却又看不出哪里不同。 他将水毕恭毕敬的端了上去,秦湛接过,喝了一口。半凉微甜,杯子还是她最喜欢的那只。 她将视线投向了燕白剑,燕白剑一脸得色。 秦湛心想,她既然打算收个徒弟以此入世修心,那燕白与越鸣砚的关系自然是越亲密越好。她可不想像当年她收徒朱韶那样,被燕白活生生吵上五年。 秦湛喝了水,将杯子搁下。越鸣砚对她恭恭敬敬行了弟子礼。秦湛受了,便代表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师徒关系正式成立。 越鸣砚有些小声的唤了她“师尊”,秦湛应了声,又看了看越鸣砚。 最后秦湛道:“你眼睛不好,年纪也有些大,一般的修炼法子对你怕是益处不大。” 越鸣砚低头称是。 秦湛接着说:“好在我的法子你还能用。” 越鸣砚愣了一瞬。 秦湛道:“你先去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教你练气筑基。” 越鸣砚愣了半晌,才道:“师尊,师尊要教我您修炼的法子吗?” 秦湛道:“真奇怪,你拜我为师,不学修炼那学什么?” 第3节 越鸣砚低声道:“可、可我眼睛不好。” 秦湛道:“这确实有些麻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越鸣砚闻言睁大了眼,秦湛道:“我不知道你的眼睛还能不能看好,但我记得东海有一种水晶可以将事物放大,通过这块水晶看,三米外的东西都似近在眼前。” “这水晶大概能救你的急。” 秦湛当然不是会收废物做徒弟的人。她看了越鸣砚,除了眼睛,都是上佳。眼睛这事不是没法解决,看不清有东海的水晶,就算是看不见——她也可以替越鸣砚换双眼睛。 这对于旁人而言极为难做的事情于秦湛而言,不过都只是举手之劳,全看她想不想做罢了。 燕白剑后知后觉道:“那水晶是不是你房里拿来当盘子的那块?” 秦湛点了点头。 燕白剑茫然道:“不是前两年就不小心摔碎了吗?” 秦湛:“……” 秦湛一个没忍住,站了起来:“我摔碎了?” 燕白剑肯定道:“你摔碎了。” 秦湛:“……” 秦湛的脸上露出了难堪的表情,越鸣砚看不清,却能从空气中察觉到。 他忍不住道:“师尊,其实就算没有——” 秦湛道:“没事没事,肯定不止这一块,我再找找,找不到就去东海再找一块回来。” 越鸣砚从秦湛的话里听出她极力想表达的安慰和镇定:“最多迟两天,你能看清的。” 越鸣砚一下便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说的有很多,却最终一句也没说。但秦湛这意外的一面反而让越鸣砚心里与这座高高在上的云山之间一下拉进了许多。原来传闻里的剑主秦湛,也有失手打碎东西的时候。 秦湛问他:“你在想什么?” 越鸣砚答:“师尊和传闻不太一样。” 秦湛笑道:“他们都说我什么?” 越鸣砚道:“是天下无二的燕白剑主,正道的中流砥柱。” 秦湛听了,顿了一瞬:“还是个男人?” 越鸣砚:“……呃。” 秦湛看见越鸣砚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懂的,她道:“看来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越鸣砚说不出话,十分窘迫。 燕白剑哈哈大笑。 秦湛也笑了,越鸣砚不明所以,秦湛道:“他们怕我叛变,便想尽了办法来吹捧我。可这吹捧到底是不甘心,所以能歪曲一点都是痛快的。” 她对越鸣砚弯起了嘴角:“这事难道不有趣吗?”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个深度近视(。 第3章 天下第一剑03 越鸣砚最后也没有弄明白秦湛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朱韶的背叛只是个意外,实则怪不去秦湛的身上,更别说“觉得她会叛变”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他初来乍到,这种事关师尊隐私的事情,他只敢藏进心里,绝不敢问。 秦湛也没太在意,挥手便让他去休息。 最后秦湛还是从朱韶以前住的屋子里找到了块没摔碎的水晶。 这块水晶搁在三尺二的乌木盒里,盒子的锁眼是一枚衔珠而飞的雀鸟,秦湛认不出这是什么鸟,但大抵都是精怪那一类的东西。 她用手指剥开了珠子找见了水晶。这块在秦湛屋里不过用来摆放些水果的水晶,搁在朱韶这里,不仅正正经经地放进了宝盒中,宝盒里还有上好的红色丝绒覆盖着。纵使是从高处坠下,盒子的一角磕坏了,这里头的水晶都未必会坏。 燕白剑瞧见了,不免要说一句:“这小子把你送的东西保存的倒是好。” 其实也算不得送。 这水晶是东海诸派送她继承剑阁位十年的贺礼,一共十块,她留下了两块。那时朱韶已是她的徒弟,她便将其中一块给了朱韶。朱韶当年窃宝匆忙,秦湛猜他叛离山门也来不及带走多少东西,这才想着要不去他的房里找一找。 朱韶的房里确实有水晶——或者说,朱韶在叛离时,除了被窃走的舍利珠外,他没有再带走任何东西。 燕白剑也发现了这一点,它哼了声:“谅这小子也不敢。” 秦湛没有接口。 朱韶是她的大徒弟。 她将水晶从盒子里取了出来,用白色的丝绸包了,方才下了剑阁。 越鸣砚便站在剑阁前等他,秦湛一眼看去,便瞧见了越鸣砚表面镇定的面下藏着的忐忑不安。 秦湛心想作为师父,她这时候是该安慰两句的。 所以她开口道:“小越。” 越鸣砚抬起了头。 秦湛被他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瞧着,剩下的安慰反倒不会说了。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干脆说:“走了。” 越鸣砚“唉”了一声,便跟在秦湛的身后,甚至不问去哪儿。 这点倒是和朱韶不同。 或许是重新收徒勾起了秦湛的记忆,她倒是想起了些二十年前的事情。朱韶纵使是为了躲避灾祸才被送上了阆风,人却半点儿阴郁也无,刚来剑阁的时候总是问东问西,半点也不怕秦湛。秦湛说一句出门,他恨不得连秦湛出门的路上打算在哪儿落脚都问出来。 秦湛心想,这或许和两个孩子的境遇有关。朱韶再不济,也是被东境当做小皇子养大的。越鸣砚……秦湛这才想起自己对这个新挑的徒弟一无所知。 她问了句:“你是哪儿人?” 越鸣砚答:“是南境人。” 秦湛说了第一句,便觉得下面的话都好说多了,她一口气全问了:“我也是南境人,南境大了去了,你是哪国人,父母可还在?” 越鸣砚毕恭毕敬道:“南境秦国人,父母在我幼时便去世了。” 秦国是东境与南境的交汇处,东境虽不似西境已全然在表面上支持起魔道,但东境惯来也是个复杂的地方。秦国作为南境一国,自然以阆风为首的一众剑宗为尊,与东境常起冲突。两国边境的普通人都活得尤为艰难,常常朝不保夕。 越鸣砚资质不错,却父母双亡来到阆风。其中关由哪怕秦湛不去想也能猜到。 燕白剑见秦湛再问这些,便道:“这些孩子进阆风的第一天我就溜过去看过了,我知道的怕是要比宋濂还多!” 它得意道:“这小子刚出生就被魔修杀了爹妈,得亏被你们阆风的人救了,送去给他舅舅。可他舅妈不喜欢他,所以趁他舅舅出远门,把他扔了!这么一扔,他就碰上你们阆风负责收徒的弟子了呗。” 越鸣砚没有反驳。 秦湛听着,觉得这剧情真耳熟。要不是越鸣砚露出的额头白皙光洁,她怕是会忍不住问对方额头上有没有闪电伤疤。 秦湛从变成秦湛起,快要过了一百年。她几乎都要忘记了作为秦湛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如今听着越鸣砚的故事,倒是想起了一些,那些记忆让秦湛觉得亲昵又陌生,她竟是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这是越鸣砚自见到秦湛起,第一次听见如此温柔的轻笑声。作为燕白的剑主,秦湛强得令人侧目。她深不可测的修为让她在旁人眼里显得高不可攀,甚至哪怕近在咫尺都似乎隔着山雾,让人瞧不真切,也不敢瞧真切。 即使越鸣砚在对方伸出手的那一刹,与她靠得很近,越鸣砚的眼里留下的也只是秦湛模糊的白色身影和她淡泊偏冷的声线。 越鸣砚怔了怔。 燕白剑道:“哇秦湛,你真的越活越没有良心了,你徒弟这么惨,你还笑得出来?” 越鸣砚听见燕白剑提到了自己,刚想要开口解释,秦湛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又恢复了淡泊偏冷的样子。 秦湛道:“到了。” 越鸣砚这才惊觉,他随着秦湛踏上了通往筑阁的玉阶,只能看见一片极高的黑色建筑远远立着,纵使模糊那股扭曲与奇诡感仍旧铺面而来。 越鸣砚听见燕白道:“都六十年没来过这地方了,这地方还是这么诡异。徐启明看着挺正常一个人,怎么就不救救筑阁这糟糕透顶的审美。” 越鸣砚知道筑阁。每个活在阆风辖地的百姓都知道这座仙山的构成。 剑、衍、药、筑四阁围绕其中正法殿,五座山峰延绵方构成阆风派。其中剑阁修剑道,衍阁主器,药阁炼丹心,正法万象森罗。 唯有筑阁,哪怕在市井小巷的流言里,也少见有关它的故事。众人只知道它是阆风山门最难攻克的一山,说是昔年创立筑阁的第一人阁主,是昆仑八派中悬圃的最后一任掌门。他以悬圃密不外传的阵法符箓构建了筑阁,又以此重修了阆风的护山大阵。 四十年前正道与魔道那惊天一战,正道正是靠着阆风这传闻中的护山大阵,保住了万千无辜百姓。那些百姓们只记得当时有座黑色的巨塔冲天而起,似是巨人抬足迈步震动大地。自那座塔升起来,炼狱窟的那些鬼东西便再也进不了阆风的地界了。 这就是百姓们对于筑阁的全部认识,神秘、强大,又透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越鸣砚隐隐瞧着那建筑,想着那会不会就是故事里曾经拔地而起的那座巨塔。只是那塔看起来也不过只是普通的六层八角塔,这样的塔似乎怎么都无法和故事里的“巨塔”联系去一起。 秦湛身怀燕白,她不过刚踏上筑阁的玉阶,筑阁塔内用以鸣警的青铜钟便一声一声的荡开。 越鸣砚便这乍起的鸣警给吓了一跳,秦湛倒是目色坦然。燕白剑见状在一旁笑的直拍地,对秦湛道:“秦湛啊秦湛,六十年啦,你当上剑主都快有四十年了吧?筑阁还没把对你的禁令给消除呐?” 秦湛连没眉毛都没动,径自上楼。 越鸣砚跟在她的身后,正不明所以,忽听见秦湛道:“弯腰。” 越鸣砚下意识弯腰,只听咻咻两声,闪着雷光的刀锋飞快的自他的头顶飞过,越鸣砚瞧着身后嵌进了玉阶里的模糊影子心惊不止,然而还不等他反应,又有新的厉害当面而来! 越鸣砚根本看不清那些是什么东西。只听见秦湛道:“冷师叔,你是要我在筑阁拔剑吗?” 她的声音不算大,甚至语句波动都和先前对越鸣砚说“走了”没什么两样。但这句话却奇异的传遍了筑阁上下,那些凝成了实质的水滴子凝在了空气里,而后被接踵而来的烈火烧了个干净。 筑阁的现任阁主徐启明便是在水汽散尽后出现的。 他的面上有些尴尬,摸了摸头,才对秦湛道:“秦师妹对不住,师父就是不许我解了对你的禁制,我已经第一时间来停运法阵了。” 秦湛和阆风大多人的关系,都因着她师父的缘故,算不上好。但徐启明可以说是意外。 所以她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和徐启明打着招呼:“徐师兄。” 她与徐启明快有四十年不见了,先前在殿里也没怎么说话。但此刻开了口,却又像四十年的时间没有过去。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秦湛练剑练的对时间快没了概念,徐启明往筑塔里一待没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出来。时间在他们两人之间倒似真的毫无影响。纵使四十年不见,再次开口仍像是昨日刚刚道别。 徐启明道:“你选了他,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他的眼睛是胎里带来的毛病,阙如言治不治得好难说,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不要他的原因。” 秦湛接口道:“但你不一样,治不好,不代表不能借外力如常人一样活。” 第4节 徐启明笑了笑:“我听见衍阁的话就猜到你想怎么办了,当年的十块水晶,你给了我八块,用到今天还剩下一块,我可以拿来给他做副眼晶。” 此话一出,秦湛顿了一瞬,徐启明了然,解释道:“‘眼晶’是我给新起的名字,我想着用东海水晶可以给他做副法器架在眼前用来似常人一般视物,既然是架在眼前帮助眼睛的,又是块水晶,就叫‘眼晶’吧!” 秦湛又顿了一瞬,面上的古怪掩也掩不住。她才开口慢慢道:“眼晶怪怪的,像是眼睛里挖出的水晶,叫眼镜吧,镜子的镜。” 徐启明是个对名字没什么执念的人,当下点头同意。 秦湛便拿了盒子给他开口道:“你那块还是留着备用吧,我带了块新的来,你用这块给他做。” 徐启明说“好”。秦湛便对越鸣砚吩咐道:“小越,你跟着徐阁主去,我在塔外等你。” 越鸣砚低低说好。 秦湛便点了点头,也不再看他,只是和徐启明说了两句,便在筑阁外的待客亭里坐下了等待。 越鸣砚抱着白布包裹着的水晶,跟在了徐启明的身后。徐启明见他走的慢又仔细,背脊绷的僵直,不由也从心底生出些柔软。眼见着他们已经走进了塔的范围,秦湛就是手眼通天也没法听见了,徐启明对越鸣砚开了口。 他的修为一般,年龄偏向中年,气质却十分和善。 徐启明对越鸣砚道:“你不用这么紧张。” 越鸣砚抬头,他看不太清徐启明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徐启明的善意。 徐启明放慢了脚步,带他上塔,慢悠悠道:“你也不用怕秦湛。别听别人瞎说,尤其别听衍阁的人瞎说。她才不会入邪道去,她就只是性情冷淡了些,但作为徒弟、师父和阆风弟子都从没有过不合格的地方。你看,她甚至为你出了剑阁来寻我。” 越鸣砚低头道:“弟子不敢妄议师尊。” 徐启明笑了,他说:“这点你倒是和朱韶不同。” 朱韶是妖主的名字,也是秦湛首徒的名字。 徐启明在当年便不太喜欢朱韶。朱韶是被当做皇子养大的,对待秦湛或许还能当一句乖巧,对待阆风的其他人——这位皇子高于顶的眼睛从来就没放下过。后来朱韶背叛,又用的是秦湛徒弟的名号,给秦湛招来了许多麻烦。也就是秦湛足够强,强到无人敢置喙,朱韶的这场背叛才没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里,仍然能是受万人敬重的剑主。 正是因此,徐启明对守礼谨慎的越鸣砚好感更多,愿意告诫的也就更多。他瞧见了越鸣砚的神情,顺口问道:“看来你也知道朱韶,山下如今都如何说朱韶?” 越鸣砚迟疑着点了点头:“说他是当今妖主,剑阁曾经的首徒。” 徐启明叹气说:“什么妖主,不过是见利忘义的叛徒罢了。山下怎么还将他与秦湛放在一起,秦湛也是倒了霉。你也是,大不必将他当做师兄,剑阁和阆风都没有这个人!在你师父的面前不要提他,他不配!” 越鸣砚说了是。 徐启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憋了半晌才道:“也别提‘温晦’。” 越鸣砚想起了这个燕白剑提过的名字,他还想问一句,可徐启明却摆了摆手什么都不肯说了。哪怕是当今的妖主朱韶,他都敢骂上一句“见利忘义”,可对于温晦——他竟是缄口不言。 这无疑让越鸣砚越发好奇起“温晦”是谁。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随着徐启明入了阁,等待徐启明为他做一件能帮他看清东西的法器。 第4章 天下第一剑04 秦湛坐在筑阁塔外的待客亭里,亭里的石桌以及桌上摆着的茶酒果盘上都刻着法阵,以保证在这里休息的人可以得到最基本的招待。 秦湛昔年来过不少次筑阁,对这亭子里的摆设已经是烂熟于心了。 她先启动了亭子里的法阵,掀起了四角的垂帘让光线可以更好的透进来,这才给自己倒了杯永远温热着的茶。 燕白剑不耐烦,他好几次想要跟在越鸣砚的后悄悄的踏进筑阁那座漆黑神秘的塔里去,却次次都被筑阁塔前那道看不见的屏障给拦下。 他不死心试了好几次,依然如多年前一般毫无所得,自然心情糟糕的要命。尤其是他一回头就能看见秦湛坐在那儿悠哉哉的喝茶,自然更是不高兴。 他回到了秦湛的身边,挑唆道:“秦湛,你就不好奇筑阁里是什么吗?好歹你也是剑阁的阁主,越鸣砚都能进塔,没道理你不能进塔吧!” 秦湛慢悠悠地搁下了手里的杯子,慢悠悠地道:“你自己没本事进去,来找我算什么能耐。” 燕白剑被道破了目的十分生气,他道:“我没能耐,你就能耐了?还不是进不去。” 秦湛故意道:“我又不想进去,进不去有什么关系。” 燕白剑被气得背过了身,秦湛见燕白被逗的狠了,这才忍不住露了笑,摸了摸剑身,安慰道:“筑阁有规矩,非筑阁弟子不得进塔,连各阁阁主也不能例外。” 燕白剑睁大了眼:“那当年的温晦和如今的越鸣砚——?” 秦湛道:“当年是冷师叔破了例,如今是徐师兄瞧着我的面子钻了漏洞。小越毕竟还没开始习剑,拜师礼也只是我和他之间行了,从阆风的角度而言,此刻的他还算不得剑阁弟子,既然不是剑阁弟子,就有可能成为筑阁弟子。” “加上是帮他看清的东西,自然要他在现场才方便调试——徐师兄因着这两点,又觉得先前筑阁对我的防御实在失礼,才二话没说,领着小越进了塔。” 燕白剑听了来龙去脉,也不气了,可他偏偏还要故意地说上一句:“这世上原来也有你秦湛做不到的事。” 秦湛道:“我又没修到破碎虚空,做不到的事情还缺这一件吗?” 燕白剑又碰了个软钉子。他当年在剑阁里第一眼瞧见进来选剑的秦湛时,她年纪尚轻,脸上还透着稚气。燕白剑见她根骨绝佳,长得又好看。尤其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端着一副乖巧又好欺负的样子才迫不及待地选了她。 可燕白剑万万没想到,秦湛只是长得看起来温和罢了,她从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人!而就连这点虚假的温和乖巧也只停留在她二十岁前。待她完全长开了,在剑道上走得越来越远,也就越来越冷、越来越引人仰望而不敢妄动。 燕白剑也被压的越来越死,甚至到了如今,连口头上的半点便宜也讨不到。 燕白剑嘀咕道:“你小时候比较可爱。” 秦湛赞同道:“我也觉得我小时候比较可爱。” 燕白剑:“……” 他用眼神指责:秦湛,你能要点脸儿吗? 秦湛含着笑意,平平静静地回看过去:不能。 燕白剑受不了,他抱怨道:“秦湛,你上辈子就这么讨人嫌了吗?” 秦湛想了想自己的上辈子,因为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她也不太确定:“应该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秦湛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有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是个穿越者。这个世界在她的世界里就是一本故事书,热度高的不行,从电视到电影,从手游到网页,这个ip几乎改的全民皆知,就算秦湛没看过这本书,都从朋友手里收过这书动漫化后和交通局合作发行的公交卡。 秦湛作为一个没怎么看过书就看过几眼电视剧的人,之所以知道自己穿了书,是因为她长到没十岁,就经历了自己亲舅舅掀起的叛乱。 这个场景算是这本书的出场率很高的一段。因为只要电视镜头播到她舅舅必然要回放一下这一段,说一下他不正统的皇帝来历,好让她舅舅和主角们的合作更顺理成章一点。 当然,最让秦湛能确认自己来到了这本书里的世界的根本因素,是她国家的名字和她舅舅的名字。 没有几个世界会懒到以四境分国,更不会有一个南境的主国会叫白术——一颗草的名字。 白术国之所以叫白术国似乎是因为作者那时候实在是编不出名字,所以翻了本草纲目。不仅南境的主国最后叫了白术,连带着秦湛的舅舅,都叫了商陆。 秦湛在发现自己穿了书的时候,原本也想过要借着多少知道剧情大致走向的优势大展拳脚。直到她在王宫里想了一天,发现自己也就知道一个公交卡印着的南境王——她现在的舅舅,未来的白术国主商陆。 她后来又扒着手指一算,剧情开始的时候,公交卡上的南境王已经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了。而她那时候十岁,她舅舅年刚过二十。 秦湛几乎是立刻就放弃了。 什么顺应剧情扭转剧情啊,那也得等到至少五、六十年后她的优势才算有作用——等到了那个年纪,她活着还是死了都很难说!谁还有精力去搞什么剧情。 她只知道自己舅舅是个好人,就算推翻了她现在父亲的残酷统治自己也不会很惨。 更何况秦湛也不觉得商陆想要推翻秦家的王朝有什么错,她的爹简直是教科书般的暴君,白术国能在他手下挺了十年没有大乱——这都得感谢祖宗们攒的家底子确实够厚。 秦湛想通了其实也就没有再多想了。她最多也就是和舅舅关系搞得好了些,没事多在他面前提一提已经死掉的亲娘,提一提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就当秦湛觉得自己大概会死在剧情开始前,公主虽然估计当不了几年,但应该也能当个新朝郡主的时候——她师父出现了。 秦湛这时候才想起这本书是个修真小说,能修仙的。她本身对白术国也没太大执念,她师父要带她走,她也就去了。 这一修仙就是整整六十年。 秦湛直接沉迷进了证道破碎虚空里,完全忘了这是一本书中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在原本的故事里应该是静静死去,最多留下一句“新帝以公主葬”来彰显商陆仁慈的背景板。 因着越鸣砚的缘故,秦湛回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因为燕白剑这句无心的问话,秦湛又将大部分事情回想了起来。纵使她没看全这故事,却也知道秦湛在这个故事里绝对不该是有姓名的角色。 可如今呢? 秦湛默默想,都到了这个时候,她就算是主角们故事里的背景板,怕也得是名字最大的那个背景板了。 秦湛心想,她既然都当了最大的背景板,那就继续当呗。只是主角姓什么来着……韩还是越? 哦对,姓越。好像叫越鸣什么,反正听起来挺像鸟,就和她新收的徒弟差不多。 秦湛忽然便顿住了。 她飞快的算了算年纪,算完后陷入沉默,又开始努力回想……原著主角瞎不瞎来着?好像不瞎的啊……但是越鸣砚这个也不能算瞎对吧? 燕白剑见秦湛沉默,还以为自己说的话伤了她的心。 虽然燕白剑觉得秦湛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到的人,可她的突然沉默还是惊到了燕白剑。他瞅着秦湛,悄悄地挪到了她的旁边,给她续了壶茶,心虚道:“秦湛,我没觉得你不好啊,我最喜欢你啦,不然也不会当你的剑对不对?” 秦湛听见了燕白的话,默默瞧了他一眼。燕白被她瞧得越发不安,直到听见秦湛慢悠悠道:“也是,剑阁里确实没有剑比你跳的更快了。” 燕白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变了脸色咬牙切齿:“秦湛,你就是惦记着那把眠冬剑是不是?我才是你的剑!那把连剑灵都没有破铁有哪里比我好!” 秦湛道:“能结冰呀。” 燕白噎住,他确实不会结冰——那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他的身上刻上咒文! 燕白刚要反驳,秦湛却含着笑道:“好了,我逗你玩的。” 燕白剑怔了一瞬,又哼了一声,他说:“你好久没有和我说过这么多话了,看来收徒弟还是有用的,宋濂也不是尽说废话。” 确实,秦湛沉迷于证道,就是燕白经常在她耳边唧唧喳喳,她也大多时候置之不理。直到她修为滞涩、不得寸进,她停下了脚步,方才听进了燕白的话。作为剑,燕白从未有过不合格的地方,但作为主人,秦湛倒是有诸多不对的地方。 秦湛想了想,对燕白道:“回去……我给你打个络子吧。” 燕白闻言问:“系在剑柄上的?” 秦湛点头:“要什么颜色?” 燕白扭头道:“我才不要挂一个络子,娘们唧唧的。” 秦湛“哦”了一声。 燕白见秦湛再也没有别的话了,又忍不住扭回头来,对秦湛别别扭扭道:“黑色的。” 秦湛眼里露了笑,她对燕白点了点头:“知道了。” 燕白的情绪又好了起来,他便趴在桌前问秦湛:“秦湛,你刚才突然不说话,是在想什么啊?” 秦湛喝了口茶,道:“想我上辈子。” 燕白呲笑:“你还记得你上辈子。” 他笑完了又忍不住问:“那你想出了什么?” 秦湛道:“发现我忘得太多了,基本记不起来了。所以连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都不能确定。” 燕白:“……” 第5节 秦湛确实想不起来了,她六十年前发现自己大概活不到剧情发生的时候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最初修真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最后会走这么远,如今再要拎起六十年前的事情想——她发现自己记商陆的脸都比记那部她断断续续看了几集的电视剧清楚。 命运还真是奇妙。 秦湛想不起来,便也放弃了。 越鸣砚是主角也好不是也罢,修真修到秦湛这个地步,对这些事情还真的不太在乎了。 她搁下了杯子问燕白剑:“对了,你的络子上要不要串几颗珠子?” 燕白想了想:“昆仑玉的话,我觉得还成。” 秦湛:“……你要求还真多。” 燕白不满意道:“你能给越鸣砚东海水晶,为什么不能给我昆仑玉?秦湛,你可不要做喜新厌旧的人渣!” 秦湛心想,我就算喜新厌旧这话也该朱韶说啊,你一把剑和我徒弟争什么。 但秦湛好歹没说,只是点头道:“好好好,昆仑玉。” 燕白满意了,他一回头,正好瞧见越鸣砚下了塔。 越鸣砚看起来和去时有了很大的不同,却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秦湛回首看去,一眼便瞧见了他鼻梁上架着的嵌在了金丝框里的水晶镜片,细细的大约刻着咒文的秘银链子拴着镜框两侧坠在他的肩膀上,拢合在后。 越鸣砚原本谨慎而缓慢的脚步快了一些,秦湛远远的瞧着他,他也像感觉到一般,向秦湛看去。 这一次,他眼里瞧见的再不是白色的雾。而是白衣飞袂的秦湛。 他见到了秦湛束在玉冠里的黑发,瞧见了她微挑的墨眉,也看见了她那双似由雪山水凝就的双眼。 越鸣砚第一次如此的清楚的见到秦湛的相貌,他站在了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直到秦湛牵动了嘴角。 越鸣砚这一次清楚的见到了秦湛笑,她笑起来仿若阳光化在雪上,清透到让越鸣砚一时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想象中的秦湛,还是真实的秦湛。 越鸣砚想,应该是真实的秦湛,他想象不出这样的燕白剑主。 就在这时,他听见秦湛略带沙哑的声音。 这声音平静而冷淡,叫着他:“小越,我们回去了。” 越鸣砚心中蓦地一紧,他下意识眨了眨眼,眼前的秦湛还是如此清晰,他方慌慌张张低下头,想要跟去她身后。 可秦湛却道:“低什么头,你是我秦湛的徒弟,没有低头的道理。” 越鸣砚又抬起头,秦湛的面容便能清晰印在他眼里。 秦湛漫不经心道:“我从未低头,自然也不会教你低头。你且记着,剑修走得路要远比其他四阁凶险。我们的道是从剑中悟出来的,剑不折,人也不可弯。你要证剑道,便要先学会抬头。” 越鸣砚下意识要低头称是,却被秦湛抬住了下巴。秦湛的手泛着些凉意,让越鸣砚一时间觉得下颚触感尤为清晰。 秦湛道:“抬着头说,低着头,谁知道你是真的说是,还是敷衍我。” 越鸣砚被抬着头,他的眼睛透过东海的水晶清楚的看见秦湛淡漠的神情,他抬着头说了“是”。 秦湛满意了。越鸣砚瞧着什么都比朱韶好,唯有一点,太缺乏自信。 而这是修剑道最不能缺的一点。 剑修凶险,唯有十分信任自己的剑,与自己的剑共通一体方才能有所得。而若是修者连自己都不自信,又要如何去信任自己的剑呢? 秦湛虽然是为了私心而收徒,但她当年既然有好好教过朱韶,如今自然只会更认真的教导越鸣砚。 秦湛见越鸣砚已经明白了的用意,便松了手。 燕白剑在一旁幽幽道:“你这种说法,也不怕你徒弟误会,日后与人相处一句不合先拔剑。” 越鸣砚刚想低头又生生克制住,他对燕白剑说话的方向道:“晚辈不会的。” 秦湛倒是被燕白剑提醒了,她自己如今是不虚主角这东西的,但越鸣砚……越鸣砚到底是不是主角啊。 秦湛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和一般人拔剑倒是没什么,输了也不过是你技不如人,有我在死应该死不了。不过如果你遇上了一样姓越的,还是离远些比较好。” 越鸣砚不明其意但都应了。燕白剑听不明白,问了秦湛很久,秦湛没办法,随便编了个“同姓不相残”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总不能说是她还是有点虚,怕越鸣砚其实不是主角,惹了真正的主角一不小心成了炮灰,命定的自己连救也来不及救吧? 这话说出去可太丢面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湛,一个非常要面子的大佬。 第5章 天下第一剑05 筑阁做出来的东西都很靠谱。 秦湛拿了筑阁给越鸣砚做的眼镜瞧了一眼,便认出了金链上绞着的那些咒文。她将水晶的镜片还给了越鸣砚,对他道:“待日后你得到了什么好材料,记得去给徐阁主送一份礼。他给你做这东西可花了不少心思。” 东海水晶通透性好不错,易碎性也是一等一的。徐启明在金链上绞入咒文可以使得这东西水火不侵也摔不碎,几乎是将用在护甲上的咒文简化重编用给了——这可非常废功夫,看来这东西是徐启明亲自做的,除了他筑阁里也没有其他人能做到了。 越鸣砚应了,能看清事物的体验对他而言十分新奇。秦湛见状,便让燕白剑带他去逛逛。 越鸣砚跟着燕白剑走在剑阁里。 剑阁里有一座选剑楼,是剑阁弟子取剑的地方。 越鸣砚顺着燕白剑的话看见了那栋黑色的建筑,有些疑惑。他问道:“那一楼的剑都可以随便选吗?” 燕白剑瞥了一眼,颇为不屑,他道:“也不是。选剑楼是剑阁阁主的私产,能不能进去选剑是阁主说了算。不过听秦湛说过,有任阁主收了很多弟子,改了规矩来着,他为自己所有的弟子大开选剑楼。后来阆风剑阁的弟子就都去那里选剑了。” 越鸣砚点了点头,燕白剑像是想起什么,忽而又道:“但那位阁主也立下了规矩,一人一生只得入剑楼选一柄剑。而且他认为剑贵高洁,所以只允许选剑者碰自己选中的剑。记着,你选谁才能碰谁,若是碰错了,也只能带着那柄碰错的出去。” 说到这里,燕白剑显然有点儿心虚。 越鸣砚向选剑楼看去,这栋足有三层的乌木四角楼从他的位置瞧去,正似一把宽剑砸在剑阁的山峰上。越鸣砚粗略以剑阁的大小估算了一下,这楼里少说也有百把藏剑——越鸣砚又想起燕白说的那句“选剑楼是阁主的私产”——昔年剑阁豪强借此可窥见一斑。看来剑阁会被称作阆风第一阁,甚至越过宗主掌门的正法阁去,也不是毫无缘由。 燕白剑越鸣砚沉默,以为他是担心选剑的事情,便对他道:“你也不用担心,虽然那位阁主改了规矩,但选剑楼是阁主私产这件事仍然没有变。那些剑又不是我,不存在拿了能不能用的问题——只要秦湛同意,你拿几把都成!” 越鸣砚自幼活于凡尘,除却幼时曾被阆风修者相救外,从不曾接触过这些。他如今见着选剑楼巍峨,又听燕白说昔年曾有阁主为弟子大开选剑阁,便越发不能明白如此强大的阆风剑阁时至今日,怎么会只留下了秦湛一人,如今又只有自己这么一个传人。 他不免问燕白:“剑阁弟子……如今就只有我吗?” 燕白道:“对,之前还有个朱韶的,但你也知道朱韶现在不算了。” 越鸣砚问:“师叔师伯呢……还有他们收的弟子……也都没有吗?” 燕白剑回忆了片刻肯定道:“你的师叔师伯我可以肯定没有,但秦湛的师叔师伯我就不清楚了……应该是有的吧。” 燕白剑还有些印象,他被秦湛取走后,尚且没来得及和秦湛多说上两句话,就被她提着上了剑阁大殿。那时候剑阁乌压压地有着许多人,秦湛握着他,第一次拔他出鞘,逼退了当时剑阁上所有的人。 她没有杀人,但在那一战里,却断了很多人的剑,让燕白光是看着都觉得骨头发疼。 现在回想起来——秦湛赶走的那些人,穿着的不都是阆风剑阁弟子的服制吗? 可这些事情就牵涉到秦湛的过去,燕白不想瞒越鸣砚,可又怕秦湛怪他多嘴,干脆找个折中的办法,他道:“我虽然是六十年前入的选剑楼,但有十年的时间都被困在选剑楼的阵法里,五十年前的事情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对越鸣砚道:“你要是真的好奇,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有答案!” 和别的宗门一样,阆风也有存放着各类典籍记录的藏书楼。每阁自身的藏书楼里基本只放与本楼相关的修行典籍,所以也只有本门弟子可以进入。但主峰大殿后的藏书楼则不同。这楼里摆放的都是最基础通用的典籍,又或者经典讲义,再者就是存放阆风的历史——连同正法阁,五阁所有的记录都在主峰的藏书楼里。 越鸣砚原本也只是一时困惑随口一问,并没想过要离开剑阁。但燕白剑却说没关系,回头找个理由就行。 越鸣砚拗不过燕白,只得往藏书楼去。 燕白教越鸣砚:“若是秦湛事后问起来,咱们就说咱们是去翻入门心法的,嘿,她也挑不出毛病。” 越鸣砚没有回话。这时候是各阁午课的时候,剑阁没有几个人,也就没有早晚课的规矩。越鸣砚一个人进了藏书楼,楼里这时候除了洒扫仆人外,并无弟子。 燕白道:“你要找秦湛师叔师伯那就得从她师父那找,我记得是第三十一。” 他进了楼,跟着燕白的声音直往剑阁的藏书架上,翻找着上一代剑阁阁主的记载,然而剑阁传承约有三十二代,有写着秦湛的第三十二,也有写着秦湛师祖的第三十,偏偏就是没有这第三十一。 燕白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对越鸣砚道:“别找这个了,这个估计是找不到了,宋濂肯定销毁了。” 越鸣砚一脸雾水:“销毁?好好的,宗主为什么要销毁师祖的记载。” 燕白憋了半天,觉得这事不算是秦湛的隐私,越鸣砚早晚也会知道,干脆道:“因为他背叛了嘛!他背叛阆风堕入魔道了,当年为这事,秦湛差点被关进筑阁里去。” 越鸣砚,越鸣砚被燕白随口爆出来的秘密给惊呆了。 世人都知道当年除魔,阆风出力最大,可谁能想到,出力最大堪称正道楷模的阆风,竟然也出了个叛徒?这个叛徒还是除魔出力最多的剑主秦湛的师父、剑阁的第三十一代阁主? 他一时不能缓过神,燕白嘀咕着:“所以你知道秦湛运气多差了吧。好不容易修到今天这境界,师父师父背叛了,徒弟徒弟背叛了。你说她能不强吗?不强早就被钉上试剑石上用来泄愤啦。” 说着,燕白剑又叮嘱了一句当初徐启明也说过的话:“你可别学他们啊。” 越鸣砚缓回了神,他这时候方才明白为什么徐启明会让他不要信衍阁的话,秦湛又为何会说那句话。若是他未见过秦湛,只听这些过往,怕是也会认为秦湛早晚要叛变。 她有着一个背叛了的师父,又有一个背叛了的徒弟——她就算说自己没有离开阆风的意思,怕是连宋濂自己也不敢尽信。 若是他信,又何必半逼着秦湛收徒呢? 山下从来不提这件事也是顺利成章了,和朱韶的背叛不同,燕白剑主的师父背叛——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从阆风的态度来看,在修真界里敢提的人怕也不多。几十年一过,修真界讳莫如深,山下自然也就忘了燕白剑主师父的事,只会记得她是如何英勇。 越鸣砚想了想,抽出了第三十代阁主的记载看。第三十代阁主道号玉玑,活了近五百岁,最后因无法突破修为界限而寿元耗尽,坐化于剑阁。他在位的时候,剑阁一共收徒三十七人,普通洒扫弟子有一百六十八人。他直到四百五十岁才收了第三十一代阁主,并最终将阁主之位传给了他。 也就是说,秦湛是有师叔师伯的。 越鸣砚看着书简,第三十一代阁主的名字被墨迹给污了,只能瞧出是两个字。 他又去翻秦湛还在记载中的典籍,发现她的典籍里无人敢用墨涂,可有关她的师父,这第三十一代阁主的事情都被施了咒语,根本瞧不清楚。不过好在他们在秦湛的记载里找到了有关剑阁无人的真相。 典籍里记载了这么一句话:湛年双十,取燕白,驱剑阁众。 越鸣砚垂下眼,燕白剑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他也只是咳嗽了一声,假意道:“哎我想起来了,对,是这么回事,秦湛那时候就很厉害啦。” 秦湛在修行上就是一个怪物。她二十岁的达到的境界已经是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触摸到的天花板。但能做的到,和为什么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燕白告诉了他剑阁为何无人,却不肯告诉他理由。秦湛当年为什么要将剑阁的弟子都赶走呢?当时的宗主和前阁主竟也没说话吗?这实在不像是秦湛会做的事情。若说这是那位入了魔的前阁主所下的命令,越鸣砚倒觉得更说的通些。 越鸣砚已经察觉到燕白引导他来查阅典籍,是因为不想过多的去说秦湛的私事,也就不再多问。他发现他的师尊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所有人都对她又敬又怕,而她自己却毫不在意,任凭他们缄口不言又或传蜚语流言。她只是坐在剑阁里,手指搭在她的剑上,便无人敢犯。 越鸣砚轻声问道:“前任阁主是四十年前才叛变的,燕白先生应该见过他?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燕白嘀咕了几句,最后道:“很难形容,你要真想知道,还是去问秦湛吧。” 燕白拒绝告诉他,这也在情理之中。越鸣砚面上未多显神色,他将书卷掩了,搁回原来的地方。正欲出门的时候,碰上了正法阁最新收的那批弟子。 整理藏书阁是正法弟子的课业之一,他们互相嬉笑着结伴走来,刚进门就遇上了要出去的越鸣砚。 越鸣砚显然也有些惊讶,他拱手向众人见了礼。 第6节 那些弟子瞧见了他,心中不免生出些嫉恨。所有人都未曾放在眼中的一个半瞎,最后竟然入了剑阁,成了秦湛的徒弟——这实在是件很难不让人嫉妒的事。 剑阁不同于其他四阁,其他四阁弟子众多,纵使入选,也未必能的阁主亲传,纵使得阁主亲传,也未必能成此阁传人。 剑阁不一样,秦湛不喜欢收徒,她如果收了徒弟,便一定是当传人教养的。 瞧啊,这个瞎子不过入剑阁一天,秦湛不就找到了办法,让他能视物了吗? 为首的一名弟子有些沉不住气,见越鸣砚见了礼,讥笑道:“越师弟怎么会来这里,这里的书籍字小,师弟能看见吗?” 越鸣砚道:“多谢师兄关心,已经能看见了。” 那弟子被他话一堵,脸色不佳,他身后人直接道:“越瞎子,别以为你当了剑主的徒弟就能得意!剑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离阆风了,你又不是剑主,到时候能在剑阁待几天,可难说下一面是不是试剑石上见呢!” 越鸣砚得知了秘密,如今倒也听懂了对方话里的影射。他不免想起了秦湛那句“有趣”——他们明明就不信她,却又要摆出诸多做派来,只怕她真的成了他们不信的样子——正如这些弟子,明明话里话外都指着秦湛的过去不够“清白”,可口里偏偏还尊称着“剑主”,好似这样就能两相皆安了。 越鸣砚笑了笑,平静说:“能待多久算多久,有一天过一天,下一面见了再与师兄见礼。” 他这副云淡风轻含笑平和的模样瞧在旁人眼里,自然是无端刺目。 不只是谁混在人群中悄悄捏了决,一道惊雷打在了他的膝盖上。越鸣砚膝窝一软,差点跪下。他虽未跪下,却也狼狈的摔了一跤。众人见状嘻哈大笑,越鸣砚倒是没什么,静静站了起来,弹了弹衣摆上的灰尘,便要离开。 那些人见他要离开,少不得出手阻拦。 燕白剑在一旁看的肺都要气炸,叫着“小越你等着我这就去叫秦湛!”,越鸣砚一听,脸上的神色才微微变了。 他顺着声音要去追燕白剑,却瞥见了悄悄伸出要绊他的脚。越鸣砚垂眸,面无表情的一脚从那只脚上踏了过去,这人一声惨叫,众人连忙回首去看,也忘了继续拦越鸣砚,倒让越鸣砚就这么走了。 越鸣砚一出门,就低声道:“燕白先生,燕白先生您还在吗?我没事的,您实在不必去寻师尊!” 燕白剑根本还没来得及走远,他就在越鸣砚的上空,瞧着越鸣砚眼中露出的焦急,好半晌才道:“我还没来得及去。” 越鸣砚松了口气。 燕白剑瞧着越鸣砚,瞧着瞧着笑了,他飘在了越鸣砚的身边,笑着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说你懦弱吧,你又有胆子踩人那么狠一脚,说你狠吧,你前面又够忍让的。” 越鸣砚愣了愣,故而解释:“晚辈……晚辈只是被舅舅教导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燕白剑接口:“杀他全家?” 越鸣砚:“……自当防卫。”他叹了口气,叹气后又笑了,他对燕白道:“燕白先生,我不会背叛阆风的。” 他说的很温柔,也很郑重:“师尊给了我第二条路,我会好好走下去,绝不会背离它。” 作者有话要说:  笔力有限,文里看起来有些乱,所以只能靠作说简单给大家写个目前出现事件的时间线,来挽救一下。 六十年前:秦湛十岁。 五十年前:秦湛二十岁,得燕白,同时把剑阁上她的师叔师伯还有他们的徒弟全赶走了。 四十年前:秦湛的师父入魔,背叛。同年正魔大战。 三十年前:所有事情结束,秦湛继承剑阁阁主之位。 二十年前:收徒朱韶。 十五年前:朱韶背叛。 现在:收徒小越。 第6章 天下第一剑06 一人一剑回到剑阁已是夕阳时分。秦湛做了这么多年剑主,若连越鸣砚离开了剑阁都不能发现,也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越鸣砚和燕白回来的时候,秦湛一人立在剑阁山门前。她的长相不似南境女性一般柔和谦和,反倒有东境的风骨。她要更锐利、也更鲜明。 她站在越鸣砚和燕白的身前,自上而下地瞧着他们,神色浅淡,瞧不出喜怒。只有一身雪衣墨发被风吹起尾脚,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越鸣砚瞧见了秦湛,忽而便没办法再往前走了。他卡在山道上,不上不下,既不敢进也不敢退,更不敢开口。 燕白剑察觉,一回头便看见了等着他们的秦湛。 燕白:“……” 燕白干笑了两声,对秦湛道:“你来接我们吗?下午我带着小越去主峰逛了逛,怎么,这也是不行的吗?” 说道后面,燕白剑反倒理直气壮了起来,本就是秦湛让他带着越鸣砚四处走走,她既然没有限定范围,就不能责怪他领着越鸣砚去了主峰藏书楼。 秦湛瞥了燕白剑一眼,仿佛全然看穿了他的想法。燕白剑心里正泛着嘀咕,秦湛对越鸣砚道:“小越。” 越鸣砚记得秦湛说过的话,他抬起头看了过去。 他看见了秦湛的眼睛。 越鸣砚本以为会在那双眼睛里看见怒哀之类的情绪,可当他看清了之后,却发现秦湛的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似雪山水凝就,是平静的无波江,更是璧山间的褐色岩。 越鸣砚在一瞬间几乎以为秦湛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和燕白去翻了她的典籍,知道她的徒弟大着胆子去窥探了她的隐秘。 就在越鸣砚想要开口认错的时候,秦湛总算是慢悠悠地说完了话:“我忘了要将你的名字添进剑阁志里去,你的名字怎么写?” 越鸣砚忽然就有种窒息后又重获空气的狼狈感。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心虚的燕白赶忙先开口,他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这么写!” 秦湛看向空中某一点,越鸣砚猜这是燕白剑再给秦湛写名字。 越鸣砚看着秦湛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师尊……只是为了这件事而等我吗?” 秦湛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她得了名字,便要转身回去,回去前她对一人一剑道:“明日起,早午晚三课一日不可懈怠,我会在习剑坪等你。你大约还没有开始修习辟谷,我已经请宗主送了位仆人上山,名唤明珠,日后你的饮食由她打理。” 越鸣砚称是,就在他以为事情就会这么结束的时候,秦湛最后道:“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大可来直接问我。四阁多与我不睦,你贸然离开剑阁又未学成,怕是会被他们给欺负。” 越鸣砚怔住。 等他回神,秦湛已经走远了。 燕白剑问他:“秦湛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知道们咱们去翻她过去的事了,还是不知道啊?” 越鸣砚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他却知道秦湛是没有生气的。她没有生气,对越鸣砚而言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越鸣砚再回去的时候,剑阁果然多了人。 明珠是位瞧着年芳二十的婢女,耳朵上坠着一对圆润的东珠耳环,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一对极为可爱的酒窝。 明珠向越鸣砚见了礼,口称:“公子。” 越鸣砚也同她见礼,说:“姑娘不必如此。” 明珠抿唇笑,她对越鸣砚道:“我父亲是阆风的外门弟子,祖父也是,我们家为阆风做事快有五代了。我父亲昔年在动乱时,更是有赖于剑主相救,方能活到今日还有了我。如今剑主需我等绵薄之力,我等自然竭尽全力。越公子也不必自谦,您如今是剑主唯一的徒弟,也便是剑阁的传人。时至将来,多的是人称呼您为阁主,届时您或许还会不悦‘公子’这称呼呢。” 燕白跟在他的身边瞧见了明珠,也想起了她,他对越鸣砚道:“她叫你公子你应着呗,她全家当年都是秦湛救的,对剑阁没有二心。也难怪秦湛找了她来照顾你。” 越鸣砚笑了笑:“那便随姑娘高兴。” 明珠的到来像是投进剑阁的一小块石头。她正值年轻活力的时候,又总是笑嘻嘻的,冷淡到没有人气的剑阁都仿佛因她的到来而变得鲜活。 连惯来冷淡的秦湛,见到明珠也会露出一抹笑来。 而比起越鸣砚,明珠也要更亲昵秦湛一些。燕白也曾嘀咕过“真不知道你是来照顾小越还是来讨好秦湛”——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甚至在越鸣砚心里是理所当然的。秦湛是燕白剑主,这天下无人何人见了她,都会难免想要接近。 越鸣砚在习剑坪练剑,秦湛便在不远处瞧着他,间或指点一二句。每到午间,明珠便会挎着竹篮而来,篮子里便是她为越鸣砚准备的食物。越鸣砚正在学习辟谷,所以纵使明珠有千百本事,秦湛也不许她用出来。每日只许她做些面点用以充饥。明珠自然是委屈的,所以就算做面点她也用了十足的心思,让面点绵软又富有嚼劲,越鸣砚吃了快有一月也不觉得腻烦。 秦湛不许明珠在菜肴上太废心思,明珠便把心思全放在了酿酒上。剑阁有许多存酒,但大多都很烈,秦湛并不喜欢。明珠便开始试着用这些烈酒兑上果肉,又或者是用重新挑选果肉酿酒。酿出的酒需要功夫,但她调出的酒秦湛倒是很喜欢。这让明珠高兴了许久,甚至还偷偷的问越鸣砚秦湛最喜欢那种水果。 越鸣砚:“抱歉明珠姑娘,我也不知道。” 明珠闻言便会忍不住噘嘴:“什么嘛,公子明明是剑主的徒弟,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越鸣砚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再见着秦湛的时候,难免便会心有杂念。秦湛皱着眉让他停下,耐着性子问了句:“怎么了?” 越鸣砚动了动嘴角,什么还没来得及问,燕白已经道:“明珠问他你喜欢什么,他答不上来丢面子嘛。” 秦湛闻言微微挑了眉毛,她对越鸣砚道:“我喜欢剑,也喜欢酒。” 越鸣砚得了答案,脸颊微红,他忙道了谢,虽然这并不是他想问的,但也再不敢多思了,转而更认真的修炼。 若是修仙是条十不存一的路,那秦湛走的路,便是这十不存一里的千不存一。 她修的这条路,甚至一般的剑修都不会选,进展虽快,却太过凶险,一不留神,便是走火入魔尸骨不存。 秦湛的师父是个天才,他走的顺当。秦湛也是个天才,但她好歹知道这条路凶险,不适合常人。所以在修习前,她先提醒了越鸣砚:“我这条路,最初开始走的时候可能会很难。” 越鸣砚问:“有多难?” 秦湛道:“你的根骨上佳,又有我在,自然是能练成的,但练成的过程会比我要痛苦的多。你通悟的越快,经脉中游走的真气便越凶狠。只怕在第一阶练成前,你每夜都会被四下冲撞的剑气痛到无法安眠。” 秦湛的修习法子一旦通悟了,一呼吸间都是真气在经脉中游走冲拓。当年朱韶也练过,但他是半妖,半妖的经脉原本就比普通人类要宽,却也疼得大叫。越鸣砚在入阆风前从未有过经验,他的根骨上佳,悟性极高,但经脉却仍是普通人的经脉,乍然被如此冲击,白日不显,每日夜中必会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种疼痛无法麻痹,只能忍受,而且不知道要忍受多久。 秦湛经历过很多,知道疼痛也是会逼疯人的。 越鸣砚道:“既然师尊觉得我可以练成,那我自当尽力。” 他这话一说,秦湛剩下那句“你要是接受不了我就替你去要昆仑剑宗的心法”也没有说的必要了。越鸣砚正式迈上了剑修的路,在最初的一月后,便开始感觉到了“凝神聚气”。只是这样新奇的感受尚且不足七日,他便开始经历下一阶段,被乍然凶悍起的真气冲击的痛不能抑。 明珠每日来帮他收拾屋子,都能发现被褥上满是汗渍,而越鸣砚也一日比一日看起来苍白虚弱。 明珠担心的问了句,越鸣砚也不好多说,只是笑了笑,说是练功的后遗症,秦湛是知道的,让她不必心忧。 明珠见了,若有所思的点了头。 秦湛同样也见到越鸣砚一日比一日虚弱,可他依然没有缺过一次课,甚至没有落下进度。即使知道他练的越快疼得会越厉害,他也没有向秦湛撒过一次娇,讨过一次饶。 秦湛站在一旁瞧着,间或指点他的真气运转。 燕白剑在一旁看了这么久,此刻见着越鸣砚满脸苍白,也忍不住道:“你这法子本来就不该是一般人练的,干嘛还要告诉越鸣砚。朱韶练了一半都受不了喊疼,何况小越呢?” “你收这个徒弟,到底是为了练习断情绝欲还是为了入世修心啊?” 秦湛一边瞧着越鸣砚一边道:“他如果是普通人,那也太能忍了一点。更何况我检查过他的筋骨,是受得住的。说实话越鸣砚的存在让我真的感到很奇妙。” “你看他,再怎么检查,也不过只是根骨上佳。但他的悟性,别说阆风如今那些出挑的弟子,就是朱韶也连他一半都赶不上。我本来是很担心他的经脉受不住崩裂,连药都准备好了。可你看,他每日痛苦,每日的经脉却又挺住了。” “你说越鸣砚到底是个被隐藏起来的天才,还是只是个毅力过强的普通人?” 燕白剑:“我怎么知道你们的事情,我就是把剑啊。” 秦湛道:“我觉得是前者。” 不仅仅是前者,秦湛甚至都开始要相信,越鸣砚就是书里的那位主角了。然而秦湛这么想了甚至还没过去一个晚上,突忽起来的症状便让她没法去相信越鸣砚有个主角命。 第7节 秦湛匆匆赶到的时候,越鸣砚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躺在床上,眉梢紧蹙,脸上已经白的连半点儿血色都瞧不见,人已毫无知觉,只有手指还因为过度的疼痛而反射性的抽搐。 秦湛在越鸣砚的床边坐了下来,她伸手帮他抹去了额上的冷汗,在明珠欲言又止的表情中问:“多久了?” 明珠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见公子到了该起的时候还没有动静,一时好奇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太不太对。” 说着明珠又递给秦湛一块手帕:“剑主用这个替公子擦汗吧。” 秦湛接过手绢,又看了明珠一眼。 她淡声道:“你觉得他是怎么了?” 明珠结结巴巴:“不、不知道,但看着像走火入魔。” 秦湛此生最忌惮着的,便是走火入魔。所以越鸣砚在修炼时她总要在一旁看着,以免出了岔子。她听了明珠的猜测也未反驳,只是抬手点住了越鸣砚的眉心。 明珠见状,忍不住叫道:“剑主……” 秦湛头也未抬,她淡声说:“明珠,我上次见你是你五岁。” 明珠点头,轻声说:“对,那时剑主为了哄我,还为我摘了朵紫薇花。” 这些细节秦湛倒是记不清了,她笑了笑,又对明珠说:“那朱韶上一次见你,是你几岁?” 作者有话要说:  秦湛:一个会被自己逐出门墙的师兄给毒害的弟子怎么看也不像有主角命。 小越:……对不起我真的是主角。哪方面都是。 第7章 天下第一剑07 明珠是个很爱笑的孩子,所以当她害怕起来也尤为明显。 她的嘴唇哆嗦了两下,眼珠有些僵硬地转向秦湛。秦湛还在微微的笑,可她那双眼睛里却无波无澜,凉的比昆仑雪顶还要刺骨。明珠被她看着,听着她那句不轻不重的问话,只觉得一股寒意袭来,刺进她的皮肉里,将所有暖意吞噬殆尽,让她冻得似根棍子杵在原地,甚至连笑也做不到。 她哆哆嗦嗦地挤出了抹笑:“剑,剑主在拿我开玩笑吗?” 秦湛道:“小越绝不会走火入魔,他是中了毒,玉凰山的凤鸣草——这东西只对修为低下的人有害,还是我当年告诉朱韶的。他让你拿这东西给小越吃的时候,难道没告诉你吗?” 被秦湛直接说到这一步,明珠只觉得灵台一阵摇晃,站也站不稳,等她回过神整个人已经跪在了秦湛的脚下,她哭泣道:“剑主,剑主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秦湛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帕子,帕子的一角绣着朱红色的无名燕,和朱韶屋里木盒扣的纹案一样。她将帕子还给了明珠,平静说道:“朱韶到底给了你什么,才能让你如此维护他?” “你有没有想过,他让你用这种手段,甚至给了你这样的帕子——为得就是要让我发现是他做的吗?” 明珠怕得更厉害,她跪着额头抵在冰凉的玉砖上,发丝凌乱的几乎看不出这是她。 秦湛见状柔了神情,她弯下腰,扶起了她,拿着帕子替明珠擦去了脸上又怕又慌的眼泪,叹息道:“你看你,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你就怕成这样。你这么怕,又为什么要答应朱韶呢?” 跪在地上的明珠终于止了颤抖,她抬起了头,瞧着秦湛,总算是低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她说:“剑主,我是玉凰山的半妖,无论妖主想做什么,我们都只能听命。” “他是要越公子死的,就算没有我,还会再有第二个,您若是真的为越公子好,便将他逐出门下吧。” 她说着声音中倒当真多了些真情:“他每夜每夜,都痛得如坠深渊炼狱,明明就不该是走此道的人,纵使我没有做今日的事情,剑主难道就能保证他能顺利的走下去,不会走火入魔依然丢了性命吗?” 她大起了胆子,抖着声音直言道:“温、温——”她终究还是没敢念出那名字,转口道:“——那一位当年贵为大道之下第一人!距破碎虚空只差一步!可他仍然入了魔,剑主您——” 她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秦湛的视线已经变了。 她惯来少有情绪的眼里全是冰,每一根凝起的冰锥都掐住了明珠的脖子,再也让她说不出话。 秦湛道:“我不杀你。” 明珠松了口气,但秦湛紧接着道:“回去告诉朱韶。再有下次,我亲自去玉凰山斩了他的脑袋。” 燕白剑来的时候,越鸣砚的屋子里已经只剩下秦湛和昏迷中的越鸣砚。 秦湛的手指点在越鸣砚的眉心,很显然在为他驱毒。燕白在一旁见了,心也放下,双手背在身后便对秦湛道:“我在后山找到真正的‘明珠’了,只是昏迷性命暂且无忧。” 秦湛微微颔首。 燕白又问:“你怎么发现这个‘明珠’不对的?她身上可一点妖气都没有。” 秦湛道:“她对我太感兴趣了。” 燕白闻言一头雾水:“对你感兴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难不成还要对小越感兴趣?” 秦湛又道:“她勾兑的酒。” 燕白又问:“酒又怎么了?” 秦湛顿了一瞬才道:“当年朱韶无事,最喜欢兑酒。温晦留下的酒,十之有一便这么被他玩废了。兑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兑温晦留下的酒。明珠作为一名外门弟子之女,初次尝试便能兑出我喜欢的——你不觉得奇怪?” 燕白被秦湛这么一提醒才发现其中许多不对劲的地方,他道:“所以兑酒的法子是朱韶那小子告诉她的!” 秦湛:“……” 燕白瞧见了秦湛的眼神,有些恼羞成怒:“你这么瞧我干什么,我又没喝过酒!” 秦湛心里那点不高兴的情绪便在燕白的这声怒喝中散去了,她笑了笑,又将视线投向了越鸣砚。 燕白瞟了过去,盯着他看:“小越中毒深吗?会有后遗症吗?他眼睛本来就不好了。” 秦湛心里也觉得越鸣砚倒霉,他的命盘本该是好的,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才横生这多枝节。不过反过来想想,若非他命盘好,一次次化险为夷,怕是也活不到秦湛眼前来。 秦湛道:“这毒解不了,朱韶是真要他死。” 燕白剑闻言脸色煞白:“那怎么办!” 秦湛淡淡道:“引到我身上来便没事了,这毒原本也只是对低阶修士有用,我当年在野外的时候,还拿它当过调味。” 燕白剑:“……秦湛,你能别见着什么都往嘴里塞吗?” 秦湛道:“你连吃东西都没办法,说我这点是不是有些奇怪?” 燕白又被她气的说不了话,背过身后又忍不住转回来,看着秦湛一点点地替越鸣砚拔毒。燕白剑瞧着青紫色的烟气似有似无的缠在秦湛的指尖,他有些紧张,但瞧着秦湛的面容又觉得没什么可紧张的。 这可是秦湛啊。 越鸣砚只觉得一股清冽灵气涤荡灵台,这股灵气自他灵台起游走于他的奇经八脉,如灵泉水般刹那间洗去了多日的酸痛,又将那股绞压着他内脏的戾气裹了起来,一点一点儿地吞了。越鸣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他喟叹了声,却没有继续睡下去。他的潜意识里竟已习惯了疼痛,忽然不痛了,毒又不压着他,他竟然反而想醒来。 越鸣砚眼帘微动,眼见着就要睁开,却又被遮住。 迷迷糊糊中,越鸣砚听见了秦湛的声音。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冷淡,但却比往日多了一份温柔。 她说:“不急,我在呢。” 越鸣砚听见这句话,不知为何全身的警觉尽在一瞬间都全散了去。他飞快坠进了最深最沉的梦里。 太阳升起了,黎明的光从窗沿里渗入,在他的身上投下光斑。 秦湛垂眸瞧着他,微微张开了手。 安静的夜又重新笼在了这屋里,已足够织就一场好梦。 秦湛将手笼进了袖里。 她为越鸣砚遮掩了光,竟将这满室的清辉——都藏进了手心里。 越鸣砚醒来时,屋内已点起了油灯。 他下意识往窗外看去,窗外夜色深沉,只有一轮银月悬于空中为旅人引路。 越鸣砚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自己只睡了一两个时辰。他连忙下了床,随便便发现自己原本酸痛的经脉也不再疼痛了,甚至连灵台都越发的清明。 他有些困惑,但见夜色已深也没惊动任何人,只是起床洗漱,想要出去看看。 剑阁的大殿里冷冷清清,越鸣砚甚至能听见自己走路时发出的细微响动。他忽而有些口渴,便想往厨房去,却不想刚至厨房便听见了里面一阵兵荒马乱。 燕白剑道:“锅,锅!秦湛,火太大锅要融了,哎呀,你怎么浇水了!” 而后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源头的声音,他听见燕白剑道:“面是直接丢进去煮就行了吗?盐呢?” 听到这里,越鸣砚忍不住推开了厨房的门。 门吱呀一声推开,越鸣砚便立刻见到了提着锅盖正听见了声音,回头看去的秦湛。 秦湛还是那副模样,只是原本的袖子全被她绑了起来,连衣服的下摆都被她扎起。雪色的衣服上沾染了锅炉的黑灰,看起来有些狼狈也有些好笑,可秦湛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见越鸣砚来了,也只是镇定地点了点头,而后回过了神对他道:“在等一会儿,面就好了。” 越鸣砚眨了眨眼,乖巧地坐在了厨房里唯一的桌子边,安静地等着秦湛。 秦湛在一旁看了看锅中的面,一会儿用火咒烧着铁质的锅底,一会儿又灭火,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做完了这碗面。 面放在红色烫金福字的瓷碗里,她还给越鸣砚配了个汤匙。 秦湛将面搁在了越鸣砚身前,开口道:“将就吃吧。” 越鸣砚看着自己面前这碗面,半天也没敢动筷子。秦湛便道:“你要是不喜欢,也不必逼着自己。明日我便亲自去重新挑人,你便不用吃这东西了。” 越鸣砚低声道:“并非……” 他抬起头:“师尊一定要再去寻人吗?剑阁清静,却因为我而生了乱,弟子实在难以再受师尊重恩。” 秦湛顿了一瞬,而后道:“一碗面而已,用不着这么夸张。” 她又问:“昨夜事你记得多少?” 越鸣砚道:“隐隐记得几句话,但分不清是梦是真……明珠姑娘似乎并不是明珠姑娘。” 秦湛道:“往日为你准备食物的明珠是个半妖,她罔顾自己性命也来到剑阁冒充他人,全都只是为杀你。” 越鸣砚缄默不语。 秦湛接着说:“你也不用害怕,这事情从今往后不会再发生。” 越鸣砚抿了抿嘴角,他问秦湛:“是我太过弱小,成了师尊负累吗?” 秦湛朴实道:“负累是真负累,可我收徒就是为了找个负累。” 越鸣砚:“……” 他听见秦湛这样的话,一时竟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他最后笑了,对秦湛道:“我明白师尊的意思了,弟子会努力的。” 秦湛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她觉得越鸣砚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第8节 不过话说回来,她握着筷子敲了敲碗沿。 “你若是不喜欢,我不叫人就是。只有一点,你快些学会辟谷吧。”秦湛有些苦恼,“我可真的不擅长这些。” 越鸣砚瞧见秦湛的眉间蹙着,面容上难得浮出无奈又苦恼的神情,刹那间便鲜活地宛如人间美景。他看怔了一瞬,心底竟涌出古怪的想法——如果他一直学不会辟谷,秦湛会一直携着这样苦恼的神情,为他准备餐食吗? 越鸣砚只是想了一瞬,便被自己惊住,而后他微微笑了。 他对秦湛道:“弟子明白了。” 越鸣砚从来不是嘴上说说的人,他说明白了,就会十足的去努力。 秦湛最终也只是给他做了那一碗面,往后也不知越鸣砚想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在三日内完成了辟谷剩下的阶段,不再需要饮食了。 秦湛深感欣慰。 燕白剑却道:“小越真可怜,别人家徒弟都可以吃上两三年,他倒好,连一个月都没吃上。” 秦湛:“……” 秦湛对燕白道:“我正打算补偿他。” 燕白剑好奇道:“你打算给他什么?你屋子里的鲜果吗?” 秦湛笑了:“更好一点。” 她对燕白道:“他可以选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越鸣砚选了剑,燕白疯了。 我们都知道越鸣砚带回了哪把剑了。 第8章 天下第一剑08 越鸣砚取了眠冬剑。 眠冬剑着实是一把极为漂亮的剑,它通体银白,由一块完整昆仑寒铁打头锻尾,所以并无剑格,仅有剑首。剑首似冰凌锥,其中隐有幽蓝流淌,远远瞧着似夜空星尘萦绕闪耀。 秦湛见越鸣砚从剑阁出来取的竟是眠冬,眼中也不免有惊讶,惊讶过后,便是实在的鼓励:“眠冬难得,是把好剑。” 燕白哼道:“什么难得,不过就能结两块破冰,也就皮相蛊惑人。” 燕白剑知道秦湛的初恋就是这把眠冬剑,如今见越鸣砚因缘巧合下取了这柄剑,不由话里古怪。 越鸣砚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是哪里得罪了燕白,有些无措。 秦湛见了,不由侧头看向燕白。 燕白被她盯着,不自在的于空中翻个圈,又硬着脾气说:“怎么啦,我说错了?” 秦湛知道他的心结是什么,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觉得可爱。她思忖一瞬,而后对燕白道:“小越得眠冬,你不该是最开心的吗?” 燕白:“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秦湛慢慢道:“眠冬是小越的了,你不开心?” 燕白愣了一瞬,在秦湛的笑中终于了悟。眠冬是越鸣砚的剑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算是彻底绝了秦湛的念想,秦湛总不能和自己的徒弟去抢剑! 这么一想通,他面上的神情立刻好多了。越鸣砚看不见他,却也从气氛中察觉到燕白不气了。 越鸣砚:……要对付燕白剑,果然还是得燕白剑主来。 他看了看手中的眠冬剑,不由回想起选剑楼里得场景。楼里剑气横溢,唯有这把眠冬寂静如雪。 越鸣砚几乎在瞧见了眠冬第一眼,便联想到了秦湛。这柄剑同秦湛一样,使人望而生寒,却又禁不住靠近。 秦湛告诉越鸣砚,眠冬剑又被称作无鞘剑。锻造它的人是阆风的第一任剑阁阁主,他也是当世铸剑大师。与旁的铸剑师不同,他铸剑总会为剑同样打上一把剑鞘。因为他认为剑气不该横肆而该敛于心,故而他修炼成的剑道,也被后世称作心剑。 就是这样一位铸剑大师,在他的一生中唯有一把剑未曾加以剑鞘,既是这把“眠冬”。记载中说是因眠冬剑一成,阆风便骤然陷入银装素裹、冰冻河川的场景里去,转眼从六月夏初转入了冬日冷冽,似乎世界一切都眠入了瞧不见边际的雪冬里,只有这柄剑立于天地间,身上流淌着光线折入后的色彩,漂亮地连铸剑者自己都不忍心用剑鞘将它藏起来。 他未曾给眠冬铸鞘,后人也未曾能打造出配得上眠冬的剑鞘,眠冬便作为无鞘剑一直立于阆风的剑阁。 秦湛道:“没剑鞘怪麻烦的,我那有块三尺长的冰蚕丝,正好你拿着当裹剑布用。” 越鸣砚道谢。 燕白剑便看着这两人将举世闻名的眠冬剑毫不在意的裹进了布里,忽然心里便不再那么嫉妒了。 ——至少他有剑鞘,不用被秦湛拿一块白布随便缠起来! 越鸣砚得了眠冬的消息,眨眼间传遍了阆风。宋濂四下想想还是命人携了礼上山为秦湛道贺。 他原本以为秦湛会拒绝,却万万没想到秦湛竟然同意了。 宋濂便试探道:“秦师侄的弟子得了眠冬,这可是件大喜事。不如在主峰办一场赏剑会,让全阆风的弟子都有幸一观?” 秦湛闻言沉思了一瞬。 宋濂见秦湛沉默,以为自己是惹了她不快。秦湛的性格如何,他再清楚不过。秦湛强是强,但也正是因此而不擅长与他人打交道。一方面旁人畏惧于她的燕白剑,见了面统统口称“剑主”,只想从她的身上沾点好处,除了个和秦湛一样不通人情的天煞孤星,却是无人想要成她友人。一来是她站得太高,没有人喜欢交一个永远需要自己仰视的朋友,二来也是因她站得太高,能看见的风景太大,能瞧进眼里的人却没有几个。 她自幼是帝姬,后又是剑阁传人,一生都未曾学过何为低头。说实话,秦湛说话没那么毒,甚至懂得给人留几分颜面——这就足够让宋濂惊喜并惊讶了。 正是因为秦湛是这样的人,所以瞧见她对越鸣砚如此悉心指导的模样,宋濂才会惊讶。 他原本建议秦湛收徒,怀揣的私心也就是希望用一个忠于阆风的弟子来拉住秦湛。只是因着前头有朱韶,宋濂这个法子也只是无计可施下的死马当活马医。 如今他亲眼见到了秦湛确实对这个弟子上心,不仅为他重开选剑楼——要知道当年的朱韶费尽了心思都没能让秦湛点头开楼——更是亲临指导。这让宋濂在心里不由得掂量起越鸣砚的地位。 可他又着实不能确定这地位有多高,所以方才试探地问了秦湛这么一句。因为他知道秦湛并不喜欢这样大会安排。 宋濂问了,他见秦湛沉默,便以为这是越鸣砚的地位不够。秦湛虽然对他有些特别,但这些特别还不到能让她为对方做出些改变的地步。 宋濂有了个底,嘴上自然是要将这尴尬化解。 他道:“当然了,我也就是顺口一提,秦师侄喜静,这我是知道的,师侄若是不喜欢,那这事自然就——” 宋濂没有说完,秦湛总于开了口。 她道:“我想了想,既然要开赏剑会,只让小越上去拿把剑给别人看多没意思。” 宋濂一愣:“你的意思是……?” 秦湛微微笑了,她道:“不如开选剑楼吧。” 宋濂:“?” 宋濂一时反应不过来:“开剑楼?如今的剑阁弟子不是只有越鸣砚吗,他也已经取了剑,这剑楼开着要做什么?” 秦湛道:“选剑楼允剑阁弟子选剑的规矩,也不过是第二十任阁主定下的。往后的阁主承师命,一直未曾改过罢了。说到底,选剑楼是剑阁阁主的私产,代代相传,每代阁主对于选剑楼由十足的决定权——这没错吧。” 宋濂点头。 秦湛便道:“既然当年的阁主可以广开剑楼为弟子选剑,那我今日开剑楼为弟子庆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宋濂彻底懵了:“等、等等,师侄我有点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秦湛道:“宗主说要庆祝,我想了想小越自幼孤苦,得了眠冬这样的喜事是要庆祝。即是庆祝,那便该有些彩头。只给人看看眠冬剑像是小孩儿玩闹,不如允一把剑吧。” 宋濂听得目瞪口呆,而秦湛还在道:“既然为小越庆祝要办赏剑会,那就办的大些。” “宗主不如广邀天下,也不必拘于剑宗,大家比武赏剑,头名者——”秦湛微微一笑,“我允他入选剑楼。” 宋濂彻底说不出了话。 他是想试探越鸣砚在秦湛心中的地位,只是试探出的地位……是不是太高了? 选剑楼说是剑阁阁主私产不错,可剑阁也归于阆风!剑阁的财富于阆风内部流转,宋濂自然喜闻乐见——可不拘阆风、不拘剑宗? 宋濂这可太心疼了! 秦湛瞧见了宋濂变幻莫测的申请,她故意道:“怎么,宗主觉得一把太少?” 宋濂:“……哪里,师侄要为徒弟庆贺,我自然是十分高兴,我这就去安排,去安排。” 宋濂走了,燕白闲闲道:“说要庆祝的是他,如今心疼的也是他。你这个宗主啊,要不是四十年前出了那事,还真轮不到他来做这把椅子。” 秦湛道:“宋师叔虽修为境界不高,却极善门派俗物。若非阆风有他,你以为单凭一个我在,阆风便能从那么多次风暴中全身而退了吗?” “说到底,我欠着阆风。” 燕白最见不得秦湛说这种话,他起了别的话头,对秦湛说:“你怎么想起来要给小越办赏剑会,不像你的风格啊。” 秦湛道:“是你让我入世修心,既然要试着耽于俗世六欲七情,那自然要先有。” “宋濂的徒弟练出个金丹他就能高兴的各派送礼,如此类推,小越得眠冬,我也该为他送点贺礼。” 燕白忍不住翻白眼,想说:送点贺礼和你大开选剑楼是一个概念吗? 没想到秦湛接着道:“小越悟性很好,但他学的太快了,剑阁上没什么人,我可不希望最后他的剑成为我的复制品。他得看更多的,拿一把剑做彩头,得见天下修者法门——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燕白:“……” 燕白惊呆了,他以为秦湛就是随口一说,完全没想到她真的想了。 后来他讲这件事讲给越鸣砚听,有些纠结:“我当年听阆风的家伙们说什么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我看秦湛,算是真的明白了。小越,她是不是把你当儿子了?” 越鸣砚:“……” 越鸣砚想了想秦湛和自己似乎没差几岁的外貌,心里实在是没办法把她当妈。 他艰难道:“师尊为弟子计,也是这样的。” 燕白剑“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倒是越鸣砚微微叹了口气,最后对燕白剑道:“师尊之恩,我怕是以命抵也无法相报。” 燕白莫名其妙,他说:“秦湛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努力修行就是对她最大的报答。” 越鸣砚笑了,他道:“燕白先生说的是。” 晚间秦湛回了主殿,却不见越鸣砚。她问了燕白一句,燕白说在看书。 秦湛便也不多想,她回屋的时候,却在屋子里瞧见了一块全新的玉盘。玉石一般,应该是从剑阁后山采的,但这玉盘磨的极好,造型像朵葵花,简单而言,就是非常符合秦湛的审美。 秦湛四下看看,十分喜欢,伸手便将这盘子搁上了原本她放东海水晶的地方,还将些果子也放了上去。 燕白瞧着这绿色盘子配红果的样子简直不想看第二眼,但秦湛倒是十分开心。 她对燕白道:“燕白,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燕白刚想问秦湛明白了什么,便见秦湛身上的气息骤然一沉,再扬起又比先前越发精进。燕白瞧得目瞪口呆,四十年未得寸进的修为,竟然看了个红配绿就涨了? 秦湛还在道:“燕白你说的对,我之滞涩在心,我得修心。” 第9节 燕白道:“和小越有关吗?” 秦湛点头。 燕白便道:“那你是不是该好好谢谢小越啊?” 秦湛:“当然要谢,送些灵石丹药给他吧。” 燕白道:“送东西多敷衍,送点别的呀。” 秦湛显然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可送,燕白看着她忽而恶作剧心起,对秦湛道:“要不,你去哄哄小越?他孤身一人来阆风这么久,前段时间又差点被杀,也不知道晚上睡觉怕不怕。” 秦湛皱起眉,这显然和她预计的不符,不过——“哄人的办法,我还真会一个。” 燕白听着太好奇了,秦湛哄人!这不比太阳从西边升起来有趣多啦! 他立刻撺掇着秦湛去,秦湛扫了他一眼哪里看不出来,但她今日终于找对了方法,也想着继续试一试。 秦湛从屋子里走了出去,要去寻越鸣砚。 这大晚上的,燕白赶紧跟了上去问:“秦湛,你真去啊?” 秦湛问:“不是你让我去吗?” 燕白心虚地不敢说话,却又好奇的很,跟在她身后到了越鸣砚的房门外。 秦湛敲了门,得了应声后推门进去。 越鸣砚已经打算洗漱睡觉了,突然见到了秦湛,连忙又重新整理了衣衫。 他瞧见秦湛气息温和,不明白她为何深夜来访,试探问:“师尊?” 秦湛道:“你送我的盘子我很喜欢,我来道谢。” 越鸣砚红了耳朵,他道:“师尊实在不必如此,弟子只是——” 秦湛眼中透彻,对他说:“我觉得还是需要些回礼。当年我初到剑阁夜间有些难眠,我师父曾经为我唱过曲子哄我入睡。你来了这么些天,我倒是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你要听曲子吗?” 越鸣砚:“……” 越鸣砚简直毛骨悚然,他结结巴巴道:“不,不——” 可他话也说不利索,秦湛看了看他,径自走到了他的床边,拍了拍窗沿,开口道:“睡吧。” 越鸣砚:“……” 秦湛睁着那双雪水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越鸣砚:“……” 燕白叹了口气,捂住了脸。 最终越鸣砚还是躺下睡了,秦湛坐在他的床头,为他唱了支歌。这歌是南境的歌,只是词实在是有些奇怪,像是被逼急了现场胡乱编的。越鸣砚本以为自己铁定睡不着,可在秦湛轻轻的哼唱中,他不知不觉竟也放松了全身,坠进了梦里。 梦里他仍活在南境里,远方立着一对夫妻的身影笑着朝他招手做别。越鸣砚看不清他们的脸,却在心里知道那是自己的父母。 如今他们似是要离去了。 秦湛停下了歌,她看着越鸣砚,问燕白:“唱的很难听?” 燕白道:“还行啊。” 他低头一看:“哇……他被你难听哭啦。” 秦湛叹了口气,修为不在有变化,看来重点并非是越鸣砚送了她东西。她恹恹地站了起来,对自己头一次生了怀疑。 燕白误会了秦湛的失落,他开口安慰:“小越坚强是好事嘛,你也不要失落。哎,秦湛,你会失落吗?” 秦湛瞥了他一眼,也不理会。 燕白跟在她的身后,却是弯着嘴角微微笑了。 阆风的秦剑主要为了徒弟开选剑楼的消息乘着风,一夕间便吹遍了天下。 她的前一个徒弟有多出名,她为这个徒弟开剑楼的消息就有多爆炸。 一夕间四境俗世的茶楼里,争相谈论的都只有这件事。 一名青衣的书生走进了南境的酒楼里,点了壶上好的云雾茶,尚且来不及喝上一口,便听见了周围止不住的议论。 一人道:“剑主为了庆祝徒弟取了眠冬剑而开选剑楼,这事别说在阆风,怕是全天下都是头一份吧?” 另一人道:“可不是,选剑楼里可都是剑阁珍藏,随便一把都是宝剑。更何况这次剑主说了 ,不拘用剑的,谁都能去,只要赢了,彩头就是他的!” “哈,这可真是大手笔了。看来这个新的小徒弟很得剑主的心啊,也不知道这消息要是传到了那边,那边那位会怎么想了。阆风虽然不认了,但他自己还是认的吧?我听说妖族有死令不得杀阆风弟子呢。” “所以说才好看嘛,咱们肯定是上山的资格都没有,但总归是一场好戏了。” 青衣书生握着玉佩的手顿了一瞬,而后他起身又买了壶酒向两人走去,将酒一边送上,一边笑着问:“两位兄台再聊什么,小弟听着有些好奇,不知能否和小弟说上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小越:害怕.jpg 第9章 赏剑会01 秦湛要开选剑楼的事自然也在阆风内部掀起轩然大波。 衍阁阁主直接道:“祖辈的东西,说送出去就送出去,秦湛还真是剑主而非我阆风阁主。” 药阁听了不免皱眉,徐启明倒是惯来都喜欢站在秦湛那边,这时他师父不在,他便开口说了:“一把剑而已,哪里有这么严重了,况且秦师妹也就只这一个徒弟,办的隆重些也是人之常情。” 宴天泽冷脸道:“人之常情?就是剑宗大会举办,彩头也不过是把名剑。她这一手,都好似她那个瞎子徒弟得剑的事能比得上剑宗大会了。” 宋濂也有些心疼剑楼的剑,但他也不认同宴天泽的话,既然秦湛要送,主人都没说不,他们说再多也无用,只会惹人不快,既然如此,何故又要说出来。 宋濂惯来是个会将利益最大的话的人,木已成舟,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让这舟行的更远。 阆风举办赏剑会,不亚于是个向旁人展示实力的好机会。秦湛已四十年无动静,此时动一动,对阆风而言到底是利大于弊。他想清了,自然也就站在了秦湛那边,少不得指责宴天泽一二。 “当年的事情是谁也没想到的意外,况且这事和秦湛也没关系,你到底还要纠着这件事多久!” 宴天泽冷漠不言,他对宋濂道:“宗主当真以为这是件好事?” “您别忘了,当年朱韶因为有了东境皇族的朱羽剑,直到他背叛阆风,秦湛也没允许他入剑阁。如今秦湛为了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大开选剑楼——您觉得妖族会怎么想。” “如今的那位妖主会不会觉得这是在他脸上甩巴掌。如今可不比当年了,他不再是东境追杀的小皇子,他已然是妖族的妖主了!” 宋濂哪里会想不到这一点,但事已成定局,况且有秦湛在,想来朱韶也不敢乱来。 他道:“妖族这些年来行事收敛,显然是想要与正道议和。朱韶有他的打算,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乱了大局。” 宴天泽似笑非笑,显然是不认同宋濂的看法。 但他也懒得说了,只是道:“剑阁的东西我衍阁用不了,也不稀罕,这赏剑会各位师兄师妹商量着议吧,衍阁不参与!” 说罢他便走了,也无人拦他。 药阁阁主叹了口气,说:“这事与我药阁关系也不大,但宗主有句说的不错,五阁一体,况且这件事也并非对我们毫无益处。秦湛不拘剑宗,怕就是为此。再过五年便是二十年一遭的正道大会,是先借这个机会磨练磨练弟子也是好的。” 宋濂叹气:“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惜宴师侄听不进去。” 宴天泽和秦湛的仇这辈子怕是越不过去了。 众人看着衍阁那把空荡荡的椅子不由地这么想。 赏剑会便这么办了下去。日子定在了六月的十五日至三十日。 阆风的帖子发遍了正道,几乎每一家都收到了信笺,也皆回复了会来。这些人有些是想求剑,但更多的,怕是想入剑阁见一眼秦湛。 至少宋濂不觉得似云水宫这样的丹修一脉会想要一把剑。 六月初的时候,南境便热闹了起来。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聚集于阆风门下,执贴由阆风弟子带领上山安排休息。不少没得帖子的人事也舍不得错过这样大的热闹,便在南境住下,打探着消息。 七日一过,这上阆风的弟子也就差不多。 祁连剑派、桃源、云水宫、大莲华寺,甚至远在西边的苍山都派了人来。正道里但凡叫得出名字的都给了秦湛这个面子,派人领着弟子前来。其中祁连剑派最给面子,领队的是当今祁连剑派掌门的师弟安远明。 燕白远远地瞧着安远明和宋濂见了礼,转头就对越鸣砚道:“等着吧,马上宋濂就要来找你了。” 越鸣砚一怔,不解道:“寻我做什么,我并不认识这些人。” 燕白倚在树上翻了个身懒懒道:“哪里需要你认得,只要这些人认得秦湛就够了。” 越鸣砚沉默了一瞬,而后对燕白道:“燕白先生,我又给师尊添麻烦了吗?” 燕白唉了声:“算什么麻烦啊,要是秦湛觉得是麻烦,她就不会同意让你下剑阁!” 越鸣砚问:“那为何——” 燕白道:“你是秦湛的徒弟,除非一辈子不见人,否则躲不了的。” 越鸣砚看着主峰人来人往,满是各色服制的年轻修者。他们在各自的门派不乏为其中翘楚,如今都来了阆风,好为他庆祝取了一把好剑。 越鸣砚是知道秦湛的打算的,可亲眼见到这么些门派皆来了,他当然不会傻到认为这些人都是为了选剑楼的剑。 ——燕白剑主秦湛的徒弟。 越鸣砚直至到了这一刻,才隐隐有些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燕白道:“你也不用想那么多,秦湛当年和你的情况也差不离,你要是不喜欢就学她冷一副脸谁都不理。” 越鸣砚当然不会像燕白建议的那样玩闹。 他见宋濂来,起身行礼。宋濂受了礼,而后笑着向他介绍起安远明:“鸣砚,这是祁连剑派的安道长,你可以叫他一声安师叔。” 越鸣砚向安远明见了礼,安远明见他腰侧挂着一把用冰蚕丝缠起的剑,心中觉异。他向宋濂问道:“这位是——” 宋濂让越鸣砚下山,便是为了当做阆风弟子介绍给众人,当下便道:“这便是秦师侄的徒儿,叫越鸣砚。” 安远明闻言,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他从身后跟随的弟子手中接过一个木盒,递给了越鸣砚,笑容满面道:“原来这便是越师侄,果然容姿出众。来,这是师叔给你的见面礼,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越鸣砚想要拒绝都来不及,便被送了一块上好的灵玉。他看着盒子里的灵玉,想着对方夸他的话,心里忍不住有些好笑。就在不久前他还被称作瞎子,如今反倒成了容姿出众之人了。 宋濂这场面见惯了,笑呵呵地让越鸣砚道谢,而后又将安远明安顿好。 送走安远明,宋濂对越鸣砚道:“不太习惯?” 越鸣砚点了点头。 宋濂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和燕白一样的话:“早晚要习惯的。” 末了他又说:“这玉是好玉,回头去请你徐师伯为你做个防具,估计能挡下你师父一剑。” 说完了,宋濂才说:“你先休息,晚间我再带你去见别人。” 第10节 越鸣砚应了,燕白见宋濂又匆匆去接待别人,方才对越鸣砚说:“宋濂对你倒也好,这玉的确做防具最好。” 越鸣砚将玉收了,问燕白:“宗主对我特别,也是因为我是师尊的徒弟吗?” 燕白道:“你很聪明嘛。” 越鸣砚叹气道:“我怕这礼收了,届时需得承情的是师父,给她平添麻烦。” 燕白道:“不会啊,那可是秦湛。” 越鸣砚困惑问:“师父名为秦湛,那麻烦就不存在了吗?” 燕白剑答不上来,他像是头一次才想到这样的问题。 秦湛实在太强大的,她强大的就好像这世上不存在任何困难与烦恼,所以当遇上了真正的麻烦事,大家都喜欢丢给她。 就好比四十年前那一战,又好比当年的朱韶。 越鸣砚心想,众人都觉得他命途坎坷十分可怜,可在他看来秦湛也不见得有多幸运。世人都觉得她无所不能,可这世上哪有真的无所不能的人呢。 越鸣砚无法和燕白一样觉得秦湛对他的好是理所当然,之前还好,当他彻底明白成为秦湛的徒弟到底意味着什么后——他不仅没觉得喜悦,反而越觉得不安。 越鸣砚回了剑阁,秦湛一路既往于山门前等着他。 夜幕低垂,秦湛微微垂下眼,像一颗星星,使得越鸣砚总是能看黑暗中第一时刻看见她。 秦湛发现了他,微微颔首:“小越回来了,今日可见到了祁连剑派的剑?” 越鸣砚答:“见到了。” 秦湛道:“如何,可有感悟?” 越鸣砚皆答了。 秦湛十分满意,回去后甚至分了他一半今日新采的果子。越鸣砚看着手里的果子,抿了抿嘴角,终于鼓足了勇气,将今日收到的这块玉给了秦湛。秦湛瞧着那块玉挑了挑眉,不明所以。 越鸣砚道:“弟子能给予师尊的甚少,甚至今日所得也全因师尊。以此玉为誓,弟子今后所有所得,定然都是师尊的。” 秦湛闻言倒是睁大了眼睛,越鸣砚听见了秦湛的笑声。 她笑了会儿,才对越鸣砚道:“怪有趣的,玉我收下了。全部就不用了,今日我也只分了你一半果子,往后你分我一半吧。” 她倒还真的和徒弟要起了东西。燕白听着眼白都要翻出来了,越鸣砚却十分高兴。 他十分精神道:“是,弟子明白了!” 燕白剑:“……”我真的不懂你们师徒。 很久以后,燕白拿这件事又问了秦湛,秦湛告诉他,她当时答应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过这心血来潮是源自于她对越鸣砚的了解。越鸣砚因命途坎坷,不自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总是会计较着两方得失,想要小心翼翼的维持平衡,不至于天平打翻。秦湛给他的太多,以致师徒的名义根本给不了他安全感,这对他的修行极为不利,秦湛看了出来,便也顺势答应了他。与旁人不同,日后有向他讨要的东西,这不仅不会让他感到难受,反倒会让他感到自己被需要。 秦湛道:“小越啊,可怜。” 越鸣砚路过听见了,忙道:“没有的事情,师尊比较辛苦!” 燕白剑:“……” 燕白剑心想,反正不懂你们师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湛:小越可怜 越鸣砚:师尊可怜 燕白翻个白眼:我最可怜 ! 第10章 赏剑会02 赏剑会开始的当日,宋濂问秦湛是否参加。 他心里自然是希望秦湛参加的,话里话外不由多加暗示,只是秦湛听了没有说话,宋濂便将目光投向了越鸣砚。 越鸣砚:“……” 越鸣砚被宋濂盯着,又看了看秦湛,他思忖片刻开口道:“宗主是如何想的?” 宋濂闻言,满以为越鸣砚这是要给自己递梯子,即刻道:“赏剑会是为了你得剑而庆祝,秦师侄自然是亲自到场更能显得其郑重其事。” 越鸣砚闻言笑了,他温声道:“宗主好意,弟子感激不尽。只是师尊为弟子开剑楼已是令人侧目,若是再由师尊亲至,会否让旁人觉得我门阆风无人可贺,才由着一无名小卒荣贺至此?” 宋濂闻言面色微微一变,他哪里听不出越鸣砚如此自贬是为了替秦湛避开麻烦,但越鸣砚的这话偏偏戳中了他心里最在意的东西,使他原本的年头不由产生了动摇。 宋濂迟疑道:“你是秦师侄的徒弟,这倒也未必——” 越鸣砚只是笑了笑,可他不在继续劝说,反而令宋濂越发不确定原本的决定。 他左右思量,最终竟然道:“秦师侄惯来不爱出门,还是算了吧。” 宋濂虽如此说,却在临走前对着秦湛说了句:“秦师侄这个徒弟,心思缜密,怕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秦湛闻言也笑了声,她对宋濂淡声道:“小越是我的徒弟,自然好。” 宋濂笑容不减,只是其中意味令人琢磨。他施施然走了,徒留越鸣砚心下一紧,下意识回头看向秦湛。 秦湛微微垂眸看他,她的眼中越是瞧不出什么情绪,越鸣砚心里便越怕。他知道自己在秦湛心中是怎样的,正直、谦卑、好学、勤奋——总之是个令人省心的徒弟。 但绝不是宋濂暗示的那样,是个心思复杂又隐秘的凡人。 人的经历往往会给人的性格添上许多色彩。越鸣砚是个正直的人,否则他也得不了眠冬剑。可自幼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得他对于旁人的情绪极为敏感,更是学会了顺着旁人的心思说话、甚至引着别人的心思说话。 这样的技巧或许在凡世里,还能看做是才能。但在以修行和实力为尊的修真界——说的更直接些,在秦湛面前,绝对是歪门和邪道。 他不由的便想起被逐出门墙的朱韶,他自认比不过朱韶,那先前下意识地那些话,是否已惹得秦湛生厌了呢? 可惜燕白剑不在。若是燕白在,大概还能告诉越鸣砚一声:“不用害怕,秦湛她根本听不出来!” 越鸣砚提心吊胆,生怕因为这点儿习惯而遭厌弃于秦湛。 没想到秦湛慢慢地眨完了眼,带着点儿困惑问他:“先前宗主在我不方便问,你不希望我去会上吗?” 越鸣砚:“……啊?” 越鸣砚,一位自认猜人情绪一等一的前视力不好选手,如今视力正常了,竟然看错了自己最在意对象的情绪。 秦湛的那阵沉默根本不是婉拒,而是在考虑自己若是到了会上能做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越鸣砚明白之后简直苦笑不得,他向秦湛行了一礼,而后方温声道:“不,师尊愿意去,弟子很高兴。” 秦湛挑眉:“那为什么?” 越鸣砚想了想,还是没有将先前对宋濂的话重新说出来,他对秦湛老老实实道:“弟子以为师尊不愿去。” 秦湛:“……”宅太多,连徒弟都不相信自己肯出门了。 秦湛想到这其中误会,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她向越鸣砚挥了挥手:“我不去了,你去玩儿吧。” 一场众门派新锐弟子的比试争斗放在秦湛口中,便是一场玩闹,就好像她为了给越鸣砚庆祝先前随随便便就要开选剑楼一样。越鸣砚不由便好奇起秦湛是经历过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模样,她现今不爱出门的个性,是否又和多年前前任阁主的入魔有关呢? 越鸣砚同秦湛告辞。 作为赏剑会的主角,他不仅要到场,还要将手中的眠冬剑至于主场剑台之中,直至最后出现了胜者,他才能取回自己的眠冬剑,并领胜者登剑阁。 越鸣砚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更从未被这么多人注意着。宋濂显然也有些担心他,倒忘了先前在剑阁上的那点儿不愉快,开口安慰了他。越鸣砚手脚有些发凉,他下意识抬头往剑阁在的那一峰看去,如今他已能透过镜片看得很清楚了。他看见了郁郁葱葱的山峰、心忽而便与这山风一同静了。 他按照宋濂教的,将眠冬剑向所有人展示了出来。银白无鞘的剑身甫登剑台,便被阵法支撑浮于空中。日光照射在它的身上,就像冬日里照射在屋檐冰棱上一般透彻流光,凉气若有若无的笼起剑台,竟在这阳春六月于剑台褐色的石面上,凝出一层冰晶薄霜。 这场景实在是美,连来自桃源的几位女修都不由轻轻赞叹了一句,祁连剑派的安远明更是夸道:“寒气凛冽,不愧为眠冬。” 那位来自桃源的女修似是想到了什么,笑着补了一句:“说起眠冬,我倒曾听我们坞主说过。昔年剑主入剑楼选剑,原也是选中了眠冬的,只是机缘巧合下,反得了仙剑燕白。” 她的同伴闻言,原本停在眠冬上的视线不由移开,她扫了一眼开口的女修,慢声道:“秦剑主的运道自然是好,舍了眠冬,还有燕白。“ “倒是阿晨,”她的眉眼冷冷扫去,”坞主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也可以由你我随便外传了?” 名为阿晨的女修脸色白了一瞬,面上的笑容勉强,她:“师姐提醒的是。” 众人瞧了一场桃源的戏,都是从四十年前的战场上活下来的人精,哪有什么瞧不出又看不出的。越鸣砚倒是察觉了桃源后开口的那位女修怕是话里有话,像是映射着秦湛心怀二心,但他却不够资格询问。 赏剑会的第一日,就在各派的各怀心思中这么过了。 越鸣砚作为眠冬剑主,这几日便也未回剑阁,而是住在主峰。 他收拾着准备住下时,终于又听见了燕白的声音。 燕白道:“秦湛不放心你,叫我来看看。” 越鸣砚笑了:“今日一直不见燕白先生,还以为先生去别的地方了。” 燕白道:“倒也不是,我对赏剑这事没什么兴趣,就去后山转了转。” 燕白作为这世界里唯一一把有自我意识的剑,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毫无前例可寻,也就都显得合理。越鸣砚先前也问过燕白最远可以离开秦湛多远。燕白倒是从没试过,那次他们俩都试了一下,直到了阆风山门,越鸣砚不敢再走了,燕白还能往前。最后燕白回来,告诉越鸣砚:“大约有百里,总之在阆风里我倒是真哪儿都能去——除了会给自己套个罩子的筑阁。” 燕白不喜欢筑阁都快摆在脸上了。越鸣砚倒是挺喜欢筑阁的。 四阁对待他的态度,基本就是对待秦湛的态度。大多维持着面上的尊敬,心里却已将秦湛划了出去。四阁里,也唯有筑阁阁主真正的将他当做阆风弟子——而非秦湛之徒。 但也只有筑阁阁主。 秦湛之徒和阆风弟子,这明明是统一的身份,却连同阆风内部都未全部认可。宋濂担心的、如今这些门派千里迢迢赶来示好的原因,是否都在这一点上呢? 燕白道:“其实秦湛的意思,除了想让你涨点见识外,也希望能交几个朋友。阆风你要交朋友是难了,但外面不一样。外面多得是人,总能挑到好的——她的原话。” 越鸣砚几乎可以想象秦湛说这话时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眼眸微抬,说的郑重其事其实自己心里面也藏着三分笑。 越鸣砚看着主峰为他准备的客室里柔软的床铺,忽而抬头对燕白道:“燕白先生,我们回去吧。” 燕白:“啊?” 越鸣砚道:“我们回剑阁去,明天在下来。” 燕白说:“我是没问题,又不需要睡觉的,可你行吗?明天一早比试就开始了,你还要下山——” 越鸣砚说:“没关系的,燕白先生应该也不喜欢离开师尊整整一夜吧。” 燕白瞅着他,过了会儿方才笑道:“小越,我真喜欢你!” 于是两个人大晚上的便又溜出了客室,冒着月光上山去。 越鸣砚瞧着天上的月亮忍不住心想秦湛看见了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她是会惊讶,还是依然淡若自定? 越鸣砚很快就知道了。 他回了剑阁,秦湛因为无聊正找了一盒珠子一颗颗累上去做娱乐。珠子颗颗都是圆润光滑的乌珠,在她的指下却像是一块块棱角分明的方块,层叠垒砌纹丝不动。 第11节 直到她听见了声音,微微抬眸,见到了匆匆回来的越鸣砚——秦湛眉梢微挑,指尖一动,滚圆的珠子便撒了一地。越鸣砚见状忍不住抿直了嘴角,以免自己笑出声。他弯腰下去替秦湛一颗颗将珠子捡了回来,又搁进她放在桌上的锦盒里,之后方道:“师尊,我回来了。” 秦湛瞧着他,点了点头。 点完头她似是又不知做什么了,最终竟是将珠子往前一推道:“要玩珠子吗,可以练定力。” 越鸣砚便接过了秦湛递来的那盒珠子。 他捻出了两颗,想学着秦湛那样垒砌,却刚一放上就落下。越鸣砚学剑悟性极高,从未让秦湛失望过,可在这累珠子上,他却频频失手,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也没能累出一颗。 秦湛见状笑了,她捻起一枚珠子,对越鸣砚道:“你不能想着它立着,而是该寻着它立着。”珠子在她的指尖如同被仙术,轻易间便立在了桌上。越鸣砚想了想,重新捻起了一枚珠子,这一次稳稳的立在了上头。 秦湛见了,笑意更深:“你有眠冬,纵使它现在不在你身旁,却也已认你为主。你要借它的寒气再容易不过。这是这些都是西境难得的乌珠,被你这么一冻,又得少上一颗了。” 越鸣砚见秦湛发现了他利用寒气冻住了两颗珠子间的接触点,脸上不由发红。秦湛却也不责怪他,只是将那颗珠子连同剩下的都送了他,而后道:“无聊时可以用以定心,只是下次别在将它们冻在一起了。” 越鸣砚收了下珠子,乖乖应了。 秦湛没有问越鸣砚为何突然回来,越鸣砚也没有提。他觉得秦湛是知道的,但秦湛顾及了他的颜面未曾多言。 说到底,越鸣砚想回来,与其说是担心秦湛一人孤寂,倒不如说是他害怕孤寂。 他于秦湛或许只是偶尔的路边风景,可秦湛于他却是枯燥黑白的世界里唯一的暖色。 他不明白秦湛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了自己,但秦湛既然选择了自己,越鸣砚便不想让秦湛日后会后悔当日的决定。 他做秦湛的徒弟,比起秦湛给与他的,他能给予的真的很少。 纵使很少,越鸣砚也想要将自己能给她的皆全部给她。 秦湛说:“小越明日怕是要早起,等赏剑会结束,我便教你缩地成寸吧。” 燕白听了嚷嚷道:“缩地成寸多没气度啊,你不如给他件可以飞的法器啊?” 秦湛困惑道:“法器若是被夺了便一筹莫展,况且法器若是中途损毁,人又该怎么办?缩地成寸又好自己控制又方便使用,逃命也好,赶路也好,目标又小动起来又快,为什么不学?” 燕白嘀咕:“因为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帅!” 秦湛:“……” 越鸣砚:“……” 越鸣砚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燕白没有跟着他走,因为秦湛似是又悟到了些许关要,需闭关修习。她闭关的时候燕白是一定要守着她的。眼看秦湛要闭关,怕是赏剑会不结束出不来,燕白不由得担心起越鸣砚。 燕白道:“不会被欺负吧。” 越鸣砚笑道:“不会的。” 燕白想了想他先前是怎么对付阆风弟子了,后也就放心了。秦湛叮嘱了他两句便闭了关。 说实话,自从秦湛的修为滞涩,不得寸进后,她已很久没有真正的闭过关了。她走进闭关室,这里仍是四十年前的摆设。 秦湛甚至瞧见了一壶永远保着鲜的茶。 她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温度——连温度都和四十年前一样。 燕白见了,不免紧张,他道:“秦湛,你很久不闭关了,闭关最忌心魔。你千万别多想了啊!” 秦湛收了回手,淡淡道:“我学了这么多年,你见过我的心魔吗?就是四十年前,我把温晦亲手打进了炼狱窟,执着你的手也没有抖过。” “燕白,如果一个人真的能生出心魔,我倒是想见见。它到底有多厉害,才能令一个人一夕间性情大变,甚至面目全非。” 燕白左右思想,最后憋出一句:“秦湛,你这么厉害了吗,连心魔也能杀啦?” 秦湛:“……” 作者有话要说:  秦湛:我有朝一日死了,一定是被燕白给气死的! 第11章 赏剑会03 秦湛闭关这件事在赏剑会上连分毫的波澜也未掀起。 说是未掀起也不妥当,她不下剑阁,也无人敢多问两句,全当秦湛还是和当年一样,不喜欢参加这样的场合罢了。 知道秦湛闭了关的,也就只有越鸣砚一人。越鸣砚心知这样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每日也照常上下剑阁,倒也无人看出不妥。 直至他今日下山,竟被一苍山的弟子于山脚处拦住。 那弟子一身青袍,右腰配着长剑,右手执着一柄薄扇,笑意盈盈地同他见了礼。 “越师弟。” 越鸣砚停下了脚步,看清了他一身苍山的服制,眉头不由蹙起。他拱手回了一礼,温声道:“不知师兄是……?” 青衣剑客道:“苍山知非否。” 越鸣砚听见这个名字怔了片刻,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的名字过于奇怪了些。知非否,知非否,听起来像是从那本经义中截出的句子,因着没头也没尾,念出声的时候倒像是鹦鹉学话时会念出的东西。 苍山派地处西南,是西境南诏国的国教圣山,此派的弟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被会取出这样的名字。 青年似乎也知道自己名字特别,他笑了笑,抬手在空中写了这三字,已示越鸣砚没有听错,也没有猜做。而后方才重新笼起了手,对越鸣砚道:“越师弟安好,前些日子我们是见过的,只是你在台上我在台下罢了。” 越鸣砚闻言歉声道:“未认出师兄,实则是我不对。只是我自幼眼睛不好,全赖师尊才能以视物。如今瞧着远些地方仍不甚清楚,还望师兄海涵。” 知非否见他面上挂着一幅镜架,靠透过东海水晶视物,便也猜到了他怕是患有眼疾。但他心里也清楚,越鸣砚说这话不过是给两人一个互退的台阶。越鸣砚身为秦湛之徒,立于台上剑阁之位再自然不过,而知非否只是个苍山弟子,越鸣砚不认识他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亲耳听见了越鸣砚带着歉意说出这样的话,知非否眼底仍是浮了分惊讶。他以为秦湛的徒弟多少也会和秦湛一样,却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善于交际之人,看着不像秦湛的徒弟,倒像是宋濂教出来的。 可知非否不过惊讶了一瞬,便接着说了下去。 他道:“拦住师弟实不应该,只是我也找不到别的法子了。赏剑会上,我与越师弟相隔甚远,难以交谈,也只能借着越师弟上下剑阁的功夫说几句话。” 越鸣砚心下起疑,可知非否一派坦荡。越鸣砚知自己怕是走不了,便干脆点头说:“师兄有话请讲。” 知非否露了笑,他叹了口气,方才接着道:“师弟对四十年前那场大战知道多少?” 他头一句就戳进了越鸣砚心底里最困惑好奇的地方,可越鸣砚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反而问:“知师兄怎么提起这件事?四十年前你我都尚未出生,知道的也就是些长者留下的故事。” 知非否却摇了摇头,他的笑容里添有丝苦涩:“看来师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越鸣砚眉梢微动。 知非否见了,便道:“四十年前,那一位——我是说剑主的师父,剑阁的上一任阁主。他入魔后与正道交战,一度将正道逼近绝路,苍山地处西南,本就与魔道司幽府只隔着一处炼狱窟……所以,当年的苍山剑派,实则是向魔道投诚了的。” 越鸣砚闻言微微睁大眼。四十年前,正魔交战的初期,秦湛尚未得到话语权,也并未被重用,乃至魔道压着正道一路逼近,连阆风都被迫使开了筑阁黑塔——这其中有小门小派为自保而投降于魔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各家都要面子,在秦湛扭转了战局后,众人又分分转回面向,只说被魔道压迫,绝口不再提昔年投降之事。 各家投诚之事其实可以说是同于秦湛师父入魔一样的秘辛。大家心知肚明,但却不会提上明面,纵使越鸣砚心底里好奇,却也是无法问出答案的。 他看着知非否,面上露出了困扰的神色,像是不能理解他如何轻易间便将此事提了出来。知非否抓住了他的手腕,在越鸣砚越发惊讶的面容中,压低了声音道:“我知晓这事不该乱说,可越师弟并非外人。别的门派也就算了,昔年决战是在炼狱窟,当年的苍山把控于司幽府中,所以决战之时,苍山是为司幽府出力,曾于背后暗算过剑主。因着这事,苍山足有四十年不敢离西境,直至收到了剑主的帖子,几下犹疑方才前来。” “纵使前来,苍山也怕剑主念起四十年前发怒,与昔年有关之人,皆不敢现于剑主前。” 知非否盯着越鸣砚,他恳切道:“越师弟,这种门派秘辛我实在是不该说的。只是这四十年来,派中长老都极为羞于当年,却又怕惹了剑主清净不敢登门致歉,如今借着越师弟喜得眠冬,开这赏剑会的机会,方命我携了厚礼,想要面呈于剑主,好为当年恩怨做个了断。” “剑主应也好,不应也罢,我苍山四十年心结,实在是想求一个结果。” 说着知非否又叹气:“……可未曾想,剑主竟未离剑阁。苍山派小,我又与越师弟说不上话,才只得观你行踪,出今日这般下策。” 阆风的晨钟恰好在此时响起,约莫再过三刻,赏剑会便要开始了。 知非否的面容在晨起的云彩中有些不清,越鸣砚听见他说:“越师弟,你能否替我向剑主通禀一声,容我见一面,或呈上一礼呢?” 越鸣砚犹疑了,秦湛在闭关,无论是收礼还是通禀都是不现实的事情。但知非否言辞恳切,话语动人,加上越鸣砚也担心若是贸然拒绝,反而会加深苍山与秦湛之间的裂隙。 所以他最终悄无痕迹地拂开了知非否的手,恭敬道:“实不相瞒师兄,赏剑会最后一日,将会由剑主亲开剑阁。届时与会众人皆可上山,到了那一日,师兄亲自与师尊说或许更为合适。” 知非否闻言眯了眯眼,倒也是笑了。 他看着越鸣砚,于晨光中的姿容神色比起修者,倒更像是话本里的王公贵族。他敛了敛手中的那柄扇子,倒是言真意切。 “那真是,多谢越师弟告知了。” 知非否说话慢而优雅,先前越鸣砚不觉,如今方倒感觉出来。晨钟响了第二遍,越鸣砚时间着实不多,也来不及细想,便向知非否告辞,匆匆离去了。 倒是知非否携着笑意瞧他走远,或有只毛色艳丽的鸟儿从树枝上跳在了他的肩头,叽喳叫了两声。知非否伸手摸了摸她的羽毛,淡笑道:“秦湛这个家伙居然能教出这么个心思缜密又八面玲珑的徒弟,这真出乎我的意料。是个好苗子,只可惜年纪太轻了。” 越鸣砚入阆风时便已年过十五,知非否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竟说着越鸣砚年纪轻。红色的鸟叫了两声,也不知是不是才反驳知非否的话。知非否动了动手指,驱着鸟儿飞了起来,他道:“去吧,秦湛要么不在剑阁,要么出不了剑阁也管不了外面事,她不在,这阆风就能随你高兴了。” 红色的小鸟在知非否肩头拍着翅膀绕了两圈,啼命了一声,便飞快消失在了阆风的青山里。 知非否见状敛了眉眼,像是这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在晨钟响起第三遍时,方慢悠悠地往主峰走了。 赏剑会一开十五日。 第十四日秦湛出了关。她其实还有些东西未曾想通,但十五日她答应了要开剑楼给越鸣砚撑场子就不会爽约。 秦湛认真道:“所以你大可和他们说,我就在山上等着你。” 越鸣砚哭笑不得,其实除了他第一次下山遇到了点麻烦外,就再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当日里叫嚣的人也是因和越鸣砚同期,愤愤不过才口不择言。到了后面,全阆风皆对他礼遇有加,就算是衍阁,也维持着面子上的平静。 秦湛其实大可不必担心他的处境,更不需为他如此费心。 但秦湛既做了,越鸣砚也不是不知好坏之人。他心里记着秦湛的好,笑着应了。秦湛多看了他一眼,伸手拂了拂他肩上落尘,对他道:“去吧,师父明日在山上等你。” 第十五日,胜者逐出。是祁连剑派的弟子云松。他是南境白术国华林云氏子弟,是祁连剑派此代弟子中翘楚,也是被祁连剑派寄予了厚望的继承人。 他在赏剑会上用的是一把普通弟子剑,从一开始便了明了自己要入剑阁取剑的心思。这实在是种极为狂妄的举止,可安远明却默许了,因为他有这个资本,而他确实也做到了。 云松最后面对的敌人是大莲华寺的僧人,这位僧人看了他所有的比试,上场交手不过十招,便自认不如。 云松收了剑向眼前的同辈致礼,毫不以对方自弃比赛而轻视,反而道:“是在下失礼。大莲华寺拈花指实在是威名远扬,我实在不敢弃剑比试。” 他这话是发自内心而说,输了的大莲华寺也输的心服口服,领队的灵智大师更是对安远明道:“此子未来不可限量,十年之后摘星宴,怕是要他独领风骚了。” 安远明谦虚了几句,心里显然还是很自得的。 祁连剑派因秦湛师徒一连被阆风压制了近百年,如今终于得了云松,怎能不让他痛快。他也瞧了越鸣砚,根骨上佳,但修行太晚,要想追上云松就已是极难的事,莫要再说越过他了。 即是祁连剑派摘了魁首,那赏剑会便也该结束到了拿彩头的时候。 云松原本是无法站在台上的,因为他胜了比赛,所以终于能站在了越鸣砚的身边,在越鸣砚向他恭贺的时候,对越鸣砚投来了羡慕的视线。 越鸣砚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被羡慕,华林云氏,越鸣砚作为白术国的普通居民也听过这个名字,当今皇帝的母家,出过数代修真大能,阆风第二十任宗主就是华林云氏的子孙。 之前与越鸣砚同批的弟子里有位与华林云氏沾亲带故便已极受众人追捧,更何况是出自本家的云松? 可就是这样一位家世显赫根骨极佳,甚至刚刚胜了比赛的天之骄子认真地对越鸣砚道:“我真羡慕你。” 越鸣砚愣了一瞬,可云松已经去向宋濂见礼。待一切交接完毕后,他立于台上,目光便一直凝在剑阁的山峰上,眼里隐隐有光。越鸣砚看见了,便明白了云松那句话的意思。 他羡慕自己因着因缘巧合,竟然成了秦湛的徒弟。 第12节 越鸣砚看着云松的眼神,心里不免生出些异样的感觉,但他也知道但凡剑修都以秦湛作为最高的目标,能从秦湛手中得到剑对于他们而言,是极大的幸运和荣耀。 云松会如此期待再自然不过,他听的那些故事里,不也对秦湛极为尊崇而敬仰吗? 可越鸣砚还是难以驱散去心底的那点儿不适。他自入剑阁这么久来,因秦湛甚少出门的缘故,竟是将秦湛下意识当做了他一人的师尊,无意间忘记了秦湛并不是只得他一人敬仰的师尊,而受着剑修的尊崇,天下公认的“剑主”。 恍然间再次意识到这样的事,越鸣砚这一次心里生出的竟不是与有荣焉的自豪,而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宋濂夸赞完了云松,对越鸣砚说:“鸣砚,领你云师兄去见你师尊吧,想是你云师兄已期待许久了。” 这话说出口其实有点儿意指云松比起祁连剑派还是更尊崇秦湛的味道,宋濂作为宗主这样说,自然是故意要压一压祁连剑派的风头,提醒他们这还是在阆风。安远明听见了,多少有些不快,可话中的对象是秦湛,而云松面上那股期待又激动的神情根本掩都掩不住,他也就叹了口气,慈爱道:“去吧。” 因是大开选剑楼,旁的参会者纵使无法进去,却也是可以在旁一观的。先前越鸣砚也和知非否说过。宋濂在越鸣砚带着云松往剑阁走时宣布了此时,当然又是很赚了一匹这些年轻一辈的好感。众人跟在两人的身后,从越鸣砚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一群人结伴要去瞧稀罕物。 越鸣砚顿了一瞬,云松见了也不免皱眉,低声道:“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但这是宋濂的意思,秦湛也同意了。越鸣砚没有接话,只是对云松做了请的手势。 往剑阁的路有些长,云松为了表示尊敬,竟是什么法术也不用,跟着越鸣砚一步一步上阶。 他面容虔诚,语气也有些紧张,问着越鸣砚:“我这次来,其实也为剑主携了礼,是我母亲亲手雕的一块玉玲珑,镶了咒文法阵的,也不知道剑主会不会喜欢。” 云松的母亲是贺兰氏,贺兰氏是与阆风筑阁齐名的造器大家。云松的母亲自然也于此道极为出众,只是她在嫁人后便不再造器,以至于她嫁人前的那些法器被炒出天价。云松携带这样的东西而来,其实就足以证明他对此事的郑重。 越鸣砚并不知道云松的母亲是何等人物,但单从带来的是母亲亲作的法器这一点,越鸣砚也能从中感受到云松的郑重。 他问:“……是什么样的?” 云松老实道:“空山暖玉雕成的玉兰琼华球,很是风雅别致,应该能配得上剑主。” 越鸣砚沉默了一阵,接着他扬起了笑容,看着云松的眼神也软和很多。 越鸣砚说:“既是风雅别致,师尊一定会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越·大py子·鸣砚 第12章 赏剑会04 云松得了越鸣砚这么一句话,显然要放松了许多。 他不是个嘴碎之人,却也因着越鸣砚的身份和他有一句每一句聊起了天,尚未到剑阁,越鸣砚便对云松的过去基本摸了个一清二楚。 他是南境华林云氏,原本也该上阆风的。只可惜他是个天生的剑修,而阆风剑阁自二十年前起便不再收徒。华林云氏不觉得能自己能比东境王族更能打动秦湛,而云松修行一事又着实拖不起,几下思量,华林云氏便将他送上了祁连山。 但至今日,云松也虽有遗憾,却不曾后悔。谁也不知道秦湛什么时候才会再次收徒,纵使他提前知道了秦湛会在今年择徒,他的年纪也等不起——只能说命运使然,不由人愿。 云松道:“这次上阆风,本想是向剑主请教一二的,结果没想到剑主不下剑阁。” 他说坦荡遗憾,是个纯粹实在的剑修,越鸣砚也不由出声安慰:“会有机会的。” 云松笑道:“借你吉言。” 两人说话间便以上了剑阁。云松见到了剑阁山门前立着的约莫有十丈高的试剑石,见着试剑石上苍劲有力的剑阁二字,忍不住问云松:“这是剑主手笔吗?” 越鸣砚见过秦湛的字,自然知道不是。他摇了头,云松也不失望,反而道:“剑阁先辈的字,自然也是极好的!” 越鸣砚:……作为秦湛的追随者,师兄你爱屋及乌真的做得很到位了。 剑阁今日大开,众人甫一登入山门已能感觉到笼于全山,传承千百年的巍峨剑气。选剑楼立在剑阁后,似狂剑出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秦湛就在那儿。 秦湛确实在这儿。 她答应了的事情很少有做不到的,此刻她已开了剑楼门,手执燕白立于楼前,静静等着将要入楼的魁首。 云松终于见到了秦湛。 在见着秦湛前,他有想过一万遍天下第一剑到底是什么样,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及他此刻亲眼所见。直到他亲眼见到了,才明白他的想象是多么贫乏又无味。白裳墨发的秦湛就像是泼入了人世间的山水墨,立于万千颜色之中,你却偏只能瞧见她剑身上的黑与白锋,只能瞧见她。 她就是此代的剑道之巅。 燕白剑在一旁见到了云松的神情,晃了一圈,撇嘴着嘴道:“那小子怎么回事,我看他瞧你就和莲华寺的和尚瞧佛像似得,怪渗人的。” 秦湛:“……”你是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形容。 秦湛见到了向她行礼的越鸣砚,自然也见到了云松,和他身后一众过来瞧热闹的。她既想到了要开剑楼,便一早预料到了今日场景。没有说只许魁首一人登剑阁的,宋濂提了她便也应了。 但她确实没想到,二十年过去,爱看热闹的人一下有了这么多。 燕白还在一旁数着人头:“安远明来我能理解,获胜的是他徒弟嘛,桃源的两位也来我就很不理解了。你和她们的坞主绮澜尘不是早就分道扬镳了吗?” 燕白顾忌着秦湛,还用了“分道扬镳”这样中性的词。秦湛心想,她和绮澜尘之间哪里是分道扬镳啊,说是彻底撕破脸已成了仇人都不为过。 桃源坞主绮澜尘恨秦湛恨到什么地步呢?秦湛上次因朱韶下剑阁的时候,听了一耳传闻。说她在桃源外立了一块碑,碑上只写了一句话“秦湛与狗不得入”。绮澜尘怕狗秦湛是知道的,但秦湛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居然在对方的心理,令人憎恶的程度甚至达到了狗的程度。 燕白又道:“嗨,来的人还真不少。大概桃源是不想抹了宋濂的面子吧。秦湛那小子看着你呢,你是不是该给他开门了?” 秦湛回过神,便见云松正恭敬地仰望着她。 乍然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秦湛还有些不适。她顿了一瞬,才开口问:“魁首?” 云松愣愣点头:“魁首。” 秦湛看着他这副愣头愣脑的模样笑了,她说:“我是要小越给你的东西。” 云松这才恍然,连忙摊开手,露出眠冬凝出的一朵冰花。 秦湛接了这朵类似信物的冰花,指尖一笼便将其化成了一阵轻雾。她对云松点了点头,而后又对越鸣砚道:“小越,你去开门。” 越鸣砚有些惊讶,但既然秦湛这么吩咐了,他便走到了秦湛已经解了锁的剑楼门前,伸手握住了剑楼漆黑沉重的门栓,用力一拉—— 阆风对外极富神秘色彩的选剑楼开了。 剑楼一开,哪怕只是站在剑楼外的弟子们都能瞧见第一层的兵器架上,那些搁置的上古神兵。所有人都以为剑楼中只有剑,其实只有去过剑楼的人才知道——剑楼里以剑居多,但绝不是仅有剑。 连宋濂都是第一次见到剑楼真正的样貌,他听见了身旁别派的议论:“那是不是风鸣枪?很多年前紫琅门花吟用过的那柄?”“那是传说里的碧空扇吧,是从前昆仑派的宝物,昆仑分为八派后便下落不明了,原是在当年的阆风剑阁阁主手中吗?” 这初露在众人面前的一层里已有着不胜数的神兵利器,众人眼露艳羡这时方才真切的明白秦湛大开选剑楼到底是多大的手笔,又不得懊悔起未出全力,如今这天大的便宜竟被祁连剑派捡了去。 如今这一楼就如此琳琅满目,二楼和三楼呢? 秦湛道:“二楼和三楼放着的,都是我阆风历代阁主所铸之剑,未必有这一层的刀剑盛名在外。” “选剑楼的规矩是只能碰选中的剑,你虽不是阆风弟子,但入了剑阁便得守着规矩,你若是不知该如何选,挑把名气大的倒也不错。” 所有人都也都看见了一层里极为闪耀的逐月剑——这柄剑是昔年昆仑剑派执剑长老的武器,他也曾是剑道翘楚,最近大道之人。逐月之利时至今日仍传于剑修口中,连安远明见了,也不免目光变化一分。 云松应了秦湛的话,却问:“剑主在得燕白前,最心仪谁?” 秦湛虽不明白他为何有此问,仍是回答了他:“眠冬。由我派阁主所铸。” 云松当然知道眠冬已在越鸣砚的手上,他目露失望,秦湛见状,不免由心而笑,她从云松的身上仿佛看见了昔年故友的身影,因这一点,便多说了一句:“剑这东西,不在名,只在你心。只要你心里觉得它天下第一,它便是天下第一。无谓旁人他语。” 云松似有明了,他大声向秦湛道了谢,众人皆以为他会去取那柄逐月剑,他却头也不回的向楼上走去。 楼上有什么众人自然是都瞧不见的,大家不由心生叹息。 越鸣砚倒是知道二楼三楼是什么模样,挺想劝这些人一句“选剑楼最好看最值钱的就是一楼了二楼三楼看不看没差”。但这些人自然是不信的,越鸣砚笑了笑,忽瞥见了一抹青色的身影。 他抬眼看去,正好与知非否的双眼撞上。 知非否朝他弯起了眼睛,越鸣砚正欲和他打个招呼,他忽然伸出一指对越鸣砚做了嘘声。 越鸣砚一阵,忽一阵强风自剑阁顶刮起,吹得人睁不开眼,他忍不住抬袖遮蔽,等他将袖子放下,众人竟齐齐露出了吸气声。 一楼的神兵被方才那阵邪风吹得倾倒,从二楼选了剑踏下的云松见了,不免潜意识要去扶,可他刚自后方靠近了剑台,却直直地怔住了。 安远明瞧得奇怪,迈前一步问道:“云松?你在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出来向剑主道谢?” 云松听见了安远明的声音,有些无措的抬起了头,可他仍旧没有离开剑楼。 他握着自己刚刚选好的剑,心底里却溢满了困惑。 他站在剑楼里,无法进,也无法退,最后只得说:“师父,剑台里好像有人。” 剑台里有人? 秦湛闻言,直接走了进去,她衣袖一扬,满剑台的神兵便被她直接扫起,一柄柄皆全置于空中!就在众人惊叹于秦湛修为的时刻,被她起了所有神兵的剑台,也露出了被这些剑藏起的人。 衍阁阁主宴天泽躺在那里,面色惊恐,身上足有十六个打洞。剑台上用以摆放神兵的武器架的十六个脚便正巧全部从此扎透了他的身体。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面无血色,连身下的石台都无半点血渍,像是被这刺在他身上的红木架子吸尽了血,靠近的几人再见那朱红的木架,只觉得架子上的红全是鲜血的颜色,连这剑阁的空气都腥了起来。 “那是……谁?” 人群中已经有人发现了剑台上的死人,宋濂立刻反应过来,他转身对众人道:“既然云师侄已经得了剑,赏剑会也算圆满。阆风尚有私事,就不送各位下山了。明丰、明楚,送各位客人下山。” 宋濂逐客令下得快,许多人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以被两位正法阁的弟子拦在了外头,客客气气地请回。 众人心中狐疑,直到桃源的缈音林倒是扫了一眼宋濂,向前了一步,不咸不淡道:“剑楼里的人瞧着有些面熟,宋宗主不去瞧一眼吗?” 缈音林便是先前呵斥师妹赞扬秦湛的那位桃源女修。 宋濂面不改色道:“一场意外而已,指不定是什么障眼法,扰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 缈音林闻言不置可否,反倒轻笑了一声,这笑声听在宋濂的耳中是何等刺耳。他却连面上一分都未动,看起来下定了决心要保秦湛,竟是道:“我阆风的事,难道桃源会更清楚?缈师侄即也知道人多嘴杂,便请回吧。” 缈音林似笑非笑。宋濂铁了心不让,安远明瞧着也是要和阆风同气连声,大莲华寺的和尚惯来是能少一事就是一事,缈音林往身后一看,有些门派是退了,可更多的仍然在迟疑。 就在这时,有筑阁弟子匆匆而来,他们向宋濂行了礼,反倒让宋濂意外。宋濂连问:“你们怎么来了?” 那些弟子困惑道:“不是宗主你命人唤我们来吗?” 说着,他们越过宋濂看见了选剑楼里。 那些弟子的眼眸突然瞪大——“师尊——!?” 他们这话一说,无疑彻底坐实了屋内死者的身份。 缈音林瞧着眼前一片惨状,叹了声气,不轻不重道:“这好像不是什么障眼法,而是真死了一位阆风的阁主,宋宗主却急着要赶人,知道的是宋宗主要保剑主清白免得人多口杂,不知道的,还以为宋宗主为了讨好剑主已无了骨气,连同门的命都可轻贱呢。” 宋濂阴着脸。 秦湛给这些衍阁弟子让了位置,好让他们去收敛他们的师尊。 宋濂看向她,她扫了一眼闹哄哄的剑阁,指节一扬,原本滞于空中的利器全都飘至墙角落下,倒是没有伤人。 她迈步而出,谁也没有瞧,只是瞧着自己指尖上的那一点浮尘,淡声道:“宗主不必拦了,拦不住的。” 她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她剑锋凌厉——“对方刻意挑的这个时候,等的也就是这个时候。今日若是给不出个结论,哪怕宗主信我,衍阁与剑阁两者之间,也只能存一了。” 宋濂叹息:“秦湛,是我疏忽!被妖人专了空子!” 宋濂显然想起了当初宴天泽的话,朱韶不会坐视不理。妖族隐藏妖气混入人群的手段数不胜数,他们要混进阆风来,确实也容易。 第13节 缈音林笑了笑,拍了拍掌赞扬道:“两位这唱的倒是好兴致。只是这事还是先别急着往玉凰山上推吧,选剑楼可是秦剑主的地盘。她修为如何宋宗主自然最清楚,这天下有谁能在她的地方肆意进出?宴天泽死了,宋宗主直说自己疏忽。疏忽什么呀?子承师教而已,当年那一位杀了宴天泽的父亲,如今秦湛杀宴天泽,不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吗?” 另一位桃源女修似是万万没想到缈音林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见众人已闻声哗然,连忙抓住了缈音林的衣袖,低声道:“师姐,你在说些什么?!” 缈音林瞥了对方一眼,道:“我所言是真是假,在场但凡活过了四十年前的,有哪一位不知道?昔年秦剑主的师尊叛逃,一连斩杀正道十派长老,连阆风内都死了三个。” “宴天泽的父亲,阙如言阙阁主昔年的师叔,还有筑阁徐启明徐阁主的师伯。宋宗主,我没有记错吧。” 宋濂阴着脸:“这是罪人造下的孽,和秦湛何干。” 缈音林道:“是与秦湛无关,若非秦剑主到后来大义灭亲,靠着她师父昔年夺来的燕白剑,将自己的师父,如今魔界的尊主温晦钉进了炼狱窟里头——怕是我们在座的各位还赏不了今日剑楼呢!” 众人听她直念出温晦的名字,不少都变了脸色,面带惶恐之色,而越鸣砚闻言睁大了眼。被阆风讳莫如深的温晦,原来就被抹去了记录的第三十一任剑阁阁主吗?而温晦不是普通的背叛,竟然还是领着魔道反攻正道的那位尊者吗? 也就是说……当年秦湛一剑斩落的,竟然是她的师父!? 越鸣砚被缈音林两句话冲击的几乎听不进下面的。而缈音林还在继续。 “秦剑主杀同门灭祖师也不是头一遭了,当年对温晦动手那么干脆利索,如今杀宴天泽怎么不敢认了?” 缈音林似笑非笑:“还是因为杀温晦有名,杀宴天泽无名,所以剑主不想认了?” 秦湛一直未多话,知道缈音林说完了,她方才动了。 秦湛竟是笑了。 她叹了口气,伸手握上了腰侧燕白剑柄:“看来今日,难以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这样的。 我要挑选一个幸运儿死一下剑阁,让我看看已出场的角色里是谁那么幸运呢? 宴天泽:……mmp 第13章 赏剑会05 秦湛与桃源坞主绮澜尘的恩怨还要说回四十年前的正魔大战上。 秦湛这一生少有应了旁人却做不到的事,但桃源如今的坞主绮澜尘就是其中一人。 当年温晦入魔,不过一月便整饬了魔道,接着便如发疯一般反攻正道。温晦当年尚是阆风剑阁第三十一代阁主时,便是天下公认的第一人。他这个第一人与秦湛这“正道魁首”的情况还不同,温晦生在一个真正天才并出的时代。 随着仙剑燕白坠入尘世,这世界便像是被打入了一剂灵药,各大宗门人才辈出不说,突破原本境界活过了三百岁的修者更是数不胜数——温晦就是活在那样一个时期。 这是修真界最为群星闪耀的时期,任凭谁家都有那么一两个离破碎虚空只差差临门一脚的大能,这些大能距离大道最近自然也能隐隐察觉这一切的变化都与燕白有关,所以一百年前,争夺燕白的战争才会如此惨烈。 燕白剑就坠在南境青城山山顶,任谁都可以去取,可谁也取不了。各大宗门为了得到燕白剑大打出手,那些个抬手间便能轻易摧毁一座城的高位修者们甚至也顾及不了所谓的名声亲自下场——青城山派毁,所有人都对这把剑志在必得。 青城山的水因为这件事几乎要被染成血河,这场暗地里的厮杀争夺足足持续了四十年——直到温晦出现。 他赢了祁连剑宗的祖师,破了苍山的玄门阵,折断了云水宫的“东流水”,碎了桃源的“醉花阴”,最终令大莲华寺的和尚也只能对他道一声“阿弥陀佛”默许他登上青城山,取了燕白剑。 温晦笑道:“我也并不是要这把剑,只是你们抢来抢去四十年,抢的连青城山的花都不开了。我看那山下卖花的小姑娘绝了生计,哭得可怜,这才上山顺便替你们拿了。” “和尚,你给我让路,我承你的情,这剑你要不要?” 那一年,从温晦入道算起,方才过了六十年。他用六十年,便胜了那些活了几百岁的老怪物、甚至是以连战的姿态。大莲华寺让出道的那位和尚每每回忆至此,都会忍不住略带颤抖双手合十道佛。那把剑他当然是不会要的,他不要,温晦便拿着锁进了阆风剑阁的选剑楼里,彻底绝了天下所有人的念想,反倒让这都斗了四十年的修真界又复了平和。 这和尚最终如此形容温晦:“不似凡间客,天下第一人。” 温晦的名字自此响彻天下,别人提到他,为了表示尊敬,都会称一句“第一人”。 正道尊崇他,邪道惧怕他。他是正道邪道心中真正的“天下第一人”。 所以四十年前,温晦骤然入魔背叛,完全是打了整个修真界一个措手不及。谁也无法想象昔年因卖花女一句哭诉便能不惜命、一人战四大宗门,为人甚至可折服大莲华寺高僧的温晦——竟然会入魔叛乱。 当时尚且是桃源弟子的绮澜尘便是不信的人之一。 她不顾桃源门规,深夜冒雨求上了阆风,求到了秦湛的面前,她恳求秦湛带回温晦,她相信这其中一定有旁人不知的误会。 在绮澜尘的心里,秦湛是温晦的徒弟,自然是会要比她还要信任温晦的清白,她这么恳求了,秦湛自然是要去救温晦的。绮澜尘求了,见秦湛答应了,便也放了心,跟着追来的人回了桃源领罚。 可等绮澜尘熬过这漫长的刑罚,出来知道的第一个消息——是秦湛以燕白剑将温晦打入了炼狱窟里。 绮澜尘难以置信,可秦湛确实是这么做了,她骗了她,辜负了她。 秦湛还能想起当时绮澜尘看她的眼神,有仇恨,但更多的……是伤心。 秦湛握住了燕白的剑柄。 她叹了口气,拔出了剑。 众人只听得一声“叮”直刺灵台,吸入的呼吸尚未来得及吐出,一股巨大的、绵密的、压得人要发疯的力量骤然间、随着秦湛燕白的拔出,统治了整座山峰! 那压迫感是如此真实,像是深海里挤压内脏的巨大水压、随着水汽缠绵侵入你每一寸毛孔的跗骨之蛆,撕咬着你的每一寸神经,令人忍不住便想要张口尖叫,联想起阴沉黑暗的死亡! 宋濂靠得近,秦湛身上的气息令他心惊。他本以为秦湛已达到了此生巅峰,再难存进了,可如今一看她竟是又进了一步!宋濂的心思一时有些复杂。他是温晦的同辈又是秦湛的掌门,这对师徒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打破世人的固有认知。自太上元君昆仑悟道起,众人皆以为肉体坐化的逍遥仙已是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可无论是温晦还是秦湛,却已明显都强于昔年的逍遥仙了——温晦甚至成了“魔”。 宋濂心情复杂极了,一时间竟也忘了要劝阻秦湛。 修为弱一些的弟子直接被压的面色惨白灵台不稳,安远明是第一个发现不妥的人,他惊疑不定地看向秦湛,连道:“秦剑主!” 秦湛眼眸微沉,看在安远明的眼里,竟然还透着三分仁慈——安远明觉得可笑,若是秦湛当真是善男信女,早在温晦叛变的时候,她就守不住她手里的那把燕白了! 她如今拔剑,显然是缈音林踩了她的雷区。温晦之名,正道几乎无人敢提,一方面是他四十年前给众人留下的记忆实在过于可怖,更重要的另一方面——谁都知道他是秦湛心里最大的伤口,没有人敢在秦湛的面前,挖开她的伤口! 缈音林就敢。 她见秦湛拔剑,仿佛正要全印了秦湛那句“难以善了”,更是讥诮道:“剑主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以剑封口,杀了我等说出真相之人吗!” 桃源的梦曦晨是吓得最很的。她虽是缈音林的师妹,却是上任坞主最小的徒弟,不仅没有经历过四十年前的大战,更是从未遇到过今日这样可怕的场景。 她已然白了脸,伸手要抓缈音林,可缈音林的表情看起来却很奇怪。 秦湛抬了眸,她看了一眼缈音林身上桃源的服制,缓缓道:“你是绮澜尘的师妹,我不杀你。” 缈音林神色奇怪,冷笑了声:“剑主这话真奇怪,剑都拔了,还说什么杀与不杀?” “缈音林!”最先看不下去的竟是安远明,他喝道,“你发什么疯!” 缈音林道:“在场所有人的都怕秦湛,我桃源不怕!你看看这些衍阁弟子吧,死了阁主师父,连他们的宗主都不敢问一句——发疯的是我,还是你们!?” 秦湛闻言弯了弯嘴角,梦曦晨都快被吓哭了,她抓住缈音林的衣袖,颤声道:“师姐,你今日是怎么了?我们还是回去把,坞主也说过我们这次来不要多管事的!” 缈音林充耳不闻,梦曦晨抓着她忽然间只听撕啦一声——梦曦晨低头一看,她竟撕裂了缈音林的皮肤。 皮肤下露出的是血淋淋的皮肉,缈音林竟像是察觉不到任何疼痛,仍然死死盯着秦湛,梦曦晨见状吓得尖叫了一声,猛地甩开缈音林后退—— 秦湛见了,多扫了一眼在缈音林身上。缈音林表情已变得僵硬,她的脸颊后与脖颈交接的地方,被秦湛拔剑时的剑意刺破了一道细痕。 那痕迹细细地透着红色却没有沁出半点儿血珠,秦湛挑了眉。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的时候,秦湛一剑击出,剑尖堪堪停在缈音林眉心,剑锋带起的剑气如同利刀般鼓起缈音林衣袖长发,靠近她的人都不由以袖遮面,而缈音林竟像是毫无所觉! 众人便在这时听见了一声轻笑。 秦湛道:“我拔剑,是为斩妖。” 众人抬眼看去,风已停了,但缈音林的衣发却为停下。她的头发仍然在飘,衣服也因被秦湛的剑气割裂而往后去——不少弟子觉得非礼勿视,想要闭上眼,可梦曦晨随后的尖叫却让他们又转回了视线! 缈音林的表情还是那么奇怪,她的面上自眉心起先是出了一抹红点,众人起先以为她那是被剑气所伤,如今仔细一看那红点不像是血,倒像是皮下之肉。 仿佛就是为了要证明他们的想法,缈音林的面容上忽然出现了一根细细的红线。 下一秒——她头发、连同皮囊整个就如同她先前衣服一般迅速从她站立的身上剥离!梦曦晨的尖叫已经要刺破云霄,她离得最近,亲眼看着缈音林在她的眼前被秦湛的剑锋刺破了系着皮囊的结,成了一块没皮的血尸! “啊、啊、啊——!” 梦曦晨吓的厉害,她啪得跌坐在地,众人也从这几位奇诡的一幕中缓回了神。有衍阁弟子见了,惊而又恐,极尽悲愤下竟对秦湛道:“秦湛,你四十年前也是这样封人口的吗!那可是桃源的长老,你说杀竟然就杀吗!” 秦湛没有解释,相反,她剑尖上前,似是要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缈音林。 就在她剑尖出的那一刹,一只血色的鸟突然从缈音林的口中破体而出!它羽毛鲜亮红的惊人,身上甚至还带着尚未散去的血腥气!这只鸟对着秦湛便是一口血污,秦湛面色不变仍然一剑刺去,那鸟显然也不是好相与的,竟是脱离了仍在操控着缈音林,将她的尸体整个往秦湛的剑上挡去,自己抽身即离! 秦湛说过不会杀桃源的人,自然也不会去碰缈音林的尸体,她偏了剑锋,就在这一刹那,血鸟逃出了她的剑锋范围! 秦湛敛下眉目,整座剑阁都是她的剑气所在,这只鸟逃不了! 可安远明却不能让她继续出剑了。 他大声道:“秦剑主,请你收剑!” 秦湛闻言回首,在场已有许多弟子面露痛苦之色。她不过只是佯出了一剑,其中所含暴戾剑气竟已将他们压的苦不堪言。秦湛又回头看了眼越鸣砚,越鸣砚神色如常,甚至在帮着那些喘不过气的弟子运息。 秦湛:“……” 燕白好不容易再得了此出鞘的机会,还没爽完,就见秦湛没了动作。他瞥见了在场弟子的惨况,忍不住气道:“这四十年安稳日子都养了些什么废物啊,四十年前你削了山头也没见有人撑不住啊?” 燕白这话倒是没说错。 前六十年争夺燕白,休息了不到十年,又打温晦。秦湛以及秦湛上一辈是基本没过什么安稳日子的,真正的安稳日子,这一百年多年来还真的只能算这近四十年。 无论如何这剑是真的不能出了。她垂着眸,神色浅淡看不出喜怒,但到底收了剑。 她收了剑,那股笼在众人心头的阴影也总算是散去了。 但秦湛那股暴戾的剑气仍然留在众人的心头弥久不散。 她这样的剑——这样的剑,真的能算是仙剑,还算是正道吗? 她的剑,比魔道最残忍的武器还要令人可怕! 所有人看着秦湛的表情再次微妙了起来。 燕白瞧在眼里,十分不爽,饱含嘲讽道:“一群没有见识的,剑乃凶器,本就主杀。要剑气和善慈悲——呵,是要拿去给大莲华寺的和尚做串铁佛珠吗?” 秦湛:“……”我看你是对莲华寺的和尚有偏见。 作者有话要说:  秦湛:你骂的再凶他们也听不见。 燕白:md更气了。 第14章 赏剑会06 似乎都是这样。 一个时代里群星闪耀,接下来的时代里则连高个都挑不出俩。 秦湛看了看越鸣砚,又看了看挺正常的云松,心里想,还是有两个的,也不能像燕白说的那样一竿子全打死了。现在的日子没有争夺、没有温晦,各大宗门刚从原先魔道的恐怖中缓过气来,当务之急都是休养生息,对弟子的要求和磨练,自然不会如他们当初一般严苛。 第14节 云松这样的,放在温晦的时代只是寻常,搁在秦湛同期也只能称作较为出众,可若是在此时,竟已是难得了。 燕白道:“得亏你徒弟收的少,不然今天这剑一出,哎呀可太丢人了。他们师父知不知道他们这么丢人的啊?你看看这些正道弟子,还不如人家边境的苍山呢。” 秦湛没有多言,她收了剑,敛了剑气,却也给了那只鸟逃窜的机会。 梦曦晨受了惊吓,如今方才稳了回来,连多一眼也不敢去看没了皮的缈音林,看着秦湛问:“那、那是胭脂鸟吗?” “师姐,师姐这是被胭脂鸟吃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胭脂鸟,本名其实是尸血鸟。 这是一种极为残忍血腥的妖怪。之所以称这样一只形貌几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鸟残忍血腥,是因为她不是天生地养的妖怪。 尸血鸟都是雌性,那是因为她们皆生于年少枉死少女心中。尸血鸟稀有,一则是只有这枉死的少女必须是极有天赋的修真者,天赋越高,诞出的尸血鸟越强。二则她的死亡必然是含冤受屈、百受折磨。尸血鸟会在她的苦痛与仇恨中诞出,受她的祈愿而出。尸血鸟诞生的那一刹那,也就是少女死亡的刹那,因是饱含怨恨而生,所以以人血为食。她们往往会在夜间悄无声息地潜入人类的屋子,从对方的口中进入对方的躯体内,让你在睡梦中被吸进血液,死而不知。 修为有些年头的尸血鸟,更是可以吞噬此人后仍披上肉体人皮装作此人行动,若不割裂皮肤,褪下她们的伪装,任谁也无法发现这人已被尸血鸟吃了。就好像缈音林,从她的行为推测,她该是在今日上剑阁前被尸血鸟吃了,而后还被这只鸟借了皮。 因尸血鸟的诞生都是自濒死少女的心脏破体而出,羽毛浸染鲜色,有混账者形容此景乃天下一绝,似胭脂滴泪,所以方才给这么可悲又残忍的东西别称为“胭脂鸟”。 安远明也见了那只鸟,如今秦湛收剑,他也第一时间去查看了宴天泽的尸体。尸体惨白,明明身上有多处致命伤口却不见血液—— 他肯定道:“是尸血鸟。” “不是秦剑主,阆风潜进了尸血鸟。” “阆风怎么会潜进尸血鸟!尸血鸟何其罕见!更何况就算是尸血鸟,仅凭一只鸟,就能杀了师尊和桃源长老吗!?安道长,难道您会惧怕区区一只尸血鸟吗!?” 确实,尸血鸟可怕,可怕在她杀人不为人知。但修为到了安远明这个境界,晚上不可能会毫无所觉到这个地步。尸血鸟也没法这么轻易的杀了他们。说是尸血鸟杀人,但要杀宴天泽和缈音林,只靠尸血鸟显然也不现实。 更何况尸血虽然罕见,但在三道之中,隶属妖道,仍是归玉凰山管辖。 而如今玉凰山的主人是上任妖主和东境皇妃所生的半妖,秦湛逐出门墙的徒弟,朱韶。 众人一见先前从缈音林体中逃匿的鸟是尸血鸟,瞧着秦湛的目光反而更诡异了。 安远明头疼极了。宋濂也头疼。在场的人人中,先不论他们信不信,他们一定是最不希望秦湛有什么差错的人。如今衍阁弟子不依不饶,秦湛好不容易逼出了真正杀人的那只鸟,却反而将嫌疑更多的笼在了自己的身上。 越鸣砚在一旁看着,心里忍不住想,这简直是个怪圈,仿佛有人特意设置了这个怪圈,就是为了今日来逼迫秦湛。 可是逼迫秦湛又能得什么好呢?就算她应下杀害宴天泽的罪名,这天下难道就有能奈何她的人了吗?不过徒增两方不快罢了。 这样的事情,安远明清楚、宋濂清楚,连梦曦晨都知道,所以他们见了宴天泽也一句不说。可衍阁弟子不,无论从哪个方面,要本就不喜欢剑阁的他们轻易接受“宴天泽死在剑阁”怕是不可能的。 宋濂不能在这么多宗门年轻一辈前公然包庇秦湛——这会让阆风的名声毁掉,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说到底,衍阁的弟子怎么来的,是谁让他们来的? 越鸣砚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真相,场面因衍阁弟子的不依不饶一时陷入僵局。他思索片刻,上前一步,向众位长老行礼后,方开口道:“宗主,我有一话想问。” 宋濂皱了皱眉:“小越?有事挪后说吧。” 安远明却道:“既是剑主的徒弟,那他自然有权利问上几句。” 秦湛闻言看了越鸣砚,显然也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她仍然点了头,说:“问吧。” 宋濂只得点头。 越鸣砚道:“宗主以为今日事,利在谁?” 宋濂一怔。 越鸣砚道:“那我换一个问法,问问在场的各位师兄弟。大家想要和剑阁要什么样的说法,是要剑主承认杀了同门,还是要剑主承认她与妖界有私?” 全场鸦雀无声。 唯有秦湛笑了一声。 越鸣砚顿了一瞬,接着道:“众位只需想想,最见不得剑主在阆风、在剑阁的是谁?必然不会是衍阁阁主,也不会是桃源的缈长老。” 有人道:“那是朱韶?果然是他放进的尸血鸟!” 越鸣砚摇了摇头,他说:“妖主不至于——” 突然间,众人耳边响起一阵极刺耳膜的啼叫! 这啼叫似从地狱深处而来,刺得人眼前发昏。众人还来不及喘息,一股同样可怕的压迫感直袭而来!这与秦湛先前给众人的压力不同,这股压力毫无收敛,似一把枪护从背后便乘风刺进了你的心脏! 连越鸣砚都被这突忽其来的剑气惊得退了三步。安远明惊极瞧向秦湛,秦湛慢悠悠的举起了手:“不是我。” 安远明回头,连他也被这样外露的剑气震得有些不适。他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了那把定在了中堂的剑。 这把剑下,正穿着先前飞走的尸血鸟,这只鸟的翅膀被宽剑完全砸碎刺穿,定在裂出纹路的青石板上。因为疼痛,她正发出着先前令众人痛苦的尖叫声,拼命挣扎。 安远明刚想要阻止尸血鸟的鸣叫,另一把短些也细些的剑直接刺断了尸血鸟金色的鸟喙。 尸血鸟痛晕过去,终于停了尖叫。 安远明这才看见了拿剑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又是从哪儿出现的。