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 文案 陈娇是个很简单的人,金屋与长门,是她一生最关键两个词 而她的喜怒哀乐,两字亦可道尽 刘彻 至少,刘彻以为如此 内容标签:宫斗 青梅竹马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娇,阿娇,刘彻 ┃ 配角:刘嫖,韩嫣,卫子夫等 ┃ 其它:金屋藏娇 1、金屋   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距离入睡还没有多久,或者连一个时辰都没过,帐外的灯火依然亮着,依稀可以听到家人们的低语。   “过了冬至,家里就能凑得起赎身的铜钱……”   “你不是家人子,买出去就是良人,长公主若是高兴,松一松手,就是一份家事。”   絮絮的低语声,让她更有些烦躁,她翻了个身,试着将锦被掩到耳边,想要阻断来自帐外的絮语声。   或许是她的举动惊扰了这一对小小的姐妹花,帐子掀开了一角,家人子跪着进来,为她掖好了被子,又轻轻地捋过了她的额发。   她闭上眼,无由地反抗着,不想被人惊扰了自己的昏沉。婢子小心地探看了她的脸色,便慢慢地爬出了睡榻。   “真是个古怪的小女儿……”   或许是肯定了她已经陷入沉眠,婢子们便窃窃地议论起了主人的私事。   “一点都不像是陈家的少主人……性子竟是那样静,虽然生得像长公主,但和长公主的性子,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陈家又有哪一个人和她一样?”轻轻的笑声,隔着幔帐传到陈娇耳朵里,就像是梦中传来的耳畔私语。让她皱起眉头,又缓缓地迷失在了似梦非梦的迷蒙中。   “别嫁。”急迫的女声,又回荡在她耳边,带着丝丝缕缕的,她尚且无法分辨的情绪。“别嫁,千万别嫁。”   “别……别嫁?”她迟疑地问,“到底,到底是要嫁给谁?你念了这么久,我到底要嫁给谁呢?”   从她记事开始,这声音便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她梦境之中,给她无忧无虑,予取予求的童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她曾试探地对母亲谈起过梦中的言语,而母亲的回应,是一场盛大的法事。从此她便知道,原来她梦中的阴霾,换来的竟会是穷奢极侈,花费胜过陌间百姓一生,却又一点也没有用的浪费。   她问过梦中的声音,“究竟我们同陌上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外曾祖父在未曾自立之前,难道不也是一名百姓?”   这声音未曾回答她,但陈娇却从此绝口不提这梦中的烦扰。   自那以后,她便明白,有些事她母亲毕竟是没有办法的。   这声音多半只是在告诉陈娇,“别嫁,千万别嫁。”   可一旦问她究竟是要嫁给谁,她却从不肯回答。   今晚她的语调特别急切,使得陈娇在迷糊中,有了一些朦胧的好奇。她又问,“你说了这么久……有一年吗?有两年吗?你——到底是谁呀?”   那声音无所回答,只是深深地叹息起来,又重复着自己的要求,“阿娇,不要嫁。嫁别人,勿嫁他。”   “他是谁?”她问,甚至想要揉一揉眼睛,“我很倦,我还小,我不用嫁人。我……我要睡了。”   那声音于是便不说话,放任陈娇陷入了不安的睡眠里。   #   因为这声音的存在,她自小就是个不爱笑的孩子。很少能够打从心底大笑出来,即使面对她的外祖母,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人,她也只能淡淡地笑着,问候外祖母,“外祖母安好。”   外祖母脸上露出了慈和的笑,她摸索着将陈娇纳入了怀抱之中,“好阿娇,又认了多少字?”   陈娇就靠在外祖母怀里,轻声细语地说,“一天认十个字,又认了一百来个,现在读书,已经大概懂得里头的意思了。”   外祖母和气地问,“都是什么字?说给外祖母听听?”   陈娇扳着指头,念叨着似乎深奥,又似乎简单的字词。“礼、仪、良、善……”   身边有人轻声说,“娘娘,太子来问安了。”   外祖母轻轻动弹了一下,缓声说,“阿娇,你表兄来了。”   她对表兄的态度,要比对陈娇更客气,甚至还坐直了身子,让陈娇走到一边,不让她跟着自己沾光,受太子的礼。   陈娇跑到母亲身边,等到表兄给外祖母行过礼,又和母亲互相问安,便上前要参拜下来。   身上一轻,表兄已经将自己抱在怀里,笑着说,“阿娇,你又长高一些了。”   虽然位属兄妹,但表兄大她足足十多岁,今年已经快要加冠。陈娇从来也没有将他当作过自己的兄长:她虽然小,却也分得出自己的两个哥哥和表兄的不同。兄长们会和她吵架,表兄却一直都很宠爱她。   “表兄。”她揽住了表兄的脖子,撒娇地问,“你身边那个小中人呢?怎么没有看见?”   “阿娇找他有什么事呀?”外祖母笑吟吟地问。   陈娇不免有几分不好意思,“他的陀螺抽得很好!”   表兄和外祖母、母亲都笑了起来,表兄笑吟吟地说,“他去办事了,过两天,我让他到阿娇家里,专门给你抽陀螺。”   他就抱着陈娇坐下来,和外祖母、母亲闲谈着起居间的琐事。外祖母又把陈娇叫到身边,让阿娇背诵着近日里学到的字词。又过了一会,表兄才起身告辞,回到他自己的宫殿里去。   陈娇也感到困倦,她伏在外祖母怀里,意识漂浮起来,耳边隐约听见母亲说,“去把阿娇抱到后头去。”   外祖母一下就揽紧了阿娇,“就让孩子睡在这里。”   “压得您腿疼……”   “怕什么,自己的亲生外孙女,怕她压不疼!”外祖母的手梳理起了陈娇的额发,手劲轻重恰到好处,让她很快昏昏欲睡。   母亲和外祖母的对话零零散散,一片又一片地飘进了梦里。   “……说不上多聪明,却也老实孝顺。”   “唉。”外祖母的叹息声很长,“不比又怎么会知道?他再好,生母那个样子,终究也没有用。”   “总还是要看阿启自己的意思……”母亲的话里多了一些什么淡淡的情绪,很轻,却让陈娇的心弦一下绷紧了起来。   她还听不懂,她毕竟太小了。   “听说上回对你也很不客气。”外祖母的话里也多了些什么。“嘿嘿……不奇怪,不奇怪,就是对我老婆子,她都是阳奉阴违,连面上的恭敬都未必做得好。对你这个大姑子,又怎么会发自内心地恭顺呢?”   “总是阿启处置国事辛苦,很多事,过去就过去了。”母亲似乎有为自己分辨,又有为谁分辨的意思。“不和您说,也是怕添了您的心事。”   外祖母的声音冷了下来,可拂动陈娇额发的手,却还是那样温柔。“我们一家子从京城到代国,从代国到京城,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现在阿武又去了梁国,在那样远的地方……你弟弟口中不说,心里多看重你这个大姐,你不知道?她和你处不好,要比欺压后宫中别的可怜人,更讨阿启的嫌。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难怪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聪明。”   顿了顿,外祖母又轻声说,“王夫人就要比她明白得多,你看她这一向,难道不是竭力与你结交?”   “唉……”母亲的叹息声轻轻柔柔的,“我只是个姐姐,难道还能对阿启说她的不是?我没这个身份,这种事一说,就是牵扯到废立的大事……娘……我现在是陈氏妇……”   这弯弯绕绕含义晦涩的对话,钻进陈娇的脑袋里,本该像一个呵欠一样,被她张口驱赶出去,但竟然就这样留了下来,一路盘旋到了当晚解衣就寝的时分。   又过了数日,母亲再一次带她入宫觐见时,她的第二个表哥也来请安。   这个表哥来请安的时候,宫里的气氛就要热闹得多了。   他和陈娇年纪相差得不远,说是表哥,其实两个人的生日只差几天,不过他就要比陈娇聪明得多了。陈娇才认了几百个字,他已经开始启蒙读书。   “听阿娘说。”表哥告诉她,“姑姑想把你说给太子为妃。”   这件事,陈娇也只是听说。   毕竟栗娘娘和母亲互不搭理,已经有两三个月。进出宫闱之间,总有些闲话会飘到陈娇耳朵里来。   听说栗娘娘很不喜欢母亲为舅舅进献美人的做法,那天她和母亲甚至吵了一架,只是当时陈娇在和小中人抽陀螺,并没有当场与闻。这件事,还是抽陀螺的小中人私底下告诉她的。   陈娇没有回答,她露出了一脸的不解,表哥说完就算,他跑开去,在外祖母的宫殿中采了好多时令鲜花,将小花圃的一角采得七零八落,又将鲜花堆满了陈娇一身。   “送给你!”表哥似乎有些赌气。   陈娇当然很喜欢花,她把裙子扬起来,兜住了这五颜六色的春意,对表哥笑了。   这一切尽收母亲和王娘娘眼底。   王娘娘是这个表哥的母亲,陈娇喜欢她,比喜欢栗娘娘多些,多得也只有限。   梦里有声音告诉她‘王娘娘心机深沉,是个你对付不了的人,别看她对你笑,背后,她只会害你。’   这声音难得这样呱噪,说了这许多话,她虽然只说了一次,但陈娇却不禁记在心里。再看王娘娘,心中难免多些芥蒂。   王娘娘笑着对母亲说,“阿娇和小彻总是能玩得到一块。”   母亲也笑了,她叫过表哥,问他,“儿欲得妇否?”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紧接着,便指向了王娘娘身边的小宫人。   整间宫室却忽然静了下来,陈娇站在当地,扭头看向母亲,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晕眩。   在这晕眩中,有个声音,那声音不断在说,几乎是在呼喊,它喊,‘勿许金屋,勿嫁刘彻,不要嫁,不要嫁!’   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得站在当地,听表哥响亮地说,“不要。”   母亲把表哥抱到膝上坐着,陈娇想走,但王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招手让她过去。   她只好一步一步慢慢地向王娘娘走过去,她觉得王娘娘笑得实在很得意,虽然这笑看起来还很温婉,但陈娇就是觉得,王娘娘眼角眉梢,已经深藏一缕春风。   母亲指遍宫中侍女,最终,指向陈娇,她问表哥,“阿娇好么?”   表哥就转过眼来盯着陈娇,他大声说,“若以阿娇为妇,愿作金屋储之。”   这声音里竟有些不服气,没等母亲说话,他又道,“阿娇本来就该做我的王妃!太子比她大了十多岁,姑姑怎想,会这样配!”   母亲同王娘娘相视而笑,王娘娘忍俊不禁,母亲的笑声,却几乎震动了屋宇。   阿娇不知不觉,已将怀中鲜花,撒了一地。   她忽然很想和那声音说声抱歉:这金屋,由头至尾,她未曾有余地说一声不。 2、夺嫡   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这一回,屋内家人都被惊动,两个眉目精致的垂髫小鬟掀开帐子,驾轻就熟地为她端进了一杯雪饮,又静静地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年纪渐长,服侍的人年纪也小得多了,言语间自然不如当年的家人子随意。   她将雪饮一仰而尽,又随手拉起纱被,抹掉了眉间细密的汗珠。长安夏夜虽然渥热,但她却并没有传唤下人过来打扇纳凉,只是由得周身冷汗,慢慢地收。   那声音又在她脑中叹息着、翻腾着,她低声说,“从今以后,局势翻覆,你还有什么不足,你为什么这样惊惶。”   陈娇没有答它,她不用答。   明日就是表哥受封的日子,他要做太子,她自然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母亲的身份再尊贵,也比不上帝国未来的女主人,这两三年来,她在家中几乎听不到一个不字,即使在宫里,外祖母与舅舅也从来不曾给过她笑以外的神情。   但陈娇依然是不快乐的,她母亲已经多次说过,好奇她为什么眉宇间总似乎带了心事,带了轻愁,即使是最名贵的礼物,也都难以博取女儿的一缕笑容。她这古怪的沉静,虽然令舅舅大为赞赏,但却从来都无法让母亲满意。   “刘荣被废,”那声音问。“你为什么这样难过,连着几个月,总是为他伤神。你究竟才见了他几次,难道你已经私心里喜欢了他?”   她的第一个表哥比她大了十多岁,现在已经是二十三四岁的大人了,她今年却才止七岁。   自从栗娘娘和母亲闹翻,她几乎再也未曾见过这第一个表哥,几次在外祖母宫中相逢,表哥还是笑语晏晏,陈娇却再无法缠着他,让他的小中人陪自己打陀螺。   那声音几乎是絮絮叨叨地告诉她,她母亲正在外祖母耳边道着第二个表兄的好,说刘彻‘生有吉兆,天性聪颖,龙日天表,贵不可言’。   这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到了私底下,母亲自有一番说法。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太子在位,栗娘娘不为皇后,总说不过去……您也该早做决断了。”   陈娇听到她这样劝说外祖母。   其实外祖母不过是个干瘪的老妇人,双眼常年紧闭,看着更加苍老昏聩,然而在那一刻,陈娇只是从她的背影,都看出了极为耀目的一种光芒,她打断了母亲的话。   “栗夫人又怎么会是个好皇后。”外祖母疲惫地说,“可太子废立,也是大事,你是陈家妇,这件事,你怎好插得口。”   母亲顿时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外祖母又说,“真正的聪明人,又哪里用得着插口呢。嘿嘿,王夫人可谓聪明到了极点,想必她教出的儿子,也不会差。”   陈娇从来很少听懂外祖母和母亲的对话,总是意在言外,非得要那声音为她解释分明,她才稍微可以琢磨母亲的意图,外祖母的倾向。   “你和太子相差十岁有多,婚姻之说,只是个笑话。”那声音在教她权谋的时候,总很热心。“长公主只有你一个女儿,说不得也只好以你做个借口,好和她搭话。搭上话头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栗娘娘连这一点尚且看不透,又怎样去看透后头的盘算。”   “什么盘算?”她在半睡半醒之间追问,而那声音是从来都不卖关子的,她很快就给了答复。   “天子的姐姐与天子的姑姑,长公主自然更好前一个。可若是天子的姑姑能再兼个妻母,差得就不大多了。长公主的弟弟,可不止君王一个。”   陈娇一直知道外祖母是很宠爱小舅舅的。只是这两年来,她口中也再听不见立小舅舅为储的言语了。   “儿女三人,长子无须偏疼,天下尽有。幺子不在身边,鞭长莫及。也就只有女儿是心尖尖上的一块肉,年纪大了,自然有些言听计从。立梁王为储,对谁都说不过去,女儿再一劝说,也觉得自己过分,渐渐就不提起了。”那声音又悠悠地说。“君王心里不会不明白是谁的功劳,王夫人说你为刘彻妻的那一天起,已经注定了自己的皇后位份。子以母贵,东宫易主,也是早晚的事。”   陈娇从此无法直视刘荣,她明知有朝一日他将败落,便不想待到分离那一天时,再来伤心。   其实连这一份安心,亦不过自欺欺人。   那声音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心病,它在她心湖中翻腾起来,兴奋得几乎有些卷曲,“真是聪明!毕竟聪明!我知道你究竟聪明!”   陈娇闭上眼,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分离不是生离,乃是死别。   刘彻今年不过七岁,太子还太小,临江王又太大了些。舅舅的身子每况愈下,不能不为将来计。   不论是谁,看着一个必死无疑的年轻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尤其这个年轻人对陈娇也一向很和气。   她几乎是疲倦地央求那声音,“让我睡吧,别再说了,让我安静一些。”   那声音就一下静下来,让陈娇得以重新沉浸在茫然而昏沉的睡意之中。   待得她的思绪重归混沌,它又轻轻说,“现在安静了,将来就更安静。你没有想过,你会是下一个刘荣?”   所有睡意,一扫而空,陈娇烦躁地翻了个身,只好又坐起来。   她又想到了那声音气急败坏的央求、的要求、的强求。   勿入金屋,勿嫁刘彻,别嫁,不要嫁他!   然后就想到了她的第二个表哥。   七岁的太子,已经有了雍容,有了气度,有了野心,却毕竟年纪还小,始终对王娘娘言听计从。   也不奇怪,当朝外戚,素来翻云覆雨。即使吕氏一门已经烟消云散,但窦氏的热闹,还是眼看得见的。   陈娇忽然觉得,做大汉的皇后,并不如做大汉的皇太后来得舒服。   最后一点朦胧已经不情不愿地一扫而空,在这时,陈娇想到了薄娘娘。   母亲总觉得她太过沉潜,太过忧郁,甚至一点都不像个孩子,在未婚夫婿受封太子,自己身份水涨船高的那一天,也都不见欢容。   她半开玩笑地埋怨自己,‘是不是嫌母亲为你选错了郎君?’   若是当年许了刘荣表兄,今日的陈家,又岂有这样的热闹。母亲毕竟是有几分自豪的。   陈娇只好望着她,敷衍地扯开唇瓣,给了她一抹笑。   脑海中,那声音盘旋不定,它又说‘笑得开心点,你的夫君要做太子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她只好扬起唇角,加大幅度,笑出了一脸的灿烂,用这笑,迎向了迎面走来的锦衣男童。   这男童手中拿了一枝花,送到她跟前,他笑着说,“我就知道,这么多名花你不爱,唯独就欢喜它。”   在这季节,迎春花早已经难得一见,也不知道刘彻是从哪里寻来,讨她的欢心。   陈娇的笑有了几分真心,她望向太子,刚要说话,那声音已在她脑中说,“你多想想薄娘娘,三皇五帝至今,第一个废后。”   薄皇后也是太后的外孙女,当年的太子娶她,也是为了讨太后的欢心。   刘彻问她,“笑得那样心不在焉,你不喜欢?”   陈娇一怔,又徐徐绽开一个甜软的笑,她轻声说,“不,我很喜欢。”   #   当天回去,陈娇告诉母亲。“以后不要再给舅舅进献美女了。”   母亲顿时就愣住了,随后,她不以为意地一笑,轻声细语地说,“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这一天也是王皇后的册封大典,母亲身为长公主,自然列席其中。陈娇却是由于外祖母的疼爱,才能破格出席。   是皇后,就是天子的正妻了,是母亲正儿八经的娘家弟媳妇。   又有哪一个妻子,会喜欢一个不断进献美人的大姑子呢?   这些话,陈娇一律没说,她只是告诉母亲。“太子也有姐姐,有一天,太子也会变成皇帝。”   到了那一天,平阳、南宫同隆虑进献美女时,陈娇都不能不高兴。毕竟这一先例,就是母亲所开。   这一回,母亲不说话了。   刘荣表哥死于两年后,就在长安狱中。   消息传来时,陈娇就在外祖母身边侍奉。她轻声细语地劝慰着外祖母,“底下人自作主张,和舅舅有什么关系……”   在心底,她又一次告诉自己,天家无父子,无夫妻,无人伦,这就是败者的下场。   为他的死表示出一点伤心,都是在把自己往他的路子上推。   “不是你舅舅——”外祖母毕竟老了,嘴上没有把门的。   陈娇赶快插嘴。“舅舅也气呢,他比您更气,更无法自白……”   和母亲一起作好作歹,总算劝下了老人家,陈娇退出宫宇,看到舅舅就站在门口,见到陈娇,他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什么,就进了屋子。   陈娇垂下眼,听着心湖上头回荡的笑意,那声音头一次笑得如此清脆,声若银铃。 3、大婚   她睁开眼来,略带迷蒙地凝视着精致的锦帐,待得那交错的花纹自模糊变得清晰,才缓缓坐起身来。   随着帐内传来响动,家人们顿时碎步上前,服侍陈娇起身换衣,又梳洗过了,早膳已经摆到了屋里。   随着她年龄长大,周身人的服侍越发恭谨,陈娇经年累月,也难得听到一个不字,虽然没有明言,但她的衣食起居,规格隐隐已经靠近父母,甚至更加精致。   尽管母亲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但陈家并非没有别的小姐,姐妹们对于她超然的待遇并无一丝妒忌,只有心悦诚服。未过门的太子妃,太后特别偏宠的外孙女儿,皇帝的疼爱,太子的喜爱,这都是瞒不了家人的。尽管她年方十三,却已被视为陈家的大树,又有谁不想在她的荫庇之下乘凉呢。   如若不是自己耳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不断地提醒她薄后故事,陈娇自忖,她的性子自然也会更任性更跋扈,任谁自小到大,从未听过一句逆耳的言语,也会逐渐骄狂起来。   她用过早饭,便起身到父母屋中请安。   堂邑侯府食邑虽少,但这些年来有母亲的贴补,吃穿用度却也不比宫中差了多少,甚至只有更强。陈娇到得早,母亲还在梳妆,她又置办了一套新首饰,金簪上的人物楼台,精细到惊艳。   陈娇话素来不多,她也用不着多话,母亲抱怨她安静无趣时,舅舅说她“安闲稳重,有皇后风范”,于是此后她的沉静,就被当成了从容。   她就坐在母亲下首,望着母亲在铜镜中反复自照,想到舅舅厉行节约,宫中女子,即使贵为舅母,衣裙尚且不可及地。原本带笑的眉宇渐渐沉潜下来,她问,“今日要进宫吗?”   外祖母年纪大了,更依赖母亲,三不五时,总要让母亲进宫陪着说半天的话,如若不然,郁郁寡欢之态,甚至流露在外。   很多事都是陈娇所无力更改的,外祖母对母亲的深情,堂邑侯府的炙手可热,看得清,只能让她更沉潜,更沉默。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不进宫,去赴个寿筵。”   自己看得到的事,母亲也未必看不到,纵使看不到,在自己三番四次劝谏,“舅母尚且没有盛装打扮,母亲太过奢侈,徒惹不快”之后,毕竟也若有所悟。   说是如此,多半还是给自己面子。明年春就要行婚礼,她即将是陈氏太子妃,再不是母亲裙边的垂髫女童了。   陈娇心不在焉地垂下眼来用了一口蜜水,母亲还问,“你去么?”   明年初就大婚了,到时候,寿筵的主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来巴结她。   陈娇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随手抱起一只猫来抚弄。母亲在她身边叹了一口气,若有若无,个中无奈已经尽情表露。   她是不快乐的,甚至有些阴郁,整个人太静,坐在当地就是一支筝曲,虽悦耳,却太冷清,也难免不太讨母亲的喜欢。   可若是一个人的路,已经被她看得清楚,眼前大道虽好,可隐隐荆棘却是遍地丛生时,她又如何能热闹得起来?天真不知愁,属于任何一个名门贵女,但却独独不会属于陈娇。   母亲是看不懂的,她还沉浸在皇后与太子的笑脸相迎中,沉浸在外祖母格外的信宠之中,沉浸在舅舅大度的纵宠中,浑然已经忘记,外祖母毕竟是个老人了。   父亲是看不懂的,兄弟们是看不懂的,他们看到的是窦氏的尊荣,却已经忘记了吕氏的惨淡、薄氏的黯淡。在他们看来,太子妃金尊玉贵,夫复何求,为何还老不开心,简直令人惶惑。   陈娇不免和那声音抱怨,“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得这样浅,好似田鼠,只看得到眼前三寸。”   那声音就笑话她,“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一只田鼠。”   陈娇只得默然,是啊,没有她,自己也不过是一只被周身的赞美,赞得飘飘然的田鼠。大抵世间人从少到大,只听得到溢美之声,普天之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再无须向任何人低头,就是这寥寥数人,也随她揉搓摇摆,由得她撒娇发痴时,又如何能不飘飘然,如何能看得更远?   向父母问过好,她回闺中去绣花,一个香囊做到一半,还需细加针脚,斟酌花色。   堂邑侯府的这个角落,总是特别安静。   到下午,有客人来了。虽是男客,但却是她大哥亲自带人进的内帏。   堂邑侯府自然也是要守礼的,男女七岁不同席,更何况这又是太子妃的闺房,即使是亲兄长,有时都要避嫌。   “大婚在即,我来看看你!”她的未婚夫说,即使是关心,也带了霸道。   陈娇从针线里抬起头,笑了。   这样的笑,只对刘彻展现。   她像是一朵花,只在刘彻眼神中盛开,其余时间,便与万物共归于寂。   又怎么会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笑?   陈须低声说,“妹妹这里的桃花开得好,我在帘外赏赏春。”他出了屋子。   他们的婚期定在十月,一年之首,距今不过半年多,皇室大婚礼仪烦琐,堂邑侯府上下并不得清闲,不过这种事,自然和陈娇无关。   她只需要在刘彻的眼睛里盛开就好。   他们年纪都并不大,十四岁的少年人,不过刚刚长成,距离加冠,还有五六年之久。陈娇自知她尚有无数青涩,只是看着刘彻时,倒看不出他的年纪。   他自小就比同龄人高大得多,同他一起长大的韩嫣,说话声尚带了孩童的尖,刘彻的嗓音已经变得低沉、沙哑。十多日未见,他脸侧竟多了些淡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更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年郎,同十六七岁的陈须比,才像是同龄。   陈娇仔仔细细地用眼神抚了他一遍,垂下头低声说,“你又来看我。”   这对未婚夫妻感情不错,刘彻得了空,时常出宫上堂邑侯府来,看望他的未婚妻子。虽说于礼不合,但馆陶公主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倒是王皇后说过几次,希望陈娇多加劝谏,令刘彻更尊重礼法。   陈娇从善如流。   只是这话虽然是劝谏,却也有淡淡的喜悦,只是更多的,还有盘旋陈娇周身不去,那一股难言的幽静。   刘彻并不在意,他挨着陈娇坐下,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揽住了陈娇的肩头。   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搂搂抱抱厮厮打打,也是家常便饭,年纪渐长之后,反而逐渐生分起来,陈娇身份尊贵,又和他有夫妻之分,格外注意避嫌,这一揽,刘彻是下了决心的。   怀中的女子并没有如水一样瘫在他怀中,她先僵了片刻,这才缓缓地靠到了刘彻肩上,淡淡的馨香沁过来,似春雨,有些若有若无的湿润。刘彻低头看时,陈娇轻咬下唇,面上染了淡淡的晕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说不出的可怜。   他心旌一阵摇动,半晌才稳住了,轻声说,“成婚后,我天天看你。”   陈娇垂下睫毛,敛去了眼中复杂的神色,她点了点头,轻声应,“嗯。”   少年太子,意气风发,他就是最耀眼的太阳,谁要逼得他甘做配角,纵然能得他容让,又怎如柔情千缕如丝,更能缚得住他的心肠。   陈娇想了想,又轻声道,“舅舅知道,又说你儿女情长,想看我,过几天到外祖母那里,不也看得到?”   刘彻日日都要向窦太后问安,窦太后又经常将馆陶公主留宿宫中。陈娇身为她最宠爱的孙辈,又怎么少得了进宫侍奉的机会。只是在宫中人口众多,就算是皇太子,也不能不顾忌物议,虽然两人可以独处,又怎能似现在这样,将如珠如玉的陈阿娇捧在怀中,肆意赏玩。   少年太子心猿意马,细细审视陈娇的眉眼,见陈娇闭上眼来,满面红晕,似乎不堪自己的审视,心中越发像是烧起了一团火,他的手不禁就握住了陈娇的腰肢,轻声道,“我想你,几天都耐不得。”   陈娇就算再沉静、再沉郁,今年也终究只有十四岁,这低哑醇厚的声音,直直传进心底,似乎一下就绞紧了几根心弦,她的心颤了一下。   耳边那声音忽然冷笑起来,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可在这心湖之中,就算是自言自语,又能说给谁听?   “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他自然是一日都耐不得的。”   她的心就一下又冷了下去,甚至有些轻轻的颤抖,止不住地传出来。刘彻却误以为是她实在害羞,她越害羞,他越耐不住,倾身便捏住了陈娇的下巴,轻轻地往上抬起——   帐外忽然传来了响亮的咳嗽声,陈娇一下推开了刘彻,面上红晕更甚,连声音都是抖的。“等礼成之后……”   她抬起眼来看刘彻,双眼如水波荡漾,清而且亮,刘彻看得入迷,尚未说什么,那两汪清泉,已经渐渐沉淀,又变作了他看不透的幽潭。   这个表妹,有时候倒要比姑姑来得更沉潜,她的心思好似埋在水下,似乎是分明的,可又隔了水潭,粼粼的叫人看不清楚。   刘彻心不在焉地思忖,随手玩弄着陈娇才做好的半个香囊,放在唇边随意一嗅,见未做完,又搁下了。   陈娇白了他一眼,娇喘细细,“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却也只有一个了。”   “我不爱丹桂香。”刘彻故意和她唱了反调,果然又得了陈娇一个白眼,那双水一样的眼略略一闪,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带了些笑意。   “是去年你送我的桂花,我没舍得扔……”她轻声细语,“不要,就算了。”   陈须站在楼外,春风带起了帐幔,吹得他一头一脸,都是桃花香味,楼内的笑语声,也被吹到了他耳朵里。   “我要,我要。”他听到太子爷带笑的声音,“是你的,我就要。”   这一股从冬至春,隔年的沁人丹桂香,一直香到了他们的婚礼上。 4、楚服   陈娇一声轻吟,乏力地自浓睡中渐渐清醒过来。   她略带讶异地发觉头顶的锦帐已经换了颜色,变作了浓烈的红,红上绘有金灿灿的龙凤,金光四射得竟有了些刺眼。刺得她才睁开的眼又闭上了,才一动,就觉出了腰骨处酸入骨髓的疼。   昨夜的旖旎点滴回流,她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身边又传来了低低的笑。刘彻道,“该起身了,今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一次,她是生疏而生涩的,尽管对此事她并不全是一无所知,但头一次伸展开身体,却自然而然地带了怯懦。   刘彻待她很仔细,他虽然也带了一丝青涩,但动作间却已经隐隐透了从容。他是绝对的主导者,诱哄着她,由得她掉了一枕的泪,直到酸疼化作了淡淡的欢愉。而她也精疲力尽,换了一晚难得的熟睡。   陈娇望着刘彻,不期然又淡淡地晕了脸颊,别过头去低声道,“这就起来。”   不论心中做如何想,她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个如此亲近她的男人便是刘彻。要想在心里继续将他当作太子,并不是容易的事。在昨晚之后,她心中的刘彻,已经不再是一张脸,一个威严的符号,而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直到洗漱过后踏上御辇时,她脸上都情不自禁,带了淡淡的笑意。待得两人并肩坐好,更忍不住将头微微倾过,靠到了刘彻肩上。   刘彻偏过头,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唇畔也现出了笑意。伸出手环过陈娇臂膀,紧了紧环握。   陈娇脑海中就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那声音整整一天都很安静,在大婚典礼,越发聒噪的它竟给了陈娇一整天的宁静,直到此时此刻,才用苍凉的一口气,将陈娇从粉红色的迷梦中惊醒。   她不禁整个人僵硬起来,甚至引来了刘彻的注意,他冲陈娇抬起了半边眉毛。   十四岁的少年太子,难得这样盛装打扮,令他在英武之上更多了一份贵气,他素来是得体的,爽朗中又透了难以言喻的威严。   也就是在对着陈娇的时候,会有这样温柔的表情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即使心志再坚定,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犹豫,就断然将他的垂青推拒在心门之外,又还要作出投入的样子,和他虚情假意地恩爱夫妻?   但陈娇必须做得到。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不容易,等事到了临头她又觉得,其实这件事,要比预想中更难得多。   她就红了脸,在刘彻耳边轻声细语,“……这个姿势,腰疼。”   少年太子面上也不禁一红,他松开手,体贴地扶陈娇坐正了,却又忍不住低声调笑,“放心,不是次次如此,再过几次,就好得多了。”   他这是从谁身上学到的道理呢?   陈娇没有问,她只是驾轻就熟地漾出了甜甜的笑,红着脸又低下头去。   “谁要理你。”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白刘彻一眼。   少年夫妻,自然是恩爱情浓。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娇羞的新妇更能满足丈夫的虚荣。刘彻一边笑,一边又掀起帘子,浏览着御花园内的春光。   过了一会,陈娇的头又靠上来,他不禁一偏头,在发漩中印下一个轻吻。   #   太子同太子妃成婚当天,自然要告祭祖宗太庙,洞房次日,虽说不用依次谒见三宫六院。但起码皇太后同皇帝、皇后,是要前去行礼拜见的。   外祖母今日打扮得很隆重,阿娇尚未礼毕,她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母亲端坐身侧,对女儿女婿盈盈而笑。   陈娇不为所动,坚持同刘彻一道完了礼。   “嫁进宫中,虽说还是外祖母的外孙女,但也是您的孙媳。初次行礼,礼数应当周全。”   她的声音很娇柔,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一举一动也无不如此,刘彻望她一眼,眸光中不禁就含了笑意。   就是窦太后,都不由得连连点头,却又有些感慨,“真是一天大似一天,似乎前一天才在我怀里睡午觉,如今就已经做了刘家妇。嘿嘿,再一眨眼,只怕就是儿女绕膝,刘嫖你也要做外祖母啦。”   众人都笑起来,母亲看着陈娇,眼中只有喜悦,“可不是日盼着也盼着,盼着她给我生个外孙!”   