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布衣,带着毛竹编的斗笠,看起来像个凡间里最常见的卖柴客。直到他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双比冬夜还要寒,比昆仑玄铁还要冷的眼睛。 安远明差点说不出话来:“一、一、一剑——” 黑衣人瞧了一眼秦湛,秦湛伸出指尖点了点燕白的剑鞘,没什么语气地提醒:“我剑阁的规矩。” 黑衣人:“……” 黑衣人拔出了自己的两把剑,将剑都收入了身后背着的剑鞘中。尸血鸟被剑气重创,如今奄奄一息。他收了剑,那股震得人灵台不稳的剑意也就散了。有人认出了黑衣人背着的那把剑。 一长一短,一宽一细。 造型古朴,像是千年前留下的宝物,不像是现今能造出的。 “不知春……那剑是不知春吗?” 云松认了出来,他低喃道,有些不敢置信:“前辈是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不是失踪了吗?” 越鸣砚倒是不知道谁是一剑江寒,他知道的名字都来自于四十年前的大战,而一剑江寒并没有参与那一战。 云松知道。 一剑江寒当年是与秦湛齐名的剑客,秦湛师从阆风温晦,他则师从所有门派的祖宗昆仑派的最后传人。这并非是什么好事,当年昆仑分裂为八派,基本就已将昆仑的遗产分了干净,有些不愿昆仑消失的弟子不承认八派,硬是要将昆仑的名字坚持下去。可当年分八派的便是昆仑的精英,他们这些不同意的弟子,坚持到死,也就只有一个名字。几千年过去,众人早已不闻昆仑,昆仑只是历史里的记忆,而他们这些自诩的昆仑传人,也早就一代不如一代,成了笑柄。 直到一剑江寒出现,众人提起昆仑传人才不敢那么轻慢。 可这样也没什么,一剑江寒的师父早死了,这天下里,也只剩他这么一个昆仑传人了。 四十年前,秦湛入战场,起初一剑江寒是与她一起的,只是没有多久,一剑江寒便离开了前线,再也无人知晓他的踪迹。众人都说是一剑江寒和秦湛起了争执,两人从友成仇,所以一剑江寒才走了。正道有秦湛一日,他是绝不会回来的。 云松想着这些传言,又看了看在秦湛面前乖乖收剑的黑衣人,一时间也不敢确定了。 黑衣人开口说:“是朱韶指使,还是你们说的秦湛杀人,问这只鸟不就行了?” “白费的功夫。” 安远明:“……” 宋濂:“……” 秦湛叹了口气:“是啊,要是不拦着我,当时我就能把这只鸟抓了。” 安远明:“……” 宋濂:“……” 黑衣人弯腰将尸血鸟捡了起来,明明是煞气缠身的妖怪,在他的手里却怕得抖如筛糠。黑衣人沉默着把这只鸟丢在了衍阁众人面前,摆明了随他们问。 衍阁弟子见他气度惊人,大着胆子道:“前辈,前辈可是一剑江寒?” 黑衣人没有否认。 显然是想到两人不睦传闻,衍阁弟子的眼中浮出希望:“弟子敢问前辈,若是问出秦剑主杀人,前辈会秉公处理吗!?” 黑衣人似是认真的想了片刻,而后他开了口。 他说:“我打不赢秦湛。” 秦湛再也忍不住,侧首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介绍一下! 这位就是作者的心头好!心肝小宝贝!男性角色里喜欢排行第二位的一剑江寒了! 是不是很可爱! 一剑江寒:……我不是我没有 第15章 赏剑会07 衍阁弟子面色一时变换,而那只被一剑江寒丢来的尸血鸟,见衍阁弟子无人注意,竟是趁机自爆了内丹! 一剑江寒见状,连出手将那些弟子护住。当血雾散去,弟子们从这股腥气中缓过了神,皆背过头去咳嗽换气的时候,地上已只剩下一摊血肉和零散的羽毛——尸血鸟自尽了。 衍阁弟子显然也想不到发展是这样,连一剑江寒都未想到。 众人见状窃窃私语:“这莫不真是朱韶干的吧,这是怕有把柄落在衍阁弟子手里,为了护主自尽了?” 他们口称着护主,眼睛还是不免往秦湛那儿飘。 衍阁弟子和尸血鸟实在是选得太好了,无论是朱韶为了秦湛出气,还是秦湛与朱韶勾结都能说得通,简直像一块牛皮膏药,一不小心黏上了,就再也撕不开。 安远明和宋濂互相看了一眼,都意识到这事不能再发酵下去了,他们打定了主意要将锅推给玉凰山。 然而还没等的及他们想好说辞,秦湛开了口。 她道:“不是朱韶。” 一剑江寒赞同:“的确不是朱韶。” 宋濂:“……” 宋濂快疯了,他只想给当初建议开赏剑会的自己一个耳光,也不至于平白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先前唱反调的缈音林是尸血鸟操控的,尸血鸟自尽了,这是多好的先将自己摘出去的时候,是不是朱韶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杀人的不能是秦湛! 可显然秦湛没有接到他的好意。 宋濂只能将目光转向越鸣砚,希望他能像之前那样拯救一下局面。 第15节 越鸣砚迟疑着上前一步,开了口。可他却说:“弟子也觉得……不是妖主。” 宋濂:“……”讨好你师父是这个时候吗! 宋濂耐着性子道:“朱韶自十五年前被逐出阆风,与我门固有仇怨,对秦师侄也多有怨怼——他操纵尸血鸟毁了你的赏剑会,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推测。” 越鸣砚说:“正是因此,妖主才不会用这样的手段。” 他见秦湛和一剑寒江都没什么意见,便接着先前的话说:“尸血鸟杀宴阁主,又借缈前辈的皮囊作恶,这事乍看一眼的确像是玉凰山所作。但请在场诸位想想,这件事对玉凰山可有丝毫的利处?” “除了泄愤,玉凰山在这件事里得不到任何利益,甚至会与阆风交恶,与剑主交恶。”越鸣砚顿了一瞬,“玉凰山多年与正道井水不犯,全赖于妖主苦心经营。我想……妖主应还不至于会为我这样的小角色,轻易不顾后果,摧毁两方之间好不容易维持的和平。” 越鸣砚忍不住心道:朱韶要杀他方法可太多了,先前的毒杀就是一种,大可不必如此费神。 “说到底,以尸血鸟乱阆风,离间衍阁剑阁,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离间正道与玉凰山——这件事中获利最大的,其实是魔道。” 越鸣砚的声音非常清楚,正因为清楚,反令众人哗然。 魔道与玉凰山不同,直至今日仍是令正道极为忌惮的存在。安远明和宋濂要知道的更清楚一些,这也是为什么赢了四十年前的那一战,他们仍然如此尊崇秦湛的原因。 温晦还活着。 他虽被打入了炼狱窟,可秦湛毕竟没有杀了他,她杀不了温晦。温晦当初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统一了魔道,魔道众人以司幽府和枯叶宫为首,对他极尽尊崇。温晦败于秦湛剑下后,枯叶宫便以杀尽阆风为旨,而司幽府地处西境,时至今日仍在尝试从炼狱窟中救出温晦。 越鸣砚如今说魔道,众人不由呼吸发紧。 连安远明都说了句:“师侄,这句话……实在可不好乱说。” 一剑江寒倒是说:“我觉得他说的对。这天下论到恨秦湛,排出剑阁也排不上朱韶。说是魔道所为,确实合理。” 安远明抿了抿嘴,他接着说:“可有证据?尸血鸟可是玉凰山的东西。” 越鸣砚犹豫了一瞬。 一剑江寒道:“你只管说。” 越鸣砚的眼直接穿过众人,停在了苍山派为首的那位青衣剑客身上。 他的目光平静,话语也丝毫没有半分抖动。 越鸣砚道:“苍山的这位师兄,我于赏剑会上闲来无事,便去翻了翻此次的与会名单。此次苍山共来了七位弟子,可未有一位名为‘知非否’。” 他拱手:“知师兄,不知你是否可向我等解释一二?” 青衣的剑客见状笑了,他问越鸣砚:“这次可来了近三百多人,你一个个名字看过去了?” 越鸣砚道:“三百六十二个名字,尚且算不得多。” 青年哈哈大笑,他道:“越师弟,我只是怕剑主不愿原谅苍山迁怒于我,才随便编了个名字,未用实名相称。我名为司马涟,师从苍山听潮老人,你且想想,是不是我?” 越鸣砚也笑了,他说:“苍山听潮老人以听潮剑闻名天下,其弟子司马涟自然也是各种高手。” 知非否道:“越师弟是想我露一手?” 越鸣砚摇了头,他说:“听潮剑有一式名为‘踏海’只能以右手剑使,所以又名‘右断潮’。知师兄,你的剑在右侧,不知是练的左手剑,还是挂错了?” “若是挂错了,师兄怕不是剑修吧。” 知非否的笑容终于顿了一瞬,他饶有兴趣地瞧着越鸣砚,问:“我早听闻阆风继承了昆仑诸多典籍,但这些典籍也算浩瀚如海吧?你我见面之后不过方才一两日,你居然能看完那么多典籍,甚至找到听潮剑吗?” 越鸣砚也笑了,他说:“我并不知道苍山的听潮老人,更不知道什么是听潮剑,我只知道苍山来了司马涟。” 知非否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折扇一开击退—— 可一剑江寒的剑已出! 他拔出的是那柄宽剑,众人直觉海啸山崩迎面而来,尚且来不及避开,青衣人已摊开折扇迎战! 知非否右手执扇,左手自扇面一挥弹,扇面上的枯叶振翅在转瞬间竟化作万千蝴蝶往一剑江寒的面上袭去!一剑江寒毫不为所动,知非否眼眸微眯,那些蝴蝶在转瞬间又都化作了实打实的刀片! 一剑江寒的剑仍在前! 刀片撞上了他的剑被粉碎,刀片碰上了他的剑气被震开,知非否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他手腕翻转,扇子上有银边显现化作玄铁竟是架住了一剑! 知非否接的不易,也知今日事已然失败,干脆笑道:“一剑江寒,我在枯叶宫时便听过你的名字,你有这样的修为,何苦留在正道居于秦湛之下?不若来我魔道,自是魔尊座下第一人!” 所有人闻言都惊住了,一则为他竟然接住了这一剑,二则为他竟然在正道的地盘上公然邀请剑道的修者! 唯有一剑江寒无所觉,他仍在前,玄铁发出极为刺耳的吱呀声,知非否手腕开始颤抖,他颤抖不过三秒,那柄无锋的宽剑已从他的扇面穿刺而去,直直刺进了他的咽喉——! 咚地一声。 银扇坠地,一剑江寒也停住了剑。 他的剑像是刺进了一块木头里。 而他的剑也的确刺进了木头了。 知非否不见了,被一剑江寒刺中的,是一块雕琢粗糙的木雕。一剑江寒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将木雕从剑上取下,收了剑,随意捏碎了,而后道:“是枯木逢春术。” 越鸣砚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安远明和宋濂看见那块用作替身的木偶已反应了过来。 安远明低低道:“不哭阎王——!” 越鸣砚:“……不哭阎王?” 宋濂抿住了嘴,没有说话,秦湛做了解释。 秦湛说:“魔道有两宫,西境司幽,东境枯叶。当年大战,这两宫是魔道的主力,不哭阎王就是东境枯叶宫的主人。枯木逢春是他最有名的术法,即是将自己附身在木偶上行动,藏起本体,借此来保证争斗中的安全。” 秦湛说了话,和越鸣砚解释。 而后她看向众人,尤为看向衍阁,她说:“叫你们上剑阁的,不是宗主,是魔道枯叶宫。尸血鸟应该也是他带进来的,检查检查这位苍山弟子的居所,应该能找到证据。” 衍阁弟子面面相觑,有人低低道:“来通知我们的师兄的确面生的很……” 宋濂即刻传令主峰的正法阁弟子前去搜查,不多久,主峰的弟子传来了话,司马涟的屋里有残留的尸血鸟痕迹——尸血鸟是从这里出的!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很明朗了。 魔道枯叶宫的不哭阎王听到了秦湛要开赏剑会的消息,便想乘此机会来搅一场浑水。他做了人偶,将自己附身于人偶身上与苍山的司马涟替换,混入阆风,而后驱使尸血鸟杀了缈音林和宴天泽。缈音林与宴天泽当然敌不过他。他命尸血鸟先操纵宴天泽去选剑楼内做出今日惨状,接着又让尸血鸟操控缈音林在今日挑衅秦湛,为保万全更是叫上了衍阁弟子。 待今日事发,无论众人是因“缈音林”的话而觉着秦湛做了这事,还是后发现了尸血鸟又觉得玉凰山做了这事——他都算成功。 若是越鸣砚没有发觉不对,将他炸了出来,怕是秦湛、正道与玉凰山,三者难以避免交恶的后果。 三者交恶,自然是魔道最得利! 众人只觉一身冷汗,又听秦湛轻笑:“不过选剑楼锁着,谁知道是不哭阎王打开的还是我帮他开的,毕竟魔道也可能与我沆瀣一气吧?” 魔道恨不得秦湛去死,更巴不得正道不容秦湛。众人听见秦湛这么问,皆以为这事是真的惹毛她了,只恨不能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停了。 宋濂闻言眼皮一跳,他连道:“这天下任何人都可能与魔道有私,唯你不可能。枯叶宫尊从魔尊,恨不得杀你千百遍,怎么会与你共同去害宴师侄。” “说来都是我松懈,竟让魔道借着苍山混了进来。” 苍山弟子惶惶,秦湛不过看了一眼,那些弟子便怕得跪下。秦湛觉得无趣,问众人:“今日事,可算已有结果?”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向衍阁。事情闹到这一步,连不哭阎王都牵扯了进来,衍阁弟子也知道没法闹了。 可他们还是觉得不甘。 宴天泽是衍阁阁主,众目睽睽下死在了秦湛的剑楼里,竟就是这样简单收场了吗? 魔道插手,可魔道为什么要来搅这么一场局?又为什么要用如此残忍的尸血鸟? 说到底,不都是因为秦湛吗? 同时阆风弟子,只因她是秦湛,衍阁就要被如此羞辱吗? 秦湛垂下眼,已不想再问。 宋濂命弟子送客下山,这些弟子先是经历了一次秦湛拔剑又经历了两次一剑江寒拔剑,早就从最初的震惊到了麻木,忍着内伤一个个迫不及待就走,生怕再遇见什么事。 宋濂又与安远明商量了两句,便去替宴天泽收敛尸身。衍阁弟子实在有忍不住的,哭出了声。然而就是这样的哭声,似乎也要隐忍着,是不正确的。 闹剧终于散了。 安远明也带着云松先离开。云松显然还想说什么,但他最终只是像秦湛行了一礼,而后走了。 秦湛见他,说了句:“你拿的剑名流月,是我剑阁阁主所铸。光笼剑身似月流浆,是一把至诚之剑。” 云松听了停下了脚步。 他正对着秦湛,十分恭敬又正式地行了一礼,鞠躬几乎与地面平行。 云松道:“晚辈谢剑主教诲。” 秦湛心想,她这不算是什么教诲,只是告诉了他名字而已。 人散了,宋濂那口气也终于可以松了。他原本想说很多,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道:“秦师侄也累了,今日事……唉。我会重新整饬门内。” 秦湛想到了明珠的事,觉得阆风内部是该好好整顿了,便也顺势点了头。 宋濂见状,噎了一瞬,又见到一旁的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在宋濂开口前便道:“我来找秦湛,找完便走。” 宋濂剩下的那些话自然也无法说。他向对方致意,便也离开了。今天的事情累得他头疼,剩下要处理的事也还有一堆。他只觉得自己若是活不过两百岁,一定不是修为滞涩的原因,是被心累的! 越鸣砚见宋濂走了,剑阁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他看了看一剑江寒,又看了看秦湛。 秦湛说:“有什么事,你只管问。” 越鸣砚低声问:“师尊和前辈一开始便如此肯定此事非朱韶所为,是因为信任他吗?” 到了这时,他才终于敢将先前听见了秦湛否认朱韶行为时,心里浮出的失落稍微展露一角。 他也知道朱韶,玉凰山妖主,半妖之身,天赋卓绝。与越鸣砚相较,几乎可以算是云泥之别。 朱韶已叛离阆风,可秦湛依然愿意信任他,这是否意味着朱韶对秦湛而言是特别的? 越鸣砚心想,他确实是个普通人,因缘巧合得了不该自己得的东西,却也想握在手里,不分丝毫给旁人。 不愿侍从上剑阁如是,如今失落亦如是。 秦湛说:“不是。” 越鸣砚:“……?” 秦湛说:“朱韶没这个胆子。” 一剑江寒想了想,赞同道:“对,他不敢。” 第16节 作者有话要说:  越鸣砚:??? 秦湛(真心实意):你师兄是个废物,他胆子顶天了也就暗杀暗杀你。像这种事,他有贼心也没贼胆。 朱韶:……师尊再爱我一次 第16章 赏剑会08 越鸣砚完全没想到自己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全然怔在了原地。 一剑江寒以为他是未明白,便补充了一句:“我几年前也算碰巧去过玉凰山,见了朱韶一面,他在剑道上……”他话说了一半,看了秦湛一眼。秦湛没什么语气接口:“是个废物。”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道:“这是你说的。” 话毕他又说:“天赋是好的,但不适合学剑,尤其不适合学你的剑。他是个半妖,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的那把朱羽已经是装饰了,朱韶身体里留着凤凰的血,五行道才是最适合他的。” 秦湛自然知道。 朱韶上阆风,携着一柄朱羽剑。阆风接到的消息是东境中有人要暗害小皇子,所以特送来南境,想请得阆风庇护。朱韶的母亲与阆风算是有些渊源,加上宋濂那时有心经营与东境皇族的关系,便答应了这件事。 保护小皇子,五阁之中,除却秦湛还有谁更合适也更稳妥了呢? 那时候的秦湛仍沉浸在剑道滞涩之中,原本不愿收徒,但既是宋濂所请,加上他又将话说到了“也不拘如何教,东境的意思,只是希望朱韶能得剑阁庇护”这份上,秦湛承宋濂的情分,便也同意了。 她一见朱韶,便明白这孩子不适合走剑道。但朱韶生性执拗,你越不让他学他偏要学。秦湛不是个藏私的人,朱韶要学,她便教。朱韶的经脉远比越鸣砚宽阔,他学秦湛的道痛得发昏不因为其他,就是因为他本不该走这条道。 秦湛教了朱韶五年,这五年里,朱韶只学了不到一年的剑,他于剑道的确没有天赋,不甘心也是没有。 秦湛发觉朱韶对剑道毫无天赋,在五行术上却极有悟性。秦湛原本想直接将他送去正法阁跟着宋濂学五行道,可她又想到宋濂将这孩子交给他的原因——想来就算她送去正法阁,宋濂还是要送回来。 好在秦湛昔年师从温晦,温晦是公认的怪物。他擅长的不仅仅只是剑道,炼丹、五行、甚至筑器——他统统都精通。秦湛爱剑,所学并不如温晦繁杂,但用来教当时的朱韶还算是足够。 只是还不等秦湛将所学尽数教予朱韶,朱韶便先背叛了阆风。 他偷了阆风正法阁里的舍利珠,这是阆风承自昆仑的一样宝物,据说是千年前某位妖主的内丹。对于阆风而言,这珠子的象征意义其实要远远大于它原本的用途。 阆风众人原本不明白朱韶为何要盗舍利珠,直到他归于玉凰山,被上任妖主认回的消息传遍了大陆。阆风才恍觉他们都被东境皇妃给骗了。 王庭倾轧只是借口,东境皇妃从一开始盯着的,就是阆风正法阁内摆着的妖主内丹。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半妖,为正道妖道两方不容,为了给朱韶寻出一条路来,她与妖界早已达成了协约——若是朱韶能带回舍利珠,妖族便承认他的身份,迎他归玉凰山。 朱韶归了玉凰山,大陆才知道朱韶的真正身份。 东境皇妃得东境王盛宠二十年,竟将此事瞒的一丝不漏,甚至借着东境王庭的权力争斗,成功将朱韶送进了阆风。秦湛后来自宋濂口中得知事情的全部经过,心里还在感慨东境王妃手腕惊人。 那时宋濂悔不当初,对秦湛十分歉然。 秦湛瞧不出喜怒,只问了宋濂一个问题。 她问:“正法阁守卫森严,五行术法几乎可谓运至极致,朱韶竟也进去了吗?” 宋濂不明秦湛所问的意思,但他也回答了秦湛:“是,作为你的弟子,他确实足够出色。” 秦湛恍然。 她笑了笑。 秦湛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教朱韶五行术,是按着温晦留下的典籍教的,一本《五行万象》教了还不足一半,可他竟然已经能做到连秦湛都做不到的事了。现在天下皆晓,他是半妖,妖族皆善五行术。秦湛想,怕是朱韶于五行道上的造诣,早在他未上剑阁前,就已比自己高了。 怨不得她教对方五行术时,朱韶总是兴趣缺缺。 他的确不需要秦湛教他怎么去写一二三。 他从上阆风起,就像是宋濂说的“不拘教他什么”,他也不想学什么,他只是为了舍利珠而来。 气吗?起初是生气的,可后来再想想,似乎又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朱韶也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活而已。 宋濂不明白秦湛的那句“原来如此”,还以为她在自责。燕白清楚的很,为这事他痛骂了朱韶大约快有一年,秦湛睁眼闭眼,只要燕白看见红色的东西,必然要开口痛骂,直至太过频繁,连秦湛都忍不了他的聒噪,低声下气和他商量能不能不骂了的时候—— 燕白冷笑:“可以啊,我也不是不能对他和颜悦色一些——等他死了,我一定笑容满面地道喜!” 秦湛:“……” 好在燕白见秦湛未曾真的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而这件事对秦湛的生活也的确为造成太多影响,骂了一年半载后自己也腻了,渐渐也就将朱韶抛至了脑后。 若不是宋濂又上剑阁请秦湛收徒,怕是连燕白都快要想不起来这号人物了。 如今事情闹了起来,虽非魔道本意,倒是让秦湛的确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这位徒弟从前的很多事。 越鸣砚见秦湛沉默了很久,犹豫着轻声唤了她。 秦湛道:“朱韶没这个胆子对剑阁动手,他最出息,也就是派个人混入阆风,试着杀你了。” 越鸣砚:“……”。 燕白在一旁不屑:“反正是个废物。” 越鸣砚:“……” 一剑江寒见不到燕白也听不见燕白,他见越鸣砚表情微妙,便问秦湛:“你的剑又说什么了。” 越鸣砚闻言讶异:“前辈……也知道燕白先生?” 一剑江寒:“我知道,我还知道他骂过我。” 燕白:“……” 燕白转头对秦湛说:“你把我骂他的话告诉他了!?” 秦湛说:“他问了,你也没说不行。” 燕白:“……” 燕白说:“那我现在说不行——” 秦湛眼也不抬:“他已经知道了。” 越鸣砚在一旁听了个半懂,也能猜到一剑江寒与秦湛的关系估计很不一般。 果然,秦湛下一句话便问一剑江寒:“三十七年未见,说吧,你来找我为什么事?” 一剑江寒没有半点被直指目的的不适,他对秦湛道:“找你帮忙。” 秦湛挑眉。 一剑江寒斟酌片刻后开口:“我需要你帮我杀一条龙。” 这世界上的确有龙,秦湛年少时也见过,但那些不过都是些由虺修成的蛟,也并非没有蛟之上的,罕见些的还有些角龙——但秦湛不认为一剑江寒会来找自己帮忙杀一条角龙。 果然,一剑江寒下一句便是:“那是一条应龙。” 秦湛沉默了一瞬,她对越鸣砚道:“小越,你先去把今日功课做了。” 越鸣砚今日没有功课,但他听秦湛这么说了,也称了是,行礼后要退出主殿。行至门前,他又听见秦湛吩咐:“燕白,你跟着小越,别让他出什么事。” 越鸣砚离开了主殿。此时剑阁也无什么人了。 燕白剑跟了出来,对他说:“你今日没有课吧,秦湛有她要做的事,不如我带你去后山逛一逛?” 越鸣砚犹豫片刻,问燕白:“燕白先生,今日来剑阁的这位前辈……您认识吗?” 燕白瞅着越鸣砚,忽而笑了。 他说:“认得啊,不过知道的也不多,秦湛入选剑楼前,就已经和昆仑的一剑江寒是朋友了。” “那时候秦湛才多大年纪?十七、十八?我也不清楚,她自己也不爱说以前的事。”燕白回忆着,“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了,秦湛朋友不多,但一剑江寒绝对是头一个。” 他看了眼越鸣砚,解释道:“你不知道也是常事,连安远明都以为一剑江寒已经和秦湛闹翻了呢。要我说啊,想要他们俩闹翻,不如指望一下魔道突然集体暴毙呢。” “虽然我也不知道四十年前为什么一剑江寒突然就从战场上消失,但肯定不是他们猜测的那样和秦湛闹翻了——他走得时候还提醒秦湛哪些东西有毒不能乱吃呢。” 越鸣砚听着,心里对于一剑江寒还是模糊的。 他穿着黑衣,比起面容长相,给人留下更深印象的是他背后的那两把剑。宽剑重若泰山,气吞万里,轻剑行走游龙,飒踏流星。无论是他出剑的手法,还是他的修为,都令人过目难忘。直至现在,他宽剑出的那一刹带起的山崩海啸之势似仍停在越鸣砚的心头,他忍不住回头看去,主殿的门远远的在那儿,可他却已瞧不见里面的人了。 燕白道:“一剑江寒是昆仑派的弟子,用的是昆仑派的心法。八派虽说承自昆仑,但早已演出了各自独特的形貌,与昔年的昆仑大不相同,你瞧着眼生也很正常。” 越鸣砚惊讶:“昆仑……不是早已不在了吗?” 燕白懒懒道:“是呀,所以他是最后一个,他死了,昆仑就彻底没啦。不然别人怎么会在暗地里叫他‘天煞孤星’呢?我听秦湛说过,一剑江寒刚出生娘就难产死了,他爹是活在青城山的平民,青城山你知道吧?就是我当年掉下来的地方。” “那时候各大门派可不像现在这么要脸面,青城山几乎要成了红城山,他爹抱着他没逃多远,就死在各派斗法的余波里了。他在死人堆里哭,被路过的昆仑弟子瞧见了,捡了回去,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昆仑弟子。” “说来也巧。一剑江寒刚成为昆仑弟子的时候,昆仑弟子虽然零散各自为政,但还是有那么一些的。可他入了门后不久,嗨,你猜怎么着,昆仑弟子竟然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都死了,连他师父也死得不明不白。” “几百号昆仑传人,在他入门后不到二十年,全死了个干净。云水宫给他算了一卦,说是克亲克友的命盘,这辈子注定是暴风眼中心,谁靠近谁倒霉。所以就算他这么厉害,也没一个不怕死的愿意当他徒弟。” 燕白随口道:“天煞孤星嘛,除了秦湛这个同样的倒霉的,他好像也没其他什么朋友了。” 燕白叹了口气:“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想,秦湛这么倒霉,是不是和他有关系。可后来出了朱韶的事——那时候一剑江寒根本不知道在哪儿——我想,大概是他们都倒霉,凑在一块搞不好还能负负得正。” 越鸣砚,越鸣砚对于燕白这种打趣的说法简直哭笑不得。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与燕白越走越远,此时已连主殿的门都看不见了。 而主殿内,天煞孤星正在和倒霉蛋商量屠龙的事。 一剑江寒说:“我查了很多年,查到温晦在入魔前曾去过这座岛。我想他总不会莫名其妙地去这里,所以便也去了一趟。” 秦湛说:“你发现那儿有龙?” 一剑江寒点头:“还是一条应龙。四境上一次记载有应龙出现,我要是没有记错,应该是逍遥仙坐化飞升的时候吧。典籍记载,他于洞府悟道,肉体坐化,元神飞升,有应龙有感自天而降,绕之三圈,而后与之共赴天上——没错吧?” 秦湛点了头:“我记得也是这样。” 一剑江寒道:“四境已近千年无人飞升,这条应龙为什么会出现,它和逍遥仙有关系吗?温晦又为什么会去那里?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秦湛道:“所以你来找我。” 一剑江寒点头:“这条龙有点麻烦,我没兴趣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所以我来找你。” 他说着手指摸上自己的剑柄:“你和我,燕白加上不知春,杀一条应龙。” 他说要杀一条应龙,语气却轻描淡写地像是要去斩一条白蛇。 秦湛轻笑了一声,她说:“好。” 第17节 秦湛想得也很清楚,魔道的不哭阎王在赏剑会上闹得这一出,虽看似没有得逞,但剑阁与衍阁之间的裂缝却已难修补了。原本只需秦湛忍一忍便能过去的两阁仇怨,如今加上了宴天泽的死,怕是百年间都难以弥合了。 只要有秦湛在剑阁一日,衍阁便无法以常态面对剑阁,更无法如往日一般尊重正法阁和宋濂。 长久下去,阆风会因秦湛的存在而散。 对于秦湛而言,她当年会继承下剑阁阁主的位置,一则是当年是她驱赶了剑阁众人,剑阁无主她必须负起责任。二则是温晦的背叛将阆风推上了风尖浪口,阆风需要一个强大的修者堵住悠悠众口。 如今四十年过去了,阆风因她而居正道第一。 她这时离开一段时日,或许反而是件好事。 秦湛说:“对了,你见着我徒弟了吗?” 一剑江寒问:“刚才那孩子吗?” 秦湛道:“对,怎么样?” 一剑江寒刚要开口,秦湛又道:“他得了眠冬剑,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再开口。”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搜索了半天词汇,说:“天赋卓绝,剑道骄子。” 秦湛露出了笑,她慢慢说:“那真是太好了。” 秦湛道:“既然你对他评价如此之高,估计也不会介意我带着他一起。” “再有十年,就是正道新一轮摘星宴了,我和你这一去不知需多少时日。小越耽搁不起。” 一剑江寒:“……”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 一剑江寒沉吟道:“秦湛。” 秦湛等着他开口。 一剑江寒看着她,却又淡淡地笑了,他说:“算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秦湛道:“明天吧,怎么了?” 一剑江寒道:“那你做个准备。” 秦湛:“?” 一剑江寒说:“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来的时候,在山脚碰上朱韶了。” “他站在那儿却不敢上山,”一剑江寒顿了顿,“杵在那儿就像块石头。” 第17章 赏剑会09 朱韶就在阆风山脚下。 宋濂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得不又上了一次剑阁。 朱韶已不比当年了,他如今是玉凰山的妖主,阆风想装聋作哑都不成。 宋濂匆匆到剑阁的时候,秦湛正和越鸣砚一起收拾行李,宋濂见状愣了一瞬,下意识就忘了朱韶的事情,先问道:“秦师侄要出远门?” 秦湛点头:“去帮朋友一个忙。” 她这个朋友指谁自然不言而喻,可秦湛已多年不曾离开剑阁,她如今突然说要离开,不免让宋濂想到些别的地方去,语气也不由紧了起来。 宋濂道:“秦师侄可是因为昨日的事——” 秦湛知道宋濂担心什么,她也知道如何打消对方的顾虑,秦湛道:“宗主多虑了。我只是去帮一剑江寒的忙,顺便带着小越去历练。还有十年就是摘星宴,我打算让小越参加。” 秦湛将话说到这一步,宋濂自然也就放心了。秦湛若是真打算跑路了,绝对不会还在这越鸣砚,更何况她甚至提了摘星宴——摘星宴六十年一次,是正道盛会,秦湛绝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宋濂松了口气,面上还要再挽留两句,秦湛说:“我这时候走,宗主不该高兴吗?”先前在赏剑会上,宋濂为了大局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无视了衍阁的感受,他也不得不如此,甚至说的难听一些,哪怕这件事过了,只要秦湛还在阆风,他甚至不能对衍阁进行安抚——因为他必须顾及到秦湛的感受。 宋濂这个宗主做得也是极累,好在大多时候秦湛都会配合他,这让他偶尔会觉得对不住秦湛。 此刻宋濂便觉得很对不住秦湛,所以他思来想去,决定死扛住朱韶作为秦湛退让的回报。宋濂对秦湛说:“秦师侄怕是不知道,朱韶来了阆风……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昨日的事情前来赔罪。他在山门下,秦师侄若要走,不妨直接离开。” 他暗示秦湛绕开朱韶免得麻烦,秦湛受了他的好意。 宋濂离开后,一剑江寒问秦湛:“你要走后门吗?” 秦湛道:“我为什么要走后门?” 一剑江寒想说,因为山门下有朱韶。可秦湛紧接着说:“小越第一次下山,没有走后门的道理。” 越鸣砚张了张口,复又闭上。 他对朱韶其实也很好奇,他想见一见这位师兄是什么样的。 秦湛没有意见,一剑江寒当然更没有意见。 他还是提醒了秦湛:“他昨日来的比我早,来阆风的原因不可能是宋宗主说的请罪。” 秦湛说:“我开了选剑楼,他当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一剑江寒看了看秦湛,他觉得应该也不是因为这件事。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朱韶并不像怨恨秦湛的样子,如果他怨恨秦湛,就不会明明已不用剑了,却还要携着朱羽剑——对于一位修五行道的术者而言,一把用不上的剑基本就是累赘。 燕白可不管那么多,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鼓励秦湛:“对嘛,他来又怎么样,还得给他让路了?” 越鸣砚低声道:“燕白先生,话不是这么说的。” 燕白讨厌朱韶从不掩藏,他原本还想多说几句,眼角却瞥见了秦湛的表情。秦湛没什么表情,可燕白却不敢说下去了。燕白做了秦湛的剑这么多年,对于她什么时候可以任你随便叨唠什么时候会嫌你叨唠烦心可谓一清二楚。 就好比现在,秦湛一定不想听他痛骂朱韶三千字。 秦湛问:“小越,东西收拾好了吗?” 越鸣砚点了点头,他其实没什么东西,他除了几身衣裳,就只带上了秦湛送他的珠子和眠冬剑。 东西准备完毕,秦湛便打算下山了。 她许久不下山,路还是燕白引着的。 燕白絮絮叨叨:“你啊,就是太不爱动了,你们多大年纪算老来着?反正你七十岁肯定不能算老吧?可你瞧瞧,连宋濂都比你走动的多,这次出门咱们不如走的远一点,你——” 燕白的话没说完。 他的脸僵住了。 和一剑江寒以及宋濂说的一样,山门前确实有着一抹朱红色的身影在等。他孤身一人,一动不动,远远看去,真得很像一块石头。 越鸣砚终于见到了朱韶。 也许是身为半妖的缘故,朱韶长得尤为俊美,令人瞧了一眼便难以移开视线。 玉凰山的妖主比世人所想的要更年轻一些,身上已有了上位者的威势。他穿着朱红色的锦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金色的凤凰图腾,越鸣砚见到了他的头冠——那是一根碧浓滴翠的簪子,越鸣砚从说书人口中听说过,听闻玉凰山妖主号令妖族,用的就是一根碧绿的灵玉簪。 朱韶显然见到了秦湛他们,他俊美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情绪。 他看着秦湛,抿紧了嘴唇,而后向她深深一拜。他似乎很久都未说过话,以致说出口的声音透着沙哑,他低声称道:“师尊。” 越鸣砚见了脚步不由缓下,连一剑江寒也多看了一眼。 可秦湛竟似毫无所觉,她未有任何停顿,自朱韶身旁而过。 燕白见了,忍不住哈哈笑出声。越鸣砚看了看秦湛,又迈步跟上。 朱韶仍然对着原来的方向深深的拜着,他头低得很,腰也弯的极下,一剑江寒见了,眼中也颇有感触。 一剑江寒看了看,他喊:“秦湛。” 秦湛被他叫住,她有些困惑的回首。朱韶看不见她,他躬着身,近乎要坠进地里去。 秦湛淡声问:“什么事?” 一剑江寒:“……你说能有什么事。” 秦湛漫不经心地终于看了过去,朱韶的脸色有些苍白,他保持着先前行礼的姿势,却一言未发。 秦湛笑道:“原来是在叫我。” 秦湛说 :“这倒是不必,我原本也就没教你什么。” 朱韶的嘴唇在一瞬间绷直。 可他竟然什么也没反驳,相反,他低低道:“师尊,弟子是来请罪的。” 秦湛微微挑了眉。 朱韶道:“师尊的话弟子收到了,弟子此次前来,是为向师弟致歉。” 这倒是让秦湛生出了些惊讶。她记忆里的朱韶能言善辩,少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她多看了一眼看,如今的朱韶与当年在阆风相比,变了不少。这些变化不仅仅只在外部,他变得少言而稳重,内敛而富有城府,连秦湛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秦湛沉吟了一瞬,她对越鸣砚说:“小越,你过来。” 越鸣砚原本跟一剑江寒站在一旁听壁角,突然被秦湛点名,他也有些懵。越鸣砚走了过去,向秦湛行了一礼:“师尊。” 秦湛“嗯”了一声,对他说:“你先前中毒,是他做的。他如今说要向你致歉,你便听着吧。” 越鸣砚看着面前仍然躬着身的妖主,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秦湛道:“我在这里,他不敢做什么的,你只管听着。” 越鸣砚看了看朱韶,对秦湛道:“既是如此,弟子可否请师尊先行?我有些话,也想问一问妖主。” 秦湛对于徒弟惯来很好。越鸣砚提出这句话,秦湛是不会拒绝的。 果然秦湛颔首同意,对越鸣砚道:“我与一剑在山下等你。” 越鸣砚称是。 秦湛抬步便走,燕白道:“你就这么把小越留下?朱韶可是有过前科的!” 秦湛道:“你是觉得我在山下救不了小越?” “还是你想继续陪着朱韶?” 燕白闭了嘴,秦湛实力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他也的确不喜欢和朱韶呆着,便干脆躲进了剑里,眼不见心不烦。 秦湛与一剑江寒不消一会儿便见不着了。朱韶直至最后也未能让秦湛受下他的礼。 他沉默着直起了身,越鸣砚看着他,温声道:“妖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朱韶没有看他,他冷声说:“越鸣砚,直至现在,我还是很想杀了你。” 第18节 越鸣砚听着,面上并未因此生出半点儿波动,仿佛朱韶想杀的人并不是他。 朱韶忽而又笑了声。 他终于看向了越鸣砚,眼睛里透着怜悯,他道:“但我不会再杀你了。” 越鸣砚看向朱韶,他站在阆风的山门前,眉目间的神情满是可怜。 “我在剑阁五年,太明白师尊是什么样的人了,她是世上最宽容大度之人,也是世上最绝情寡义之人。” 朱韶像是知道了什么,瞧着越鸣砚笑得古怪:“越鸣砚,我之今日——早晚是你之明日。” 越鸣砚不明白朱韶为何突然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朱韶会有今日是他背弃秦湛在先,和别人毫无干系。越鸣砚也不认为自己会做出和朱韶一样的事情,但朱韶的眼神却瞧得越鸣砚心下不安。 越鸣砚强自镇定道:“妖主怕是说笑了,人若是持心明镜,自然不会有所谓的‘今日明日’,只有心怀异鬼者,才总会担心自己的明日未来。” 朱韶瞧着他,嗤笑了声。 他低低道:“你懂什么。” 越鸣砚的确有太多的事情不知道。 他下山的时候,秦湛和一剑江寒已等了一会儿。秦湛听见了声音,回首看了他一眼,越鸣砚见着秦湛,先前压下的不安不知为何又浮现了出来。秦湛见他面色不对,不由问了句:“怎么,朱韶欺负了你?” 越鸣砚低声道:“自然没有,只是弟子突然发觉……弟子对师尊,确实知之甚少。” 秦湛问:“我一早说过,你想知道什么尽管可以来直接问我。” 越鸣砚看了看秦湛,鼓足了勇气问:“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秦湛道:“你若是不相信我说的,也可以问他。” 一剑江寒想了想,说:“我和你师父是五十年前认识的,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和你说一说我和她认识的时候。” 一剑江寒问:“你知道摘星宴吗?” 越鸣砚点头:“知道,我曾听舅舅提过,说是修真界的大会,每六十年一届,由各派的年轻弟子参与,胜者可得天下至宝。所以方才名为‘摘星’。” 一剑江寒微微笑了,他说:“我和秦湛就是上届摘星宴认识的。” “她摘了‘星’,星名‘不知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是回忆篇章! 一剑江寒眼中的五十年前,大家能看到很多现在活在别人台词里的人物出场,还有年少时候的秦湛~ 第18章 不知春01 五十年前的事情,一剑江寒现在想起来,似乎仍然历历在目。 那一年轮到桃源举办“摘星宴”,又是温晦将燕白锁入剑阁十年,各大宗门刚刚从青城山燕白之争中缓过气,都铆足了心思要在这一次比试中重振威风。 桃源更是有意要借此一振桃源气势,为此不惜拿出了数千年前昆仑派掌门赠予桃源的至宝——名剑“不知春”作为此届摘星宴的彩头。 不仅如此,桃源为了能让更多的人可以看见这一届摘星宴的比试,直接对外开放了太平城。所有人、无论修者还是凡客只要登记在册,不起兵戈,皆可入太平城内,一观此次摘星盛宴。 当年的绮澜尘作为坞主最为得意的弟子,众人公认的下一任桃源坞主,负责于太平城内接待几大门派的贵客,将他们由太平城引入桃源内暂居。 一剑江寒、秦湛还有绮澜尘的第一面,便是在太平城内的赌坊前见着的。 那时候的绮澜尘还不是如今这副冷傲尖锐的模样,她当年在一剑江寒和秦湛的心里,几乎可以算是温柔师姐的典型,人间女性所有美好的具象化。 · 秦湛原本只是在一旁听着一剑江寒回想当年,直至听见他提到了绮澜尘,眼睫方才动了动,忍不住轻笑道:“她是真的漂亮。” 越鸣砚见了秦湛的笑,稍稍怔了一瞬,他心想,秦湛也很漂亮,她还有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剑,对桃源绝色的坞主的并不十分在意。 一剑江寒知道现今绮澜尘与秦湛的关系,他顿了一瞬,终结了有关绮澜尘当年形貌的话题,继续去说当年的事。 · 那一年的绮澜尘修行刚好满三十载,是桃源内部默认的下一任坞主,也是负责这次摘星宴诸多事宜的掌事弟子。她起初是听弟子们说,有人在赌坊前闹事,方才暂搁了诸事匆匆赶至。她刚刚赶到赌坊门前,赌坊前围观的人群已经围了三层,饶是桃源弟子,都是用了些强硬的法子才见着了赌坊前发生的事。 一名黑衣的青年握着一柄剑,面容绷紧,直指着对面白衣的公子哥道:“他作弊。” 那俊俏的公子哥眉目有些似东境人,瞧着他便呲笑了声,慢条斯理说:“你哪只眼睛看见了,看见了能剜下来作证据吗?” 黑衣青年显然是从未遇见过像对方一样混账的人,竟被堵着说不出话。他皱着眉,只能强调:“你用五行术出千,我瞧得很清楚,你改了骰子的点数。” 他这话一说,众人哗然。赌坊是俗世爱玩的东西,一般修者者对此都不屑一顾,就是有修真者入赌坊,大家也有着不成文的规矩,赌归赌,你可以听骰,可以摇骰,但绝不能出千。 类似于用五行术仗着凡世众人瞧不出而改变出骰的结果,几乎可以说是赌坊里的败类了。 那公子哥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被黑衣青年这么一说也忍不住啧了一声。“他”死死盯着他,语气不善道:“说了半天你也没证据,我看你也是个剑修,怎么学着空口白牙污蔑人?” 那青年皱着眉:“你也用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绮澜尘看到这里明白了个大概,她对唤她的弟子道:“两个人纠缠罢了,让城令去处置,唤我做什么。” 那弟子低声道:“师姐,你且看看那公子哥身上的衣服。那是南境天蚕丝,只供皇室。他怕是南境的皇子,城令处置不来的。” 绮澜尘自然也看见了。 她倒是不怕什么南境皇室。只是摘星宴在即,太平城作为容纳众多来客的落脚处,决不能乱起来。她略思考了一瞬,便走出了人群,对两人道:“若是行五行术出千,骰子上必会残留术后的灵力。这位公子是否被污蔑,只需看一看那枚骰子便真相大白。这位公子,那枚骰子可还在?” 黑衣青年显然没想到会有人站在他这边为他说话,尤其是站出来说话的,还是这样美的一位姑娘。他一时看呆,竟忘了说话。莫说是他,连白衣的公子哥都看愣了一瞬。直到绮澜尘微微抿起了嘴角,白衣公子方才缓过神,对她说:“有的,就在里面。” 话一说完,他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又忙闭上了嘴。 绮澜尘早已见怪不怪了,那白衣公子竟然看着她又问了一句:“姑娘……是桃源的弟子吗?” 绮澜尘微微一笑,她身旁的弟子回答:“这是我们的二师姐。” 白衣公子想了想,笑道:“那就是绮澜尘了!” 绮澜尘的师妹听他如此不在意地直呼其名,有些生气:“你这人怎么如此轻薄,我师姐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吗?” 那白衣公子被这么一呛,不由摸了摸鼻子,乖乖道:“那,绮师姐?” 绮澜尘当时并不会因此觉得冒犯,她对白衣公子笑了笑,便从赌坊主人的手里接过了那枚骰子。她原以为黑衣青年既说的这样真切,骰子上必然有白衣公子残留的灵力,可她将那枚骰子翻来覆去的看,却什么也瞧不见。 她不由问:“真的是这枚吗?” 赌坊主人哪里敢瞒桃源的人:“是啊,大家都看见的,他们就是在那张桌子上赌的。” 绮澜尘一时不知该如何说,那白衣公子反而像是早就知道这结果,勾着嘴角懒洋洋笑道:“绮师姐,真相大白了吗?” 绮澜尘只能道:“……这骰子没有问题,这位公子应是没有出千。” 白衣公子强调:“不是应是,就是没有。” 他说着瞥了黑衣青年一眼:“喂穷鬼,听见没?” 那黑衣青年显然也觉得困惑极了:“我明明看见……” 白衣公子道:“傻子,眼睛是会骗人的。” · 黑衣的青年自然就是当年的一剑江寒,而白衣公子则是图方便女扮男装的秦湛。 越鸣砚听到这里,忍不住问:“师尊到底作弊了没有?” 一剑江寒看向秦湛。 秦湛顿了一瞬说:“作弊了啊,一剑江寒眼力好得惊人。” 越鸣砚:“那……?” 秦湛笑道:“眼力好,不代表眼睛不会骗人,谁说出千一定要用法术,尘世的赌徒难道就不出千了吗?” 一剑江寒补充:“所以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师父赌。” · 但是当年的一剑江寒显然不知道这一点,他站在原地,完全想不明白明明看清的事情,怎么就没办法被证明。 绮澜尘抛下繁忙的事物,结果只是被拉来证明这样一件事,让她不由懊恼。她急着旁的事情,便对身旁的弟子说了几句,转身便要走。她尚未走出几步,便听见了自己师姐的声音。 桃源虽名桃源,却也并非是一片净土。至少在绮澜尘与缦罗春之间不是。她见到了桃源的大弟子缦罗春,眉梢便不由自主的微微蹙了一瞬,那一瞬后即刻输开,她迎向了自己的师姐,行了一礼:“师姐。” 绮澜尘笑着问:“师父不是要师姐负责坞内事宜吗?师姐怎么来了城里。” 缦罗春瞧着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若是不来城里,师妹又不在,岂非怠慢贵客?” 绮澜尘一听见这话,心中便是一沉。她今日诸多繁忙,皆是因为接到了消息,阆风剑阁的阁主,现今的“第一人”温晦会在今日到达太平城。原本她是该在等着的,可谁想到赌坊闹了一出,其中一人又和南境皇族有关,拉着她来浪费了时间。 绮澜尘微微咬牙,刚想要说什么,却听一声爽朗。 “算不上怠慢,我原本就是要先来找玩闹去的徒弟,说起来我还要谢谢绮姑娘替我找到了她。” 绮澜尘一怔,这才看见人群后的白衣男子。 他面容清俊,湛然若神。此时正低笑着看着绮澜尘的方向,眉梢唇角皆含着笑意,姿尤清绝。 他问:“阿湛,你在玩什么呢,好玩吗?” · 一剑江寒现如今再想起这一段,道路街景乃至缦罗春的姿容都模糊了,唯有温晦依然清晰明楚。 他持着一柄剑而来,疏风轩朗,穿着件普通寻常的白袍子,黑发未束冠只是懒散的拢在身后。他瞧着他们这儿笑,眼底清亮如星。纵使周身除了那一柄剑外再无星点装饰,却也无人可、也无人敢忽视他。 一剑江寒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剑江寒再未见过这样的人。 · 下了阆风山道的最后一阶,一剑江寒平声道:“那就是温晦。” 作者有话要说:  秦湛年少时期那么熊 其实全是温晦惯出来的=。= 第19章 不知春02 当年的绮澜尘也怔住了,她看着温晦,像是全然没想过闻名天下的阆风阁主,竟然会是这样风姿俊朗的青年。他看起来多大?过了百岁有无?可缦罗春的姿态摆在那里,而她身后的公子哥也应了声。 那白衣公子哥道:“还成。” 第19节 白衣公子走近了,绮澜尘才发现他的耳朵上有着小小的耳洞,她怔了一瞬,便见那白衣公子褪去了身上的幻术,露出原本的模样来。她的模样与先前变化不大,但已能让人一眼就瞧出这是个俊秀的姑娘家。 那“白衣公子”笑着对绮澜尘拱了一手:“今日的事情,实在是麻烦绮师姐了。我叫秦湛,是阆风剑阁的弟子。” 绮澜尘还没有缓过神,看了看温晦又飞快的收回了视线,期期艾艾道:“唉,没、没有的事。” 温晦看了看秦湛,挑眉问:“你又惹事了?” 秦湛眼都没抬一下:“没有的事。” 温晦不大相信。 当年的一剑江寒也终于从震惊中缓过了神,他对着秦湛皱起了眉头:“你,你是个女孩,你是个女孩怎么能去赌坊呢?” 秦湛眉梢一挑,她说:“你是男孩,你怎么能练剑呢。” 他即刻就被堵的说不出话,周围的人皆发出笑声。温晦瞧着秦湛头疼,眼里却还是笑。他对一剑江寒道:“小徒顽劣,还请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我看小兄弟似乎也是来参加摘星宴的,可要与我们同去?” 一剑江寒闻言,躬身向温晦行了礼,他不卑不亢道:“多谢温阁主好意,只是我与师父约了在此等候。” 他这话一说,在场的人便都知道他并非几大宗门出生了。几大宗门的人都是可入先桃源共同等着摘星宴开始的,一时入不了桃源的,都是些来参会的小门小派。 温晦也不介意,他点了点头,对黑衣青年道:“你修为不错,在摘星宴上应该会与阿湛遇上,到时候见也是一样的。” “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秦湛看了他一眼,显然也有几分好奇。 若是旁人被温晦问起叫什么名字,怕是要激动个半晌。可这青年倒像是毫无所觉,仍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昆仑,一剑江寒。” 众人在听见昆仑派的名字时就已想要笑,在听见这青年竟然自称“一剑江寒”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便越发轻蔑。 这天下谁够资格在温晦的面前自称“一剑江寒”?这少年也太狂妄了些! 可桃源的弟子却在听见了这个名字后微微变了变脸色。 一剑江寒。 这个名字虽比不得温晦,却也是这十年里最为声名鹊起的一位剑修了。 无论是他的出生,还是他被云水宫批下的命盘,亦或者是他被收入昆仑后,昆仑便日益颓败的气象——这些都很出名。除此之外,一剑江寒最出名的,便是他年不过二十便学成了昆仑剑,他五年前的春日于缅江边悟剑,剑气凛寒,一剑即出,竟连汹涌波涛的缅江水也被一息冻住! 昆仑派式微,昆仑剑也早被八派所放弃。直至这一剑出,众人方才想起数千年昆仑剑修独行天地的潇洒与强大。 昆仑寒剑。 在昆仑派已经没落千年后,竟然有一个弟子,凭借着早已残缺不堪的心法,重新悟出了昆仑剑。 无人已记得他原名叫做什么,只是都随着旁人的称呼,趁这个昆仑派天降的弟子为“一剑江寒”。日子久了,一剑江寒出门在外,说自己原本的名字反而无人得识,平添了许多麻烦。他本来就不是在乎称呼名号的人,一剑江寒的师父干脆就替他改了名字,正好也借着去一去云水宫批命的晦气,从此后,“一剑江寒”方名为“一剑江寒”。 而他也确实配的上这个名字。 自一剑江寒成名后,各大宗门想打压有之,小门派想搏名有之。连一剑江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五年来比了多少次剑,又经历了多少次生死边缘的战斗。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险境,他都活了下来,执着一柄普通寒铁剑,保护着他的师父,从西境一路走至南境,将自己名字从东传到了北。 这由西走至南由东传到北中,显然也传进了温晦和秦湛的耳朵里。 温晦笑了,他对一剑江寒说:“好名字。” 当年的秦湛在跟着温晦四下游历的时候,听得最多的名字就是一剑江寒。她在一旁哼了一声。 温晦像是有些无奈,他伸手敲了敲秦湛的头:“阿湛。” 秦湛那时才不甘不愿地给了一剑江寒一个正眼,口称:“剑阁传人,秦湛。” 一剑江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闷声道:“我不和骗子做朋友。” 秦湛:“???”你脸是不是太大了,谁想认识昆仑派的穷鬼? 两人脸色在那一天都很僵,回去后温晦耐心哄了秦湛很久,连一剑江寒的师父都没有见过一剑江寒有过这么不高兴的时候,不免多问了一句。 一剑江寒当时只能说:“没事。” 那位昆仑传人便也信了,他点了点头,转而叮嘱了另外的事。他知道了温晦和秦湛也来到了这里,多少是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和秦湛交上朋友。一剑江寒的师父自知无力,能帮到徒弟的地方太少了——温晦不一样,温晦宠爱弟子的事天下皆知,若是一剑江寒得了秦湛的青眼,那要获得温晦的庇护也并非难事。 他的师父为他殚精竭虑,一剑江寒自然也说不出口他今天看见了秦湛骗人,觉得她不是个好人,不想和她深交这样的话。 一剑江寒不知道温晦有几个徒弟,不过如果都是秦湛这样子,那他宁可没有朋友,一辈子都避着走。 现在想来,当年秦湛与一剑江寒的初次见面可谓不愉快,他们的第二面更不愉快。 他们的第一面在赌坊,第二面就在摘星宴的比试上。 那一年的摘星宴桃源费了十足的心思,共安排了三场比试,层层筛选,直至通过了前两场,才有资格上星楼逐星。秦湛作为温晦的弟子,原本可直接进入逐星的环节,但温晦觉得小孩子家既然练了剑就要好好比试,秦湛也喜欢比试,所以方才从第一场开始比试。 秦湛比第一场,就碰上了一剑江寒。 他还是穿着一身破旧俭朴的黑衣裳,背着他那把古旧的长剑。站在一众各派的新优弟子中,显得既扎眼又穷酸。 台上绮澜尘正代行桃源坞主的职责,简述摘星宴的流程和规则。 这些是秦湛已经知道了的,她听得漫不经心,一剑江寒却听的很仔细。直到最后,绮澜尘笑着说祝诸位师弟可拔得头名,一剑江寒才微微动了。 他看向了空无一人的身旁。 也不知道桃源坞主是怎么想的,第一场比试里竟是要分组寻药。第一试五人一组,大多门派来参与摘星宴的人都在十到十五名,刚好能自我分组——除了一剑江寒和秦湛。 一剑江寒虽有师门,但这些年和中了诅咒一样都死得七七八八了。此次来参与摘星宴的昆仑弟子竟只有他一人,秦湛就很好解释了,温晦和阆风其他门派不熟,而且她连个师兄弟都没有。 好在先前温晦带着她逛桃源,许多人都已认得她是秦湛,知道她是温晦的徒弟,还有些落单的小门派犹疑着想要和她组成一队,向她投出橄榄枝。 秦湛看了看周围近乎真空的一剑江寒,不动声色问:“你们为什么不找他?” 那些弟子瞧了一剑江寒一眼,小声道:“秦师妹你大概不知道,一剑江寒他实在太出名了。” 秦湛问:“因为名字奇怪吗?” 这些弟子笑了笑:“这倒不是,因为他是被云水宫批了命的。” 云水宫批命是一绝,秦湛也知道。那些弟子这么说,她倒是起了兴趣,好奇问:“什么命?” 那些弟子神神秘秘又笑得奇怪:“还能有什么命,这世上什么命最孤最绝,那就是一剑江寒的命了!” “他一出生便死爹娘,入了昆仑门后没多久,昆仑门便莫名其妙开始死人,死到了今天,昆仑可就只剩他和他师父了!” 命盘这种东西秦湛是不信的,温晦也不信。秦湛是因为她上辈子是个唯物主义论者,认定了命运掌握在人民手中。而温晦则是个人定胜天的信仰者。 秦湛在游历时听到的只有一剑江寒有多厉害,她对一剑江寒的命不感兴趣,她只对一剑江寒的剑感兴趣。 她心里好奇也就这么问了:“你们见过他出剑?” 那些弟子点了点头,秦湛便又问:“那你们觉得这次谁会赢?” 那些弟子都沉默了,显然他们也想恭维一下秦湛,可他们毕竟未见过秦湛出剑,而一剑江寒有多厉害他们心里都有数,甚至他决定要参加这场摘星宴的时候,连桃源坞主都默认他会是胜者,所以拿出了那柄曾属于昆仑的“不知春”作为彩头。 秦湛听到这样的沉默,心里自然有些不舒服。她撇了撇嘴,却也知道这些事计较不来,也不必计较。她原本正要答应这几人的邀请,绮澜尘忽而看了过来。 她看见了一剑江寒孤身一人的景象。绮澜尘沉吟一瞬,转身便去同桃源坞主并几位长老说了几句,得了他们的首肯后又走到了一剑江寒的身旁,对他温柔道:“这位师弟,是我桃源人数未计算得当,若是人手不够,你一人为组也是可以的。” 一剑江寒眸光微动,他向绮澜尘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师姐。” 秦湛:“……” 当年的秦湛作为穿书者,南境公主,阆风剑阁传人,连温晦的脖子都骑过的一代王者,自修行以来,哪里受过这种气。如今突然出现个一剑江寒,先在赌场瞧见了她出千不说,如今居然还靠着卖惨引走了绮澜尘的注意。 秦湛在桃源多住了那么些日子,也只是让绮澜尘多和她说了那么几句话! 秦湛那时年少,正是争强好胜的时候,她见一剑江寒要一个人,便也一甩袖子,也要一个人。 那些小门派眼见着秦湛不肯合作了,急得要命。而秦湛决定了就不改,她问了绮澜尘,绮澜尘也有些惊讶,但既然给一剑江寒开了例子,没道理不许秦湛这么来。 于是这两个人,就像是要争什么长短似得,同时出发,也竟同时前后脚回来。 两人上交了寻到的药后,秦湛像是硬要压过他一筹般,变出了一朵正红色的芍药送给绮澜尘。秦湛的审美一般,看美人的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她在太平城就觉得绮澜尘漂亮,入了桃源后越发觉得她美得出尘,平日里便常找她说话,这次在比赛中送花虽是心血来潮,但也算不得特别突然。 绮澜尘接过这朵大红色的花,有些惊讶的收下,复又忍不住笑,她还来不及说话,一剑江寒居然也为她摘了一朵花。 那是一朵牡丹。 这个季节牡丹可少见,桃源里虽说奇珍异花众多,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寻到这样的花可不容易。 绮澜尘莫名其妙收了两人的花,客套道:“谢谢。” 秦湛却感觉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她瞪了一剑江寒一眼,咬牙切齿:“你学我。” 一剑江寒顿了一瞬,又摇头,咬死了:“没有,我只是为了谢谢绮师姐替我解围。” 秦湛气得不想理他,直接甩袖便走,温晦在台上瞧的清楚,笑得只差坐不稳椅子。秦湛走了回去,见温晦在笑,越发生气:“你还笑,我是特意摘了花想要送给绮师姐哄她高兴。那穷鬼学我做什么,也就认得个牡丹,还是朵紫牡丹,丑死了!” 温晦托着下颚仔细想了想那朵花,又问秦湛:“你真的觉得那朵紫牡丹丑?” 当然不,那朵紫牡丹可符合秦湛的审美了,正是因为这样,她更气。 温晦笑得停不下来,他安慰秦湛:“不怕,你喜欢的,绮澜尘一定不喜欢。一剑江寒选的花不对,你们最多算平手。” 秦湛就想,怎么能算平手呢?这天下没有平手,必须分出个第一第二! 秦湛和一剑江寒都以为他们是会在第二场撞上的,可也不知桃源坞主是怎么想的,排出来的名单偏偏就是将他们两人给岔开,决出入围逐星十六人的数场比试——竟没有一场让他们俩能比上一场。 秦湛在第二试里打了六场共用了六剑,一剑江寒打了五场,可他只用了四剑——轮空一场,对方弃权一场。 秦湛还觉得自己输了,比对方多用了两剑,颇为气闷,桃源却因此哗然! 一剑一场比试。 这件事的传奇度几乎要仅次于昔年温晦夺燕白剑了! 因着桃源坞主开太平城的缘故,一剑江寒和秦湛的名声飞快的传了出去,无数好事者想知道他们俩到底谁能摘得摘星宴的头名,但更多的人,则热衷于将他们两个剑修凑在一起,编出个漂亮的名号。 会有这样的结果,自然是他们没有对上的缘故,为什么没有碰上,秦湛也能猜出个大概。无外是桃源的坞主怕她赢不了一剑江寒,这结果会让温晦心生不快,所以才搞出什么三试逐星——瞧着是筛选最后的逐星弟子,其实就是为了避开原本的抽签决胜方式,让她不会与一剑江寒真正的对上。 最后的逐星是一场混战,中间的变数太多,而一剑江寒和她都很想要那把“不知春”,自然也不会为了个胜负而刻意对上。只要他们不刻意对上,那胜负就有很多说头,桃源也不至于交代不过去。 这样的行径秦湛是很厌恶的,可她既然参加了这场摘星宴,就得遵守这个规矩。 遵守规矩的结果,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她的名字得挂在一剑江寒旁边,还得是他先! 秦湛在等待逐星试时,与祁连剑派示好的弟子入太平城游玩,刚在茶楼坐下,就听茶楼的茶博士滔滔不绝的在说她与一剑江寒的第二场比试。 说也就算了,到了最后,这茶博士偏偏还要说上一句“论当今新一辈,当属这二位并列头名。” 秦湛听见并列这话就眉毛一动,她抬头向茶博士看去,正巧撞上了同样出门来的一剑江寒。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视片刻,又互相移开。面上毫无表情,但同时端水喝茶的动作,基本诠释了同一个心理。 我秦湛/一剑江寒大好剑修竟与你这穷鬼/骗子齐名,真是令人羞耻! 当年的摘星宴上,除了一剑江寒与秦湛外,祁连剑派的安远明也曾是逐星的热门人选。他虽未有过极为出名的事迹,但手中的剑和身上的修为都是通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苦修得来的。他是此代祁连剑派掌门的关门小弟子,也是祁连剑派最有天赋的弟子。 第20节 安远明见了秦湛和一剑江寒的表情,忍不住心念一动,他是第一个瞧出秦湛与一剑江寒之间涌动暗流的人,并且利用了这股暗流来为自己搏利。 摘星宴上不知春,眼见着不是落入秦湛之手就是一剑江寒,是绝轮不到他的……可若是,这两人因为违反规定,同时被取消了逐星资格呢? 安远明觉得他可以试一试。 而他也的确成功了。 秦湛不是个会咽气的人,一剑江寒也不是挑衅都放在了眼前也能置之不理的佛陀。 安远明不过稍稍挑拨,这两人便约了后山决斗,直接放话先把逐星的结果给决出来。 因为这是违规的行径,地点具体在哪儿自然无人可知——可修为到了秦湛和一剑寒江的水准,只要两人一交手为了赢必会全力而出,这两人全力而出,激出的剑气难道还引不得在桃源的诸位宗门长老吗? 事情也确如安远明所料。 秦湛与一剑江寒约了比剑,哪怕一开始说好了大家都只比剑招,比到后面上了头,谁还顾得上其他? 秦湛手中的剑,是温晦的剑。温晦的佩剑是他自己铸的子母剑,母剑名为“鹿鸣”,子剑名为“子卿”。子剑并无剑格,嵌于母剑剑身之中,共成一把宽厚之剑,方能承住温晦的剑气。当年秦湛学剑,温晦游历在外,寻不得别的剑来,便干脆将子剑给了她。 这是秦湛的第一把剑,虽然名字她不喜欢,但无论是长度,宽窄,甚至是剑身的弧度都是她最喜欢的。所以纵使后来温晦寻得了材料,要为她铸新的剑,她也不愿将子剑还回去。为此温晦甚至抱怨过:“鹿鸣中空,兆头不好,你不如把鹿鸣也拿了。” 秦湛觉得做人不能太过分,若她连鹿鸣也拿了,那温晦可就只有手指了。 如今与一剑江寒比剑,她无比郑重的出了剑,这把浅红色的剑出鞘便是一阵清吟,引得山鸟振翅。 一剑江寒见到了秦湛的剑,眼中并无艳羡。他的剑虽看起来只是一把古旧铁剑,却是他师父当年从昆仑带出去的,虽无名,却也是一把上好锋利的寒剑。这是他师父最好的剑,同样给了他。 两人皆出了剑,下一步,便是剑锋相交! 起初不过剑鸣风动,过了约莫五十招,草木萧瑟,群鸟惊慌,再过了一百招,桃源内部的晨钟不知为何嗡声低鸣。 五百招后,几乎所有在桃源的弟子们都听见了那一声“叮——” 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仔细听来,竟像是从自己的灵台中震出! 桃源的坞主并一干长老赶至的时候,秦湛和一剑江寒已经停了。 他们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温晦见状挑了眉,问:“怎么了?” 秦湛抿紧了唇角,她握着剑却不敢动。一剑江寒也不敢动。 温晦笑了声。 他这一笑,一剑江寒有些僵硬,他一僵硬,手里那柄剑便因这细微的动作崩碎了。他的剑崩碎了不要紧,秦湛一个紧张,手指一抖,子卿坠地,也断了。 她和一剑江寒比剑。 共走了一千二百七十三招,剑未比完,两人的剑先碎了。 温晦瞧见了,掩着面忍笑。 桃源坞主瞧见他们两人私下比剑,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心里一时也不痛快。祁连剑派的人瞧了他们俩一眼,皱眉道:“逐星试最有希望的两位弟子,竟然罔顾摘星宴的规定私下比试,这行径也太过恶劣。” 桃源坞主显然也有这个想法,在他的地盘罔顾规矩先比起来,这不是打一直希望他们两避开的他脸吗? 只有温晦一点儿都不生气。 他说:“是挺恶劣的,所以得重罚。” 桃源坞主看向他:“阁主的意思是?” 温晦道:“不能比赛多没意思,让他们输才有意思。阿湛,没剑了吧?你打算用什么参加逐星?” 秦湛:“……” 一剑江寒看着自己碎了的剑,忽而道:“手。” 他抿住了嘴角:“我的手还在。” 温晦闻言惊讶,他对一剑江寒道:“你可想清楚了,逐星可是混战,你不懂五行道,没有剑入了逐星试,可与没有武器的凡人去和饿虎搏斗差不多。” 一剑江寒道:“我知道,但我是剑修,不是没了剑就不会走路。” 温晦没有说什么,可秦湛太惊讶了。 她低声道:“逐星只是一把剑而已,没必要搏命吧?” 一剑江寒没有说话,温晦看向了桃源坞主,他说:“这孩子是天生的剑修,私下比剑不对,但我猜这事也是我徒弟起的头。不知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允他们入逐星试,罚他们不得执剑入就是了。” 没有武器参加一场混战,这要说是惩罚也过得去。 桃源坞主原就不愿与温晦交恶,温晦这么说,他便也同意了。 只有秦湛看着一剑江寒,也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对两人小惩大诫了一番,罚两人今晚都去桃源的思过谷思过去。秦湛和一剑江寒乖乖地进了这连星星都看不见的阴冷湿漉的洞里,连灯都没有。 秦湛懂点五行术,自己弄了些木柴火堆。火堆升起来,她才能看清一剑江寒的脸。 秦湛想了想,问他:“你辟谷修好了没?” 一剑江寒道:“修完了。” 秦湛剩下的那句“要是没学完我给你弄点吃的”也只能咽回去,她坐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还是对一剑江寒道:“对不起啊,在太平城的时候戏弄了你。” 一剑江寒顿了一瞬,说:“没事,原本也就是我没看清。” 秦湛心想你其实是看清了的,只可惜对手是我。 不过话开了头,下面的也就好说了。秦湛问他:“你为什么学我给绮师姐送花?” 一剑江寒:“……我看那花漂亮,想谢她替我解围。”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他的确学了自己,秦湛心里舒坦了些。她的审美和常人有些不同,上辈子这辈子都被人笑过,如今见着一剑江寒喜好和自己相似,心里的不满便也成了欣赏。 她说:“是好看,只是你从哪儿找到的牡丹,我都没瞧见。” 一剑江寒:“右边的小路。” 秦湛回想起他们初见,一剑江寒只是路过赌坊瞥了一眼,就看出她出千,他的眼力确实很好。 一剑江寒接着又说:“你的确比我厉害,和我齐名确实是辱没了你。” 秦湛听到这里顿了一瞬,她刚想说上一句“其实我多少也是仗了温晦的剑厉害”但还未来得及开口,思过谷忽然亮起了灯。秦湛连忙把火堆灭了,便见是绮澜尘带着一众弟子赶来。 她面色有些紧张,问道:“一剑江寒师弟,你在吗?” 一剑江寒和秦湛对绮澜尘都很尊敬,两人连忙站了起来。一剑江寒更是行了一礼说:“师姐,我在这里。” 绮澜尘见了一剑江寒,面上的表情却更紧张了。 她张了几次口,方才说出了要说的话。 绮澜尘道:“师弟,你切记保持冷静……”她顿了一瞬,对一剑江寒道:“林谷道人……殁了。” 一剑江寒当时的表情就变了。 秦湛后来想想,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一剑江寒如此脆弱的表情。 像是悲痛,更像是落水之人失了最后一块浮木。 林谷道人的死在桃源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浪。 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昆仑传人,平生最大的成就也就是抚养了一剑江寒。桃源检查了他的死亡,哪怕是温晦来查,也是正常的死亡——众人只能将此归结于林谷道人是寿元已至。 秦湛问温晦:“真的吗?” 温晦说:“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桃源只允许这个结果。” 秦湛想了想,又说:“一剑江寒不会信的。” 温晦道:“你也不信。” 秦湛说:“我又不是傻子。” 温晦便笑了,他笑起来总是很温柔。他伸手弹了弹秦湛的额头,朗声道:“这就对了。” 一剑江寒放弃了逐星试。 没了剑说只有手也要参加的一剑江寒在见到了林谷道人的尸体后,再也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似乎极为自责自己在那晚没能陪在林谷道人的身边,不知是惩罚自己,还是心里实在不过了坎。 他带着林谷道人的尸体回昆仑山去了。 一剑江寒要去安葬他师父。 秦湛目送他离开了桃源,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温晦问她:“你不去吗?我以为你们刚交上了朋友。” 秦湛道:“我还有手呢,得参加逐星试。” 作为惩罚,最后的一场逐星试,秦湛没有剑,温晦也没有借她剑。她赤手空拳去与十六人决斗攀柱,在安远明不敢置信的眼神中,靠着并指为剑,仍然夺下了那柄“不知春”。 “厉害的简直变态!” 秦湛听见有人这么骂她。 得了“不知春”后,秦湛一步也未留。她直接从星柱顶端往昆仑的方向跃去。此时离一剑江寒离开已经过了三日。 她追了五日,从西北追去了南境。 追了一剑江寒七千里。 她追到的时候,身上已狼狈不堪。一剑江寒瞧着她目瞪口呆,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这个野小子就是他在太平城见到的、会作弊玩骰子的白衣姑娘。 秦湛笑了。 她伸出手递过了一长一短的不知春,眉梢轻挑:“穷鬼,我没了剑可以回剑阁,那有几百把剑等着我临幸,你不去拿这把剑,以后打算用什么?” 一剑江寒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还有手。” 他看着那柄剑又说:“秦湛,我师父让我别信命,可现在连他也死了。云水宫说我孤寡,我真的没法不信。” 秦湛冷漠:“哦,那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剑江寒看着秦湛手里拿来的剑,忽然又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有酒窝,和他惯常冷冰冰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一样。 一剑江寒郑重的从她手里接过了剑,仔细的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是昆仑寒剑,原本就是最适合一剑江寒的剑。 秦湛见他手掌握住青铜的剑柄,一剑即出,即似大海奔涌、与他剑前冰冻。 一剑江寒。 第21节 秦湛怔住,而一剑江寒已收了剑,他笑着对秦湛道:“秦湛,谢谢你。” 秦湛也笑了。 她朝一剑江寒挥了挥手,转身便走,她说:“走了。我不信命,你也不必信,听你师父的——” “反正我厉害的变态,命到了我这里也得拐弯。” 秦湛的确厉害的变态。 一剑江寒当初也没有说错。 纵然他们当初齐名过,秦湛的天赋也的确在他之上,日后两人再次论剑,一剑江寒输的心服口服。 一行人已从阆风到了第一个落脚点,越鸣砚作为徒弟自发去负责住房这些小事。 秦湛一身白衣和一剑江寒的黑衣走在路上实在是太惹眼,两人便约着先去买套衣服换一换。 燕白跟着去了。 眼见秦湛指着一套红色外裳和紫色的衣裙问一剑江寒:“我穿这个怎么样。” 一剑江寒认真回答:“我觉得挺好。” 秦湛满意点头,指着那边一套绿色的衣裳对一剑江寒说:“我觉得你可以试试那套。” 一剑江寒也挺喜欢竹青色,点头道:“好。” 留下燕白一个把剑听着这对话,看着那些衣裳,整个人的面部表情已经接近疯狂。 燕白嘶声力竭:“秦湛,你要是敢穿那套,我就死给你看!还有你一剑江寒!你敢穿绿色我就也让你的不知春自杀——!” 秦湛:“……一剑江寒听不见你说话。” 燕白:“你转述!秦湛,知道你为什么和一剑江寒处得来吗?因为你们俩都审美残缺!等我去找小越,小越回来之前,你们谁敢乱选试试!” 秦湛:“……” 燕白骂骂咧咧的跑了,秦湛叹了口气:“燕白比较暴躁,见笑了。” 一剑江寒表示理解:“有剑灵的剑总是有个性些,其实我觉得那件绿色挺好看。” 秦湛附和:“是啊,我也挺喜欢紫红。” 燕白:白眼.jpg,我求求你们就穿黑白吧! 第20章 蜃楼01 一剑江寒所说的海岛位于东海。东海毗邻东境,是魔道最为猖獗狂放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一剑江寒认为他们需要换身装束的缘故。 原本一剑江寒一身黑衣是无所谓的,但秦湛的打扮实在是太正道了,就这样进入东境简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来自正道的剑修。一剑江寒与秦湛此行只为东海海岛上的应龙,并不想与魔道有过多的纠缠。 一剑江寒最后还是选了件普通的墨色衣裳,秦湛则在燕白的嘶声力竭下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的紫红色,转而选择了淡杏色。 在她打算换上这套寻常姑娘家的打扮时,越鸣砚忽然道:“师尊喜欢艳丽的色彩,入东境或许穿艳色更好。” 秦湛回首看他,笑道:“你也觉得艳色好看了吗?” 越鸣砚眼也不眨:“艳色本就是丽色,只是正道多崇尚素简,燕白先生才觉得不合适罢了。可东境不同,东境多山,气候湿润,子民大都五官鲜明,喜好色彩秾丽的染布。若我们是前往东境,师尊的选择或许反而是最好的。” 燕白在一旁听得大叫:“小越,你不怕看的眼睛瞎掉吗?你想想秦湛的审美!” 秦湛倒是听着有趣,她顿了顿,说:“我喜欢紫色,红色也喜欢,你帮我挑两件吧。” 她的声音不重,听在越鸣砚的心里却有如鼓擂。他原本有些犹疑,因为南境有着习俗,但他后来又想秦湛十岁便离了家,随温晦四处游历,大约未曾听过这习俗,就算知道,大约也未曾当做一回事情。 越鸣砚只是犹疑了一瞬,便替秦湛选了衣服。 秦湛看了过去,见是件蓝紫色的裙子,袍角绣着流水纹,颇为艳丽。她的眉梢微微一挑却也没什么意见,直接去问店家买下了。 这店铺开在阆风百里,店主也懂些法术,要将成衣修改成秦湛的尺寸也不过须臾之间。秦湛换了衣裳,将头发在脑后竖成一束,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颈。从越鸣砚的角度看去,秦湛的脖颈与常人似乎并无什么不同,因她甚少离开剑阁,甚至显得更为白皙光洁——纤细、优雅,易折。 只是能折断秦湛脖子的人,怕是还未出生在这世上。 秦湛注意到了越鸣砚的视线,她还咬着一截同色的发带,侧首瞧向他,伸手捏住发带的同时问了他一句:“怎么了?”秦湛以为是衣服不合适她,不免提醒:“你选的衣服。” 越鸣砚慌忙地移开视线,面上浮出薄红。他张口又闭上,几番努力也说不出什么。 一剑江寒在一旁打量了秦湛许久,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挺好看的,你徒弟眼光好。” 秦湛“唔”了一声:“被你夸奖我反而不放心。” 一剑江寒:“……” 秦湛见了一剑江寒的表情,方才慢悠悠地说完了下句:“开玩笑的,我有眼睛。” 一剑江寒对于秦湛这性格算是深有体会甚至是连情绪波动都懒得波动了,他转而让越鸣砚多挑了几身,一并让店主修改了尺寸收了起来。 燕白见秦湛没穿她最初选得紫配红,顿时觉得她穿这身蓝紫色的长裙漂亮得和仙女似得,围着她转了一圈,怎么看怎么顺眼,连她随手挑的流苏发绳都显得特别可爱了起来。 燕白喜悦着说:“你不穿白色还是挺好看的嘛。” 秦湛付了钱,顺口回了句:“不是你逼着我只许穿白色吗?” 燕白心想,那可不是,如果小越没来,你要穿那身紫配红,我宁可你穿一辈子白! 但这话他好歹没说出口,秦湛和一剑江寒换了衣裳,虽然看起来仍不太像普通的凡世侠客,但好歹身上那股仿佛下一刻就要踏碎虚空的缥缈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秦湛原本便偏向锐利的五官越发艳丽,她走在路上,反倒未曾比先前低调多少。 “至少没有满脸写着‘我是阆风弟子’这几个字了。”燕白嘀咕,“我们到东境要几天?” 秦湛道:“今晚,横跨南境可以用法器,只是到了东境,为了不引起魔道注意,赶路只能用缩地成寸的法子。” 说着秦湛问道:“小越,你学了多少了?” 越鸣砚斟酌道:“一半左右。” 秦湛点头:“你快些,明日大约就要派上用场了。” 越鸣砚颔首称是,一剑江寒只以为秦湛许久前就教了他,越鸣砚说的不过是自谦。只有燕白知道这是秦湛今天趁着一剑江寒去补充用具的时候临时交的,越鸣砚学了怕是还没过三个时辰! 燕白:幸亏你徒弟是小越,换我这种教法,我宁可自杀。 第二日,越鸣砚虽有些不熟练,但顺利用出了缩地成寸,十日后,他们到达东境边境。在南境显得有些扎眼的打扮,果然入越鸣砚所说一般,在东境便轻易融入了大环境里。 东境的男女正如越鸣砚说的那样,喜好艳丽的色彩,秦湛与一剑江寒一路走来,见的最多的便是穿着鲜艳的姑娘——甚至男人也有不少喜欢穿红色和宝蓝色的。 秦湛一眼看过去,感慨道:“我算是知道朱韶喜欢红色是怎么回事了。” 越鸣砚想了想,说:“东境皇室原本也尊崇朱色,他们认为这是最接近生命的颜色。” 人的鲜血即似朱砂色,而鲜血总是会令人第一时间联想到生命,东境皇室有这样的传统倒也不难理解。不过……秦湛问了一句:“你知道的倒是挺多。” 越鸣砚回答:“我舅舅原本便是游离四方为白术国撰写地图志的官员,我小时候听他说过很多。” 越鸣砚这么说倒是令秦湛想起来了,她也有许久未曾见过她的舅舅了。白术国未曾发丧钟,那她舅舅应该还是活着的,只是年纪快要近百,算算时间,也该已经见过主角了。秦湛想到这一点,又看向了身边跟着自己显然没机会去白术国的越鸣砚。她一时又陷入了“小越到底是不是主角”的困惑里,然而不过一瞬,她便将之抛至脑后,快速决定破罐破摔,不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小越是主角也好,不是主角也好,反正现在都是她的徒弟。 她为他打算好就是了。 想通了,秦湛甚至多问了一句:“解决完一剑江寒的事情,我们可以回一趟白术国,让你回去见见你舅舅。” 越鸣砚的确和自己的舅舅感情不错,秦湛这么提了,他也笑着应“好”。 晚间时分,一行人暂且在东境距离东海最近的一座城镇休息。 此城镇外三百里,便是东境枯叶宫。 东境枯叶宫的不哭阎王先前刚在阆风闹了那么一出,越鸣砚心里还记着这件事,故而纵使秦湛与一剑寒江表现的没什么所谓,他仍然放不下警惕。 三人晚间无事坐在堂中喝酒,越鸣砚拿着秦湛给他的珠子继续练习垒叠。 他专注而仔细,瞧在一剑江寒的眼里,也颇为赞许。 一剑江寒对秦湛说:“你这徒弟根骨一般,倒是肯吃苦。” 秦湛听见一剑江寒话中的“根骨一般”不免露出了笑,一剑江寒见状困惑:“我说错了?” 秦湛慢悠悠道:“我说了他得了眠冬。” 一剑江寒:“那又如何?” 秦湛道:“要能入选剑阁,至少也要入了剑道。你看他入了剑道多久?” 一剑江寒瞧着越鸣砚思忖片刻:“三年五载。” 秦湛道:“他学剑不过半年。” 一剑江寒眼中满是讶异,他想了想问秦湛:“你教他的是你的法子,他竟然学了下来?” 秦湛颔首,她看着越鸣砚意有所指道:“你我都大致碰到了界限所在,能否突破都是未知数。他的未来,才是真正的不可期。” 一剑江寒闻言又看向了越鸣砚,这个年不过十六的剑修眼睛不好,鼻梁上还架着秦湛想办法给他弄来的镜片,瞧着十分斯文俊秀,倒是半点也看不出能练秦湛那样霸道酷烈的剑。 “人可不貌相。”秦湛握着酒杯低声道,“温晦当年教我的,记着总没错。” “秦湛,其实……”一剑江寒开口欲说什么,忽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铃声打断。 两人同时向门外看去,便见一身着杏粉衣裙的漂亮姑娘赤裸双足双臂,腕间系着圆珠般的铃铛如蝴蝶般飘了进来。她甫一进来,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就投在了秦湛三人的身上。 秦湛和一剑江寒的手都已放在了剑柄上,越鸣砚正试着垒上最后一枚珠子。 那姑娘见状清脆地笑了声,她道:“听闻城里来了新客人,我家主人想请诸位过去一聚。” 秦湛神色不动:“你家主人是谁,总不会是枯叶宫吧。” 那姑娘掩唇而笑:“自不会是枯叶宫,谁说这里便只有枯叶宫了?东海之上不还有蜃楼吗?” 东海蜃楼,这个门派非正非邪,历史却可追溯至逍遥仙的时期。传闻蜃楼主人与逍遥仙是同辈之人,逍遥仙坐化飞升,他则设立了东海蜃楼,位于东海极尽神秘。 秦湛和一剑江寒面色微动。 那姑娘继续道:“我家主人说了,若是蜃楼请不动二位大家,那只需我再说一句话便可了?” 她笑嘻嘻的,腕间动作的时候,更是铃声不断,听得人无端悦耳心愉。 少女眉目弯弯道:“秦剑主,一剑江寒先生,你们可想见那条龙?” 越鸣砚堆上了最后一枚珠子。 八枚珠子叠成了一条竖线,越鸣砚对秦湛道:“师尊,我学会了。” 秦湛回过头去,便见越鸣砚立于一旁,桌上是他堆叠好的一串珠子。她便笑了,对越鸣砚道:“堆得不错。” 第22节 越鸣砚这一打岔,那少女原本可以造出的神秘氛围被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她的笑容微僵,刚想要再说句什么,一剑江寒已开了口。 一剑江寒道:“半年前我入海岛,便觉着有人监视,不过那人未曾跟我至深处,我也未曾在意,现在想来,是蜃楼吧。” 少女想着主人的叮嘱,咬了咬牙,点头称是。 一剑江寒道:“蜃楼也对应龙有兴趣?” 少女答不出来,秦湛其实想得更深。 一剑江寒之所以想要杀这条龙,是因为他觉得这条龙和这座岛与温晦的入魔有关。温晦昔年入魔并非毫无征兆,在摘星宴后直至他入魔的十年间,温晦的情绪起伏极大,常露出疲态,更是处于一种秦湛不明白也帮不了的焦躁之中。但秦湛认为这些情绪并不会使得温晦入魔——温晦是何等意志坚定的人,没有人会比她更理解了。 温晦的入魔,不仅对于全修真界是个谜,对于秦湛本身,也是她最困惑,最求不得答案的一个谜。 纵使是在她咬着牙将温晦打入炼狱窟的那一刹,她也没能从对方口中得到只言片语。 温晦只留给了她笑。 和十年前一样令人觉着温柔的、令人迷惑的笑意。 一剑江寒当年未去参加那场正魔大战,虽不是同外界猜测的那样,但也是为了她。绮澜尘不信温晦会入魔,她与一剑江寒在亲眼见到对方杀戮正道修者前,也是不信的。 秦湛被推向了风口浪尖,一剑江寒瞧着她眉头紧锁,不复潇洒快意,不由也心中沉闷。 他觉得秦湛不该是这样。 所以他对秦湛说:“温晦是你的师父,向他拔剑不该是你做的事。秦湛,你不高兴就不要强撑着去做,剩下的有我。” 秦湛心想,温晦是她的师父,温晦有多厉害,没人比她更清楚,她怎么可能离开,又怎么能撑不下去? 一剑江寒会走,是因为他劝不动秦湛放弃。那时候的秦湛已经铁了心,她拒绝了一剑江寒“躲避”的建议,只是说:“我答应过他。如果有天他发了疯,我一定阻止他。” 一剑江寒了解秦湛,他虽然希望秦湛抽身,但得了这个答案也不意外。他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那我替你去找原因。” “你不方便,便由我来,我没答应过什么,也没有牵挂。温晦为什么会发疯,到底出了什么事——秦湛,我去替你找个能让你放下剑的理由。” 一剑江寒离开了。 只可惜直到秦湛打了下温晦,他也没能找到那个理由。或许真相就是秦湛随口说的那样,温晦只是发了疯。 一剑江寒是个不会转弯的人,他说了要查,就一定要查。哪怕正魔大战已经停止了近四十年,他还在找那个理由。唯一令人感到慰藉的,便是这许多年不见,秦湛也从未觉得是一剑江寒不愿来见自己又或是他无颜来见自己。 他只是没找到而已。 所以在一剑江寒来见她,秦湛便心有所动,一剑江寒提到屠龙,她便猜到这是一剑江寒寻到的理由。 扪心自问,秦湛回忆四十年前温晦的所作所为,仍不觉得“理由”是存在的。哪怕温晦是厌倦了正道想要入魔,他也不该掀起正魔大战,那场战争里死了太多的人,秦湛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魔族,也不知道有多少正道死在魔道的手上。 回忆那几年,秦湛唯一能得到的理由,便是温晦疯了。 她心里这么觉得,却还是一口答应了一剑江寒的请求。不仅因为他们是朋友,而是时至今日,秦湛心底里也仍想要那么一点儿理由,那么一点儿能让她觉得,她记忆里的温晦,教养她的温晦尚且活着,没有死透在魔尊温晦身体里的证据。 如今一条应龙,不仅牵涉了温晦,还牵涉了神秘的蜃楼。 秦湛忍不住想,一剑江寒说的理由是否真的存在,温晦的叛变,是否和蜃楼有关系? 她这么想,眼眸便不由的冷了一二。 少女只觉得秦湛身上威压惊人,她低低道:“若是剑主好奇,为何不随我去一趟蜃楼呢?您想知道的,一剑江寒先生想知道的,蜃楼都有。” 她鼓足了勇气说:“您是燕白剑主,这天下已无人可奈何的了您,您又有何惧呢?” 秦湛慢慢道:“你说得对。” 她一眼扫去,语气冰凉:“所以若是蜃楼骗我,你也别怪我毁了它。” 第21章 蜃楼02 三人坐上了一条通往蜃楼的船,少女用海鸟为众人引路,她则悄无痕迹地慢慢跟在了越鸣砚的身边,睁着明亮的眼睛打量着他,天真又好奇地问:“你是剑主的徒弟吗?我知道剑主的前一位徒弟是玉凰山的妖主,你是谁呢?” 越鸣砚被问了,平静答道:“越鸣砚。” 少女努力的在脑海里回想这个名字,却毫无印象,她困惑道:“不应该呀,我已经将楼内的书卷都看完了,但凡是四境里叫得上名字的人,我都该知道。”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字?” 若是旁人听见少女这般问话,怕是心理早就要五味杂陈,甚至颇觉羞辱了。可越鸣砚自小听过比这更露骨难听的话,也不觉得能如何了。他只是笑了笑,说:“确实没有别的名字。” 那少女盯着越鸣砚看了很久,方才说:“那你运气真的很好。好的有些吓人了。” 越鸣砚笑了笑,那少女瞧着越鸣砚的笑,竟是从他的笑中看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她有些不甘心,又对对越鸣砚说:“我叫阿晚。” 越鸣砚温声道:“阿晚姑娘。” 阿晚说:“叫姑娘多生疏,叫我阿晚就好。对了,剑主他们到了蜃楼肯定是要去见主人的,届时无事,我带你去逛珠海可好?我见你在客栈里拿着的是乌珠,乌珠虽然稀有,但远没有东珠色泽妍丽,我带你去寻珠吧!” 越鸣砚见着这姑娘无端热情,却也仍是那副表情。 他淡淡的笑着,那双黑而深的眼睛在镜片后,瞧着阿晚安静又平常,却无端让阿晚觉得有些怕。可她又为什么要怕一个毫无根基的、尚且未成气候的剑修呢?更何况,她也没有做什么会得罪秦湛的事。 阿晚这么想着,面上便也不动声色。 唯越鸣砚慢慢说道:“阿晚姑娘,你在我这里,是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消息的。” 阿晚一怔,硬着说:“我什么也想探听,只想带着你去采珠。” 越鸣砚看了前方的秦湛一眼,轻声道:“阿晚姑娘,有关师尊种种,我是不会说的。无论蜃楼想借燕白剑做什么,我都不会站在师尊的对面。” 阿晚抿直了嘴角,她盯着越鸣砚,复又笑道:“你这人真有趣,你真的没有别的名字?” 越鸣砚笑了,他说:“我只是运气好。” 运气很好的越鸣砚行至立于船头的秦湛身边,对她行了一礼。秦湛偏头看向了他,说了句:“蜃楼以隐秘而著称,四境对蜃楼一无所知,而蜃楼皆知四境。你与那姑娘相处,得多加份小心。” 越鸣砚倒是没说阿晚被他直接刺出了目的,反而仍谢过了秦湛的关心,应允道:“弟子明白了。” 秦湛十分满意,又说:“蜃楼诡谲,入了蜃楼你莫要离我或一剑太远,这地方我从未去过,也不知等着的是宴是兵。”秦湛想了想,说:“若是兵,你正好拿来练手。” 越鸣砚听见这话,心里忍不住想,秦湛真是太特别了。哪有师父会说拿危险来练手的? 可想想,这却才是秦湛。她的眼里似乎没有危险,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护越鸣砚周全。 在越鸣砚有限的年纪里,他从未见过像秦湛这样的人。他有时也忍不住想,他是不是遇见秦湛太早了。以至于他给秦湛带来的永远都是麻烦和弱点,若是他再厉害一些的时候遇见秦湛,是否便能像一剑江寒那样帮到她,而不只是受她保护? 秦湛注意到了越鸣砚的出神,她问了一句:“小越,怎么了?” 越鸣砚回过神,秦湛立于船头,今日穿着的,也是他选得一件杏黄色的衣裳。杏黄色的衣摆贵而大气,棕褐色的腰带与白色的裙裳让秦湛看起来柔和了几分,瞧着倒像是南境的贵女。但当她微微挑眉,手指若有似无的抚上燕白剑时,你便会知道,她仍是那个秦湛。 秦湛束着发,这让她看起来越越鸣砚的年纪越发接近,她见越鸣砚瞧着她,便问:“我瞧起来很奇怪?” 越鸣砚连忙摇头,他又觉得自己刚才看怔的行为好笑,回答了秦湛的上一个问题,他说:“我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保护师尊,还不是被师尊保护。” 或许做弟子都会这样的想法,秦湛当年跟着温晦学剑,随他行走于天地间,遇见危险被温晦护着的时候,也生过这样的想法。所以她伸出手,弹了一下越鸣砚的额头,朗声道:“会有那么一天。” 越鸣砚只觉得额头被碰过的地方发烫,他瞧着秦湛,也抿了抿嘴角,笑着说:“嗯,弟子会努力。” 秦湛并不真的将他的话当做一回事,却也从心底生出了类似欣慰的情绪。燕白在一旁瞧着,都快泣泪,他感慨着:“小越多好呀,他怎么不早生几年呢,早生几年你就不用收朱韶那个废物了。” 秦湛:“……”你怎么比我还恨朱韶。 越鸣砚显然也听见了燕白的夸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对,最后只能笑笑。秦湛正要开口教育燕白两句,一剑江寒忽而道:“秦湛,你看前方。” 秦湛看去,便见一座水晶塔似的楼若隐若现于海天之间。 这塔毫无根基,竟像是完全立于海上,待众人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塔,而是船。 一剑江寒:“怪不得世人寻不得蜃楼所在,若它是一条飘荡在东海上的船,有谁能寻到它呢。纵使偶尔看见了,记下位置,下次也寻不见。蜃楼这名字,取得倒好。” 秦湛却说:“做成船,或许未必是想要令人寻不到,而是为了行动方便,在东海能自由来去。” 阿晚听见了两人对话,发出了一声似鸟的清叫,那只引路的海鸥闻声绕着他们废飞了三圈,也叫了一声,随着它的叫声,无数的海鸟自蜃楼上飞起,蜃楼停住了。 阿晚回了家,显然也十分高兴,她对三人道:“剑主说的没错,蜃楼这名字原本就是世人给我们的,主人做这艘船,最初只是为了方便东海来去罢了。” 说着,她向两人行了一礼,笑意盈盈:“剑主,一剑先生,请吧。” 阿晚带来的船直接驶进了蜃楼的内部,越接近这艘船,才越令人心惊。这船几乎有寻常人家的宅邸大,船身本身就是件避水地、极其罕见的法器。秦湛等人入了船的内部,踏上如同码头一般的实地,心里对于蜃楼的隐秘与强大便又深了一分。 一剑江寒忍不住感慨:“蜃楼存在也有千年了,秦湛,你若是把这样一艘船毁了,当真可惜。” 秦湛道:“哦,那你什么意思?” 一剑江寒想了想说:“船留着吧。” 秦湛:“……”我看你浓眉大眼,没想到比我还强盗。 阿晚在他们身后,听着两人议论,显然便是丝毫未将蜃楼至于眼中。她面上不免有些难看,只是想起主人叮嘱,只得将所有的心绪都压下。 她低声道:“剑主请随我来,主人在楼中等着二位。” “不必了。是我请他们来的,自然该是我来见他们,而非劳他们去寻我。” 秦湛向声音的发出去看去,见那里站着个穿着玄衣的男人,束着冠,身形清癯,腰间配着一把长剑。 他也看见了秦湛与一剑江寒,投来的冷目灼灼,语气低沉。 他向两人颔首致意,开口道:“久仰了。”他顿了一瞬,说道:“昆仑的一剑江寒,还有温晦的徒弟秦湛。” 这世上早已没有人会称呼秦湛的时候,再用“温晦的徒弟”这样的说法了。 秦湛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忽而笑道:“我以为昆仑的弟子只剩下了一剑江寒,没想到在隐秘的蜃楼,竟然还有一位。” 蜃楼主人要不意外这两人会认出自己所配的昆仑寒剑,他只是看向了一件江寒背后的“不知春”,微微一笑:“我也有许久不曾见到它了。” “我是蜃楼的主人,但或许你们俩会更熟悉这个名字。” 他从不知春上收回了视线,对秦湛道:“我名风泽。” 风泽。 这个名字在千年前可谓如雷贯耳。 他是昆仑传人,与如今那些昆仑传人不一样,他是昆仑的嫡系弟子,是将昆仑寒剑练至极致的剑修。锻出“不知春”的便是他的师父。 昔年风泽一剑风止的传说仍在剑修中流传,甚至连温晦都颇为遗憾,未能与风止生于同代,好领教他那可斩风的寒剑。 秦湛还记得温晦当时的话:“世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与风泽同期出了逍遥仙,他既飞升坐化,那么哪怕风泽再强,他是没能踏破虚空的,3自然无法像逍遥仙那样被人们记住。也只有我们这些剑修,还记得曾有人能一剑斩风。” 说着,温晦还笑着问她:“阿湛,你今日能斩断水了吗?” 秦湛回过神,一剑江寒已经难抑惊讶,他难以置信,低声道:“风泽不是早已死了吗?……怎么可能还活着!” 秦湛也很惊讶,可她惊讶后看见了更重要的东西。 第23节 她说:“他也不算活着。” 秦湛盯着眼前的剑修,对他道:“你兵解了自己。剑修兵解是大忌,一旦兵解,便算是彻底绝了飞升的路。你犯了忌讳不说,兵解后你甚至没有去寻找新的肉身,是因为一旦有了肉身,寿元便会受限于千年,而你不满足于千年吗?” “风前辈,恕我直言,你虽然靠依托于自己的剑活了下来,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风泽没有反驳。 秦湛接着道:“你虽活着,却比一个普通凡人能做到的事情还要有限。所以你不得不建立蜃楼,因为你已无法离开这艘船,哪怕是寻我们这样简单的事情,你都要借弟子之手。” 风泽默认了秦湛的话。 秦湛反而越发觉得困惑,她问:“你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 阿晚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许多,大声道:“剑主,请你慎言!” 风泽倒是没有生气,他甚至赞同了秦湛的话。 “是不如死了,”风泽说,“但我必须活着。” 阿晚闻言似是呜咽了声,风泽道:“两位且随我来吧。”他见秦湛未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风泽又说:“我知道秦剑主想问什么,温晦的确来过蜃楼。” 秦湛:“……” 风泽道:“但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就进了应龙所在的海岛,在之后,便该是秦剑主见着他了。” 秦湛:“……他说了什么?” 风泽云淡风轻道:“‘你猜的没错’。他找到了我,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做,只说了这句话。” 秦湛简直越听越糊涂,她不得不上前一步,几乎要成了逼问的态势。 “你猜了什么——?” 风泽说:“那就要看秦剑主愿不愿意答应我的请求了,有舍才有得,这个道理剑主不会不明白吧。” 秦湛皱着眉,她不过略思了一瞬,便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风泽看向了某一处,他说:“再简单不过了,我赢不了那条应龙,进不了那座海岛。我希望秦剑主可以带我进入那座岛。” “只是进岛?” 风泽颔首:“只是进岛。” 秦湛狐疑地看着他,她想了想,一口答应:“好。” 风泽道:“秦剑主倒是挺痛快。” 秦湛淡声道:“我不是痛快,我只是相信昆仑。” 风泽带着三人入塔,告诉他们塔内所有的典籍都会对他们开放,算是请他们帮忙的一点儿先行谢礼。秦湛去翻了翻,见大多都是风泽收集到的四境情报,更多的则是他对东海应龙的调查,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秦湛见一剑江寒找的仔细,想了想,还是提醒道:“他是活了千年的人,不管生前如何,我们都知道兵解是什么东西。谁也不能保证他还是传说中斩风的风泽,或许他已经成了怪物。” 一剑江寒道:“我知道。” 秦湛便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一剑江寒了。哪怕是她,在学剑的初期也曾憧憬过昆仑的风泽,更何况本就是昆仑传人的一剑江寒。一剑江寒心中的风泽怕不仅仅只是憧憬对象,更是自己想要追赶上的目标。他悟昆仑寒剑,何尝不是在悟风泽。 所有人都将风泽当成了传说,一个与逍遥仙同代,却未能飞升的强大剑修。他已经成了传说,可如今忽然有人告诉你,传说是假的,风泽并非故事里那样光风霁月。他是怕死的小人,不仅濒临寿元时兵解了自己,为了能活的更久,甚至不惜托身于自己的剑。 一剑江寒难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秦湛想要劝对方,却又觉得自己找不出能劝说的话,她想到了越鸣砚。 越鸣砚比她更擅长人际关系,或许他有办法。 秦湛这么想,便也去找了。她问了燕白,燕白告诉了她地方,同时嘀嘀咕咕着“风泽是谁,怎么一剑江寒瞧着挺难过的”,秦湛一时也没空和他解释,只是行步匆匆。进了蜃楼才会发现,除了那名叫阿晚的姑娘,蜃楼里大部分都是东海这边的小妖,这些小妖联系着花草树木鸟兽鱼虫,虽并无多少战力,但却是收集信息的绝佳帮手。 毕竟有哪一处,能全无草木动物呢? 秦湛寻到了越鸣砚,她尚未推门入内,先听见了屋内的声音。 那名叫做阿晚的少女在问越鸣砚:“我看你在你师尊面前全不是这个样子,你对她就会脸红,为什么对我却要这么冷冰冰的。” 秦湛顿了一瞬,便听见越鸣砚不轻不重地回答了对方。 越鸣砚说:“阿晚姑娘怕是看错了。” 屋内似乎传来阿晚的笑声,秦湛听她说:“你真当我是小姑娘吗?有些事情,或许我比你看的还要清些,越鸣砚,我不该说你运气好。” “你在这个年纪遇见了秦湛,这可真是糟糕呀。” 第22章 蜃楼03 秦湛听到这里,以为这姑娘是不忿于自己对风泽的态度,正要拿小越出气了,顿时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便推门而入。 她闯了进来,显然将屋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秦湛这才看见阿晚几乎要将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桌面上,而越鸣砚在不动声色的避开。瞧着这一幕的秦湛,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是保护徒弟,还是该说徒弟实在是太过轻慢不懂女儿心了。 最先反应过来是越鸣砚,他连忙起身,对秦湛说:“师尊?您来这里是有事寻我吗?” 阿晚听了他的话,笑了声,慢悠悠的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说:“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呀,秦剑主还什么都没说呢。” 越鸣砚:“……” 秦湛想了想,决定还是保护徒弟先,她对阿晚冷声道:“烦请离开。” 阿晚也知道自己没有和秦湛叫板的资格,笑了笑便走了,她走得时候铃铛轻响听在越鸣砚的耳里,竟像她先前的轻嘲。 秦湛道:“我之前刺了蜃楼主人,她心里不痛快,怕是拿你来出气了。” “这事是我做得不妥,她若再来烦你,你便直接打出去,论修为,她赢不了你。” 越鸣砚应了,秦湛想了想,还是在意对方先前那句,她问:“……遇见我,算糟糕吗?” 她想了想一剑江寒,又想了想绮澜尘,竟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越鸣砚闻言,毫无犹豫的否认,他轻声道:“不会,至少弟子觉得是幸运。” 如果没有遇见秦湛,越鸣砚现在该是什么样呢?他想不出来,也不愿去想。秦湛听到他的回答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就好比她师从温晦,当年人们觉得她是幸运,后来人们觉得她是倒霉。 而秦湛自己呢? 她倒是从未后悔过在南境抓住了温晦的手,跟着他离开。 “对了,师尊寻我是有事情要交代吗?” 秦湛想到了一剑江寒,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抿了抿嘴角,对越鸣砚斟酌着说:“你一剑江寒师叔,他……心情不大好。” 越鸣砚了然,在秦湛点出风泽的身份,又说了那些话后,他便隐隐察觉到一剑江寒的情绪不对了。想来也是,有谁会希望自己门派中的传说,到了最后竟然是个贪生怕死、甚至连自己的剑道都否认了的小人呢? 秦湛想了想,不免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忽而沉默了片刻,又对越鸣砚道:“不,是我冒失了,这事不必。” 越鸣砚:“师尊?” 秦湛说:“一剑江寒也未必需要我的安慰,风泽是他的前辈,他们皆出自昆仑剑,我能替他做得也就只有查明白为什么他会兵解,又为什么要去海岛。”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那可太不够朋友了。”秦湛想了想,问越鸣砚,“送点什么吗?借你的眠冬,给他雕朵花?” 越鸣砚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秦湛这种用以哄人开心的手段,她似乎永远第一想到的法子永远都是送花。 越鸣砚笑了笑,取也从背后取下了眠冬。他将眠冬从白绸中抽出,一股寒气随剑锋而出。 越鸣砚此时已能很好的控制眠冬的寒气了,他握着剑顿了一瞬,问秦湛:“师尊想要什么样的?” 秦湛说:“牡丹吧,牡丹喜庆。” 越鸣砚握着剑的手微微顿了一瞬,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将“冰雕的牡丹真的是喜庆而不是诡谲吗”给咽了下去,垂着眼不一会儿当真给秦湛凝出了一朵牡丹。 秦湛刚取过那朵花,一剑江寒握着卷竹简敲了敲门要进来。他一眼便见到越鸣砚将那朵冰雕的牡丹递给秦湛,开口说了句:“谁雕的花,挺漂亮。” 秦湛接口:“小越做的,是挺漂亮。” 一剑江寒点了点头,还不等秦湛说要将花送他,便开口道:“秦湛,我发现了一件事。” 秦湛见一见江寒面色颇为凝肃,便也将花的事先搁去了一边,问道:“怎么了?” 一剑江寒在桌上铺开了他带来的竹简。这竹简像是几千年前的东西了,因为咒文的缘故保存的尚且还算完好。一剑江寒指着竹简上的一段记载,对秦湛说:“你看这一段。” 秦湛闻言看了一眼,说:“记载的是逍遥仙……怎么了,这记载有问题?” 一剑江寒:“记载没错,但你看这一句——‘逍遥子其艳若何,霞映澄塘’。”他顿了一瞬,“我要是没记错,这种话一般不会用来形容男性吧,哪怕他长得再漂亮,也用不上‘艳’字。” 秦湛顿住,她的手指抵上竹简细细的看了下去,除了一剑江寒挑出的那句形容逍遥仙形貌的话外,其中还说了一件事,说是逍遥仙初次离开东海,遇采珠女,采珠女因惹怒‘龙王’而被罚溺海赎罪。逍遥仙查明真相,发现不过是条水蛇作怪,她是五行道的高手,当下除水妖平海患,为了保护无辜的采珠女,更是教她唤自己“姊姊”,好让村名不敢再以生人养妖,换取一夕安泰。 那一块竹简刚好在外侧,被磨损了些许,秦湛辨认片刻,仍然能够确认那个字应该就是“姊”。 一剑江寒刚刚经历过风泽的暴击,原本想要借着蜃楼的诸多典籍冷静一下,却万万没想到翻到了这样的东西。他试图冷静,对秦湛说:“难道逍遥仙有特殊的癖好?” 秦湛道:“什么癖好,扮女人吗?” 她将竹简收了起来,“或者更简单点,逍遥仙是个女人。” 一剑江寒:“……” 燕白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怎么了?逍遥仙?……就是你们以前说过的,四境飞升过的那个五行道的修者吗?” 秦湛说:“对,她来自东海碧霄谷,碧霄谷修五行道,个个修得都超凡脱俗,恨不得和尘世半点干系都没有,所以四境里有什么事通常也都不会通知他们。四境的修真界其实还可以这么划,东海碧霄谷和其他。” 秦湛话说的倒是平静,一剑江寒说的更直白了些:“他们看不上四境的修者,从不与四境有所纠葛。逍遥仙是唯一的例外,她离了东海碧霄谷,从此再也未能回去。” 燕白听完了他们的解释忍不住嘀咕:“这种泯灭人性又闭关锁门的门派有什么回去的必要啊,是外面不好玩,还是东西不好吃啊。” 秦湛深以为然,难得赞同了燕白的话:“你说的对,所以逍遥仙最后没有回去,她飞升了。” 秦湛收起了那卷竹简,在竹简的最下方瞧见了桃源的印记。想来这本记载本是桃源的,只是不知为何却到了蜃楼的手上。而且就其上的术法来看,怕是在蜃楼已有千年了。她直接放进了自己的袖笼里,说:“若是逍遥仙当真是个女人,风泽又仔细保存着这些信息,这倒挺令人疑问。他留着这个,又没有像四境公布,那是为了什么呢?他当年难不成也曾倾慕过逍遥仙?” 一剑江寒沉吟了一瞬,有些挣扎,而后还是将自己看见的实话托出:“其实不止这一本,我才刚开始看那一楼。” 秦湛:“……?” 一剑江寒道:“蜃楼与其说是在搜寻四境信息,倒不如说是在以逍遥仙为中心而搜集所有和她有关的消息。蜃楼在东海,我甚至见到了许多有关碧霄谷的书卷——怕是比碧霄谷自己所藏还要全。” 秦湛仔细回忆了片刻:“阆风有关风泽的记载并不多,我只记得他与逍遥仙是同辈,他们应该认识,但关系如何后世并没有记载。” “秦湛……有没有这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对于尊敬风泽的一剑江寒很难,可他还是艰难的说完了最大的可能性,“风泽他想飞升想极了,逍遥仙飞升了,他心中不甘,为了追寻这个梦,不惜兵解了自己。周游于东海也好,调查东海碧霄谷也罢,包括用温晦诱我们带他入应龙所在的海岛——” ——会不会,都是为了逍遥仙飞升的秘密? 一剑江寒面色凝重:“他不甘失败。” 第24节 这的确是最大的可能了。风泽昔年强大如斯,他如何能忍受比他修为尚低的逍遥仙能够飞升,而自己则永被困于破碎虚空之下?更何况一剑江寒找到的资料更是证明了逍遥仙是女性——输给了一个不如自己的女人,哪怕是风泽怕也会不甘心吧。 这是一剑江寒的推测,是他极不愿意去相信的推测。 秦湛听完了一剑江寒的话,却没有做任何的回答。一剑江寒正有些不解,便见又看见了那朵冰雕的牡丹。 秦湛拿起了那朵花,直接递在了一剑江寒的眼皮底下。 一剑江寒接过花:“?” 秦湛言简意赅:“牡丹,喜庆。” 一剑江寒不明所以,他接过了那朵牡丹,正想瞧瞧到底有哪里喜庆了,便听见秦湛接着慢吞吞说:“别想那么多了,想了也没用。明日靠近海岛,像先前你说的那样,你和我,不知春和燕白,我们杀了那条龙。” “龙死了,风泽的事情也就清楚了,温晦为什么来这里,也就清楚了。” 一剑江寒看着手中的冰雕牡丹,花叶分明,凝出的叶尖都仿佛要坠下水滴来。眠冬剑气凝成的冰花不易融化,停在一剑江寒的指尖,倒真像是被雨水浸透了花叶的白色牡丹,露出透明来,成了朵水晶的花。 一剑江寒沉吟片刻,他说:“透明的是不是不太吉利。” 秦湛:“你将就一下,不行问他们要些葡萄酿成的酒,浇一浇染个色也是了。” 燕白听得简直目瞪口呆,连一剑江寒也无语了片刻。 无语片刻后,一剑江寒竟然笑出了声。 秦湛见他笑了,自己也松了口气,可没想一剑江寒接着说:“秦湛,你真的非常不会安慰人。” 秦湛说:“对,所以我没安慰你。” 她微微扬起嘴角:“我只是送了你一朵花。” 第23章 蜃楼04 日初三刻,蜃楼抵达了应龙所在海岛附近。 蜃楼如此快的速度无疑证明了他们计划着想要进入这座海岛已许久了。海岛外波涛汹涌,已是颇为不寻常。亏得蜃楼本身就是件定水平波的法器,才能靠的此岛如此接近还安然无恙。 风泽立于船头,在初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失真,部分光线甚至已经穿透了他的手指。秦湛多看了一眼,风泽面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盯着那座隐于波涛海浪之中的绿岛,对秦湛等人道:“是这座岛了,蜃楼只能停在这里,再近就会引起应龙警觉,它一旦警觉,蜃楼全力也只得逃开,而不能一战。” 秦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待会儿我与一剑先去解决这条龙,待事了,蜃楼在近岛停靠便是。” 风泽见秦湛毫无犹豫的应了,瞧着她的眼神顿了一瞬。接着他露出了笑,对秦湛感慨:“你的性格虽与温晦不大像,行事作风倒是一样的干脆果决。” “你们果然是师徒。” 他的这声感慨里有敬有重,倒是毫无恐惧又或是憎恶。他对温晦的态度,竟像是温晦未曾叛变前那些人对他的态度一样,让秦湛几乎要以为风泽不知道温晦后来做了什么。 但风泽是知道的,正是因为他知道仍然对温晦态度不改——这让秦湛越发好奇起温晦入魔前与他见的那一面,那一句话里,到底含了什么样的秘密。 秦湛收回了视线,对风泽道:“风前辈虽与传闻不大相同,但斩风之力,我想尚有吧。” 风泽微微颔首。 秦湛道:“我与一剑离开后,剑气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届时风浪云涌,还请蜃楼护好我的徒弟。” 风泽应允:“这是自然。” 秦湛便放下了最后的心思,她看了越鸣砚一眼,还是多叮嘱了一句:“你修为尚浅,届时跟着蜃楼诸人在楼内看着便可,莫要出来。” 越鸣砚点头:“弟子明白。” 秦湛知道越鸣砚从来都不是个会惹麻烦的徒弟,她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又顿住了脚步。她伸出手拍了拍越鸣砚的肩膀,温声说:“师父去去就回。” 秦湛说完,便再无停顿,她看了一剑江寒一眼,一剑江寒回望向她,轻微地点了头。 越鸣砚只听见海风过耳声,这声音里又夹杂了轻而尖锐的金属震颤,他抬头看去,秦湛向前走着,她的手已覆上了燕白的剑柄——就在她踏出船家,踏上波涛的那一瞬,剑似寒芒,刺如夜星,噌然出鞘! 暴烈的剑气毫无停顿地撞上这海波汹涌,岛内巨兽隐有所感,发出一道沉闷而整人耳膜的嚎叫声! 在越鸣砚的眼里,位于海中的绿岛地动山摇,紧接着有什么从中生出了,待树倒山平后,一条几乎像是从远古洪荒走来的巨大黑龙从岛内显出了身形。它大的几乎将整个岛都圈了起来,张开的、长在背脊上的翅膀几乎要与天平! 秦湛与一剑江寒两人映在他如日月一般的眼中,小的像是两只脆弱的鸟。 越鸣砚看见这只应龙睁开了眼,张开了自己的五爪,对着眼前两位渺小的人类,发出了被侵犯领地愤怒的低咆!这一声咆哮如山洪崩裂,激得东海水涛翻涌,有浪头竟是直接掀上了天际去,在晴日里当头落下了一场暴雨! 蜃楼上还在甲板的所有人没有一人避开了这浪潮,连定水的蜃楼本身都被重重的推晃了一下! 风泽皱眉,他一剑出鞘,动作慢得像是刻在了人眼底的一寸寸分镜,可越鸣砚清楚的见着了“风停”。漫天的海浪也好,狂暴的骤风也罢,都在他的这一剑下静了下来。 风泽动也不动,他吩咐道:“阿晚,带大家避入楼内。” 阿晚瞧着担心风泽极了,可她依然没有违背风泽的命令。她飞快点头,指挥者所有甲板上的小妖全都避入塔楼,唯有越鸣砚仍看着那只苏醒的应龙,有些犹疑。 阿晚急了,冲他喊着:“你在等什么,你师父不是吩咐过吗?你快些过来!” 越鸣砚回神,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被跑来的阿晚强硬的拉回了楼内。越鸣砚瞧着她落上了锁,又将定水的符文激活,方才擦了擦眼角,飞快的往楼上能瞧见外面的屋子跑去。 越鸣砚跟着他,见她推开了窗户,见到甲板上的风泽收了剑,仍立着后方才松下了那口气,只是眼睛仍然有些发红。 越鸣砚犹豫一瞬,开口道:“阿晚姑娘,你若是担心,为何不叫风前辈一并入内?” 阿晚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越鸣砚第二次被人这么说了,他顿了一瞬,没有反驳,只是说:“我确实不知道,阿晚姑娘愿意说吗?” 阿晚看着风泽,好半晌才说:“他不会回来的。他每次都来看这个岛,这次是他立着最近的时候,所以他不可能离开。我急着叫你走,也不留下陪他,不是我怕这风雨,而是因为我知道……我只要这甲板上还有一个活人可能受到波及,他就绝不会收剑。” “可他不能再出剑了,再出剑,他真的就要死了。” 越鸣砚看着这女孩,忽而心有所感。他低声问:“姑娘是被风前辈救回来的吗?” 阿晚顿了一瞬,说:“对。” 越鸣砚看向了屋外,风泽立于船头,而秦湛和一剑江寒皆拔剑出鞘,对上了那条大的可怕的应龙。 越鸣砚说:“我也是被师尊救回来的,我被舅母赶出了家门,眼睛也不好,若非师尊,我绝无今日。” 阿晚听到这里微微顿住,她看向越鸣砚:“所以你才不肯告诉我任何有关她的事。” 越鸣砚道:“若我询问阿晚姑娘有关风泽前辈的事情,阿晚姑娘难道会说吗?” 阿晚笑了:“你说的对。可是越鸣砚,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方才不肯说吗?” 越鸣砚:“因为风泽前辈对姑娘有救命之恩。” 阿晚瞧着越鸣砚,眼中有怜悯,她说:“你真可怜。我遇见了风泽,幸或不幸尚且心中明晓,而你呢,因为遇见的是秦湛,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去问一句了。” 越鸣砚听阿晚说话说的颠三倒四似意又所指又不明其意,眉梢不由的微微皱起。他正要说什么,楼身又晃了一下,楼内的小妖怪们怕的团团抱起,越鸣砚向远方看去,便见一剑江寒重剑出鞘,引得东海水寒似玄冰直向应龙刺去! 东海水如鞭子般挞在应龙厚重的鳞片上,并未激起它半点痛苦,只是将它激怒。他愤怒地向一剑江寒张开大口,一剑江寒不闪不避,他左手拔出另一把剑,直接迎向了这只怪物! 他大喝道:“秦湛!” 天空隐有肚白之色。 金属的震颤声隐在了漫天的水声中。 秦湛斜握着剑,燕白银白色的剑锋映出她冷而深的眼睛。应龙似有所感,他想要回头,可秦湛剑气尽出,手中的那柄燕白倒映在应龙澄黄色的眼睛里,竟像是从天而劈下的银芒金枪—— 仙剑燕白,以无坚不摧、锋利难匹而成世上最强、最无可挡之剑。 秦湛执着燕白,自应龙的眼睛直刺进了它的脑髓里——她整只手臂都没入了眼球之中,指尖连同右臂覆上的雷电之力让应龙痛得疯狂甩动,就在它伸出一爪即将将秦湛撕扯出的那一刻,秦湛悍然收剑,她一脚踏上了应龙的鳞片,往高空跃去,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不知春出现在了应龙的眼前。 轻的那柄剑直接顺着秦湛刺出的伤口被投掷进了它的眼球里,但并非致命,正当应龙终于明白这两个人它必须先集中精力解决其中一个的时候,一剑江寒已出了第二剑,他的第二把剑,顺着先前那柄剑的方向,再次刺向应龙的伤口! 不知春重剑厚重,可承万钧! 一剑江寒,抵住了前一柄剑的剑柄,直接用力往内刺去——细剑穿透了应龙所有的软组织,直往它的脑髓深处而去! 此时秦湛已在高空。她喝到:“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松开了手,他急退! 秦湛一剑落下! 这一剑,将剑中酷烈与肃杀含至了极尽!东海似有感于这撕裂天地的剑气,涌起万千巨浪,巨浪掀空,直将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阻挡! 众人只能听见巨龙咆哮! 片刻后。巨浪哄然,地动山摇! 秦湛那一剑尚未击中要害,剑气便已刺得应龙鳞片崩裂,她那一剑直接从应龙的天灵盖落下顺着它的经脉一路斩下!一剑江寒唤回了不知春,在秦湛斩龙的同一瞬,直接撕裂了对方的血口,两柄剑顺着秦湛崩裂开的鳞片,如切菜砍瓜一般,直将膛肚剖开,寻到了那枚内丹,以重剑震碎! 当风平浪静。 东海的水似都被染上了红。 秦湛的手还握着燕白,周身剑气不散,眼眸微垂,遮住其中胆寒剑意。应龙庞大的尸体就在她的脚下,而一剑江寒则收回了剑。 他检查了片刻,对秦湛说:“死透了,需要我扶你一把吗?” 秦湛出了口气。 她看着自己的半个身子,又看了看更糟的一剑江寒,沉默了半晌道:“算了吧,还是先洗一洗。” 一剑江寒:“……” 等瞧见了风平浪静,驱使着蜃楼靠近的风泽到的时候,秦湛已经用五行术将燕白和不知春都从里到外洗了一遍,一剑江寒就在旁边看着,燕白则叽叽喳喳地对秦湛说:“这里洗一下,还对对,还有那里,天哪,那龙眼睛可恶心坏我,秦湛你下次能不能不要那么粗暴。” 秦湛冷酷:“没有下次,你以为应龙有很多吗?” 燕白:“……” 一剑江寒问:“燕白又说什么了?是没打够吗?” 秦湛:“不,他嫌弃脏。”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看向了自己的不知春,默默又用干净的衣裳给擦了一遍。 风泽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眼中又惊讶又敬佩。当年温晦孤身入岛,虽成功击败了应龙,但却也未能诛杀对方,甚至受了伤。但如今这两人合力,竟然真的成功将应龙斩杀。在亲眼看见之前,风泽对此事的最大期望,也不过只是重现一次温晦当年的结果罢了。 他看着那条龙,久久未能回神。 当他确认龙已死,他可以踏入岛内后,便再也等不及地要往岛内去。 可他尚未走出两步,便被秦湛拦住。 秦湛的燕白剑尚在剑鞘中,可她周身剑气未敛,眼中冷芒似锋。 第25节 她抬剑拦住了对方,对风泽道:“应龙已死,风前辈日后想怎么进岛都可以,我们也算是完成了约定。” “——所以,是不是该轮到您了?” “您当年猜了什么,温晦为什么来找您。”秦湛微微一笑,“我是个混不吝,天地不惧,所以您最好快些履约。” “否则——我一定是比这条龙还要可怕的怪物。” 第24章 蜃楼05 千年前,风泽尚是昆仑的得意弟子,手执一柄“封疆”,学有所成,游历天下。 年七十,遇逍遥仙。 当年的逍遥仙初出东海碧霄谷,携着她的“天华万宝囊”,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海清河晏,天下平安。她既不像是东海碧霄谷出来的、也不像是四境里出来的修者。她更像个活在江湖里的江湖侠客。行走在路上,别人欺男霸女要管,孤儿寡母可怜也要管。遇妖干旱不得雨,她要问;洪水泛滥求龙王,她也要去交涉。 风泽认识逍遥仙后近百年,就从没有见过她有一心一意求道的时候。他是个板正得几乎可以当作修真界模板的青年,却在认识逍遥仙后,被她打破了自己许多规矩,甚至陪着做了许多他从前绝不会去想的事。 空闲时分,逍遥仙与风泽对月饮酒。五行道的修者会从她的万宝囊里取出一样又一样点心酒食,在你瞧得目瞪口呆,想指责她暴殄天物的时候,托着下巴笑嘻嘻地说上一句:“物尽其用。” 风泽闻言不免皱着眉,他对逍遥仙这样的态度显然早已不满,本着两人算是朋友的关系,他规劝道:“你这样虚耗人间,只是在浪费你的天赋。” 逍遥仙听了这样的话,却只是给两人满了一杯酒,不太在意道:“我并不求得道飞升,只想着活着的日子里,能顺心遂意。” 风泽听了这样的话,眉间的褶皱更深,他耐着性子想要将朋友拉回正道上来,说着:“我知道你来自东海碧霄,曾经被约束的太多,所以现今总想着随心所欲。可你此时一时的放纵并不能得到真正的顺心遂意,只有得道——届时你得与天地共鸣,才是真正的快意。” 逍遥仙听了他的劝没有直接回答,反倒问他:“风泽,你喝今日这酒,这酒不好吗?” 风泽道:“是好酒。” 逍遥仙说:“这是前日你我帮过的那户酒家送的。” 风泽皱眉:“一壶酒而已,你若是喜欢,昆仑有的是。难不成你要告诉我,这壶酒是他人感你恩惠所赠,所以尤不一样?” 逍遥仙听了,却是笑了。她对风泽说:“有酒自然好,无酒却也快意。风泽就好像你求道是你喜欢,我救人也不过是我喜欢。” 风泽着实理解不了逍遥仙的想法。她恶人也救,善人也救。这世上但凡是需要施以援手的,她都会去帮一把。至于之后得到的是花还是刀子,她并不十分在意。就像她那日说的一样,有酒固然好,无酒却也快意。 若非逍遥仙修的是五行道,来自的门派是东海碧霄谷,风泽几乎要以为她修的是佛,走的是慈悲菩萨道。 他偶尔也会和逍遥仙说起自己的这种看法,逍遥仙安静地听他说完,而后会纠正他:“我可不是善人。你认识我的时候已晚了些,是没见过我杀人的模样。” 逍遥仙杀人是什么样风泽确实没有见过,但他想想总觉得大约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事——直到他当真见了一次。 逍遥仙的天华万宝囊,风泽见过她拿来装酒装菜,装石头装草叶,从没有见它盛过血。 当它盛血的时候,风泽才真正感受到了五行道的可怕。 五行道感应天地,他们看似没有武器,实则天地万物都是他们的武器。你只要活在这世上,呼吸着空气踩着实地,就躲不过他们无处不在的武器。 天华万宝囊兜天承地的压迫。他一仰头,便看见整片土壤翻滚,木刺横斜,所有想要来取她性命的人全都有去无回。从这点上似乎又在证明着她这辈子都无法修成佛道,她的菩萨行径,当真只是她想做而已。 风泽说:“你这样肆意而动,什么时候才能悟道。若你不能悟道,寿元终究有尽。许是三百年后,我再想邀你喝酒,便只能去你的坟前。” 逍遥仙笑了笑,她唯有笑起来的时候,才尤为的像个漂亮的女人。她从自己的万宝囊里摸出了美酒与还热着的炒豆,一边分给风泽一边说:“你还想和我做一辈子朋友啊,何必能等三百年后喝酒,现在我就请你喝酒。” 风泽无话可说,逍遥仙瞧着他,对他道:“这样吧,我觉得我飞升可能性不大,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如果你飞升了,就记得给我传个信,或者下来找找我,给我开个后门,递个诀窍,这样我们也好做长——久朋友。” 风泽被她故意拉长的“长久”二字简直刺激地差点要握剑,他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看着逍遥仙说:“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从没有见过谁修五行道有你这样的天赋。” 逍遥仙已经拿了炒豆塞进嘴里,她说:“好吧,那如果我飞升,我也给你开个后门成不?” 风泽:“……” 逍遥仙勾住了他的手指,十分郑重其事:“好,就这么约定好了,一定不能忘啊!你要是忘了我在下面,我为了等你个口信,搞不好可是会为了活下去兵解的!” 风泽忍不住骂她:“兵解是随便能做的吗!你是真不把飞升当一回事!” 逍遥仙嘻嘻笑,她托着下巴看着风泽:“做了约定嘛,那自然是要用尽一切力量去履约的。” “对了,年后我得回趟碧霄谷,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被打出来……”逍遥仙终于想起了正事,她问风泽,“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风泽面无表情:“我和你一起去做什么?做你的打手,防止你被打出来吗?别想了,我只会看着你被赶出来。碧霄谷的修者都极为自律自省,也不知怎么回事会出你这样的。” 逍遥仙笑嘻嘻地说:“我这样不挺好吗?若我不是这样,现在大概还在碧霄谷呢,你找谁和你互开后门去。” 风泽:“……” 风泽完全说不上话。但他心里还是决定要去一趟东海碧霄谷。碧霄谷虽看不上四境门派,可昆仑毕竟是昔年太上元君所立门派,天下诸派都对昆仑持有敬意,他作为昆仑的嫡传弟子去往东海碧霄谷,或许能为逍遥仙说上几句话,免得她当真被打出谷去。 毕竟是个女孩子,平时嬉皮笑脸混不吝也就算了,回门派还被打出来,这也太难看了些了。 只是风泽并未说,他做了决定,面上却是与逍遥仙再平静不过的道了别。 现在想想,他在逍遥仙的面前,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过。 风泽后来回了昆仑,处理一些门派内的琐事,也耽搁了些时日。当他准备启程前往东海的时候,却先听见了逍遥仙的消息。 逍遥仙飞升了! 天有应龙所感,绕逍遥仙飞升之海岛足足三日,方停留于下,守护她坐化的肉身。 风泽初听见这个消息惊讶极了,惊讶过后,他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飞升这东西,从来看的就是你是否悟道而非修为深浅。逍遥仙虽瞧着游戏人间,可却远比他看尽红尘百态,悟了道飞了升,也并非什么过于匪夷所思之事。 风泽停下了准备前往东海的脚步,他转而闭了关。 风泽心想,逍遥仙飞升了,他得快点才行。不然两人隔着天地,未免也难了些。他闭了关,闭关之后修为再一次飞涨,却依然没有半点要飞升的态势。 风泽起初是认为自己心境不够,而后却慢慢地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去了东海,想要见一见飞升后坐化的逍遥仙,可他不过刚接近那座海岛,就惊起了其中应龙。应龙狂暴,风泽不敌,只得暂时退避,重新闭关悟道。 三百年后,在当时,风泽已强到无人可敌。可他依然摸不到飞升的影子,甚至不再见任何与逍遥仙有关的消息。 风泽仍在努力,他已触摸到自己所达的极限,再难有进。 依然未能飞升,也未能入岛。 应龙就像是知道人间觊觎此道者数万,牢牢的护着岛,护着岛内逍遥仙的遗产,不让任何人前往染指。 这时已过去了五百年。风泽有些烦闷,他想逍遥仙看见了吗?若是她看见了,此时她是在天上发笑,还是觉得他可怜?风泽心想,她大约是在笑吧。 笑他连一条护着她遗产的龙都敌不过。 当时间过去了七百年,他的同门师侄在修行时提到了逍遥仙,问了他一句:“师叔,逍遥仙其人若何?我想编个册子。” 风泽想了想,先是说了几句,而后又想到自己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逍遥仙微醺,举着酒杯对他道:“风泽,咱们说好了,飞升也是朋友,我等你,你也得等着我。” 风泽当时是怎么说?他也喝醉了,应允道:“天地不能断。” 风泽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了。 七百年。逍遥仙飞升后竟像是从此世消失了一样,纵使天地有别,也不该七百年毫无音讯。风泽了解逍遥仙,她并非薄情忘义之人,相反,她连随口的一句话都会记一辈子。 她为什么飞升了之后就没有了消息……?那条龙还在,她至少也该让那条龙给他传个口信——! 天地之间是有联系的,是存在联系的。逍遥仙飞升,天降应龙!——既然应龙可以从天而降,这就说明天地间并非完全被斩断,而是可以沟通。既然可以沟通,为何逍遥仙从未出现又从未传过信呢? 是逍遥仙失约?她只是醉酒胡言,说了就忘吗? 不。 风泽了解她。 风泽心中开始涌出了非常可怕的想法。 一千年。风泽大限将至。 风泽再一次被应龙拦于岛外,他远远的看着盘踞于这座岛的应龙,在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数千年的困惑却都在这一刻被击碎了。 风泽想,他才是当时最强的人,可他穷尽一生也未能飞升。 他对自己的朋友有足够的信心,可事实是,四境四海自太上元君悟道以来,除却逍遥仙,根本无人飞升过!修真比起飞升,更像是一条长生道而已! 风泽的这个猜测,使他既愤怒又恐慌,甚至有些害怕。 可他止不住的去想。 这时候的风泽已经离死亡很近了。 他心知若是自己死了变回魂归天地,便再也等不到逍遥仙,更是无法得知他的猜想是真是假。 他想起了逍遥仙的话——若是你不给我口信,我为了等你,可是会兵解的。 风泽心想,既然是答应了的约定,就不能爽约。他得活下去。 他兵解了自己,创立了蜃楼,开始调查当年的所有事。 后来燕白降世,越发证明了他的猜测,天地间确有纽带,而逍遥仙却像是消失在了这纽带里。 再后来,有与他猜测相同的人出现,温晦执剑闯进了那座岛,出来后,他找上了他,说了一句话。 温晦说:“你猜的没错。” 风泽只觉得浑身的鲜血在那一刻都冰凉地仿佛要刺破他的皮肤,就好比如今这一刻。 秦湛拦着他,要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就在岛内,也是他追寻了一辈子的答案。 风泽对秦湛道:“我猜了什么……” 风泽笑了:“我猜逍遥仙根本未能飞升,她是被从天而降的应龙给吃了。” 第25章 蜃楼06 秦湛闻言怔住,几乎是下意识看向自己脚下已瘫倒的应龙尸体。尸体庞大,有一部分已经浸入了海水,搁在岸上的那部分仍然十分惊人。 在四境的修者心里,逍遥仙比起一个传奇,其实更像是一个象征——修真的尽头是飞升的象征。 这么多年以来,四境不乏大能,但却从未有人真正的做到过破碎虚空。昔年的风泽没能做到,后来的温晦也没能做到,但众人仍然相信飞升证道是存在的,多是因为有着逍遥仙的铁证。 可如今风泽却说,他怀疑逍遥仙根本没有飞升,而只是恰好被从天而降的应龙吞食了。 就算是一剑江寒,也被他的话给惊了一瞬。恐怕没有人能够在这句话震惊,风泽这句话的潜台词无疑是“飞升是个骗局”,这世上根本无人能够飞升,人们做到极限,也不过就只是尽可能的延长寿命罢了。 秦湛道:“不,逍遥仙或许未能飞升,但飞升道是存在的。” 第26节 她一说出口,一剑江寒和风泽都看向了她。 风泽道:“四境从未有人飞升,剑主为何能认定这不是骗局?” 秦湛淡然道:“纵使骗局,也要有布局之人。修真是昆仑派的祖师太上元君所悟出的道,千百年来人们更着依次前行,虽未能至顶,却也是一辈强于一辈。更何况,并非除了逍遥仙外,便再无人飞升了。” 一剑江寒看向了秦湛,秦湛说:“温晦飞升过。” 她这一句话刚说出,无疑平地惊雷。连风泽的面色都变了,他低声问:“温晦飞升……?” 秦湛看了风泽一眼,平静道:“前辈也算是见过飞升后的他了,他入此岛前……其实便已悟道。” 秦湛这句话说出来,几乎要比风泽的那一句猜测还要令人难以置信。 一剑江寒低声问:“我从未听你提过——” 秦湛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飞升成功还是失败。”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我至今也没能弄明白。” 五十年前,摘星宴结束。她追了一剑江寒三千里赠一柄不知春,刚回头,便见温晦慢悠悠地追了过来,也不责怪与她冒失的举动,只当她是玩闹了一场,照旧替她捻开了黏在面上的头发,打算带她回剑阁寻一把剑。 秦湛问他:“你当年找来的那些矿石材料呢?不能为我重打一把吗?” 温晦道:“剑这东西要讲究缘分,我当年准备的东西自然是适合你当年的,如今的你已经不再合适当年的剑,若要为你重铸又得再花一份功夫,我算了算,这实在是太麻烦了,总归走到了这里也该回去一趟了,不如你回去直接挑。” 秦湛当时心想,她前一刻还在和一剑江寒夸口她有一座剑阁,没想到后脚温晦就要带她去了。 秦湛问:“剑阁里有那么多剑,随便我拿吗?我听说是有规矩的。” 温晦说:“对,你喜欢什么就挑什么。若是挑出来不太合适,改一改也就是了。” 秦湛心想,温晦这话说的才有点“第一人”的魄力,原本假意绷着的脸也露出了得意。 她朝着温晦问:“那你当初有没有想要的?” 温晦想了想:“合适的倒是没有,否则我也不会去学铸剑,不过有一把剑给我印象很深。” 秦湛问:“是你夺回来的燕白吗?” 温晦:“当然不是。” 他回忆片刻:“名字应该叫做‘眠冬’,是一把无鞘剑,漂亮的很,和子卿一样没有剑格,适合你。” 一般的剑阁不喜欢用无剑格的剑,因为这样容易伤到自己。但用剑的天赋到了温晦和秦湛的地步,有剑格和无剑格倒是没什么不同,尤其是秦湛,她偏好细长利刃的剑,没有剑格的剑她用起来反倒更顺手。 秦湛将“眠冬”的名字滚在舌尖念了几次,温晦瞧着有趣,不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伸出右手比了比自己的腰部,感慨着:“我当初将你从白术带出来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如今却已是摘星宴的魁首了。” 秦湛看着他比着的那点儿高度,显然也是想起了最早遇见温晦时的场景。她倒是没有温晦的感触,反而道:“我觉得自己修行后反而长得慢了许多。按理说我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没有你的肩膀高?” 温晦看着秦湛,她不太高兴的时候眉毛总会微微下降些,就好像现在这样。所以他想了想,手指不经意捏了诀,手腕微翻一朵小些的牡丹凭空便开在了他的指尖上。 他将这朵花递给了秦湛,笑着说:“修行路漫,你还小的很呢。安远明在你的年纪,怕是才刚刚入道。” 秦湛瞅着了那朵紫色的花一眼,又看了看温晦,慢吞吞说:“这是一剑江寒送给绮师姐的那朵。” 温晦哈哈笑了两声:“喜欢不就行了?” 秦湛想了想,觉得也对。 她收了花,学着温晦刚才用的决,反在自己的指尖变了朵兰花来,又将这兰花原封不动地送给温晦,煞有介事地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呶,送你。” 温晦看着秦湛送他花,眼里的笑意愈浓。他收了花,正要夸秦湛连他的五行术都学的七八不离了,却在此刻忽感应到天地低鸣。 这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至少秦湛看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叫了温晦差不多有两个时辰,急得只差拔剑,温晦终于从恍惚的状态缓回了神。 他对秦湛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阿湛,我可能要飞升了。” 飞升可是件大事。可温晦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反倒显得秦湛才像是着急闭关的那一个。温晦已是当时最强,他再进便是破碎虚空,而他感应到的也正是天地声鸣。 他非常冷静地和秦湛说:“你不要怕。” 秦湛:“……”我不怕,我是急!! 秦湛前脚刚完成千里送剑,后脚师父就要飞升。这时候什么都比不上温晦重要,秦湛几乎是立刻从温晦的乾坤袋里找出了他往日里从未用过的法器,调适一二带着他就要往阆风剑阁赶。 温晦甚至还有心情与她玩笑:“不用还了,师父的东西都留给你。” 秦湛道:“你还是先回去闭关再和我说这些行吗?我听说逍遥仙飞升是天降应龙的,你飞升会降什么?总不会是天雷吧。如果是天雷,我得离你远点儿。” 温晦也觉得有道理,他强制先稳住了自己的修为,终于有了些急迫感,领着秦湛回了剑阁。 剑阁此时有弟子数百,大多都是他的师兄弟们。他自继承剑阁阁主以来,多是在外,少有问剑阁诸事的时候。剑阁惯来都是当年的大弟子负责打理。 如今他突然回来,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的师兄自然向他请罪,温晦也管不及太多,只能牵着秦湛,将她推给了所有人。 温晦道:“她是我的徒弟,也是下一任的剑阁阁主。” 他此话刚落,剑阁便是一片哗然。 不服者众多,这本也在温晦的预料之中。但他的飞升来的太过意外,以至于他没办法按照原本的计划——先带着秦湛回来取剑,等上三十多年,秦湛的修为稳了,再回来宣布继承人的事。 温晦剩下的时间太少,可需要替秦湛做的太多。 他强硬的下了决定,并表示若有不同意者,皆驱出剑阁。众人畏惧于他的剑,自然只能应答。温晦有个独家的法术,能一夕间将自己的意识打入对方的灵台里,借此来用一呼吸的功夫交代可能要说上三天三夜的事情。 这法子还是当初秦湛学的太快,他讲得太累时琢磨出来的,如今用来给秦湛交代诸事倒是方便。 他将剑阁所有的事情,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秦湛。哪儿有师父给你留下的酒,哪儿有师父为你准备的丹药材料,哪儿有师父给你寻了的、能够安全闭关的洞府。他一一都告诉了秦湛,托孤的姿态做了个十足十。 秦湛在脑中过完了一遍,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温晦看着这样的秦湛,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师父安顿好了就想办法回来。” 秦湛想了想,说:“你还是别回来了。你要是回来,我还得和你争此世的第一,太麻烦了。” 温晦眼底是笑,他伸手最后弹了弹秦湛的头,说:“阿湛,师父闭关去了。” 秦湛看着他,说:“你去吧,我替你守着,天雷也不用担心。” 温晦便忍不住低笑出声:“天雷还是避远些吧,如果是应龙,你倒是可以借着机会想办法削个龙角下来,日后你得了眠冬,这是个做剑鞘的好材料。” 秦湛说:“我这样会不会影响你在天上的仕途。” 温晦道:“应该不会,我这么厉害。” 秦湛眼里不免也笑了,她说:“对,你是‘天下第一人’嘛。” 秦湛想到这里,不免微微垂下了眼。 她握紧了手里的燕白。 燕白听着秦湛三言两语提起了当年温晦的事情,记忆也逐渐回笼,他说:“对,温晦闭关你替他守着,为了护着他所以入了剑楼选剑,我就是这么跟着你出来的嘛!” 温晦其实还是将人心想得过好了些,或者说,他本就对秦湛有着十足的信心。 他闭关,只留秦湛在剑阁之上。剑阁那些不满于温晦安排的、所谓的秦湛的师伯们自然更有想法。 可无论他们怎么说,秦湛只有淡淡的一句:“我师父的命令我不敢违抗,还请诸位放心将剑阁交予我手。”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吧。这些人也早就忍了温晦多年,如今见他闭关正是关键时期,有人甚至想到了要拿秦湛的脑袋来逼他破关走火入魔,一石二鸟。 秦湛学过五行道,当她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剑阁上的事情并没有能瞒过她的。这些人前脚刚刚提出这个设想,秦湛后脚就去了选剑楼,她缺一把趁手的剑。 她原本是去寻眠冬的,可一仰头,就看见了浮于空中的少年。少年显然也很惊讶秦湛能看见他,在发现秦湛能看见他后,燕白就迫不及待地跳进了她的怀里。 少年对她道:“我是燕白剑灵,是这里最好的剑,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带我出去吧!” 秦湛问:“杀人也最快吗?” 燕白想了想回答:“杀什么都快。” 秦湛便带着它出去了。 秦湛带出了燕白,这无疑让剑阁上的人更为躁动,可秦湛不等他们躁动,就已拔出了剑。 她说:“师命不可违,既然诸位都不愿由我来做这剑阁之主,那便都请去吧。” 燕白剑锐利地似乎要割裂光线,而那些光线似乎要蛊惑了所有人。 燕白道:“所以我眼光好,秦湛那时候才多大,二十吧?一整个剑阁就没有能打的!” 秦湛在剑阁打了一天一夜,折断了所有人的剑。当时的宗主闻言急上剑阁,见了秦湛行径差点没气晕过去,他骂秦湛忤逆犯上,甚至都未多问两句,便要替温晦惩罚秦湛。 秦湛被温晦教得就从不知道何为受气,她执着燕白直接与阆风的宗主打了起来,那时她修为尚浅,自然敌不过当时阆风五行道的最强修者。最后,她受了不轻的伤,但也借燕白之力成功逼退了对方。 前任的宗主显然也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刚想要问上一句,温晦闭关的地方突发异变。 秦湛神色紧张,她盯着天上。 天上没有雷,也没有应龙。 当异变过去,秦湛冲去了温晦闭关之所,他闭关的地方只有一具活生生的身体。身体温热,甚至尚有呼吸心跳,但他的眼睛却紧闭着,毫无知觉。秦湛检查了一二,温晦的身体算是活着的,可他的元神却不在了。 秦湛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坐化飞升”。 可应龙呢,应龙怎么没有来? 当时的宗主显然也瞧见了温晦的状态,他不确定道:“温师侄……他这是坐化飞升了?” 秦湛迟疑着颔首,她正要说什么,温晦突然动了。 秦湛一回头,便见温晦吐出了一口鲜血,面色苍白若纸。秦湛怕急了,她连忙扶住对方,问道:“温晦,师父——你!” 温晦死死的抓住了她的手腕,他身上的气息尤为混乱,神色也复杂难辨。只有看着秦湛的眼睛,让秦湛知道这是他。 她的手腕几乎要被温晦抓住血痕来,可她连眉梢都未动过,只是问:“你怎么了?” 温晦低低道:“阿湛……” 他正要说什么,面上却又浮现出了痛苦之色,他哑着声音说:“让所有人先走。” 秦湛回头盯住了所有人,她想她的眼神那一刻一定瞧着非常吓人,否则当时的那位宗主不会连问都不再问,而是直接走了。 一剑江寒问:“当时温晦是怎么了?” 秦湛回忆结束,她说:“我不知道。” “我觉得他原本是想要说什么的,可他后来又看了看我,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 “他在剑阁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怕’。” ——“阿湛,别怕。” 第27节 再然后,温晦就陷入了长达十年的、秦湛所不能理解的疯魔难测的状态里。 再然后,温晦一夕成魔。 第26章 蜃楼07 风平浪静后,风泽先一步从船头跃去了海岛,阿晚见状也是指挥小妖们极快的将蜃楼停稳在海岛边,接着同越鸣砚一起,两人皆匆匆忙忙的上了岛。 两人上岛后,便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三人中的气氛不大对。 秦湛对风泽道:“所以逍遥仙到底是被吃了,还是坐化飞升,只需瞧一眼她的肉身便知道了。你这些年来费尽心思入岛,也是为了这个吧。” 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猜测在此时都没有意义,这是逍遥仙飞升的岛,也是应龙降落的岛。只需要去瞧一眼逍遥仙坐化的尸体,当年如何便都一清二楚。 秦湛说:“我见过当时的温晦,所以逍遥仙若是飞升了,我能看出来。” 风泽道:“若是她不在,就是我的猜测了。” 秦湛犹豫了一瞬,从风泽得到温晦的话来说,她是偏向于风泽的猜测是正确的,可风泽寻了这么多年,若是真想当真如他所猜,也未免有些太过凄凉。 她低声道:“前辈既然了解逍遥仙,大约也知道她会在哪儿。” 风泽当然知道她会在哪儿。 这岛虽大,可逍遥仙喜欢的永远是鸟语花香,哪儿春色最浓,哪儿鸟儿爱叽喳,大约便会是她选着飞升的地方了。 他看着这座岛,微顿了一瞬,向一个方向走去。 秦湛与一剑江寒互看了一眼,刚打算跟着风泽去,秦湛却先见着了越鸣砚。 她顿了一瞬,对一剑江寒道:“你随风前辈去,我安顿一下小越。” 一剑江寒也看见了越鸣砚和阿晚,他点了点头,对秦湛道:“我给你留讯,你沿着来找便是。” 说着一剑江寒先迈步去了。 秦湛看了看死去的应龙,又看了眼背着眠冬的越鸣砚,向他招了招手。 越鸣砚走了过来,低声问:“这龙是师尊击败的吗?” 秦湛道:“还有一剑。”顿了一瞬,她和越鸣砚解释:“你以为他为什么来寻我,我们俩加起来绝不是单纯的多了一份力而已,若是我们两人加起来都杀不去这条龙,那温晦当年来去自如也是个笑话了。” 越鸣砚问:“师尊和一剑前辈加起来,大概有多厉害?” 秦湛想了想,最后还是觉得拿温晦当度量单位比较合适,所以她说:“大约是入魔前的一个半温晦吧。当年我毕竟没能杀了他,现在他修为如何,我却不知了。” 越鸣砚困惑道:“我听师尊和风前辈的话,昔年……也来过这里,为何当年没有直接杀死这条龙呢?” 秦湛想到当年温晦诸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径,沉默了片刻后说:“大概是怕麻烦,也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吧。他那十年的行径我实在猜不透,也不想猜了。” 越鸣砚见秦湛神色淡然语气冷静,却从中莫名的察觉到一丝疲惫。他顿了一瞬,上前握住了秦湛的手。秦湛先前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手指间有些发凉。越鸣砚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在惊讶之余,倒察觉了一丝流淌过血液的暖意。 越鸣砚道:“那就不猜了,弟子会陪着师尊的。” 秦湛笑了,她看了看越鸣砚:“……你这孩子,倒真的有趣。” 越鸣砚微微红了脸,秦湛抽出了自己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退后些。” 越鸣砚不明所以,还是退了。秦湛寻到应龙头处,直接握着燕白一剑割下!她提着两只龙角,丢在了越鸣砚的脚前,像丢下了两棵树。 秦湛道:“收进乾坤袋里吧,这是个好东西,回去请你徐师叔给你做个剑鞘。” 越鸣砚手忙脚乱地给收进了乾坤袋里,他看了眼秦湛,想起秦湛之前对一剑江寒说的话,又说:“我能和师尊一起入岛吗?” 他飞快道:“我不想待在蜃楼等着。” 秦湛有些惊讶,不过此时的海岛已经没什么危险,她思量片刻说:“当然,你想去的话,就跟着。” “不过无论你之后会看见什么,且记住稳固道心。”秦湛到底担心逍遥仙的事情会对越鸣砚产生冲击,仍是叮嘱了一句。 越鸣砚抿着嘴角应了,他看起来是高兴的。阿晚看着他们,不发一言却也跟了上去,秦湛心想她和风泽都走了,蜃楼无主没关系吗?不过阿晚都没有说,秦湛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她领着两人寻着一剑江寒留下的信引向前。 阿晚发现了这一点,便等不及秦湛他们慢悠悠的走,寻着信引便飞快的去了,秦湛不拦,越鸣砚心里隐隐察觉阿晚对风泽特殊的情感,也未曾去拦她。 没有外人,燕白便唧唧喳喳的和越鸣砚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明明先前还在嫌弃秦湛让他刺进了龙眼睛里不舒服,如今却满口再夸秦湛有多厉害。 越鸣砚笑道:“师尊厉害,我知道的。” 燕白道:“没关系,你以后也会很厉害的,还要飞升!” 越鸣砚这两天听到的事情大多都是逍遥仙和飞升,听着燕白这么鼓励他,不免对上界也产生了好奇。他问:“燕白先生,您是从天上坠下的,想必知道天上是什么样的吧?天上的神仙多吗?” 燕白听越鸣砚这么问,却支吾了起来,最后道:“这个不好说,不好说。” 越鸣砚有些惊讶:“为什么?” 燕白道:“哎呀,大家多少都有规矩的嘛,我掉下来已经很倒霉了,你就不要再问了。” 燕白这么说越鸣砚自然也不问了,这些问题想必秦湛当年也问过,燕白回答的也大致不离。他不肯说上界有关的情况或许和上界的规矩有关,秦湛并不喜欢强人所难,燕白不肯也就算了。 “反正天上挺好的。”燕白嘀咕着说。 走在前方的秦湛眼前渐渐展露了一副春图,她瞧见了一剑江寒的影子,停了脚步,对一人一剑道:“到了,且安静些。” 燕白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安静,当他看见了逍遥仙坐化于石上的身体,以及站在她面前的风泽后,便嗖忽噤声。 风泽站在逍遥仙的面前。 她面色鲜活,唇角含笑,身上落满花叶青苔,安静地像一场梦。 风泽伸出手,替她一点一点儿清去了身上的青苔枯枝,一点一点儿的捡出了她原本的模样。逍遥仙的裙子在数千年的风吹日晒中,早已脆弱的像纸片一样,只是压在青苔的下面,尚且维持着最初的形状。 风泽极为小心又极为认真的替她打扫着周围,像是在做件尤为精细重要的工作。 秦湛看向了一剑江寒,一剑江寒低声说:“没有元神,肉体仍活着,的确是坐化飞升。但是……” 若是真正的坐化飞升,那合该和温晦一般,可逍遥仙身体虽活着,但身上却呈现一股极为脆弱的气息,甚至比不上坐化而亡的那些修者留下的躯体清净——她的身躯仍然留着,但脆弱的当真似一场梦。 一剑江寒说:“风泽猜她被吃了,温晦说风泽猜得没错。可你看,逍遥仙坐化在这里,她并未葬身龙腹——” 秦湛说:“她的确飞升了,但在飞升的那一刻,天降应龙,吃了她的元神。所以他们都没说错,我们也没看错。” “一剑,她身体护体的仙气淡的很和温晦当年全然不同,这大概就是因为她的坐化飞升不算完全。尸体尚未全然与元神脱离干系,她未达上天的时候,便不小心撞上了下界的应龙,遭遇了意外。所以她的身体才会呈现在这般非生非死的状态,只需有一点外界刺激,便要碎了。” “温晦飞升过,所以他只需看一眼逍遥仙的尸体,并能明白她是怎么回事。”秦湛道,“唯一让我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回去找风泽说这句话。” 秦湛低笑了声:“难不成还是死了的逍遥仙请他为风泽捎的口信吗?” 仿佛正要印证秦湛的话,风泽面上即使装的再镇定,见到了这样逍遥仙,他周身的剑气仍然有些控制不住。他的封疆悲泣了一声,而就是这一声,逍遥仙周身笼着的仙气乍然溃散,风泽的手指尚来不及触碰,原本阖眸浅笑着的姑娘便在他的指尖化为了一捧沙。 数千年过去,若非逍遥仙是以坐化飞升的方式死去,又停留在这样的一座孤岛,由应龙守护着,谁也近不得身,怕是早就已化为砂砾了。如今等到了风泽,让他见了最后一面,也不知是不是逍遥仙最后的愿望。 风泽看着手中砂砾怔了好久。 过了好久之后,他才慢慢的、慢慢的跪在逍遥仙坐化的石台前,低声道:“我来赴约了。”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风吹散砂砾后,石台上留下的,只有逍遥仙的天华万宝囊。这样宝贝并未被千年时光腐蚀,仍是多年前风泽见到的那样。 风泽按着逍遥仙教过他的方法打开了这样法器,从中寻到了剩下半壶的酒,还有剩下的一小包炒豆。 风泽忍不住笑了。 他已兵解,自然是饮不了酒也吃不了东西。 风泽说:“千年前,应该陪你将这壶酒喝尽的。” 秦湛和一剑江寒在一旁看着风泽,心知这时候不是他们该说话的时候。两人安静地站着,可阿晚偏生忍不住。她看着风泽,低声问:“主人是要离开了吗?” 风泽微微侧首。 小姑娘看起来快哭了,她说:“主人走了,我该怎么办呢?我爹虽是东海碧霄谷的弟子,可他因为和我娘在一起,早已被除名了,碧霄谷不会要我的,你若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风泽说:“我有一场长约,拖了上千年,如今也该去赴了。你不必担心,蜃楼的所有我都已交接给了你,你日后便是蜃楼的主人,蜃楼永远是你的家。” 阿晚显然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她尖锐道:“你不在了,蜃楼不是我的家!它只是船!” 风泽叹了口气,他想要多说句什么,可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他坚持了这么久,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答案,只是为了最后见一面,也足够疲累了。 风泽拔出了自己的剑。 阿晚尖叫道:“你不要拔剑,你不要再拔剑了——!” 她要冲过去,可风泽若是要拔剑,她根本连拦的动作都来不及。 秦湛说:“小越,你看,这才是真正的风止。” 越鸣砚抬起头,整座岛在这一刻都是静的。无风、无声,甚至连草叶花木都不在动了。 风被斩断了。 封疆叮的一声坠在石台上,搁倒在了石台的周边,阿晚哭叫了一声,扑过去却也只能抓住那柄剑。秦湛看到这里,大约也能明白对于阿晚而言,风泽的存在不单单只是蜃楼楼主而已。其中的故事或许十分复杂,但这世上永远不缺复杂的故事。 风泽寻了一辈子的逍遥仙,最后他找到了。于他而言,也算是赴约了。 秦湛走了过去,她取了那壶酒,递给了阿晚。 她说:“喝一杯吧,喝完了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阿晚看着她手中的那壶酒,她夺了过来,猛地灌了几口,又被呛出了眼泪,她擦了擦泪,又接着喝,最后竟然将这壶酒喝完了。 她低着头,捏着风泽的封疆,她问秦湛:“一剑江寒前辈,是昆仑传人,用的是昆仑寒剑对吗?” 秦湛微微颔首:“对。” 阿晚抬起了头,她对着秦湛勉强笑了笑,说:“我想学昆仑剑。” 秦湛看向了一剑江寒。 阿晚紧紧地握着风泽的剑:“主人教过我一些基本的心法,我已经入门了,不会特别的难教。我也不是要纠缠,只是想多学一点,学着能握住这柄剑就好了。” 秦湛问:“你想要继承封疆?” 阿晚咬着唇点头,她看向了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道:“你是风前辈的弟子,要学昆仑剑我自无二话,但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因我入昆仑,昆仑方凋零至此,你若是跟着我学,怕是性命有危。” 秦湛听见一剑江寒的这种话嘴角忍不出抽了两下,但这话确实得说在前头,她也打算听一听这位蜃楼的继承者怎么说。 没想到阿晚闻言,确实十分奇怪,她反问一剑江寒:“你不知道吗?” 一剑江寒怔住:“什么?” 第28节 阿晚作为蜃楼的继承者,对蜃楼诸多信息十分了解,她见一剑江寒如此,便也不犹豫,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昆仑凋零,主人曾查过。这非天灾,乃是人祸。只是主人那时已很虚弱,加上不哭阎王行踪诡谲,他才不得不放弃为昆仑复仇。” 一剑江寒听得全然愣住:“等等,你说什么,不哭阎王?” 阿晚点头,她的声音还有着哭后的沙哑,但十分坚定:“枯叶宫宫主,不哭阎王知非否。昆仑传人接连的死亡并非意外,而是他一手促成——包括您的师尊林谷真人,其实都是死在他的手下。” 第27章 蜃楼08 不哭阎王知非否。这个名字秦湛和一剑江寒才刚刚听过没多久。 秦湛眉毛动了动,便听见了一剑江寒握紧指节发出的声响。一剑江寒是不信命的,但林谷道人的死的确给了他极大的影响,这使得他不敢收徒,不敢与人深交,甚至游历四方也有意识的与他人保持距离,不敢太近。 虽然他未曾说过,但秦湛能感觉到,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温晦和朱韶的叛变,都和他有点儿关系。 阿晚说:“但不哭阎王的确不是好相与的,他在察觉到蜃楼的行动后,极快地做了反击。以至于我们只能知晓昆仑传人的死亡与他有些关系,但他到底是谁,为何要对昆仑传人赶尽杀绝——这些我们都未能查到。” 一剑江寒听完了阿晚的话,他淡声道:“没关系,这些不重要。” 阿晚有些微怔,一剑江寒松开了自己的手,他说:“把他从枯叶堆里揪出来,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秦湛想了想,对一剑江寒道:“四十年前大战的时候,我与他虽未有过照面,但多少也知道这人的行事作风。” “狠辣、诡谲。”秦湛简单总结,“司幽府的府君原本没那么难对付,就因为魔道横空杀出了个他,以至于西境一战,苍山损失惨重,甚至不得不屈从于司幽府以保自身。” “他这个人,你也算是与他交过了手。修为倒不是最可惧,他最让人生寒的是他的脑子。我虽看不惯宴天泽,但当年他有一句话没说错,这天下最恶毒的法子怕都藏在不哭阎王的心里,对上他,你要小心的不是他的枯叶扇,而是他的层出不穷的诡计。” 一剑江寒握住了自己身后的不知春,他说:“那也要先试试。” 秦湛知道这件事在一剑江寒心中的地位,所以她也并不劝阻,只是说:“总之你小心些,需要帮忙了,还是老样子。” 一剑江寒干脆点头:“我知道。” 秦湛对一剑江寒很放心,以一剑江寒如今的修为,除非对上的是温晦,否则便是司幽枯叶两宫齐出也未必能困住他。 阿晚看了看一剑江寒,她抱着封疆的剑像是下定了决心对他说:“你若是要对付枯叶宫,不妨带上我。蜃楼的耳目遍布天下,你要寻不哭阎王,我会是个非常好的帮手。” “我也不怕死,只要,只要你教我昆仑剑——” 一剑江寒本来就不是极为冷硬的性子,他看着阿晚,犹豫片刻说:“我并不会照顾人。” 阿晚说:“我,我不需要——” 秦湛看了看海岸边的蜃楼,突然问:“蜃楼能离开东海吗?” 阿晚点了点头:“可以,蜃楼本就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只是主人心系东海,方才从未离过东海。” 秦湛对一剑江寒说:“你带上她或许真的能帮上忙,蜃楼耳聪目明,哪怕风泽死了,单凭楼内剩下的那些信息,也是你与枯叶宫对上的一份保险。” 一剑江寒思考了片刻,这些年他也有在调查枯叶宫和司幽府,却从来未发现枯叶宫竟然和昆仑有关系。从这点来看,蜃楼的存在的确能很好的弥补他的短板。 一剑江寒点了头:“好。” 阿晚高兴极了,她擦了擦眼角,毕恭毕敬地向一剑江寒行了大礼,而后又向秦湛行了礼:“两位前辈,大恩不言谢,这份恩阿晚记着,日后若是有分毫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绝不会退缩。” 秦湛倒是不需要这孩子的允诺,她看着阿晚,不知想到了什么,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没有什么人会永远在你的生命里,他们离开了,你也要记得向前走。” 阿晚怔住,秦湛却已经收回手对一剑江寒说话了。 秦湛说:“你接下来便打算去寻不哭阎王?” 一剑江寒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他道:“我原本答应了你……” 秦湛道:“你已经帮忙找到了这座岛,算是履约了,剩下我自己来就是。” 一剑江寒:“你觉得逍遥仙并不是温晦来的主要原因吗?” 秦湛点头,她说:“若只是为了查逍遥仙是生是死,他为什么还要给风泽带话?他为什么会知道风泽,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还有应龙,这条应龙如果不是感应逍遥仙飞升而下界,只是逍遥仙飞升时恰巧碰见了它因缘巧合导致如今的结果,那这条应龙守在这座海岛千年的缘由是什么?” “我觉得……应龙才是温晦来此的原因,逍遥仙不过只是顺便。” 一剑江寒听完秦湛的猜测,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秦湛道:“世上没有东西当真能做到毫无痕迹,这座岛上肯定还有什么是我们未能发现的。我打算再查一查。” 一剑江寒颔首:“也好,需要我帮忙吗?” 秦湛笑道:“这就不必了,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都替我找了三十多年了,也该让我自己接着找了。” 一剑江寒看着秦湛,半晌低低道:“秦湛……” 秦湛:“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我们是第一次打完散伙吗?”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哭笑不得:“不是,我只是——” 秦湛淡声说:“死不了。” 一剑江寒顿住。 秦湛不甚在意地说:“我不是逍遥仙,遇见应龙也是应龙死,说等你回来喝酒,就能等你回来喝酒。” 一剑江寒叹了口气,叹完气后他觉得秦湛说的真对。所以他也笑了,答应着:“好,回来喝酒。” 秦湛送了一剑江寒登上蜃楼离岛,阿晚向她行了一礼,接着方缓缓驶离了。秦湛太了解一剑江寒了,这个人喜欢将自己大部分的心思都藏在心里,就好比按照他的个性,应该是听见阿晚说了那句话,就要往枯叶宫杀过去,可他偏偏又想着秦湛的事情,而下意识就要把自己的事情压下去。 但这件事不同别的事,这是一剑江寒一生的心结,秦湛希望他能够尽早尽快地解了这个心结。 越鸣砚回头问秦湛:“师尊,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天华万宝囊最后由阿晚带走了,风泽寻了逍遥仙一生,阿晚觉得最后风泽的剑应该也是要想要和逍遥仙的法器在一起的。这岛上已经彻底没了逍遥仙的痕迹,也没有了风泽的痕迹,秦湛说: “将这座岛翻个底朝天。” 她向岛的更深处看去:“我总觉得这里还藏着什么。” 越鸣砚听了,也向岛里看去,这座岛常年被应龙统治着,如今看来倒像是一片人间仙境。越鸣砚瞧了片刻,忽而感觉有哪里不太对,或者说——有哪里让他一眼瞧见,便再也挪不开。 他对秦湛说:“师尊,你看右边……我觉得那里似乎有些什么。” 秦湛顺着越鸣砚的视线看去,右边一片湿地,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但越鸣砚这么说了,她还是率先向右边走去。绕过了湿地和树林后,一大片淡水湖便映在了两人的眼里。 这湖背山而涌,湖水晶莹剔透,如同一面镜子。 秦湛刚见到这片湖,先感觉到的不是这般人间仙境,而是残留的熟悉灵力。 燕白叫道:“秦湛,你看山壁上,那有剑痕——温晦在这里拔过剑!” 何止是剑痕——秦湛蹲下身,将手探进了湖水里——他怕是在这里直接和应龙开过战。 湖水澄澈一眼便可见底,也正因此,湖底的那些交错剑气留下的痕迹才一星半点儿也遮掩不住。若说山壁上的剑痕大约是温晦和应龙激战,但湖底下呢? 这湖显然容不下应龙的体积,当年的湖底下难道有什么吗? 秦湛皱起了眉头,眼角却忽然瞥见了一步步向湖心走去的越鸣砚。她神色一变,大喝道:“小越!” 越鸣砚被叫回了神,他先是眨了眨眼,而后方才回头看见了岸边的秦湛,此时湖中的水已经漫延到了他的胸口,而他正欲继续往前。越鸣砚激出了一头冷汗,他连忙往岸上走了回去,却见秦湛几步下湖,抓着他的手便将他一把带了回来。 秦湛问:“你怎么了?” 越鸣砚张了张口:“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间觉得那儿有什么,等我回过神,就已经在湖中了。” 他说的有些狼狈,秦湛也未在意,只是向湖水中心看去。湖水依然澄澈,能映出湖底的石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秦湛想了想,叮嘱越鸣砚道:“你在岸边等我,离这湖远一些。” 越鸣砚刚想说什么,秦湛已经吩咐了燕白:“看着小越。” 燕白道:“哎,秦湛你要下去吗?我觉得这湖有点邪门。” 秦湛没有回话,却半点儿也没停顿就再次趟进了湖水里,燕白叫了她几声,她也不理,气得燕白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不长脑子啊,温晦吃了你脑子啦!” 越鸣砚抿了抿嘴角,对燕白道:“毕竟是师祖……” 燕白生气:“那也入了魔,唉,秦湛,你小心一点儿!这湖真的邪门!” 越鸣砚问:“燕白先生为什么这么肯定湖有问题?” 燕白支支吾吾了两句,最后说:“就是气息嘛,这湖里有天上的气息,唉,反正很奇怪。” 不等燕白在这里支吾不清,潜入了水底的秦湛已经察觉到了。 她在湖底砂石下找到了一小块金色的残片,却又实在辨不清这残片到底是什么来历,只能察觉到其上有着同燕白剑一样的“仙气”。她又仔细翻找了一遍,确定湖底再无其他的东西,方才捏着那枚残片冒出了水面,回了岸上。 燕白见她衣服全都湿透了,问了一句:“你怎么不用避水诀?” 秦湛愣了一瞬,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她轻咳一声,回答:“太急,忘了。” 燕白:“……”喉头万千辱骂竟然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起。 “比起这个,有更重要的。”秦湛摊开手心,露出了那块残片,“湖底的这东西,大概就是先前诱使了小越的气息。和你身上的气息挺像。” 燕白唔了一声。 秦湛说:“所以,这是什么东西?” 燕白看了半天:“你就拿这么一小块,我也看不出来啊,不过瞧着有点像蛋壳。” “蛋壳?”秦湛闻言又看了看那枚残片,怀疑道,“金属质感的蛋壳?” 燕白:“……是你问我的啊!” 秦湛冷漠道:“如果按你说的,这是个蛋壳,温晦来这里做什么,偷蛋?谁的蛋,应龙的蛋?” 越鸣砚看着那块蛋壳,脑海里轰鸣感越盛,他摇了摇头,稳住了心神,方说:“我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容器。保护什么用的容器,应龙或许就是为了保护它而下界的。” 秦湛闻言看向越鸣砚,越鸣砚忍着不适说:“就好似燕白先生从天而降,一千年前会不会也有什么坠下了,但因为紧接而下的应龙,无人注意到。” 秦湛看着手中的残片,的确无法从这个世界里找出任何与它近似的材质。若说这是同燕白一般从天而降的东西,应龙是护卫着这东西而来的,倒是说得通。 燕白说:“那温晦都将东西拿走了,应龙没有反应吗?” 秦湛说:“我觉得倒是不像拿走了,反倒像是毁了。若是只想拿走,湖底不会有这么多剑痕。” “应龙应该有阻止过,但温晦击退了。最后湖底又剩着一块残片,气息仍在,所以应龙以为它守着的东西还在,盘踞这岛千年。” 燕白对秦湛的猜测不置可否:“就算是你猜的这样,如今东西都毁了,还不是没有线索。” 秦湛道:“至少还有块碎片。” 燕白正还欲说什么,余光瞥见了面色发白的越鸣砚。 第29节 燕白:“小越?” 越鸣砚只觉得大脑混沌得很,那块金色的残片折射出的光魇住了他所有的视野,他的眼前开始模糊,甚至连灵魂都似翻搅了起来。他的身体深处似乎有着什么在呐喊,可他听不清,只有铺天盖地的眩晕袭来。 他下意识抓紧了秦湛湿漉着的袖摆,低声道:“师尊,我……” 他话未说完,人已全然失去了意识,径自倒进了秦湛的怀里。秦湛一惊,连忙扶住了他,她低声叫道:“小越,小越?” 越鸣砚毫无所觉。 秦湛看着手中的那枚残片,即刻将它收进了袖笼里。她伸手摸了摸越鸣砚的额头,发现烫得惊人。 秦湛再无犹疑,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湖水,便带着越鸣砚急往城镇而去。 燕白问:“小越这是怎么了?” 秦湛道:“就像你说的,这湖邪门,大概和小越犯冲。” 第28章 朱羽01 越鸣砚烧得浑身滚烫。 秦湛带他去了就近的客栈,客栈的小二见她背着的越鸣砚发着冷汗,还多问了声“需不需要大夫”。 凡世里的大夫来了也是没什么用的,越鸣砚的这情况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生病,秦湛根本不敢脱手,生怕一脱手越鸣砚体内的灵力便肆意横走,引出麻烦来。 燕白看着着急,问秦湛:“眠冬的寒意能替他降温吗?” 秦湛一手扣着越鸣砚的手腕一手扶着他慢慢躺在床上,对燕白道:“他潜意识已经这么做了,但这毕竟不是单纯的发热,眠冬也只能救得了一时。” 燕白闭了嘴,可他看着越鸣砚不像有好转的模样,心里又着急。秦湛思索了一瞬,便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念出一段燕白从未听她念过的咒文。 随着她用指尖画出圆圈,空中浮出了面水镜。镜面波荡,除了水光什么也瞧不清。燕白看了两眼,好奇道:“秦湛,你这是要和谁联系?” 秦湛顿了一瞬,镜面始终没有回应,她迟疑着,不知是不是该抬手将水镜抹去。 “没什么。”她对燕白淡声道。 “没什么是什么?”水镜里传来了声音,阙如言在水镜波荡的倒影里显出身形来,面色一如既往冷清,她微微蹙了眉,对秦湛道:“你特意用了这法子找我,就是为了说一句没什么?” 秦湛:“……” 秦湛先是怔了片刻,接着才露出了笑意,她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头,开口道:“有事请你帮忙。” 阙如言松开了眉目,她颔首:“你直说。” 秦湛看向了平躺着的越鸣砚,对阙如言道:“小越有些不对,不是中毒,也不是修行出了岔子,却莫名有了走火入魔的兆头。我替他暂时压着修为,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便想请你看看。” 阙如言微微皱起了眉,秦湛手指轻划,水镜里便将越鸣砚此刻的形貌映入了药阁阁主的眼里。 阙如言沉默片刻,问:“有什么特别的症状?” 秦湛:“发热。” 阙如言又让秦湛探了越鸣砚的经脉和灵台,沉吟片刻后对她道:“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或许是进阶的前兆。” 秦湛困惑:“进阶的前兆不就是修为的增长吗?” 阙如言:“……” 阙如言似乎深吸了口气,她将医者的耐心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对秦湛解释:“秦剑主,这天下不是所有人的进阶都像你和一剑江寒那样,一呼吸间就能完成。我们的每一次进阶,大多都伴随着苦痛。” 秦湛:“……” 秦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阙如言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又观察了越鸣砚片刻,感慨道:“剑阁的眼光确实比我们都好,他的眼睛虽有痼疾,但修行才多久时日,如今却要进阶了。” 阙如言摇了摇头,对秦湛说了些该注意的事项,又告诉了她一些接下来大约会用到的丹药。 阙如言:“一般而言,进阶该是在闭关中,准备好一应物什也就罢了。越鸣砚的进阶突然,也来不及闭关。等他醒后,你将丹药予他,让他一定记得寻个地方静修稳固,以免根基不稳。” 这些东西都是秦湛没有经历过,也不知道的,她认认真真地一项项记了,对阙如言说:“我记下了。” 阙如言隔着水镜看她,有些感慨。 她说:“秦湛,这是你继任剑阁以来,第一次与我们联系。” 秦湛的手指动了一瞬,她抬眸看向阙如言。阙如言在水镜后微微笑了,她的眉目清淡也不出众,很难在旁人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秦湛这时候才发现,她的眼角原来长着一颗小小的红痣,笑起来时候方才尤为明显。 秦湛往常对于阙如言的印象,大多停留在药阁阁主,手执药阁金针,修丹道,能医死人肉白骨上,倒是从未注意过别的。阙如言其实比她大不了多少,她今年多大来着?总归不过百岁。 四十年前一战,正道折了太多人手,阆风尤甚,以至于五阁阁主除却宋濂,大多都算不上年长。按照药阁原本的计划,阙如言在这个年纪,应该刚试着接手阁主事宜,等她过了百岁,修为再牢固些,方才是她正式继承药阁的时候。 秦湛还记得与她初见,温晦行踪成谜,只留她于剑阁静修,她携剑随着当时的宗主见过五阁继承者。阙如言安静地立在当时药阁阁主的身后,见了她微微弯起了眼睛,十分温和。 当众阁主离开留他们共处时,阙如言听闻了温晦的暂离与剑阁变动后,甚至主动走至了秦湛的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细声细语地安慰:“师妹不要害怕,阆风是一家。温阁主不在,你若是觉得害怕,不妨来药阁寻我。” 当时宴天泽嗤笑:“她师父是温晦,佩剑更是仙剑燕白——她会有什么好怕的,该你怕她才对吧!” 秦湛敛下眉目,她记得她当时性子也不好,因为剑阁内发生的事情,对于阆风谁也不信。她直接从阙如言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甚是冷硬道:“多谢,不必了。” 阙如言被她拒绝后是什么样的反应,秦湛记不清了,她当时也的确没有注意过。 如今数十年过去,水镜后的阙如言瞧着她扣着越鸣砚不放的手,一时感慨:“秦湛,你如今看起来,倒要比前四十年更像个人。” 秦湛微微抬眸,水镜中的阙如言见状顿了一瞬,声音紧绷,还是说了下去:“我不懂剑修之道,也无权对你的道妄加指点。但我至少知道丹修数千年,从未有人是将自己练成了丹而成大能。置换一二,剑修寻得道,总归也不是要将自己变成一把剑吧。” 秦湛笑了。 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阙如言松了口气,她是鼓足了勇气以着半劝诫的口吻和秦湛说的这些话,说时不觉得,说后反觉得有些不自在。她见秦湛应了,也觉得自己将秦湛想得也有些过了。宴天泽迁怒秦湛,难不成整个阆风都该迁怒秦湛吗? 阙如言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中的疤痕不易愈合,但也着实不该加的更深了。 如今秦湛主动示好,阙如言也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阙如言道:“小越的眼睛,我想了些法子。你们得空回南境,不妨来药阁试试。” 秦湛应了。 阙如言犹豫片刻又说:“小越进阶,你携的丹药可足够?若是不够,我遣弟子给你们送些。阆风弟子进阶,丹药惯来是由药阁提供的。” 秦湛谢了阙如言的好意:“我当年没用过这些药,剑阁的库存还算多。” 阙如言:“好。” 这些话说完,似乎就没有什么剩下的好说了。阙如言隔着水镜和秦湛大眼瞪小眼,还是秦湛先忍不住笑了。 她说:“阙师姐,多谢你。” 阙如言很显然并不习惯这样的秦湛,她转过了眼,还是回了一句:“应该的。” 说着,虽然知道并不必要,阙如言在结束这场联络前,还是对秦湛下意识说了句:“你一人在外,多加小心。” 秦湛道:“好。” 阙如言的眼里浮出讶异,她完全没料到秦湛最后会回答她。水镜的通话结束,燕白在一旁瞧了半天,最后说:“阙如言人倒是挺不错的嘛。” 秦湛低头寻出了阙如言说的药,喂给了越鸣砚,回答燕白:“阙师姐从来都是好人,只是前任药阁阁主被杀的突然,她若是不强势冷硬一些,稳不住药阁。” 燕白听见秦湛这么说,有很多想要问的,可最后都没有问。 他对秦湛说:“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秦湛道:“等小越醒了,先带他寻处安静的地方闭关。之后再说吧。” 燕白点了点头,又低头看向越鸣砚,他如今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虽然仍在发热,但呼吸已经趋于平稳。秦湛按着阙如言的法子帮他稳了稳经脉,估计再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燕白盯着小越转了一圈,最后趴在了他的床前,睁着眼望着他,叹息道:“他怎么这么辛苦。” 秦湛也觉得,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委婉地安慰燕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燕白:“……”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一点信誉都没有。 安顿好了越鸣砚后,秦湛也不敢随意的将那枚碎片再取出来。她将碎片的气息封住,丢进了乾坤袋的最深处。燕白担心着越鸣砚,在屋内守着他,秦湛正好得空仔细的顺了顺这一趟得到的信息。 温晦去了逍遥仙飞升的岛,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他在岛上发现了逍遥仙的死亡,之后将这件事告诉了风泽,他为什么会知道风泽和逍遥仙的关系这点待考。更多的,就是温晦试图毁掉的、这块残片原本是什么。 秦湛觉得越鸣砚的猜测可能性最大,应该是千年前落下的东西,应龙是来守护这东西的。只是这东西是什么,温晦又是从哪儿知道这里有这个的,依然待考。 所有的线索连在一起,所有的困惑与不解似乎都在指着“天上”。秦湛的指尖微微笼起,她在这时候懊悔起自己当年尚且记得不少剧情时没有好好记载下来,如今再回头去想,能想到的东西简直屈指可数。 原来的故事里,一定是提过天上如何,温晦和她这个变数不同,在原书里一定也曾有过相关的故事。只是温晦的故事原本是什么样呢?他在原本的故事里有入魔吗? 秦湛努力回想,却只能想起的确有飞升这回事,但更多的,确实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燕白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旁,见她眉头紧锁,不免问到:“秦湛,你又在想什么呢?” 秦湛回答:“书到用时方恨少。” 燕白:“???” 秦湛叹了口气,站起了身:“算了不想了,慢慢查吧。” 她看向燕白:“你怎么过来了,小越没事了?” 燕白道:“还睡着。”他看着秦湛没什么波动的眼睛,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肯定更担心你啊,我是你的剑!” 燕白嘀咕:“你也该休息一下了吧。” 秦湛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握了握燕白的剑柄,对燕白颔首:“好,我也去休息一会儿。” 击杀应龙毕竟不是玩笑,加上之后秦湛毫无间隙地又查残片又替越鸣砚安抚暴动的灵力,如今也的确疲惫。她请店家准备了热水,沐浴后便拿了把梨花椅放在越鸣砚的床边,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越鸣砚醒来的时候,月已上梢头三尺。银色的月光从窗户间渗入房内,照在秦湛交叠着的手背上,像在她的手背挂上了银川。越鸣砚睁开了眼,侧头先见到一抹月光,接着方才见到了秦湛合着眼浅眠。 燕白是第一时间发现越鸣砚醒了的,他刚开口发了个音节,就被仿佛猜到他想做什么的越鸣砚悄悄地做了噤声的动作。 越鸣砚显然也很怕一人一剑刚才的动作惊动秦湛,收了手指后便悄悄地又闭上了眼。燕白很想问一句,你闭上眼还睡得着吗?但越鸣砚连呼吸都放的轻极了,显然不会再回答他的问题,只得他一人无聊趴在桌面上,数着秦湛指尖漏下的月光。 第29章 朱羽02 越鸣砚这次进阶虽来的突然,好在秦湛出门前考虑到许多情况,丹药备得足够,加上有阙如言远程指导,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当他退了高热,瞧着已无其他不妥后,秦湛直接带着他在东境寻了处僻静之地,要求他闭关稳固修为。 越鸣砚知道深浅,从未让秦湛烦心过。秦湛这么说,他便这么做,当下便在这树林里寻了棵三人合抱宽的大树,坐在树下便阖上了眼运息。 燕白瞧见了,不免和秦湛抱怨:“别人家徒弟静修都是在准备好的洞府里,以策万全。你让小越就这么幕天席地的闭关,也不怕出什么事惊扰他。” 第30节 秦湛淡淡道:“这里安静,闭关再好不过。退一万步,我在这里守着,不比洞府要安全万分?” 燕白想想,竟然寻不出半点儿反驳之句。而秦湛也已经寻了处地方坐下,看样子是正打算替越鸣砚守关了。燕白瞧着便也闭嘴,秦湛是不怕他唧唧喳喳的,但若是扰乱了越鸣砚的心神——燕白想着就觉得可怕,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四下晃荡去玩了。 好在他本就喜欢森林,跟着一只鸟飞飞停停也能玩上大半天。晚间的时候,秦湛有时会升起篝火,替越鸣砚下个暂时的静心咒,让他听不见外界太过嘈杂的声音——燕白就会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些时日见到的,感悟的,想说的,一股脑全灌给秦湛。 燕白说:“秦湛,我今天看到个蓝色的果子,就在后面,哎,蓝色的果子能吃吗?” 秦湛回答:“不知道,反正我都能吃,吃不死。你要我吃给你看吗?” 燕白:“……” 燕白就不太想再去看东境森林里长着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时间约莫过去了三十几日,燕白将这森林给玩遍了,甚至连这森林里有哪儿藏着凡人埋好的珠宝都知道了,越鸣砚终于睁开了眼。 他刚睁开眼,便见秦湛站在不远处。 她听见了动静回头看向他,眼睛里没有太大的波动,而后方才浮出一抹欣慰。 她说:“不错。” 能从秦湛的口中得到一句“不错”,越鸣砚这次越阶的速度可谓惊人。眠冬也感受到他修为增长,泛出盈盈的光来,越鸣砚刚一伸手,眠冬便在他的手心结了一朵冰花。 泛着淡蓝,六角齐全,十分精致。 秦湛也见到了,她笑道:“眠冬在恭喜你。” 眠冬不似燕白,它无剑灵,但也多少与执剑者间有着共鸣。它能察觉到越鸣砚的心情,所以为他结了这朵花。 越鸣砚看着冰花,心下一动,手指间轻轻抹过,那朵六角冰花便成了一小朵五瓣的桃花,他的掌心躺着那朵花,看着秦湛想要送出去,却在秦湛看过来的时候,又攥起了手。 秦湛看见了那朵花,她笑道:“凝成了别的?你对眠冬如今用的越发顺手了,这是好事。” 越鸣砚眼眸明亮地看着秦湛,他“嗯”了一声,握着的手又张开。秦湛这次看清了那是朵桃花,她伸手托住了越鸣砚的指尖,另一手在他的冰花上微点。 一朵真正的桃花便在冰层下舒展开来,乍一眼看去竟好似原本就被这冰冻住一般。 越鸣砚看呆了,秦湛倒是松了口气,说:“我五行术一般,好在眠冬灵气清冽,居然成功了。” 她说着收回了手,未曾察觉越鸣砚颤动一瞬的手指,而是说:“回城里你不妨买些线,就眠冬送你的这花打个络子。它为你高兴,你也该回馈它才是。” 越鸣砚低低道:“嗯。” 燕白说:“我也要。” 秦湛困惑:“不是才给你做了个昆仑玉的?” 燕白说:“旧了,想要新的!” 秦湛:“你一把剑,配的络子都快比我的簪子多了,不给。” 燕白:“……” 越鸣砚忍不住笑,他对秦湛说:“燕白先生大概是见师尊替眠冬做了冰中花,也想要吧。” 秦湛莫名其妙:“我还给他做过昆仑玉、西境乌珠、天蚕丝和万柳条制成的络子,眠冬可都没有。一朵冰花,他又不像眠冬可以一直使冰不化,给它做了也存不住啊。” 燕白反应过来:“是、是哦。” 秦湛问:“化你一身水,你还要吗?” 燕白:“……” 他心虚:“就,不要了吧。回头你再送我颗东海明珠的?” 秦湛:“……”你真的是一把剑吗? 但这些时日让燕白在大部分时间都憋着话保持安静也着实为难了他,秦湛点了点头:“离开东境前,去逛一逛,给你挑颗珠子,小越正好看看有无鲛绡卖,鲛绡裁成丝,编出络子应该挺合适眠冬。” 秦湛这么决定了,随着越鸣砚在林子里休息了一日后,便带他去附近的客栈洗漱休息。休息后,方才启程去了东境的主国,也正是朱韶曾经的国家。 东境王如今也约有六十多岁了,世人心里大多还是挺佩服他的。毕竟人到中年突然发现王妃不是自己王妃,小儿子不是自己的小儿子,还依然能健朗的活过六十岁——心理素质至少足够强大。 越鸣砚跟着秦湛一并混进了都城内,东境的都城十分热闹,半点也不输白术国的主城。不远处停泊着的、来往交易的船只,船只上装满了珍宝,只等着运往鳞次栉比的商铺里去。街边叫卖的摊贩也用力气,变着花样唱着卖词吸引着经过的客人——崇商的东境瞧着竟然要比白术国还要繁盛几分。 越鸣砚就算生活在白术国的时候,也少有见到这么热闹的集市,他跟在秦湛的身后,随着她一并往东境里最出名的珠宝店走去。可秦湛顺着记忆找到的店铺,却早已成了一家肉铺。 秦湛:“……” 秦湛尴尬:“我少年游历时,记得这里是间卖东珠的店。” 燕白道:“多少年过去了,店铺变动也不奇怪,问问不就好了。” 越鸣砚已经去问了。他长相俊秀,气质又温和,哪怕是肉铺瞧着凶恶的屠夫也未不好意思和他急脸,听完了他的话后,方才道:“这得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吧,那家店的店主被查出来是个青鱼妖,早就被官老爷们给抄了。你们要珠子,不如去‘鲛人记’他们家也很不错。” 越鸣砚得了答案,正欲向这位肉铺主人道谢,忽见有人扛着一具血淋淋的狐狸吆喝着往肉铺走来,一见屠夫便打着招呼:“王三,现抓的妖狐,皮和内丹已经卖了,肉给你留下了,你要吗?” 那屠夫听见这话,也顾不得越鸣砚了,连忙绕出门去点头道:“要要要,妖狐狸的肉卖得好,留给我吧。” 说着,他便从兜里掏出不少银两,和猎人换了这只狐狸。 越鸣砚与那只被剥了皮的狐狸对上了视线,大概是妖怪的缘故,被剥了皮,剜了内丹,竟然还有一口气在。它黑豆般的眼睛湿漉漉的,不知是痛出来的眼泪,还是流进了眼眶里的血。 它看见了越鸣砚,眼里也没有半点儿光,只是木然地被屠夫接到了手上,在越鸣砚还来不及开口的时候,就被屠夫拧断了脖子,丢上了案板。 秦湛看了眼,伸手遮住了越鸣砚的眼睛,淡声道:“没了内丹和皮毛,原本也活不下去了。这屠夫甚至算给了它一个痛快。” 越鸣砚喉结滚动,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猎人们卖的妖狐像是最后的猎物了,在秦湛移开手指后,越鸣砚重新打量起东境,街边小贩卖着的,有不知真假的妖骨妖丹,临街的商铺上,竟还有直接拿妖怪来卖的。 越鸣砚看了一会儿,问秦湛:“东境如此……是因为妖主的缘故吗?” 秦湛道:“和朱韶没什么关系,我少时来东境,东境就是这副模样了。他们亲魔道,贬妖道。因为是枯叶宫护着的地方,玉凰山也拿东境一时毫无办法,只得不允妖族往东境罢了。” 越鸣砚:“那东境的这些妖怪——” 秦湛:“都是小妖,怕是人形都还未学会。东境有东海,东海灵气充裕为四境之最,你也见到蜃楼上那许多小妖了,这里原本是最适合精怪的地方。据说在某一任东境国主杀去东海妖王前,东海和玉凰山都是妖类最为尊崇的地方。” 东境自某一位国主杀妖王,将东境国土从方寸之地推向东海,使得东境的子民摆脱了妖族利爪阴影,从朝不保夕活成了东境真正的主人后,东境就有了屠杀妖类而证勇猛的传统。据说现任的东境王就是曾在十七那年独自一人杀去了一头熊妖,方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被前任东境王看中,委予了王位。 越鸣砚显然没有听过东境的故事。 秦湛将自己知道的都给他讲了,越鸣砚一时间竟不知道这段历史中是谁对谁错。东境人类弱小的时候,沦为妖族食粮。东境人类强大后,为了更多的生存空间,自然也要将妖族驱离。 两者之间本就有深仇大恨,若是妖族尽数撤离也便罢了,东境偏偏和玉凰山一般,极易生出精怪—— 秦湛问:“你在想什么?” 越鸣砚下意识回答:“我在想妖主。”他话一出口,才自觉失言,抬头看向秦湛。 好在秦湛没有生气,她淡声道:“朱韶当年想要逃离东境,确实没有错,他不过是自救。” 燕白最见不得秦湛提起朱韶不骂,当下就道:“可他也不该用背叛这个法子做投名状!他若是告诉你,你难道不会护他吗!” 秦湛并未回答。 燕白哼了一声。 越鸣砚不知为何反倒是想起了阆风山脚下,朱韶那句无头无尾的话。 他低声问:“若是有朝一日,我遇见了难事——” 秦湛答:“那就来找我,我解决不了,你还能寻你一剑师叔。若是我们都解决不了。”秦湛顿了一瞬,甚至有心玩笑:“恐怕就得是末日要来了吧。” 第30章 朱羽03 寻到了鲛人记,替燕白买了颗他满意的东珠和鲛绡后,秦湛一行人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先去了间茶楼喝茶。 秦湛瞧得出越鸣砚对东境很好奇,按照他的说法,他的舅舅该是个游历四方为生之人,没有带上他的原因,应该是考虑到了他眼睛的缺陷。越鸣砚自幼从他的舅舅处听过许多四境趣事,如今终于有机会自己来亲眼见一见,秦湛并不想扰了他的兴趣。 东境与南境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先前他们一心寻着海岛,未曾真正在东境停留过脚步。越鸣砚在茶楼里点了东境最普通的茶,尝了一口才发现这茶叶与南境泛着清香苦味的茶不同,东境的茶水是红色的,竟透着甜味。 秦湛年少时游历四方,虽找错了店铺,好歹不是所有的经验都过了时。她点了特色的点心,在等着小二端上来的时候,听了两耳茶楼里的茶博士讲着枯叶宫的传奇。 这也是与南境不同的地方了,南境若是要谈枯叶宫,必然是要将它往坏里去讲,哪里会像东境一样,只当枯叶宫是家里的邻居,甚至有兴趣说他们的趣闻呢? 秦湛听了两耳,正觉无趣,不想这茶楼里也有别的客人觉得没意思。 有客人丢了银子,对茶博士道:“这些故事大家都听过了,不如说些新鲜的。前些日子不是说昆仑的一剑江寒杀去了枯叶宫里吗?茶博士可知道这件事?” 茶博士闻言,面色微微僵了一瞬。 那客人哈哈笑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又付了钱道:“看来是知道的,茶博士不如说说,我付的起价!” 东境富商众多,这些商人行走在外,也乐听个新鲜。东境说到底除了“妖族”外,是个没有太大忌讳的地方,茶博士收了钱,略思忖了一瞬,也就重新开说了。秦湛听见了一剑江寒的名字,侧耳静听了一会儿,越鸣砚见了,也不打扰她,只是将小二送来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 茶博士道:“且说这一剑江寒,乃是正道与燕白剑主齐名的剑修,实力之强自然不用赘述。这次他来我东境,去枯叶宫大闹了一场反倒算不上是最厉害的事。他做下最厉害的事情,还在东海。” 底下客人起哄,茶博士哂然一笑,接着道:“大家难道就没发觉,在前一月的暴雨过后,这几日的东海尤为的宁静吗?” 他这么一问,客人们倒是窃窃私语了起来,茶博士悠然道:“东海的那位龙神老爷,死啦!” “一剑江寒约了燕白剑主,就在一月前,将盘踞了东海数千年的应龙给斩杀了!”他说着,手中折扇一敲,“大家说说,这事情是不是才是最厉害的?一剑江寒连东海的龙神都能杀,何况来回一个主人不在的枯叶宫呢?” 茶博士这么一说,立刻将众人的注意引去了“一剑江寒杀应龙”上,茶博士也极为懂得如何顺应茶客们的情绪,当下便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剑仙斩龙”。 秦湛收回了视线,说道:“看来一剑江寒在枯叶宫扑空了,哪怕闹了一场,也没引出不哭阎王。” 茶楼的茶博士不愿提一剑江寒对付枯叶宫,显然便是枯叶宫在他的剑下过于惨了些,不适合在东境这样的地方当故事说。你总不能拿你邻居被寻仇的事来当下酒菜吧? 越鸣砚也明白了这一点,他问:“一剑江寒前辈会守在枯叶宫吗?” 秦湛道:“应该不会,不哭阎王既然没有出现,也就意味着他本人并不在乎枯叶宫。不过蜃楼跟着一剑,有阿晚在,他要找到不哭阎王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越鸣砚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秦湛忽觉得东境里有什么声音。 她先是有些不确定,问越鸣砚道:“小越,你可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越鸣砚闻言,屏息认真听了片刻,茶楼嘈杂,也亏得他能将诸多声音分开,在店小二的吆喝声、评书声、客人叫好声、咀嚼吞咽声、乃至茶水煮沸声中,竟真的让他寻出了那一点不对。 他对秦湛道:“好像……是钟声?” 越鸣砚的话音刚落,钟声便清晰了起来。这钟声是交替响起的,一盏敲响,与之联动的另一盏随之振动,先是极轻的声音,而后加重,最后如天地悲戚之鸣! 秦湛面色一变,她站了起来。 茶楼里的客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众人皆面面相觑,都朝着城内摆放着古钟的祠堂瞧去。 有一人道:“……这是丧钟吧?四境里的国主,谁崩逝了?” 秦湛听过一次这丧钟。 第31节 那次是她跟着温晦离开没多久,她的父亲崩逝时,由她舅舅敲响的丧钟。 似从寒冷冰泉而来,嗡鸣不息。 东境王宫显然也接到了消息,侍奉古钟祠堂的祭司匆忙来往。秦湛忽觉眼前有光,她伸出手抓住了那衔着竹片的麻雀。这麻雀只是普通的麻雀,却被驱使着给她送了竹片。 秦湛接过竹片瞧了一眼,面色未有大变。 越鸣砚看着她,见秦湛得了消息后,将竹片递给了他,开口说:“小越,东境我们怕是待不了几日了。我们得回一趟南境。” 越鸣砚看向了那枚竹片。 竹片上记着一行小字:南境国主商陆崩,晚。 蜃楼发来的消息,竟同丧钟同时至,这在令越鸣砚心惊于蜃楼消息灵通的同时,不免也想起了另一件事。 南境主国白术国的国主商陆,是秦湛的亲舅舅。 秦湛没有什么迟疑犹豫,她收拾了行李,便踏上回去的路。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顾忌到东境魔道的问题,径自取了法器从东境上空而过——有魔道中人发现,想要利用阵法符文拦截,皆被秦湛以剑迫之。 她之行,无人可阻。 越鸣砚立在秦湛的身后,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秦湛的强大。他要修炼多少年才能追上秦湛呢?越鸣砚清楚,答案很有可能是一辈子也及不上。但纵使及不上,他看着秦湛的背影,却也仍然奋力地去追赶。 他想追上眼前的这个人。 秦湛回了南境,自然也换回了自己那身天蚕丝的白裳。她原本想要先送越鸣砚去药阁,毕竟阙如言已经提了药阁为他的眼睛想了法子。但越鸣砚如今能够借着东海水晶看清事物,对治愈旧疾反倒没有那么在意。他劝秦湛先往白术国去。 越鸣砚甚至说:“我也离家许久,师尊不是本就说允我回去见一见舅舅舅母吗?” 秦湛思虑一瞬,而后点头道:“好,你先随我去王宫,之后我送你去见你舅母。” 秦湛还是有些不放心,越鸣砚也接受了秦湛的关心,他笑着说“好”。 既然如此,秦湛便再没什么顾忌的直往白术国去,白术国的子民只见一道金芒过空。紧接着,秦湛已经出现在王宫前。 她本来可以直接进去的,但在上空瞧了一眼素白的王宫,还是落在了王宫门外。 宫门外排列的守卫们见眼前突然多了一人,本被吓了一跳,之后定睛一看,竟是位身着天蚕丝执长剑的阆风修者。 守门的侍卫愣了好半晌,才不敢确定道:“仙、仙长是——?” 秦湛略一拱手:“阆风秦湛。” 守门的侍卫听见这话,差点站不稳,他握紧了手里的长枪,还是他身旁的长官反应快,腿一软便跪下向秦湛行礼,口乎千岁,道:“恭迎剑主回宫!” 他这一声可谓叫的不伦不类,可他开了这么一口,侍卫们一个激灵便一句句传了下去,等宫里的近侍听了话下意识叫喊着“剑主回宫——” 白术国即将继位的国主都没能弄懂发生了什么事。 秦湛:“……” 燕白在一旁笑得只差捶地,他问秦湛:“你一个阆风剑主回什么宫,回宫也该是皇亲国戚吧,秦湛,你舅舅封你的爵位到底是什么啊?” 秦湛一边迈步越过跪在两旁的侍卫,一边抽空回答燕白:“长宁王。” 她这一声说出口,将跪着的侍卫们又吓了一跳。 对,秦湛跟随温晦离开后,商陆又担心她又心疼她,力排众议,封了她这位前朝的公主为“长宁王”,享受着储君的地位,甚至于南境专产天蚕丝,最富饶的那块封地,商陆都给了她。 所以秦湛当年骂一剑江寒是穷鬼,的确有根有据。 就算不继承剑阁,她也富有的要命。 越鸣砚走在秦湛的身后,他倒是没什么觉得奇怪的。作为白术国的国民,白术国有多尊崇秦湛,越鸣砚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就是听着秦湛的故事长大的。 如今重归故里,他成了故事里英雄的徒弟,越鸣砚想来,只觉得命运奇妙。 秦湛见他步伐顿了一瞬,以为他是不习惯王宫,实际上秦湛自己因为离开太久,甚至都快不记得该怎么去议政殿了。她瞧着越鸣砚,伸出了手:“怎么了?” 越鸣砚看着秦湛伸出的手,慢慢地探出手去握住。他笑着对秦湛说:“我现在倒想感谢我舅母将我赶出家门。若非如此,我也遇不上师尊。” 秦湛不置可否,但瞧着越鸣砚的确开心的样子,她顿了一瞬说:“那明日你带些钱财回家就是了。” 越鸣砚只觉得秦湛的想法真是简单明了到令人觉得可爱,但他并不敢这么说,只是点头应着:“好。” 王宫里因先前“剑主回宫”一句,几乎跪了一片,秦湛连问路都寻不到机会,只得带着越鸣砚在中轴线上直接往里走。当她走到正殿的时候,也就正巧与匆匆出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新国主撞上了。 新国主已经是个半头华发的老人,他看着秦湛同样也是一惊,而后又联想起先前近侍们说的话,对着秦湛颤颤巍巍地、不太确定地叫道:“十、十七表姐?” 秦湛:“……”完了我不太记得这是谁。 燕白:“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术国主请进了秦湛。 他看着秦湛,似乎努力地想要找到昔年的回忆,却最终作罢,开口说:“剑主此来,是来为父王吊唁吗?” 秦湛站在灵堂前未入,她看了一会儿,似乎也在回想昔年的商陆,而后才答:“是。” 白术国主笑道:“父亲泉下有知,一定非常高兴。他在世时,便时常提到剑主。” 秦湛道:“久未归家,是我不对。” 白术国主道:“人各有责。剑主需得领正道抗衡魔道,父王理解,也从未觉得剑主有错。” 白术国主这么说,秦湛倒是回想起了一些有关商陆的回忆。 他确实不是爱苛责他人的人,商陆有着成为明君的全部特质。秦湛去和他套近乎,他也喜欢秦湛这个侄女。不仅在明面上尽力维护,秦湛偶尔出了错,他也是帮着处理的多,甚少责骂她。 在秦湛的记忆里,比起白术国前任暴戾的王,商陆倒更像是照顾她长大的长辈。 秦湛微微垂下眼,她捻过香,向白术国主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直刺激她的表弟差点心梗晕过去,方将香插进了香炉,又换小越来拜一拜。 小越恭恭敬敬地拜了,白术国主也缓回了气,他问:“这位……便是剑主的徒弟吗?” 秦湛点了点头,白术国主笑道:“名师出高徒,这位仙长未来怕也是不可限量。” 越鸣砚笑了笑,秦湛也只当自己表弟客套。 她问了句自己关心的:“舅舅何时出殡?” 白术国主说了规矩,秦湛听完后颔首,便说:“那一日,不知我是否可以替先王扶棺。” 她说得很诚恳,连白术国主也怔了一瞬,扶棺者一般该是储君,但秦湛地位超然,她要扶棺白术国主也没什么地方好拒绝的,他也同意了。 商陆的灵柩一共要在王宫停七日,七日后回灵,回灵后方才准备入陵安葬。 秦湛便要在王宫守上七天。 她惦记着越鸣砚的事情,想着先领他去见舅舅。 越鸣砚应了,带着秦湛走出王宫,向白术国王城城西的一条小巷走去。 第31章 朱羽04 越鸣砚的舅舅家在城西的外三街,那里没什么高门大户,住着的多是普通民众,偶尔夹杂着一两户小官的院子。 越鸣砚的舅舅也算是个小官,他隶属于白术国的礼部,负责的工作是游历四方更新四境的信息以及调整堪舆图。所以他常年不在家,纵使回来了也歇不了多久,就又要出门。在越鸣砚的口中,他的舅舅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上许多有趣的玩意儿,虽然这些东西在舅舅走后,便未必还能归属于他,但舅舅爱护他的心思,他铭记于心。 越鸣砚笑道:“舅舅大概是觉得我的眼疾难医,此生怕是出不了远门了,才想着要将外面的东西带回来让我瞧瞧。” 秦湛点了点头,复又道:“你现在也可以带些东西回来给你舅舅,比如东海的珠子,他未必能去那么远。” 越鸣砚一边回答着秦湛的话,一边停在了家门前,他伸出手敲了门。 门内一时无人应答,过了会儿后才传来了一声妇人的叫骂。 匆匆一阵脚步后,有个穿着新衣的男孩子踮着脚拉开了插销开了门,这男童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瞧着生人也不怕,反而朝着越鸣砚叫:“哥哥和姐姐!” 越鸣砚刚想说什么,妇人已闻声而来,她先是连忙把一只脚已经踩上门槛的男童抱起来放在自己身后,方才抬了眼看是谁敲门,她嘀咕着:“什么哥哥姐姐……” 她见到了越鸣砚和秦湛。 秦湛眉目冷清,瞧着便不像好惹的,妇人只敢看了一眼便移开,她看向秦湛身前的越鸣砚。不过十六的少年穿着阆风制式的衣裳,头发用着滴翠的玉冠束起。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新奇的、由金丝固定的水晶片,瞧着价值不知几何,妇人不免多看了两眼。尤其是这少年的气质温和,看着便十分好说话,妇人在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越鸣砚愣了一瞬,秦湛也微抬了眼。 好在越鸣砚很快反应过来,他笑了笑,说了舅舅的名字,在妇人困惑不解的目光下,只说是他的晚辈,将在东海备好的礼给了妇人,便打算离开了。 妇人送走二人,男童还在说着:“哥哥,那是哥哥!” 妇人骂道:“哪个哥哥,你哪里来的哥哥,你娘我为了你做了多少事,你呀,早晚气死我。” 越鸣砚与秦湛走了,直到快要离了三街,秦湛才道:“这也没什么,当你死了,也总好过日后来寻你麻烦。” 越鸣砚笑了笑,他回答秦湛:“舅母虽因生计而赶走了我,但我幼弱之时,抚养我也是真。我道了谢,留了话,不让舅舅担心便也够了。” “世人匆匆,唯我道长存——师尊,我刚入阆风时曾听引路的师兄如此说过。舅母于我,先王于师尊,是否也是这个意思呢?” 秦湛听着越鸣砚的话,知道他是有些担心自己会因商陆的死而伤感,所以才会这么说。 可她听见这话,想起的却是温晦。 温晦曾说:“世人匆匆,唯我道长存。”可他刚说完却又笑了,对秦湛说:“长不长存倒是不重要,说到底,‘我道’是什么,阿湛,你觉得呢?” 那时候秦湛正陪着他在林子里,温晦刚将猎物烤上,秦湛全副身心都在烤肉上,面对温晦的提问顺口道:“肉吧。” 温晦愣了一瞬,紧接着乐不可支。他伸手揉了揉秦湛的脑袋,笑着告诉她:“是你所喜欢的、要比活着还重要的东西。” “不知道我们阿湛的道会是什么样呢?” 秦湛想,什么样呢?她的道,是无坚不摧、是一往直前。 是不折。 秦湛道:“倒也并非如此绝对。” 越鸣砚:“……?” 秦湛迈步向前,她说:“说到底,道是什么?都说剑修的道是手中剑,可手中剑如何,仍是你所赋予的、寻来的。说到底,道还是你自己想寻的。” “世人匆匆未必不可长存,我等求道,寻得也未必是长存。” 越鸣砚看着秦湛,他下意识问:“那是什么?” 秦湛微微一笑,她对越鸣砚道:“是无愧。” 无愧而不折,无愧……方上下求索,似长江奔流而寻,永续不绝。 秦湛笑着问:“不知到你的道会是什么样的。” 第32节 燕白插口道:“小越的剑是眠冬,大概和冰清之类的有关吧。” 秦湛倒觉得越鸣砚的性格和冰扯不上什么关系,和清洁大概还可能有点关系,秦湛笑道:“或许未来小越会是正道最无私的剑修也不一定。” 原先的气氛便在燕白和秦湛议论的话中散了个干净。越鸣砚顿了一瞬,看着气息平和的秦湛,眼里也不免有笑意。他跟了上去,却瞥见了巷尾躲着的一个姑娘。 这姑娘衣裳褴褛,见他看了过来,便飞快地跑了。 秦湛也注意到了那女孩,她顿了一瞬,猜或许是越鸣砚看见了她想起当初流浪的自己,便对越鸣砚说:“你去瞧瞧,我在王宫前等你,你记得路吧。” 越鸣砚回了“记得”,秦湛便与燕白先行。 燕白还在说:“小越身上有钱吗?给钱合适吗?会不会被抢啊。” 秦湛回:“小越,燕白让你最好送那女孩子不会被抢的东西。” 燕白:“我可没说!那得多烦啊!” 越鸣砚笑了,他说:“我知道。” 越鸣砚曾经流浪过一段时日,虽然少,却也知道给钱是不合适的。他见那女孩躲进的是巷尾的破庙,也不急着去,先买了些食物,又买了点半旧的衣袍,方才往庙里去。 可他提着东西刚走进去,那女孩子就躲到了一旁。 越鸣砚想了想,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他说:“我只是给你送点东西,过两日怕是要降雨。夜间寒凉,要是生病了就麻烦了。” 那女孩并未动,直到越鸣砚将所有的东西都放了下来,打算离开了,她才低低说了一句。 “你会笑的呀。” 越鸣砚听见这话猛地回头,那女孩刚出了柱子去够他留下的包裹,越鸣砚这才注意到,这女孩藏在杂乱刘海下的眼睛瞳孔是银色的,极为骇人。 他顿了一瞬,并未靠近,只是远远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我不会笑?” 秦湛和燕白在宫门前等越鸣砚。 这无疑给了守门的侍卫们极大的压力,秦湛说“没关系我就等个人”,可根本没人敢当她随便等人,又不敢多问,一场惯常的守门,竟然比上阵杀敌还要难。 燕白在一旁哈哈笑,秦湛觉得不该如此为难人,便去了宫门外附近的茶楼坐一坐。她坐在二楼,也能瞧见一楼的场景,并不担心与越鸣砚错过。 燕白点了茶,秦湛坐在窗边喝茶。 忽然街上一阵喧闹,秦湛抬眸瞧了一眼,她首先看到的便是华裳朱羽自天而降。有似仙女般的十六女随着由十六只金翅鸟驾着的车舆而落。宫门前的大道上原就并无什么人,这车落下也未多惊扰百姓,只是苦了守门的人。 守门的人从未见过如此多、更如人般高大的金翅鸟,更不要说随侍着车舆于空中飞来的多位貌美女子。 好在前些日子秦湛来过,虽然架势不如眼前轿子里的这位,但剑主的名字就足够锻炼旁人心脏。守门的侍卫长稳了稳心绪,握着枪上前,大着胆子问了句:“敢问何方仙长?” 为首的红衣女子眉目倩然,她的一双杏眼似明珠般夺人心神。听见侍卫长的问话,她笑了笑,露出酒窝来,恭谨地答曰:“我家主人乃玉凰山主,此来特为先王吊唁。” 侍卫长先没有反应过来,燕白倒是一下子明白了那女子说的话,当下骂道:“朱韶!他怎么跑过来了!不会是知道你在,特意跑来的吧!” 秦湛道;“应该不是,他如果知道我来了,大概不敢来。更何况白术国主也应了我不会将我在此的消息宣扬出去。” 燕白嘀咕:“也许他就和在阆风安插人手一样,也在白术安插了人手了呢?” 秦湛:“……”看来你真的很讨厌朱韶。 秦湛还未说话,王宫前的侍卫已经反应了过来,这些年,玉凰山虽与正道明面上基本达成了和平,但在南境白术国,由着秦湛关系,南境对于朱韶的态度总是十分微妙。 玉凰山的妖主前来为四境一国国主吊唁,想来是何等荣耀。但放在了白术国的身上,却尤为难办了起来。 朱韶是阆风的叛徒,纵是如今不追究了,可秦湛还在国内——他们可不敢触了秦湛的霉头。 为首的姑娘见侍卫久久不放行,笑容不由收了起来,眉间也显出了凌厉,她冷声道:“怎么,先王不允吗?” 随着她话音落下,十六只金翅鸟叫了起来,但但是金翅鸟的叫声,就让周围的凡人们显出难受的神色来。 侍卫尤为着急,可遣去询问国主的人未回,他也不敢让开。剑拔弩张之际,一只手撩开了车架的帘子。 红衣的朱韶探出身来,他抬眼看了一瞬白术王宫,似朱鸿轻瞥。 这怕是白术国第一次见到年轻妖主的真正模样。 朱韶本就俊美,人间难寻。尤其是这些年来他身上原本纨绔的气息早已洗净,变得沉静。他迈下了车舆,红衣似火,面如冠玉,脸上更是毫无不愉骄矜之色。 他神情平和,抬手制止了金翅鸟与侍女,反而纡尊降贵地对侍卫开口道:“我知先王乃吾师至亲,此来并无他意,只为吊唁。我于灵前叩完三首便走,不扰先王平宁。” 人总是会对样貌出众之人宽容许多,加上朱韶表现出的又十分恳切,连周遭的百姓瞧着车舆的表情都有些微微变了,侍卫也更不知所措。 他想了好半晌对朱韶道:“妖主要不去茶楼暂歇?等国主做了决定,我即刻通知妖主。” 随侍的女子们闻言简直大怒:“区区白术国主,简直胆大包天,若非陛下体恤,你当我们会落于你宫门——” 朱韶并未说话,可那女子却忽然不敢再多说了。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朱韶,怕得一个激灵,连忙退下。朱韶对守门的侍卫长颔首:“可。” 侍卫长无疑松了口气。 眼见着朱韶要往茶楼来,燕白骂道:“他有什么脸面去给你舅舅上香啊!” 秦湛未曾答话,从身份而言,朱韶去给商陆吊唁,的确是纡尊降贵得很了。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他对白术国给足了敬重,秦湛也没有理由不允许他入灵前吊唁。 毕竟白术国与玉凰山之间又无实质仇恨,何必因此反倒结下怨气。 朱韶上了二楼,他带来的侍女大部分是守在了楼下,只有两人随侍而上。 朱韶刚过楼梯拐角,就见到了窗边的秦湛。 秦湛略回过眼,瞧见朱韶神情惊极,他甚至连台阶都忘了继续上。 秦湛对燕白道:“你看,他确实不知道我在这里。” 第32章 朱羽05 朱韶的确不知道秦湛来了白术国。 他从玉凰山出,途经南境,听闻丧钟三响,记起白术国主是秦湛的舅父,幼时对她有恩,方才停下了车舆,想要去吊唁一二。朱韶清楚,即使玉凰山下,秦湛表现的如此不留情面,他心底里还是存着那么点希冀。 朱韶僵在了原地,他漆黑的瞳孔里清楚地显着秦湛的模样,她看起来心情不错,至少嘴角的笑意在见了他后都未消失。 秦湛道:“你来为先王吊唁。” 朱韶回过了神,他颔首,向秦湛行了一礼,开口道:“循礼而至。” 燕白忍不住嘀嘀咕咕着“循哪门子礼,循礼该是小越,哪里轮到他一个逐出门墙的”,秦湛倒是没有说很多,她喝完了茶,对朱韶道:“既是为先王吊唁,我自是没有拦着的理由。” 朱韶顿了一瞬,对秦湛低声道:“我并不知师尊在此,先前传闻,师尊还在东境。” 秦湛道:“我的确去了东境。” 似是想到了什么,秦湛又没有再往下说了,她扫了窗外一眼,对朱韶淡然道:“朱韶,你知道我不欠你。” 朱韶低身行礼:“是。” 秦湛起身,接着说:“我也不觉得你欠我,所以你实在不必作如此姿态。” 言毕,秦湛径自绕过了他,毫无留恋地走了。 朱韶的侍女见状,瞧着秦湛的视线早已从最初的尊敬转成了惊诧,手指皆握成了拳,实在是难以咽下这样的一口气。而朱韶呢?他唇线绷直,指尖微抖了一瞬。 侍女见状忍不住轻声道:“陛下。” 朱韶摇了摇头,他直起了身,继续往楼上走去,吩咐道:“师尊既然应了,白术国主不敢不应,届时我去为先王吊唁,你等于宫外等候。” 侍女低声称是,她想说什么,但碍于朱韶的神色,都吞下了。 朱韶在秦湛面前,着实已足够谦卑了,堂堂玉凰山的妖主做到了这份上,难道还不能打动对方的心吗?燕白剑主的心莫非真是金锻玉造,所以能冷硬到这般不近人情的地步? 群鸟似也有所感,于枝头愤愤而飞。 不近人情的秦湛下了楼,遇上刚至宫门前不久的越鸣砚,唤了他一声:“小越。” 越鸣砚闻言回首,秦湛即刻注意到了有一只脏兮兮的手正揪着他的腰带,人倒是看不清楚,整个都躲在了越鸣砚的身后,只露出了一部分的手。 她挑了挑眉。 越鸣砚面上浮出一抹尴尬,他看向自己的身后,低声道:“别怕,这是我师尊,你让她看一看你。” 秦湛也瞧见了躲在他身后蓬头垢面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原本只是有些怕生,躲在越鸣砚的身后,紧紧地揪着他。在他的劝说下,好不容易试探着探出头来,却在看清了秦湛的一刹差点儿失声尖叫。 她飞快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怕得连手都不抓着越鸣砚了,抱住了自己的头就要跑,还是越鸣砚即使拉住了她,低声问她:“怎么了?” 那女孩怕的要命,紧紧闭着眼,好半晌才睁开了那么一瞬,她再次往秦湛的方向看去,还是怕的要命,竟是再也不肯睁眼。秦湛被她瞧得莫名,连自己都看了看自己,以为身上有什么特别骇人的东西。 可她身上除了燕白剑外,根本没什么特别的了。 秦湛道:“你把人家小姑娘吓哭了。” 燕白:“……” 燕白嘴硬:“不可能是我!也许是她、她——”燕白也说不出其他的话,秦湛的长相虽然不像南境女子这样温和,却也当得“美”这个字,怎么想也联系不上“吓人”这词。燕白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忍不住想,难道这小女孩遇见过什么事情,怕剑吗? 越鸣砚倒是问了。 那女孩闭着眼睛好半晌,语序混乱不清地说:“看不清,乱乱的一片,像幽灵,好怕!” 越鸣砚困惑极了:“像幽灵?” 女孩子闭着眼回忆自己那一瞬看见的秦湛,她仿佛融进了光影里,所有的光线都能从她的身体中弯折将她的人显得如水中倒影一般摇晃不清……瞧着,就像是白日里的幽灵。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甚至见过白骨,却也从未见过这样场景。 越鸣砚想要安慰那女孩,可那女孩铁了心,她不仅不再肯回头,更是哭着对越鸣砚道:“你放我回去吧,我不要治眼睛了,我害怕。” 越鸣砚正觉得无措,秦湛走了过来。女孩听见了声音,正下意识要睁开眼,却先被蹲下的秦湛捂住了眼睛。 秦湛低声道:“有温度吗?” 女孩愣了一瞬,而后犹疑着点头。 秦湛又将自己的手放进了女孩的掌心里,她道:“你看,是活人。” 女孩原本怕的不敢动,在秦湛的话语中方才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这个人的手心有着一层薄茧,皮肤下的血管里,留着的也是温热的血液。 她顿了一瞬,顺着手又摸了过去,碰上了微凉的天蚕丝,紧紧抓住了秦湛的袖口,低声道:“不是幽灵。” 秦湛笑了,她低着声音,温柔极了:“对,我不是。” 话虽然这么说,可她依然没有拿开遮住她眼睛的手,她对越鸣砚道:“这就是巷尾的小女孩?” 越鸣砚点头。 第33节 秦湛道:“你看见了她的眼睛,所以才将她带回来。” 越鸣砚点了头,复又问:“这孩子……是妖怪吗?” 秦湛摇头:“不是。” 秦湛解下了自己的发带,给这女孩遮上了眼睛,方才拉着紧张害怕的她站起来,将她重新交给越鸣砚。 秦湛道:“她只是与常人有些不同罢了。” 那小女孩听她这么说,耳朵不由得动了动,将脸孔朝向了她。 秦湛便接着说:“人也有许多,在太上元君悟道之前,人们体察天意,多靠巫祝之言。巫祝当时被认作唯一可与天沟通的存在,地位崇高,多为国师或主持祭祀者。人们向巫祝祈求风调雨顺,也向巫祝求问苍天。” 越鸣砚问:“巫祝如果可以保证风调雨顺,那么他们是修了五行道吗?” 秦湛笑了,她说:“五行道,若要做到轻易间行云布雨,也得是一方大能了。修行之路,乃是太上元君从天地所悟,巫祝又从何学来五行道呢?” 越鸣砚:“那……” 秦湛道:“他们的眼睛和常人不同。他们眼里瞧见的,是未来、是终焉。” 巫祝的存在极为稀少,便是尽可能保证血统的纯净,也难以确保每代都有巫祝诞生。真正的巫祝按照记载,天生银眸,眼睛里能瞧见的都是未来的景象,而非当下。简单来说,他们瞧见的食物是腐败后,瞧见的高楼碧瓦都是倾塌后的。唯有天与地是永恒的蓝与褐,也唯有金铸的神像能在他们的眼中停留一刻。 越鸣砚下意识便看向了这小女孩,忍不住问:“他们看见的未来,是多远的未来?” 秦湛道:“很难说,力量强大的巫祝可以自行控制,若是无法控制,他们看见的,应该是最接近的未来。” 越鸣砚低声道:“最接近的……?” 秦湛伸手替那小姑娘理了理头发,顺口道:“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巫祝消失快有数千年了,这些事情也是我年少时游历意外得知的。这孩子应该是无法从我身上瞧见确定的未来,所以才觉得我的身形恍惚,像鬼灵,所以才害怕。” “阙师姐对巫祝多少知道一些,阙这个姓源自于古巫,她应该知道如何帮这孩子。” 那女孩被秦湛顺了顺头发,又见秦湛除了遮了她的眼睛外并无其他过分动作,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秦湛见了,也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顺口问了句越鸣砚:“这孩子应该是先见了你,她有对你说什么吗?巫祝说出的未来可十分难得,若是用得好,想做到避害趋福也不是难事。” 秦湛原本以为越鸣砚会即刻告诉她这孩子说了什么,可她却久久未能得到回应。她抬头看了眼越鸣砚,越鸣砚笑了笑,他说:“许是我未来没有什么变化,这孩子瞧见了我,什么也没说。” 秦湛不疑有他,反道:“这样也好,既定的未来总是无趣,正是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今日才显得尤为可靠。” 她顿了一瞬,拍了拍越鸣砚的头,安慰道:“她也瞧不见我的,咱们师徒一样,挺好。” 越鸣砚笑了笑。 秦湛打定主意要将这流浪的巫祝之后带回阆风交给阙如言,便耐着性子多问了几句。那孩子流浪久了,说话颠三倒四,好在越鸣砚理解的快,沟通片刻后,也弄清了情况。 这女孩从小就没有亲人,是被街头巷尾的乞丐们接力养下的。最小的时候,没有奶饿的直哭,干净些的乞丐们便带着她去妇人家讨一口奶,稍微大了一点,便就着米汤养她。白日里,乞丐们外出乞讨,她便留在破庙里一个人玩耍。 这女孩曾经多次见过越鸣砚经过巷尾,越鸣砚甚至还给过她食物,只是越鸣砚自己未曾留意也并不记得。 秦湛问:“那你叫什么?” 女孩子仰着头,努力道:“花……花!小花。我叫小花!” 一群乞丐养大了个返祖的巫祝后裔,估计也是绞尽了脑汁,方才给了她这么一个名字。秦湛听着倒觉得挺好,说:“挺好听的,小花,你愿意和我们去治眼睛吗?治好了,你就不会看什么都是死气沉沉的。” 蒙着眼睛的女孩子犹豫了,秦湛便道:“我让小越带你回去问问你的家人们,如果他们同意,你便和我走怎么样?我带你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有不漏雨的房子,还有吃不完的食物。” 小花道:“先,先问问。” 她多少还是信任越鸣砚的,秦湛便对越鸣砚说:“恐怕你晚间得带她再去一趟。” 越鸣砚应了,片刻后他又看着秦湛道:“我不知道师尊原来也会哄孩子?” 秦湛顿了一瞬:“其实不是我会……算了。” 秦湛想,她并不懂怎么哄孩子,这都是当年温晦骗她出白术王宫用的话。只不过当时用的不是“房子和食物”而是“自由与剑”。 朱韶在楼上将楼下的场景尽入眼底。 其中一位粉衣侍女低声道:“剑主看起来并非无情之人,为何却偏偏对陛下如此不假颜色。纵使……这么多年了,陛下做的退让还不够吗?” 又一位侍女从楼下而来,刚巧听见这么一句,她眸光微利,开口道:“剑主如何,尚且轮不到你我置喙。” 粉衣侍女不甘,刚要说什么,朱韶开了口。 他的声音清亮,压低着声线的时候,听着有些发沉。 朱韶道:“明珠说的不错,轮不到你开口。” 粉衣侍女闻言面色已发白,她刚想要说什么,身体却已先一步跪下,山崩般的恐惧骤然笼罩了她,她怕得直接叩首于地,低泣道:“陛下且饶丹珠一次。” 朱韶微微垂下眼,正见到秦湛温声嘱咐越鸣砚,他的手指在窗沿前扣了一瞬,没什么感情道:“归玉凰山去吧。” 粉衣侍女闻言脸色骤然惨白,她尖叫道:“陛下!陛下你不可,我是王妃——” 明珠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给另一人使了眼色,另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粉衣少女的身后,在她反应之前,手起袖落,人便没了呼吸。 明珠走上前去伸出手指接着往粉衣侍女眉心一点,不知她按了什么进去,原本的大活人竟在一夕间消失,唯有衣裳失了支撑,坠地摊成一团。 明珠弯下腰,从衣服堆里捡出了一只唧唧喳喳的粉羽雀鸟,对朱韶恭敬道:“王妃安插的人手,这应该是最后一个。” 朱韶伸手接过了那只鸟,他的指尖从鸟背脊上的羽毛划过,而后顺手一抛,将这鸟丢出了窗外,他对明珠道:“你不了解我母亲。” 明珠:“陛下?” 朱韶道:“这不过是开始。” 秦湛似有所感,她略抬了头,刚好见到一只有着粉色尾羽的雀鸟从二楼的窗口飞出。 越鸣砚问:“师尊在看什么?” 秦湛收回了视线,语气平淡。她说:“有只鸟。” 顿了顿,秦湛道:“不太好看。” 第33章 朱羽06 朱韶来访的事情,白术国主果然来询问了秦湛的意思,知道秦湛并不反对,他无疑也松了口气。 朱韶入了王宫,倒也恪守他在宫门前应允的话,只是于先王灵前叩首吊唁。秦湛看着他向自己同样行了一礼,便退出了王宫。 燕白觉得古怪:“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秦湛收回了视线,说:“顺路吊唁,他不是一早说了吗?” 燕白:“……” 燕白坚定认为自己有着侦查朱韶是否有坏心思的雷达,所以他一口咬定:“肯定没有这么简单,我还不知道这家伙,坏心眼子多着呢!” 秦湛:“……”你真的很恨他。 秦湛道:“小越在陪小花玩吧?” 燕白道:“应该是,我昨天还看见那小姑娘缠着小越要去御花园看花,大孩子带小孩子,也挺有趣的。” 秦湛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笑了笑,又对燕白道:“小越在白术王宫人生地不熟,你看顾他们一些。” 燕白显然也是不放心的,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显然是最快能叫来秦湛,并且不会被任何东西拦住的特殊存在。朱韶毕竟还没有离开白术国,秦湛不放心越鸣砚与小花,燕白也不放心,这两人一人是秦湛的徒弟,一人是巫祝之后,身份都有些敏感。他应了一声,就去找那两人了。 昨日越鸣砚带回小花的时候,这小女孩还哭了,大概是知道从此后与养大她的乞丐们再难相见,哭得颇为伤心。越鸣砚告诉秦湛,那些乞丐虽破落却是真心将小花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知她有奇遇,怕的都是她拎不清事搅黄了自己的运气,连喝带骂地让她好好跟着越鸣砚,不许再回来。 小花回来哭湿了发带,说:“他们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因为我没听话跑出去了?” 秦湛回答她:“不,他们喜欢你。” 小花也不知懂没有懂,但好歹被安慰一番后不哭了。她不哭,秦湛便能松口气。 如今小越陪着小花,朱韶也离了王宫,时间忽然又慢了下来。 秦湛每日都来灵堂之中,也不说话,像是在等什么。等到了第七日深夜,她也终于等到了自己想等的。 商陆最后的魂灵出现在了灵堂之中。 他是从合上的棺盖中坐起飘出的,起来时还有些茫然。 因为是去世后的模样,他恢复到了年轻模样,不是公交卡上的白发长须,而是秦湛记忆里的样子。 商陆看见了守在灵堂内的秦湛,他惊讶极了,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长宁?” 刚说完,他又摇了摇头:“长宁该在阆风,我这是做梦吗?” 秦湛忍不住笑,她叫了商陆一声“舅舅”,说:“不是做梦,你死了而已。” 商陆:“……” 秦湛接着解释:“人死本该如灯灭,消散于天地之间。唯有在第七日的深夜,死去的人会生出‘鬼魂’,七日过后,若无其他缘故,‘鬼魂’便将消散在天地里,只等千百年后重新自天地凝结入妇人胎中,算是一方轮回。” 商陆道:“所以世人方才求道,想得长生。当年温晦来白术时讲过道,这我知道。” 秦湛问:“但鬼魂也并非不能留下,所以世间才有鬼魂作孽。”她顿了一瞬,还是问:“舅舅,你想留下吗?” 商陆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满是和蔼慈祥,这点倒是不像他二十多岁时能有的神情。他对秦湛道:“我该做的都做完了,活的也足够久啦,留下还能做什么?”他开了个玩笑,“等哪个爱管闲事的修道者发现我这个老头子,将我打个魂飞魄散吗?” 秦湛点头:“我猜你也不会。” 商陆许久不见秦湛,也想念着她,他就坐在棺材上问秦湛:“说回来,长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湛道:“我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这回轮到了商陆怔住。 他叹了口气,眼露遗憾,他道:“你入阆风修仙,说起这个,其实我是后悔的。我后悔当时没有劝阻姐姐,将你留在王宫内。虽不能得如今长生,但也可以做个王宫一霸,到了年纪就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做驸马,欢愉无忧,一生长宁。” 秦湛“唔”了一声,说:“我原本也是这么计划的。” 商陆看向了她,秦湛道:“但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虽没有高床软卧,儿女成群,但所有人见了我,哪怕再不喜欢,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剑主。连宴天泽和我不对付那么多年,他死了宋濂还是得先护着我。” 秦湛笑着说:“说实话,挺爽快的。” 商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说:“你母亲去世前最担心的就是你,剑主这名字听着是挺威风,但到底好不好过,也只有你自己清楚。” 秦湛但笑不语。 商陆凝视着秦湛,秦湛已经与他记忆中的样子有了很大不同,可有些东西却从小至今都没有变,以至商陆仍然能够一眼认出她来。近乎六十年的时光,在一位长辈的牵挂之中,竟也似从未走过。 他的眼里还是秦湛熟悉的温厚,说话习惯的语调,也还是秦湛记忆里的。 秦湛知道人不可能六十年都毫无变化,这是商陆在努力地让她不会觉得陌生隔阂。 秦湛明白,她干脆也坐在了搁着棺材的灵台一边,和商陆借着最后的机会说话。 第34节 两人就这样随口在夜色里聊着天,直将没有修为见不到他也听不见他说话的守夜宫女们给吓了个半死。 秦湛瞧着不忍心,干脆一指弹去让宫女们睡去了,她想到了原书里被自己遗忘的故事,问了商陆一句:“对了舅舅,这几年里有少年人来寻过你吗?” “少年人?”商陆皱了眉思索,他想了半天才说,“我记忆里没有,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秦湛多少记得原书故事里的男主和白术国是合作关系,白术国富庶,一直为男主提供财力,而男主则回馈白术国安宁,替白术国解决了困扰了白术国几年的妖鸟食人的事——对了,妖鸟食人。 秦湛问:“白术国从未敲过求助阆风的警钟,这些年难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商陆不知秦湛为何问起了这些,他答道:“有,前年出了妖鸟抓未婚少女的事,但尚来不及敲响警钟,便已解决了。” 秦湛问:“谁解决的?” 商陆沉默了一瞬,颇为威严道:“妖主朱韶。他听说了这件事,派了人来,雷厉风行地将妖鸟缉捕归了玉凰山。” 秦湛:“朱韶?” 商陆:“是他,所以也未曾通知阆风。我知道你和他关系微妙。” 秦湛想,她带来的影响果然不止是换背景板的问题,原书里绝没有朱韶这件事,可如今朱韶却插了手,而不知是不是主角的越鸣砚反被她带去了东海。 秦湛想,她大概真的可以放弃回忆书了,连她唯一记得的情节都已经飞了,就算现在给她一本书,大概也没什么用。 商陆并不知道秦湛为何沉默还以为她是因为朱韶。 商陆顿了一瞬,作为长辈还是开了口。他说:“长宁,关于你对朱韶的态度,我其实也听闻了一二。不太像是你行事的风格。” 秦湛的行事风格如何? 若是真憎恨了一个人,那必然是连面都不想见的,绮澜尘在桃园面前立碑,秦湛大概会修个亭子,写某某进则断腿残躯。这才是商陆记忆里秦湛会做的事情。 若是不在意了,那便连名字都不会留下,路上相逢,也不过只当是陌生人,付与一笑便罢。 她对朱韶的态度,既不像是怨恨,也不像是释然,反倒像是故意如此,好让朱韶良心不安。 秦湛道:“舅舅为什么想问这个?” 商陆说:“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 秦湛笑了:“舅舅不用担心,我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心性大变,朱韶也不够格。”顿了一瞬,她解释道:“我若是不漠视他,反倒如宋濂一般,以您对妖主的了解,他会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商陆心里全是老年长辈对晚辈的偏爱,说:“我们家的长宁,自然是什么都好。” 秦湛说:“他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若是秦湛与他冰释前嫌,毫不在意。以朱韶的心智,他立刻便能明白当年的自己顾忌着的、害怕着的都是些无所谓的东西。他会意识到当年的他根本不是被逼走上了背叛的路,而是他主动踏上了背叛的路。 因为秦湛根本不会在意他是否是半妖,秦湛答应了收他为徒,就会收他为徒,甚至也会为了他而上玉凰山。 他当年坚持的,告诉自己不这么做就会死的借口,连一息都撑不住。 他只是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秦湛。 所以选择了最坏的路而已。 秦湛道:“我如今这般,他自然会觉得我如此冷漠,皆是因为他是半妖的缘故。当年他虽有错,但到底还是情有可原。想着多弥补些,我总能原谅他。” 商陆:“那你呢?” 秦湛道:“我早已不在意,选择而已,我也已经和他说得清楚。”她说得淡然:“但他不想要知道,为这点师徒情谊,我陪他演几场也无妨。”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当年的事情,我到底有些意难平。”秦湛顿了一瞬,“吓吓他也好。” 商陆:“……” 商陆愣了好一会儿,最后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对秦湛道:“长宁呀……” 秦湛抬眸,商陆伸出了手,想拍拍她的头,却直接穿了过去。商陆也不觉得遗憾,反倒乐呵呵,他虚着又做了个扶头的动作,而后对秦湛道:“长宁,谢谢你来看我。” “舅舅放心了。” 秦湛眼睫微动,次日的旭阳升起了。 阳光照了进来,商陆便也消失了。 他最后带着笑,秦湛也微微笑了。 秦湛想,她来到这个世界,舅舅是商陆,也是件极大的幸事了。 当阳光彻底升起,秦湛等来了准备出殡的一众人员,她的手扶着商陆的玉棺,向白术国主颔首道:“走吧。” 这一日天晴云淡,是少有的好天气。 处理完了商陆的事情,秦湛也就没有留在白术的理由了。她想着回阆风一趟。 小花的事情要和阙如言交代,斩下的龙角也要交给徐启明处理。秦湛算了算时间,打算就不通知宋濂了,药阁筑阁走一走,事情解决了就走。 秦湛还记得自己最初带着小越出门的目的,四方游历,好应付之后的摘星宴。如今他们出门也有些时日了,却都在为秦湛自己的事情奔忙,秦湛觉得这样不行。 两人与白术国主告辞,便打算直接回阆风了。 白术国主与秦湛并不熟悉,但也知道白术国甚少发生修者斗殴事件,皆是因为王室有秦湛的缘故。所以他真情实感地与秦湛多说了几句话,挽留了一二,要不是身份实在不合适,怕是还会再叫一声“十七表姐”。 这么一拖延,秦湛和越鸣砚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在驱动法器前看了一眼南境,越鸣砚心有所感,对她道:“金翅鸟未曾展翅,想来妖主尚留在南境。” 燕白立刻道:“他不是单纯来吊唁的吗?怎么还留在这里,果然有事!” 秦湛已收回了视线,白术国有与阆风相连的警钟,就算朱韶想做什么,他也翻不起浪。 秦湛先去了药阁,刚想将小花的事情告诉阙如言。 阙如言却说:“有一封信,不知为何寄来了我这里,是一剑江寒给你的。你先看看吧。” 秦湛闻言顿住,一剑江寒找她从来都是直接找人,根本不写信。但她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 她将信打开,蜃楼的印记便跃入眼中。 这是阿晚寄来的。 她在信里先说了为何以一剑江寒的名义送来了阆风——朱韶在南境,他对群妖有绝对的控制,阿晚担心这信会被他截下。 之后是信的内容,洋洋洒洒足有三页,但总结起来,一句话倒也够了。 玉凰山在内斗。 东境王妃与朱韶不合,已经彻底撕破脸了。 第34章 朱羽07 东境王妃,正如秦湛先前所想的那样,是个厉害人物。 她年十六以舞动东境,引得东境王倾慕,不惜以半王后礼迎她入东境王宫。秦湛也听说过这位东境王妃一二传闻,舞姿天下无双不错,但样貌之美更是世间难寻,纵使四境审美有所差异,四境内但凡有幸见过她的,无一不赞她“绝代风华”。 正是因此,东境王妃虽不是东境真正的女主人,但在东境子民乃至四境之中,都已将她当做了东境实质上的王后。东境王更是对她极尽宠爱,有求必应,传闻她所居住的宫殿里满是奇珍异宝,她的喜好甚至可以影响东境王的政令。所以当朱韶的事情出来后,东境子民尤为难以忍受,东境王和东境子民几乎要将东境献给了这位王妃,可她却丝毫未曾在意。 或许她曾是在意过的。 但东境在她的眼里,远比不上玉凰山的富饶与强大。 民间的戏文总喜欢将她与玉凰山前任妖主的故事写得动人情长,但稍微知道点内幕的人都清楚,玉凰山妖主对这位王妃如何难以言说,但这位王妃对于前任妖主,怕是没有多少真情实感在内。 朱韶归于玉凰山没有多久,玉凰山的妖主便崩逝了,朱韶登位更是王妃一手帮扶而上。她在玉凰山,名义上虽然只是个人类,但拥有的实质性权利与力量,怕是比朱韶这位真正的妖主还要强。 信上还写了另一些东西,比如东境王妃当年谋杀玉凰山主,其中有着枯叶宫的影子。具体的情况蜃楼还在查,但蜃楼初步猜测,东境王妃是与魔道枯叶宫合谋走到的今日。玉凰山名义上为众妖之国,与正道、魔道三方鼎力,实则或许已经有一半落入了魔道手中。 阿晚在信的最后写到:“司幽府动作不断,枯叶宫也好似在酝酿着阴谋。正道尚且未能从四十年前缓过气,若是玉凰山彻底与魔道结盟,对正道怕是不利,还请剑主留意小心。” 秦湛看完了信,她将信件重新叠好毁了。阙如言见着她毁了信,也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弯下腰摸了摸小花的脑袋,问着秦湛:“这孩子是怎么了?” 秦湛将小花的事情说了:“在南境遇上的孤儿,她有巫祝之眼。” 说着秦湛伸手解开了遮住小花眼睛的发带,小花被蒙着眼睛已经许久了,都快要习惯这样不去看的生活,一时的反应竟是更加紧闭上眼,而不是睁开眼。 阙如言半蹲下去,视线好与这孩子平齐,她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她闭着的眼睛,温声说:“不要怕,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她的声音温柔,让小花想起春日里解冻的河水。犹疑着,她睁开了眼,却不敢看向阙如言,只敢看向地面。 她害怕自己眼中的、拥有着温柔声线的人也会是一具白骨。 阙如言也不强迫她,她见到了对方眼睛的颜色,又伸手捻着针取了她眼边的第一滴血。她吩咐弟子去取了一样药来,接着将要滴入晕开的血中去,血呈现出了半白的颜色,阙如言道:“是巫祝之后,但血统已经很淡了,她的情况,大约是返祖。” 秦湛颔首:“我也是这么猜的。这孩子无人引导,从小看见的都是万物荒芜,若是就这么放着不管怕是会出事。” 阙如言自然也知道,她是巫祝之后。太上元君悟道虽开启了四境的新道,但无疑也使得巫祝没落,时至今日,就连阙如言自己也从未想过复兴巫祝。但能见到巫祝,能见到祖先们曾经模样的一瞥,阙如言仍发自内心的高兴。 她对秦湛道:“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这孩子。” 秦湛自然是信任阙如言的,否则也不会一回来便找她。她对小花道:“小花,以后你跟着这位阙仙长,她会治好你的眼睛。” 小花懵懵懂懂,却仍不敢移动自己的视线。 阙如言见了,微微一笑。她取了一根金针,扎进了小花头上的某个穴道。小花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正慌得很,阙如言又下了一针。 小花的眼前模糊着出现了景象,虽然有些模糊,且色彩黯淡,但她的确能重新看见东西了。她看见了殿内的雕梁画柱,也瞧见了秦湛略有些讶异的脸。 她也看见了,带着副眼镜,嘴角含着笑意的越鸣砚。 她似乎从没有见过越鸣砚戴着眼镜的模样一般,竟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直到阙如言说:“我在你脑内下了两针,封了你的灵力脉络。这样一来,勉强可以使你见到的都是不过分毫后的未来,只是你需记得,在能自我控制前,这脑内的金针绝不能被人取下。” 小花闻言回头,便看见了阙如言沉静若水的面容。她的神情很淡,但眼中的情绪却是透着暖意的。她拉住了小花的手,让她摸了摸被扎入金针的两个地方,叮嘱她:“这里不要被人碰了。” 小花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阙如言便露了笑,对她说:“很乖。” 她问秦湛:“这孩子叫什么?” 秦湛:“小花。” 阙如言:“……” 不知是否是秦湛的错觉,阙如言的笑容似乎是僵直了一瞬,顿了一会儿,她说:“小花是秦师妹你送来的,我自是要收她为亲传弟子才不算辱你颜面。” 阙如言说得十分正直:“既是如此,总要有个正经的名字才行。” 小花大致明白了阙如言要给她换个名字,面上露出了些许抗拒之色,阙如言却道:“叫花语好吗?” 小花睁着眼:“还是花?” 第35节 阙如言温柔道:“还是花。” 小花便没有意见了,阙如言牵起她的手,对秦湛道:“有关小越的眼睛,我寻了两个法子,但都要需要些时间,秦师妹可有要事在身?” 秦湛道:“我的确还有些事需要去寻徐师兄,不过也并没有那么着急,与小越一并等一等就是。” 阙如言应了,她请秦湛与越鸣砚稍等,她要先安顿小花。 小花被她牵着,不时回头看向两人,直到两人瞧不见了,她才说:“阙仙长,越哥哥戴着的是什么呀,瞧着好奇怪。” 阙如言纠正道:“你该唤我师父。”她说完后,意识到哪里不对,又说:“你先前见到越鸣砚,他眼睛上是不戴东西的吗?” 小花刚想要说她眼睛里见到的越鸣砚,却想起了自己答应过越鸣砚的事情,只能支支吾吾道:“他眼睛看起来是好的。” 阙如言不疑有他,越鸣砚是秦湛的徒弟,秦湛想给他治眼睛,自然早晚都能治好。 不过阙如言也有些好奇:“你有见过带你来的那位仙长,也是你秦师叔,她是什么样吗?” 小花老实道:“看不见,像幽灵一样不停地变化,我看不清。” 阙如言顿住了。巫祝看到未来与修者们掐算天机不同。掐算天机,修为弱的自然无法探查到修为更强的人,但巫祝的眼睛,却不会受这些东西的影响。这世上没有他们看不到的终焉。 小花的眼睛无疑是巫祝之眼,那她怎么会瞧不见秦湛呢? 阙如言心中满是疑惑,可她说出口却是:“这件事情,以后莫要对人说了。” 小花问:“谁也不行吗?” 阙如言点头:“对,谁也不行,只能你我知道。” 小花点了点头,她想着秦湛师徒真是奇怪,一个是自己不让说,另一个是朋友不让说。不过小花本来也不是喜欢多言的人,阙如言不让她以后往外说,甚至还让她松了口气。 阙如言回来后,将自己想到的两种法子都给越鸣砚试了,可无论是金针还是她配出的丹药,竟然都无法帮越鸣砚恢复哪怕一点儿。 阙如言收回了针,皱眉道:“这太奇怪了,哪怕是为剜走了眼睛,也该能恢复一二。越师侄这般,倒像是出生起就被剥夺了视觉一样。” 越鸣砚倒是并不在意,他笑道:“算不上剥夺,虽看不清,还是能看见的。” 他拿起了眼镜重新架上,对阙如言道:“徐师叔给我做了法器,如今倒也算是能看清的。” 阙如言的眉梢半点也没松下,她只是道:“我再想想办法。” 秦湛显然也没寄希望于阙如言一次就能解决,若是一次就能解决,当初的越鸣砚也不会没人要了。她谢过阙如言,便打算去将龙角交给徐师兄,请他赶个剑鞘出来。 阙如言问:“之后你还是要与小越外出游历吗?” 秦湛点了点头。 阙如言犹豫一二,开口说:“我最近听到一个传闻。” “说是一剑江寒在对付枯叶宫,但枯叶宫却只是躲,并不对抗。” 秦湛:“是。” 阙如言说:“我对这位不哭阎王有点了解,彻底的避而不战不像是他的风格。还有司幽府,他们原本一直在炼狱窟附近作乱,挑眼的很……可最近不大能听到有关他们的消息了。” 秦湛:“阙师姐有话不妨直说。” 阙如言道:“我这段时日总是无缘无故的梦见四十年前。我有巫祝的血统,虽见不了未来,但偶尔也有预警之用。” 她顿了顿,直接问道:“秦湛,你给我句实话……炼狱窟,还能困住温晦多久?” 第35章 朱羽08 秦湛沉默了一瞬,她说:“我不能确定。” 秦湛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但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理智。 秦湛道:“按理说,被打进炼狱窟的人不可能再出来,但温晦我不能确定。若是四十年前的他,想要从炼狱窟中出来至少得花上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但这四十年里,在炼狱窟这样的地方,他若是没死,而是继续拼杀修炼了下去,到底什么时候会出来,出来后修为又有几何——我不能确定。” 阙如言的手抖了一瞬。时至今日,这天下早已没有人能让秦湛说“不确定”这样的话,可她如今却说了。 阙如言问:“那、那如果他出来了——” 秦湛微微笑了笑,她对阙如言说:“还有我在。” “燕白与不知春在。” 阙如言顿住,她望向秦湛。秦湛还是那样,她的背脊挺拔,眉目若春山含笑。她对着阙如言最害怕的事做下了允诺,简单地如同一句问候。 若是温晦席卷魔道重来,我们该怎么办? 秦湛说,她和一剑江寒还在。 只要燕白与不知春未断,只要他们俩还活着,就不会有正道被魔道逼进绝路的事情发生。 秦湛总是自信的,她的自信其实会无意识地感染很多人。当年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阙如言看着秦湛,便也觉得哪怕温晦从炼狱窟中逃出也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了。 阙如言突然笑了,她说:“你说的也是,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怕也是没用的。应战便是。” 秦湛露出了微浅的笑,她道:“师姐担心的事情,我游历时会去探查。无论如何,师姐的预警,我记下了。” 阙如言叹了口气:“我倒希望是我多想。” 她替秦湛准备了些救急用的丹药,又叮嘱了她一些在外需要注意的事情,方才放她走了。秦湛和阙如言告了辞,便去见徐启明。 越鸣砚一时没有跟上秦湛,他留下多问了阙如言一句话。 越鸣砚问:“阙师伯,我的祖师……那位魔尊温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何你与师尊提到他,都是这样谨慎的态度。” 阙如言道:“你师父如何说?” 越鸣砚低声回答:“师尊未曾正面回答过,一剑前辈倒是说过,他说祖师乃‘天下无双’之人。” 阙如言叹了口气,她道:“是啊,温师叔……他是天下最引人向往之人,也是天下最令人胆寒之人。” 阙如言并未见过温晦几面,但每一次都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作为阆风剑阁阁主时的温晦有多令人向往,作为魔尊的温晦就有多令正道胆寒。 阙如言记得他在剑阁上被他们这些小辈逗得大笑,也记得他在北境前一剑出鞘,引得万人化骨。 温晦是什么样的人呢? 阙如言想了半晌,竟也只能说出一句:“温晦,就是温晦。” 越鸣砚来到筑阁的时候,秦湛已经将事情同徐启明说好,只等越鸣砚取下眠冬剑,借予徐启明来做剑鞘了。 徐启明一眼瞧见了越鸣砚,笑道:“小越来了,你师父送来的龙角够大,我给你琢磨了好几个样子,你过来看看,喜欢哪个,我再根据眠冬的样式调整。” 越鸣砚看了看秦湛,秦湛对他道:“去吧。” 越鸣砚便取下了剑上前,徐启明带出了图纸给他看,同时接过了眠冬,记录下了眠冬的各项数据。这一次越鸣砚已无法进入筑阁了,在徐启明得了必须的材料后,他与秦湛两人只能在屋外的待客亭等着。 秦湛低首,见越鸣砚并不言语,眉心轻蹙着,指着茶壶的手也不由顿了一瞬,她问道:“怎么了,阙师姐和你说了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越鸣砚闻言,正撞进秦湛的眼里。秦湛总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连她的眼睛也是一样。越鸣砚看着秦湛的眼睛,微张了张口,忍不住问:“师尊从不懈怠修行,为得就是预防有朝一日,魔尊会从炼狱窟中挣脱吗?” 秦湛像是没有想过越鸣砚会这么问,她怔了一瞬,但也并不想随意敷衍自己的徒弟。 秦湛道:“是。” “他不停下脚步,我也不敢停歇。”顿了顿,秦湛更是道:“实际上,我收你为徒,也是为了修行。” 这个答案倒是超乎了越鸣砚的想象,燕白在一旁原本只想当个安静的听客,直到秦湛说出这样的话,他实在是忍不住,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声骂道:“秦湛,秦剑主!这话是能说出来的吗?这话是该说出来的吗!” 师徒感情还要不要了! 燕白是服了秦湛的思维方式,他对越鸣砚连忙开口试图补救:“你师父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意思是——” 越鸣砚问:“有用吗?” 秦湛道:“有用,我的修为精进不少。” 越鸣砚闻言笑了,他笑得少有这般快活,他对秦湛道:“那真是太好了。” 燕白:“???” 燕白看了看越鸣砚:“不是,小越,你真的听明白秦湛刚才说了什么吗?” 越鸣砚道:“如果我能帮到师尊,哪怕是一点儿,我也很高兴。阙师伯和一剑前辈都说过魔尊的厉害,我知道若是魔尊重来,自己能帮上师尊的很少,但哪怕是一点儿,我也想要帮。” 秦湛低声问:“你想上战场吗?” 越鸣砚道:“燕白在,不知春在,我想眠冬也在。” 燕白:“……找死还要凑三儿是不是,你们要不要再约上一个,四人刚好还能凑一局牌!” 秦湛说:“你若想与魔道交手,至少也要胜了摘星宴才行。” 她笑道:“等十年后,你再和我说这句话吧。” 越鸣砚目光灼灼,他应声道:“好,那弟子便先摘星。” 秦湛听着越鸣砚的话,思忖了一瞬,笑道:“这话的确像是我们剑阁弟子会说的。” 两人说完,越鸣砚心里原本担心着的、犹豫着的东西便不见了。他看着秦湛,心里想,四十年前他没有出生,无可作为。但若是今后、有朝一日,秦湛仍需一剑凌云,立于众人身前,护身后之地——他希望能帮到她。 再微小,也希望能做些什么。 秦湛无事,便教越鸣砚如何用筑阁这待客亭里的诸多机关,越鸣砚瞧得新奇,听得也仔细。只有燕白看惯了,在一旁不屑。他不屑便不屑,在秦湛说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要插上几句。 秦湛正要说糕点怎么取的技巧,燕白便截了一句:“反正不好吃。” 秦湛被插话插的心烦,冷声道:“你又没有吃过,怎么知道不好吃?” 燕白冷笑:“你哪次吃完过两块?” 秦湛:“……” 秦湛刚要反驳一句,她面前的空气突然扭曲了起来。秦湛略顿,伸出指尖轻点,空气便在她的眼前化作了先前她用来寻阙如言的水镜。 水镜的对面,是阙如言有些无奈的面孔。 她迟疑了一瞬,对秦湛道:“有名妖族少女,正在闯阆风山门。我有弟子下山正好遇见,听那少女口中喊叫着要见你,已经惊动了宗主,你心里有个数。” 秦湛皱眉,她说:“妖族的少女,闯山?” 阙如言颔首,她有些无奈道:“宗主并不知道你在,怕是会想办法将她拦住。我想着还是要告诉你一声,既然你在,见不见总归是你决定。” 秦湛沉吟片刻。 阙如言道:“我劝你去见一面,妖族与阆风无争多年,绝不会无缘无故闯山。而且我看那小妖法力微弱,若是执意闯山,怕是会死在半道上。” 阙如言为医者,易生恻隐之心。秦湛理解,而她的话也确实没有说错。 第36节 朱韶当日都不敢闯山,一只小妖竟然胆敢闯阆风的山门,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秦湛觉得,单冲着对方敢闯山门的勇气,她便该去见一眼。 秦湛让越鸣砚在这里等着徐启明,自己起身往山门去。 燕白跟着不免抱怨:“你管妖族死活做什么呀,难道他们还会帮你打魔道了?” 秦湛道:“帮不帮是另一回事,但至少不能把他们拱手送给枯叶宫。阿晚借一剑江寒的名义写信给我,也是为了提醒我这一点。若是妖族成了魔道的棋子,温晦也从炼狱窟中挣出——一对二,那就麻烦了。” 燕白不懂那么多,他是觉得秦湛又不是打不过,一对二又怎么了。可他又想到温晦,如果是秦湛和温晦在激斗,这时来个可以隐匿气息的妖族从后偷袭—— 燕白说:“那、那还是见一见。” 秦湛看了一眼燕白,笑了一笑。 她到山门前的时候,那名妖族少女已经再进不了了,她被阆风的守门弟子牢牢拒在山门前七尺处,阆风的弟子围成了阵将她困在其中,令她无论如何变化身形都挣脱不出。 她伏在地上,化成青色羽翼的翅膀已无再上的力气,可就算是这样,她仰起的面容上也写满了不甘心,她朝着天,朝着剑阁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叫道:“剑主——明珠求见您,剑主——!” “说了剑主不在阆风,你再这样胡闹放肆,我们可要封住你的口了!” 少女充耳不闻,反而叫喊得越发泣血。 阆风的弟子怎容得一小妖如此放肆,有五行道的弟子捏诀,眼见着要封住她的口——少女的眼中露出狠厉,但在她决意拼死一搏前,她听见了声音。 那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像是救命的扶梯。那声音也像是从耳边传来,因为真实得难以假装。 阆风的那群弟子忽然间散开了,她似乎听见了“剑主”的称呼。 少女仰起头,见到了白色的袍角。 执着燕白剑的那人缓缓半跪而下,低眸看着她,轻声问:“我是秦湛,你找我做什么?” 少女的眼里一下便溢满了泪。 她哽咽着说:“剑主,我,我是‘明珠’,是半年多前的那只半妖。” 秦湛没有开口。 明珠伸出手,拉住了秦湛的袍角,她泣道:“求您,还求您看在陛下多年对您恭谨的份上,求您救救他——!” 第36章 朱羽09 朱韶被貘困在了梦里。 明珠说的断断续续,好歹还是将最重要的部分说了。 玉凰山里,朱韶与东境王妃的争斗一早存在,只是近几年随着朱韶对玉凰山的掌控越来越强,两人的争夺渐渐从暗地里升到了明面上。 其中转折点要仔细论起来,甚至还与秦湛有关。 东境王妃是个很爱美的女人,极为自恃美貌,她比谁都无法忍受容颜老去、华发丛生的未来。从明珠那儿秦湛方才得知,东境王妃原在东境时,便已渴求长生,她曾经想要投入正道门下修真,桃源却拒绝了她——因她毫无天赋。东境王妃不甘,以舞动东境王,借着东境王与枯叶宫相问,枯叶宫告诉她,她也毫无修魔的可能。 她与这芸芸众生一样,只不过是这些人中尤为漂亮的一位罢了。 东境王妃自然无法忍受,她那时是东境王宠妃,枯叶宫也不好得罪很了,便告诉了她另一个办法——一个哪怕毫无根骨也能求得长生的办法。 当年的知非否道:“妖族生来长生,青春常驻。王妃或许可以在这条路上寻个入口。” 可是东境王妃生而为人,她要如何成妖呢? 知非否告诉她,无需她成妖,只需她的身体里有妖便可了。 东境王妃何等聪明,知非否话不过说了一半,她便已明其意。她制定了计划,用双手笼住了玉凰山的妖主,成功怀上了朱韶。由于有着枯叶宫相助,加上东境王色令智昏,直至朱韶出事,竟然也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这一点。 凭借着怀上了朱韶的十月,东境王妃足有十年未曾变化,甚至有越发年轻的迹象。直到朱韶十一,有妖的痕迹展露,东境王妃方才感到了麻烦,除了麻烦之外,她发现原本靠着孕育朱韶而停滞的时间,似乎又开始慢慢地向前了…… 总不能再怀一个妖子。 生育朱韶时的九死一生东境王妃仍记得,所以她想了另外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将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半妖,而这个法子,需要一位极为强大的修者相助。东境王妃寻了知非否,知非否笑着应允,他说:“王妃之貌举世无双,却不该就此任凭时间磨损消逝。我若能帮上忙,自然是要帮忙的。” 说着他又话音一转:“只是由人而成妖,这事从未有人做过,我也不知该如何做。或许玉凰山会有办法,王妃不若先往玉凰山去。眼见着韶皇子日益长大,也不知能瞒过东境王多少时日,若是被东境王发现——” 东境王妃道:“宫主说的是,东境无甚留念,为了我儿将来,也为了我,自是该认祖归宗。” 于是朱韶年十五,入阆风,拜师秦湛。 明珠说道:“可玉凰山哪有什么将人变成妖的法子,有着的法子,不过是借凤凰内丹淬少女之血暂缓衰老罢了。先主的内丹在她手里,玉凰山许多老臣因此而不敢妄动,她便命妖主去南境抓少女来,浴血而求长生。原先王妃做下许多事,陛下念着她于自己有生育之恩,从不与她明面上争执。只有这事——” “陛下发了很大的火,他命人缉拿了领命而去的家伙,毫不顾忌王妃颜面,更是从她手中夺取了先王内丹——从那时起,王妃便与陛下生了仇。” 明珠低低道:“这次来南境,当真不过只是顺路。陛下与王妃斗了这么些年,局势已经明朗。他往南境,不过是为了处理枯叶宫安插在此的最后眼线,并未想过要借剑主之力对付王妃。” “他从来没有想过。哪怕得知剑主收了新的徒弟,一时恨极,却也从未想过要对剑主如何。” 秦湛玩味道:“我上次见你,你可并未有为朱韶去死的忠心。” 明珠低低道:“我此来并非为陛下,而是为玉凰山。无论如何,是陛下的存在,才让我等半妖有了生存之所。若是陛下当真死了,玉凰山落入王妃之手,我等半妖的下场,怕都是被剖腹取丹。” 秦湛顿了一瞬,终于问:“朱韶与他母亲的争斗,按你的说法,不是快要赢了吗?怎么现在却闹到了要你来求我的地步。” 明珠道:“我们谁也没料到……王妃已经无可用之人了,她是从何处得到貘,又是如何驱使那貘将陛下困在了梦中——我们因为不知道,故而连救陛下的办法也无。眼见着陛下要困死于梦中,我,我只得来求您!” 秦湛闻言轻叹了声。 明珠听见她自言自语道:“我教了他五年,竟然还会着一只貘的道,也难怪他斗了这多年,都赢不了东境王妃。” “当时和一剑说他废物,不冤。” 明珠抿住嘴角没敢答话。秦湛说:“走吧,他现在在哪儿?” 明珠喜出望外,连忙便要领着秦湛去,只有燕白在一旁爆炸。 他道:“秦湛,你疯啦,去救朱韶?你没听他们说朱韶是被貘得手了吗?被貘得手,你又不是五行道的修者,要对付貘只能放下剑入他梦去,进了梦里,你哪里来的剑,就算找到了梦里藏着的貘,你又要怎么对付他!” 秦湛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明珠听见秦湛说话,有些好奇地回头,燕白顾不得那么多。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秦湛为了朱韶而耗费体力。 他对秦湛道:“你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秦湛说:“也好,你陪陪小越。” 明珠:“剑主……?” 燕白简直气得要命,可他根本拗不过秦湛。他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秦湛,若是先前还有点希望,阿晚寄了那封信,明珠又算是半肯定了东境王妃和枯叶宫的关系,哪怕今日遇险的不是朱韶,而是秦湛的世仇——为了大局考虑,秦湛大约都会去救。 可也正是因为会这样选择,才是燕白选择了的秦湛。 才是执剑酌酒,行走于天地间,坦然无愧的秦湛。 燕白道:“我、我,我跟你去就是了!你赢了!” 秦湛微微笑了笑。 明珠见她笑了越发困惑紧张,她忍不住开口问:“剑主,是有什么不妥吗?” 秦湛道:“没有。” 顿了顿她又补充:“朋友愿意迁就我,我高兴而已。” 明珠彻底不明所以,只有燕白听了从嘴里哼出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往上翘。 朱韶在的地方已经被他带来的心腹们布阵保护了起来,秦湛看了一眼这个法阵,没说话。 明珠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秦湛倒是想说这法阵没什么用,若是有人当真想杀朱韶,这种程度的法阵,怕是也困不住对方多久。但秦湛想了想朱韶此行也没想到自己的亲妈会下这么狠的手,准备不足也可以原谅。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明珠见到了朱韶。 朱韶躺在床上,瞧着没有任何的不妥,除了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他鸦羽似的、比女儿家还要漂亮的睫毛覆盖着,秦湛看着,想起了他在剑阁时生起气喜欢垂下眼,睫毛长长卷卷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漂亮地几乎要模糊性别。 秦湛在他床边坐下,她伸出手探了朱韶的灵台,点了点头:“的确是貘。” 明珠有些紧张:“那该如何?” 秦湛道:“两个办法,一是等他靠自己挣脱这个梦,二是我进去带他出来。我想你们寻我,为的是第二个吧。” 明珠低首:“陛下已昏睡三日,气息都微弱了起来,我等实在是不敢再等。” 秦湛表示理解。 她来原本就是做好了入朱韶梦的准备,只是若她入梦,原身一时半会儿会没什么防备。修炼到秦湛这个地步,就算入梦,也不会与原身切断联系,只要有危险,她即刻可以醒来反击,这一时半会儿的空隙,并没什么大碍。 燕白嘀咕道:“早知道应该把一剑江寒叫来,他也就这时候最管用了。” 秦湛倒是觉得没必要,燕白思来想去还是不太放心,问她:“不如咱们叫阙如言来?” 秦湛:“哪有那么麻烦,我速战速决就是了。” 说着她便伸手探入了朱韶的梦里,燕白瞧着她慢慢合上了眼,之后任他怎么叫也不回应,心里怎么也舒坦不来。他盯着明珠,生怕这些妖族对秦湛会做什么,他盯了一会儿,又想到就算自己见着了,也帮不了秦湛啊? 燕白想着,便飞快地回了阆风。 他决定叫上越鸣砚。 越鸣砚在筑阁等待时,便有些担心。当燕白回来,他几乎是立刻点头,燕白又说:“不行,你剑鞘没有拿到,秦湛知道了要骂我。” 越鸣砚道:“没关系,届时我就说是我想去。” 燕白说:“秦湛不傻,你又不知道朱韶在哪儿,怎么去呀。” 就在燕白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徐启明竟然出现了。他手里提着为越鸣砚做出的剑鞘,出门却不见了秦湛,问了句:“你师父呢?” 越鸣砚恭敬答:“师尊有事先行了。” 徐启明感慨了一句:“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我还想用剩下的龙角给她做个酒壶呢,算了,下次她回来再给她吧。”他将剑鞘递给越鸣砚:“你试试好不好用,不行师伯再替你改改。” 徐启明是个很称职的筑阁阁主,是做好了十足的、要替越鸣砚修改到心满意足地步的准备,可他万万没想到,越鸣砚竟然拿了剑鞘将眠冬往内一收,甚至连剑鞘上的咒文有什么用都不问,道了谢就走。 徐启明瞧着他匆匆忙忙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这孩子,这么着急干什么呢。” 越鸣砚的确很着急。 燕白来找他,也就意味着此刻的秦湛身旁空无一人。缩地成寸在这一刻被他运至极致,甚至连燕白都差点跟不上他的速度。 当一人一剑匆匆到了朱韶休憩的地方,他们先被阵法拦住了。 六位妖族张开利爪,阻止着越鸣砚试图向前的步伐,尖锐地喝止他:“尔敢再进!” 第37节 越鸣砚握着眠冬犹疑了一瞬,而后抱拳道:“在下阆风剑阁越鸣砚,乃燕白剑主秦湛之徒。听闻我师在此,特来相助。” 那些妖族面面相觑,显然不尽信。 越鸣砚见状,干脆眠冬出鞘一瞬,眠冬的寒气瞬间使得草叶披霜,他再次开口:“此乃眠冬,有这把剑,诸位应该对我的身份再无疑问了吧。” 越鸣砚原本是想着说清楚了,便应该能进去,却万万没想到,当他眠冬出鞘,证明了自己的身份,那几位妖族反倒越发面露厉色。 几人道:“是越鸣砚,是惹陛下憎恶之人!” 越鸣砚还没反应过来,那六人便随着阵法变化一同攻了过来! 燕白瞧着目瞪口呆,当场大骂:“妖族都是什么东西啊!秦湛还在里头救他们的头子呢,他们居然敢打你!?” 越鸣砚仰身避开一击,他习剑道以来几乎还未有过真正实战的机会。如今这六妖袭来,反倒给了他一次出鞘的方便。越鸣砚的眠冬从右手转至左手,他的右手握住剑柄,在向左避开攻击的同时,如流水般自然而顺畅地抽出银色剑锋! 眠冬出鞘,草木萧瑟。 燕白往上看了一眼,天空竟飘下了霜。 他再向越鸣砚看去,他执着剑,一人对六人,却没有半点慌乱无措的样子。燕白甚至觉得他在表演。 与秦湛出剑的暴烈不同,越鸣砚执着眠冬,更像是一场春日里的酒宴。 他面色沉静,行于六人之间,手中的剑招瞧着似乎没什么章法,甚至速度也算不上快,可六人的攻击,竟然没有一次能够突破他的剑真正触碰到、哪怕是他的一片衣角。 简直像是在玩一样。 燕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越鸣砚似乎也觉得这样的纠缠无趣,他说了声“失礼”,握剑的姿势不过变了一寸,原本的春日宴便陡然转入了冬日肃杀! 燕白一个错愕,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原本守阵的六人便齐齐倒下,或手或脚都被冻伤了一层薄霜。 阵法破了。 燕白默默地看向并没有太多喜悦的越鸣砚,还来不及说话,更多的人便从里涌了出来。 越鸣砚眉梢微蹙,他原本已垂下的剑尖又微微扬起,在空中荡出波来。 明珠一眼认出了他,惊呼道:“公子?” 越鸣砚闻声看去,见到一翠衣女子,明明是他从未见过的长相,却无端觉得熟悉。想着对方对他的称呼,越鸣砚不确定道:“明珠姑娘?” 明珠上前:“是我。”顿了顿,她看了眼自己被冻住哀嚎的同伴,忍不住问越鸣砚:“公子怎么来了这里,还,还破了——” 越鸣砚了然,他歉然解释:“一时匆忙,迫不得已。明珠姑娘,师尊可在其内为妖主诊治?我来为师尊护法。” 明珠:“……”你护法为什么要破了我们护主的法阵啊! 可明珠根本不敢说,她是最清楚秦湛对这个徒弟的态度的,要是秦湛知道了她在里面救朱韶,他们在外面欺负她徒弟,回头再把朱韶打进貘的梦里都有可能。 明珠压根不敢多问,甚至不敢提解开同伴身上的冰冻一事,只是说:“既然如此,公子和我来吧。” 越鸣砚道了谢。 他的神经其实一直紧绷着,直到见到了坐于床边、眼眸轻阖的秦湛,才微微松开了那根神经。 明珠道:“剑主自入陛下梦后,我们便守在这里,并不敢打扰剑主。” 越鸣砚颔首:“多谢明珠姑娘,接下来便由我守吧。” 明珠还真的不放心将朱韶也一并交到越鸣砚的手上,她默默站去了一旁,并不离开。越鸣砚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秦湛入了朱韶梦后是否安全。 燕白在越鸣砚的身边,也看着秦湛。 他忍不住道:“朱韶真是个麻烦精。等这次忙完了,我一定劝秦湛带着你远走高飞,不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越鸣砚低声说:“燕白先生,远走高飞不是这么用的。” 燕白又紧张道:“意思差不多也就是了。不过小越,秦湛来救朱韶主要是为了不让妖族落进枯叶宫的手里,你别多想啊。她既然把朱韶逐出剑阁了,就不会叫他回来给你当大师兄的!” 越鸣砚倒是没什么反应。 燕白一时也摸不准越鸣砚到底是什么态度,这时候燕白不免又要痛骂朱韶——要是没有他,秦湛能省多少事情,小越多好啊!当年上剑阁的,怎么就不是小越呢! 哦,对,他还没出生。 燕白闷闷地想。 越鸣砚没有燕白想那么多,他只是意识到了一点。 朱韶说他憎厌自己,越鸣砚曾不以为意,如今见着秦湛为了他而不惜犯险,心中反倒是能体会了一二当初朱韶心理。 他此刻,也非常地不喜朱韶。 第37章 朱羽10 秦湛入了朱韶的梦。 与现实的危机不同,朱韶的梦里既无狂风暴雨也无烈日灼炎。他梦里是天高云淡与碧野万顷,不远处有金瓦玉台,细听片刻,似乎还能听到极轻的东境曲谣。 只是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是风中飘来的错觉,秦湛驻足片刻,从风里嗅到了海的腥味。 梦是世上最稳固的结界,也是世界上最不稳固的结界。当思绪足够强大,在梦里甚至可以做到停住时间,但当人的思绪不足以支撑梦境,梦境里的画面又会瞬息万变,轻易间便能令人迷失其中。 朱韶的梦正好介于两者之间。 貘自然是不想他寻着出口逃脱的,日夜几乎是在毫无章法的快速交替,甚至连四季都在秦湛的眼下于一盏茶的功夫变了个来回。只有风里的海味一直在,以及风里似是错觉的、从那金瓦玉台里传来的曲调。 秦湛几无犹豫地向那座高楼走去。 隐藏着的貘似有所觉,梦里的环境开始快速变化,万倾的碧野在转瞬间成为波涛汹涌的大海,云淡天晴的日子陡然切入了阴云罩顶——可这些东西都追不上秦湛。 大海在她的身后嘶吼,乌云追着她的步伐而来,用尽了全力、摆足了架势,却永远差着一步,眼见着她行万顷碧野承晴日当空,不紧不慢地踏上了那座高楼。 貘似乎也察觉到那座楼是他无法触碰的东西,在即将碰到玉阶的刹那褪去,拥堵在玉阶之外,如同笼外徘徊着的眈眈猛虎。秦湛并不在意,她甚至未曾回头。 她进了高台。 高台完全由金玉构成,反倒令人觉着冰冷生硬。 秦湛走了上去,再不知绕过第多少个空无一人的高台后,终于在某一处瞧见了红色的影子。 那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一头黑发如瀑,光滑柔顺的铺在身后,他背对着秦湛,秦湛只能看见他穿着红色的长裳,衣角露出些里衣的白色,分不出男女,背脊倒是挺得笔直。 秦湛顿了一瞬,走了过去。她没有叫这孩子,只是顺着他面对着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里是一片大海。 秦湛也不清楚这海是原本就在,还是貘为了拦住她而后涌上的。她看了一会儿,瞧不出任何名堂,只能看向了这高台上唯一存在的“人”。 大概是十岁的朱韶,秦湛也没有见过十岁的朱韶是什么模样,只能从红衣孩童的样貌与神情中猜测一二。 秦湛心想,应该是朱韶。除了朱韶,她再也没见过有哪个人能得如此超脱性别的美。 由于面对着的是年幼的朱韶,秦湛不得不放轻了声音,她问:“你在看什么?” 好在这孩子虽一人如木头一般盯着海,但还能听清秦湛的声音,甚至回答他。 他没有去好奇梦里为什么会出现了陌生人,只是回答了秦湛:“我在看妖。” “妖?”秦湛看向了那片海,她忍不住蹙眉:“鱼妖?”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提,年幼的朱韶却发起了抖来。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低低道:“不是,是狐狸。” “狐狸?” 朱韶轻声道:“剥了皮的狐狸。” 秦湛听着只觉得莫名,她耐着性子弯下了腰,问他:“狐狸怎么了?” 朱韶低声道:“狐狸死了。” “娘说,如果我被发现,就会和那只狐狸一样,被父王剥下皮,食了肉,再丢进海里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秦湛见着,他已经连指尖都开始透明了,“我不想变成父王的衣服,我不想被关进笼子里宰杀。” 秦湛听得眉头紧皱,她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指尖,扶住了他的肩膀,秦湛问:“谁要将你关进笼子里,谁要将你斩杀?” 朱韶却不开口,秦湛瞧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忍不住大喝道:“朱韶!” 朱韶的身形顿了一瞬,他抬起眼,黑色的眼睛湿漉漉地令秦湛想起后山的小鹿。她意识到自己太严厉了,朱韶被貘困于梦中不得出,本就是精神脆弱的时候,她不能更刺激他。 秦湛放缓了声音:“你不要怕,如果有人要将你关进笼子里,我会去救你的。” 朱韶仰起头看她:“你会救我吗?” 秦湛点了点头,朱韶却说:“你不要来,你如果来了,我娘也将你关起来的。” 秦湛笑了她刚想说这世上没有人能关的了她,风中的歌谣曲调陡然一扬,年幼的朱韶捂住了耳朵尖叫一声,秦湛甚至来不及保护,他便消失了。 秦湛伸手,只能握住一把空气。 她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眸色深了一层。 她往高楼之上看去,从远处瞧着时,这高楼不过看似一座普通宫殿,可当她进入了这座高楼,却发现这楼高的瞧不见顶,走出两步,自高台往下,也渐渐看不清底。 这座楼简直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摒弃了蓝天碧野后,方才真实的像朱韶最后的抗争与留守。秦湛不再停歇,继续往楼上而去。 这一次她见到了少年的朱韶。 十五六岁的朱韶穿着阆风的衣裳,眉眼间是谁都能瞧出的骄矜与不屑。他那时在阆风就是个霸王了,仗着身份特别,无法无天,连宴天泽一并衍阁都绕着他走。 秦湛走了过去,他倒是什么也没看,只是坐在窗楼里发呆。 秦湛问:“你在想什么。” 朱韶说:“师父。” 他说完悚然一惊,瞧着秦湛已有了几分忌惮,他问:“你是谁?” 秦湛自然不会说自己就是他师父,秦湛只是答:“来救你的人。” 朱韶冷哼了一声,他阴沉道:“我不需要人救。” 秦湛也不多话,只是看着他。 朱韶问:“你是王妃派来的,还是玉凰山派来的?” 秦湛不说话,朱韶便答:“谁也没关系,你们不用时时刻刻都提醒我,我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不用你们上赶着教我!” 秦湛终于开了口,她面对着这时候的朱韶,总是有些感慨,她说:“我不教这些,我只教人修道。” 第38节 朱韶:“修道?我师尊在教我修道,我不要别人再教了。” 秦湛问:“既然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秦湛的原意本是“你为何不离开梦境”,却没想到反而引得这少年朱韶沉默。 沉默好久,朱韶才抬起了头,他的眼里全是茫然与不定:“我若是走了,还有哪里能去呢?” “师尊说,这里是剑阁,是归所……可我学不了剑。” “我学不会。” 他的神情开始挣扎,一瞬扭曲地让秦湛几乎以为他要疯魔。 可很快的,这少年竟冷静了下来。 少年朱韶道:“我自己选的,我能选的。” 秦湛看着他,轻声问:“你选对了吗?” 少年朱韶说:“我——” 他未能说完,不知为何,脸上的骄矜崩成了碎屑,他的眼里是惶恐,指尖紧紧攥着的,也不知是不是他想要的。 秦湛看见他流泪了。 他什么也没能说便消失了,只留下了泪。 秦湛继续往上。 她终于见到了朱衣碧簪的朱韶。 他活在剑阁里。 秦湛见到了自己。 她见着自己对朱韶道:“剑道贵诚,只有无愧天地,坦荡于己心,你手中的剑才能笔直向前,才能由心而动,才能为你寻到你所追寻的道。” 朱韶腰侧配着朱羽,他认真地听了,而后答曰:“是。” “秦湛”又道:“你于剑道天赋颇佳,需记戒骄戒躁,静心诚修。” 朱韶又答:“是。” 他顿了一瞬,又对“秦湛”说:“师尊,后山的果子熟了,我去摘点回来吗?” “秦湛”唔了一声,而后说:“摘两个吧,搁盘子里。” 秦湛顺着看去,果然瞧见了她打碎了的东海水晶果盘。朱韶应了,他的朱羽佩在腰间,转身便要去后山摘些秦湛习惯了去摘的果子,只是他一回头,便见到了秦湛。 他起初像是没见到一般,想要径自而过,秦湛在他要走过的那一刻开了口。 秦湛说:“朱韶,别废物的这么彻底。” 朱韶脚步顿了一瞬,他的眼中浮出犹豫,不知从何而来的歌声却渐强烈了起来。他转身欲走,秦湛也不拦他,只是径自向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秦湛不过走了一步,朱韶便似有所感的回了头。 梦里的“秦湛”也发现了她,她的手覆上了腰侧剑柄,瞧着她眉头紧蹙。 秦湛半点也未犹豫,她腰侧空空,她却在空中做了抓握的动作。 秦湛道:“梦也有梦的好处,只要你足够坚定,什么也能变出来。” 说着,她的手微微向后一拉,一把全然同于燕白构造的长剑赫然便现于她的手中!秦湛毫无停顿,甚至连给朱韶拔剑的机会都没有,便以剑尖穿透了那位想要拔剑的“秦湛”的咽喉。 “秦湛”的表情仍在蹙眉上,却已被秦湛的剑击破。 她的幻影转瞬间便散在了空气里,秦湛抽回了剑,垂下剑尖,方才道:“这才是剑。” 朱韶面露痛苦之色。 秦湛却说:“一个梦罢了,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朱韶痛得半弯下了腰,低声道:“我一无所有。” 秦湛:“你有玉凰山。” 朱韶道:“我再无归处。” 秦湛道:“玉凰山凤鸣宫。” 朱韶低低道:“师尊,我母亲想杀你。” 秦湛轻笑了声:“你是想求我不要杀你母亲吗?” 朱韶笑了。 这似乎是他成为玉凰山主后,第一次对秦湛笑。 朱韶说:“师尊,我出不去的,我留恋是一面,另一面是我母亲了解我。” “这塔是我,塔外即是深渊。我出不了塔,便也救不了自己。” 秦湛向前,她自然也瞧见了这台下的波涛汹涌与无垠黑暗。 她神色浅淡,说:“我教过你,遇敌如何?” 朱韶微怔,而后答:“战。” 秦湛道:“遇死如何?” 朱韶答:“生。” 秦湛问:“你纵使做不得一剑断水,以五行术冻住这海难道是难事吗?” “于海冰平地起万藤,这难道做不得吗?” 朱韶定定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也是我的梦吗?” 秦湛笑了,她一步跃下高塔,漫不经心道:“那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朱韶追去,秦湛已坠进海里。 漆黑的海水要将她吞没,下一刻,她却从万浪之中踏出,手里提着的,是异兽惊恐而冰冷的头颅。 秦湛于海水之中,冷着面孔看向朱韶。 风里的女声还在歌唱,那高塔依然驻在海水之中,像是最后的庇护所。 秦湛道:“朱韶,我只说一次。下来。” 朱韶看着她,塔下依旧是波涛蔽日,依旧是咆哮如雷。 天是黑色的,风中的海腥味却越发的浓厚起来。 他站在玉阶上,明明依然是他所恐惧着的深渊,可深渊里站着的,是他仅有的、曾有的唯一温暖过的岁月。 朱韶走了出去。 他再也听不见歌谣。 他的身后,模糊的两个影子渐渐淡去,逐渐只剩下他步伐稳健。 他握住了朱羽,踏上了海水,升起万千绿藤,扬起夏日清风。 ——他听见了阆风剑阁之上,风过剑锋的清啸声。 秦湛猛地睁开眼,她第一动作便是握着自己腰侧长剑,而后才见着了屋内悍然出现的半截尸体。 燕白见她醒了,即刻到了她的眼前,唧唧喳喳道:“秦湛,你可以呀,你怎么做到从梦中击杀貘的?这玩意没头的尸体突然从天下掉下来的时候,你知道大家吓成什么样吗?要不是小越手快,还不知道这东西会砸在什么上呢。” 秦湛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越鸣砚就在她身旁,握着眠冬剑,眼眸微垂,对她行礼道:“师尊。” 秦湛:“……” 秦湛回头问燕白:“小越怎么在这里。” 燕白:“……” 燕白急中生智:“徐启明剑鞘做好了嘛,小越没事就来了呀。” 秦湛问:“他怎么来的?” 燕白:“……” 越鸣砚此时道:“师尊,你可有感觉到不适的地方?是弟子逼迫了燕白先生,弟子着实不放心。” 秦湛对越鸣砚总是很宽容的,她顿了一瞬说:“没有,一点小事。”秦湛也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对不住小越,补充道:“下次我教你入梦,这法术不难。” 在秦湛的口中,这世上大约就没有太难的法术。越鸣砚闻言笑了,他点头说“好”。 秦湛莫名便松了口气,朱韶已经醒来,只是被貘控制的太久,吸取了太多灵气,以致一时有些虚弱。明珠等人已经即刻围了上去检查朱韶的情况,朱韶微微推开了众人的手,看向秦湛。 他看起来很虚弱,却依旧强撑着。秦湛见了,沉默片刻后道:“有话便问。” 朱韶最后却也什么都没问。 他只是说:“……师尊。” 秦湛:“……” 秦湛道:“随你吧。我救你并不为其他,只为正道与玉凰山的同盟。玉凰山不能落入枯叶宫的手里,其中利害你应该清楚。” “朱韶,你若是不想我为防万一先屠玉凰山,你还是先将你母亲的事情解决干净。” “这么多年了,哪怕是当废物,也该当够了。” 朱韶苍白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了笑意,他道:“是。” 秦湛淡然道:“你好自为之。” 朱韶:“是。” 秦湛不再多言,她吩咐越鸣砚:“小越,走了。” 越鸣砚点头,他跟上了秦湛:“好的,师尊。” 秦湛再也没有多看朱韶,她径自在众妖的低首行礼中离开了,越鸣砚跟在她的身后,回首再次看了一眼朱韶。 两人无声息地互看了一眼,而后各自分开。 秦湛若有所觉,她问:“怎么了?” 越鸣砚抿了抿嘴角,道:“无事。” 秦湛便问:“徐师兄给你的剑鞘做好了?如何?” 第39节 越鸣砚拿了剑鞘便急着来找秦湛,哪里细看过,如今秦湛问,他方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褐色的剑鞘,顿了一瞬才说:“挺好的。” 秦湛看了他一眼,也不戳破他的尴尬,只是笑了笑,说:“你喜欢便好,因为接下来怕是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会回南境了,你没得机会去寻徐师兄再替你修改。” 越鸣砚眼眸微微发亮,他问:“师尊要带我游历吗?” 秦湛道:“对,顺便在路上给你找合适的练手对象。等时候合适了,我带你去炼狱窟附近。” 越鸣砚即刻道:“好。” 秦湛笑道:“你不怕炼狱窟吗?” 越鸣砚反问:“为什么要怕?” 秦湛想了想,也笑着说:“对,没什么可怕的。” 炼狱窟因数千年前一场地动而生,其内充斥瘴气怪物,正似人间炼狱,方才被命名为炼狱窟。 炼狱窟面上瞧着不过只是一条裂缝,其下近万米,深不可测。人若是落于炼狱窟中,哪怕不为其中魔物的食量,也越不过这万丈之高,突破这数千年所形成的时空交错,回到此世中来。 至少炼狱窟自诞生起,从未有东西能挣扎而出,只有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从缝隙往下看去,只能瞧着一团永不熄灭、似岩浆一般滚滚的红色浓雾,这浓雾自会色变为血红已有三十年,三十年来这红雾未变,司幽府的府君便也在这红雾边守了三十年。 知非否踏步而来,他手指折扇,瞧了炼狱窟血雾一眼,笑道:“你还在等吗?” 司幽府君喜着黑甲,冷声冷面。哪怕是同僚迈步而来,他也未多错一眼去,只冷冷道:“你若不是来帮忙的,便赶紧滚。” 知非否道:“我怎么没有帮忙,若不是我在外操劳,你能这么安心地在这等着魔尊?正道早打来了。” 司幽府君知道秦湛这些年守在阆风不得出大多是知非否的功劳,所以知非否这么说,他便也沉默认了。 知非否几步走到他旁边,瞧了瞧:“我怎么觉得这颜色更浓了?魔尊真能出来吗?” 司幽府君最不喜欢听见别人质疑温晦,他冷声说:“魔尊当然会回来,你若不信,又何必还守着枯叶宫。” 知非否笑道:“我当然信任魔尊,只有魔尊才能帮我达成所愿。只是我的老家都快被一剑江寒给折腾完了,魔尊若是再不回来,我的枯叶宫怕是就没了。” 司幽府君毫不同情,他说:“谁让你去动秦湛。” 知非否眯了眯眼,他问:“你难道不想动秦湛?” 知非否对司幽府君道:“帮我一把,我需得把枯叶宫转移,你总不想魔尊回来,双臂失之一臂吧。” 司幽府君有些犹疑,知非否道:“你的部下对上一剑江寒也没用,他这个疯子,我是没办法才来找你。魔尊三十年未出,也不会在这时候出去。” 司幽府君犹疑再三,最后还是挨不过知非否的舌头,他点头道:“好吧,我帮你。但我只帮一天。” 知非否笑了:“一天就够了。” 司幽府君与知非否离开了炼狱窟,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红色的雾真的更浓了吗? 