陈娇却是心下一凉,她垂下头去,一手抚上了小腹,半天才露出一个笑,“这才几天,就说这样的话……”   连刘彻都笑起来。“阿娇是害羞了!”   长寿殿内就响起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纵情的笑声。   椒房殿里也不冷清,皇上昨日留宿皇后宫里,正好一并拜见。   他们对陈娇都很熟悉,也都很喜欢陈娇。大家欢声笑语,皇上一高兴,还赏了陈娇一对无暇的黄玉璧,又多给了刘彻三天假。   这个时候,只要陈娇自己足够客气,没有谁会待她不好。就连那声音口口声声,在背后只会害她的王皇后,都显得很和气,她还念叨着陈娇的母亲。“进宫了也不到椒房殿看我。”   陈娇看着她笑,舅舅就看着她和王皇后笑,刘彻看着这一家和乐的场面,也笑。   太子大婚,本来按理就有三天的休假,这三天,他陪着陈娇,哪里都没有去。   三日过后,陈娇清早醒来,发觉刘彻不知所踪。服侍她的宫人说,“殿下一早就出去,去未央宫读书了。”   这是做太子的自律。   陈娇就格外多看了一眼这小宫人。   她的陪嫁奴婢并不太多,就算是当年的薄皇后,也没有用自己的人手充实椒房殿。宫中规矩,即使是母亲也不能轻易撼动。   或者,母亲也根本没有想得太多。在她心中,自己嫁进后宫,上有外祖母同舅舅,下有刘彻全心全意地垂怜。心腹一二,也不是不可或缺。   刘彻也的确是宠爱她的。   她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人跪在地上,轻声说,“回娘娘话,我叫楚服。”   陈娇忽然一阵头疼,她扶着额头,禁不住轻声呻吟起来。   那声音似乎在她脑中带起了一阵旋风,她第一次知道它还有这样的威力,它尖利地呼啸着,似乎要用这无尽的、怨愤的长吟来宣泄心中无穷无尽的情绪。   尽管已经想方设法地锻炼过自己的心志,尽管她是个习惯了早熟,习惯了多思多虑,心思要比一般人更沉得多的贵族少女。陈娇依然被这股强烈的疼痛,强烈的心痛给带得弯下腰去。   那小侍女慌了手脚,上前扶住她,一叠声地问,“娘娘,娘娘?奴婢这就去喊人!”   就像是来时一样突然,那啸声忽然断了,陈娇脑际有短暂的空白,然后她恢复过来,忙含笑止住了小侍女的动作。   “我没有事,只是忽然有些……腿疼。”   在宫中伺候的女儿家,就算再纯情,哪有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再说,刘彻和陈娇敦伦的时候,身边又哪少得了端茶倒水之辈。   小侍女的脸就很漂亮地红起来,她殷勤地跪下来,“那……奴婢给娘娘捏捏腿?不是我自夸,别看我人小,我手上劲儿可不小。”   的确,仔细看,这小侍女生得倒有几分英气,浓浓的眉毛英姿勃勃,虽然是屈居人下,但却有一股很爽朗的气息,并不像汉室宫女惯有的柔媚。   陈娇细细地打量着她,还没有说话,脑际便传来了一道冷冷的声音。   “杀了她。”   那声音断然说,语调冷冽,如腊月冰泉。   “杀了她,她将会是害你的人。”   陈娇便蹙起了眉毛。   她越发仔细地打量了那小侍女几眼,打量得她双颊生晕,才轻笑着说,“不必了,我躺躺就得了。你下去吧,传话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别进来打扰。”   楚服欠身一礼,默不做声地退了下去。   看得出来,她很像往上爬,也的确很有眼色,很能抓住机会。也许,她也很有能力。   那声音发出一阵起伏不定的低咆,像是受伤的兽,充满了暴戾,在暴戾下,又有隐约血腥味。   “杀了她。”   她再三要求,“她会害你,她会害你。”   陈娇不说话。   良久,她淡淡地说,冲着梁木,冲着朱红色帷幕,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悄声细语,说。   “我才入宫不到三天,就打杀宫女,她又没什么大错。舅舅知道,岂不是以为我是个性情暴躁、草菅人命的任性女儿家?就是外祖母知道,恐怕都未必高兴。”   “更何况刘彻虽然未必把宫女们当回事,但他素来宽大仁厚,底下人犯了错,总是不吝谆谆教导。我动辄杀人,他心底未必不会觉得,我的面目丑陋。”   “敌人是杀不完的,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尤其在宫中,敌人数不胜数,我还能杀尽这宫中的少女么?”   那声音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她才烦躁地说。   “你不懂!”   她不再咆哮,而是细细地饮泣起来,呜呜咽咽,像谁家正演练的一支筝曲,声调凄绝。   陈娇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就让我明白,楚服究竟会做什么事。”   那声音只是叹息,只是饮泣,她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陈娇早就知道,进宫在她而言,是一场战役的开始。她倒是没想到,第一场遭遇战居然打响得这样快。   当晚,刘彻没有回北宫就寝。据来报信的小黄门说,他和伴读韩嫣谈得兴起,今晚就不进后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喝,还真不敢随便写呢,又怕出弱智bug,又怕把阿娇写坏了…… 5、婆媳   做新妇的一整年陈娇都表现得很低调。   她和刘彻年纪毕竟还小,景帝和皇后多次关切,床笫之事,“乐而节之,肾水不足,不可过分耽溺”。   年纪尚小,虽然同起同居,但同床次数并不太多。刘彻一心向学,有了空闲,偶然回来陪陪她,大多数时间,还是带着韩嫣和他的那一群伴当,纵马游行田间陌里。   陈娇从来不约束他和韩嫣来往,她更多地把心思放在伺候长辈身上。   她的亲外婆不需要任何经营,已经非常疼爱她,可王皇后却没有非要喜欢她的理由。   汉家宫室繁华,饮食足厌,王皇后久已经失宠,天子国事之余耽于美色游乐,太子虽然事母至孝,但他毕竟年轻,外头的天地要广阔得多,三个女儿先后事人,虽然也经常进宫侍奉,但并不能朝夕相伴左右。听够了笑话,看够了歌舞杂耍,她时常胃口不开,日渐消瘦。   陈娇每天早上给外祖母请过安问了好,为她读几本经书,又说几个笑话,甚至吹一曲笛子给她听,便到椒房殿里服侍王皇后午饭。   这按理不是太子妃该做的事,她也有自己的宫室,自己的屋宇,为了她的开心快乐而活的侏儒百戏、巫祝乐女。   王皇后就多次说,“太子妃一片纯孝,让人反而心疼起她来。成日侍奉长上,自己又哪有时间休息呢?”   每当此时,舅舅望着陈娇的眼神就会更柔和一点,刘彻的表情也就更自鸣得意一些。   汉家天子虽然性格激烈飞扬,但多半事母至孝,毕竟,这是个孝天下。而陈娇在孝道上的确无可挑剔。   唯独母亲是不大开心的。   “怎么说你都是太子妃,侍奉皇后用餐,是宫人黄门的事。堂堂贵女,同宫人争事,传出去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自在地靠在窗边,隔着窗棂望着窗外的夕阳,又转过头来看陈娇。   人们都说她的外曾祖父隆准龙颜,而母亲的确是继承了刘家的血脉,山根隆起贵秀无伦,使得她尽管已经尽量穿着朴素,可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霸气、贵气同骄气。此时此刻,她高高地抬起下巴,让阳光洒在自己的侧脸上,点亮了半边的金。   气势甚至比外祖母更盛三分。更不要说和素来温柔婉约的王皇后比了,她要比谁都更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凡事尽孝,而不立威,不是储后该有的风范。”她轻声说。“阿娇,你是我的女儿。”   陈娇忽然心平气和。   母亲不是没有苦日子,从前她也同舅舅、外祖母相依为命。然而她毕竟姓刘,她是天家的自己人,她自然不会明白天家的媳妇有多难当。她又为什么不贵气,为什么不威风呢?   “嫁进天家,就是刘家妇了。”她轻声说。   母亲顿时面露不快。   “我吹一曲笛子给您听。”陈娇就转了话头。“或者弹一首《出水莲》?”   她自小就有主意,自小就和家人格格不入,若非母亲就这一个女儿,说不定适配刘彻者,未必是她。   母亲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多年的相处,使得她总算知道,陈娇性子执拗如水,虽可随圆就方,却始终不减奔流。   “你也实在是太没有脾气了!”   见陈娇俯身拈起了一管碧玉笛,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气哼哼地加了一句。   脑海里就有个声音忍俊不禁。   陈娇低眸一笑,白嫩若春葱的手指翘了起来,微微撅起了桃花一样丰润的唇瓣。   幽雅低回的乐声就飘了出来。   #   不数日,她侍奉王皇后用膳时,王皇后笑着问她,“听说长公主前日去探你,嫌我们阿娇实在是太没脾气了?”   陈娇的动作不由顿了顿。   她又低眉一笑,为王皇后捡了一块獐肉。   “虽然煎过,可没那么咸,清淡开胃,娘娘尝尝。”   又为王皇后盛了一碗滤过的新酒,才跪坐回原地,轻声细语地说。“母亲的性子就是那样,一辈子都改不过来。如烈火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生气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娘娘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王皇后掩唇笑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意思,这话是——”   她身边的女官就轻声说,“是《庄子》里说柳下跖的话。”   王皇后又捂着嘴,呵呵地笑起来。   陈娇也跟着笑。   “是嫌我脾气好,对下人们也太放纵了些。”她轻声说,“就是外祖母宫里,不也时常抬出去几个人?我进了宫似乎都没有发作过……母亲是怕我没法在宫人跟前立威了。”   女官就不敢说话了,垂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裙裳。   陈娇又回过头去,从宫人们手里接过了一碗汤水。   其实服侍王皇后的活计,的确宫人们就能干得更好。但不论是服侍的还是被服侍的,都知道,更重要的是姿态,不是服务。   “也许是像外曾祖父吧!”她又扬起了柔婉的笑。“从前打天下的时候,还把人从汉营骂到了楚营里。刘家的男人,气性大着呢。”   女官也说,“就是陛下,当年做太子的时候和人博戏,气急了一扬棋盘,就闹出了多大的事。长公主的脾气,和陛下真是一脉相承。”   “就是刘彻还不也是一样。”王皇后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她兴致勃勃地说,“带着那伙子伴当出去浪荡,闯了祸就说是平阳侯。大闺女在我跟前抱怨了几次,说是平阳侯的名声都被这个弟弟给败坏了。”   都说民间是父严母慈,可在宫中,王皇后是慈母,舅舅却也是慈父。   陈娇轻轻抿了抿嘴,“太子的脾气是大呢,还好,进了我的屋子,他是不曾发出来的。”   王皇后嗯了一声,又说,“那档子事,乐而有节,不要过度了。你也要留心,等刘彻十六岁时,太子宫中再空虚无人,就不大像话了。”   会说出这番话来,看来还是和她有几分贴心的。   人心都是肉做的,战战兢兢地服侍她一年,几句提点,王皇后尚且不会吝啬。   陈娇抬起头来看着她,扬起唇笑了。   脑中那声音就道,“你看,奉承她又什么用,在背后,她只是害你。”   陈娇等回了自己的宫殿里吃饭,才轻声自言自语,“你啊,真是和母亲一个样。”   吃过饭,她让楚服过来说话。   “宫里都用过饭没有?”   楚服抬起头来,略带兴奋地看着她,英气的眉眼中早已写满喜悦。   “尚未。娘娘未曾用饭,宫内人怎敢进食。”   虽说宫中人等并士大夫,一日三餐饱足恹恹,但市井中人,早晚两餐可以饱腹,已经是莫大的福气。而陈娇身为太子妃,每日用餐,菜品四十是少说的,偶然和刘彻对食,更是珍馐满目,不知何处下箸。   太子宫中侍从凡百,都渴望到太子妃身边服侍,这几桌美食立功不小。   陈娇笑了笑,挥挥手,“抬下去,你们分了吧。”   会兴起这样的念头,还因为那声音偶然间一句话。她说“将来有一日,恐怕想喝蜜浆,都没有新鲜的好蜜了。”   陈娇一辈子锦衣玉食,真没有想过欲得蜜浆而无,是什么滋味。   这样一想,就觉得在王皇后身边曲意承欢,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她就靠在迎枕上出了半日的神,撑着下巴,不知不觉,冥思到了刘彻回归的时候。   刘彻一进殿就看到陈娇在走神儿。   她无疑是娇美的,十五岁的小少妇,才知晓了情爱的滋味,却又得不到餍足。姣好面目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一股青涩而妩媚的风流态度。   时值盛夏,她穿得很简单,纱裙微微上挑,露出了更薄的中单,隐约可以见到白润的小腿,如藕一样,在日光下微微地颤动着。而那一张精致的面孔,竟然未曾意识到太子的回归,而流露出了些许空洞、些许冷漠,好似一张冰做的面具。   刘彻故意咳嗽一声。   陈娇回过神来,她的目光寻找到了刘彻,而后,冰美人嫣然一笑,在刘彻眼中盛开成了一朵水一样的花。   谁都很难拒绝这样的盛放,刘彻自然更不能。他的呼吸粗重了些,欲念似乎自思海中被勾起,又似乎自四肢百骸中返回了思海,这少年的太子,只是一眼便已经被挑起了绮思。   比起他身边常见的五陵少年,霸上乐女,陈娇并非最美,但她无疑的确是最特别的。刘彻想,“她属于我,她是我的妻子。可她又的的确确,一点也不像是一般的妻子。”   一般的妻子总爱妒忌,总爱口舌是非,七出之条既定,自然有它的道理。他虽然没有第二个妻子,但大姐、二姐聚在一起时,便是两个一般的妻子。你争我抢,急不可耐地抱怨着平阳侯与南宫侯,可说到丈夫时,她们毕竟是快乐的。   他简直很难想象陈娇会做这样的事!他甚至根本想不出她抱怨的情景。她怎么会抱怨呢,她哪里会世俗到这个程度。都已经成婚一年了,她好像还是天边的一朵花。没有一点让人厌烦的地方,怎么看,都挑不出她的一点毛病。   刘彻心下就微微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兴奋,他有意加快了动作,换得了陈娇口中更销魂蚀骨的轻吟。   这个太子妃虽然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年,不……这表妹虽然和他自小相识,但从小到大,他都根本看不透她。   事了后,他才发觉陈娇反常的沉默。虽然她的动作依然温驯而热情,但床笫之间,她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也不愿意看他的眼。   “怎么?”他懒洋洋地抚着陈娇光洁的裸背,由得宫人们送上清凉的饮品与温热的棉巾。“虽然你一向话就不多,可哑巴到这地步,还是少见的。”   陈娇瞟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注视着殿内进进出出的宫女们。   她容色平静若水,轻声说,“我哪还有说话的地方,哪里还敢随便说话。”   刘彻顿时讶然。   这还是陈娇第一次流露出一点烟火之气,他当然上了心。   不多时,便已经知道了椒房殿中事。 6、暗战   又过了一两个月,太子宫中的日子一直很平静。   陈娇也就是那天说了一句,仅仅一句,之后见到刘彻还是那样笑,往椒房殿的脚步,也还是很勤快。   很多事不是当天发作,当天就会有回应,大家都是宫廷里打转的人尖儿,心思不外露也只是第一课而已。刘彻就是再天真,也不会以为天家婆媳同陌间百姓一样,口角只是口角。   当代以孝治天下,天子就是最大的孝子,刘彻当然也是个贤孙,他经常去长乐宫给窦太后问好读书。祖母对他也一直很和气,似乎还不知道太子宫中的小小不快。   倒是椒房殿偶然间有了一场对话。   “也就是随意敲打两句。”王皇后很不以为意,“娇娇人很柔顺,只是你姑姑这些年来实在是太顺了,有时候难免不知进退,现在能让她收敛些。日后更大的不愉快,就消弭于无形了。”   刘彻就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要是能因为陈娇一两句话,就此对王皇后生了嫌隙。王皇后这个母亲,恐怕也就当得太失职了。   “那也不必这样曲里拐弯的。”亲生母子,也没什么心机好讲,刘彻就说得很直接。“太子妃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年来您也看得很清楚。对上对下,也没什么可以数落的地方。您是和她做婆媳呢,还是和姑姑做婆媳。这样求全责备,难怪娇娇委屈。”   王皇后的笑容不免淡了三分。   娶妻不到一年,连一点响声都没听见,床笫之事,也的确做到了乐而有节。   就这样,心就已经偏到太子妃那里去了?   长公主再怎么尊贵,那也是臣,对天家之事,张口就是褒贬。仗着太后的宠爱,俨然是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自己不便直撄锋锐,从太子妃处入手婉转暗示,这是敲打,也是体贴。否则事情闹大了,还不是两边没有面子?   要是从前,彻儿是决不会读不懂自己这一番安排后头的意思,如今他还是读得懂,但却已经不赞同这样的做法了。   到底是枕边人,枕头风一吹,孩子的心不知不觉就长偏了。   她扭过头去,有了些不快,并不理会儿子。   刘彻也知道母亲生气了,想了想,就又把话吞了下去,并不说什么。   回去看陈娇时,并不透露椒房殿里的小争执,陈娇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一贯那样体贴对他。   “成日里出去野,衣服上都是泥点。”她一边说,一边咬断了手中的线头,蹲□来比了比刘彻的脚。“又长得这样快,成亲的时候还只比我高这些呢,现在……连脚都又大了几分。”   没有成亲的时候,太子的吃穿用度,自然也是被人服侍得无微不至。可有了妻子,刘彻才知道什么叫做体贴。   鞋袜都是不大跟脚的东西,自己不说,谁知道脚大脚小?也就是陈娇,一声不吭,手里就做起了他的新袜子。虽说女红不过如此,但最难能还是心意。   他就笑着抱住陈娇,“天色暗了,别在拈针动线,坐下来说说话多好。”   一边说,一边把头埋在陈娇肩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明儿不出宫了,一放学就回来陪你。”   “我有什么好陪的,不如和我一起去长乐宫陪祖母。”陈娇不禁咯咯笑起来。“太子,好痒。”   她一向是沉静的,即使是笑嗔,也带了三分的清冷。唯独这被胡渣扎出来的笑,清脆而突然,好像谁打破了一个陶器,发出了一声嗡响,响彻了寂静而炎热的午后,有了陈娇这年纪该有的飞扬。   不要说刘彻,就是陈娇都为这笑声有些愕然,两个人都静了静,陈娇看了看刘彻,噗嗤一声,又笑起来。她也难得主动,将头放到了刘彻肩窝里。   “你们又去哪里玩了,还是去上林苑打猎?”她的声音比起平时,带了十倍的甜,“还是那几个人?这一回没被百姓围起来吧?被舅舅知道了,看他不罚你。”   刘彻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他能怎么罚我,他舍得吗。要罚我,我还求之不得。”   上回刘彻闹得实在不像话,传到了天子耳朵里,天子虽然罚他背了几篇书,但转过头去,就赏给他几匹大宛名马,这件事,宫中人也都是知道的。   “舅舅要把你宠坏了。”陈娇不禁又轻笑起来,“要是被祖母知道了,你可就要倒霉啦——”   她抬起头来看刘彻,声音忽然就断在了喉咙里。   刘彻虽然拥着她,但眼睛却看向了宫室外正擦拭门窗的小宫女。   她也就跟着刘彻的眼神看了过去。   即使是陈娇,亦不得不承认,这名宫女身材窈窕,楚腰纤细,动作间很有丰姿,是个动人的花信少女。虽然她尚且没有回过头来,但仅凭那摇动的腰臀,就已经足够吸引男人的眼神。   那声音就在她脑中冷笑起来,笑声苍凉凄厉。   陈娇睫毛微颤,又垂下眼去,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上回你冒用姐夫的名义,祖母私底下就对我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让我告诉她,她来罚你……”   #   过几天,陈娇的母亲再一次进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年纪大了,越发依恋儿女,天子忙于国事,无法朝夕相伴,陪伴之责,长公主责无旁贷。十天里倒有九天在长乐宫中,一日不见,太后就念叨着,“女儿大了,不来看我了。”   正是秋好时,天子索性开了一席,众人依次而坐,服侍太后赏秋。本来还要传唤乐工,太后说,“不用了,要听说书听歌声,什么时候不能,一家人坐在一起,正好说说话。”   王皇后笑着说,“让太子妃说个笑话给太后听。”   陈娇就说了两个笑话,太后很捧场,笑得开心,又多吃了几块鹿肉。天子看着陈娇的表情也很嘉许,他对长公主夸奖陈娇,“太子妃娴静贞淑,体贴妥当,姐姐教得好。”   长公主看了女儿一眼,当然也晓得逊谢,“哪里,是舅姑不嫌弃,她娇生惯养的,脾气其实大得很。”   刘彻笑着看了陈娇一眼,好像在笑她脾气大。一家人和乐融融,天伦之乐,不可言喻。   太后就笑着说,“这不是开玩笑的,皇后前日还和身边的女官夸奖太子妃,说太子妃是个不可多得的淑女。将来管理后宫,必定能大度公平。”   王皇后的脸色不禁略略有些僵硬。   陈娇心头一动,就看了外祖母一眼。   外祖母双目已盲,面色有些焦黄,但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仍然是个慈祥而清矍的老妇人。她闭着眼,冲着王皇后的方向,也在和蔼的笑。   王皇后也是有婆婆的人,她能敲打陈娇的,太后就可以百倍地敲打她。   她会懂得在太子身边放置自己的人马,太后又如何不懂得在椒房殿里安置一两个眼线呢?   和太后比,王皇后的敲打,就露出下乘,露出急切来了。   天子好像根本都没有听出母亲的言下之意,他告诫刘彻,“好好陪你媳妇,不要成天没事就出门乱走,只顾着游猎。许你出门,是让你观察民情民生,不是让你野的。”   又说,“你身边那个叫韩嫣的伴读,听说很不像话,经常勾引你吃喝玩乐?”   刘彻倒是一惊。   大抵少年人被家长盘问总是如此,又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害怕,又有些心虚。虽说从高祖起,汉室就惯有佞宠,但天子自己宠爱周文仁,倒不代表他也会容忍韩嫣。   一时间居然期期艾艾,不知道怎样答话才得体。   陈娇微微一抿唇,笑了。   “舅舅,”她眼波流转,瞅了刘彻一眼。“他身边哪个伴当,不是勾引他四处打猎,到离宫去游乐的?又何止韩嫣一个人呢?”   看似是添油加醋,但实则法不责众,太子身边的伴读,几乎都是权贵人家子弟。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一口气全都降罪。   刘彻先紧的一口气,又慢慢松了下来,他瞥了陈娇一眼,陈娇连眼尾都不扫他。   天子哼了一声,指责刘彻笑骂,“小子,太子妃贤惠,你也收心。成亲一年了,成天往外跑,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生个孙子?”   这一餐饭吃得大家都有心事。   王皇后回了椒房殿,在心底一个个过着宫人的名字,逐个逐个斟酌,不知哪一个是太后的眼线。想到生气时,又不禁吹毛求疵,打了几个下人的板子,当下就抬出去一个小黄门。   长公主跟着陈娇回了太子宫,“你舅舅心急了,也是在催你。你心里要有数,别这事也不当真。哪个贱人敢在这时候分你的宠,你……”   到底是做娘的,哪怕和女儿不贴心,也还是禁不住要唠叨。   陈娇和脑海里那声音一道叹了口气,那声音的气叹得千回百转,惆怅无尽。陈娇的气却叹得很感慨,又有几分无奈。   “娘……”她轻声说。“我有主意,您别为我担心。”   天子留下刘彻私室教训,太子回到宫中,和长公主寒暄几句,一脸的气鼓鼓,长公主看出来了,又得了女儿眼色,也不多留。   等长公主一出去,刘彻就翻了一张小几子,又叫太子家令,“把宫中人都叫过来!”   家令很惶恐,唯唯地退出去,不多久,就带了一群人在阶下听太子发作。刘彻狂风骤雨骂了一大堆,从动物骂到了奴才,骂得解了气才说,“以后有多嘴的被我知道,直接拖出去打死!你们是服侍我还是服侍皇帝,服侍皇后?多嘴奴第一个最该死!但凡有人知道是谁多嘴,背地里告诉我,有赏!”   陈娇冷眼旁观,此时才徐徐出来劝解,“好了,稳重些,发这样大的火,传出去又说你轻浮了。”   刘彻进了屋,余怒未消。“笑话,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敢冲父亲告我的刁状?”   甚至迁怒于陈娇,“你也注意一点!我们身边都是什么人,你心里要有数。不然枕边话都传出去,体面何存?”   陈娇静下来不说话了,她瞅了刘彻一眼,刘彻被看得有些心乱,又伸手去扳她的肩膀。“我还不是为你生气!”   对自己偶然的脾气,他一直是很忍让,很肯做小伏低的。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笑,“你手段真是好。”   陈娇也很想笑,但她压下了笑意,又推开刘彻,委屈还挂在脸上,抱着膝盖轻声说,“你是为我生气,还是为韩嫣生气呀?”   刘彻答不上来,他很心虚,又有些兴奋。   ——这还是陈娇第一次说出这样酸溜溜的话来,她毕竟还是会妒忌的。 7、发威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平阳公主的生日。   刘彻是王皇后最小的儿子,前头三个姐姐都已经婚配,说起来,还是平阳公主最得宠一些,毕竟是长女,她与王皇后,犹如长公主同皇太后。   陈娇虽然和王皇后有了小小的不愉快,还是不敢怠慢这个大姑子,一个月前就和母亲商议,“寻一方精美无暇的玉璧给公主做贺礼,想必还是得当的。”   虽说陌间百姓辗转求死者不少,但富裕的商人早已经穿着起世间难得一见的锦帛,身为帝国最尊贵的一小群人,随手送出珍贵礼物,在他们而言,只是最普通的社交活动。   陈娇身为太子妃,当然是很有钱的,置办礼物的是也用不着母亲亲自帮忙。太子家令之外,还有几个亲信可以为她筹办此事。   楚服自然就是其中的一个。   她身边的宫人虽然多,但读书认字的却相当少见,大抵都是目不识丁的农家女。有眼界和陈娇聊天的,十中无一。   也不是看不起不识字的粗鄙之辈,只是很多事,识文断字者做来,天生就要妥当一些。楚服不但能识得几个大字,而且天生就很会来事,陈娇让她办了几件小事,她都办得很合陈娇的心意。   她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自然是不喜欢的,她多次反复要求,让陈娇,“杀了她,若不然,也将她送出宫去。”   陈娇不理会她,被逼得紧了,她只问,“她并无丝毫劣迹,办事又尽心尽力,杀了她,谁还会用心给我办事?”   身居高位者固然风光无限,似乎生死予夺尽在掌握之中,但其实在陈娇这个地位上,才觉得自己的尴尬,每办一件事,都要照顾到长辈们可能的想法。   她舅舅就很喜欢她的慈和,多次夸奖,“阿娇最难得看人命很重。”   在她手底下做事,不但可以时常分享太子妃赏赐的珍馐美味,犯了错顶多受几道板子,陈娇从来不施肉刑。长此以往,身边人服侍自然更积极,谁都想到陈娇身边服侍,不但有体面,钱也多些,更重要的,还是太子妃人很和气,又肯提拔。   其实很多时候,底下人所求的东西,对于上位者而言实在是太过微小,小到根本都不会为上位者在乎。刘彻就从来都不要身边人爱他,他最好身边人都怕他怕得要死,不敢向别人嚼他的舌头。   太子宫中的事,如今已经很难传到别人耳中,陈娇也不知道是刘彻吓的,还是她笼络住了人心。倒是她开始影影绰绰地听到了皇后在椒房殿里的言行。   一年多了,她渐渐地浸淫到了宫中,更像是一个太子妃,而不是长公主的女儿了。   楚服因为为人和气,谈吐爽快,行事又有侠气,就很受宫娥们的喜爱。据说好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小宫女,还把她视为“比太子还要好看的姐姐”。   过了平阳公主的生日没有几天,楚服就和陈娇咬耳朵。   “听说公主并不太喜欢您送的玉璧,在皇后跟前抱怨了几句,说您虽然面上和气,但私底下似乎没把几个姐妹放在心里。”   姑嫂不合,天经地义。别看母亲和王皇后曾经如胶似漆,自栗娘娘黯然下台,王皇后封后的那天开始,姑嫂面上笑着,私底下也不由渐渐有些疏远了,否则,母亲又何必在太子宫里抱怨她对椒房殿太殷勤?   不过,这也还是楚服第一次传进王皇后的坏话,从前她递来的消息,无非是王皇后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最近是否又没有睡好。   陈娇不免抬眼一扫楚服,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在脑海中问,“这就是她的错?她传递是非挑拨离间……该不会,她是王皇后的人吧?”   那声音便久久地沉默了。   陈娇有些诧异。   她还以为那声音会乘胜出击,乘着她起了一丝疑心,大肆抹黑楚服,让自己将楚服逐出宫廷,从自己身边赶出去。   这声音虽然存在于她心头,在她的识海中有一席之地,但似乎也无法掌握到她的全部思绪。对她的盘算,她几乎一无所知,所知者,只有她特地发问的几句话,与她所听到,所见到的情景。她就像是另一个人,透过陈娇的眼睛与耳朵,被困在她的躯壳内,感受着整个世界。却全然不明白她的絮絮低语,对一个易感的小女儿,会有怎样近乎毁灭的影响。   多有趣呀,一个甚至算得上有些迟钝的声音,却点醒了陈娇自己。   她并不着急催促,只是微微翘起唇角,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过了很久,才有一声长叹,将她惊醒。   那声音是浩然的,带了无穷无尽,数不尽的凄楚,却也有一丝暗暗的甜蜜,她说,“不。”   “她所犯过唯一的错,就是爱你。”   #   最近天子人不太舒服,很少向皇太后请安,陈娇给外祖母行过礼,就坐到她身边去,向她说着天子的病情。   “已经安排了良医进宫诊脉,也举行了两三场盛大的巫祝。舅舅昨日里已经可以起身在庭院中散步了。”   “天命所归,病魔纵使凶狠,只要祭祀得当,破解得法,自然而然也就会消退的。”外祖母很满意,她拍了拍陈娇,“都是祖宗保佑!”   陈娇就跟着笑起来,却不敢说一句不对。   她虽然根本不信巫魔卜算,但也不会把这种话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上一代人照顾后代,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是我们,除了托赖祖宗们的荫庇之外,不是还指望着您的照看吗?”   皇太后不禁就笑了,她亲昵地紧了紧握住陈娇的手,打趣一样地说,“你是有事求外祖母了吧?”   和外祖母又与和母亲不一样,还是要客气几分,但也不必过于客气,爱屋及乌,老人家的长子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难免就对长女与次子多了几分牵念。长女的这个女儿,又是从小在身边长起来的,不宠她宠谁?   这份宠,还是带了不讲理的专宠、偏宠。——在梁王一事后,皇太后和天子之间,毕竟是有了心结。   “是想从长乐宫中求几个人。”陈娇带了几分不好意思,“要能够放心使唤的……如今太子宫中的奴婢们虽然听话,但伶俐解语的不多,想请您身边的老人帮着教导甄别,寻找几个可造之才,放在身边听用。”   外祖母神色一动。   眼睛看不见,就更依赖听觉,陈娇话里细微的情绪变化,没有能逃得过她的耳朵。   “怎么?”她慢慢地道,“你话要说清楚,是要听话的呢,还是伶俐解语的,是要老实些的呢,还是要生得好看的。”   又道,“你们还小,都没有成人,你也不要太心急了。”   陈娇小声说,“不是我心急……平阳公主已经在府邸中挑选美人了,虽说没有当着我的面臊我,但我也很下不来台——好像我多么妒忌一样。”   皇太后顿时勃然大怒。   “天子还病着!她身为女儿,不仔细侍疾,反而在这样的事上下工夫!”   又数落陈娇,“你身为媳妇也是一样!父亲生病,做儿子的应当衣不解带,用心照顾。真正的孝子,这时候哪还有心思想美色上的事!为了体现你的贤惠,你是要损坏太子的孝道?”   陈娇慌忙跪起来说,“外祖母息怒,是阿娇不会说话,阿娇年轻不知事,还要您教诲。”   太后余怒未消,“来人!把皇后、太子请来!”   老人家年纪大了,平时说话做事都很慈祥,总是尽量照顾到各方面子,就算是发作皇后,往往也发作得很缓和。像今日这样疾言厉色,霸道内蕴的表现,陈娇都是第一次看到。   她只好在一边跪坐,听皇太后数落皇后。   “阿启正病着,无疑应该禁绝女色,甚至荤食也不能多吃。可我派去探看阿启的侍者说,昨日才好了些,就又临幸了一名宫女,各种肉食,也是想吃就立刻索要,连等都等不及!”   天子虽然施政宽和,无为而治,但其实性子激烈急切,并不是耐心很强的人。   “你身为皇后,掌管六宫,这时候就应该站出来劝谏皇帝。”皇太后越说越严肃,“若只是一味屈从阿谀,成何体统!”   王皇后吓得去了头上的簪环,和陈娇、太子一起直挺挺地跪着,听皇太后的训话。   “还有太子,连日里不去侍疾,而是在外嬉游。你父亲正病着呢!都起不来床了,这是你的孝道吗?”   刘彻也赶快去了帽子,垂下头朗声道,“祖母教训得是,孙儿无地自容了。”   “太子妃也有错!”皇太后连陈娇都没有放过,“太子行差踏错,你应该直言劝阻,而不是放任他一错再错。”   陈娇立刻就拔掉了头上的步摇,和王皇后一样,光着头听皇太后发威。然后又同王皇后、太子一起退出长乐宫,进未央宫为皇帝侍疾。   天子看到皇后和太子妃头上都光秃秃的,很讶异。   没多久就知道了详情,不禁感慨万分。“世上还有什么情谊,贵重得过母亲对儿子的疼爱呢?”   皇太后为了天子的病情,接连发作了皇后和太子,连平日里最疼爱的太子妃都遭殃,不是因为太疼爱儿子,又是什么?   