夜色降临,群星闪烁。 不远处居于苍山的猎户打了柴,正要往回走。他走至一半,在夜间瞧见个人。 苍山近炼狱窟,常有妖魔鬼怪出入,猎户原本刚见便浑身激出冷汗,差点就拔腿跑。好在今日月光清晰,让他清楚地瞧见了那人有影子。 猎户远远瞧着,觉得那人似乎遇上了点麻烦,便隔着喊了声:“喂——要帮忙吗?” 那人影闻言向猎户处看去,而后也回答:“是的,劳驾您帮个忙!” 猎户听见是年轻男人的声音,回答也不像精怪般别扭,心下那口气松了更多,背着柴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他走得近了些,便看清了坐在石头上的人影。 那是个穿着破破烂烂黑衣服的青年,一头黑发散在身后,一张面孔生的俊俏得很,尤其是他含着笑意,略弯着的眼睛瞧着比缀着星星的夜还要深还要明。 那青年见了猎户,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越发让猎户觉得这人不像凡人,反倒比苍山里的那些老爷们更像话本里的神仙。 那青年对猎户道:“这位兄台,不知能否借我一块布擦擦脸,我出来的匆忙,弄上了点脏东西,怕吓着人。” 猎户这才注意道对方的眉毛上沾着紫色的液体,头发上也有。 ——大概是什么植物的汁液。 猎户也不以为意,笑道:“我家就在附近,你若是不嫌弃,去我家洗洗好了。” 青年笑了:“真的吗?那太谢谢了。” 猎户有些不好意思连说好几句不必,便替青年带起了路。青年风姿萧疏轩举,却也能与各猎户相谈甚欢。 月光将两人足印照的清晰。 猎户留下的是鞋印,而青年留下的,则是随着他的步伐掉下的、不知是何种生物的血块与肉沫。 他笑着回应猎户的话,手指若有似无的扶着自己的腰侧。 那里是一把朱色的,中心镂空的长剑。剑柄上似有小字,若是白日里,仔细瞧一瞧,大约能辨认出来。 ——字曰“鹿鸣”。 第38章 画秋风 苍山因为地处西南,既近炼狱窟又近司幽府,本就气候潮热,加上后来正魔在此一战,引得炼狱窟瘴气倾涌,魔物滋生,变得十分不宜人居。这里原本的居民,能逃的都逃了去,甚至一时间连府衙都弃官逃命去了,留下的只有走不了和不能走的老弱病残,时日渐久,越发闭塞而穷苦。 这样的场景大约持续了有二十年,直到有位来自南境的修者路过于此,感慨众人求生艰难,举家落户于此,励志改变此处悲况。这位修者善法阵,修筑器,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将此处的瘴气驱离,使得作物能够重生,妖魔退散。 他甚至花钱雇了民兵,给他们配上武器巡逻,来保护夜间迫于生计而不得不行路的人,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年,苍山才渐渐的回复到原本的模样,猎户也才敢在夜晚出门。 猎户舀了水递给青年,听出了他的外地口音,便简单的告诉了他苍山目前的情况。 青年接过了他递来的水,道了声谢。 猎户瞧着他端着葫芦瓢喝水也优雅洒然,纵然衣衫褴褛面上也无半分狼狈,和他往日里见到的那些难客全然不同,忍不住问:“你看起来像是苍山上的神仙老爷们,不太像是凡世里的,如今这副形貌,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顿了顿,猎户对他救回来的青年接着说:“救了咱们苍山的那户人家,听说是来自‘华林云氏’,这家个顶个都是大善人,你若是真的遇上了什么难事,不妨去找他们。” 青年喝完了水,微笑着将水瓢还了回去,他说:“‘华林云氏’的确是家风清正的望族,我这点小麻烦,倒还不至需麻烦那样人家的地步,您就可以帮我。” 猎户握着水瓢不明所以:“我,我还能帮你什么呢?” 青年瞧了瞧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无奈地笑了笑:“我想先赚点钱,换件衣裳,不知您可否为我寻个门路?” 猎户全然没有想到这样仙风道骨的客人所谓的难处竟是这些铜臭俗物,他略犹疑了一瞬才说:“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是可以先借我的衣物给你,赚钱的话……我见你似乎会使剑,山里的猎物都能换钱。” 青年自然是再感谢不过,猎户的衣服于他而言有些小,但他也的确是不合适再穿着这样破烂的衣物行走了。 他向猎户道了谢,猎户有些不放心他,想要随他一并上山,他笑着婉拒了猎户。 青年道:“我旁的本事没有,打猎倒是好手。昔年带着我的徒弟在外,因她挑食,天上地下还有水里,能抓的我基本都抓过,也算是个熟手。” 他说到这一步,猎户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他今日原本的计划也是去集市里将柴和前几日攒下的猎物卖了。看青年的样子,也不像是嘴上说说的花架子,他掌心里因握剑而结成的茧,甚至要比猎户惯常拉弓砍柴积累下的还要硬。 不过猎户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年纪这么轻,已经有徒弟了吗?” 青年回答:“是啊。算算年纪,也该有七十岁了。” 猎户听见这话只当青年玩笑着说,他笑着说:“那你不是得过百岁了?” 青年淡笑不语。 猎户自然将他的笑当做了玩笑后的一笑置之,接着说:“对了,我叫曾于,熟悉我的人一般叫我曾四。你若是打到了猎物拿去集市里,直说我的名字,他们不会欺了你。”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还是将名字告诉我,我今日先去和他们说一声。” 青年已经走出了猎户瓦屋的木篱,听见他这么问了,方才回首。 他笑了笑,回答说:“温晦。” 猎户瞧见他语气温和,气息清透,背对着光时,仿若这光不是从天上来,而是由他而生。 他告诉了猎户自己的名字,说叫做“温晦”。 猎户愣了一瞬,回过神来,青年已经上山去了。 他挠了挠头发也不知道是哪个温哪个晦,却莫名觉得这该是个好名字。 “毕竟有这名字的是那样的一个人嘛。”他嘀咕着,虽有些舍不得,还是收回了视线,转去收拾自己的猎物。 温晦上了山,他并没有骗猎户。秦湛是个公主,嘴巴挑剔得很,就算学了辟谷,也还是喜欢吃各种各样的东西。两人昔年游历野外时,温晦几乎要用“磋磨”两字来形容当年秦湛对他的种种要求。 秦湛以着“小孩子需要营养长身体”为由,要过天上的红喙鸟,清河里文鳐鱼,林中的葱聋……有的没的,温晦因此十分熟悉用剑去捕猎任何一种动物。 只是现在有些麻烦。 人倒是察觉不出,动物总是敏感。他在炼狱窟待了许久,身上的瘴气一时半儿清不干净,动物们远远的闻着气息便散去,哪里等得到他靠近。 温晦没办法,也只得站在原地,捏了一决。 他的手指看似只是随意微动,地面却骤然翻腾了起来,藤蔓在地下暴涨翻涌,转眼之间动物起此彼伏的惊慌声接连不断。温晦等了一息,又将藤蔓尽数撤去。他顺着翻出的土壤一路往前,瞧见了被刺穿的不少动物。 温晦看了一眼,面上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唉,好像多了。” 那一天的苍山集市,大部分的人的视线不由都投向了一名带着剑的猎户身上,他看着实在不像个猎户,却拖着约莫有一车的猎物往前。因为没有车,他只能用藤蔓将小些动物都绑在最大的那头麋鹿身上,自己则拖着麋鹿的角一路向前。 他拖着的猎物大约有两个他的大小,可这人却像提着兔子一般容易,众人瞧着他走了半晌,见着他卖了猎物,拿着那些钱先去换了套合适的衣裳。再出来的时候,只有少数人才敢认他就是刚才的猎户。 温晦换了衣服便找了集市上最近的赌场,一把把翻盘,直到赚够了自己想要的盘缠,才收了手,心满意足的离开。 他前脚离开,后脚赌场的打手便被主人示意跟上他。温晦似无所觉,竟仍是往偏僻处走,这些打手见之心喜,只恨不得现在就进了没人的巷子,好给温晦个教训。 只可惜他们还未入林子,便先遇见了华林云家的人。 为首的是个青年,他见到这群人尾随着一名剑客,当下皱眉大喝:“你们在做什么!?” 这些赌场打手一惊,刚想要回头骂一句“莫要多管闲事”,却看见了他衣服上的云纹。 在苍山,再恶的人也不会动华林云氏——这是苍山的规矩,是苍山对恩人的回报。 规矩不能变,哪怕这些人再想了结了温晦,却也只能暂且退下,绝不与华林云氏起冲突。 那青年见那些打手都退了,方才走上前去,对似乎此时才有察觉的温晦提醒了两句,提醒完后,他说:“我观阁下也似是我道之人,落于苍山被恶徒纠缠,可是遇见了难事?” “在下祁连剑派云松,苍山的云起居士是我堂兄,我或许能帮阁下一二。” 温晦道了谢,看了他腰侧佩剑一眼,而后才笑着问:“祁连剑派离此处甚远,你怎么来了这里?” 云松脸颊微红,不知为何,他下意识便回答了温晦:“剑主曾说过执剑需行万里路,我新得了剑,便想着四处游历一番,也好与自己的剑磨合一二。” 温晦:“……剑主?” 云松道:“燕白剑主,阆风剑阁的秦湛秦阁主啊?” 他回过了神,有些困惑:“阁下不知道吗?” 第40节 温晦慢慢地笑了,他点头:“我知道。只是想起了些别的。” 云松好奇:“和剑主有关吗?” 温晦答:“算也不算,只是这话我也在骗我徒弟出门是用过。” 云松见不得别人说秦湛半句不好,即刻皱眉道:“这是正理,阁下怎可用来骗人?” 温晦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倒是云松见了温晦腰侧的剑似有流光,又确认温晦身上的气息虽淡,确实是修者的气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阁下莫非也是剑修?只是不知承自何派?” 温晦倒是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他坦然笑答:“阆风。” 云松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阆风剑修只有剑阁一脉,但剑阁如今只有秦湛与越鸣砚两人,再多的传人昔年都被从剑阁上逐出了。这些被逐出的剑阁弟子后来如何了,倒是无人去问,云松自然也将面前的人当做了昔年被逐的那些弟子之一。 于是他顿了顿,行了一礼:“前辈。” 温晦觉得这少年有趣,让他想起当年的一剑江寒。加上他腰间配着的剑又显然是剑阁里的流月,显然是与秦湛有什么关系,本想着多套几句话出来。可他尚未来得及哄这孩子去喝一杯酒,便先察觉到了别的东西。 他笑了笑,也未再理会云松,转身便往巷子里继续走去。待云松察觉不对抬起头,面前早已空无一人了。 云松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惹怒了他,对着巷口甚至叫了句:“前辈?” 巷口当然没有人回答。倒是风吹来了一张银票落在了他的脸上。云松取下这张银票,银票上以灰写了一行小字,云松瞧着念了出来:“贺流月,请酒钱。” 他满脸困惑:“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也没有。 温晦走着,巷景便在他的周身快速流转变化,不过数十步,待他走出了巷口,身前再也不是苍山集市的热闹,而是旷野蓝天,瞧着不远处,便是炼狱窟的瘴气滚滚。 司幽府君一身黑甲,连同知非否一并跪在地上。 司幽府君见到了温晦,即刻低首,纵使极力压住了声线也难掩激动,他低声道:“魔尊。” 温晦微微笑了笑,他向司幽府君伸出了手:“这三十年来,辛苦你等我。” 司幽府君极为激动,他压了好久,方才压住了自己血液中升起的沸腾,他再次叩首,却不敢去碰温晦的手,只是道:“司幽府尽数待命,只需魔尊一声令下,便可再攻正道!” 温晦笑而不答。 知非否瞧见了,倒是从地上收礼起身。他瞧着温晦片刻,拱手笑道:“看来您另有打算。” 温晦看向知非否,他问:“我被困于炼狱窟三十载,虽不得出,却也不是个完全的聋子。” 他的笑容收敛,一夕间令人瞧着反倒像是冰雪雕铸。 温晦慢声道:“我记得我说过,不要动秦湛。” 他说的很慢,每说一个字,知非否便觉得像是座山压在了自己的肩上,待温晦说完,他竟也已站不住,噗通一声再次跪下。 知非否面色发白,他的额上沁出冷汗,止不住心惊。若是三十年前的温晦已是人类能达到的巅峰,使人仰望。那么现在的他便是谁也见不到天边之外。他虽然站在知非否的面前,知非否却连他的半分界限也触摸不到。 温晦现在的修为精进到了何处? 他现在有多强? 知非否甚至连“强”这个字还能不能形容温晦都无法确定。 他简直已经不像是人。是啊,如果是人,怎么可能能够被打入了炼狱窟后,还能挣出? 他或许早已不是人。 知非否心里生出恐惧,面上却仍笑着回答:“魔尊误会了,我上剑阁为得是您当初交代的事情。” “您说要找一个瞎子,这些年来,枯叶宫在四境安插人手,寻到的天生目盲着约有千数,这些人如今都已被关入秘密的牢中。唯有剑阁上的那个,因是剑主的徒弟,属下不得不亲自去。” 温晦毫不为所动。 司幽府君瞧着知非否面色着实勉强,念及同僚情谊,低首对温晦道:“此事他倒未曾说谎,算上剑阁上的半瞎,枯叶宫却是已经将人寻得差不多了。” 温晦沉吟,他的手仍抚在自己的剑柄上,但好歹没有再说什么了。 知非否忽觉身上压力骤减,他松了口气,尚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见温晦淡声吩咐:“你们既已找来了,便都回去吧。” 司幽府君看着温晦,愣声问:“那您呢?” 温晦道:“我暂时不回去,你们也无需将我出来的事大肆宣扬。” 司幽府君听着惊讶极了,他连忙问:“您是伤到哪儿了吗?” 温晦道:“不。” 他温声道:“还不是时候,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司幽府君不明所以,但他惯来以温晦的命令为先。他与知非否见温晦离开,却也未回苍山,而是往西而去,也无人得知他到底要做什么要去哪儿。 司幽府君知道这不是自己擅长的,他犹豫片刻,伸手扶了知非否,冷冷道:“我一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动秦湛。” 说完了,他还是忍不住问:“魔尊好不容易出来,为什么不回去?他在等什么?” 知非否苦笑道:“他在炼狱窟这么久,出来还没两天吧,怎么知道我动了秦湛的?” 司幽府君随意说:“大概是听苍山的居民说的吧。” 知非否面色渐凝:“苍山的民众怎么会知道,苍山可是你和我的地盘。” 司幽府君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知非否苦笑:“咱们的这位主君啊,比你想的还要更可怕。你问我他为什么不回魔宫去?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只能试着猜,或许是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和正道再次开战的时候吧。” 知非否眸色变幻:“至于其他的,也不是你我该猜的了。” 司幽府君得了这么一个答案,显然十分不满。他眼见便要松开手,却被知非否拉住了胳膊。 知非否叹气道:“同僚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修为浅,扶都扶了,也别半途再松手了吧。” 司幽府君冷漠道:“我可以替你刚打过一轮一剑江寒,他的剑可真不好对付。” 知非否道:“我记着情,倒时一并还你。” 司幽府君冷笑:“你的到时,也不知要等到哪一日。” 知非否习惯了,他面色不改:“无论早晚,总是会还的。” 司幽府君对知非否这样的行为极为不屑,但到底还是扶着他继续离开了。 温晦一人走着,他随意的往西去,停下脚步时,已要离开苍山。 从苍山往西的路上,正巧有个卖货郎拉着骡子唱着歌要往桃源的太平城去淘换些好物什。温晦听见了声音,叫住了货郎。 货郎见了温晦,连忙将骡子拉了过来,问他:“先生是要买些什么吗?” 温晦笑道:“我听你的歌里要卖秋风?秋风怎么卖?” 那货郎眼珠一转,便从自己货箱里取出了一面画着凤仙花的扇子,那货郎将扇子扇了两下,得意洋洋道:“呶,这便是秋风啦。先生可要买?” 温晦笑了。 画着凤仙花的扇子扇出的风,说是秋风虽也勉强,倒也说得通。 他买下了这面扇子,又和店家借了笔,在凤仙花旁寥寥勾了几笔,便将凤仙花勾成了一朵春日里的牡丹。货郎瞧得新奇,温晦又将这扇子给了他。 货郎问:“您,您不要了?” 温晦道:“我只想买秋风,却不想要秋扇。” 货郎摸不着头脑,哪有人买了扇子,却只是为了画上一朵花? 可温晦偏偏就这么做了。 货郎却又未将扇子再收起了,他瞧着这扇子,想着既已赚了钱,不如留着回去送给村里爱俏的青梅。 话都可以这么说——这是春风画出的扇,你摇一摇,便是春日到啦。 第39章 摘星01 时如流水,正好比凡世里人们的记忆。转眼之间,又是十年过去。这十年里,世道仍是和平,鲜有大事发生,阆风剑阁沉寂无语,已久不闻外事,众人早已将十年前不哭阎王在赏剑会上闹的那一出给渐渐淡忘,也需得人提醒,方才能记起当初秦湛收徒时大开选剑楼的轰动。 秦湛作为正道第一剑,依然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不过因为她快十年没有音讯传出,人们在提及秦湛后,更多会将目光放在曾经沉寂的一剑江寒身上。人们热衷于谈论他在这十年间是如何一人一剑便与整个枯叶宫对抗,甚至连司幽府君亲来也奈他不得的事迹。 除了一剑江寒,另一个常常被人提及的,是新一辈弟子,祁连剑派安远明的徒弟云松。 越鸣砚除却十年前的赏剑会上,得了眠冬剑一事名动天下外,已多年未有消息传出。人们也渐渐将他暂时放置一旁,提起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大多都是指云松。 提起他,就必要提及他在赏剑会上拔得头筹后,是如何携着一柄流月剑游历天下,踏遍四境山水,行侠仗义积善造福旁人的。听说北境有户人家因得了他极大的帮助,甚至想要为他修祠供奉——云松百般拒绝也不得,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请这家人供奉起“太上元君”,说是道通本源,与其谢他,倒不如谢众道祖师。 这样的故事传来,众人自然又是对云松刮目相看,互相议论: “新一轮的摘星宴要开始了——这一次能摘星的,就是祁连剑派的弟子云松了吧。” 人世间便是这样,十年对于寻仙者而言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对于凡尘而言,却是很久的日子了。就好比六十年一届的摘星宴,昔年曾见过阆风剑阁秦湛空手摘星之景的人纵使还活着,也大多垂暮老老。 修真界要好一些,因为大部分人都记得当年秦湛是怎么赢的,所以纵使秦湛的徒弟自赏剑会后足有十年未有音讯,他们也不敢认定这届的胜者便一定会是云松。 云水宫现任的宫主便是如此。 在他的记忆里,温晦是个怪物,秦湛也是个怪物,那秦湛的徒弟越鸣砚——纵使原本是个普通人,被秦湛养上个十多年,早晚也要变成个怪物。云水宫此时准备摘星宴,自然不能和那些没见过温晦与秦湛出剑的小门小派一样,认为云松赢定了比赛,从各方面来迎合吹捧安远明去。所以云水宫的宫主纵使知道安远明考虑到徒弟即将进阶,想要的宝物是云水宫的“碧玉珠”,云水宫也未曾拿出这样彩头。 云水宫的宫主不知道越鸣砚练到什么程度了,但他对秦湛多少还有点了解。 所以他沉吟片刻后,吩咐弟子:“公布出去,此次摘星,星为‘一梦华胥’。” 弟子不明所以,困惑道:“‘一梦华胥’虽也是世所罕见的宝物,但作用却不过只是挽留春日,使一处四季如春罢了。摘星宴多年来,‘星’大多都为年轻修者修行所需的宝物,我们若是拿出‘一梦华胥’……宫主当然是好意,但会不会被其他门派误解?” 云水宫并非拿不出“碧玉珠”这样的东西,说起来碧玉珠论到珍稀,甚至不如一梦华胥。但一梦华胥对于正需努力增长修为的年轻一辈而言,着实没什么作用。这样的选择或许会引得夺星门派的不满,生出云水宫不愿旁派弟子出众长成之类的想法。 云水宫的宫主却十分肯定:“摆出一梦华胥,碧玉珠这东西虽也少有,但别的宗门未必没有。祁连剑派想要,别人未必想要。我等办摘星宴,魁首摘得的星本就是对于他能力的肯定,谁说定要送他必需的了?” “况且碧玉珠只有祁连剑派才会想要,一梦华胥则不同。它不仅可唤春日,也可用来编织梦境,是件罕见的宝贝,用来做胜者的彩头正合适。你的顾虑我明白,但若真拿了碧玉珠,才会是令旁人觉得我云水宫可笑无力。举办摘星宴的明明是我们,却按着祁连剑派的意思择星——”云水宫宫主,顿了一瞬,正色道:“我云水宫与祁连剑派齐名,断没有自降身价的道理。” 弟子恍然,自然是对云水宫主敬佩不已。敬佩之后,他又将新的事宜说给云水宫主。 他略犹疑道:“还有一事……宫主,各门各派送来参赛的名帖已来了不少,弟子登记查阅后,发现这次昆仑也来。” 云水宫主先未反应过来:“昆仑?一剑江寒?” 弟子点了点头,脸上也有些尴尬:“对,他帖子上说,来参赛的会是千年前昆仑剑派风泽的传人。” 云水宫主:“……” 云水宫主与一剑江寒的那点旧事举世皆知。当年给一剑江寒批命的虽然不是他,但背书的是云水宫,如今他是云水宫的宫主,债自然是他背。若是以前他倒是不会这么紧张,谁知道一剑江寒在哪儿又活着还是死了。可这十年的一剑江寒实在是太过瞩目,令人想忽视都难。甚至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剑,竟然也能在司幽府与枯叶宫的联手下游刃有余,甚至寻机反击——云水宫主只能赌一剑江寒并不在意云水宫,这么多年他都没在意过,现在大概也不在意。 第41节 话虽如此,云水宫主在觉得头痛的同时,还是要吩咐下去,一方面叮嘱弟子绝不可提及一剑江寒的命格,另一方面让弟子对外宣布——摘星宴期间,云水宫不再批命。 若要让这位宫主来说,命这东西,可天定,可道定,却不该由人来定。先宫主在位时,他便不修云水宫最引以为傲的批命术——连创立道术的太上元君都对天地命运只得只言片语,更何况他们? 云水宫虽有所谓的“玄青命镜”,但他总觉得人的命运不该由一面镜子轻易决定,便是天地也有留予一缝于人求生。 断言批命这样的事……实在过于轻率。 “不过……一剑江寒若是也来的话,这届摘星宴可够热闹的。”云水宫主双手背于身后,喃喃自语,“谁胜谁败还真说不定。” 弟子听他喃喃自语,便不得不将第三件事给说了。 他语气中忍不住流露出同情,甚至换了对云水宫主的称呼,说:“师兄……妖主他也写了拜帖来。” 云水宫主心里一凉:“妖主?你说朱韶?” 弟子道:“妖主已与正道正式签订盟约对抗魔道,按照当时的约定,妖族可以如同正道诸派一般,派年轻一辈参与摘星宴逐星。” 是有这么一回事。 大约在五年前,玉凰山发生了次震动。身为玉凰山妖主的朱韶将自己的母亲关进了玉凰山的深渊里,口述她通魔道背弃妖族的多条罪状,极为强硬地清扫了魔道在玉凰山通过东境王妃渗入的全部势力,更是重整了玉凰山的高层。 有玉凰山附近的居民道,那段时日的玉凰山连树叶都是红的,每日的惨叫不断,东境王妃哭喊更是终日不绝,剜心泣血,连路人听了都不忍入耳,也不知朱韶面对这些,是如何还能将自己的母亲狠心地关进深牢里去。 “大抵妖怪都冷情,朱韶本就是个冷心冷肺的家伙,二十五年前做得出,二十五年后重来一遍,自然也没什么难的。” 世人茶余饭后聊过也就过了,但谁也没想到,在独揽了玉凰山大权后,朱韶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正式与正道议和,甚至主动要求缔结盟约。 自玉凰山诞生起,妖族便是四境中最独特的存在,他们独立成国,只听妖主一人号令,与正魔从不相干,更从不为伍。正魔相斗数千年,两方也不是没想过拉拢妖族,但从未有人成功过。因为从没有一任妖主会在意正魔相斗的结果,他们不在意,自然也不会被说动。 朱韶偏向正道,这事不是什么新闻,偏向正道的妖主也不是未曾出过。但偏向正道偏向到缔结盟约?这的确是玉凰山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朱韶的这次行为,一方面确实是希望与正道议和,好为在正道中艰难求存的半妖们辟出一条路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宣告天下、尤其是宣告魔道——玉凰山不再是两王对峙的玉凰山,朱韶已彻底掌控了全部的妖族,成了真正的、独一人的妖主。 近些年来,枯叶宫与司幽府动作频频,不知所图,面对妖族的示好,正道自然求之不得。两方坐下商谈了不过一日,便痛快达成共识。这些共识里的其中一条——便是选择在正道宗门里活下去的半妖,有资格参加逐星。 云水宫的弟子老实道:“妖主大概是为了那些准备参赛的半妖来的。” 云水宫宫主:“……剑主的拜帖收到了吗?” 云水宫的弟子:“尚没有,但宫主不是说过,剑主肯定会来的吗?” 秦湛当然会来,阆风一早便将消息透过来了,好让云水宫有个准备。 可如今这准备,云水宫宫主是真不知该怎么准备。 秦湛、一剑江寒、朱韶、祁连剑派。 这可太热闹了,怕是比六十年前桃源那次还要热闹。 云水宫宫主正这么想着,他的师弟又补了一句:“我差点忘了说,桃源的帖子来了。” 云水宫宫主:“……谁来?” 弟子的眼里充满了怜悯:“桃源坞主绮澜尘,她的亲传弟子会参赛。” “不过师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玄青镜并没有显出劫数,也就是说这次的摘星宴并不会使云水宫蒙难。” 云水宫主:“……”对,云水宫不会,我不一定。 云水宫宫主最后想的竟然是还好一开始就将“星”定成了“一梦华胥”,虽原本是考虑了秦湛的徒弟可能会获胜,这东西秦湛或许会喜欢——如今情况看来,云水宫竟没有比一梦华胥更合适的宝物了! 就这个,大家爱要不要,不来才最好! 无论云水宫宫主有多不想,摘星宴仍会如期举办,而该来的人也都会来。 云水宫位于北境有名的日月湖上,湖有千顷,云水宫建于水中,远远看去,宛如浮于镜水之上,与云天共一线,方才名为云水宫。 日月湖外,便是清河镇。这个镇子不大,往日里也多是为云水宫内的修者们服务,如今云水宫举办摘星宴,倒是和六十年前桃源的太平城一样,一下子人来人往,比北京都城还要热闹上三分。 这些日子里,各派修者来往不断,清河居民也早从最初的新奇到了如今的见怪不怪,只有桃源弟子到来的时候,引起了一阵骚动。 桃源的弟子实在是太醒目,尤其是这次领着一众女修来参与比试的是桃源的坞主。 桃源坞主惯来被称作修真界的“第一美人”,与东境王妃人人都要称道的舞姿动天下的美不同,绮澜尘的气质太冷,美得也太耀目,无论男女站在她的面前都会忍不住自惭形秽——莫说拿她玩笑,就是不小心说了句不当的话,都会觉得是对这位坞主的亵渎。 桃源弟子来的时候,皆身着淡粉衣裙,只有为首的绮澜尘身着素服,神色淡淡。 她原本生的一双含笑唇,却在这些年里不知因何而平了嘴角,远远地一眼瞧你望去,望去的不是荡魂摄魄,而是淡漠至骨里的疏离。 这样的绮澜尘也仍是美,她哪怕不笑了、冷下了眉目、甚至于像如今这般淡漠疏离,也要被赞作一句出尘脱凡,见而难忘。 尤其她也并非空有美貌之人,绮澜尘作为桃源坞主,修为在修真界也是数得上名号。炼狱窟一战后,这位桃源弟子便奋起修行,她对自己的狠心程度连当年的坞主见了都心生不忍,但也正是她不眠不休的苦练,也才成了桃源历史上第三位能够执起“桃枝”作为武器的坞主,强到令修真界提及她,更在意她手里执着的那根花枝,而不是她的外貌。 只是绮澜尘实在是太出众,尤其是她继承桃源后作风偏向强硬,不喜女子以帷帽遮面躲躲闪闪。她从不遮掩自己的相貌,也从未要求过弟子外出遮掩相貌。这样一队凡世难寻的女修入城,很难不引起旁人注目,云水宫弟子更是在桃源入镇的那一刻起,就立刻知道了消息,遣人来接。 云水宫的弟子向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循例问绮澜尘想要何时入云水宫。 绮澜尘年纪大了,对新奇的事物没什么兴趣,自然是要直接入云水宫的。但她想到了自己带来的这些年轻弟子——绮澜尘回头吩咐了自己的大弟子: “我先去云水宫,你看顾着些师妹,太阳落山前,领着她们入云水宫便可。” 桃源此代的大弟子恭敬道:“是,弟子记下了。” 绮澜尘微微颔首,抬步便欲先走,她眼角的旁光扫见路边面摊上一抹青色的身影,绮澜尘觉得有些眼熟,下意识缓了脚步。云水宫弟子低声询问了一句,绮澜尘心想着:秦湛这个人可不会穿白色以外的衣物,大约是自己花了眼。也未回头多看一眼,只是向引路的弟子摇了摇头,再次抬步走了。 而秦湛则坐在面摊上,右手漫不经心地撑着脸,她扫了一眼离开的绮澜尘,既没有开口叫她,也没有当做没看见。 她伸出手想要取酒,还未碰到酒壶,便先有一双手替她倒了一碗。 越鸣砚端着煮好的面,他先将面搁在桌上,替秦湛倒完了酒,这才将面端了一碗给秦湛。 他笑着对秦湛道:“师尊不妨尝尝,我跟着老板刚学会的。” 十年过去,越鸣砚早已从当初跟在秦湛身后的少年长成了比秦湛还要高的青年。他面上的稚气已全然褪去,五官也显出青年的俊朗,脸上仍然架着金边的水晶,嘴角的笑意也一如十年前般温润谦和,分毫未变。 秦湛握起筷子尝了一口面:“不错。” 越鸣砚笑道:“师尊觉得不错,就不算白来了。” 秦湛还没说话,燕白已经看不下去,他对越鸣砚道:“小越呀,我当然是希望你多点兴趣丰富人生,可你这兴趣怎么看也是造福别人的人生,而不是自己,你多学学秦湛,她就算爱喝酒也不会酿酒,你爱吃就好了嘛,学什么做饭,难不成还要去当个厨子吗?” 越鸣砚笑着说:“当个厨子也不错。” 燕白:“……” 燕白冷漠说:“那你练剑练那么勤快做什么,当个厨子还需要眠冬剑出鞘了吗?” 越鸣砚淡笑不语,他很少会与燕白争辩,大多时候燕白以前辈的身份教育他,他都恭敬的听着,至于听过了是听进去了还真的只是听过了……就只有越鸣砚自己心里清楚了。 燕白为此抱怨:“秦湛,我怎么觉得小越长大了后,好像反而没有以前听话了?” 秦湛说:“有吗?” 她想了想,对燕白说:“你说话技巧不对,孩子有叛逆期,自己反思。” 燕白:“……”你怎么不自己反思一下为什么他叛逆期还听你的话。 燕白对越鸣砚絮絮叨叨,秦湛则对他一如既往的宽容。对秦湛而言,只要修为不落下,做人没问题,其他都不要管太多,自由成长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为什么?因为她自己就是这么被带大的。 所以秦湛从不觉得越鸣砚给自己找了个乐趣是做饭有什么不好,她以前也爱吃过,辟谷了也爱吃,温晦也从没觉得她一个剑修爱吃是什么不好的爱好。 越鸣砚喜欢,便让他去学。秦湛在某些方面,出奇的宽容。 越鸣砚瞧着秦湛慢吞吞地吃面,忘记了原本倒下的酒,微微弯了眼。他回头看了看清河正的入口处,入口处人来人往,但来往的人里却没有一人是身着黑衣的。 眼看已快要过正午,越鸣砚问:“师尊,一剑前辈当真今日来吗?” 秦湛搁下了筷子,接过越鸣砚递来的帕子,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看了看天色,方才开口回答道:“他说了今日来,于情于理都要等一等。如果日落了还没到,咱们也算等完了,就不等了。” 第40章 摘星02 越鸣砚回过头,秦湛静静瞧了他片刻。 秦湛瞧着越鸣砚从少年长成成年,时光细碎间自然是不觉得他有何处变化,但如今顺着燕白的话,秦湛回想着初见时的越鸣砚,来拿和如今的越鸣砚比了比,发现他的变化确实不小。 眉眼长开了是一回事——他还是个少年时,便已经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了。 最重要的是气质与性格的转变,当初看着她伸出的手都有些犹豫不敢上前的越鸣砚似乎只存在于记忆里,如今秦湛面前的阆风少年姿容清俊,脾性温和。待人接物皆进退有度,自信而不狂妄,不亢却也不卑,连着回望向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初见时的躲闪和不确定,他现在看过来,便是瞧着秦湛的眼睛看过来,若是秦湛看得久了些,他还会微微露出笑,问: “师尊有事情吩咐吗?” 秦湛收回了眼,也笑了笑:“没有,只是看看你。” 越鸣砚闻言脸颊微红,容易害羞这一点倒是十年都未曾变化,秦湛见了,不由得提醒一句:“这次一剑会带着阿晚来,你是阿晚的师兄,可不能总这么容易害羞。她是蜃楼之主,不想和十年前一样被她笑话,这毛病要改。” 越鸣砚眼眸清亮的看着她,点了点头:“好。” 燕白道:“这好都答应了快有十年了,我看也没能改掉。秦湛你放弃吧,小越就这个性格,我看着也挺好的。” 秦湛说:“既然如此,你也脸红给我看一看吧。” 燕白憋红了脸,他对秦湛说:“秦湛,没有对剑耍流氓的!” 秦湛头也没抬,只微微笑了笑:“你说的对,没有对剑耍流氓的,你脸红什么?” 燕白:“……” 燕白做了秦湛快六十年的剑,时至今日,竟然依旧没能在口头上赢过一次“看似”朗风清月不懂凡尘俗物的秦湛。 燕白:……我真的不明白我当初怎么就没看清你的本质。 越鸣砚闻言,早已从最初的不知所措变得见怪不怪。 越鸣砚与秦湛在一起的越久,便越能发现秦湛的本性。 阆风剑阁上皎若明月,似将羽化登仙的剑道第一人是秦湛,而喜欢微弯着嘴角和自己的剑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甚至偶尔心血来潮生起恶作剧心思的人间客也是秦湛。 这些都是秦湛,是旁人未必知,而越鸣砚才知道的秦湛。 秦湛不善厨,最初越鸣砚也是以为秦湛也不重口腹之欲,毕竟他从燕白和一剑江寒那里听到有关秦湛的传闻,乃至他在阆风时见到的秦湛,都是对“吃”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早已辟谷,食物于她毫无必要也无益处。偶尔吃些果子算是兴趣,什么也没有也没关系。只是日子久了嘴里有些发淡,秦湛会觉得不太舒服,那时她就会随便扯些草叶果子尝尝——反正吃不死。 越鸣砚在见识了秦湛在野外到底有多随便后,终于明白了一剑江寒当年离开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叮嘱秦湛不要乱吃,燕白又为什么常常发疯。 越鸣砚再一次瞧着秦湛随便拔了朵根茎发甜的野花嚼了嚼,嚼完后见到自己盯着他,还要对他说上一句:“这个有毒,你受不了,别吃,我帮你找找别的。”后,终于忍受不能,开始凭借着自己仅有的知识和秦湛的指引,开始学着烹饪。 当他开始学着做东西,才发现秦湛其实挑食的要命。要是不好吃,她宁可去嚼那些有毒的甜草,也不会再吃第二次。越鸣砚为了让秦湛不要再只要是甜的便随便什么都往嘴里塞,每到有人的城镇便会主动去当地的酒楼或是摊贩处,用银钱换做学徒的机会。他悟性好又聪明,往往看两次就会了。十年过去,这样的行为渐渐成了习惯,秦湛只当这是他的兴趣也不阻止,只是要求他不要偏离了正道,仔细修炼。 越鸣砚当然听秦湛的话。在修行上他十分刻苦,从未让秦湛失望过。秦湛先前便觉得他的天赋并不像他的根骨表现出的这般平凡,十年过去后,秦湛越发肯定这一点。 第42节 如今的越鸣砚进展迅速,怕是秦湛自己在他的年纪也不过如此。这一届摘星宴,除非这天下再横空出世一位温晦或者秦湛,这星大约便是越鸣砚的了,倒也应了他当年说要摘星的话。 秦湛先前在知道一剑有让阿晚参赛的计划时就写信告诉了他,她在信里十分坦诚:就不要让阿晚上台来了吧,输了不好看。 一剑江寒看见她的信有些无语,还是阿晚忍不住笑,亲自回了信,告诉秦湛她原本就没想过要赢。越鸣砚在摘星宴上的对手不会是她,而该是祁连剑派的云松和妖族将派来的参赛者。 信里最末,还约了秦湛在清河镇上会面。 所以秦湛与越鸣砚到了,方才未通知云水宫,而是等在这入城的面摊前,等着一剑江寒和阿晚。 燕白不像秦湛他们干等,他在上空飘来飘去,点评着人来人往的新一辈修者,啧啧有声,末了又回头看向越鸣砚,以着一副“孩子永远是自家的好”的态度道:“这届弟子真的不行,瞧他们这幅畏首畏尾的模样,再看看咱们家的小越,啧,站着就赢了。” 说着,还要再夸一下秦湛:“你当年让小越狂妄点真没错,咱们剑修,就是要有藐视天下的气魄嘛。” 越鸣砚听了不免无奈地笑,他对燕白道:“燕白先生,师尊教我的是自尊,不是狂妄。” 燕白挥挥手:“差不多差不多,反正秦湛教得好,你学得也好。” 越鸣砚闻言低低道:“是师尊教得好。” 没有人会比越鸣砚更清楚对他而言秦湛到底有多重要,又对他的人生有多大的影响了。他的父母给予了越鸣砚“命”,而秦湛则赋予了越鸣砚“生”。 若这天下没有秦湛,便绝不会有“活着的”越鸣砚。 越鸣砚微微垂下眼帘,秦湛瞧见了,手指微敲桌面,她沉吟片刻说:“等不及了?你不必陪我在这里,若是觉得无趣,不妨也四处逛逛,晚间记得入云水宫便可。” 越鸣砚抬眸,他道:“不,我——” 越鸣砚尚未说完,他瞧见秦湛眉梢微挑。越鸣砚随她游走了四境十年,实在太了解秦湛,他回了头,果然在城门处看见了一身黑衣的一剑江寒。 他背在身后一长一短,一重一轻的两把剑实在太有名,甫一出现,便引得清河镇居民侧目。阿晚身着一身樱粉色的衣裳,笑意盈盈地立在一剑江寒的身后,一双眼睛四处留意着。 她先是瞧见了越鸣砚,怔了一瞬,有些不太敢相认,直到越鸣砚对她露出了轻微的笑,她又瞧见了越鸣砚身旁的秦湛,眼里才浮现出明亮的光来。 她仰起头对一剑江寒说了两句,一剑江寒往秦湛的方向瞧了过去。这十年间,他一直在追杀知非否,其韧性连最初出手阻止他的司幽府君瞧了都心惊,两次之后,便不再去管他与知非否的恩怨,也算是对这位无双剑修的尊重。 只是知非否着实狡猾,司幽府君拦了一剑江寒两次,他就借着这两次的机会将自己和枯叶宫的主力迅速隐藏。哪怕阿晚动用了蜃楼全部的力量,也往往棋差一招,让一剑江寒多次扑空,难以真正的抓住知非否。 也正是因此,一剑江寒在这十年里瞧着越发坚韧冷硬,阿晚有时甚至还会忍不住担心,再这样下去,仇恨会不会影响到一剑江寒的剑心? 直到阿晚此刻见到秦湛,又从秦湛的眼里见到了一剑江寒。 她方才明白是自己狭隘。 一剑江寒道心稳固,剑锋依然,他正是性格坚韧,所以才绝不会被动摇。他憎恶灭昆仑的知非否,这是他必须要去完成的事,但这件事,却绝不会成为他的心魔。 知非否洞悉人心,他看得清楚,知道自己最擅长的手段在一剑江寒的身上没有分毫作用,所以才极力避免与一剑江寒正面交锋,甚至不惜狼狈逃窜。 秦湛绝没有和知非否一样的、洞悉人心的玲珑心,她会比一直陪在一剑江寒身边的阿晚看得更清,是因为她与一剑江寒是一样的。 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是挚友,是彼此的信任。 阿晚忽觉羞愧,她仗着自己拥有蜃楼知晓天下事,初见时从未打从心底里真正地尊敬过正道第一位的两把剑,可她如今跟着一剑江寒十年,方才明白当初的风泽为何会亲自迎接这两人,甚至姿态谦和。 因为他们值得。 一剑江寒已大步向秦湛走去,阿晚顿了好几步,才鼓足了勇气跟上一剑江寒的步伐,见了秦湛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剑主。” 秦湛见着阿晚,不太在意的笑了,她点了点头:“阿晚姑娘,这些年来多谢你提供的信息。” 阿晚脸颊微红:“哪里,剑主客气了。” 燕白瞧着阿晚忍不住嘀咕:“怎么一个个都脸红。” 阿晚当然听不见燕白的称呼,她只是说:“剑主今日要与一剑前辈一起入云水宫吗?还是另有打算?” 一剑江寒看向秦湛,他犹豫了一瞬,说:“我在门口听见他们议论,今天绮澜尘似乎也到了?” 秦湛点头:“到了,我看着进去的。你在城里多转转,大概还能见到桃源的弟子。”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秦湛看了一眼云水宫的方向,云水宫的倒影清晰地印在碧波湖上,好似湖中还有着一座一模一样的宫宇。 秦湛说:“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 一剑江寒:“……” 秦湛又说:“但早晚还是有点区别,今天就不去了吧,明天再去。” 一剑江寒:“……” 燕白在一旁哼了一声:“晚一天死有什么意义吗?你看一剑江寒都回不了你的话。” 秦湛没说话。 一剑江寒想了片刻,回答道:“你说的不错,初一和十五还有十四日的差别。不如明日再说。” 燕白:“……”我竟然忘了你们是朋友。 一剑江寒问秦湛:“喝酒去?” 秦湛:“喝酒去!” 时间似乎永远不会在这两人间留下痕迹。 一剑江寒见不到燕白,但他知道燕白在,所以也说了句:“燕白怕是会无聊。” 燕白在一旁说:“我不去!” 秦湛按着剑柄,面不改色:“没关系,小越带他去玩。” 燕白:“……” 一剑江寒觉得很有道理,他看了看小越感慨:“小越长大了不少,已能独当一面了。” 秦湛说:“对,所以你不妨与他对对招,我觉得他现在能接你二十招以上?” 一剑江寒挑眉:“这么自信?” 秦湛:“你不妨试试。” 一剑江寒:“好。” 秦湛对越鸣砚道:“珍惜些,拿一剑江寒做陪练的机会很难得。” 越鸣砚向一剑江寒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指点。” 一剑江寒:“……”我差点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一剑江寒想了想,面无表情说:“朱韶也来你知道吗?” 秦湛:“……” 一剑江寒拍了拍她的肩:“喝酒吧,我请。” 阿晚在他们的身后掩着嘴笑,她的余光瞧见了身旁的越鸣砚。 十年过去,当年的青涩少年早已长成,阿晚不经意间瞥见越鸣砚正微微弯起嘴角,柔和安静地笑。他鼻梁上架着镜片,却令人丝毫不觉得异样,反倒越觉得他君子如琢。 像是石头里的玉,起初不觉得,随着时日渐久,石壳剥落露出其中玉质,只瞧一眼便移不开。 阿晚:“你……”你现在—— 越鸣砚闻声回首,他温声问:“阿晚姑娘?” 阿晚张了张口,她又看了看秦湛,将话吞了回去。有些话,当年或许可以说,但现在却不能了。 绝对不能。 阿晚甚至不再敢去猜。 她意有所指道:“现在真好呀。” 越鸣砚也不知是发现了她的试探,还是真的如当年一般一无所觉,他也笑道:“是。” 他笑起来,似是细碎的光坠入了梦里,阿晚看怔了一瞬。 她偏过头,叹了口气。 希望是她当年想多了,若是先前便也罢了,可如今她见过了越鸣砚的笑,便发自内心地,不愿这样的笑有一日会消失。 ——那真是令人从心底觉得欢愉的笑。 第41章 摘星03 月影横斜,枝上栖着鸟雀两三只,不远处风动幡扬,风烈烈声反倒越发显得此夜寂静。 秦湛和一剑江寒十年不见,喝起酒来有些没数。酒量这个东西,若你不用术法去催化逼散出酒意,修为多少和会不会醉其实没有多大的联系。秦湛的酒量有多少阿晚不知道,但一剑江寒再喝下去,肯定是要醉了。 阿晚瞧着秦湛神色不改又是一杯,忍不住问越鸣砚:“你师父,秦剑主她的酒量到底是多少啊?” 越鸣砚瞧着也有些心惊,他老实道:“这些年来,师尊携我游历天下,纵使饮酒也不过小酌,我也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喝,并不清楚她到底能喝多少。” 阿晚又看了看,对越鸣砚道:“我觉得他们俩是比上了。比剑一剑前辈肯定输嘛,所以他们比酒。你看,无论是剑主还是前辈都没人驱散酒意,怕是真的要往醉里喝去。我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越鸣砚困惑:“什么准备?” 就算是醉了,以一剑江寒和秦湛的修为,第二日也不会有任何不适,更不需要他们帮着做什么。他一时间并未能理解阿晚的话。 阿晚瞧了瞧不远处快空的酒坛和小二惊地都快握不稳酒勺的表情,镇定道:“咱们怕是要去帮他们买酒。” 果不其然,阿晚这句话刚说完,秦湛便叫道:“小越!” 越鸣砚走了过去,秦湛此时已有些微醺了,往日里显得清亮而锐利的眼里也浮上了一层水雾,像笼着一层浸透在了酒液里的纱,遮掩着微微露出那一点朦胧,轻易间便要醉人。 越鸣砚愣了一瞬,秦湛已笑着开口:“小越,再去买些酒回来,你一剑师叔不肯认输呢。” 坐在秦湛对面的一剑江寒瞧着没有丝毫醉意,但他的耳尖已经开始泛起了红色。他捏着酒杯,对秦湛道:“并未输,何来输。” 秦湛点头:“说得好,这店里已没什么好酒了,你去再给你一剑师叔买上十坛回来。”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缓缓道:“阿晚。” 阿晚立刻抓住了越鸣砚的手,拖着他就往外去,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知道啦,我和小越一起去买酒,一人十坛对吧?” 秦湛:“……” 秦湛叹道:“何必呢。” 第43节 一剑江寒从剩下的那坛酒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握着酒杯瞧了瞧天上的月亮。 今日正好是圆月之日,玉盘般的月亮悬于夜空,洒下一片清辉。 一剑江寒侧首看了眼秦湛:“一定要赢?” 秦湛笑了笑,她对一剑江寒道:“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输。” 秦湛这句话仿佛一瞬间将一剑江寒拉回了六十年前的摘星宴,那时候的秦湛就是个不肯认输的家伙。一剑江寒微微笑了笑,他递出杯子与秦湛碰了一瞬,坦然道:“好,我输了。” 秦湛微怔。 一剑江寒坦荡荡道:“再来十坛,我明日别说入云水宫,怕是会醉得起不来。” 秦湛忍不住笑,她低声道:“我大概也还只能撑五坛。” 秦湛也看向了月亮,她伸出杯子也与一剑江寒碰了一杯,杯中酒液微荡,两人并不相敬,却就这月亮喝下了这一杯酒。 一剑江寒道:“今晚月色不错。” 秦湛瞥了一眼说:“对,明天不会下雨,是个好天。” 一剑江寒深以为然,他提着剩下的酒摇了摇:“就这些,就着赏月也够了。” 秦湛也觉得喝的差不多了,但她又想到了外出去的小越和阿晚:“……” 燕白一直担心秦湛会喝醉,就没离开过,如今瞧见秦湛骤然陷入沉默,冷笑一声:“活该,我看二十坛酒再提回来你们怎么办,先说好,我可不去叫小越回来。” 秦湛倒是没说话,她说:“阿晚是个聪明的孩子。” 一剑江寒:“?” 燕白:“……” 秦湛道:“所以她应该只是拖走小越给咱们俩一个台阶下,那二十坛酒我们应该看不见。” 一剑江寒在这十年对阿晚也有所了解,她若是当真想要给他们买酒,一早便做了,不会等那么久还刻意说这么一句。一剑江寒默认了秦湛的猜测,秦湛感慨:“可惜她一心要继承风泽的剑,不然做你的徒弟也不错。” 一剑江寒最强之处不在于他悟出的昆仑寒剑心法,而在于他的剑意。 若是这样的剑意就此消亡而得不到传承,秦湛觉着是一件憾事。 一剑江寒却并未放在心上,他再次与秦湛碰了一杯,说:“时候未到。” 他面色坦然,分毫不以为意,秦湛看着他,微微勾起嘴角。这两人提着酒坐在堂前,看着门外的夜空互相碰杯饮酒,只听见秦湛悠悠道:“你说了算。” 燕白瞧着这两个人,自己跳上了树枝上惊起了枝上鸟雀。他未去在意那些鸟雀,反倒一起看向了那轮月亮。 这月亮有什么好看,寂静冷清,千古不变,在这夜里更显得尤为平宁,到底瞧着哪里有意思了? 燕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秦湛这个人,喜欢的东西真奇怪。 可他这么抱怨着,却还是趴在枝头上,将这月亮看了下去。 阿晚拉着越鸣砚走出了小巷。 越鸣砚见她去的方向不是酒巷,忍不住问:“阿晚姑娘,我们不去买酒吗?” 阿晚道:“你傻吗?真去买酒给他们,我们三日后都入不了云水宫。没有我们小辈在场,他们之间自然也就能快速的论个结果,哪里还需要再来二十坛酒。”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回头看向越鸣砚:“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啊?” 越鸣砚神色平宁地瞧着她。 阿晚顿了顿,说:“你明明清楚,却还是要听剑主的去买酒,你也太听话了吧。” 越鸣砚道:“买回来自然会劝阻的,只是师尊想赢,我看一剑前辈最多再撑一坛,买回来的话,师尊也不会喝太多。” 阿晚:“……”我竟然不知道该夸你乖巧还是夸你阴险。 清河镇因为近云水宫,镇上的人也执行着云水宫一贯的作息。到了晚间,除了招待外客较多的酒肆外,整个清河镇都是静悄悄的。 阿晚说:“我们暂时肯定不能回去,不如去别的地方坐一会儿。你来的早些,清河镇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越鸣砚随着阿晚随便寻了一家晚间亮着灯的客栈走了进去,听阿晚点了壶茶,才说:“有家面摊在清河镇很出名,就在城门外不远处,今日我与师尊等着你们的地方。” 阿晚道:“啊,是那里,那我明日要去尝一尝。” 越鸣砚问:“阿晚姑娘直至今日尚未学会辟谷吗?” 阿晚道:“当然学会了,只是这世上有趣的东西本就少,何必要自己将这些少有的东西还要再剥离掉?” “我辟谷和我去吃东西有冲突吗?没有冲突。” 越鸣砚想到了秦湛,他不免温柔笑了笑。阿晚见到他笑,初见时想说的话又滚到了喉咙口,正在她犹豫要不要再试探一次的时候,两人见到了匆匆入内的桃源女修。 阿晚几乎在见到对方穿着的淡粉衣服的同时脸色就变了。对方看见了她,显然也怔了一怔。 对方衣服的粉色和阿晚喜欢的这件樱粉色的衣裳虽然样式不同,颜色倒是确实相近。阿晚正是爱漂亮的时候,身上的衣裳也是自己最喜欢的,方才挑了今日来穿。如今一抬眼却发现了有个同自己穿着一样颜色的姑娘,心里自然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越鸣砚听见阿晚嘀咕:“大晚上撞颜色,倒霉。” 越鸣砚思索片刻,刚打算带着阿晚走。若是时机不合适回去,他们去别的地方转上一圈就是了,阿晚瞧着显然是不想和新来的姑娘共处一室的。 但那位桃源的姑娘显然不这么想。 她一眼认出了越鸣砚和阿晚都是剑修,两步上前,向两人示意后,方才略焦急的询问:“两位道友,深夜打扰着实抱歉,不知两位在城里行走时,可曾见到过一位和我穿差不多衣服姑娘,她大概这么高,带着对芙蓉玉的耳环。” 阿晚道:“没有,我只见到了你。” 这位女修显然并未尽信,她看向了越鸣砚。 越鸣砚摇了摇头:“抱歉,我们一路行来,确实没有见到别人。” 那女子面露失望,对两人行了一礼,便要再出门寻人。越鸣砚叫住了那女子。 越鸣砚道:“姑娘在寻人吗?若是需要,我可以帮着在附近找一找。” 女子原本有些迟疑,可夜色渐深,她心里着实紧张,便对越鸣砚行了一礼:“若是公子愿意相帮,自然感激不尽。” 顿了顿,她说:“在下胧月清,不知……?” 越鸣砚笑了笑:“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心。” 他说着,对阿晚道:“我去帮着寻人,你歇一会儿再回去?” 阿晚看着越鸣砚,语气一转:“你怎么找,我来吧。” 她又问了问那女修寻的对象的具体样貌,而后走去了这家店的后院里。越鸣砚猜到阿晚大约是去驱使鸟兽帮着寻了,便有意无意拦住了这女修,不让她察觉阿晚在做什么。 片刻后,阿晚从后院回来,对女修道:“醉在酒楼里去了,店家也着急呢。你顺着这条路去酒巷,第五家店也就是了。” 女修闻言又有些不信。 越鸣砚却说:“我这位师妹从不作诓语,姑娘去寻吧,你要找的人一定在。” 女修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向两人道谢,便匆匆而去。 阿晚瞧了她好一会儿,才对越鸣砚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喜欢管闲事。” 越鸣砚顿了一瞬才说:“她是桃源的女修。” 阿晚:“桃源又怎么——”她话说了一半,想起秦湛与绮澜尘的过往。 果然,越鸣砚下一刻道:“若是师尊在此,大约是会帮的。与其她四处寻找,最后寻于师尊面前,倒不如我来。” 阿晚盯着他,过了好半晌方才叹气道:“你真是——算了,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 她对越鸣砚道:“走吧,我帮了你,你也帮我一次。” 越鸣砚:“阿晚姑娘需要我帮什么?” 阿晚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我才不要穿和桃源一样颜色的衣服,我要去重新买一件,你替我敲门吧。” 这个时候敲开卖衣裳布料的店门,怕不是被骂就是被打。但人确实是阿晚找到的,越鸣砚也只能笑笑,说“好”。 阿晚便跟在他后面,见他敲开了门后和店主恭谨地道歉,又付了赔偿,等一切都妥当了,才回过头唤她进店选衣裳。 阿晚看着越鸣砚,忍不住低低道:“也只有秦湛才能教出你啊……你和她,还真是——” 越鸣砚:“阿晚姑娘?” 阿晚摇了摇头,进去挑了件漂亮的、云朵一般的衣裳。 她选了衣裳回头,却见越鸣砚瞧着一件幽蓝色的斗篷。越鸣砚见她选好了衣服,便将她的衣服和那件幽蓝色的斗篷一并买了。 阿晚问:“给剑主吗?” 越鸣砚“嗯”了声,说:“夜深露重,师尊今夜怕是不会睡了。” 阿晚瞧着他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也没有将“你知道修真之人是不畏寒暑的吧”说出来。 有些事,即使知道了答案也还是会忍不住挂心。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心。 阿晚想起了风泽,蓦地便有些难过,她低下了头,快速地往回走去,她对越鸣砚道:“你先回去吧,我再转转。” 阿晚是蜃楼之主,如今又习得昆仑寒剑,越鸣砚自是不用担心她的安全。他点了点头,便先回去了。 越鸣砚回去的时候,一剑江寒已经微醉,伏在案上睡着了。 秦湛倒是醒着,她见到了回来的越鸣砚,见他手里果然没有带酒,忍不住调侃道:“阿晚不许你买酒了?” 越鸣砚道:“师尊若是想喝,弟子再去买便是。” 秦湛说:“不喝了”,她眼中狡黠一闪而过,却依然端肃着面容,微微颔首道:“赢了。” 燕白在一旁叫道:“小越你别理她,她也喝醉了!这家伙和一剑江寒,就是半斤八两!” 秦湛还没说话,越鸣砚先笑了,他取了斗篷给秦湛披上,而后问:“师尊要在这里等一剑前辈醒吗?” 秦湛点头:“等一等。” 越鸣砚便也坐了下来。 一旁的小二早已困得不行打着盹,越鸣砚也没有打扰他,径自寻到了茶壶,给秦湛泡了杯热茶。 屋里只能听见偶尔喝茶的声音,静得如月笼纱。 不远处,好不容易醒来的桃源弟子问了句:“师姐,你在看什么?” 胧月清收回了视线,扶着师妹快速迈步离开:“没什么,只是你回去后可千万得赶紧将酒气散了,若是师父发现了,她可是会生气的。” 桃源弟子忙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师姐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师父啊,我再也不敢了。” 胧月清又叮嘱了师妹两句,脑海里越鸣砚替人系上披风的样子挥之不去。 第44节 她忍不住回头,自然早已是什么也看不见。 胧月清忍不住去猜:他照顾着的人是谁呢?瞧着不像是他的师妹,先前已见到他的师妹了。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他微微笑着的样子,实在是温暖得很,无端惹人心动。 第42章 摘星04 秦湛和一剑江寒在相遇后的第二日下午进了云水宫。 云水宫的接待弟子早早便等在渡口,滴翠如玉的竹筏停在渡口边,等的便是秦湛和一剑江寒。 两人到了,与云水宫等着的弟子示意致礼,等待的弟子拱手向两人恭敬道:“两位前辈,云水宫久候了。” 一剑江寒代表着的是昆仑,昆仑除了他外早已没有旁人,云水宫对于他自然好安排。但秦湛不同,她的宗门不仅留存着,现今依然是正道明面上的第一,阆风此时自然也同样派人来参与摘星宴了,秦湛作为阆风剑阁的剑主,到底是与阆风来客安排在一起,还是因她特殊的剑主身份另做安排呢? 负责此事的弟子将这个问题抛给云水宫主的时候,经历了“秦湛的徒弟要和声名鹊起的云松争星”、“秦湛和朱韶将同台观宴”、“桃源的绮澜尘也来了真热闹”的云水宫主已经觉得“秦湛和阆风之间要怎么安排”基本算是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六十年前温晦是怎么被桃源安排的,他们也就怎么安排秦湛就是了。 于是秦湛被安排在了紧邻着阆风所居之处的独立院落里,隔壁就是一剑江寒。 秦湛对这样的安排自然没什么疑问,这次领着阆风弟子前来参加摘星宴的是阙如言,秦湛回了院落休息片刻,便想着要去和阙如言打声招呼。 所以在越鸣砚安顿好后,秦湛便吩咐他跟着自己去见阙如言。 阆风住着的院落虽然就在秦湛院落的旁边,但因为云水宫构造的缘故,顺着架在水中的石桥走去,也要拐上几个弯才能到。秦湛到阆风院落的时候,云水宫前来通知阆风的弟子不过刚走,秦湛略向他颔首,便要迈步往院落里去。 院外站着两名药阁的弟子守卫,见了秦湛和越鸣砚却也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向两人行礼。秦湛见状微微挑眉,她往院内瞧去,便见到阙如言在院落内等着她,而小花就站在她的身旁,笑嘻嘻道:“看,师父,我看见得没错吧?” 阙如言摸了摸她的头,秦湛见到小花眼睛明亮,也笑了说:“小花看见了我要来?” 小花道:“也不是,我只是瞧见了刚才来的弟子会撞见您。” 说着,她向秦湛行了一礼,又向越鸣砚颔首示意,笑容开朗道:“好久不见啦,剑主师叔,越师兄!” 的确有十年未见了。 当初不过到秦湛腰部的小姑娘一转眼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阙如言将她教得很好,大约也给了她极多的关爱,才让她一改了十年前的怯懦不安,变得开朗又活泼。 秦湛见到喜欢的晚辈也不免露了笑,她伸手摸了摸小花的头,问她:“小花也打算参加逐星吗?” 小花摇了摇头,她回答道:“我跟着师父来长长见识,看看师兄们比试!” 丹修一脉是所有修者中战力最弱的,他们大多都坐镇后方,是最好的医者。往年的摘星宴,也从未有过丹修赢得过逐星试,丹修修心,大部分也不在意所谓的“摘星”。他们会出现在摘星宴上,大多也是受举办门派所托,以防摘星宴内出现突发情况,万一出现了,也好救治及时。 秦湛觉得,这大概就和举行大型竞技赛的时候一定要组建一支医疗队是一样的道理。自己宗门有丹修的,出门比赛就自己带上队医,没有的,举办方也会邀请中立的丹修前来相助。 阆风每次参与摘星宴都会有药阁一脉随行,只不过这次干脆就由阙如言带队来了,也省得麻烦。 秦湛说:“小越会参加这次摘星,届时还多请师姐看顾一二了。” 阙如言颔首:“这是当然的。”说着她看向小越,眼中也忍不住浮出惊讶,她上次见越鸣砚已是十年前,十年前他便已有结丹之势,现今看来,怕不仅只是结丹,而是更进一步了。 这进步的速度实在令人害怕,不过若是想一想温晦和秦湛,念着阆风剑阁前两代的传统,越鸣砚这样的速度,却又似乎没什么奇怪的了。 阙如言想了想,还是探出了手指,秦湛了然,命越鸣砚将手腕递给了阙如言。 阙如言探了探他的灵脉,颔首道:“经脉宽厚,灵力游走有力平稳。根基打得牢固,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虽然秦湛认为她教得不错,越鸣砚不会出问题,但得到了阙如言的肯定,她无疑会更放心。 阙如言松开了手,又叮嘱了越鸣砚一些修行上的忌讳,告诫他不可冒进,见越鸣砚一一应了,方才略过了这一遭,转而对秦湛说:“徐师兄知道你会来这次摘星宴,托我将个东西带给你。” 她吩咐小花去取,对秦湛道:“是个便携的酒壶,他见你久不归阆风,便按着自己的喜好做了。他说你若是酒放置其中,可永葆其香醇,酒香不溢。” 小花跑着去屋里将徐启明给秦湛做的酒壶拿了出来。秦湛看了看,忍不住挑眉:“两个?” 阙如言并没有打开看过,她说:“大概是材料足够多,所以做了两个吧。” 秦湛看着酒壶想了想,合上了盒子,对越鸣砚道:“小越,你将其中一个给你一剑师叔送去。” 越鸣砚称是。 小花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问:“是一剑江寒吗?我在阆风听师兄们说过,听说他可厉害了,我能也跟着去看看吗?” 秦湛说:“行,一剑江寒那儿正好有个比你大不了太多的姐姐,你在云水宫若是觉得无事,正好可以去寻她玩。” 小花听得好奇,阆风不是桃源,女修数量有限,便是药阁也没有多少位女修,这次前来云水宫,为了方便阙如言也没有带女修来,而是另外带了两名药阁年长的弟子随行。小花在院落里被其他阁的师兄们当作不懂事的孩子,基本无人理会她,她又不愿拿这些小事去烦阙如言,正觉得每日无趣,秦湛便告诉她隔壁来了个可能会陪她玩的小姐姐,勾起了她十足的好奇。 越鸣砚自然也看得出,小花是他带回来的,他对小花自然也有十足的耐心。 他对小花颔首笑道:“师妹和我来。” 小花点头,和秦湛阙如言道了别,便高高兴兴地同越鸣砚走了。 秦湛见着两人都走了,方才走到了院落中,抬手捏了静音咒,布下了结界,坐在了院中石桌前。 阙如言见状也并未阻止,她坐到了秦湛的对面,执起石桌上的茶壶,为她倒了杯茶,开口问:“看来炼狱窟的情况师妹已去看过了,也有了答案。” 秦湛点了点头。 她顿了一瞬,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最后还是决定直切要害。 秦湛道:“温晦怕是已经出来了。” 阙如言手一抖,差点就砸了手中的茶壶。秦湛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指尖微动间泼出空中的茶水顺着她手指微动的弧度竟全数如同时光倒流一般尽数又回到了壶里。秦湛从阙如言手中接过茶壶,重新搁在了石桌上,方才继续道:“炼狱窟的血气淡了些,瘴气较之当日也清了许多。” 阙如言根本来不及为秦湛越发精进的修为惊讶,她的全副身心都停在了秦湛的话里。 阙如言喃喃道:“温晦……温师叔他竟然真的从炼狱窟中出来了?” 秦湛顿了一瞬:“其实我也不能确定,毕竟这十年里我也在有意识的寻找他挣脱的证据。可无论是枯叶宫还是司幽府,都没有他的踪迹。” “所以,”秦湛淡声说,“要不就是我猜错了,他还没能出来。要不就是他出来了,却没有回魔宫。” “以我对他的了解,加上阙师姐你的梦。”秦湛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我猜是后者。” 阙如言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这事,这事你告诉宗主了吗?” 秦湛摇了摇头:“还没有,毕竟我没有证据,没必要徒增恐慌。” 阙如言又说:“那你特意来告诉我,是想要我帮你什么吗?” 秦湛看了看云水宫,好半晌说:“温晦是五十年前,上一任摘星宴后发的疯。” “五十年了,我希望我的预感是错的,但如果温晦回来了,摘星宴会是魔道宣布他回来的最佳时机。” 阙如言低低说:“你怀疑温晦会破坏摘星宴?” 秦湛道:“他来不来不知道,但我知道魔道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我担心这次摘星宴上会出现无辜伤亡,阙师姐最好早做准备。” 阙如言点头:“好,我会想办法也让其他的丹修多做准备。只是一剑江寒……他知道吗?” 秦湛说:“我没说,但他这十年一直在追杀枯叶宫,怕是多少也有察觉。要是魔道当真有闹摘星宴的打算,他有准备。” 阙如言点了点头,她原本有些慌乱的心此时也镇定了下来:“我明白了,你和一剑都在,我也会做好我能做的。花语这十年来多少也学会了一些巫祝之力,有她在,应该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其实若是只为了降低伤亡,取消摘星宴是最好的。但摘星宴是正道盛会,除非秦湛以势压人,否则单凭她一句猜测,绝无法轻易取消。 更重要的——秦湛比谁都想知道温晦到底出来没有。 他若是已挣脱了炼狱窟,哪怕不入云水宫,只是在附近,他应该也会看着。 因为六十年前,他就是这样看着秦湛夺星的。 秦湛微微垂下了眼,她的手握紧了燕白剑柄,燕白察觉到了她心绪翻涌,不免有些担心。他提声叫道:“秦湛!” 秦湛松开了剑柄,她向阙如言微微颔首:“我来时见有桃源弟子走动,怕是绮澜尘很快要来拜访阙师姐,避免麻烦,我先回去了。” 阙如言多少知道一些秦湛和绮澜尘的事情。当年温晦事情未出的时候,她、秦湛和一剑江寒算是在摘星宴上认识的朋友,在温晦下落不明的时期,明里暗里也帮了秦湛不少的忙。 秦湛对于绮澜尘是有感情的,阙如言瞧得出来,绮澜尘当年也极为信赖秦湛,所以才会得了秦湛的允诺后,便听她的话回了桃源领罚,不再去问正魔交战的事宜,以致于错过了所有,从桃源的水牢出来之后,迁怒上了秦湛。 她们俩之间的事情,的确麻烦,阙如言轻微点头,说:“你去吧,我心里有数了,必要时我也会以药阁的名义书信阆风与筑阁,你不用担心。” 秦湛点头:“那多谢师姐了。” 秦湛举步欲走,可她想了想,竟然还是从后门出去了。阙如言瞧着她叹了口气,从她的角度来看,绮澜尘迁怒秦湛迁怒的实在毫无道理,当年的秦湛放弃温晦转而为敌也着实是无奈之举。但这些事夹杂在两人之间,总不是旁人能说清的。 秦湛走了,越鸣砚和小花其实在路上也碰见了绮澜尘。 绮澜尘应该是从未见过越鸣砚的,可她见到了越鸣砚,虽未受他的礼,却准确的道出了他的身份。 颦笑倾城的桃源坞主语气冷淡,却十分肯定:“你是秦湛的徒弟。” 越鸣砚顿了一瞬,方才开口:“晚辈剑阁越鸣砚。” 绮澜尘似是动了动嘴角,但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略浮讥诮,也不知是对着谁,便向两人微微颔首,迈步领着桃源弟子走了。 跟在她身后首位的弟子在经过越鸣砚时微抬了头,看了他一眼,越鸣砚却未在意,只是给绮澜尘让了路。 小花倒不是很喜欢她,等人走远了,忍不住皱着脸说:“她长得这么好看,脾气却这么不好,我真不喜欢她。” 越鸣砚说:“我也是。” 小花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她忍不住弯起了眼:“师兄也有不喜欢的人呀。” 越鸣砚笑了笑。 小花见四处无人,便悄悄对越鸣砚说:“我刚刚用眼睛多看了一下,越师兄想不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你只要答应我不告诉师父就行,我答应过她学会了也不乱看的。” 越鸣砚还记得小花未能控制力量时瞧见过的他,虽然他觉得那个未来或许是他未见遇见过秦湛的曾经,但他在经过秦湛的解释后,也知道小花的眼睛有多厉害。 越鸣砚低声问:“你看见了什么?” 小花认真道:“她的头发全白啦,真奇怪,她这样的修者,怎么会白了头发呢?” 第43章 摘星05 秦湛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去。 云水宫立于清河之上,随意立于一处石阶回廊处,往水中看去,河水无波,静如铜镜,令人仿若立于云水之间,连心也能同这水一并静了。 这便是云水宫闻名遐迩的美景“云水间”了,秦湛站在水中石阶之上,瞧着日光为其披上金衣,正似一位脱尘绝色的美人旁卧于水,美目微睁。 就好像是绮澜尘。 秦湛虽走了出来,但心里多少还是不能全然不在意。 她与绮澜尘结识于摘星宴,在六十年前的摘星宴上,她和一剑江寒就像两个根本不懂世事的愣头青,只因绮澜尘温柔貌美,也不顾是否会打扰到对方,像是角力似的一个劲追着人家跑。 第45节 也得亏绮澜尘涵养好,才没有觉得他们俩有毛病,甚至还道了谢。 绮澜尘倾慕温晦,这一点秦湛是知道的,也不觉得奇怪。在温晦的年代,温晦就像是一轮太阳,谁都无法忽视他,对他钦慕着实是件太过平常的事,甚至都不要明说。但绮澜尘的倾慕又与旁人不同,她的喜欢藏在心底,也不与谁说,也从不做出任何表示来。 她往往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若是有她能帮上忙的地方,必无分毫犹疑。 温晦飞升失败,行踪成谜。绮澜尘知道温晦最牵挂在乎秦湛,所以曾多次相帮秦湛,甚至于秦湛将剑阁的弟子尽数赶走,老宗主要对她进行处罚的时候,也是绮澜尘求动了她的师父,以桃源之名为秦湛求情。 秦湛那时在阆风关系尴尬,她又谁都不信,绮澜尘便接她来桃源小住。 秦湛心忧温晦,想要守在剑阁里,绮澜尘便写信给了一剑江寒,请他回来与秦湛同去。 秦湛那时候唤绮澜尘“师姐”,也不再是因为礼节,而是发自内心的将她当做了“师姐”。 秦湛在谁也不信的那段时日里,至少有两个人她是愿意交之以背,一个是一剑江寒,另一个就是绮澜尘。 那时温晦乍然入魔,惹得所有人都触手不及。筑阁阁主被杀,筑阁长老大怒,认定秦湛作为温晦唯一的徒弟,定然也是个魔道的叛徒,就算现在不是,也早晚要跟着她师父的脚步屠戮正道,再给阆风一刀,引得正道动荡。 为了警告温晦,也为了正道安全。 他要将秦湛锁进筑阁黑塔里去。 秦湛那时刚成燕白之主不久,自己也在因温晦入魔的消息而惊骇,满心满脑都是疑问困惑,只想着要闯进魔宫去找温晦问个清楚——忽然间却见阆风弟子皆警备向她而来,要她解了燕白剑自锁筑阁黑塔内以证清白 秦湛哪里是会自锁镣铐来“自证清白”的人,温晦教给她的第一课,就是永远也不要松开你的剑。 秦湛自然不从,她又与众人说不清楚,干脆拔剑便要冲出阆风。筑阁对此早有准备,老宗主经过她逐剑阁弟子一事,便对她的性情有了些了解,全阆风都布下了天罗地网抓她——纵使牺牲了她,也绝不能让她挣脱出去,成了温晦的助力。 当时阆风的尚且活着的阁主们都是这个想法,温晦的剑在他们的骨子里刻下了恐惧。 他们无法不将异样与怀疑的眼神放在秦湛身上——她是温晦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若是她同样步上温晦的路,阆风再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正道也承不起! 宁可防狼在前,也不可因轻信而酿下大错。 秦湛就这样,一个不注意被锁进了筑阁最可怕的黑塔内。其内机关阵法遍布,更有无数阆风长老捍卫守护,秦湛被关了进去,就像是被剪断了翅膀的鹰,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是再也出不去的。 绮澜尘远在桃源之外,知道了这件事,心焦不已。 她违反了掌门的命令,悄悄的传了信给一剑江寒,通知他去救秦湛,又靠着自己在正道修者之中关系人缘,想办法弄清了筑阁黑塔的所在地,一并给一剑江寒送了去。 她这样的做法自然是瞒不过她的师父,老坞主一辈子未曾责备过绮澜尘任何事,却因为这件事而尤为失望。 她质问绮澜尘:“温晦已是正道之敌,你相帮他的徒弟,有没有想过正道可能会因此而蒙难,又有没有想过桃源的千年清誉也可能因你的行径而蒙上污点?” 绮澜尘低声答:“弟子所为皆出于弟子心,弟子在写信时便已考虑好,师父逐弟子出桃源吧?” 桃源坞主自然不会因这样一件并未掀起波澜的事情而逐出绮澜尘,但她也未明说,只是问已做好破釜沉舟准备的绮澜尘:“秦湛值得你如此?” 绮澜尘答:“她叫我一声‘师姐’,我与她十年交情,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绮澜尘说:“她不会背叛,温师叔也不会。” 桃源坞主拗不过绮澜尘,却也不想自己最满意的接班弟子搅进这样一场麻烦事里,便关了她的禁闭。绮澜尘虽被关了起来,但她已将消息递给了一剑江寒。论战力,她本就不如这位昆仑最后的传人,一剑江寒收到消息,即刻赶往阆风。 阆风皆不知这风口浪尖上,这位昆仑的弟子前来所谓何事。那时因温晦背叛的关系,阆风也不被正道所信任,若是想要抗敌,一剑江寒该去的地方应该是祁连剑派才对。 老宗主沉吟片刻,问了一剑江寒来意。 一剑江寒眼如刀锋,他对着阆风宗主握住了自己背后的剑柄,语气似是晚辈拜访般尊敬,话却说得定如磐石毫无回转。 一剑江寒道:“我来见秦湛。” 阆风宗主大怒,一剑江寒却已重剑出鞘。 温晦有多厉害,厉害得让人不敢略其锋芒。 一剑江寒呢? 温晦还在的时候,所有剑修的光芒都被他遮了去,当他离开了,一剑江寒终于有机会在那一日让所有阆风的修者见识到,他有多强。 一个年不过半百的修者,一个修为甚至未达阆风宗主一半的年轻剑修。 他凭着手中两把剑,凭着眼中剑意,心中剑锋,偌大的阆风,竟没有一个阵法一个人能拦住他的脚步。 他一直打进了筑阁内,筑阁有法阵相拦,他入不了,便眼露厉色,要以剑锋毁之! 连当时的筑阁掌事者都骇其剑意,为避其锋芒,只得开阵。 当时的冷中庭想得很简单,一剑江寒不是没有人拦得住吗?那就放他入黑塔,一并关了算了! 可他却没想到,一剑江寒寻到了黑塔却并未进去,而是对着黑塔大喊了一声:“秦湛,我来见你,你不该出来相迎吗!?” 冷中庭听着这话只觉得可笑,一剑江寒怕是年少气盛又生得个破落门派,对于筑阁黑塔一无所知,从筑阁黑塔内出?他真当只是几个封灵阵法吗?秦湛就算还有燕白在身,可被封了灵的修者能做什么? 难不成就靠一把剑,与数位年过三百的修者相斗吗? 一剑江寒未免也太过看不起筑阁,也太过看得起秦湛了些。 温晦是个怪物,这也不代表剑阁就真强到无人可挡了! 一剑江寒可不管那些,他只是在等。 徐启明那时还不过是掌事弟子,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他敬佩着一身伤口拼入黑塔之前的一剑江寒,连带着也期待着秦湛能从黑塔之中脱出了。 他不是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被冷中庭瞧见了,不免责骂:“你身为筑阁掌事弟子,竟然同情叛徒的徒弟,往日里教你学的那些道理,都学去哪里了!” 徐启明老老实实挨了骂,可眼睛仍是止不住往那里看。 秦湛被锁时他也在场。 她指着燕白剑,就像是一只无人可挡的鹰,只是冷中庭有一句没有说错,入了黑塔,只要有封灵阵在,哪怕是鹰也是被折了翅膀的鹰,断翅之鹰还能飞起来吗? 不止是他,许多人都忍不住看向那座塔,想等一个奇迹,想见一个奇迹。 而秦湛就是奇迹。 一剑江寒:“秦湛!” 黑塔震动! 冷中庭怔住,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巍峨黑塔—— 秦湛从内,一剑斩开了玄铁重门。 她走出来的时候,一身白衣几乎要被染成血衣,唯有那双眼睛里,盛着剑锋冷厉,锐利骇人,直引得众人害怕。 冷中庭看着她,只见她闲庭信步般走出黑塔,血从燕白剑身上一路滴下,几乎要汇出一条道来。 像极了温晦。 秦湛道:“你怎么就在门口叫唤,真朋友不该打进去吗?” 一剑江寒道:“我还得留点力气带你出去。” 秦湛惊讶:“你居然想得这么周到。” 一剑江寒:“……” 秦湛低低笑,她握着剑,一剑江寒也握着剑。两人往外走去,这一次,竟是无人敢拦。 还能怎么拦呢? 封灵阵和黑塔挡不住秦湛,阆风挡不住一剑江寒。 众人瞧着他们俩,默默便为他们让出了路来。 这是对于强者的尊敬。 冷中庭在后痛哭,高喊:“正道危矣!” 秦湛在前面听见了这句话,回头冷冷答了一句:“我还没死呢。” 她这一句就将冷中庭噎住,徐启明去扶师叔,同时说了句:“我觉得秦师妹不是温晦,师父为何不信她一次。” 顿了顿,他瞧着冷中庭的表情,说出了一句实话:“一剑江寒也帮她,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去信她。” 秦湛和一剑江寒离了阆风,两人几乎是相扶着到了绮澜尘给他们准备的庇护所。 一剑江寒将事情原委告诉了秦湛,秦湛感慨:“我欠师姐的,怕是还不完。” 一剑江寒拍了拍她的肩:“她也从未想过要我们还。” 秦湛知道,绮澜尘温柔,她施与旁人,就从未求过回报。 后来正魔之战正式展开,阆风与秦湛致歉谈和,为表示诚意,老宗主退位,换上了对秦湛从未有过恶感的宋濂。宋濂亲自请了秦湛回剑阁。 秦湛回去后,开始率领阆风对抗魔道,五大宗门结成同盟,精锐尽出——除了绮澜尘,她因为先前帮助秦湛一事,至今被关在桃源里。 桃源坞主对秦湛道:“澜尘不比秦师侄一剑定天下,她要继承桃源,除了实力也需得服众。她先前为你违反了太多门规,我若不罚她,她便只有离开桃源一条出路。” 说着,桃源坞主似是提醒秦湛:“师侄可千万别再让她犯错了。” 绮澜尘应该是桃源坞主。 秦湛在桃源小住时,绮澜尘也曾指着曼罗春和她抱怨过这位不甘的师姐有多恼人,那时秦湛也惊讶,不过她倒不是惊讶绮澜尘竟然也有不喜欢的人,她惊讶的点在于——这世上竟然有人不喜欢绮澜尘! 当然有人不喜欢她,曼罗春时时刻刻都在盯着她。 绮澜尘不过送了封信,最后竟在桃源内部闹到了桃源坞主不得不惩罚她的地步——可见曼罗春是个多大的麻烦。 秦湛记下了。 所以当绮澜尘终于结束了禁闭,听闻她已要与温晦拔剑相对,再一次冒着门规前来寻她时,秦湛满心想着的都是这次可不能再让她因为自己惹麻烦了。 绮澜尘哀求着她,说:“阿湛,师姐从未求过你什么。可这次请你信一次我,我知道你不会叛变,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帮你。我也知道你师父,温阁主他同样也不会背叛我们!” “他是什么样的人,旁人不信他,你难道不清楚吗?他今日此举一定是有缘故,你该做的不是与他相战,而是去寻这缘故,去将他带回来。” “只有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才会结束。难不成你还真要对他举剑,要将他杀了吗?” “阿湛,你是他最亲近的人……” 秦湛从未见过如此哀求的绮澜尘,她看着难受,也做了允诺。 她说:“好,我答应你。” 她想到了桃源坞主的话,又补充道:“师姐也要答应我,不要再贸然离开桃源了。” 绮澜尘从来是相信秦湛的,她答应了。 只有秦湛没能做到。 秦湛有时也会想,绮澜尘后来憎恨她,到底是恨她骗了她,还是恨她害得她错过了所有的机会再救不得温晦呢? 或许连绮澜尘自己也说不清。 秦湛听见了声音。 第46节 她回头看见了一剑江寒,一剑江寒对她道:“摘星宴明日开始,和我们那届不同,这届办的简单,直接打便是了。一直打出最后的胜者。” 秦湛点了点头。 一剑江寒也没有去问她站在这里做什么,只是陪她站了一会儿。 末了说:“怕吗?” 秦湛问他:“当年你闯阆风的时候怕过吗?” 一剑江寒道:“当时想不了太多。” 秦湛慢慢道:“我也想不了太多。” 一剑江寒微微笑了。 他说:“既然你心情不错,那我就说了。云水宫的弟子没寻到你,便全告诉了我。” 秦湛做了个“你赶紧说”的动作。 一剑江寒说:“按规矩,你与云水宫宫主坐首位,再排下去,你旁边是朱韶,再旁边是绮澜尘。” 一剑江寒:“我旁边是阙如言和安远明。” 秦湛:“……” 秦湛刚要开口,一剑江寒已经给了她答案:“不换。” 第44章 摘星06 秦湛:……不换就不换。 秦湛从二十岁起执燕白,见过的大风大浪怕是比祁连剑派现在的掌门都多。她的确不想和绮澜尘碰上徒增不快,也不想看见朱韶以免麻烦——但一剑江寒把话说到了这一步,秦湛自然也不会按着他的脑袋让他和自己换位置。 秦湛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一剑江寒:“哦?” 秦湛瞥了他一眼,叹气道:“你希望我和绮师姐缓和缓和关系对吧?” 被秦湛道出了目的,一剑江寒干脆承认。 他说:“你和她之间又没有生死仇,有什么不能解开的结?” 秦湛沉默了很久,才说:“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一剑江寒瞥了眼秦湛,他说:“我觉得有时候,你就是想得太麻烦,所以才会惹上麻烦。” 秦湛没有反驳。 一剑江寒还需得回去看看阿晚准备的怎么样,也就不陪着秦湛在这儿赏景了。秦湛看着他飒然而行,忽然也抬步而行。 一剑江寒见秦湛跟了上来,问:“你不去找云水宫主?” 秦湛答:“找什么,回去了。” 一剑江寒又看了秦湛一眼,她眼眸清明,语气淡然,见一剑江寒停下了脚步看她,甚至还回头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要和我换位置?” 一剑江寒露出了笑。 他说:“秦湛,比剑去吧。” 秦湛闻言眼里困惑,她先是顿了一瞬,而后方才说:“我先提醒你一句,这十年里不是只有小越有所得获,我也在修行。” 一剑江寒已经握上了剑柄:“一样。” 他问秦湛:“你这次能用多少剑拦下我?” 上一次秦湛用了一千二百零三剑,她一直记得这个数字。 所以这次秦湛道:“争取一千内吧。” 一下子减去两百剑,一剑江寒先是无语了一瞬,接着才说:“你还真敢说。” 秦湛微微一笑:“好说,去哪儿?” 一剑江寒看向了云水宫后的一座荒岛:“他们的‘后山’吧。” 秦湛也看了过去,她率先踏上了云水宫如镜水面:“好!” 燕白见状,几乎是立刻回去叫上了越鸣砚。 燕白是最喜欢和不知春打起来的,连带着回去说话时眉梢眼角的喜悦都能透过语气传达出来。 燕白说:“小越,秦湛和一剑打起来啦,这机会可有点难得,你去后山瞧瞧呀?” 越鸣砚:“后山?” 燕白一拍脑门:“荒岛,云水宫后面的荒岛!” 似秦湛和一剑江寒这样的高手过招,若是能在一旁观摩自然是受益无穷,只是—— 阿晚见越鸣砚低喃,神色有异,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了?” 阿晚如今算是昆仑传人,越鸣砚认为一剑江寒的事情她也有知情权,便将燕白说的事情说了。阿晚听了后立刻拍板做了决定:“咱们去看啊,小花妹妹去不去看?” 小花当然点头:“要看!” 燕白也凑热闹:“对嘛,不看白不看!” 越鸣砚:“……” 越鸣砚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他不得不提醒这两人:“师尊若是与一剑前辈对剑,灵力碰撞的余波可崩山脉,我等若是靠得太近,或许反会给他们添麻烦。” 阿晚盯着越鸣砚,问:“这里是哪里?” 越鸣砚:“云水宫。” 阿晚道:“你觉得一剑前辈和剑主是不知深浅,在云水宫内全力尽出不顾云水宫安全的人吗?” 越鸣砚:“自然不是。” 阿晚道:“所以啊,他们必然是只比剑意。一剑前辈的剑意似山崩海涌,剑主的剑意似天地肃杀——”说着,阿晚还问了越鸣砚:“你跟着剑主学了这么多年,又进步这么快,怕是也有自己的剑意了吧?是什么?” 越鸣砚被问住了。 他的确进步飞快,可唯有剑意,至今未触及其门。秦湛安慰他不必着急,这天下多得是一辈子也无剑意的剑修,就算是一剑江寒,也是学了快二十年才悟出了寒剑,他满打满算也才学了十年剑,的确不必着急这件事。 秦湛说:“剑意这个东西,也不需要刻意去追求,或许哪天你一睁开眼,便领悟了自己的剑。” 越鸣砚当时不由问:“师尊是怎么领悟到剑意的?” 秦湛顿了一瞬,然后才慢慢地说:“很早时候的事了。闭着眼吃完了一顿外焦里生的鹿肉,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领悟了剑意。” 燕白闻言直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几乎在空中蜷成了一团,问秦湛:“你当时是不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啊?你看看你的剑意,他们怎么称呼来着,天地肃杀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越鸣砚想起了剑阁之上秦湛一剑出鞘时引起的草木萧萧、万物同颤,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秦湛倒是毫不在意,甚至没去管燕白的笑声,她安慰越鸣砚:“所以这个事情真的说不准,真的不必着急。” 话是这么说,但秦湛那天晚上还是试着给越鸣砚做了顿外焦里生的鹿肉,越鸣砚简直哭笑不得,谢过了秦湛好意后还是接手拯救了架子上烤着的鹿肉。 如今越鸣砚被阿晚问起,回想起当日情形,仍有笑意从他的眼底浮出。 他摇了摇头,坦然道:“我尚未领悟。” 阿晚怔了一瞬,即刻说:“抱歉我不是有意,我只是以为……以为你现今这么厉害,剑意也一定——” 比起越鸣砚,阿晚倒更像是被冒犯了的,越鸣砚笑了笑,他说:“这没什么,你只是好奇,我也不过只是说了事实。” 阿晚瞅着越鸣砚看了会儿,才说:“你真不在意?” 越鸣砚回答:“在意,但又没有那么在意。” 越鸣砚在意,是因为他有着非常强烈的变强心理,想要尽可能的成长。越鸣砚不在意,是因为秦湛让他不必在意,她甚至为此再次试着做了她不擅长的事情。越鸣砚觉得哪怕为了这一点,他也不该过多在意,平惹秦湛心忧。 阿晚看着他,半晌才发自内心说:“你可真厉害。” 逐强谁都会,但坦然承认自己不足,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你的师父是秦湛、是天下第一剑的情况下。 越鸣砚倒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厉害的,但小花却认同了阿晚的观点。 她颔首道:“对,越师兄是很厉害的,未来会更厉害!” 阿晚笑着捏了捏小花的脸,也捉弄越鸣砚道:“对嘛,你师兄这次可是要摘星的。云水宫这次摆出的星是‘一梦华胥’,听说这东西是可以用来织梦的,神奇的很,倒时候你师兄得了,咱们正好和他借来玩。” 小花凑热闹的说好,越鸣砚是根本得不到说话的机会,他干脆不说了。 越鸣砚转身便走。 阿晚还以为是惹怒了他,连忙说:“唉,我和你开玩笑的!对,对不起!” 越鸣砚被阿晚叫住,又有些无奈。他回过头,眉眼间倒是没有丝毫不悦,只是对两人说:“师尊怕是已拔剑了,你们还去吗?” 当然是要去的。 但阿晚这时候可不敢再拖着越鸣砚了。 一剑江寒与秦湛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对手。 两人的剑意相似却又不尽然,一剑江寒出剑,重则山崩地裂,勇则海啸涌流! 他出剑,哪怕未曾携上修为,这一剑里含着的剑意,也隐隐引得原本的艳阳被积云遮蔽,当这一剑往秦湛面前而来,空气都似也一并凝住。 秦湛握住燕白,她眼底含笑,剑出锋芒!燕白剑并无不知春那般以两柄剑承剑气,似勇还守。燕白剑长而于头处似刀略弯,他有的,尽数皆是“破”与“杀”! 燕白在秦湛的手中,就好似天地之间的那条线。这条线撕裂天地,将天地之间划分的泾渭分明。山海皆在此线下,唯有狂风呼啸于其上。 风遇山止,却可翻江倒海去! 一剑江寒乍然收回长剑,以重剑相战,秦湛太过了解一剑江寒,在一剑江寒收剑的那一刹,她握剑的手势做了微妙的变化——拇指翻去剑柄背面,只有四指需握着剑柄。燕白剑在她的手中就像骤然失了力,直直垂了下去,山至风前风却乍然消散,一剑江寒却毫不为此而动摇,剑仍出!秦湛笑了,燕白剑在她的手中恰好因拇指的施力在空中以剑尖画了一轮圆月——待一剑江寒反应过来,秦湛的那柄剑已顺着他的重剑而上,擦出细碎火星,直接了当地压上了他的手! 秦湛道:“我说了这十年里我非无寸进,天地肃杀,却也有静月高悬。风可起可止,方才是风。” 一剑江寒看着秦湛那柄剑,问:“风止剑?” 秦湛倒不觉得从昆仑剑里得到进益有什么不好,痛快承认:“风止剑。” 一剑江寒感慨:“你果然是天才。” 说罢他收剑回鞘,眼中战意略歇,对秦湛说:“这次是一千两百六十七,你猜错了。” 第47节 秦湛确实猜错了,若是两人拼上全部,以燕白之利,秦湛或许当真能将胜负控制在一千之内,但若只论剑意,若非这次她以昆仑的风止剑打了一剑江寒一个措手不及,怕是一千三百剑也结束不了。 两人随意地说着剑中意,阿晚在一旁听不见,但却瞧得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问越鸣砚:“剑主……和一剑前辈,只凭剑意,就已有这么强了吗?”她忍不住看向自己腰侧的封疆,这十年来她勤学苦练,悟性也得到了一剑江寒认可——可她如今看着一剑江寒和秦湛的比试,再看向自己,只觉得自己哪里是执剑,不过也只是刚学会走路罢了。 阿晚看着自己的剑,有些气馁:“我是不是并不配执封疆?” 越鸣砚摇了摇头,他说:“没有这回事。” 阿晚有些羡慕地看着越鸣砚,她问:“小越,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你的师父是剑主,可我却从没有见你迷惘过,你看起来总是十分自信。” 怀疑吗?迷惘吗? 越鸣砚作为秦湛的徒弟,与她距离越近,越能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他有时也会问自己,到底能不能追上秦湛的步伐——这个答案很难找到,好在越鸣砚最终找到了。 一年不行便两年,两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百年。只要活着,总是要追着她的背影往前。 越鸣砚微垂下眼,对阿晚道:“师尊教我的第一件事……”他笑了笑,“是抬起头。” 阿晚:“抬起头……?” 越鸣砚温柔道:“阿晚姑娘,你得相信你的剑。你问我为何自信,因为只有相信自己的剑,我们才有可能追上他们。” 阿晚看着越鸣砚,她几乎要说不出话,她问:“你难道想要追上剑主吗?” 越鸣砚说:“我想站在她身边。” 阿晚几乎要被越鸣砚话中的野心震得说不出话,与剑主并肩——怕是连祁连剑派安远明都没有胆子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着越鸣砚,久久找不出能说的话来,最后也只能看在同辈的情谊上,说上一句祝福:“你加油。” 阿晚也说不出别的了,她低头看向小花,问:“小花是丹修,看出什么来了吗?” 小花不太好意思,她看不太懂。但有件事情她知道。 她郑重地对越鸣砚道:“越师兄一定行的。” 越鸣砚笑着回答:“谢谢。” 阿晚:“……”我真的只是说说场面话,你们师兄妹不要当真。 秦湛和一剑江寒自然也早就发现了躲在一旁观看的越鸣砚和阿晚,秦湛心里清楚他们在八成就是燕白搞得鬼,不过多看看总没有坏处,她也没有什么意见。 秦湛向三人走去,顺口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看倒的确是认真看的,阿晚和越鸣砚说了心得,小花看不太懂,只能夸赞道:“师叔厉害。” 秦湛露出了笑,她牵着小花打算先送她回阙如言那儿,便和一剑江寒道了别。 将小花送回了阙如言的院子里后,越鸣砚问秦湛:“师尊,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秦湛看了看天色:“回去吧。”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霞光染红。 云水宫的石阶上开始点起一盏盏摇曳着的灯,映着霞光好似要将一切都镀上暖色。 秦湛回去,刚好便撞上了前来拜访的朱韶。 他依旧是一身红衣,但面上瞧着倒要比先前好的多,至少看在秦湛眼里,没那么苍白又可怜了。 朱韶见到了秦湛,他略后退两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师尊。” 第45章 摘星07 秦湛允许了朱韶入内。 朱韶恭谨,秦湛都快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也没多在意。云水宫给她安排的居所有仆从,但秦湛自己没有问过,都是越鸣砚在打理,所以她对越鸣砚道:“泡杯茶来。” 越鸣砚应了,转身要去吩咐,朱韶却说:“说起茶,玉凰山上今年的金枝玉露生得好,我为师尊带了些来。” 说着,朱韶看向自己身后粉衣的明珠,明珠了然,从身后跟着的侍女手中取了装着茶叶的漆盒,含着笑意向秦湛呈了去。 秦湛见到了那漆盒,锁扣是一只朱红凤凰衔珠而鸣,盒身上嵌着翠羽含金,纵使是秦湛这样不太懂得欣赏的品味,也能猜到这盒子在玉凰山内怕也难得。 秦湛将视线从盒子上收回,投在了朱韶的身上,淡声道:“看来这十年里,你妖主的位置也坐稳了。” 朱韶行了一礼:“全赖于师尊当日相救。” 秦湛道:“我没帮上那么大的忙。”话说到这里,对于朱韶终于出息了一回,秦湛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感慨,她对朱韶道:“这也不错。” 时隔许久,再一次从秦湛的口中得到类似肯定的词句,朱韶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已是玉凰妖主,甚至可以做下“与正道结盟”这样的决定,却在这时候,紧张地竟然不懂得该如何回答了。 秦湛看着他这样,几乎要将背脊绷成了一根绳子,不免觉得好笑。 她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朱韶:“我很可怕?” 朱韶低声回答:“不!” 秦湛对越鸣砚说:“既然是妖主的礼,小越你收下吧,正好用来招待。” 越鸣砚取了盒子走,明珠连道:“这怎么好劳烦公子,还是我来吧。” 越鸣砚刚要开口拒绝,明珠却已抢先往前走去,越鸣砚只得跟上。 燕白看了看越鸣砚,又看了看朱韶,故意用秦湛绝对能听清的话大声说:“小越你放心去!这里只要有我一天在,只要我燕白剑还没断成两截,我就绝对不允许朱韶再进剑阁门!” 秦湛听见这句话,差点一个气不顺咳出声来。朱韶当然不明所以,他只能见到秦湛的表情一时微妙,而后竟然没忍住,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口唇……看起来像是思索,但应该是在笑。 朱韶不明所以,忽然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他没能寻到缘由,但又觉得不太重要。 他还能见到秦湛的笑,这就很好。 朱韶也微微笑了。 燕白:……这怕不是个傻子。 秦湛不是个多话的人,她不说话,朱韶也不敢打扰她。院里一时极为安静,而远一些的地方,明珠则和越鸣砚开了口。 明珠寻了茶具,在泡茶时忽对越鸣砚道:“公子其实不必提防妖主。” 越鸣砚挑拣着茶杯的手顿了一瞬,未多话。 明珠接着说:“剑主对于妖主而言,是他人生里第一个未曾想要将他当作工具,而将他当作人的长辈。剑主曾教导他的,他都不曾忘过,之所以与数位长老为敌也要与正道结盟,介入这场纷争来,覆巢之下无完卵是一方面,剑主曾对他的教导也是另一方面。” “他用不了剑,却从来都不曾忘过自己是剑阁弟子,公子……着实不必担心他会对剑主不利。” 越鸣砚从白瓷青玉的茶杯中总算找到了一只红色的,他拿出那只杯子给明珠,对明珠道:“既然如此,当初妖主又为何背叛呢?他是觉得,师尊足够强大,纵使他窃宝私逃了,也不会对师尊有任何影响吗?” 越鸣砚淡淡道:“那他心里的师尊,怕是得由钢石浇筑而成,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风雨不侵。” 明珠哑口无言。 越鸣砚道:“我知道明珠姑娘身为半妖,得了妖主诸多庇护。在整治玉凰山,统领妖族,乃至对正道的态度政策上,作为一名阆风剑修,我与你同样感谢妖主的所作所为。” “但作为燕白剑主的徒弟,恕我不能毫无芥蒂地接纳他。” “他当初可以为了求存而放弃师尊,哪怕今日歉然示好,又怎可知他日不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放弃?”越鸣砚说得平静极了,“我不敢赌。” 明珠顿了很久,好半晌才说:“我觉得不会的,妖主当年也是被王妃逼迫,加上玉凰山为了迎回凤凰的血脉,又派人恐吓——” 越鸣砚难得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明珠姑娘,我不想赌。” 明珠看着他,而后低低说:“可是……”可是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人能够伤到她,朱韶当年的事情,不也未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吗? 但明珠看着越鸣砚,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自己内心里想的说出来。她的看法,其实便是这世上大多人的看法。 当一个人强到了你所不能触及的位置,你便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坚不可摧,她怎么会倒下呢?她已经成了一个你心中的标志,她也不能倒下。 明珠见越鸣砚将茶具准备好,端起要回去,不免在他身后问了一句:“公子便如此肯定,陛下的今日,不会是公子的明日吗?” 这是越鸣砚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话了。第一次还是从朱韶的嘴里。 他顿了一瞬回首,镜片后的眸光微闪:“……什么意思?” 明珠却也不瞒他,说道:“魔道在寻一眼盲的修者,已寻了快有五十年。公子以为在寻谁?” 越鸣砚顿了一瞬,才说:“我今年不过二十五岁……” 明珠道:“魔道连十五岁的眼盲修者都在抓,他们并不能确定年岁,唯一能确定的——是生有眼疾。” “十年前陛下开始清除王妃与魔道勾结的势力时,便发现了这一点。王妃除了给枯叶宫提供了尸血鸟外,也在利用妖族的势力寻找一天生眼疾的修者。若非公子那时碰巧入了阆风,又拜入了剑主门下,怕是早已被带回枯叶宫了!” 越鸣砚静静听完了明珠的话,末了才说:“所以?” 明珠道:“陛下幼时也曾不知身份,公子自幼颠沛不知岂不寻常?魔道为寻公子付出的心血异于常人,玉凰山从未听闻司幽府与枯叶宫有共同的仇人,这样大的阵仗,公子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越鸣砚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明珠还想说什么,忽觉浑身冰冷,连原本提着的、装着热水的铜壶也不知何时一夕变得冰凉,虎口甚至结上了一层冰霜。 越鸣砚道:“明珠姑娘……也最好不想知道。” 明珠愣在了原地,直到越鸣砚走了好一会儿,她的手指才恢复了知觉,被冻伤的手指皮肤泛出了红色,她却来不及去管,只是瞧着越鸣砚的背影,眼里露出了恐惧。 她原是好意提醒,记着当初剑阁上照顾的情分,才将这秘密告诉了他。她本以为越鸣砚会能因此理解朱韶,从而对朱韶少些敌意,或许还能从朱韶那儿得到帮助,避免魔道当真找上了门来,让他在真正的身份与秦湛之间陷入两难——可越鸣砚的反应,竟像是他早已知道,甚至已经做了准备。 而他的决定,与朱韶截然相反。 明珠又喜又悲。喜的是秦湛有这样一个徒弟,也算是件幸事。悲的是越鸣砚将秦湛置于了所有之前而世事难测,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越鸣砚又要如何自处呢? 她不免就想到了秦湛与温晦,却又立刻觉得自己想得也太可笑了。 她跟了上去,只字不提先前的事,两人回到了院子里,给秦湛和朱韶倒了茶,朱韶原本要接,却被越鸣砚一句“妖主是客”给堵了回去,面色有些不快。 秦湛倒是没太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不快,天色渐晚,朱韶也该告辞。 明天就是摘星宴,朱韶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期待,秦湛便又被提醒了一次明天她要和绮澜尘坐一起。中间隔着一个朱韶,都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朱韶带着明珠离开后,秦湛才问越鸣砚:“明珠说了什么,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越鸣砚微怔,接着才抿住嘴角道:“师尊看出来了。” 秦湛道:“就算我看不出来,燕白也看出来了。说吧,怎么了?还是朱韶欺负你了?” 越鸣砚失笑,他看着秦湛,低声说:“师尊还会再收徒弟吗?” 秦湛道:“应该不会,其实我不太会教人,看朱韶就知道了。换别人来教,哪怕他天赋不高,也不至于连最基本的入门都难。我的法子不适合教人,你能学会,已经要算是我的运气了。” 越鸣砚笑了笑,他对秦湛道:“我也不希望师尊再收徒了。” 秦湛倒是觉得越鸣砚这想法有些奇怪,毕竟他亲传弟子的身份已定,就算她再收个徒弟也影响不到他的地位。这种情况换在别的门派,大约徒弟还要劝师父再收个师妹回来。 第48节 她觉得有趣,便问:“为什么?” 越鸣砚想了想,竟是找不到理由。 他最后说:“明珠姑娘告诉我,魔道在找我。” 秦湛漫不经心地点了头:“嗯。” 越鸣砚道:“我不想离开剑阁,再看着师尊重新寻一个‘越鸣砚’回来。” 这回轮到秦湛失笑:“你以为阆风每年都会收徒吗?” 越鸣砚只是说:“无论魔道寻我的原因是什么,我都不会背叛师尊,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朱韶。” 秦湛抬眼,越鸣砚道:“所以我希望师尊也不要再寻第二个‘小越’,没有必要。” 秦湛看着越鸣砚,慢慢道:“你看起来不意外我知道魔道在找你。” 越鸣砚道:“蜃楼如今听命于一剑江寒前辈,阿晚也心系师尊,没道理妖族知道的消息,蜃楼会不知会师尊。” 越鸣砚说:“师尊从来不提,我原本也不想提的。但今日……” 今日怎么了,越鸣砚自己也说不清楚。 再见朱韶的那一刻,他便觉得不快,就好似原本只是自己的东西被迫要分出一部分,而他一点也不想分出这部分。 朱韶当初想杀他……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吧? 越鸣砚思绪少有的杂乱,燕白在一旁说:“你看看,我就说朱韶不吉利,他一来,连小越都患得患失了!小越你担心什么呀,你手里的剑是你师父当年的——”燕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白米饭嘛,她才舍不得呢。” 秦湛:“……”我当年到底拿了一把什么样的剑? 秦湛在思索过后,还是向越鸣砚招了招手。越鸣砚略弯下身,秦湛便伸出手指点了他的额头。 秦湛道:“没必要那么费力的去找理由,你是我的徒弟,只管提出来就是了。” “我答应了。” 第46章 摘星08 ——我答应了。 越鸣砚眼睫微动,因为动作着实是太细微了,和他心尖上一扫而过的瘙痒一样,轻得连他本人都未曾注意。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却又在动了不过一指的距离后又生生遏制住。 就好像此刻,秦湛的话明明是他所期待的,可当秦湛这么说了,越鸣砚又会忍不住去想朱韶。 朱韶对秦湛如此尊崇,秦湛在教导他的年岁里,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待朱韶的要求? 这么想实在是有些可笑了。连越鸣砚都不太能理解,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初上阆风时患得患失的少年,他已跟随了秦湛十年,若说十年前他尚且还会因从秦湛这里得到的太多而惶恐,现在的他了解秦湛,早已不会再担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可为什么还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越鸣砚垂下眼,眠冬佩在他的腰侧,他的手指碰上了眠冬龙角做成的剑柄,摸到了其上的凹凸骨纹,感受到眠冬的寒气从剑鞘中溢出直缠上了他的指尖,微凉温柔,好似在安慰着他。 但越鸣砚觉得自己着实没有什么需要被安慰的。 他有世上最好的师父,也有最好的归所,他实在不该有这样莫名的情绪。 越鸣砚还未开口,秦湛已低声道:“还是不太高兴?” 越鸣砚听见她低喃:“我当年可要好哄得多。” 越鸣砚听着不知该笑还是先该自责,他最后还是向秦湛道别退下了。秦湛在他打算离开休息的时候叫住了他,说:“别有压力,玩得高兴。” 越鸣砚听见这句话直接怔住,一时间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玩得高兴”。摘星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是一处游乐场吧? 秦湛却没有更多的解释了,她微微笑了笑,对他说:“去吧。” 越鸣砚退下了,燕白才对秦湛说:“这话是当年温晦对你说的吗?” 秦湛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瞬,而后点头:“对,然后我赢了,所以是个吉利话,说给小越添点运气。” 燕白看着如今的秦湛,似乎也在脑子里回想着最年轻气盛时的秦湛是个什么模样,他的双手背在脑后,忽而飞身下来,待在秦湛的身边瞅着她问:“那你当初是怎么回答温晦的?” 秦湛想了想。 那时候她得了这么句话,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她那时正在擦拭子剑,听见温晦这么一句鼓励,当然是冲他比出一指,大言不惭地说:“你等着我把不知春借你玩。” 温晦的反应秦湛还记得,他愣了一瞬,紧接着就笑得只差拍桌子。 秦湛当时觉得丢人,压根没有理会他,所以方才径自离开了,她离开了温晦,方才遇见的一剑江寒。 只是这样大言不惭的话秦湛也不想说第二遍,所以她冷静地回答燕白:“我怎么说的?当然是‘谢谢’了,不然还能说什么。” 燕白:“……”你真当我还是刚见到你的那把懵懂又愚蠢的燕白剑吗? 燕白刚想要驳斥什么,却见秦湛将他的剑身取了出来。 秦湛取了最细软的洁白丝绸,在黄昏中仔细而专注地开始擦拭剑身。 燕白歪着头看她,渐渐地也瞧着秦湛拭剑的样子变得安静。他是虚无凝成的灵体,既坐不下也碰不到任何实体,但他依然保持了一个坐在秦湛身旁的动作,歪着头看她,渐渐地又阖上了眼。 燕白心想,他六十年前的选择当真半点不错。 他喜欢做秦湛的剑。 夜幕降临,须臾后,又是旭日高升。 这一日云水宫热闹非常,所有参加摘星宴的人士都到了。秦湛上一次参加这样的集会还是参与者,如今不过六十年,竟成了首位者。她坐上首位时,才发现云水宫宫主在安排上的确已经尽了全力,除了朱韶和绮澜尘因为身份地位的原因不得往下移之外,其余的那些当年被温晦打得很惨的门派,都离秦湛十万八千里,别说凑到她的眼前,怕是连话都说不上。 秦湛看了这把椅子一眼,也没说话,直将云水宫宫主看得心里直嘀咕,他已经尽了全力,难道这椅子还犯了秦湛什么忌讳吗?云水宫主不由问了秦湛一句:“剑主?” 云水宫宫主足足比秦湛大上三轮,让这样一位算是秦湛长辈的人低着声音来问她,秦湛也觉得不妥,她客气回道:“失礼了,宫主还请继续。” 云水宫宫主见秦湛看似没什么不悦的样子,心重新放了回去,他请秦湛与众人落座,而后命执礼弟子开始摘星宴。 每一届摘星宴的开场都不一样。 秦湛还记得桃源当年是百花一日盛开,美得宛若仙境。她对云水宫并不算了解,所以倒也津津有味地看起云水宫的开幕。 云水宫掀起了水帘。 说是水帘也不妥当,准确的来说该是水幕。 一层水幕便正立在云水宫正殿与前殿之间回廊之中,回字形的湖水中生着不败的睡莲,睡莲之-浮出了一道水幕,水幕上将一个个门派以及所有参赛人员的名字都以鎏金的颜色镶嵌在了上面。 随着云水宫执礼弟子的唱咏,水幕不断变化,最终展示出了这次摘星宴全部的对战顺序。 秦湛听见安远明说:“云水宫这次倒是会省功夫,当年桃源可是三进逐星,可要精彩厉害地很了。” 他这话说的无意,听在旁人的耳里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这么一提,只会让人觉得比起六十年前桃源的摘星宴,云水宫这一场是不是在敷衍。 尤其桃源与云水宫的关系一直微妙,安远明这话说出来,听在云水宫弟子的耳朵里自然更不舒服。绮澜尘听到这话已经微微皱起了眉,她作为桃源坞主,面对安远明的这句夸赞实在是不好开口驳斥,正待她想说什么的时候,一剑江寒已经开了口。 一剑江寒道:“摘星宴说到底是一场比试,比试的方式复杂也好,简单也好,都是为了决出最后的胜者来。既然是为了决胜,就没有不精彩的说法。哪怕只是为了云水宫里这些跃跃欲试的弟子们,安师兄这话就说得欠妥。” 一剑江寒的性格众人都知道,板正又直接。他对安远明说这样的话,所有人都会表示理解,连安远明都得说一句“是我思虑不周”。一剑江寒倒是没什么表情,他只是看了一眼秦湛。 秦湛目不转睛,正气凛然。 云水宫宫主不知为何便觉得自己这坐得有些难受,他咳了两声,转而吩咐弟子去给众人换杯茶来。众人落座不久,大部分的茶水甚至没动过,哪里需要换茶去。但所有人都听懂了云水宫宫主话里的意思,喝点茶吧,不要再多说话了。 秦湛听懂了,她估计一剑江寒没听懂。但他没听懂也没什么事,如果不是安远明先刺了绮澜尘,一剑江寒怕是从开场到结束都不会说上几句话。 当云水宫的侍女要替秦湛换茶时,秦湛原本想着没必要那么麻烦,婉拒便是了。却没想朱韶从一旁再自然不过地替她端了茶杯,替换了一杯来。 秦湛还没有什么反应,绮澜尘见到了,倒是笑了一声,开口道:“妖主倒是尊师重道。” 朱韶淡声回答:“不过本分。” 绮澜尘笑了也没说话,谁都知道朱韶早就不算是秦湛的徒弟了,但也没人会在这个场合当真会将有些不必要的事情撕开来说。绮澜尘会突然提这么一句,猜也猜的到是对秦湛说的。 阙如言有些担心的看向秦湛,却见她像没听见一般。她既不在意朱韶的行为,也不在意绮澜尘的话,只是瞧着台下。 第一场比试的名单已经出来,约莫片刻后便要开始比试。 秦湛在水幕上瞧见了越鸣砚的名字,一时半会儿和云松还遇不上,倒是没有什么看头。 所以秦湛看向了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找到了阿晚的对手,对秦湛微微点了头,也就是也没问题了。 秦湛顿时觉得有些无聊,直到她在水幕上找了明珠的名字。 伪装明珠的半妖到底原本是不是叫明珠已经没人知道,从她开始冒充明珠后,她的名字就变成了明珠。如今秦湛看见了她的名字也在参赛之列,便也留意了下她的对手。 云水宫的修者,都修五行道,她一时间倒有些好奇这场比试的结果了。 一旁其余门派的人也见到了比赛的名单,笑着问了句绮澜尘:“绮坞主的徒弟这次也参加了逐星,不知绮坞主对这次摘星的结果怎么看?” 绮澜尘看了那人一眼,微微笑了一瞬:“我的徒弟参加了,我自然会希望她胜。洛门主不也如此吗?” 那人笑了笑,却说:“我还是清楚自己的徒弟有多少能耐,他小了些,这次能入前五我便心满意足了。” 绮澜尘道:“洛门主太过自谦。” 那人说:“非我自谦,而是这场比试里,有祁连的云松和秦剑主的徒弟,听说一剑江寒寻到的同门也参加了,我就算想夸大也不敢夸大。” 他提到了摘星宴这次摘星的热门人选,一时倒是让场面热闹了起来。 连阙如言都被问了句看好谁,阙如言道:“我自然是看好秦师妹的徒弟。” 一剑江寒就算了,是人都知道他是秦湛的朋友。 云水宫宫主也很好奇,但他不敢问秦湛,事实上大部分人都想知道秦湛怎么看,可大部分人都不敢问。 只有绮澜尘问了句:“秦剑主怎么看?” 秦湛握着茶的手顿了一瞬,她回问了一句:“绮坞主怎么看?” 绮澜尘看着台下,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秦湛,她说:“越鸣砚胜。” 她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秦湛倒是忍不住笑了,她眉目间舒张开来,颔首道:“正好,我与坞主想得一样。” 她这么说了,这个话题便不由也自此结束。 好在比试已经开始,众人都重新将注意力投去了比赛台上,间或对这场比试的双方点评一二。 直到云松上台,绮澜尘见到了他佩着的剑眼角微动了一瞬。 云松向自己的对手致礼,礼毕,便是全力以赴! 秦湛见了他出剑,微微挑了眉。 第49节 下一刻,众人哗然。 云松收剑,对面前的对手再次致了一礼,恭敬道:“这位师兄,承让了。” 安远明见着,脸上不免流露出喜悦。有人笑着说:“一剑制敌,这倒是让人想起上一届秦剑主和一剑江寒的风格。” 云松行剑的风格的确像一剑江寒,若非他早已拜入祁连剑派门下,秦湛甚至觉得他比起阿晚更适合一剑江寒悟出的昆仑寒剑。当初在剑阁之上,她对这孩子另眼相看,也是因为这孩子的剑让她想起了一剑江寒。 有了云松的一剑制敌在前,所有人便不由得越发期待起越鸣砚的表现。 秦湛说:“小越不是这个风格,你们怕是要失望。” 确实,越鸣砚生性温和,不喜欢与人争长短。哪怕可以一剑制敌,也会在对方招数用尽后方才真正动手——至少不会让人输的太难看。 秦湛曾经这么和一剑江寒说过越鸣砚的习惯,一剑江寒听了后想法却和秦湛不太一样。 他沉吟片刻后,说:“我倒是觉得,这比直接出一剑赢了要更让人难受。用尽全力还是输——这感觉可不好。” 秦湛没怎么输过,她不太理解。但她尊重徒弟的喜好。 眼见着越鸣砚上场,他的对手是莲华寺的佛修,秦湛原本以为面对这样一个慈悲为怀的对手,越鸣砚大概会出剑出的更谨慎,却没想到两人行礼后,越鸣砚竟然做出了和云松一样的举动。 他甚至未以眠冬出鞘,仅凭眠冬剑气凝出的冰霜便在开场的第一瞬扼死了这位佛修所有的进路退路。 这位佛修原本站着的地方突然刺出无数冰棱——这些冰棱还并非是五行术催动所致,而皆是越鸣砚的眠冬剑气所凝,剑不断,剑气不断,这位佛修甚至来不及以拈花指震碎这些冰棱,越鸣砚未出鞘的剑尖已抵上了他的咽喉。 越鸣砚道:“承让了,师兄。” 第47章 摘星09 场上一时寂静。 过了片刻,云水宫宫主拊掌对秦湛笑道:“名师出高徒,越鸣砚今日一剑,确有剑主当年的影子。” 秦湛听到赞扬,微微笑了笑却没有接话。一剑江寒也未多说什么,两人都不接口,云水宫宫主这个夸人的也坚持不下去,好在比赛是连续的,甚至在第一轮是多场同时,众人自然也就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越鸣砚赢了比赛,远远地向高台看去,从他的位置能看见秦湛所在,却不能瞧清她面上神情。越鸣砚知道秦湛此时一定在看着这里,所以他端正的朝着台上行了一礼,方才退下。 阙如言见了,感慨说:“小越却是我阆风此代弟子的楷模了。” 她说着看向秦湛,却见秦湛似在思索,并未答话。阙如言心下觉得奇怪,却也知道此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也只得将所有的心绪尽数压下。 朱韶在一旁自然也是察觉了秦湛的心不在焉,但他会做的却是替秦湛不着急地回了所有试探,替她遮掩住她分散的心绪。 秦湛的确在想些别的。 越鸣砚突忽其来的一剑制敌虽然使她惊讶,但也不至于令她多思,她想的是云松的那一剑。 那一剑旁人认不出,但秦湛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虽然尚且显得稚嫩,但云松那一剑出鞘所携着的气势,的确是他的剑意。这剑意似有若无,显然连主人自身都未意识到,极不成熟。秦湛所在意的,倒不是云松以此年岁悟出剑意一事,而是她察觉到了对方剑意之中的一点东西。 正如绮澜尘所说,她是温晦在世上最亲近之人,这世上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温晦。 云松的剑意虽微弱,但其中却藏着一星半点秦湛最熟悉的剑意。 这剑意似云若水,缥缈无争间却是谁也触及不到的高度,是谁也斩不断的源远流长。 这是温晦的剑。 温晦剑气强悍,剑意却能被称上一句“上善若水”。当他真正动了杀心的时候,往往是他看起来无杀意的时候。 温晦的剑意是从昔年正道抢夺燕白的血腥中悟出的,所以他的剑才会显出剑气酷烈,剑意却温柔如同卖花女手中一朵无名的橘色花一样的奇怪相悖来。 秦湛不会认错温晦的剑意,可云松呢?他一个不过刚领悟剑意不久的少年,剑意里怎么会有温晦的痕迹? 他遇见过温晦,受他指点,却不自知吗? 秦湛思索半晌,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既然云松见过温晦,那温晦此时在何处,是在云水宫内,还是清河镇外? 秦湛看向了台下众多弟子,却完全没有办法判断。温晦从来就是难以捉摸的,她做了温晦二十年的徒弟,不也对他入魔的缘由一无所知,直至最后,也无法理解他到底想做什么吗? 秦湛松开了握着桌角的手,她的眉目重舒,神情也重归于平静。 朱韶看了她一眼,虽不明白秦湛先前到底在困惑何事,但也看出来秦湛得到了答案。 燕白与温晦交战过,自然也认得出云松剑意里那一点温晦的影子。温晦这人实在是太过特别,见过他的人,少有能不被他影响的。秦湛的剑意自然是承自温晦,甚至连一剑江寒,他是悟出剑意后遇见的温晦,却也在遇见温晦后剑中的冷凝有意无意散去了不少,最终成就现在的山崩海涌。 云松年少,若是见过了温晦,剑意会受他影响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燕白认出了温晦的剑意,自然也猜到了云松定然遇到过温晦。 ……这可以说,是温晦已经离开了炼狱窟,最为直接的证据了。 燕白能够感受到秦湛会因此而心绪波动,所以他一直什么也没说,直到如今他瞧见秦湛恢复了常态,方才憋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愁了?” 秦湛回答:“愁也没用。” 她出声,纵使声音很低,朱韶和云水宫宫主还是看了过来。 云水宫宫主问了一句:“剑主在为何事发愁?” 秦湛淡笑道:“云师侄已悟出了剑意,小越怕是赢得要不太容易了。” 安远明往日里是绝不会与秦湛呛声的,他作为曾亲眼见过秦湛出剑的人,对她总有刻在骨子里的惧怕。但他却是无法接受秦湛轻易间便否定了云松,安远明在云松的身上投入了太多心血,祁连剑派被阆风剑阁一压两代,决不能被压上三代。他脸色不渝,开口道:“剑主这话未免说的绝对。” “剑意对于剑修而言有多重要,我想剑主比我要更加清楚。云松悟出了剑意,越鸣砚没有,这摘星的结局怕是未必会一如剑主所愿。” 秦湛淡声道:“大概、或许、可能,剑未落之前,谁又说得清呢?” 安远明唇线绷直,他无法反驳秦湛的话,却也不喜欢秦湛如此肯定云松赢不过越鸣砚的态度。直到云水宫宫主打了圆场,他问了一句绮澜尘:“现在上场的这位,可是绮坞主的爱徒?” 绮澜尘见到了胧月清,她颔首:“是。” 胧月清立于台上,正巧,她的对手是阿晚。 阿晚执封疆,胧月清却很奇怪,她握着的是一根枝。说是枝也不恰当,这并非是树枝,其上欲放未放的花骨朵儿似由宝石雕就,但有清风拂来花瓣却又会随风而动,一如半截桃枝。 朱韶认出了胧月清执着的武器,他看向绮澜尘:“她手里的是‘桃枝’?看来果真是桃源爱徒了。” 绮澜尘道:“越鸣砚手中执的是眠冬,我徒儿为何不可执‘桃枝’?” 朱韶轻笑了声,他颔首道:“确实如此。” 秦湛看见了阿晚,阿晚是初次与人交手,显得有些紧张,反观胧月清,作为桃源大弟子,倒是显得尤为镇定自若。 胧月清向阿晚行了一礼,开口道:“还未多谢师妹上次指点,胧月清在此致谢。” 阿晚道:“你若当真谢我,不如不战而败。” 胧月清微微笑了,她对阿晚说:“这怕是不行,一则我非只为我个人而战,二则阿晚姑娘的心里想要的,也绝不是不战而胜吧。” 确实,封疆是风泽的剑。 哪怕是为了不予风泽蒙羞,阿晚也不能做出携恩逼迫的事来。 她也笑了笑,对胧月清回礼,开口道:“师姐请吧。” 胧月清执着桃枝的手微微动了。 她年十岁便拜入桃源门下,因天资出众,被绮澜尘收作亲传弟子,四十年来勤勉奋进,习至今日,虽不能执起桃源真正的“桃枝”,却也能借着“桃树”上的下三枝之力而行气了。 桃源修习的道法与正道诸门派都不同。 她们的道悟于四景,悟于繁花。 桃源弟子出手,引得是春风乍起,幻梦如真。 阿晚见她极慢地执起了手中那根桃枝,明明阿晚的眼里是极为缓慢的,却令阿晚不知为何竟无法反应。她手中的桃枝已然完全执起,桃枝于空中自上而下浅浅一画,胧月清眉目清和温雅,她淡声道:“春和。” 风似乎暖了些,阿晚眼角瞥见了台边树丫,她见到了树枝抽芽,花朵绽开。 是春。 阿晚在这一刻感到了极致的危险,原本飞在上空的群鸟对她发出了尖锐的警告! 阿晚顺从直觉,即刻急退!同时右手反手拔剑一起式击出! “斩风——!” 这是风止的剑招,虽然简单,却能在一剑中蕴含极大的力量,若是风泽执剑,正面这斩风一剑,怕是会直接被拦腰砍断。阿晚修习昆仑剑年岁已晚,加之正经系统的学习不过方才十年,比不得胧月清修为深厚。她这一剑击出自然不能伤了胧月清,但却至少能将她桃枝划出的那一道无形气劲斩于空中,与其激撞消弭! 再看向树丫,胧月清一式“春和”过后的树木宛如受过狂风摧残,莫说树叶花朵,连枝干上都留下了数道气劲深痕! 而胧月清依然站在远处,她见到了阿晚的剑,真情实感赞了一句:“昆仑寒剑,名不虚传。” 阿晚自然是如临大敌,她重新审视起胧月清,握紧了手中封疆。 胧月清话毕,第二招已至。她道:“春景。” 阿晚知道这不可硬扛,脚下即刻运起一剑江寒教她的步伐,刹那间已在胧月清身后,她握紧了剑柄,眼露坚毅,剑身冰寒,出鞘如虹。 “——封疆!” 众人在台上看着,有些小门派的来客已被胧月清与阿晚的出手全然惊呆。这才是第一轮比试,居然就已能见到昆仑寒剑与桃源四景了吗? 一旁来自灵宗的修者忍不住感慨:“这女修打架,瞧着可要比男人狠多了。” 阙如言闻言皱眉,绮澜尘似笑非笑问:“怎么,难不成全力以赴还是错了?灵云道人这话说的可有些意思,正巧上一场正是灵宗对祁连剑派,灵宗输了,按着道人这话的意思,是灵宗未全力以赴方才输了?” “只是不知是灵宗瞧不上刚才的祁连弟子,觉得不配灵宗全力以赴,还是灵宗输不起,所以不敢全力以赴好此时说上这么一句。” 那灵宗道人被绮澜尘慢条斯理的一段话说得脸色通红,他想要反驳绮澜尘,但想想绮澜尘的地位实力又只能将话压下去。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安远明,原本是想要示好,却先见到了没什么表情看他的秦湛。 秦湛也是个女修,她还是个当年在正魔之战上浴血拼杀的女修。 那灵宗道人灵台一冷,即刻收回视线,不再再多言语。 这时一剑江寒说:“阿晚快输了。” 秦湛看去,便见胧月清已用至“第四式·冬”,她也不再站在原先的地方,而是用上了桃源的步伐,轻跃于台上,衣袂翻舞间几乎未曾在地面停留过超乎一息。这样的步伐要求修者气轻而盈,也只有桃源的心法能做到。 阿晚习剑不过十年,已能将桃源第一的弟子逼到用出四式云步,已是非常不容易了。 也是因此,在胧月清的进攻下,阿晚修为不济也渐显疲态。 她握着剑的虎口已经裂开,血顺着剑柄滴在地上。她没有宣败,胧月清见着她,也不忍劝她宣败。 她对于阿晚表示尊重。 所以她最后一步立于空中,身形翻转,桃枝横于眼前——胧月清一枝直刺向阿晚,道: “冬至。” 第50节 阿晚的瞳孔中已映出了那一点褐色,空中的鸟在尖叫,想要来保护她,连台下那些弱小的虫蟊们也开始躁动。 阿晚却忽然很静。 风随着胧月清的那一枝而似要凝结成冰—— 阿晚最后一剑出。 她说:“风止。” 胧月清眼里映出了她那一枝带出的冰冷气劲在这少女的剑尖处一寸寸开始凝结成冰,两人之间忽结起大片冰花,从阿晚剑尖直反扑向胧月清的桃枝! 她止了风,反了风。 胧月清意识到这一点,即刻变招,阿晚已后继乏力,只需她再一式,她便能赢了。 胧月清考虑到阿晚残留的体力,她放弃了夏式,转而道:“春和。” 冰晶一夕破碎,散在阿晚的眼前,将她的脸色映得更白。 她支着剑,这剑是封疆。 是风泽之剑。 她眼露狠厉,竟是要将残留的力气再次灌入剑中硬抗这一式而非避开! 胧月清眼露惊讶,她想要收势却已来不及—— 这时两抹身影同时插入。 越鸣砚以眠冬重新冻住了流动的暖风,而云松的剑架上了封疆剑格,阻了它的最后一式。 云水宫宫主于同时宣布:“此战结束,桃源胧月清,胜!” 第48章 摘星10 今日比试结束,参与摘星宴的弟子便被去了约有一半。 这种太过直接的晋级方式也有被旁的门派诟病太过比拼运气,但运气从来都是实力的一部分。或许你本有着进入逐星环节的实力,但却在首场便遇上了逐星最有力的人选,甚至来不及多出一剑便惨遭淘汰。 这都是常态。 云水宫使用的这种方式,虽然粗暴直接,却也未尝不是在告诉这辈活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弟子们战场上才能悟出的道理。运气从来不可控,你若想要不败,能依靠的只有强,强于所有人,甚至强于气运。何为摘星?星乃高悬天际之物,取之,便是先要胜天。 所以即使许多参与的弟子抱怨不理解,但连安远明都没有说过云水宫这样的选择是错误,是不公。他最多也只是笑一句云水宫不愿意费工夫罢了。 秦湛在高台上瞧见越鸣砚和云松两人阻止了阿晚与胧月清的生死之斗,心下微安。 她看向一剑江寒,一剑江寒眉梢微皱,看着不像是因阿晚输了比赛而不高兴,而是在担心别的。秦湛大约能猜到他在担心什么,阿晚修了十年昆仑寒剑,却依然将自己手中的这柄剑当作风泽的“封疆”,她这不是继承,而是勉力为之的“复刻”。 她握着封疆,想的不是如何去与手中这柄剑沟通共鸣,而是想着怎样才能将这把剑上风泽的痕迹留的更深。 她握着的不是自己的剑,哪怕决心再强,光是这一点,就注定她赢不过胧月清。 有了胧月清与阿晚之战,之后的比试瞧在眼里都有些乏味,只有妖族此时参与比试的弟子们,以五行术战诸派,竟也大部分胜出,令人颇为侧目。 其中最为优秀抢眼的莫过于明珠,她对于五行术的悟性高超,捏诀施咒间便是搬山移雨,甚至能够凭空凝出金器来抵挡剑修的近身一击。 “凝金成器。”阙如言对五行术略通一二,不由感叹,“妖族对于五行术的运用领悟确是人所不能及,这孩子才多大,却已能凝金成器了。” 朱韶闻言,因说话的是阙如言,倒也笑着回了一句。 朱韶道:“明珠在族中便是佼佼者,她虽看起来小,实则也快有三十年的修为了,当不得阙阁主如此称赞。” 三十岁的修为,放在人类中,却也寻不出一个能使出凝金成器的五行道修者。朱韶这话,看似自谦,又何尝不是在彰显妖族的实力。当初他要求正道给予半妖生存空间,正道想的大多是他感于自己身世的仁慈之举,但现在想想,半妖比起人类,更多还是偏向于妖族,半妖得到生存修习的空间,何尝不就是在增强玉凰山的实力。而妖族如今可以参与摘星宴,更是让玉凰山借用最正大光明的手段刺探正道实力。 就好比如今,玉凰山对正道,第一局十胜八,也让朱韶在心里清楚明白了之后该以什么样姿态继续与正道缔盟。 妖主朱韶年少,加之相貌秾艳,总会让人觉得他尚且天真。 可如今摘星宴一试,年轻的妖主依然淡笑端然,众人却骤然不再敢小看他。 果然是当年连秦湛都能骗过去的徒弟,他最终能胜过东境王妃,握住玉凰山实权,想来也不是江湖传闻的那样,是请了秦湛回去替他肃清。 众人看着朱韶的神色微变,朱韶却似毫无所觉,他又与安远明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多言了。 一剑江寒见最后的比试都已决出,台下云水宫的弟子瞧着被抹去了一半的光幕,在金色流光重新分散重组了对战名单后,开始念出二试顺序,便直接站起了身,对云水宫宫主道:“既然今日比赛已经结束,我便先行一步。” 他向众人致礼:“失礼,一剑江寒先告辞了。” 一剑江寒刚走,绮澜尘也站了起来,她向云水宫宫主颔首:“我离桃源匆忙,尚有些事未处理完,便也先行告辞了。” 这两人一走,剩下的人也陆陆续续告辞。 第一试结束,大部分人都想着回去将今日所见告知弟子指点一二,已好面对明日的第二试。云水宫宫主心里清楚,也不拦,最后坐着的竟然只有秦湛和朱韶了。 秦湛也刚准备走,却见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一剑江寒折了回来。云水宫宫主刚想要问上一句,却见一剑江寒径自对秦湛道:“我想了想,还是找你比较靠谱。” 秦湛:“?” 一剑江寒道:“我没徒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秦湛立刻便明白了一剑江寒在说阿晚,可她看了看身边的朱韶,又想了想越鸣砚,对一剑江寒极为怀疑道:“你真觉得我会处理?” 一剑江寒:“……你总归有过两个徒弟。” 秦湛:……行吧。 秦湛抬步便打算跟着一剑江寒去看阿晚,她看向了身后的朱韶。朱韶向她行了一礼,而后恭谨说:“若是有关阿晚师妹的事,我或许可以帮上些忙。” 秦湛看了看朱韶,并不确定,倒是一剑江寒也不知道到底是瞧见了什么样的阿晚,竟显出了“焦头烂额”的姿态,他看着朱韶,也不知在想什么,而后一口答应道:“行。” 秦湛:“……?” 一剑江寒对秦湛道:“阿晚和妖族亲近,朱韶长得又讨女孩子喜欢,他去了,搞不好我们都能省事。” 秦湛听听,觉得一剑江寒说得真有道理,所以她也对朱韶说:“一起去吧。” 朱韶称“是”。 秦湛跟着一剑江寒找到了阿晚,阿晚在赛后便一言不发的回了一剑江寒的院落里。院落外站着不知所措的云松。 云松见了秦湛,原本端谨少侠的模样立刻绷不住,气息也紧张了起来。他看着秦湛,愣了一瞬才想起要行礼,忙道:“剑主,一剑前辈。” 秦湛见他站在屋外,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 云松答:“我与越师弟阻了那一战后,见阿晚师妹情绪低落,有些担心,原想着或许能开解几句,却被关在了门外。我有些担心,不太敢走远,便干脆站在这里了。” 秦湛:“小越呢?” 云松说:“桃源的胧师姐寻他似乎有事,他先离开了。” 秦湛点了点头,胧月清和阿晚一战,阿晚受到冲击是自然的,胧月清却也未必全然无碍。 她看了一剑江寒一眼,一剑江寒对她做了请的姿势。 秦湛上前两步,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听见了,压着声音道:“云师兄,我真的没事,你回去吧。” 声音发哑,带着哭腔。 秦湛算是知道一剑江寒为什么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这家伙对哭起来的女孩子,从来怕得要命,更别说有半点对付的办法。 秦湛又敲了敲门,说:“阿晚,不是你云师兄,是我和一剑江寒。” 屋内突然收声,过了好久,才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 小姑娘低着头,开了门却不太敢看他们。秦湛想了想,对云松道:“你先回去吧,阿晚有我们。” 云松见秦湛开口,便立刻应了。他对秦湛几乎是一种盲目的信从,秦湛说了没问题,他便觉得肯定会没问题。 云松离开了,秦湛伸手摸了摸阿晚的头,她原本是想要安慰小姑娘,却没想到小姑娘被她一碰,反而直接掉了泪。秦湛手微颤,她也没辙了。 所以秦湛看向了朱韶。 朱韶上前,对阿晚道:“阿晚姑娘。” 阿晚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她连忙别过头去擦泪,朱韶却未看她,只是接着说:“我是朱韶。” 阿晚听见这名字顿了一瞬,转过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妖主?妖主来这里做什么。” 朱韶道:“奉师命,和你谈谈。” 若是别人,阿晚大概不会理会。但她继承了蜃楼,庇护着东海上诸多小妖,玉凰山的妖主对她开口,她无法将之拒之门外。见阿晚没有拒绝,秦湛松了口气,她对阿晚道:“你们先聊。” 朱韶进了院子,阿晚看了看他,也跟了进去。 秦湛和一剑江寒站在了外面。 秦湛道:“阿晚也算是你的半个徒弟,你连对方的情绪都照顾不好,算不算失职。” 一剑江寒说:“你从风泽的剑中悟道,阿晚于你也算是半个师妹,你不是一样束手无策?” 秦湛:“……” 秦湛道:“我怕人哭。” 一剑江寒:“真巧,我一样。” 秦湛觉得好笑,她问一剑江寒:“说起来我以前都没问过你,你哭过吗?” 一剑江寒顿了一瞬说:“哭过,小的时候饿哭过,也被冻的哭过。我父母死在我眼前的时候,也哭过。” 秦湛问:“林谷道人仙逝时呢?” 一剑江寒反问秦湛:“你将温晦打入炼狱窟哭了吗?” 秦湛答:“没有。” 一剑江寒说:“这就是我的答案。” 秦湛想想确实如此。她在王宫里的时候,因为很小的缘故冲商陆哭过,在跟着温晦游历天下的时候,也发脾气假哭过。但到了谁也没有,只剩她自己的时候,反而倒不会哭了。 秦湛缓缓道:“一剑。” 一剑江寒:“怎么?” 秦湛道:“你下次快哭的时候记得来找我,我有点好奇你哭起来是什么样。”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笑了出来,他爽快说:“行。” 第51节 秦湛得了这么一个答案,倒是真出乎意料了,她原本还想再调侃两句,朱韶竟然已开了门。 秦湛看了看时间,问朱韶:“这么快?” 朱韶:“……” 朱韶被秦湛这么一问,差点以为自己做错了,好在他很快稳住,对秦湛说:“阿晚姑娘原就只是一时郁结,只需和她说清楚一些事情,便也就好了。” 秦湛想了想自己当初闹起来有多难哄,便对朱韶的这话持以怀疑。 她想了想,还是和一剑江寒一起走了进去。阿晚坐在院里石凳上,看着石桌上横放着的封疆发呆,却也的确是不哭了。 秦湛看了看一剑江寒,一剑江寒上前一步,轻声道:“阿晚。” 阿晚听见了一剑江寒的声音,却未回头,她对一剑江寒道:“一剑前辈,我是不是配不上封疆。” “封疆从未输过,却在我手上输了。” 一剑江寒听见这句话顿了一瞬,但他也从不是会搪塞之人,便也直接告诉了阿晚答案:“是。” 秦湛听见这话没开口,朱韶听见这话嘴角却忍不住抽了一瞬。 他觉得自己那些所有的费心安慰,都要毁在一剑江寒的这一句回答里了。 果然阿晚的眼睛红了,一剑江寒却只是继续道:“论以封疆在风泽手中的光景来论,你不仅是配不上的问题,而是差的很远。今日第一试,若是风泽全盛时期出手,胧月清手中的桃枝已经断了。” 阿晚没有说话。 一剑江寒便继续说:“封疆于你而言到底是什么?是风泽,还是你想追寻的剑。” “若是风泽,便不存在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你只是缅怀逝者,算不上用剑,便也算不上辱没。” “但若是后者,你比起胧月清,差得很远。” 阿晚沉默了,她好半晌才说:“我执封疆,原是为了抓住主人的最后一点痕迹,但我后习封疆,却是在使剑了。” 她道:“我配不上封疆。” 一剑江寒没有反驳。 朱韶看着略叹了口气。他先前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无论如何要留住朱羽剑,也多少能体会一二阿晚的心境。所以他才会来这里,他没有去劝阿晚放下剑,而是劝她不要将此事挂心。要追随一个身影,并非只有握住了她的剑才是追随——心才是。 朱韶不知道阿晚有没有听懂,但好歹她的确是不哭了。 可如今一剑江寒毫不犹豫不加掩饰的将事实给阿晚看,若是她没能理解朱韶原先的意思,怕只会难过的更深——就好像曾经的朱韶那样。 可阿晚没有哭。 她将封疆收入了鞘里,冷静地将剑呈给了一剑江寒,她说:“我配不上封疆,此剑归还于昆仑。” 一剑江寒看着她,而后收下了这把剑。 他问:“然后?” 阿晚恭恭敬敬地跪下叩了一首:“昆仑弟子风晚,习昆仑寒剑,在悟此道前,将不执剑。” 一剑江寒道:“你若是还想习剑,便不可无剑。” 阿晚道:“我知道,而且我知道自己并无剑意,无法并指为剑。所以我想请前辈借我三尺铁。” 一剑江寒深深看着阿晚,他未说话。阿晚跪在那里,眼中神情平静,却远比她对抗胧月清时决绝的眼神更为坚定。 秦湛见了,不免道:“别请一剑了,他穷得叮当响,我借你吧。” 阿晚看向了秦湛,秦湛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找了找,当真找出了一把样式普通的剑。这把剑不足三尺,样式也简单,倒是比封疆更适合阿晚的使剑习惯。 秦湛道:“此剑无名,倒也适合此刻的你。” 阿晚取了剑,向秦湛行了一礼,低低道:“多谢剑主。” 秦湛走了过去,她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说:“没有人能永远留在你的生命里,就算你用尽手段也留不住。你能做的,该做的,也不该是抱着他的幻影不放,立名‘继承’。” 秦湛温柔道:“你如果万分舍不得,便去走完他的道吧,这才是真正的‘承’。” 阿晚看着秦湛,眼中忽然便蓄满了泪水。她哇的一声痛哭了出来,擦着眼泪说:“我真的想留住他,我那么努力的想要留住他的影子,可我却做不到。” “我留不住他,也留不住他的剑。我真的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秦湛僵了一瞬,有些求救的看向了一剑江寒。而一剑江寒竟然只是看着,秦湛看见他的眼里流出了无奈的温柔。 秦湛心想,做朋友嘛,她往日里便宜占得多,这时候就得还回来。 所以她伸手轻轻抱住了阿晚,阿晚被她抱住,干脆便攀着她的手臂彻底嚎啕大哭了。 秦湛听着她呜咽,最后却是说——“我留不住他,却也不能侮辱了他。我会去追他的背影,踏上他走过的道,我会很努力的去追,总有一天,我会能看见他的背影。” 秦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而朱韶站在一旁,却回答了。 他说:“会的。” 阿晚最后哭得睡着了,秦湛将人放进了屋里休息,也算是帮了一剑江寒。一剑江寒在院里陪阿晚,秦湛便也告辞。 她和朱韶离开了一剑江寒的院子,走出了两步,秦湛方才想起问朱韶一句:“你还习剑吗?” 朱韶答:“剑招能学会,剑意终究不能得悟。” 秦湛道:“但你刚上阆风不久,就学会凝金成器了。” 朱韶道:“我是半妖,天生善此道。” 秦湛笑了笑:“剑呢?” 朱韶答:“在心。” 秦湛看了看天,又是傍晚火烧云。 有妖族前来寻朱韶,朱韶向她行礼告别。秦湛颔首,在屋外站了一会儿,刚打算回去,却见到了不知何时来的越鸣砚。 秦湛道:“放心,阿晚无事了。” 越鸣砚却没有开口。 秦湛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她开口问:“怎么了?胧月清难道出事了吗?” 越鸣砚缓缓摇头,他看着秦湛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越鸣砚问:“师尊,何为心动?” 第49章 摘星11 秦湛:“怎么忽然问这个?” 她沉吟片刻,回答越鸣砚说:“心有所感,情有所触,皆是心动。” 越鸣砚闻言,将话在默念了几遍。他脸上的神情瞧着有些晦暗难辨,情绪不明。 秦湛见状,顿了一瞬,开口问:“你遇见什么事了?” 越鸣砚也算不上遇见了什么事。 他和云松拦了阿晚与胧月清的最后一式,自然也要善后。胧月清倒是无大碍,阿晚看着却有些异常。越鸣砚原本是打算送阿晚回去,而后将此事通知一剑江寒,却未想他还未来得及安顿好阿晚,胧月清先寻了过来。 越鸣砚自然不能将胧月清拒之门外,便托了云松看顾阿晚,自己随她往外走去。 胧月清身着淡粉色服制,却分毫不显轻浮。她的唇线微弯,不笑也似笑,加上气质温和,立在石阶上,倒比这云水宫的云水间景,更像是春日的绝色。 胧月清见此处清净,方停下了脚步,回首向越鸣砚颔首道:“越师弟。” 越鸣砚不明胧月清其意,方才回了一礼问:“胧师姐寻我何事?” 胧月清微滞了一瞬。 她突然叫住了越鸣砚,原也要算得上是冲动为之。台上一试,对手竭力而攻一剑,让原本有足胜把握的胧月清都措手不及。但她心里清楚,摘星宴上有诸多前辈在,便绝不会让比试的双方有太大过失。只是她没想到来阻止比试的,不是绮澜尘或是一剑江寒,而是越鸣砚和云松。 眠冬未出鞘,却比桃源的冬式还要更快的凝结了她的春和。 青年眉眼清俊,执剑静然,胧月清见着冰晶从眠冬一路凝冻上她手中的桃枝,她认出了那柄剑,也认出了帮了他止式的青年。 越鸣砚。 燕白剑主秦湛的徒弟,眠冬剑主,前日里为她指路的人。 胧月清眼帘微合,而后方才轻声道:“道谢。一谢越师弟今日剑台相助,二谢越师弟前日帮我寻师妹。” 越鸣砚没想到胧月清是要道谢,他笑了笑道:“师姐言重了。阆风桃源原本便是世交,师姐大可不必因此而谢我,更不必放在心上。” 胧月清自然知道这是越鸣砚的客套话,她顿了一瞬,仍是接着说:“还有阿晚姑娘……我并非故意想要伤她。” 