病情好转之后,天子往长乐宫的脚步就勤快多了,遇到难决的政事,也告诫太子,“为老者尊,难以决断时,不妨问一问你祖母的意思。”   过了两个月,楚服又和陈娇说。“听说平阳公主不知为什么,被皇后训斥了一顿,母女两个闹得不大愉快。”   陈娇一听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皇太后给她上的这一课,真是深入浅出,生动无比。   不过,皇帝的身体虽然逐渐好转,但王皇后还是没能让他戒除女色,静心将养,这年正月,他的病势又沉重起来,渐渐地就露出了下世的样子。 8、驾崩   说来好笑,陈娇居然是在皇帝病危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韩嫣。   虽说男女相见,并不是什么触犯忌讳的大事,刘彻也经常让韩嫣在宫中留宿,但韩嫣毕竟只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他也很知道规矩,并不曾进女眷们集中居住的永巷游逛。陈娇平日又很少四处走动,她虽然很早就知道了韩嫣,但却是在皇帝居住的清平殿内,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以风姿为名的太子佞幸。   周文仁前几天已经来过,为皇帝侍疾,只是他毕竟上不得台面,这个玉面修眉的中年男子只是和陈娇撞见了几次,便避开了女眷们进出的时辰。倒是韩嫣更有些无所顾忌,明知是皇后服侍皇帝用药的当口,依然毫不避讳地进了内殿,膝行到刘彻身边,和太子喁喁低语。   陈娇不免就度他一眼。   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刘彻也的确算得上是个出名的美男子,其实即使没有太子的身份,他也算得上英俊,更何况陈娇和他本有亲密的血缘,两个人在长相上竟有微妙的相似。人总是很难讨厌自己,对着这样一张脸,她很容易就能生得出亲近之心。   但韩嫣却不一样,这男人实在亮眼,即使在屋内,也好像自带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他的脸在昏处,都带了三分亮,行动之间英气勃勃,纵使正谨慎地跪坐在刘彻身后,依然难掩他的风华。   陈娇的一眼险些变作了凝睇,她又过了一会,才将目光收回,专心致志地为王皇后捧着药碗,低声劝慰天子,“舅舅,多少还是喝一口吧。”   天子这一次反常地执拗,“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生老病死,乃是定数,这一次我不行了,我心里知道。”   王皇后眉宇间也不禁染上了一抹黯然,她将调羹搁回碗中,对陈娇点了点头,陈娇便倒退出了屋子,将药碗交给了宫人。   侍疾从来都需要无尽的耐心,她虽然很少在外人跟前露出疲态,但私底下也难免腰酸背痛,在清平殿前无意间扭头一望,望着澄澈的蓝天,一时不禁就走了神。   那声音在她心湖上空轻轻地说,好像一匹绸缎,在水中肆意盘旋。   她说,“他的确很漂亮!”   声音里有不甘,也有坦然的折服,陈娇想,这声音毕竟是骄傲的,她的骄傲,不容许她不诚实。   “可惜,漂亮的人,往往都活不长。”她又说,轻轻的,带了惋惜,好像隔了多年回看一朵桃花,开得再好,也不是当年的红。   陈娇垂下眼,笑着笑着,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刘彻身边的美人,实在是太多了,多韩嫣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轻声说,“走,去长乐宫吧,祖母肯定又挂念起父皇了。”   才一转身,正好也碰到韩嫣从殿里出来。   陈娇走的是边门,不想韩嫣或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谦卑,同刘彻细细地说完了几句话,他也从侧门退了出来,两个人倒是撞在了一起。   韩嫣只是愣得一愣,就很快跪下来给陈娇行礼,“下臣参见太子妃娘娘。”   陈娇就很客气地说,“韩舍人请起,又何必这样多礼呢。”   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在陈娇心里说,“是呀,你们都睡的是一个男人,说来似乎也很亲近,又何必这样拘束呢。”   陈娇倒是被她难得的幽默,搞得笑意难收。冰冷的面具,一下为笑靥所融化。   连刘彻尚且消受不得这样的美,又何况韩嫣?   少年人的表情里多了一丝惊艳,却恰恰为陈娇所捕捉了去,两人都有些微愣怔,而韩嫣又迅速地低下头去,遮掩掉了这不该出现的情绪。   她一向知道自己长得并不太差,然而,由这样一个男人来无声地赞美着陈娇的美丽,这感觉毕竟是不同的。   陈娇不禁又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子,在垂髫小鬟们的围绕之下,徐徐离去。   #   当晚,刘彻没有在清平殿侍疾,而是回了太子宫中,与陈娇同床共枕。   他要得也特别狠,陈娇几乎不堪征伐,快意积聚太多,已经变成了折磨,她辗转反侧,甚至带了泪水求饶,然而刘彻的动作却还是很刚猛,几乎是在宣泄着什么。   一切结束之后,他似乎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好将陈娇拥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脊背抚摸。   不论如何,他对陈娇的确是体贴的。这份体贴,也不是人人都能享有。   “你有心事。”陈娇就往上爬了一些,在刘彻耳边轻声细语。   她的肌肤紧贴着他的,两人都很□,时近正月,天气渐渐地冷了,两个人体温交融,显得更亲密,也更无间……好像心底最大的隐秘,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都已经无处躲藏。   刘彻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父亲怕是不行了,今天你离开不久,他让太常的人进来,吩咐他们准备丧仪……与我登基用的马匹。”   牵涉到改朝换代,什么小事都是大事,刘彻身为太子,个中寒暖,要比陈娇知道得更清楚得多。   就是过了正月,他也才十六岁,年纪实在也太轻了一点,不论是谁怕都没有想到,这个连冠礼都没有行的少年太子,就快要成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刘彻可能要比谁都兴奋,也可能要比谁都惶恐。他才十六岁,平日等闲,想到的是纵马踏田……天下这样的重担,他还并不着急扛起来。   可以他的性子,又能将自己的担忧向谁倾述呢?   会找陈娇,而不是王皇后,已是对陈娇这一年辛苦的最大肯定。   陈娇就抬起头来,深深地看进了刘彻眼底,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问刘彻,“怕了?”   刘彻环抱着她的双臂,一下就又收紧了,他把头埋在陈娇发间,过了许久,才从喉咙底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应该要怕的……”陈娇轻声说,“若我是你,也怕。”   她说得也的确是真心话。   宫中女子,再怎样盘算,算得无非是一家的兴衰荣辱,刘彻即将要担上肩膀的,却是千万户人家。   刘彻反而略带了一丝不满,“你就这样安慰我?”   他的手就降落到了陈娇腰际,陈娇一下耐不住痒,又笑了起来。   银铃一样的笑声就传遍了整间屋子,帐内沉重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刘彻支起半边身子,看着光.裸的陈娇,看着笑意未收,荡漾若一池春水的妻子,他又轻佻地捏住了陈娇的下巴,用了一点点力,而后才轻声说,“对外人,你从来不假辞色,今天看到韩嫣,你笑什么?”   陈娇笑声顿止,她挑起一边眉毛,侧过脸看向刘彻。   刘彻眼神里还带了笑意,好像只是在和陈娇开一个玩笑,只有手里的力道,多少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他虽然也是个纨绔,但对亲近的人,脾气倒是一向大度容让,尤其待陈娇,虽说有时漫不经心,但总是要比待别人更呵护得多的。   “你这是在妒忌?”陈娇就似笑非笑地问,尾音微微上扬。“这番话,其实应该我说出来,才更合理一些吧?”   韩嫣和刘彻的关系,众人心知肚明。然而正是因为深知韩嫣的销魂,刘彻才会更介意陈娇的那两笑。就好似一个人有了一根精致的玉簪,别人的目光偶然停留时,他便会提防着有谁来抢。   刘彻的话一下就哽在了喉咙里。   陈娇虽然柔婉,但并不是没有锋锐,她的词锋有时候锐利到直刺胸臆,他甚至来不及招架。对她的爱,日久之后,也难免夹杂了三分的怕。   他又掂量了陈娇一眼,陈娇已经垂下头去,任由瀑布一样的黑发,遮掩了她的表情。   对刘彻的问题,她不说不,也不说是。似乎并不介意刘彻猜测她是否为韩嫣所惊艳,是否一眼之间,已经对他有了喜爱。   一如既往,他依然是看不透陈娇的。怀中人的驯顺,似乎是她的天性,又似乎只是她的伪装。   刘彻不知不觉,又将陈娇拥得更紧了些。   #   第三天,天子一大早就请长公主入宫,又请太后移驾进了清平殿。   这是要留遗言了……昨日三公九卿,都已经入宫见驾,为登基大典预备的驷马,也已经牵进了马厩,帝国上下已经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准备着天子的死亡,与新皇的登基。   陈娇在清平殿外同长公主、皇后一道等候,不时将目光瞥向一侧的长者。   帝王临终之前,欲行托孤重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一次,王家兄弟一人未至,皇上却独独召见了这个被贬多年,郁郁不得志的魏其侯窦婴,同家人一起,听他临终的最后一段嘱咐。   窦太后已经在殿内扬声,让人进去扶了她出来:老人家虽然已经失明,但这一番对话,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与闻,天子亲自屏退了左右,同母亲窃窃私语了小半个时辰。   王皇后和长公主先后进了殿,又都先后抹着眼泪出来了,黄门请太子入殿。   在这一刻,陈娇感觉到刘彻的颤抖,他一直跪坐当地,稳如泰山,而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有了轻轻的冷战。   她伸出手来,在宽袍大袖的遮掩下寻到了刘彻的手,使劲捏了一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彻便跟着她一道深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进了内殿。   过了很久,黄门又出来说,“请太子妃入殿。”   陈娇进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天子的声音,他再三叮嘱,“遇事不决,多问问你祖母。刘家人不可靠,但你的母族、祖母一族,你的妻族,是可靠的。”   到底是天子,见事就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   见到陈娇进来,天子止住了话头,他的精神居然不错,还能半靠着屏风和刘彻说话。   陈娇轻声叫了一声舅舅,不必做作,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   天子就慈爱地说,“不必哭了,傻孩子,到舅舅身边来。”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了陈娇的手,又拉住了刘彻的手,将两人的手放到了一起。   “汉室从高祖起,前后四个皇帝,都没有和元后终老。”他的声音很清晰也很稳定,“废薄后,是我生平罕见的憾事,到了临终前一想,竟不知道该如何向祖母解释,不知该如何见她……太子,你不要学我,阿娇人很乖巧,你要好好待她,早日生育嫡子,传承汉室血脉。”   她舅舅虽然看她一向不错,但直到今日,陈娇才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疼爱。她瞪大眼,眼泪反而顾不得落。   耳边又响起了轻轻的悲泣,如泣如诉,似一曲幽怨的筝,透着无穷无尽的悲愤与苍凉。   她听到刘彻简短有力的应答声,“我一定待阿娇好,阿爹放心,我一定同她生儿育女,白头于归。”   天子于是微微一笑,松开了手,但刘彻并未放松他的紧握,陈娇感觉到他的体温。   炽热。   越明日,天子驾崩。 9、封后   陈娇的身份当然随着刘彻水涨船高,刘彻登基后三日,大册后宫,她名正言顺入主椒房殿,成为帝国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第一件事却是给天子守孝。   根据《周礼》,食肉者为父母守孝,应当在父母陵墓外结庐居住,不进荤腥,甚至禁绝梳洗,如此蓬头垢面专心哀悼三年。但天家事事迥异常人,自文帝起,天子居丧以日代月,这一个月的丧期,后宫是要跟着刘彻一道守过的。   出了孝就是二月,天气越发冷了,刘彻经常流连于椒房殿不愿去朝会,陈娇就劝他,“就是坐着,你也是在那里坐着,哪有天子不肯上朝的道理,你这是在招天下人的非议。”   主少国疑,天子临终前将国事付予太皇太后,是重臣之间的共识,刘彻就算在朝堂上坐着,也不过是个人肉图章。太皇太后又推崇无为而治,少年天子难免觉得朝野之间暮气沉沉,汉室坐拥万里江山,却无能于匈奴,更令刘彻耿耿于怀。   刘彻就冷笑着说了一句,“祖母只差没有临朝称制……”   话才说一半,陈娇就投过来冰冷的一瞥,她轻声道,“天子,很多话就是在椒房殿内,也不可以胡说。”   太皇太后在后宫位居至尊,已有二十多年了,多年经营,她的势力并不是一个新进的帝王,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间便掀翻在地的。更别说有孝道两个字在头顶压着,刘彻要挑战祖母的权威,如果师出无名,结果将会非常难堪。   刘彻承受住陈娇的一眼,忽然间就已经怔住。   皇宫是他的家,他已经习惯于将这华丽而奢靡的建筑群,视为他安全又温暖的巢穴。曾经他有父皇母后,还有慈爱的祖母,泼辣又不失精明的妻母……这都是他的亲人,他的保护伞,他当然可以尽情任性——   但皇宫对于陈娇来说,一向只是在最险恶的战场,对于即将到来的凄风冷雨,她的准备,要比刘彻周全得多。连一句话,她都知道谨慎。   刘彻忽然就觉得和陈娇比,自己简直就像个小孩,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没能考虑清楚:椒房殿的女主人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她必须要靠着太皇太后,才能在后宫中立足,身边又怎么能没有太皇太后的眼线?   他就沉默下来,盘膝坐在榻前,出神。   刘彻从来很少这样凝重地思考,生活对他来说,一向轻松简单,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挑剔鉴赏为他备下的种种事物,不够美好的,都难以进入他的法眼。他怎么能想得到,屈膝事人的一天会这么快就到来了呢?   陈娇看着他思考,不禁也就跟着他一道垂下眼去,望向了刘彻袖口露出的一道绢帛。   太皇太后和天子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不在于权力……太皇太后已经送走了两个儿子,她自己多次向长公主倾诉:“我是个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这一口气,看什么时候咽下去罢了。”   还在于一个道字。   黄老之道、儒家之道、法家之道,都争着要做国家的王道。太皇太后同高祖一脉相承,取的都是黄老之道的清静无为,可景帝为刘彻指定的两个老师,都是儒道的中坚人物。刘彻年纪又轻,按捺不住锋芒,才登基不到一两个月,就想要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会嫌太皇太后碍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陈娇脑中那声音就再三提醒她,“不要忘记这是个市恩的好机会。”   她永远都不懂,一个男人或许会敬重他的恩人,但决不会打从心底爱她,尤其是刘彻这样一个高傲的帝王,他总是宁可垂青别人,而非等着别人的垂青。   但陈娇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垂下头去,看似不经意地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这是《孙武战经》里的话,我一直不大清楚是什么意思,陛下要比我博学得多,想必能为我解释。”   刘彻一下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起就老老实实去开朝会,任何一份诏书,都要先到长乐宫去打过转。   他越来越倚重陈娇,有时还会打破规矩,让她跟着到前殿去,刘彻处理政事,和耆老大臣们会晤之时,陈娇就在一边服侍笔墨。   时日久了,男女大防未免放松了些,刘彻虽然很注意避讳,但她还是不时会撞见韩嫣。   其实,刘彻身边的佞幸也不止他一个,他之所以特别出名,还是因为他实在很漂亮,也实在很聪明,也真的实在很受宠。   刘彻一直对武事有很大的兴趣,这方面陈娇一窍不通,真正懂得的还是韩嫣,刘彻凡有疑问,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韩嫣就有几千字的长篇大论在等着他。   像刘彻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男宠,他都要找到天下最好的男人来做。   每逢此时,陈娇就在一边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不显露出不高兴,也不轻易搭理韩嫣。虽然两个人同室而坐,但韩嫣在殿下,陈娇伴着刘彻在殿上,身份高下,泾渭分明。   刘彻看在眼里,七八次之后,渐渐也终于放下心来。   ——却不是不介意的,一次冷不防,又问陈娇,“你对谁都不假辞色,即使是窦婴这样的托孤重臣,也都很难得到你的笑脸,为什么对韩嫣,你笑了两次。”   他终究是耿耿于怀的,陈娇给予他的特别,刘彻虽然口中不说,但心底也并非不很在意。   陈娇都有点无奈了,她只好说,“看到他,想起你,忍不住就笑了。”   刘彻顿时哑口无言,看着陈娇,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虽然已经是天子,但当着陈娇,还真没有多少威严,陈娇似乎永远捉摸不清,想要把她逼得紧一点,她一句话,就可以直入刘彻胸臆。   陈娇看着刘彻难得的蠢相,也忍不住抿起嘴,偏着头偷偷地笑起来。   不过这一次,她小看了刘彻。   “既然你看他这样亲切。”他就一把揽住陈娇,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吧……你同太后说,让她别再纠缠韩嫣不放了。”   比较起馆陶大长公主对韩嫣那近乎纵容的宽容,王太后对韩嫣就几乎只能说是厌恶,几次进出之间遇见,她给韩嫣的脸色都很精彩。   陈娇沉下脸,难得地将不高兴摆在脸上。“这种事,你自己去说,不要事事都扯上我。”   刘彻又哪里真的想要陈娇为自己去做一个这样的说客?   他略带优越地笑了,咬着陈娇的耳垂,轻声细语,“和你开个玩笑——”   陈娇也就跟着软下来,戳着刘彻的胸膛,罕见地带上了少许负气。“别说我妒忌……”   她扬声吩咐楚服,“把贾姬带进来吧!”   楚服应声而入,又转身出去,没有多久,她带进了一位柳眼梅腮、正当豆蔻的小宫人。   她今年最多不过十四岁,要比刘彻夫妻都小了两岁,看着就平白多了几分青涩,虽然行走之间,浑圆的腰臀摇摇摆摆,很有说不出的活力与风姿,长得也颇具野性,甚至有几分匈奴人的味道——高鼻深目,可肤色却很洁白,算得上是个中上之姿的美人儿。   刘彻的眼光落到她腰际,一时就怔住了。   他虽然漫不经心,但天资聪颖,几乎过目不忘,只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少女,便是背着他擦拭窗棂的那个宫人。当时他揽着陈娇,目光在此女身上流连了一刻,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意思,便又转了开去。   陈娇挑出她来献美,是有心,还是无意?难道当时,她已经留意到了自己无心的一瞥?   他没有看贾姬,而是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了陈娇。   做了两年夫妻,陈娇的容貌于他而言,已经极为熟悉,但眼神每一次落到她身上,刘彻都不免要怔一怔。不是惊艳,又似乎更盛惊艳。   她未能艳冠群芳,但眼神里透露出的无限文章,又要比群芳都耐人寻味得多。似连珠潭的水,即使同床共枕了两年,刘彻也始终不知道那有多深。   妻子主动献美,又并不介意他的男宠佞幸,虽然也不是不吃味的,但态度却绝对贤惠大方——他应该骄傲,应当满足于自己驭妻有术,将这个金尊玉贵的陈阿娇,也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但不知为何,刘彻望着贾姬时,心里非但没有一点得意,却还很不是滋味。他反反复复地想,陈娇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她心里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何止是他,就连太皇太后都有几分不高兴。   “你也实在是太贤惠了。”太皇太后的语气虽然缓和,但依然透了婉转的非难。“虽说生儿育女,传承宗嗣,是后宫女子的天职。但毕竟父丧没有三年,你送一个不要紧,这个口子一打开,你也送一个,我也送一个,皇帝耽于女色,还哪有精力学习治国之道?”   说到底,还是旗帜鲜明地站在陈娇这边,顾忌着平阳公主、南宫公主寻访而来的无数美人。   就连她心湖里的声音,都很是恨铁不成钢,“这几年就应该不管不顾,静心生一个儿子!唯有儿子,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些话也的确都是为了她好,陈娇知道。   只是她毕竟是陈娇,她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10、贤惠   刘彻当然收下了贾姬这份礼物。   还当太子的时候,他年纪不大,距离十六岁还有一段时限。先帝虽然自己喜好女色,放纵与床笫之欢,但却很看重刘彻的修养,盼着他能做个励精图治的君王,勿将太多精力放在女色之上。   但如今身为帝王,后宫空虚得不像话,到底也不成体统,更别说生儿育女的压力,随着刘彻成为一家之主,毕竟也比从前浓重了几分。而任何一个君王身边,又哪里少得了用美色纾解安慰,一心一意只为了他服务的美人儿呢?区区一个贾姬而已,大长公主还嫌陈娇的手笔太小了。   “你真要送,我这里自然能给你预备上人。”就不以为然地和陈娇谈起了先帝们身边的美人。“那么多人都送进来了,还差一两个绝色的少女不成?只是自作主张,也不和家里人商量。”   陈娇只是笑,“娘,我心里有数的。”   顿了顿,见大长公主还是有几分不以为然,她只好又轻声细语地说,“您是天子的妻母,再做这样的事,也不合适了。再说,往后宫送人,那也是近十年前的事,现在没有必要旧事重提。”   窦太主先还有些不服气,目光落到女儿腰间的玉佩上,就又凝住了。   平阳长公主的生日,陈娇送了一对无暇的玉佩,陈娇的生日,长公主的回礼就是这个雕工细致的玉鱼佩。   一时间想到近十年之前,小小的陈娇一脸郑重地劝告自己,“从今往后,别再往后宫送人了。”   十年的时光一下就氤氲了大长公主的眼睛,她的眼神迷蒙了,情不自禁地抚上了陈娇的脸颊,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叹了口气。   “人走每一步,真是都不知道是福是祸。”她慢慢地说,“也许眼下看着是福,十年后看着是祸,又过十年再看,却是福祸相依,吉凶难料。”   皇后这条路又何尝不是如此,想要走到太皇太后这一步,尽享无限尊荣,还不知要有多少心血,多少心酸,多少心计。   贾姬也就是侍寝了一两次,就再也没有得到刘彻的宠信,倒是陈娇有意提拔,给她在永巷宫内安排了住处,又三不五时地让她到椒房殿里来说说话。就是太后说起来,罕见地都真心夸奖陈娇,“最难得娇娇贤惠大度,并不是妒忌之辈。”   懂得主动为自己分宠,给儿子安排枕席,陈娇这一步,走得又是无懈可击,让人挑不出一点不对。   倒是刘彻暗地里很不是滋味,有时望着陈娇的眼神都要深沉了几分。和王公大臣们闲话聊天的时候,时不时就走了神,去看帘后的陈娇。   陈娇对外朝的事,一向不是一般的不热心,时常会露出难得一见的娇憨。尤其是刘彻拿朝政上的事问她,十问里,九问可以问得她无言以对——她不是不懂,似乎就是真的没有兴趣去理。   他的两个大臣赵绾同王臧一直就都很不喜欢刘彻的做法,曾经当着刘彻的面劝谏,“天子不应该将皇后带在身边——政事,毕竟是男女有别。”   毕竟是儒生,和太皇太后身边那些讲求无为而治,一个赛着一个清心寡欲的黄老之徒比,天然就多了一股毫不掩饰的勃勃野心。身为天子的老师,虽然还未曾升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的受宠。这是借着陈娇,暗讽她背后的太皇太后。   陈娇要是连这点意思都听不明白,就真妄为皇后了。   刘彻听了,故意就看陈娇。   陈娇还是靠在屏风上,好像都没有听到一样,懒洋洋地看着手中的香囊,又抬起手来,借着肆意飞舞的阳光,去鉴赏灿烂生辉的金线纹饰。   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虽然人就坐在刘彻身边,但两个人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层荡漾的水波,隔着波光粼粼,刘彻实在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朝廷政事,多半出自长乐宫的手笔,虽说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声音,长乐宫也没有和他争权的意思,但遇到大事,连刘彻自己都觉得没有祖母点头,自己底气是不足的。   但毕竟,他有太多的主意,太多的雄心了……对于帝国,他有很多想法,等不及要做。长乐宫里的祖母却像是一块大石头,不亲手搬开,他连大声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祖母几次探问他和大臣之间的来往,陈娇都是一问三不知,不曾为他遮掩,却也不曾在祖母跟前添他的坏话。   所谓的天家,就是分明至亲之间,也一定会有算计,会有心机,甚么功成身退,不过美谈。新任当权者,是一定要踩着旧任的尸骨才能戴上滴血的王冠。祖孙之间虽然也有亲情,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战,除非老的愿意退,小的愿意等,否则是迟早都要爆发的。   刘彻当然也为陈娇安排了属于她的位置,他只是很不肯定陈娇到底会不会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少年天子,一心想的只是自己的雄图霸业,再出众的美人也分不了他的神。贾姬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三五次侍寝,刘彻连眼尾都懒得多扫,太后乘势为他安排的几个美人,他连碰都懒得碰,不但经常把陈娇带在身边,一有了工夫,还要经常往椒房殿跑。陈娇虽然大度,但椒房独宠之势,没有任何动摇。   太皇太后看着刘彻就多了三分喜爱,笑眯眯地夸他,“你妻子贤惠,你也专心,好,好,佳儿佳妇。”   的确,这是一出举案齐眉的好戏,陈娇姿态好,刘彻的姿态就更好了。   就是王太后有些酸溜溜的不高兴,“娇娇成亲也有两年多了,到现在肚子都还没有动静……”   两年,时间不长不短,生育也的确是个话题,是个话柄了。   这话自然又被楚服给带到了陈娇耳朵里,贾姬过来请安的时候,也若无其事地提到了太后的这句话。   毕竟是第二个承受过御恩的姬妾,虽然不见得受宠,但有皇后的青眼,宫中的有心人,自然也会对她客气几分,有时候她的消息,还要比楚服更灵通一点。   陈娇听见,若无其事,只道,“生儿育女,的确是人生大事,夫君是天子,婆婆格外着急,也是难免的。”   又对贾姬说,“你的家人似乎已经找到了,都还在霸上种田,有机会,让你母亲入宫见你一面吧。”   贾姬顿时就红了眼,“娘娘大恩,贾姬无可言谢。”   不是聪明人,也很难得到陈娇的青眼,将她隆重推出。只是这一点小心机,真是连闲话都懒得拿来闲话,还不如多吃几口蜜水。   陈娇就笑着垂下头来,啜了一口清水,等贾姬退出去了才问楚服,“你自小入宫,有什么家人在长安么?”   有贾姬珠玉在前,楚服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陈娇的服侍,自此之后,只有更尽心尽力。   椒房殿内风平浪静,后宫中也不是没有别的姬妾,陈娇虽然独宠,却不霸宠。对上,太皇太后那里,她自然尽心尽力,老人家提到外孙女,只有夸,没有一句不好。就是王太后那里,她都很少断了走动的脚步,三数日必定前去请安,服侍王太后用饭这样的事,虽然已经是一国之后,陈娇做来还是驾轻就熟,没有一丝不满。王太后自己想想,都觉得她对太皇太后,未必有这样的孝顺。   就是要挑她的毛病,都不是那么容易挑出来的。   王太后其实看陈娇也不是那样不舒服:一个知道进退的人,总是很得人好感。   有时候也和她抱怨一两句,“你椒房独宠,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不论如何,都已经登基快要一年了,后宫中还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这可不是太好的兆头。”   陈娇还以为她是在挑剔自己的肚子,只好婉转地道,“也请了有名的良医进宫来诊治做法……都说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脑海中就有冷笑声毫不保留地传出来,尖酸中夹杂着愤怒,那声音说,“哼,一群神棍!”   王太后摆了摆手,倒是没有多谈这个,“彻儿是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放得太多了些。这究竟也无伤大雅,只是男宠可没有办法诞育婴儿,传宗接代。更别说邓通这样的佞幸一旦得宠,难免惑乱朝纲。你心底要有数才行。”   啊,原来说了半天,矛头指的是韩嫣啊。   陈娇不禁微微一笑。   的确,天子身边围绕着的年轻俊彦虽然多,但却没有一个人比得上韩嫣的得宠。虽然先帝驾崩还不到一年,按理来说,刘彻都不算正式开启自己的统治元年,但韩嫣已经得到了非比寻常的殊荣,人人都明白一旦天子得势,他必定飞黄腾达。   听说得宠的势头,甚至连天子的两三个舅舅都感到妒忌……   王太后挑出韩嫣来做个幌子,的确是用心良苦,按照常理来说,婆媳两人的确都该记恨韩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她就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笑着冲王太后解释,“外头的人传得不大好听,其实韩舍人几次面圣,我都在身边伴驾,娘娘您想,要是韩舍人和陛下是那样的关系,以陛下的体贴,又怎么会让我们打了照面呢?”   百密一疏,这一男一女都是天子近人,怎么可能不打过照面,再说,刘彻哪里会细致到这个地步?陈娇这绝对是有意装傻。   王太后眯起眼来,百思不得其解,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意兴阑珊地合上眼皮,靠到了枕头上。   媳妇无意配合,当婆婆的总不能逼她吧?   就是脑中那声音亦不由得疑惑,“知道你不想当她的枪,可以你手段,随意反转局势,将她抬出来做个幌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那样大的人情,你舍得让给韩嫣?”   语焉不详,说的是什么人情,并没有直接点出,但陈娇心中却很有数。   她只是笑,不说话,出了长乐宫,回头吩咐楚服,“这一番对话,应当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知道。” 11、敲门   该知道的人,当然也都很快知道了。   太皇太后那边是肯定瞒不过去的,不论陈娇想不想让她知道,她都一定会知道。   “你这孩子,实在是太深藏不露。”老人家的话里满是说不出的不舒服,甚至都有了一丝幽怨,“人家掏心掏肺地对你呢,你只是笑,只会笑。这一次,你婆婆肯为你撑腰,一辈子也难得有一次,你却还是笑。”   是有点恨铁不成钢了,自己全心全意为陈娇打算,陈娇就是不肯上进,难怪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陈娇脑海里就有声音涩然长叹,她酸楚地道,“不论如何,外祖母总是一心一意,只为了你打算的。”   嫁进亲戚家,就是这点不好,太皇太后和谁都是亲戚,待陈娇好了,难免薄待了平阳长公主、南宫长公主……姑嫂之间嫌隙会越来越大,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至少陈娇就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一点,她虽然有些能耐,但也只是有些能耐。   “天子对我如何,阿娇心里是很清楚的。”