越鸣砚微微一笑:“师姐最后一式为春景而非夏景,为得不就是能让阿晚可以避开吗?” 胧月清定定的看着他,忽而又无奈的笑了。 她说:“越师弟还是别对我笑了。” 越鸣砚闻言反倒怔了一瞬,一时不能明白胧月清的意思。看见了茫然无措的越鸣砚,胧月清原本心里那些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心绪反倒在一时间通彻了许多。 越鸣砚不明所以,胧月清却立在远处,看向了云水宫的云水间景。 她说—— 越鸣砚道:“我遇见了桃源的胧月清。” 秦湛:“唔。” 越鸣砚说:“她说心动。” 胧月清认真地问:“越师弟,前夜你照顾着的,是使你心动的人吗?” “我见了你当时的笑,之后却再也没见过了,那笑令我尤深,以致你此时对我笑,反倒令我觉得难过了。” 秦湛怔住,她听完越鸣砚的话,第一个反应是——胧月清是不是看上了越鸣砚。 但她很快又把这种想法给打消,桃源的人是个什么性格她太了解了,内敛优雅,哪怕喜欢到了骨子里,面上也要装得云淡风轻。若是胧月清察觉到了自己的感情,她大概连“笑”都不会提,更不要说是和越鸣砚讨论“心动”了。 秦湛思来想去,只能寻到一个答案。 她不太确定说:“桃源惯来修心……也许她在和你谈论佛法?” 越鸣砚定定地瞧着秦湛,他并没有把胧月清说出的话都说出来。 胧月清这么问他的时候,他几乎脑中一片空白,背脊甚至沁出了冷汗。 第52节 胧月清问的是他从未想过的,他本该第一时间觉得胧月清的问题本身就是种冒犯,是匪夷所思地妄加揣测。 可他的第一反应却仿佛是心中隐秘被窥破的难堪。 胧月清从没有见过秦湛,纵使今日秦湛坐于高台,他们也是瞧不清秦湛面容的。 那日秦湛醉酒,胧月清又只瞧了个大概,没看清酒楼内坐着的到底是谁也是常态。因为不知道,所以她将自己所想的,便也直接说了。 她说的不带半点恶意,也不带半点中伤,只是单纯的感慨所见。 她单纯感慨,却让越鸣砚紧绷的甚至溢出一瞬杀意。 他因此而震惊,越鸣砚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他越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些东西却浮的越快。 他想起十年前初见,阿晚对他说的那些话—— “你呀,这个年纪遇见了秦湛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你根本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和她还真是”…… 越鸣砚茫然着,却忽明白了阿晚当时看着他的感慨。 她遇见风泽太晚了。 而他遇见秦湛太早了。 以至于哪怕心里放着一杆天平,这天平在秦湛面前也可轻易间失衡。原本只是想一啄还一饮,在无意间,竟早已索取过多而不自知,满盘皆付而不自知。 他或许是知道的。 阿晚说:“你没发现也就没发现吧,挺好的。” 越鸣砚惯来机敏聪慧,却从没有追问过阿晚那些说一半停了一半的话,甚至未曾去细想过。他心底深处或许一早便是知道的,只是明白怎样更好罢了。 他从来都明白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越鸣砚心中波涛不断,他却对胧月清行了一礼,极尽镇定说:“师姐怕是看错了,那日醉酒的是吾师。” 胧月清闻言讶极,她连忙道:“我不知——我,我只是瞧着——” 她话说不完,也知道自己臆测冒犯了,连连对越鸣砚歉然道:“抱歉师弟,是我失言冒犯。” 越鸣砚向她回礼,开口道:“还请师姐勿再误会了。” 胧月清当然答应,她面色发红,显然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连连道歉后,便也匆匆离开了。只留下越鸣砚被她的话困在原地,那些海浪源自于东海的海浪包裹住了他,将他困在孤岛上,一时莫说走出去,连路都分不出。 越鸣砚看着自己的手,忽觉自责。 胧月清无意察觉此事,如今在尚无他人可知中化解便也罢了,若是被他人所察,转而又以此来诘责秦湛——他和朱韶当日背叛所为又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为满一己私欲。 想要引路者是自己一人的引路者,想要师尊永远是一人的师尊。 想要能可一路追随,更想要走至她的身边,与之一路同行。 可是不行。 哪怕天平早已倾倒,他也不能去另一边索取而求平衡。 他要做的,他应该做的,该是收回来,遮掩住。 阿晚不点破,他可以当做不知道。 可胧月清说出来,他便不能继续。 越鸣砚抬眼看向了眼前的秦湛。 白衣的剑修眉目清淡,周身除却腰间黑色长剑,唯有发间一抹玉簪——是他挑的。 越鸣砚笑着对秦湛说:“或许是吧。” 秦湛总觉得越鸣砚心里有些郁郁,并不痛快。可有些事情徒弟不说,她也不好问的太细。都是成年人了,需要隐私空间,问得太多,反而大概会被嫌弃烦。 越鸣砚第二日的比试遇上了妖族的高手,眠冬倒是出了鞘,赢得也是痛快。秦湛原本想要寻他问两句心得,越鸣砚却是下了台便去云水宫的试剑台自行悟剑,秦湛不便打扰,也只得令寻去处。 她碰上一剑江寒,问他:“阿晚也嫌你多事?” 一剑江寒:“她不是越鸣砚,不过是要陪花语。” 秦湛:“……” 秦湛叹了口气:“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早出晚归的。” 一剑江寒说:“你摘星宴的时候,有几天回去休息的?” 秦湛:“……” 秦湛想了想那时的自己竟顾着和一剑江寒争长短,还真没太在意过温晦那时一个人呆着无不无聊。 秦湛道:“小越交朋友了?” 一剑江寒说:“云松也常去,大约是交朋友了。” 交朋友秦湛便也放心。 一剑江寒见她心下稍安,便也说:“阙如言调来了更多的药阁弟子,是你授意?” 秦湛点头:“温晦离开了炼狱窟,我想你也从云松的剑意里察觉了。况且枯叶宫和司幽府这么久没大动作,这次摘星宴,他们也该忍不住了。” 一剑江寒握着了剑柄,他对秦湛说:“我猜也是,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这些弟子大多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比斗,我担心魔道阴险,会先伤他们。” 秦湛说:“这一点我也和阙师姐商量过,药阁的力量应该够,所以只要你我速度够快,应该就能护下这场摘星宴。” 一剑江寒:“看来你准备好了。” 秦湛握住了燕白,她说:“我从五十年前起,就从未松过。” 一剑江寒站在秦湛的身旁,不知春于他背上。他未多言,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第三日比试,胧月清对上了云松,败。 第四日比试,明珠对上了越鸣砚,败。 许是连云水宫的水幕都不想云松和越鸣砚有一人提前败了。 到了第五日,终于决出了最后逐星之人,而这人选也一如众人所料。 第五日。 云松对上了越鸣砚。 第50章 摘星12 因为是最后决战,云水宫连场地都另备了一处。 云水宫四面环水,以正殿中心四方池为中轴核心。原本浮出了所有参赛名单以及比赛名录的水幕退之池沿处,从池中升出一块约莫十丈长宽的石台,说是石台,却也瞧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四方池的池水遇石台仿若无物,依然能掠水流而过。可开在四方池里的睡莲却被石台拨开,贴黏在石台上,有些干脆直接便被石台折弯压底了。 秦湛在上方,看的更清楚些,这石台下隐着金色纹路恰似一朵佛莲,自下而上的承起了这石台,好似非从四方池中浮了这石台,而是从独独弯曲了这处空间,将本不属于四方池的石台从别处拉了来。 大莲华寺的和尚一眼便看了明白,对云水宫惊疑道:“这可是云水宫传闻中的‘东流水’?” 东流水是云水宫曾经的圣物,是由云水宫初代宫主并大莲华寺昔年迦若圣僧所造法器,因为其身由琉璃造,无论白日黑夜只要有光流转,便似清河东流,方名“东流水”。根据传闻,东流水若是运至极致,可造一界,可辟时空。但这些都是传闻,它留在人们心中更多的记忆,是于青城山下笼处绝杀境。 东流水第一次于世人眼中造界,造的便是绝杀界。 界内酷日高照,却滴水凝冰。土壤皆为刺骨荆棘,河中全为化骨毒水。莫说要过东流水,便是稍微接近了它,能力若是不够,反倒会被此境强行拉入其中,皮肉焦灼白骨化血,成其养料。 当然这都是曾经了。 世人皆知,“东流水”在数年前已被温晦所破,如今这四方池内看着再像,也绝不会是东流水了。 云水宫的宫主苦笑答:“‘东流水’难以复制,自然不再是‘东流水’。这是‘流云’,与‘东流水’同出一脉,却远比不得‘东流水’,能作用的范围也就不过只是这一方池水罢了。” 当年温晦取剑,折的远不止是云水宫的“东流水”,他这么简单一提掠过,自然也不会有人详问。不过为了这场比试,云水宫竟然也拿出了与“东流水”同源的“流云”造界,可见对于这一战也颇为期待。 既有“流云”作界,台上的两人自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尽数出招比试,观战者也能看个痛快。 在昆仑崩散之后,阆风出温晦之前,剑道一直以祁连剑派为尊。如今数十年过去,曾经的剑道巅峰对上现今的剑道巅峰,剑比剑,祁连之剑对阆风之剑,就算是最不关心世事的人,也会想要知道下一辈中将是谁胜败。 秦湛在台上坐着,她作为越鸣砚的师父,自然不会被人问起。所以一剑江寒这个同样走剑道的修者便少不得被提问——一剑江寒冷着脸,也不说半个字,被问多了,也就拿秦湛当时说过的话来搪塞,说上一句“剑未出,我不知”。 他被问烦了,也会看秦湛,想知道这事明明和秦湛关系才最多,怎么都没有人去问她。 可秦湛却盯着四方池中的石台,神色有些凝重。 她问云水宫宫主:“‘流云’造界,这石台是界中还是界外?” 云水宫宫主答:“‘流云’虽与‘东流水’同源,但到底有所不同。‘流云’的造界归根结底是连接另一界,所以越鸣砚和云松现在看似仍在云水宫之中,其实连着那石台在内,都远在云水宫百里之外,远在清河尽头。” 秦湛颔首,表示了解。可她看着以石台为界笼出的比试场所,却总觉得有哪儿显得违和,令人困惑不解。 她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出缘故,“嗯”了一声也不再多问。 台下比试已开始,越鸣砚同云松两人互相行礼后,皆极为郑重的取出了自己的剑。 云松的流月剑身似月涌,而越鸣砚手里的眠冬,则一出鞘便在台上凝出了冰霜。 云松见了,笑着说:“以越师弟如今的修为,对于眠冬的寒意自然早已收放自如。如今却纵眠冬于地表结霜,想来是已经考虑好要怎么对付我的剑了。” 越鸣砚恭谨答:“云师兄十年前便可凭手中寸铁夺赏剑会头名,越鸣砚不敢大意。” 云松感慨:“你是剑主的徒弟,我更是从不敢大意。” 说罢,他眉目一凛,执剑的手微向右翻,起式第一便是祁连剑派十三剑式中的第十三式! 越鸣砚仍握剑而立,并不见动作,却令云松无由紧张。 他见越鸣砚不动,便干脆主攻,一剑破出,第十三式剑意随锋,竟隐有引云落雷之势!云松一剑袭来,越鸣砚却不退不进,直到落雷之剑直逼面门,他方才手腕一翻,剑气自眠冬横溢,连他的瞳中都似与眠冬一体凝出一层冰霜。 他一剑击出,正与云松落雷一式相击。地表的冰晶一片翻腾像是遭遇重创,天上之云紫气却也骤然被冲,显出沉沉的雨意来。云松见状眼中战意尤甚,他笑道:“剑心通明,这是剑主教你的吗?” 越鸣砚颔首承认:“是。” 云松眼眸清亮,他说:“我虽不懂得剑心通明,但与流月之间却也存默契。” “哪怕为了流月之名,我也不能输了。” 越鸣砚眼中含笑,他对云松坦然道:“我也一样。” 眠冬与流月这两把同样出自阆风剑阁阁主之手的铸剑于“流云”境内悍然比拼,许多人都是此时才发现眠冬剑气不是“冷”而是冬日里视万物而平等的“绝”。当年的铸剑者为之名“眠冬”,不是因它尤似冬,而是感于此剑“冬绝冷斥”,取“眠”字愿此剑能宽柔而怀春夏秋。 台下的观战者只觉得此战精彩,看得目不转睛,甚至连台上不少宗门先者都被这两个小辈的打斗而吸引,低声探讨着,倒一时间忘了去赌谁胜谁败。 越鸣砚至今已走了多远,一剑江寒心里清楚,他并不意外越鸣砚的表现,倒是好奇秦湛见着两把剑阁之剑相争,有没有什么别的感触。虽然一剑江寒觉得大概没有,但他就是想看看。 可他一眼看去,却是秦湛毫不见舒展,甚至越发紧缩的眉头。 第53节 一剑江寒了解她,几乎是立刻明白秦湛在心忧什么,他低声问:“你觉得有不对?” 秦湛点头:“有哪里不对,却又看起来没有任何地方不对。” 他们这话说的像是打哑谜,旁人听了只觉得莫名其妙,倒是先前被秦湛拜托过的阙如言心中一惊,她看向了秦湛,秦湛眉梢紧缩,显然暂时也分不出别的心神给她。阙如言不过略思考了一瞬,便对身侧随侍的弟子道:“让大家都来看这场比试。” 小花闻言有些惊讶,她站在阙如言的身后,忍不住低声问她:“药阁全部的师兄师姐们吗?” 阙如言点头,她的眉眼也忍不住添了忧色:“对。” 小花领命而去,阙如言的声音轻并未传到云水宫宫主的耳朵里,倒是安远明听了一耳,眼里露出困惑的神色来。他了解阙如言,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药阁的弟子也大多如此。越鸣砚和云松这一战,于剑修者大益,但对于丹修而言倒是没什么可看的。原本场上在的也只是些例行弟子,但阙如言此刻却要将所有至云水宫的药阁弟子唤来观战——是她想要为越鸣砚助威? 不会,越鸣砚和阆风的关系微妙。这些时日里也不曾见过阙如言有要求过阆风此次前来的弟子去亲近越鸣砚。 那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特意赶来救死扶伤吗?云水宫连“流云”都用上了,除了越鸣砚和云松,还有谁用得到医者? 安远明脑海里有一道光快速闪过,他一时间却抓不住。 他兀自因阙如言的一句话和秦湛不同以往的谨慎态度而陷入深思,另一旁朱韶却毫无反应。 朱韶只如前几日一般,给秦湛端上了一杯茶。 朱韶道:“师尊,你看这水困在茶杯里便不得流动,就好像这沉底细碎,筛不去的碎茶末一样。” 秦湛扫了那茶水一眼,猛然回神。 她即刻站了起来,对云水宫宫主喝声道:“即刻打开‘流云’,此战不能继续!” 云水宫宫主闻言愣了半天,才明白秦湛在说什么。 他皱起了眉,看了场中一眼,正是越鸣砚被云松一剑逼得暂退。他道:“止战?摘星宴上,可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云水宫主这些时日可谓给足了秦湛礼敬,可如今秦湛却全然不顾云水宫的面子莫名其妙说要停战就停战,没有个合理的缘故,哪怕云水宫有心想借秦湛修复他们无一剑江寒之间的关系,也无法答应。 云水宫主道:“剑主说要停战,总要个理由。”他说着语气也有些冷:“没得让旁人觉得是剑主担心徒弟输了比试,所以才硬要停了逐星。” 秦湛给人的印象往往是不善言辞,可如今面对云水宫主的质问,她竟然头也不抬,直接道:“理由?我给你理由。” “流云造界是置换,东流水则是显世。石台现,水流走,这看起来是流云不错,可石台下莲花皆倾,难道这睡莲也是清河尽头土壤上的吗!” 云水宫主一惊,秦湛已飞身掠下,直奔四方池—— “这是东流水!” 第51章 摘星13 秦湛急掠,直奔四方池而去。云水宫宫主阻拦不及,伸出的手还未全然碰上秦湛的衣摆,秦湛已跃下高台! 不知是谁愣愣接了一句:“‘东流水’不是早就在多年前被温晦破了吗?哪里还有‘东流水’?” 唯有安远明神色一变,他对云水宫宫主道:“快打开流云!这战不能继续了!” 秦湛先说要止战,后安远明又说要止战,高台端坐的众位正道代表们皆面面相觑,显然一时间不能明白台下比试两人的师父到底突然间犯了什么毛病。要输的喊停也就算了,要赢的也要喊停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之中,唯有朱韶不为所动。 他朱衣玉簪,端起那杯秦湛未动的茶,眼睫微扬,看了一眼台下,吩咐:“明珠。” 隐在他身后的粉衣少女领命而去,绮澜尘却一道气芒拦住了她。 桃源坞主看了朱韶一眼,眼里有万般情绪波动,她低声问:“妖主这时开口唤来下属,是要做什么?” 朱韶答:“绮坞主难道会在意剑阁与祁连剑派的输赢吗?” 绮澜尘盯着朱韶看了一眼,而后缓声说:“你不必激我,玉凰山耳目遍天下,尤甚东海蜃楼。妖主行止突然,很难使我不生疑窦。” 朱韶说:“绮坞主应明白,玉凰山如今同正道一体,利益相关,休戚与共。朱韶自然不会做出自伤般的愚蠢行径,坞主的疑窦尽可放下。” 绮澜尘冷冷道:“若我说放不下呢。” 朱韶反问:“坞主是担心正道,还是担心我师?” 绮澜尘答:“秦湛是死是活和我无关,但你有背叛阆风先例,在此时动作,让我不得不防。” 朱韶看着绮澜尘,他样貌超然,微微笑起倒也并未在绮澜尘面前输了气势。 朱韶道:“我在救人命。” 绮澜尘还欲再问,忽有所觉。 她低头往四方池看去,秦湛已至四方池,却不知为何,未能拔剑以“燕白”破“流云”。绮澜尘正觉得奇怪,秦湛的性格她了解,若是她认定了一定要做,便是千军万马拦在她身前也挡不住一刻,更不要说区区只是一云水宫的法器。 绮澜尘刚觉得困惑,却在石台上悄无声息地突然绽开的一朵花上寻到了答案。 她猛地站了起来,神色大变,不敢置信道:“醉光阴!?” “醉光阴?桃源的醉光阴?不是也毁在温晦夺剑时了吗?” 台上众人私语更甚,朱韶平静饮了一口茶,绮澜尘心神不稳,自是没空再拦明珠,明珠匆匆而去,朱韶看了一眼天色,搁下了茶壶,握住了自己腰侧佩着的“朱羽”剑。 绮澜尘终于意识到不对,她看向了云水宫宫主,云水宫宫主也意识到了四方池被人做了手脚。 他神色凝肃,并指捏诀,正要打开流云,却被绮澜尘喝止。 “不行!” 云水宫宫主向她看去。绮澜尘咬住了牙,低低道:“流云内不止东流水,还有醉光阴。流云一破,东流水借醉光阴之势迅速成界,莫说云水宫,怕是连清河镇都要全被吞了进去!” “醉光阴有什么用,我想在场诸位但凡活过了八十个年头的,多少都还有印象吧?” 绮澜尘声音紧绷:“那是剧毒。” 众人骇然! 有宗门直接质问云水宫道:“怎么回事,四方池内怎么会有已消亡的‘东流水’和‘醉光阴’!” 云水宫宫主焦头烂额地解释:“这,这我们也不知,东流水早就毁了,桃源的醉光阴也是,谁会知道——” 旁人道:“云水宫本就是造器大家,收拾了当年的残片回来修复也不是不可能!” 云水宫主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用东流水和醉光阴困住两个孩子!?” 众人一时语塞,过会儿又有人猜:“谁知道,如今只要流云一破,所有人都逃不出去,可以说此时所有人的性命都已捏在你的手里了——”那人说着,竟也似被自己的猜测惊吓,“云水宫曾给过一剑江寒如此孤绝的批命,迫使一剑江寒孤身远走数十年,现在想来,也很奇怪!” 云水宫宫主气极反笑,他辩解道:“云水宫与阆风、祁连剑派、大莲华寺、桃源并称五宗,已在正道之巅,可以说是与正道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我是疯了,才会做出这种树敌之事!” “——或许就是为了树敌!这段时日魔道隐有卷土重来之势,云水宫与一剑江寒有解不开的仇怨,许是你们怕了一剑江寒,所以反投了魔道呢!” 云水宫宫主真是有血吐不出。 说出云水宫宫主可能叛变魔道的那人的看法,反而很快便被众人接受,再次看向云水宫的视线也变得惊疑不定。云水宫宫主在这一刻,算是明白了当年秦湛初次站在众人面前相帮相护,却反被众人怀疑指责时的心情。 他真是一方面恨不得干脆解了流云大家一了百了算了,另一方面却又只能忍住以大局为重。 最终还是一剑江寒开了口。 他道:“云水宫为这次摘星宴费足了心思,魔道插不进来。清河镇他们动不了手,但清河尽头远在云水宫百里之外,哪怕云水宫全力而出,也顾不了那么远。魔道只需在清河尽头寻到流云的法阵,就能做到插手逐星。” 一剑江寒一直看着,他看得冷静,说得也冷静。 “云水宫会在逐星用流云,并不是很难揣度的事,但要能肯定云水宫一定会用,甚至提前准备了‘东流水’和‘醉光阴’使所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束手无策,只能看着——” 一剑江寒闭嘴不言。 绮澜尘眼帘微跳。 安远明也变了脸色。 朱韶道:“我虽从未见过魔尊,但也听闻魔尊是剑阁铸剑大师,与昔年筑阁阁主为忘年交。是他折的‘东流水’,也是他碎的‘醉光阴’,想要修复用之重新布局——于他而言,怕不是什么难事吧。” 朱韶说的话声音不大,却惹得众人心惊胆寒。 魔尊温晦。 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再提到这个名字,昔年面对过他的人还是觉得脊骨发寒。 其中一人道:“妖主年轻,不曾见过当年大战,自是不知道当年剑主将魔尊打入炼狱窟的艰难,炼狱窟这地方,有入无出,所以今日之事,绝不会是他!” 朱韶笑了笑,他也不反驳,只是问:“那就是说,诸位宁可相信云水宫叛变,也不愿相信魔尊可能已离炼狱窟,整饬魔道重来了?” 众人哑口。 云水宫主接道:“要说是魔道也不无可能——这么多年来,司幽府何曾离开过炼狱窟,枯叶宫又何曾与司幽府如此关系密切过。只有魔尊复出命令之下,才会使这一东一西两方势力甘心合作。” 有人仍在强辩:“可、可这也不能证明——” 他们看向了一剑江寒,眼中全是最后的期待:“在场中人,除了秦剑主,便是一剑江寒与温晦关系最深,他有发言权,不如问他!” 所有人都看向了一剑江寒,一剑江寒却看着四方池。 他对安远明道:“醉光阴开始开花了,云松还能撑多久?” 安远明救徒心切,哪里还管得了什么温晦流光,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流云之内:“以云松的修为,大约还能再撑三刻。” 一剑江寒问:“流云所置换的地点,清河尽头,具体是哪里,赶过去要多久?” 云水宫主苦笑:“就算再快,也需得有三刻吧。那地方复杂难寻,藏在深处,旁人难以误入,所以才选了那地方。更何况,如果真是魔道手笔,那处定有人把手,就算赶去,三刻也入不了内。” 一剑江寒说:“也总要有人去试一试,剑未落,谁知结果?” 他对安远明道:“我去清河尽头救人,你替秦湛稳住云水宫。” 安远明立刻道:“好,若是能救下我徒,我欠你一命!” 一剑江寒当然不需要安远明的命,他与安远明交代完毕,即刻化作一道剑芒飞出。这是昆仑御剑术,虽快,却极其消耗真气,且不能持续太久,所以哪怕是在昆仑派最鼎盛时期,也少见昆仑弟子使用。 如今时间紧迫,一剑江寒也顾不得到了那儿是不是还有对手在等着,只能先尽力去赶。 他越快一分,秦湛能够回旋的余地也就更多一分。 阙如言见一剑江寒离开,立刻对云水宫宫主道:“赶紧让众弟子退去清河镇外,可以的话,连同清河镇的弟子走得越远越好。我会让药阁弟子随行,以防万一!” 云水宫宫主也知道现在事情有些麻烦了,即刻同意了阙如言做法。 朱韶这时才道:“没用,我已经让明珠去探了。” 云水宫主看向朱韶。 朱韶道:“如果是魔尊布局,怎么可能会留退路。明珠直至此刻未回,只能说明一件事,云水宫外已被魔道封锁,清河镇或许能逃,在场的诸位宗门大能或许可逃,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冲不破魔道封锁的低阶修者。”朱韶笑了笑,“逃不了的。” “两命换一宫。”绮澜尘低低道。 第54节 朱韶赞同了绮澜尘的看法,他对云松和越鸣砚都没什么太大的感情,甚至他带来的妖族们,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也皆能化成妖身逃出,所以朱韶反而成了在场所有人中最镇静的一个。 他说:“这是魔尊复出,出给我们的第一道题。” 流云不解,云水宫无恙,死越鸣砚和云松罢了。 流云解,以云松和越鸣砚目前的修为,自然可以随他们的师父一并逃出,但云水宫内大量观战的弟子,能力不足的弟子,以至于清河镇的居民,都要死了。 一剑江寒大约是最快明白的,所以他奔去清河尽头,想要解这两难之局,但谁也不知道等在清河尽头的人会是谁,而一剑江寒又到底是否赶得及。 赌吗? 谁敢赌呢? 秦湛突然出现在四方池前,也令观战的弟子们悚然一惊。众人初见秦湛,她已手握燕白剑柄,状似要拔剑,却在燕白出鞘三寸的时候,又顿住了手腕。 她看向了流云之内。 被锁在了其中的越鸣砚和云松显然还未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两人酣战正激。流月之利、眠冬之凛,让其中的醉光阴甚至都瑟缩了几分,不敢太靠近于这剑气外放的两人。 越鸣砚和云松两人,全副身心都在对方的剑上,竟然也无人注意到石台下醉光阴悄然而生,也未注意到流云外,秦湛拔剑未拔,看着他们的模样。 又是再击平手,云松退下一步,眼神凝锐,他执起了剑,剑身顺左臂似拉弓而提握,这不是祁连剑派的任何一式,也不是越鸣砚在这十年随秦湛游历天下,见过的任何一式。 云松道:“第十四式,用以同师弟做个了结。” 越鸣砚微微阖眸,再度睁开时,眼中原先因眠冬剑气而生出的异色也消失不见。他横握眠冬,对云松道:“阆风剑阁,剑式第一,迎师兄此剑。” 话毕两人再次撞上! 这一剑本要分出个胜负,云松却在运气一半之时,突然口吐鲜血。越鸣砚大惊,立刻偏开剑锋,激撞向石台。他一剑击上,石台震动,却不得半点伤痕。越鸣砚一惊,立刻发现了石台上流转着的似水般流光,以及石台边角已缠完外圈的无名花。 越鸣砚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却也知道这东西要命。 他先是伸手扶住了要倒下的云松,接着眠冬一剑挥出,冻住石台周遭,以冰冷剑气逼得花不敢近。 越鸣砚搀着云松惊疑不定道:“这是什么?” 云松只觉得气血翻涌,他知道自己是中毒了,即刻封锁了自己的经脉,以免毒气窜走。他看了那花一眼,只觉得古怪,却也分不出是什么。 越鸣砚道:“事出突然,我与师兄的比试还是改日再续,先停战共出。” 云松看了看四周,却道:“怕是来不及。” 越鸣砚:“怎么?” 云松道:“你看这四周景色,连风都不动。我们怕是被锁在什么界里了,只是在战中未有所觉。” 越鸣砚如今细看自然也发现了,随着云松的这句话,连界似乎都懒得再伪装了,他们的周围开始变得阴暗而无光。 越鸣砚低声道:“这到底是什么!” 云松气虚:“我曾听我师父说过,云水宫有一珍宝名为‘东流水’,可造一界。类似于阆风筑阁黑塔,却远比黑塔可怖强悍。当年云水宫就是用这东西,困住了无数强大的、想要夺燕白剑的修者。不过这东西应该早就已经被魔尊毁了,所以现在我们遇上的是什么,我也猜不到。” 越鸣砚握着剑,极尽可能的以寒气逼迫着那些花不敢逼近。 越鸣砚他们看不见外面,可外面却能看见里面。 秦湛心想,这大概也是故意的,只有他们能看见里面有多糟糕,才会越发心焦于结局。 安远明原本是在台上,如今也忍不住下来。 他看着虚弱的云松,喊叫了两句,见徒弟听不见,方才看向秦湛,他道:“一剑江寒怕是来不及,你徒弟和我徒弟不知还能撑多久,我们没有选择了。” 修真界多久才能出一个云松又或是越鸣砚。 在安远明眼里,他们俩自然是要比这云水宫里芸芸大众要重要的。 可他却不能确定秦湛也会这么想。 秦湛这个人,她这个人—— 秦湛道:“有三条路。你选了第一条,阙师姐选了第二条,一剑江寒试图去挣这第三条。” “其实没那么难。” 安远明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秦湛缓缓拔出了燕白。 众人只听空中一声燕鸣,再感便是铺天压力,随浩荡剑气一并而来! 秦湛道:“只要够快,一夕间折了东流水,碎了醉光阴,选择就不在了。” 安远明:“怎么可能,就算再快——!” “秦湛,这里面是你我徒弟的命,不是拿来让你豪赌的筹码!” 秦湛敛下眉目,她道:“众人散去,越远越好!” 她的声音犹如暮鼓晨钟,乍然间传遍了云水宫。云水宫弟子惶然不明所以,却无人敢抗拒话中之威。不消一刻,原本观战的众人都散去,甚至连较远些的弟子都走出了秦湛的视野。 她握紧了剑。 自从正魔一战后,正道见秦湛拔剑的机会便少的可怜,见她真正出剑的机会更少的可怜。 安远明见秦湛神色平和冷静,像极了四十年前她出剑崩碎山脉的模样,心中尤惊,不由退了一步。 而秦湛则横剑在前。 阆风剑阁不同祁连剑派。 传下的剑招,只有三式。第一、第二、第三。这三式与其说是剑招,倒不如说是剑气、剑心、剑意。每人的剑阁三式都相同又不同,不同种又化出千百种变化来,故而又被称作“无招”。 安远明见过秦湛与温晦对剑。 剑阁三式对剑阁三式,地动山摇,仿佛连天都会崩。 秦湛看向四方池,对云水宫宫主道:“开流云。” 云水宫宫主一怔,下意识便听了她的命令,开了流云,念完咒诀方觉不对,就在他慌忙想要补救的时刻,秦湛一剑已出! 与越鸣砚先前相同的起式,却是截然不同的剑气。 “剑式第一。” 秦湛道。 流云一解,东流水悍然张开! 安远明再退一步,秦湛则一剑已出! 叮—— 安远明看天,原是晴日,可晴日似乎也感秦湛剑气暴戾转而乌云狂卷,遮天蔽日。 他下意识又看向秦湛。 秦湛已入东流水。 她的剑从横于身前转而垂下。 越鸣砚支着眠冬,拼尽全力将无名花拒在自己与云松周身一寸之外,这些花也像有自我意志,在发现寒冻不得过后,竟疯狂繁衍,以死去的花枝交叠覆盖眠冬冰寒,扑于无数花枝之上向两人扑来。 越鸣砚可冻一枝,却无法冻住整片春日。虽是如此,他却也仍苦苦支撑着,无名花进不了那一寸,堆叠的花枝近乎要有眠冬剑长的高度,疯狂地舒张横展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他猛觉阴云瞬散,下意识抬起头来。 便听见极轻的玻璃碎声。 秦湛道:“第二。” 原本活着的花枝忽然间顿住,紧接着便像是玻璃制品一般在越鸣砚的眼前崩碎了彻底。他看着那些冰晶破碎,而后见到了踏进了石台的人。 秦湛执着剑,一身白裳,踏进了清河尽头里。 清河镇外,众人忽见天地日月变色,心慌不已,不免私下窃窃,又慌张自街上躲入屋内,只敢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风云变化中心的云水宫。 街上一时空荡荡,连卖面的摊贩一时都慌得丢下手中活计,躲去了家伙后。 唯有一玄裳青年,依然慢条斯理地坐在原地吃着他的那碗面。 直到这碗面吃完了,他才抽空看了天一眼,眼里露出笑意。 “三个选择都不要,这么多年,还是任性不改。” 摊主见那青年见风云而不改色,便觉得这人大约不好惹,也不敢多问,甚至不敢多听。直到原本欲雨的乌云惊雷散去,清河镇上的众人才稍微探出头来。 摊主自然是去看那青年,可那青年已不在了,只留下五个铜板,付了面钱。 另一方面,一剑江寒终于在两刻内赶至清河尽头。 那里果然有人拦着他,而拦着他的人,也正是一剑江寒寻了很久不得踪迹的人。 知非否收起了摇着的扇子,微微笑着向一剑江寒拱手一礼:“一剑江寒,自剑阁一别,可还无恙?” 第52章 摘星14 知非否青袍折扇,面对一剑江寒也不显半分慌张,反倒一派言笑晏晏,仿佛站在他身前的,不是追杀了他足有十年的仇人一般。 知非否道:“一剑江寒,我观你形色匆匆,可是改了十年前的主意,愿投我门了?” 一剑江寒面色发冷,他道:“知非否,你居然敢出现在我的面前,不怕死吗?” 知非否道:“我当然怕死,所以我是特意来为你指路的。”他手中折扇往身后一条小路指去,“若是想要救云松和越鸣砚,走这条路,不过两息功夫,你就能到了。” 一剑江寒冷声:“你不拦我?” 知非否笑道:“我躲都来不及,怎么会拦你,不过是受吾主之命,替你指个路罢了。” 一剑江寒:“温晦让你指路?” 知非否露出了为难又无奈的表情:“是啊。” 一剑江寒眼露剑芒:“本尊?” 知非否张开了自己的折扇,含笑颔首:“是啊。” 一剑江寒闻言,手几乎控制不住地捏上了自己背上的不知春剑柄,将骨头都捏出了声响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知非否,试图辨别出眼前的人到底是知非否的本尊还是不过又是一个木偶。 知非否坦然任他瞧,半点不在意生死的模样,一剑江寒看了越发犹疑不能确定。 知非否怕死吗?当然怕死,一剑江寒在追踪他的这十年里,对这个魔道的智囊也多少有了点了解。知非否怕死,所以他才没行一步算五步,好确保自己安然无恙,出现于众人眼前,大多都是操偶替身。他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再确定了一剑江寒对他毫无回旋余地,一定要他命后,即刻当机立断散开枯叶宫,隐于地下暗处,躲了一剑江寒整整十年,滑的堪比泥鳅。若真是他本尊,这怕是一剑江寒能抓住他的唯一机会。 第55节 同样的,知非否心计奇诡,他说的话里,十句有九句不能信。他说这是他本尊,就当真是他本尊了吗? 或许只是同样一只有他操控的木偶,为得只是故布疑阵,拖住一剑江寒的脚步。 见一剑江寒沉默,知非否笑道:“两刻已过去一息。你若想要寻我夺命,便只有此刻。我虽不如你悍战,但要在不知春下撑住一时三刻也非难事。” 他指了指路:“救人。”又指了指自己,“寻仇。” 知非否慨然道:“如何?一剑江寒,我可是少有这么让旁人选,而非自己选的时候。我饱含诚意,你可要快些想明白,可千万别两者尽失。” 青袍的男人轻言慢语,笑着将自己摆上了天平。 宝_书_网_w_w_w_._b_a_o _s_h_u_2_._c_o_m 天平上一边放上了满门皆灭的仇恨,另一边放上了两条活着的命。 知非否甚至还没有等到他再犹疑,这个追杀了他十年的男人毫无停顿地从他身掠过。一剑江寒做了决定,便会去贯彻自己的决定,他不为决定后悔,也不会为决定而踌躇。 仇恨与生命。 这个命题在别人手里或许困难,但在一剑江寒手里却比抚平一张纸还要容易。 他从来都是个过去与未来中会选择未来的人,在死与生中会选择生的人。 知非否脸上的表情敛了一瞬,他而后又不免状似无奈的叹气,看向一剑江寒飞掠而去的方向,自语道:“论到操控满盘,魔尊不如我,论到识人,我却不如魔尊。” 他看着一剑江寒离去的背影,却也未曾离开,反倒微微一笑:“这场赌,算我输了。” 他话还未说完,清河尽头忽传来一阵地动山摇! 知非否面色一变,他甚至来不及去探发生了何时,司幽府君突然出现,携住他的胳膊便带他飞速撤离! 知非否心知生了变数,立刻问司幽府君:“出了何事?” 司幽府君一边带着他急速撤离清河,一边抽空回答:“秦湛翻了你的棋盘,她折了东流水,碎了醉光阴。” 知非否讶然,他仔细想了想“东流水”和“醉光阴”的效力,开口道:“三剑?” 司幽府君答:“两剑,东流水未张即折,醉光阴未扬即碎。”他看着知非否意味深长:“她在折了东流水的那一刹,还借着东流水之力,直接入了清河尽头。若不是魔尊预料在先,命我在此接应你。以你的修为,就算反应了过来——一剑江寒和秦湛的剑也穿过你的脑袋了!” 知非否心知自己这次是逃了一劫,嘴上却不肯认怯,他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这次就是本尊来了?” “或许他们两剑中的依然只是木头。” 司幽府君看了他一眼,忽顿了步伐,将他丢了下来。 他道:“哦?是吗,那看来我多此一举了。” 知非否:“……” 知非否开了扇子摇了摇,叹了口气,上去拍了拍司幽府君的肩膀,他看着司幽府君,瞧着有几分委屈。 司幽府君瞥见了他,方才冷嘲道:“我认识你这么些年,也不至于连你是真是假都看不出。你这个人,遇上昆仑派就脑子发热,当初避开一剑江寒大概是保命的直觉,如今魔尊回来了,你自觉死不了,便大着胆子开始浪。” “你也不想想,你在秦湛和一剑江寒的手上,可曾讨到过半分便宜。” 知非否摇扇子的手微顿,他道:“你以为这局是我所设?” 司幽府君道:“不然?” 知非否低低笑了声,他拍着司幽府君的肩,说道:“东流水和醉光阴。这两样东西是魔尊被打下炼狱窟前,便让我们从青城山上捡回来的破烂。” 司幽府君面无表情:“这又怎么了?” 知非否看着司幽府君这幅模样,只觉得气管都被堵住。他顿了一瞬,开口解释:“你不明白吗?东流水和醉光阴是他从炼狱窟回来后修复的,所花时间不过一月——这意味什么,这意味着他如果想用东流水和最光阴来对付正道,早在五十年前就能用!时间是足够的!” “可他没有,只是命我们收回来存放。明明可以用却不用,甚至一定要拖到五十年后用——我只能想到一个解释,在五十年前,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今天一日!” 司幽府君听得越发迷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知非否道:“我直说吧,这局不是我设的,我不过也是身在局中,甚至就一剑江寒这昆仑最后的传人同魔尊做个了赌,还赌输了。东流水是魔尊开启的,醉光阴也是他放的。这场两择之局是他布下,或者说——是他五十年前就想好了要布下的戏。” 司幽府君:“……你等等,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按你说的说法,今日这局是魔尊自己布的。” 知非否:“是。” 司幽府君道:“还是他五十年前就想好的。” 知非否:“对。” 司幽府君匪夷所思:“他怎么想好,五十年前啊,他难道还猜到了自己会被秦湛打下炼狱窟吗?” 知非否微微眯起了眼睛:“或许呢。” 司幽府君冷冷道:“我看你是想得太多,又被一剑江寒在这十年里撵得染上了老鼠的习性,病得不清。” 知非否沉吟片刻,道:“我跟随魔尊至今,依然不能明白他叛离正道的原因。我们于他是透明的,他于我们却是个巨大的谜。” 他半玩笑半认真地劝了司幽府君一句:“看不透目的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人,你最好警醒些,别真把对方当救世主了。” 司幽府君皱起了眉,他显然十分憎恶知非否这样半忠不诚的作风。 他道:“你就是这样,才总修不得大道。” 知非否道:“都入了魔了,还修什么道。” 眼见司幽府君真的要生气,知非否才飞快地换了一个话题,他问:“魔尊呢?秦湛已破了局,他可有后手?” 司幽府君道:“我怎么知道,我还以为这局是你的。” 秦湛掀了知非否的棋盘给司幽府君带来的会是痛快,可秦湛如果掀的是温晦的棋盘,那司幽府君感到的可就是气闷了。 知非否笑道:“魔尊既然命你救我,自然是猜到了秦湛有能力掀这个棋盘,他不可能没有别的交代,你最好再想想。” 司幽府君顿了一瞬,他道:“宣战算吗?” 知非否眉睫微动。 司幽府君道:“魔尊此次离开魔域前,对我吩咐过,待摘星宴最后一日,夕阳初显之际,便向正道再次宣战!” 温晦早在十年前便从炼狱窟中出来了,可他出来之后先是游历四方,甚至可以再去寻了一次云松,指点了他的剑意。后又修复东流水醉光阴,甚至送了个弟子入云水宫,确保云水宫决战会用上“流云”,这么一系列的事情做下去,知非否差点就觉得温晦是想从内部渗透正道,兵走诡道了。 之所以是差点儿,是因为知非否知道了东流水之局。 这局实在是嚣张又狂妄,几乎是在用最大的声音告诉正道——温晦回来了。 如果温晦当真是想走诡道,从内部瓦解正道,便绝不会轻易暴露出自己已归的行踪。他藏得越深,对魔道才越有利。 正是因此,知非否看不透温晦的行为。 他看似在布局对付秦湛,可这局最终却只是让秦湛有证据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他看似针对正道,可出炼狱窟后一息十年,以温晦的实力,若他一心要正道亡,十年都够他打下祁连山了。 知非否垂下眼,笑道:“果然啊,我还是没法明白他的想法。” 司幽府君道:“要明白做什么,我们要做的,是听命。” 知非否也不反驳司幽府君,他看了看天色,说:“还有几刻?” 司幽府君也看了看天,开口道:“三刻吧,再过三刻,便该是魔尊宣战的时候了。” 知非否忽而合起折扇,他突然痛快笑道:“我明白了。” 司幽府君:“你又明白什么。” 知非否笑道:“为什么是流云,又为什么是东流水。” 司幽府君:“……你再不说人话,我就把你丢回清河尽头!” 知非否道:“魔尊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宣战。摘星宴是最好的场所,但摘星宴里有秦湛,若是秦湛在,这场宣战必然会直接成为决战,魔尊不想第一时与秦湛对上,所以他才布此局!” 司幽府君:“……再简单点。” 知非否说:“现在秦湛在何处,一剑江寒在何处。” 司幽府君:“清河尽头。” 知非否又问:“魔尊呢?” 司幽府君道:“既然要宣战,那应该就在云水宫附近——”他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 知非否道:“魔尊连东流水都修得好,越过云水宫主关一个流云算什么。” “秦湛就算看见了他,也是来不及拔剑了!” 第53章 摘星15 司幽府君听了个大致的明白,他说:“按照你的猜测,魔尊今日所为,一则是为宣战,二则是避秦湛?”司幽府君冷哼了一声,“秦湛虽强,但也是五十年前了,这五十年里,魔尊困于炼狱窟,不知遭受何等千难万险,其中进益岂是一个在剑阁上终日被尊养的阁主所能比。” 知非否凉凉道:“是吗,若真是如此,你怎么又拉我跑的那么快。你不也怕秦湛?” 司幽府君恨然,他此生只服温晦,可偏偏秦湛的存在又压他一头,无论刀技修为,乃至战场布局谋略,都让他吃过不少的亏,甚至也因此欠下知非否不少的人情债。 他闭口不提秦湛,反对知非否冷声道:“闭嘴。” 知非否笑了:“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我不是很没有面子。” 司幽府君眼见着真要生气,知非否又道:“不过有一点你没说错,为人属下,便是要听命。魔尊要宣战,却不欲与秦湛即刻对上。秦湛这人变数太多,就算将她摆上了棋盘,也难以预测操控。为防万一,最好还是帮魔尊留个后手。” 司幽府君看向知非否,他又看了看已在百里之外的清河尽头,对知非否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知非否道:“秦湛都解了局,一剑江寒看见我就恨不得砍下我的头回去祭祖呢,我回去送死?” 司幽府君:“……那你说什么帮魔尊。” 知非否笑道:“留后手之所以叫留后手,就是因为这东西需要在一开始就准备好。” 司幽府君后知后觉:“除了东流水和醉光阴,你还放了别的东西进去?!” 知非否摇了摇扇子,他敛眉含笑:“不算是东西,只能算是个愿望。” 司幽府君想了想,又联系了知非否这段时间的行踪作为,他忽然明白过来知非否到底在清河尽头里还做了什么手脚。他看着自己的同僚,真情实感道:“你这个人,当真阴险毒辣。也难怪当年南诏王宁可牺牲边境军,也誓要诛杀了你。” 知非否容色不改,他微笑道:“谬赞了,好说。” 司幽府君:“……” 天近黄昏。 散云被霞光染出万千华彩。 朱韶微微抬了头,看了天一眼。 他站起了身,往台下走了两步,似乎是想要更清楚地看看四方池的状况。 第56节 众人惊疑不定地瞧着四方池处,秦湛一脚踏入后便没了踪影,但东流水未现,醉光阴也未现,流云被打开,四方池内石台不见,被压着的睡莲也慢悠悠的重新立起,就好像什么也发生过一样。 “秦、秦湛呢?” 有人低声发问,云水宫宫主猛然回神,他说:“我解开了流云,自然也断了清河尽头与云水宫之间的联系。秦湛入流云斩东流水与醉光阴,此时怕是和一剑江寒一并在清河尽头。” 阙如言闻言皱眉:“那他们可有受伤?” 云水宫宫主当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说:“我再启流云试试,若是剑主未离石台,应该能重回四方池。”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认为无论是为了哪个原因,曾经被被藏入了东流水和醉光阴的流云还是重新打开,再次锁起四方池比较安全。云水宫宫主见状正要捏诀,却忽感到一股压力凝于他的指尖,使他不得施咒。 阙如言困惑的看了去,云水宫宫主额头上已凝出了汗。 他说:“不对……” 阙如言:“不对?” “也没有哪里不对,只是时间早了点。” 空中云彩被夕阳染得似血般艳红,有人便在此时踏云而来。 忽然间,众人只觉得有何处不对,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来客已经给自己寻了座,悠悠坐下了。 他就坐在了秦湛原本坐在的位置上,看着因变故而起立离席的众人,与他们的距离甚至不过一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未曾离开过一步绮澜尘。 她站在离来客的不远处,惊得面色发白,指尖颤抖,嘴唇崩成了直线,说不出一个字。 那人坐着,好整以暇,见着绮澜尘面色苍白,方还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这不是桃源的绮师侄?许久不见了,我观你今日服制,似乎已是坞主了,我缺你一声恭喜。” 绮澜尘嘴唇蠕动,却也僵在原地说不出话。 云水宫宫主听着那声音,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手指间还维持捏诀的姿势,却像被冻住了身形,一动无法动弹,甚至不敢回头望一眼就在身后的来人。 安远明倒是在四方池不远处,他抬头看了,面上即刻血色褪尽。 他张唇又闭上,好不容易,才哆哆嗦嗦念出了坐在高台上,半撑着脸的玄衣剑修之名。 安远明道:“魔、魔——魔尊!” 温晦颔首应了:“是我。” 在高台上的云水宫弟子恍然回神,面对自称魔尊的不速之客,年少气盛的名门弟子第一反应皆是祭出本命灵器,齐齐向他攻去!云水宫宫主尚来不及阻止,温晦已抬了一指。 仅一指,向他扑来的三人便皆碎灵器,齐齐被震出百丈之外,死生不知。 祁连剑派、大莲华寺、桃源,乃至其他门派于后随侍的弟子见了,皆面露震惊之色,更是满含怒意。这些没有经历过血海之徒的少年们皆是意气冲霄,眼见便要上前,却都被按下了。 阙如言也向赶回来的小花摇了摇头,示意她待在下面,切勿上前。 朱韶在下方,听见了声音也回了头,他极为冷静地与温晦对上了视线,尽管心中早有预计和准备,却在直面与温晦对上之际,心中仍然不可避免的生出心悸来。 这不因地位、不因身份,只是源自于实力之差。朱韶虽是半妖,天生灵力充沛生来结丹,但在面对温晦这样几乎怪物般的修者时,仍会因妖类敏锐的直觉而察觉到危险。 朱韶强制镇定,立于四方池前,直视温晦,颔首道:“魔尊。” 温晦瞧见了朱韶,他的眼里浮出了笑意。 温晦道:“妖主。我上次见妖主,他还是个半垂危的老凤凰,如今一别数载,玉凰山也换主了吗。” 他没提朱韶与秦湛的关系,朱韶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提醒温晦自己还能算是他的徒孙。 朱韶道:“魔尊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 温晦“唔”了一声,没有回答。 而绮澜尘在一旁看了好半晌,到了这时候,终于找回了声音。她看着温晦,对方眉眼如旧,除却白衣换成了玄衣,和她记忆里的模样瞧不出半点儿不同。 她忍不住打断了温晦与朱韶的交谈,低低问:“他们都说,你早被秦湛打下炼狱窟去了。” 温晦闻言侧首,他看了眼绮澜尘,笑了笑,他说:“是啊。” 绮澜尘压着声音:“然后呢?” 温晦温声道:“然后我出来了。” 云染霞光,天边仿佛要被烧起来。 那些修为稍弱的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就在刚才一闭眼间,有谁从不知处走了来,又在一睁眼后,站在了所有人的背后,甚至坐上了高台,看起了这场摘星宴。 温晦道:“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的手指未抬,云水宫宫主的手指便也顺着捏完了最后的咒决,流云再启,四方池内石台再现!但这一次,睡莲穿透石台下方,流水静过,不再有半点违和! 东流水已碎了! 就在流云重启的那一刻,秦湛与一剑江寒周身的景色也瞬变。原本清河尽头的山林转眼间化为了云水宫内四方池。她的怀里还抱着半失力的越鸣砚,一剑江寒的肩上扶着几近昏迷的云松。 正道最强的两个战力,便因为一个修复了威力不足以往十之一的东流水与醉光阴,齐齐被困在了清河尽头,虽见云水宫,却也半分救助不及! 秦湛察觉到周身灵气变化,她一抬头,便看见了高台之上坐着的玄衣人影。 较之云水宫内所有人的震惊,她反而是那个最镇静的。 她依然半跪在地上,搀扶着越鸣砚,目光确如炬般直刺温晦。 她张口唇语,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秦湛道:“温晦……!” 温晦在高台之上,他看见了困在流云中的秦湛,竟是微微笑了笑。 他也叫了一声:“阿湛。” 秦湛欲冲出流云,可她又担心越鸣砚。温晦自然也看见了使她畏首畏尾的存在。带着镜片的青年手指依然紧握着眠冬剑,眠冬上流光黯淡,显然是剑主真气消耗过大所致。 在这个年纪,为了救人,不惜自身性命,催动真元以一剑之力于东流水内独抗醉光阴,甚至能撑到秦湛赶来,无论从那一个方面来看,都是值得惊叹称赞的修为了。但若是拿来和当年的秦湛比,就会显得有些无用。 但秦湛显然是不在意的,她对于越鸣砚的所有进步都看在眼里,对越鸣砚所有的努力也都看在眼里,她认可越鸣砚,并视他为传承人,甚至可以因他而束手束脚,见了温晦,也未直接一剑而出。 温晦看着,眼睫微微半阖。 秦湛心急,她太了解温晦,哪怕温晦入了魔道,她也是能最快猜到他想法回路的人。温晦出现云水宫,绝不会只是但但出现而已,他不做徒劳无果之事。 他此来,定是要得到什么,带走什么的。 上一次正魔大战,折了的是数宗门大能。这一次呢,他这一次出现,想要什么? 秦湛既想突出流云,却又害怕他这次的目的是云松和越鸣砚。 越鸣砚也看见了高台上坐着的人影。 隔着流云,他虽感受不到对方的修为,却也能从对方的举手投足中察觉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尤其是他听见了秦湛叫他的名字——温晦。 原来这个人就是魔尊温晦。 越鸣砚心里一时复杂,可他依然握住了剑,剑尖抵着石台底部,半撑起了自己。 他对秦湛道:“师尊去吧。” 秦湛低头。 越鸣砚道:“我能顾好我自己。” 她看着越鸣砚有些犹疑。 一剑江寒却已御剑出鞘,不知春重剑直接砸在了石台上,立出昆仑剑阵以为防御,他对秦湛道:“你去,我在。” 秦湛放了心。 她松开了手,反手握住了燕白。她对一剑江寒道:“我会在破开流云的一瞬借其波动回到云水宫,届时石台翻涌,你照顾好他们俩。” 一剑江寒颔首。 秦湛隔着流云看着温晦,她拔出了剑。 燕白兴奋道:“怎么,又要打鹿鸣了吗?哎,我就喜欢和她打!” 秦湛道:“未必对的上,也先要他不走。” 燕白道:“温晦不是还在吗?你现在去,一定赶得上!” 秦湛也是这么想的,她握着剑,将剑气凝于剑尖,她开始寻着流云的灵力流转回路,试图击破的同时还能令自己一夕回到云水宫。 温晦见了,忍不住发笑:“五十年了,还是不能忍气。” 他看了看天,却也不再等了。 他站起了身,对众人道:“我来也不为别的事,只是告诉大家一声。” “我回来了。” 温晦负手而立,他唇边含笑:“五十年前没打完的架,怕是要继续了。” 他如此狂妄自大,出入正道盛宴如同出入魔域花园。在场的众位宗门修者中,有位小门派的长老,多年苦修之下,如今已几近飞升。他忍无可忍,直接一掌击出,喝道:“温晦,你真当正道无人吗!” 温晦回首,便见浑厚一掌袭来! 秦湛见了,面色尤变,连安远明见了都阻了一句——“别!” 一掌既出,毫无回旋余地。 温晦的手握住了腰侧朱红之剑,他眉梢未动,众人甚至未曾见到他是怎样出剑的,他便已归剑还鞘。而出掌者,掌风未至温晦处,喉处已留一道血痕。 待他离温晦三寸,人骤然坠地,头颈歪斜,血汩汩而流。 有弟子见了,失声尖叫。 秦湛见了,眸中腾起无名之火,她一剑即出—— 云水宫外四门忽响异声,由鸟自外而飞入,停在朱韶面前化而为粉衣女子,跪地而禀:“陛下,司幽府袭击云水宫,如今四门已被皆开了!” 朱韶道:“雁摩呢?” 明珠答:“雁摩已去迎敌,但他们目的似乎只是开四门,并未再攻!” 朱韶向高台处的温晦看去。 温晦转身而去,踏云水宫四门正门而离。 他背对众人,右手随意一扬,笑道:“魔道于此,宣战。” 燕白的刀刃刺中了流云。 知非否留下的后手同时发作! 第57节 秦湛身形欲出,忽然,有尖锐之声似从地狱而出! 秦湛回头,只见石台之中不知为何突现奇诡咒阵,咒阵诡谲,竟似活了石台,要将其上一切吞灭! 一剑江寒:“噬灵阵!” 噬灵阵,一同尸血鸟般残忍可怖之物。尸血鸟吞人血肉,噬灵阵则吞人真灵。比起尸血鸟,对于高阶修士而言,避无可避又击不到实处的噬灵阵要更恐怖。它不同于尸血鸟的地方,是构成噬灵阵的根基,能吞灭一切的魔灵——是自愿而生的。这魔灵必是满含怨恨不甘而由生化魔灵,化魔灵之后只含一恨一怨,以此怨恨结成吞天灭地的噬灵,无理智、无思维,只剩下恨意,以及想要用自身撕咬尽仇怨的本能。 一剑江寒下意识便要退,而噬灵阵中魔灵已现,她披头散发,像是瞧见了自己最憎恶的东西,连身形幻影都凝出了。 她扑向流云对面的云水宫,尖锐道——“朱韶,我要你死——!” 朱韶回首,秦湛已认出这个魔灵。 面容可憎,姿态可怖。这是曾经的东境王妃。 朱韶当然不会杀了他的母亲,更不会让他的母亲蜕变魔灵。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噬灵阵又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在这里等着,秦湛都不需去考虑太深,就能先联想到知非否。 当初是他诱使东境王妃打上玉凰山的主意,也是他告诉了东境王妃借南境女子血来修行的法子,在东境王妃彻底失败后,将她最后一点价值利用完,顺应她的憎恨做出这噬灵阵——完全是知非否的行事风格。 一剑江寒察觉到东境王妃在见到朱韶后恨意更深,阵力更强,他以剑抵御这噬灵阵的吞噬,大喝道:“秦湛!” 秦湛一剑回旋,燕白直刺向东境王妃的魔灵。 剑气凝成实质伤灵! 东境王妃发出刺耳尖叫,却在看见秦湛的那一刻,恨意更甚! 她放弃了朱韶,直接扑向秦湛而来,秦湛正欲避开,却也受到了噬灵阵牵引! 一剑江寒护着越鸣砚和云松,全然腾不开手。他见这魔灵攻击突然,秦湛的动作则因噬灵阵迟钝了一瞬,心下一紧,转手便是一剑掷出! 这一剑缓了秦湛之围,却让越鸣砚抵御不住噬灵阵,直接向阵心滑去。 一剑江寒连忙伸手,却因另一边全无意识的云松而慢了一步。 秦湛见状,也顾不得其他,她喝道:“一剑!” 一剑江寒看向她,秦湛已跃去了噬灵阵的中心,她抓住了越鸣砚,而后将越鸣砚一掌推出,打去了一剑江寒的怀里。自己则直接被吞进了噬灵阵的中心。 噬灵阵吞进了秦湛,越鸣砚见状睁大了眼,他挣扎着便要去救,却被一剑江寒喝止。 “秦湛为什么下去你不清楚吗!待在这里,等她!” “你只能在这儿等她!” 越鸣砚怔住。 他知道为什么一剑江寒拦着他。因为他不够强,因为他过于疲弱,因为他,秦湛方才受困。 越鸣砚眼有苦痛之色,一剑江寒也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严厉,他安抚道:“别担心,相信她。噬灵阵杀了不她。” 噬灵阵的确杀不了秦湛。 纵使这阵法不断在吞噬她的灵力为几用,东境王妃的魔灵还是发出了尖锐而痛苦的嚎叫声。 时间过去一刻,又或是几天几夜。 越鸣砚分不清。 魔灵哭嚎,她伏趴在石台上,试图要绞杀了坠入阵中之人。 可阵中之人却反碎了她的灵。 风暴骤停,魔灵崩散。 越鸣砚看见了燕白,而后这把剑被从风中扔了出去。 一名穿着较大白裳的少女站在噬灵阵的中心,她的眉眼间写满了不耐和烦闷,待风暴散去,她瞧见了越鸣砚众人,脸上的神情便从不耐变成了茫然。 她看了看三人,又看了看石台,困惑无比道:“你们是谁,我的剑呢?温晦呢?” 她见无人答她,有些不高兴,脸颊都气得鼓了起来:“我师父呢!” 第54章 朔夜01 阙如言收回金针,对期待着的众人轻轻摇了摇头。 她说:“身体康健,经脉平稳,除了灵气有些虚弱,其余我并看不出任何问题。” 一剑江寒闻言,下意识看向秦湛。 十五岁的秦湛还正是成长的时候,眉眼轮廓虽皆柔和圆润了很多,但依然能认出日后的模样。这是秦湛没错,却是在场所有人都不认识的秦湛。 秦湛也非常不喜欢被人盯着端详,她见阙如言收了针,也不耐烦再乖乖坐着。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四下看了看,便抬步欲走。一剑江寒当然不能让她走,他两步走到秦湛身前拦住了她。 秦湛抬头看了眼一剑江寒,缓声道:“让开。” 熟悉的语气,似曾相识的脾气让一剑江寒眉毛控制不住的跳动了一瞬,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头疼,伸手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脑袋。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没让开。 一剑江寒道:“秦湛……”他斟酌了片刻语气,“你受噬灵阵的影响,身体出了点状况,最好还是待在这里让阙如言给你看病。” 秦湛不耐烦道:“这话你见我第一面就说了,我也认了,所以不是跟着你回来了?现在病也看了,人也见了,我总能走了吧。”她极为警惕又狐疑地扫了眼一剑江寒和他身后的众人,“话又说回来,你们众口一词说我失去记忆,现在是我记忆里的六十五年之后,我又没有证据,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她极为警惕:“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她说着手下意识要去摸自己的腰侧,摸了个空后才皱了皱眉,又强自镇定与众人周旋。 别说一剑江寒了,谁也没见过这样敌意外露的秦湛。 还是阙如言犹豫着上前一步,说:“秦师妹,我是阙如言,药阁阙如言。和你同出阆风,你可有半点印象?” 秦湛没什么波动道:“全天下都知道我师父出自阆风,你说你是阆风弟子,他说他是阆风的弟子,反正我没去过阆风,还不是任你们说。” 一剑江寒没忍住:“我不是阆风弟子,我是昆仑弟子。” 秦湛闻言讶然,片刻后方才茫然说了句:“昆仑还有人啊。” 一剑江寒:“……” 时隔多年,再次领教秦湛这个性,一剑江寒都不太想接着说话了。秦湛抿着嘴角笑了笑,见众人都一时无言,便干脆抬步欲走,阙如言见状连忙唤了她一声。秦湛回头,不太高兴地问:“没完没了了?” 阙如言:“……” 阙如言叹了口气,她看向了一剑江寒:“还是你来。”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临危受命,他对秦湛道:“你打算去哪儿?” 秦湛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一剑江寒道:“因为我们是朋友,你现在这样离开,我不放心。” 秦湛原本想反驳一剑江寒,话却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她看着一剑江寒,也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来,她看得出来一剑江寒的确是在担心她,无论缘由是什么,这个人的确对她并无敌意。 没有了自己熟悉的剑,秦湛原本就处于焦躁的边缘,面对一剑江寒的这句话,她只能压下自己满肚子的困惑与脾性,又回了头,找到了自己原本坐着的椅子,抱着膝盖不太高兴地坐了回去。 阙如言见状无疑松了口气,她转而问一剑江寒:“小越呢?或许他来秦湛能想起什么。” 一剑江寒闻言“呃”了一声,说:“他在照顾另一个。” 阙如言困惑:“另一个?云松不是已经被安远明带回去了吗?” 一剑江寒无奈说:“你知道的,秦湛的剑有些特别。” 阙如言知道秦湛的剑是天下第一的仙剑燕白,但仙剑燕白再特别,和越鸣砚不在秦湛身边有关吗? 阙如言不明所以,但一剑江寒却是明白的。他看向另一间屋子的方向,叹了口气。 另一间屋子内,燕白作嚎啕状。 他在半空中将自己团成了一团大哭,一边哭一边还要叫着:“不带这样的,她太过分了,前一秒还叫着‘好燕白’拿我去斩噬灵阵里恶心的血核心,好啦,一出来就变脸,不仅翻脸不认了,还把我摔了!” “从来没有人摔过我!太过分啦!” 越鸣砚看不见燕白,却听得见燕白血泪控诉、字字含怨。他挂心着秦湛,想要尽可能的安抚了燕白,带着燕白去见秦湛,看是否能通过燕白让秦湛恢复,可燕白自从被秦湛丢出噬灵阵,还被反问了一句“你是谁的剑”后就变得伤心欲绝。不要说去和一剑江寒他们一同救治秦湛了,他根本连见都不想见。 燕白不肯去,越鸣砚就算拿的了他的剑身,光拿着一把秦湛已经表示了“没印象不是我的”的剑去也无济于事,所以他只能留在这里,先劝燕白。 越鸣砚道:“燕白先生,师尊现今情况不明,也不知是受了噬灵阵影响还是遭了别的黑手才变成现今这样。若是往日里,倒也罢了,以师尊修为,给些时日总能恢复过来。可如今不同,魔尊刚刚宣战,司幽府与枯叶宫又虎视眈眈。明里暗里有无数把刀都在对着师尊,师尊不能在此时失了自保的能力。” 燕白嘴硬道:“她都不要我了,我去难道她就会有自保的能力了吗?” 越鸣砚答:“燕白先生是师尊的剑,是陪她六十年的剑。这天下除了燕白先生,有哪一把剑曾陪过师尊如此之久?师尊或许只要重新握上先生剑柄,或许就能恢复。” 越鸣砚这话就带着些哄骗的意味了。阙如言都查不出的毛病,若是光凭握一下剑柄就能恢复,药阁也就可以关门大吉了。 但这样的话显然是燕白爱听的。 他松开了蜷起来的自己,飘去了越鸣砚身前。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要说上一句:“我不,这次明明就是秦湛做得太过分,她不道歉,我才不要回去!” 越鸣砚低声劝道:“可是师尊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六十五年前,她也的确尚未见过燕白先生。” 燕白道:“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生气!” 越鸣砚定定看着燕白出声的方向,他顿了一瞬,忽又道:“那好。” 燕白听见越鸣砚竟然不劝了,耳朵不免动了一瞬,他克制不住好奇地看向越鸣砚,便见越鸣砚心平气和道:“那我只能拿眠冬去见师尊了。” “眠冬也曾是师尊心仪之剑,或许师尊见了,另有奇效。” 燕白:“……” 越鸣砚话毕,竟然当真就不再多说了。他向燕白出声处行了一礼,便当真不再去管燕白剑,仅仅只是握着自己腰侧的眠冬就要离开。燕白见越鸣砚当真走了,方才忍不住出声:“小越!” 越鸣砚顿住脚步,他回头微微一笑:“燕白先生改变想法了吗?” 燕白:“……” 燕白憋气,可在看了越鸣砚手下的眠冬一眼,又十分委屈。他飘去了越鸣砚的身边,又动了动自己的剑身,而后说:“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没说看在越鸣砚的面子上要做什么事,越鸣砚却了然于心,他笑了笑,转身去取了燕白剑,对燕白笑道:“多谢先生了。” 燕白:“哼。” 越鸣砚将燕白再次带来的时候,也是秦湛从坐在椅上变成了盘腿坐在椅子上,从等着阙如言他们商量之后该怎么办,变成了自己主动提出“我要走人”加入讨论。 越鸣砚的到来无疑让屋里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一些,阙如言见到他更是面色一松。 她对秦湛道:“你对他有没有印象?是你收的徒弟。” 第58节 秦湛面色古怪:“昆仑派的已经说过了,说是我五十五年后会收的徒弟?” 越鸣砚面对小了许多的秦湛恭谨行了一礼,道:“师尊。” 秦湛:“……” 秦湛心情复杂,她张口欲说什么,一剑江寒一眼看出了她的想法,提醒道:“说话前多想想,这是你的徒弟,不是我。” 秦湛憋住,过了半晌才说:“我以后看起来耐性应该挺好的。” 一剑江寒:“……” 越鸣砚道:“师尊教导弟子,的确极具耐性,是弟子进益不佳,总是劳师尊烦忧。” 秦湛闻言有些惊讶,她看着越鸣砚,又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差。说到底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收徒弟啊。”她的面上有些茫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没有熟悉的剑,秦湛将手握起,刻意压下心中的不安,回答:“我自己都还没出师。” “你出师了!”燕白忍不下去,“你二十岁就出师了!只差五年而已,也不至于像差一辈子吧!” 秦湛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少年模样的燕白。 她与燕白互相看了一会儿,接着秦湛镇定地移过了脸,指着燕白对所有人道:“你们都看不见他?” 阙如言茫然:“他,什么他?” 一剑江寒:“……那是你的剑灵,只有你能看见。” 秦湛:“……” 燕白道:“现在相信了吗!认命了吗!我就是你的剑!你拿了我才出的师!” 秦湛又看了看越鸣砚双手捧着的燕白,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半直起身从对方手里拿过了剑。秦湛将剑放在手心,虽然她觉得自己应该从没有见过这柄剑,但是触摸着的弧度和剑柄握上时的纹路却莫名熟悉。 这天下没有毫无源头的熟悉感。 秦湛握住了剑柄,稍微拔剑出了一瞬,燕白锋利,乍露雪白剑芒! 秦湛道:“好吧,我相信一会儿。” 她合了剑,对燕白道:“你是我未来的剑,你叫什么?” 燕白自傲道:“仙剑燕白,现在是不是觉得你先前丢我的行为真是大错特错?” 秦湛沉吟道:“仙剑燕白。” 燕白问:“除了念我的名字,你就没有别的感悟了?你该不会连我是天下第一剑都忘了吧!” 秦湛笑道:“这倒是没有,感想自然也是有的。” 燕白等着被夸奖:“是什么?” 秦湛道:“我挺厉害。” 燕白:“……” 秦湛虽然嘴上不太饶人,但燕白给她带来的熟悉感让她如越鸣砚所想的那般,暂时放下了对于他们的警惕与不信任。熟悉感是不能造假的,尤其是剑修对剑的熟悉感。 秦湛道:“你们说我是受了伤,形貌记忆方才一时回到了数十年前,好,我暂时信任你们。但我因为什么受的伤?如果我未来能执燕白剑,区区噬灵阵,应该不至于吧?” 一剑江寒道:“所以我怀疑知非否对噬灵阵动了手脚,如今正魔大战在即,你是他们最大的威胁,只要除掉你,基本就能稳操胜券。” 秦湛听得眉头锁起,她说:“你说我如今离开不安全,就是因为正魔双方打起来了?” 一剑江寒道:“对。” 秦湛从椅子上下来,握着燕白就要走。一剑江寒连忙抓住她:“你没听懂我的话吗?” 秦湛冷静道:“听懂了。” “但我觉得你没懂。” 秦湛慢条斯理道:“魔道要杀我,我便不能杀魔道吗?” 一剑江寒皱眉:“你不明白,魔道现今的魔尊——” 秦湛道:“魔尊又如何?” 一剑江寒:“凭现在的你——” “你们也很奇怪。”秦湛打断了一剑江寒,“和我解释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去寻温晦。就算我出师了,已经自立门户,也不至于同师门断了联系吧。” 她眉目锐利,声音清冷:“所以就算我赢不了,不也还有温晦在?” “他既然在,又有什么好怕的。” 第55章 朔夜02 秦湛这话刚说出,便敏锐察觉到了众人态度的微妙。她顿了一瞬,问:“你们怎么了?” 阙如言看着她欲言又止,近乎求助的看向了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也说不出口。 秦湛看着他们俩,慢声道:“温晦死了?” 一剑江寒:“……这倒是没有。” 秦湛皱眉,她的声音发冷,已经开始极其不耐:“那到底是怎么了?他失踪了?疯了?还是修行出了岔子兵解了?” 越鸣砚在一旁看着秦湛,在场的所有人中,唯有他是晚辈。照理来说,无人询问,越鸣砚不该主动插入长者之间的问话。可他见秦湛认真地发问,阙如言顾左右而言他,一剑江寒却答不出口,便自己先一步答了。 越鸣砚道:“魔尊便是温晦。” 秦湛起初没听清,她问:“哈?魔尊杀了温晦?” 越鸣砚说:“魔尊就是温晦。五十年前,阆风剑阁第三十一代阁主温晦叛变,入魔道,一统魔域。他因凶悍而被称为魔尊,掀正魔大战,引起生死浩劫,正魔双方都在那几年里死伤无数。” “就连阆风,也于他手折了三位阁主。” 秦湛听完了,她没什么反应。 阙如言看了却更担心了,她之所以不敢说,也不太想让一剑江寒说,便是因为她是知道秦湛与温晦之间感情深厚。当年温晦入魔虽突然,但至少也给了秦湛十年的缓冲。如今秦湛的心理和身形都不过十五六的模样,这个年纪在修真界里和五六岁的娃娃没什么区别,要告诉这时候的秦湛,温晦其实不是你心中所想的、所认识的那个人。他在后来抛弃了你,抛弃了所有人,变成了个屠戮四方的魔头? 阙如言说不出口。 一剑江寒大约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犹豫了。 但这些人之中,理应是最顾忌秦湛感受的越鸣砚,却没有停顿、甚至没有遮掩的,将所有的事情都直接告诉了秦湛。 秦湛问了,他知道,他便答。 秦湛沉默了很久。 久到阙如言开了口,想要补救:“秦师妹,其实,其实这件事情情况比较复杂——” 秦湛道:“他骗我了吗?他是我徒弟,他不敢骗我吧。” 一剑江寒不知忽然想通了什么,他对秦湛说:“没有,小越说的简单,但是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我也没什么需要补充的。” 秦湛便问:“五十年前,也就是说,十五年后。” 一剑江寒说:“不是十五年后,是五十年前。” 秦湛猛地看向他。 一剑江寒说:“无论你觉得自己现在是谁,于这个世道而言,你都是燕白剑主秦湛。你的身后没有温晦,有的是阆风剑阁。你面前需敌对的也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即将重开的正魔之战!” 阙如言听见一剑江寒这么说,连忙伸手去拦他,她的面上满是不赞同:“我们连秦湛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算个病人,有要求病人去担责的道理吗!” 阙如言声色俱厉,她护在了秦湛的身前:“你也不要和我说什么秦湛就是秦湛,既然是她就不能逃避。在我眼里,没有谁生来就该站在最前面。她既然受了伤,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就该被照顾。你和我还好好的,没道理将她推出去!” 一剑江寒闻言皱眉。他心里想的显然不是阙如言说的这样,他心忧的是秦湛如此形貌会否正中魔道的阴谋,会否被利用,会否又因此而送命。 秦湛当然可以软弱,她是人又不是神,哪里能时时刻刻都像座山一样立着。就算是山,绷到了极致也有溃散的一天。 但不能是现在。 哪怕是一年前,一月前,哪怕只是一天之前,一剑江寒或许都会考虑阙如言的话,真的将秦湛当做十五岁的孩子保护起来,慢慢商量解决的办法。 但温晦前脚刚宣战结束,知非否后脚就利用了噬灵阵做出这样的手笔——要说魔道不知道秦湛现在的情况,一剑江寒觉得这也太心存侥幸了。 一剑江寒低声解释:“阙阁主,我是秦湛的朋友,我比你更担心她。但是不行。” 他道:“她自己也知道。” 阙如言看向了秦湛,她作为医者,看似面冷,但心肠却是最软的。她有些担心秦湛,秦湛似乎终于消化完了越鸣砚话里的意思,她抬起了眼。 秦湛问:“温晦走火入魔,发疯了?” 一剑江寒道:“这话你五十年前就问过。” 秦湛问:“然后呢?” 一剑江寒答:“谁也不知道。” 秦湛:“……” 秦湛低头,将燕白认真的扣上了自己的腰侧,她抓住了燕白剑柄,抬步就欲走。阙如言连忙拦她:“秦师妹,你又要去哪儿?” 秦湛道:“去找温晦,问个答案!” 阙如言道:“他已经变了!你这样去,如果他——” “没有如果。”秦湛嘴角绷直,眼睛里像是凝了刀,她说:“没有如果,你们说他入魔,我信了,但你们说他会杀我。” 秦湛咬牙道:“我不信。” “我要去找他!” 一剑江寒本来就不擅长哄孩子,更不擅长和胡搅蛮缠时的秦湛交流。他直接祭出了不知春,对秦湛道:“你要去找温晦?可以,赢了我,我就让你去。” 秦湛瞪他。 一剑江寒道:“现在你连我都赢不了,还谈什么去魔域。你还没有见到温晦,去试探他到底会不会杀你,就会先死在别人的手里。” 秦湛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着一剑江寒好半晌,确认自己的确没办法从这把剑下过去,便气呼呼地又扭头走回了椅子哪里,跳上去蹲着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生闷气。 阙如言忍不住说:“秦师妹。” 她几乎已经习惯了沉静如水不动如山的秦湛,忽然间面对这样一个情绪外露,甚至可以说是无力的秦湛,一时间竟连安慰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还是越鸣砚问:“师尊想寻魔尊吗?” 秦湛看向他。 第59节 越鸣砚答:“我陪师尊去。” 阙如言:“……” 阙如言简直头都要大了,她喝道:“越鸣砚,你又发什么疯?” 秦湛倒是实话实说:“你也打不过一剑江寒,闯不过他的剑,你陪我我们也出不去啊?” 越鸣砚说:“所以我们第一站不能去寻魔尊。” 秦湛盯着他。 越鸣砚说:“我们先去找能治病的医生。”他看向阙如言,问道:“巫族有窥视未来之能对吗?” 阙如言颔首:“对,小花便是典型。” 越鸣砚又说:“我与师尊游历天下之际,也曾因小花的缘故收集过有关巫祝的资料。我听闻阙氏曾出过一位大能,传闻他手掌星辰,可拨日月。时间于他是儿戏,甚至有故事说他能够穿过时间。” 阙如言皱眉,她说:“哪有这么夸张,祖爷爷只是对时间咒阵研究比较深罢了。” 越鸣砚道:“那传闻说他研究出了返老还童药是真的吗?” 阙如言脸色变了。 越鸣砚道:“看来是真的。” 越鸣砚看了看秦湛,说:“师尊瞧着像是中了与时间有关的咒,阙师伯专攻针法丹药一途,对咒了解不深。但阙氏的那位前辈或许却能寻到解决的方法。” 阙如言沉默了片刻,而后才叹息道:“你说的事,我哪里没有想到。可是祖爷爷他……他当年沉迷时间之术,耽于所谓‘返老还童’,不知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阙氏正是因此才将他逐出门庭,甚至下了绝杀令。” “他与阙氏之间的关系,着实不是亲眷,而是仇敌。” 越鸣砚道:“可阙师伯却仍然称他一声祖爷爷,想来至少是知道他如今在哪儿吧。” 阙如言道:“我是知道不错,可他不会见阙家人,更不会见阆风人。他虽算不上是魔道的人,可也绝不是正道的人。因着阙氏的关系,他更是宁医魔不医仙。阙氏匡扶正义救济天下,他便专医那些杀人的魔头。而我之所以能知道他落脚之处,也不过是因着年少无知,总是缠着他,他被驱逐时又哭得太狠,使他安抚不得,只能应允了我作孩童时的无理要求。” 越鸣砚问:“每年年节,会送往药阁的那封无名信,便是那位前辈的吗?” 阙如言犹豫几瞬,仍是点头。 她说:“但也就是如此了,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当年答应了我,哪怕会暴露他的所在,也会一直给我寄信报平安。所以他既然已说了不医正道,也定然是不会医的。” 越鸣砚却说:“剑未落,便无法知胜负。既然未试过,又哪里来的一定不?” 阙如言看着越鸣砚,她问:“你想去求他?” 越鸣砚点了点头。 他迟疑片刻,将自己更担忧的一件事也说了出来:“一剑前辈无事、云松无事、我无事,但师尊却不出现。我担心知非否会预料到出事的人是师尊,而后加派人手来击杀师尊。千防万防难免有失,倒不如攻。” 一剑江寒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越鸣砚道:“一剑前辈应战,正魔开战。对外宣称,我受噬灵阵重创,师尊携我求医。” 一剑江寒:“知非否难道不会怀疑吗?他怕是也会去截杀你们。” 越鸣砚道:“我看了正魔之战的记录,以魔尊的个性,不会先行出手。所以先手必然是司幽府君,只要一剑前辈能压住司幽府君,无论知非否派谁试探,我都能让他得到‘秦湛无事’的结论。” 他看向秦湛:“师尊,我们先去看病,然后再去寻魔尊,可以吗?” 越鸣砚这句话其实很狡猾,如果秦湛恢复了,谁都不会拦着她去找温晦,这本身就不存在矛盾。 可他将计划讲出,却又让秦湛清楚明白了一剑江寒拦她的缘故,阙如言担心的缘故,秦湛不可能当真弃这两人的感情于不顾。他这样说,其实是在给双方一个台阶。 但秦湛认可了,她即使再想找温晦,却也相信着多年后的自己。相信多年后的自己生死相交的朋友。 冷静下来后,她说:“好。” 一剑江寒想了想,他看向阙如言。 阙如言叹了口气:“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办法了。秦湛若是无理由的就不出面,基本就是将证据送到了不哭阎王手里,他若是得知他的计划成功使正道失了秦湛,怕是会全力进攻,若是他甚至以此说动了魔尊先动手——我们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越鸣砚点了点头:“对,想瞒住知非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他不确定。他是个多疑又谨慎的人,又对师尊多有忌惮,他不确定的越久,迟疑的越久,师尊反而会更安全。” 一剑江寒追杀了知非否十年,自然也对他有所了解。他同意了越鸣砚的提议,他说:“好,就按你说的做。” 越鸣砚笑了笑,他又说:“如果一剑前辈赞同我的做法,那便还需要将一个人拉入伙。” 秦湛最信任的人除了尚在阆风的徐启明,便都在这里了。越鸣砚说还需要一个人,反倒让一剑江寒满头雾水,他问:“秦湛还有哪个朋友是我不知道的吗?” 越鸣砚说:“前辈知道,只是或许未必能算得上朋友。” 越鸣砚回答:“祁连剑派的安远明道长,安前辈。” 一剑江寒:“……哈?” 阙如言也被这个名字给弄懵了:“安远明?” 越鸣砚解释道:“安道长在利益上,从来都是与正道统一的。而在面对魔道时,他的利益和师尊的利益也是统一的。加上如今云松重伤,正需要阙师伯的医治,如果我们提出需要他的帮助,他不会拒绝。” 阙如言道:“可是,为什么一定还要一个安远明?一剑江寒不够吗?” 越鸣砚无奈地笑了,他说:“总要有人能够让所有人相信,受伤的人是我。阙师伯和一剑前辈都不是善于此道之人,只有安道长,他的身份地位足以令人取信,而他更有这个能力让别人相信。” 越鸣砚说的婉转,好在一剑江寒和阙如言明白了。 简单来说,总得有个会演戏的,还能演到所有人都相信。从在场的人来看,的确是只有安远明合适了。 一剑江寒立刻道:“我去叫他。” 安明远原本在照看云松,被一剑江寒抓着手就一路拖过来,根本就是半懵的。他还来不及呵斥一剑江寒这种不顾礼节的行为,先看见了年少的秦湛。 安远明喉咙里的话顿时一句也说不出,甚至倒吸一口冷气。 他忍不住回头问了句:“怎么回事,秦湛的……”他还是斟酌了措辞,“妹妹?” 秦湛看见了他冷冷答:“我就是秦湛。” 安远明笑了,他作为一个基本活在秦湛下的剑修,没道理不认识秦湛。他正要说什么,一边的一剑江寒已经点了头,证实了秦湛的话。 “她就是。” 安远明:“……”我是不是太累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阙如言上前,简单将事情告诉了安远明,也未说秦湛到底能不能好,反而肯定地告诉他:“小越随秦湛去求医,很快便能回来。” 安远明:“……” 安远明心底的最深处,是热衷于见到秦湛跌下神坛的。但正如越鸣砚说的那样,正道和平时,他会和秦湛有利益纠葛,但正魔即将交战时,他与秦湛利益共体。尤其是魔尊回来了,他或许比阙如言还要在乎秦湛能不能恢复,多久能恢复。 加上阙如言提了两句云松,云松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剑道的安远明而言,不仅仅是传承人的身份,更胜似他的亲子。哪怕是考虑到云松的救助问题,他也不会拒绝阙如言的要求。 只是——去骗知非否? 安远明嘴角抽了抽,他觉得越鸣砚可真是太敢想了。 越鸣砚道:“我相信安前辈能做到。” 安远明沉吟片刻,说:“我会尽力,只是……这事情弄不好就会被不哭阎王当成仇敌,他的报复心怕是四境第一强。我总得收点回报。” 阙如言皱眉:“我尽药阁之力,替云松医治还不够吗?” 安远明看向了秦湛,他说:“我也没有别的要求,不过是想与秦湛比一次剑罢了。” 一剑江寒问:“现在?” 安远明:“现在。” 作为一个一直被秦湛压着,甚至都未被放入过眼中的对手。安远明永远记得上一届摘星宴上,秦湛并指为剑,仍轻易胜了他的场景。如今秦湛不知因何变成如今的模样,安远明觉得,若是想要胜一次秦湛,大约也就只有趁这个时候。 赢一次秦湛。 这个诱惑可太大了。 阙如言愤怒:“你已是祁连剑派长老,可秦湛现在却是少年,你也不怕胜之不武!” 秦湛倒是没什么反应。 她笑着说:“我以后赢过你很多次?” 安远明答:“也就一次。” 秦湛“哦”了一声,心里有了数,她说:“行啊,那就以这四块石砖为界比试吧。屋子小,将就一些。” 安远明说:“这是自然。”他知道屋里不能有大动静,以免令外面怀疑。所以他故作让步道:“为了公平,我不用修为,我们只比剑。” 秦湛闻言,嘴角渐渐上扬,弧度加大。 她慢条斯理说:“好呀。” 阙如言一开始想要阻止,却被一剑江寒拦下了。 一剑江寒压根没去看这两人比试,只是对阙如言说:“你以为她小时候就纯良无辜了吗?安远明还没出剑,就已经落进她的套里了。” 安远明比现在的秦湛强在哪儿? 修为。 秦湛为什么可怕,因为她是天生的剑修。 安远明原以为如今的秦湛没什么好怕的,却不过十招就被对方逼出了祁连十三剑。 在他用至第十三剑,甚至经不住后撤一步,剑上携出修为的时候,秦湛已拇指一击脱手燕白,又堪堪抓住他的剑柄末尾。冰冷的剑尖直抵他的咽喉,若是携上剑意安远明怕是已经受伤! 秦湛三指一挑一握,又重新抓住了燕白剑柄前部,对安远明道:“承让了。” 安远明:“……” 阙如言忍不住握拳掩住自己的笑,秦湛瞥见了,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偏还不饶人说了句:“你只输一次我大概能猜到理由,我们只比过一次吧?”末了她又说:“哦,现在是两次。” 安远明:“……” 一剑江寒早就知道秦湛这个性,但他还是要提醒:“你现在在求人帮忙。” 秦湛:“……” 秦湛收剑回鞘,又抬头看了看安远明,她说:“那算我输。” 安远明:“……” 安远明也收回了剑,他叹道:“不必了。” 他看着秦湛,对她说:“我的确不如你。我曾以为自己是天才,最后却也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秦湛,你对于温晦而言就是那个人,温晦对你而言,也是那片天。要赢温晦,我虽心不甘,但正道的确不能缺了你。” “你不在,我会替你遮掩住这件事,所以你一定得回来。” 安远明说着又自嘲了一声:“你现在这个年纪,或许还信任着温晦呢。我和你说这些,你也未必会听进去。” 第60节 秦湛道:“我听进去了。” “你们都说了,温晦背叛,正魔开战。而我原本是要对抗他的。” 安远明微怔,看向秦湛。 秦湛说:“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如果有天温晦发了疯,就算天下人都不管他随他疯去,我也是要阻止他的。” “我得知道为什么。” 安远明低头看向秦湛,秦湛比他记忆里的燕白剑主矮了一些,却又好像哪里都没有变。 她本来就没有变。 无论在哪个年纪,有一点贯穿了始终。 安远明笑道:“秦剑主,那我就在祁连山等着你回来了。” 第56章 朔夜03 一切安排妥当后,秦湛同众人道别,在安远明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云水宫。 考虑到那位被阙氏逐出药师的脾性,阙如言犹豫一会儿,还是让秦湛和越鸣砚带上小花一起去。 阙如言道:“花语是返祖的巫祝,他也算是半个返祖,小花与你们同去,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帮助。” 越鸣砚既然知道阙家被逐出家门的这位药师,自然也知道他脾性古怪。他有关时间的能力来自于巫祝血统,传闻阙氏驱逐于他,就是因为他全然不会将与巫祝一脉毫无关系的人当作人——就好像人类不会觉得家禽是自己的同类一样,他也从不觉得人类是他的同类。 他活得孤僻桀骜,就像是某种已然灭绝的生物孤独存活于全新的陌生时代,既不屑于入蝼蚁般的众生,却又寻不到同路人,便也越发乖戾孤僻,生人难近。 想要对这种人动之以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阙如言了解这一点,所以她才提出带小花去。 小花大约是这世上,唯一能被他当作“人”的同族,若是小花去求,事情或许能顺利些。 阙如言道:“我也有私心,眼见着正魔两道即将开战,小花作为药阁弟子自然是要随我上前线的。但她还那么小,我实在是不忍心。她跟着你们走,避开争端也好。若是祖爷爷愿意留她在身边,那更好。” 越鸣砚闻言沉默片刻,方才对阙如言说:“阙师伯这话,问过花师妹了吗?” 阙如言当然还没来得及问,但小花是她的徒弟,只要是她的命令,小花一定会遵循。 越鸣砚看了出来,他对阙如言道:“若是阙师伯要求,师妹自然不会违抗。可师伯是否也该问问师妹的想法?比起远在千里之外不知师伯安危的一时平静,她会否更想要陪在师伯身边,帮着师伯去挣一丝属于药阁未来的平静。” 阙如言被问住了。 越鸣砚道:“安宁虽好,却也要看与谁。我想花师妹不会想要离开药阁,去享这独自一人的安宁的。” 阙如言垂下眸,她叹了口气。 半晌后,她说:“好,我问问她。” 秦湛见阙如言先行离开去寻小花,忍不住抬眼瞅着越鸣砚一眼。 越鸣砚低下头轻声问:“师尊可是有事要问我吗?” 秦湛收回了视线,她眼神平视向前,评价道:“没什么,只是有点意外。” 她说:“多带一个人,对你而言会是负累。可你比起自己会多个负累,反倒是更在乎这个负累的想法。” 秦湛顿了顿,又侧首看向他说:“我好像明白未来的我为什么会收你为徒了。” 越鸣砚曾经从秦湛那儿得到过收徒的原因,秦湛那时说是修行需要方才收他为徒。可如今小秦湛见着他,却说可能还有别的原因,这让越鸣砚心中不由一悸,他连呼吸都轻了一瞬,放轻了声音问:“……是什么?” 秦湛道:“同理心。” 秦湛想要拍拍越鸣砚的肩膀,却发现现在的自己有些矮。她朝越鸣砚招了招手,越鸣砚倾下身,她便顺利地拍到了越鸣砚的肩膀。 她拍了拍,轻咳了一声,明亮的眼里满是认真。 她说:“小越,剑阁的未来如果是交给你,燕白剑主秦湛在对敌时,一定会非常放心。” 越鸣砚低头看着她,他轻声道:“师尊。” 秦湛:“?” 越鸣砚说:“你在,我才顾得了旁人。” “所以……” 秦湛在这个年纪,毫无被人倚赖看重的经历。在她如今的记忆里,除了南境王宫的商陆,便只有温晦,甚至温晦要更多一些。她不太能明白越鸣砚说这句话的意思,却能感知到他的情绪。 所以她迟疑片刻,伸出手,学着温晦安慰自己一般,也安慰越鸣砚说:“放心,死不了。” 她这句话说完,阙如言正好带着小花回来了。 小花听见,极为认真地说:“不会的,我跟着师父学了很多,有我在,越师兄和剑主都不会有事!” 秦湛看见了花语,从年纪来说,花语此时怕才是与她年纪最相近的。她忍不住笑了,对花语道:“好啊,那就拜托你。” 花语见到这样年轻的秦湛也很惊奇,被这样的秦湛拜托了,她也做了允诺。 她对秦湛笑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求动那位曾祖爷爷帮忙。” 阙如言在一旁看着,心里还是多少放心不下,她叮嘱了花语许多,最后方才又说:“出门在外,多听越师兄的。” 小花茫然:“不听剑主的吗?” 秦湛:“……” 阙如言肯定道:“听你越师兄的。” 秦湛:“……” 秦湛有些不甘心,但她也必须承认,现在的她还没有自己的徒弟见多识广。这趟出门,最好还是听越鸣砚的。 三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要离开云水宫,按照阙如言给的地址,往北境去寻那位有着巫祝能力的药师去了。 秦湛如今的年岁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祁连剑派才参赛的弟子,越鸣砚反倒比她还要显眼一些。在阙如言建议下,越鸣砚摘掉了眼镜,由秦湛带着他先离开清河镇,以免惹人注意。 越鸣砚已经很久没有过看不清眼前事物的经历,他刚摘下眼镜的时候,甚至连第一步都走得不太稳当。秦湛瞧见了,朝他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心,倒也没说什么,甚至没多回头,只是牵着他往前。 间或说了句:“石头,小心脚下。” 越鸣砚下意识看向秦湛,秦湛在他的眼睛里又再度变得模糊不清。他下意识抓紧了秦湛握住他的手,直使得秦湛有些困惑地看回来,他方才略松了些手,却没放手。 秦湛也不以为意,阙如言为三人准备了法器,也设定好了路程,按照阙如言的说法,离开清河镇,用这“一叶舟”,不消三日便能到达北境。 众人混在祁连剑派的弟子中离了云水宫,出了清河镇,而后寻了僻静所启动了法器,皆登了上去。 小花自拜入阙如言门下后,第一次离开阆风,心中十分紧张。加上阙如言叮嘱她这一路上要多看顾秦湛的身体,她更是带了许多医论典籍,没事便要翻出来看看,生怕遇上了自己没法解决的情况。 秦湛倒是挺放松的。 她坐在船头,有时会问越鸣砚一些有关她自己后来的问题。问到后面,她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干脆问起了越鸣砚。 秦湛收越鸣砚为徒后的个性十分沉稳,虽说是个极为称职的师父,但也少有同越鸣砚如此放下心防聊天的时候。 越鸣砚一连被秦湛问了许多,到了最后几乎要完全不知道怎么答。 秦湛道:“你真是乖,居然都没有和未来的我翻过脸。我让你两个月学会辟谷,你真的就听啦,学辟谷那么苦,你都不要点交换条件的吗?” 越鸣砚:“……师尊,师尊也是为我好。” 秦湛挥挥手:“得了吧,我了解我自己,肯定是我懒得给你做饭。” 越鸣砚:“……” 秦湛提到了食物,又突然说:“我饿了。”她看向越鸣砚的眼里带上了期待:“你会做饭吗?” 十五岁的秦湛,辟谷总是学得半途而废。 她饿了就是要吃的,不饿也要吃。温晦拿她没办法,也觉得辟谷是小道,学不会也没什么关系,这样纵着她,以至于她一个辟谷,足足到了快二十岁才学会。 如今秦湛是真觉得饿,越鸣砚怔了一瞬,即刻道:“我会,师尊你等一等。” 一叶舟作为法器,上面自然是不会有食物。倒是越鸣砚自己的乾坤袋里,还有着先前和清河镇面摊老板学面时剩下的一些材料,越鸣砚配合基本的五行术简单下了一锅面,叫了小花一起来吃。 小花和秦湛便坐在四方桌前乖巧地等。 这样的秦湛着实太少见了,以至于越鸣砚在盛面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偏向秦湛更多一点。 一碗面吃完,小花将越鸣砚的手艺夸了无数遍。秦湛倒是没什么反应,不像后来的她会赞扬越鸣砚进步,如今的她反倒没觉得有哪里特别。 不过感谢还是要的。 秦湛道了谢,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对越鸣砚说:“我知道你叫越鸣砚,却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写。” 越鸣砚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是我舅舅替我取的。” 秦湛看了那三个字,先是哦了一声,而后却盯着不放。 她说:“这名字看起来真眼熟。” 越鸣砚笑道:“因为师尊在十年前就问过我了。” 秦湛说:“不是这个——”她顿了一瞬,反应了过来,再看向越鸣砚的时候情绪就要复杂多了。 越鸣砚:“师尊?” 秦湛没说话,只是重新坐了回去,她看着自己腰侧的剑,感慨了一句:“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未来的自己确实挺厉害。”越鸣砚听见她嘀咕了一句“主角都是我徒弟”,但他听的也不太清,秦湛之后也再未提过了。 她只是突然对自己眼疾感了兴趣。 秦湛说:“你的眼睛,按道理说不应该会看不清……药阁的那位阙师姐有帮你看过吗?” 越鸣砚倒觉得没什么“按道理该”怎样,回答了秦湛的问题后,反倒宽慰她两句不必在意自己的眼睛。 这样三天很快过去。 一叶舟掠下时,他们周遭的风景也从云水宫的水天一色,变成了白雪茫茫。 秦湛下了一叶舟,踏上了积雪发出吱呀声。小花从未见过这样多又厚的雪,刚下一叶舟时甚至有些兴奋,来回吱呀踩了许久。她踏雪踏的高兴,秦湛原本还想着让她先玩一会儿,却在雪原上一阵北风过后,忽变了神色。 她握住了燕白,越鸣砚也察觉到了不对,手中眠冬出鞘一瞬。 秦湛道:“小花,到你越师兄身后去。” 小花后知后觉,却也立刻听话走了回来,她问:“剑主,有危险吗?” 秦湛道:“还算不上。” 秦湛话音刚落,夹着碎雪的北风里渐有人影漫步而来。 秦湛注意到了他的脚印,轻得几乎无痕。 第61节 越鸣砚皱起了眉,他对秦湛道:“师尊,你且退一步。” 秦湛冷声答:“退什么,就是冲你我来的,退也无用。” 在她说话中,风雪中的人影也渐渐露出了身形。这是个将自己整个人都裹进了黑色大氅里的清癯男人,他肤色苍白,一双眼睛倒是比玄珠还要漆黑,伶仃的手腕从黑色的貂皮中伸出,提着一盏映在风雪里,泛着橘色的、不合时宜的灯。 秦湛注意到他的袖口里还携着一截素色的丝巾,就他的面色来看,怕是咳嗽时掩唇用的。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病入膏肓,甚至风吹便散的黑色人影,提着那盏橘色的灯悠然走在北境罕无人迹的雪谷里。 他似乎已注意到了秦湛他们,或许也没有注意。 因为他的眼睛自始至终只看着前方,哪怕连余光都未曾分给过这无故出现在雪原上的三人一眼。 他仅仅只是提着自己那盏橘色的灯笼,走在冰雪交加的北风里。 每一步,轻得未曾在雪上留下半点足迹,却重得令越鸣砚握着剑柄的手越发的紧,甚至要因这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忍不住拔剑出鞘——! 秦湛伸手按住了他的剑。她问越鸣砚:“阙师姐有告诉你她祖爷爷现在叫什么吗?” 越鸣砚即刻反应了过来,低声告诉了秦湛。 秦湛听了,若有所思。 就在这黑衣人提着灯要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秦湛开了口。 她道:“‘修罗掌生’朔夜爵。” 黑衣人脚步顿了一瞬,他侧首,眉目冷淡地扫向秦湛。 秦湛毫不为意,坦然笑道:“我来问医。” 第57章 朔夜04 北境风急。 黑衣人从袖里取了素色的丝巾掩唇咳嗽了两声,原本扫了一眼秦湛的视线也毫无意味地收了回来。他依然执着那盏诡异的橘灯,抬步便走。 小花见状,忍不住抓住了秦湛的衣角,她问:“剑主,他似乎没听见。” 哪里是没听见了,是听见了,但是懒得理会。 秦湛心里门清,所以她也不拦越鸣砚了,松开了按着他剑柄的手,甚至还退了一步,抬头对越鸣砚说:“你来吧。” 越鸣砚先是一怔,接着忍不住发笑。 秦湛却不咸不淡道:“先礼后兵,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该做了。” 她显然是不太高兴,连自己的手都按上了燕白的剑柄,显然是打着越鸣砚先上去对付这个痨病鬼,她抓个时机直接给对方来个重创。对于成长为燕白剑主的秦湛而言,我来求医,你不治,那就不治吧,反正死不了。但对于此时一肚子公主脾气的秦湛而言——我辛辛苦苦来求医了,你就算不治,多少也给理由吧? 越鸣砚奇异地竟然明白了秦湛此时些微微妙的心情,但明白对方是谁后,他反倒不会选择拔剑了。 朔夜爵,爵是四境对他的尊称。他尚在阙氏时,排月字辈,名为阙月夜,本意为夜中明月,如他那一脉所修行的医药之术般,是久病者的夜中月。只是后来他以活人为祭,做下许多残忍试验,阙氏将他驱逐,更是将他的名字从族谱里划去。月字辈不再有他的存在,他也不惜得再用,反倒自称,既从前是夜中月,那从今后便作无边月暗,改名朔夜。 口吻狂妄,却又有足够狂妄的资本。 朔夜爵被阙氏驱逐后,便无人可知其踪迹,直至他重新开始医人救命,被他救过的魔道中人从北境雪谷而出,众人才知道他去了北境雪谷。可北境雪谷足有千里之大,又罕见生迹人极难存。想要找他拿去性命的人往往还未寻到他,便先死在了北境雪谷暗藏的危险里。 所以朔夜爵为医,才会又被称作“修罗掌生”,一则是因他曾做下过的血案,二则是因他居于雪谷难寻踪迹,寻他治病无亚于将性命交去修罗手里,你永远不知等在雪谷里的是朔夜爵,还是磨牙吮血的雪谷妖物。 就算你运气极好,恰巧碰上了朔夜爵。可他这个人啊,纵使在阙氏中也曾被尊为药师数十载,却从没有医者仁心这种东西,救不救,全看他当时的心情。除却心情之外,正道中人,尤其是与阙氏有关的正道人士,在被驱逐进这北境雪谷后,他更是不管当时心境如何,都绝不会救。 所以四境里也有这样的说法,阙氏是正道的医神,而朔夜爵则是魔道的医鬼。 魔道有一句话总结的好:求朔夜爵救人,不是你能拿出什么来求他,而是要看他愿不愿让你求。 雪谷风大,朔夜爵抬步便走,毫无半点留念。 小花有些着急,她想要向前去拦朔夜爵,却被越鸣砚拦下了。 越鸣砚耐心道:“师妹你看他的灯,那是幽冥灯,灯上萦着万毒瘴气,灯不灭,瘴气不灭,人遇之神魂不稳,妖魔遇之化骨成血。他提着这东西,所以才能在雪谷里行动自如。” 小花跟着阙如言那么久,自然也清楚幽冥灯是什么样的毒物。她迟疑了,可又焦急,她说:“可也不能让他走了!” 阙如言给他们的地址其实挺具体,就算让朔夜爵这次走了,也未必找不到。但小花说的也没错,好不容易刚下来就遇见,没道理还要重新找的。 秦湛原本是打算让越鸣砚出手,可对方既然提着幽冥灯这么危险的东西,显然就没有让徒弟去冒险的道理。 她皱了皱眉,嘀咕道:“麻烦。” 说罢,她并指一剑,刚要驱使燕白飞出,好断了朔夜爵前行路,未想眠冬的剑气先了一分。 说是先了一分也并不妥当。 越鸣砚在最早拔剑出鞘的时候,或许就已经算到了朔夜爵会对他们视而不见了。 眠冬出鞘,引雪谷共鸣而动。原本飘于空中的干冷雪花忽凝成冰,连风都止了。北境里原本足以遮掩足迹的风雪在此时尽数成了能刺入皮肤血管之内的冰晶细针,从天到地,从眼前一点至身后万千。 朔夜爵提着灯,瞧着眼前凝成了尖锐冰刃的散雪,苍白面上浮出一抹笑。 他提着灯,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里倒是半点儿也不像是修真者,尽透着久病的沙哑与气虚,只是他说话的语调却又悠然清晰,比一般的修真者倒还要自信张扬,反使人忘却了他的气弱,只留下锋锐势强之感。 朔夜爵问:“这是求医?” 秦湛原本也只是打算用燕白的锐气压一压他手里的那盏幽冥灯,阻了他的前路强留下人再细谈。可越鸣砚倒好,直接凝了风雪成刃,将人困在原地进退不得,知道的是求医,不知道还以为是要威逼胁迫。 不过秦湛倒是挺喜欢这个方式的。 对待有些人的确没法用守礼的方式,因为他们压根就不会受礼。联想到朔夜爵的行事风格,彬彬有礼大概只会被他丢进雪原上喂狼。 秦湛没开口,越鸣砚便回答了朔夜爵,他不卑不亢道:“是求医。前辈因风雪急于回程,我等为了挽留前辈,也只好先止一刻风雪了。” 朔夜爵听完了越鸣砚的话,总算是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他既开来,越鸣砚便再也没有凝雪成刃的道理,眠冬收鞘一寸,雪谷里的空气也重新流动。 朔夜爵盯住他腰间的剑。 他道:“魔道里没有这样的剑,你不是魔道中人。” 越鸣砚没有否认。 朔夜爵又重新收回了视线要走,他说:“我不救正道之人。” 越鸣砚这次未拦,他却说:“非魔便是神,非黑即是白吗?” 朔夜爵脚步顿住,他回首,似笑非笑:“那你是魔道中人?” 越鸣砚也没有回答,他同样问了朔夜爵一个问题。 越鸣砚问:“朔夜爵可是魔域之人,可是魔尊座下?” 朔夜爵眼眸本就纯黑,当他冷下神色,那双眼睛便更似玄黑刀锋,仿佛能刺进人的魂里去,剔骨剜肉。 小花惊得退了一步,她拉着秦湛的衣袖低声问:“剑主,师兄在和曾祖爷爷说什么,我听不大懂。” 秦湛也不大懂。 她要是擅长这些,也不会当初温晦一拐她就跟着跑了。虽然不擅长,但好歹秦湛也知道越鸣砚在做什么,所以她回答小花:“你越师兄在求医。” 小花:“……”论、论辩式求医?我们修丹道的,难道还要学论辩的吗? 小花不说话了,秦湛也很有兴趣越鸣砚到底能不能凭借言辞说动朔夜爵来替她诊治,便也只是护着小花在一旁,没有半点要祭出“巫祝之后”这块通行证的意思。 雪谷风冷,朔夜爵不过多立了一会儿,眉梢已凝上了冰霜。寒气入体惹得他又咳嗽了几声,他平稳了气息才对越鸣砚道:“小儿黄口,倒也不怕闪了舌头。” 越鸣砚恭敬答:“尊老敬贤,前辈所问晚辈不敢不答,只得以问代答。” 朔夜爵冷笑,他道:“你要知道,我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温晦来了,跪着求我也没用。我说了不救正道人便不会救,不是你嘴上两句糊弄了一二,我就会着你的道去救。” “非神非魔,非黑非白,谢你看的起我,还特意为我寻了处能待的道来。只是你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该问问你后面立着的那年轻女修?” “我就算眼睛再不好,待在这雪谷过久,却也认得昔年搅弄风雨的仙剑燕白。燕白之主,阆风秦湛之名,在五十年前正魔一战后,更是响得连雪谷都听得见。” “你来此三人,唯有执燕白剑者身上灵滞气乱,想来便是为她求医。”朔夜爵声音发冷,他笑道:“这样吧,看你年纪轻轻,却有胆子拦我,更有胆子糊弄我,我给你个机会。只要这执燕白剑之人亲口承认她为魔道,我就替她诊治。” 朔夜爵话一出,越鸣砚眉头忍不住蹙起。 他淡声道:“前辈虽有幽冥灯,但估计也知这灯敌不过燕白。北境风急雪冷,前辈便非要择一条两败俱伤之路吗?” 朔夜爵不在意道:“两败俱伤?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求医者和医者,伤得永远只有一个。” 越鸣砚正要再说什么,朔夜爵却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他再次看向秦湛,秦湛将小花护住,握着燕白剑坦然地回望了过去。朔夜爵看着她,好半晌露出了极浅的笑。 他问:“灵滞气乱,手执燕白。你是秦湛。” 秦湛答:“是。” 朔夜爵:“这可太有意思了,我数年不出雪谷,竟然出了这么有趣的事。喂,小丫头,我问你,你现在多大?” 秦湛迟疑了片刻,说:“十五,或者八十?” 朔夜爵点了点头,他说:“这咒下得不好,若是我来,你现在可就是个真真正正,谁也叫不回的十五了。” 秦湛忍不住皱眉:“你什么意思。” 朔夜爵道:“没什么意思,我可以替你诊治。” 秦湛闻言却生起警惕:“代价呢?” 朔夜爵微笑道:“很简单,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湛:“什么?” 朔夜爵问:“你还记得你师父是谁?” 秦湛觉得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她几乎不用思考便回答了朔夜爵:“阆风温晦。” 朔夜爵笑意更深,因为心情愉快,他甚至不小心呛进了风,偏过头去,用丝巾压着又咳了半晌。 他对秦湛道:“嗯,那我和你说一件事。” 秦湛:“?” 朔夜爵露出微笑,他温柔说:“你把他打进炼狱窟啦,一剑穿胸,差点没能活着回来。” 秦湛:“……?” 她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几乎是下意识看向了越鸣砚,她问:“我知道温晦入魔了,可我什么时候将他打去过炼狱窟?我们、我们不是才开战吗? “还有那那地方……不是只能进不能出吗?” 第62节 越鸣砚张了张唇,显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朔夜爵双手笼于袖内,慢慢答道:“你不知道?你早在五十年前就做完了,我很好奇,温晦这种怪物,你是怎么做到将他打进去的?你若是能告诉我他的弱点,我不仅可以救你,我还可以替你的徒弟医他那双眼睛。” 秦湛张了口,她眼里第一次浮出了混乱。 她说:“我,我不知道。” 朔夜爵看着她,笑了笑,他说:“不着急,你慢慢想。总之我救回你,你还是要去杀他第二次,等你好了,记得告诉我就行。” 秦湛猛地闭上了嘴。 她攥着燕白的剑柄,指节几乎泛出青来。 燕白见了,心里着急,他连声说:“你别被他影响了,这个家伙瞧着就不是好人,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让你做不了决断,最好自己放弃医治!这样他不仅可以避免和小越起冲突,还能欺负你!” 秦湛没说话。 朔夜爵悠然问:“治病吗?若是治,就跟我来。” 秦湛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捏断。 越鸣砚低声道:“师尊……” 小花十分担心,她看着朔夜爵,忍不住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坏心!” 朔夜爵原本根本懒得理会这样一个修为普通的阆风弟子,却在瞧见了对方的眼睛后眉梢蹙了一瞬。 朔夜爵尚未说话,秦湛忽松开了手。 她因为太过用力,指尖崩出血来。 秦湛用另一只手随手拽了衣角替自己将血擦掉,同时回答了朔夜爵:“治。” 朔夜爵挑眉。 秦湛答:“你都肯医了,我为什么不治。” 她抬眸看向裹于厚重貂氅中的朔夜爵,眼神锐利,似这万丈雪谷风割冰冷:“你也不必替他讨不平。若他如今从炼狱窟中挣出,就算觉得我对不起他,也该由他来向我讨这笔账。” “你连魔道都不是,有什么资格来问。” 朔夜爵定定瞧着她,蓦地笑了。 他问:“这是十五的温晦弟子在答我,还是八十的燕白剑主在答我。” 秦湛道:“是秦湛在答你。” 朔夜爵看着她,最后淡声说:“所以我才说这咒下得不好,若是我来,正道便再不会有燕白剑主了。” 他说着,重新执了灯往前,却换了个方向。 朔夜爵吩咐道:“跟上。” 越鸣砚看向秦湛。 秦湛抬步跟上了。 越鸣砚并不开口,只是取了素帕,替秦湛包住了手。包扎之后,他低声道:“是我无用。” 秦湛道:“若非是你,我们甚至等不到他发问我。朔夜爵这个人喜怒不定,若不能先引起他的兴趣,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止步的。” 越鸣砚绷着嘴角。 秦湛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开口道:“你也不必担心我。我虽然现在年纪小,却也被他教导过要分得清是非大义。” “我只是有点不明白。”秦湛低声说,“他既然入了魔,又未带着我一起,那为什么不在我最弱的时候杀了我。” “他到底在想什么。” 越鸣砚轻声说:“弟子不知道。” 他握住了秦湛的手:“但弟子会陪着师尊一同去魔域问个答案。” 秦湛听了,忍不住发笑。她说:“你怎么去呀,一个司幽府君就能拦下你了。” 越鸣砚答:“他会拦不住我的。” 秦湛盯着越鸣砚看了一会儿,也不见他有半点儿迟疑的样子,最终也只得点点头:“好吧。你和我一起,也许一剑江寒这家伙还安心一点。我也是不懂未来的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和一剑江寒做朋友。” 秦湛嘀咕着,说着诸如“审美坏了”“是不是天下剑修死绝了”之类的话,听得越鸣砚无奈,小花直发笑。 三人跟着朔夜爵在北境雪谷里行走。 走着走着方越觉得心惊,雪谷看似全是白茫一片,只有零星的山石与树,是极难布阵结界的地方,可跟着朔夜爵走,方才发现走的每一步都是玄阵,若非他领路,众人怕是寻上十天半月也找不到通往他住处的入口。四境只听说过朔夜爵医术高超,倒是从未有人知道他对结界阵法也有研究。 也是了,他被逐出阙氏便是因为研究时间阵法与返老还童,说他对结界阵法一窍不懂反而才惹人生疑。 过了结界,众人也总算是见到了朔夜爵住的地方。 那是一处搭了木棚的山洞,洞里被布了阵开了天窗,阳光入得了内,风雪却进不得。加上朔夜爵本身便是个喜好享乐之人,这洞穴被他布置的堪比白术王宫,甚至奢华更甚。 洞里铺着万金的毛毯,金色的炭炉里燃着稀少的火炭。屋里的温度几乎要和屋外呈现两极,而到了屋内,朔夜爵才像是活了过来,脱下了厚重的大氅,苍白的脸色上也回复了一点血气。 小花也是医者,自然一眼便看出了朔夜爵气虚体弱,莫说和修真者的身体比,他怕是连凡尘里的寻常农夫都不如。至少农夫可不会因呛了两口风,身体便有发寒的预兆。 朔夜爵回了屋子,先给自己配了药,面色不改地喝了下去,而后才看向跟来的三人,指了一处说:“病人坐下,其他人随便。” 秦湛坐了过去,越鸣砚不放心便陪在一旁。小花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忍不住左右去看。朔夜爵心疑着她的眼睛,便也不拦,随她去玩。 见秦湛坐了下来,朔夜爵也不拿任何的用具,甚至连阙氏金针也不用,径自坐在了秦湛的面前,伸手连点她身上多处穴位,右手一张一扬,竟是将秦湛周身滞涩的灵气走向都绘在半空之中。 他的做法实在是奇诡又闻所未闻,一时无人敢打扰他,只见他指尖微动,在秦湛头颅上几处大穴试探寻诊,而后以拇指点于她眉心处,搅得秦湛只觉气血翻涌,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朔夜爵这才收手,道:“的确是咒。” 越鸣砚皱眉,他扶住秦湛,同时问道:“那前辈打算如何诊治?” 朔夜爵答:“解咒啊,不然还能做什么。” 朔夜爵道:“你看着我也没用,解咒要是这么容易,阙氏也不会让你们来寻我。是阙氏让你们来的吧。” 他见两人未否认,冷笑了一声,说:“也不用怕,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中途撤手。这咒虽然下得不怎么样,解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先喝三日药。” 秦湛忍不住问:“解咒为什么要喝药?” 朔夜爵问:“治病为什么要用针?” 秦湛:“……” 秦湛不再多话。 朔夜爵开了药单,越鸣砚本以为这药需得他先离北境去置办,却不想朔夜爵这里倒是齐全,只需要他去熬药就行了。 越鸣砚取了药便要去替秦湛熬药,秦湛则因朔夜爵先前的行为有些气息不稳,干脆盘腿调息。 屋里一时只剩下花语和朔夜爵。 朔夜爵看了她一眼,问:“你是巫祝之后?” 小花迟疑片刻,但又想起阙如言的嘱咐,所以点了点头。 他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朔夜爵向小花招了招手,温了声线:“你来。” 小花迟疑了两步。 朔夜爵淡声道:“你宁可信任两个可能最后要拿你当杀手锏,用你的命来威胁我整治的人,也不愿意相信你的同族吗?” “你既然是有这双眼睛,便看得明白吧。” 小花轻声说:“我的眼睛没什么特别的。” 朔夜爵闻言皱眉,他本以为这是因为小花被阙氏的人洗了脑,反以为自己是异类才会这么说,刚打算要重新让这孩子明白何为巫祝,却先注意到了她脑内气血流动。 她的灵脉被金针截住,这根针帮她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睛,手法非常漂亮,而且果断。 就像是他的手法。 朔夜爵的手顿住了。 他对小花说:“秦湛是阆风的人,你也是阆风的弟子。” 小花说:“对,对呀。” 朔夜爵沉默片刻,他问:“阆风阙如言,她和你什么关系。” 小花答:“是我师父。”顿了一瞬她又补充,“很好的师父,她带我回家,家里一开始不肯让我再跟她出门了,师父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我能重新回阆风。” 朔夜爵笑了一声:“我就说,你返祖的现象如此显著,阙氏怎么会不知道,阙氏既然知道,有我在先,怎么未将你严格看管,甚至还让你入了阆风。” “原来如此。” 小花看着朔夜爵,他说着“原来如此”,脸上的表情却生冷而僵硬。小花又想起阙如言的叮嘱,她虽有些舍不得,却依然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了一朵无名的小花。 那是一朵蓝瓣黄蕊的花。 朔夜爵的视线停在了那朵花上。 小花将花递给朔夜爵,忐忑道:“师父说,若是曾祖爷爷不肯替剑主治病,就让我送这个给曾祖爷爷。” 小花道:“她说这能让你高兴。” “你……要吗?” 朔夜爵的眼里清晰地倒映着这朵脆弱的、春日里的花。在雪谷严苛的环境下,这花怕是一出门便会变成冰碎了,就算留在室内,也存不了两天。 可朔夜爵依然伸手接过了花。 他坐在椅子上,身形清癯面色苍白,眼里映着花却也没有半点儿春日暖意。 可他接过了花。 “花啊。”朔夜爵微微笑了,“却是许久未见了。” 第58章 朔夜05 药喝到第三日,朔夜爵重新探查了秦湛的经脉。因为这人总是没什么情绪,偶尔有些表情也是讥诮为多的缘故,秦湛实在是没法从他的脸上得到信息,只能开口询问:“如何?” 朔夜爵收回了手,重新抱上了怀里的暖手,方才淡淡说:“不错。” 秦湛:“……我倒是没觉得自己哪里不错了。” 朔夜爵瞧着她似笑非笑,问:“你的灵气可还堵塞,晚间可有梦见似有还无的记忆?” 第63节 他这么问,秦湛倒是不能反驳。喝了三日药,虽瞧着与前几日没什么变化,但她也能感受到自身气息的变化。朔夜爵的药,就好似在紧箍着她的圈上凿开了一处裂痕,这世上再厉害的咒都怕有弱处,因为一旦有了弱处,管你是什么通天手法,只消对准那处薄弱,铜墙铁壁也能一夕碎成齑粉。 朔夜爵的确是此道高手。 阙如言束手无策的咒阵在他手里竟和普通风寒没甚区别,一碗药一份方,说是三日起效,便是三日起效。 可秦湛心里挂念着许多事,不免催促:“话虽如此,可我看起来毕竟还是没什么变化,这总不能算你治好。” 朔夜爵原本已回了他的药台重新挑拣用具,听见秦湛这么抱怨,撇头看了她一眼。 朔夜爵道:“我是大夫你是大夫。” 秦湛:“……” 朔夜爵道:“不是就闭嘴。” 秦湛:“……” 秦湛忍不住嘀咕:“哪有那么坏脾气的大夫。” 却没想到朔夜爵看起来身体这么差,耳朵却好的很,他听见了秦湛的抱怨,不轻不重回了一句:“这天下好脾气的大夫太多了,我若是脾气不坏一点,岂不是坏了天地平衡。” 秦湛:“……”你是医生,我忍着你。 花语在一旁捧着个金钵正帮朔夜爵挑拣药材,听着忍不住就对朔夜爵说:“你不要欺负剑主。” 秦湛:“……”她听着这话,只觉得喉头梗着一口血,想她秦湛,怎么就落到了被人欺负还不能还手的地步了? 朔夜爵听了花语的话,眉梢微挑,他刚要说什么,花语便飞快道:“我是要回去的,曾祖爷爷欺负剑主的事情,我会告诉师父的。” 朔夜爵:“……” 朔夜爵搁下了手中取好的朱砂,认真问了句小花:“你觉得我怕阙如言?” 花语道:“当然不怕,曾祖爷爷怎么会有怕的人。”她眼里有狡黠,“只是师父挂心曾祖爷爷,她因为魔道之事不能亲来,我来了,自然是要将曾祖爷爷的事情回去一一都告诉她的。” 朔夜爵:“……” 朔夜爵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他重新取了朱砂,语气也没那么客气了,但考虑到小花也是巫祝之后,还是回答了她。 朔夜爵淡声说:“随便你。” 小花站在一旁,端着金钵,一派正气凛然的阆风弟子模样。直到朔夜爵先看不下去,说自己眼睛疼,将那些材料都丢给了小花准备,自己进了更里面的屋子休息去,小花方才回过了头,对秦湛露出了笑,甚至悄悄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秦湛看见了,也忍不住笑。 秦湛三日的药已经喝完,朔夜爵也说情况不错,自然是要准备最后一步了。越鸣砚被他指使去取雪谷里常见的寒魄回来做药引,原本剩下的那些他是打算自己来准备,但小花这么一插话,将他的兴致扰了,他便干脆也将剩下的活丢给了小花。 小花按着朔夜爵的方子,微踮着脚在他又高又宽的药柜里取出要用的东西。秦湛在一旁看着,联想到朔夜爵这几日的话语,顺口问了小花:“阙师姐和他关系很好吗?” 小花正踮着脚取最上方的红芪,听见秦湛问话回头“哎”了一声,想了会儿才说:“应该还好吧。” 她转过身:“师父在临走前关照了我很多事,大部分都和曾祖爷爷的习惯有关。” 秦湛支着头思考了片刻,又问:“那朔夜爵呢?” 朔夜爵活在北境雪谷里,好似心也成了北境雪谷的寒魄。先前小花拿阙如言来压朔夜爵,秦湛也心惊了一瞬。朔夜爵因着是与小花同族的缘故,面对小花时收敛不少,可这也不意味着小花能随便胁迫于他。小花与朔夜爵的距离又如此近,若是刚才朔夜爵骤然变脸要伤小花,秦湛想救都来不及。 在秦湛的眼里,阙如言挂心朔夜爵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阙如言本就是面冷心热的性子。面对温晦之徒的她都能悉心诊治又何况是当年朝夕相处的亲人? 可朔夜爵对阙如言…… 秦湛着实猜不出来。若说朔夜爵在乎阙如言,可小花提起阙如言时,他眼里的冰未曾褪去一分。可若说他不在乎阙如言,他确实也因阙如言而让步…… 秦湛低声道:“又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小花却不这么想,她对秦湛说:“我觉得应该是一样的。曾祖爷爷的情绪很少,可是情绪再少,那里面一定有一部分是给师父的。” 小花说:“他收了师父的花。” 秦湛不明白:“收了花算什么证据,北境荒芜,花在这里可是珍宝,他不收才奇怪吧。” 小花道:“可他不喜欢花啊。”小花见四下无人,走至秦湛身边悄悄道:“我偷偷听见的,他和越师兄论道,提及花太脆弱,他不喜欢。” 秦湛:“……” 秦湛道:“小花,以后不要去偷听别人说话。” 花语有些涩然:“对不起剑主,我也是不小心听见的,不是有意的。” 秦湛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怀疑你这个,只是以后你遇见了,最好快些走开。朔夜爵这种年纪的老怪物,是不可能发现不了你的,他因你是同族,不会对你动手。可若是旁人就不一定了,你若是出了事,阙师姐一定非常难过。” 花语连忙点头:“我记着了。” 秦湛见着花语的模样,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夸她乖。花语倒也不觉得如今看起来比她还要小上两岁的秦湛做出这样的动作奇怪,等秦湛起了别的话,方才又回去接着整理药物。 越鸣砚回来的时候,在屋里浅眠的朔夜爵便也出来了。 他这次披着一件白色的厚衣,检查了越鸣砚带回的寒魄后唤了小花。朔夜爵问:“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 花语将一包包研磨好的药递了过去,她一边点头,一边又忍不住问:“曾祖爷爷,你只让我磨碎了,却又不拿来入药。这些东西你要用来做什么呀?” 朔夜爵打开一包检查了药粉的细度,大约还是记着先前小花拿阙如言来堵他的事,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冷淡。 朔夜爵冷冷道:“驱邪!” 小花:“……” 朔夜爵让小花将先前的金钵替他取来,小花照做了,却见朔夜爵将寒魄放了进去。寒魄不化,朔夜爵手下连动,便已将小花磨耗的药粉各取了自己需要的同样搁在了金钵里。一切准备就绪,他食指抵于唇上,低念了几句小花听着耳熟却又辨不清的语言,在他念后,朔夜爵的手指划过金钵,金钵内千年不化的寒魄竟然一夕便化成了水,而后溶于各类药粉,渐渐凝出一股淡朱色的液体来。 朔夜爵取过了笔,对秦湛道:“躺好,接下来你有时间不能动了。” 秦湛自然配合,她躺上了床。 朔夜爵又道:“袖子。” 秦湛挽起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 朔夜爵拿笔沾了药水,半倾下身,屏气凝神。淡红色的笔尖携着冰凉刺骨的药水在秦湛的胳膊上划下的第一笔,就好似眠冬寒刃割过一般。这还只是开始,随着朔夜爵写下的符文越完整,秦湛身体里似乎剜心般的疼痛便更强烈。 她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朔夜爵自然知道秦湛会发疼,他头也没抬,径自道:“忍着。” 秦湛当然忍着,可她也不是什么都会忍的人。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也为了不给朔夜爵太好过,她干脆问道:“都说阙氏以金针见长,阙师姐九针续命之术更是闻名天下。你曾是阙氏的药师,你怎么不用针,反倒用起了造器者善用的咒文?” 朔夜爵知道秦湛这是不高兴也要让他不高兴一下,所以他写咒文的时候,更是半点力没收,只疼得秦湛没空再去想别的,画完了最后一笔,连着秦湛躺下的长榻一并成了阵,方才收了笔和钵。 钵里的药水也所剩无己,朔夜爵一边将剩下的药水存了,一边回答了秦湛。 他道:“等你哪天死了,你就能见到我的金针了。” 秦湛:“……” 秦湛实在是太痛,可朔夜爵在这里,她偏偏连昏过去也不敢。 越鸣砚见到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走上前,伸手盖住了秦湛的眼睛,语气轻缓道:“师尊休息吧。” 秦湛低低道:“不行。” 越鸣砚温声说:“外面正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安静极了。” “我守在这里,师尊休息一会儿。”他说,“我惯来信赖师尊,师尊也信我一次可好?” 秦湛原本是不想的,可燕白一顿唧唧喳喳,加上着实痛得厉害又不能动,燕白唠叨着不过三句,秦湛便果断气息一松让自己昏了过去。 燕白:“……” 燕白难以置信对越鸣砚道:“她这是嫌我烦?” 越鸣砚耐心说:“怎么会,正是因为燕白前辈在,师尊才能放心休息。” 燕白已经不是当初那么好糊弄的燕白了,可是他看了看秦湛,又觉得越鸣砚说的对,便也放下了。 屋外下着雪。 朔夜爵立在洞里有窗的一处,立着看了好一会儿。 白日里的雪渐渐成了夜间的雪,从莹白成了银白。他立着看了好一会儿,临了了却也觉得无趣,转身走得便也毫无留念。 直到有人叫住了他。 朔夜爵停了脚步,看见了屋里的人。 朔夜爵轻笑了声:“你得讯倒快。” 温晦答:“还得是你愿意让我得了消息。” 朔夜爵瞅了温晦一眼,他微微笑道:“可惜我先受旁人所托,你这忙我是帮不了了,如今你来,也是迟了。” 温晦毫不在意,他走出阴影,随朔夜爵一同沐于月下,反问了句旁的。温晦只是问:“是他吗?” 朔夜爵顿了一瞬,他淡声答:“是。” 玄衣的魔尊便点了点头。 他抬步欲走,朔夜爵叫住了他。 朔夜爵道:“我也不行。我试过了。” 温晦脚步顿住。 朔夜爵见状,毫无情绪的哈了一声,他道:“你一早猜到了。” 温晦道:“经验使然,算不上猜。” 朔夜爵看见了月色下的那朵被停滞了时间的花,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也心软了一瞬,对温晦淡声说:“你非得如此吗?” 温晦笑着反问了一句:“你修逆天道,不惜以一身痨病为代价,也要追溯至太上元君时问一个答案。你非得如此吗?” 朔夜爵敛下了眉目。 过了片刻,他微微笑了起来。 他对温晦道:“你说的是。” 朔夜爵似乎是觉得冷了,他将手缩进了衣袖里,抬眸看了温晦渐远的步伐一眼。 他淡然道:“吾友,炉前有半温酒,案前有救命丹。” 温晦似听见了,又似没听见。 朔夜爵忍不住蹙起眉,他的声音泛了冷意:“温晦。” 风传来了他的笑意,他道:“知道,黄泉碧落皆不相见,你不医我——” 朔夜爵的眼里浮出笑意,片刻后他又忍不住弯身咳嗽。直至这阵缓了过来,他已看不见温晦的声音。 第64节 朔夜爵面色苍白,眼里也依旧是一片坚冰。 可他看见了那朵花,些微地叹了口气。 “这话的意思是要你惜命,我又不是神仙,死了都能救回来。” 朔夜爵摇了摇头,拖着慢吞吞的步子,往更温暖的里间去了。 秦湛这一昏直从白日昏去了半夜。 当她醒来,榻上的那些咒文已失了颜色,她手臂上的咒文也暗成了一道薄粉,也不知何时就会消失。秦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瞧着与白日也没什么变化,仍是十五岁的模样,便忍不住嘀咕:“庸医。” 已是深夜,众人这些时日都较为疲惫,秦湛顺着月光看去,只见越鸣砚趴在她的塌边睡着了,小花瞧不见,大约也是去睡了。她躺了许久,觉得身上难受,便蹑手蹑脚地起来,想去瞧瞧屋外雪景。 屋外雪下了一整个白日,到了夜间反倒停了。 秦湛一路顺着走出了洞外,原本只想站在洞外的木棚处呼吸两口北境清冷的空气,却刚出屋外便碰见了旁人。 那人穿着一身玄衣,也站在木棚处,他注意到了秦湛,先回头看了一眼。 秦湛僵在了原地。 她有点不敢相信,却又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她道:“温晦……!?” 温晦看见了她,脸上的惊讶只存了一息,他看着秦湛倒是平静又从容,和秦湛记忆里的温晦没有半点偏差。 可他都已经入了魔了,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偏差呢? 秦湛死死地盯着他,今日月色很好,能将立于雪中的人照得非常清楚,秦湛从头盯着温晦直到脚,看了约莫有两三回,看得连温晦也生起了好奇心,问了句:“阿湛,你看什么呢?” 秦湛心情复杂极了。 她看着温晦,温晦也看着他。 北境寂寥,除却风外,天地间似乎就只有立于雪谷中的这两人了。 十五岁的秦湛张了口,她却说:“你怎么穿成这样了,丑。” 温晦闻言看了看自己,玄裳墨袍,衣角上绣着的金线还是南诏国御供,比起当年的白袍子不知好去了哪里。可他依然含着笑意问了秦湛:“你觉得什么才好?” 秦湛向他走去,嘴里半点没停:“大红大绿啊,喜庆。” 温晦笑着没说话。 秦湛在离他约有三寸处停了下来,她没再向前,也没问温晦为什么不回答了。 她问温晦:“你来求医?” 温晦答:“不是。” 秦湛又问:“那是为杀我而来?” 温晦笑了:“也不是。” 秦湛的视线从他的面上移去了雪地里,她最后问:“雪谷是荒弃之地,不为求医也不为追杀,那你为什么来?” 温晦道:“来看一眼徒弟。” 第59章 朔夜06 十五岁的秦湛,成魔了的温晦在她的脑子里只是个旁人告诉她的影子,她心里的温晦,还是那个任她顽皮打闹甚至爬上头去也不会生气的师父。 她记得温晦替她寻着甘木燃火炙肉,也记得温晦教她入道握剑习剑。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标准的好徒弟,商陆惯坏了她,温晦更是变本加厉。她这样的徒弟放在旁的门派,怕是早就被同门排挤尽了,温晦也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这一点,在秦湛未能识大道明剑心前,竟也从未带她回去过一次阆风。 秦湛的道,是在四境山水,宽阔天地之中悟出。 不限于宗、不限于门、更不限于个人。 世人皆赞温晦光风霁月,不似人间客,其徒也极具风骨。摘星宴上,当年的桃源坞主甚至还想过要同温晦讨要教养徒弟的方式。温晦当时笑答:“没有,你随她去就好了。” 当时众人觉得这是温晦不愿将办法说出,哈哈一笑便也过了。但温晦要么不答,他若答便绝不撒谎。 温晦对秦湛的教养,的确是放养式,他将自己的全部都教给了秦湛,却又不强着她学。你喜欢什么就学什么,你觉得什么好便往什么去走,好像无论秦湛最后会成为什么样,只要是她自己选择的,温晦便都满意。 温晦的道在他教导秦湛上便能体现一二。 他是个贯彻几道,自行择路,择了便不会后悔,便会走至尽头的人。 十五岁的秦湛,尚未出师,或许对于温晦的理解根本不及日后的燕白剑主分毫,但她却是唯一会在雪地里碰见了世人皆惧的魔头后,不喊也不叫。不劝他躲起来,也不会对他拔剑的人。 她的眼里有困惑,有警惕,可她依然没法用自己不熟悉的、陌生的态度去对待这个最熟悉的人。 温晦笑了,他对这时的秦湛招了招手,唤道:“阿湛,来。” 秦湛略顿了一瞬,她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温晦对她说:“你现在多大?” 秦湛闷着声:“十五岁。” 温晦道:“那我还没教过你堪舆星图,你来。” 他对秦湛说着,伸手指向北境一处极耀目的群星:“今日天好,正巧能教你认全一遍。天上群星虽多,却也可分为四境,分别对上东西南北四国,分二十八宿,天地阴阳。” 秦湛没吭声,但还是随着温晦伸出的手指一点点认下了天上的星图。 末了她还要说:“四象一点儿也不像,我看不出来。” 温晦笑道:“那也不必太当回事,也就是星星罢了。” 秦湛抿住了嘴角,她陪温晦一起看了挺久的星图,终归还是忍不住问:“他们都说你入魔,你为什么入魔?” 温晦笑而不答。 秦湛道:“不能说吗?” 温晦叹道:“不能对现在的你说,现在的你还不会对我拔剑,我要是说了,连现在的你都会追着我打了。” 秦湛盯着他,好半晌又道:“那我换一个问,你既然要入魔,为什么还留我在正道?” 温晦却说:“阿湛,师父入魔了,你跟师父走吗?” 秦湛毫无犹豫:“你怕是疯得不清。” 温晦笑答:“你看,这就是答案了。” 秦湛嘴唇蠕动,她又说:“你这样问我,我当然不可能同意,总要有个理由的,你说了理由,也许我会站在你那边呢?” 温晦敛了笑,他对这时的秦湛淡淡道:“你现在还小,学过的东西还不够,所以自然是不知道有些事你要去做,根本不需要理由。” 秦湛却道:“总有理由,哪怕只是为了高兴,也是理由。” 温晦淡声道:“说不出来的理由,就不能算是理由。” 秦湛听得心里无故起火,她盯着温晦,忍不住便踮起脚伸手捏他的脸,她下手又狠又重,甚至在温晦的脸上留下了红色的指印,秦湛怒道:“你这个样子,难怪长大的我要打你!” 温晦被捏的倒吸了口冷气,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右脸,瞧着秦湛有几分无奈。 他说:“阿湛。” 秦湛不理他。 温晦便说:“阿湛,太阳快升起来了。” 秦湛顺着他的话向雪谷远远的地平线看去,哪里正有一丝微光。秦湛不明所以,温晦却说:“一眼看完了。” 秦湛听得简直觉得莫名,可忽然间,她却突觉天地倒悬,眼前的一切都似在扭曲,连同立着的温晦也似乎变了。 她下意识扶住了一旁搭起木棚的柱子,她有些看不清,她尽可能地盯住了温晦,她伸出手—— 温晦叹了口气。 日升星落。 天际在眨眼间便亮的连半颗星星也瞧不见了。橙色的巨日自天边升起,温晦多看了一眼,再回头,便是秦湛伸出手—— 她伸出手,唤来了屋中燕白!! 温晦回过眼,手指也搭上了腰间鹿鸣。 他听见恢复了的秦湛声音里透着沙哑,燕白剑主执着燕白剑,扶着柱子重新直起了身。 十五岁的秦湛穿着的衣袍在她的身上已显得有些滑稽,可她眉目清冷,瞧着眼前人的视线也清澈而坚定,倒令人完全在意不到这一处。 一夜过去,两人的肩上都落下了些被风吹上的雪。 “温晦。” 秦湛握着剑,直视着他,她绷紧了嘴角,浑身上下都在紧张,因此甚至都没有问一句温晦来此做什么。 温晦倒是自己答了,他又回答了此时眼前的秦湛。 温晦道:“我来杀一人。” 秦湛问:“谁?” 温晦的剑已脱鞘!他横执鹿鸣,敛眉对秦湛淡声道:“越鸣砚。” 他话音刚落,越鸣砚便从洞内匆匆而出,他神色焦急直至见到了秦湛,先是怔了一瞬,而后松了口气。他道:“师尊恢复了。” 越鸣砚说:“昨日似乎有人下了咒,弟子一时不查——”他话未说完,便已见到了温晦。 越鸣砚一惊,尚来不及回应,温晦见到了他,已一式剑招而出! 秦湛想也不想,一剑便挡了过去。 她质问温晦:“你疯到连徒孙都要杀了吗!” 温晦答:“这话说得也对我太自信了些,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杀了他。” 秦湛想也不想,她同样拔出了燕白,她对温晦道:“是,那要看你我二人,这些年里是谁进步的更快了。” 温晦见着秦湛,竟还有心情笑。 他道:“也是,那便试试。” 话必,温晦已栖身而来,秦湛执剑欲挡,却听温晦淡声道:“剑式第一。” 秦湛是最熟悉温晦剑意之人,他甫一出剑,秦湛手里的燕白便换了招式,全然是应对温晦剑式的招数!可温晦本该对向秦湛的那一剑,却在秦湛迎上的那一刻与他擦身而过,温晦嘴里念着剑式第一,用出的却是剑式第三。 横执的剑便这样从秦湛的眼前而过,秦湛转身,燕白从右手自换向了左手,她一剑斜刺欲救,可温晦与她本就在伯仲之间,她失了先手,便已再难续了! 第65节 秦湛的声音都绷了起来:“越鸣砚!” 越鸣砚自然也知道温晦厉害,他拔出眠冬,以真正的剑式第二相迎!不求退敌,但求保命! 温晦神色冰冷,他的剑似光,无论越鸣砚想要从何处防,另一处总有剑来! 眼见温晦一剑便要刺上他的咽喉,温晦忽而气息一滞,这给了越鸣砚机会,也给了秦湛机会! 他不得不退! 原已经要取了越鸣砚性命的鹿鸣剑尖不得不彻而拦燕白并眠冬! 温晦一退十步,他执剑,阴晴不定地看着越鸣砚。 越鸣砚在秦湛身后,他道:“师尊。” 秦湛喝道:“退后!” 越鸣砚微怔:“师尊?” 秦湛攥紧了手中剑,她说:“你退后,对上温晦,我无法留手,剑气横溢,会伤了你。” 越鸣砚沉默,可这次连燕白都是站在秦湛那儿的,燕白道:“你快进去,山洞有朔夜爵的结界,你在里面比较安全。” 越鸣砚不动。 秦湛皱眉,她道:“越鸣砚。” 越鸣砚只得拱手一行礼,他低下头,极轻地回答:“是。” 得了越鸣砚的回答后,秦湛方才再次将注意放在了温晦的身上。 温晦倒是半点也不介意方才秦湛做的事,他只是重新握起了剑,问秦湛:“我和你多久没比试过了。” 秦湛答:“一万七千零三日。” 温晦颔首,他对秦湛道:“来。” 北境荒芜,一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故而剑气横放,扬起的便是万千如雾般的干雪。雪落如沙,沙后剑意却似暴风烈日,转眼间便是雪化为气,沙落为尘。 剑阁三式。 说到底就是攻、守、杀。 攻守杀外还有什么,昔年的剑阁阁主未曾留下过。 温晦敛目,他的剑如刀,凝于眼前。 “剑第四,无。” 在秦湛的眼里,那一柄鹿鸣剑忽然间便在日芒下化为了千把、万把,温晦似握着一柄剑,却又似握着天地之间所有的剑。他的剑意充盈天地,剑气无处不在,剑隐于万剑之中,似有还无。 温晦道:“去。” 秦湛一惊。 她毫无犹疑,左手拔出燕白剑柄,一于身前,一于身后,她分不出哪里才是温晦致命一剑,却又觉得何处都是他的那一柄剑。秦湛退无可退,进无可进,竟被逼在了原处,只能以防来对! 这看在越鸣砚的眼里,自然是极为着紧的一幕。 剑阁只有三式,可温晦却不知因何使出的第四,这第四比起剑,更似剑阵,像是温晦独创。他所学甚广,将剑意融于剑阵之中,似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将剑意融于阵,作剑式而出,这样的事情从来闻所未闻,总是秦湛乍面此招,也不由一时受困。 朔夜爵不知何时从洞里出来,他握着个手炉倚在一旁,瞧着温晦与秦湛之战,评价道:“看来师与徒,还是师父略胜一筹。” 越鸣砚听了皱眉,跟着朔夜爵一起出来的小花可不管那么多。她道:“才不是,剑主才是最强的!” 朔夜爵并不太在意,随口敷衍:“是吗?” 小花气急,却又寻不到话来赌朔夜爵。越鸣砚看得极为担心,却又记着秦湛的吩咐,不敢离开,朔夜爵在一旁看了,倒是笑了声,问:“你这么担心,就这么看着?她和温晦胶着,也许你这时冲出去给温晦一剑,事情就结了。” 越鸣砚淡声回答:“前辈莫要拿我玩笑了,只怕我一出去,反倒是称了魔尊的意,正好拿我来逼师尊。” 朔夜爵微微挑眉,他显然是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越鸣砚还能冷静理智的分析出敌我状况。 朔夜爵道:“你倒是拎得清。” 越鸣砚还未答,朔夜爵以一掌击出,从越鸣砚的身后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直将他击出了结界之外! 朔夜爵道:“只可惜,我不喜欢躲在师父背后的徒弟。” 越鸣砚踉跄而出,朔夜爵那一掌让他受了点伤,但朔夜爵本就是个命若游丝的家伙,他那一掌,也未能给越鸣砚带来太大的伤害。 他被赶出了结界,下意识看向秦湛。 秦湛被剑第四困着,忽然间,温晦微微变了神色。 一抹银芒从炎中而出。 秦湛的偏冷趋淡的声音平平传来。 她道:“剑第四。” 温晦的剑第四,是阵。 秦湛的剑第四,是破。 温晦急退,天地间原本充盈的剑意忽被狂风暴卷,酷杀与绝灭侵袭而来,似海浪翻涌吞灭船只,更似山洪汹涌崩裂大地。 天与地上所有的生,所有的灭,都似要在这一剑下被割裂。 花语察觉到了危险,她想要扑去救小越,却被朔夜爵牢牢的按住。朔夜爵赢不过越鸣砚,但对付一个年轻的丹修还是绰绰有余。 他道:“你去送什么死。” 花语哭叫、甚至动手要打他。她道:“那你为什么要将越师兄推出去送死!你这个人连心都是黑的,你要他死在剑主的剑下吗!” 朔夜爵冷笑道:“死在剑下?我倒是想,那也要看天肯不肯,越鸣砚他自己肯不肯呢。” 花语:“你说什么——” 花语话音未落,秦湛一剑剑势已成! 雪谷摇动,天昏欲沉。 朔夜爵的结界都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他牢牢按着花语,眼里却忽见到了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幕。 越鸣砚倒下了。 他不仅倒下,背脊、关节,七窍,都在秦湛的剑意下被压出了血渍。若有似无的剑意从眠冬剑上而起,似想要守住他,可这剑意来得太晚,以至于轻易间便被秦湛击碎! 朔夜爵难以置信,他低声道:“怎么可能?” 他说着怎么可能,眼里却露出了狂热与期待来,可就在这时,秦湛满是剑意的眼里瞧见了越鸣砚。 她顿住了。 不顾温晦、不顾这一剑。 她生生停住了。 温晦的眼里满是诧异。 秦湛已砰得一声跪跌在地,她张口便是血,吐在纯白的雪地上,瞧着有些吓人。 燕白便是被吓着了,他看了看越鸣砚,又看了看秦湛,声音都开始发抖:“秦湛,秦湛你没事吧。小越,小越看着不太好啊。” 秦湛以拇指擦去嘴角血渍,她盯着温晦,重新站了起来。 温晦却不再出剑了。 他神色复杂、却又像是了然。 他最后道:“阿湛呀。” 秦湛举起了剑,她淡然道:“来。” 温晦微微一笑,他说:“不是该‘来’的时候了。你该回去救人了。” 秦湛:“……!” 温晦看了一眼祁连剑派的方向,淡声道:“这几天的功夫,估计也够知非否和司幽府君两人打上祁连剑派了。你现在去,估计还能救下几个。” 秦湛道:“你不用骗我,一剑江寒——” 温晦笑了声,他说:“一剑江寒的确有两把剑,但他未必拦得住上百把。” 秦湛刚想嘲笑温晦上百把未能能拦住一剑江寒,她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死去的昆仑传人,是不是刚好有上百? 而杀了昆仑传人的知非否,最擅长的就是操纵死物的枯木迎春术。 秦湛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猜测。 她低低道:“你彻底疯了吗?” 温晦顿了一瞬,回答:“我没有足够的自信,所以我必须争取时间,能争取的越多越好。” 秦湛:“杀人就能争取了吗?!” 温晦没有回答。 秦湛抓紧了燕白,她正欲一剑再出,温晦却道:“回去救人吧。” 秦湛微顿,就在这刹那,温晦身形突变,一把抓住了重伤的越鸣砚,而后急退! 秦湛欲追,温晦却道:“你要先救他,还是先救祁连山?” 秦湛又顿住。 温晦便在下一刻彻底不见了。 雪谷重新归于了宁静。 花语终于挣脱开了朔夜爵,她冲了出来,哭着说:“剑主,剑主你没事吧?” 秦湛将燕白收回了鞘,她说:“没事,一叶舟是不是在你那里?” 花语点头,秦湛便道:“拿出来,我们赶去祁连山。” 花语道:“可你的伤势——” 秦湛:“不碍事,先去祁连山。” 花语擦擦眼角,取了一叶舟念咒驱使,秦湛在此时回头看了一眼朔夜爵。 朔夜爵依然披着厚重的衣服,他站在木棚下,些微地咳嗽着。 第66节 秦湛道:“你是他的朋友。” 朔夜爵答:“你有朋友,他为什么不能有。” 秦湛便不再问了,她抿紧了嘴唇,便要带着小花走,可身后却传来朔夜爵的声音。 朔夜爵道:“秦湛,你不要以为你是这世上最难之人,这世上身在无间的人,从来不是你。” “所以你最好变得更强一些,只有这样,你才能经得住。” “他想把你推离无间。”朔夜爵微微笑道,“可到头来,无间却先选了你。” 第60章 无间01 祁连山已成焦土。 自温晦于云水宫宣战后,所有人下意识便认定云水宫会是魔道首攻第一站,朱韶甚至借出了玉凰山四战之一的雁摩率一军驻于云水宫,以备不测。 就在众人皆万分警觉,随时打算迎战的时候。战火声却先从祁连剑派传来了。 司幽府君派魔修压于云水宫前,知非否则一人往祁连山脉。 有人说他带着一支死人军,所以祁连山脉上那些剑修方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至于待众人察觉,祁连山脉五峰已被攻下了三峰。 这消息传入云水宫,众派掌事者面面相觑,却无人提出应对方案。 甚至有人说了句:“操控死者?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是否传闻有误?” 报信人也迟疑了,他道:“这,毕竟未见有祁连山派的人得出传信,我们不知。” 祁连山脉遇袭不知真假,司幽府君于云水宫外虎视眈眈,众人不知真假,生怕中了魔道的调虎离山之计,造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来。 众人便对安远明道:“这事需得商议,是否请出剑主,好决意一二?” 秦湛本来就是上一次大战的领袖,遇事不决问她,也是在常见不过的选择。 可秦湛根本出不来,她不仅出不来,甚至早就不在云水宫了。 安远明是知道秦湛中咒真相的人,知非否突然进攻祁连山脉,还传出个半真不假的消息来,怕就是为了试探云水宫内秦湛的情况。知非否此人好计较,从不做亏本之事。攻下一个祁连山对他而言并无太大的好处,甚至祁连山险峻,攻祁连山远不如攻莲华寺,他弃莲华寺选祁连山,一定有更深的理由。 祁连剑派和枯叶宫从没有什么立场以外的冤仇,安远明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为试探秦湛是否中咒”这样的结论。 云水宫内,他替秦湛主事,把秦湛的近况瞒的滴水不漏,不论谁来看,都是“剑主静修以战魔尊”。 知非否刺探不出真假,干脆便从他身上开刀,他既然能替秦湛主事,多少都会知晓些内幕。 只是云水宫内有秦湛,知非否不敢贸然行动,云水宫外倒是没有,可安远明若是待死了云水宫不离,知非否也只能陪他陷阱这不知真假的僵局里去。知非否洞悉人心,知道安远明是个惜命之人,这世上能牵动他心绪,让他能在这样的关头,弃云水宫往危险之处的存在实在少得很。 好在虽然少,但总归有。 云松是一个,祁连山就是另一个。 安远明心里清楚,可听剑消息还是忍不住焦灼,他强制面上瞧不出半分不妥,阻了那人道:“剑主闭关紧要,这样不知真假的事,还是容我先回去看看。” 有门派道:“司幽府君在云水宫外虎视眈眈,为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这时候回去,是否不太合适?” 另有人便道:“不管真假,既然牵扯到了祁连剑派,安道长要回去也是理所当然。” 众人议论,安远明却管不了太多。 直到一剑江寒忽然说了句:“云水宫有秦湛,真有大事,你们让朱韶去找秦湛便是了。我陪安远明回去看看。” 朱韶闻言微微挑眉,他看向一剑江寒,一剑江寒目光微闪的看向了他。 朱韶笑道:“也可,现在守着四门的本就是我玉凰山的战士,安道长与一剑前辈离个一时两刻,问题不大。” 又有旁人觉得不妥。 朱韶便笑着说:“这位道长如此担忧云水宫的安危,不若便随雁摩一并去守门吧,亲自把守,道长也能放心。” 那人即刻说不出了。 安远明心急如焚,他强自镇定着做了安排,和朱韶交接了一些事宜,便再顾不得其他,将云松暂交给阙如言便匆匆回往祁连山! 祁连山曾被看做人间仙境,其中山涧清澈,笼云雾缭绕,碧水青山湛空如玺,是昆仑落寞后的第一仙山。安远明幼时问道登山,自山脚覆着青苔的石阶往上,一步一台,眼里映着的是来往携剑的快哉修士,看见的是广阔的山云与老掌门已花白了的胡子。 那年的老掌门伸出手,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小又弱,躺在掌门的手心里,却安安全全地,他甚至忍不住动了一下,老掌门也不介意,反倒呵呵笑。 他说:“日后便叫远明吧,行致远,心自明。” 安远明跟着老掌门念了一遍:“行致远,心自明。” 老掌门在他的手心上放下了一块玉,他说:“去吧,去和你的师兄弟们玩耍,拿着这块玉,你就是我祁连山的弟子啦。” 时光如同这天上的流云一般,来的快,去的更快。 安远明一路狂奔,鼻尖嗅到的是依然尸腐的气息,眼睛里见到的,却是泛红的山涧溪流。 知非否真的有一只死人大军。 他修习枯木逢春术,这五十年的法术精进之下,使他不不仅仅只是能用这法术操控起替身,还能操控起死人。操控起如此多的死人,这人活着时的力量自然发挥不出多少——但骇在这些东西会越来越多。 每死一个,都会变成他的新帮手,蚁多了,自然也能食象。 知非否不知身在何处操控这场局,安远明掠过山崖低头一看,见到的便是混杂了数派服制死者在攀山。因祁连山奇绝,加上山间阵法繁多,这些死人大军倒是一时也上不去。他们虽上不去,下面却已是一片狼藉,山下最早一批守崖的弟子已瞧不见,零星能见到一两柄还在动的剑,却难以见到人。 安远明见到这情况,便立刻明白了为何没有祁连剑派的弟子能出去求援。 太难了。 知非否封死了所有的路,只为诱他入。就算是他,能进,却也未必能全然而出。 更可况暗处还有个知非否,他既然打定了注意不让人出,祁连山如今也就被围成了一个铁桶。 一剑江寒随他同来,他自然也察觉到了祁连山的状况,他一言不发,随着安远明共登祁连最高峰一探情况! 那里有尚存着的弟子以命相守,祁连山的亘古铜钟来回响动,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轰鸣。 安远明远远的看见了自己的师兄们,掌门见了他,眼里既有高兴又有懊悔,他张唇,说出的竟是—— “离开!” 安远明的答案是剑出鞘。 一剑江寒总是觉得安远明的剑势虽精妙,可剑意里夹了太多的俗世杂物,意不纯,自然剑也不纯。困顿于虚无缥缈之名,手中之剑,自然也难登极峰。 可安远明的这一剑,不是祁连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剑,却式如风,行如云,一剑之利竟连在一旁的一剑江寒也避了一寸。 “安远明!” 一剑江寒紧随而上,与安明远两人突破山下众魔大阵,一冲登山!山上祁连剑派的掌门见了,不见喜色,反更见忧虑。他喝道:“安远明!” 安远明一剑正滞空中,山下魔物纠缠,他翻身一剑,看向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本该是不明了的,可他在这一刻却忽明了了。 他拔出宽厚的那一柄剑,以轻剑重击于它,推得此剑如刀般迅速往安远明的方向撞去! 安远明却也不避,只在这剑快来时向着山脚下被困的弟子能有多深便多深的伸出了手! 被操控的死人们向他袭来,扯破了他的衣袖,他却拉起一个便算一个,尽数丢去正冲来的一剑江寒的重剑之上! 重剑直接将这些弟子携着力带出了山崖,又随一剑江寒一力之下,击于上空! 山峰上的弟子连忙派人相接,祁连剑派掌门见人都还活着,心下微松,可想起安远明和一剑江寒,又连忙向下看去。 山脚下尚有十一弟子,亡五,伤六。他将那五人交给了一件江寒,自己背上最后一名,原本已冲破了魔阵的自己也即将重新坠下。被他负着的弟子忍不住轻声叫道:“师叔——” 安远明安抚道:“无事,抓紧。” 他的剑尖压在了山石上,将剑身压出了如新月般的弧。 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见他坠落,皆要向他扑来—— 安远明仍在下坠,直至他的剑被弯至极,就在这时,他忽然变了握剑的手势,剑身被压制至极,因他这些许变化,迫不及待地反弹—— 他淡声道:“祁连十二式。” 悍然剑意如波! 直震出十丈有余!! 地上断臂残肢交叠,安远明的剑已重新回鞘,他借一剑之力再次越出了山崖下,一剑江寒同样以重剑挥出!安远明于空中借重剑之力,一脚踏登,正将最后一人与自己都带回了最高峰上!那一边,一剑江寒收回了不知春,瞧见剑柄上的血渍,忍不住多看了安远明一眼,却未发声,只是径自以衣角擦了。 安远明救了人。 可祁连剑派的掌门确气急了,他想打这个师弟,却终究没下的了手。 祁连剑派掌门道:“你回来做什么?我传讯了吗?你回来干什么!” 安远明答:“门中有难,我怎么能不回。” 祁连剑派掌门答:“正魔相战,哪派无难!就是当年有黑塔的阆风,也折了那么多人手!你可见秦湛回,可见阙氏回!?” 安远明答:“可魔道攻上祁连山,为得就是——” 祁连剑派掌门道:“我知道,我还知道,魔道不攻云水宫,反攻祁连剑派,为得就是逼出秦湛。” 安远明:“!?” 祁连剑派掌门道:“你对外宣告,秦湛闭关以备战魔尊,这理由别人会信,不哭阎王不信。可放出这消息的是你,不哭阎王又怕这是你计不敢妄动,这样时日长久的僵持下去,许不得就错过了时机。他如今放弃云水宫反攻我祁连山,为得就是将你逼出云水宫!你不在云水宫,一剑江寒或许也跟着你回来。那云水宫只有朱韶,你要朱韶一个黄毛小儿,去抗魔君司幽府吗?” “若是云水宫未守住,秦湛该如何?云水宫破,秦湛出事,魔道得讯反扑——这才是你真正要护的大事!” “祁连山脉有群山之险,撑上个把年根本不是问题。你回来做什么!” 安远明皱眉,他低声道:“我知道这是计,可就算我留在云水宫,对祁连剑派不闻不问,不哭阎王一样会察觉。我回来,一剑江寒甚至也敢来,朱韶据守云水宫,反而方才会令知非否投鼠忌器,他方才无法确定云水宫内到底如何!” 祁连剑派掌门张了张口,安远明低低道:“我知道师兄真正想说什么。” “你想我在外面,就算今日真是祁连山脉的末日,至少我不在,我活着,师兄便觉得没有对不起师父。” 祁连剑派年长安远明许多,如今被安远明这样道出心中最隐秘的想法,他的手也忍不住发颤。他抓住了安远明的肩,低叹道:“师弟啊……” 安远明安抚了祁连剑派掌门,而后扫视了一圈剩下的祁连弟子。 初略一算,大约十有存一。 安远明思索片刻,即刻与各峰掌事沟通,布下了之后的计划。安远明回来了,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就算有了主心骨,原本略弱的士气又扬了起来。 一剑江寒看了看山崖下的状况,问安远明:“你打算怎么做,我们来了,知非否肯定会更疯狂攻击。若是司幽府君攻不下朱韶,他想得知秦湛的状况,必然会拿你我开刀。” 一剑江寒顿了一瞬说:“我不担心,但是你——” 第67节 安远明笑道:“我虽总是记挂着要越过秦湛去,重现昔年的祁连山,但也没到分不清小大的地步。你放心,我比不得你,但也绝不会让知非否知道真相。” 一剑江寒思索片刻,对他允诺:“我会护你。” 安远明闻言,眸光微闪,他微微笑了笑,低头又去看地形图,对一剑江寒淡声说:“我不用你护,你若当真想帮我,就替我守祁连山。” “况且若是真不幸,输了知非否一招……我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对一剑江寒说了句:“比剑我比不过你,但比那些你讨厌的弯弯绕绕——你不如我。”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想到越鸣砚的选择,以及秦湛离去后被安远明锁如铁桶,无人可知的秦湛状况,不得不低下头,问道:“那要我具体怎么做?” 安远明看着山下,沉吟片刻方问:“若要破阵,江寒兄,你的一剑能抵多少?” 一剑江寒答:“数百。” 安远明:“……” 一剑江寒这样的人,当对手能让人气疯去,但若是当朋友,却再可靠不过了。 安远明笑了笑,颔首道:“那就一百归你!” 同时,知非否接到了安远明与一剑江寒救援祁连剑派的消息。 他看了看战报,问道:“魔尊和云水宫还是没有消息吗?” 手下答:“是。云水宫走了个安远明,却还有个朱韶。也不知为何,朱韶倒真像是要一心为正道了,替安远明守着云水宫呢。” 知非否冷笑:“他哪里是替安远明守宫,是替秦湛。” 手下问:“秦湛是否真的中了咒?若她中了咒,我们大可——” 知非否说:“如她没有,这是她设的局,司幽府君和半个枯叶宫就要折在她手上了。她的剑,只有魔尊能挡。” 手下道:“那我们该如何呢?” 知非否折了纸微微眯起了眼,他笑道:“再强的剑,不用也就等于没有。祁连剑派总归没有秦湛,便先攻了它好了。” “可一剑江寒——” 知非否道:“一剑江寒,一人可挡百剑。”他微微笑道,“如果这剑是昆仑剑呢?” 人心两面。正如再坚强的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再脆弱的人都有坚强的一面。所有人都有心中不可触碰的死穴,寻到了,用好了,便是强于你百倍、乃至于万倍的人都可攻下,这是世上最强的武器。 手下听知非否命令,不免低声道:“可,可魔尊并未说过要灭祁连——” 知非否道:“魔尊的目的是这天下少点修者,我的目的也差不多。祁连山这地方,到处是剑修,瞧着便令人心烦。杀了就杀了,魔尊不会在意,也不会怪罪。” 他说着,又问:“那一百二十三个昆仑传人的尸体准备好了吗?一剑江寒的师父,你们挖出来了吗?” 手下道:“林谷道人被埋在昆仑山上,那处禁制颇多,我们折了不少人手,才将尸体带了回来。只是时日长久,已是白骨。” 知非否道:“白骨无所谓,一剑江寒重情,就算是白骨,他也认得出。认得出就可以了。” 说罢,他摊开了自己的折扇。 折扇上的字其实写的并不好,甚至在拐角处有些弯扭。字提的意倒好,是人间喜欢的吉祥事,是“福禄寿喜”。 手下见他不再多言,反端看起扇面,便知知非否倦了,此时的他绝不喜任何人打扰。 手下退下,去传了他的命令。 “宫主有令,驱众尸,起昆仑,明日定要攻下祁连山!” 祁连山内,安远明在安排布防。当所有人都得了命令,各去安排时,安远明叫住了一剑江寒。 他问:“当年秦湛为领袖,是不是也这样?” 一剑江寒道:“我当年没陪她到这个时候。” 安远明笑了笑,他有些感慨:“五十年前我也参与了,在那一战里,秦湛不被信任。在众位前辈牺牲后,呼声最高的,最受信任的人其实是我。但我惧怕温晦,所以退了一步,而秦湛走出了那一步。” “我看着她、听她的命令,有时也会忍不住去想,若当时我走了那一步,率领众人得胜的人会不会就是我。被人尊称剑主的人,会不会也变成我?” 一剑江寒不知道怎么说。 对于大部分剑修而言,他和秦湛的存在,真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安远明道:“这答案其实困扰我很久,我又佩服秦湛,又嫉妒她。直到前些天,我和十五岁的她打了一架,方才顿悟。就算秦湛不迈那一步,我也赢不了。” “我怕死,畏惧温晦利剑,我已经惧了,一个惧怕的人领导的队伍是决计无法胜的。” 一剑江寒说:“谁都怕死,秦湛也怕死。” 安远明深深吸了口气,他说:“一剑江寒,论剑我不如你和秦湛,论道心通明,我也不如你和秦湛。” “但论到为自己最在乎的人事能付出多少——秦湛不如你,你不如我。” 安远明道:“明日,知非否定会全力而攻。而我也会尽可能地去拖延,尽可能的去替秦湛和朱韶争取时间。所以我要报酬。” 一剑江寒:“?” 安远明看着一剑江寒:“我的徒弟云松,他是天生剑修。若是我被不哭阎王盯上,遭遇不幸……你需得答应我,收云松为徒,以你剑意,毫无藏私,倾囊相授,为他师、为他父。” 一剑江寒:“……安远明。” 安远明道:“你不亏,亏的是我。” 一剑江寒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最后只能道:“你的剑也没那么差。” 安远明道:“我好歹也是顺位第三,形容我也用不上差吧。” 一剑江寒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他拍了拍安远明的肩,对他道:“明日见。” 安远明颔首:“明日见。” 一剑江寒离了大殿,只有安远明一人在。 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发抖。 安远明叹了口气,苦笑道:“第三啊……” 第二日,魔道果然如安远明所料般全力进攻!因着祁连剑派早有准备,事情不若知非否所想的那样顺利。操控尸体的军队虽然繁多,但他们并无智慧,能发挥力量也有限,当有了准备,利用祁连山脉的地形对这些死去的东西进行围剿火攻,倒不是件特别难的事。 连同知非否原本想的,以昆仑剑派逼锁一剑江寒的事情也没能发生。 他竟然像是提前便猜到了知非否会这么做,手中剑没有半点犹豫的再次割下曾经同门的脑袋,甚至面对林谷道人的遗骸,都未犹豫过三。 安远明对一剑江寒说:“明日,以我对不哭阎王的猜测,他若是想对付你,在没有司幽府君的前提下,大约会利用昆仑。” 一剑江寒困惑:“昆仑只剩下我,他要如何用?” 安远明道:“知非否既然可以将枯木逢春术用在尸体上,那用在昆仑人的尸体上也不奇怪。更何况昆仑皆是他所杀,他要重新收集这些尸体,再容易不过。你明日遇上的,或许是昆仑军。” 一剑江寒心神动摇:“什么……?” 安远明接着说:“但你我皆知,人死便如灯灭。留下的遗骸不过只是供人追思。一剑江寒,无论你明日见到了谁,你都得记得,那不是昆仑传人,而是被一件被对方拿来对付你的武器。你若是狠不下心,明日入阵后,便不要看了。” 一剑江寒的确狠不下心。 所以他入了阵,双手执剑,闭了眼。 知非否在远处观战,见了这出乎他意料的情况,不怒反笑,他道:“安远明啊,一直活在秦湛和一剑江寒的影子里,到看不出还有点能耐。” 手下询问:“还攻吗?” 知非否道:“当然,他想要弯着来,我们便直着来。祁连山已撑了几日?所有的尸军都去围困一剑江寒,旁人随我攻山!” “只要抓住了安远明,事情就能了结!” 尸骸堆成登山的天梯,安远明见状不由心惊,他即刻命令弟子回撤,可已与尸骸争斗过一轮的弟子大多都是强弩之末,魔域精英尽出,一夕间便击溃了弟子们的连阵! 安远明叹了口气,他拔剑立于众人身前,身如松柏,气若磐石。他剑尖直指攻山敌众,大喝:“迎敌!” 前夜,安远明对一剑江寒道: “若论混战,我们是胜面不大。祁连山被困,别的门派就算来救,也会先陷入山谷内成万的尸海中。况且我非秦湛,如今又正是开战之时,各派心思难测,又未结成盟军,我们能在明日等到外援的几率不大。” “但朱韶见我们久不归,多少能猜到,届时阆风、莲华寺、桃源不至于不来。” “是,所以能撑多久是关键。撑得还要让对方瞧不出我们气虚也是关键。” 安远明横剑于身前,祁连十三式如天地绝剑。 他一人便是一道不透的墙,他立在那里,就能给予祁连山众人弟子再战的勇气! 一剑江寒被围困崖底尸海,他的耳畔忽听见了极细微的破空声。 夹在在尸体僵硬的蠕动中,尤为清晰。 一剑江寒猛地睁开眼,他一剑既出,向他袭来的万丈银芒全退!一剑江寒意识到状况有变,急于脱身,尸海欲拦他,可他一剑出—— 海滞,江寒。 知非否收手,他赞叹:“一剑江寒,竟连尸海也剑止吗?可惜了,非我道中人。” 一剑江寒却毫不停顿,他似乎永无疲惫之时,知非否只见他身法飘忽,转眼间便至尸骸堆砌的梯前,他左手握剑挡万千攻击,右手执重剑,一气断“山”! 天梯断,不少魔道直接坠进了深涯里,安远明见了正欲准备反攻,却突忽觉得心口发凉。 在他的身后,前日里他救回的那孩子不知何时死了,身无气息,正从他的背后给了他一剑。 安远明回首,他斩断了这被弟子的脑袋,断了他的四肢,以免他在伤旁人。 最后他拔出了穿透心口的那一剑,丢去了一旁,擦了擦脸上的血渍,仍向前! 他看见了知非否。 知非否一身青衣不惹半分尘埃,在混乱之中尤为扎眼。 安远明道:“不哭阎王。” 知非否笑道:“安远明,说真的,你倒是超乎了我的意料。你与秦湛关系算不上好吧,帮她做什么,不若来帮我,我顺手或许就帮你堵住胸口的窟窿了。” 安远明也笑了,他问:“我怎么帮你?” 知非否道:“秦湛到底中咒了没有?” 安远明答的利索:“中了,现在云水宫就只有一个朱韶,勉强再加个绮澜尘。” 知非否闻言面色变换,他似笑非笑:“哦?” 安远明道:“你看,我说了你也不信。” 知非否道:“实在是你们狡猾,让我不敢信。” 第68节 安远明:“是吗?” 他突然大喝:“一剑江寒!” 知非否骇然回首,安远明长剑清啸。 魔域的不哭阎王忽从风中听见了一句话。这话轻又淡,却又重如山。 “行致远,心自明。祁连剑式,明远道。” 一声剑鸣,剑意如水似云,知非否起初不察,待他察觉安远明那一剑已避无可避! 知非否试图用尸骸来阻他,可这世上有什么能真正的阻了水,拦了云? 那一剑最后停在了知非否的咽喉前。 有人自安远明的身后先捏碎了安远明的咽喉。 他的眼里还有剑意,手中的剑却先落下了,剑尖在知非否的咽喉处留下一道血痕。 知非否看向安远明身后,司幽府君不知何时到了。 他对知非否吩咐道:“魔尊回了,命我们皆回魔域!” 知非否道:“可祁连剑派,我差一点就能——” 司幽府君喝道:“你差一点就死了!”他扔下安远明,“走!” 他扯着知非否急退,甚至不再去管这限于此战中的魔道子弟。 知非否跟着司幽府君急退,他看见了祁连山派外围,桃源大弟子胧月清已经领着桃源、大莲华寺以及阆风的救兵到了。 安远明如果再撑一夕,就能挺过去了。 司幽府君似是知道知非否在想什么,他冷哼一声:“弱就是弱,弱即原罪。没什么好如果的。” 祁连山上,安远明咳出了最后一口血。 他应该死了,却不知为何还剩着一口气。 一剑江寒见到了援兵,他终从尸骸搭成的梯处抽身,跃上最高峰想去通知安远明。 他刚踏上,便听见倒在地上的安远明喊出了他的名字—— “一剑、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一惊,连忙走去。他一人行天下许久,对于医术也略懂一些,他伸手替安远明止血,却被对方拉住了手。 安远明目眦欲裂,他盯着一剑江寒,呼吸间竟是血沫。 他道:“别忘了,你答应,答应过……” 一剑江寒心中悲恸,他低声说:“我记得。” 安远明听了他这三个字,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了。 再也说不出口。 一剑江寒替他说完了。 他道:“作为弟子,死守山门。在这一点上,你比我、比秦湛,都强。” 第61章 无间02 秦湛赶至的时候,祁连剑派的战斗已趋近尾声。 四大宗门联手对敌,加上魔道的领导者知非否突然不知所踪,在被一剑江寒击溃了尸海后便溃散成了散沙,轻易间便让四大宗门扭回了局面,重夺祁连五峰。若以最终伤亡来论,祁连剑派虽遭重创,但魔域上千精英也折在了这里。祁连山脉的崖底几乎要被尸体填满,考虑到不哭阎王知非否如今的操控尸体之术,正道最终的决议是一把火,将崖底的尸体不分彼此尽数烧了。 祁连山脉下火光足足燃了三日。 这三日的火映在秦湛的眼里,像是世上最张狂的恶魔。 一剑江寒与胧月清交接完了祁连剑派的事情,见了秦湛走去了她的身旁。一剑陪她看了一眼崖底,而后才说:“安远明先前叮嘱过我,无论祁连剑派最终如何,都不能让你现身祁连派,否则守云水宫的朱韶会有危险。” 秦湛道:“你放心,除了你,无人发现我来了。” 秦湛说:“我病的不是时候。” 一剑江寒看了她一眼,方才说:“若是人能够选择自己什么时候病,那也不叫‘病’。” 秦湛未曾言语,一剑江寒便伸出手来,覆在她的头上。他安抚性的拍了拍,说:“病好了,你来了,便不算迟。” 秦湛知道一剑江寒在安慰她,可一剑江寒从来就不会安慰人。 秦湛笑了笑,算是应下了一剑江寒的安慰。一剑江寒未见到跟着她一并去的两人,不免问道:“小越和花语呢?” 秦湛答:“我让花语直接回了云水宫,小越……此时怕是在魔域。” 一剑江寒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他难以理解:“小越和你不是一并去北境寻朔夜爵吗?怎么会又在魔域?” 秦湛冷静答:“温晦也去了魔域,他抓走了小越。” 一剑江寒更不能理解了,他皱着眉说:“若说温晦抓你我还能理解,温晦为什么要抓小越?小越对他而言几乎没有价值。” 秦湛敛下眉目,她轻声道:“未必。” 她的眼神微闪,被咒语带回了一次十五岁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一些让她原以为自己彻底遗忘的记忆,其实并未遗忘彻底。她知道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这个世界原是个故事,而这个故事里有着一位被天意眷顾的天命者。 天命者名越鸣砚。 她的确是收了书里的主人公做了弟子,顺手搅了所有的剧情,扯乱了原本的全部布局。 温晦指明要杀越鸣砚,甚至最后抓了他走,或许都和他的这一层身份有关。只可惜秦湛对原本的故事知之甚少,猜不出越鸣砚身上到底还留有什么秘密,以至于温晦忽然便将他当作了目标。 秦湛并不清楚温晦的目的,但既然温晦选择了抓走越鸣砚,这便代表着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杀了他。 温晦入魔后的想法,秦湛总是看不懂又猜不透。他一开始要杀越鸣砚,却在她阻拦后放弃了,放弃后却又将人带回了魔域——哪怕秦湛知道越鸣砚的真实身份,也实在不明白温晦所举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有一件事她很清楚。 她得去救小越,她要去救自己的徒弟。 一剑江寒拍上了她的肩:“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他看向了云水宫的方向:“祁连山后,正魔算是彻底开战了。消息传去云水宫,怕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秦湛,我们得先回云水宫。” “准备反攻。”一剑江寒云淡风轻,话语中却杀气横溢,“救小越,毁魔宫。” 秦湛看了他一眼,而后也握上了自己腰侧的燕白剑。 她颔首应允:“好。” 云水宫内,众人正因祁连剑派的事情吵成一团。 有人说:“当日有信传来,便该全力去救,祁连剑派可是四宗之一,是对抗魔道的主力!如今就这么被围成孤城,不声不响地被重创,怎么看都是让你决策之误!” 旁人立刻反驳:“当日若不是我,连安远明你们还都不允去呢,论失策,也绝不是我!” “可我倒是觉得,既然祁连剑派注定要被攻下,倒不如当日留下安道长,直至具体消息传来,带足人手再去,安道长也不至于……” “这话说的可过了些,祁连剑派可是安远明的宗门,你要让他袖手旁观?应道人,若今日受创的是你合辙门,你能为大局考虑,留存自我而任凭合辙被毁吗?” “我自然是——” 朱韶坐在上位,手里捏着两枚乌珠把玩。他冷眼瞧着为一个既成事实的结果而闹成一团的大殿,既不开口阻止也不开口劝导,他就这么看着,间或从侍女的手中取过茶水喝上一口,就像在看一场滑稽戏。 直到有人问他:“妖主,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请出剑主吗!?” 朱韶在心里冷嘲,面上却还要温声笑语地说上一句:“这位道长莫急,师尊自有她的打算,更何况如今的事态也未到绝境。” 那人便道:“未到绝境又如何,难道到了绝境剑主才能现身吗?她是燕白剑主,可却也没比谁的命更金贵了!她一剑能保祁连山,若跟着安远明走的人是她,今日之果根本不会酿成!” 朱韶听到这话,眉梢唇角都不由冷下。 他扫了说话人一眼,慢声道:“我算是知道师尊为什么在五十年前战后,便不太爱出门了。想想也是,任谁领着一群连路都不愿自己走的幼儿打完一场苦战,都会想要好好休息,不要再见到这堆东西。” 那人闻言大怒:“你!” 朱韶却冷笑:“我说错了?魔尊温晦,正道唯一能抗住他一剑的只有师尊,如今魔尊温晦尚未出现,你们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我师尊替你们先去杀了知非否,再去杀了司幽府君。我问一句,她杀了这两人,魔尊再来对付她该怎么办?若她因着连战力有不逮,你们会否又要说她名不副实,实力太弱?” “你、你,你——朱韶,你其心可诛!” 朱韶冷眼:“玉凰山惯来中立,我有感正道浩然,方才与四大宗门缔结盟约,现在守着宫门的都是我玉凰山人,道长一直留于后方,当日魔尊现身,更是连退数步——您还请慎言!” 朱韶作为妖主,年纪虽轻,一身气势却是在场诸多宗门不及。那道人被他说得满面通红,却又寻不出驳斥的话来,反倒被其他正道人士指责。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纠缠这些。没有秦湛,五十年前我们便输了,哪里等得到现在。秦湛当时若走,怕是魔尊即刻便会攻来,这本就是两难之局,哪有人自己想不出办法,却反去逼问试图解决的人为何不能两全的道理。” “是啊是啊,安远明也说了,秦湛在闭关,贸然打扰,也于她不利啊!” 众人互相议论,朱韶原本还想要说什么,他听见了响动,看向殿左的门。 门被推开了。 花语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齐聚一殿,显得有些慌张,但好在,她很快找到了阙如言,向她跑了去。阙如言向小花招手,看了看她的状态,方吩咐她去自己身后。 阙如言也向被打开的门看去。 秦湛一袭白袍,眼眸微垂,她握着剑,气息冷冽,却是回来了。 原本议论声众多的大殿嗖然收声,众人皆看向左侧。 秦湛握着剑,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入了大殿之内,朱韶见了她即刻起身,向她弯腰行礼,而后退至一旁。 秦湛走到了最上位,她看了一眼热闹的大殿,微微笑了笑:“这是怎么了?” 无人回答。 只有朱韶道:“无事,只是大家在商议接下来该如何?” 秦湛微微颔首,她说:“说起这个,闭关这些时日,我也想了不少。” 众人皆看向她,秦湛道:“若大家仍认我为魁首,尊我之令,我倒的确有个计划。”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大莲华寺来云水宫的禅然大师道了一声佛,问秦湛道:“不知秦剑主打算如何?” 秦湛道:“五十年前乃我等抵御魔道,于苍山决斗,以致苍山数年瘴气横肆。今日既是魔道挑衅在先,不若我们攻去。自枯叶宫起——” 秦湛淡声道:“攻入魔域。” 众人哗然!连朱韶听了秦湛的打算都不由微微挑眉。 秦湛却道:“事情总要了结,避之防之不若攻之。诸位也不必担心云水宫之事,我已请一剑江寒并桃源胧月清率领先前驰援祁连剑派的四宗援兵先将云水宫外的魔道先清了。” 第69节 “至于魔尊,大家也大可不必心忧。只要我活着一日,他的剑就由我来承,诸位要做的,只是随我一起,一报五十年前之仇。” 秦湛问:“可有愿同去者?” 大殿一时寂寂。 忽而传出沙哑一声。 刚恢复不久的云松站了出来,他执着流月,仰视着秦湛。他出列,半跪在了秦湛面前,哑声道:“我愿同去!” 他这一声,尚留在云水宫内的祁连弟子皆出列,跪于殿前,喝道:“愿同去!” 秦湛敛下眉目。 大莲华寺的和尚也道了声佛:“金刚怒目,降服四魔,四宗本为一体,既原是同归,此时同去又何妨?” 大莲华寺一开口,云水宫自然当仁不让。四大宗门三宗愿往,众人不由看向桃源。 绮澜尘依然冷眉,她在面对秦湛时,便从未有过好些的表情。 她面对秦湛的注视也未曾有旁的神情,面上仍是一派冷漠。 剩下的小宗门,有些愿去,有些心里打着旁的算盘并不想去,如今四大宗门只有桃源尚未开口,众人不由都看向了绮澜尘。 就在正道整军之际,大殿外忽有两道剑气冲来! 众人连忙闪开,只见其中一把剑是一剑江寒的不知春,而另一剑,则瞧着只是随手拿的一把。 司幽府君踏着剑而来,他进了大殿,刚要说什么,便先笑了一声,移形换影躲过一剑江寒一式。 一剑江寒第二剑随来,司幽府君却不避了。 他扬着手中的绢帛,大声道:“一剑江寒,你若是刺下这一剑,毁的将是你正道数百性命,你可想清楚了!” 一剑江寒根本理都不理。 他要杀人,从不会在中途停下! 司幽府君无法,只得边躲边道:“魔尊有令,愿与秦湛一赌!” “胜者,将得此战之胜!” 一剑江寒的剑在司幽府君眉心顿住,而司幽府君的勾爪也抵在了一剑江寒的咽喉处。 司幽府君道:“一剑江寒,我钦佩你剑意无双。但这个消息,对你们而言绝对是再好不过的消息,魔尊仁慈,你们可要抓紧机会。” 一剑江寒看向秦湛。 片刻后,他收回剑,司幽府君自然也收回了自己的勾爪。 他看向秦湛,也不在乎此时殿内有多少正道——或者说,因为被下了任务,结果只能被一剑江寒压着打,这原本就足让他不高兴了。 司幽府君将手中绢帛丢给了秦湛,他道:“三日后,魔域大开。只要剑主能在五日内攻入魔宫,胜我魔尊,此战魔道便认败,自退三千里,离四境,往西境之外虚无海,再不踏入四境半步!” 司幽府君将话撂出,自是引得众人喧哗,他看向秦湛,冷声问:“听闻剑主擅赌。” “如何——赌吗?” 秦湛看完了帛书,帛书的确是温晦字迹,他甚至连魔域的地图都记在了上面。 规则严苛,甚至可说是不利,但若是按照帛书来——可以最大程度的减少牺牲。 而对于秦湛而言,光就这一点,已足够吸引力。 秦湛将帛书扔回给了司幽府君,笑道:“赌。” 她眼眸暗沉,无人能瞧的出她在想什么,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道:“魔尊舍得魔道,我又如何舍不出命,当然要赌。” 司幽府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见着此时的秦湛,心中也不免生出波澜。见秦湛一口答应,司幽府君心里反倒有些钦佩于秦湛了。他向秦湛行了一礼,道:“那便三日后,我等于魔域,静候剑主大驾。” 说罢,他立刻便走。 一剑江寒却也没拦他。 一剑江寒直接走了上去,问:“温晦布的什么局?” 秦湛道:“死局。” 她说:“三日后,魔域大开,请君入瓮。” 一剑江寒皱眉:“那你还去?” 秦湛道:“请君入瓮,也要这瓮足够结实,我难道不能砸了这瓮吗?” 一剑江寒:“……” 正道的人士原都打算好了要随秦湛一起死攻魔域,温晦却突然派人送来了这么一封信,实在是令人困惑。有人不免问:“会不会是阴谋?” 朱韶道:“当然是阴谋。” 他看向秦湛:“可就算是阴谋也得去,魔尊便是算准这一点才寄来了赌约。” 大莲华寺的禅然大师不由说:“剑主何必去,既然大家已同心,不如打去便是了,何必顺魔道心意。” 朱韶又笑道:“禅然大师难道未曾想过,剑主为何此次对敌,说要进攻吗?魔道与正道修行不同,正道欲证道,求的是飞升,自然步步稳打稳扎。魔道求的是力强,他们不在乎道更不在乎飞升,为强无所不用其极。五十年,不够正道恢复到当年,却够魔道卷土重来了。若是能按上一次的步调,以防为主,那正道撑上个三五年,就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局面。” “对现在的正道来说,唯一胜的希望就是速战速决,就是转守为攻。” 禅然大师皱眉,片刻又道:“这和我的说法并不冲突。” 朱韶道:“是,可即使如此,胜负也只是五五之数,伤亡难论,本就是无奈之下的办法。若是有了别的选择,自然是要以别的选择为先。” 朱韶看向了秦湛:“都是五五,都是牺牲,不若择最少为之。” “师尊,是这意思吗?” 秦湛看着朱韶,发现这些年里,他作为玉凰山之主当真成长许多。 秦湛有些感慨,又更担心起越鸣砚,她颔首道:“是。” 朱韶不再言语。 大殿里却突然响起了别人的问话。 绮澜尘冷冷道:“那你呢,你一个人,若是温晦以车轮战迎你,你待如何?” 秦湛太久没和绮澜尘说话了,她突然这么一问,倒让秦湛有些措手不及,她想了想,回答说:“有一剑算一剑。” 绮澜尘的眼中肉眼可见浮出了怒意。 秦湛立刻又道:“躲开,他们想追我应该也不容易。” 绮澜尘:“……” 绮澜尘道:“魔域大开,却也没说只许你一人去。只消不带军队,我们便不算是违规,魔道也无话说。” 绮澜尘淡声道:“我同去。” 秦湛:“……” 秦湛,突然间被数年前与自己冷战,说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姐姐关心,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看向了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道:“绮师姐说的对,我也去。我们俩个一起,就算你出了万一,也还有人能拖你回来。” 秦湛:“谢谢?” 禅然大师最后道:“若是四宗同去,我反倒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能伤到魔尊最好,便是败了,只要剑主活着,大不了不认赌约,按我们原本的计划重来便是。” 秦湛忍不住笑了,她道:“大师,出家人可不打诳语。” 禅然大师悠然道:“何为诳语,答应赌约的人可不是老衲。” 秦湛:“……” 秦湛低笑了一声,燕白在一旁听了,叹了口气。 他说:“我决定从今天起,不骂莲华寺的和尚了。我还是去骂知非否吧。” 第62章 无间03 四境皆知魔域有一府双宫。府是司幽府,双宫一为魔域魔宫,一为知非否创立的枯叶宫。 魔域的魔宫虽尤来已久,但真正被冠上“魔宫”的名头却还没多时日。“魔宫”原名“鹿鸣殿”,是昔年魔道一位尊者生前的居所,温晦一统魔道后择居于此,众人将之称为“魔宫”。除却这最有名的一府双宫外,魔域内尚有许多殿宇行宫。最有名的当属位于魔域入口处的“十二金殿”,以金未柱以玉石为瓦,其内偏又极尽典雅素然,一派女儿闺阁情趣。 十二金殿的主人既不是魔道一人之下的司幽府君,也不是后入魔道声名鹊起的不哭阎王。 十二金殿的主人是个瞧着十分年轻的女人,闺名“漪寄奴”,人称“女阎罗”。在知非否被称作“不哭阎王”之前,魔道的索命阎罗,原本只单指“十二金殿”,十二金殿因此又被称作“阎罗殿”。 阎罗殿前,罗刹招手。 这句话,说的便是十二金殿漪寄奴。罗刹一族在佛经中是食人恶鬼。男丑女姝,捷疾暴恶,是诸恶神佛都惧怕的魔。漪寄奴被称作“女阎罗”,行事作风确一如佛经罗刹。她性放荡,好貌美少年,又嗜杀。由她统领十二殿以来,不知多少沾染多少无辜血液。极盛时,她的名字甚至可以止小儿啼哭。 后来温晦一统魔道,知非否借正魔大战,一举跃至台前,使“不哭阎王”之名活活压下了漪寄奴一头,这让漪寄奴尤为不悦,可知非否此人狡诈,一手枯木逢春又使他滑不溜手,“女阎罗”就算恨死了这位同僚,却又无可奈何。 如今知非否进攻祁连山脉失利,甚至可以算是是被司幽府君给抗在肩上救回来的。“女阎罗”得了消息自然不免心中痛快,魔尊重现魔宫,未召八部九门,反召了她。她领命而来,一见殿上面色不佳,咽喉处的血痕甚至因着剑气入体的缘故,消不得除不掉,在如白玉般的脖颈下留下一道肉疤的知非否,她便忍不住掩唇而笑。 漪寄奴道:“哎呀,阎王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具玉身子,怎地出了一趟门便添了新妆,瞧着可真令奴心痛。” 知非否瞧见了漪寄奴,嘴角微扯。 他深知这个女人毒辣本性,惯来懒得理会,更能能避一丈绝不近一尺。可如今被她当着面戏弄嘲讽,身边的司幽府君又瞧着看热闹,被安远明摆了一道的怨恨涌上心头,他也对这新仇旧恨皆有的同僚不客气的说了句: “叨扰奶奶忧虑,是小辈的不对。” “你!”漪寄奴闻言脸色大变,若非司幽府君在此,而这武痴最不喜的便是同伴相残——她怕是已手暗器发了过去。 漪寄奴收敛了神色,她瞧着知非否冷嘲热讽,竟直叫出了他的本名:“百里珏,你也莫要觉得自己得了魔尊一时信任,便能一直站在上风了。论资历,你入魔道不过百年,论手段,你的枯叶宫更是被一剑江寒撵成了老鼠。如今你不听命令,私自进攻祁连剑派,却又一未探出秦湛虚实,二又未能得胜。” “你与其有空刺奴,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与魔尊解释吧!” 知非否折扇一扬,他淡声道:“你怎知这非魔尊授意?” 漪寄奴一怔,她反娇艳一笑,问道:“哦,难道你得了魔尊口谕?” 知非否知道漪寄奴难缠,他含着淡笑,却不在开口。直把一旁的司幽府君看的困惑,他忍不住问:“祁连剑派,到底是你意还是魔尊?” 知非否答:“这都不重要了。” 司幽府君定定地看着他,末了方说:“知非否,我知你本是南诏王公,若非当年出了血宴一事,你也不会入我魔道。但你既入了,便要遵守我魔道的规矩。” 第70节 “魔道以强者为尊,弱肉强食。但也不当真就毫无底线了。”司幽府君看进了知非否的眼里去,“第一,魔道不杀魔道人。第二,魔道绝不背主。” “这都是当年魔域三千殿共主留下的规矩。” 知非否闻言轻笑,他不回答。连漪寄奴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司幽府君目有不悦,漪寄奴以长袖掩笑,开了口。 她对司幽府君道:“小司幽,奴都忍不住笑你。当年三千殿共主定下这规矩,将大家弄得魔不魔正不正,活生生被尽数逼进魔域这小小方寸之地,四境失一,南诏背离,唯留东境尚且有我等说话余地。” “他自知罪,死去多年,死者为大,奴本不当多说什么。”漪寄奴眼露冰冷之色,“可你要拿他当年的话出来立规矩,奴便不得不多说上两句。他当年身死,可不真是因为受莲华寺的老和尚重创所致。你那时小得很,当然那些东西说什么便信什么,三千殿共主不是死在莲华寺手里的,他是死在魔道手里。” “种下了因,就会结出果。魔道这个地方,就是藏污纳垢之所,就是那些见不得光、又容不进那些光明敞亮处的妖魔鬼怪待着的地方。在魔道,只有成王败寇,只有胜存败死,除此之外,便无规矩。” “就算是魔尊,若是有谁能杀了他,要奴尊他为新主,也是可行的。”漪寄奴轻笑,“知非否,可是这个道理?” 知非否却道:“我与司幽府君至交,他的话自然要听。” 漪寄奴轻拈兰花指半掩面,瞧着知非否微微眯起了眼,她笑道:“是听进去,还是一听即过?” 知非否手中折扇轻摇,他对上漪寄奴,眼中微露杀机。 司幽府君直觉气氛不对,他皱眉喝道:“你们俩也不要争了,魔尊既召,必然是有要事。怕是与三日后秦湛进攻魔域有关,我等只需领命便是。” 漪寄奴道:“说到此事,奴真是不明白。正道尚未缓过气息,只需魔尊设计除了秦湛,再重创一剑江寒,魔道重临四境便是板上钉钉之事。就算魔尊舍不得昔年的徒儿,设下个反间计,逼得正道自己赶走秦湛,不也可吗?” 漪寄奴说着长睫一抬、眼波微荡,看向了知非否:“都说不哭阎王最擅揣度人心,不若你替奴猜一猜魔尊的想法?” 知非否道:“魔尊的想法旁人自然难测。只是一,正道四宗并非傻子,反间计是否能起到作用,实在难以预测。二,魔尊对上秦湛,也非有十足把握。除秦湛,重创一剑江寒——”知非否轻笑了声,“这话说出来,知道的是女阎罗对魔尊实力自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迫不及待想看魔尊与正道两败俱伤,好取而代之呢。” 漪寄奴冷笑,她道:“当年不会做的事,如今自然便也不会做。倒是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和魔尊解释祁连剑派吧!” 知非否却说:“魔尊就算罚我,也不会此刻罚我。” 司幽府君闻言问了句:“你早就准备了后路?” 知非否道:“一则,安远明终归死了。二则,魔尊暂时也抽不出旁的人手。” 司幽府君问:“抽旁的人手作何?” 知非否答:“拦秦湛入宫!” 云水宫内,秦湛将魔域的地图默写了出来。 她指着入口处的十二金殿道:“这里有两百前,曾被魔族尊为女首的阎罗殿主‘女阎罗’,按照帛书里的规则,魔域会撤离所有军队人手,但女阎罗绝不会在此之内。往坏里想,这将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人。” 阿晚作为蜃楼之主,早已将魔域的信息收纳归全,在秦湛话毕,她补充道:“女阎罗擅毒与咒,但她最令人害怕的,却是一柄一丈一尺五寸五分的枪,枪名梨花白,极难对付。要我来看,最好是选一同样用长兵之人去对敌。” “用长兵,那便是我了。”绮澜尘垂下眼眸,“桃枝虽仅有三尺五分,却是对付长兵最好的武器了。” 秦湛闻言,看了看绮澜尘,她有些话想说,最后又全吞了回去。 她指向了第二处。 与此同时,温晦终于到了魔宫大殿。 其下三人向他行礼,他神色瞧着疲惫而冷淡,目光在知非否身上多停了三分,却又未质问他一句话,反倒让知非否心里忐忑不安。 温晦随意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这个人似乎对于位置从来没有过特别的喜好。 他坐了下来,三人面面相觑,直漪寄奴大着胆子问了句:“不知魔尊召奴等前来,所谓何事?” 温晦顺口答:“知非否没告诉你们吗?我以为他猜得差不多了。” 知非否闻言只觉背脊冷汗直沁,他刚想要辩解两句,却忘了这里还有漪寄奴。 漪寄奴轻笑:“这倒是,不哭阎王的确已经将他猜到的、魔尊的心事,都说了一二。”她故意说得暧昧又模糊,惹得知非否咬牙只能说:“属下只是见魔尊遣了司幽府君去云水宫递赌约,冒犯猜测魔尊召我等或是为了此事。” 他剩下的也不多说,一副恭敬模样。 温晦看着他,笑了声,他道:“那我替你说完这剩下的。” “我允了燕白剑主闯魔域,但规则上却也写的并非毫无漏洞。以我对四宗的了解,他们怕是已经抓住了漏洞,商议着如何闯我魔宫了。” 漪寄奴不由问:“漏洞?” 司幽府君道:“我看着也觉得奇怪,魔尊并未在赌约上限制只允秦湛一人来,只是说了不动军。但魔尊总有魔尊的理由。” 漪寄奴想了想,说:“怕是当真限了秦湛一人来,她反倒不来了吧。” 她看向温晦:“若是正道携四宗高手同闯,那魔尊的意思,便是要我们作这拦路虎?即是如此,为何不再叫上八部九门的首领?” 温晦颔首:“赌约要公平才有趣。” “正道会来哪几个,我隐约也猜得出。女阎罗,你的十二金殿是入魔域的首经之处,这第一道门,怕是得请你守住。正道会留下的人选,大约是桃源绮澜尘。” 漪寄奴听到绮澜尘的名字,眼中划过一道光,她掩唇笑道:“四宗的第一美人么,这倒也有趣,我也想看看桃源后来的丫头,长成什么样了呀。” 温晦见漪寄奴领命,便看向了知非否。 知非否心里觉得不太妙,可却又毫无办法阻止温晦的开口。 温晦笑道:“过十二金殿,是夺魄,枯叶宫最善枯木逢春术,便由不哭阎王守这处。” 知非否心里一动,他笑道:“不知以魔尊来看,正道会由谁来攻此处?” 温晦抬眸扫了他一眼,像是看透了知非否心中所想。 知非否对于温晦总是忌惮远大于尊敬,他甚至觉得温晦心里对于他那点微薄的忠诚从来都十分清楚。只是他并不要魔道的忠诚,他要的只是听话。 利益暂且与他一致的知非否,自然是听话好用的。但一旦知非否的利益与他产生了冲突——知非否想到温晦离开炼狱窟时对他说那句话时的威杀,喉结不由滚动。 若是利益相悖,他们怕便不会再是同盟了。 现在要大开魔域,放弃了战争这种事手段的温晦,与他的利益……还是一致吗? 温晦轻笑了声,他懒懒道:“不会是一剑江寒。” “见不到司幽府君,一剑江寒不会轻易离开秦湛。”温晦扫了知非否一眼,“这点你大可放心,我是要守宫人,不是要手下去送死。” 知非否笑道:“哪里,能为魔尊捐躯是我等荣耀,知非否只恨不能为魔域流尽最后一滴血。” 云水宫内,秦湛他们也在争分夺秒的分析安排。 秦湛道:“魔道虽有八部九门,但八部九门的首领实力也大概是屋外那些水平,真杀起来,不仅拦不住,更是无用废棋。温晦既然提了这个法子,就不会再送人去死。魔域一府双宫,第二处等着我们的,定然是知非否。” 她此话一出,众人下意识看向一剑江寒,一剑江寒却摇了头:“知非否并不是魔道最难对付的,魔道最难对付的,是司幽府君。他怕是会守在温晦身边。” 秦湛颔首:“所以知非否的人选我等要另择。” 云松其实是个选择,但云松伤势初愈,知非否又极为狡猾,两人对上多有风险。秦湛心里觉得亏欠祁连剑派,决计不可再让云松受到波及。她正思索着,朱韶却道:“我去如何?” 秦湛看了过去。 朱衣的妖主慢条斯理:“‘枯木逢春术’说到底也是五行术,即是五行术,我却也想知道,到底是我更强,还是这位不哭阎王更强。” 秦湛问:“那妖族如何?” 朱韶答:“由明珠暂代。”他听见秦湛的话笑了笑,说,“师尊也不必担心我莽撞,我会带上雁摩,见势不对,我便先撤。” 秦湛想了想觉得可以。 那就只剩下温晦了。 魔宫内,司幽府君耐着性子听到现在,实在是不耐烦,他直接问了句:“我呢?去对付一剑江寒吗?” 温晦颔首:“魔宫前有杀戮阁,这一处,由你守。” “至于秦湛——” 云水宫内,秦湛合上了地图,她向众人颔首:“明日出发,各行其则。剩下魔宫内的魔尊温晦——” 秦湛眸光坚定道:“由我来。” 魔宫内,温晦轻微笑道:“我来。” 第63章 无间04 一切已安排妥当,温晦去见了越鸣砚。 他并没有将越鸣砚关起来,准确的说,他只是将越鸣砚抓回了魔宫,使他逃不出这里,除此之外,越鸣砚会做什么,将做什么,他似乎都并不关心也不在意。 温晦要的,似乎只是越鸣砚在此而已。 越鸣砚直觉温晦虽绑了自己回来,目的却不在自己。只是他如今受制于人,纵使想要探查一二,也是有心无力。 他被温晦丢于魔宫后殿足近三日,三日里只有魔宫哑言侍女来往照顾他的起居,除此之外,越鸣砚再便也没有见到其他任何人来过。 温晦在魔域里得万人尊崇,临到了他的鹿鸣殿里,却只有一张染了尘的桐木琴,还有一柄不知是为谁准备的碧色长剑。 越鸣砚在魔宫后殿三日,本以为能窥得温晦的一二真实,却不想三日下来,反倒越坠迷雾。魔尊温晦是个怎样的人,在这三日前,若说越鸣砚心中还有所感,三日后,在真正的见了魔尊温晦后,越鸣砚反而不敢确认了。 因为他着实不像是个入了魔道的人。 除了他穿着玄色的衣袍,住在魔域的鹿鸣殿里之外,越鸣砚从他身上寻不到半点疯魔更不要说是入魔的征兆。 他足够冷静,也足够风轻。 若是将鹿鸣殿的大门一关,自看他一人在鹿鸣殿里抚琴酌饮,怕是不管谁来都会将这处当做是阆风剑阁,而非魔域王宫。 越鸣砚越是看不透温晦,他便越谨慎言行。 直到今日不知为何,温晦竟有空来寻他。他请了越鸣砚坐在桌前,甚至为他倒了一杯酒。 越鸣砚接着那玉杯不知该不该喝,温晦见状也未在意,他只是笑了笑,而后摩挲着自己那杯的杯沿缓声道:“阿湛收你为徒约莫也有十年了,差不多便是我当年教她的年岁了。” 越鸣砚不知温晦缘何忽然提起这一点,谨慎答道:“师尊对我恩重如山。” 温晦听见这句话,瞧着越鸣砚的眼神倒有些意味深长,他笑道:“恩重如山?你可知这天下,山也是能倾的。” 越鸣砚忍不住皱眉,他瞧着杯中酒液微荡,这一次却不太愿回答温晦了。 温晦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道:“你不尝尝吗?” 他指了指越鸣砚握在手中,却并不饮用的那杯酒,慢声道:“昔年我共从阆风携出一十七壶酒,时至今日,只剩下了这一壶——你当真不尝尝吗?” 越鸣砚闻言愣了愣,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液。酒液澄澈、泛着微青,酒香裹在酒液里,经年而不散,是一壶好酒。 越鸣砚想起秦湛和他说过,温晦也擅酿酒,阆风里至今都藏着他昔年精心酿造的酒。秦湛也跟着他学过,酿出过几壶,一并藏在剑阁上的酒窖里,偶尔还会取出来喝上两杯。 越鸣砚看着温晦拿出的那壶酒上破开的酒封有些熟悉,不由问了句:“这是师尊酿的吗?” 温晦没有回答,他只是饮了自己那一杯。 第71节 越鸣砚看着杯中酒液,犹疑片刻后也饮了一口,酒香缠于舌尖泛着微涩,的确是秦湛酿的酒。 越鸣砚看着杯中酒,又看了看温晦,不由问:“魔尊说只得了一十七壶,这便是最后一壶。以这最后一壶来招待于我,不会显得太过可惜吗?” 温晦淡声道:“招待你正好,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了。” 越鸣砚沉默,他一口饮尽杯中酒,酒在喉中激辣,他搁下了酒杯,干脆抬眼直视向了温晦,抛开了一切半笼轻遮的纱,径自问道:“为何抓我?若是为了逼师尊来此,我相信魔尊有的是办法,根本无需再添个我。” 温晦闻言倒是高看了越鸣砚一眼,他颔首道:“的确。”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问了越鸣砚一句:“你觉得我为什么抓你?” 越鸣砚思索了一瞬,回答:“杀我。” 温晦含笑,他没有反驳。 可越鸣砚又接着说:“但你又没杀我。”他的眼里同样露出困惑:“所以……我也不知道原因了。” 温晦伸出了三个手指,他说:“三次。” 越鸣砚起先不懂,知道温晦收回了手,淡然解释:“我杀了三次。” 越鸣砚:“……!?” 温晦慢声道:“第一次,东海应龙岛,我没能杀得了你,但夺走了你的一部分。” 越鸣砚:“什……不对,那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我还尚未出生!” 温晦道:“那要算第二次。你出生,有魔道要杀你,同样未成。这件事你也可以算在我的头上。” 越鸣砚的理智告诉他温晦就是在胡言乱语,可他心底里却忍不住去相信。或许是因为温晦没必要骗他,又或许是因为温晦眼中此刻的杀意是如此明显。 他忍不住低声问:“我的父母……,死于魔道之手的他们、他们也是你授命杀的吗?” 温晦摇了摇头:“那时我困于炼狱窟,控制不了那么远的事情。第二次算是巧合,但我也说了,你大可以也将这件事一并算在我头上。” “因为还有第三次。” “北境雪谷,我的确是为杀你而来。”温晦眉目淡然,“朔夜爵确认了你的身份,我自然无论如何都要再试一试的。” 越鸣砚低声道:“所以朔夜爵才会在你与师尊相斗时将我推出结界,因为你与他原本就是旧识。” 温晦笑了声:“说起来你大概尚未察觉,朔夜爵也试着杀过你,只是同样失败了。” “若再算上这一次,便是四次。” 越鸣砚攥紧了手中的杯子,他冷下了声音,轻问了温晦,他问:“师祖杀我,可曾想过师尊心情若何?” 他难以认同温晦的做法,他与温晦此刻同饮一壶酒,牵系同一人,可心中的想法和抉择却大相径庭。 越鸣砚可以轻易接受温晦想要杀他,却不能接受温晦毫不顾忌秦湛来杀他。 这样微妙的情绪差别,自然逃不过温晦的眼,温晦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他倒是没有露出任何越鸣砚会以为的异样神色,相反,他只是觉得有趣,却也不打算就这做出任何的评价,只是再平常不过地回答了越鸣砚:“想过。” 越鸣砚越发难以理解:“既然想过,师祖又为何要做?对师祖而言,师尊难道只是无足轻重之人吗?她的苦痛磨难,都不过只是镜上浮沙,一擦既能拭去的吗?” 温晦见越鸣砚这般质问于他,倒是半点也不气,也不知为何,他面对越鸣砚的质问,倒也一一的回答。 温晦答:“自然不能。” 越鸣砚:“那为什么……?” 温晦将最后一点酒倒尽了:“没有理由,说不出口的理由,都不能算是理由。你不如学你师父,一并当我发了疯。” 越鸣砚:“……” 越鸣砚皱眉,他低低道:“我做不到。我无法对师尊的苦痛视而不见。” 温晦反笑了,他甚至半支着脸,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年轻的剑修。 他看着眼前的越鸣砚,忍不住调侃问:“难不成,你还想替你师父劝我改邪归正去吗?” 越鸣砚缓缓道:“不,在我看来,魔尊虽为魔尊,却从未入过魔道。正邪都好,从来都只是你是否想去,对吗?” 温晦慢悠悠地直起了身,他说:“你现在这样子,倒真让我犹豫。” 越鸣砚道:“犹豫什么,要不要杀我第五次吗?” 温晦摇了头。 他站起身,去取了墙边一直挂着的那柄青碧色的剑,确认这把剑没有任何需要修理的地方,依然锋利如昔后,方才对越鸣砚说:“我杀不了,这天下都杀不了你。” 越鸣砚皱眉,他几乎即刻想到了当初朱韶下毒杀他那次,若非有秦湛,那一次他本是该死的。 但他刚这么想,又见了温晦似笑非笑的面容,心里不由发冷——对,那时秦湛在,从某种意义而言,也是不死。 想到朱韶,便不由的想起朱韶对他说过的话——“你根本一无所知”“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越鸣砚一无所知的是什么?是魔道对他数年不绝的追杀。 朱韶的今日明日是什么,是身份的转变。 可秦湛也说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越鸣砚。 越鸣砚看着温晦背影,只觉喉结发紧,紧到让他甚至觉得其中割裂出血。可他依然忍不住低声,沙哑着问:“你说你早在五十年就试过杀我,假使我当真五十年前便存在,你是想说——我本非人吗?” “我……是魔吗?” “你一直想要杀我,是因为我日后——会对苍生、对师尊不利吗?” 温晦沉默很久,他方才道:“不是,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无法形容你。” 越鸣砚哑然无言。 “我看见的那些东西,无法告诉旁人。我所见到的你,其实也算不得是现在的你。” “五十年前的我虽没能杀了你,却想尽一切办法带走了你的一部分。没了那一部分,你无法再从应龙的守护中自然孕出,不得不寻求外力帮助,方才成了如今的越鸣砚。但我并不觉得‘越鸣砚’能困住‘你’多久,当你得以恢复——”温晦笑了笑,“山还能厚重的不可倾吗?” “我猜你自己大约也心有所觉,听说秦湛带你去过了那座岛。” 越鸣砚无法反驳,他在那岛上感受到非常奇怪的召唤,就像是被剥离出去的部分,在呼唤着他回来。 温晦淡声道:“如今你又成了阿湛的徒弟,我若要动你,必先要杀她。这个选择不好,我不喜欢。” “我做了一场赌局,赌上你我,赌上阿湛。” “我不杀你,我打算问天去争一个绝境中的可能。” 越鸣砚看着温晦,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似乎有些接近了他,却又似乎仍旧没有看清他。 他预感此时的温晦无论他问什么他都会解答,所以越鸣砚有很多想问。 他想问温晦,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五十年前就存在,为什么后来又会变成越鸣砚。 他想问温晦,温晦到底看见他做下了何等滔天大罪,方才不惜入魔也要寻到他杀了他。 他还想问温晦,纵使要杀了他,为何又要掀起正魔大战,徒惹伤亡无数、尸山血海。 可他最后问:“温晦,你说没有理由,可总有驱使你走下去的原因。我想要一个原因。” 温晦顿住了,他拿着那柄碧绿色的剑,腰间佩着的是他的鹿鸣。 他仰头看了看天,笑着问:“越鸣砚,你见今日日光可好?” 越鸣砚随他一同抬头看了天,天高云淡,日暖倾城,鹿鸣宫内草木匆匆,间有鸟鸣雀声,是难得的好时日。 他回答了温晦:“碧蓝如玺。” 温晦笑了。 他向越鸣砚挥手作别,行姿恣意,悠慢而飒然。 温晦懒声道:“这就是你要的原因了。” 远远的,这位昔年的天下第一人朗声笑了,他的声音悠然传来,就像是一阵风。 “越鸣砚——我望你山不可倾!” 第64章 无间05 魔域道前,十二金殿纤尘不染。 秦湛一行人行至魔域前,便先感觉到了魔域内不同以往的气氛。八部九门皆撤,魔域空荡的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死城,空余春风飘渡,掠过十二金殿前精心饲养的半亩奇花,最终停在殿前一排郁郁葱葱的桂树上。 此时非春非秋,可园子里的奇花异草却开得正好,桂树上的星点桂花也正香甜,一处之内,竟现两季之景,不由让人从心底里觉着诡异。 花语伸手拦了众人一步,她看着园中,声音都崩紧了,她道:“诸位前辈且小心,这里怕是有毒障。” 此行前来,众人并不能全然摸清魔道打算,未免麻烦,不敢倾全力而出。秦湛与众人商议之下,四宗之内,也不过只来了秦湛与绮澜尘。朱韶与一剑江寒自来,云水宫内留阙如言和禅然长老并云松与胧月清共守。 有阙如言在,加上阿晚作为蜃楼之主消息灵通,她的脑袋又机灵知变通,秦湛他们远离去赴魔道赌约,一时间倒也不同担心魔道会借此以八部九门于后攻击。 只是这么一来,能入魔域者便也只有四人。阙如言不能亲来,却又担心四人在魔域遭受重创得不了及时救治,便遣了小花同去。在去之前,阙如言遵循花语的意思,将她眼部的禁制解开了一层。 这一层恰好能让小花见到片刻后的未来,而这片刻未来,在极其危险的境地中,往往便能救人于生路。 秦湛见着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银雾,知道这大概是因为禁制解开不全的缘故,她费尽心神的每一刻去看,倒要远比她往日里偷偷地去瞧一个人的未来一眼要费心费力的多。 一眼往往只需一刻的定格,可她现在做的,却是要不停的把握变换,不停地去看、去捕捉变换中的未来。 秦湛瞧着有些不忍,她伸出手摸了摸花语的头,对她说:“不急。” 花语闻言,仰头向秦湛笑了笑,她笑得开朗纯粹,像是半分都未曾觉得此来是件危险亦或者困难之事,好似之是秦湛托她帮了个忙,她便欢欢喜喜的应了师父的命令,来帮这个忙了。 一剑江寒见着魔域诸景,眼眸微凝,淡声开口道:“魔域诡谲,其一便是域内天气不齐,一宫之内因其主修炼的功法不同,而显出多种气象算是常态,十二金殿之主修习的又是魔道内功,其内出现春秋两景也算不上特别。” 一剑江寒花语刚落,便有一声娇笑传来。 众人闻声看去,便见一华裳女子娉娉婷婷自宫宇纱幔后缓步而出,她梳着高髻,金簪步摇。发如乌丝,肤若白雪。若非手上提着一杆银色的长枪,怕是谁见了都会将之当做哪家娇娇贵女,而非是个血腥味浓得连满室花香都掩不去的女阎罗。 “女阎罗”执着枪,一双羽睫张开,放肆而大胆的在秦湛等人身上流转。 她先看向了说话的一剑江寒。 漪寄奴掩唇侧首,轻笑道:“哎呀,这位小哥莫不就是一剑江寒?你追杀知非否一事,可真是痛快奴心。只可惜偏奴今日不得空,不能略备薄酒以招待贵客。” 一剑江寒惯来不擅长应付女人,尤其是女阎罗这般爱拿捏装娇的女人。他正皱着眉头,想着要不要干脆一剑回过去迫她让路算了,漪寄奴已将目光扫向了第二个人。 她看见的第二人自然是朱韶。 朱韶华裳,年纪尚轻,相貌又俊美,在一行人中,怕是最得漪寄奴喜欢的。 只是——漪寄奴低低笑了声:“虽然喜欢,奴却还是惜命的。玉凰山奴可招惹不起,凤凰都是瞧着好看,真惹着急了,回头啄你那一下,可是能疼去半条命的。” 第72节 跟在朱韶身后的那名灰衣将军闻言便是一气,他握着刀便指向了这瞧着妖里妖气的女人,喝道:“哪里来的乡村野妇,吾主也是你能置喙之人!?” 漪寄奴压根未曾理会她,出手一扬,便是一道毒雾扑来,朱韶见状捏诀平地起风而散,那毒雾未曾沾染众人半分,便先落在了十二金殿前的花草上,将花草焉了一半。 朱韶看了一眼,淡声道:“用乡村野妇这样的词来形容‘女阎罗’,确实不太合适。但‘市井泼妇’这样的词,本王又实在说不出口。雁摩,你可还寻得别的词?” 雁摩立在朱韶身后,憋了半天也接不上词,看得燕白在一旁急得干跳脚。 燕白道:“多得是啊!荡妇、妖妇、不要脸的女人、王八羔子——哎呀,朱韶没用,连着玉凰山连骂人都不会是吗!?” “秦湛,看看你教的徒弟!” 秦湛:“……”这时候就又是我徒弟了?还有你从哪儿学的这些话! 秦湛,尚未打进魔域去,就已经先想要扶住自己发疼的头了。 燕白的话雁摩自然听不到,所以漪寄奴自己接了口,她道:“妖妇吧,这个词我也听得耳朵生茧了,不在乎多听一次。” 雁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漪寄奴的眼睛终于放在了秦湛的身上,她见了秦湛,竟然也收了原本的那副妖娆模样,正了身形,向她略欠身行了一礼,口称道:“燕白剑主。” 秦湛不知其意,便听漪寄奴道:“魔尊有令,不得拦您去路。” 秦湛重复:“不得拦我?” 漪寄奴躬身答:“是。” 秦湛又问:“那旁人呢?” 漪寄奴倩然一笑,手中长枪劲力一扫,竟扬得春风似刀! 她敛了眉眼,回答说:“自然是能拦下几个,便是几个。” 秦湛眉梢微动,雁摩低声道:“剑主和她这种人废话什么,我们一起上,径自先将她打发了去便是了!” 漪寄奴闻言轻笑:“怎么,几个大男人,还要欺负一个弱女子吗?” 雁摩真想说“瞧瞧你十二金殿累出的血骨,有哪一阶能算你是个弱女子”,但他尚未说,一直沉默着,未曾开过一口的绮澜尘说话了。 她姿容清绝,眉目清冷时,尤为傲霜欺艳,与十二金殿前的女阎罗径自对比,正似一冬一夏。 绮澜尘微微抬眸,她淡声道:“殿主对我四人的到来,似乎毫不惊讶,甚至瞧着早有预计。” 漪寄奴终于看了她一眼,却只是淡笑不语。 绮澜尘道:“看来魔尊一早便猜到会是由我们来了,既是如此,秦湛所猜大抵也差不离些许。” 漪寄奴嘴角微扬,她问:“那又如何?计划若是张扬在阳光下便失去了效用,那就当不得计划二字,只不过是小儿玩闹罢了。就算魔尊猜到了剑主布局,剑主又同样猜到魔尊布局。如今局势已起,两者难道还会弃局不理吗?” 秦湛轻笑了声。 她道:“当然不会。” 漪寄奴横枪在前,眉眼微垂:“那便请先过奴这一关吧。” 秦湛看了漪寄奴一眼,收袖急掠而去! 漪寄奴拦也不拦,自随她而去。而剩下的四人,她倒是一并视之。 绮澜尘见着她,桃枝从袖中出鞘。 一截褐色的枝干被她的指尖捏住,她对令三人道:“一剑,你与朱韶速去。若是真如此人所言,前方等着的必然是知非否和司幽府君。知非否心性如何,你最了解不过,他与司幽府君也未必会放秦湛过。在面对温晦之前,秦湛但凡多耗损一分力,都是一分败局。” 一剑江寒看了一眼绮澜尘,绮澜尘的实力如何,作为当初被她含笑称作“一剑师弟”的一剑江寒自然清楚。他并不觉得绮澜尘会输,只是魔道惯来凶恶,这女阎罗瞧着也不是善茬,他心里隐忧绮澜尘会吃闷亏。 可绮澜尘却道:“我留下,自然是有拦住她的底气,你留下做什么,观战吗?” 一剑被她说的一顿,只得略一拱手,便速速离去。朱韶同样向绮澜尘行了一礼,也跟去了。漪寄奴见状一枪回转欲拦,却被绮澜尘桃枝一点,以无形气劲阻挡,漪寄奴枪尖回防,便漏了空隙予一剑江寒朱韶二人脱身! 她见两人逃脱,心里想着前方是知非否,倒也不追,反倒回头看向了绮澜尘和留下的花语。 她笑道:“怎么,留下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来对付我吗?” “我的十二金殿,可不欢迎不知情趣的女人,也不欢迎不通世事的小孩。” 绮澜尘却分毫不将她的挑衅放在心上,她捏着桃枝的手指从袖沿下露出几分。泛着粉色的指甲压在桃枝褐色的枝干上,显得有几分怪异,这几份怪异让漪寄奴多看了两眼。 下一刻,她脸色突变急退—— 而绮澜尘手中的那根枯桃枝上却突然绽放了几多淡粉色的桃花。 绮澜尘眼睫微抬,口中轻语:“春光十载,始尽芳华。” “花语且退去,我一人,可能拦得你梨花白?” 漪寄奴瞧着她,眼里渐渐染上了笑。 她倒也不磨叽,径直横了枪,枪尖之上,由她沁毒灵力覆上,锐利难当、凶狠难当。她将这样一把长枪对准这绮澜尘,笑道:“那奴便来试试这桃源的‘桃枝’,看它到底有何种能耐,方能被称作与‘醉光阴’其名的至宝——!” 绮澜尘见她一枪攻来,脚下步伐连变闪动身形,可女阎罗的枪倒全然不似她表露出的个性那般矫揉造作。她的枪锋且利,其意鲜明,半点也不拖泥带水,正相反——她一枪出,枪灵随着咆哮于枪尖,似雷兽咆吼,竟是天下最悍然之枪! 若是漪寄奴手中之枪,是与她外露个性截然不同的果断霸强。绮澜尘手中的桃枝,也远不是表现出的那般尽了芳菲颜色凋零。 绮澜尘以握剑势握住桃枝,在漪寄奴又是一枪迎面攻来之际,竟是不闪不避,相反,她甚至近了一步。她的右臂后彻,以而上的姿态迎向漪寄奴,桃枝枝头微探,梨花白的枪尖尚距她有三尺之远,却已感受到了彻骨凉意! 绮澜尘淡声道:“冬雪。” 漪寄奴见寒霜在眨眼间便要覆盖上的她的枪尖,不得不先行使力震碎枪尖寒冰!她这动作一撤,便给了绮澜尘欺身尚前的机会! 阿晚曾说,要对付漪寄奴的梨花白,最好是同样选一擅长长兵之人应对。 但绮澜尘却说桃枝更合适。 因为绮澜尘执起的桃枝,与胧月清折的下三枝不同,她手中的桃枝是桃源里真正焕发异彩,与“醉光阴”同名的上三枝之最。远可携天地气、凝春风、夏雷、秋露、冬雪。近——则是堪比昆仑寒铁的利器! 漪寄奴见状,毫不犹豫暂弃手中梨花白,梨花白被她抛于上空,以脚尖一抬一刺,又反向绮澜尘攻去,在绮澜尘欲避的时候,忽以双掌粹毒直向她胸口攻去! 花语突然叫道:“右边!!” 绮澜尘毫不犹豫,手中桃枝直往右去,漪寄奴佯攻被破,只得仰面避退,重新接回长枪,生生受了绮澜尘一击。 她停下步伐微缓,瞅着一旁的花语似笑非笑道:“原以为是个不懂事的娃娃,想着你若不闯便留着你在门外予同伴收尸。可你如今辜负奴的好心,要这般打扰姐姐们的争斗,这可不是好娃娃该做的。” 花语抿着唇,她面色发白,有汗滴落。很显然,若是她当时未看到了漪寄奴佯攻反重创绮澜尘的未来,急忙提醒了绮澜尘,在刚才的那一次交手里,受创的大约便是绮澜尘。 绮澜尘也见到花语消耗巨大,不免也心怀担忧。 她以桃枝为花语划下一片结界,对她嘱咐道:“多谢,但你还是以保重自己为佳。”顿了一瞬,绮澜尘说:“为医者,你活的越久,这世上的人便能活的越久。” 小花张口欲言,绮澜尘却微微笑了起来。 她微笑的时候,周身的冰雪便似全在春日里消散,似是刚从树丫下苏醒的一股溪流清透。 绮澜尘道:“你不用担心我。” 小花说不得,那方漪寄奴却已缓过了气。 她也不阻止绮澜尘这般消耗自身替花语织造结界的做法,反笑问了一句:“桃源的坞主这是打算要同我搏命吗?哎呀,这可真是少见,又令奴不解。” “你与燕白剑主的关系,不也早就毁了吗?” 绮澜尘道:“毁是毁了。我自然是恨她的,但与你恨着金殿倒不一样。” 漪寄奴闻言面色微变。 绮澜尘却慢慢说:“十二金殿女阎罗,我倒是听过一个不太一样的故事。我听闻西境曾有位王子,爱慕心中的姑娘,允她要以十二金殿娶之。只是王子后而求道,修仙路寂寥,他忘了家中等待的姑娘,反同别派的女修缔结了道侣。姑娘以泪洗面,最终不甘寻了去,一掌命断王子,携他的头颅,于其上立起了十二金殿。” “虽迟了十载,但好在是人与金殿,最后都至了。” 漪寄奴声淡:“这样话本上说烂的故事,绮坞主提来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同奴谈心,一并聊聊伤心往事吗?” 绮澜尘道:“我恨秦湛,是因她欺骗于我。于我而言,桃源戒律、坞主之位,这些其实都比不得当日的她与魔尊。可她却为了那样的东西欺骗了我。” “我恨她看轻我、不信我,也恨她为我求全、为我退步。” 绮澜尘道:“我恨她,她避我。可她从未背叛我,我又从未背叛她,又缘何不能于此一战。” 绮澜尘眸中战意燃盛,她挥手断流,桃枝在她的手中,竟似无形利器,不知会从何而下,更不知会从何处而攻! 漪寄奴全心提防。 只听绮澜尘道:“我也不是坞主了,若要作为坞主,自然是不能与你搏命。” 漪寄奴这才惊觉,绮澜尘的身上竟然没有佩戴独属于桃源坞主的花令! 绮澜尘眉目舒展,语气清淡:“桃源绮澜尘,在此领教了。” 第65章 无间06 十二金殿掠去,就是魔域夺魄生途。 原本萦绕在空气里的甜腻花香已散不见,唯有雾气渐弥漫了起来。 雾气里泛着阴凉诡谲的味道,就好似这条路给人的感觉,又冰又凉,仿佛走在阎王道上。 一剑江寒缓下了脚步。 朱韶往那雾里瞧了一眼,倒是先笑了一笑。 他的手里攥着一枚系着金黄络子的红珠,这珠子在漫道的雾气里散着莹莹的光。 朱韶缓声道:“不哭阎王,枯木逢春。” 雾里似也传来一声笑,片刻后,知非否从夺魄生途中步出。他仍旧是一身锦衣青袍的打扮,手里握着他的那柄扇子,朝着朱韶致礼:“玉凰山主,真是想不到……想不到你我初见竟会是在这样的地方。” 他故意说的暧昧,朱韶却毫不为所动。光凭借知非否利用了东境王妃,甚至最后驱使她牺牲成了“噬血阵”这一点,哪怕朱韶与他的母亲感情再冷淡,都与知非否有着解不开的仇。 想到这里,朱韶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一剑江寒,不对,不是他与知非否有仇,而是这天下里于知非否无仇无怨的、怕是根本寥寥无几。 这个男人根本就是以灾难绝望为趣,人心是他的游乐场,摇摆操弄他人便是他的目的。 被他玩弄之人对他越愤恨,越失去理智,他反倒似更能从中获得满足。朱韶不过只看了他一眼,应着同修五行术的缘故,便大抵能看出这个人的本质。 他的壳子里是空的,他活在人间,却又不想生。他沉在了地狱里,却又未曾死。 知非否微微笑着,他侧身让过了秦湛与一剑江寒,甚至友好地多问了句:“二位不先赶着去吗?” 说着,他扫了一眼朱韶,慢条斯理道:“越鸣砚可还在魔尊的手,略迟一秒,或许秦剑主再见到你的徒弟,就没有原先那么完整了。” 未免麻烦,秦湛其实并未将越鸣砚被抓一事告诉太多人。旁人只以为她同安远明一样,心忧徒弟,先遣了越鸣砚回阆风了。朱韶对自己这位几面之缘的师弟尚且还多了解些,直到越鸣砚看似温顺,实则个性倔强。在这个时候,无论秦湛用什么法子,他都绝不会主动离开秦湛的身边——除非是被迫的。 所以在云水宫内,朱韶只见秦湛未见越鸣砚,更不曾听秦湛多提他一句,心里便已隐隐猜到越鸣砚怕是出事了。 第73节 只是他未曾想到居然严重到是被魔尊温晦抓去——这么一提,秦湛当初如此痛快答应,大抵还有着越鸣砚受困魔域的理由在内。无论这帛书来不来,她原本就是要入魔域去救徒弟的。 秦湛本就是这样的师父。旁人不弃,她则不背。 朱韶微微垂下眸,知非否这句话听着似是好意在提醒秦湛等人速战速决,实则怕是只为了说予他听。他就是要告诉朱韶,秦湛此来是为了越鸣砚搏命,不是为了你,更不会因你来了便多在意你。 朱韶在来此前,便已被蜃楼的小姑娘提醒了多次“知非否狡诈擅弄人心”,如今亲面这位不哭阎王,倒是能理解一二曾将东境王玩弄于掌心的东境王妃为何会轻易栽在对方的手上了。 这个人,看东西太毒。 朱韶攥紧了手中的珠子,他颔首道:“看来不哭阎王守在此处,只为等我。” 知非否笑道:“倒不是专程等着妖主,只是秦湛与一剑江寒两人的剑,我着实惹不起,也不想惹。前头有的是想要领教的疯子,我干什么要去扰了他的兴致,倒还平添个怨愤。” 一剑江寒盯着他,半晌说:“若是我想与你试剑呢。” 知非否笑答:“那就看在阁下心里,是区区在下的命重,还是燕白剑主的命中了。吾主一悟炼狱窟数载,今时今日的燕白剑主,还能再胜一次吗?” 一剑江寒握紧了剑。 朱韶却看着知非否道:“一剑前辈,对付自负聪慧之人的最佳方法,就是永远不要听他们开口说话。” 一剑江寒回了头,便见朱韶将珠子从手心抽出,缠上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他瞧着倒似未曾受到知非否半分影响,反对一剑江寒说:“对付他,只需要一个字不听一个字不信,原封不动去按计划行事便可了。” “前辈与师尊且去,这里有我。正如师尊前日所言,各行其则,各走其道!” 一剑江寒深深看了朱韶一眼,末了方说:“此人狡诈,你自小心。” 朱韶颔首,他看向秦湛。 秦湛并未安慰他,反颇为冷淡地说:“别死了。” “我秦湛的徒弟,可殉于道、可亡于战,但绝不可困死于‘心’。”她看着朱韶,像是要将这句话敲进他的心里去,“阆风剑阁的传人,无论手中是否执剑,剑意存心。” 朱韶向着秦湛深深敬了一礼,他道:“是。” 雾气更浓。 秦湛和一剑江寒离开,这两人离开,无疑也在知非否的预计之内。 他看着朱韶,折扇轻敲指骨,忍不住轻笑道:“说实话,我本以为四宗会派来对付我的会是大莲华寺的和尚,为此我还特意翻了基本经书,免得今日里他要对我论道。” “没想到……竟然会是玉凰山的妖主。”他幽幽问道:“只是不知,妖主是为母亲而来,师父而来,还是为师弟而来?” 朱韶缠完了珠子,他慢条斯理道:“你说什么?我没太听清。” 知非否瞧着他笑意逾深,朱韶抬起了头,捏着红珠的手指已开始结印。他道:“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打算听。” “枯木逢春术,真巧,我也会一点。”朱韶含笑道,“只是不知我这一点,和你那一点,到底是谁更精通一些?” 雾更浓! 雾气中似隐有人影绰绰。 跟在朱韶身后的灰衣将军已嗅到危险的气息,他连声提醒:“陛下,小心有诈!” 朱韶却说:“五行道,运五行之术。太上元君昔年悟道,明晓天行有常,以五行孕育天地。天地即是五行,故而生于天地者,便是天生五行道。枯木逢春看似是逆天转运,实则不过只是五行搬转。” “既仍是五行,便脱不出天地去。” 朱韶凝视着雾里影影绰绰的知非否,手中红珠越发红艳,他问:“不哭阎王如此聪慧,可知五行修至极限是何?” 雾里似乎有人答:“自然是逆天转运,枯木逢春。” 朱韶微微笑了笑,他抬起了手,红珠在他指尖——朱韶道:“不,是似幻还真。” 风中雾停了。 忽然间,这雾中汽一夕蒸腾化无,只有风为刀刃,齐齐皆向雾后指扇的不哭阎王划去!风刃似刀,知非否倒也晓得厉害,他折扇一张,便又是一道迷雾遮掩视线,有风过着迷雾,擦过了他的脸颊流下一道血痕。他伸手将血渍抹了,笑了声:“似幻还真吗?” “只是不知这真的是雾,还是风?” 随他话音刚落,朱韶转瞬再攻。 五行于他手,便像是小儿摆弄玩具,知非否连退数米,方才避开了满地藤蔓与倾山而来之水,他的眼里显然也有了怒意,脸上虽还带着笑,手里的动作却不再客气了。 他折扇一扬,先是数道气劲自发,逼得朱韶推开,紧接着枯木逢春术借由朱韶先前拔地而起的诸多藤蔓树木施展,转瞬间便将朱韶困在了方寸之内。 “妖主说似幻还真,只是不知你如今站着的,处着的,是真春还是幻冬?” 朱韶一抬头,他看见的竟然不是遮住了太阳,拦着他的藤蔓。 而是东境里总是亮得刺目的太阳,还有干净地不染星点尘埃的东境王宫里,属于东境王妃的玉宫台阶。 他下意识回头,便看见盛装的东境王妃慵懒的倚在美人榻上,瞧着他玩闹惹了一身灰尘,笑着朝他招手,温柔唤着:“阿韶来母亲这里,让母亲给你擦擦脸上的灰。” 那是朱韶熟悉的东境王妃。 是在无比残忍地告知他身世前,将他尚且当作亲儿,当作至宝的东境王妃。 她面上的神色温柔极了,瞧不出半点日后疯魔的模样。身边侍女不知同她说了句什么,将她逗得发了笑。她的手指抵在眉眼下,弯着唇好似新月般动人。 朱韶看着她,瞧着她见自己不动略困惑的看来,甚至起了身,眼中露出了些许担忧,向他缓步走来:“阿韶你怎么了,是摔着了吗?” 朱韶一动不动。 藤蔓外,知非否收了扇,他叹道:“妖主既然知道和我比试,便不能听我说话,又缘何听了我说那么多呢?” 他敲着手,却也不提自己在遇见朱韶时便已下了引,只是看向另一旁的雁摩。对他道:“这位玉凰山的将军,你可要去一并陪你的主子?” 雁摩正与知非否控制的藤蔓搏斗,他试图用火烧却这些藤蔓。可这些藤蔓浴火则散像是假的一样,但若是真把它们当做假的,它们却又会在碰上你的那一刻变成真正能够杀人的绞杀藤。 雁摩抽不出手来,知非否不得不遗憾道:“可惜了,我本以为能将我拖住的更久一点,如今这般,不是逼着要让我去帮司幽府君对付一剑江寒?” “我可不想——” 知非否话音未落,他眼中眸光猛然一利,手中银扇一开,连出三式,更是将数十藤蔓齐齐唤来自己身前,将自己包成了茧子!原本同藤蔓搏斗的雁摩突然不见了阻碍,正不明所以,一抬头便看见被树木藤蔓原本困住的朱韶,从树木的枝桠里伸出了一根手指。 那根手指上凝着微弱的红芒,随着主人的轻微一动——满道的雾气,满道的山石树木,都在一瞬间散了个干净! 朱韶道:“幻。” 知非否已退至极,可这一下袭来,纵使他已做足了防护,却也受了一击重创。他侧首咳出一口血,再次瞧向朱韶,面上表情变得有些玩味,他轻声道:“驱迷破障,五行术还能这么用吗?有趣。” “是我学艺不精。” 此话刚毕,知非否竟从自己的袖中抽出了一柄短刀来,他执短刀直攻向朱韶,朱韶未曾想过知非否竟然还懂刀术,一时间反倒被攻了个措手不及。 他连退数步,方才重新能织起咒印来! 咒印一一打在知非否的刀刃上,却分毫阻拦不了他!在这一刻,他比起个五行术的修者,竟然更像是个剑修! 可不哭阎王怎么会是个剑修! 朱韶见着他敛了笑容,眼露杀意,手执黑色短刀,手起刀落分毫不差的模样,眼里终于透出了震惊和了悟。 他盯着那柄短刀刀刃上刻着的“墨绝”二字,低声惊道:“——是你。” “不哭阎王知非否——竟然是百年前屠戮了南诏王庭的公子珏!” 知非否听见了这样的称呼,倒是笑了一声,他与朱韶一击相交,两人同时退却一步。知非否撕下了碍事的袖子,手中的短刀利刃在他掌心似蝶衣般灵巧,他感慨道:“公子珏,这名字倒是许久未有人叫过了。” 朱韶心里震惊,面上却不敢露分毫。 百年前,南诏也曾一如白术强盛,尤其是南诏国还有一位常胜不败的将军,出生王室的百里珏。这使得南诏势强,在魔道退去后,也不曾受到过半分正道的欺压,甚至极快的便与苍山缔结了新的关系。 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件什么样的事情,只听闻百里珏突然叛国,南诏王倾边境军欲斩他人头。边境军当然未能斩去这位王公的头,相反,百里珏潜入了南诏王宫,在一夜之间屠尽了南诏王室,背上苍山南诏双重诛杀令,就此消失于世间。 这个故事朱韶也不过是作东境王子时,在学其余三境的历史时听东境的帝师讲起过。说起他给南诏带来的强盛,说起他执着的南诏国宝“墨绝刀”,说起他最后为南诏带来的灭顶之灾。 他提及这位百里珏,一连用了十六字来形容他的惊才绝艳,对于他的结局却只说了四个字。 “命运弄人。” 命运弄人。全天下都以为百里珏死了,甚至都快要将他遗忘。南诏也不知换了几任帝王,有关百里珏的事情,连南诏内部都无人再提及。他就像是彻底的消失了……谁能想到,他竟然变成了魔道的不哭阎王!? 朱韶再次见他,眼里终于凝起了警惕与防备。 他的手握住了自己腰侧朱羽,知非否见了好笑。 他说:“你要用你那握都握不稳的剑,来对我的刀?” 朱韶:“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知非否笑道:“秦湛随口说两句,你还真信吗?剑意存心,若是剑意如此容易存心,你当初还会弃阆风而归玉凰山吗?” 朱韶屏气凝神,他知道这时候半分也不能听进了知非否的话。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轻易地撬动你的心神。 知非否见状,倒也不恼。他握着了自己的刀,向朱韶介绍道:“这是墨绝,长五寸六分,曾取南诏王之命、昆仑诸徒之命,如今……也将取玉凰山主之命。” 朱韶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 他知道知非否这一式出,便会是结果了。他若是拦下这一式,则是他胜,若是不能—— 雁摩已在一旁拔出了刀,显然是要二对一。知非否见了,却是不以为意。他笑了一声,墨绝已动! 刀锋极快,发出破空之声! 朱韶朱羽剑也出鞘! 但还是慢! 雁摩目睁,他长啸一声,化出雁身来要为朱韶挡这一刀—— 可他尚未来得及,墨绝也尚未来得及。 朱韶另一只手凝在了知非否的面前。 知非否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真极了的人影。 那是个穿着青袍,梳着双髻的姑娘,瞧着衣裳制式,像是八部九门中的弟子。 那姑娘正对着知非否,知非否的眼中浮出了极难置信的光。他的墨绝离朱韶的咽喉不过这一人之距,可他的刀刃停在少女的咽喉前,便再也进不去一寸。 那少女满腔温柔信赖的注视着他,甚至向他伸出了手。 雁摩听见了少女发出了声音,她问:“珏王爷,你瞧见我新写的字了没,那是什么意思呀?” 知非否喉结滚动,他凝视着眼前的幻相,心里清楚是假的,可还是回答了。 他轻声道:“是福运绵长、喜乐安康。” 朱韶的朱羽刺进了他的心脏里。 知非否却松开了手中的墨绝,他似乎想碰一碰眼前的人,哪怕心里知道是幻相,却在伸手的那一刻,仍希望是真的。 朱羽彻底钉进了知非否的心脏里。 第74节 他砰的一声双膝跪地,眼里的色彩渐渐淡了下去。 他仍是笑着的。 雁摩连忙赶来,他先是扶住了力透的朱韶,接着一脚踹开了知非否的尸体,雁摩连声道:“陛下,您还好吗?” 朱韶的眉头却是皱着的。 他低声道:“我没赢他,若不是最后我驱动了他最先布下的雾,以五行术造他心中至真——此刻倒在地上的,应该是正中墨绝的我。” 雁摩却道:“他既然能用陛下的藤蔓来暗算陛下,陛下用他的雾气扰乱他的心绪又怎么了。本就是五行术的比拼,在五行术上,陛下更胜一筹罢了。” 朱韶却摇了摇头。 知非否是个剑修,南诏王公百里珏,本是个剑修。但他用出的枯木逢春术,却已是人所能至的极限,堪称登峰造极。 五行术的天赋与在剑道上的天赋难以共存,朱韶本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可知非否却又推翻了这一点。在见过了他的五行术后,又有谁能将他当做剑修,见过了他的墨绝短刃,又有谁能将他当做五行术者? 惊才绝艳。 朱韶看着死去的知非否忽而生出一种极为荒谬的想法:这样几乎无所不能为的人,真的会这么容易就被一剑刺死吗? 可知非否似乎确实死了。 朱韶伸手拔出了朱羽,他收剑回鞘,也不再去看这位曾经的传奇,只是对雁摩吩咐:“师尊怕是已经见到了魔尊,我需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回十二金殿处等吧。” 雁摩自然领命。 两人从夺魄生途往回十二金殿,无人注意到雾更浓了起来。 有身影从中而起,似咳了一声,轻叹了口气。 “似幻还真……可惜了,终究是幻。” 另一方面,秦湛与一剑江寒终于至魔宫入口。 魔宫入口前的杀戮阁,司幽府君已是久侯了。 到了这时候,一剑江寒也不再多说,也懒得多说什么了。 他直接拔出了剑。 司幽府君见他这般,面上竟还有些欣赏,他同样拔出了自己腰侧长刀,对一剑江寒道:“先前几场,因着同僚的缘故不能与你尽兴,今日魔尊有令,正好与你痛快一战!” 一剑江寒只是说:“请。” 秦湛看了一剑江寒一眼,对他说:“魔宫见。” 一剑江寒颔首:“魔宫见。” 司幽府君见状忍不住嗤笑:“魔宫见——” 他眉眼间满是桀骜:“这样的大话,还是先等你赢过我再说吧。” 一剑江寒剑尖低垂,在秦湛入内的那一刹,即向黑衣魔君攻去——! 他道:“那便先赢你!” 第66章 无间07 秦湛踏入了魔宫。 一入魔宫,之前所遇种种似乎都被洗净抛却在了门外,只留携着半分暖意的微风,轻飘飘地荡在这朱墙碧瓦之内。清风往来之间,摇动树影花丛、鸟叫蝉鸣,不像是入了魔域王宫,倒像是入了天边世外。 秦湛见到了温晦。 他坐在院中石桌后,似是一早便等在了这里。桌上酒已尽,搁着的桐木琴也已弹完了一曲,琴弦上落着被风吹落缠绵弦中的粉嫩花瓣,花瓣似欲随风挣脱,却也只是在风拨动琴弦的些微震动里越进越深。 秦湛视线微移,便见到了温晦手边的鹿鸣剑。 这柄剑陪伴了温晦近百年,好比他的另一只手臂。秦湛多看了一眼,鹿鸣朱红的剑身上还有留有数十年前炼狱窟一战,燕白在其上留下的剑痕。这剑痕一分为二,横据左右各一方,瞧着颇为滑稽。秦湛知道这是因为鹿鸣原本承中的子剑损毁,鹿鸣中空,方使得它人对剑,一剑下来连剑痕都是断着的。 秦湛看见了那剑痕,不由想起那把毁损的子剑,她想起那把子剑,便不由想起尚且未入魔时的温晦。 那时候的温晦不像现今这般喜怒难测,他高兴了会笑,头疼了会恼。那时的秦湛更是从不会花心力去揣度温晦的想法,因为她只需要仰起头看上一眼,就什么都能知道。 如今秦湛面前坐着的依然是温晦,他着金绣玄裳,执长剑鹿鸣,面上神情轻柔,秦湛也只需一抬眼便能看清他所有的情绪——但却也就只是看清而已罢了。 秦湛甚至不知道他看似温柔的神情下,藏着的到底是要杀她的剑锋,还是一杯缅怀叙旧的清茶。 秦湛的心里忽而浮出万千情绪,这情绪来的突然,令她在见到温晦之际,竟然一时无法拔剑出鞘——反到盯着他,没头没尾地突然说了句:“他们都说我是这世界最了解你的人。” 温晦闻言抬眉,他看起来并不觉得这话错了。 可秦湛却绷直了嘴角,她看着温晦的眼里复杂万千:“可我却觉得……” 她一字一句道:“我才是这世上最不了解你的人。” 温晦听完了这一句,面上倒是终于浮出了一丝惊讶。 秦湛既然已说了,便不在意彻底说完,她慢声道:“从来是你想我知道的我才会知道,当你不想了,我便连你此刻是真笑还是假笑都猜不出,更不要说去猜中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抬眸,眼光似刀,直剜在了温晦身上:“温晦,你说……这样我也能算是最了解你吗?” 温晦答:“是真笑。” 秦湛听着这似是而非的答案,只觉得怒由心头起。 五十年是这样,五十年后还是这样。 “温晦——!” 温晦闻言,缓缓从石桌后站起了身。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慢,可看在秦湛的眼里却不亚于风起云涌,大敌当头,她自己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已惯性略退了半步,手指更是下意识地搭上了燕白剑柄。 温晦瞧见了,笑了一声。 他手握鹿鸣长剑自桌后踱步而来,其神皎然如日月,行步飒沓自若,周身明明剑意未散一寸,却已让满宫草木皆静、风止蝉寂。秦湛浑身绷得僵直,只需温晦露出半点杀意,她手中的燕白便会即刻出鞘与之相抗。 可温晦却是先抬头看了眼这鹿鸣殿上空的天,又低眸见了那些受惊躲避的鸟雀。这些鸟雀中机敏些的,自然是在他取剑的那一刻便四散奔逃了干净,留下那些反应迟缓的,如今方才察觉不妙,再想要逃脱,却已经没了机会,只能用尽全力地、往茂密的树枝叶中的更深处躲去。 秦湛自然也顺着温晦的视线看见了那些仓皇躲避的鸟雀。 她与温晦若是全力而战,以燕白之利,怕是连鹿鸣宫都能一并移平,更不要说是这藏在宫中树枝里的鸟雀了。这些鸟雀无论藏得有多生,只要离不得这鹿鸣宫,怕是都保不全命。 温晦看着那些鸟,忽而对秦湛道:“阿湛,四十多年过去了,你说如今这天下第一剑,到底是你还是我。” 秦湛答:“这一战打完,自然也就清楚了。” 温晦颔首:“的确如此,可是你取仙剑燕白,我不过执鹿鸣。燕白是天下群剑之首,就算你以它胜了鹿鸣,结果也只能证明燕白强于鹿鸣,而不能证明你胜了我。” 秦湛耐着性子:“那你想如何?” 温晦笑了笑。 他冷声道:“你不能以燕白来与我比这一试。” 秦湛:“……” 燕白一旁听了,简直匪夷所思,他气得在空中跳脚:“他什么意思?不许你用剑?作弊要做得这么明目张胆吗?还有什么叫做用我就不能证明你比他强了?” “是我选的你,我就是你实力的一部分!不服憋着啊,凭什么不许人用剑!” 秦湛自然也很清楚。温晦的实力本就如深渊般可怕,四十多年前她能顺利将温晦打进炼狱窟里,大多还是仗了燕白的锋利。如今温晦从炼狱窟中挣脱,比之四十年前自然是更加难以应对——与他敌对,手无寸铁,基本就等于枭首认输。 秦湛当然不可能答应。 而温晦早就料到这一点,所以他接着说:“你若不弃,我便斩越鸣砚一臂。” 秦湛:“……!” 燕白听到温晦这样轻描淡写的话,脸上的表情差点儿崩溃。 “我就说他为什么抓小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你呢!” “什么公平公正的赌局,他根本就输不起!” 燕白被气急了:“我看他是疯了!秦湛,你别理他!” 可燕白说完,却一低头见到了秦湛的表情。秦湛的表情凝重,这无疑在告诉燕白——温晦这次没开玩笑,不是不理就能解决的事情。 燕白是陪着秦湛最久的,他每次口口声声骂温晦是疯子,可心底里却和大部分人想得一样——温晦对秦湛是特别的。无论温晦对天下人如何,他总不会要了秦湛的命,总不会去逼死秦湛。 所以他骂得痛快又无所顾忌,甚至还敢在两人剑拔弩张时只差跳起来大喊“打得好”——这些都是建立在燕白以为“温晦永远会给秦湛留有余地”的概念上。 可他却忘了,秦湛从未给温晦留过余地,温晦其实大可不必替这个早已站到了自己对立面的徒弟留下颜面的。 他如今似乎突然间便想通了,想通了,便不肯再留了。 燕白张了口,他又看了看温晦,像是难以置信他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了。明明在北境的时候,在北境的时候他还—— 温晦含着笑,他指了指秦湛手中的燕白剑:“也不需要了越鸣砚的命,只需牺牲他一只胳膊,你就依然能用这柄剑来对付我。” “你和他,总要有一人不能执剑。” 燕白怔怔地看向了秦湛,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说不出来。说什么,说不能让小越没了手臂,他还要学剑?还是说你不能弃我,你若是弃我,很可能会被温晦斩于魔宫? 燕白根本选不出来。 所以秦湛选了。 她毫不犹豫地丢开了燕白,在燕白的尖叫声中对温晦颔首道:“好。” 燕白:“……秦湛!” 秦湛直视向温晦,她淡声说:“我是个剑修,剑意尚在,握剑的手尚在,就没什么不能比的。” 温晦闻言,淡笑不语。 他颔首:“好。” 燕白着急,他当然不觉得秦湛弃剑是个好主意。可他还未来得及至秦湛面前再劝她几句,劝她再想想别的办法,先被秦湛狠厉的一眼逼了回去。 燕白陪着秦湛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凶狠的眼神。 秦湛不爱说话,他又总是絮絮叨叨,所以两人交谈的时候,都常常会发生首尾不接的对话。 可如今大敌当前,秦湛没法向他说上什么,只能看他一眼,燕白却从她的眼里得知了她想要说的全部的话。 ——我必须弃剑。 ——你不能将时间浪费在鹿鸣的身上。 ——你要去找小越。 第75节 ——你去救他。 燕白是剑灵,是天下唯一的剑灵。除了筑阁黑塔和藏剑楼,这天下根本没有能困住他锁住他的地方。魔宫在魔域内哪怕是第一险绝之地,对于燕白而言,这里比起阆风剑阁的后山也难走不到哪里去。 所以他是能找到越鸣砚的,而越鸣砚能听见他说话,也就能得到他的帮忙逃出。顺利的话,他的确可以趁着秦湛未败之前救出越鸣砚,甚至还能赶回来再陪她一起对抗鹿鸣! 燕白想明白了,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秦湛。 只有秦湛能看见他面上的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 所以秦湛柔和了神色,她安慰道:“去吧,我命硬,死不了。” 温晦听见了她说话,却也未发声,只是在一旁等着。燕白知道此时他犹豫的越久,只会给秦湛带来越大的压力,所以他再不犹豫,转身便离,他离开了剑身,秦湛多看了燕白一眼,便也没太大的留念了。 秦湛双指并起,微背在了身后,眼中已浮起星点剑意。 她看向温晦,开口道:“天下第一剑,我也很想知道自己是否实至名归。” “赌约既立。”秦湛并指为剑,敛目淡声道:“还请魔尊赐教。” 温晦并不意外秦湛会答应他,只是出乎秦湛意料之外的是,他在瞥了一眼被秦湛丢弃的燕白剑后,竟是抬手将一柄碧色的长剑抛给了秦湛。秦湛接过一看,只见这柄剑通身泛碧,剑身与剑柄浑然一体,并无剑格,同时剑身笔直,唯有剑尖处似刀尖略弯。 秦湛握在手心里简单试了试,竟是出奇的得心应手,毫不逊色于她使燕白。 这样顺手的一把武器对于秦湛而言自然是好事,但温晦先前不惜以越鸣砚的安慰来逼迫秦湛弃剑,如今又为什么要给她剑? 秦湛满眼都是困惑。 她想问,温晦却已拔出了鹿鸣,他也不打算回答秦湛,只是横剑于身前,起式便是在北境时秦湛所见过的“剑式第四”! “天下第一剑。”温晦的声音里透出了点笑意,他说,“有志气,是我徒弟。” 随即——剑锋如雨! 第67章 无间08 燕白找到了越鸣砚。 越鸣砚被温晦困在鹿鸣殿后方的花园里,除了行动受制,倒是没什么别的地方受伤。 果然,限制了越鸣砚的禁制对燕白而言如同无物,他闯了进去,将越鸣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他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并没有受什么伤后才松了口气。 燕白找了越鸣砚,立刻高高兴兴叫了一声:“小越!” 他本来以为越鸣砚听见了他的声音,应该会很高兴,却没想到先是将越鸣砚吓了一跳。 越鸣砚像是完全没料到燕白会突然出现一样,乍然间从自己的思绪中脱出,差点儿反射性便要往燕白出声的方向凝出一剑。 剑意都已凝在了指尖,也亏得越鸣砚反应迅速,极快的从原本的情绪脱出,察觉到来的人大约是燕白,连忙松开了手去,低声回问道:“燕白先生?” 燕白看见了越鸣砚先前凝在指尖的那点剑意,倒是半点儿也不介意先前对方拿这东西对准了自己。 正相反,他兴高采烈道:“小越!你悟出剑意了!” 越鸣砚一怔,接着低低道:“只是小有所得。” 燕白才不在意,他道:“剑意有就是有了,哪有什么大小。你如今悟了剑意,便能算是可独当一面的剑修了!秦湛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越鸣砚闻言,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连忙问:“师尊来了魔域?” 燕白道:“对,她来救你呀。” 越鸣砚连道:“那燕白先生怎么在这里?魔尊尚在魔宫内,师尊若是遇上了魔尊,自然是需要燕白先生相帮——” 燕白作为燕白剑的剑灵,就是燕白的意志。当他战意高昂与燕白剑融为一体,皆为秦湛所握时,才是燕白剑锐不可当,可斩山岳的真正姿态。越鸣砚心系秦湛,自然是不希望燕白离开秦湛分毫以备万一,尤其是魔宫内有温晦,他已经见识了温晦的修为有多深,对温晦这般的修者而言,一个“万一”就可以决胜负了。 越鸣砚问出声,却见燕白不答,不由越发困惑。 他疑问:“燕白先生?” 燕白也清楚他不该离开秦湛。他几乎就要告诉越鸣砚具体情况了。 可他看着越鸣砚焦急的神情,想起这孩子的性格,知道若是让越鸣砚晓得秦湛为了他而放弃了用自己对付温晦,怕是会自断一臂好让秦湛无后顾之忧。燕白又记起秦湛的叮嘱。秦湛看着他,将自己的命和徒弟都交给了他。 秦湛说了,要他救小越的。 燕白咬了咬牙,他对着越鸣砚,撒了谎。 燕白道:“温晦被一剑江寒引出去了,你师父在对付那些小喽啰呢,那些人用不着我。所以我先来救你出去,免得温晦想起来了,拿你威胁秦湛。你知道温晦锁住你的阵眼在哪儿吗?” 越鸣砚听了燕白的解释,有些迟疑。 他本能觉得燕白的话有哪儿不太对,但燕白从未对他说过谎话,他最多便是不想说,含混过去。但他若是说了,就绝不是假的。况且燕白也没有必要来骗自己。 即是如此,越鸣砚便打算听燕白的,先逃出去。 越鸣砚道:“知道是知道,但温晦下的咒阵精妙,从内部根本无法破坏。他虽是个剑修,在五行术的造诣上怕是也不比阆风的衍阁低。” 燕白闻言先去找了那阵眼,顺口回答了越鸣砚:“温晦吗,他身上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他什么都会。” 越鸣砚忍不住问:“可是魔尊不是剑修吗?” 燕白答:“是啊,可他除了剑,其他也学。” 燕白回忆了片刻,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越鸣砚: “我听秦湛讲过,当年太上元君悟道,留下的法子最后分成了剑、禅、器、丹以及五行之道。最早的时候,昆仑还是都学呢,后来大家发现实在是太难了,别说统统精深,光就笼统的都入个门,就已经要花去一辈子,更别说再悟道寻仙了。” “所以没过多少年,五道就被分门别立了起来,大家发现各寻一样去修,反而能更好的入道,比如丹修吧,只要你宗门舍得花费,都不需要花上几年,就能入个门。” 越鸣砚答:“这些我也是听阆风内的师兄们讲过的。太上元君悟道,而后道分五门。剑道以剑修为典型,禅道以佛修为典型。” 燕白答:“是这样没错,可这样也是有缺点的。” “把五样拆开来,挑一样学是要容易很多。可将它们合起来,才是太上元君当年悟出的东西,才是你们所谓的‘天道’。” 越鸣砚低声道:“所以,所谓‘剑修不能学五行道,丹修不能走器道’这样的说法——” “都是骗人的,只是天赋不够,能力不行罢了。”燕白原本是想要顺口再说一句“所以朱韶不行是真的不行”,但他想起了这次朱韶帮的忙,又只能生生把话咽回去,脸都快皱在了一起。 越鸣砚沉默了很久,他说:“‘不似凡间客,天下第一人’吗……燕白先生,像魔尊这样的人,应该不屑于编造些匪夷所思的事去欺骗敌人吧。” 燕白正研究着阵心,突然听见越鸣砚说了这么一句,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不太妙。 温晦这个人有多厉害燕白太清楚了,别说他能用三言两语就能哄骗了越鸣砚,哪怕他就是没说话……燕白也信他能把人骗去! 所以他连忙道:“但那都是以前了,他入魔了!” 燕白强调道:“所以别管他说什么什么,都是无中生有,都是瞎说!你听都不要听,更不要去想!” “你要听,也该听秦湛的!”燕白扳着脸,“秦湛和你说过什么来着!” 越鸣砚想了想,说:“不要去管旁人的看法,做好越鸣砚?” 燕白:“……不是这个!” 越鸣砚:“呃,好好学剑,保护自己?” 燕白:“……也不是!” 越鸣砚笑了,他说:“若是遇到解决不了、困惑难释的事情,就去找她。” 燕白点头:“对了,这阵眼我看了,外面能解,你等我去想办法找两只鸟来解阵救你出去——我们一起去找秦湛!” 越鸣砚点头:“好。” 燕白满腔的焦虑便在他的这一声好中散了。 他想好了解阵法子,便要去想办法驱使鸟雀来毁阵,他前脚刚离,原本锁着越鸣砚的阵眼突然呯了一声,越鸣砚敏锐的察觉到这是阵力不足的前兆,他连忙去探查锁住自己的阵,却发现这个阵没有半分的问题。 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越鸣砚又低头仔细探寻了一圈,惊讶的发现在锁着他的阵法下,竟然还藏着一道阵法。 这道阵法并不是新立的,结着约莫也有快五十多年了。看着像是用来锁什么镇压什么的“伏魔”阵,阵法繁琐,非一时能就,看起来厉害非常。越鸣砚检查了阵眼,发现这阵的阵眼竟然是从内部被突破的,并非阵力本身衰弱。 算算阵本身的年纪,也不过五十多年。 这么厉害的阵法……居然只能压五十多年?那这阵底下压着的,到底是什么? 越鸣砚并不想破坏这阵法,可这阵在破了一寸后,竟然又破了一寸,瞧着趋势,若是无人来加固,做多再撑上十天半月,这阵也是要碎。 越鸣砚一时迟疑。 就在这时,燕白真的找到的鸟雀回来,他用自己的办法控制了这两只什么自我意志的普通小鸟,驱使着他们便要往阵眼里去撞,小鸟刚撞进界里,燕白便看见了越鸣砚半跪在地上,正检查着什么。 燕白问:“小越你在看什么呢?” 越鸣砚闻言回头,见到了那两只鸟,他回答:“锁着我的阵底下似乎还有一道阵。” 燕白闻言大怒:“什么,温晦这么混蛋吗?锁你还锁两道!?” 越鸣砚:“不,第二道不是用来锁我的……我也不知道第二道下面是什么。” 燕白凑过去看了一眼:“唉,这个阵快坏了。” 越鸣砚点了点头,燕白却想到了别的。 他说:“这阵好破吧?” 越鸣砚:“……的确。” 燕白便道:“这阵要是破了,产生的连锁反应,是不是也能连上面困着你的也一起破了?” 越鸣砚:“……应该能?” 燕白道:“那还等什么呀,真用鸟,不知道用多少只才能撞开阵眼呢,与其费那个功夫,不如捡现成的!” 越鸣砚:“可我们并不知道这地下锁了什么,万一——” 燕白毫不犹豫:“魔道怕的东西,就是咱们正道喜欢的东西,不然他锁什么呀!咱们如果帮着解开了,按照莲华寺的说法,都能算是功德!” “更何况你不想早点解开阵去找秦湛吗?” 越鸣砚原本还有些犹疑,可见着那两只鸟已经死在了阵眼里,也不过只将阵眼偏移了微不可见的几分,心下一凝,便干脆伸手去搅了这原本就已到极致的脆弱法阵! 淡金色的法阵呯地在越鸣砚手下散成了齑粉,它崩散时的余波正好震开了上一层法阵的阵眼,锁着越鸣砚的阵开了! 燕白兴奋极了:“成了,小越,我们快走!” 越鸣砚扫了一眼阵法原本在的地方,他嗯了一声,原是要走的。可尚且未能迈出一步,他先凝住了视线。 法阵在的地方显出了一条路,通往地下的路。 第76节 燕白见越鸣砚没有跟上,他不明所以:“小越?” 越鸣砚道:“燕白先生,我还是觉得不对。” 燕白:“……小越?” 越鸣砚看着那处入口,暌违已久的眩晕感又重新笼罩了他,那地下似有什么在呼唤着他,在等着他,长久的等着他,那样强烈的思念与等待,让越鸣砚移不开眼,也离不开半步。 燕白急了,他喊道:“小越!!” 可越鸣砚已经听不见了,他的五感已被从这幽深地下传来的杂乱信息给充斥。他眼瞳弥漫上了最幽深的墨色,耳边寂似无声。 燕白在呼喊,他见越鸣砚听不见自己说话,便扑到了他的面前去。 可他忘了,越鸣砚原本就看不见他。 燕白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了这地下是什么,魔道镇着的、温晦藏着的又是什么。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燕白慌极了,他甚至伸出手去拖拽越鸣砚,却直接从越鸣砚的胳膊上穿过—— 他绝望地大喊道:“小越,你不能去那里,你不能去——” “越鸣砚!” 北境风急,落雪纷纷不止。 屋外风雪哭嚎,就算是在北境雪谷里,也能算得上是极为少见的糟糕天气。在这样的风雪下,连本就活在雪里的那些寒树都要被彻底淹没了去,屋外不要说是活物,甚至连抹白色以外的东西都看不见。 朔夜爵披了件厚重的衣裳,从案前取了刚换了炭的手炉,却正似要出门。似乎是被门外溢进的凉气给呛着了,他咳嗽了两声,方才抬起眼往屋外看去。 那里什么也瞧不见,只能看见一片白色。 朔夜爵凝视了那片白片刻,慢慢的敛下了眉目。他脸上的神色几乎要比屋外的雪还要白,可神情却是宁静的。静得好似这风雪不在,静得好似他并非要去闯这风雪。 案前的红泥炉还在燃着,上面搁着剩着的半壶酒。红泥炉旁,金碟之上,原本总是会搁着一两颗救命的药等某人自取。而这一次,朔夜爵却将药自己吃了,喝尽了剩下的半壶酒,翻手将金碟反扣在桌上。 炉火灭了。 他出了门。 第68章 无间09 十二金殿前风消雨冷。 不过须臾片刻,早已不见先前春秋盛然之景。金阶之上,是步步寒霜,直冻人心肠,金阶之下,是雷鸣化海,销骨噬血! 女阎罗手中的梨花白枪早已被寒霜覆盖,而绮澜尘握着的桃枝却也同样好不去哪里。 她略低头看了一眼,桃枝上开出的第一朵花已然败颓,褐色的尖端更是枯败了一节。她握着桃枝的指尖在不住的稀稀落落地往下滴着血,那点血沁在她脚上覆满的白雪中,正似雪里开不败的红梅。 漪寄奴同样好不去哪里,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肉眼可见的青紫冻斑,严重的处的皮肤更是早已寒气入体失了知觉。她的指尖上布满了除也除不干净的薄霜,整个手掌青紫相交,不仅丝毫不见先前纤弱莹莹之色,更是透着沉沉死气,骇人可怖! 可原该尤为注重外貌的女阎罗却只是扫了一眼自己糟糕的状态,便再无反应。不仅对此毫无反应,她甚至仍用这那双已濒临崩溃的双手稳稳地握着自己的梨花枪,枪尖对准着绮澜尘,语气轻媚温柔:“桃源四景,我不过堪堪领教过其三。” “还有夏景吧,冬已至,酷夏何在?” “早就听闻夏景暴烈,堪比梨花枪尖。绮姑娘好不容易才来奴这金殿一次,可莫要小气攥着夏景色不肯放呀?” 花语在一旁看着,自然知道这两人本就在伯仲之间,如今已都是强弩之末。若是继续拼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之局,她忍不住出声唤了一声——“绮、绮师伯!” 绮澜尘握着的桃枝顿了一瞬。 花语见状连声道:“绮师伯,你答应过剑主会等她回来的!原本我们要做的也只是绊住女阎罗,如今就算不管她,她也妨碍不了剑主了!魔尊对她下令,命她必须死守,可能是不必攻破的!您可千万不要中了她的计策,白白被她拖累去!” 漪寄奴听见这话,眼里泛起冷意。她低低笑了两声,道:“哎呀,桃源里的姑娘就是金贵,才不过滴了两滴血,就有的是人心疼。不像奴贱命一条,死也了无甚所谓。” “可这又如何呢?”她美目冷凝,含笑道:“这是奴的十二金殿,打不打不是桃源说了算,而是奴说了算!” 绮澜尘闻言微微抬眸,她见到了漪寄奴那双泛着春波媚意的秋眸,也见到了那双眼眸深底处沉寂已久、压得人仅仅不过看一眼便感觉要喘不过气的寒冷冰川。 漪寄奴的故事绮澜尘是知道的。而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年与那王子结成道侣的女修,是出自桃源的女修。漪寄奴是如何心性狠辣之人,她杀了负心薄幸的未婚夫,当然也不会放过与王子结成道侣的那位女修。女修的头颅被漪寄奴一枪送进了桃源,引得桃源大怒,曾追杀了她约有二十多年——直到后来桃源换了坞主,又觉得此事毕竟也算不得光彩,方才渐渐放下了对她的追杀,由得她躲于魔域一角偷安,最终成为威名赫赫的女阎罗。 绮澜尘在幼年时,闲来翻看桃源某位先辈编纂的四境女儿志,其中便有一册专写了漪寄奴。在那位桃源弟子的口中,漪寄奴毒辣有之、狠绝有之、恶不可恕有之,但她仍是值得一记的四境女儿。论智,她以一人孤身骗得了魔域苦绝老妪的传承,得了梨花枪。论胆,她一人与一国一派为敌,决议下手后便再无片刻犹疑,一击而胜。论忍耐,从得知到复仇成功,她牺牲的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十年如一,事前之前,从未让任何人发现分毫。而论到实力,十二金殿女阎罗,早已是桃源坞主都无法轻易动得的人物了。 写着女儿志的桃源弟子也是个离经叛道的,绮澜尘因看这本书还受了罚,那时师尊问她“你如何看女阎罗?”,绮澜尘想了想,回答了桃源坞主。 ——世道不公,却也天地难容。不甘自怜零落惹人践,宁成金殿阎罗不见仙。 桃源坞主又问:“那你会如何做?” 幼时绮澜尘答:“弃我去者不可留,成什么金殿阎罗,我要成他天上仙。” 绮澜尘后来想来,也觉得幼时的回答幼稚而可笑,但这何尝又不是绮澜尘最直白的表露。桃源坞主因她这句从曼罗春与她之间选择了她,绮澜尘也因自己这一句孤独数载,与秦湛不得和。 可绮澜尘终究又和漪寄奴不一样。她所在意的人,绝不会放任她走向绝望。 绮澜尘微微笑了笑,她道:“殿主若是想见,作为后辈,我自然该满足殿主。” 她说着,重新握住了桃枝,寒风乍变,隐有暖意袭来—— 漪寄奴瞧着她,眼里满是笑意,笑意之下,则是比绮澜尘的冬景更寒更冰的狠意! 绮澜尘不避不躲,她执桃枝,道:“夏景——春和。” 漪寄奴的一枪撞上的竟然是春景!春景风强,眨眼间将漪寄奴的攻势偏开,让她原本想要用来破夏景的招式竟然扑了空! 绮澜尘略收回桃止,漪寄奴怒极反笑:“怎么,桃源也学会骗人了?” 绮澜尘道:“你的心乱了,没有必要继续了。” 漪寄奴眼眸微眯,她道:“哦,你是说我会输给桃源?” 绮澜尘未答,而女阎罗话毕,竟然真的又是一枪攻来,但这次绮澜尘没有迎上去,她退了一步。 绮澜尘与她错身一步,道:“你心里不肯服输,想要求死,也不要来寻我。你死了无人哭,我却不是你。” 漪寄奴枪尖微顿,绮澜尘桃枝点上了她的右肩下三寸。 绮澜尘道:“抱歉,我有约未赴,不能陪你下这趟地狱。” 桃枝一气出,直穿透了漪寄奴的右胸,她一口血吐出,得亏连忙扶住了枪,方才只是跪地而未直接扑到。 绮澜尘站在她的身后道:“前辈,承让了。” 漪寄奴虚握着枪,她想要重来,可伤势过重,使得她连保持意识清晰都难。她正欲以毒激出自己潜能,却先被绮澜尘手起刀落给彻底击昏。眼见漪寄奴到下了,绮澜尘脸上的神情才略松了开来。 她先是支着最后一份力替小花解了结界,而后便是低首一口污血吐出。 绮澜尘面白如纸,执着桃止的右臂关节处快速的渗出血来,血染透了她的胳膊,她也支撑不住,险险要倒下! 小花见状连忙要来扶她,还是回头的朱韶更快了一步。 他连忙扶住了绮澜尘,伸手连忙替她止血。 朱韶道:“绮坞主,你尚撑得住吗?” 绮澜尘微微摇了摇头,小花赶了过来,她从包里取了丹药连忙喂绮澜尘吃下,又连忙以灵力运针替绮澜尘疏通体内乱走的灵气。 小花道:“师伯伤的很重,我只能救个急,最好还是赶紧回去让师父看看。” 绮澜尘道:“无妨,你且去助一剑与秦湛。” 朱韶知道绮澜尘对正道以及秦湛的重要性,自然不会她说无事就无事。 朱韶低头检查了绮澜尘的状况,确定花语的确已经保住了她的命,方才顺着她的话说道:“既然绮坞主无事,我便放心了。花语,你仍在这里照顾绮坞主,我去帮一剑前辈。若是还有需要你急救的,我都会带回来。” 小花忙道:“好的。” 朱韶点头,便打算赶去看看一剑江寒的情况。雁摩本该随他一并前行,却被吩咐留下保护花语和绮澜尘,以防不测。 雁摩领命,朱韶方放心离去。 花语见绮澜尘不打算先回去,便专心致志地想替她先压一压内伤,绮澜尘的整个右臂都属于半毁的状态,小花治不好,但仍试着减轻些绮澜尘的痛苦。 雁摩看见了不远处昏迷着的女阎罗,他回头忍不住问绮澜尘:“这、这妖妇是死了?” 绮澜尘未开口回答。 雁摩自讨了没趣,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犯嘀咕。魔道中人狡诈,女阎罗和知非否更是其中翘楚。他是见着知非否死了,可他毕竟没见着女阎罗死。雁摩担心女阎罗是炸死,只等着他们松懈边反杀他们一刀,心下思量后,决定还是上前探查一番。 可他还没走出一步,小花便尖叫道:“你别动!” 雁摩连忙停下脚步,他一向尊重医者,连声问:“怎么了?” 小花板着脸道:“她周围全是毒气,我解毒丹不够,你要是靠的太近会死的!” 雁摩听了连忙收回了手脚,心有余悸。也不想着再去查看了,若是毒气都外泄了,那女阎罗就算不死也要被自己的毒药给毒死啊! 雁摩坐在一边看护两人,小花终于安顿好了绮澜尘。她往女阎罗在的方向看去,神情尤为挣扎。直至见着女阎罗身上的血都渐渐不再流动,小花也管不得太多了,一咬牙便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女阎罗。雁摩见了,连忙提醒:“花姑娘,你小心!” 花语道:“我是大夫,我没事,你不要来就好了!” 说着她靠近了女阎罗,在伸手探查了她的脉搏后,从自己的罐子里又找了一颗药,给漪寄奴喂了进去。 雁摩见了,眼睛都直了,他忙道:“花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花语道:“救人呀,要是再放着不管,她也会死的。” 雁摩瞠目结舌:“可她是女魔头,你救了她,她回头再来杀我们怎么办?” 花语语塞了一瞬,而后说:“一时半会儿她好不了,能到追杀我们的地步,至少得有我师父那么好的大夫给她治上十天半月,那时候我们早回去了。” 雁摩:“可、可是——” 花语道:“绮师伯都没有拦我,你拦什么呀?” 雁摩看向了绮澜尘,绮澜尘干脆闭上了眼睛当不知道。 雁摩:“……” 花语给女阎罗做了应急保命的措施,顺口回答了雁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是坏人,死了活该。我知道的,可我只是个丹修啊,我们阆风药阁的丹修是医者,医者便要救人。” “谁和你说的医者便要救人?” 花语答:“我师父啊,她说‘为医者,可力有不逮,但不可见死不救’,见死不救就不能算是大夫了。” “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还来找我求医?” 小花猛然回头,便见朔夜爵缓步而来。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在北境时那样透着冰凉与漫不经心,面色比十二金殿前的两个伤者还要白。 第77节 雁摩见了朔夜爵,见他体弱又瞧着没什么威胁,一时未动,只是试探地看向小花。 绮澜尘也睁开了眼,朔夜爵瞧了绮澜尘一眼,对花语吩咐:“下针不对,换上三寸。”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小花本不该去听,可作为医者,她还是忍不住按他的说法重试。 她按着朔夜爵的话重新检查了她给绮澜尘下的针,不得不承认朔夜爵是对的,连忙上移了三寸。 花语换了针后,绮澜尘明显感到气息通畅许多,她缓过一口气,低声问:“他是谁?” 小花憋红了脸,她看了看雁摩,也不敢说全了。毕竟朔夜爵看起来连雁摩的一刀都扛不住。 她支吾了几声,最后在朔夜爵不耐烦地要自己开口前连忙道:“是曾祖爷爷!是,是我师父的祖爷爷。” 雁摩一听是阙氏,面上即刻表出尊敬。他行礼道:“原来是阙氏神医,失礼了,在下玉凰山雁摩。” 朔夜爵懒懒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更是懒得搭话。雁摩所见过的阙氏大多都是温文有礼之人,从未见过朔夜爵这样的,一时也不由顿住,不知这礼是该继续行着还是收回去。 还是小花紧着声音问了句:“你,你来魔域做什么!” 朔夜爵答:“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小花:“……我来救人,你难道还是来救人的吗?” 朔夜爵答:“为什么不是?我受朋友所托,来救一个人。” 小花紧张极了,她问:“你是来救温晦的吗?” 朔夜爵只是瞧着魔宫的方向,他淡声答:“胜者。” “我只救胜者。” “只救胜者……?” 朔夜爵淡声道:“因为死人不需要医生。” 魔宫外杀戮阁,刀剑相交,余波横震。不知春与无名长刀纠缠,两者间的冲击余波竟然将杀戮阁外数百米都移成了平地,一眼看去只有肃杀! 杀戮阁外风云骤变近乎地动天摇,一连鹿鸣殿内的秦湛和温晦都感觉到了。 温晦道:“看来他们快要分出胜负。” 秦湛一口道:“一剑江寒不会输。” 温晦没有反驳秦湛的话,他只是变了握剑的手势,对秦湛道:“所以我们也得快些决出胜负了。” 秦湛握剑,渐成剑式第四,她低声道:“所以我说了,你既然好不容易逼我弃剑,就不该再给我剑——这是你错误的决定。” 温晦却道:“没有剑多无趣,我还是喜欢阿湛执剑的样子。” 时隔多年,再听温晦以亲昵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秦湛心中满是嘀笑皆非。她的剑尖凝出一点,浑身紧绷,她道:“希望你直至最后,都能这么觉着……剑式第四,破。” 秦湛的剑如流星!如冬夜一闪,力携带千钧,直往温晦眉心刺来! 温晦仍背一手立于秦湛面前,眉目微敛,气质清雅。直至寒芒破空一点,离眉心方寸——他出了剑。 鹿鸣明明在他的手中,可秦湛的面前却又出现了一把鹿鸣。 这把鹿鸣就在温晦的眼前,分毫不差的抵住了秦湛的剑式第四,而温晦依然握着他手里的那柄鹿鸣,如水墨从泼洒而来,悠然而晕,像一幅画。 温晦:“剑式第五,凝气。” 拦于秦湛那柄鹿鸣乍然崩碎,碎出千万鹿鸣剑来,随着温晦再出的一剑如龙盘旋于空,尽攻秦湛而来! 秦湛大骇,急退! 她手中碧色长剑分毫不敢退,一夕间尽出百剑,却还是不及着剑式第五的威力,被至迫出百步,气荡神摇,灵台不稳,刚一停剑,便是一口血涌出! 秦湛心中惊极了。 温晦的第五剑,竟然可以借自身剑意化剑,以无穷剑意凝无穷剑,虽看似与先前秦湛在北境所抗的剑式第四有所相似,但完全不是同一水准的东西!若说温晦先前让秦湛领教的剑式第四是雨,那剑式第五便是摸不着看不见,更无从躲起的狂风! 不过四十多年而已,温晦只用这四十多年,还是在炼狱窟中的四十多年,竟然可以走至这样恐怖的高度吗? 温晦收了剑。 他淡声说:“阆风剑阁有三式,我悟三式。这不过只是剑第五,你却已露败相。阿湛,看来你这四十多年过得太过松快,连剑都不太能看了。” 秦湛在见到了温晦的剑式第五后,内心的确发生了动摇。以剑意凝剑型,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近乎不该由人所达到!任何一个见到温晦此剑的人,都极难不动摇! 秦湛是人,她当然也会动摇,可她又是秦湛,所以这动摇不过片刻,她听完了温晦的暗讽也不觉得羞恼,只是凝起了眼眸,擦去了血渍,重新握稳了剑,以剑迎战,道:“再来!” 剑式第五,一次破不成,便是两次,两次不成便三次——她总归还握着剑,只要握着剑,就算不上赢不了! 温晦看着秦湛明亮的眼眸,心中既欣慰又苦涩。 而他的手却已经再次出了剑—— 温晦冷声道:“剑式第五。” 秦湛双手皆握住了剑柄,她以握刀之势握剑,这一次,漫天剑意化剑再至,她却不再躲,而是向死而去! 温晦眼眸微凝,秦湛的脸、手,四肢都被剑意割出了血痕,她该退了。 可她未退! 秦湛摈弃凝神,她闭上了眼。 她双手握剑,剑锋在空气中荡出波纹。 秦湛以双手斩出一剑——怒海狂潮啸涌!无尽剑意卷成浪涛直碎着万千朱剑! “剑式第五,斩。”秦湛睁开眼,缓声道。 温晦的剑五被击碎,但他看起来没有半分的不悦,相反,他的眼里甚至露出了明显的笑意。但秦湛分毫不敢大意,因为温晦再次举起了剑。 这一次他举起剑,天上地下不再有任何剑形剑影,甚至连剑意与剑气都没了。 秦湛瞧得心惊,而温晦则不紧不慢地挥下了这最后一剑。 “剑式第六,闇。” 秦湛的眼前骤然一片漆黑! 不仅仅是黑色,似是山川天地都在这一刻尽数消失了!她坠进了无边的深渊里,耳畔却连坠落的声音都听不见! 她好似落入了无间深渊,莫说出剑,甚至连重整身形都显得困难。 秦湛的额头沁出了冷汗,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无声无息,无光无影。周身一切都是安静地,而她什么也看不见,包括自己本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握着剑还是已经放下了剑,她甚至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是说炼狱窟内有一处名无渊,是天下最暗最寂之处,入其内,活人如死,死人如活。因为在那样一个无声无光甚至不知有无地面存在的扭曲空间里,活人和死人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秦湛的眼里渐渐凝出灰无来,她开始连思考都要迟钝了。 她是在思考吗?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她在思考吗? 她……活着吗? 温晦见着秦湛的眼骤然晦暗下来,那一剑直刺她的灵台,根本分毫避不得。这是无锋之剑,防不住,挡不了。 这剑杀不了人,却又是最躲不了的剑。 秦湛受了这一剑,她触不及防,应该是死了。 可温晦却依然凝视着她,等着她。 终于,秦湛握着剑的手一松,剑尖叮的一声坠地。 剑修只有在死亡时才会松开剑,她应该是死了。 温晦敛下眉目,原本立着的剑尖低垂了一寸。 “阿湛,你这般,可真做不了‘天下第一剑’啊,不过只是无渊罢了,若是连这都不过去,你又要如何去做这‘天下第一’?” 温晦轻叹道,他正欲收剑转身,却未听见本该听见的剑身落地声。 温晦回头。 只见秦湛松开的手在剑身落地前三寸时又握住了剑柄,她的眼里仍由灰雾,依然限于温晦的“剑式第六·闇”中,可她却击出了剑! ——不知死活?那便当死吧! ——不知有无?那边当无吧! 既死又无,那又有什么事做不到,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斩天地,碎星辰,剑锋引日携月! 由死至生,又无生一,一衍道,道生万物! “剑式第六,无。” 无渊碎! 温晦避闪不及,直接被这“无”一剑正中!他连退数步,虎口发麻,嘴角溢出血来!一战至此,秦湛终于重伤到了他! 秦湛握着剑,缓缓抬起了眼眸,她看向了温晦。 温晦啐去口中血沫,却在忍不住发笑。 秦湛道:“你悟出三剑,这三剑我都已经破了,温晦你能破了我的剑吗?” 温晦道:“你可以试试。” 秦湛眼中战意盎然,她数剑连出—— “剑式第一、二、三、四、五——” 温晦面色不改,鹿鸣于他之手,就是世上最不可攀越之山!秦湛一连出了五剑,可这五剑没有一剑是温晦承不下的! 温晦:“再来。” 秦湛咬牙:“温晦——” 温晦开口道:“阿湛,我记得我从未教过你‘婆婆妈妈’,与人对敌,贵在何?” 秦湛答:“一击必胜。” 温晦微微一笑,随机他眉目冷下,对秦湛重新比出了剑式第六的姿势:“所以你还在等什么?” 秦湛攥紧了手中剑。 温晦道:“最后一剑了,抱歉了燕白剑主,你的命,我收下了。” 温晦眉目轻敛,鹿鸣剑自上而下,他人若仙,剑更似仙! 温晦道:“剑式第六——” 第78节 秦湛咬牙,执剑迎上——“无!” 十二金殿前,花语问朔夜爵:“什么叫‘死人不需要大夫’……?” 朔夜爵轻笑了声,他道:“就是败者会死,而大夫救不了死人。” 花语闻言连呼吸都停了一瞬,她尖叫道:“不会的!才不会呢!只是拼胜负而已啊,哪里就生死了!以前既然不会,现在也不会。你不要乱说话!” 朔夜爵淡声道:“我比你更想不会,可是没时间了,路也已走到绝境里去了。” “我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他。” “而他……” 花语没有听懂,但她能听懂朔夜爵寄托了希望的人是温晦,所以她尤为大声的强调:“剑主不会输!她是天下第一!” 朔夜爵闻言轻笑了声。 他看着花语,目有怜悯,却又不似在对花语。 朔夜爵算了算时间,继续往魔域内走去。 花语见状连忙问他:“你要去哪里?” 朔夜爵脚步不停,他淡声答:“我说了,我答应了朋友,要去救人。” 花语自然认为朔夜爵要去救温晦,她着急狠了,站起身就想跟着去,可刚走出两步又想到绮澜尘。 绮澜尘对她说:“你去看秦湛,我无事。” 雁摩也道:“小大夫你去,绮坞主这里有我。” 花语闻言,即刻跟着跑去了。朔夜爵看着心事重重的模样,见了花语跟来,竟也懒得要管。 杀戮阁前,一剑江寒重剑穿司幽府君正胸而过,这位魔道的府君张口咳出血来,手里握着的刀被一剑江寒以长剑困在自己的腰侧不得动,算是彻彻底底的输了。 只是他输的也不算难看。 这天下除了温晦秦湛,怕是也只有他能将一剑江寒逼至如此绝境。一剑江寒身上的身中约莫十一刀,刀刀入骨,这怕是一剑江寒此生受过最重的伤。 司幽府君输的毫无遗憾。 他伸出手,握住一剑江寒不知春的剑柄,哑声道:“看在棋逢对手的面子上,给我痛快。” 一剑江寒看了他一眼,却未杀他,只是拔剑收回,将他击退在地。 司幽府君呯的一声撞倒在地,他面色扭曲,却半点也爬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大喝:“一剑江寒,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一剑江寒却道:“我打尽兴了,所以不杀你。你若是好了,不妨下次再来找我。” 司幽府君面容发寒,他看着气急了。 一剑江寒怕他又说什么拦着自己,他想了想秦湛往常堵他的风格,便补了一句:“反正你赢不了我,赢家说了算。” 司幽府君:“……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却是不理了,他伸手捂了捂伤口,便看向魔宫的方向。 他心系秦湛,竟是想也不想就要走。 司幽府君气的要命,他本要再骂,忽然看见了一个人影。他尚来不及叫上一声,就被那人捂住了嘴,要带离杀戮阁。 司幽府君见状气急,他咬了知非否,在对方无奈松手的时候骂道:“你既然已退了朱韶,为何不去帮魔尊!” 知非否就知道司幽府君会说这么一句话,他说:“第一,我没赢朱韶,那凤凰不好对付,我是诈死方得脱身。” “第二,魔宫就快毁了,你离那么近,是想要给温晦殉葬吗?” 司幽府君怒喝道:“放屁,魔尊怎么会输!” 知非否道:“他若是不想输,自然不会输,但如果这盘棋他从执子的那一刻,就也将自己算了进去,甚至已经算好了自己的输呢?” 司幽府君怔住:“……这怎么可能!” 知非否道:“怎么不可能,我一直觉得魔尊的行为奇怪。若是真想要对付秦湛,为什么要弄出这样的一对一来,平白消耗两方实力,但若是退一步想,他只是用我们来引秦湛的帮手,让那些人来做秦湛的后盾呢?” “万一他的计划出了差错,有那些人在,秦湛总不会有万一。” 司幽府君道:“魔尊自然有魔尊的道理,你这不过只是妄加猜测!” 知非否道:“原本的确不过只是猜测,直到我看见朔夜爵来了。” 司幽府君愣住:“谁?” 知非否道:“朔夜爵。这天下谁能将朔夜爵从北境请出?只有温晦。温晦连朔夜爵都请来了,你说他没安排好结局吗?” 司幽府君:“……我不信,或许朔夜爵是来帮魔尊的。” 知非否道:“有这个可能,但这像你会做的事情,而不是温晦。” 司幽府君低声道:“知非否!” 知非否松开了他:“你若不信,大可回去多看一眼。我救你是因为朱韶快到了。他一心向着秦湛,见你不死,必会补刀。我留你在那儿等于送你去死,你救过我,我说过我会还这份情。” 司幽府君却道:“我不需要你救我的命,我需要你去帮魔尊!” 知非否闻言却笑了。 他说:“你是不是将我想得太神了?” “我若是能左右的了温晦布下的棋局,也就不用怕一剑江寒了。”他远远向鹿鸣殿看去,“从来是他决定如何下棋,连秦湛都脱不出去,又何况乎我?” “司幽,局已至尾,你我能做的,也就只有旁观结局了。” 司幽府君问:“结局是什么?” 知非否微微敛下眼,他说:“温晦死,秦湛生。天下第一剑胜天下第一人。” 秦湛的剑迎了上去,温晦的剑也刺下。 分毫之间,秦湛短了一分。 她的剑离温晦咽喉尚有一份,温晦的剑却已至她的眉心。 就在秦湛想着同归于尽也可的时候,那离她一分的鹿鸣剑忽然被丢开,温晦以握剑的手握上了她的剑刃,握着她的剑刃,毫无犹疑的、顺着她向前的力道,要往自己的眉心灵台中刺去。 秦湛:“……!” 秦湛大惊,她甚至被吓得下意识就要松手,可温晦另一只手按住了她,逼迫着她握着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灵台里去! 秦湛反手欲拔剑,她震怒:“温晦,你疯了——!” 温晦压着她,眼眸里含着的笑意仍是秦湛所熟悉的。他握着秦湛的剑,对秦湛温声道:“阿湛,你看好了。这才是最后一剑——” “剑式第七,天晦。” 秦湛坠进了温晦的意识里。 她终于看见了温晦曾看见的,知道了所有想知道的。 沧海桑田,神魔一念。 有很多事情,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 温晦用尽六十年,唯一想出来,唯一能够传达出真相的办法——是剑式第七。以他的命作为代价,以剑意通剑意的方式,方才能将他所知道的、了解的真相传达出去。 六十年前,温晦飞升。 他见到了天上城。 第69章 无间10 鹿鸣殿内一片狼藉。 一剑江寒跨过只剩下一半的石阶,扫过满目因剑气冲撞而散零落建筑,终于在几移成了平地的鹿鸣殿中央,寻到了秦湛。 她跪坐在青色的石板上,从来板直如松的肩微微落下,背脊倾弯,脖颈低垂,发髻零散。白色的衣袍铺散在地,落满了被吹散了齑粉,而她一动不动,周身死寂。 一剑江寒看见她的手里没有剑。 一剑江寒惊极,他再不顾得其他,一步上前大喝道:“秦湛!” 秦湛未动。 一剑江寒手指冰凉,他心中已联想到了最坏的打算,目眦欲裂。 秦湛与温晦这一战,是秦湛败了吗? 他来晚了吗? 一剑江寒眼眶通红,他转瞬至秦湛的身边,刚要去探秦湛虚实,先见到了秦湛护着的东西。 她微倾着,以双臂轻轻笼着一人。那人眉目轻阖,面色平宁,若非气息已绝,且就在一剑江寒的眼前——一剑江寒怕是根本无法相信,更无法想象。 是了,连炼狱窟都杀不得温晦,谁能想到他也会死呢? 就连对秦湛寄予了厚望的正道,所想的也不过只是再击退一次温晦罢了。 杀了温晦? 温晦怎么可能会死呢?这天下,哪有人能杀得了他? 一剑江寒怔住了。 他下意识看向秦湛。 秦湛的面容很宁静,甚至过于宁静了一些。她的眼睫半遮着瞳孔,让人瞧不见半点其中的情绪,她收敛的也很好,嘴角平直,没得半分紧绷,只是失血过多了些,有些泛白。 一剑江寒轻声道:“秦湛……” 秦湛起初没有回答。直到过了很久,一剑江寒终于听见了他朋友的声音。 表情被掩住了,声音里如吞砂般的粗哑一时半会儿却掩不住。 秦湛轻声回答他:“一剑,我师父死了。” 一剑江寒沉默,他不会说话,也不懂得安慰人,但此时最能体会秦湛心情的或许只有他。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那个教导你、指引你的,如父如兄一般的人倒下了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一剑江寒体会过,他知道。 他慢慢地,在她面前半跪下身,他陪着秦湛,什么也没安慰,他只是叫了一声“秦湛”,伸手覆盖住了她紧紧抓着温晦的手。 秦湛低垂着头,鹿鸣殿很安静。 静得仿佛能让人发疯。 第79节 一剑江寒道:“秦湛,无论你遇见了什么,又无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抬起眼睛来——” 一剑江寒道:“我还在。” 秦湛微微抬起了眼。 一剑江寒半跪在她的面前,面容坚毅。他的身上和她是一样的狼狈,但也一如既往地站在她的身边。 一剑江寒说:“秦湛,我还在。” 秦湛嘴唇微动,她像是刚想说什么,却忽先感受到了什么,转瞬间抱着温晦起身,同时一袖带着一剑江寒急退数米! 鹿鸣殿剩下的那一半哄然倒塌,有一柄剑自废墟中冲天而起,刺在鹿鸣殿的正中央,直将地裂三寸! 一剑江寒认出了那把剑。 那是秦湛的燕白! 一剑江寒惊疑不定地看向秦湛,秦湛却像是早有预计,她将温晦安置在一处,交给了一剑江寒,对他道:“麻烦你看顾。” 一剑江寒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废墟又是一震晃动! 朱韶便是在这晃动中挣扎着进来的。 他对秦湛道:“师尊,地动了!魔域怕是快毁了,我们需得赶紧离开——” 秦湛扫了一眼那废墟,对朱韶道:“不是地动。” 秦湛答:“是‘他’来了。” 朱韶:“……?” 随着秦湛话音刚落,废墟处完全被剑意碎成了齑粉。有人影自漫天灰尘中走出,朱韶眯眼认了一认,他认出了走出来的那个人,却喊不出那个名字。 因为实在是不一样。 就算还是一张脸,甚至还是同样的服制,只不过稍许变了神情,便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还是一剑江寒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小越?” “越鸣砚”抬头向一剑江寒看去,他似乎想了一会儿,方才迟疑着点头,对一剑江寒道:“是我。” 一剑江寒从未见过这样的越鸣砚,他皱起了眉,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越鸣砚”答:“我无事。” 一剑江寒眉头紧锁,而秦湛却与他说不得太多,只能先道:“他不是越鸣砚。” “越鸣砚”听见了这句话,却有些不快的皱起了眉。 他对秦湛说:“我是他。” “我是越鸣砚。” 他甚至有些执拗地指向了朱韶:“玉凰山妖主,朱韶,师兄。我说得对吗?” 朱韶和一剑江寒简直满头雾水,他们都被这突忽其来的变故给弄懵了,齐齐看向秦湛。 秦湛张开手,原本坠地的那柄碧色长剑仿佛受到召引,转瞬间飞入了她的手里。“越鸣砚”见她对自己握住了剑,眉尖忍不住微微蹙起了一瞬。 而秦湛则说:“你的确是越鸣砚,可比起‘道子’上万年的记忆,越鸣砚不过二十五年的人生实在太过渺小,我实在不认为我面前站着的依然会是越鸣砚。” 一剑江寒怔住,他问:“什么道子,什么小越不是小越?” 秦湛自“越鸣砚”出现起,便极为警惕,她回答了一剑江寒:“从来就没有越鸣砚,只有忘记了的‘道子’。温晦当年偷走了‘道子’的记忆,才使得‘道子’成了越鸣砚,也才害得越鸣砚眼睛不好。” 秦湛重复道:“从一开始,就没有越鸣砚。” 一剑江寒:“秦湛,你说的我不明白。” 秦湛却也来不及再解释了,因为“越鸣砚”动了怒。 他张开手,微微敛下眉目,对秦湛道:“他存在过,我是他。” “你这样说……我很不高兴。” 秦湛见他指尖凝起一点,浑身的细胞都在嘶吼危险,她对朱韶道:“退开——!” 朱韶尚未来得及回神,道子指尖凝出的一剑已向他击来! 秦湛来不及,但她见到了朱韶身边落着的那柄鹿鸣剑。 鹿鸣剑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嗡嗡鸣叫着,在道子一剑袭来的同时乍然从地面拔地而起,正与他这一剑直撞!剑与剑的余波震得朱韶退了一步,他略一抬眼,便见拦下了那一剑的鹿鸣从剑尖开始,一寸寸尽数崩出裂痕,呯然破碎。 秦湛看着鹿鸣碎了,攥着手中剑的手指关节几要沁出血。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燕白。 燕白终于赶了过来,他实在是担心受怕极了,连转着瞧秦湛瞧了四五圈,确定她没受什么致命伤后方才说:“秦湛,你还好吗?” 秦湛没有说话。 燕白也见到了秦湛手里握着的另一把剑。 他即刻不高兴了,指着秦湛道:“秦湛,你怎么拿别的剑去了!我呢我呢,我在哪儿呢!” 他转了一圈,看见了插在石板中的自己,而后又对秦湛道:“我不是出来了吗?你怎么不拿我去打!” “秦湛,朝三暮四不是好习惯,我还在呢,你这就过分啦!” 秦湛一直未说话,任凭燕白生气,直到燕白七七八八将她说落忘了,她方才问了一句: “燕白,你是谁的剑?” 这句话秦湛在失去记忆变小时也曾问过,那时候的燕白尤为伤心撒泼打滚,后来秦湛哄了好久方才哄回了他。 可如今秦湛再问,燕白的面上却失了颜色。他很想像以前一样说一句“我当然是你的剑”,可他这一次却看向了“越鸣砚”。 燕白嗫嚅道:“秦湛,我和主人商量过了,他不用剑的时候,我就能自己选。” “他在这里用不到我的——” 秦湛微微一笑。 她淡声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是谁的剑?” 燕白回答不出。 道子替他答了。 道子道:“这是我的剑,剑名‘重玄’。” 他扬手,燕白剑便如同受到召唤一般自剑鞘而出,被他握在了手里。 朱韶从未见过除秦湛之外还能有人能握住燕白!而燕白在对方的手中,竟似尤甚在秦湛之手——! 道子道:“他喜欢你,我不杀你。” 燕白见状,脸都白了,他下意识便对秦湛道:“跑——快跑——!” 秦湛咬牙,她的身后还有温晦,她不愿退! 道子握着燕白微微动了。 他不过方动了分毫,压迫已如深海,使人近要喘不过气。 不知春感到恐惧,在一剑江寒的手下微微颤动,一剑江寒尤为讶异,他再次看向道子时,面上已添了凝重。 道子抬起眼,他看向了已经死了的温晦:“但我不喜欢剩下的。” 燕白尖叫:“秦湛——!” 眼见道子一剑即出,众人难以相抗——就在这时,朔夜爵到了。 他一眼便看见了道子,道子一眼也看见了他。 道子低声道:“是你……” 朔夜爵毫不犹豫,他对着道子一掌击出,攻击的却既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扭曲着的时空——! 时空被他强行碰撞扭转,远在十里外的十二金殿竟也被他叠在了鹿鸣殿中,道子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时空的冲击让他一时站立不稳。而朔夜爵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扭曲,他想也不想,先将绮澜尘花语等人丢进了另一处他撕开的时空缝隙里,另一手直接抓过朱韶,对秦湛道:“走——!” 秦湛自知自己此时伤重,并不是道子的对手,她最后看了一眼站在鹿鸣殿中的“越鸣砚”,便头也不回的跳进了朔夜爵撕扯出的间隙里! 间隙转瞬而逝! 魔域的震动扭曲终于停了下来。 燕白见秦湛他们逃了,不由松了口气。可他这口气刚松了一半,却对上了道子漆黑冰冷的眼睛了。 燕白吱吱呜呜说不出话。 道子道:“重玄,凤鸣凤舞遣你先来,为得是探看我的情况。你见到了我,为什么却未帮我寻回记忆,甚至还百般阻拦?” 燕白:“……我,我努力了。我找到了秦湛。” 道子微微颔首:“然后?” 然后? 然后燕白就忘了自己该做什么,真希望是一辈子的越鸣砚与秦湛了。 燕白答不出。 道子敛下眉目,他道:“算了。” 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魔域里,鹿鸣殿已经消失了,唯有天上的太阳正好,天气也好。 他突然问:“重玄,那是什么?” 