陈娇还是轻声细语地为韩嫣说话。“阿彻也不是那样不知轻重之人,他身边美貌的男女多了去了,难道他宠一个,我就弹压一个?就算是高祖吕太后,都没能这样管束高皇帝。”   提到吕太后,太皇太后脸上不禁就呆了呆:虽说那是她名分上的婆婆,但对于吕雉这个名字,后宫女子总是先天就有些忌讳,又有些模模糊糊、说不出的向往。尤其是走到老人家如今这个高度,究竟是忌讳多些,还是向往多些,也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思绪不禁就转到了孙儿身上,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半晌才慢慢地说,“好吧,你有你的主意,要大度贤惠,我们也没有逼你妒忌的道理。只是皇儿早诞,大家都能安心,这一点,你要牢牢记在心底——这也是你身为皇后,最重要的责任。”   她外祖母一向很少用这样郑重的语气对她说话,有限几次,多半也都带了用意。今次这样仅仅是为了警醒陈娇的说话,还是第一次。   陈娇一边应,一边就给大长公主使眼色,大长公主连忙说,“母亲,娇娇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您不是老和我说,我的这个女儿,比我还要更让人放心吗?儿孙有儿孙福气的,您呀,就只管安心享福就是了!”   两个儿子都去了,女儿越发是心头肉,太皇太后要比什么时候都更宠大长公主,有时候一天看不到她,就要念,“一天不见我馆陶也。”   自然不会驳女儿的面子,只是哼了一声,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倒是也想快些把皇帝调.教出来,只管安心享福呢……”   又问陈娇,“阿彻最近,政事上更熟练了吧?”   刘彻拉她做挡箭牌,摆明了带上她做个眼线,好让老人家放心。老人家也就真的老实不客气,三不五时向她问起刘彻的动静,这两个人,一个是最亲密的丈夫,一个是最疼爱她的外祖母,都从来没有想过陈娇居中,有多难做。   牵扯到政治朝局的时候,即使亲如夫妻祖孙,都似乎缺失了一份人性。理所当然,便将往日的轻怜蜜爱给抛到了脑后。   陈娇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露出了天鹅一样细腻而洁白的脖颈。   “您也知道。”她声若蚊蚋,“我对朝堂上的事,从来都是听不懂的,和娘一样,一听就想打盹……阿彻还是同往常一样,处理完正事,也和大家伙说笑两句,可别的我就再听不懂了。”   太皇太后说,“你娘哪里是听不懂,你娘是从来就不想听。”   不想听又如何,心里还不是比谁都更清楚。立梁王为储、废太子刘荣、立王娡为后……这几件关于废立的大事,母亲虽然满口的“我是陈家妇了”,但又有哪件没有掺和?   陈娇就赶快膝行几步,把头靠到太皇太后膝盖上,亲昵地说,“我也和娘一样,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呀就想……早日怀上身孕,生个孩子。”   太皇太后顿时笑了,她轻轻拍了拍陈娇的脸,亲昵地责怪,“你呀,蔫坏。”   #   刘彻对王太后的做法也很反感。   却不敢在王太后的长信殿里表露出来,只好私底下回来愤愤地和阿娇抱怨,“我都多大了!也加冠了吧?个个把我当成个孩子,连我亲近谁不亲近谁,她都有话说!”   汉室以孝治天下,天子必须是最大的孝子,要不然,太皇太后凭什么死死压住刘彻?王太后身为长辈,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论刘彻心底怎么想,面子上总是不能和王太后作对的。他要真是个孝子,既然知道王太后不喜欢韩嫣,就应该要疏远了这个佞幸孽孙。   陈娇静静地看着刘彻,也不附和,也不反驳。   刘彻倒是被她看得心慌起来,想到陈娇平时是很大度的,自己最近除了贾姬,偶然也临幸了几名宫女,她非但没有发火留难,还妥善安排宫室,又择日为其把脉,殷殷盼子之情,与自己几乎不相上下。   唯独却就是提过两次韩嫣,听言辞之中,似乎有些妒意在……   一遇陈娇那深潭一样的眼,他就好似矮了三分,可再一想到陈娇毕竟也是会妒忌的,这软下去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刘彻就把陈娇搂进怀里,略带试探地问,“你究竟是吃韩嫣的醋呢,还是奇怪这么多伴读里,我就是提拔他最凶。”   的确,刘彻和韩嫣之间虽然言笑无忌,但他也决不是没有别的佞幸男宠,只是殊宠无有过韩嫣者。   这一问倒问得有趣,又像是介意陈娇的心情,又像是顾忌了陈娇的野心。   如果说王太后的试探像一座山,从头到尾都压在那里。刘彻的试探就像是一把火,想起来烧一烧,考一考,又是临幸宫女,又是在自己跟前说韩嫣的好话……真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帝王,到底想要什么,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自己,好像要把自己完全打垮了,才能证明他是个男人。   陈娇打从心底就不舒服起来。   她毕竟今年也才十六岁而已,虽然很不想做第二个薄皇后,但也并不太喜欢学王皇后一样,对景帝奴颜婢膝,嘴里从没有一个不字。   “朝廷里的事。”她轻声说,“我不懂。”   一边说,一边挣开了刘彻的怀抱,又咬了咬唇,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刘彻心头不禁一动。   “我只知道你是个极有抱负的天子。”陈娇望着地面轻声说。“跃马河套,遍诛匈奴,是你从小的志愿……韩嫣也好,李嫣也罢,谁能助你,我便永远都不会和他作对。你一生注定开创不世伟业,刘彻,我又怎么会是那个压制住你,剪断你羽翼的人呢?我是你的妻子,我更想伴你高飞啊!”   她的声音很轻,除了刘彻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分明,似乎只是谁随手拨动了琴弦,只有微微的仙翁之声传递在外。连距离最近的楚服,都没有听到陈娇的弦外之音。甚至连琴声都未曾听清。   但这一两声零落的乐音,却刘彻耳中,却响若黄钟大吕。他一下居然捂住心口,几乎不能置信地望着陈娇。   陈娇却好像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抬起头来,不闪不避,甚至微微偏开头去,略带羞赧地道,“你看什么?”   刘彻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他的劲道很大,已经将陈娇握得很疼。   两个人静默了许久许久,刘彻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说,“该去前殿问事了。再大的雄心,也要一点一滴地做!”   陈娇不禁莞尔,她垂下头站起身来,跟在刘彻身后,驯善地迈着小小的碎步。   脑海中那声音浩然长叹,也不是没有一点骄傲。“千万子民中,只怕就只有你能比谁都肯定,他的确是那个开创不世伟业的人。”   自从高祖起,四五代皇帝,均对匈奴束手无策,所谓的和亲不过是权宜之计,又怎能约束住匈奴的野心?刘彻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还只是不切实际的空想。除了陈娇之外,有谁知道这个根本还不能沉得住气的少年天子,有朝一日将尽驱匈奴,让汉室子民能够喊出一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一份怨恨里,毕竟终于还是带了骄傲的。   陈娇就在心里细声细气地说,“做伟人的妻子,不易。”   多少带了些调笑的味道。   那声音便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才恨恨地——又略带怅惘地道,“其实他做得已经不差,究竟我们也有不好。”   怨是怨的,恨是恨的,爱,终于也还是爱的,连陈娇本人的一句打趣都当了真,怅惘之余还要为他说一句话:究竟我们也有不好。   陈娇望着刘彻的背影,忽然间她很想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进刘彻的心。   正这样想,刘彻又回过头来,似乎有些不肯定地搜寻着她的眼。   这个俊朗而明快的少年,不是没有自己的心机,其实他的性情比起父母都要柔和不少,至少做小伏低的工夫,比先帝强得多。然而他终究年少,勃勃雄心,他藏得还不是很好,只看一眼,就能从这伟岸的八尺身躯上,读出无穷无尽的计划,无穷无尽的野心。他似乎一直在伸长自己的手,想要探到无尽的高空中去。   陈娇想,终于有一天,天下人也都能看得见他的壮志,他的伟业,他所伸出的那双稳健的手。   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刘彻投来的这一眼。   或许有一天,当天下人都仰望着刘彻的时候,唯独只有她,能被容许看见刘彻双腿间些微的颤抖。   陈娇扬起唇,同往常一样,融化在刘彻的目光中,只是这一次,眼神中多出了无限的肯定。   刘彻似乎受到触动,他想要来牵陈娇的手,却又在下一刻被什么分了心,心不在焉地先进了宫室,招呼,“舅舅来了!”   但那毕竟也会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刘彻说得很对,再大的雄心,也得从点滴开始。   陈娇并未跟进去,她听着殿内的笑语声,面容缓缓又凝固成了无边无际的静。 12、风动   宫廷毕竟内外有别,尽管刘彻对韩嫣宠幸日盛,他几乎可以随意进出宫廷。但身为这件事的另一个主角,陈娇所谓“该知道的人”其中最该知道的一个,他反而是最后才得到了消息。   对陈娇不免又多了几分好奇。   像他这样的身份,几乎是肯定承受不起太皇太后的一怒,王太后明面上是要拉着皇后一起发作他,其实还不是为了挑动太皇太后的不满意,最好是由得老人家出面,那就连刘彻都护不住他了。   ——母子之间还可以讲讲情分,刘彻也并不是事事都听王太后的吩咐,但太皇太后发话,事情就又不一样了。韩嫣心里也早就提防着这一天,他只是不觉得太皇太后会在这件事上发话,先朝的周文仁受宠十多年,也没见太皇太后怎么敲打周家。   只是没想到皇后非但没有被挑动起来,反而还为他说话,撇清了佞幸的嫌疑。   至少,是从所有人脸上把佞幸两个字给抹掉了。   皇后都亲自证明刘彻和韩嫣之间的清白,若有谁还将韩嫣当个男宠对待,岂不是在打韩嫣的嘴巴?   未央宫中,韩嫣惯常行走的几个宫室,黄门与宫人多半是得过王太后的口风,对他一向不大客气,有了陈娇这句话,一时间他的处境倒是缓和了不少。韩嫣心底也不是不谢陈娇的,只是这一份谢意,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宫中姬妾谢她,那是理所应当。他的身份,倒是有些两头不落地,这份谢意是否要表露出来,都成了难题。   越是这样为难,刘彻似乎就越是要加深这份尴尬,韩嫣一向可以在永巷掖庭出入无禁,如今刘彻有时候出去游玩,竟然也会带上陈娇,除非要在外过夜的所谓巡狩,才让皇后留在城内。   出去行猎,自然要纵马奔驰,所谓的男女大防,几乎不可能避讳,陈娇一下就成了刘彻身边最耀眼的明星。这个静得像一朵兰花的皇后招惹了很多议论,私底下自然也不乏有些爱慕的眼神如影随形,所幸刘彻身边并没有谁是个笨人,当着两位贵人的面,一切暗潮汹涌,都被收敛得很好。   韩嫣就严厉地告诫自己的弟弟韩说,“皇后的身份,不是你我之辈可以轻易亵渎触犯的,她自己颇知道避讳。我们更要成全,不是万不得已,决不能打量皇后的容貌,更别提和她本人言语交接,此乃大忌,万一触犯,即使皇上不予介怀,回来我也要家法处置。”   虽然他和刘彻言笑无忌,高兴起来,甚至还打帝王两拳,但韩嫣若是个全不知进退之辈,也很难得到刘彻的欢心。   只有在肯定无人能够留意时,他才会放纵自己片刻,由得自己疑惑而警戒地打量陈娇。   她一向是很静的,好似蒙着一层冰,玲珑剔透之余,尚且玲珑梆硬,又耀眼,又冷漠。唯独在刘彻的眼神里,她会略微融化,露出一抹微澜般的笑意。然而这笑意的核却也是冰冷的。韩嫣很好奇刘彻到底明白不明白,他的妻子,大汉的皇后,列侯公主之家的贵女,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冰人。甚至连每一个笑都会是假的,他不知道她有没有一刻是真的。   刘彻却似乎已经习惯了陈娇的气质,甚至不以为意,将她的冰冷视为常温。他多少是带了怜爱地对她的,这个结发妻子,毕竟与众不同。登过龙床的男女,光是韩嫣知道的就并不少,有一些也的确得到了刘彻的青眼,他看中他们的才华、能力,或者只是能让他开心的本领,然而这一切都太唯我,也许每个天子也都是这样唯我独尊。   刘彻从不在意他人的悲喜,也的确无须在意,韩嫣不知道他对于太皇太后、对于太后又是如何,他只知道他是在意陈娇的。在一场雨后跋涉中,他会再三回头,去确认陈娇脸上有没有痛楚之色:道路泥泞,格外颠簸难行,陈娇的骑术似乎又不大好。   到末了干脆亲昵地将皇后抱到了自己身前,一边和她悄声细语,一边当先穿出了密林。   也就是对着陈娇,他能有一点罕见的体贴了。   韩嫣心头一动,一时居然有了些说不出的酸楚,连自己都吃惊起来。   难道他还指望着刘彻对他轻怜蜜爱,另眼相看?   那可就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身后从人一个接一个地放马跟了过去,李当户踢了踢韩嫣的马腹,捉狭地冲他吹了个口哨,神态耐人寻味。   韩嫣顿时惊醒过来,他不无掩饰意味地指了指天边,尚未说话,林外已经传来了少女娇嫩而肆意的笑声,这一声笑好似瓷器落地,清脆中带了突然,甚至连发笑者本人,都没料到笑声中透露出了这许多天真与快活;又好似谁的心弦被一下抽紧,十指轮弹之间,奏出无限杂音。   他听到陈娇说,语气犹带惊喜,“陛下你看,虹霓。”   隔住几十步远,两个人居然不约而同,发觉了天边的虹彩。   才刚下过雨,两道互为映象的七彩云条整齐地铺在天边,透亮的天色,衬出了它格外妍丽奢靡的美。刘彻哈哈大笑,他亲昵的责怪声隔着树叶传过来,及不上陈娇的清脆,甚至有几分发闷,但也透了十二分的快意。   “没见识,一道天虹罢了——”声音到半路上就断了,想必是得了皇后的白眼,四周又响起了低低的笑声,而后天子语气一变,带了款款的深情。“在宫外看来,是不是要比在宫中看更美得多?”   陈娇的回答依旧是柔媚的,但话中冰冷的核又回来了,她轻笑着回答,“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众人又更捧场地笑起来。   韩嫣的手缓缓地落了下来,他目送着李当户拍马出林,赶着这场热闹。在雨后深林中驻马伫立,由得一片浓绿将他包围。   一阵风过,带起了他的衣袂,他束发的金带,韩嫣垂下了他长长的睫毛,又缓缓地长出了一口并不均匀的气息。   #   对刘彻胆大包天的举动,王太后也不是没有微词的。   “你自己出去野也就罢了,还带上娇娇!”就当着陈娇的面训斥刘彻,“她毕竟是后宫之主,跟着你这样胡闹,威严何存?”   扫了陈娇一眼,见陈娇局促地沉下脸去,绷紧了背,露出俯首听训的样子来,王太后不由得就扫了刘彻一眼。   刘彻虽然孝敬母亲,但正因为两个人亲近,不耐烦就露在了脸上,这样的小事,王太后只管说一千遍,他是一个字都不会往心里去。见陈娇受窘,更是隐约带了不满,神色惫懒,似听非听。   王太后就缓了语气,为陈娇开脱了一句。“娇娇平日里多么乖巧,大家心里有数,不是为了哄你开心,肯跟你出去胡闹?以后再别这样——这也都是身边人不劝着你!”   说来说去,还是介意以韩嫣为首的那一群列侯子弟、贵幸外戚。   刘彻虽然理亏,不肯回嘴,但也绝不肯对太后言听计从,嗯嗯啊啊了一番,又给陈娇使眼色,“娇娇,我们服侍母后用饭。”   到底是把王太后哄得心不甘情不愿露出笑脸来,才同陈娇一道退出了宫室,两个人并肩回未央宫去。   长乐宫中住了两尊大神,每一次光是请安,就要耗费小半日工夫。刘彻又要带着陈娇到处去玩,又要自己出城跑到上林苑、甘泉苑附近去过夜狩猎,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朝政上,真是不问可知,这几个月来,他会见大臣的次数反而明显少了很多。   陈娇心底不是不纳闷的,也问过那声音,“这是什么意思?事到临头,反而松了弦儿。”   那声音很有几分尴尬,“我对朝事,的确是没有一点兴趣……”   陈娇只好叹息给她听,声调中写满无奈。倒惹得那声音大为不满,哼唧连声,好几天不肯理她。   想起来都好笑:多大的人了,还和自己闹别扭,倒衬得自己像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连小性子都不会使。   不知是否疏忽了心绪,那声音就在脑中顶她,“真比不得你,就是个老太太!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变成这样子!”   你你我我的,还真生分上了。   唇边不禁就带了些许笑意,陈娇款款走了一会,才发觉刘彻正看她。她猛地回过神来,慌乱中终于是带了娇憨,“走路就走路,看我做什么……”   刘彻哼了一声,到底还是露出了不耐烦。“被唠叨了那一会,亏你还能笑得出来。”   哎,还是在气王太后说他不懂事。   想到王太后口口声声,自己只是曲意阿从,才肯跟着刘彻出门,陈娇的眸色不由得就深沉了下来。   她这一生,几乎没有机会踏出家门,寻常贵女游猎霸上,衣香鬓影簪花于归的事,一向是落不到她头上的。   能够出宫游览,即使几次,对她依然是难得的享受,珍贵到千金亦不肯换。甚至于见到彩虹,竟会难得失态,惊喜得叫出了声。   就这一点,她是极感激刘彻的,他只是用了一点心思,却不知道这份好于她,真是千金难买、千金不换。   “我是想到了上回我们在城外看彩虹,你又猎了一只兔子……”她就亲昵地凑到了刘彻耳边,略带羞涩。“母后要是知道,肯定不说我乖巧,恐怕要反过来怪我坏,怪我勾着你出宫去玩了。”   她难得童言童语,带了稚气,惹得刘彻失笑同时,也已经婉转露出心意:陈娇是喜欢出游的,这一份欢心,他讨得很好。   刘彻不免有几分惊喜,度了陈娇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还当你真是为了哄我开心……”   陈娇嘘了一声,用眼神点了点身前领路的女官。——这是王皇后身边受宠的宫人。   刘彻就断了话头,只是与陈娇相视一笑,不知不觉,他就牵起了陈娇的手。陈娇一边说话,一边就把头靠到了他肩上。   又过了数日,王太后再次责怪刘彻身边那一群伴当的话语,不知被谁传了出来,终于再落到了韩嫣耳朵里。   韩嫣到底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安,他觉得自己该行动了。 13、人情   陈娇猛地从浓睡中醒来。   她做了个绮丽的梦,梦中有一双手,肆意地揉捏着她身上几处特别柔弱,特别不堪撩拨的地方,就好像一个高超的琴师,正寻觅着她的琴弦,逐一抽紧,又轻轻地弹奏出了一曲靡丽妖艳的琴音,琴声粘稠得像蜜,一点点滴在了她唇上心间。   睁开眼时,情动尚未褪去,她难耐地翻了身,渐渐清醒过来,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咬着唇勉力睁开眼,却遇见了刘彻的眼。   自少不知多少次,她要自梦中惊醒,早已经习惯了那坠落般的心跳,但春.情却从未如今夜这样勃发,她是羞涩更惶惑的,罕见地露出了从容之外的表情,但刘彻却并不如以往一般,带着兴味、带着怜惜、带着得意地对待她的失措。他的态度多少有几分深沉与烦躁,见陈娇醒来,不过是移开了手,略带讪然地一笑,“醒了?”   只从这两个低哑的音符,一并那紧绷的下颚,烦躁已经不言而喻,今晚他未必有心思陪着自己,玩“摘掉面具”的游戏。   陈娇顿时明白,他有意无意撩拨自己,将她吵醒,而非在睡前吐露心事,恐怕就是不想和自己耍花枪。   “怎么?”她也没有做作,只是不适地捂着胸口,拨开了刘彻的手,轻声道,“是朝廷里的事?”   刘彻摇了摇头。   椒房殿内十二个时辰都并不乏人服侍,陈娇从帐内伸出手来,才说了一个水字,就有温润的蜜水送到了手边,她半坐起身,咽下了盏中甘露,静静地等待。   又过了一会,刘彻才淡淡地道,“都退下去吧!”   这样的深夜,屏退从人,夫妻两人帐中相对……   就连那声音,也好奇地在陈娇耳边舒卷着,犹带一丝着恼,“睡得好香呢,到底什么事呀。”   能让刘彻烦心成这样的事,只怕并不在小,只需回忆起今年这前后刘彻身边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可以轻易地推算出答案来。居然这都不能记起来,可见只怕在当时,她就已经很难得到丈夫的信任,能够知道他心中的烦难了。   陈娇将一口气压在了心底,她耐心地望着刘彻。   刘彻也耐心地等到脚步声都退出了殿门,才轻声道,“有人对我说,太后进宫前,尚且有个女儿流落民间。”   陈娇顿时就明白,韩嫣终于是忍耐不住了。   那声音也恍然大悟,顿时忍不住埋怨,“你看,多好的人情,到底还是被他抢走了吧!”   是人情不是人情,还难说得很呢。   从前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陈娇还很诧异,以她对刘彻的了解来说,他虽然孝顺大度,却也很要面子。又怎么会这样积极而喜悦地认下了这一门同母异父的亲戚。   虽说妇人再适,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太后毕竟是以良家女的身份被选进宫中,和昔年薄太后又不大一样,毕竟高祖是明知道薄太后出身楚将内室。而汉室采选民女入宫时,当然选的却是未婚的少女。   如果说金王孙当年已经去世,那总还能说得过去,偏偏人家又活得好好的。这件事要是闹出来,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会觉得王太后抛夫弃女追求富贵,私德上终究不是那样完美无缺。写入史书中流传后世,终究是与名声有所妨碍的。   更不要说太皇太后高踞后宫,心里只怕未必高兴王太后妇德有失——这件事也就是现在闹出来,才勉强算得上是人情,要是在前几年刘彻还没有登基的时候一闹,只怕少不得母亲两头周全了。   “我早就和你说过。”陈娇就在脑海中不疾不徐地道,“太后要是想要认这门亲事,早就直接对天子提出了。现在不提,那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   不过,就算卖得再难看,这人情终究也是一个人情。韩嫣这一招,也不能说是昏招,等到太皇太后过世之后,这个人情,就轮不到他来做了。   “陛下是顾忌太皇太后?”她静默了好一会,思量着将惊讶已经做足,便轻声细语地戳破了刘彻的隐忧。   烛火还是太昏暗了些,隔着帐子照进来,只能隐约照到陈娇的半边脸颊,刘彻探究地望着她,又一次徒劳地想要看清陈娇心中的盘算,这一次,他当然也不会成功。   他又沉默了一刻,居然有些烦躁,“什么陛下、天子,难道坐上了这个位置,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连你都不肯叫我一声阿彻!”   一个人在位居低潮的时候,固然需要别人的尊重来肯定自己,但当他脆弱、烦躁之时,却总是希望有一朵同他亲密无间,可以将心事完全赋予,不必顾忌上下尊卑,不必讲究天子心术的解语花,妙语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不论从身份还是从情分来看,在天子未能亲政的这几年里,这朵花,除非陈娇自己不做,不然还轮不到别人。   陈娇又为什么不做?   她就伸出手来,环住了刘彻的脖颈,带着无奈的笑,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彻!干嘛这么慌张,天大的事,我陪着你呢。”   声音较往常又甜了十倍。   在一起生活久了,刘彻也明白陈娇的冷淡,她偶然间这样撒娇,就一下甜到了刘彻心底。他的心居然渐渐安顿了下来:的确,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就算是天大的事,陈娇不陪着他,还有谁陪?   又想到了她对王太后素来的恭谨,就算是太后几次敲打挑剔,陈娇除了发过一次牢骚之外,始终没有一句不好听的话是直接冲着太后来的。   “母亲也太绝情了!”他终于将自己的心事和情绪,对陈娇揭开了一星半点。“从前不说,是怕横生枝节,这样没有什么。可多少总要托人略微照看一下,那也是她的骨肉。两个舅舅难道都是吃白饭的?私底下略施照应,不使其衣食无忧也就够了,听说她还是个浣衣女——这也是我的大姐啊!”   虽说素未谋面,但血浓于水,听刘彻言语之间,对这个“大姐”,已经满是愧疚回护的心思了。   陈娇沉默不语,不去接刘彻的话,直到天子望向自己,双目炯炯,才无奈地道,“太后也有太后的难处吧……”   话尾到底还是不肯定地拉出了长音。   刘彻多少也体谅到了陈娇的难处,他又沉默下来,半天才恨恨地道,“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了,那就不能再这样下去。可要是母亲断绝人伦,不可理喻,我是下不了手的!”   护短,是他的一个特点,只要永远和他站在一处,甚至于只是被他视为自己羽翼之下的弱者,就算是太后之尊、母子之亲,刘彻依然不惮于以恶意揣测王太后,早已经先维护起了金俗父女。   知母莫若子,这一份担心,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你是怕,万一母后想着……将来即使和大姐相见,也难免尴尬?”陈娇就从善如流地将称呼换作了亲昵的大姐。   刘彻闷哼了一声,将陈娇的猜测默认了下来。   脑中那声音,终于恍然大悟。   “他也算是用心良苦……”她轻声说,语中颇多感慨。“原来他也不是看不清楚,王娡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彻看得清楚太后,却根本并不代表自己可以议论王娡的人品。   陈娇果断地掐灭了那轻轻的冷笑声——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她将精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局面上,沉吟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唯一的一条路,就是闹得大一些了,将大姐接进宫来,恐怕母后也不至于不认吧?母女之间,没有跨不过的坎,就算再难以面对,只怕心里还是牵挂着大姐的……”   这件事,说多了真是怎么说怎么尴尬,陈娇顿了顿,又道,“阿彻你要是担心祖母——”   她犹豫了又犹豫,将自己的为难表露得淋漓尽致,才轻轻地说,“我可以尽力周全。”   刘彻顿时抱紧了她,他显著地放松下来,“辛苦你了!”   忽然间,陈娇又不大确定,他到底是因为没有他人可以信任商量,才会在深夜吵醒了自己,还是拿定主意要在深夜自己最迷糊的时候叫醒她,做作了这一番交心,为的就是她的这一番话。   虽然少年天子,自有帝王心术,但刘彻目下还不至于这样防她吧?   她就抬头想去看刘彻的脸,但刘彻抱她太紧,她只能嗅着他的体息,为他的温度所温暖,而心中连续不断的自问,又为脑海中那声音所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若是你,我便永远都不会小看了他的心机。”   可是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一道长大,几乎从来不曾和他作对的表妹,他……有必要这样周密地用上心机吗?   又有谁的心机可以深到这样,经年累月地假装呢?   陈娇不禁自问,下一刻又禁不住失笑。   她自己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但……   她就在刘彻怀里深深地困惑了起来,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彻又收紧了怀抱,他在陈娇耳边轻声说,“娇娇,真是难为你。”   后二日,舍人韩嫣以金俗事白天子,天子大喜,曰:“何为不蚤言?”乃车驾自往迎之。其家在长陵小市,直至其门,使左右入求之。家人惊恐,女逃匿。扶将出拜,帝下车立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载至长乐宫,与俱谒太后。   太后垂涕。   韩嫣的这个人情,似乎做得很成功。 14、麻烦   太皇太后是在金俗被封为县君后,才忍不住动怒的。   “找回来就找回来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算是发火,也好像是和谁说心里话,语调轻缓中带了些笑意,不知道的人,还当她在说什么可乐的笑话。“又是封做修成君,又是食汤沐邑,是把她当公主待了呢。阿启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儿流落民间,我竟不知道。既然如今找回来了,好歹也领到我的长寿殿中,让我瞧瞧。”   大长公主带了些幸灾乐祸,总算在女儿的注视下,没有添太后的不是,勉强说了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说起来,也是天子的异父姐姐,食汤沐邑是有些过了,一个县君,还是当得起的。”   陈娇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刘彻也真是老实不客气,这里得了自己会尽力周全的许诺,那头就不由分说,封了个县君不算,连个气都没通,就已经赐给了汤沐邑的待遇。陈娇就是个圣人,也都有火气了。   脑海里那声音犹自不给她省心,似乎感应到了她的不快,还幸灾乐祸地轻笑起来。   “他呀,皮厚心黑。”声音中竟是带了小调一样的欢畅,“我是受过无数次的算计了,你才栽一次,也不算什么。”   想来她是吃过无数次‘皮厚心黑’的亏了,陈娇真想知道在这声音又怎么学不会聪明,若她与后事一无所知,吃了这一次亏,会肯再帮刘彻才有鬼了。   也就是年纪还轻,用人才会这么狠,来年活该他吃个大亏。   她又在心底叹了口气,才徐徐出言道,“外祖母,家和万事兴,有些事,阿彻也不是不想照顾大家的面子。如今坊间的传言想必是不大好听的,堂堂天子的姐姐,乞食为生……孝道孝道,总是要照顾到长辈的面子,才算是尽了孝道嘛。”   两次点出面子,两次的意义却不大一样。第一个面子,说的是天家的面子。本身金俗一事既然曝光,天家面子扫地,已经难以避免。第二个面子,说的就是王太后的面子了。   会让自己的女儿沿街乞食,形同流丐,自己在宫中安享富贵,这个母亲真是做得好。抛夫弃女,求一个进宫服侍,这个妻子也真是做得好。   陈娇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只好尽量把损伤都集中在王太后一个人身上,先挽回刘彻在老人家心底的印象再说。——反正如今太皇太后对这个媳妇,自然是能有多不满意,就有多不满意了。   太皇太后闷哼了一声,悻悻然地道,“阿彻什么都好,就是受家人连累颇多。”   顿了顿,意犹未尽,又指着陈娇的方向,言之凿凿,“等着瞧,他那一对外甥、外甥女,由贫贱乍然而入富贵,心性稍差,必定闹得不堪入目。你只管记住这句话,以后丢脸的时候,有得是呢。”   到底是在宫廷中打滚了一辈子,虽说也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时候,又已经很久不能视物,但老人家的眼力,依然无比毒辣。   陈娇再回头想想太皇太后欲立梁王为储的往事,就又品出了一丝深意:若是能够闹成,眼下是梁王继位,那么太皇太后的尊荣与窦氏的风光,又何止于此呢?   孝景皇帝十六年的尾声还没有过,天子的几个舅舅已经蠢蠢欲动,窦氏一族却只有一个窦婴在朝中苦苦支撑,尚且不大得意。其余族人虽然非富即贵,但大都没有实权,虽然太皇太后威风尚在,但百年之后,窦氏的低沉却是眼看得见的。   陈娇不禁又望了母亲一眼,才轻声细语,“您就只管享受您的清静吧,闹出笑话来,丢人的也不是您,自有人不舒服呢。”   大长公主自以为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忙又帮着添了几句话,好歹才把老人家劝住了去午睡,这才偷空和女儿在御苑中漫步。   长乐未央二宫,历经汉室几代帝王经营,其实已经豪奢靡丽,美不胜收。长寿殿附近就有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园子,不但幽静,而且草木郁郁葱葱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山顶一亭高出诸屋,可以遥望宫外太液池,是天子重阳登高的地方。据说陈娇曾经从小就喜欢在假山上攀援为戏,这一世她素来稳重安闲,攀援一说已经不可考,但或许是受了什么影响,从前太子位上还坐着别人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和废太子身边的小中人在这里抽陀螺。   久而久之,大长公主也就养成了在这里和女儿密话的习惯——自从椒房殿里的抱怨传到了王太后耳朵里,她就很谨言慎行,在椒房殿中除了摆摆威风,很少说出正事。   “肚子还是没有消息?”第一句就问到了陈娇的隐痛,她发觉这世上最能让她无奈的居然不是刘彻,而是母亲。   “还没有。”对着母亲,也没有什么好玩弄心机的,陈娇蹙起了眉头,“吃食上又再查验过了,并没有什么不妥。”   母亲就长长地嗯了一声,过了一刻才道,“依你的意思,厨子倒没有换人,但都盘过底了,从采买到上菜,都是太皇太后时期的老人,知根知底,不少还是长寿殿中人的亲戚,也不至于被人动了手脚去。”   虽说陈娇本人从未听说有任何一种吃食药材,可以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使人绝育。母亲、外祖母甚至是陈氏一族,也都对此一无所知,她更想不到究竟有谁要她生不出孩子,但必要的工作还是要做。不然,心底自然总是有一丝怀疑,难以根除。   如今肯定了周围环境,并没有分毫不对,她倒是接受了事实,虽然还有几分不甘,但也不能不承认,“也许就是我的体质,天生不易有孕……”   “刘彻对你宠爱如何?”母亲的盘问总是很粗俗,但也居然总是很在点子上。   “专宠逾恒,”陈娇细声说,“上个月我月事那几天,他和韩嫣在一处两日,又到贾姬那里去了一次,私底下宠幸了一个小宫人,倒也没有张扬出来给人知道……除此外,都在椒房殿里歇。”   依当时长安子弟的作风,刘彻绝对已经算是非常专宠椒房了。就连大长公主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她欣慰地点了点头,还是给陈娇鼓劲,“你今年才十六岁,年纪还轻呢!一时半会没有身孕也不要着急,这是看缘分的,急不得,最要紧还是抓住天子的心,别让别的野女人拔了你的头筹去,要是一举得男,那就麻烦了。”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在这件事上,母亲是很有道理的。   陈娇就低眉轻声应了一句,“嗯。”   又问,“贾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大长公主一开始还老大不乐意陈娇提拔贾姬,直到眼见着贾姬沦为陈娇堵王太后之口的活木塞,这才转了口风,夸奖陈娇聪慧。   两母女又说了几句心事话儿,大长公主说起修成君母子,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对景,你外祖母必定是要给太后难堪的,到时候你不要插口……老人家气得一晚上没有睡好,也要让她出一口气。”   能把刘彻干干净净地摘出来,陈娇已经很知足了。她略带疲倦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娘,私底下怎么说不要紧,见了修成君一家,还是要客气些,阿彻看他们很重。”   见大长公主不以为然,只好又加重了语气,“毕竟是阿彻的姐姐,又受了不少苦,阿彻心里是不好受的,你和他们起了龃龉,为难的人是我。”   “你又怎生为难了?”大长公主提高了声音,“难不成她们母子还能给你气受?笑话,要不是我们母女劝着,太皇太后一怒之下,还不知道怎生揉搓呢。弄得不好,一帖药也是难说的事!见事分明一些,就该对我们俯首帖耳,这才像点样子!”   有太皇太后作为后盾,又得到刘彻素来的敬重,大长公主这一番话,真是说得威风八面、霸气十足。   陈娇脑海中那声音骤然长叹,声气中既有缅怀,也有相当的无奈。   “若非有我。”她欣慰又后怕地说,“你怕不是早被教坏了。”   陈娇本人亦无比庆幸她不像母亲。   “市井中人,大字不识一个,您指望他们见事怎么分明?”她无奈地问?   大长公主的回答亦来得很快,理直气壮,带了一丝狡黠。“他们不分明不要紧,阿彻见事分明,那就行了。”   终其一生,刘彻也的确对她很容让,很孝顺。不论女儿是不是皇后,是生是死,大长公主的一生总是过得很快意的。   阿娇于是只能无语,心中亦不免悄悄凉了一分。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每一次再度肯定时,总觉得有些凄凉:原来这世间即使亲如母女,也没有人会全心全意设身处地,为另一个人考虑。   #   从长寿殿里出来,陈娇本来想到长信殿打个转,走了几步,又觉得才在太皇太后跟前说过太后的不是,又并不是法不传六耳,将来传扬到王太后耳朵里,她再一想今日自己还若无其事地去侍奉,不免就要坏了观感。   只得又折回来,推说,“有些腰酸,起辇吧。”   宫人们就起了御辇,陈娇斜倚在迎枕上,半眯着眼睛,几乎渐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说,“恭请殿下安。”   语调生硬,措辞也够古怪的了,宫中人一向俗称诸位命妇为娘娘,殿下一词,也就是大典上才能听人提起。   陈娇睁开眼,犹自有几分迷糊,见到是修成君一家三口,忙传令,“歇了辇。”   就亲自起身,弯腰握住修成君的手,亲手拉她起来,“大姐进宫来陪母后说话?”   又对修成君的一儿一女金仲、金娥点了点头,“一家人,不必多礼,起来吧。”   她一向养尊处优,自然有一股贵气凌人,方才斜倚辇上假寐,意态慵懒妩媚,此时脸上犹带红晕,偏又举止雍容,虽亲切慈和,却又令人有纡尊降贵之感,修成君母子哪里承受得住,纷纷自惭形秽,两个孩子连头都不敢抬,修成君本人亦只能唯唯诺诺,语不成句。   韩嫣见场面并不得体,只好起身打了圆场,请修成君,“县君并公子、女公子,请起身。”   陈娇也是睡得有些迷糊,直到此时才发觉韩嫣进了内宫,不免有几分讶然,望向韩嫣时,又和他对了一眼。   她是何等敏锐之人?自然发觉韩嫣面上残存的少许惊艳。这少年立于庭中,一袭深衣形貌昳丽,在一片暖阳中,竟如一株玉树,树梢有情丝轻摆,尚未随风游走,双眼灿若寒星,含笑注视陈娇,朗然照人处,可意会竟不可言传。   陈娇心中猛然一动。   她又偏过头去和修成君说了几句话,这才站在原地,目送诸人远去。   才要上辇,想到韩嫣那一眼,不禁又叹了口气,柔声道,“韩舍人请稍住一步。”   韩嫣便住了脚步,规规矩矩叠手在辇边侍立,连同修成君三人也一并好奇地看了过来。   市井村妇,毕竟是市井村妇。   好在陈娇也的确没有什么要背着人说的话。   “虽说舍人是太子家令,但后宫是女子居所,长乐宫中还好,如有长者之令,自然可以谨慎往还。未央永巷一带,舍人还要避嫌为上,”陈娇的语气很不经心。“免得瓜田李下,有什么说不清的事,那就麻烦了。”   韩嫣还未怎样,脑中先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轻声提醒,“韩嫣这个人,你碰不得,别动了情,那才真叫麻烦。”   陈娇神色不变,坚持不肯搭理,只是轻喝,“起辇!”   纵使本人一无所觉,但在这一刻,她的确露出了颐指气使的天骄风范。 作者有话要说:跌跌撞撞地日更起来。 哼……韩嫣章节留言多,刘彻章节留言少,刘彻的人气就那么差吗||| PS 谢谢山林阵风的地雷和菜菜君的又一个长评~ 15、伏笔   一不做二不休,陈娇回了椒房殿,又出了半日的神,索性叫楚服过来,让她去找少府丞,“把未央宫的堪舆图取来给我看。”   虽然没有明说,但未央宫既然是皇帝的后宫,管理者自然非帝后莫属,历代天子对于自己居住的宫室也一向很上心,也就是刘彻这样成天惦记着往外跑的少年天子,才会经年累月不召见少府丞了。   皇后有令,少府丞自然很快就到了,他手持一卷光辉的锦缎,恭恭敬敬地为陈娇展了开来——又暗地里去抹额头上的汗珠。   陈娇见了,倒不禁发一笑。“少府丞辛苦了,这东西虽然贵重,也不是不能让黄门来捧嘛。”   少府丞就抬起头来——居然是一张年轻的脸,看着甚至还未成人,他很拘谨,连连磕头谢罪,过了一刻才说,“少府丞因病未至,娘娘索要急切,少府中人不敢怠慢,小人因此自告奋勇,执图而来。”   陈娇的笑容不由得就淡了三分,她看了楚服一眼。   楚服容色平静,一脸的理所当然。   也是,以窦氏、陈氏的威势同自己的身份,冲少府使些威风,又算得了什么,楚服这样的大宫女,就是达官贵人,也要争相和她结交。   “算了,毕竟是一片殷勤。”她随口敷衍了一句,便低头细省这张文华灿烂,绘有宫室百许的秀丽锦缎,“少府丞既然不在,便留个话吧,病好归值,让他过来见我,这张图就留在这里好了。”   那少年人却并不肯就退下去,一边谦卑地叩首,一边徐徐地道,“娘娘,这张图毕竟是三四年前所作,这几年间,宫中变化不少,西宫角落又多了几扇门、几栋楼,尚且来不及绘制新图。小人虽不知娘娘用意,但亦不得不为之陈词,请娘娘明察。”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能够进出宫闱面见皇后的,想必出身必定非富即贵,不是世袭了父亲的官职,就是托荫庇做了皇帝身边的侍中,就算是对陈娇说话,态度里也总带了根深蒂固的轻慢,虽然不至于你你我我起来,但也总不会谦卑得小人不离口。   态度这样恭顺,胆子这么大,又这么会来事……   陈娇就多看了这少年人一眼。   他虽然态度谦恭,但神色坦然,唇边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接受到陈娇的视线,亦并不特别局促。这少年生得也算清秀,虽然年纪还小,没有长开,但已经隐隐可以预想日后成年时的俊朗风采。   “你叫什么名字?”她一边弯下腰细细地审视着图中建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今年多大了?”   “小人桑弘羊,洛阳子弟,今岁十三。”这回答似乎相当中规中矩,但在陈娇耳朵里,到底还是听出了声音中的一线紧绷。   也就是有所求的人,才会这样患得患失了……看来,他虽然年纪小,但却很急于向上爬。   脑海中那声音也长长地哦了一声,她说,“原来是他。”   看来,此人在刘彻年间也将是个人物。至少崛起的速度并不慢,在幽闭长门前后,已经得到一定的重用。   陈娇自觉她求才若渴,渴得还要比刘彻更久一些。   她就又运了眼力,度了桑弘羊一眼。   桑弘羊虽然被她看得有几分心惊肉跳,但到底还是拿捏住了表情,未曾露出不安来。   “是天子身边的侍中吧?”陈娇随口和他唠了两句家常,又说,“既然对宫室这样熟悉,改日少府丞过来的时候,你也跟着吧。”   桑弘羊面带喜色,知趣地退出了宫室。陈娇又低头细细地看了很久,才让楚服,“好生把它卷起来,却不用系了,用过午饭,我还要再看看。”   楚服就弯下腰来,伶俐轻巧地卷起了这厚重的锦缎,卷到了边时,又停住不动。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陈娇的一只脚压在了图边,并未抬起来。   楚服便顺着那精致的五彩描金袜往上,一路自金红襦裙往上,望到了陈娇的眼。   皇后平时打扮随意,今日只是梳了同心髻,耳垂双明珠,又略略描过眉,上了一点胭脂。此时静静倚在枕边,支颐望着楚服,双眼波光荡漾,似乎正沉吟着什么。   虽然一语不发,但陈娇的眼睛似乎竟会说话,楚服惊慌起来,她松开手,恭顺地将额头贴上了草席,语带惶然,“楚服做得不对,请娘娘责罚。”   真是个聪明人。   陈娇不免又犯起了踌躇,她久久都没有说话。   到底还是那声音不忍得,先叹了一口气,“你就放她出宫也好,她那样傲气的人,哪里禁受得住你的反复敲打折磨。”   连王太后都当不起这声音的一句心疼,陈娇这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去怜惜另一个人。   看来,当时楚服固然犯了一个绝不该犯的错,但这声音对她,毕竟也不是全无情分,毕竟也不是将她只看做刘彻的替身。   陈娇叹了口气,就要说话。   看了楚服一眼,又觉得实在可惜:识看眼色,又识文断字的宫人,长乐未央两宫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五个。   她临时又换了口中的说辞,“让少府丞过来,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我怎么不知道,我竟着急成这个样子,再三索要,只为了看这张堪舆图?”   楚服额头上一下就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她重重地叩了几个头,立刻认下了不是,“小人狐假虎威,败坏了娘娘的清誉,请娘娘责罚。”   说她聪明,真不是陈娇偏心。一宫的少女,能歌善舞的遍地都是,自从贾姬承宠之后,懂得款摆腰肢在刘彻身边端茶倒水、扫地擦窗的美貌宫人也多了不少。可懂得用狐假虎威这四个字的人,又有几个呢?《尹文子》这三个字和寻常宫人说起来,恐怕还当你要捉几头小虫来玩。   “罚你,不必了。”陈娇淡淡地道,“人还是要多读书,才能达礼,天禄阁横竖就在左近,以后得了闲,多去走动走动。”   天禄阁是汉室藏书最多的私家密室,很多外间不得流传的古册,天禄阁中都有收录。太学中的博士视此为圣地,很多人巴结窦氏,就是为了走一走太皇太后的门路,进天禄阁中抄录几本古籍。   楚服呆了很久,才起来谢恩,“谢娘娘不罚,谢娘娘提拔。”   陈娇到底忍不住又点了她一句,“用心做事,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话出口,楚服怔了半天,似懂非懂,面上多了几分冤枉。陈娇自悔失言,她觉得今天见了韩嫣之后,整个人心绪都有些太浮动。   #   当晚刘彻回椒房殿的时候,楚服就不肯上前服侍,和陈娇赌气,差遣了两个最娇媚的少女来给帝后铺床。   她们也都颇知道上进,跪在地上整顿被褥的时候,身子都要贴到地上了,腰臀还坚持地撅起来,浑圆地摆来摆去,刘彻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一瞬,都觉得好笑,问陈娇,“这两个小姑娘的腰是铁做的?”   阿娇难得被刘彻逗乐,笑了半天,把两个面红耳赤的女儿家打发下去,又趴在锦被上,把那张堪舆图再拿出来看。   刘彻就心不在焉地陪她一起看,看了半天才晓得问,“怎么想起来看这个?”   一听他发沉的嗓音就知道,这是被勾起了绮思,迫不及待,想要就寝了。   不可一日无妇人,真是说他不错,床笫之间需索的程度,甚至让陈娇大感辛苦,每个月月事那几天,刘彻好像得到默许,一夜有时候还要传召两个宫人,贾姬得幸几次,也都在那个日子。   陈娇有时候都会可以去看韩嫣的脸色,不乏趣致地想:难为韩嫣打熬得好身板。   “我想。”她故作不知,轻声细语和刘彻商量,“后宫女人多了,永巷那边和前殿一带,进出总要有个规矩,不然就像今天,我让人找少府丞过来说话,少府丞病休,一个小侍中也就被楚服领进来了,都没有人过问一声。宫中御女三千,闹出丑事来,也不大好看。”   凡是帝王,就没有乐意后宫秽乱的,刘彻也上了心,半坐起来沉吟着看宫室图,“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了?”   “今天从祖母那里出来,迎面撞见大姐一家去长信殿。居然是韩嫣领进来的。”陈娇顿了顿才道,“也不是忌惮他什么,只是要人人都这个样子,宫中幽怨的女人又多,闹出一两个无父的孩子来究竟是小事。最可虑者——”   她笑着看了刘彻一眼,又拉长了声音,玩笑一样地说,“要是你随处临幸了哪个宫人,第二天她和别人勾搭上了,孩子生出来,算谁的?”   这倒不是玩笑,这时候除了陌上百姓、百戏侏儒之外,没有人穿有档的穷绔,刘彻看上了谁,一掀下裳就可以随处完事。他要诚心不让人知道,陈娇还真很难搞明白,就是身边这些宫人之中,有谁有宠,有谁无宠。   既然如此,若是有心人能够勾搭一个侍中,一旦传出喜讯,万一又是个儿子……   刘彻的声色就渐渐严肃起来,他坐直了身子,夸陈娇,“这件事,是我没有想到,你担忧得很对。”   又和陈娇开玩笑,“成亲两年,你才给我出了这一个主意,以后也要常常动脑,为我查遗补缺才好。”   陈娇懒洋洋地说,“能把后宫管好就行了,别的事,你和侍中们商量,别来问我。”   又说了几句话,看刘彻这个主意出一出,那个主意出一出,期期艾艾的,好像有话说不出口,忍不住就噗嗤一笑,放了刘彻一马。“除了贾姬那几个人之外,还有谁是受过御恩的,你告诉我,改动规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时,这些宫女要先妥善安置起来。”   刘彻顿时又松了一口气,不免有几分讪讪然:其实陈娇在这上头不算妒忌小气,贵为天子,得闲宠幸几个宫女又算得了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这种事,他总有几分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大家都说刘彻渣的问题,我想说一句。 跳脱时代以自己的审美去指责封建社会的帝王是一件很囧的事,说刘彻好色渣,是很奇怪的,按照这个逻辑两百多个帝王个个都渣,除了朱佑樘。李世民对长孙够深情了吧,后宫里的名女人少了吗。 然后除了这一点外我是怎么都想不到刘彻渣在哪里了。如果有人可以根据史实告诉我他这个人就是人格渣,完全洗耳恭听。如果只是感觉他渣的话,当然也是读者的自由,但是喊说‘求虐渣彻’这个就请先说服我他渣在哪里。 在我被说服之前,我依然不会渣化刘彻,但我也不会美化他,他就是一个正统的封建帝王,至少我会努力地写出这样一个刘彻。 越说,越觉得这文会非常的冷……OTL|||| 16、麻烦   未央长乐之间虽然有阁道相连,但毕竟距离迢远,指望太皇太后、太后事无巨细地过问未央宫中的大小琐事,实在是有几分强人所难。不过陈娇倒未曾想到,即使离开了未央宫,太后还是在第三天就问起了她召见少府丞的事,“是想在未央宫里添些建筑了?”   召见少府丞的事被太后知道了没什么,要是自己打算把承受过御恩的宫女迁到一起居住的事都传到太后耳朵里了,陈娇才要哭呢。她闪了刘彻一眼,眼神中多了一缕笑意,倒并没有说话,刘彻主动解释,“现在宫里外男进出很多,宫中幽怨的女子又不再少,为免闹出丑事,最好是重新做一番安排,至少贾姬她们居住的永巷殿附近是不要再安顿官署了。”   清凉殿和永巷殿之间距离就比较近,文帝时,天子贪图方便,在清凉殿办公之余,时常在永巷召见受宠的妃嫔承恩,久而久之,永巷殿反而成了姬妾们居住的场所,而如今刘彻一到夏天就在清凉殿里读书办公,大臣进出未免颇多不便。太后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先帝过世还没满一年,别大兴土木,把动静闹得太大就行了。余下的事,娇娇肯定也是有分寸的。”   虽说婆媳之间也不是没有心结,但陈娇和王太后前世又没仇,自从过门以来,侍奉舅姑也算是尽心尽力,殷勤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王太后也就是偶然给陈娇上上眼药,再关切关切刘彻的子嗣,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为王家子弟要官这件事上。这样的小事,她也懒得小题大做,敲打陈娇。   太皇太后知道得就要比太后更清楚得多了,老人家耷拉着几乎雪白的寿眉,听陈娇轻声细语地将整件事解释清楚了,早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很有些乐不可支的意思。   “娇娇真是长大了。”静下来之后,不由得又有了些感慨,“这一点最像娘了,真是越大越坏。”   陈娇就和太皇太后撒娇,“我可不明白您的意思——”   馆陶大长公主就要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又有些不以为然,“她要是有三分像我,还用得着玩弄这些手段?您看着外孙女是怎么看怎么好——偏心了。”   太皇太后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根本都不愿意和女儿起一点冲突了。三个子女两个没有活过她,硕果仅存的这一个,还不是怎么说怎么好?她说,“好好好,你最坏,你最坏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笑完了,太皇太后又漫不经意地说,“这番话要有传出去一个字,你们就都别活了。”   宫女们顿时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馆陶大长公主眉头一皱,挥了挥手,宫人们就都垂下头来,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宫室。   等殿内只有祖孙三人了,大长公主才说,“其实说起来,这点手段也不算什么,皇太子肯定是要从阿娇肚子里生出来的,要是王娡识趣,有些工夫她自己就要先做了。”   汉室诸后之中,也就是薄后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得封皇后,却又始终无宠,自然谈不上生育。唯一一个太子妃出身的元后,陈娇身上承担的生育压力真是大到可以把人压垮,她觉得就是自己能生,现在也都要被吓得不能生了。   “你是妻母,她是舅姑,你们能想到一块去,那才是奇事。”太皇太后这一次倒说了一句公道话。“不过,王氏最近是稍微有些忘形了,长寿殿这里久久不来走动也就罢了,听说还很有捧田蚡做丞相的意思。”   这句话,才是老人家先发了重话迁怒于宫人,又要和女儿密斟的真正原因。   陈娇虽然年纪小,但随着她上位作为皇后,渐渐自然也有了参与密谈的资格。只是她立场暧昧,不论是黄老之道还是儒圣之道,都推说一个不懂。太皇太后几次问起天子的事,她都是含糊以对。老人家心疼外孙女,又不是不懂得陈娇的难做,倒也没有特别逼她。   不过今天这件事牵扯到了朝政大权的更替,陈娇势必不能不知道个大概,毕竟就是她也明白,窦婴身为窦氏子孙,又是信奉孔孟的儒生,早已经是朝野上下公认的丞相人选。王家要在这件事上加塞,非但是和窦婴为敌,更是深深地触犯了和窦婴其实并不十分亲近的太皇太后。   陈娇的几个兄弟都是庸碌之辈,就连大长公主都没有问刘彻要官的意思。太皇太后身故之后,窦氏就指着大长公主的荫庇了,老人家这时候把陈娇留下来,已经是不由分说,将她定为了窦氏第三代的掌权人,一并身兼靠山大树。连一点商量思忖的余地都没有给,陈娇心底不禁暗叹:就算是明察秋毫之末的老人家,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她未曾说话,大长公主已经动了情绪,“王娡的心也太大了吧?就是您当年,那也是等到……”   汉室以孝治天下,当年薄太皇太后在世时,薄氏子弟飞扬跋扈,景帝尚且是等到太皇太后魂归泰山,这才过问了薄氏的轻薄行径。   陈娇垂下眸子,静听母亲和外祖母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却并不出声附和。   自从诸吕之乱以来,外戚就似乎成了诸位帝王的心头大患,可就是这样,也没能挡得住一个接一个的“以外戚贵幸”大臣的上位。这自然是其来有自,再没有谁比亲戚更能维护帝王的权力了,尤其是刘家人不能用,大臣们都是地方豪强出身,多半和家乡的地主、富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够毫无保留地为天子着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就只有外戚了。   可就是先帝临终时,口中的外戚也就只有“你母亲、妻子家是可以信任的”,窦氏身为祖母的娘家,似乎早已经失去了年轻帝王的信任,成了他和他身后新外戚集团的绊脚石……   也难怪祖孙之间,感情日渐微妙,有这样的两大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在背后挑唆添话,就是再简单的事,都要多了几分利益,更别说刘彻如今日渐长成,早已经雄心勃勃,要在明年新帝元年,为这死气沉沉的朝局来一次翻天覆地的改革和变化,为了这事,最近是多次和赵绾、王臧两位先生,借着讲学的名义在清凉殿里说话。太皇太后不可能一无所知,对孙子自然有所不满,很多事面上不显,到了今天,是要借着田蚡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说了。   亲祖孙之间尚且有这么多文章,说起来,自己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平时再疼,到了这样的时候,也到了站队的时候。   陈娇一时竟无话可说,直到太皇太后又一次问她,“天子是吃了多少迷魂汤,怎么就一门心思认准了儒生?几代皇帝,都是信奉清静无为的道家,到了他这儿就想着改弦更张?恐怕都是受到那两个儒生的蛊惑吧!”   这是又一次委婉地催问起了刘彻私底下的盘算……   陈娇微微一颤,脑海中那声音亦如响斯应,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很多事,前一世的她,都做了一个错的决定,可一件事又哪里只有错对两种做法,这一桨下去触到了礁石,这一世自然知道不能再错,可该要划向什么地方,陈娇自己都没有方向。   就算再多思虑,她今年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要在太皇太后和帝王之间走出一条路来,真是谈何容易。   “要答应,是不能的了。”就和那声音商量,“彻底倒在祖母那头,就等于是把阿彻的心,推到再也触不到的远处。”   那声音很有几分不以为然,似乎又有些酸溜溜的,“就是现在,他也未必很把你放在心上。”   前一世,这时候已经成婚两年。因为陈娇毫无消息,刘彻为了子嗣也好,感到和妻子说不上话也罢,后宫中有名号的宫人已经上了二十个,虽然碍于大长公主的反对,连个夫人都不得有,但失宠,已经是陈娇必须面对的问题。   陈娇也不以为忤,不和她争辩。其实她也知道,要问她朝政的事,这声音的确一问三不知。   她就只知道全心全意令家人满意,只想着尽快生个儿子,只惦记着维护自己的高贵与荣光,其实她和刘彻一样,也都很以自我为重。这两个人格格不入,也没什么好令人吃惊的。   想来想去,还是不愿令老人家失望,更不敢和老人家翻脸。   她就含糊地道,“儒生都是这样,一心一意惦记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舅舅安排这两个儒生做阿彻的老师,恐怕也是为将来布下了一局大棋。虽说囿于国势,不得不清静无为,但您也知道,舅舅心里是很看重儒术的……”   这是把罪过往先帝身上推,又把刘彻给摘了出来。   老人家闷哼一声,并不吃陈娇这一套。“等我闭了眼,随他怎么闹,只要我在一天,他就别想听信这些活该被坑杀的妖徒!”   又问了几句话,句句都问在点子上,陈娇有的说了一些,有的只好说,“阿彻也不肯把话说得太明,我实在听不懂。”   太皇太后也不好逼人太甚,只得给陈娇布置功课,“田蚡的事,你告诉天子,就说我的话,我不是妒贤嫉能,卫绾也的确是老病不堪用了。但田蚡无寸功于国,忽然间就做了丞相,凭什么令众人服气?丞相是百官之首,所适非人,后果可不在小。他要哄母亲开心,再封田蚡一个侯位,加他的封地,我老婆子也不能说什么,只是随他高兴好了。要是不满意窦婴,选任别的贤能,我也没有二话,唯独是要真的贤能才好。”   陈娇听得冷汗都出来了,不禁向母亲使了个眼色,大长公主难得立刻会意,“娘,句句暗藏机锋,恐怕……”   “先帝去了。”太皇太后不置可否,“他母亲又是个糊涂人,我不教他,难道要让他任用儒生祸乱了天下,让又一个霸王来教他?”   尽管老人家面色慈和,语气都没有重上一分,又没有任何一个外人与闻,但陈娇依然汗湿重衣,伏在地上恭敬地听完了祖母余下的话。   太皇太后真龙一怒,的确令人胆寒。   她自然没有火上浇油,再设法回绝外祖母的要求。可却也着实为难,出了长乐宫,还一路琢磨回了椒房殿。   才回椒房殿,就又见到楚服和谁窃窃私语,面上竟带了十分凝重。陈娇心中一动,不祥感越浓,竟站住了脚,等着楚服念叨完了,过来附耳和她说。“天子今早说的几个名字里,有一位楚地来的宫人尹姬,今早去接她时,一时惊慌竟呕吐了起来,良医诊脉,尹姬是有身孕了。”   陈娇顿时皱起眉来,多了几分头疼,就连那声音都幸灾乐祸。   “什么都赶着一起了,看你怎么和刘彻说。”   淡淡的关切,是藏在了浓浓的嘲弄之后,只露出了一点痕迹。错非陈娇深知她绝不可能加害自己,恐怕还要当她早盼着自己倒霉了。   阿娇想,难怪她真不讨喜,高傲成这个样子,真是连自己都难以喜欢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最近真的挺忙的,回复留言的事就稍微押后吧。 话说貌似有些读者还是不很了解刘彻的成绩,以为他就是个喜欢打仗的帝王 这个…… 粗略介绍一下他对现在生活的影响吧。 大家吃的胡萝卜、葡萄、蚕豆什么的,是他和张骞等人的努力下引进的。 孔子被尊为至圣先师,儒道文化影响源远流长,是他手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结果 正宗意义上的封建制度土崩瓦解,中央集权制永远登上舞台,是因为他手上的推恩令最终给分封制送了葬 居住在河套地区的朋友尤其应该记住,河套地区在秦代之后一度沦为匈奴人的牧场,是刘彻手上给打回来的。 这些事是他和一群人一起完成的,但是他作为最高领导者有不可磨灭的功劳,而且历史就是历史,没有如果,没有说即使没有刘彻也有第二个人。因为他的私生活觉得他渣可以,但是不要再说什么除了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功绩这样的话了,稍微百度一下就能知道他对后世的影响是一直持续到今天的。 至于在他的私生活里他到底渣不渣这个之后有空再探讨吧,先忙去了,下次更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OTLLL 17、眼泪   陈娇想来想去,还是开门见山。   刘彻平时如果没有去城外巡狩,多半是会回来和陈娇一起用午饭,到了下午,没准就带着她到宣室殿、清凉殿去,或者是接见大臣,或者是听儒生讲学,就是让陈娇干坐着陪他也是好的。椒房独宠,真是并非虚言。   陈娇中午就没有过长信殿去伺候王太后,而是在殿内等刘彻,天子一进屋,她就直言不讳,“有件事比较尴尬。”   宫中也不是没有爆发过激烈的冲突,昔年栗娘娘得宠的时候,就经常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当众斥责妃嫔女御,最过分一次,连太后娘娘都沉了脸。只是陈娇为人,一向是绵里藏针、润物无声,很多言行中的深意,需要刘彻细细品味,或是到了事后才恍然大悟,这么直接地示弱,那还是第一次。   “怎么?”少年天子不免有几分兴味盎然。“是你和母后之间,有了什么口角?”   陈娇忍不住白了刘彻一眼,“我看着就这么忤逆?”   她也没心思和刘彻夹缠,索性直说了。“记得你之前叮嘱楚服去接的那几个宫人?有一个楚地来的宫女尹姬,今早起来就觉得头晕恶心,和去接她的人又发生误会,还以为是我容不得人……争执间呕吐起来,请了良医入宫诊脉,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刘彻亦不禁一怔,喜色才露,见陈娇面上有些懊恼,又压了下去,话中多少带了不快,“是嫌我……”   话说出口了,又觉得陈娇不是那样的人。她要真想独占自己全部的宠爱,又何苦为自己安排贾姬侍寝?   再一细思,就觉得不对了。   恐怕是想到自己才提出掖庭内交通方便,恐怕有勾搭成奸的丑事,那边尹姬就查出了身孕。倒好像是陈娇预先知道了尹姬的身孕,这才大费周章,做了这一番工夫,要来诬陷尹姬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龙种一样……   刘彻就不禁细细地看了陈娇一眼。   陈娇一向是静若止水,态度驯善间又带了疏离,她是冷淡的,即使在刘彻的眼光里尽情绽放,也不过是带了微微的温度。而此时一脸淡淡的懊恼,藏都藏不住,倒让她一下生动活泼起来,有了十六岁女儿家该有的娇憨。   天子的心一下就柔软了起来:陈娇终究是在意他的,至少,总是在意着他的喜怒,在意着他可能会有的疑心。   正想要出言安慰几句,心中再动之下,再三寻思,刘彻的脸色就渐渐地难看了起来。   陈娇不是他的蛔虫,见到刘彻面色数变,终于渐渐凝重,心下就是一沉。   “连巫蛊都信了。”那声音就悠悠地道,“这件事,你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难道还指望他就信了你?”   虽然多少带了幸灾乐祸,但终究也有淡淡的伤怀,好似一场早预知了结果的杂剧再度上演时,还在热闹开场,观众已经为结果唏嘘。   陈娇心底也不是没有沮丧的,她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刘彻的眼色,心中百味杂陈,到了末了,浮上来的还是不服。   做错的,她可以改,这一生谨小慎微,处处投合刘彻的喜好,甚至连柔顺都不敢,怕过分柔顺就不够特别,他容易腻。婆媳姑嫂,可谓费尽心机,太硬不敢,太软了又怕被别人欺负到头上来。难成这个样子……最后难道还是要走回老路,连蜜水都没得喝?   若说她有做错,尚且不敢有太多怨言,究竟连陈娇都不得不承认,她也不是没有错处,也许她曾经太傲,曾经太娇,曾经看不清将来,不明白终有一日,刘彻将成为一语震动天下,将帝王权威带到高点的九五之尊,封禅之主。而他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过分骄纵,对他的志向毫无理解的妻子,可这一次几乎是从头再来,她已经处处占得先机,却还是错?   她毕竟也才只有十六岁而已,眼泪已经挂在了睫毛上,抖一抖,就是一滴热泪掉了下来。   刘彻的心火都要被这一滴泪滴得碎了。   他从来不知道陈娇居然还有这样委屈的一面,好像吹一口气,都要把她给吹得疼了。   “你哭什么?”他一下就把陈娇拥进怀里,几乎是心痛地问,“傻娇娇,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陈娇如珠宝一样用在怀里拍了又拍,却拍出了她更多的眼泪。陈娇竟伏在他怀里痛哭起来,虽然没有声音,但眼泪已经迅速地浸透了刘彻的衣襟,透过他并不菲薄的秋服,温热了刘彻心口,竟有些烫。   “好了,好了。”刘彻就无奈地说,“知道你不容易,傻孩子,知道你难做,我没生你的气!”   只好将自己隐隐的怀疑透给了陈娇知道,“我是在想,那都是四个月之前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好像还喝得有几分醉意……”   陈娇一下就要挣开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再也不要为你着想……动一动就要惹人疑窦,连自己都觉得心虚……我造什么孽了我,落得这样难堪……”   无限委屈,真是捂都捂不住,随着含糊的哭诉,一道就流露了出来。刘彻想到母亲话里话外,只是捏着陈娇的子嗣说事;几个姐姐里,大姐、二姐伺机献美的殷勤劲儿,几乎力透纸背;祖母和自己之间几次角力,陈娇虽然只做不懂,但承受的压力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小,一时间又是心痛又是无奈,只觉得自己硬生生就又矮了一截,好像在陈娇跟前,免不得就又直不起腰来了一些。   