燕白见了,发现是自己的络子。秦湛曾经用昆仑玉替他编的那根,他最喜欢的那根,只是在鹿鸣殿的战斗里被波及崩碎了,如今只有几片缠在断了的络子上。 道子弯腰将络子捡了起来,他捏着袖口擦了擦,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脸上面无表情,可又看了很久。 燕白忍不住问:“你——” 可他又没问出口。 而道子却回答了他,道子的眼里透着星点新奇,他说:“燕白,珠子上刻着你的名子啊。” 朔夜爵强行催动术法,将众人一夕从魔域拉去了北境雪谷,众人虽安全了,他却是一口血吐出,整个人如张白纸一般,似乎再来一下,便要被撕碎了。 小花原本不明所以,突然见朔夜爵伤重,慌了一瞬,连上前帮他封住穴道,吓得手都在抖。 朔夜爵咳了一声,对小花说:“没事,我来前吃了药,死不了。” 小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也不能这么来呀,你到底干了什么,怎么感觉伤的比剑主还重?” 第80节 朔夜爵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了一旁沉默的秦湛。 他扫了一眼秦湛一并带回来的温晦,对秦湛道:“他死了,看来你知道了。” 秦湛微微颔首。 朔夜爵笑了,他说:“感觉如何?先前的日子,是不是好像活在梦里?” 秦湛答:“我不曾活在梦里。” 朔夜爵也懒得与秦湛多费口舌,他问秦湛:“我和他虽是用不同的方法知道的,但都说不出口。你知道了,你能说出口吗?” 秦湛顿了一瞬,她点了点:“应该可以。” 朔夜爵道:“那你先为他们解释吧。” 朱韶、一剑江寒和绮澜尘完全不明所以,绮澜尘甚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越鸣砚”会攻击他们,而秦湛撤离又为什么会不带走越鸣砚。 朔夜爵咳嗽了两声,他对秦湛道:“我带温晦先进去,你们慢慢聊。花语,你跟我来。” 花语看了看秦湛,秦湛也对花语道:“小花,你跟着去吧。” 花语犹豫片刻,跟着朔夜爵走了。 秦湛转头看向众人,微微顿了一瞬,她回忆着自己看到的,慢慢开了口:“从温晦飞升开始说好了……” 六十年前,温晦飞升。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却无人想到他的飞升是个意外。 而这个意外,正是一切的转折。 按照原本命运的轨迹,温晦得燕白,锁于剑阁中,未曾遇见秦湛,便也未曾心境圆满飞升。他的飞升要等到越鸣砚出生,等到他指点过越鸣砚修行,将燕白赠予他后,方才开始。 可秦湛的出现,打乱的温晦的人生轨迹,他触不及防的飞升了。 温晦的飞升是意外,故而天上城一时间未能察觉,容得他飞升上界之后,见到了天上城,和天上城上系着的无数根灰色梯绳。又因无人相管,他无意间触碰了那些梯绳,窥得了这世间最残酷真实的真相。 都说天衍大道,大道衍三千。大道便是天上城,天上城承天道,创造了三千世界。世界并不能凭空而造,为了承天道之意创立世界,每一个天上城民,都顺天道之意,奉献出了自己的一部分作为世界的奠基,以便世界顺利成型。 他们辛劳而温柔地哺育了三千世界,直到三千世界各自成型,自恰运转,方才回到了天上城,去做回自己。 若是故事只讲到这里,天上城与三千下界也不过就只是个神仙创世的故事。只可惜这不是一个创世传说,这是一个骗局。 天道欺骗了天上城的子民,奉献了自身一部分的子民在回归天上城后开始接二连三的染病。这病无法可治,无法可医。在死去了不少族人后,天上城才终于发现病因源自于他们缺少了的那一部分,天道哄骗了他们,是要拿他们的命去换三千世界。 天上城震怒,势要夺回自己失去的部分。但天道也不是好相与的,它在天上城人创造世界时便早已定下了规矩,三千界可往天上城,而天上城则会被三千界排斥,世界一旦完成,他们便再也无法进入下界。——更麻烦的是,他们没有办法将三千界里的东西带回来。 可三千世界是天上城创造的,他们若是铁了心要回自己的东西,总有办法。 温晦看见的那些灰色梯绳便是他们想到的办法。 天上城称之为“天梯”。 天梯初立,可将重病的天上城人送入三千界内,待其慢慢于下界苏醒,寻回自己缺失的那部分后,再借由天梯而回。 只是天梯起初送下的是残缺的天上城人,之后却要赢回康健的天上城人,天上城能织出下去的天梯,却没办法滋养天梯让天梯足以强悍到迎接他们回来。 最后有一个天上城人想到了办法,既然三千界可往天上城,那么以往天上城的三千界生灵滋养天梯不就行了? 三千界原本就是天上城的造物,以造物来养造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天上城人是这么想的,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于是三千界悟道。 再后来,天上城人甚至发现天梯还有别的用处,在连接了三千界和天上城后,原本创造了那一处世界的天上人,可以借由天梯完全取代天道的意志,成为那一界真正意义上的创世神。一念可使此世生,一念也可使此世亡。 温晦在那些“天梯”里看见了许多得到天上城人谅解,仍就平常运行,甚至多得看顾后越发繁荣的世界,也看见了数以百计的、活在天上城人怨恨与报复中,比炼狱更残酷的世界。 但那么多的世界里,有一点是共同的——无论是生是死,都由他人决定。 温晦当时被震惊的几乎思绪混乱,自然很快就被天上城的人发现了。 他本是该死在天上城,亦或者成为天梯养料的。 但天上城人不明白,造物和造物是不一样的,至少“天梯”和“人”不一样。 逍遥仙是被天上城选中的,第一个用以滋养天梯,以便送下天上人的生灵。她不是被应龙吃了,而是飞升之后,便被融进了天梯里成为了天梯的养料,可逍遥仙毕竟是逍遥仙,过了足有千年,她竟然还在天梯中保留着些微的自我意志。 她救了温晦,并将温晦送回了下界里去。 温晦听见她问自己:“风泽来了吗?你叫他不要来。” 第70章 无间11 秦湛道:“之后温晦回来,决意抗天。他闯应龙岛,寻到了尚且沉睡中的道子,一剑迫使道子弃三魂而逃。剩下的六魄兜转多年,最终成为了越鸣砚。” “而温晦一击不中,便知天上城难敌,所以他需要时间。天地间每多飞升一个修士,便会给天梯多一份滋养。而天梯每强一分,便能帮天上城再往下类似燕白之物相帮道子。” “温晦无法动摇天梯根本,他思索了十年,最终做了个决定。” 秦湛淡声道:“与其任凭天梯以世界养,倒不如牺牲了修者,来保全这世界万千生灵。他一人力薄,杀不尽这因燕白降世而亟待飞升的千万修者。而正道又规矩繁多,实难以成事,所以他决意入魔,毫无犹豫。” “他执剑,掀正魔大战,借此一举清去了近乎大半的、可能为天梯所养的修者。” “他掌魔道,以魔道遍天下地搜寻道子,甚至是道子用以奠基世界的那部分。” 秦湛微微阖上眼,她说:“而他都做到了。” “如今这天下,难有飞升之大能。而他也凭一己之力,压着道子的三魂长达数年。” “他将手里的那把棋皆下完了,唯有最后一子,他交给了我。” “阿湛,我本不想将你也卷进这条路来,可或许从你选了燕白起,有些事情便无法避免。”温晦对她说,“师父一生赌过无数局,唯有这场局赌得最大。” “阿湛,我已穷途末路,我已压他不住。”他在最后一剑中,将最后一枚的黑棋放进了秦湛的手心里,“终局如何由你定。” “最后一局,我赌你。” 秦湛微微有些发抖,她强自镇定着,还是说完了话:“我是命运之外。小花见不到我的未来,温晦于天梯中也窥不见我的未来。在北境,温晦发现我能轻易的伤到越鸣砚,明白了我不属于任何,便也无任何可拦我。天拦不了我说出这些话,也拦不了我叛上,反杀‘道子’。” “我是温晦殚精竭虑后,赌上的最后一子。” 温晦道:“阿湛,我这个人生平没什么讨厌的,唯恨命不能由己。” “天上白玉京,京中天上人。”温晦淡声道,“他们是天道之子,是神祇,是我等应供奉者。” “可我悟道,执道,行道,却不是为了听命于天的。道随我自然好,道若阻我,也不是不可破。” “我温晦,命当由我。地不能埋,天不能煞。” 秦湛在北境里寻了三日,寻到了三丈余的寒冰魄。她以寒冰魄造棺,将温晦安葬在了雪谷之巅。 那处风景尤好,是日光照耀的第一处,也是北境雪谷的最高处。 一剑江寒陪她将温晦安葬,秦湛忙完了手上的事情,替温晦扫去了碑上落雪,对一剑江寒说:“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直接问吧。” 一剑江寒原本顾忌着秦湛的心绪,听完秦湛所讲述的温晦入魔的原因后,便一直将困惑压在心底。但秦湛与他相交这么多年,又哪里看不出他心有困惑? 所以她干脆便先开口了。 一剑江寒沉默片刻,也干脆问道:“小越和道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只说小越是只有六魄的道子,可我们遇见的小越从不是什么残缺的游魂。” 秦湛答:“我会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方便朱韶理解而已。天上城人是天道的直接造物,他们不生不灭,不多不少,每一个人刚好对应着一处下界,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构造到底是什么样的,你说他们直接是天道衍出的一部分道也不为过。” “按照温晦的记忆,我们这处世界对应的是最后一个天上人,也是最后一个,尚且未被天上城控制住的世界。” “创造了我们世界的人是天上城的城主,天上城人也尊称他为‘道子’。做出了连接天梯,反抗他们的‘父亲’天道,用以自救这个决定的,便是这位‘道子’。他拯救了自己的城民,最后由他的城民来帮他。” “首先护着他下来的是应龙,应龙携他而下,所带着的仙气直接诱发了逍遥仙的飞升。逍遥仙飞升滋养了天梯,于是后来,天上城人方才能借由天梯再送下燕白。” “若是温晦不飞升,燕白激发众人的修为,接二连三的,将会有多人被天梯吸引而飞升,为助道子苏醒后的回归而成为天梯的养料。最后天梯强韧,道子也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再借由天梯回归,掌此处生死——就和温晦看见,那些别的已经被定夺了的世界一样。” “只是温晦出了意外。” 秦湛心想:出了她这个意外。若是温晦未曾遇见过她,未必会得心境圆满,以他的修为界限,本该是极后才会被天梯影响从而飞升的。那时候他再飞升,逍遥仙未必还有意识能救他,天上城的计划,原本没有任何漏洞。 而原本的故事也是该这么发展的。 这个故事讲述的是天上城主对抗天道,历劫重归天上城的传奇。所有的真相在原书里,也不过只是靠读者们寻着蛛丝马迹方能猜出的冰山一角。 而她,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连天上城主的名字都不记得的意外者偏偏砸了进来。 她砸出了一个洞,迫的温晦提前飞升,将这原本沉于海中的冰山起了。 “温晦知道了,他自然不能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道子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他的潜意识限制着他,迫得温晦说不出,只能一人走上这条路去。就像我先前说的,他寻到了下界的道子,重伤了他。” “温晦拿走的与其说是道子的‘三魂’,倒不如说是道子的记忆。” “天上城人下界便是要寻奠基的,他们怎么可能让自己失忆。温晦见自己杀不了道子,便要极尽可能的去争取时间。掀起正魔大战削减可能飞升的修士是一条路,让道子失忆,不记得自己是谁是他走的第二条路。” “失去了记忆的那部分道子,凭直觉从温晦剑下逃出,游荡数十年,兜兜转转,最后成为了‘越鸣砚’出生。” “所以……小越是没有了‘道子’记忆的道子。而现在的小越,已经取回记忆了。” 一剑江寒忍不住问:“温晦既然已经分离走了小越的记忆,为何又让小越得去了?小越甚至抗不住他的一剑,他若是想,永久的压下去又岂是难事?” 秦湛道:“道子的记忆又何止只是记忆那么简单,当初他任凭我将他打入炼狱窟中,便是感觉到以他一人的力量难以牵制这部分,想借炼狱窟的万丈深渊来一并压他。” “但还是不够。” 秦湛羽睫微动:“越鸣砚越长大,他便越难继续压住他的那部分。” “所以他离开炼狱窟后,未曾先与正道宣战,而是选择隐去身形。他试图寻找道子奠基的那部分,先毁了那部分。只可惜他虽然找到了,却依然没办法毁掉。” “所以——”秦湛笑了声,“他将那部分丢进了炼狱窟里去。”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也笑了一声,他说:“是温晦前辈会做的事。” 秦湛低笑道:“是啊,他一旦决定了,就从不犹豫。” 一剑江寒看着秦湛,其实他还有想问的。 越鸣砚是在魔域寻到了道子记忆变回道子的,他既然能将道子的那部分丢进炼狱窟,为什么不能也将记忆扔进去,哪怕再多为秦湛拖上一时片刻的功夫呢? 一剑江寒似乎又是隐隐知道这答案的。 因为温晦要秦湛能以最快的速度认清现实,他虽然做了一场豪赌,却也依然给秦湛下了局。 越鸣砚猝不及防在她的面前化为道子,是温晦斩断的、秦湛原有的退路。 第81节 温晦要的终局,是秦湛握住棋子而下,而非只是让秦湛握住他。 从这一点来看,温晦又何其冷酷。他不愿将秦湛卷入时,便分毫也不透予秦湛,甚至直接接受了秦湛向他拔剑。但他决意要将事情交给秦湛后,便也毫不顾秦湛意愿,以命相托,甚至先她一步斩完了后路。 越鸣砚于魔域化身为“道子”,直接在众人的面前攻击朱韶,这样的场景发生了,即便秦湛心存不忍,也无法后退! 她只能选择与“越鸣砚”敌对! 一剑江寒沉默。 片刻后,他对秦湛说:“看着过会儿还要下雪,我回去替你拿把伞来。” 秦湛颔首:“多谢。” 一剑江寒先离开了,茫然天地间,终于只有秦湛了。 她看着自己手下的墓碑,终于忍不住根根攥紧了手指,跪在温晦的墓碑前,将额头抵在了冰冷的石头前。 就在不久前,她正是用着这只手执剑刺穿了温晦的眉心。 温晦掌中的血滴在她的面容上,她颤抖着手,受完了剑式第七,却不敢动手中的剑分毫。 温晦帮着她拔出了剑,他温柔地、伸手摸了摸秦湛的头,就像多年前一样,对秦湛赞许道: “我们家阿湛,果然从不让我失望。” 北境的雪谷里,远远的传来了似野兽般的悲凄声,一剑江寒的脚步略停了一瞬,他没有回头,无声地隔着数十米立在风雪里。他见到了执伞而来的朱韶,惯来华裳的妖主脚步匆忙,甚至都无法顾忌自身,在风雪里露出一分狼狈来。 朱韶的面上隐有担心,一剑江寒知道他要问什么。 他摇了摇头。 一剑江寒道:“朱韶,雪会停的。” 第71章 一梦华胥01 北境千里之外,云水宫内的阿晚收到了魔域地动的消息。 魔域地动,方圆百里之内皆受波及,远些的不过崩碎些瓦片,近些的,则是连树根都被震出。这样大的阵仗自然引得四境都是议论纷纷,蜃楼得到的消息更为确切一些,知道这场地动可能与秦湛他们有关。因着魔宫这地动来得又急又猛,几乎是连活在魔域里的生灵一起掩埋了,竟是连蜃楼也得不到更多的消息。 秦湛他们自去魔域起,至今也未曾有只言片语传来,这魔域地动的消息便是最后的消息了。 阿晚拿着信连忙去寻了阙如言,阙如言匆匆将信息看完,略思考一瞬,便将此事告知了暂时主持大局的禅然大师。 禅然大师自然也听说了魔域地动的事情,但远不及蜃楼消息来得详尽又准确。禅然大师看完,沉吟片刻道:“蜃楼的消息大抵是不会错的,只是若是魔域的这场震动源于秦剑主与魔道的战斗,如今魔域几乎已成废墟——” 阙如言道:“我正是担心这个。蜃楼传来的消息,魔域里几乎已是无人。若是秦师妹他们无事,不可能不会第一时间予信我们。如今地动的消息已来,但秦师妹的口信却迟迟不到,我实在是——” 禅然大师颔首:“我明白阙施主的忧虑,秦剑主并非失信之人,怕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阙如言点头:“所以,我想着……既然魔域已经无人,温晦也不知生死,倒不如我们遣人去看看情况。” 禅然大师并不反对阙如言的建议,他道:“确实如此,不过此事最好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大家了,免得动摇军心。” 他思忖一瞬,捏着佛珠对阙如言说:“虽说魔域无人,但前方变数不定,若要查探秦剑主的情况,最好还是由我去。一来贫僧有法器金钵,修为也尚可,来往魔域较为方便。二来万一真有什么棘手的状况,贫僧倒也还能帮上剑主些许忙。” 阙如言自然是感激不尽,她向禅然行了一礼,诚挚谢道:“多谢大师了。” 禅然倒觉得这没什么好谢的,他笑道:“阙施主太客气了,此乃莲华寺分内之事。我这便出发,云水宫内,还请阙施主多看顾一二。” 阙如言:“这是自然。” 禅然大师也知道这事拖不得,与阙如言又交代两句,便打算去了。 他一离开议事厅,他的小徒弟便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问道:“师父,你又打算偷溜去哪里?我可是答应了主持的,你在云水宫里的时候,可千万不能破酒肉戒!” 禅然大师一听,连忙就要伸手捂住小徒弟的嘴,他见周围并无旁人,方才松了口气,腆着脸说:“不是说好了,这事咱们不外提吗?” 小和尚气呼呼道:“可是师父,你知道徒儿每次帮你瞒着有多难吗?大师兄都开始觉得我天生性不坚,不适合学佛了!” 禅然道:“哎呀,怎么会呢,你最有悟性了。你大师兄那里我会去说的,你不用担心。” 小和尚道:“我不管,反正主持说了,你在外面不许胡来!” 禅然道:“这次还真不是胡来,师父不是要溜出去买酒,是有正事。” 小和尚狐疑地看他,禅然无法,只能悄悄对他说:“魔域附近不是地动了吗?地动就是从魔域来的,我担心剑主他们是否被地动困住,所以要去看看。” 小和尚闻言恍然,他嘀咕着:“也是,那师父你去吧,早去早回。”他板着脸:“我知道你有金钵,这点路,别人要两三日,你一日便能来回了。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不许溜出去买酒!” 禅然和尚没法子,只能算是服了自己的徒弟。 他感慨道:“师兄呀师兄,你让我带着悟光出来,我就该知道你是为了这个。” 小和尚道:“主持是为了师父好!要是被外人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说你呀!” 禅然摸了摸小和尚的头:“行了,师父知道了,不胡来。”他说着又想到了别的,笑眯眯对小和尚说:“你不是喜欢松子糖吗?师父回来给你带一包。” 小和尚原本想说“可别你早点回来”,但又实在喜欢,他正纠结犹豫着,禅然已经哈哈笑了一声,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脑门,踏着自己的金钵,化作一道光离开云水宫了。 禅然的金钵速度极快,不过半晌功夫,人便已到了魔域附近。 魔域附近只能用狼藉来形容。 树木倾倒,地表横裂,确实像是刚经过一场剧烈的地动。但真正的地动却不会如此短暂——魔域的状况倒是和几十年前的苍山有点像,怕是受了秦湛与温晦之间战斗的波及。 禅然检查了地表裂缝的大小形状,在心中比较着。他越是看的仔细,越是心惊,越是心惊,便不由的更担心起秦湛。 禅然决意不管如何,先去寻人。 他起身往魔域去,却在尚未到达魔域前,先见到了从魔域中出来的人。 那是越鸣砚。 禅然见了他,愣了一瞬,也是多看了好几眼,才敢认眼前这名穿着阆风服制,面上少有表情的青年,就是摘星宴上大放异彩的、秦湛的徒弟越鸣砚。 禅然见越鸣砚手里拿着秦湛的燕白剑,心里紧张了一瞬,开口就问:“越师侄,你怎么从魔域中出来?是剑主唤你来的?剑主如今怎样,她是否还在魔域?” “越鸣砚”听见了问话声,方才抬眼看向了禅然。 他那一双眼既黑又寂,一瞬间竟让禅然想到了佛经里说的“无渊”,禅然顿了一瞬,见“越鸣砚”并不回答,方才又缓声道:“我是否问的太急了?” “越鸣砚”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 禅然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太对,他的眉梢忍不住皱起,不由问:“越师侄,你清楚剑主的情况吗?” “越鸣砚”依然没回答他。 禅然心中违和感更甚,越鸣砚在摘星宴克己复礼的个性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他甚至还夸了几句。可如今越鸣砚这样,是怎么也与“礼”扯不上关系,不仅扯不上关系,禅然甚至被他看得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禅然事急,他见“越鸣砚”不答话,便干脆越过了他,打算自己去瞧个究竟。总之“越鸣砚”也不是他那个需要看顾的小徒弟,手里又拿着秦湛的剑,总归出不了事。 可禅然不过刚越过“越鸣砚”两步。 “越鸣砚”开了口。 他道:“你资质很好,心境早已大圆满,只差那一点修为,便能飞升。” 禅然闻言脚步微顿,至此时此刻,他被冒犯的感觉尤甚,对“越鸣砚”说话不免也带上了些许严厉。 禅然道:“越鸣砚,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越鸣砚”答:“已经拖了很久的时候。” 他看着禅然道:“若是你的话,估计够用。” 禅然皱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越鸣砚”已经伸出了一指,他道:“帮你‘飞升’。” 禅然敏锐察觉敌意,他手中金钵即刻扬于身前想要护体——可“越鸣砚”那看似轻飘飘的一指,还是落在了他的眉心上。 “越鸣砚”淡声道:“你所求,不就是证道飞升吗?如今我帮你,你躲什么。” 禅然眼睁得极大,他已经回不了话。 巨大的、难以计量的修为争先恐后的正从“越鸣砚”的那根手指涌入禅然的元神里去——!他从未见过如此精粹又可怕的力量,那些力量涌入他的身体,直接控制了他的精神,根本不容他反抗的锻打起他的元神,将他原本半金色的元神直淬成了七彩琉璃色—— 而后一夕间。 祥云笼罩,天降雷鸣。 禅然大师飞升了。 他依然维持着先前的动作,神情都未变,但面色却柔和起来,甚至泛着健康的颜色。 “越鸣砚”收回了手指,他抬眸看了一眼天上,静候了片刻。 三刻后。 禅然大师周身的仙气在一夕弱了下去,他依然站立着,但只需再一丁点的外力,便能将他这样坐化飞升的大能挫骨扬飞。 “越鸣砚”的手抚上燕白剑,他淡声道:“出来。” 在看似空无一人的废墟之中,知非否渐显出了身形。他见着越鸣砚起初是尤为讶异的,可到了如今,眼里的那点讶异却化成了旁的东西。 他甚至对“越鸣砚”行了一礼,口称道:“见过尊者。” “越鸣砚”皱了皱眉。 知非否连忙道:“在下虽知道魔尊在魔宫内镇着某物,但却实在不知是何?在下知道您并非那一位,但因无知,又不敢贸然称呼,只得以尊者敬称。若是阁下愿意将尊名告知,在下自是感激不尽。” “越鸣砚”却只是回答:“越鸣砚。” 知非否一怔,显然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眼前这个人虽然有着越鸣砚的体貌,但显然不是越鸣砚。越鸣砚绝不会去动秦湛的燕白剑,也绝不会是这副冷漠无情的模样,更没有他一指定禅然大师生死的修为! 可这个人却又自称是“越鸣砚”。 知非否快速地思索了一瞬,笑道:“若是要做‘越鸣砚’阁下可就不能动禅然大师了。” “越鸣砚是秦湛之徒,是正道人士,与禅然大师是同盟,是师侄的关系,于情于理,都不该做先前的事。” “越鸣砚”闻言,眼中终于出了点波动。 他沉默了一瞬,看向了知非否。 知非否道:“若是阁下信赖——”他轻笑了声,“我可以出一份力,我想阁下在此时,也需要个引路人吧。” “越鸣砚”沉默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你,不哭阎王知非否。你不会无缘无故帮我,你想要什么?” 知非否道:“我想要的,从头至尾就没变过。”他眸光微厉,微笑道:“先前温晦厮杀,我赞许他魄力,为他效力。可他后来懦弱,竟要败给秦湛,所以我要离他。” “越鸣砚”敏锐道:“你想要战争。” 第82节 知非否道:“不是战争,我想要死亡。” 他毫无波动:“这天下修士的死亡。” 知非否道:“阁下先前的话我也听了一耳,斗胆猜测,阁下也要修士的命。既然如此,为何不接受在下的投诚?至少我与您目的一致,既是利益一致,便该合作。” “越鸣砚”低声道:“合作?你尚且不配。” 知非否倒是无所谓,他说:“那便算效力好了。难道阁下能自行解决禅然大师一事?此时此刻,阁下不是想接着做‘越鸣砚’么?” “越鸣砚”考虑片刻,他终于放下了威胁着知非否性命的动作。 他问:“该怎么做?” 知非否手中的折扇轻敲指骨,他微微笑了。 他问“越鸣砚”:“阁下还未告诉我如何称呼?” “越鸣砚”沉默片刻,回答:“道子。” 知非否行了一礼,他垂眸称呼:“道尊。” 北境雪谷内,秦湛提笔写完了信。 她将信折起,去寻了朱韶。 秦湛道:“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甚至未曾来得及通知阙师姐与禅然大师魔宫诸事。如今我重伤,一时片刻回不去云水宫,所以想托你请雁摩帮我将此信快些送回云水宫,以防不测。” 朱韶自然应允。 他拿了信便要去安排,却被刚回来的朔夜爵阻止了。 朔夜爵道:“不用了,已经迟了。” 秦湛:“……?” 朔夜爵的指尖捏着一张纸,他将纸丢给了秦湛,淡声道:“正道对你发出了追杀令,你这信送与不送都没什么影响了。” 朔夜爵说着,语气里带着点轻嘲:“恭喜你秦湛,你成了下一任魔尊,已与我等同流合污了。” 第72章 一梦华胥02 秦湛入魔? 这样滑稽而可笑的话刚从朔夜爵的口里说出来,朱韶便下意识的反驳:“不可能。” 朔夜爵似笑非笑,他的手从厚重的大氅里伸出,掩着嘴角咳嗽了一声,方才慢慢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哪怕看在温晦的面上,我也没有必要骗你。” “禅然死了。”朔夜爵道,“被仙剑燕白一剑毙命,‘越鸣砚’带回的尸体安葬,两样加在一起,就算阙如言信你,云水宫里有那么多门派,蠢人太多,又爱嚼舌根,你洗不清了。” 秦湛怔住。 朔夜爵叹道:“秦湛,你对越鸣砚当时当日的好,如今皆变成对准你的剑了……谁会相信越鸣砚会背叛你,甚至会反过来诬蔑你呢?” 秦湛淡声道:“越鸣砚的确不会背叛我,所以这信还是要送。只要送了,阙师姐便能知道如今的‘越鸣砚’才是危险。” 朔夜爵抬眸,问他:“阙如言可镇不住整个正道,也不知是碰巧还是你倒霉,能压住正道,并且还会信赖你的人——要不此时在这里,要不就已经死了。” “原本帮你的那个大和尚,还成了你身上洗不去的命案。先不论其他,四宗里的莲华寺是一定要你的命了。” “——那也要他们拿的走。”秦湛淡然,她抬眸道:“这法子,越鸣砚或许能想出,但他不会用来对付我。道子会对付我,但他过于傲慢,决计想不出这样阴损的办法。” “所以——” 朔夜爵双手抱胸:“你想说什么直说。” 秦湛道:“知非否怕是还活着。” 她此话刚说完,朔夜爵便似有若无地看向了朱韶。知非否是朱韶负责对付的,而朱韶看起来怎么都不是个会放敌人生的大善人。 果然,朱韶闻言皱眉,他否认道:“不可能,我亲手将朱羽刺进了他的心脏!” 秦湛道:“是他的心脏,还是他替身的心脏。别忘了,不哭阎王扬名的一手便是枯木逢春术中的替身术。他若是从一早就打定了注意要诈死,要骗过你并不是难事。” 朱韶张了张口,他想到了知非否的双修道——若是知非否全力而来,是当真躲不过他那一剑吗? 况且……最后他也的确没有砍下知非否的头,而夺魄生途上的雾也从未彻底消散过。 朱韶沉默了片刻,而后向秦湛低身行大礼,极为压抑道:“是徒弟的错。” 秦湛摇了摇头,她道:“知非否不想死,除非是我与一剑动手,否则还真没几个人能确实的要了他的命。这事情不怪你,况且就算没有知非否,也难说会不会有第二人。” 秦湛对朱韶道:“那信你还是送去,不要送给绮师姐了。你送去给云松。” 朱韶怔住:“云松?” 秦湛道:“云松是安远明的徒弟,现在算是一剑江寒的半个徒弟,他的人品信得过,也够聪明。若是知非否如今隐身正道,阙师姐怕是会被他重点盯梢,我的信落在他手里,还不知又能生出什么别的事来。” “比起阙师姐,让云松知道,再由他去想办法联络阿晚与阙师姐,倒是更稳妥的办法。” 纵使忽然间被扣成了敌首,秦湛除了最初的那瞬惊讶外,竟然没再露出半分慌乱,她甚至极快镇定了下来,就着当前的形势去做最可能的分析,去想办法应对。 是她一早便料到了吗? 怕是没有。 朔夜爵看着她未说话,直到秦湛已将朱韶要做的事情全部吩咐完了,他的眼中才慢慢露出复杂来。 他似乎有那一点能够理解温晦了。 纵然再不舍,有秦湛这样的徒弟,确实值得豪赌。 秦湛吩咐完了朱韶,她没什么波动的看向朔夜爵。 她道:“朔先生,您这么快便得了消息,怕是身在北境也有独特的消息来源。既然如此我便多问一句,正道扣上叛变帽子的,是只有我一人,还是连着一剑与绮师姐一并了?” 秦湛改了对朔夜爵的称呼,朔夜爵也只当不知道。 他回答了秦湛:“只有你一人。” 朔夜爵漫不经心道:“你在正道这么多年,正道里也不全是傻子。一个禅然的死只能栽在一人身上,既然栽了你,就不能再拖下绮澜尘和一剑江寒。” “绮澜尘不是和你关系还差吗?就算是知非否想要一竿子都打死,也要他有足够的筹码。” 秦湛接口道:“怕是他手里只有禅然之死。道子性傲,有太多不屑。怕是这件事,他都是后知后觉方才明白。虽然我说这话或许太过无据——但既然他在魔宫里未曾肯放弃越鸣砚的身份,只要‘越鸣砚’对他仍有影响,他就不会完全去听信知非否的话。知非否没法掌控道子,再多的计算也只是竹篮打水。” “能栽一个我,已经能算他谋略滔天了。” 朔夜爵隐隐意识到秦湛接下来的打算,他提醒道:“话虽如此,但正道给出的消息,是你胁迫绮澜尘外逃。绮澜尘就算能回去,能做的怕也不会比阙如言多。而一剑江寒——” “就算知非否没法也把禅然的死和他扯上关系,也泼他一身脏水——但他成功‘叛变’了你,一剑江寒是你挚友。纵然正道不敢对他如何,也绝不会信他。” 秦湛道:“所以我不打算让一剑回去,一剑也不会回去。” 朔夜爵闻言皱眉:“你让朱韶给云松送信,难道为得不就是让他在里配合一剑江寒与绮澜尘,重新帮你夺回正道的掌控权吗?” 秦湛闻言反倒笑了一声,她耐心反问朔夜爵:“敢问朔先生,我为什么要掌控正道?” 朔夜爵皱眉:“……抵抗道子,我们需要人手。” 秦湛道:“道子实力如何你也见了,对付他需要的不是人手,而是顶尖高手。” 朔夜爵又问:“那魔道呢,对付修士你总得有人手,你难道还打算一人除正魔两道?” 秦湛却说:“为什么还要杀修者?” 朔夜爵几乎脱口而出:“道子已醒,他接下来要做的必然是滋养天梯,我们当然要赶在他之前——”话说到一半,朔夜爵猛然收声,他惊疑不定地看向秦湛,低声道:“……你不打算开战。” 秦湛道:“温晦别无他法,他为了争取时间,方才做了这个决定。” “而我不是温晦。”秦湛看了看她的手心,仿佛那里真的有一枚棋子,“下棋观全局,这是他的风格。下棋斩绝路,这才是我的风格。” 秦湛握紧了手,她神色平宁:“道子已现,为何还要去对付修士?” “我要做的,是斩天梯。” 朔夜爵:“你要绝了天下修者飞升的路?” 秦湛道:“有了天梯才有的道,算不上是天道。不是自己的,不要也罢。” 朔夜爵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后方道:“秦湛,你真是温晦的好徒弟。” 秦湛不置可否,朔夜爵呛了风,他咳了两声,对秦湛道:“说吧,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斩天梯,你若是不飞升可是连天梯都触碰不到,可你若是飞升,即刻便会成为天梯的养料——” 朔夜爵笑了声:“还是你有别的办法?” 秦湛却说:“我师父知道真相,是因为他飞了升,朔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朔夜爵敛眉:“你也看见了,我和花语一样,是巫祝返祖。巫祝应该是最接近天上人的造物,他们的能力其实不仅仅只是预见未来——还有触碰时间。” “我也是无意间见到了未来,那未来太过可怖,我一时悲愤不满,便修了这逆天术要去问悟道的太上元君,为何修道的最终结果,却是山河俱损。” 朔夜爵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疯魔。 半晌后方才讥笑了声:“而咱们悟道创下了修真法的太上元君却说,若天命如此,便该尊天命——难怪天上城会选中他来悟道,可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他说了这答案,我可不要这答案。我往前看,看的越前,就越是心惊。等我看到了最后,猜也能猜出个一二了。”朔夜爵咳嗽了一声,“只是我不如你师父,我懒得管。” 秦湛却说:“若是真懒得管,为何又要相帮温晦?” “朔先生,你这谎话说的可不太好。” 朔夜爵冷冷看了她一眼。 秦湛道:“你既然见到了太上元君,为什么又还要往前看。你难道不是也在寻一个办法,然后等一个人吗?” 秦湛摊开了手,她示意朔夜爵检查她的灵脉。 朔夜爵不明所以,但还是探查了一二。 他的手指不过刚刚碰到秦湛的经脉,便惊得手指猛然一缩。 朔夜爵瞧着秦湛的眼神惊疑不定:“你——” 秦湛道:“如先生所见,温晦的第七剑天晦,是遮天蔽日之剑。在这剑下,没什么他做不到的。” “温晦可移山填海的修为,如今尽在我身。”秦湛微微抬眸,“待我伤愈,我自认与道子也有一战之力。如何,先生可以将你最终寻到的东西告诉我了吗?” 朔夜爵沉默片刻,他道:“这事情我原也没打算瞒你。若是你真能做到当然最好。” 他对秦湛道:“我看见了最初,他们最初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尚且没有那个东西,所以他们下来上去靠的是块半月珏。但是按照温晦所见,那东西后来应该没办法帮他们再下来——” 秦湛道:“没办法帮他们,却有办法帮我们。天道限制的是天上城,而不是三千界。有那个东西,我便能借它升天而不被天梯所纳。” 第83节 朔夜爵又道:“你说的没错,但道子身上并没有这样东西,你觉得你要从何而得?” 秦湛说:“禅然死了,知非否可杀不了禅然。” 朔夜爵:“你的意思是——” 秦湛道:“修士死了这么多,他没足够的力量能促使剩下的那堆离飞升千百丈远的修士们都飞升,一个禅然对他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他杀禅然,为的一定不是自己回去,而是让别的再下来。” 秦湛回忆着温晦的记忆:“若是我猜得不错,禅然的作用,应该只是为了让天上城再送些东西给道子。道子现今缺的,应该就是能用未飞升的修士滋养天梯的办法。” 朔夜爵道:“你怀疑这个办法,可能会用到半月珏?” 秦湛微微颔首。 朔夜爵又道:“如果你猜错了怎么办?” 秦湛道:“那就只剩下我飞升,去身化成天梯死磕这一条路了。逍遥仙能保持千年记忆,我运气好些的话,应该也能阻止道子几千年吧。” 朔夜爵下意识皱眉。 秦湛又笑道:“不过我猜不用。我运气惯来好,就算不出千,往往也能赌赢。” 朔夜爵盯着她未说话,半晌后他道:“所以你想让绮澜尘回去,为的不是一统正道,而是为了想办法诱使道子取半月珏吗?” 秦湛道:“如果顺利的话,最好再控制住知非否,保住正道。” 朔夜爵:“你对绮澜尘倒是自信。” 秦湛淡声道:“我曾经未信过她,直到我也被人未信了一次,方才明白个中滋味。” “绮师姐从来不是需要被保护的人,她想要的,也从来不是被保护。” “当年我让她失望过一次,一次也就够了,不该再有第二次了。桃源绮澜尘,也不该被轻慢两次。” 秦湛在前一屋说着,隔着屋门,在里屋的绮澜尘微微放下了要推门的手。 花语知道大家一时片刻回不去云水宫,便听了朔夜爵的,取了他家中的药先替众人治伤。她正熬好了绮澜尘的那份药,端着来寻她,却见她默然立在屋门前,却不进也不退。 花语正欲叫她,忽然瞥见了绮澜尘沉默中泛红的眼睛,顿时慌了起来,她有些无措,轻声问:“绮师伯,你是哪儿的伤口疼得厉害吗?” 绮澜尘缓缓开了口。 她说:“不,正好相反。” 绮澜尘微微笑了,她轻声答:“再好不过了。” 第73章 一梦华胥03 论传递消息,这天下怕是无人能出妖族左右。 云松顺利收到了秦湛送来的亲笔信。 此时云水宫内气氛正是紧绷,禅然大师的死亡如同一片阴云笼在众人的上空,以至于“温晦已死”这样值得庆祝的大事,都不能让云水宫里的空气缓上一分。 温晦的确是一座压在正道身上数十年的大山,这座大山如今终于崩塌,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若是崩山者本身又成了那座山呢? “我早说过秦湛没那么好心!她的师父在魔道,徒弟又是和咱们毫无干系的玉凰山妖主,她怎么会真心为我等拼命?苍山说的太对了,秦湛只是没有等到机会而已。说得更直白点,谁知道她当年是不是和她师父分利不均,才反目相对?咱们不过是她与她师父争天下的棋子罢了!如今温晦已死,这天下眼看着就是她的,她自然也没必要再护着我们!” ——这样的话,云松在这几日几乎都要听出茧子来,起初他还要同人争辩两句。时间久了,总是被人提起“安远明的死”来喝止他,云松也觉得烦闷,渐也就不再开口。若说这几日唯一能让曾感受到片刻高兴的,大约也只有越鸣砚回来后,便不用再戴着镜片,治好了眼睛一事了。 一剑江寒总是带着的那名姑娘冷眼旁观着,对他说:“一群活在梦里不肯醒的人,你叫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云水宫里,也不是所有人都信了苍山来客的话。 至少阙如言和这位蜃楼之主都不信。但光凭她们俩根本做不了什么,苍山那位弟子带来的证据确凿,禅然的确是死在了燕白剑下,他的心脉被燕白一剑刺穿,燕白剑气将他的神魂震碎——禅然的死甚至不是一般的死,他连半分魂魄都未剩下。 加上越鸣砚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这两样加起来,就足够大部分人去相信秦湛叛变了。 云松也几乎有一瞬是相信的,因为他实在是想不到会有谁能逼迫了越鸣砚去诬陷秦湛,连他都这么想,桃源自然也会这么想。 四宗本是同气连枝,可秦湛杀了禅然,桃源胧月清又因越鸣砚的态度而迟疑,就算阙如言本人相信秦湛,也要顾及阆风与莲华寺之间的关系。 云松亲眼见着莲华寺的小和尚打开了阙如言想要替他擦泪的手,压着愤怨说着“不想再见到阆风的人”便背身而去,再也不理会阆风,便知道这件事难以挽回了。 一个禅然之死,不仅扣死了秦湛,甚至限住了阆风。这样的手段云松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来。他心中烦闷,想要去见越鸣砚,却被对方以“诸事繁忙”为由,多次拒而不见。 是的。 因着秦湛“叛变”,剑杀禅然,与秦湛相搏,带回了禅然的尸体以及燕白剑的越鸣砚,在此事中得到了极高的声望。他本来就是这届摘星宴的胜者,加上四宗内的高手伤亡惨重,阙如言眼看着又不是能对抗秦湛的,剩下的越鸣砚反被众人视为了救星。 当年温晦叛变,不就是他的徒弟秦湛打赢的吗? 那如今秦湛叛变,越鸣砚又替正道从她手中夺回了燕白剑,那么他再如当年秦湛一般,带领正道击退现任“魔尊”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桃源绮澜尘被秦湛挟持,胧月清心忧师尊,自然是第一个便站去了越鸣砚的身边。云松与越鸣砚以剑相交,他虽觉得此时眼前的兄弟有哪里不太一样,但也没有反对的道理。莲华寺感恩于越鸣砚带回了禅然的尸体,使得他能被超度安葬而不是曝尸野外,对越鸣砚也颇为尊崇。 越鸣砚本身又是阆风的弟子,阆风没有反对自己弟子的道理。在四宗或有意或无意的推动下,越鸣砚竟然代替了阙如言,成了云水宫此时真正的领袖,重新统率起正道,将这盘散沙重新聚拢起来。 云松隐隐间总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串着,而这串着所有事情的那根线,就是秦湛突然“叛变”的原因。 云松从不相信所谓的“秦湛是为了得到温晦的地位当年方才与温晦相争”这种狗屁不通的理由,会为权欲所迷的人得不出秦湛那样的剑,也不配为天下众人所尊的“剑主”。 他想要知道的答案,他觉得越鸣砚应该是知道答案的,所以就算被拒绝了多次,云松也仍然没有放弃去见他。 在收到信前,云松仍然试图面见越鸣砚,他这次连“祁连剑派掌事弟子”的身份都搬了出来,却依然被越鸣砚所倚重的那位苍山弟子四两拨千斤地给挡了回来。 那位苍山弟子道:“真是抱歉,越师兄正在同诸门派的掌事者议事,祁连剑派新派来的长老已在内了。云师兄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不妨等议事结束,直接去问贵派长老。” 云松碰了个软钉子只得回来,他刚回来,便意识到屋内被人闯过。但屋内一切整洁,没有半分藏人的痕迹。云松握着剑,眼神凌厉地将屋内全部扫了一遍,而后在桌下夹层处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从夹层中找到了一封信,信上有一点朱红——这是玉凰山的标志。 玉凰山的妖主与秦湛一同失踪的,对此越鸣砚那方给出的解释是玉凰山背弃了同盟,妖主从一开始效忠的便不是正道而是秦湛。越鸣砚此话一出,当时尚在云水宫内的妖族们皆倒了霉。好在朱韶留下的明珠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蠢货,正道想要动手,也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抓住玉凰山此时前来的精英们。 那只鸟妖在离开时愤愤:“别忘了司幽府君打来时是谁替你们守的四方门!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们也不配有剑主守着!” 她这话正好戳在众人的隐痛处,一时间倒没人再敢对她动手,唯有那位与越鸣砚同归的苍山弟子指了她,半笑道:“是替我们守,还是替秦湛夺权而战?如今秦湛得了魔域,哪里还会守我们,反倒是我们若是不自强,才会成她剑下鱼肉。” 他对身后的苍山弟子冷声吩咐:“杀。” 那一战,迫得所有玉凰山妖族远离云水宫,云水宫内,再无明面上会站于秦湛一方的人。 云松如今看见带有玉凰山标志的书信,按照道理,他是该撕毁敌人的来信。但这一切事情背后的违和感,让云松忍不住打开了那封信。 ——是秦湛的信! 云松惊极,他第一反应是关上了房门,紧接着便下了禁制,直到确定无人可窥后,他方才略颤着手,彻底撕开了信封去看“魔尊秦湛”到底写了什么给他。 云松越看,脸上的惊讶越甚,信中的内容几乎便是将如今云水宫内众人认定的事实翻倒了个。 入魔的不是秦湛而是越鸣砚。 杀人的不是秦湛,而是越鸣砚——! 秦湛在最后写道:“小越已不是小越,此时在他身体中的,应是道子。道子记忆有万年,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加之如今不哭阎王为他效力,于力于谋,尔等皆处险境,行事切记谨慎,万不可妄为。” 云松将信来来回回看了数遍,这样极具冲击的、全然相反的真相让他一时有些难以消化,但再难以消化,他倒是没有分毫的犹豫。 他信任秦湛,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尊敬了她多年——安远明也信她。 正是因为安远明信她,所以他的师父才会毫无后顾之忧、慨然为宗门而亡。安远明信任秦湛,信任一剑江寒。所以他将未来交托给了秦湛,将自己最重要的徒弟交托给了一剑江寒。 云松不可能不信安远明所相信的人。 他飞快的将信在指尖烧了,同时在心中思虑对策。正如秦湛信中所言,如果现在统率着正道的“越鸣砚”其实才是要众人灭亡的“魔”,他身边又有知非否相帮,单凭云松一个人想要做出些什么确实太难。 他擅剑,擅战,却半分也不擅长与人周谋,若要完成秦湛信中所托,他得找人帮忙。 云松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阿晚冷着的眉目忽映入他的脑海里。 云松不过略迟疑片刻,便推门而出,去了昆仑的院子,去寻风晚! 昆仑的院子里空无一人,云松无法,只得又去阆风的院落寻。他进阆风院落时,药阁的弟子还惊了一瞬,听见他要找阿晚,方才告诉他阿晚出门去了。云松着急的很,正要再问阿晚具体去了哪里,那个说着“出门去”的姑娘正巧回了。 她见到了云松,悄无痕迹的抹去了自己指尖上残留的一点鸟羽,挑眉说:“你找我?” 云松也不作声,只是抓过了她的手指就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按。 阿晚被他这动作惊了一瞬,恼地即刻要从他手中抽回手指,气道:“你做什么!” 云松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记得蜃楼有探查之术,你若是会的话,就直接用来。” 阿晚一怔,她看着云松的眼神就像是看个疯子。可云松半点不退,阿晚见状冷笑了声,便也毫不犹豫地侵进了他的灵台! 片刻之后,阿晚猛地抽回了手,云松被这法术弄得差点恶心到吐出来。他抿紧了嘴缓了好一会儿,他对面的阿晚脸色却比他还白! 阿晚看着他,眼神闪烁了一瞬,紧接着便拉住了他的手,对他道:“你跟我来!” 云松便随她走了。 只留下阆风的弟子个个面面相觑,面上露出些不太敢置信的表情。 “这、这什么情况……” 他们虽是面面相觑,眼里都是没什么当真惊恐的情绪,甚至还有点儿打趣。 “云松和晚师妹……?” “不会吧……” 阿晚和云松却没工夫去管那些人在误会什么,又在想什么。阿晚将云松拉去了湖边,这里是云水宫最美的地方。她压低了声音对云松道:“来这里看景,没人会怀疑太多。你看见的那些……是真的?” 云松道:“我不骗人。” 阿晚咬住了嘴唇,片刻后她说:“实不相瞒,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我知道禅然是——,但我一时不敢信。” 云松说:“越师弟这次回来,的确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阿晚静默一瞬,她当然也看出来了。她多次想要试探,但都被越鸣砚身边那个苍山弟子给不轻不重的挡了回来……现在想想,那弟子八成就是知非否了。 阿晚道:“按照剑主的计划,她一时片刻回不来,需要我们闹一场,好帮绮坞主回来。” 云松颔首:“这本来不是难事,但如今越鸣砚是魁首,知非否又在其中作梗……我担心绮坞主就算回来,情形也不会比如今的阙阁主好去哪里。” 阿晚却若有所思:“不,绮坞主给外界的印象一直是与剑主不合,如果没有知非否……绮坞主接替越鸣砚,成为新的正道魁首,反而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云松问:“可是知非否得越鸣砚庇护,我们要如何才能逼出他?” 阿晚皱眉,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觉得越鸣砚不太对是吗?” 云松颔首:“你难道不也这么觉得吗?” 阿晚道:“有些事情,我要知道的更多一点……剑主说道子应该早已不是越鸣砚了,可我们见到的越鸣砚只是有些奇怪,这说明‘越鸣砚’或多或少还在。” 第84节 云松闻言皱眉:“我不太明白。” 阿晚摆了摆手:“没指望你明白。”顿了一瞬,阿晚接着问:“你的伤势如何了?” 云松:“阙师伯妙手仁心,已好得差不多了。” 阿晚笑着说:“那即是说,打进个议会厅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了。” 云松问:“你想做什么?” 阿晚道:“知非否拦着不让我们见道子……未必是道子不想见,而是他在害怕。” 云松:“知非否怕我们见道子?他怕什么,难道道子见了我们,就会听我们的吗?” 阿晚神色闪烁:“难说。不管怎么样,目前云水宫里能对付知非否的只有‘越鸣砚’了,知非否能利用他对付剑主,我们为什么不能借他对付知非否?” 阿晚道:“走,现在就去,去见‘越鸣砚’!” 议事厅内,一众正道人士正在讨论如何寻出秦湛的落脚地,大部分人认为秦湛刚与温晦交战过,受伤应该不轻,走不了太远,若想击杀秦湛最好在魔域附近布下重兵。 道子便坐在最上首,听着他们讨论。 由道子本身而言,他并不喜欢这样无用又浪费时间的磋商,只是知非否告诉他,若是“越鸣砚”便会坐在这里统一正道,他方才耐着性子,坐在这里冷眼旁观。 众人渐渐讨论出了结果,看向首位上的道子,问:“越师侄觉得如何?” 道子心有不耐,但多少记着知非否的话,便也点了头,说:“可以。” 众人面露微笑,正要再说上几句,锁着的门却被突忽其来的一剑斩裂! 众人悚然一惊,连备战以待,却见门外不是旁人,而是祁连剑派的云松! 守在门外的苍山弟子被他攻了一个措不及防,眼见所有人都在场,即刻装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呵斥道:“云松,你也想要叛变吗!” 云松根本毫不理会。 他劈开了路,阿晚便直接踏了进来,她直看向屋内的越鸣砚,一双眼睛半分不错。 阿晚喝道:“越鸣砚,你给我出来,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你这么做,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 屋内诸派的掌事者见了阿晚,皆面露怒色:“哪里来的小丫头,这里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阿晚冷笑一声,她说:“我出自百宗之源,师从昆仑风泽!论起辈分,怕是在场所有人都得叫我一声祖师奶奶,哪里轮得到你这小儿对我撒野。” 那掌门被她气了个倒仰,指着她怒喝:“一剑江寒带着的丫头竟敢如此狂妄!别忘了一剑江寒如今下落不明,嫌疑未清!你这般不知礼数,也不怕坏了他的名声!” 阿晚冷冷道:“没有你们,一剑江寒和剑主的名声都好得很!” 说着她仍是盯着越鸣砚:“怎么你不说两句吗?” 道子的面上浮出困惑,他看向阿晚:“我知道你……” 阿晚心中微凛,听见这句话,基本便明白了秦湛所言非虚了,若是真正的越鸣砚,见她如此,说出口的绝不会是这样一句话。 道子皱着眉,他淡声问:“你说我做的不对,哪里不对?” 阿晚眼中眸光微动,她即刻要说什么。那门外的苍山弟子见状,手中银芒微闪,云松瞧了个正着,毫不犹豫一剑击出逼得对方撤手,硬抗了一剑! 旁人见了,对云松惊疑不定道:“打自己人,你疯了?” 云松却紧盯着那苍山弟子道:“我在这里。你要么自爆身份,以枯木逢春术踏过我的尸骨。要么,你就只能看着她说!” 阿晚道:“若是越鸣砚,他就算背弃天下人,也绝不会背叛秦湛!若是秦湛入魔,他只会随秦湛入魔,若是秦湛受冤,就算天下都不信她,他也会找出办法,让天下去信!” “因为秦湛对他而言,比他的命还要重要。” “因为他的道,就是秦湛——!” 第74章 一梦华胥04 阿晚话毕,心如鼓擂。 说完了,再看着道子那双与越鸣砚截然不同的、漆黑幽深仿佛永远探不着边际的眼睛,恐惧这时才一星一点地攀上了阿晚的心头。 道子性傲,知非否诡谲。 若是阿晚猜错了,甚至赌错了,她这一番言论说完,便已是将自己站在秦湛一处的立场暴露了个分明,届时就算再想要帮秦湛做什么,怕也是困难了。 好在还有云松。 阿晚心中在惶恐的同时,也极快的想好的退路。若是她赌错了,道子根本就是与知非否沆瀣一气,那她多少可以借用“探查术”一事将事情全数揽到自己身上来,多少可以让云松还能有说话的机会。 阿晚一边胡乱的想着,一边也注意着道子的反应。 她这些话说完,道子还未有反应,正道里的那些个掌门弟子们倒是先炸了锅。 他们接二连三指着阿晚驳斥道:“黄口小儿,竟是分不出轻重!越鸣砚所做的,才是正确的,才是为了秦湛好!秦湛弃宗门不顾,只图私欲,越鸣砚难道还要随她去了,任凭阆风坠进深渊里去吗!” 阿晚听着这些话,忍不住便要反驳回去,可她尚未开口,道子在一片混杂声中开了口。 他的眼眸半垂着,面上的神情似在思索,片刻后他才道:“我不能让秦湛回来。” 他此言一出,正道皆为他赞许! 门外的那名苍山弟子见了,眉眼微微敛下,好遮住其中略带讥诮的笑意。 阿晚闻言,脱口而问:“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当然是越师侄比你分得清是非黑白,比你懂得何为大义!” 道子眼睫微动,他似乎感到了困惑,以至于自己一时都无法给出阿晚答案。 好半晌过去,他方才能说出自己的答案,他对阿晚淡声道:“她欲阻我,我不杀她已是看在了‘我’的面上。” 这厅里的旁人听不明白道子这一句话,阿晚云松等已经知晓了道子身份的人却是知道的。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基本就是直接推翻了阿晚所有的猜测——越鸣砚对道子的影响,根本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深。 这是云松和阿晚都没有想到的。 道子甚至抬了眼,对他们俩淡声道:“她既已拔剑,我没有等死的道理。” 阿晚闻言,难以置信:“越鸣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道子已不再理会他们二人。 眼见道子并不打算替他们两人脱罪,即刻有人吩咐道:“将这丫头绑去云水宫的地牢,还有云松——”那人犹豫了一瞬,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排他。 被云松先前伤了的、再次伪装成了苍山弟子的知非否笑了声,替那掌门做了决定。 知非否轻声道:“云师兄怕只是一时着了这丫头的道,便请由祁连剑派的长老一并带回吧。” 一滴墨溶于水杯里,或许能将这杯水染出颜色。可一滴墨溶于江海里,哪怕这滴墨再浓也显不出半点来。 这是秦湛的看法,所以她告诫云松与阿晚,定要行事谨慎,徐徐图之。 可阿晚却觉得,感情不是墨水。一个人的感情怎么可能随着记忆的增加便轻易的淡去。风泽记了逍遥仙一千多年,这一千多年里,他遇见过的事,遇见过的人,加起来不远要比遇见逍遥仙的那几十年更长更远?但对他最重要的、他记忆最深的,却永远是当年的一句戏言,更是为了这句戏言,不惜兵解。 越鸣砚对秦湛到底抱有多深的感情,没有人比阿晚更清楚了。所以她才敢赌,才想赌。 她赌道子可以忽视越鸣砚二十年的记忆,但却无法抹消越鸣砚的感情! 云松见有人要来拿风晚,忍不住再次握上剑柄,他低声喊道:“风晚……!” 阿晚突然镇定了下来,她眼中的光闪烁不定,面对要来拿她的弟子也曾未反抗,仿佛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已深陷何种险地,她只是似是而非地又问了句:“你到底是谁?” 道子回答她,只有这个答案他回答的毫不犹豫:“越鸣砚。” 阿晚忍不住笑了。 阿晚道:“越鸣砚不是你这样做的。” 道子略抬了眼,他原以为阿晚要同知非否一样,告诉他越鸣砚该如何做,却不想阿晚只是说:“与其费尽心力,甚至忍受他人摆弄也要去装作他,倒不如扪心自问,好好想一想你为什么会想要做他。” “比起天道之下第一人,像越鸣砚这样连师父都保护不了的小卒子,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舍不下的?”阿晚柔声道,“比起如何做,你难道不更想知道这个答案吗?” 道子的表情变了。 他眉间微凝,指尖无意识攥起。阿晚见状,即刻回头喊道:“云松!” 云松再无犹豫,他一剑即出便是祁连十三式中绝式! 他本就是此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悍一出剑,厅内竟一时无人反应过来要拦他! 云松借此抓住了风晚努力伸向他的手,携着她便破出了议事厅内,众人反应过来,连忙欲追,阿晚却回头笑道:“枉你们将灭世的魔头当作救世主!且想想吧,若是越鸣砚,他当真会背离秦湛吗!?” 她故意说得模棱两可:“你们信的到底是越鸣砚,还是擅长以枯木逢春术操控旁人的那位不哭阎王?” “听说在魔域一战里,他的尸体可还没找到呀!” 众人的脚步迟疑了。 “不哭阎王,怎么又提到不哭阎王?” 他们信赖越鸣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便是越鸣砚多年来对于秦湛的恭敬有礼,这看在众人眼里,无疑是他尊师重道品行上佳的证明。可如今阿晚连着三声质问越鸣砚,越鸣砚竟然毫无情绪波动,细细想来也不是一句“大局为重”能解释的。 他难道……被知非否操控了吗 知非否啧了一声,他眼神凌厉,直接扯过身侧弟子命令:“祁连剑派不擅飞纵之术,去追!” 那弟子惶然,结结巴巴道:“祁连剑派不擅飞纵之术?没,没听云松说过啊?” 知非否猛地意识到祁连剑派是不会将自己的弱点轻易暴露在外的,这天下未参与过针对祁连山脉那场尸海大战的人怕是都不知道祁连山脉的祁连剑虽厉害,但他们的身法却跟不上剑意。安远明若是飞纵之术厉害些许,也就不会逃不过司幽府君的那一抓了。 知非否眼眸微暗,他毫不犹豫悄无声息地在这人身后拍下一掌,那人起初无所觉,忽然间却眼露锋芒,提剑便要向两人追去! 眼见这人不顾一切也要拦下两人,云松咬牙,手中剑尖微动。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沉寂着的燕白剑忽然自越鸣砚的腰间跃出! 燕白凶悍,一剑直将那弟子斩落于空,其身如流星坠,在那弟子落地哀嚎之际,一动不动,似山岳瀚海一般,自立在众人身前,以己身一剑断众人之路! 云松见状,即刻借此机会几个跃身便带着阿晚一起消失在了云水宫内。 知非否几乎是立刻看向了如今执燕白剑的道子。 旁人也瞧了过去,更是惊疑不定地问: “越师侄,你这是做什么!?” 道子瞧了自己腰侧分毫未动的剑鞘一眼,道:“不是我。” 知非否闻言即刻替他向众人解释:“燕白剑归属秦湛多年,怕是剑不忍师徒相战,方才自发动了。越师兄从未拔剑,众人也是见着的。”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派掌门道:“若是燕白心向秦湛,这把剑还是重新锁起来比较好,也免得越师侄下次用它对抗秦湛时,反被秦湛利用了去。” 第85节 他此话一出,即刻得到众人同意。 仙剑燕白,自降世起便伴随腥风血雨,众人对待这把剑都是又慕又恨。贪它举世无双,恨它不得己用。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与其再因这把剑生出风雨来,倒不如将它毁了! 有人道:“不若投进炼狱窟去,那样秦湛便再也得不到它了!” “好主意,不如投进炼狱窟!” 知非否在一旁听见,心中冷嘲,面上却还要陪着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冷眼旁观着,却也不去阻止他们,只看着他们试探着便要去拔燕白剑——只可惜这些人尚未近燕白身,便先被燕白周身酷烈剑气所伤!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向道子。 道子看着那柄剑,终于开了口。 他说:“重玄,你也听见了,他们想丢你进炼狱窟去,你还要立在那里吗?” 燕白剑一动不动。 道子“呵”了一声:“不过六十年……罢了。” 他抬手,燕白剑身震动。一人一剑之间像是在做着某种角力,众人听见了来自燕白剑身的清啸,只是那啸声不知怎的,听得人心闷难受,不得剑啸半分快意。 道子微微紧了手。 燕白剑便再也抵抗不得,直跃入了道子手心。道子看着这柄唯有刀锋一抹雪白的玄黑之剑,指尖抚过它的剑身。 剑身轻颤。 道子将它收回了剑鞘里去,指尖从剑柄上一抹而下,燕白剑便被金色的光纹锁死在了剑鞘之中。 旁人见了这么一出,试探着对越鸣砚道:“越师侄既收了剑,是否将剑交由我等投入炼狱窟更为稳妥?” 道子闻言,极冷的看了他一眼。那人被这一眼看的心神俱颤,甚至来不及去想越鸣砚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先连退了两步,不敢再多一语。 道子缓缓道:“我的剑,轮不到你们开口。” “越鸣砚,你——!” 道子侧首,像是颇烦了眼前景色,他抬起一指,指尖凝剑,一剑击出,即击起云水宫内千层浪!他一指直接平了云水宫内流淌了尽千年的清河水,直露出河床支起了云水宫的层层栏柱来! 众人皆被他这一指惊在了原地,唯有知非否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 道子再不言语,他转身离开,这一次,再也无人敢开口拦他。 就在这时,天空忽生异变。 有霞光尽染天地!一道雪白光柱由天而降,随金光雷鸣,九霄云动,有仙人乘应龙而来。 云水宫内的修者们皆看呆了,那巨大的应龙盘桓着那道光柱而下,其上立着两道白色人影。那应龙起初离众人千百里,片刻后,竟只有百里之远,再过片刻,那龙啸吐息似海浪推涌直近眼前! 有人见了那硕大狰狞的龙首,慌怕中直接一式攻出。金芒击中了应龙的鼻尖,直痛得它长啸一声,口中吸纳吞吐间扬起的狂风便已要让一些修为低弱的弟子站立不住! “这、这、这是什么怪物——” “什么怪物,我叫你怪物了吗?” 就在众人慌乱时刻,乘龙而来的仙者却是伸手拍了拍应龙的龙角,他冷冷瞥了一眼口称怪物的家伙,抬手一指便将其打翻滚进了泥里,转眼却对应龙温声道:“小宝乖一点,把嘴巴闭上,不礼貌了呀。” 应龙闻言,竟然当真闭上了血口。它温顺地低下了头颅,让立在它额上的两名白衣人跃下。 众人这才看清乘龙而来的两人是一男一女,容貌相似。青年乌发束冠,女子雪发披肩,形容皆不似凡人,眼瞳更是诡异,竟为金色! 这两人全然无视了在场的诸位修者,只向越鸣砚款步而去。 有弟子担心越鸣砚的安全,出声便道:“越师兄,小心!” 道子毫无反应。 直至两人靠近,齐齐向他跪下行礼,垂首恭敬道: “凤鸣/凤舞来迟,请尊上恕罪。” 第75章 一梦华胥05 眼见这两人向越鸣砚俯首称臣,云水宫宫内的正道人士皆惊疑不定,各派掌事者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推了莲华寺暂时的领导者上前一步,道了声佛,询问道: “越施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应龙罕见,千百年来,人们也只是听说过东海之上,逍遥仙飞升之时天降过一条应龙,而那条应龙也早已被秦湛和一剑江寒斩了。如今天地异变,又降应龙而来,却无人有感飞升——而这自天而降的应龙上还立着两名似仙非人的天外客,这两名天外客又对越鸣砚俯首称臣,实在是令人困惑。 莲华寺本以为问了,作为正道之首的越鸣砚无论如何也都该回答他一句。却不想他根本连头也没有回。 他只是略垂了眼,对两名向他跪下的白衣仙客道:“起吧。” 莲华寺被忽视了个彻底,脸色不免有些微难看了起来,他喝道:“越鸣砚!” 跪着的两人中,雪发金眸的那位女子听见这声爆喝,金色的眼眸微微凝起。她交叠于身前行礼的指尖微微聚拢,众人甚至没有看见她是怎么动的——下一刻,原先还在越鸣砚身前跪着行礼的女人已经出现在了莲华寺僧人的眼前,她似玉无瑕的手指掐住了僧人的咽喉,像是提着某种动物一般掐着他的喉咙将他提起。 莲华寺的僧人不住挣扎,他是个身形壮硕的汉子,如今肌肉偾张,额间青筋暴起,用了十足的力气自救,竟也也无法撼动面前纤弱的女子分毫。 雪发的女子满目冷漠,她瞧着满脸紫红的莲华寺僧人,手下微微施力,便轻易折断这人比自己手臂还要粗的脖子。 “不敬。” 雪发女子道,如丢垃圾一般甩手便将这僧人丢进了云水宫下的泥潭里去! 众人哗然! “敌人,是敌人——迎敌!” 知非否听见了周身一片拔剑声,有些头大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 他无奈的走上前了两步,伸手示意所有人冷静,口中道:“诸位暂且莫慌,且听我一言——” 他话还未说完,一人已愤愤道:“放屁,莲华寺的和尚都被她杀了,我们不对敌难不成等死吗!?” 知非否在嫁祸禅然之死时,非常喜欢这样的易怒易躁的人物,因为容易操控。可如今轮到他来直面这样的场景,反倒让他心生不快。 知非否看了看在场的人数。不算多,毕竟他已经借越鸣砚之口,派出了不少潜在的危险外出寻找秦湛等人的下落。剩下的这些门派里,除了莲华寺有些难对付,其他倒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知非否在心里不过略想了一瞬,他手里不知何时便又出现了他的那柄扇子。 扇骨敲着他的手指,他数着眼前的人数,似笑非笑地低头推开了自己的折扇。折扇上的“福禄寿喜”歪歪扭扭地盘踞着,他多看了一眼,然后倾身而出! 扇骨锋利,一刀割断了莲华寺另一位德高望重和尚的咽喉,那和尚甚至来不及说出一个“你”字,那把银色的夺命扇已刺穿了他身旁祁连剑派掌事者的咽喉。 一夕之间,两人即死。 剩下的人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弄晕了头,留下那几个头脑尚且清醒的,指着他惊喝道:“不哭阎王知非否!云松没错,风晚没错!我们竟然认贼作首!?” 知非否面色微冷,他手中扇风毫不留情,那人不消片刻便已倒在了地上。 纵使倒在了地上,他仍奋力地伸出手指向越鸣砚,口吐血沫,恨恨嘶喊道: “越鸣砚,你以黑为白,与贼同流,简直枉为剑修——你甚至不配做秦湛之徒!” 知非否一脚踩断了他的咽喉。 他轻描淡写道:“秦湛杀了禅然,她本来就不配了,哪里还有着反过来的不配?” 他这一脚显然激怒了众人,有人要对他拔剑,可知非否更快! 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用利器杀人,可知非否以握短刀的姿态握着自己的那柄折扇,杀起来人倒比他用枯木逢春术快多了。 众人一时迟疑,知非否却慢慢道:“现下诸位愿听我说了吗?” 他见这时无人出声,微微笑了笑,双手一合,对众人介绍道:“诸位猜的不错,我是知非否。但却已经不是从前的不哭阎王了。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受道尊感化,早已不再为魔道效力,是如今诸位的同僚。” 有人敏锐问:“道尊?” 知非否看向了越鸣砚,恭敬道:“是道尊。昔年太上元君悟道,悟出的道,便是由道尊所传。如今乘龙而来,谒见道尊的两位仙者,便是道尊重回的最佳证明。” 那人呲笑:“你说越鸣砚是道尊?太上元君是何时之人,越鸣砚才活了几个年头!不哭阎王,你就算想要洗一洗自己身上的血债,也请编个好些的理由来!” 知非否闻言,重重叹了口气。 他什么话都没说,而那名雪发的女子已经抬手一击击穿了那人的咽喉,她金色的瞳孔里满是不入世的冷漠与憎恶。这位雪发的仙者居高临下,应龙感知她的情绪,忽而又扬起了头颅重新飞起,在云水宫上方盘旋,冲着众人咆哮! 女子道:“不敬者,不配立于此。” 她话刚毕,那应龙便低下头来,直接将先前另一名嗤笑的修士吞入了口中,众人甚至还能听见他最后一声凄厉的哭喊,便只能再见着他的佩剑从空中掉落,而人却被吞了。 “天、天——” 眼见着众人被这一幕惊极,知非否的扇骨敲着指节,他温声问:“有关道尊的身份,还有人有所质疑吗?” 云水宫内,如死一般寂静。 有人道:“我三岁登山,七岁求道。道求一生,求的是自在天地间,求的是无愧于心,不是什么道尊,更不是什么不敬!” 那人拔剑:“应龙吞人,你与越鸣砚更是草菅人命。说秦湛杀禅然罪不可赦,你们俩比秦湛更为不堪!我虽命薄,却也没有轻贱自此!” “我不尊!” 他此话一出,如海啸山崩。 有不少人跪下了,但仍有众多的人站了起来,直拔剑对准雪发女子与乌发青年,显然是打算要豁出命去了! 知非否叹了口气,他面带尊敬,语气却十分遗憾:“自尊,这是秦湛教会你们的吗?可惜了。” 他说着又看向跪下的那批人,对他们道:“你们还等什么,这可是为道尊表明忠诚的好机会。” 一方是应龙可怖的血口与雪发女子深不可见底的修为,另一方是昔日同僚搏一搏却能求生。人在绝境中有时会生出死生不屈的勇气来,有时也会懦弱的枯草可折。 云水宫内,传来刀剑出鞘之声。 “我、我辈求仙,当以道尊,不尊道即为魔,我等自当除魔卫道!” “是,除魔卫道!” “——除魔卫道?敌人明明是那条龙,就算不听云松的,那条龙可是刚吃了海琼的掌门!” “疯了的是你们,为何要与道尊为敌?” “不可救药,不可救药!你们这般,与魔道那些倒戈小人有何区别!” “识时务为俊杰,何况是仙人乘龙而来,我等不该违逆他们!” ——疯了。 ——都疯了。 第86节 谁也没想到,这一场变故,最后收尾的方式,竟然会是以正道内斗为止。 雪发的女子似是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做了,反愣在原地。乌发的青年不知何时起了,正瞧这变故瞧得津津有味,间或他也会望向道子一眼,见道子没什么吩咐,便也乐得观起这场内斗。 云水宫的泥土被血染成了红褐色,拔剑的那些人似乎也意识到他们赢不了云水宫内的势力,边打边退,最后竟然也逃了出去。云水宫内重归了寂静,只有鲜血和尸体,证明先前的一场动乱不是梦。 活下来的人眼眶发红,些微喘着气。 他们看向云水宫上。 道子似乎从来便没有在意过这处,他只是在瞧着云水宫内树丫伸出的一朵淡色的花。 乌发的青年见了道子神色,忽转头看向了知非否,他笑着道:“你该知道,以凤舞的能力,一夕间灭了这宫中所有的不敬者并不算难事,又何故弄得这般复杂,还放走了一批。” 知非否轻笑了一声,他道:“若不放过这一批,剩下的那些叛逆者们又要如何聚集呢?” “有人召集,总好过一一去找不是吗?”知非否道,“况且有些事并非力强便可得,留下些可用的人手是必须的。” 那乌发的青年盯着他,忽而便笑了。 他道:“你是尊上在此处寻的仆人?倒也有趣。” “他们叫你什么,不哭阎王,这名字可真够怪的。” 知非否笑了笑。 那乌发青年也笑了,他说:“说起来,他们才是你的同类吧,你下手可真不留情呀。” 知非否淡声道:“同类里也要分门别类,好比善恶,好比强弱。细分下去,也就不能算是同类了。” 乌发青年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我脾气就很好,凤舞脾气就不好,我们还是姐弟。”说着,乌发青年又问:“那你算这其中的哪一种?” 知非否微笑答:“狼心狗肺的那一种。” 乌发青年一怔,紧接着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他差点笑出眼泪来,对知非否道:“你可真有意思,凤舞,你听见没有?” “我头次听见有人说自己狼心狗肺。” 名为凤舞的雪发女子冷冷瞪了青年一眼,既未开口,却也未放松半点对知非否的警惕。 她只是瞧见了道子,犹豫片刻后上前道:“尊上可是有心事,我与凤鸣此来,便是为了替尊上分忧,尊上若有事不妨尽吩咐我与凤鸣。” 道子却未说话,好半晌,他对凤舞说:“云水宫内有一样东西,叫作一梦华胥,你替我寻来。” 雪发女子也不问为何,直接称是。倒是他的弟弟忍不住问了句:“那是什么东西,咱们没有替代着用的吗?” 道子答:“是织梦用的。” 乌发青年愣住,他困顿不解:“梦……是什么?” 知非否闻言笑了,他悠然道:“是可以给你答案的东西。一梦华胥,唤春景,织心梦。他能告诉你一些……”知非否的眼中忽得温柔些许,他轻声道: “……一些你以为自己不知道的答案。” 他这话,显然凤鸣凤舞两人都未听懂。 只有道子寂然不语。 知非否也不说,于他而言,事情到了这一步,道子个人的想法与行动已经无需再太过在意了。魔域虽毁,但正道内部即将再战——他想要的,依然在继续。 知非否告退,快近他在云水宫暂时的住处时,忽觉胸口钝痛。与朱韶对敌,他也却未占到多少便宜,刚才一战又牵动伤口,令他额间沁出一二滴冷汗。 大约是伤势的缘故,知非否似乎又见到了朱韶当日在魔域,借五行术凝在他眼前的、宛如真人的女子幻影。 那人影趴在庭院的棋盘边,见他回来,拨弄着棋子问他: “珏王爷,你那么会下棋,好像南诏里所有的人都在你的棋盘里,我在不在的呀?” “在的话,我想选天元的位置,它在正中,好看!” 知非否微微合了眼,再睁开时,眼前已无幻影。 他轻笑声:“我下棋,从不走天元。” 云水宫外三千里,阙如言正欲回阆风向宋濂当面述说“秦湛叛变”的这一变故。 她尚未至阆风,却先在南境与东境交汇处,发现了魔道重伤的司幽府君。 那人浑身是血,几乎寻不出好处来。发现司幽府君的弟子还以为自己瞧见的是尸体,差点尖叫出声。 阙如言试探地走近,手指尚未来的及去探他鼻息,便被已陷入重度昏迷的这人扼住手腕! 阙如言惊了一瞬,下意识就要点上这人重穴,却不想司幽府君竟然从昏迷中清醒过一瞬,他看见了阙如言,认出了阙如言,低声道:“是你……阆风的……” 他松开了手,对阙如言道:“快逃,去找秦湛,他是要杀了所有人——只有秦湛——” 司幽府君呛出一口血,他再不能多说话,只能甩开阙如言,最后道:“逃——!” 阙如言被他一推,片刻后才缓过了神。 她抓住司幽府君,急切道:“你说什么,秦湛怎么了?还有‘他’,‘他’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湛没有叛变对不对,你知道什么——?” 阙如言太急了,以至于都要弟子提醒她:“师父,您,您轻些,他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您再动手,怕,怕就真死了。” 阙如言:“……” 阙如言咬牙,她也顾不得此时仍在野外,对弟子吩咐道:“取我针来。” 弟子一怔:“师父?” 阙如言冷声道:“今日我在,就算是阎王亲来,我也要让他先开口说完!” 第76章 一梦华胥06 修真界有这么一句话,叫做佛祖渡世,阙氏渡人。阙氏的“渡人”不是说将人从无尽愁海中渡去彼岸,而是说阙氏的金针可以将人从地府冥河中拉回,与阎王抢人,渡人返世的意思。 阙如言作为药阁阁主,本就是此代阙氏金针中的佼佼者,她既说不让司幽府君死,哪怕司幽府君被震断了心脉,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奈何桥,阙如言也能强将他留在人世里过了这五更。 阙如言检查了司幽府君的状况,他看起来受伤颇重,其实大多都是小伤,真正的致命伤在他左胸上三寸。是一道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剑气留下的伤口。 阙如言在检查伤口时不住心惊,这般凌厉剑气怕是连秦湛都做不到,司幽府君得是遇上了谁,才会受上这么严重的伤? 她虽困惑,手下却不停。 弟子见她眉梢紧蹙,额间沁出汗水来,也不敢打扰,只得一直等着,直到阙如言松了那口气,回首问弟子话,弟子方连忙接了她手中金针,递了汗巾过去。 弟子瞧着司幽府君几乎要被炸成了刺猬的左胸,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是能活了吗?” 阙如言顿了一瞬,而后才道:“或许不能算。” 弟子闻言不明,阙如言方才说:“那一道剑气,瞧着是擦着他的心脏而过,为他留下了一条命来,实则却是断了他的灵络经脉……司幽府君这一生的修为,怕是日后再也使不出了。” 魔道司幽府,狂人莫问君。 谁都知道魔道的司幽府君是个喜战好斗之人,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会比一场尽兴的战斗更令人痛快。这样的一个人……若是日后再也战不得甚至赢不得,怕还真不如死了。 弟子瞧着司幽府君的眼神里不免透出了三分怜悯,阙如言对弟子吩咐道:“将他搬上车去,等他醒了,即刻通知我。” 弟子领了命,而后又问:“师父,那我们还回阆风吗?” 他看了眼司幽府君,犹豫道:“现在正道正是对阆风态度微妙的时候,若是我们带了魔道的司幽府君回去……云水宫那里,怕是更不好交代。” 阙如言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本以为越鸣砚在做了首领后会想办法为秦湛洗清疑点,却没想到越鸣砚半点也未曾提过,只是随着正道的那些人一同商量着要如何对付秦湛。她又气又急,却碍于阆风的地位不能多说一句。云水宫让她待得发闷,所以才随便寻了个借口,打算先回阆风去。 只是如今带着司幽府君,倒是确实不方便了。 阙如言犹疑一刻,开口道:“那便先不回去了。” 弟子问:“那我们去哪里?” 阙如言还未来得及回答,忽察觉天有异变!她抬头看去,只见天地之间祥云尽染,一道雪白光柱自天而降。从那光柱之中,有似龙似蛇之物,一并来了! 阙如言瞧得心惊,她身侧的弟子自然也看见了。 那弟子不敢确定道:“那,那是什么东西?它去的方向……好像是云水宫?” 阙如言悚然。 她尚来不及做出决断,又有鸟鸣而来。 那是一只有着淡朱色羽毛的鸟,在霞光中准确无误的寻到了阙如言,长鸣一声,在落地时却成了一名着粉衣的姑娘。 阙如言一眼认出了她:“朱韶身边的侍女?” 来人正是被云水宫所驱赶的玉凰山妖族。明珠向阙如言微行了一礼,再抬头时,眉眼间颇为凝重,她极快道:“阙阁主,虽是冒犯,但事急从权。明珠奉命而来,请您一聚。” 阙如言:“朱韶?” 明珠未答,只是又行一礼。 阙如言忍不住皱眉:“他寻我做什么。” 她话刚说完,陡然间意识到了明珠话中真正的意思。 朱韶是同秦湛一并失踪,至今不得消息,玉凰山正是因此才被云水宫一并归去敌人里。而如今明珠又只称奉命而来,却不直言到底是奉了谁的命,刻意说的含混不清—— 怕是朱韶的确是在与秦湛一道,玉凰山如今口称的奉命,说的是秦湛之命。 阙如言想通这一点,心中不免酸涩。一方面她觉得秦湛真是大胆,云水宫已经发出了她的绝杀令,她居然仍然敢给算是站在云水宫这方的自己发出消息。另一方面,阙如言又隐隐觉得高兴,高兴秦湛在这种情形下依然想到了她。 明珠再行一礼,她问:“请问阙阁主,此约您可愿一赴?” 阙如言颔首,她道:“当然。”顿了一瞬,阙如言咬住了“妖主”二字道:“妖主既然敢请,我便没什么不敢去的。” 明珠闻言,便知道阙如言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面上原本凝重的表情也松开了一息。 她微微笑了笑,对阙如言说:“北境故人处,静候阁主赴约。” 说罢,粉衣的少女在转瞬间又成了那只有着淡朱色羽毛的鸟,眨眼间便无了踪影。这时天中异像也已消失,弟子不免再度询问阙如言:“师父当真要去赴约吗?妖主如今立场不明,他若是——” 阙如言道:“正是因此我才要去,如今魔域状况不明,天又突降异像。这日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自然是能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顿了一瞬,她又知道弟子是在担心她,又说:“你若是不放心,便按计划回阆风去,告知宗主我的去向。想来顾忌着阆风,玉凰山也不敢对我如何。” 弟子自然称“是”,只是这样一来,话题便又要扯到了重伤的“司幽府君”身上。阙如言思忖一瞬,开口说:“我带他走。” 司幽府君伤重,的确也离不开阙如言。更何况明珠说的地点是“北境故人处”,阙如言在北境只有一个故人。 如果是他……司幽府君或许还能有救。 阙如言看着重伤昏迷中的司幽府君,终是仍有不忍,叹了口气。 与弟子分道扬镳后,阙如言便带着司幽府君一路往北境,因着司幽府君伤重,阙如言也走不快。用一叶舟大约只需要两三日的功夫,阙如言足足用了十日。 第87节 第七日,司幽府君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他醒来后便想要行动,却刚一起身便倒在了地上,差点动弹不得。阙如言端药进来,见了也不扶他,只是冷声道:“我未解开你腿上穴道,你便是拼死了,也是行进不得。” 司幽府君气闷,他硬是靠手让自己重新勉强站了起来,阙如言见他半悬空着的脚,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把药端了去,吩咐:“喝药。” 司幽府君知道阙氏一旦医人便不会害人,他先喝药,却空不出手,心中交战了半天,还是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使他重新跌坐回床上,伸手接过了阙如言递来的药。 阙如言见他一声不吭喝完了,方才问:“你先前见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司幽府愣了一瞬,他问:“什么话?” 阙如言有些恼怒:“你让我逃!” 司幽府君是真不记得自己说过了什么,他唯一的印象,便是彻底昏厥前似乎见到了阙氏的人。但阙如言瞧着的确很生气的样子,司幽府君不太想得罪医生,犹豫片刻后方才说:“还有没有别的提示?” 阙如言:“……” 阙如言冷冷道:“秦湛,你还提到了秦湛。” 秦湛这个词就像是钥匙,瞬间将司幽府君所有的记忆唤回。 他面色瞬间煞白,几乎是在同时陷入了紧绷的状态,他先是要去寻自己的刀,见那把刀被阙如言搁在了马车一旁的架子上方才松了口气,接着问阙如言:“我让你逃,你为什么不逃。” 阙如言冷声道:“你是魔道,又为什么从我手中接过药喝下?” 司幽府君不善口舌之争,他自觉避过了话头,过了会儿才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你真想知道吗?” 阙如言淡声道:“是不是好事也不是该由你来判断。” 司幽府君冷笑了一声,他说:“既然你想知道,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秦湛杀了温晦。” 阙如言眼睫微动,她冷声问:“然后?” 司幽府君撇过头去:“然后?然后越鸣砚入了魔,他杀了禅然。” 阙如言:“……!?” 阙如言:“不可能!” 司幽府君似笑非笑:“是你要问的,如今我说了,你却又不信。” 阙如言极力镇定,她说:“你说越鸣砚杀禅然,禅然是何种修为,越鸣砚怎么可能杀了他,更何况,他又要如何从秦湛手中夺燕白剑——” 司幽府君毫不犹豫:“因为燕白本来就是他的。” 阙如言:“什——” 司幽府君顿了一瞬,似乎也觉得这样对一位医者太过不友好。他逼着自己缓和了语气,接着说:“……我赶回鹿鸣殿的时候,魔尊已经死了,我救不及,但我却见到了秦湛与越鸣砚。” 司幽府君将那日他所见所闻简明扼要地告诉了阙如言,而后道:“之后魔域地动,我逃出魔域,恰好见到他杀禅然。”司幽府君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形容:“也不能说是杀,他先让禅然飞升了。” “对,禅然是飞升了。但他飞升之后,却很奇怪,看着不像是死,但也绝不算是生。你们看见的那道伤口,是知非否后来拿着燕白剑刺进去的。” 那一日,见到了道子杀禅然的远不止知非否一人,只是知非否站了出来,司幽府君没有。 在知非否完成了事情后,道子依然没有离开,因为他一早便发现了司幽府君。 司幽府君被迫现身,知非否有些惊讶,惊讶过后又是了然。 司幽府君非常厌烦知非否这样的表情。 知非否邀他一同为道尊效力,司幽府君却只觉得这名字可笑。区区一个越鸣砚,凭什么做他的主人。司幽府君此生唯一认定过,钦佩过的只有温晦,他既向温晦宣誓了效忠,便会将这份忠诚直带进坟墓。 司幽府君悍然拒绝了道子,并向道子拔刀。 只是道子的实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本来还觉得不过是秦湛的徒弟,如今就算手执燕白又瞧着有些特别,也没什么好怕的——直到他当真直面了道子一剑。 知非否连救都救不了他。 大概是看在昔年同僚的情谊上,知非否还是极尽可能为他挣出一线生机,道子未对他赶尽杀绝,让他得空逃了出去。但从知非否和道子的谈话中,司幽府君也意识到此时在越鸣砚身体里的早已是另一个怪物。 而这个怪物怕是与知非否利益一致。知非否想什么,司幽府君嘴上说不知道,心里却清楚的很。 当年南诏血案,全因南诏王忌惮他,听了昆仑传人林谷道人的话,认定他在府中养了魔道八门九部的弟子,便是想要借魔道之力推翻他的统治。为了断绝知非否与魔道合作的可能,南诏王将那魔道女修杀于知非否的王府内,更将其死扣死在了他的头上。司幽府君那时曾被知非否求上门来过,他抱着死去已久的魔道女修,捧着她的头,求问司幽府君这天下有无能救她的办法。 就算是无所不为的魔道,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法子。司幽府君当时满心只觉愤怒,也未察觉知非否那时心态的变化。他不能忍受魔道弟子死于非命,借了知非否三百魔修,要助他推翻南诏。 但当时的百里珏并未接受。 他离开了,而后以一人造就南诏血案,再次出现在司幽府君面前的时候,就是不哭阎王知非否了。 大约是因着当初一求的情分,他也只会对司幽府君说出几句真话来。 司幽府君永远忘不掉自己问他为何要对昆仑赶尽杀绝时,他摇着扇子轻言死生的笑语。 知非否道:“神佛已死、善恶不存,人间已是炼狱,不如都死了轻快,我只不过是在帮大家一把。” 司幽府君是个简单的人,但他也从知非否的话里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活在地狱里,还想要所有人一起活在地狱里。 不哭阎王,这个名字真是半点也未错。 司幽府君告诉阙如言:“知非否想要的,是正道皆亡。他这个人只会为这一件事而行动,如果他帮了越鸣砚,只能说明一件事,此时在越鸣砚身体里的那一位——要的也是正道皆亡!” 阙如言下意识攥紧了手,司幽府君瞧见了,顿了一瞬才说:“所以我才让你逃,逃得远远的,去找秦湛。如果说这天下还有谁能赢得了‘道尊’,我只能想到秦湛。” 司幽府君又道:“所以我才说你不要问,这样的事情也不该你们操心。大夫救人,我们打架。你躲好就行。” 阙如言闻言却一言不发。 她转身便出了马车,似是全然不想和司幽府君共处一室。 司幽府君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但看着腿还在对方的手里,再不爽也只能憋着。 十日后,阙如言带着司幽府君到了北境雪谷。 司幽府君完全没想到阙如言会带着自己来这里,北境雪谷里有谁他心里大约还是有点数,阙如言身上没伤口,为什么会来北境,也只能是因为他的伤了。 司幽府君一边想着阙氏果然医者仁心,一边仍是皱着眉极不赞同道:“你应该先去找秦湛。” 阙如言道:“你想多了,我就是来找秦湛的。” 司幽府君:“……?” 司幽府君刚想开口,先见到了从风雪中走来的人。 那人没有执伞,只是握着一柄碧色长剑。 她踏雪而来,雪上却未曾留有她的足迹。 司幽府君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这样的压力便是连当年的温晦都未曾给过他——! 他下意识便想要将阙如言往身后揽去,却先看见了那人在风雪中的样貌。 秦湛朝阙如言微微笑了,她颔首道:“阙师姐,辛苦你来了。” 阙如言见了她,嘴唇微动。 秦湛有些为难,她低笑道:“我记得师姐当年和我说过,若是遇见了麻烦,便去药阁寻你。” 阙如言也淡淡笑了,她说:“我也记得,所以我来了。” 第77章 一梦华胥07 北境雪谷内,阿晚与云松已等阙如言多时了。 阙如言见到这两人不免微讶,但还来不及细问,便先被花语扑了满怀。 阙如言伸手轻轻拍了拍花语的背,轻声细语道:“好了,好了。” 花语自入阆风后,从未与阙如言分开如此之久,北境一行魔域一行,她在跟着秦湛时虽表现的坚强勇敢,但这些坚强勇敢到了阙如言面前就成了委屈害怕。她松开了阙如言的手,却依然抓着她的衣袖一摆,站去了她的身后。秦湛见了,也不觉她娇气,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阙如言安抚了花语,这才开口问道:“你们俩不该在云水宫么?怎么也来了这里,云水宫内当真出事了!?” 阿晚与云松虽离开的早了些,但消息却要比阙如言灵通多了。阿晚将他们在云水宫内收到秦湛信件的事,还有后来云水宫内再下天上城来客的事情,以及最后正道内讧,现已崩成一盘散沙的事都一一告诉了阙如言。 阿晚顿了一瞬,方才说:“小越……已不是小越了。” 阙如言先前已在司幽府君处将事情得知了个大概,如今细听阿晚从头至尾讲来,越发心惊。 阿晚最后道:“温前辈……已为我们走出了最难的一步,剩下的,也该由我们来做了。” 阙如言沉默片刻,方才说:“那需要我做什么?” 秦湛道:“按我原本的想法,本是想请阙师姐与绮师姐一道先逼出知非否,再想办法诱导道尊共掌正道。但如今天梯下的突然,天上城人也来的突然,原本的法子便不能再用了。” “好在天上城的人大多都轻视我等,他们任凭知非否驱逐了一部分正道人士,反倒为我们添了一分助力。” 秦湛说:“阙师姐,阙氏在修真界中有极高的声望,你又是药阁阁主,如果是你说出的话,那些已逃出云水宫的修者大概会听。” 阙如言问:“你是要我为你作证吗?” 秦湛摇了摇头:“不,禅然一事,我实难洗清。就算是天上城目的暴露,正式与我等为敌,有这无法彻底洗脱的疑点在,我为领袖,也难服众。与其届时再出状况,不如一开始便不做。” 阙如言困惑:“那我还能帮你什么?” 秦湛道:“我不行,但绮师姐可以。” “绮师姐统领桃源数十年,素有决断。她足以将已成散沙的正道重新聚拢,保存实力,以待最后时刻对抗天上城。” 阙如言:“你希望我证明绮澜尘的确是被你所擒……好让绮澜尘回去顺利接手四宗统领的位置吗?” 秦湛微笑:“对。” 阙如言说:“这倒是没什么难的。只是你若不回去,又打算做什么?” 秦湛道:“知非否。” 她的手指点了点桌上一角:“他若是不死,怕是会先看出我想做什么,从而横加阻拦,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来。所以我需要在暗处,先拔去这颗钉子。” 阙如言闻言思忖片刻,随即点了点头:“好,我会与绮坞主一道,先将四宗重新聚集起来。” 秦湛听阙如言如此说,便也放心了。阙如言却不太放心她,直到她替秦湛亲自做了诊断,发现她虽伤重,但也在逐渐康复中,并不会留下何种后遗症后,方才放她去做别的事。 阙如言叮嘱道:“你既叫了我与绮坞主,有些事便放心让我们去做。你虽天赋甚高,但却也仍是肉体凡胎。如今修为暴涨,怕是对你周身灵脉带来不小负担。除了伤,这才是最需要注意的。” 阙如言犹豫着说:“你该小心调养数月才好,这样庞大的修为,一个不慎,反倒会伤了你自身。” 秦湛笑着应允:“我知晓,朔先生也在为我调养,师姐总该信得过他。” 提到朔夜爵,阙如言当然是相信的,她没有别的能再劝秦湛,也只能让秦湛先离开,留她与花语共处。 第88节 秦湛前脚刚一离开,便碰上了等着的朔夜爵。 这里本就是朔夜爵的家,秦湛自然也不能指责对方偷听这样的小事。她略向对方点了点头,便打算去找绮澜尘。 朔夜爵却叫住了她。 朔夜爵懒懒道:“你没告诉阙如言你到底想做什么吗?” 秦湛道:“我已经将该告诉她的都告诉她了。” 朔夜爵挑眉,笑了声:“除了你打算斩天梯?” 秦湛顿了一瞬,方才说:“这和阙师姐其实关系不大。” 朔夜爵道:“关系是不大。她是阙氏,又是丹修,除非你死都不让她把脉,否则她当然看得出来你的状态在短期内实在是不宜全力而出——更何况你打算做的还不止是与道子相战,你还打算去砍断那条都不知道能不能被砍断的东西。” 秦湛闻言语气平淡道:“朔先生了解阙师姐,也知道她的性子。自然明白若是她知道,便绝不会让我去了。” “有很多事情,其实并不必说的详尽。” 朔夜爵看了看阙如言在的方向,阙如言的性格惯来是外冷内热,因着变故而迫使自己立于众人身前,硬着心肠成为一个保护者,实则却是这天下最容易心软,也最是该被保护起的那一个。 对于朔夜爵而言,秦湛不想让阙如言心忧,他自然只有赞同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他古怪的脾气性格却改不了,还要对秦湛嘲笑一句:“你如今的行事风格,倒让我想起温晦了。” 他本以为这句话说出秦湛会发怒,却不想秦湛依然平静地回望了他一眼。 朔夜爵哑然无言,秦湛慢慢道:“当年他在,这些事情是他要考虑的,不是我。所以我可以只拿一柄剑便往前去。” “如今却不行,我的命、我的剑需得用在最需要的地方,一分也不能错漏。” “朔先生,我欲斩天梯一事还需得你的帮忙。比起阙师姐,您更精通修真者的灵脉构造,您能帮我更好的将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化为几用,甚至更上一层。” 朔夜爵看着她,心思再复杂不过。 他是最早知道真相的那个,选择的却是自暴自弃的人生。以命抗天……他不如这对师徒。 朔夜爵低声道:“……帮你是应当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我受温晦所托要护你周全,便定然不会让你死了。” 秦湛向朔夜爵拱手,她笑道:“那我便先谢过先生。” 朔夜爵目送秦湛走远,他看着眼前不远处的门却迟疑在原地,既想要进去瞧一眼,却又不知为何无法迈出那一步。 直到那门先打开,花语见了她转头对阙如言道:“师父你看,我说了曾祖爷爷在的,他果然在吧?” 朔夜爵:“……” 朔夜爵下意识便要走,阙如言也跟着出来了。她见到了朔夜爵,眉眼都忍不住弯起,笑着说:“对呀,祖爷爷在。” 朔夜爵:“……” 朔夜爵蹙眉,语气不善道:“我说过别这么称呼我,我早不是阙氏了。” 自从朔夜爵叛离阙氏,他与阙如言已是数十年不见了,每逢年节寄去的信也不过是怕她依然如同小时一般缠闹,方才一寄多年,以致养成了习惯。朔夜爵再见阙如言,要不是她的一些习性没有大变,怕是也难相认。 但对阙如言而言,朔夜爵却是分毫未变过。那些每年一封的信对她而言,就好似积攒起的时光,使得她再次见到了朔夜爵,也不觉得时隔日久,仍是将他当作昔年教导自己的长辈,语气里并无太多生疏。 阙如言闻言分毫不恼,只是心平气和说:“那也是祖爷爷。” 朔夜爵:“……” 朔夜爵有些不耐,他转身便欲离开,阙如言却叫住了他。 阙如言道:“祖爷爷,我有一个病人……他的情况有些麻烦,我想请你看一看。” 阙如言说话的口吻大部分时候都是不急不缓地,只有在求人的时候才会放的尤为慢。从前朔夜爵尚还是阙夜月的时候,每每被这个小辈缠上,她便是用着这样的口吻,试探着向他询问着些在他看来简直容易到使人发笑的问题。 朔夜爵应该不答的。 可就像从前一样,他还是转过了身,不耐烦道:“谁,司幽府君么?” 阙如言迟疑着点了点头。 朔夜爵下意便想说“不治”。但他这句话最终又没能说出口,他只能阴沉着脸,往司幽府君在的地方走去。 司幽府君见到朔夜爵,还觉得奇怪。他尚未想好要用什么来打动他求医,朔夜爵怎么自己先来了? 朔夜爵坐下后也未给司幽府君说话的机会,他直接查看了对方的伤口,又检查了阙如言的医治方式。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道:“你做的已经很好。” 跟来的阙如言迟疑说:“但也只能保他的命。” 朔夜爵道:“灵脉被断,能保命已是不错。你以六针护他修为,三针保他行动如常,换我也不见得能做到更好。直面道子一剑,难不成还想要什么事都没有吗?” 司幽府君听得满头雾水,他看向阙如言:“什么意思?” 阙如言迟疑,片刻后还是回答了他:“你受的那一剑未要了你的命,却断了你的灵脉,你的修为尚在,但日后怕是难以使出了。” 灵脉便如同灵气运转的轨道,仙术也好剑气也罢,都是靠灵脉运转而发。灵脉毁了,就好似江河被截了支流,任凭你都多大本事,都只能困限于那一处,施展不出分毫——说的残酷一点,也就是路被截断强行到了头。 司幽府君怔住了,他似乎全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给什么样的反应。 阙如言嘴唇蠕动片刻,说了声“抱歉”。 这声抱歉听得朔夜爵忍不住蹙眉,他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司幽府君猛地看向朔夜爵。 朔夜爵站起了声,冷漠道:“灵脉在前期是可以重塑的,只要你舍了这身修为,随便一个阙氏,都能替你重塑灵脉,让你重头再来。” 这样的法子阙如言当然知道,可是要让一个已经站在巅峰的人放弃所有的成就重新归于山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对于司幽府君而言,修为尚在或许仍可震慑敌人,但若散去修为……以他在魔域树敌之数,怕是离了北境就会被挫骨扬灰。 她看了一眼司幽府君,果不其然,他一时未能开口。 朔夜爵道:“办法我说了,用不用在你不在我。走了。” 朔夜爵起身欲走,阙如言见朔夜爵没有出手的意思,便也只得跟上他。两人尚未离开两步,司幽府君竟然开了口。 他道:“那就重来。” 朔夜爵回头瞥了他一眼。 司幽府君好似刚理解朔夜爵先前话中的意思,他淡声道:“不就是重来一次,我耗得起。” 朔夜爵看他的眼神微变,他道:“你可想好了,这事没办法回头。修为若是散了,就是真的没了。” 司幽府君点头:“我知道,从头开始罢了。” 朔夜爵:……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 朔夜爵在北境雪谷一个人活了这么些年岁,见过的奇葩还没有这一个月来的多。先是温晦,再是秦湛,最后是魔域的司幽府君,他看他趁早得学着桃源的绮澜尘立块牌子,就写“不医剑修”! 这都是些什么人! 朔夜爵冷漠瞧了司幽府君一眼便走,司幽府君愣了一会儿,看向阙如言问:“他这是治还是不治?” 阙如言垂下眼,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瞬:“治,这代表他愿意帮你治了。” “但是司幽府君。”阙如言依然笑着,声音却冷了起来,她抬眸看向这位魔道的高手,“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你愿与道子敌对,是因你选了秦湛。所以,重织灵脉后,你应当会帮她吧?” 司幽府君一时不明。 阙如言接着道:“你若是之后如知非否一般,认道子为尊——我会杀了你。” 她看着司幽府君,一字一顿说:“你记着,我能救你,便也能杀你。” 司幽府君看着她,他嗤笑一声,回答道:“就算我修为尽散,要被一个丹修杀死,还是有些困难。” “不过你的威胁我记下了。”司幽府君道,“若我当了那首鼠两端的小人,你尽管来取我命便是。但有一点,我也要同你说清。秦湛杀魔尊,这仇我终究是要报的。” 司幽府君神色淡然:“我帮的也不是秦湛,我为的是魔尊。” 第78章 一梦华胥08 天昏昏欲雨,唯有云水宫内的霞光仍在,凤鸣倚靠在栏杆上,瞧着云水宫曾经冠绝天下的美景,颇为不快的撇了撇嘴角。曾经的水天一色,早已毁在了凤舞一指下,如今霞光依在,可与之共鸣的水色却无了。 乌发仙人的眼凝着那道霞光微微眯起,他忽地偏过头去,问向缓步走来的姐姐:“尊上还在梦里吗?” 凤舞缓步而来,她见不得凤鸣这般懒散模样,眉头不经蹙了一瞬。凤舞回答:“是,尊上仍在睡。” 她这话说出,皱眉的反倒成了嘻嘻哈哈的凤鸣。 他的手掌拍着栏杆,蹙眉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尊上似乎有哪里不对,我们随他上万年,也不曾见过他似今日这般。”他看起来真是困惑极了:“梦到底是什么,尊上为什么会想要这个?” 凤舞冷冷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等创世时,有的是千年无休的日子,你与其问我这个,倒不如检讨检讨你是如何错漏了那个曾飞升过的剑修。” “若非当日你大意,未曾拦住那人逃脱,尊上又怎会丢失记忆,以致困于此处如此之久?”凤舞说着,侧首看向了云水宫中的方向,她迟疑道,“尊上迟了五十年……” 凤鸣道:“不过五十年,算起来也就是种些花的功夫。尊上更是未曾怪罪过,你难道还要说尊上今日情形是因这五十年吗?” “五十年确实不值一提。”凤舞道,“值得一提的是五十年里发生了什么。” 她对凤鸣道:“你曾见过尊上笑吗?” 凤鸣一怔,下意识道:“尊上是承天道者,惯来克己,于城中时便少有喜怒,这你我都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凤舞冷冷抬眸,“可越鸣砚笑过。” 凤鸣当然不会像此界中那些愚昧的修者一样,将越鸣砚与道子隔开来。两人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人,只不过前者忘记了自己是谁,以及自己到底为何而来罢了。道子若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天上城曾遭受过的不公对待,他会如天上城其他的城民一般随笑随怒吗? 凤鸣想不出来。 他见到过的道子,从来就没有过外露出的情绪。 凤鸣半开玩笑道:“你是在逗我笑吗?” 凤舞当然没那个功夫,她道:“我看了云水宫里人的记忆。” 凤鸣闻言,眼露心痛:“唉,你别是挖了人家的脑子。” 凤舞懒得搭理他,她只是认真的叙述自己看见的:“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尊上。” 凤鸣沉默了一瞬,片刻后,他道:“你是想说,我们被那剑修阻拦的五十年里,尊上变了吗?”他笑了声,“昔年天道欺骗,城中濒临崩溃,如此绝境尊上都未曾变过。你说这五十年,就能让尊上变了?变软弱,变无用?” “未必是软弱,也未必是无用。” “城中病疫,全赖尊上建天梯以治。如今城中大家都已康复,只剩尊上。”凤舞顿了一瞬,“我只希望尊上无事。” 凤鸣重新倚了回去,他仰头看着那霞光,淡声道:“我也只有这一个愿望。” “凤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尊上当真被这五十年影响,这五十年在他的心中越过我等。”他侧首看向了自己的姐姐,“他会选择留下,而不回来了吗?” 凤舞沉默了一瞬,慢声道:“没有人选择过留下。” 第89节 凤鸣道:“对,也没有人曾丢过记忆,变成另一个人过。也没有人等到了现在,也依然迟迟未动手。” 凤舞猛地看向了凤鸣。 凤鸣盯着那耀目炫彩的霞光,慢慢道:“如果真是这样了,我就毁掉这里。” 凤舞厉声:“这是尊上所创造的世界,你没有资格!” 凤鸣道:“我知道你心软,害了你的那地方至今还在你的庇护下郁郁葱葱呢,你甚至还控制了天梯,不让他们再飞升是不是?” 凤鸣笑了一声,他长得本就年少感十足,这么一笑,倒越发显得纯然无辜。 “我就不一样了,”凤鸣轻快道,“我惯来有仇报仇,这里对尊上从来就未好过——凭什么要尊上对他们好?” 凤舞面部绷紧,她对着凤鸣直接伸出了一指。 正如凤鸣对她的评价,她脾气的确不好。 凤舞道:“尊上自有决断,你若是胆敢乱来。我就把你打成重伤,先扔回去。” 凤鸣闻言,眼中满是不高兴。他甚至撇了嘴角,对凤舞道:“天梯的事情都尚未解决,你先内讧,这样好吗?” 凤舞犹疑了一瞬。 凤鸣笑道:“你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凤舞冷冷瞧着他,最终还是放下了自己的手。她问凤鸣:“那个为尊上所用的修士呢?” 凤鸣道:“你说知非否?”他懒懒道:“大概在打探那群叛出云水宫的修士的虚实吧,他挺好用的。” 凤舞道:“好用?你可别被他反利用了。这些为人的造物可远比你想得要危险。” 凤鸣不太在意:“那是你留着了那一界,再危险,只要像我这样,直接降下个七百日夜的天火——”他做了个“噼啪”的手势,笑嘻嘻道,“就都不危险了。” 凤舞:“……” 凤舞似是懒得再理他,她转身便走。 只留凤鸣一个人倚在栏杆上,将半个身子都倒弯了下去。他这样再看天,天上的霞光便好像又变了。 他留在这里,看了足有两个时辰的霞光,可这两个时辰里,这光和云便没有一刻是重复的。 “真奇怪。”他喃喃道,眼珠一瞥便瞧见了褐色的污泥,“可惜,水没了。” 云水宫内部,道子沉沉的睡着。 一梦华胥便在他的枕边,光滑流转,只为他一人织了一场梦。 无人可得知他在梦里到底见到了什么,便是凤舞能见到的,也只有他迟迟未能醒。 梦中到底是什么样,才会让他沉湎其中,甚至脱不出一小小把戏织出的幻境? 是重归平宁的天上城吗? 还是越鸣砚那短短的二十多年。 凤舞沉默着。 道子久不苏醒,她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违背命令,从外部破坏了一梦华胥所织就的幻境。 正在她挣扎犹豫之中,道子却渐渐醒了。 他睁开了眼。 凤舞见状,即刻欠身行礼。 道子微微颔首。 凤舞见状,虽有些迟疑,但仍是将目前的情况告诉了道子,更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尊上打算何时去寻缺失的那一部分?还有滋养天梯……” 道子沉默了一瞬,他淡声道:“我知道那部分在哪里。” 凤舞松了口气。 她接着道:“那么,有关天梯——” 道子淡声说:“凤鸣想回去了吗?” 凤舞道:“……大家都想念尊上。” 道子未开口,凤舞犹疑道:“滋养天梯一事,不如便由我与凤鸣来吧。我们本就该为尊上做好这件事。” “您已梦醒,”凤舞道,“尊上……可得出答案了吗?” 道子却是看向了屋内剑架上放的那柄眠冬剑。 自他取回燕白,这把剑便被他丢去了一旁。比起燕白,这把剑虽已是此界极难得的上品,但终究逊色了一二。他原本便该将这柄剑丢在魔域的,却不知为何还是带了回来。 ……他或许知道。 道子取了眠冬。 剑鞘由应龙角骨制成,摸在手中有些粗糙,却让他觉得安心。 道子握住了眠冬。 他回避了凤舞的问题,反而对凤舞淡声吩咐道:“知非否。” 凤舞:“……?” 道子道:“绮澜尘出现了,阙如言为她作保,她已重新集结了四宗。我对四宗多少了解,散不可怕,但一旦凝聚起来、拼力反扑,将会是个极大的麻烦。云水宫内的修者是他放出去的,绮澜尘尤该由他解决。” 凤舞不疑有他,领命而去。 她将此事告诉了凤鸣。凤鸣挑眉问:“没有别的了?” 凤舞冷冷回答:“没有。” 凤鸣不依不饶:“天梯的事情呢?尊上拿来奠基的那部分呢?他都没说吗?” 凤舞不耐烦:“尊上自有打算。” 凤鸣却不太赞同,他想了一会儿,又问:“尊上有不许我们帮忙吗?” 凤舞:“这倒是没有。” 凤鸣便道:“他们修者的事情交给他们自己去做,我去处理天梯的事情。” 凤舞皱眉:“只有尊上才能帮那些修者飞升去滋养天梯,他不动,你我能做的太过有限。” “谁说的。我是那种不做准备就下来的人吗?”凤鸣说着,指尖翻出了一块半月珏,他瞧着那东西慢慢道:“天梯说到底需要的是养分,他们没用凭自己飞不上去,那我直接抽了他们的元神,用半月珏送上去好了。” “我们没法带着这里的东西靠近天梯,但半月珏可以。”凤鸣对凤舞说,“一个飞升修士能做到的,十个未飞升的,二十个未飞升的,大不了我费点力气,抽个上百个,总能够用。” “哪里还需要等尊上费力。” 凤舞道:“那你要从哪里去找?云水宫内的那些吗?” 凤鸣道:“云水宫里留下来的那些,怕是一百个也及不上一个那日逃脱的剑修。” 他说着看向了南方,若有所思道:“我也和知非否打听过,那修者似乎是出自阆风的。既然阆风有这样的人物,那我寻到它的家门,直接抽了这一门——你说是不是就够用了。” 凤舞冷声:“我说不,你会不做吗?” 凤鸣笑着抛出了半月珏又接住:“当然不会。” 凤舞直接离开:“那你就不必问我了!” 第79章 一梦华胥09 北境雪谷内,秦湛做了最后的安排。 她送走一剑江寒,对他道:“知非否便拜托你了。” 一剑颔首:“我明白,不会负你所托。” 秦湛看向一剑江寒,黑衣的剑修一如既往。他站立着,正如同永不可摧倒的昆仑山脉,昆仑或许会亡,昆仑山却会永在。 一剑江寒握起了拳头,递在秦湛眼前,对她道:“十日后,祁连山见。” 绮澜尘与阙如言先行,纠集四宗的位置正是祁连山。 秦湛看着一剑江寒递出的拳头,也忍俊不禁。她同样握住了自己的手,与一剑江寒的拳头于空中相撞。 秦湛颔首道:“十日后,祁连山见!” 一剑江寒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若隐若现的酒窝。 “走了。” 他对秦湛挥手作别,携剑离去,满北境的风雪也不能阻了他分毫。秦湛见着一剑江寒忍不住笑,片刻后,她握住了自己的剑,正欲回去,屋中的阿晚先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 随他一同的,还有朱韶。 云松已随着绮澜尘和阙如言去了祁连山,秦湛本意是觉得朔夜爵这里更为安全,希望阿晚在这里以蜃楼之力尽可能的收集信息。这些时日以来,借由蜃楼同玉凰山之力,秦湛虽然身处北境雪谷,但消息却半点也不曾错漏。 这些消息里,有凤舞一指毁云天一色,也有知非否试图再毁一次祁连山。但无论是哪个消息,阿晚递来时都未曾出过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秦湛眉头微蹙,她伸手扶住了阿晚的臂膀,轻声问:“怎么了?” 阿晚看着她长大了口,却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还是朱韶向她行了一礼,极镇定道:“师尊要寻的半月珏出现了。正如师尊所料,从天将而降的那两位天上人手中,却有一人带着了这样东西。” 秦湛尚未来得及松口气,朱韶说出了剩下的。 “但他们似乎想要用这半月珏来运送普通修者的元神来滋养天梯。”朱韶微垂下眼,“而被他们选中的地方,是阆风。” 饶是秦湛一早就有了心里准备,在听到天上城这么快便就将目标定成了阆风时,仍是忍不住骂了一声。 朱韶道:“我已命雁摩以最快的速度去通知并支援阆风,但——” 阿晚低声补充:“因着四宗重结的缘故,阆风没有人是那两人的对手,光只是那两人便也罢了,若是道子亲至,阆风必亡不存。” 秦湛不过略想一瞬,她问阿晚:“以蜃楼之术,将我送去阆风要多久?” 阿晚道:“哪怕我用尽全力,也要得一日半,我听闻那两人是乘龙而降,以龙的速度……一日半,怕是来不及。” 这简直便像是要将秦湛迫入绝境里去。 她人在北境雪谷,哪怕拼尽了全力,也未必能救的了。 可秦湛瞧着却冷静极了,她得了阿晚的回答也不绝望,甚至转而问向朱韶道:“蜃楼赶不及,玉凰山呢?” 第90节 朱韶闻言微微抬眼,他答:“凤凰一日三千里。” 朱韶轻声,眼中灼灼:“弟子虽不才,但像在半日内从雪谷赶至南境昆仑山脉去的这样的小事——幸而尚能。” 凤凰一日三千里。 朱韶是半妖,只是世人几乎都未曾见过他的凤凰真身,以至于连阿晚都忘了,朱韶是凤凰来着。 一旦解决时间问题,剩下的就都不是问题。 北境雪谷内连绵不绝的风雪忽得停了下来,连惯常不见的太阳都从厚重的云彩后重新露出了光。 朱韶化出妖身,是只尚显青涩的朱羽凤凰,说是尚未长成,他的妖身也足有十米多长,尾羽更是灿若晚霞。阿晚立在他的身边,只觉得天地日月在这样的妖族面前都是渺小的,唯有他向秦湛低下了头,甚至允秦湛去触摸他的翎羽时,阿晚才能将这只耀目的凤凰与玉凰山瞧着有些女气的、曾经的东境皇子联系在一起。 秦湛伸手顺了顺朱韶脖颈处的朱羽,对他道了谢,握着自己的剑便翻上他的背去。 凤凰清啸,天地相迎。 眼见秦湛这便打算去了,阿晚忍不住叫了一声:“剑主!” 秦湛回首,便见阿晚纠结犹豫,却仍是仰头问她:“剑主是一定要护下阆风吗?” 秦湛看了眼阿晚,对她说:“不是阆风,我也要去。” 阿晚忍不住道:“可是,剑主说要斩天梯,若是此时道子也在,与三人为敌——” 秦湛答:“阿晚,你觉得温晦为什么最后选了我,甚至为此甘于用命为我铺路?” 阿晚面露茫然:“我、我不知道——” 秦湛耐心答:“因为他知道我是个贪心的人,我从来都只想要最好的结果。他走的路我不会走,他知道我会、也能辟出一条新路来。” 秦湛看了眼前方,她淡声道: “时至今日,牺牲已足够多了,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了。” 阿晚怔在原地,其实细数而来,首先因天梯牺牲的此世修者,就是逍遥仙和风泽。想到风泽,阿晚眼眶微湿,她低声对秦湛道:“可我也不想失去你,剑主,我不想你会和他一样。” 秦湛对待阿晚就像对待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她伸手摸了摸阿晚的头,对她温柔道:“我一早说过了,我不是风泽,也不是逍遥仙。我会活着。” 阿晚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她还是伸手拉住了秦湛。 在秦湛略微惊讶的眼神下,阿晚一字一顿道:“剑主有件事,我需要你记着。对越鸣砚而言,你是世上最重要之人,甚至重愈他命。” “若是到了难以力胜之际,剑主不妨试试对道子叫一声‘小越’。” 秦湛皱眉:“……什么意思?” 阿晚犹豫一刻,咬牙道:“越鸣砚他喜欢你,敬爱你,超过一切,而这份感情,道子丢不去、抹不掉。” “如果我没猜错,他之所以认定自己是越鸣砚,便是因为不愿意放弃这份情绪。” “小越曾经存在的二十多年,使得道子也无法对您漠视,甚至——使得道子对您也有恋慕。” 秦湛起先还有些不明白,但阿晚说的如此直白后,她只要不是傻子,也就都明白了。 她低声道:“你是要我利用小越的感情?” 阿晚眉目微利:“是。” 秦湛沉默了,半晌后她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偶尔也觉得小越似乎心忧愁苦,但我问他,他也总说无事。他说无事,我便也当做无事了……这么看来,作为师父,在这十年多里,我原是失职。” “既已失职,至少——也不该再轻贱他的感情。” 阿晚低声道:“剑主……” “我还记得他说过,若是日后得了什么,都定要分我一半。”秦湛微微笑了,“小越做我徒弟十年,惯来尊师重道,从不愿使我有片刻烦心。” “你也说了,为越鸣砚二十五载,他存在过,甚至连道子也抹不去。”秦湛淡声道,“既然如此,你便更不用担心了。” “他不会让我死。” 阿晚立在原地,凤凰的振翅几乎要吹进这北境的雪来。 阿晚被这风吹得几要睁不开眼来,她立在原地,等风略弱了一些,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北境雪谷里已再没了秦湛与朱韶的身影了。 风雪与厚重的云层又渐渐聚拢在这处,阿晚立在风雪里,头一次忍不住握住了手不知向谁祷告。 朔夜爵平静瞧着这风云变幻的天气,握着手炉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他立了一会儿,便又回去了。 丹炉里正练着一颗丹,一颗或许将决定最后命运的丹药。 与此同时,昆仑山脉阆风派。 所有的阆风弟子于山门前严阵以待,雁摩率领着一整支的玉凰山精英,配合阆风山门大阵而立,只等敌人来袭! 应龙便是在一呼吸间出现的。 它甫一出现,便张开血盆大口,引得山风横肆、树木皆倾! 然而出乎凤鸣意料之外的是——总是应龙一呼如飓风过境,阆风内竟无一人退,也无一人受此影响。 阆风派难道已经强到派中弟子皆有一面应龙之力了吗? 凤鸣略想了一刻,眼睛先看见了阆风后山中巍巍立起的一座无名黑塔。 他似乎找到原因了。 凤鸣立在应龙额上,宋濂见到了他,他浮尘一挥面色凝重,喝道:“对敌!” 阆风弟子在一瞬间皆祭出了武器。阆风原来便是昆仑八派中继承昔年昆仑诸道最完成的门派,如今除却剑阁,其余四个皆以昔年昆仑阵法而立。筑阁升黑塔,起大阵。五行术者各执武器,借由衍阁之器,眨眼间竟凝出了一道连应龙都突不破的屏障来!药阁弟子虽是丹修,但他们却因大多从医道,而对诸道都略知一二。他们分出了一部分,补上了剑阁的位置。 五阁承昆仑。 五阁立昆仑。 随着宋濂浮尘再一扬—— 凤鸣眼中只见一道立芒自五阁震中凝出,向他直刺而来!这光像极了剑阁破势,却又像雷电迅猛,明明是连应龙利爪也扯不破的屏障,这光却能从内突出—— 凤鸣微微眯起了眼。他张开了手。 宋濂大喝一声:“破!” 这剑光准确无碍的击中在了应龙的下颚上! 应龙吃痛嚎叫,它甚至顾不得其上的凤鸣,直接将他从头上甩了下来! 凤鸣跃于空中,见他带来的那条龙下颚鳞片直接被撕裂,露出血淋淋的皮肉来。应龙见到了他,呜鸣了一声。 凤鸣见到了受伤的应龙,染红阆风山门前的血。 他冷下了面容,却笑道:“阆风。” 宋濂毫不停顿,他再道:“破!” 光芒又起,凤鸣这次却不等了。他伸出一指,径自与着剑光对上!他不闪不避,剑芒也毫不留情! 轰的一声! 宋濂的心直提在了嗓子口。 刺目的剑芒散去。凤鸣由天缓步而下。 他竟是无事! 乌发仙人眸光冰冷,唇角却带着笑意。他一步步走上了阆风山门,手掌覆在了阆风大阵凝出的屏障上,就像捏着一块水晶一般,一寸寸施力。 噼啪一声。 透明的屏障上裂出一道细纹。 宋濂一口血直接吐出,他丝毫不等,转身便对面色苍白的徐启明喝到:“筑阁!” 徐启明即刻结印开黑塔,他指挥所有的弟子,高声道:“听我命令,所有人,即刻避入黑塔!” “筑阁引路,正法阁断尾!药阁先入!” 凤鸣隔着一道屏障,似笑非笑地瞧着其中的阆风弟子急退,他也不急,甚至有兴趣问了一声守在最前方的雁摩:“你们不去吗?” 雁摩道:“有约在先,便要履约。我们和正道签的协约上说了会帮他们,就一定会帮他们。” “玉凰山,一诺千金!” 随着雁摩的那队卫士眼露死志,他们随着将军寸步不退,同称道:“一诺千金!” 凤鸣觉得有趣极了。 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这些下界的造物们,此刻却倒是一一瞧了。 他捏紧了手,阆风的屏障乍破! 应龙咆哮,眼见便要冲进这山门里,凤鸣双手交叠,眼里这次倒是带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他语气郑重,少有的对拦在他面前的宋濂、雁摩及阆风一众长老做了次自我介绍。 他笑道:“我叫凤鸣,今日特来取你们的性命。虽有些对不住,还请各位不要再愚昧抵抗了。” 第80章 一梦华胥10 强敌当前,阆风众人紧绷心弦,不敢有分毫大意! 凤鸣见着那些弟子紧急避入了那座黑塔内,而玉凰山的精兵则与阆风其余尚有一战之力的人去共抗应龙,好给前往黑塔避难的弟子们多争取一夕的时间。 凤鸣在自己的世界里拿回自己的东西,便毫无留念的回了天上城。回去后,他唯一为那处留下的,是长达七百个日夜的天火。天火将世界烧成一片焦土,凤鸣不曾在意过,更不曾看过。 可如今见到阆风诸人,他竟然也回想了一刻,想到他醒后为他衔过一枝的雀鸟,想到他曾撇过一眼的野花,也想到曾不知将他当作了谁,为他奉上过甜蜜的小孩子。他们在天火降临前,是否也曾像如今阆风诸人一般抵死相抗呢?还是更简单一些,因着无力,而只是痛痛快快的死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挥袖朗声道:“如果我是你们,就会选择痛痛快快的死。” 凤鸣含笑道:“与其非逼着自己认清蝼蚁的身份,再不甘不愿的同样死去——何不从一开始,干脆将这当作天罚,命有此一劫,乖乖认了,无痛的去呢?” 宋濂修为算不上顶尖,故而他的脸上已经显出了老态。 可即便是老了,他也依然于天地间站着,对凤鸣道:“因你不是这天,而我等也非你口中之命。” 凤鸣瞧着宋濂片刻,笑意盈盈道:“狂妄。” 雁摩身为妖族五感尤为敏锐,他第一刻察觉了风中异变,刀随风出,即刻转身便是一式起! “宋宗主,小心!” 于此同时,凤鸣同样一指击出,面对雁摩全力而出的招式,他竟不过只是懒懒抬眼瞧了一瞬,竟便平了。 第91节 雁摩惊骇不定,眼中眸色更沉。 宋濂与之相同,对上凤鸣,阆风其实先前两剑已是拼尽全力而出。昔年昆仑大阵,上可斩凶兽,下可平山海。阆风自是比不得祖师们昔年运阵强力,但被对方轻轻松松一指抹平——这样巨大的实力差距,还是让宋濂心惊。 这还不是道子亲临,不过只是他的一下属罢了。 哪怕四宗重结……就能对抗的了了吗? 宋濂眸色渐深,却是脚下迈出一步,手中咒式再起!凤鸣只觉得空中气流微变,尚不及退避,便见着原本铺着青石砖的地下忽然如水滚涌,他略抬脚浮于上空,正要嘲弄宋濂的无用——翻滚着的泥土推翻了青石砖,皆露出石砖下不知刻了多少年岁的强悍术式来! 宋濂浮尘一甩,额间沁出汗水。 他眼半分不错,用起全力,指引着这刻满了青石砖的术式直冲凤鸣而去! 咒术铺天盖地而来! 凤鸣立于空中,竟一时也寻不到避处,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些金色以着疯狂的速度纠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捆束! 而后,随宋濂一指,他的拂尘同化为万千金光直刺强敌! 宋濂道:“正法昆仑,雷霆一怒。” 眨眼间,缠绕凤鸣周身的金色光线皆化作粗壮的电紫雷光!转眼间便将他包围其中,轰炸了个彻彻底底! 雁摩完全看呆了,他像是根本想不到阆风的青石砖下,竟然还藏着昔年昆仑派留下的符咒,而这符咒留在正法阁的手里,时过千年,竟还有着这般实力! 世人皆知阆风宋濂,为人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配合剑阁两代不世出的传人,便使得阆风在四宗之内坐稳第一把交椅近乎百年——无人能忽视他对阆风的作用,但同样的,人们也都记得,宋濂的实力实则配不上他的地位。四宗之中,四大掌门,为他最弱,甚至难以保持年轻相貌。 雁摩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如今宋濂却在眨眼间以一人驱动了昆仑雷霆术,纵使配合了青石砖上藏起的符咒,也足以令人震惊。雁摩正在惊讶宋濂居然有此等修为,这位阆风的宗主便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灵气几近枯竭,灵台更是因先前强势一击不稳。阆风站在他身旁的弟子连忙扶住了他,同时对雁摩道:“雁将军,就是现在!” 眼前雷鸣稍弱,显出了凤鸣一分身形来,雁摩眼似鹰,再准确不过的抓住了凤鸣千分之一间露出的弱处,手中长刀扬起,周身妖力暴涨,对准那一刻、那一点,便是绝式出杀! 凤鸣被千万金光所束缚,便在如此绝境,他竟也依然挣出一手来阻雁摩! 宋濂见状,强撑自身,他咬牙,拼着最后一式放出,数丈雷光自天而降,正似话本里的天罚,直劈凤鸣灵台三寸! 凤鸣不得不先伸手挡这一击! 雁摩刀风已至!雷霆重击破的凤鸣分身乏术,他这一刀——刺了进去! 雷光轰鸣,刀锋酷烈。三方功体激烈碰撞,满眼皆是耀目白光! 阆风众人齐齐看向天上,雁摩被雷光的轰击逼退,但他那一刀确确实实是都刺进了凤鸣的身体里。 雁摩落下,伸手也去扶了宋濂一把,宋濂反手握住他,低声问:“成了吗?” 雁摩看向空中,迟疑道:“不知道。” 昆仑昔年的道术,九十九道雷光一道不差皆劈在了凤鸣的身上,连阆风山头都因这雷霆的威力还些微晃动。这一式,是宋濂继承正法阁后,作为宗主练了约有五十年的一式。 他自知天赋不高,也从未想过要如何进阶延绵寿岁,唯有这承自昆仑,只能由宗主而习的“雷霆一怒”,他用尽了所有去学。 ——因这是阆风根基,更是阆风之魂。 宋濂紧紧盯着天上,九十九道雷光散去,天上终于显出了凤鸣的身形。 他姿容狼狈极了,脸上有数处被雷鸣所焦的伤口,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他的胸口正中雁摩一剑,从伤口中流出的血几乎要将他的白袍子染成红袍子。 凤鸣低头看了一眼,他不笑了。 他伸手握住了雁摩刺进他体内的刀柄,面无表情地一寸寸从身体中拔出。雁摩刀刀似宽剑,握在凤鸣的手里并不相称,他看了那刀一眼,伸出另一手,便在众人面前,将这刀折了! 应龙似是有感主人心绪,一怒之下巨尾横扫,直将数十阆风弟子撞出数百米远去! 雁摩大怒,凤鸣却道:“我收回前言,你们不是狂妄愚昧,你们是自己寻死。” 凤鸣丢开手里的刀,他伸出手掌,掌中似蕴有万钧之力。整座阆风都感受到了来自于他掌中的可怕威胁,幸而黑塔已闭,无论如何,那些弟子总归是保住了! 宋濂见那一掌即将落下,他欲抗,却是再也无力了。 他看着阆风,眼角微有泪光,低声道:“师父啊,我早和你说过,这位子我做不来啊。” “你真不该选我……” 宋濂微微闭上眼,等着那劈山裂海一掌袭来。 可半晌过去,除却阆风多年未变的清风吹来的些许泥尘落在了他的脸上外,什么也没来。 宋濂忍不住睁开眼。 如火焰一般又似霞光绚烂的朱红长羽自他眼前掠过,凤凰清啸,直冲那漆黑应龙而去! 应龙正欲以爪撕玉凰山子民,忽被凤凰自右方袭来。凤凰的下爪又狠又稳直刺向了它下颚血肉模糊处去,双翅一震,便以足爪生生扯下了它一块血肉来! 应龙痛得只差满地打滚,它丢开了所有的人,似灯笼一般的眼睛里盯住了那只飞在天际高鸣的、尚未成年的凤凰。 玉凰山见了,皆忍不住低声欢呼道:“是陛下,陛下来了!” 朱韶的出现,就像是给玉凰山的所有人打下了一针强心剂,他们重拾了战意,就连被断了刀的雁摩也目露喜色,他正欲跟着朱韶一并先杀应龙,却被徐启明叫住。 徐启明道:“你总要有把武器。” 他在自己的乾坤袋里掏了掏,竟然还真取了一把通身玄黑的刀来。 徐启明道:“这是剑阁的,上面刻有雷咒,上次秦湛借我研究我一直未来得及还。”顿了一瞬,徐启明将刀塞在了雁摩的手里,“我觉得秦湛不会介意我借给你的。” 雁摩大笑,他道:“放心,这次不会再折了!” 他执刀便随攻向应龙去,徐启明回头看了天上一眼。 秦湛一掌抵上了凤鸣那一掌。劈山裂海之力弥散于秦湛的指尖,她甚至仍有余力吩咐徐启明:“徐师兄,劳烦你带宗主先走。” 徐启明自然应。 凤鸣的威胁仍在,可秦湛到了,徐启明便觉得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宋濂原是被徐启明的师叔冷中庭扶着,他见了秦湛,嘴唇蠕动,最后也只能道出一句:“秦师侄,他的实力堪比昔日温晦,你当小心!” 秦湛扫了凤鸣一眼,回答道:“自然。” 宋濂知道如今也做不了什么的自己还留在这里,就只是个会给秦湛分神的累赘,徐启明要他去黑塔,他也毫不拒绝。唯有冷中庭站在原地,看着秦湛神色复杂。 昔年温晦叛变,是他认为秦湛也会跟着入魔所以锁她入黑塔。但温晦叛变,是秦湛所平。 后来云水宫传令天下,说秦湛叛变。可如今阆风遇难,也是秦湛来救。 冷中庭看着天上,秦湛已没了燕白,可她依然站在众人身前抗敌,像一座道标,更是明光。 冷中庭忽道:“秦剑主,你可莫要死了!” 秦湛闻声,心中唯有惊讶。尤其是说这话的人,是快记恨了她一辈子的冷中庭。这位筑阁长老,眼里从来容不下沙子,认得是黑白分明,从温晦叛变起便再也没对她说过一声好话,便是后来天下皆尊秦湛为剑主,他见着了秦湛,也从未尊称过一句。他是个固执又好面子的老头,所以徐启明补了一句:“我师父的意思,是师妹你千万小心!” 凤鸣冷冷瞧着,对秦湛道:“你都没重玄剑了,他们还叫你剑主呢,不算名不副实吗?” 他轻笑道:“假的也要恭维,看来是真把你当成救世主了。你说,若是我在这里杀了你,这天下还有没有人再敢轻视我等,忤逆尊上?” 秦湛笑了声,她答:“对不住,阆风做惯了四宗首位,难免态度上不够亲和——只是,他们也没错。” 秦湛冷声道:“我的确能赢你。” 秦湛一掌击退凤鸣,她同时右手一反便要握住腰侧碧色长剑—— 眼见秦湛即将拔剑出鞘,凤鸣还不来不及重新对敌,便已感觉到刺骨杀意,这剑气犹如实质,直刺进凤鸣眼里,令他最深处生出一点恐惧来。他咬牙,伸手欲敌—— 秦湛忽然松开了手,她右掌即出头未回,却再也准确不过的接下来从空中乍然而现的凤舞一掌! 凤鸣见到凤舞眼中微讶,而秦湛已由左手拔剑。 碧色剑锋一出!天地风云骤然色变。 凤舞一掌被拦,她也毫不停歇,右手中直凝出一根光鞭便直取秦湛面首而去,秦湛微侧避开,左手反握剑柄,避闪之间竟借势同时一剑斩向凤舞,迫的她攻式不再只得急退! 凤舞落去凤鸣身边,凤鸣惊讶完了,埋怨了一句:“你怎么来了,我一个人也行的。” 凤舞面无表情:“若是我不来,你就将会是第一个因被三千界的凡人重创而被迫回到城中的人。” 凤鸣阴着脸:“你说我赢不过这些东西?” 凤舞道:“不是东西,他们是修士,是求道者。” 凤鸣道:“那也不过是下等生物,没道理我赢不过!” 他虽这么说着,却也没真让凤舞就此离开,而是同凤舞协作,一同对上了秦湛。 秦湛看着这对姐弟,开口道:“我名秦湛,此剑名‘碎星’,意为‘碎星辰,斩命轨’。虽然有些抱歉——”她抬眸,“今日两位怕是要有来无回了。” 凤鸣大怒,他一掌击出,凤舞手中光鞭随即如蛇而上! 两人一左一右再度攻来,秦湛脚下回转,以剑锋断光鞭,再以剑柄处回力一击,直退凤鸣! 两人一击不成,再次倾身而上。但越是久战,两人越是心惊! 秦湛的灵脉便像是永不会枯竭的大海,无论凤鸣凤舞攻势有多急多猛,她总能接下甚至寻隙反击!凤鸣与凤舞两人虽强,但到底是万年也不曾真正动过刀枪。面对秦湛这般从血海之中走出的剑修,不消片刻,再不能以一力强攻之下,便被扭转了局势,反处处受到秦湛的压制,甚至已露颓势! “——怎么可能!”凤鸣不敢置信,“三千界,不该有人能有这般修为!” 秦湛答:“一人是不该有,两人却不一定。” 她执剑,直对这姐弟俩,缓缓拉开手中剑尖。 秦湛道:“剑式第五,凝气。” 万千剑光犹如实质,似暴雨倾灌袭来! 凤鸣大骇,凤舞将手中光鞭舞至极致,却也拦不住这漫天凝成了实质的剑阵。她见已防不住,便干脆弃了手中鞭,转身将凤鸣护在身下,竟是要以几身硬扛! 秦湛见状,眼波微动。 就在此时,凛冽寒气似冬季袭来,秦湛略退一步,回首便见道子手握眠冬,对准几乎要将凤鸣凤舞迫至绝境的一剑,淡声道:“剑式,第三。” 万千剑锋止于眠冬骤冷剑气前,轰然而碎。 凤鸣见到了前来的道子,心中一时忐忑,他低声道:“尊上……” 道子看了他一眼,未曾开口,凤鸣便越发觉得不安,直到凤舞毫不犹豫请罪:“劳动尊上,是属下教弟不严。” 道子也未开口。 他只是看向秦湛。 秦湛看见他腰侧佩剑两把,一是燕白,一是眠冬。眠冬置于他手,燕白却安静的不像话。 秦湛道:“你将燕白如何了?” 道子答:“你说重玄?他太过放肆了些,我将他关了禁闭。” 秦湛想,燕白或许从前是不放肆的,只是陪着她久了,养成了闹天闹地的性子,这性子跟着她还好,回了道子手里,自然是要被罚了。 第92节 秦湛轻笑了声,她重新握剑,看了那三人一眼,语气平缓道:“如何,现在是要三对一吗?” 道子未言语。 秦湛倒是不甚在意,她甚至颔首挑衅:“来。” 凤鸣被激怒,连同凤舞面上也隐忍着怒意。 道子执剑,他微动,凤鸣凤舞便得了赦令,再次攻向秦湛!秦湛以剑御敌,凤鸣凤舞进不得,就在此时,道子执剑而来,秦湛便像是身后有脑袋一般,以掌风震开凤鸣凤舞的同时,竟也硬生生扭转了身体,握住眠冬强硬偏开它剑锋的同时,竟也一剑攻向了道子咽喉! 道子一剑被封,直觉之下破开燕白封印,左手拔第二剑相迎!然而秦湛便像是早知如此,一式剑五随即而出,迫得道子连退数步! 道子面露狼狈,秦湛的左手被眠冬凛冽的剑气覆满了薄霜,甚至刺到指尖流血。 道子见了,忍不住蹙眉,秦湛却只是甩开了指尖血珠。 她对道子道:“他在此世活二十五年,所用剑术皆是我教的。你若想赢我,最好以你天上城的剑术来,否则——” 她凝视着道子,冷声道:“你会明白,我为什么、又凭什么能做他的师父。” “比剑,你赢不了我!” 第81章 一梦华胥11 道子闻言,视线终于从秦湛受伤的指尖上移开。 他看向眼前执剑而立的剑修,第一次从喉咙深处念出她的名字。 道子的声音低沉,甚至带着警告。他道:“秦湛。” 凤鸣听见秦湛的话却忍不住大笑,他的脸上还有血渍,似笑非笑道:“你说你是师,要求尊上以天上城的剑术来对付你,却不知道昔年昆仑太上元君悟道,其剑意便是我等传下。若要从根源论起——秦湛,你怕是连曾孙都称不上!” 秦湛眉目未变,相反,她甚至“哦”了一声,又道:“那你为何连曾孙的一剑也抵不住?” 凤鸣:“你——!” 他怒极却牵动了雁摩留在他胸口上的那道伤口,凤舞见状皱眉,不许他再动。而道子静静地在一旁立至现在,也终于开了口。他对秦湛道:“我知道你想迫我重握重玄,好彻底解开重玄身上的封印。” “只是我不明白,先前在魔域中,是你先抛下他,此刻为何又要在乎他是否不得自由?”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困惑却也是十足的困惑。 秦湛看着他与越鸣砚别无二致的外貌,握剑的手也有极轻的、难以察觉的一瞬微动。 她淡声答:“剑名虽是假的,六十年却是真的。” “纵然不是我的剑,燕白剑为天下仙剑之首,也不该被这般对待。” 道子闻言,猛然抬眸紧盯秦湛,他握着燕白却不发一言。片刻后,似是思考完毕,他将手覆上了燕白剑柄,一寸一寸地将这把剑真正的、重新拔了出来。 与先前被秦湛逼迫着出鞘拦敌不同,这一次燕白出鞘,秦湛见到了锁在它身上的、那些若有似无的金色锁链根根断裂,终于显出燕白锐利的剑身来! 燕白出鞘,清啸长吟! 秦湛神色一变,全心迎敌。而道子拔出这一剑,却将剑锋指向了阆风内的那座黑塔。 他缓缓道:“你要见我的剑,这便是我的剑。” “日月递炤,天行有常。”道子剑锋似风、似海、似山川、似星辰日月,他手中剑意,竟然就是此世! 他剑锋轻扬,便是天地为之颤抖、江海为之寂静。道子语气平静,他将自己的剑意完完全全地展露在了秦湛面前: “制天命而用之。” 他抬眸看向秦湛,甚至颇有展示之意,握着剑柄的手心向上:“这就是我的剑。” 秦湛心中早有准备,纵使直面了这犹如宙宇般剑意,她也仍然未退半分。也不知温晦铸剑时是有心还是无意,道子的剑意是制天命,燕白真正的名字是“重玄”,这两者加起来便是“制天道而用”——正是道子在天道威逼下为天上城患病的众人所强择出路的行为。而他为秦湛所铸之剑名“碎星”——列星随旋也为天道,秦湛的剑名还有她所选的路加起来,正好是“碎天命”。 道子剑意磅礴无边,秦湛却也不见得会输。正待她随时准备接下道子的攻击时,道子的剑尖却越发压向了阆风黑塔。 那山海一般的压力,尽数承在了黑塔之上!秦湛清楚地见到筑阁承载近千年的黑塔发出了沉闷的吱呀声,在五十年前的正魔之战里,不曾被伤过分毫、被南境当作救世净土的黑塔,竟然在这一剑下崩裂了一分。 道子道:“秦湛,我知你无惧,只是这天下间并非万物皆无惧。” “我欲归家。”他毫无回旋,“阆风或你,我必须取走一样。” 凤鸣起初不明白,在瞧见秦湛身上那几近能与道子一拼的修为后恍然大悟。 汲取阆风一派滋养天梯固然是个办法,但一个个来总是麻烦。秦湛就不一样了,她强得几乎已要挣脱了天道定下的所谓“界限”,若是能得秦湛“飞升”,怕是便再不用其他,单她一人,便能保道子重归天上城! 凤鸣想明白了,看向秦湛的目光不由微变。 他见秦湛不言语,生怕秦湛心狠,干脆舍了阆风也要拼死拦下道子,刻意朗声道:“秦湛,你该不会也觉得多数人的命是命,少数人的命不是命,要舍了你的师门吧!” 秦湛毫无所动。 她只是在算,算她能在道子拼尽全力一击下,保全阆风的概率有多少。 秦湛的指尖微跳,她不免施力重新握稳了剑。 温晦留给她能帮她用来尝试斩断天梯的修为尚且未能被她完全运用,而她也不能在计划达成前有任何闪失。 秦湛看向阆风。 阆风内,朱韶已刺瞎了应龙的眼,在他与玉凰山的共同攻击下,原本威风凛凛的巨龙如同被困在了浅滩上的虺蛇,纵然全力挣扎却也脱不去身下的网,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只凤凰寻到了它的逆鳞,以利爪分毫不留情的刺入撕裂! 应龙咆哮,逆鳞被剜,凤凰尖锐堪比玄铁的足爪深深刺在它的血骨里,将它摁在阆风的山石边,尾羽如刀,一扫而过,便是山石皆倾尽数砸在它的身上! 应龙发出了濒死的呼声,凤鸣惊觉,他想要去帮应龙,却迫于秦湛而不得离开一步。 秦湛便这么瞧着那只龙在朱韶的手下渐渐没了声息,也不知死活。 凤鸣的眼角都发了红。而秦湛这时方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要我的命?” 道子未答。 秦湛松开了自己握剑的手,她轻笑了声道:“我怕你取不走。” 道子淡声道:“总要试试。” 秦湛自诩并非这个世界的人,道子就算想拿她滋养天梯,也未必是件容易的事情。她约了一剑江寒十日后,只需拖过十日——她瞥了一眼凤鸣手中的半月珏,十日后,一切便能尘埃落定。 秦湛盯着道子片刻,她反手将碎星收入剑鞘。碎星一寸寸隐入鞘中,压在凤鸣心头的那座山方才一点点挪开,直到碎星完全归鞘,秦湛的手松开了她的剑,凤鸣才缓出一口气,又慢慢的直起身来。 他讥诮道:“你倒是真愿意当他们的救世主。” 秦湛淡然回了一句:“当个救世主,总好过你救不得。” 凤鸣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他咬牙捏紧了拳头。眼前的猛兽自断了獠牙,正是报复的好时候,可他却又记得对方利爪的滋味,也记得对方以一敌三时的锐利,终究还是瞥过脸去,只能当眼不见为净。 道子见秦湛收了剑,略迟疑一瞬,便也移开了剑锋。 他剑锋刚移,黑塔上犹如实质的压力便骤然一空。道子敛了剑意,同样收剑回鞘。燕白剑一归,燕白便从剑中凝出了身形。 他瞧着秦湛泪眼汪汪,根本不管道子还在他的身边,便抽抽搭搭地对秦湛说:“秦、秦湛,我想你了。” 秦湛完全没想到都是如今这个状态了,燕白开口竟然还是这样的一句话。他这么哭着说,秦湛一时间倒是完全不会答了。 秦湛不答,有别人答。 凤鸣冷声道:“重玄,别忘了你是谁的剑。” 燕白闻言,脾气立刻上来。他也不哭了,冲凤鸣冷笑道:“关你什么事,我是谁的剑也不是你的。你管不着!” 凤鸣:“……” 凤鸣不满,他压低声音:“重玄,你别忘了,我们才是来自一处!” 燕白却是偏头看向了眠冬剑,他像是在听什么,而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笑。 凤鸣不解:“你笑什么。” 燕白慢悠悠道:“笑你还没有眠冬明白,我和眠冬是剑啊,你非得说和我一处,你也是剑吗?” 凤鸣彻底冷下了神色:“重玄,你是还没被关够。” 提到“被关”,燕白的面上总算是露出了怯意,然而这点怯意也只是驱使他往秦湛的身边又靠了靠,他飘去了秦湛处,躲在她的身后,对凤鸣嘲笑道:“有本事你打赢她呀?” 凤鸣:“……” 秦湛淡淡开口:“燕白。” 燕白闻言,即刻闭上了嘴。他不敢闹了,在秦湛身后垂头丧气,知道秦湛是看出他故意插科打诨想要缓解她与道子之间敌对的关系了。秦湛和道子,他最喜欢的剑主和他真正的主人,偏偏站了不同的立场,徒留他一把剑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恨不得不做剑算了。 他闭上了嘴,可最后又忍不住低低又说了一遍:“秦湛,我真的很想你。” 道子闻言,羽睫微动。 他看向秦湛,正欲说什么,却忽听凤凰清啼。转眼间,原本还在阆风内与应龙纠缠的朱韶已至秦湛身侧,朱红色的凤凰在落地的那刹又变回了玉凰山的妖主。 他朱衣碧簪,姿仪出众,站在秦湛的身边,一双似由月泠清泉沁出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一一扫过在场的三人后,方才对秦湛道:“师尊,宗主他们已皆撤入黑塔了。” 秦湛看见了,她对朱韶颔首:“你做的很好。” 朱韶自叛离阆风后,便极少再得过秦湛的首肯。他抿住了唇,不自觉便将自己伤到的部位更小心的藏起,心中更是再无半分面对强敌的恐惧,他对秦湛道:“弟子陪师尊——” 朱韶尚未说完,一道剑气直袭他而来! 朱韶即刻偏首躲过,那道剑气打中他身后的古树,直将那约有五人臂长的古树击碎成粉末! 这一剑要是结结实实地挨上,怕是不死也要重伤。 秦湛克制不住,她重新握上了剑,冷声对道:“道子这是要毁约?” 道子淡声说:“朱韶不能算是阆风的弟子,何来违约?” 话毕,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先前的行为不妥,手指微微蜷起,也不再多言。 直到片刻后,他微蜷着的手指又轻微的舒张开,他向秦湛伸出了自己的手。 秦湛不明所以,还以为对方是要她交出碎星剑。她的眼眸沉了下去,无论如何妥协,只有碎星剑,她绝不能交出去。 所以秦湛冷眼旁观,分毫未动。 