只好放下架子,轻怜蜜爱,也不知说了几句好话,才把陈娇哄得没了眼泪——却不知道尚且还不全是他的功劳,全赖那声音在陈娇耳边酸了一句,“过犹不及,仔细他又不耐烦。”这才将金尊玉贵的陈阿娇哄得回转过来,却犹带了几分委屈,“这件事,再别问我了。你要怎么办,随你,我不多说一句话。”   刘彻还能怎么办?只好体谅她的为难。   对陈娇,他倒真是信任的,以陈娇手段,要处理掉尹姬,不过一翻手罢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要在掖庭间筑墙动土的,来对付一个没出世的婴儿。这件事,恐怕真只是巧合而已。   只是疑心既种,他越想越多疑起来,苦思了半天,面色渐渐凝重,又问陈娇,“这件事,母后和祖母知道了没有?”   “楚服忠心耿耿。”陈娇面上倒多了几分冷嘲,“良医是从宫外找的,诊治时也是别室独处,事情自然还没有传开。”   “暂时就不要让长辈们知道了!”刘彻就抬起头来,喊楚服过来,“去找春陀过来。”   春陀是侍奉刘彻的宦官,就好像刘荣身边使陀螺的小中人一样,素来是忠心耿耿,很得刘彻的信赖。   等春陀来了,刘彻就当着陈娇的面问他,“还记得来自楚国,一个姓尹的宫人吗?大约四个月前,一次喝多了酒——”   春陀就看了陈娇一眼,面上现出了踌躇。   刘彻说,“你只管说她到底承恩了没有?有和没有就一句话,难说得很吗?”   陈娇虽然口中说着不理,但面上到底不禁浮现了一点疑惑:到底有没有真个销魂,刘彻难道没有一点记忆?至少尹姬是侍奉他过了一夜的,有没有,难道春陀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她和刘彻行敦伦之礼的时候,虽然殿内也不是没有下人,但黄门们是从来不许进来的,只有几个心腹宫人,才能近身服侍……   春陀面上犹豫之色越浓,又过了半晌,竟顾不得陈娇在前,而是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到刘彻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刘彻顿时面色大变,毫不犹豫地道,“既然如此,那她留不得了。”   又细细叮嘱,“动静小一点,别被人知道了。”   春陀便火烧屁股一样地退出了宫室,陈娇喊都来不及,也不知是真的没有听见,还是恐怕陈娇问他。   陈娇就只好啼笑皆非地对楚服使了一个眼色,楚服便会意地追出了屋子,她又回过头来,望着刘彻不说话。刘彻左顾右盼,就是不肯看她,过了一会,受不得陈娇的目光,或许也是又恐怕她哭,只好抱住陈娇讨好地道,“娇娇,我也有荒唐的时候,以后再不会了,你别这样看我。”   其实从前他还不是太子,甚至他还不是天子的时候,刘彻是很没有架子的,他非但喜欢撒娇,而且很有大男孩的娇憨,有时候胡搅蛮缠起来,陈娇亦难免被他逗得轻笑连连。   自从他登基九五之后,少年天子看陈娇的眼神越来越沉,陈娇并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外祖母,或者是她的母亲,还是与她们陈家往来频密的窦氏,或者是天子背后的王氏,又或者是他的雄心勃勃……她觉得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更远离,却不是漂向了别的女人,而是全神贯注,只在他的刘家天下,就是看自己,都看出了无限的玄机,感情反而退居二线。   这一声娇娇,倒是叫出了登基前两小无猜,刘彻撒娇放赖时的感觉。   陈娇到这时候才知道,其实对于当时的刘彻,她不是没有感情,没有留恋。当时满心只想着将来,想着敷衍,或许已经错过了刘彻最没有机心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禁有微微感伤,片刻后又不得不振作精神,轻声道,“不说也好,免得我听了心烦。祖母让我给你传几句话——唉……”   刘彻这才知道,原来陈娇的眼泪其来有自,她到底还是受到了来自太皇太后,这个有实无名,帝国真正的女主人那强大的压力。   他刚刚兴起的那一份强烈的爱意、怜惜和无奈,似乎又悄悄地变了质,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是舅舅想当丞相的事儿吧?”   陈娇只好微微一笑,“天子神机妙算。”   笑中的苦涩,落到刘彻眼里,他想到陈娇的眼泪,心中一下又是一软,“这件事纯属误解,舅舅无功于国,来年卫绾告老之后,让他当个太尉也就罢了。丞相自然还是非窦婴莫属,祖母是白担心了。”   难得刘彻的态度这样明快,陈娇也就懒得戳破:无功于国,乍然得封太尉,难道田蚡就不怕坐不稳这个太尉的位置?叫出丞相这个高价,不过是为了和太皇太后讨价还价,之后退居太尉,老人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行反对。   这手段她都看得出来,又怎么能瞒得过太皇太后。   两个人就说了一下午的私话,陈娇又陪着刘彻到长乐宫中,去给两宫长辈请了安,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对孙儿的孝顺,只露了半个笑脸。陈娇在一边枯坐,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从长乐宫出来,刘彻又出宫去上林苑“巡狩”,陈娇和少府丞、桑弘羊一道,商议了一番掖庭改建的事,才歇下没有一会,楚服进了屋子。   “许了春陀一斤金子,才问出个所以然来。”小宫女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当晚天子不大高兴,喝了很多酒,您身上又不方便,就没有进椒房殿,在清凉殿里临幸了尹姬……”   这也没有什么,尹姬就是清凉殿里服侍的宫人。   楚服继续往下说。   “可当时帐中还有另一个人,据春陀说,他多次想要告退,可天子……”   陈娇想到那怪异而绮靡的场景,顿时打从心底泛起了一股恶心,连连作呕了几次,才轻声道,“别说了,那个人,是韩嫣吧?”   楚服默然片刻,才轻声道,“究竟是谁,春陀就不肯说了。也许未必是韩舍人,不过既然如此,尹姬是肯定不能留的,我帮着春陀一道,将尹姬和良医一道,都送出了宫去。”   陈娇不禁一惊,“连大夫都——”   就连那声音都笑她,“为了稳妥,自然是不能留的了!”   说到人命,她语气淡然,竟是不露一点惋惜。陈娇却总有几分黯然神伤。   ——这还是她手里第一次沾上人命。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真是太重口了|||我都不敢描写那个旖旎怪异的场面,怕被和谐。 汗,其实我真的没有生气啦,也没有纠结,只是觉得对于刘彻大家还是缺乏了解,一味喊渣对于男主也不大公平。好了,更新送上,大家enjoy,下次更新一如既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18、讽喻      陈娇的眼泪毕竟是有一点作用的,田蚡落选丞相一事,虽然令王太后极为不快,但陈娇本人却没收到多少压力,王太后稍微给她一点脸色,刘彻就当着母亲的面说,“娇娇平日里侍奉两宫长辈,您又不大到长乐宫里走动,她也不容易,您别老冲着她撒气。”   刘彻虽然一向很疼爱陈娇,但还是第一次这样旗帜鲜明地站到妻子这一边。   王太后就是一怔,连陈娇都吃了一惊,看丈夫一眼,才想到尹姬的事,不大不小也是个话柄,虽说人是都已经处理干净了,但春陀倒是肯定会把楚服问消息的时告诉主子的,这他不能不未雨绸缪,免得事后自己这边露了口风,刘彻找起后账来,春陀恐怕就要有性命之虞了。   怪道自从韩嫣的事传到太后耳朵里,刘彻就越来越过分,恨不得身边的人只是怕他。的确很多时候,恐惧的力量要更强大得多。自己对身边人素来宽大,虽不说养出一群吃里扒外的小贱货,但还要花费心机去拿捏楚服,又怎么比得上刘彻,根本都用不上一点心思,春陀就老实成这个样子……   陈娇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安慰自己:谁叫刘彻是天子,天子天子,当然天生高人一等,他要连身边人都压不住,这个天子真是不做也罢。可天子做不成,自己还不是要跟着倒霉。   出身高一点的女儿家,要做皇后,心态不摆正几分,日子真是难过得很。   她反倒为太后说话,“天子,您这句话,说自己也很恰当呀?”   刘彻才一怔,王太后已经忍不住大乐,“娇娇这句话说得好!”   妻子数落夫君,为婆母取乐,做夫君的还能说什么?只好跟着陪笑,见王太后拿起碗筷,又从陈娇手上接过了一碗米浆用了一口,便拿眼睛去看陈娇,神色似笑非笑,似乎在说:你又闹我。   陈娇一板脸,理都懒得理他。刘彻只好干笑。自从出了尹姬这件事,他在陈娇跟前分外抬不起头来,几乎已经成了习惯,王太后看在眼里,微微有些不悦,想要说他几句,又想到儿子顶自己却是驾轻就熟,反倒要到陈娇来缓和局面,一时间意兴阑珊,话就没有出口,只是酸酸地道,“你也不必老这样孝顺了,还是一边坐着,免得阿彻看见,又要心疼。”   陈娇莞尔一笑,对太后她从来都没有一句硬话,“母后这话是怎么说的,伺候舅姑是我的本分,不过端一碗羹汤罢了,还能累着我呀?”   就是个石人,对着这样的媳妇,也都要被感动得从芯里暖出来。太后要是再不暖上几分,简直就要连刘彻都嫌她铁石心肠了。   她只好满意地拍了拍陈娇的手,“娇娇对我们长辈真是没话说。事上抚下,在在都做得很好。”   到底还是绵里藏针,又刺了陈娇一下。   那声音亦不由得在脑中叹息了一声,“这一世对她和顺成这个样子,连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她还是有话说,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真正和睦的婆媳?”   曾经她飞扬跋扈,也不大把王太后放在眼里,因为太后同太皇太后之间走得不近,陈娇心里也不是没有怨言:孝悌两个字,太后自己都做不好,还拿什么来要求她?她难道还以为太皇太后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婆子,只能看太后母子的脸色过活?   就是因为考虑到自己是窦氏、陈氏将来当仁不让的掌权人,现在软下去,人心向背,恐怕在将来就不能收拢太皇太后留下最大的遗产。她才处处都硬,处处和太后离心。   可人家再怎么样,那也是刘彻的亲妈,要整你,办法简直不要太多,润物细无声之间,刘彻和她渐渐离心,很多小事,不能说没有太后的功劳。别看她面上笑得慈爱,行为举止无可挑剔,在背后害了陈娇多少次,真是难以细数。   这一次她要还栽在同一块石头上,恐怕连老天爷都要笑她蠢了。   “婆媳之间争斗的,还不都是男人的心?”陈娇就在脑中淡然地回她,“这一次,田蚡输了圣眷,我们已经是最大赢家。阿彻还要出言不逊,明着偏心我……太后说一两句淡话而已,听着就算了,你还真往心里去啊?”   她一向觉得那声音很有几分可爱,眼前步步危局若此,经自己稍微解说,她居然还窃窃地笑起来,好像吃了谁给的一粒饴糖,被甜封住了口,连笑声都是闷的。   就算实在觉得没什么好笑的,陈娇也不禁被她感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这笑落到刘彻眼睛里,天子就更心虚了,他少见地带了一点结巴,“娇娇,母后毕竟寡居了有一段日子了,脾气古怪也是在所难免,你别和她计较不就是了?”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的好我知道,总之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其实说起来,天下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丈夫,刘彻虽然玩得过分了点,居然闹出了三人同床的荒唐事,但平时对陈娇也算是尽心尽力,不好再挑他什么了。如果是一般世俗夫妻,他所求的其实也很简单,陈娇甚至没有立场不给他支持。只是天家事事不同红尘,夫妻之间的情分又混杂了政事,这才让陈娇觉得无依无靠,脚底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头,错一错,来日没准就要滑跌下去。   “母后是为了舅舅的事,心里不爽快。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陈娇就徐徐地道,一边挽住刘彻的肩膀,一边将头就靠了上去,“她又少到长寿殿去走动,也不明白我为了这件事,在外祖母面前很跌了几分面子,在我身上出气,也算是人之常情。”   这句话鞭辟入里,几乎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王太后发怒的根本原因。以窦代田,其实是太皇太后凤颜一怒的后果,但在王太后心里,她不敢怨望婆婆,就只好迁怒于陈娇,觉得是她在太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才有了这临阵换讲的一举。   还是一样,没有一句话直言太后的不是,但刘彻身为当局者,谁是谁非,真是一目了然。陈娇越通情达理,就越发显出了太后的昏聩。   他不免又多了几分愧疚,“唉,处处周全,你委屈了。”   虽说亏欠太多,也许刘彻反而会更加不敢面对自己,但适当的人情还是要卖,不然出了工不见功,那真是傻子才做这样的买卖。   陈娇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和刘彻已经做了快三年的夫妻了,却连一点夫妻的感觉都没有。互相扶持,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落在她眼里居然是一盘买卖。就是从前她和刘彻闹得那样厉害的时候,其实心底又何尝不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丈夫?很多事就是因为是夫妻,所以才理所当然的以为,刘彻不会计较。   她不去理会心底那声音愤恨而悠长的冷哼,又强行压下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怅惘,不疾不徐地点出了这一番对话的根本目的。“其实母后不愿去长寿殿,我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思,恐怕还是担忧国事,害怕你被魏其侯束缚住了手脚。”   与其说这是在揣测王太后的心思,倒不如说陈娇在试着描摹刘彻的心思。想要扶植田蚡,主要还是因为血缘关系近一点,田蚡至少想的不会是用自己的相权,去抗衡刘彻的皇权。   陈娇也是过问了春陀才知道,前段时间卫绾难得行使一次相权,就断了刘彻招贤纳良,令贤良方正、敢于直言进谏的贤者——或者说,是信仰孔孟之道的贤者,直接经过皇帝本人的考试选举,进入朝廷中枢的念头。   虽然令自上出,背后肯定还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作怪,但卫绾平时老迈平庸,只晓得唯唯诺诺,难得发威一次,就令到刘彻吃瘪,难怪少年天子前段时间格外荒唐,成日里带着自己嬉游,对朝事摆出了爱理不理的态度来,原来还是和太皇太后赌气。   其实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这对祖孙已经过了几招,或者是出于对她的爱惜和保护,双方居然都没有把她牵扯进来,直到窦太后被逼到了墙角,无奈之下,这才拉自己下场。   忽然间,陈娇对外祖母又多了一丝愧疚:她毕竟是把人心想得太狠了。不论如何,外祖母是决不会负她的。就是现在的刘彻,心中有没有丝毫要疏远她的念头,也都还难说呢。   她就微微抬起头来,眼波流转,大胆地去窥视刘彻的表情。   刘彻神色间带了恼怒,也有些笑叹出来的无奈,这拙劣的遮掩自然瞒不过他,陈娇这不是借古讽今,而是直接借人喻人,手段大胆之余,又多了一丝恃宠而骄的娇憨,就是当着刘彻的面在劝他,可又不想把劝摆上台面来,让刘彻可以喊停。   却到底还是纵容她的,他嗯了一声,英挺面庞似笑非笑,道,“你猜母后心思,倒是准的。”   陈娇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伏在刘彻肩上笑了半天,才续道,“可母后未必想得到,这人是不能一意孤行的,朝中有这样几股势力,盘根错节。军队、外戚、百官,还有各地的藩王,就是贵为天子、贵为太皇太后,想要做成什么事,也得照顾到大部分人的利益,令大多数人都得了好处,才能顺利地把事情办了。提拔舅舅,可是连外戚都不能完全服气,更别说别人了,这件事终究还是办不成的。可魏其侯就不一样了,他毕竟有功于国,又有军功,又是外戚,提拔他做这个丞相,军队、百官、外戚都是服气的,太皇太后也是高兴的,天子嘛,你喜欢的是儒术,魏其侯又是儒生……”   她又抬起头来,调皮地看了刘彻一眼,抿唇一笑,狡狯地道,“阿彻,你道我说得对不对?”   她当然说得很对,窦婴代田蚡,之所以会这样顺利,就是因为刘彻多少也本能地觉出了这个道理。即使贵为君王,在这个时候他也不能任性而为,窦婴之所以上位,就是因为他能平衡到各方势力,照顾到各方的想望。   他用一种崭新的眼神去看陈娇,沉默有顷,才轻声道,“你真的就只想管椒房殿里的事?”   陈娇的心骤然一紧,她也不知为什么,居然高高提起,若非自己全力压抑,整个人都要紧绷起来。一股说不出的惶惑一下就捏住了她,她尽力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听刘彻继续说。   “干脆到宣室殿来,和我一起管管这个国算了,你的说话,可要比那群该死的孔孟、黄老之徒中听在理得多了。”   原来还是在埋怨手底下的人才太少。   陈娇一下放松下来,她白了刘彻一眼,又露出了刘彻惯见的一点娇蛮。   “椒房殿、永巷宫之外的事,送给我我都不管。”陈娇说。“就是永巷宫里的事,我都还管得不好,以后我要多用心管管永巷,管管你!”   就算陈娇有千般厉害,那又如何?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大部分心思,她都忍不住要用在刘彻身上。   刘彻就一面心虚一面得意地大笑起来,一边将陈娇拦腰抱起,于她的惊呼声中,奔进了椒房殿内,他在陈娇耳边说,“娇娇,我们生个儿子吧,朕的第一个子嗣,当然要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   其实这句话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实在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陈娇的心却直直往下沉了下去,忽然间她很情愿从前的绝嗣,是因为有人害她,而不是更凄凉的可能。   她该不会天然就不能生育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说啥|谢谢生生同学满是诚意的三个长评,在我忙得要死都要把金屋忘记的时候是你的长评让罪恶感啃噬着我的心灵! 以及,大家猜猜下次更新啥时候XD 19、犯边(补完)   经过陈娇的妙语排解,刘彻总算是回复了往长寿殿走动的脚步,祖孙间言笑晏晏,虽不说亲密无间,但至少帝后和睦,也让前朝、后朝都安下心来。不至于各自人心惶惶,想要选一边来站。等到了九月,匈奴人开始滋扰边境,朝中人的目光也就由朝廷里的这点子事,转到了西北边境,距离长安也就是十几天路的上苑一带。   太皇太后经过场面,还算得上泰然自若,刘彻却很生气。   先帝去世之初,匈奴人自己闹得也不大像话,并没有前来烧杀掳掠,说起来汉室边境也安静了足足有一两年的时间,才迎来这一次声势不小的东犯。各地将士自然朝夕用命,但长安城里依然不能不感受到匈奴人带来的阴影与危机。自从高祖起,秦时荣光不再,对内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天子,在匈奴人跟前连一句硬话都说不了,刘彻虽然一向宽和,但在这件事上要比祖、父都敏感得多,消息一传到长安,他就大发脾气,把自己锁在清凉殿内不肯见人。正好在清凉殿内陪伴他的两名美姬,当时就抬出来一个,送出去挨板子了。   陈娇至此,终于完全肯定即使自己已经判若两人,但或者所有事情的发生,依然都会同金屋之约一样,由头至尾,都由不得她来选。   就算是她,也不禁平添了不少怨气,并不曾出面去劝谏刘彻,而是在椒房殿后头的小花园里,“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未央宫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即使陈娇由少到大,出入的都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的高门大户,但她也不是没有跟着刘彻出宫冶游,见识过陌间百姓如泥一样由人践踏的生活。人但凡没有毛病,想的总是奋发向上,要她把椒房殿拱手让人,从这个花木葱荣水声盈耳的花园,搬迁到母亲那一样幽雅,却远离了长安城的长门园去,她自然是不会甘心的。   由少到大,她也一直都很回避长门园,长到如今十六岁,居然一次也都没有去过。她觉得自己只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也不想进去那个充满了不祥的地方。为此,她能潜心去学,习得人间百态,洞悉幽暗人心。在那声音的推波助澜之下,自少她没有童稚可言,从小就为了在刘彻身边高踞后位竭尽心力。时至今日,她可以确切地讲,如今刘彻看她,是要比从前更亲密些的。   从前她无法理解刘彻的志向,而如今他的未央宫里,只有她懂,也只有她能毫无保留地给他支持。从前她无法容忍刘彻的好色,还未给她留下子嗣,就已经有意令别人生育,而如今他自己都说,想要让第一个孩子出自她的肚子。从前她仗着自己能够给他庇护,缓和他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关系,便以恩人自居,仗着他的好性子处处任性,如今她自己做得无可挑剔,虽然要在外祖母和他之间折冲樽俎,但所幸也还能做到两不得罪,而非两处为难。   陈娇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若要还能再好,除非不入金屋,只是很可惜,这金屋由头至尾,却真不是她的选择。而如今她在这里,在椒房殿内,为这个虚假的许诺所束缚,好像一只困兽,她看得到前路,看得到帝王的野心和太皇太后的沉稳,发生最激烈的冲突,看得到自己因为同两面都亲密无比的关系,不得不成为两人之间的缓冲地带。看得到刘彻因为不得不托庇于妻子,尊严受损之余,渐渐与她离心……她看得到自己走向长门,皇后衮服已经卸下,而刘彻正在高台上登远眺望,或者是目送她,他身边已经换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最好笑是,这一切其实也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外祖母和刘彻已经足够爱惜陈娇,不到绝路,不会轻易把她牵扯进来。而母亲虽然愚昧甚至不可理喻,但总是她的母亲,她没有想着要害她。曾经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天真太骄纵,没想到此番卷土重来,她没有一件事做错,却还是眼睁睁不得不看着所有事情发生,没有任何改变,不以任何人意志为变。   她第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尽管她身居后宫之首,谈笑间可以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但其实和天下比,她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她的命运已经写在了天下的兴衰史中,她又算得了什么?   陈娇紧紧地闭上眼,第一次由得自己在这样深沉的无力中渐渐溺下去,她简直再不想呼吸,一个念头忽然又划过了脑际。   不若一死了之,也胜过让一切重演,再一次承受幽闭长门的羞辱,她还不如去死。   那声音反常的沉默,直到此时都不肯说话,即使她已经想到了死,她也依然保持了令人费解的安静。头一回,她想要和她说话,可又找不到她,她在脑海心湖中,在最深的自我中四处搜寻,想要找到一个人来给她鼓舞,可回应她的只有最绝望的静。   #   韩嫣就是这样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中,踏入椒房殿。   他得到的待遇当然不会太好,迎接他的眼神里虽然没有太多敌意,甚至还称得上友善,但眼神深处的一丝轻蔑,韩嫣却不会错过。   的确也是,永巷里的贾姬可能会羡慕他的得宠,但在椒房殿里,一个佞幸罢了,皇后身边得宠的大宫女,都不期然狐假虎威,可以看不起他。   尤其是那叫楚服的宫人,对他的态度更形微妙,他不知为什么,只知道自己并不太喜欢她。   “娘娘在园中小憩。”她说,“吩咐了我们下人,不可进去打扰。虽然娘娘素来宽大,即使对愚钝如我等,也不曾疾言厉色,但我们做奴婢的,也要有自己的分寸,不可贸然行事,惊扰了娘娘。”   意在言外,还是说给韩嫣听的。   韩嫣根本懒得理会,他直接说,“陛下心绪实在不佳,就连丞相求见都不得见。把自己锁在清凉殿内已有几个时辰了,水米未进,谁劝都不听。国事耽误不起,若是椒房殿这里不成,我等身为侍中,只好求见太后娘娘、太皇太后娘娘,总要在耽误大事之前,把皇上从清凉殿内请出来。”   都知道陈娇和刘彻亲密无间,帝后感情好得不得了,刘彻宠爱她,甚至宠爱到了会为了陈娇同太后顶嘴的地步,总不成享受了天子的宠爱,但到了要做事的时候,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   或者是侍中的身份,终于令楚服想起,除了佞幸之外,韩嫣也不是不做事的。她的态度有了少许松动,退了一步,说,“我去为你通报一番。”   韩嫣却已经失去耐心,他恐怕楚服阳奉阴违,坚持不肯打扰陈娇,最终逼得他不得不进长乐宫去求见太后。   金俗这件事,他已经知道自己下错了一步棋,韩嫣毕竟还太年轻,身边又没有个能出主意的人,半年后他已经知道后悔,可惜没有药能吃。   “事急从权,娘娘宽大,自然会饶恕小人的失礼。”他握住楚服的肩膀,只是轻轻用力,就把她提起放到一边,长驱直入,直接穿过宫殿,进了后花园内。   只是游目四顾一番,眼神好像自然被人吸引,他一下就看到了陈娇。   陈娇双目紧闭,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荡漾出了诱人的波浪,但令韩嫣为之屏息的,却并非此景,而是此情。   他是熟悉陈娇的,虽说见面次数有限,但韩嫣对陈娇的印象依然深刻无比。很多人得居高位,不过是时势需要,好比昔年的薄后、栗姬,当时他尚且年幼,伴随刘彻偶然得见数次凤颜,便觉得这些人虽然眉眼宛然,但同身边如花似玉的宫人比,除了华服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出的地方。   而陈娇就不一样了,他觉得像她这样的女人,就是蓬头粗服,立于一片荒芜之间,也能将荆棘丛生之地,装点出深潭一样的幽和静。他觉得她能占据刘彻的宠爱,除了自己的出身和为人,以及同刘彻之间格外深厚的情分之外,其实根本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和刘彻一样耀眼,只不过刘彻的风采似金乌,而陈娇却似玉兔,不是细心品味,很难知道她的过人之处。   她一向是静的,只是有时静得温婉,有时静得冷漠,偶然一点波澜,也不过是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涟漪亦不过片刻就化为无形,但此时此刻,陈娇好似一潭沸腾的水,额际甚至有汗珠落下,好似梦魇缠身,她年轻而娇嫩的容颜上写满了剧烈的痛苦,但一应挣扎都绝对无声。在午后这静谧的花园内,情与景、景与声之间强烈的对比,竟让韩嫣整个人怔住,再作声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窒息一样的喘息,陈娇猛然弹身坐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去拭面上的汗珠,韩嫣忽然也回到现实,他顾不得男女大防,疾步上前轻声而紧迫地问,“娘娘,是否要传御医?”   陈娇的眼神一片茫然,她望向韩嫣,像是在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的脸,忽然间,这个太特别的女人倾身向前,一把攫住韩嫣的下巴,将她的唇覆了上来,双手就像是水蛇一样绕上来,紧紧地缠住了韩嫣的脖子。   而韩嫣虽然一向矫捷有力,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居然连推开陈娇的力气都没有,他身不由己地被带倒在陈娇身上,唯一一点清明,只是他还能撑得住软榻,而不使陈娇承受自己完全的体重。   在这暧昧而昏沉的时刻,他并不知道陈娇接下来要做什么,甚至其实也根本就不想知道,然而——或者让韩嫣大松一口气,或者又让他过分失望的是,陈娇的软舌才顶开了他的唇,忽然间又撤退回去,她一下把他推开,自己翻过身去微微喘息,又过了一会,再回头时,眼底已经写满了冷淡。   她又成了那个冷得像冰,玲珑剔透的皇后。   “韩舍人。”陈娇说,并未显得有一丝讶异,好像刚才的唇齿交缠,不过是韩嫣的一场白日梦。“是为了阿彻来找我的吧?”   韩嫣吞咽了一下,忽然他很想和陈娇对视,去寻找陈娇的冷漠中,是否会有一丝裂缝。   但紧接着,他看到陈娇的绣履。   这是一双太精致的鞋子,龙纹凤舞由金线挑出,而尽管商人们也不乏穿金戴银之辈,但天底下有胆子用龙凤这样尊贵的神物,来装点鞋履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满腔热血忽然变冷,他半跪下来,恭谨地揭过了刚才的那一页,他说,“皇上把自己关在清凉殿内,不但不见丞相,连我们侍中都不肯见,还请娘娘出面缓颊,免得误了大事。”   陈娇哼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匈奴犯边,是几代人的奇耻大辱,陛下怨怒至此,并不稀奇。”   她的手扣上了朱漆红柱,缓缓站起身来,阳光射在指上,关节处白得像玉,韩嫣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直视。他目注眼前浅灰色的台阶,直到陈娇华美的云履踏过,才站起身来,跟随在陈娇身后。   在步出园门之前,陈娇顿住了脚步。   “天下从此,又要有一两年风起云涌,各方震动的时期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韩嫣在听,“不过真正的君子,总是善于审时度势,该说的该做的,心里都要有数。”   一边说,她一边望着回廊内的楚服,亲切地笑问,“楚服你最近看了不少书,告诉我,这句话对不对?”   楚服面白如纸,她立刻跪了下来,恭声道,“娘娘说对,就对!”   韩嫣这才明白陈娇为什么忽然推开自己,他又盯了楚服一眼,阴霾之意,一闪而逝。   只是当日在清凉殿内,恭敬地跪送陈娇推门排闼、长驱直入时,他心中不免也回味着陈娇那句谶语一样的预言。却是不免还有几分不以为然:她就算再厉害,那也只是个女人,天下大事,陈娇又能知道多少?   不想,只是过了十余日,刘彻便力排众议,提拔赵绾、王臧两人并数十儒生,又再次拒见丞相,竟是气势汹汹,一副要逼卫绾下野的样子,一场席卷整个朝廷的风云改革,似乎蓄势待发。 作者有话要说:呃好吧,估计大家都没想到两次更新隔得这么近 不过下次更新就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 编编抽打着要进V……压力略大啊! 20、求你   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后宫反而安静下来。前朝的夺权运动闹得风起云涌,卫绾虽然尚未下野,但也已经威严扫地,这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似乎也没有和皇帝对着干的勇气,虽说太皇太后对他依然信重,但遇到事情,他自己声音就先小了,丞相渐渐有名无实,有了被架空的样子。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卫绾的丞相之位,虽然比不上秦国的铜鼎诱人,但天下熙攘者,为的无非名利而已。看中卫绾即将空出来那个位置的人也好,托庇于卫绾麾下的人也好,都为了丞相一位的归属奔走起来,太皇太后又一直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汉室一向安稳的前朝,好似一池被一条黄鳝搅浑的水,泥塘里潜藏的各色鱼虾全都不甘寂寞,各显神通。   刘彻身为天子,朝中的大小事情,最终还是要应到他头上,这一向他实在忙碌,什么“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倒是可以三日无妇人,不可以一日不食——这一点陈娇倒是心有戚戚焉,人的脑筋一旦动得勤快,就算什么都不做,也都要比平时饿得更快些。   前朝闹得厉害,后朝就要平稳很多。尹姬的事,两宫或许是听说了风声,或许是终究被瞒了过去,不论是长寿殿还是长信殿,都没有拿这桩小小的荒唐来做文章。王太后第一次悉心勾画眼眉,粉墨登上了前朝的舞台,不免有三分怯场,成日里不是和武安侯议事,就是同盖侯、周阳侯一家说些私话,陈娇去服侍她几次,盖侯夫人、周阳侯夫人倒都夸她贤惠,“就是我们自己的媳妇,也都没有皇后这样事亲至诚。”   陈娇这样悉心服侍婆母,其实已经有近三年时间,她贤良淑德的名声也渐渐传开了,周阳侯夫人笑着对太后说,“一般的高门主母,很多都问我们,皇后是否真这样侍奉太后,我们都说,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得到皇后虽然出身高贵,但平日里真是没有一点骄矜气息。还是大长公主教得好。”   会这样客气,多少还是因为大长公主就在席间,做伴的还有隆虑长公主并隆虑侯,与未来的堂邑侯及少夫人。   自从太后登基,同馆陶大长公主之间,自然渐渐疏远。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太皇太后的爱女,在朝中也说得上根基深厚、呼风唤雨,一个是皇帝生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只有被太皇太后压了一筹。两个人见了面,都是惯了颐指气使的,要谁让着谁好?   会在这个时候安排这样一场宴席,周阳侯夫人又这样客气,那又是前朝影响了后宫,王氏一族,可以指望的也就是田蚡了。可田蚡在朝中根基尚浅,处处受人掣肘,要立稳脚跟,当然要拜一拜地头蛇。   大长公主虽然也不大聪明,但这一点政治上的是非,她还是看得清楚,就笑,“阿彻舅母夸得太过了,我哪里有教过皇后,她呀,灵慧天生。”   夸起自己女儿,比任何一个人都起劲,一点都不知道客气两个字该怎么写。天底下若有人能比大长公主更骄傲,陈娇真是爬都要爬去看一眼。   她面上不禁就浮起一丝红晕,略带嗔怪,低声道,“娘——”   话说了一半,就是陈娇都无以为继,王太后看在眼底,面上不禁浮起微笑,她语带深意,“这就是母女了,大长公主和皇后的性子,真是南辕北辙,偏偏两人之间,居然这样和睦,天底下也就只有长辈和晚辈之间的天伦之情,能够这样亲密无间吧。”   这灵机一触,有感而发,也实在是感慨得太远,也太泛泛了一点,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几个公主都显得一头雾水,只有阳信长公主眼神一闪,若有所思。   毕竟是出嫁了的女儿家,和母亲再亲近,回来的次数也是有限的。比不得陈娇关在后宫,偌大宫廷,和她地位相当的也就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两三年接触下来,对太后做事的风格,已经熟极而流。   这还是意在言外,说给她听的。王太后这是想求和了。   自从刘彻登基,大长公主在椒房殿里发了一通脾气,消息传到太后耳朵里,她跟着过来敲打陈娇,陈娇如响斯应,也第一次向刘彻发作了一通之后。虽然两宫间并不曾明说,但却已经你来我往,拳拳到肉地过了几招。   王太后想要彻底把陈娇收服,不知是为了自己的权威,还是为刘彻收一个死心塌地的臂助,总之千方百计,还是要建立起自己至高无上、说一不二的地位。只是碍于太皇太后偏疼陈娇,她自己实在也做得不太到位,孝上比不得陈娇,三年来在两个长辈跟前都无可挑剔,先帝去世之前,对她也极牵念。贤上又挑不出陈娇一点毛病,除非椒房专宠,也算是错,但陈娇也不是没有为刘彻挑选美人,充实后宫……   也就只有拿个生育作为话柄,话里话外地给陈娇添一点心事了。   却偏偏还有个刘彻,非但没有将陈娇收服,还俨然有被陈娇收服的危险,小夫妻言笑晏晏,从没有一点龃龉,自己这里逼得紧一点,陈娇还未乱了方寸,刘彻就先要心疼起来,满口,“知道您用心良苦,但娇娇这个皇后当得也不容易,大家多和睦一点,老人家看了也高兴。”   王太后这一番话,就是要告诉陈娇,母子终究是母子,就好像大长公主虽然处处给陈娇添乱,但只要她还是陈娇的母亲,陈娇就永远不会和她割席断交一样,刘彻纵使一时不听她的话,只要太后当真闹起来,他终于是会让步的。   看来,辗转请母亲示意魏其侯,稍微排挤田蚡所代表的王家势力,真是一举多得,又拉拢了魏其侯,又使得太后终于沉不住气了。   陈娇唇边就浮起了一抹微笑,她略微直起身子,细声细气地说,“母后说得是,天伦之乐,才是人生真谛。如今陛下事母至孝,母后事母也是至孝,孝悌相传,为天下表率。来,我祝母后一杯酒,愿母后身康体健,如寿山福海,安享万年荣华。”   这番话说得漂亮,王太后面上大有得色,从大长公主起,一殿人都举杯贺王太后。   平阳长公主意犹未尽,酒尽了才叹息,“可惜阿彻不在,祖母也懒怠动弹,不然,今儿个人多齐全。”   “你弟弟最近为前朝的事焦头烂额,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进来陪我说话了。”王太后叹了口气,很配合地接着平阳长公主的话说下去,陈娇唇边挂起微笑,她看着这一对母女一唱一和,表演起来,心底不知为何,居然很惬意。   “惬意什么。”   许是她的思绪又漏出来,被声音听到,她不屑地道,“无非都是做戏,最后,还不是要骗你出面做事,又不肯许给你真正的好处。”   “这种事,还不都是讨价还价,你嘴上这样说,最后还不是讨到了好处才肯办事?”陈娇却不以为忤,她怡然地换了一个姿势,又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现在是人家演戏给我看,不是我演戏给别人看,我又干嘛不开心呢。”   声音一如既往,又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只好愤愤地哼了一声,老调重弹,“你呀,也该有个儿子了。管你是亲生的还是抱来的,刘彻登基已经将要一年了,现在还没有动静,你就掉以轻心,总有一天,你睁开眼的时候,会发觉全国上下都盯准了你的后宫,觉得你是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也就不肯让别人生。”   “难道你不是?”陈娇就戏谑地问。   那声音嘿然一笑,便再没有说话,正好外头的戏也演到了尽头,盖侯夫人略带羞涩,也很不好意思地对大长公主道,“还要请您居中多说说话,毕竟魏其侯和武安侯其实尊奉的都是孔子,武安侯从前就极仰慕魏其侯。两人又不是仇寇,说起来还是亲戚,魏其侯不帮武安侯,帮谁呢?”   窦婴不愧是朝野间打过滚的大将军,排挤人都做得这样不着痕迹,田蚡在朝中处处碰壁,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年小德薄,殊不知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还把主意打到了大长公主这里。殊不知帮他的人,也就是害他的人……   却也可以见到诸窦的影响力有多猖狂,已经到了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左右朝政的地步。刘彻一心想要亲政,想要尊奉儒道,也的确不是没有原因。   想到昨日桑弘羊传递过来的消息,陈娇的笑容不禁就淡了一分,她又抽离了出去,心不在焉地旁观着母亲和盖侯夫人打哈哈,一边在心底掂量着两个大儒提出的几项条规。   迎申公、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藉。   哼,六条良策,每一条都能触动太皇太后的逆鳞,就看刘彻能耐得住性子,等到什么时候了。要是他忍耐不住,只要泄露出一件事来,只怕转眼就是一场风暴,一场她已经开始等待,已经开始准备的风暴。   这一走神,陈娇就没有及时地接过话头,大长公主看了她几眼,她都漫不经心,可大长公主性子又是那样骄傲,就觉得王氏有求于人,多低声下气一会儿,也属应当,她没有催促女儿,只是还装听不懂,和盖侯夫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起来。   王太后见陈娇难得拿捏自己,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放下面子,亲身向陈娇说项,“娇娇,能帮就帮,田蚡怎么说是天子舅舅,阿彻会承你这个情的。”   这是又退了一步,把“助田蚡站稳脚跟”这个功劳,彻底让给了陈家,让给了陈娇和馆陶大长公主。   也就把自己的难堪,赤/裸/裸地掀给大家看:一个外戚要靠另一个外戚才能站稳脚跟,对王家来说,这事的确也很不体面……   陈娇顿时回过神来,微笑着说,“母亲何必如此客气,这件事……”   又有些为难地沉思了片刻,也把戏做到十分,才笑道,“魏其侯性子鲁直,恐怕不耐卑鄙阴微之事,不过无论如何,母后都开口了,还是说一说,试试看吧。”   众人都松一口气,露出笑容,隆虑长公主笑得最开心,一扯隆虑侯,双双起身,“我们敬母后一杯,祝母后……”   只有平阳长公主大有不平之色,只有稍稍低下头来,略作遮掩。   却瞒不过陈娇早有准备的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进V的事,有些同学希望我进,因为进了就是日更,有些不希望我进,因为要花钱看。 我个人态度还是比较矛盾,说实话,这篇文就是为了排遣心情写的,其实比较灰色,不进呢说难听点,想起来就更新一下,没啥压力,不想写了火速收尾也行。比较偏向于自我满足,当然坏处是不大会给我带来除了自我满足之外的东西。 进呢,好处就是会多一个鞭策更新的动力,不管怎么说,要对得起买v的同学,规律更新,保质保量地完结是要做到的,还能给我带来一点收入。但也不是没有坏处,其实我个人还是蛮喜欢这篇文的,在我自己的几篇文里,这篇文算是名列前茅的喜欢吧,但是因为它笔调闷,题材也不算很热,又挺压抑的,不是爽文。我对它的订阅前景啦,收藏前景啦一点都不看好,不进V反正写着玩玩,也不会和自己的V文比较成绩,爱一直还是很丰沛,但是进V后,我是个俗人,我的喜欢还是会被订阅成绩影响到,其实不想进主要是这个原因。别到时候写得没爱了,真是得不偿失 不过,编编还是挺想让我进的,那就进吧,希望进了大家还是努力订阅一下,别让它太寒碜……怎么说呢,我毕竟是个俗人,还是会被钱影响到热情的,的,的,的…… 哦哦以及差点忘记说了,这篇文就算进V也不会很长,以及结局是我一早已经想好的,可以说就是为了这个结局而写^^不会是BE,但也不会是纯粹的皆大欢喜结局这样~ 21、选对   陈娇病没有亲身去向魏其侯求情:魏其侯虽然辈分高,但堂堂皇后,要亲自召见,这件事的规格,也就闹得太大了一点,容易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就只是托母亲给窦婴带了一句话:该让田蚡安顿下来了。   田蚡从前不得意的时候,不过是个太中大夫,而当时魏其侯已经是威震天下,力平七国之乱的大将军。他侍奉窦婴,就好像奴婢侍奉家主,一顿饭要起来三次四次,为窦婴加饭添菜。   当时陈娇当然还没有出身,但母亲偶然提起往事,都不禁面露不屑:“不是说皇后的坏话,但她几个兄弟,也真是太会钻营。”   那时候陈家和王家还走得很近,两门亲事才定,母亲尚且要下这样的考语,可见田蚡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是太跌份子。要是一味恭谨到底,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偏偏田蚡自从天子登基以来,仗着天子对他的宠幸,多蓄门客不说,就是对魏其侯,也渐渐失却了往日的恭敬,虽然不曾颐指气使,但也露出了不以为然的样子。   前恭后倨,自然惹人讨厌,魏其侯也不是个受气包,皇后这边有意思让他暗地里为难田蚡,自然是心领神会,配合无比,老爷子一贯对事不对人,到老也终于破了一回例——心里恐怕并不觉得光彩,硬生生又拖了小半个月,才渐渐安分下来,田蚡周身麻烦一下就少得多了。可魏其侯和堂邑侯两位列侯,最终还是没能走得太近。   王太后当时软话都说出口了,也没好意思食言而肥,对陈娇总算露出了笑脸。刘彻又一心闹腾他的元年新政,卫绾终于渐渐露出撑不住的样子。时逢春季,太皇太后又犯了几场小病,有气无力的,又吃了阳信公主无数好话,问了陈娇几次,陈娇还是摇头三不知,老人家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了,如今形势放在这里,窦婴相位几乎已经稳稳到手,所谓的新政六策又还没闹到她跟前来……也就渐渐懒得过问前朝的事,得了闲就喜欢和孙儿孙女们亲近:馆陶大长公主这一向家里有喜事,倒是少了进宫的脚步。   陈娇总算是过了几天安宁的日子,到了六月里,未央宫里动了几次土,永巷殿也真正成了刘彻一人的禁宫内苑,里头就是一个黄门出来,都要凭着腰牌登过竹册。不过,里头居住的十多名宫女,以贾姬为首,一向也都很安分,很少有出永巷殿闲逛的意思。   六月里,卫绾以老病乞骸骨,奏章递上去,第二天刘彻就披了准字,朝野之间再起震动,未几,窦婴为相、田蚡为御史大夫的诏令,经过宣室殿、长寿殿两道御印,正式发诸天下。这一场元年新政,于是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刘彻却终于得了闲,这一阵子,他似乎反而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在椒房殿里待着的时候又长了起来,虽然永巷殿里又多了两名宫女,却是没得几夜恩宠,就已经被少年天子所遗忘了。   人当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几个月工夫,都没能尽情享用美色,一开始刘彻是索取了几夜的,但稍微满足过后,他倒是更中意陈娇的陪伴,有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要呆在陈娇身边,粘她粘得很厉害。   声音难免有几分纳闷,“奇怪,虽说这一次,还不至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反常,但从前这个时候,他可没有把心事露出来过,几次见面,都是若无其事……”   新婚不过三年,到这个时候,见面次数已经能记得清楚了。   陈娇连感慨都感慨得小心翼翼,唯恐又触怒了那声音,让她幽怨呻吟起来,自己又要成日成夜不得安宁。   想来也的确是,从前她那样高傲,又根本不懂得刘彻的志向,说得难听一点,除了身体,除了出身,刘彻和她在一起,能得到什么快乐?体贴他得不到,柔顺他得不到,解语他得不到……他是天子,他有无数的女人可以选择,他的偶一回顾,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青眼。在陈娇这里得不到,他自然会去别处找,又何必委屈自己?肯首先在椒房殿寻找,都是看在从前的情面份上。   表兄妹从前的那点情分,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够勉强维持着皇后的尊荣了。   她只好避重就轻地答,“从前,他也不知道皇后的难处。”   声音嘿嘿冷笑,又有不忿,“是你非得要这样做皇后,才把皇后做得难了。昔年我当权的时候……”   她的声音又断在了半路上,陈娇只是笑,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幽然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真叹得九曲十八弯。   “是啊,我从前做皇后的时候,颐指气使、任性妄为,其实根本做得并不够好……可在那几年,我毕竟要比现在的你,要更开心如意得多,要更畅快得多。”   可几年的畅快,是要用一生的孤寂来还的。   陈娇还是笑,她说,“楚服,倒一杯蜜浆来喝。”   那声音就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只好哼地一声,沉默了下来。   刘彻出场接得巧,楚服蜜浆才倒过来,他从净房走出,一边由黄门系纽绊,一边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陈娇只好白他一眼,让楚服再倒一杯过来,自己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啜。   啜着啜着,刘彻的头就压到她头顶——这个人就是撒娇,都这样有天子气概,硬是要压人一头。   陈娇索性放下杯子,冲楚服挥了挥手。   楚服现在是越来越有眼色,不消一句话,已经领着宫人们,退得又快又安静。   等殿内无人了,陈娇才问刘彻,“心里这么多事?这几天心事重重,脸上一点快乐都不见。”   刘彻叹了口气,一时没有说话。陈娇一问不得,也并不再问,她垂下眼来,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得了刘彻耳语一样的呻吟。   “申公所云三策,实在都是利国利民的王道之策。娇娇,可我怕……”   就国,冒犯的是所有列侯,长安子弟长安老,但凡有第二个选择,谁想到长安之外的穷乡僻壤,渡此余生?   除关,冒犯的就是所有藩王,藩王拥地自重,诸侯国内往往关禁重重,商旅往来,要遭受到的盘剥非常人可以想象,而盘剥所得的重利,最终落到了谁的口袋里,不问可知。   检举,冒犯的除了王室、列侯之外,还要多加一个外戚,窦氏、王氏、陈氏三家后族,都是首当其冲。   这三策看似敢为天下先,将矛头对准了大汉的三个内忧,一旦三策并行,不到十年之内,府库钱财可以再翻一番,那是可以眼见的,不说别的,就说盐铁工商,要是能把诸侯国内征的私税归公……那就是一笔惊人的财富。可这三策,也等于是要把皇帝身边的人都给得罪光了,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他的朝廷来统治天下。昔年贾谊被贬,是因为得罪了邓通?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众口一词,国家尚且积弱,就连天子,都不敢和这么多原本的朋友、盟友同时决裂断交?   刘彻现在依然还很年轻,他还很有锐气,很有雄心,而国家已经渐渐地富强起来,天子的权威也渐渐地更深更重,只要太皇太后保持沉默——就算是糊弄过去,三策一旦推行开来,给国家带来的好处,是可以眼见的。   偏偏太皇太后经过众人的劝说,也觉得刘彻既然还尊重窦氏,自己毕竟又有年纪了,和孙儿闹得太难看也没有意思,都是随刘彻去闹,刘彻的底气还不是越来越足?陈娇简直怀疑,他眼里还看不看得到长寿殿里的老人家了。   这一场元年新政的结果,他看不到,她是看得到的。除了失败,还是失败。只是陈娇尚未拿定主意,是要同刘彻一起失败,还是做一个曾经在他将要失败的时候,忠言逆耳,点醒他的人。   和他一起失败,就是他最忠心的追随者,在逆境中尚且不离不弃,以刘彻重情义的个性,将来自己如果没有大错,他是决不会给自己难堪的。   可忠言逆耳,点出他的疏漏,却可以赢得他的尊重,渐渐地更被他倚重,或者在政事上,他都会放手让自己去做。   陈娇转过头来,看了刘彻一眼。   她的丈夫正沐浴在一片天光之中,他虽然难得地透露出了心中的茫然与胆怯,但依然是止不住的神采奕奕,少年意气风发。   忽然间她就有了决定,这一次,她没有听心底声音的抗议,“告诉过你,刘彻此次必定铩羽而归,早告诉他,他自然会更看重你。”   而是轻柔地道,“阿彻,你一心为公,为的是天下。只要是为国家好,我想你就只管去做,别人我不敢担保,陈家是决不会和你作对的,就是母亲,也都不会在祖母跟前添话。”   刘彻眼底顿时闪过了一分感动,他的声音低哑了,“娇娇,我……”   其实归根到底,他还是怕了,不是怕陈家和他抱怨:陈娇做的这两个人情,实在还是虚人情,真到了堂邑侯、隆虑侯之国的时候,恐怕列侯们都要走得七七八八了。   他还是怕激起众怒——不是怕列侯,而是怕藩王。   陈娇望着刘彻,她眼底自然而然,不用任何伪装,透出了一片景仰。   和所有人不同,她知道这个少年的天子,可以成就不世伟业,她知道终于有一天,藩王不会是阻碍,列侯不会是阻碍,除了外戚,没有谁会是他的阻碍,他会站到天下最高的地方,完成他自少以来的梦想,完成大汉四代天子的理想,将大汉的国威,传扬到万里之外,令匈奴人畏惧胆寒,不敢南犯。   而她也的确是钦佩他的,只要一想到就是她身边的刘彻,最终完成了百年来的夙愿,陈娇就可以发自内心地仰望着他。   她说,“阿彻,我不懂得外朝的事,但我知道,办大事的人,没有一个是顺风顺水,总有艰难险阻。可我想办法总是要比困难更多……我也知道,不管你得意还是失意,我都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她的态度宁静淡然,好像在说一件最寻常的琐事。   刘彻忽然一下拥紧陈娇,他把脸埋在陈娇发中,好半天才道,“不错,任何事,都要迎难而上,不然,人生岂不是一事无成?”   话音重浊,呼吸粗砺,显然已经动了真感情。   陈娇于是把头靠到刘彻肩上,将脸埋在刘彻单薄的里衣上,她微微笑了。   嘴唇上扬的弧度,透过菲薄衣料,很快也传递到刘彻身上,令他唇边也不禁挂上了微微的笑,他望着陈娇的眼神,终于,终究,渐渐有所不同。   而陈娇在心底想:我管政事做什么?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功课也就是刘彻,能把他答好,已经够不容易。   她觉得这一道二者选一的题目,她就选得挺对。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进V前还是让大家多看点免费章节吧,周四会尽量再更新一下的。 编辑通知周五进,不过进V当天估计是不会三更了。 22、姑嫂   虽然在陈娇这里得到了慰藉,但刘彻毕竟是天下共主,要是凭着一介女流之辈的空口白话,他就能下定决心,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那他也就不会是刘彻了。   新政,他当然还是要推,要打匈奴,汉室天下内部就不能闹出太大的乱子。诸侯王是汉室最大的心病,为了削弱这些在一地权柄甚至胜过天子的刘氏宗亲,儒家也好、墨家也好、法家也好,谁能为他所用,谁就是他的王道。黄老之道,终于已经被年轻的帝王抛到脑后,这一年八月,他提拔了自己的两位老师,终于一气之下抛出三策,闹开了轰轰烈烈的元年新政。   不要说长安城内,就是长乐、未央两宫,都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公主、翁主多尚列侯,而列侯们哪个不是在长安城中终老?这就国令一出,这些金枝玉叶们,一想到要离开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到那些个穷乡僻壤终老,一个个哪还不毛骨悚然?自然是争先恐后进宫请见,向三位女主人诉苦。   而有了这些公主、翁主们做最好的榜样,列侯人家的夫人们,又哪里甘落人后?有身份的自然也都派人入宫求见,没有身份的,便辗转托了有身份的人进宫求情,反正所求的无非一件事:封地山高水远、穷山恶水,路途上就不知道会出多少事情,实在是不愿意之国。   “太皇太后是去过代国的,虽然说是诸侯王,但其实城市实在太小,出了王宫,走不过一千步,就能看到城门,要不是集市的日子,连新鲜的玩意儿,都要一个月两个月才能见到一件。”   陈娇进长寿殿请安的时候,就遇到一个妙龄少妇,笑盈盈地对她的外祖母解说。“代国怎么说,还是离京城不远,我们淮南那一边,哎哟哟,真是穷乡僻壤,父亲有时候做梦都怀想长安,常常对我们说,就算是做个平民百姓也好,都宁可留在长安。”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听得很入神,她身后四五个列侯夫人,许多是这辈子都只在长安附近打转的,听着少妇的叙说,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一脸的惧怕。   “那时候刘陵尚未到过长安,还当寿春已经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就算比不得长安,恐怕和洛阳也是可以一比的。”那少妇便掩唇而笑,逗得太皇太后朗声大笑起来,“没想到这一来长安,才知道自己已经夜郎自大,成了井底之蛙啦。”   一段笑话说完,她才徐徐起身向陈娇行礼,姿态优雅,好像一曲流动的笛音,活泼中又透了文雅。“淮南翁主刘陵,见过皇后。”   陈娇脑中的声音长长地哼了一声,轻声道,“哎呀,原来是她。”   听起来,她对刘陵也并不陌生。陈娇不禁起了一丝好奇,多看了刘陵一眼,才微笑着摆了摆手,对大家说,“都起来吧,何必多礼呢?”   一转头,自己又恭谨地往下参拜,给皇太后、太皇太后都礼数周全地行过了礼。“娇娇参见母后、祖母太皇太后。”   两宫长辈面上都现出了笑意,太皇太后故意和陈娇发脾气,“你母亲这一个月,就进宫七八次,你也学她疏懒,这都两天没给我请安了!”   皇太后的口气就慈和得多了。“皇后快起来吧,你也是的,还说别人谨慎多礼,你自己何尝不是比任何一个人都孝顺多礼?”   这是明摆着在夸奖陈娇的孝敬,炫耀婆媳之间的和睦。——不过,也就是这一句话而已,两宫亲疏,已经显而易见。   平阳长公主本来坐在太皇太后身边,论位次,仅仅居于她母亲之下,现在陈娇来了,她还没有动弹,太皇太后已经连声道,“还不坐到我身边来?”   一样是孙辈,这个外孙女就是老人家的心尖尖。先帝留下的七八个公主,自己姐妹三人,身份自然特别高贵,可是老人家看得就淡了些,和那些个妃嫔所出的公主几乎是一视同仁,陪着她说话解闷可以,有事相求时候,软语下些工夫,老人家心情要好,也会帮上一把。只是真个比不得陈娇,虽然从不曾恃宠而骄,却是言听计从,不可少离,娶进宫中来侍奉她还不够,不过两天没见,就思念成这个样子。   平阳长公主只好站起身来,往下挪了一个位次,把第三代中最好的位置,留给了陈娇。   ——在她是委屈,在众人却是理所当然,就是王太后都不以为意,笑着向陈娇介绍,“这是淮南王珍爱得如珠似玉的小女儿刘陵,发嫁给长乐侯的小儿子,才成亲不久,两口子一起进京来住。”   这样的事,在当时也是份属寻常,虽然诸侯王们被管得紧,连带的各侯国的男丁,出入京城都有忌讳。但已经嫁为人妇的翁主跟着夫婿到长安城来定居,却并不触犯任何忌讳,王太后的口吻甚至还有几分欣然,看得出来,是挺喜欢这个口舌便给,很会说笑话的淮南翁主。   陈娇先用眼神歉意地给平阳长公主打了个招呼,才笑着说,“好呀,长乐侯的幺子没有爵位,翁主就不用之国了,还是可以在长安久居的,又何必害怕呢。”   一句话,就把刘陵和其余几个列侯夫人之间割裂了开来。连带着平阳长公主才惬意下来的心思,又提了起来:的确她是天子的大姐,按理来说,可以最后一批再走,但刘彻为了体现自己的决心,已经亲自向大姐打过招呼,想要平阳侯、南宫侯同隆虑侯,起一个表率的作用。   “要不是祖母老了,片刻都离不开姑母。”弟弟的口吻很诚恳,“还想请娇娇出面,让堂邑侯去封地居住呢。”   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就不信陈娇舍得她的娘家人长途跋涉,到封地去住!   好容易刘陵几句话,把大家逗乐之余,又令老人家深思起这之国一策不近人情的地方,陈娇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刘陵的身份给限制住了。她又不用之国,再为众人说话,难免显得多嘴多舌。   她看人一向也不是不准,刘陵微微一怔,果然没有和陈娇顶嘴,她柔顺地道,“皇后说得是,可不是到了长安,就不想走了?”   却是两不得罪,又顺着陈娇的话往下说,又最后帮了几个女眷一把。众人顿时纷纷露出了感激之色。   陈娇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喝彩:这个刘陵,真是会说话。   那声音就不以为然地道,“这又算什么了?她口才好呢,长得更好——”   阴阳怪气地拉长了声调,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可陈娇已经被她养成了习惯,不禁就在心底追问,“什么,难不成刘彻连她都睡过了?”   当时诸侯王在封地里,闹得多难看的时候都有过,兄弟姐妹之间,过于亲密无间,事发被迫自杀的,光是陈娇就听说过数例。这些诸侯是代刘家治理天下,天下不是自己的,当然出工不出力得多,真正把封地管得好的,朝廷反倒要生出警觉来。本分一点的,则无不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一般这样王室出来的翁主,王子,道德观念也都有悖于常人,姐弟乱伦,也算不得什么……就是没想到,刘彻居然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那倒没有!不过他倒是耿耿于怀,惋惜她是刘家女来着。”那声音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曾说过,要不是刘家女,其实是皇后的好料子。”   陈娇差一点要喷出杯中的蜜水,她忙偏过头微微咳嗽起来,太皇太后大为紧张,才问了平阳长公主一句,“平阳侯的病如何——”陈娇一咳嗽,就放下了,只是迭声问,“怎么,好好的忽然呛起来了?”   有心人看无心人,怎么看都有心,平阳长公主不免就想到了刘彻的主意,再看陈娇时,怎么看她的咳嗽,都看出了三分不对。   更有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不禁从心底升起来,很快就越想越有理:让平阳侯这个病秧子之国的主意,该不会是陈娇给弟弟出的吧?弟弟对陈娇一向是言听计从,爱护有加。两人又一向面和心不和,自己在母亲跟前,可没有说过陈娇多少好话。万一传到了陈娇耳朵里,陈娇怀恨在心的时候,对景给弟弟添上一两句话……   想到自己因为欲行姑母献美故事,累得母亲被祖母敲打,更累得自己受了一顿训斥的事,平阳长公主就很有些坐不住了。   但她很快又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只是露出关切之色,抢着问陈娇,“这是喝得急了吧?一口气顺出来就好了——”   直到陈娇喘过了那口气来,长寿殿内众星捧月之势才解,只是太皇太后说了半天的话,渐渐露出疲态,王太后当着众人的面,很是孝顺,坚持要服侍太皇太后用饭,众公主、夫人只得散去。   平阳长公主一路回府,都在沉思。   过了几天,刘彻从宣室殿回椒房殿用饭的时候就告诉陈娇,“大姐送进来两个美人,我见了也还算喜欢,你领进永巷殿里,安置一下吧。”   语气当然很随意——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做张做致。永巷殿内美人多了,还有刘彻出宫巡狩的时候看上带回来的,陈娇可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没想到陈娇一听就沉下脸来,她重重地搁下了饭碗,反倒吓了刘彻一跳。   “大姐这是什么意思。”陈娇说,刘彻从来也没有见过她这样严肃的表情,她已经不再是一朵正在视线中绽放的花朵,而更好似被冰封的一把枪,锐利而冰冷,枪尖寒光闪烁,肃杀而锋锐。“我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她要这样对我?” 23、心淡   刘彻自然是吓了一跳。   陈娇虽然出身高贵,母为公主父为侯,十五岁就入主中宫,成为皇后,但一向脾气和顺,尤其对于自己,更是柔软得好像一池春水。就是偶然戳自己几下,刘彻心里也清楚:那的确是他没占着理。   可就是这样,陈娇也一向是绵里藏针。就算是受了婆母和大姑子的气,口中也从不添她们的坏话……   难得发脾气的人忽然发了脾气,就算刘彻性子再孤傲,也肯定要先想着,一定是别人欺人太甚了,才把老好人都欺负出了怒火。更何况刘彻虽然很有雄心壮志,但对亲近的人,他的脾气一向很亲切也很宽大。   “怎么。”他就诧异地问陈娇,“大姐是怎么对你了——送几个美人罢了,你不喜欢,退回去就是。”   心里也不是没有窃喜:陈娇素来大度贤良,还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她妒忌的样子。这种事偶一为之,是情趣,不是烦恼。   “自我进宫以来。”陈娇坐直了身子,面容肃然,若非身着深衣便服,刘彻简直以为她正随同自己参谒宗庙。“上事舅姑,下抚宫人奴婢,自问已经殚精竭虑,尽量做到我能做的最好。可我做得好不好,却不是我自己说,而是要阿彻你来说。阿彻你说,我做得好么?”   的确,皇后做得好不好,除了皇帝之外,也无人有资格评判。陈娇从来和他耍花枪的时候,你来我往,俨然不露下风,刘彻有时候倒忘了,她再尊贵,也是为了他而活。   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发自肺腑地道,“傻娇娇,你这是怎么了——你当然做得好,做得再好也不过了。”   就伸手要去安抚陈娇,好像要抚平她背上炸起来的毛发。却被陈娇一挥手给架开了。   “大姐献美,你心里觉得我是不该发脾气的,对不对?”她直盯着刘彻,咬字清晰,语调甚至还很稳定。“毕竟母亲在舅舅执政初年,也是变着花招地往宫中进献美人。就是现在,还有些太妃、太夫人,居住在长乐宫深处……”   刘彻心底仅有的几句嘀咕,也被陈娇有理有据、态度平和地道破,他多少有些尴尬,只好嗯了一声,来了个‘意若默可’。   “可阿彻你想过没有?”陈娇就轻声细语地说,“母亲献美,那是因为薄后无子,又不能行使后权,未几被废。而当时废太子的生母栗娘娘,隐然为后宫之主,偏偏她又生性嫉妒,不但不为陛下挑选美人,开枝散叶。还阴毒妒忌,但凡谁得到先帝的喜爱,必定排挤加害。使侍者祝唾其背,挟邪媚道……母亲身为先帝的姐妹,不得不为先帝考虑,这才进献美人充实后宫。可等到母后被册封为后之后,因母后有母仪天下的胸怀,六宫事务,都照料得无微不至。母亲也就无须再多操这一份无谓的心思,你自己想想,自那之后,堂邑侯府还进献过美人吗?”   她好像说一个故事一样,语调甚至还很宁静,眉宇间的怒气渐渐收敛了下去,好像画里的美人,虽然眉目宛然,但神色却似乎已经被时间氤氲,同世人总是隔了一层,刘彻越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就越是觉得她神色淡漠微妙,说怒气似乎也有,可说伤心,似乎也说得过去……   他虽然还有几分不以为然,但也已经觉得大姐的确是做得难看了。不管姑母究竟只是给母后面子,还是的确出于大义考虑,的确在自己被册封为太子,母后被册封为皇后之后,就没有再给父亲进献美人。