道子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微微垂下了眼,可递出的手却也不愿意收回。 凤舞见了,实在是没了法子,她低声道:“秦剑主,尊上这是请你履约。” 履约? 秦湛再看向道子伸出的那只手,指尖微微笼起一些,像是想要去抓什么,却又怯懦着不敢当真上前去抓住,所以只能往外递出去,不收回,试着去等。 秦湛同样微垂下了眼,她对朱韶道:“我去些时日,我不在,你多照顾些。” 第93节 朱韶自然领命,只是——“师尊要往何处?” 秦湛直掠过了道子的那只手,她走向了道子的前方,见道子未行方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她道:“那就要看道尊想要往何方了。” 道子指尖微动,他缓缓收回了手。 他看向了秦湛,回答了她:“昆仑。” “去昆仑。”道子冷声说。 第82章 一梦华胥12 昆仑,万山始祖,百宗之源。 太上元君在此悟道,四境第一宗由此而生。秦湛初悟道时,也曾被温晦带来过昆仑山脉。昆仑山有铸剑最好的寒铁,也有洗髓最佳的雪冷泉,那时的秦湛不过只是一名跟在温晦身后一路踉跄的孩童,见了旁人一辈子或许都不能得见一眼的昆仑断壁残垣,也只会仰头问上一句“今晚吃什么?” 后来秦湛成为阆风阁主,带着越鸣砚游历天下时,也曾特意来过此处。越鸣砚久久不能悟出剑意,秦湛本是想借着昆仑残壁告诉越鸣砚“大道无情,万物盛衰交替”的道理,试试能不能对他的剑意有所帮助,但因着昆仑上实在是又冷又凄清,她带着越鸣砚待了不过半日便离开下山去,去尝山脚下有名的“热油滚”去了。 时隔数年,故地重游。秦湛将此处尽扫入眼,除了昆仑残柱在光阴中斑驳得更为厉害外,这里似乎与她上次到访没什么区别。但天上城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这处地方,秦湛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也只有温晦当年曾对她提过的那句传说了。 她对道子淡声说:“道子特意来此,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道子未反驳她,反倒是燕白懵懵懂懂。 他问:“昆仑不就是个破落户吗?还有什么传说啊。” 没有人回答燕白,凤鸣凤舞跟在道子身后一丈处,姿态恭谨。秦湛看了燕白一眼,开口多说了一句:“日起昆仑,月落合虚。” “日起月落之话,虽有因昔年昆仑强盛附势褒赞的成分在,但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句话却也没有说错。” 燕白温声看向秦湛,秦湛指向昆仑群峰,对燕白道:“你看,昆仑山脉是四方而高,中央有池的形状。至高处直指天璇,至低处仿若汤谷月泉。” “昆仑是最接近的天的地方,日若起,必是昆仑第一明。月将落,也必是昆仑捧最后一轮光。”秦湛的手若有似无地扶着自己的剑,侧首对道子慢慢说:“道子选择来此,怕是天柱的传言不虚,此处是距天梯最近的地方,也是最方便拿我去做养料的地方吧。” “若是远了,我挣扎、也拼出了一个挣脱的结局,天上城放过阆风的决定可就太过得不偿失了……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一击必胜。”她微微颔首,“是这个意思吗?” 道子尚未回答,燕白先惊了。 他说:“什么,要拿秦湛祭天梯?这怎么行,谁说的,我不同意!” 他说完才想起道子没有回答,他又惊又急,连着对道子道:“你、你可千万别听凤鸣乱出主意呀!” 凤鸣听到这里,冷冷插了一句:“乱出主意?你是要尊上被困死在这里吗?” “重玄,你来此世数十年,连护住尊上这件事都未做好,有什么颜面来指责我?” 凤舞阻拦了凤鸣,她看向燕白,对燕白道:“重玄,阆风一战你后期也见到了,我与凤鸣什么也没说过。” 燕白哑然,他重新看向道子,却问不出话。 他想问,却生怕问出一句:“对,我要拿秦湛的命来换我的命。” 燕白难过极了,他低下头,心里想着怎么就会这样了呢?天上城主是个在乎城民远过自己的人,小越是个在乎秦湛远过自己的人。在秦湛和大多数人的眼里,越鸣砚与道子几乎可以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在燕白和凤舞的眼里,他们却没什么不同。 他们俩都是将自己看的很轻的人。 燕白在天上城不知陪伴道子几许,从被他锻出,陪他在洪荒混沌中遵循天道斩诸恶,直至诸恶荡清,命轨生天上城,孕出道子的同族,与他一并再创三千界。 在燕白的记忆里,道子少有片刻安稳。唯有一次,在三千界结成而天上城疫病未发之前,道子在屋中瞧见院里夜树盛放,瞧了几乎有三刻方才重新回神处理诸事,这三刻,大概就是燕白记忆里唯一的全然属于道子的时光。 道子的上万年,前一半为天道整肃宙宇而活,后一半为天上城而活。细数下来,也只有作为越鸣砚的这二十五年,是全然凭借自己的心性而活着。 燕白是道子锻出的剑,他们之间天生便有剪不断的联系。越鸣砚会上阆风,多少是因为燕白在阆风。而在阆风的燕白,坐在阆风祖师的雕像上,往下看了那么一眼,自然也见到了这次上山待选的弟子中有他等了多年的人。 燕白比谁都随他更久,也自然能一眼瞧出他不完整,不仅仅是没找回奠基在此世的部分。他好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所以本来不喜欢秦湛收徒的燕白方才忽然间改了态度,他那时是秦湛的剑,多少也能影响些秦湛的主意。秦湛果然注意到了“越鸣砚”,像燕白期待的那样,收他为徒。 道子失忆,彻底将自己当作了“越鸣砚”,若是凤鸣凤舞大概会觉得心惊头痛,燕白却只会觉得兴高采烈。 他等了许久等不到人,却等来了秦湛。正如同他曾说过的那样,哪怕只有六十年,他也喜欢做秦湛的剑。 出于这一点,燕白并不想“越鸣砚”恢复。所以一方面他出于愧疚总是劝秦湛对“越鸣砚”更好些,另一方面,他即使知道如何才能帮助越鸣砚治好眼睛,也闭口不提。 燕白想得太简单了。道子做道子其实并不开心,那为什么不能一直做越鸣砚去。天上城只剩他没治好了,他也没有必须要回天上城的理由。 这里是他创造的世界,他留在这里,这里有秦湛,难道不比天上城要好上千万倍吗? 他想得简单,所以没想过对于不记得的“越鸣砚”而言,自然是这里好过天上千万倍,但对于道子而言—— 对于他而言—— 道子没有回答秦湛也没有回答燕白,对于天柱一事,他既没有说有,也没有说不是。 他没什么起伏地对秦湛说:“昆仑雪寒,你自己多注意。” 秦湛见道子没有任何别的吩咐,禁不住眉梢轻挑,可道子的确说完了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秦湛见状,问了一句:“不怕我跑吗?” 道子答:“你自可以走,但阆风走不了,纵使你能一夜间移走阆风,还有祁连、莲华、云水宫。”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竟然极其细微的微微动了一瞬。 “更何况,秦剑主一诺千金,从不毁约。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秦湛:“……” 秦湛听到“约定”这个词便会直觉不好,她这一生,的确重诺,但也并非每个诺言都达成了。比如昔年对绮澜尘,又比如……她对越鸣砚。 她曾经对越鸣砚说,若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来找她,她不济至少还有一剑江寒。 可如今她却是要亲自来做这个“他”解决不了的事了。 想到越鸣砚,哪怕压得再深,秦湛多少也会生出片刻沉默。她也不再多言,既然道子不打算立刻动手,对需要拖时间的她也只有好处并无坏处,她干脆直接向凤鸣走去了。 凤鸣一见到她,便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发疼。 这位乌发的仙人也绷不住面上含笑的神情了,尤为警惕道:“你想要做什么?尊上在此,绝不会容你放肆!” 秦湛面对他,甚至懒得抬眼,她伸出手直接说:“给我半月珏。” 乌发仙人冷嘲:“我凭什么将这个给你。”话刚说完,他的脑子里飞快的滑过什么,他没能抓住,但却也因此敏锐回问秦湛:“你要半月珏做什么?” 秦湛早有准备,她说:“我与你们定约,你们不担心我,我却担心你们毁约。”她盯着凤鸣:“你要抽阆风修者元神来滋养天梯,怕是便要用到它吧。不用急着否认,我知道的比你们想象的多。” 这个理由倒是挑不出任何的刺。但凤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拒绝:“我与凤舞都在这里,你无需担心。” 秦湛笑了声,她问:“知非否呢?” 凤鸣正欲嘲笑一句“知非否才当不得他们的同伴”,凤舞却已从他的手中夺过了半月珏。 可她也未将半月珏给秦湛。 她对秦湛道:“我会将半月珏交给尊上,若是秦剑主担心我等违约,只需盯好尊上便可。” 说着,她也不顾凤鸣的阻拦,便真的去将半月珏交给道子了。 秦湛瞧见了,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瞥了一眼凤鸣,冷嘲道:“你的姐姐倒是为你考虑,若是在你手中你不交我,我怕是会打到你交出来。” 凤鸣咬牙:“你也不必挑拨,凤舞自有她的打算。” 秦湛轻笑了声,凤鸣面色不愉,但好歹压住了没有爆发。凤舞将东西交给了道子,回来便见自己总是笑盈盈的弟弟脸上阴云密布,她想要问一两句,却又想到凤鸣这看似温和实则任性的脾气,干脆也就不问了。 而凤鸣瞧见凤舞冷冰冰的面孔,哪怕心里知道凤舞惯来就是这幅表情,心里却奇怪的忍不住又生气火来。 他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凤舞,甩袖便走。凤舞皱着眉头,却也只当他闹别扭,道子在此处,她也确实没空去在意凤鸣的脾气。 道子往昆仑,似乎真是只是想去昆仑。 整整半日过去,秦湛便在昆仑残垣处随意看了看。这里原本是昆仑八峰中的主峰,也是昆仑真正的嫡系所在,故而破败得也最为彻底。像是那些辅峰,因着还有些愿意自称昆仑传人的传承者,多少还留着些昔年的形貌,至少还有个能住人的屋子。 秦湛随意寻了棵长在雪地里耐寒的老树,挑了根枝便躺了上去。 夜幕渐起,群星闪烁。 因地势高,昆仑主峰上的星星是最清楚的,秦湛原本带着越鸣砚上昆仑,还存着借昆仑山上的群星教他星舆图的心思,最后未能达成,也是可惜。 秦湛倚在自己的剑上,瞧着这天上星。 离她不远处,敛了呼吸的道子站在树下。 他同样看着星海,眼里映着的却是见星海的人。 他终于与见星海者,见到了同一片星。 第83章 一梦华胥13 道子似乎打定了注意,要将秦湛困在昆仑。 第一日,秦湛尚且觉着他无外不过天柱,毕竟昆仑也无它处再值得天上城青眼。可一日过去,道子不仅未曾提过一句要于昆仑借天柱现天梯,他更是连要帮秦湛飞升的意思都没有。 若说他先不动手,能够理解为秦湛修为庞杂,一时半儿也无法顺利调和帮她飞升。但连着三日毫无作为——这个理由大约便也不能用了。 道子作为天上城主,此世悟道的源头。昆仑传下的东西他自然都会。 秦湛见着他抬手融雪,昆仑的残垣断壁在他的手下重新自立拼接,最后竟当真凑出了一座暂且能做到遮风挡雨地殿阁来——为了让这殿阁看起来好些,秦湛见着道子从袖中取出了一枚花种。 那是云水宫内花树的花种。 道子将那种子种了下去,转眼间种子便在他的手下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粉色的五瓣花骨朵缀在枝头尖上,转眼间便一簇簇地绽开了拥在枝头上。昆仑的冷风吹过,枝上花簇倒也不怕寒,随风颤巍巍地嬉闹着,远远的看去,犹如一片笼在殿阁上的淡色粉云。 秦湛在一旁瞧着,也不做声。 凤鸣凤舞不知道子其意,却也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只帮他在这昆仑上寻些可以用的东西,最后竟然也将这殿阁拾掇得能够住人了。 秦湛从来不是会刻意去委屈自己的人,有屋子自然好过露天。 她毫不犹豫进了殿阁里。 凤鸣那时正辛辛苦苦地修剪树木枝干,好让它既能遮住风雪,又不会全拦住了日光。他正辛苦,见着秦湛抱剑倚在殿中树干旁合目浅眠,心中便止不住地烦闷生气。 可偏偏凤舞半点也不允他去找秦湛的麻烦。 凤舞道:“秦湛该如何,尊上自有打算,不是我们该插手的。你若实在清闲,不如替尊上寻他缺失的那部分去。” 凤鸣看了眼秦湛,冷笑道:“我倒是想去,只怕是我前脚刚走,后脚这位便能借口我去会伤旁门宗派而要逃了。” 第94节 凤舞皱眉,她道:“你收敛一些,不再肆意妄为,我想有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凤鸣脸上笑意微顿,他对凤舞道:“姐姐,你以前可从未说过我肆意妄为。” 凤舞面色冷肃,她极中肯道:“若你不攻阆风,今日尊上仍在云水宫内。” 凤鸣脸上笑意渐消,他同样冷下了面容。当他与凤舞一般毫无表情时,这两人的相貌便尤为相近,近得几乎要分不出谁才是真正“冷心冷肠”的那一个。 凤鸣轻声道:“你这是怪我吗?” 凤舞蹙眉。 凤鸣见凤舞没有回答,他心中烦躁逾甚,秦湛在一旁冷眼瞧了,倒是轻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不轻不重,恰好能让这对姐弟听见。 凤鸣冷眼回头,秦湛的双目却是闭着的,看起来也不像是先前笑他的模样。凤鸣心中烦躁更甚,他用力丢了手中树枝,砸出的声音引得秦湛微睁开眼,自然也惊动了屋外的道子。 道子回首,一双漆黑的眼睛扫向这对姐弟。凤鸣自知失礼,连忙低下头来:“……尊上。” 凤舞抿着唇角,向道子欠身见了一礼。 这对姐弟间的气氛简直绷得只差最后一根丝线断开。 道子看着他们片刻,忽开口道:“凤舞去寻我缺失之处,凤鸣留下。” 凤舞怔住,但她从不会对道子的任何命令有所犹疑,当下便领命去了。临行前,凤舞瞧了一眼凤鸣,见凤鸣仍在生气,心中也略感无奈,只得叹气先行。 凤鸣见凤舞便这般走了,眉头皱得更紧。 秦湛见状说了句:“你们姐弟看起来关系可不太好。” 凤鸣冷笑道:“我听说绮澜尘恨你入骨,桃源门口还有块碑?” 秦湛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倒是了解的不少,谁告诉你的,知非否?” 凤鸣借着先前秦湛说过的话回她:“我知道也比你想象的要多。” 秦湛笑了一声,也不问了。 凤鸣正还欲说什么,却被道子一句话给尽数堵在了喉头。 道子垂眸,声音平淡,他道:“凤鸣。” 凤鸣只得闭嘴。 他欠身行礼退出了屋子,为了不见到秦湛,他宁可去吹昆仑山顶的冷风。 道子倒是未对此多说什么,他只是走向秦湛,而后将手中采来的东西送给了她。 秦湛看了一眼,那是一捧新鲜的果子。也不知道在昆仑这样的地方,道子到底是从哪儿找到的这些果子。 秦湛有些犹疑,道子先开了口。 他说:“没毒。” 秦湛:“……” 话说到这份上,秦湛拿了一颗吃了。果子不仅没毒,味道也出奇甜。秦湛看了看手中的果子,想了片刻,问道子:“是桃峰的果子?” 道子点头,顺便坐在了旁边,他将手中的果子连布一起铺在了地上,往秦湛处推了推。他难得有所感慨,静静道:“昔年一场天火烧毁了昆仑桃峰。却不想数年前后,昆仑不再,反倒是桃峰又重复了生机。” 秦湛原本还在吃果子,听到这话动作却顿住了一瞬。 她抬眸看向道子,慢声道:“天火绝桃峰……这事落在记载上可是桃峰自绝,道子是怎么知道的?” 道子拨弄果子的手指滞了一瞬,而后他答:“你和我……你和他说过。” “就在这里。” 秦湛带着越鸣砚来昆仑的时候讲过多少秦湛自己都不记得。越鸣砚记得不奇怪,但道子记得却很奇怪。 越鸣砚的记忆与他本来就是在大海里寻粟米,更何况是要从粟米里寻芽尖? 从道子恢复起,他面对众人总大多是自称“越鸣砚”,却无一人会将他与越鸣砚真正联系起来。如今他第一次在秦湛面前用了“他”来形容越鸣砚,反倒让人觉着他与越鸣砚之间确有关联。 好似大梦初醒,一人两面。 秦湛的指尖停在了半空中,她收回了手。 道子见状,随口问了句:“涩?” 他忍不住蹙眉,盯着那一捧果子,似是想要重新再捡一遍。只是这种事他实在是少做,停着想了好久,方才想起要怎么挑捡。 秦湛平静地看着,直至他当真开始重新挑了起来,方才道:“道尊不必如此。” 道子身形微顿,他那双瞧着几乎能湮灭一切情绪的眼睛抬起看向秦湛。 秦湛道:“今日已是第七日,而我耐性向来不佳。” 道子闻言,反倒收回了视线,他像是没受到半分影响一般,重新做起了先前被打断的事。 他一边捡着果子,一边说:“十日尚未到,你急什么。” 秦湛闻言手指不由一紧。 道子见她似想要拔剑却又克制的模样,嘴角笑了一笑。 他笑了,眼中倒是平静无波。 他对秦湛道:“我知道你让一剑江寒设了局要杀知非否,我也知道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分化凤鸣凤舞。阆风一战让你明白,他们姐弟若是联手,以绮澜尘之力怕是难以压制。所以在我提出用你来换阆风后,你方顺水推舟,借机好让他们姐弟分开。” “我还知道,你之所以要等十日。是因为十日后,便是你定下的四宗对云水宫、对凤鸣凤舞的全面反攻。” 道子终于挑出了满意的果子,他将那果子递给了秦湛,眉目清透毫无波澜。 他说:“我更知道,你要半月珏,为得便是好在这个无人能得以抽身阻你的时刻——脱三千界,斩天梯。” 道子缓声道:“秦湛,这是我的世界,你瞒不住我。我甚至知道温晦将我的那一部分丢进了炼狱窟。” 碎星出鞘三分!秦湛看着道子眸光冷然,低声笑道:“你既知道,看来我在这十日内是要必死了?” 道子仍递着那枚果子,他见秦湛不接,却也没有收回。 道子垂眸瞧着紫色的果子,他说:“不,我想试试别的办法。” “秦湛,我可以不拿我的那部分,就这样回天上城去。”他看向秦湛,眸中翻涌着的是秦湛无法探触到的情绪。道子低声说:“我拿不到那部分,就无法对这世界产生影响。如果是这般,你是否能放弃斩断天梯。” 的确,如果道子不取他丢失的那部分,那天梯便也不过只是个飞升骗局罢了。他无法对此世产生影响,秦湛等人的命运便也由在自己手中,这世上生灵且是安全无虞的。 这几乎是用命在做的让步,也是道子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低下声去,声音轻得几乎是在恳求。 可秦湛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道子忍不住攥紧了手,那枚果子在他的手中被捏碎!紫色的液体从他的掌心流进指缝里,最后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布料上,将雪白色南境天蚕丝染出斑驳。 秦湛道:“抱歉。” “你是天上城主,纵使你不在意,你的城民也绝不会允许。届时天上城与我等是死仇,战争依然不会停下。”秦湛叹道,“即使我想要相信你,却不能去赌这个万一。” “道尊。”秦湛温声道,“我如此称呼你,是敬你作为天道之子、天上城主,皆尽全力,既无愧于天道也无愧于天上城。” “若非你我立场不同,求不得一存,我大约会同你做个朋友。” 秦湛的声音很轻,道子忽觉不对。 他刚想动作,却发现整座昆仑都在震动! 道子惊觉,可他却被昆仑本身困住了! 秦湛起身,手握碎星。 她弯腰从被昆仑山灵定住一息的道子身上取了半月珏,笼起的发尾因她倾身,有一瞬间擦过了道子的手心。 “我师从阆风,阆风承自昆仑。”秦湛遗憾,“你不该将我困于昆仑七日毫无动作,七日的功夫,够我借上昆仑天柱的力了。” “抱歉。”她又说了一遍。 知道昆仑残余的力量困不住道子多久,秦湛毫不犹豫,直接冲出昆仑。凤鸣察觉不对,转身欲回,却根本拦不住秦湛分毫! 她离开了昆仑,带着半月珏。 第84章 斩道01 幽谷阴冷。 若非亲自踏入,大约知非否自己都想不到以春景著称四境的桃源里竟然还有着这样的一个地方。 他走在桃源里,起初见的是步步景,瞧的处处画。只是花鸟草木皆有,世外仙境也仍在,但桃源里的那些弟子却都消失不见了,甚至连桃源那棵作为象征与标志的神木也因无人照料,树下生出一圈的从碎石里蹦出的野花来。 这几日,祁连山脉异动颇多,知非否瞧在了眼里,心里本是不太愿去探查。一则,祁连山脉如今四宗齐结,而云水宫的修者也并非对他十分臣服,做不到当初他以枯叶宫攻祁连山脉那般容易。二则,绮澜尘此人,外人观她冷漠自持,便说她是个合格的桃源坞主,不是个足智谋略的领袖人物——知非否却觉得绮澜尘是个比安远明要难对付得多对手。 安远明有弱点。弱点鲜明,好恶也鲜明,要揣度他的行为模式自然也就要容易上几分。 绮澜尘冷漠,在接手桃源后,更是收敛桃源避开风雨足数十年,她为人到底如何,世人竟也只能从她的外貌言行些许推测一二,知非否深知情报的重要性,对桃源的情况从未忽视过,却也得不到更多的有关绮澜尘的信息了。 同一个方法用两次本来是知非否颇为不屑的行径,但面对绮澜尘,知非否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能咬下去的口子了。 凤鸣凤舞这对来自天上城的姐弟,天生对于他们这类活在下界的人便没什么怜悯心肠。说的更难听些,凤舞看不上知非否图谋同类性命是个败类,凤鸣冷眼瞧着知非否玩弄手段只想看更精彩的戏码而不是稳打稳扎。 便是知非否想要找第二个更为要切的下口方式,这对姐弟也不肯给他机会。 似乎是察觉到知非否有着以“越鸣砚”操纵道子的心思,凤舞更是对他严防死守。若是不做出点成果来,知非否怕是连道子的面也再见不到——见不到道子的面,用道子替他除了秦湛和一剑江寒的计划,也就成了痴人说梦。 凤舞道:“尊上有命,祁连山的余孽当初是你纵走,今也该由你收拾。尊上仁慈,今允你十日,十日内祁连山若除,尊上愿允你一愿。十日后若四宗仍在,那和尚的结局便是你的后路。” “小子,你好自思量。” 年岁过百的知非否在这状似十六的少女面前,也只能被称作“小子”。她眉梢皆冷似冬雪,口中的话语更是毫不留情。知非否清楚凤鸣凤舞与道子最大的区别——这两人对于这一处世界是确然并无太多感情的,更枉论自己这个在他们眼里根本不配跟随越鸣砚的“小人”。 或许根本没有道尊令,只是这位仙子瞧不上自己,要送他去死罢了。 知非否心里清楚,面上却依然一派风轻云淡,他甚至笑着向凤舞拱了一手,口称道:“在下明白了。” 凤舞瞧着他,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旁的情绪。她看着知非否,就像看一个难以理解的怪物。 知非否也确实不需要旁人理解他。 或许因着时日长久的关系,司幽府君多少了解他些,但也便只是了解了。 他会因同僚情谊救他,在他背弃魔尊后,自然也会为了魔尊而杀他。 第95节 ——这天下何人不想杀他。 知非否折扇轻摇,走在这寂静无人的桃源里,明知道此时桃源无人,定然已是绮澜尘先一步猜到他的想法,预先设下了伏兵——他却也只是脚步略缓,神色依然轻松淡然。 他掠过桃源那棵神木,向着桃源更深处走去。 ——却也要能杀的了他。 知非否按他的计划寻到了桃源的这处幽谷。 这处幽谷存在已有千年,到了夜间,是连星光都透不进的黑暗,因此被桃源历代坞主当作面壁思过处使用,就连一剑江寒与秦湛都被一同在这处被关过。 知非否踏了进去。 这一入,便仿佛踏进了另一处世界。幽谷内十分昏暗,不见日月,只能瞧见入口处的一点日光,完全不知背后有什么又会有多长。知非否仿佛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璇星玉,玉石的光在幽谷内闪烁,环境越是昏暗,它便越是明亮。知非否取出了它,不消片刻,便将这幽谷内照得清清楚楚,再也没有什么“幽密”可言。 幽谷其实就是一处大到令人难以相信的山洞。从外部来看,由于桃源山石错落草木茂盛的缘故,瞧着像是一处被树木阴庇的山谷,加上桃源宝物众多,桃源坞主自己不说,大家便也理所当然的将这处当作了被刻意施了咒的峡谷,谁会想到这根本不是一处被山拥住的青谷,而是一座山洞呢? 在璇星玉的照耀下,知非否甚至能清楚的看见山洞内的山壁尽头,有一处爬满了青藤的地方,他走了过去,以五行术将这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青藤烧毁,露出青藤后一条极长的狭道来。 那是一条细窄的岩石通路,壁上长满了青苔,显出这人工凿开的山石过千的年岁。 知非否不过看了一眼,便心中微动,大抵有了些猜测。 他毫不犹豫地往更深处走去。 过了这处狭长石道,眼前便豁然开朗。 这才是真正的、桃源内藏着的“幽谷”。 阳光散落于草地上,透过湿润的空气,折射出不同的光晕斑点来。有风过,粉色的花瓣便被吹得扬起,知非否抬起头,发现这里约有一半,都被桃源里那颗巨大的神木覆盖着。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想到神木背后依靠着的山壁后,居然是这样的一方峡谷呢? 知非否收起了手中的璇星玉,他略思忖一瞬,便向神木的位置走去。 走得近了,那几乎要被荒草埋没了去的石台渐渐暴露在他的眼里。说是石台也不恰当,那是部分暴露在外的龙骨。从露出的这部分龙骨来看,无翅,应不是应龙,而是角龙。 角龙与应龙不同,它由虺修炼而化。在数千年前,人类尚未悟道,妖族最为繁盛的时候曾在东海广出。只是后来太上元君悟道,角龙又不慧加之脾性暴躁,渐渐便自我走向了灭绝。听闻记载,角龙最后的出现,便是东海的最后一任妖主。 在之后,就只有桃源祖师羲和君的传记中提过一句,羲和君御角龙游天下。 她曾经也拥有过一条角龙。 知非否见到了龙骨,他的呼吸终于有了一瞬的变化。 他有些迫切的半蹲下去,想要在这角龙的埋骨处寻找一样东西。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扒开这埋了约有千年的泥土,先察觉到了一股剑气,他极为敏锐的一扇掷出同时退开原处,缓慢抬眼,打量起了桃源的来客。 玄衣的剑修不知从何而来。 他似踏风来,又似行云至。 桃源幽谷的山水渐渐于知非否的眼中淡去,而剑修背上的两柄奇异寒剑却在他眼里越发清晰了起来。 剑修眸若寒星,他的手握上了剑柄。 知非否眯起了眼,他蓦地笑了一声:“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分毫不动,他只是面对知非否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剑,不知春泛着寒芒的剑锋直指知非否的咽喉,一剑江寒道:“知非否,我来取你的命。” 知非否瞥了一眼自己的折扇。那扇子尚未近一剑江寒的身,便被他一指击出,如今砸在谷里的碎石堆里,反倒远离了战场。知非否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看。他清楚一剑江寒的实力到底有多恐怖——当一个极富天赋的人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此道,不登上极峰反才会令人觉得奇怪。 知非否瞧着一剑江寒,感慨道:“数日不见,一剑道长的修为似乎越发精进了。若非这世上多了个秦湛,这正道的第一人,剑道的第一剑,都早已是你了吧?” 一剑江寒听了就和没听见一样,而他的没听见,便是当真不会入心的没听见。这一天与天下大部分人都不同,知非否见过了太多自称昆仑传人的昆仑弟子,每一个人都心心念念着昔日昆仑荣光,忍不了旁人说一句“不行”,但要知非否来看——昔年昆仑何等峰高,太上元君首徒嫡支一脉的风氏门楣又如何令人敬仰,他们在时,重的从来只有心中道,何曾在意过所谓“百宗之源”“万山先祖”这般的名头?不在意却为首,在意方破落。 昆仑千年,传至最后,竟无一位弟子承下了昔年昆仑的风骨。 而一剑江寒——这个从不会将自己与千年前繁盛的昆仑捆绑在一起,认了个三流师父一辈子,甚至都不知道去在意秦湛压在他头上的所谓“第一”的、直白到近乎令人觉得可笑的剑修,反而是在知非否眼里,唯一一个还能配的上“昆仑”二字的昆仑传人。 只可惜,注定为敌。 知非否从袖中抽出了自己的那柄墨绿短刃,他云淡风轻道:“绮澜尘为了能让你杀我,竟然不惜将祖师埋骨之处告诉你,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以她的个性,会是亲自来拦我呢。” 一剑江寒冷声:“绮师姐知你卑鄙,四宗齐结,以她为首,依你个性自然是要拿桃源开刀。绮师姐已不是桃源坞主,有些事桃源坞主不能做,四宗盟主能做。诸如以四宗盟主的身份命令桃源尽数撤离,免得大战之前,先遭你阴险算计。” “又诸如,空出这幽谷来予你,但先取走琉璃灯,免得你寻不到人,便以此来胁迫桃源。” 一剑江寒提及琉璃灯,知非否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轻笑道:“琉璃灯是桃源圣物,为当年羲和君的陪葬。桃源弟子若是擅动,便是决不可恕的大罪。绮澜尘先一步取走,看来是连桃源弟子都不打算做了。” 知非否淡笑:“够心狠,够果决。不愧是敢和秦湛呛声的女人,是我小看了她。” 一剑江寒冷声:“你小看的不止是她,你小看的是所有人。” “知非否,你是否觉得你足够聪明,聪明到这天下人都活该被你摆上棋盘操弄?”一剑江寒声音冷得几乎淬出冰来,“这是人间,是万物共生之所。天下不是棋盘,人也不该被当作棋子。” “你下了一辈子的棋,如今也该被当一回棋子了。” 知非否笑了一声,他懒懒道:“绮澜尘这一手,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但拿我下棋?她怕是还不够。” 话必,知非否手中墨绝刀锋如箭,眨眼间便迫于一剑江寒面前! 一剑江寒回剑欲挡,却在刚碰上知非否墨绝刀刃的一瞬间,被知非否以五行术赋予刀刃上的雷电之术击了个措手不及。他握剑的手掌麻痹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的麻痹,使得他握剑的手略松了一刻,便是那一刻——墨绝如蛇随上,在一剑江寒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一剑江寒第一次在面对知非否时退了。 他退了一步,而知非否则是瞧着自己刀刃上的血渍笑了笑。 他说:“我来桃源,是因为我想要琉璃灯。你以为昔年林谷道人怎么死在了桃源?是我故意让他死在摘星宴,好让你输给秦湛的吗?” 知非否这时倒是真的笑了:“我没那个心情。只是你那师父自己撞上来罢了。” “我找他那么多年,他一直紧紧的跟着你,又藏得好。唯有那一夜,你与秦湛被关,所有人都在注意你们,得使我有机会入桃源掌门的点墨阁内查询我想要的东西。你师父——可是真的在乎你啊,他为了你待在了点墨阁外一整日未离,只为了求见桃源坞主,好免你无事。” “该走的时候不走,既然撞上了,我也没有不拿走的道理。” 知非否淡声道:“桃源怕是没告诉你,甚至不敢对外说林谷道人是我杀的吧?因为杀林谷只是顺手,我那日来,本就只是为了琉璃灯。我取走了记载琉璃灯的书册,琉璃灯这样能招魂的东西,说轻了,不过是传说的仿品,是昔年羲和君因太过思念师门而仿制,说重了——从万物中重新召回已消散的魂灵,这是已越出人力范围的神器——桃源当然不愿意被天下知道,所以只能牺牲了你,做我的帮凶了。” 一剑江寒在一旁听了,握剑的手忍不住吱呀作响。知非否见了,偏还要添油加醋。 他笑着说:“你现在却帮桃源守幽谷,有趣,真是有趣。却不知你师父在点墨阁里的血,她们有没有擦净呢。” 一剑江寒默然。 他的手攥着剑柄,指节几乎要沁出血来。 是人都有弱点。 一剑江寒的弱点,便是他的师父,那个在知非否眼里,甚至不配念出“昆仑”二字的昆仑传人。 知非否神色自在的瞧着一剑江寒。可他自在神色不过浮了分毫,便又凝起了。 一剑江寒抬起了眼,他对知非否道:“我懒得管那么多弯弯绕绕。” “我问你,我师父是你杀的吗?” 知非否微微眯起眼,他惯来说谎成性,可这一刻,在一剑江寒的面前,他却不想说了。 知非否含笑:“是。” 一剑江寒又问:“你是否站在天上来客一处,无论如何,也要我等皆死,置我等于万劫?” 知非否眯着眼:“是。” 一剑江寒拔出了自己的另一把剑。这是知非否第一次见到一剑江寒同时握着他的两柄剑对敌。 一剑江寒道:“那就没错了,我要杀你。” 不知春为两把剑。 一长一短,一宽一窄。 一剑江寒寒眸微抬,知非否便感到了彻骨的凉意。 就像他最初对一剑江寒的评价一样——一剑江寒的性格,注定他将是他最难对付的敌人! 一剑江寒。 一剑可寒江海,若他手中有两柄剑呢? 知非否尚是百里珏的时候,率领南诏大军于战场奔驰,披甲酣战,所向披靡。那时候的他不过只是个苍山派门下的俗家弟子,学了苍山派的一些简单心法,结合了自己的墨绝刀刃,悟出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剑道。可以说,他的剑道,便是在战场里,在尸山血海里悟出来的。虽然比不得那些剑修一剑霹雳凌云,但他刀上的喋血骇意也使他成了四境最强的不败将军。 可以说,知非否嘴里说着怕死,他见过的死亡,却是要比这些个修者多上数倍。 知非否一生打过无数仗,哪怕是最深的绝境里,他也不曾感到过一丝胆怯,可面对一剑江寒,他却从骨子里生出了惧意。 这可不妙。 知非否笑了声。 未战先怯可是大忌。 桃源是施展五行术最佳的场地,知非否右手握墨绝,左手张开在草地上不过轻微施展,幽谷的泥地便如滚水涌动了起来! 知非否对着那些土地轻声道:“去。” 那泥土便凝结成了一道厚墙,转眼便向一剑江寒压去! 一剑江寒重剑脱手,轻剑清啸长吟——那凝土凝结的厚墙尚未至他身前三寸,便先被凝成冻土,重剑旋转而撞上,那墙便在知非否的眼前化成了漫天冰晶。 昆仑寒剑。 于剑锋峰顶终年不化的寒雪之中,悟出的剑意。 知非否眸色微变,他毫不犹豫避开,同时右手墨绝一刀挥向身后出。一剑江寒原本还奇怪知非否为何会向后空挥出一剑,直到他听见了一声咆哮。 泥土翻涌之后,原本半埋在了土里的角龙龙骨也全部露了出来。 知非否的枯木逢春术在一刻借由墨绝上残留的杀意运至了极致,他将墨绝刀刃上的所有怨恨绝望以及杀恶皆投在了庞大的角龙尸骨上! 仇恨与嗜杀使得这条因术法而复苏的骨龙狂暴!它从幽谷的泥土里爬出来,墨绝供给他的杀恶构成了它体内的灵脉,知非否的术法给了它灵力,角龙因此而升于空,对着幽谷内的两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 知非否知道一剑江寒是斩过应龙的人,他也不指望这角龙能杀得了一剑江寒。 他需要的不过也只是拖上一瞬,让他得以像先前数次那般离开罢了。 琉璃灯已不在桃源内,他也不必久留桃源。 他该走了。 知非否的脚步甚至还没有走出桃源神木树冠的范围,便先听见了一声轰鸣。 知非否回头,便见一剑江寒双眼明亮,他手执双剑,角龙在他身前。 第96节 知非否注意到,骨头都已经成了石头的角龙身上不知为何在春日里散着幽幽凉气,他正觉得奇怪——那只巨大的、承了墨绝所有煞气的角龙,在他看来也足以留下一剑江寒一段时间的庞大妖物就这样被风一吹,化成了无数的冰晶飘散。 一剑江寒对着知非否道:“我说了,今日,我要杀你。” 一剑江寒,一剑寒江海。 若是不知春齐出,又是什么样的场景? 有碎冰落在知非否的面上,他仰起头,旭日仍在高空,可这天却无声无息的冰凉了起来,好似一剑江寒的剑意冻结了这天冻结了这地,连空气中的水都被他的剑意所寒。 知非否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极为慎重地再次看向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见着知非否,重新握好了不知春。 他的剑招都是他凭借昆仑残页自行悟出,并没有名字,唯有“一剑江寒”这一个由世人赋予他的招式名。 一剑江寒道:“这里是幽谷,出去只有那一条峡谷。今日你逃不走,更甩不脱我。知非否,你认命吧。” 知非否缓声笑道:“看来确实只能一战。” 他同样郑重握起了墨绝,墨绝刀刃似蝉翼,他轻弹刀刃,听着刀刃发出凄厉的嗡鸣,似乎又回到了南诏百里珏的身份去。 他执墨绝,从未败过一场战。 那些知非否以为自己早就丢掉了的,甚至遗忘了的血气与战意。 堂堂正正,以锋刃对锋刃,属于剑者的战意。 知非否视线凝起,在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再去想了,只想去应一剑江寒这一战。 他道:“来战吧。” 一剑江寒的确是个天才,更是个忍受力远超常人的天才。 知非否以五行术混于剑中与他对战,不知春可以斩断江海,却无法斩断雷电。但一剑江寒不过被刺了一次,第二次,他的手便能无视雷咒带来的疼痛与麻木,第三次——他便能以重剑提前创墨绝刀刃,使得雷咒在攀上不知春前,先断了知非否这一刀! 与一剑江寒这样的人为敌实在是可怖。 尤其是这世界里不止一个一剑江寒,还有一个秦湛。 知非否忍不住想,那些高傲的天上人,那两位仙客当真能帮助越鸣砚统治了这天下吗? 他们的面前拦着的,可是修真界最可怕的两把“剑”。 知非否忽然笑了。 一剑江寒剑锋坚定,墨绝在宽剑的狂力下崩碎,长剑如电,直刺知非否的胸膛! 剑锋毫无停顿地穿胸而过,知非否伸出双手去挡,除了将他的双手也在这剑下被割得血肉模糊外,根本半分也挡不了一剑江寒的剑势。 一剑江寒的剑,穿透了知非否的心脏。 知非否低下头,唇口刚启,喉头便是一口血涌出。 一剑江寒的剑太厉,他断的不仅是心脉,还有灵气,还有感知。 他整个人,都在这一剑里,被冰冷的死亡所侵蚀殆尽。 知非否双手抓着一剑江寒的剑刃,他咳出了血,喉头被寒意冻住,他说不了话。 一剑江寒道:“知非否,百里珏。” 知非否双目圆瞪。 一剑江寒淡声道:“我知道你想要琉璃灯做什么,司幽府君告诉了我们你的过去。你想召回那位魔门少女的魂灵,可你就算召回了,又有什么用?” “你想见她,到底是因为思念,还仅仅只是因为你不甘罢了。” “你是个天生自负者,天下人从未被你放进过眼里。那个姑娘,若是她未为你而牺牲了自己,你又真的会将她放在心里去吗?” “你从头至尾,不过只是借着她,抒发你对这世间的不满与恨罢了。” 知非否本已涣散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然收紧,一剑江寒本欲抽剑,却被知非否紧紧的抓住了剑锋。剑锋深深割进了他的手掌里,他却只是盯着一剑江寒,逼迫自己发声,用破碎不堪的沙哑语音问: “一剑江寒,你幼时因正道燕白之争,家破人亡。后又因云水宫批命,孤独一生。最后因桃源隐瞒,彻底孤亲寡缘,甚至连我这个仇人都迟了那么久才找到——” 知非否盯着一剑江寒,似笑非笑:“你不恨吗?你不觉得,这世道真是荒唐又可笑吗?” 一剑江寒垂眸看他。 一剑江寒道:“不觉得。” “这世道还有秦湛这样的人,就算不上荒唐。” 知非否睁大了眼,他乐不可支地大笑了起来。 笑够了,他目露狠意,不等一剑江寒动手,自己先一步拔出了刺入他体内的不知春! 刀锋近乎刮裂了他的手骨! 知非否哑声道:“你不觉得荒唐……我却也不想死!” 知非否转身欲逃,一剑江寒尚未追,他便先因体内灵脉全部冻结而再走不了一步。 知非否跪了下去。 他倒了下去。 血从他的胸口流出,流进乱石堆,他看见了砸在石头上的那柄扇子。 知非否想,他真不该走这步棋的。 琉璃灯,琉璃灯。 他早就该听她的,将她远远的搬离自己的棋盘,千万不可靠近了,又让她扰乱棋局。 他似乎看见了南诏王府内,那姑娘弄乱了棋盘背着手,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问他:“珏王爷,你这次出门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等你回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他似乎说:“你不要等我了,回魔门去吧。我不需要你为我死。” 那姑娘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委屈道:“珏王爷不下棋了吗?” 他说:“不下了,下棋没意思。不如你带我游历山川,我想见见魔域四景。” 棋盘坠地,棋子散落。 那姑娘面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笑着问:“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知道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一辈子。” 知非否阖上了眼。 一剑江寒注视对方良久,直至确认知非否是真的死了,他方才微叹了口气,收剑回鞘。 桃源的鸟儿见到了结果,拍着翅膀便要先回祁连山向绮澜尘汇报去。 一剑江寒却是想着秦湛的下落。 她下落不明已有一段时间了。便是她随道子去了昆仑,蜃楼的消息也未断过。可自从她离开了昆仑,仿佛是她刻意为之一般。蜃楼与玉凰山都失了她的消息。 秦湛去了哪儿,她避着所有人,到底去做什么了? 一剑江寒多少困惑,但他却从不质疑。 无论她去做了什么,十日后,哪怕有千难万险,秦湛也一定会出现在祁连山。 一剑江寒如今要做的,不过只是等待,等待最后一步的到来。 秦湛有多信赖他,他便有多信任秦湛。 他们是朋友。 第85章 斩道02 秦湛去了炼狱窟。 这处地方是一处撞裂而成的异常之界,其内灌满万毒瘴气,寸阴不透,藏着数不清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无人识得的怪物。若非因其构造特殊,又早有多派在此加持造界,形成如今“凡人易入,神仙难出”的情况来,怕是四境的头号敌人根本轮不上所谓的天上人,而该是这处令人琢磨不透的魔窟。 也正是因为其易入难出的特性,四境一边警惕这处,一边又将这处当作世上最难逃出的囚笼。 秦湛刻意地避开了所有的精怪,敛了自己的气息,来了这处囚笼。 炼狱窟裂开在地面上的那道口子翻滚着玄雾,光是瞧着便令人想要退避三舍,遑论主动靠近。这不是秦湛第一次如此靠近这处地方了,但这一次,她却不只是打算来看看,她打算下去。 炼狱窟狭窄的裂隙中隐隐传来野兽咆哮,又夹杂着凄凄泣鸣声,配合着炼狱窟上一刻不停的万物瘴气,真是肉眼都能瞧出的寻死之处。秦湛多看了一眼,下一刻,她毫无犹豫地跳了下去——! 炼狱窟中玄雾忽而崩散了一瞬,紧接着凝成犹如实质的魔爪伸出裂隙之外,又猛地合起双手连着周遭的瘴气一并往下按去! 玄雾沸腾,片刻后,一切又归了平静。 仿佛无人曾在此驻足,更无人曾在此跃入。 月色如水,却分毫照不进这裂缝一息内。 秦湛自跃下后便一直在下坠,下坠的过程中她周遭都是那些浓得几要成水的玄雾,既看不清更听不清,好似被封闭了五感坠在无边无际的死亡里。这样的感受秦湛先前在温晦的“剑第六·闇”中曾有体会,如今她倒也不觉惊惶,反手对着这无星无月、无边无尽的黑暗便是一剑无! 包裹了五感封闭了知觉的黑暗内,碎星一剑犹如霹雳雷光,生生在这看似无穷尽的夜幕上撕开了一道光口。裂口一旦被扯开,更多的光便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 秦湛终于听见了声音。 那是一阵从玄雾深处传来的、像是绷紧的丝线因恐惧而撑裂的细微鸣泣声。 随着这声鸣泣响起,很快的,秦湛的耳边在一夕爆满了岩浆爆裂的噼啪声、轰鸣声、哭嚎声、甚至是野兽互相搏杀发出的咆哮与利爪撕扯声。 秦湛的眼前也终于露出了光。 那是一片混沌的红色,或者说,不是红色的光,而是成片成片,几将光染成了红色的血渊。 秦湛仍在快速的下落着,越是在下落的途中,她越能看到在那片伪装了无尽深渊的黑色玄雾下,这片被鲜血染红了每一块壁岩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炼狱。 大约佛经里的罗刹都形容不出的似人怪物攀在红岩上,撕咬着自己同类的血肉为食。生出了双翼的类鸟单足怪物一掠而过,趁着对方进食的功夫以铁钩利爪刺进了对方的脑颅里,双翅一振而起,便活活掀开了那似人怪物的天灵盖。血与脑浆分散了下去,诱得半个身子都融进了山壁里,只有着脖子和头的怪物,迫切饥渴地伸长了舌头去争相舔食。 炼狱窟作为一处与四境迥异的异界,内锁魔气。魔气滋生异物,又将这些异物锁在此中,令他们互相搏杀求存,强者生弱者为食——竟似一副活生生的无间地狱图。这还不过只是秦湛的惊鸿一瞥。 眼见这下落不知要到何时才止,秦湛瞄上了那只有翅膀的怪物。那怪物自然也发现了坠入的秦湛,伸出利爪向她的天灵盖袭去,秦湛不闪不避,只在那双能断金切玉的利爪靠近之时,先一步伸出了手去掐住了足跗处! 那类鸟怪物被她猝不及防一手钳住,也随着下坠了一瞬。鸟怪反应过来,便即刻挣扎试图甩开或刺伤秦湛,可秦湛的那只手犹如铁钳,不仅甩不开分毫,更是被她牵制着活活成了她的手中的工具,只能带着她一路下行。 第97节 有着鸟怪在,一旁别的小怪物就算见了秦湛也不敢妄动。倒让她平平安安地就这样落在了炼狱窟的底端。 底端也不能算是平地,不过是凝固的岩浆一层层堆砌起来的、暂能落脚的地方罢了。前方不远处,便是炼狱窟中肆意流淌着的熔浆河。秦湛尚未靠近,便已感到了那股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灼热。她落地之后终于松开了手,鸟怪忙不迭地振翅飞走了,因为走得太慢,甚至有一处的羽毛被燎了起来,痛得它连忙撞上一旁的血岩壁好去灭火。 秦湛往周遭扫了一圈,发现这周围连怪物都瞧不见一只。 炼狱窟是个群魔乱舞的地方,可那些个怪物宁可艰难的活在岩壁上,也不愿接近这处看似平宁空旷的地方,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这里有着比岩壁上的厮杀争夺更为恐怖的东西。 秦湛握着剑,她眉梢轻抬,向着那处熔浆河迈了一步。 她不过迈了一步,像是踩上了猫的尾巴。熔浆河内忽然一阵翻涌,一只浑身通红地巨兽便从中露出了身形。它眸似天火,身披熔浆凝成的金红甲,张口咆啸一声,便引得炼狱窟内震动不安,碎石剥落,熔浆迸发。 秦湛看着那些熔浆因它的动作四溅,甚至灼伤了不少岩壁下方怪物。那些怪物发出尖叫,像是怕极了,一个接着一个如同发疯一般踩踏着、奋力往上方逃去!她避过那些如同天火般降落的岩浆,收回了视线,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只似虎又似鹿的庞然大物,盯着它瞧了半晌,终于在这只巨兽的耳朵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盛着道子丢失了的那一部分的玄天玉盒。 “怎么又是藏进了这种地方……” “师父啊,我可就只剩下两天的功夫了。” 秦湛看着那只巨兽喃喃自语,她叹了口气,却也没半点要退的意思。 巨兽咆哮,它目如铜铃,它看见了秦湛身侧携带着的剑。 剑这样的武器,显然激发了它脑海深处最深的恐惧与不安,为了消弭这种不安与恐惧,巨兽伸出巨爪、携满池熔浆,尤为暴烈地攻向秦湛—— 秦湛轻笑了声,与此同时——携剑而上! 祁连山脉内,绮澜尘得知了知非否身死的消息,面上神情略松了一瞬。 胧月清见着绮澜尘面上疲态,忍不住轻声道:“师父去休息一会儿吧。” 绮澜尘未答,她顿了一瞬,问弟子:“有秦剑主的消息吗?” 胧月清迟疑道:“还未有。玉凰山和蜃楼最新的消息是道子已离开了昆仑山,似是往西境去了。另外那对姐弟——弟弟似乎回了云水宫,姐姐去了东海应龙岛。” 胧月清见绮澜尘闻言眉梢又皱起,似在思索推算的模样,忍不住道:“哪里不对吗?”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哪里不对。 道子外出大约是寻秦湛,凤舞去东海应龙岛,应该是为了寻找道子丢失的那部分东西。凤鸣回云水宫更好理解了,云水宫内的人都是已宣称跟随道尊的修者,算是道子的大本营。云水宫无人,他回去镇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 绮澜尘猛地反应过来,在凤鸣凤舞的意识里,云水宫并不是什么需要镇守的地方。云水宫的那些修者在知非否眼里是战力,在这对姐弟眼里却什么也不是。他们起初会在云水宫,是因为道子在,道子既然已不再云水宫——凤鸣回去做什么? 绮澜尘的声音都崩了起来,她对胧月清道:“一剑回来了吗!” 胧月清被绮澜尘骤然严厉的态度一惊,下意识道:“还在路上,约莫傍晚能回。” 绮澜尘即刻道:“若是一剑回来了,让他即刻来见我。” 绮澜尘想了想,仍觉得不够保险,又道:“司幽府君现在何处?” 胧月清答:“他灵脉重修,每日需施针稳固,此刻应该正在阙阁主处。” 绮澜尘起身便走。 司幽府君刚扎完一次针,袖子还没来得及挽下来,就被急匆匆推门而入的绮澜尘叫了一声。 绮澜尘也不管别的,单刀直入,开门见山道:“司幽府君,我问你,你的司幽府如今还有多少人,够不够帮我们打一架?” 司幽府君闻言一怔,他道:“架没有打起来,人自然还是有。不过因为魔尊的赌约,我让他们往虚无海去了。” 绮澜尘听见这话,真是不知道该骂司幽府君死脑筋还是该说他为人真是守诺。 她忍了好一会儿,才说:“叫回来要多久?” 司幽府君眸光微动,他对绮澜尘道:“那这就要看你要他们去哪儿了。” 绮澜尘道:“青城山,赶去青城山要几日?” 青城山算是云水宫与祁连山脉的中间位置了,司幽府君道:“若是往这处,大约需要两到三日。” 绮澜尘又道:“若有玉凰山和蜃楼帮忙呢?” 司幽府君道:“那便算两日,我将司幽府的信物交给玉凰山,他们看见信物自然会跟着来。” 话毕,司幽府君又忍不住皱眉问:“怎么了,按照秦湛的计划,可用不到我的司幽府吧?我和你们打了那么多年,就算如今我们愿意陪你们打这一架,你们也未必能将背后交给曾经的敌人吧?” 绮澜尘道:“计划出了点岔子,我们把凤鸣想得太理智了点。” 司幽府君:“?” 绮澜尘道:“怕是秦湛将他拖在昆仑的时候,无意惹怒了他,他如今回了云水宫——怕是不打算等我们攻去,而是要带着云水宫的修士先来清剿我们了。” 第86章 斩道03 司幽府君神色一凛,如今尚在祁连山脉的众人中,大约只有他一人是真正对敌过天上人,知道他们与这些来自上界的存在到底存在怎样巨大沟堑。 所以他对绮澜尘实话实说:“若是凤鸣亲自来,以我方实力,除了一剑江寒,怕是难以挡住他的步伐。” “更何况……若是他真发了疯,怕是不会只攻祁连而来吧。”司幽府君直接指出,“云水宫往祁连山脉的路上除了青城山还有莲华寺,你不怕他先杀莲华寺?” “我司幽府确有近千精兵,但再快也要两日,只能赶上最后一战——要救莲华寺,怕是不能。” 的确来不及,祁连山脉现在便走即刻驰援莲华寺或许能赶得上——但一剑江寒尚未归来,凤鸣却在。就算祁连山脉四宗尽出,到时怕也只会被他在两日内屠尽,当到了真正需要决战的时候,反而无法得以有用的人手。 这简直是再糟糕不过的推演了。好在也不是所有的推断都很糟。凤鸣突然回云水宫又未杀了云水宫的修士——这样的行为同样透露了一件幸事。 秦湛得到半月珏了。 没有半月珏,道子不出手,凤鸣根本没有办法抽取修士的元神来滋养天梯。想得更可怕些,凤鸣可能已经知道了秦湛打算做什么,他抓不住秦湛,便干脆先一步解决了四宗。没有四宗在关键时刻牵绊他与凤舞,秦湛顺利斩断天梯的可能性便要打个对折。 正是因此,他才会像气到发疯一样,不管不顾地要来灭了四宗,他想要毁灭秦湛所有想要护住的东西。 他越是想要毁掉,绮澜尘便越要替秦湛守住。 绮澜尘抬眸,眸光冷然,她问:“司幽府来不及——若是加上魔道八门九部,甚至加上十二金殿呢?” “我若是没记错,他们尚未往虚无海吧。” “魔道八门九部大多身处西境,距莲华寺算不上太远,更是以急迅擅长隐蔽闻名。” “若是得他们相助,莲华寺未必是保不住。” 司幽府君皱眉,他道:“先说十二金殿……阙如言的徒弟倒是救过漪寄奴,让她有把力气从最后的崩塌里逃出来,她这个人最恨欠别人人情,你让她徒弟去提,她或许愿意帮忙。” “只是十二金殿……”司幽府君寻了个词,“能打的也就是个漪寄奴了,你总不能指望她养的‘宠物’上战场。” “魔道八门九部如你所言,速度既快又擅隐蔽行踪,若要在凤鸣来前救走那些和尚,倒是个好选择。但他们从来只听魔尊号令,如今魔尊已亡,我又是如此修为,怕是命令不了他们。” 司幽府君想要劝绮澜尘放弃,可绮澜尘看着他,眸光微动说:“司幽府君,你我都清楚秦湛不是新的魔尊,她也不会去当这个魔尊。无论是为温晦复仇也好,单纯为魔道未来也罢,魔尊的位置对你而言都是必须的。” 司幽府君皱眉:“你想让我去当魔尊号令魔道八门九部?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魔道虽尊共主,但也只是明面上的,私下大家都是各自为政。之所以会有你们眼中听从魔尊号令的魔道,那都是因为魔尊是温晦。” 司幽府君道:“除了温晦,再无他人。先不提现在的我到底能不能坐上魔尊的位置——我就算当了魔尊,也未必能让八门九部听我号令。” 魔道存在这么些年来,也就只有一个温晦能使魔道真心拜服。如今温晦已死,又是死在正道秦湛的手上——正道想要驱使他们,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绮澜尘并不要他们拜服,魔也可以力降或以利诱。 所以她冷静道:“——若是你能作废秦湛与温晦的赌约,让魔道在战后光明正大的、重回魔域,重建魔道呢?” 司幽府君神情变了,他低声道:“绮澜尘,你可想清楚了。不管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谁,正魔终究难融。我等杀四宗不知多少,四宗杀我等也逾千数。如今之所以能短暂共存,因的是我未曾侵犯到正道分毫利益。你若是将魔域重新让渡于我等,甚至给我等休养生息的机会……” “绮澜尘,日后我等不战便罢,若是再战,你就是正道天地不容的罪人。” 绮澜尘闻言笑了声。 她道:“那也好过现在便先正魔皆亡。” 绮澜尘语气清淡:“我这一生,见过最好的时候,也见过最坏的时候。遇过最险恶的人心,却也有幸得识值得倾慕仰望一生的人。” 她看向了自己的手,似自言自语,又似回答了司幽府君:“当年我帮不了他,现在至少也要帮她。” 司幽府君肃然。 他看着绮澜尘,尊重道:“好,你既然有所决意,我便去做。无论如何,我定当说服他们。” “你至青城山的时候,我保证那些和尚也在了!” 绮澜尘道:“在秦湛回来之前,我和一剑会极尽可能的守住。” 司幽府君当然没有什么不信绮澜尘的,他答应了即刻便走。 阙如言见司幽府君走了,方才皱着眉轻声对绮澜尘道:“魔道毕竟是魔道,你这么做……若是当真有了他话里的那一天——” 绮澜尘答:“我已不是桃源坞主,又擅动了桃源禁地,纵容血污此处,早就连桃源弟子都不能算了。我如今担着的,不过只是一个四宗盟主的名头。等真到了那一天,他们还能有精力来审判我,至少说明正道存续了,也不算太糟。” 阙如言忍不住蹙眉:“绮盟主!” 绮澜尘对阙如言微微笑了笑:“不必担心,司幽府君想得简单,但正道有秦湛与一剑江寒一日在,魔道便翻不起浪来。” 她冷静解释:“与其让他们在虚无海中完全脱离我们的视野,倒不如让他们仍呆在东境里,真出了事,拔起来也简单。” 阙如言:“……” 阙如言看向了司幽府君匆匆而去的方向,心中情绪复杂极了。在这一刻,她是真不知该紧张绮澜尘近乎妄为的大胆决定,还是该先心疼一下以为自己欠了巨大人情的司幽府君。 阙如言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四宗是一家,大不了她治病的时候再仔细些,便当是替绮澜尘给的补偿了。 晚间,正如绮澜尘预计的那般,凤鸣离开了云水宫,大约是阆风一战告诉了他蚁多咬死象的道理,他也如绮澜尘猜得那般,带上了云水宫内的修者。 弟子急忙来报:“玉凰山的消息,凤鸣带着云水宫的修士离开了云水宫,瞧方向,正往祁连山脉而来!” 阙如言闻言,就算绮澜尘已经说了这个可能,甚至以最快的速度做了应对,她还是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绮澜尘面容平静,她的平静似乎感染了阙如言,更是影响了这位原本慌张的弟子。 这弟子瞧着绮澜尘,忽而便也生出了勇气来,他大声道:“盟主,我等是否迎战!” 绮澜尘挥袖,她道:“当然迎战。传我命令,四宗集结,往青城山!” 与此同时,西境莲华寺。 八门九部的那些弟子们正抓着了最后一名莲华寺和尚的手臂,将他丢上了八门九部独有的逃命法器里。 那和尚被扯了个趔趄,忍不住皱眉咬牙。 抓他的魔门弟子见了,嘿然一笑,开口道:“大师也不要觉得屈辱了,若非司幽府君来求,我们才懒得理会你们。” 那和尚冷声道:“若非你们出手偷袭在先,我等也不需要借助你的法器离开。” 第98节 魔门弟子听着有趣,他说:“我知道禅然法师的金钵速度极快,能与我门相比。难不成这个金钵是莲华寺人手一个的吗?若是如此,你们倒真不需要我们帮。反正云水宫的怪物也追不上对吧?” 和尚被他一句嘲讽,差点要造口业。 他咬着牙:“若非掌门有命,若非绮盟主——我宁可与莲华寺共亡!” “真是可笑,你们想留下死,偏偏还有人为了让你们活而殚精竭虑。”魔门弟子闻言皱眉,“叽叽歪歪真烦人,你要是不会逃命,今天我就教你怎么逃命!” 说罢,他如先前对付那些不肯走的大和尚一样,指尖微动便巧妙的放出一阵无色烟雾。 那和尚一闻烟雾,便软软的倒下去了。 魔门弟子见了,冷笑一声,直接将他如麻袋一般扛起丢进了舱里,拉长了语音道:“知道了吗?安静才能逃命。” 眼见着所有人都在上方了,八门九部的人便打算驱动咒文,尽快离开。 正在众人最后一次检查的时候,那魔门弟子瞧见一名莲华寺的小和尚趴在法器边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那弟子原还以为着小和尚也是不想走的,正要打他两下把他往里面赶,却不想那小和尚仰头问他:“这位施主,您先前拿来晕了我师兄他们的药还有没有了呀?” 那魔门弟子愣了一瞬:“有是有,你问这个干吗?” 小和尚说:“我在想,盟主和掌门的意思是让我们先撤离,往青城山去,能拖一刻是一刻。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先拖延,但若是要拖延时间的话,一座空荡荡的寺庙是拖不了多久的吧?” 那魔门弟子闻言双眼微亮:“你的意思是?” 小和尚指着莲华寺大堂前的树,大堂后供着的宝像,还有那块牌匾说:“这些地方都很适合藏东西。” 他笑得腼腆:“也很容易伤到人。所以师兄们打扫的时候,对这几处尤为仔细。” 魔门弟子瞧着那小和尚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赞叹道:“可以呀,你天赋不错,要不要加入我们八门九部啊?我是天门的,我们天门就需要你这样的。” 那小和尚腼腆着说:“施主,我参佛道。” 魔门弟子:“……不好意思,我平时和尚见的少。” 这位天门的弟子觉得小和尚的主意不错,他又问了问莲华寺大致适合爆破的点,之后便回去禀报了天门门主。天门门主与风门门主一合计,加上明部,三方极快地派了人在莲华寺内摸索了一番,给来客留下了点礼物。 之后众人极速撤离,莲华寺在小和尚的眼里飞快的成了一抹小小的黑点。 他趴着有些难过,问那天门弟子:“等我们再回来,寺庙还在吗?” 那天门弟子道:“我们八门九部从来没有真正的据点,你看我们在吗?” “更何况——”那天门弟子拉长了语调,“你不如想一下之后寺庙里的场景。” “场景?” “看过烟花吗?”那天门弟子懒笑道,“‘六花’在人躲不开的上方齐放的场景,可要比尘世里的烟花还漂亮。” 第87章 斩道04 莲华寺的“烟花”升起来的时候,一剑江寒正在青城山下。 青城山算是他的家乡,绮澜尘让他与山下接应,本是为了舒缓居住在青城山人紧张的神经。青城山曾在燕白一事上承受了多年浩劫,这让青城山成为了四境中唯一对修真全无好感的地方。 他们既不喜欢魔道也不喜欢在正道,对于那些强于人力的宝物和法器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绮澜尘为了种种缘故,再次选中青城山作为战场,活在青城山的那些普通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但七十多年前的事情如同刻在骨中的伤痕难以忘记,看见正道的门派又再次于此齐结,莫有不恐慌的。 绮澜尘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以青城山为战场,多少也会波及到这些普通人。所以她请一剑江寒于山下接应阆风衍阁弟子,将这些原本的居民都尽快的带离青城山保护起来。青城山人忌惮修真者不是一日两日,也只有曾经出于青城山的一剑江寒说出的话,能稍微减轻一些他们心中的害怕,能稍许让他们信任。 一剑江寒云游时也是常回青城山的,他一出现,青城山里那些年纪大的老人便认出了他,和年轻的一辈介绍“这是你们的曾爷爷辈,昔年风家的孩子”,那些年轻一辈听见了,再看向一剑江寒的眼神便要信任了很多。都是一同经历过当年劫难的,普通人对于曾共患难的对象,总是要多一二的信赖。 有一剑江寒做引者,青城山的居民果然要容易沟通的多。一剑江寒等到了阆风的徐启明,便帮着衍阁的弟子将青城山的弟子送上阆风此来运送众人的飞船。 徐启明见着了一剑江寒,四下张望了片刻,忍不住问:“秦师妹她……不在这里吗?” 一剑江寒答:“她尚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理。” 徐启明道:“唉,前些时日阆风遇难,我见秦师妹一人离开,多少有些担心。” 一剑江寒不知该如何宽慰徐启明的这种“担忧”,最后只能说:“徐师兄不必担心,到了约定的日子,秦湛必至。” 徐启明被一剑江寒郑重的气势一唬,一时间倒忘了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了,只是配合着点头说着“好”,又回头接着去帮忙送青城山的居民了。 按照魔道八门九部的说法,莲华寺里埋下的“六花”大约只能伤到最初入门的那一批,要想靠这个伤到凤鸣不太现实,最多也就是气一气他,再拖一拖他的步伐罢了。 八门九部这一手做的漂亮,让一剑江寒他们有了更多的事情送走青城山的居民。眼见着事情虽急,但好歹仍在有条不紊地走着,一剑江寒沉吟片刻,便打算回去备战。 他刚转身,却不想衣角被个小姑娘抓住了。 一剑江寒怔了一瞬,未将衣角从小姑娘手中拔出,只是回了身,半蹲下身问那孩子:“你有何事吗?” 那小姑娘的另一只手里捧着花篮。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一剑江寒,开口便问:“你是当年的那个仙人吗?” 一剑江寒:“那个哥哥?” 小姑娘道:“我祖母常和我说一个故事,说她年轻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好心的仙人,他也是带着剑的。” “那个仙人曾经救过青城山,所以如今来救青城山的,也该是您吧?” 一剑江寒即刻明白了这小姑娘嘴里的仙人是谁。 他的神情不由温和,一剑江寒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他道:“不是我。” 小姑娘的脸上不可抑制的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一剑江寒忍不住笑了,他对小姑娘允诺道:“但她会来的。那个仙人的徒弟,她会来为你守住青城山。” 小姑娘闻言双眼又亮了起来,她想了想,从自己手中的花篮里挑出了最贵最漂亮的一朵牡丹,将这只牡丹放进了一剑江寒的手里。 小姑娘道:“那大哥哥替我将这花送给她!” “祖母说滴水恩涌泉报,我还有没有泉,就先送一朵最好的花!” 一剑江寒瞧着手中那朵还带着露水的花,他温柔地笼起双手,捧住了那朵花。 他对小姑娘许诺道:“好。” 青城山的人送走了,一剑江寒站在山脚,绮澜尘自山上缓缓走至他的身边。 一剑江寒颔首道:“绮师姐。” 绮澜尘向他颔首,开口道:“虽然你刚回来,但也没有供你休息的时候了。一剑,我和你得为秦湛尽可能的争取时间。” 一剑江寒道:“我明白,我会拦好凤鸣。” 青城山起风了,连天都似乎知道接下来的不祥,天阴沉沉的,连星光都渐渐埋没不见。 一剑江寒说:“绮师姐先回山上去吧,山下有我。” 绮澜尘却道:“我在山下。” 她看着夜色,极淡说:“司幽府君拦不住凤舞,但他作为温晦左手那么些年,对于如何打正魔之战比我了解。由他配合阙如言来率领四宗对抗云水宫的那些修士,比我更合适。” 绮澜尘几乎将每一步都算好了。一剑江寒看着她,心中微动,他低声问:“绮师姐,你多久没休息过了?” 绮澜尘抽出了桃枝。 桃枝的光似乎要点亮这无星的夜。 她本该是温婉端庄,可此刻面对一剑江寒的话,她却是不甚优雅道:“打完就回去睡,先打。” 一剑江寒爽快地也拔出了自己的剑,他说:“好,先打!” 暗夜无星,只余远方由远及近的轰鸣。 青城山上,司幽府君突然起身。他从山上远远地往下看去,由此同时,蜃楼的信也到了。 阙如言还未说什么,司幽府君便道:“来了。” 他对阙如言说:“让他们从两侧绕后下山,前方有一剑江寒与绮澜尘,他们一时注意不到两侧。从两侧,再由后——”司幽府君面色凌厉,“既然要拦,就干脆把他们圈死在这里!” 阙如言闻言,眸中也显坚定。她颔首道:“我明白。” 云松便在门外等着她的命令,阙如言走了出去,云松得令,他握紧了手中流月,带着四宗的修士,正式下山对敌! 夜风冷极,山路无光。 云松曾无数次想过昔年的正魔大战是个怎样的情景,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握刀参与进这样惨烈的厮杀里去。 尤其是他将要对抗的不是什么魔门,而是曾经的“师兄弟”们,他们曾经对抗的魔门如今却反成了“友人”。 阿晚一直在云松身侧,注意他神色有异,不免开口提醒他:“云松,你可千万不要因为云水宫的那些修士同样出自正道便心生不忍,战场上,你的不忍会成为伤你的剑!” 云松忍不住笑了,他对阿晚颔首:“我省的。” 他感慨:“正魔之分。正魔哪有那么容易分得出,‘正道’‘魔道’分不出,如今四宗联盟与云水宫也未必分得出。” “不过择一无愧于心的路,而后贯彻下去,走下去便是了。” 云松对阿晚颔首:“晚姑娘,是这个道理吗?” 阿晚自觉经历比云松多,原本是想要同云松讲些道理的,如今云松反过来这么说,倒是些她未曾想过的。 所谓剑心通明。云松……确实比她天赋高多了,他如今是一剑江寒的徒弟,大概能真正的承下昆仑寒剑吧。 阿晚别过头去,抿着嘴角道:“你知道就好。” 云松道:“战场混乱,我的后背还拜托晚姑娘了。” 阿晚冷哼了一声,她说:“我记得一剑前辈的叮嘱,算起来你是我的侄孙,我当然会护着你的。” 云松摸不着头脑,他想着阿晚跟着一剑江寒学剑,虽无师徒名分,但算起来不应该是师姐吗?怎么就成了曾师叔? 云松不知道,却又不敢问。阿晚言辞厉害,他是领教过的。 阿晚见他不吭声,瞧着又忍不住想笑。 山脚渐近,敌人渐近。 阿晚在此刻却忽得不慌也不惧了。 她有答应了的事情要去做,她得让云松无后顾之忧地去迎战。 在这一刻,阿晚似乎隐隐有些能理解风泽为了一个约定等待的千年了。 青城山下,凤鸣随雷鸣而至! 他面无表情,身上的衣物多有烧灼痕迹,姿容却一如当日自天柱而下——除了没有笑容,又添了冷酷肃杀。 第99节 或许这样的凤鸣才是真正的凤鸣。 才是天上城对待三千界真正的态度。 一剑江寒面对凤鸣,毫无犹豫地拔出了剑,他道:“久候了,请吧。” 凤鸣瞧了立于山下的两人一眼,冷笑道:“怎么,二打一吗?就算把山上的都叫下来,你们也拦不住我。” 绮澜尘淡声道:“仙者高看了。” 她的桃枝凌厉挥出,正截从空中探出半副身形勾爪握灵爆欲攻向一剑江寒的凤舞! 绮澜尘道:“是一对一。” 凤鸣见到凤舞显然也很惊讶。 但他仍然与凤舞在闹别扭,见了凤舞也不开口,只是阴沉道:“怕是不能一对一,你想要与我来战,得先越过这些修士!” 绮澜尘抬眸看向站在凤鸣身后的那些曾经也属于正道的修者。 他们眸光坚定,也皆不畏死,显然也是认定了自己的选择无错,认定了冥顽不灵的是仍在抵抗的绮澜尘他们。 是了,你们在抵抗什么呢? 来的可是天上仙,降世的可是道。修者便该求道遵道,与道为敌,追求可笑的“命不由天”,无尊无纪,甚至逆道而行——这不是魔道才会做的事情吗? 是谁入魔,又是谁在救世? 绮澜尘微微笑道:“怕是不用我。” 刀剑声自云水宫两侧处响起。 祁连剑派的弟子目光如电,他们手中的剑,更是这无星无月的夜中最后的星。 云水宫的修者大骇,云松道:“诸位前辈,今日之战是非必要,若诸位醒悟,这一战尚能免去。” 有位德高望重的修者冷笑:“免去?如何免去,你等卸剑领罪吗?” 阿晚闻言,冷声道:“我早说了,他们要是能醒过来,早就走了,哪里还会在这儿接着装死?” 那些修者怒不可遏,云松点了点头,他说:“我知道,只是有些话还是要问一遍。” 他叹了口气,举起手中剑,对着曾经的前辈们道:“祁连剑式,明、远、道。” 剑光刺破! 刀兵之声终响! 一剑江寒的宽剑重重的压在了凤鸣的肩膀上,凤鸣目露狠厉,他的手比最锋利的刀剑还要危险,携着蕴着巨大灵力直往一剑江寒的要害处攻去! 另一边,凤舞终于落在了绮澜尘的面前。 她本该去寻找道子的那部分,她原不想管凤鸣——但她终究没法不管他。 凤鸣在阆风一战中已受了伤,这一界并非向他们所造的世界一样,人们大多弱小无依,可怜的很。 属于道子的这方世界里,人们依然弱小,可他们的灵魂却要比天上城活着的仙人们还要强大。 凤舞已见过了温晦,见过了秦湛,见过了阆风。 她不觉得凤鸣能摧毁了这个世界。 相反,这个世界给她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些本该弱小的存在,或许反能摧毁他们。 凤舞从最初的不屑,渐渐开始认真的去看,去试图尊重这群“修真者”们。 只可惜凤鸣不管如何都是她的弟弟,凤舞就算再不赞同凤鸣的行为,在阻止不了他的时候,作为同族、作为胞姐,她必须、也只能站在凤鸣的旁边。 凤舞落地,她的手中又化出了那条光鞭。 她问绮澜尘:“你的名字。” 绮澜尘眉目清淡,她答:“绮澜尘。” 凤舞颔首:“我记住了。” 话毕,她一鞭袭来—— 绮澜尘眸光清冷,隐有冰晶冻结,她手中桃枝轻动—— “冬景,人踪灭。” 冰晶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炼狱窟内,秦湛收剑回鞘。 在她的身后,巨大的怪物哄然倒进了岩浆里。 而秦湛的手里则握着那枚玄天玉盒。 得到了盒子,秦湛也顾不得身上多处狼藉,她足下一蹬,便快速的跃上了岩壁,一路往上,要冲出炼狱窟去! 许是她刚手剑,周身剑气未散,那些本在岩壁上的怪物皆散去为她让路,这让秦湛出去的时候,甚至比下来的时候也没有用去多久。 炼狱窟外的玄雾通红,再次翻搅了起来。它拼尽了全力也要将那将要脱出的东西压下,却无论如何挣扎,也组不了那只手悍然探出,抓住了炼狱窟外此世的岩壁! 秦湛出了炼狱窟,一身白衣近乎染成了红色。 她看了看近夜的月色,正欲离开,却一转眼见到了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的道子。 他的发上和眉眼上甚至还有些湿漉,不知是不是淋了昨日此处的大雨。 而此刻他见了秦湛,不等秦湛开口,他先说道:“秦湛,只有天梯这一点,我不能妥协。” 他的面上露出了茫然和痛苦,他说:“你曾说过,若是有难倒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来找你。” “秦湛……我来找你了。” “你要如何……才愿意放弃斩天梯?” 第88章 斩道05 秦湛看着道子,他的衣服上压着褶印,眉宇间紧皱着,连面上的神情都是苦闷的。 明明是同越鸣砚一模一样的面孔,但脸上的神情却从来未曾相同过。 他没笑过。 秦湛不是圣人,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喜怒,更是有自己的铁石心肠与柔软心绪。 她看着道子,忽而问:“是道子在问,还是小越在问?” 道子抬眸。 他道:“若是道子又如何,若是越鸣砚又如何?” 秦湛答:“若是道子,自然是不行的。我知你无恶意,但此路艰险,我等费尽周折牺牲无数方才走到了这一步。但凭借道子区区一句话,恕我难以‘放弃’。” 道子沉默片刻,他道:“若是越鸣砚呢?” 秦湛闻言,倒是微微笑了,她说:“若是小越,便不会问我这句话。他只会问我刀够不够利,上去时需不需要帮忙。” “甚至以我对这孩子的了解……”秦湛叹道,“若是今日站在我面前的当真是他,他怕是会先杀了自己。” 秦湛还记得在剑阁上,越鸣砚捧着玉来,想要将日后所有的所得都赠给她。她说不必了,没有这么剥削晚辈的长辈,送一半就好了。 现在想想,越鸣砚的确做到了。 他还在的时候,将自己的所有都给了秦湛,当他因为记忆,成了某个人的一部分——他也迫得那个人将那一部分赠给了秦湛,让他甚至也妥协了起来。 道子闻言,嘴唇蠕动,他原本要说的话终究没说。 他换了一句话。 道子冷不丁问秦湛:“你喜欢他?” 或许是夜色太静,秦湛竟然回答了他。 秦湛认真道:“他是我的徒弟,若无意外,作为师父,我本该要护着他、陪着他,直到他独当一面,也要给他做个能拿得出手的靠山。” “而我想对于小越而言,他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道子冷淡答:“让你失望了,他想要的不止这些。” 秦湛想到了阿晚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风晚说越鸣砚对她持恋慕之心,将她放得极重,甚至重过生命。秦湛心想,大约就是因为重过了命,所以才太好满足了,就连她收徒本是为了修心这样的理由都不太在意。 秦湛轻笑了声:“或许吧。” 道子闻言手指微动,他似乎想要伸出手去,秦湛却先对他开了口。 秦湛道:“道尊,天上城患病大多已经痊愈,如今不过也只剩你罢了。你既然先前已愿意妥协到困死于此界,又为何要阻我斩断天梯?” 秦湛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她问:“你何须管我做什么,只要你拿走你丢失的那部分。那部分回到了你的身体里,便不能算是三千界的东西,而是天上城的东西了。天梯斩断,三千界只会排斥天上城,而不会留下天上城。” “你一样可以回去,除了无法控制此事外,你百利而无一害。若你本就不打算控制我们的生死,又何故如今如此拦我?” 道子听完了,他藏在袖子下的手终究没能伸出去。 他对秦湛道:“那部分本就属于我不错,我能带走也不错。但有些东西,我带不走。” “秦湛,你若斩了天梯。三千界将我排斥而出——我留不下属于这里的记忆。”他极为冷静地对秦湛说,“越鸣砚……” “越鸣砚将会彻底的消失。” “你想要这个吗?” 秦湛似乎完全没有想到道子执拗的、不肯放弃的竟然是“越鸣砚”。他本应该是不喜这个身份的,因为这个身份,使得他面对秦湛时处处为难,处处妥协,变得既不是道子也不是越鸣砚,变成了一个谁都不是的人。 秦湛沉默了。 她想了很多,可最终还是道:“抱歉。” 她的说的如此轻易,像是一阵风吹过云。 道子不知何时便有些恼怒,他的脑海里忽然间便回忆起了朱韶初见越鸣砚时曾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秦湛是这世上最宽容大度之人,也是最绝情寡义之人。 朱韶说这话的时候,诚然夹杂着许多情绪有失偏颇,但如今想来,竟似一句批语。 秦湛当然宽容大度,她若是个墨守成规计较之人,在得知越鸣砚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绪之后,便该勃然大怒——可她却非常宽容的接受了。 但也只是接受。 第100节 没有憎恶,也没有欢喜。就好像是知道明日狂风后日地动一般,惊讶过后,便再也没有然后。 道子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梦。 梦里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将秦湛曾领着越鸣砚去过的地方,说过的话,待过的场景一一全部重现了出来,只是梦里站着的越鸣砚——他清楚的知道那是自己。 那是他心中最深的渴望,比起道子万年,他更想要去做越鸣砚。 他想要秦湛。 会如同对待越鸣砚般温声耐心、甚至会温和笑起来的秦湛。 越鸣砚的眼里,秦湛笑起来的时候,本有些锐利的五官会变得柔和,好似冬雪初融转入春光和煦的美。 道子眼里见到的那些笑,是会让他感到喜怒哀乐、让他觉着生的光。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或者说,曾经无意识地短暂拥有,却又飞快地失去的东西。 最初恍然回神的时候,道子不觉得有异,只觉着是作为越鸣砚的记忆牵动他的心绪,让他忍不住便想要去做越鸣砚。他活于此世数万年,唯有在成为越鸣砚的日子里,像是活物,像是个有着自己情绪的人。他看向秦湛起因是越鸣砚,最后却因秦湛而想要彻底成为越鸣砚。 对越鸣砚而言,秦湛重逾命。 对道子而言,秦湛更像是他全部的“生”。 ——没有人会想斩断自己的“生”。 秦湛道:“在魔域时你未能杀了我,或许是你的大错。” ——没有人有办法去亲手摧毁逾命重的至珍。 秦湛道:“而此时,我却也不会再给你机会杀我。” 秦湛手中碎星一扬,漫天星光竟似敛于她的刀锋之中! 有传说,西方有星君,采星光为刃,以晨旭为锋,以手中刀剑,维天下之肃正。 道子伸出一指,他的指尖被秦湛的刀锋剑气割裂,鲜血流了下来。 而秦湛早已撑着那揽了星光的一剑,撤离了身形。 ——他变成了“人”。 道子抬头看向了天。 此时旭阳初升,已是第十日了。 青城山的河再一次被染成了红色。 这场战役不分日夜,已持续了足有一天两夜。 眼见夜晚又要过去,启明星已在旭日的光芒下黯淡,凤舞抓住了空隙,一鞭绞上了绮澜尘手中桃枝,光鞭施力,竟是在绮澜尘的诧然间生生折断了桃枝! 落败的桃枝坠进了泥土里,其上的桃花飞快的枯败,眨眼间再也无先前的光彩,而只成了一截枯枝! 绮澜尘一惊,而凤舞却乘势而追,手中鞭若长龙,一下便打在了绮澜尘握着桃枝的右臂上,让她险险间,竟差点握不住手中剩下的半截桃枝! 绮澜尘连退数步,右臂鲜血淋漓。她面色若纸咳出了血来,绮澜尘瞧了一眼,便听凤舞冷声道:“木生于光,本就是赖光而生,屈于光下。人也是同理,你执木枝又要如何赢我?” 绮澜尘面色不改,虚弱让她瞧着越发的美,可她的眼却半分不容人将她认做虚弱。 凤舞是个慎重的人,她未给绮澜尘片刻喘息的功夫,便又是一鞭凌厉袭来,绮澜尘右臂重伤,显然难以躲避,她正咬牙打算硬抗,斜里刺出一杆枪来,竟是缠上了她的光鞭,甚至借势用力一扯,险些让凤舞下盘不稳! 凤舞惊然,抬头看去。只见一执抢魔道不知何时而至,正拦了她那一鞭。 这人手执长枪,却偏华服贵冠,媚眼如丝。 面对冷冰冰的凤舞,她更是巧笑嫣然,直道:“奴读的书不如绮盟主,知道的道理也不如绮盟主多。但好在光为木的养料这点农家常识还是有的。” 漪寄奴笑道:“有木之处,光过不得,只能为之养。不过只是些养料——” 她问:“有何赢不得的?” 凤舞微微眯起双眸,她冷声:“狂妄。” 漪寄奴掩唇:“这可折煞奴家,奴家区区弱女子,何担得起‘狂妄’二字?这两个字,还是留给绮盟主吧。” 说罢,漪寄奴一点寒芒,枪出如电! 她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与绮澜尘正直端正的功法截然不同。就是连凤舞,也被她这般只求致死的毒辣枪法逼退一瞬。然而也不过只是一瞬罢了。 漪寄奴原本就未伤愈,绮澜尘赢不过的对手,她自然也赢不过。 走过三百招,漪寄奴败相已生,她忍不住对身后的绮澜尘道:“桃源的,你到底好了没有,再拖下去,姑奶奶就撑不住了!” 绮澜尘也不问漪寄奴怎么察觉到了她有想做的事,只是忍不住牵动了嘴角笑了一瞬。 而后她对漪寄奴淡声说:“好了。” 漪寄奴毫不犹豫,枪尖横扫于地,一个反力便将自己送上了高空,直接将凤舞暴露给了绮澜尘! 绮澜尘手执半根桃枝,眼中已全然被黑色所覆盖。 她的桃枝不偏不倚,正对着凤舞的咽喉。 凤舞直觉不妙,挥鞭便要直取绮澜尘的脑袋! 绮澜尘竟也不避,她淡声道: “终景,冤霜……夏零。” 不应存于人间的凄厉景,从绮澜尘执着的那半根桃枝中,如同灾难一般骤然被释放了出来! 天地色变,风冻云冷! 眨眼间,空中凝霜似冬,下一刻,又是烈日流火。 漪寄奴从未见过这般可怕的灵力,更未见过这般可怕的招式! 都说桃源祖师羲和君是个再光风霁月不过的人物,她所创下的桃源四景之中,居然有着这般毒辣可怕,仿佛要吞灭世界一切生,灭尽世间一切存的杀意吗? 凤舞的那根光鞭在永无宁日的冤霜秋沸之中快速的碎成了斑驳,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妙,正欲急退,那可怕的、令人绝望的已如同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凤舞的眼中出现了惊恐,她向着凤鸣处奋力的伸出手去,她似乎是想要提醒凤鸣小心,可最终自口中发出的,却只剩下惨叫! 漪寄奴惊呆了。 直到那些东西吞噬了凤舞,她的眼中渐渐失了光彩,握着光鞭的手鲜血淋漓,面无血色地直挺挺地砰的倒下——漪寄奴方才回头看了一眼绮澜尘。 她心情复杂极了,若是十二金殿那一战,绮澜尘用了这招来对付她。哪里还有她今日来帮,怕是连同十二金殿一起,都在那一日全部毁了。 她有些别扭,正开口道:“绮澜尘……” 漪寄奴一回头,看见的便是面无血色,一头黑发自根部如雪覆般全白的绮澜尘。 她眼中无光,面色平静而冷淡,甚至还维持着执那一式的手势。 漪寄奴厉声道:“绮澜尘!” 绮澜尘眼珠微动,她看着远方一动不动,仰天倒了下去。 直到天上出现了一抹微光,白日要来了,她的嘴唇微微蠕动。 漪寄奴慌得连枪都来不及去稳了,她连忙去接绮澜尘,听她低低说了一句。 她说:“终不负君。” 漪寄奴抬头看去。 那抹光越来越近,简直像一颗启明星。 秦湛回来了。 第89章 斩道06 北境雪谷,丹炉燃尽了最后一丝木炭。朔夜爵苍白着脸色,清干净了丹炉里的灰烬。他动作缓慢而仔细,却还是不小心吸进了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烟火,惹得他扶墙一阵咳嗽。 好在着丹炉里的东西已经被取走,他如今就算疲累些也无甚要紧。 朔夜爵整理完了丹炉,转而生了红泥炉的火。 他温上了一壶酒,接着便出了门去,披着厚重的衣裳,双手笼进了袖里,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看向青城山的方向。 青城山,温晦由此取燕白剑,由燕白而造就秦湛。时光匆匆数千载,从东海应龙降世的那一刻起,轮盘就飞快的开始转动,转至今日,也该有个结果。 朔夜爵穷巫祝之能,看尽了过去与未来,如今却想要见一个他不曾见过的结果。 一个连巫祝也窥不到的结果。 青城山下,魔道八门九部的弟子犹如鬼魅穿梭于战场,他们并不参战,只是以着极快的速度运送着伤员往山上去。 山上阆风药阁的弟子皆在,桃源内略通医术的弟子也皆留了下来,甚至连阙氏收悉,都派了人来相助,所有都在尽可能的为这场最后的战斗争取更多的生。 只是伤人只需一刀一剑,救人却需万针千丹。 饶是能帮忙的都尽数来帮忙了,面对源源不断的伤者,众医者仍有力不从心之态。 阙如言是最为疲累的一个。 从交战起,她便没有休息过分毫片刻。她以续命金针闻名,多得是重伤者弟子无法诊治,需得由她亲来。这么一来二去,阙如言竟是一连一天两夜都未曾松开过自己的金针半瞬。 陪同她的弟子在无意间瞥见了阙如言的脸色,由于耗神太过持续施针,面上已显出病色来。弟子瞧着心焦,想要劝阙如言一句,却又知道劝之无用。 医者手下每一瞬都是命,阙如言无论作为药阁阁主还是阙氏传人,都不会罔顾生灵。 这是阙氏祖训,也是阙如言为人准则。 医道并非修真路上的道,却是掌脱死生的道。这条道才是天下最难走得道,走下去,走至尽头,不为魔便成圣。然而无论是魔是圣,终究都不好过。 阙如言施完最后一针,忽觉头晕目眩。她强撑了一瞬,转头对弟子道:“替我取凝神丹来。” 弟子张口欲言,阙如言眉头拧起,她正要斥声命令,忽觉身后似有不妥。只是她尚未来得及回头,便先被司幽府君一掌劈晕了过去。 司幽府君将人给抗了起来,对目瞪口呆地药阁弟子道:“劝不住就来强硬的手段,这个道理,阆风没人教你们吗?” “她不肯休息,那就打晕了休息,难不成真要看她把自己熬死吗?” 司幽府君对那弟子示意:“她屋子在哪儿,我送她回去休息。” 那弟子见他气势骇人,根本不敢对他偷袭阙如言的事情有所置喙——更何况确如他所言,若是让阙如言再靠凝神丹强熬下去,怕是等不及救了这满山伤者,她便先要劳累致死了。 只是—— 那弟子轻声提醒:“府君,您今日还尚未行针呢。” 第101节 言下之意便是……打晕了阙如言,你今日的针要谁来施? 司幽府君:“……” 司幽府君想了想道:“少一天而已,死不了人。我原先便也觉得不必每日,经脉堵塞也只有小孩子家才会觉得疼。” 药阁弟子惊住了,他只能结结巴巴道:“……那,那也行吧。” 司幽府君将阙如言放在了她暂时休息的地方,放下的时候司幽府君多少知道点数了,轻手轻脚了些。 他刚放下了阙如言,便有人来报。 秦湛回来了! 说是回来也并不恰当,她甚至毫无停歇。 众人只见秦湛往来如风,她踏云霄而来,犹如日月晨星,于空中斩下一剑,横断青城山脉,直在这山脚下又生生斩出一道奔涌涛河来! 地崩山摧,藏于青城山地下的河水如同涌泉般喷灌而上!青城山下一阵晃动,直将交战的修士们晃得站立不稳,一时无法继续交战,只能先停兵戈在山摧之中先稳自身! 凤鸣与一剑江寒的交战自然也受了影响。 只是一剑江寒像是早就料到秦湛会有此手,不动分毫。反观凤鸣,他见着了凤舞重伤不知死生,再看一剑江寒等人,金色的瞳孔都漫成了血红。 他恨极:“秦湛,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不让寸步,他挥剑拦着凤鸣,语气一如先前:“我说了,我在这里,你进不了一步。” 凤鸣狂怒,他连指节都因过度的用力而些微变形,这位天上人在此刻倒比三千界的魔道更像一个魔。 他一字一顿道:“你最好祈祷秦湛能杀光我们,否则只要天上城还存续,只要天梯还在,我们便总会下来寻仇的。” “尔等——终究不过我等手心造物!” 一剑江寒剑芒如旭日,他道:“若是没了天梯呢?” 凤鸣怔住,紧接着终于恍然。 他想到了秦湛夺走的半月珏,想到了秦湛种种在他看来几乎怪异的行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凤鸣的脸上露出了颇为奇诡的笑意。 他说:“斩天梯?你们想到最后办法,居然是斩天梯?”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了,一剑江寒干脆的颔首:“是。” 凤鸣大笑,他怜悯道:“因有了天梯,你们方才能借此悟道。你们难不成还指望能用从天梯悟出的道,去斩断这天梯吗?” “以道斩‘道’。”凤鸣嘲笑道,“这可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一剑江寒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不知春于他手挽出散着寒气。 一剑江寒道:“我所闻道,是从万年不竭的江水中而来,是从昆仑山峰上盛极而衰的寒雪而来,是从情义中来,从我剑来。” “天地不灭,剑未折。”一剑江寒抬眸,“便是斩道,又如何?” 凤鸣神色微凛,他想要动手,却不妨一剑江寒更先一步! 冰冷刺骨的不知春刺入胸口,这一次与雁摩那一次不同,凤鸣的面上有些茫然。他似是不能理解,区区造物的刀兵为何能伤到他,就好似他不能理解,天上城的命运为何是要为下界牺牲。 他反手握住了一剑江寒的剑,忽笑道:“你们拦了我、拦了凤舞、拦了云水宫,都是为了让秦湛得以斩道。” “可是你们少算了一个人。” “尊上你们能让谁来拦?又有谁能拦得住?” “一剑江寒,纵使你们机关算尽,却还是要一场空!” 凤鸣狰狞大喝着,一剑江寒的剑已全然穿透了他的心脉。他就维持着这样的神情,渐渐在一剑江寒的剑下化成了无数光点,皆往天上飘去了。 一剑江寒转而看向绮澜尘那方。漪寄奴护着她,向他微微颔首。 而凤舞似乎尚有一口气在,她动了动指尖,却只见到凤鸣化作的光点。凤舞发出悲鸣,青城山下泉涌为之震动。 一剑江寒神色微凛,却有一人从泉水奔涌生出的水雾中踏出。 那是道子。 道子弯下身,轻轻抚了抚凤舞沾着血渍的面容。凤舞声音沙哑,因悲痛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道子却道:“我知你们已尽力。” 道子对她道:“都回去吧。” 凤舞闻言,在他的手下微微阖上眼,不消片刻,竟也如同凤鸣一般化作了光点飞往上空,消失不见。 一剑江寒对上了道子。 他正拔剑欲拦,可道子在下一瞬竟然已出现在了一剑江寒的身后。 眼见道子来拦,秦湛自然也发现不妙。 她一招剑三即出,肃杀剑意破开道子一瞬—— 秦湛急喝道:“一剑江寒!” 一剑毫不犹豫双剑同出! 细剑斩道子寸步,宽剑则助秦湛登风! 道子被一剑江寒拦了一瞬,眼见与秦湛之间的距离好不容易又差开了些许来,却在他拔出眠冬、借眠冬寒气拦住秦湛去路的一瞬从新拉进! 漪寄奴在下面看的清楚,她虽不知前因后果,此时却也心焦极了。 她忍不住喊了一声:“秦湛!” 眼见秦湛就要被道子赶上,空中忽闻凤凰清啸! 朱红金羽的凤凰飞掠而至,其尾羽赤焰,所过之处寒冰尽融,双翅张开,身似要遮天蔽日! 凤凰毫无停歇,一翅膀逼退伸出了手,几要抓住秦湛的道子一步,更是将周围因眠冬而起的寒意驱的半分不存。 道子见状,一指剑气向凤凰与秦湛的方向击出。 凤凰清啼了一声,飞远避开。而秦湛则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原本乘风而去的路,直接跳向了凤凰所在的方向! 朱韶准确无误的接着了秦湛,双翅一振,便直上九千里! 所有人几乎都以为这下道子绝对追不上了,却不想他眸光一冷,身形变化间竟是快了数倍,眼见着连凤凰也能踏上! 朱韶长啸,一身朱羽似要燃烧殆尽,硬是在道子之下硬脱出三分!往更上扶摇而去! 山川河岳皆在脚下,天则越来越近,临近天梯的压迫感几乎要让人皮肤皴裂流出血来,连秦湛都觉得眼角发痛。她忍不住低头看向朱韶。 凤凰瞧着无事,但羽根已开始沁血。秦湛松开自己抓着对方颈部羽毛的手,一张开,指尖皆是血。 她叹道:“朱韶,我教你遇死而生,不是教你求死。” 凤凰微鸣了一声,似有不甘。 秦湛拍了拍他的头,对他说:“玉凰山还等着你呢,到这里也够了,回去吧。” 天梯几乎要在眼前,秦湛甚至看见了凤舞凤鸣化作的那些光点顺天梯而行。 她站立在凤凰背上,取出了那枚半月珏,毫不犹豫地向着天梯的方向纵身一跃! 半月珏与天梯共鸣,将她飞快的扯向天梯去! 天与地的颜色渐渐都褪去了,秦湛的眼里,渐渐被宙宇的斑斓所替代。 眼见着即将被吸入天梯,秦湛毫不犹豫掷出了那块半月珏,半月珏被吸入天梯内,而秦湛则因没了半月珏,被用力地弹了出去。她直接被弹去了天梯之外,混乱可怖的宙海之内,风如刀般割在她的身上,听觉也几乎要被天梯内连接着的世界声音给活活震碎。不知这样东倒西歪撞了多久,久到连秦湛身上都无一处不伤之处了,她终于到了连着天梯天上城。 天上城居于宙海之上,如同杨柳垂着柳条一般垂着无数的天梯连着三千界。 秦湛的眼里终于见到了当年温晦所见到的。 她也看到了链接着此世的天梯。 从这个角度看去,天梯就像是一根晶莹剔透的水晶柱,瞧不出半点可怕,也瞧不出半点残忍。 秦湛看着那根柱子,被风刀割裂的手握上了腰侧碎星。 她眼露剑意,却忽地听见了声音。 她听见了越鸣砚的声音。 天梯未能得到足够的滋养,道子登不了天梯。他只能触碰着天梯,试图去问秦湛一句话。 “秦湛。”道子低声道,“你说我错在未杀你,你却也错了。你若是当真打算要斩天梯,也该在斩天梯前,先杀了我。” 他的手压在天梯上攥紧,他道:“你想清楚,你这一剑下去,便再也不会有越鸣砚了。” “没有越鸣砚,我无法保证我不会动手杀你——!” 秦湛闻言笑了,她道:“你这是劝我杀你?” 秦湛叹了口气。 她看向了宙海中的那座天上城。 天上城承接天道,城以白玉为石而锻造。天上人也曾满怀慈悲之心,忍受数千年的辛劳苦作缔造出三千世界。 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从以万物为刍狗的天道中寻出一条活路来,他们的做法本没有错。 只是站在三千界的角度而言,自三千界诞生的那一刹,就不仅仅只是天上人的造物了,他们共为天道之子,不该承接天上人的愤怒,也不该承接由天上人决定的命运。 各位求存。 天上人建造天梯如此,三千界反抗天上城也是如此。 要谈对错难了些,不如不谈。 秦湛道:“若非立场相对……”她笑了声:“我是真希望认同你也是小越。” 道子猛然抬头。 秦湛的碎星却已出鞘。 道子气急,他顾不得许多,试图强行踏入天梯! 秦湛已握住了碎星。 她对道子道:“无论如何,这身体都是小越的。我答应过小越要替他治眼睛,虽如今不用治了,但也没有要让他生病去死的道理。” 她对道子直言不讳:“这个世界欠你的,还了。” 道子起先还有些不明。 第102节 直到原本以离开的凤凰忽然回来,他的爪中捏着一枚玄天玉盒,在极近道子的那刹用力捏碎了它! 玄天玉盒甫一崩碎,原本被它封在其内的东西便也藏不住! 那隐隐是个人形,不等道子有所拒绝,便因为极近的距离,主动的先融进了他的身体里去! 道子因骤然的融合而一时失力。 他甚至抓不住天梯! 而秦湛,则已一剑斩下! 碎星的剑锋比起天梯来渺小的是这般可怕。 可秦湛握着剑锋的手却无半分迟疑! 碎星的剑锋在碰上天柱的那一刻崩出了裂缝。而一剑江寒他们在的地方更是如受重击,地动天摇,犹如凤鸣在他们耳旁嘲笑:“看吧,你们斩不断——!” 秦湛一击不中,她屏气凝神,立即挥出第二剑! 裂纹快速攀上了碎星! 秦湛咬牙,她欲挥第三剑,却犹豫了。 她看着分毫未动的天梯,看着手中欲碎的剑,她犹豫了。 白衣的剑客见她停下了手,不免弯腰问她:“阿湛,你怎么了呢?” 秦湛迟疑着答:“若是第三剑依然无效,碎星便碎了,我便无剑了。” 白衣的剑客问:“你是没剑就会输的剑客吗?” 秦湛的眼里渐渐凝出了光。 她道:“不是。” 秦湛说:“我是剑修,我还有手,我便还能战。” 温晦含笑道:“那么阿湛,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秦湛心想,她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 她甚至还有朔夜爵给她的那颗药。 秦湛将藏在牙后的那颗丹药咬碎吃了。 她眸中剑意凝显,几乎要成了一把剑来。 温晦握住了她的手,对她道:“阿湛,我教你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握剑。” “剑要如何握?” 秦湛答:“以心。” 秦湛手中的碎星在宙海星光之中剑锋拉长,通体漆黑,剑刃雪白,唯有剑尖微弯似刀。 秦湛道:“剑势第四,破。” 一剑斩下! 碎星崩成了残片! 于此同时,水晶柱般的天梯上被斩开了一个缺口,那缺口衍出裂缝,那些裂缝更是如同蜘蛛的网,在转瞬间便爬满了柱身!秦湛的碎星碎了,可她的手中,似仍有燕白剑。 秦湛道:“剑式第七,斩道。” 虚无之剑斩下! 天柱应声而垮! 朔夜爵微微仰头,便见天好似碎了。但天怎么会碎呢,天既不会碎,那从天上坠下的,那透明地似天一般的碎片又是什么呢? 朔夜爵猛地直起了身子。 道子刚刚恢复,尚未来得及有所作为,便先感受到了三千界对他的排斥。 他抓紧了眠冬剑,竟是要拼尽全力去抵抗! 可若是天上城人能轻易对抗三千界于他们的排斥,当初又为何要立天梯呢? 道子思绪混乱而模糊。 他连眼前看见的东西都是不清不楚的。 他似乎见到有谁在宙海中温柔地拉了他一把,将他推往天上城去。 他似乎记得这个人,又似乎不记得。 只是那人的手指似乎是他熟悉的,泛着凉意,但握住他的手时,却似乎是温热的。 而重玄,他的剑,则是哭哭啼啼,扯着嗓子对那人哭喊着“我原谅你拿别的剑了,但你不能给它们打络子,最便宜的也不行”这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而那人似乎被念地不耐烦,回了一句。 重玄被那一句话噎地猛然闭嘴,再不敢多言。 只是眼见即将渐行渐远,就要看不见了,他又忍不住极为大声的喊道: “秦湛,我喜欢做你的剑!” “最喜欢做你的剑!” 秦湛忍不住笑了。 她淡道:“我也最喜欢你这把最厉害的剑。” 秦湛说完,停留于宙海之中微微闭上了眼。 她本不是天上人,又离下界极近。天梯彻底崩毁后,在秦湛无力所支撑的情况下,她被下界重新吞入,眼看着就要被吞入时的灵压所伤——! 秦湛睁开了眼。 她见到了逍遥仙。 逍遥仙向她微微笑了笑,伸出手用最后的力量让她平稳地重新回了下界。秦湛看着她,试图想要拉住她,却只能碰见一团虚无。 逍遥仙道:“你该回去赴约。” 她微微笑道:“我也该去付我的约了。” “谢谢你。” 秦湛想要说没什么好谢的,可她已彻底坠回下界去了。 朱韶一直未离,眼见她从天空坠下,连忙振翅去救。 天梯崩毁,下界是有所察觉的。 世界似乎有哪里变了,但要细说却又寻不出来。 朱韶将秦湛带回了青城山,一剑江寒见到秦湛满身刀伤浑身是血的模样忍不住皱眉,他抬手要替她止血,开口便说:“朱韶,赶快带你师父去雪谷寻朔夜爵。” 朱韶应允,正要带着秦湛走,却不想秦湛一把抓住了一剑江寒的胳膊。 秦湛道:“一剑,我和你说个事。” 一剑江寒:“……?” 秦湛笑道:“天梯有点难斩,我灵脉断了。”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正要说一句“不怕,我陪着你养伤”,就听秦湛若有所思道:“你说我这次灵脉断了重修,要用多久能追上你,再超过你啊?” “六十年够不够?要不要打个赌。”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在心里和自己说了无数次不要和秦湛打赌,但面对她这样随意的态度,还是忍不住掐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丢回朱韶背上,对她道:“赌,我赌你用五十年。” 秦湛:“……”你这就没意思了。 天上城,天梯断裂一事惊动了天上城所有的人。 他们匆忙而出,却刚好迎回了道子。 先前不久,凤鸣凤舞皆被重伤凭借本能化光而回,至今不得清醒。天上城原先见凤鸣凤舞如此,还以为道子在下界遇上了什么可怕的麻烦事,正想要再派人去,天梯便先断了。 天梯一断,道子竟反而回来了。 天上城人有一人迟疑着问:“尊上可还好?” 道子颔首:“尚可。” 天上城人便道:“……尊上创造的那一界,天梯似乎断了。” 道子颔首:“我知道。” 他顿了一瞬又道:“城内的人皆康复了?” 那人颔首,极为尊重道:“是。” 道子看着天上城下缀着的千条“天梯”,他以往也不觉得臣民有些脾气借着天梯发下去有什么不妥的,可不知为何如今却觉得不太好。 他对下面的事情隐隐还有些影响。记得下界有着天上城所有没有鸟语花香,还有天上城难以得见不灭希望与热情。 他隐约记得凤鸣凤舞下界施以高压手段,却被此界反扑。凤鸣凤舞因此重伤,而天梯也被此界所斩。 这让他觉着,所谓天上城与三千界,其实本质也无区别。都不过是天道造物,都不过是天道之下,挣扎求存的同类罢了。 物极必反。天上城与三千界……若是天上城当真把三千界逼急了,谁知道今日的斩道,会不会有一日变成了斩天上城? 道子轻叹了口气,他道:“我等生而得道,行于日月晨星之间,本该如日月星辰般公正无私。” 天上城人忍不住道:“尊上?” “初创三千界时,你我也未曾怀掌控之心。当日无,如今事毕,也无需有。” 道子握着重玄剑柄,命令道:“从今日起,天上城与三千界,断天梯。” 第90章 昆仑01 “好了。” 第103节 朔夜爵收了针,接过花语递给他的汗帕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液,回首对躺在榻上的秦湛冷声道:“起来吧,死不了。” 秦湛便利索地从榻上起了,起来后她探了探自己的灵脉,问道:“朔先生,我大约还要多久才能重新开始练?” 朔夜爵冷漠道:“若是现在知道心疼修为,当初吃药的时候就不该那么果断。” “我是不是告诉你,若非走到绝路,尽量不要用它?”朔夜爵道,“这东西,一个不好可不是灵脉崩断的结局,直接断了你全身经脉,让你死在天外都是有可能的。” 秦湛摸了摸鼻尖,大约是一切都结束的缘故,她现在瞧起来倒有几分少年时的混不吝。她笑道:“我也说了,我运气好。您不也是相信我运气好,才给了我药?” 朔夜爵的手笼进了袖子里,他冷漠道:“我可不是信你运气好,而是我只在意结果,并不在意你生死。” 他这话说完,小花便有些生气。 她这时候倒也不跺脚,反而知道怎么去对付朔夜爵,当下回他:“那么您等在这里是为什么,别和我说你一早备好的金针和救命的丹药,全是为了缅怀温师祖。” 朔夜爵:“……” 朔夜爵揉了揉眉角,他费了神气色不好,咳了两声方才对花语说:“你要是不满,就回你师父那去,别让我教你。” 花语在这几日帮着朔夜爵一起照顾这些病患们,也早不是当日又急又气却不得法的小姑娘了。 她先是将水递给了朔夜爵让他压一压咳嗽,一边道:“那也请您先好好说话呀。” 朔夜爵:“……”你这真是和你师父尽学些坏的! 朔夜爵为人自我乖僻,昔年阙氏驱逐他,他便能视阙氏为陌路,正道不屑他,他便成魔医。这世道原本已没有什么能摧垮他了,除了少年时那一丁点丢不去的温度。朔夜爵拿阙如言总是没有办法的,算下去,便也拿算是自己同类还是阙如言亲传徒弟的花语也没什么办法。 他是个掌生握死的魔头,遇上既不能让对方死又不能让对方生不如死的对手,总是要吃亏一点。 朔夜爵低低道:“我真不该同意你师父的请求。” 秦湛道:“战役初休,事情太多太乱了。阙师姐分身乏术,花语又正是求教的时候,况且论到合适——本就是同为巫祝返祖的你更合适教她。” 秦湛又道:“况且哪怕阙师姐不提,朔先生就真的能忍受花语全由阙氏教导,日后归于阙氏吗?” 自然是不会的。 朔夜爵只是无法拒绝阙如言,他对于阙氏的厌恶从未减轻过一分。若要他眼睁睁看着阙氏掌握花语,重握巫祝之力反过来对付他,倒还不如让他先痛快死了。 秦湛慢慢道:“所以阙师姐只是先为您想到了这一步,将小花送来罢了。” 朔夜爵不语,半晌才缓缓道:“温晦比你好的地方,就是他知道话不用说完,说一半就可以了。” 秦湛笑了笑:“我倒也想,可若是只说一半,朔先生连我一起打出去怎么办?” 朔夜爵冷笑:“我要是做的到,一早便做了,也等不及你说这些。” 闲事话毕,朔夜爵方才问弯腰给自己穿鞋的秦湛:“如今‘天梯’的事情算是暂告一段落了,绮澜尘也洗清了你身上的污点。你……打算如何,回阆风吗?” “你斩了天梯,等于斩了众人的道。就算他们一时反应不来,等时日长久修为难以寸进,自然还是要怪到你头上。” “恕我直言,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经不得暗算。” 秦湛整理好了着装,她站起身,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还有些不习惯。 她抽空回答了朔夜爵:“回去肯定是要回去的,否则宋濂得哭。” “不过你说的事情我也想过,所以我决定给自己找个靠山。” 朔夜爵挑眉:“一剑江寒?他倒是愿意陪着你,但阆风愿意让他一直待着么?” 秦湛道:“我也没想让他一直待在阆风,这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朔夜爵隐隐觉得秦湛即将说出口的话也会让她当初和他讨药时一般,能惊得他这样的老人家心悸不稳,本就不想问了,但话开到了这头,秦湛也不会咽回去不说。 她虚心地问朔夜爵:“朔先生,您觉得重立昆仑如何?” 朔夜爵:“……” 朔夜爵冷静地放下了杯子。 秦湛还在说:“昆仑有天柱,是最接近于三千界外宙海的地方。说到底,太上元君悟的道是由天梯与道子而来不错,可我们的却是未必。” “我悟剑,阙师姐说白了悟的是生。绮师姐就更不一样了,她悟的是‘天地’。”秦湛笑吟吟地看着朔夜爵,“更不要说您了,朔先生,您悟的、修的又真是手里的金针和炉子里的丹药吗?” “怕是‘情义’二字吧。” 秦湛道:“我曾听闻一句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意思大抵是说天道本就不齐全,所以万事都留有一线生机。” 朔夜爵冷声:“你想说天梯便是天道留给我等的生机?怕不是吧。” 秦湛笑了,她道:“天梯不是,‘斩天梯’是。” “若是太上元君悟的是‘伪道’,如今已无天梯,若我等再悟,悟出的,会否就是那‘遁一’?” 朔夜爵:“……你这是要天下修者陪你重修吗?” 秦湛叹了口气:“朔先生又误会我,我不过只是觉得,大家往后再悟道,由昆仑始,或许能有点别的。” 朔夜爵:“……”我觉得你比当年的温晦还疯。 朔夜爵回了身:“你若要走,我自不留。” 顿了一瞬,朔夜爵又道:“不过如今正道权势最盛的都是你的朋友,若是你想做,或许昆仑真的能重现。” 秦湛也是这么想的。 她还觉得自己一贯运气好,所以估计想做就能做的成。 秦湛走了出去,便见到了等候着的一剑江寒。 朱韶作为玉凰山主,玉凰山上战后也是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处理,哪怕他心里盼着要给秦湛端茶送水,送了两天没了机会,只能在雁摩与明珠的请求下回玉凰山。 一剑江寒就轻松多了。 正道的事情众人都知道找他没用得找绮澜尘,而他又没有宗门,无拘无束松快的很。 一剑江寒见了秦湛,问:“好了?” 秦湛颔首:“好了。” 一剑江寒便不问了。 他不问,秦湛倒是斟酌着问了一句。 她说:“一剑……你想不想当掌门?” 一剑江寒:“……哈?” 秦湛想得倒是很简单。 这一百年间两场战打下来,正道用凋零来形容也不为过。四宗里的祁连剑派如今连些小门小派的人数都不如,阆风虽未受重创,但阆风派一片狼藉,要重新休整起来,补全五阁阁主也非是一时之功。 那些原本由昆仑分出去的另外几派就更不要说了,本就走在没落的路上,偏又遭逢“天梯”劫难,光是内部分化内斗就伤了不少,更不要说重拾昔日门楣。 秦湛细数了一遍,这次之后,正道最盛的该数桃源,若要让昔年师从昆仑的桃源坐上了第一把交椅,怕是由昆仑而分出的八派以及早于桃源建立的祁连山脉都会感到不甘。 秦湛若是在这时提出“八派同宗,重立昆仑”的想法,或许还真不会遭到太大的阻力。 ——说到底,谁愿甘于人后呢? 一剑江寒听了,也觉得合理,他道:“我为最后昆仑人,原本教着云松也没什么。若你要重建昆仑派,云松怕是便不能再做我的徒弟。纵使不介意,祁连剑派那边大约也不能接受未来掌门出自别派。” 秦湛道:“你说的我也想了,所以我打算也劝祁连并回来。” “祁连祖师原本也是昆仑的弟子,未能继承峰主之位,方才离了昆仑创立祁连剑派。若是你当掌门,云松做掌门弟子,我想祁连剑派未必会反对。” 重立昆仑是一剑江寒的师父毕生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他带着一剑江寒四处奔走,几乎耗尽了一生。、 如今秦湛说要重立昆仑,作为昆仑传人的一剑江寒当然不会有反对的想法,只是—— “秦湛,这事情你虽说着容易,但诸派间利益纠葛,要真正说服他们怕也困难。” “你是我朋友,我感激你的这份心,但若是仅为了我师遗愿,还是不必了。” 一剑江寒云淡风轻:“昆仑派风骨在剑、在人,不在山脉门楣。我活着,云松继承了我的剑,便算是昆仑立着。” 秦湛瞧着一剑江寒,她忍不住笑了笑。 她又问:“那我呢?” 秦湛拍了拍他的肩:“就算你愿意陪我住在剑阁五六十年,我也不忍心让你这般。宋濂搞不好还会因此请你替他再教几把昆仑寒剑出来——就好像他让我替他传下温晦的剑一样。” “宋师叔是个好人,只是有些事,他从不含糊,更不会放弃。” 秦湛看向昆仑雪峰的方向,她轻叹道:“一剑,我有私心。” 一剑江寒看向秦湛。 秦湛道:“你若重立昆仑,我居于昆仑,昆仑名正言顺地有你、有阆风、有祁连剑宗,我不用担心任何事,可以安心地重修。” “另一方面…… “昆仑的天柱据传是离宙海最近的地方,宙海之上,立着天上城。 “我见了那座城,雪白冰冷,也难怪道子是那个样子。 “我剥夺了‘越鸣砚’的存在,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皆背离了我的誓言。” 秦湛背着手,神色淡然自若,语气却有些失落。 她说:“我曾说过会陪着他,行于昆仑间,与他同在一片宙海,便算我还在履约吧。” 这样的话她也只会对一剑江寒说了。 一剑江寒听后沉默了会儿,他原本想问秦湛是不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小越,但他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问。 有些事,他比秦湛还不明白。 一剑江寒想了想,伸手拍了拍秦湛的肩膀。 一剑江寒从自己的储物囊中抽出一木质剑盒,他将盒子打开,里面躺着的,是敛于龙角鞘中的眠冬剑。 一剑江寒道:“秦湛,送你。” 秦湛:“……”你拿我剑阁的剑送我? 秦湛取过了眠冬剑,剑柄上还有着东海鲛绡打成的络子,缀着嵌在了冰里的花。 她看着这把剑,倒是笑了。 秦湛将剑佩上了腰侧,重新抚上剑柄,她向前迈出步伐,对一剑江寒回首道:“走吧一剑,我们去试试,总不会比当年太上元君还难,我倒也很想当一当昆仑的祖师!” 一剑江寒眼里露出笑意,他跟上秦湛,此刻却毫不犹豫道:“好!” 第104节 第91章 昆仑02 昆仑要重立,可不是说一句话那么简单。 一旦牵涉到了利益,各方立场就会变得复杂多变,甚至可能出现“朝令夕改”的状况来。 这些事情,一剑江寒惯常不问,也未想过。秦湛在阆风待了那么多年,被宴天泽针对了那么多年,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也想不到。 昆仑重立,他们能拿出手作为筹码谈判的,除了昆仑惯常的五峰峰主的位置,不过也只是秦湛和一剑江寒手里的剑。说着难,其实若是以秦湛如今的名望与一剑江寒手中剑压,这天下倒也没有他们做不成的事。 只是武力所迫终究是下策。秦湛想要的,是个全心,众人寻道证心,承昔年百宗之源风骨的昆仑,而不只是一个挂着名字的、人心涣散的联盟。所以她先去了桃源,准备去见绮澜尘。 绮澜尘对凤舞那一战,可谓倾尽全力而出,甚至连桃源四景的终景都用出来了。也得亏绮澜尘修行扎实,阙如言又妙手回春,除了华发成雪,倒也一时没旁的病态了。 她甚至好的比秦湛还要快些,在灵力充沛的桃源中修养了五六日,便能行动如常了。 秦湛和一剑江寒刚至桃源的时候,甚至还瞧见了桃源门口立着的那块碑。 秦湛看了看上面的字,默默看向了一剑江寒:“我以为绮师姐愿意陪我去十二金殿,气早就消了。” 一剑江寒:“……我一直当她没真的生你气。” 因着这块石碑还立着,桃源的弟子也不敢放秦湛进去。 秦湛瞧着那桃源弟子都快急出了眼泪,忙道:“哎,我也不必一定要进去。” 她看了眼一剑:“要不你去说罢。”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道:“你在这儿等着。” 秦湛怔了一瞬,等反应过来一剑江寒是什么意思后,一剑江寒已进了桃源内,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秦湛叹了口气。 桃源守门的弟子还以为秦湛是在怪罪桃源依然立着这块石碑,期期艾艾道:“剑、剑主,我觉得、觉得前坞主可能只是一时忘了,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秦湛觉得有趣,忍不住想逗这个入门怕是还未有几年的年轻弟子。 她笑着问:“我已无了燕白剑,你倒不必再叫我剑主。” 那弟子闻言,竟一本正经:“剑主就是剑主,不仅仅是燕白剑主,也是正道心中唯一的剑主。” 秦湛被这样高的评价一时说的顿住。 她原以为桃源因着绮澜尘原本和她的过节对她评价不会太高,却未想过,当日在赏剑会上梦曦晨对她有礼谦恭,摘星宴上胧月清对她十分尊敬,倒也未必是她那时势强的缘故。 绮澜尘……本就不是会因个人私怨,而去影响整个门派的坞主。她气质清冷如月,何尝个性不也如月皎洁温柔。 秦湛正有所感慨,绮澜尘便随一剑江寒出来了。 她一头华发,多少有损原本的容貌,只是她神色自若,气质如旧,这样一来,反倒并不让人觉得她的白发是缺憾,反成了她独特于旁人的特征。 秦湛不免想起了小花当日的预言……巫祝之言,除了她,倒也一一说中了。 不过只是发白,这个结局对于绮澜尘而言,已经算是很好了。在答应秦湛的那一刻,绮澜尘原是连命都做好了会丢掉的准备。 她款款而来,正见秦湛微微低首与那弟子说话,微挑了眉梢,道:“一剑说你寻我。” 秦湛:“……” 秦湛咳了声,苦笑道:“是这样的绮师姐……” 绮澜尘对她道:“和我来吧。” 秦湛指了指那块石碑。 绮澜尘眼里忍不住透了笑,她道:“我如今不算是桃源的弟子,我的住处也不在桃源里。算不上违了我自己的话,你跟着来便是。” 秦湛眨了眨眼,便笑着跟了上去。 一剑江寒看看她又看看绮澜尘,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都不叫他直接毁了石碑算了。没了石碑,秦湛不就能进桃源了吗? 一剑江寒:我真的不懂女人。 在绮澜尘如今暂居的木屋内,秦湛道明了来意。 绮澜尘道:“若是你去说,云松应会同意。,云松若是应了,再有一剑江寒同祁连掌门协商,怕是能成。祁连剑派如今的实力,怕是待不住四宗的位置,归于昆仑于他们好处远大于弊处。” 顿了一瞬,绮澜尘道:“只是阆风等昔年八派……” 秦湛颔首:“我知道,大家都有私心,谁也不想从掌门变成个长老。所以我这么想——” 她凑近绮澜尘耳语了几句,绮澜尘的眼眸睁大了一瞬,而后颇为无语。 她道:“你这样……” 秦湛笑问:“师姐觉得如何?” 绮澜尘:“是个好办法,我会帮你。” 秦湛知道绮澜尘会帮她,其实她来主要是为另一件事,秦湛道:“我听闻绮师姐为了我当初所托之事,动了桃源禁地,如今连桃源弟子都不是了。” 绮澜尘抬眸。 秦湛道:“绮师姐……若是我办成了,你愿不愿意来昆仑?” 绮澜尘忍不住微微一笑。她此时这般笑起来,倒与秦湛记忆里,在摘星宴上被她和一剑江寒比拼给逗笑时的桃源二师姐像极了。她笑了片刻,方才敛了嘴角,对秦湛说:“不去。” 秦湛:“……哎。” 绮澜尘道:“我难道还要为你们师徒奔波一辈子吗?清儿年纪尚轻,我因着先前之事,也未能将诸事教会她,便匆匆先将担子移给了她,如今万事皆定,我也该多陪陪她了。” 绮澜尘似笑非笑:“秦湛,不是只有你有徒弟。” 秦湛:“……” 秦湛忍不住又笑出了声,她说:“绮师姐说的是。” 秦湛陪绮澜尘喝了一杯茶,是绮澜尘自己炒制的桂花茶。清香的桂花配上好的毛尖,饮起来不会太浓也不会太淡。多年前什么事还未发生的时候,绮澜尘便会这么给她与一剑江寒泡茶。只是他们俩总是不会欣赏,绮澜尘就算介绍的再多,秦湛和一剑江寒也是—— “好喝!” 绮澜尘:“……”算了,我计较什么呢。 两个时辰后,秦湛与一剑江寒告辞。 绮澜尘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秦湛一点也不担心桃源这里,剩下的事情,便是真正需要一剑江寒帮忙的地方了。 秦湛道:“一剑我们去阆风。” 顿了一瞬,她冷静而理智地吩咐道:“到时候你严肃些,无论宋濂问你什么,你都答不知道。” 一剑江寒:“……?” 饶是一剑江寒信秦湛信得能将命交托在她手上,在这一刻也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感。他感觉自己即将要被秦湛算计了。 阆风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筑阁和衍阁忙得团团转。最后宋濂还是在剑阁见的他们,剑阁偏远,反倒是五峰中受损最轻的地方了。 剑阁内,依然是秦湛为首,宋濂与一剑一人坐在一边。 秦湛将来意尽数和宋濂说了,不过倒是与一剑江寒说的不太同。秦湛的意思该是并八派兼祁连剑派,但到了宋濂口中,却是祁连与阆风合并,共称昆仑了。 阆风的剑阁如今只有秦湛,可谓名存实亡。若是祁连剑派加入充实剑阁,宋濂当然喜闻乐见。 只是—— 宋濂道:“祁连剑派……怕不是不甘为下的吧?这掌门——” 秦湛笑道:“宗主觉得谁更合适?” 宋濂当然是偏心阆风的人,但他也知道以他的能力坐稳秦湛配合的阆风还行,再压一个祁连剑派?怕是超出他的能力了,况且他这个掌门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常有心力不济的感觉。一个秦湛就够他头疼的,再加一个祁连剑派掌门?他长得老,又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宋濂果断道:“秦师侄力克魔道与云水宫邪仙,若是你来,当然无人能质疑。” 秦湛道:“确实是无人能质疑,但掌门令可能畅通?祁连剑派可会觉得我的命令是偏于阆风损了他们利益的?” 宋濂:“这……” 秦湛道:“宗主不妨再想想。” 宋濂思索片刻,看见了一剑江寒,他道:“既然立的是昆仑派,若有一剑江寒出任掌门……我想这天下都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的。加上一剑江寒如今在教导云松剑术,云松是他唯一的传人,也就是下一任的昆仑掌门,祁连剑派怕也不会有意见。” 秦湛道:“宗主想得周到。” 宋濂道:“只是这样一来……”他面色犹豫,瞧了眼一剑江寒,压低了声音:“咱们阆风不就亏了吗?” 秦湛又问:“那……宗主觉得,若是祁连剑派听闻一剑江寒要立昆仑,先来投靠。有一剑江寒和祁连剑派的昆仑,我们阆风还做得稳第一把交椅吗?” 宋濂想说,若是秦湛康复自然还是稳的。可眼见秦湛没个六七十年回不到原本的状态,而一剑江寒则是会继续精进,未来如何还真是难说。 秦湛太了解宋濂的死穴了。 她道:“我阆风祖师,心念皆是承昆仑道统,连阆风五阁也是仿昔年昆仑五峰。这么些年来,阆风一直是正道之首,只遗憾我力有不逮,日后……” 宋濂忍不住去问一剑江寒:“一剑江寒,我知你与我秦师侄交好,若是日后两派有所龃龉,师侄可会看在情分上,助阆风一二?” 以一剑江寒的个性,自然是要说“会”,可他先头才答应了秦湛。 所以他只能冷冰冰地说:“……不知道。” 宋濂:“……”我就知道!牵扯到了利益,感情就要淡了! 秦湛叹息:“一剑,你这样倒是有点伤我的心。”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在这一刻迅速的想起了秦湛到底是个多可恶的人,他不应该因为她这些年修身养性就忘了她的本质。 一剑江寒低声咬牙:“秦湛。” 他这一声,听在宋濂耳里更像是对他先前那句话的不满。 宋濂只得说:“一剑师侄也不要动气,容我再想想,再想想,这么大的事情,我也要与其他阁主商量一二。” 秦湛温和:“宗主说的是。” 宋濂走了,一剑江寒看向秦湛:“你确定最后阆风会同意?” 秦湛道:“阙师姐大概会同意,徐师兄没什么主意,只需要冷师叔不插手就好了。” 一剑江寒又问:“那剩下八派呢?” 秦湛道:“绮师姐回去处理,回头大概会给你个名单吧。” 第105节 一剑江寒:“名单?” 秦湛道:“不适合再做掌门的人的名单,到时候就需要你提着剑,去走一遭了。”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困惑极了:“不是你说最好不用武力吗?” 秦湛解释:“不需要你真的把他们打一顿,只需要让他们知道你一人便足够撑起昆仑,并不需要他们便是了。” 一剑江寒更不明白。 秦湛笑道:“只有你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上赶着求着你需要他们。对,在战场对付那些不听话的修士这个办法也好用。”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实诚道:“秦湛,我现在信你打赢当年和魔道那场仗,不是单靠燕白了。知非否总是不肯放过你,总有他的道理。” 秦湛:“……” 秦湛缓声道:“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一剑江寒忍不住大笑,秦湛瞧着他,没忍住也笑了。 笑了一会儿秦湛道:“别忘了,事情解决,你便是掌门。” 一剑江寒:“……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秦湛道:“宋师叔以对待昆仑掌门的语气询问你态度的时候,你答了不知道,不算是默认了昆仑立,你便要做这掌门吗?” 一剑江寒:“……”你又坑我。 秦湛拍了拍他的肩:“这个掌门,真的只有你来做才能服众,因为你才是昆仑传人,是现今的第一剑,你来才是名正言顺,才是理所当然。” 一剑江寒听后,甚至忍不住怀疑:“你总不会是因为这个,才断了灵脉吧?” 秦湛:“……” 一剑江寒见着她因为这句一个字都说不出,被堵着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他拍着秦湛的肩问:“你说你后山的果子好吃,这么多年我也没来尝过。哪儿的,你带我去吧。” 秦湛无奈的笑,她道:“还有酒,我请你喝吧。” 剑阁冷清,但却又似毫不冷清。 这世上虽无了越鸣砚,但剑阁内皆是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秦湛用绿色的玉盘盛了果子,寻了最好的那一颗,却放置在了空旷的右手边。一剑江寒见了,却也不问她。 一剑江寒认真问:“秦湛,若我为掌门,你想做什么?” 秦湛沉吟片刻,方才笑道:“还是剑阁长老吧,习惯了。” 第92章 昆仑03 建昆仑这样大的事情,秦湛原本是做好了攻艰克难,甚至要以如今这般修为握眠冬剑去和那些八派的掌门谈判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她还没在阆风待着开完阆风内部的会议——一月后,一剑江寒风尘仆仆,提着一箱子乱七八糟的贺礼往秦湛桌上一搁,径自取了她的茶水喝了一杯,方才对她说:“好了。” 秦湛闻言,只觉得新鲜极了。 从她成为燕白剑主起,多少年不是她对旁人说“好了”而是旁人对她说“好了”,尤其是说这句话的人,还是本就不善言辞之争的一剑江寒。 秦湛忍不住问:“你挑战了对方全派?”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道:“倒也不至于。”他神色有些不自然,显然最初他真是这么打算的。 一剑江寒道:“我只是去问他们,昆仑将重立,他们愿不愿意回来。” 秦湛有些惊讶:“他们都答应了?” 一剑江寒:“正如你说,正道如今势颓,魔道却因着先前青城山决战一事,不必再去虚无海。如今司幽府君眼看着要成为新的魔尊,十二金殿漪寄奴又是个不好相与的——他们也不想步上昔年苍山派的后尘,因战后势弱,反要迫于魔道之下。” 秦湛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悬圃我倒是不意外他们会同意……但是另外几门,尤其是辰渊,他们怕是想不到这么后吧?” 当然想不到。见了辰渊的掌门便能知道这专承了昆仑五行术一脉的门派为何会没落到如此地步。狭隘短视便也罢了,偏还生性贪婪狂妄,根本就不是说得通的对象。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秦湛也没想过一定要并回辰渊,她之所以八派都提了,不过是为了顾及一剑江寒,顾及昔年昆仑情谊。若真让秦湛顺着性子来,她怕是只会想并阆风与祁连剑派。 一剑江寒想了片刻,忍不住笑了笑。 他对秦湛道:“当然说不通,但好歹有愿意的人。所以我说昆仑传道世人,无拘于门派,有志学者,皆可往他日昆仑。” “这般,便是辰渊不来,只需辰渊仍有一弟子向学,便也算未绝了昔日昆仑八派之路,不是吗?” 秦湛定定地看了片刻一剑江寒,忍不住低首发笑。 她道:“一剑,你现在说话的样子,可真像个掌门了。”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眼有薄怒:“秦湛。” 秦湛笑道:“你说得对,是我一开始想得复杂了。哪里真的需要重新笼回八派才能重立昆仑呢?” “它本就该是一处传道之所。” 一剑江寒能想到这样的办法解决八派矛盾,确实出乎了秦湛的意料之外。但她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一剑江寒是觉得很多事情麻烦,但当他同意接下这份麻烦后,从来都是能找到办法解决的。 一剑江寒觉得秦湛是病人,自然要他多分担一些,秦湛最多在后面出出主意就行,秦湛便也乐得轻松。连日多行药阁,请阙如言替自己调理灵脉,以期早日得以恢复。 她将自己的病症交托给了阙如言,自然是少不了一阵责备。只是事情已成定局,阙如言也不能拿她怎样,也只能叹一口气,叮嘱她若是感到身体不适,便来药阁住一段时日也是可以的。 秦湛笑道:“我省得,师姐的话我记着呢。若是遇见麻烦了,我还是会来麻烦师姐。只是师姐也该注意休息才是。” 秦湛不过只提了一句休息,却不知触了阙如言哪根神经,她的面色一时变换,最后又装作无事,让秦湛想问一句,也不太好问。 后来秦湛问一剑江寒:“司幽府君求医的时候,是不是气着阙师姐了?” 一剑江寒仔细想了想:“没有吧,他气朔夜爵比较多?” 秦湛便想不出了,总归现在诸事已了,便是当真有人欺负去了阙如言的头上,她暂时打不了,不还有一剑江寒吗? 朋友剑,就是自己的剑了。 又这样过了些许时日。 阆风内最终做出了决定,同意与祁连共立昆仑,昔年昆仑八派愿往者,皆不拒绝。只是有一要求,掌门必须是一剑江寒,掌门执事弟子必须是云松。另外,昆仑不再立五峰,而是设六长老。昆仑弟子不限师门,不限峰阁,昆仑诸道,凭君探寻。 而第一任六长老,由阆风占其四、祁连剑派占一、剩余诸派再余一。 这样看来,阆风确实是占了大便宜。祁连剑派人丁凋零,也的确抬不出更多的长老人选,他们倒也未反对。只是悬圃是极愿意归于昆仑的,剩下七派争一长老位……他忍不住说:“这般,岂非阆风独大?” 宋濂一句话堵了回去,他说:“秦湛也没要求再去当个副掌门,你难道要让她连长老也当不成?” 这话其实算是强词夺理,秦湛自然要当长老的,但阆风难道就不能再舍一个旁人了吗?只是秦湛这些年为正道做了太多事,以至于阆风抬出了秦湛,悬圃掌门便也没什么能说的了。 退一万步再说,阆风占四也不过只是如今罢了,千年前有谁能想到千年后的今天,八派竟然重新讨论起并回昆仑的事了?也不需千年,再过百年后,昆仑到底是何模样,六长老又会是哪些,都是极难的未定之数。 只需建这昆仑的人是秦湛与一剑江寒,昆仑的道义、昆仑的风骨便不会坠到哪去。 哪怕此时众人各怀打算,归根结底,他们承下的都是昆仑那根骨。 悬圃掌门道:“我悬圃擅长筑器术,愿与筑阁合而为之。” 阙如言道:“药阁说到底便是昔年百草峰,诸派有丹道医者的,皆是同源。” 宋濂道:“我是个老头子了,当长老也当不了几年,听说雍城有弟子极擅符箓,不知可愿来做执事弟子?” 秦湛在一旁打盹,眼见众人都说完了,齐齐看向她,她怔了怔,方才收了撑着额角的手,向众人笑道:“秦湛身无长物,不过擅剑罢了,若是诸位不嫌弃,我剑阁诸多藏剑,往后尽归昆仑。昆仑得以执剑者,尽可取之。” 她此话一出,祁连剑派掌门忍不住激动道:“不愧是秦剑主,手笔果然大!我先替那些弟子们谢过剑主了!” 秦湛微微一笑:“客气了,小事。重建的银钱,我也可以出一些。多的不说,千万两还是有的。” 在这一刻众人终于想起了她除了是剑阁的剑主外,还是南境白术的长乐侯。 全修真界,怕是再也找不到比秦湛更有钱的了吧? 众人忍不住看向了一剑江寒,一剑江寒才是真正的身无长物只有剑……修真界里怕是也找不出比一剑江寒更穷的掌门了。 这两人成了朋友,最终重立了昆仑,也是件再奇妙不过又令人觉着理应如此的事了。 一旦利益谈拢,众人齐心,要立昆仑便真的简单了起来。 昆仑山脉上原本的护山咒阵痕迹尚存,雍城的弟子在研究过后,花了些时日,便也改良修复了。筑阁衍阁本就不是凡间那些修筑者能比的,劈山垒石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喝水般简单。 曾经破败的昆仑山,最后竟也慢慢的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只是终究有些不同。 一剑江寒的昆仑,没有金瓦玉石,却有天舒云涌。 也是巧合,最后定下给予剑阁的地方,正巧是昔日秦湛困于昆仑的地方,云水宫的那棵树长得正好,叶片已泛出了金灿灿的颜色,秦湛伸手摸了摸花枝,便闻到了细微的花香。 而一剑江寒站在不远处,正等着她随他一起前往四境,鸣国钟,宣誓天下昆仑重立的事项。 秦湛摘了一朵花,笼进了袖里,她向一剑江寒走去,大笑着随他一同往四国。 哪怕是对正道最不屑的东境,在秦湛与一剑江寒的面前,也必须打开它的国门以示尊敬。也不知道是不是修为在重修的缘故,秦湛觉着自己的心性似乎也有些活回去了。 秦湛觉得,去东境难得,便带上了朱韶。 东境对正道的消息不如旁处,东境国主并不认识秦湛,加上秦湛如今没有燕白,他便将秦湛当成了一名昆仑弟子。 秦湛觉得这感觉新鲜又有趣,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别人问起的时候,她方含笑介绍着:“这是我的徒弟,如今是玉凰山主。” “这是我的朋友,现在的天下第一剑,昆仑掌门一剑江寒。” “我?我没什么值得说的,一定要说的话,大约是六十年后的天下第一剑吧。”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忍不住笑着摇头,时光荏苒,有许多人事在时光中似乎都斑驳了颜色,但无论颜色如何斑驳,最核心本质的东西似乎都从未变过。 求仙证道,求的什么仙,证的什么道? 不过一颗红心,一腔热血,无愧于天地山川,无愧于此生罢了。 四十五年后,昆仑的声名再次响彻四境。 四境有志寻仙者,皆慕名而往昆仑,因昆仑掌门一剑江寒,为当今天下第一,四境寻道者大多都想择剑道,而当他们择了剑道,却发现剑道的长老竟然是个灵脉重塑,至今还要每月往一次阙长老处求医的女修。 第106节 出自北境皇族的新弟子难免不满,他道:“我是来求学掌门的,昆仑不是不拘师门吗?我能跟掌门去学剑的吧?” 与他同来的、出自云家的孩子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北境皇子心中不满,叫了他一声:“喂,你远方堂兄不是掌门的弟子么,怎么你也没能去掌门门下?” 那云家弟子没办法回了一句:“秦长老不收徒,能得她指导一二便已是我等之幸,你便是想为她的徒弟,却也没有这个机会。” 北境皇子眼睛一转,他说:“长老不收徒,那剑道谁教,还是掌门教吗?最不济,你堂兄教也好呀!” 云家弟子却不肯再多说了。 北境皇子气不过,忍不住说:“喂,长老不收徒,是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行,所以不耽误旁人啊。” 云家弟子实在没忍住,冷声道:“长老不收徒,但她是有徒弟的。玉凰山主便是她的徒弟。” 玉凰山主这个称呼,北境皇子多少是知道的,他与东境达成了条约,重新护住了东海内活着的小妖,在妖族声望极高。如今在四境的地位,怕也只是比作为昆仑掌门的一剑江寒略低一点。 这些新入门的想要学剑的弟子聚于剑阁殿前,秦湛匆匆出来的时候,乍见这么多年轻的穿着昆仑道袍的孩子,一时不免想到了数十年前。那时候宋濂劝她不要一时被蛇咬,赶紧忘了朱韶的事,新收一个徒弟。 如今宋濂倒是不会再催她收徒了,云松教徒弟比她和一剑江寒都好。 秦湛执剑出来,朱韶便跟在她的身后,全然一副小弟模样。 秦湛出来的时候,众人即刻安静下来,秦湛琢磨着说两句就让朱韶带他们去云松那儿,可话还没能开个头,剑阁里其他执剑的弟子先匆匆跑了回来。 他们道:“长老不好啦,司幽府君又来找掌门了,掌门不在,他往百草峰去了!” 秦湛“唔”了一声,对那些年轻的弟子说:“你们先等等。” 那些弟子便见秦湛径直走去了山壁边,估摸着距离,拔出了腰间那把剑鞘似是由龙骨做成的剑。剑一出鞘,便是寒霜凛冽,有人已经忍不住低声惊呼“是眠冬”。 眠冬出鞘,在秦湛手中,更是引得三季萧瑟,只余冬景! 她朝着自己算好的方向,瞧着是随随便便挥了一剑,不一会儿昆仑内竟传来了司幽府君的怒喝:“秦湛——!” 秦湛轻笑,她说:“一剑不在,你若想寻对手,为何不寻我?我受过朔先生恩惠,答应他不让你轻易入百草谷。” 众弟子只觉得一阵黑风刮过,原本还在远处的司幽府君,竟出现在了剑峰之上。 众人只见这位魔道的尊者面色难看,浑身戾气,他紧紧盯着秦湛,好半晌才咬牙道:“你知道我早就打不过你了。” 秦湛宽慰道:“你也赢不了一剑,都是输,不如让我练练手。” 司幽府君:“……”不做燕白剑主的秦湛为什么比燕白剑主秦湛还要难对付! 司幽府君闷闷,但他都来了昆仑,找不到一剑江寒打架,又见不到阙如言,给秦湛练手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他自摆开了架势,秦湛吩咐朱韶:“护住那些弟子。” 朱韶闻言称是。 北境皇子见了他,不由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道:“我知道你,玉凰山主,你来北境时,我随父皇见过你!” 朱韶却是有点烦这些小崽子,尤其看不顺眼这个小皇子,他伸出手赶着他们:“去阵法里,否则后果自负。” 北境皇子:“……” 云家的弟子倒是即刻乖巧的去了,别的弟子也惧于朱韶气势,皆乖乖走了去,只是还是忍不住瞧着秦湛那边。 北境皇子走去,忍不住问云家弟子:“玉凰山主真是她的徒弟啊,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我没听过。” 云家弟子道:“她是秦湛,是曾经的燕白剑主。你在北境,北境少有仙山,事情又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当然不知道。” 北境皇子心有不甘:“哦,那她很厉害了?可是再厉害,现在的天下第一不还是掌门吗?” 云家弟子气道:“你懂什么,在剑主斩邪仙断了灵脉前,这天下第一剑从来都是她!” 北境皇子:“反正现在不是。” 云家弟子:“……” 云家弟子气得踩了他一脚。 北境皇子吃痛,他倒也不叫,只是闷闷一脚回了过去。这一来一往,两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居然就这么在弟子里打了起来。 朱韶原本关注着秦湛,如今弟子突然乱了起来,他不得不分出心神去照顾这群孩子。 正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厮打中的两人忽然不动手了。 北境皇子忍不住伸出了舌尖,舔了一朵飘下的雪花,他的眼里是高兴:“下雪了,是雪!” 云家的弟子也见到了雪。 虽说昆仑常年积雪,但这个时日,在剑峰却不该是下雪的时候。 众人不免看向了执剑的秦湛。 秦湛剑意刚出了一瞬,便引来冬日酷杀,直面她这一剑的司幽府君松开了手。 他不甘不愿道:“我输了。” 秦湛收了剑:“不错了,进步了,这次是两招。” 司幽府君烦闷:“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和你打。” 当对方天赋高出你太多,又与你在同一起跑线上,过大的差距带来的不是激励,而是一种不甘。司幽府君不由地更佩服起一剑江寒,待在秦湛这种怪物身边这么久,他是怎么做到还能跟她做朋友的? 司幽府君输了,他也不含糊,转身就走。 秦湛道:“阙师姐不在峰里,她去朔先生处见小花了。” 司幽府君闻言顿了一瞬,他又回头向秦湛拱了一手:“多谢。” 司幽府君走了,秦湛又走了回来。 她一来便见到了先前混乱的痕迹,不免挑眉:“怎么了?” 北境皇子瞧着他,张口就是:“长老,收我当徒弟吧!国师说我天赋很好的!” 秦湛:“……?” 秦湛不太明白的看向了朱韶,朱韶微微眯了眼,他说:“我师父不收徒弟。” 北境皇子居然也敢顶回去,他说:“你是长老吗?不是就不做数!” 秦湛见着那北境皇子,简直像是见到了当年刚上阆风的朱韶。 她笑了笑:“我是不收徒弟了。” 秦湛极为镇定地说:“我感觉有点不太妙。” 朱韶闻言一惊,他连道:“师尊,可要我带你去北境寻朔夜爵?” 秦湛道:“北境倒是不用了,你带我去找一剑。” 她揉了揉额角:“怕是要飞,找他护个法。” 朱韶:“……?” 见到一剑江寒的时候,不仅一剑江寒困惑,秦湛自己也困惑。 天梯不是斩断了吗?怎么还有飞升呢? 虽然秦湛也想过没了天梯后,他们再悟道,所得大约会是真正的天道——但秦湛是从未想过,这么悟下去,居然还能飞升。 没有天梯飞升,这要飞去哪里? 秦湛心里不太有数。 天雷滚滚,电闪雷鸣。秦湛的这次飞升,总算是有点她从前看的那些故事里飞升的模样了。粗壮的约有人宽的紫色雷电当头劈下,秦湛一边挥剑抵御,一边还要心焦力竭地对一剑江寒道:“我也没想到的啊,这才四十五年。” 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光是远远站着,衣裳都要被雷光灼烧,他皱着眉道:“你别说话了,小心你的命。” 秦湛道:“还好还好,阙师姐妙手回春,经得住。” 她玩笑着,竟也这般抗下了八十一道雷劫。 雷光散去后,她的皮肤都被焦成了炭,却又在她轻拂后如灰般散去。 “锻仙骨,铸仙身。原来这才是寻仙。” 雷劫过后,秦湛的脑海里反倒没了困惑,一些关于天道,关于她的剑道的理解反而更深刻了起来。正如她和一剑江寒猜的,天梯为此事带来的、是一条看似快捷,实则终点是死路的“伪道”。天道塑造三千界,立下三千界可往天上城,天上城却不可往三千界的规矩,其实便是予以三千界的路。 它的确宠爱三千界。 它一早便将自己留在宙海里,留在三千界里,只等着他们寻到它,悟明它,而后登上宙海,化为仙身,与它共生不灭。 秦湛遗憾道:“一剑,我得先走一步。” 一剑江寒道:“你去吧,我晚些跟上。” 秦湛忍不住笑了,她说:“好,我先上去给咱们找个落脚的地方。” 她向一剑江寒郑重的行了拜别礼,而后踏上了登天途。 破碎虚空,重登宙海。 秦湛再次见到了日月星辰行走间立着的那座白玉城。 不同于她上次来是为了斩天梯,她此次刚一现身,便有两位天上城人躬身迎候着她。 那两位仙者道:“恭迎尊者,我等已久候多时了。” 秦湛闻言一怔,便是天道因她飞升,在天上城显露了三千界的登仙途,也不至于是“久候”。这个词用的,仿佛她们一直在翘首以盼等着她来一样。 秦湛顿了一瞬,她问:“两位认识我?” 那两位女仙互看了一眼,皆忍不住掩唇而笑。 她们说:“谁不认得您呢?放眼宙海,也只有您一人能逼得尊上那般了。” 秦湛:“一人……逼得那般?” 那两位女仙说:“重玄大人讲的故事呀,在城里可受欢迎了。哎,您难道不是秦湛尊者么?” 秦湛:“……” 秦湛道:“我是。”她露出了温和的笑意,“还请问两位一句,那位重玄大人可是一把刀体漆黑唯有刀刃雪白的一柄剑?” “还劳请二位去告诉他,故事挺有趣。”秦湛顿了一瞬,慢条斯理道,“我来见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燕白:惊恐.jpg 正文结束啦! 第107节 接下来是番外1,燕白视角,秦湛上来之后的事,包括再见道子。 虽然这段也是大纲里的,但我的能力……可能会写成搞笑剧场吧。 燕白:我是该先气眠冬,还是该先装死。 接下来是卖安利时间!看我微博的朋友应该知道,奚染老师准备去写一剑和秦湛建立的昆仑中心的故事。 而鲜鱼口大大则准备去写桃源的祖师羲和君的故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