陈娇不管怎么说,总是没有得罪大姐的,这才多久,就着急上火地进献美人进来,也的确是扫了陈娇的面子了……   陈娇见他面色数变,隐隐露出赞同神色,便又加重了语气,不乏委屈地说了一句,“再说了,这件事传扬到外头,不知道的人,恐怕还要以为我同昔年的栗娘娘、薄皇后一样,不但不受宠,连心胸都狭窄……大姐该不会是把我当成了薄废后,认准我一辈子都生不出孩子,才这样飞扬跋扈地对待我吧?”   依平阳长公主的性子,是不是有欺负陈娇肚子还没有消息,始终不散彻底站稳脚跟的嫌疑,是连刘彻都不敢打包票的。他额际就现出了一滴冷汗,唯恐陈娇再追问下去,忙道,“好了好了,大姐就是这样,有口无心,你和她计较什么?她就是看到了好东西,就惦记着弟弟妹妹,得了几个美人,不送给我,难道送给隆虑侯?你啊,就是什么事都往细了想!”   陈娇就似笑非笑地看了刘彻一眼,慢慢地叹了口气。   她说,“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是不是?”   刘彻不禁一怔,待要再问,见陈娇又拿起饭碗,慢条斯理地数起了碗中的饭粒,便也不再多问下去:这件事要这样就算完了,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到了下午,一进宣室殿,后宫的事顿时烟消云散,忙到尽晚时分,把大臣们送走了,又命侍中们谈一谈新政至今的进展与得失,以及将来路上的烦难。   一谈就谈得兴起,直到掌灯时分,刘彻才露出倦意,遣散了一群锐意进取的年轻人,留韩嫣下来陪他用晚饭。   他身边侍中虽多,但自幼学书起,和他性子最投契的还数韩嫣。近十年相处,韩嫣撩他一眼,就知道刘彻是有心事了,他不多说话,安安静静和刘彻相对用了一碗饭,刘彻才若有所思地问韩嫣。“你说,大姐这什么时候还想着往宫里送过女人呢?”   韩嫣心头一跳,顿时知道后宫再起波澜,这一次,只怕是皇后和平阳长公主隐约对上。   后宫中的事,他经过一次受挫,已经拿定主意不敢多管,想到那天下午在庭院里午后迷梦般的一幕,更是有几分心惊肉跳,简直不敢面对刘彻。当然这种事,也更不是韩嫣可以答得上来的,他嗯嗯啊啊,敷衍了几句,刘彻索性直接问他。   “你的住处就在平阳侯府附近,总该收到风声吧?大姐什么时候又得了出众的美人,想要往宫中送了?”   平阳侯府和弓高侯府距离的确不远,下人们也不是无所往来,很多事瞒得了上瞒不了下,要是平阳公主得了出众的美女,自以为奇货可居,介于他的特殊身份,韩嫣是怎么都会收到消息的。   都问得这么细了,韩嫣只好实话实说。“自从您大婚开始,平阳侯府就广泛搜求长安近处眉清目秀的女儿家,收进府中教导各色歌舞媚术,这件事街坊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至于什么时候出过出众的美人,那就不知道了。女人太多,谁出众谁不出众,也没个定论。”   刘彻大婚至今,都已经快三年了……平阳长公主这条献美之路,走得也实在是太艰辛了。   当然,身为她的幼弟,天子还是领了这份情的,平阳长公主的献美路走得越艰辛,刘彻就越觉得姐姐真是用心良苦——三个姐姐里,还是她最疼自己。   所以献美之策,最出众就在这里,一边给弟媳妇添了堵,一边又拉拢了弟弟,看似万用万灵,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经典招数。   只是刘彻一想到椒房殿里的陈娇,心头就又有些发虚,他不胜遗憾地叹了口气,就和韩嫣说起了,“匈奴最近自己内部又闹起来,消息是随着商旅一道递过来的,你听说了没有?”   当晚很迟才回了椒房殿,听说陈娇已经睡下了,就没有吵醒她,仅要了两个小宫人服侍过了,见她们腰肢款摆、眉清目秀,想到平阳长公主送进来,自己尚未谋面的两个美人,一时不禁大是扼腕,第二天起来,却依然是和陈娇表忠心。   “那两个姬妾,今日就派人送还回去。”   陈娇正忙着对镜理妆,由得楚服为她梳理丰润的长发,听到刘彻这样说,她飞来一眼,似笑非笑,“都送进来了,再送回去,岂不是太驳大姐的面子?还是留下吧。”   男人都是这样,到口的肉,不管他吃不吃,要往回吐总是有些不甘心。这又是刘彻第一次收到美人,不管人品如何,毕竟很有几分新鲜,能够不退,他喜出望外,又顿时刻骨地感觉到了陈娇的贤惠。   就又不禁愧疚起来,拉住陈娇的衣袖,缓和地叫了一声,“娇娇——”   陈娇白了刘彻一眼,没有好气,“这一次就算了,下次大姐要还是这样下我的面子……我可就不顾你的情面了。”   这最后一句,她微翘嘴角,说得似笑非笑,却大有京中贵女天不怕地不怕,飞扬跋扈的意思。   刘彻心中一紧,自然唯唯诺诺,满口答应了下来。   过了几天,他享用了这对面貌极为相似的双生女儿,心满意足之余,见到平阳长公主,却不敢谢她,又不想把陈娇的那一套大道理搬出来——他嫌腻味肉麻,只好推说,“宫里女人已经够多了,这些久旷宫女,幽怨之气最重,长此以往,恐怕宫中会出现鬼神之事。再说,父亲过世还没满一年,大姐还是要顾忌着孝道。”   没拿陈娇的‘满意’论出来说事,抬出的是更大的帽子孝道,平阳长公主一口闷气顿时就噎在了胸口,吞下去不甘心,吐出来又不敢,吞吞吐吐半天,只好化为一声叹息,“没想到娇娇管你这样严!”   被妻子管得服服帖帖,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刘彻自然不悦,正要夸下海口,表明自己从来不惧怕陈娇,有任何美人,只管送进宫来——   不经意一瞥,却看到了长公主眼中一闪即逝的得意。   激将法虽然简单粗俗,但却也万用万灵。   刘彻忽然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厌倦,他虽然好色,但往往好色的人,是最不喜欢别人利用他的好色来做文章。而他尽管好色,却也毕竟是刘彻。   事至如今,要说平阳长公主不想走大长公主的老路,已经假得连刘彻自己都没法向自己交待了。但他今年才十六岁,连个女人的肚子都没搞大过,就想着要行金屋旧事,自己栽培出一个宠姬来,而已经真正的金屋主母、尽心尽力无可挑剔的陈娇,当作了薄皇后一样看待……   他虽然没有正面驳斥长公主的僭越,但却也转开眼神,淡淡地叹了一口长气。 24、发怒   平阳长公主献上的这一对美人,不到三个月就已经失了宠,三个月后,刘彻索性吩咐陈娇,“让太医给熬一贴去子汤,让她们去长乐宫中去洗衣服吧。”   文景两代虽然厉行节俭,但宫中毕竟还有应有的体面,服侍的人虽不说成千上万,但数百一千多人,那是有的。让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去做做漂妇,陈娇都有点舍不得。   就和刘彻开玩笑,“难道大姐的眼光就那样差?这么不入你的眼呀?说起来,都三个月了,还没有进椒房殿来,给我看一看呢。”   刘彻不着意,“还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除了一点内媚工夫,也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   的确,一男一女呆在一起,要是只能做些床笫之事,那也实在太无趣了一点。床笫工夫虽然重要,但刘彻还年轻,他有一腔热情,还很喜欢倾诉,很喜欢和陈娇聊天。   有很多事,他渐渐相信,只有陈娇知道,才最让人放心,也只有陈娇才能理解他的难处,安慰他的艰辛。在外,他是无所不能的天子,对任何一个侍中、谋臣,都要维护他威严而无所不知的形象,永远不能被他的臣所摸透,在内,他是无可挑剔的孝子,虽然也有荒唐之处,可却永远都不会令他的祖母、母亲失望伤心。   唯有在椒房殿里,他可以是牢骚满腹的刘彻,他的心事在陈娇这里,是最安全的——就算太皇太后屡次过问,陈娇却连宣室殿里的一点小事都不大肯和最亲密的外祖母说,就是祖母怒发冲冠的那一次,她实在没有办法,也是搪塞多过了妥协。事到如今,她当然也不肯把他的私话四处乱传。   就越来越喜欢和陈娇呆在一起,越来越觉得这个沉静的妻子实在可爱,虽然让他怕,却也让他很离不开。   “步子还是迈得大了点。”刘彻一边顺着陈娇的长发,一边轻轻地给她打着扇子,扇着她半干的长发,视线所及之处,宫人们全都退了出去,只有楚服在门口守望。就算他贵为天子,想要和陈娇说私话,此时此刻,也只好亲自给她打扇子。“最近连几个姐夫都开始抱怨,大姐和我装聋作哑,推说大姐夫病势沉重,就是不愿意动身。我要派御医过去,她又支支吾吾的……”   陈娇自己的亲哥哥隆虑侯就很不愿意之国,几个亲戚里唯独挑出大姐来说,是刘彻最近看平阳长公主特别不顺眼是真。   陈娇不肯跟着刘彻去添长公主的坏话,反而略带忧虑,“听你回来说起,这个新政三策,几乎没有人说一声好。就这样强行推下去,底下人会不会乱起来?”   刘彻闷哼一声,显然被陈娇戳中了隐忧,静默了一会,才沉声道,“这还不至于,七国之乱后,现在的侯国都小得多了,大一点的几个,那都是兄弟们的地盘。还不至于和我作对的。”   先帝的几个儿子虽然各有毛病,但彼此间感情似乎也的确还不错。好似先梁王刘武,七国之乱的时候就很仗义,死顶了吴王,大大地缓和了长安的局势。   陈娇嗯了一声,若有所思,“你毕竟是天子嘛,认真要办什么事,底下人还是顶不住的。不过,祖母那里最近真是多了不少诉苦的女眷,我看局面再发展下去,连男丁们都要过去诉苦了。”   “只会和我作对!”刘彻不禁恶狠狠地发作。“这些列侯是都忘了绛侯的事?管他功劳熏天,让他之国,他就得去!现在不肯去,来日一个个调任国相,他们还不是一样要去!”   所以说,天子认真要办什么事,底下人是真的顶不住。尤其丞相御史和他又还是一条心的时候,这条路走不通,他可以走另一条路,分而治之、曲线救国,要整你,一眨眼就是一个办法。   不过这调任国相的办法,也实在是有几分捉狭了。   陈娇真是难得地被刘彻取悦了,轻笑了半天,才提醒刘彻,“祖母肯见这些人,多少也是个姿态……”   否则,老人家一句病了,难道这些列侯还敢闯宫不成?不过太皇太后的意思的确也还很模糊,虽然见是都见了,听是都听了,但也迟迟没有出面说话的意思。   陈娇就是再聪明,也难免有看不到的地方。   刘彻心中倒是一甜,他吊陈娇胃口,“想知道祖母真正的姿态是什么?”   陈娇白他一眼,“你爱说不说。”   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央求刘彻,“说吧,阿彻,就只会逗我。”   难得软语相求,又露出几分不甘心来,刘彻自然被她逗乐,就连声音都反常没有讥笑她,她能隐约感到声音的期待,她和她一道,等着刘彻亲身解说,给她一个答案。   当年虽然她亲身参与,倾情演绎,但两个主角的心思,她依然没有读得全懂,尤其是刘彻本人,那时候和她已经离心,又哪里会和现在一样,和她有来有往的耍花腔不说,还要粘着她说心里的烦难。   刘彻也很高兴:陈娇虽然柔顺得不得了,但唯一的遗憾就是太聪明了一点,很少有这样要求着他解惑的时候。   精明若他,自然是要挟着陈娇,又做了些香艳的事儿,实践了一些陈娇不肯轻易答应的花式,乱了陈娇散发着花香味的半干湿发,搅得发丝缠了两人一身,从刘彻胸前拖过,又绕到了颈边,这才喘着气,心满意足地望着他身下的陈娇,怜惜地为犹自闭目颤抖的陈娇,顺开了一缕调皮的发。   “列侯、外戚、诸侯国,这是汉室江山上天然的三座大山,只要任何一座还在,富尽管富,可朝廷手中永远凝聚不出一支精锐的军队,在匈奴人手中护住我们自己的江山。”他淡淡地道,“金银、女人与绸缎,已经再无法敷衍那群无法无天的策马之徒了,永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们的马儿会在渭水边吃草。”   “从祖父时候开始,贾谊也好,窦婴也罢,其实都看到了问题的实质,祖母历经五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的。接见列侯,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抱怨的地方,连抱怨都不许抱怨,那是真的要出事的……”   刘彻推心置腹的低语响到了陈娇耳际,才令到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元年新政,祖孙间居然早有一定默契,太皇太后抱怨归抱怨,但还是乐见刘彻出手改革,一破文景以来四夷未宾,制度多阙(注)的闷局……   她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好像现在才明白过来:刘彻是天子,也是太皇太后的孙子。外祖母不是吕氏,不可能随意废立天子,在将来那漫长的数年之内,其实自己的斡旋也不过可有可无。就是少了陈娇,少了大长公主,刘彻的日子顶多再难过一点,那又如何?太皇太后难道真的会废了他不成?他们毕竟可也是祖孙!   曾以为这是个天大的人情,曾以为走到那一步的时候,祖孙之间已经几乎恩断义绝,其实这样看来,明年将会发生的那场冲突,与其说是两边撕破了脸,倒不如说是老祖母出面,为小孙子收拾烂摊子之余,顺便不轻不重,打的几下屁股……   要不是刘彻在场,陈娇简直要跳起来跺脚,饶是如此,她也不禁在心底狠狠责备那声音,“一样的脑子,你的眼珠子长到哪里去了?连形势都看不清楚,难怪你——”   后半句吞了没说,却也已经激起一阵头痛,那声音似乎很是愤怒,非但冷哼连声,还在她脑中掀起波涛阵阵,令到陈娇也忍耐不住,禁不住就呻吟起来,倒是吓得刘彻一叠声问,“怎么,是刚才压疼了你?”   一边说,陈娇一边就感觉到他的手珍重抚上来,抚过她的肩,她的发,最后又落到了她的眉心,去试探她的温度。   而刘彻的手心是这样的暖,几乎一触到陈娇的印堂,就驱散了她的疼痛,令声音的尖叫怒吼顿时噎住,而陈娇一时间竟又有了些许心疼。   尽管世易时移,刘彻依然是她的刘彻,她是永远都放不下这个男人了。   却又有几分警惕:她宁愿死,都不想落到那声音最终的结果。凄凉也就罢了,最恨是落魄,是寂寞,是……是深入骨髓,品尝了一辈子的失败。   然而就算如此,陈娇还是忍不住向刘彻的手靠了过去,贪婪地汲取着在这一刻,的确对她呵护备至的温暖。或许是冰冻得久了,连一点点温度,都能让她太舍不得。   #   一晃眼,就进了刘彻登基后的第二年正月。   田蚡特地来椒房殿给陈娇拜年,谢过陈娇对他暗地里的照拂。   虽然宫中的上下尊卑有几分特别,但陈娇还是不受他的礼,站起来回避了不说,还让人给田蚡设了上座,自己向田蚡行礼参拜,道,“舅舅也实在是太客气了,长幼有别,哪有我受舅舅礼的道理?”   田蚡居然也就大剌剌地受了,他眯着眼笑,“皇后的确懂事。”   还没有当上丞相,就这样跋扈,将来当上丞相后,难怪要和刘彻闹得厉害,最后更死得不明不白。   陈娇看他就好像看个垂髫童子,她弯着眼笑,又亲切地说,“舅舅过奖了!娇娇受不起呢。”   跪坐下来,让楚服上了浸过柏叶的酒汁,两人对饮一杯,就算是庆过新春,完了礼节,陈娇见田蚡尚有留恋之意,只好委婉提醒,“阿彻人还在宣室殿里,舅舅要等他——”   田蚡忙摇手说不,这个面目和刘彻有几分相似,尽显精干的中年男子酝酿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这有件事,想要问问皇后的意思。”   说了这一句,就又闭口不言。   陈娇只好让身边人都退得远了一些,田蚡等到宫人们都退到殿门处,才膝行到皇后身边,附耳问,“如今太皇太后最信重的就是大长公主,其次便是皇后。除了您和您的母亲,很少有人可以朝夕侍奉在侧,想必对于太皇太后玉体奉安与否,也不会有人比皇后您知道得更清楚。”   陈娇脑际顿时嗡地一声,微微作响。   不用那声音提醒,她也知道,这一句问话,已经揭开了刘彻年间斗争的扉页,一场场波澜壮阔牵连颇广的政治斗争,也将由这一幕开场,而不论是田蚡还是回避到宣室殿去的刘彻,都根本不知道,在这一场斗争中,他们都不是赢家。   一时又觉得刘彻实在做贼心虚得好笑,想知道,他大可直接来问她,陈娇既然说了会站在他那一边,自然也没脸食言。   可看了田蚡一眼,陈娇又明白过来:对丈夫谈起祖母的健康,不过人之常情,可对丈夫的舅舅,改革派的先锋人物说起这件事,事情的味道,根本已经完全不同。   自从那天吃了她一句埋怨后,那声音一直死寂,而到了此刻,她终于又再出了声。   “你说我连形势,连这个局都看不清楚,”她的语调是苍凉而沧桑的,挥之不去的傲气,只剩下一个影子,“你说得对,我是连局势都没有看清楚,只因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一步走错,每一步都跟着错。从前我还能指点你避过我的错处,可从今往后,你的路和我越是不同,我能指点你的地方也就越来越少,你以为,你能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   面对这冷淡和孤傲的诘问,陈娇居然一时失语。   却也只是一时。   未几,她便微微笑起来,这笑既然不是对着刘彻,便和往常一样冰冷,冷中带了小小的刺,刺到田蚡眼里,几乎令他不能直视。   陈娇说,“舅舅这样问,我不能回答,外祖母身体很好,同年的老人,很少有像她这样稳健安康的。不过再怎么说,也已经年届花甲,要说不为祖母的康健忧虑,却也是假话。”   田蚡面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   身体再好,也敌不过岁月,太皇太后今年已经六十五岁,算得上是难得的高寿了,就算还吃得下睡得香,但思维迟钝,懒于理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抬起头对陈娇亲热地一笑,又叮嘱陈娇,“娇娇,这件事,不宜让魏其侯知道。”   喊她一声舅舅,还真的把自己当成长辈了,陈娇做事,什么时候到他来管?   陈娇又耐心地笑起来,她垂下头说,“舅舅教诲得是,娇娇知道了。”   田蚡就满意地退出了椒房殿。   过了正月,朝中争端再起,这一次连平阳侯都受不了了,亲自入宫请见太皇太后,或许是因此,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见刘彻,祖孙两人谈了很久,却似乎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   这件事或许是导火索,或许也并不是,总之一两个月之后,赵绾王臧上书,以刘彻成年及冠故,请还政西宫。   这份奏书一送到东宫,被念给了太皇太后知道,老人家顿时就砸碎了手中正把玩着的一枚玉璧。   注 四夷未宾,制度多阙是班固说的,这里引用一下。以及,汉代两宫,未央宫为西宫,长乐宫为东宫。 25、政变   老人家发火的消息传到椒房殿的时候,大长公主正看着良医给陈娇把脉。   从前宫中女子,就算承了御恩,没有美人、夫人名分的,一般也就是在永巷殿里给她找个地方住着,等到天癸迟迟未至、想酸想辣吃了,再安排太医进来扶脉。陈娇前阵子将永巷殿内重新安排后,也就顺便定下了规矩,让入住永巷宫的美人们,都要登记天癸时间,如此一来,谁的天癸错了日子,就可以及时安排太医把脉,免得宫人们四处走动,不经意之间,可能损了龙种胎气。   这其实也是把她自己的做法给铺开来应用:自从十三岁天癸初潮开始,陈娇就逐月记录自己的月信日子。前几年日期紊乱,往往间隔得要更长,自从成亲以来,也许是阴阳调和次数增多,她的月信越来越准,是真的成了‘信日’。   陈娇自觉身体养得很好,但大长公主却越来越着急,前回进宫一问,这个月月信又如期而至,她终于再忍耐不住,这一次进宫,就带了一个长须飘飘的白发老者。   “这是霸陵一带最好的巫医,”大长公主就向陈娇介绍,神态热切中隐含希冀,对陈娇自然又是隐隐的压力。“不少无子的人家,都专程上门求药!”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已经预知到生育上的艰难,陈娇现在对求医问药,压根已经失却了从前的热心。这些巫医们手段繁多,要价高昂,摆明了就是利用妇人求子的心切牟利,却也偏偏就有这么多蠢货,愿意相信在枕下放一束草药,就能带来送子的神灵。   再说,刘彻这两三年来,所临幸过的女人也有十多个了,自己不曾限制他的求欢,自然更不会刻意处理有消息的宫人。但这两三年来,也就只有一个尹姬,而她的身孕,还满布疑云……陈娇有时候也难免会想,就算自己是块种不出粮食的荒地,但刘彻的种子恐怕也不是没有一点问题。   只是这句话,也就只能和声音说一说了。哪怕搪塞母亲,也只能用虚无缥缈的,“这都是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作为借口。陈娇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当然更说服不了大长公主。   见陈娇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巫医爱理不理,连胳膊肘都是不情不愿才伸出来,大长公主的脸色早有了几分不好看,待得巫医把完脉,开出了几个方子,又要在宫殿四周看风水行堪舆术的时候,陈娇又说,“宫中的布置,都是多年流传下来的定规,自然是正大平和,不可能与风水冲犯的,医者辛劳了,楚服,赏他两千钱,让他退下吧。”   两千钱而已,大长公主一高兴,打赏卖珠人都不止这样多。   大长公主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话到了嘴边又吞下去,给楚服递了个眼色,大宫女很识相,她就借着要送医者,领着宫人们全都退了出去。   走到殿门时,老大爷似乎有点不服气,也似乎是亟欲证明自己的本事,他左右张望了一番,就对陈娇高声说,“椒房殿兴建了几十年,恐怕有很多前人的布置,深意是后人无法领会的。娘娘您在殿中说话,譬如殿内摆设密实,声音不应当如此空洞回响。就中的文章,老朽若能仔细参详——”   话音未落,陈娇和大长公主都是面色丕变,陈娇断然喝道,“一介民夫,胆敢胡言乱语?叉出去,打他十板子!”   大长公主坐直了身子,等楚服率领两个壮健的宫人,把那位祸从口出的老人家拖出了殿门,她才慢慢地说,“本事是有,眼力就没,这种话也能随便乱说?十板子,你是打得少了,依我看,还是再加二百板。”   当时的贵人府邸,没有不营建密道的,陈娇自小在堂邑侯府长大,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世面,哪里不知道说话中空有回声,是椒房殿内有密道的表示?   而都已经在椒房殿内住了三年了,若还没把殿中应有的玄机握在手心,陈娇还做什么皇后,不如直接去长门幽禁算了。   拿这样的事情出来卖弄,这位医者就是在找死,固然天家人一念之间,可以给他意想不到的富贵,但富贵也不是这么好拿的。   陈娇嘴角动了一下,她勉强地说,“算了,这件事大家心底其实也都有数,十板子小惩大诫,出去后他也不会随便乱说的,就是说说,也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大长公主却很气愤,“你啊,还是老样子,为人处事总是太绵软了,一点锋锐都没有,底下人怎么会服你?到时候背着你闹出事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就后悔今日的宽和了!”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己带来的人不会办事,觉得跌了面子。   陈娇心念倒是一动,正要细细思索时,楚服又进了内殿。   明知大长公主母女也许要说私话,但她未经通报居然直接进来不说,身边还带了一个黄门。   春陀好像是一路跑过来的,非但面色暗黄,一进殿还就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汗臭,令两个贵人都不禁蹙起眉头。   大长公主才要迁怒,就被陈娇一个眼色止住,她宁静地望着春陀,似乎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令这位皇后动一动眉毛。   陈娇说,“春陀,你慢慢说,不急这一口气。”   春陀却急得不得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长乐宫里的事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勃然大怒之余,已经派人出去,着魏其侯、武安侯入宫说话,陛下让娘娘相机行事,可以度时到长寿殿,缓和太皇太后的怒气。”   话尤未已,大长公主连坐都坐不住了,立时翻身站起来,在殿内烦躁地来回踱起了方步。   刘彻的这个元年新政,当然怎么改都改不到大长公主一家头上,她又不是平阳长公主,要烦做之国表率,所以一向是坐山观虎斗,比陈娇还要悠闲几分。   如今星移斗转,陈娇一头是祖母,一头是夫君,一下就做了馍馍里的肉馅,谁捏一下,都要捏到她,大长公主自然感同身受,一下乱了方寸,也是难免。   陈娇却静若止水,沉吟了片刻,只问,“陛下本人呢?”   春陀擦着汗说,“陛下在清凉殿内和诸位侍中、郎中等人议事。”   也就是说,正在和刘彻自己的心腹党羽商量对策。   陈娇真是不懂,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换作她是刘彻,一开始就不会采纳这样的馊主意——要说赵绾、王臧上书没有他的许可,连王太后都不会信。要不然就做到绝,千方百计,总要把大权夺到手里。现在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扳不倒祖母,又不肯立刻低头服输,还要负隅顽抗——这都什么事啊!   翻过来一想,又觉得毛骨悚然:刘彻才十七岁,已经可以暗中做到这个地步,要不是终究没有沉得住气,恐怕这元年新政,还真被他给做成了。   自己是有人从小贴身教导,略知后事,无时无刻都能和另一个人商讨,这个人还偏巧很熟悉刘彻一朝的人事,甚至知道很多人生平的抱负与深藏的才具,而刘彻呢?他只有他自己。   这样一想,又觉得刘彻实在也够有本事的了,只是还差了一点火候而已。   陈娇便吩咐春陀,“替我传一句话给陛下:输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要紧,是输得漂亮。”   也不知刘彻听进去了没有,春陀回去以后,清凉殿那里就再也没有传来消息。大长公主几次坐不住,要去长寿殿找母亲说话,都被陈娇给拉住了。   却也没有放她回去,只是派人回堂邑侯府报了平安,就让母亲在椒房殿偏殿睡下了。   之后两三天,陈娇都没有等到刘彻的只言片语,桑弘羊更是杳无音信: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些人当然会远离皇帝,但还有一些人却会更加紧密地周旋在皇帝身边,等待自己的机会。   楚服愤愤然,“提携他,还不如提携一头狗。”   人家求你提携,还不是求你把他提携到皇帝身边?现在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谁还理你。再说,这件事闹这么大,一时顾不上过来,也是人之常情,难道陈娇还有道理怪他?   不过,椒房殿也还不至于就靠个桑弘羊了,就算没有他,前朝的消息,也还是源源不断地送到了陈娇母女手上。   太皇太后发怒后第四天上午,赵绾、王臧坐贪弊入狱,钧旨出自长寿殿,并没有宣室殿的用印,但廷尉并不敢怠慢,已经紧锣密鼓地调查起了两位大儒的不法事。   原因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丞相和太尉四天前进宫后,一直都没有被放出来,人就在太皇太后手里扣着呢……   清凉殿里的动静一下就沉寂了下来,刘彻遣散了侍中们,身边只留了韩嫣并孔安国两个心腹陪伴。清凉殿屋门紧闭,他又一次玩起了拒不见人。   自从晋封为太后,王太后第一次亲身来未央宫,到椒房殿里找陈娇说话。   “你还在等什么?”   做了这么多年婆媳,她的语气还是第一次这样烦躁,带了尖锐和不满。“你还要等下去?”   大长公主都觉得面上发烧,陈娇脸上却还是带了笑意。   这微笑仿佛被蚀刻在她唇边,是笑也不是笑,更像是她从容的姿态,陈娇说,“现在去长寿殿做什么?我是求祖母手下留情,放过阿彻,还是求祖母念在祖孙之情上,主动收手认输?”   刘彻都没有认输,她怎么能越俎代庖,为刘彻认输,去讲情面,请太皇太后高抬贵手?这场仗只要还在打,就没有人伦可言。拿人伦去求太皇太后放手认输,就好比拿人伦去求先帝放过废太子刘荣。这时候谈人伦,只会沦为笑柄,显得太小家子气。   这就是天家。 26、登堂   赵绾、王臧二人下狱的第三天早上,陈娇是在刘彻的凝睇中醒来的。   每当她睁开眼,总有片刻游离,有时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是哪一个陈娇,此地是淡红色的椒房殿,还是已经在记忆深处零落褪色的长门园。但这一天她似乎清醒得很快,一转头才知道,她正在刘彻的眼神里。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场面,刘彻其实很疼爱她,她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新婚后有很多时候,他比陈娇醒得早,就会兴致盎然地撑着头,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的下颚,有时候还吟几句领如蝤蛴来戏弄她。   声音也不是不妒忌的,陈娇不小心提起的时候,她就酸溜溜地承认过,“从前他可没有这样对我。”   究竟是从来没有,还是已经被时光埋葬,也都说不清了。陈娇有时候也不是不感慨的,这么多年来,这么又一个刘彻,她的爱意却依然一直没有褪色,再怎么恨他,也还是爱他。可越是爱他,他就越不会爱她。反而是她自己,始终守紧一线清明,却将刘彻的宠爱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只是这清明也不过只有一线而已,和刘彻这样的人相处,若只是在演,迟早有一天会演出破绽的。   陈娇任凭迷茫的神色继续装点容颜,在心底稳了稳心绪,随着睡意而被蒸腾走的记忆逐一回笼,她望着刘彻的眼神也深刻起来。   刘彻收拾得很整洁,甚至还刮了已经留有些长度的胡子,若没有眼底深深的青黑,与藏不住的红眼圈,他看起来依然一如既往,还是那样英俊而年少,在翩翩风度中,又隐约露出一点新机i。   但陈娇是何等熟悉刘彻,熟悉这一份她一生的功课。她能从刘彻的眼角眉梢捕捉到每一个最细微的异常,把握到那份自信后头的细碎惊惶,她觉得刘彻就好像一个刚失宠的妃嫔,甚至就好像是高祖身边的戚夫人,当商山四皓出面为太子说话时,她也许连绝望都来不及有,只是苦苦思索着,想着该如何翻盘。   可人世间有很多事,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有些事是天意作弄,而有些事,则完全是因为输家工夫太浅,又没有自知之明。   刘彻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能仰望他的妻子,他过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支持、寻找慰藉的,韩嫣和孔安国、赵绾、王臧……这些人可以给他出谋划策,但他们的权力都来自于刘彻自己,刘彻是给予他们支持和慰藉的人。而真正可以多方面支持他的两个大臣,现在却被扣在东宫,连生死都还不知道,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权威在太皇太后跟前,不过一个笑话。   陈娇就坐起身来,无言地张开双臂,望着刘彻,她的表情甚至并不深情,还略带一丝厌倦,然而手却举得很稳。   刘彻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在一片寂静之中,在晨光曙色中,在椒房殿外雀鸟的轻吟中,他的眼圈慢慢地红了,堤防终于露出一丝裂缝,他哑着声音说,“娇娇,我——”   一边说,一边已经投入陈娇的怀抱,把面埋到陈娇颈间,紧紧地将她抱住,好像抱一粒浮木。   陈娇闭上眼,安静了一会,见刘彻始终也没有流泪,不过是肩胛处微微有些抽动,她就说,“好了,阿彻,认一次输,天塌不下来的。太皇太后毕竟是你祖母,还舍得把你怎么样呀?日子还不是照样得过。”   这么波涛诡谲的宫廷惊变、政治风波,在陈娇口里,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次祖孙口角。刘彻就算心乱如麻,也不禁被她逗得苦笑起来,他哑着声音说,“我不怕我自己,娇娇,我就是心痛——我心痛底下人……”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不同于他平时漫不经心又略带优越的口吻,却是沧桑心酸,字字带血。   陈娇欲语无言,想了几句回话,都觉得反而伤刘彻会更深,想来想去,只好说,“不要紧,阿彻,都会过去的,一辈子还很长。一点艰难算得了什么,我在你身边。”   她轻轻推开了刘彻,握住他的肩膀,认真地看进他眼睛里,问他,“我该去长寿殿了吗?”   现在这样的情势中,她去长寿殿,肯定是去为刘彻求情的,还是那句话,要求情,刘彻就已经是把自己摆在了输家的位置。   刘彻通红着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态度倒是出人意料的果断,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大概是心防垮下,他旋即又露出不安,好像一个孩童一样,牵住陈娇的手不让她起来,很担心,“祖母……祖母该不会已经和我恩断义绝了吧?”   陈娇禁不住一抹笑,她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会?祖母又不是吕氏,还能随意废立皇帝?你几个姐姐,我们陈家,还有我母亲,第一个就不答应。”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依然触动了刘彻,他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阴霾:这新政三策是彻底得罪了诸侯王同列侯,如今京中的权贵,会支持他的人,只怕已经寥寥无几。   就更不安起来,连陈娇要去净房,都恨不得在一边跟着,陈娇看得出来,他还是怕。一面是怕认输,一面是怕认错,一面,更是怕太皇太后的怒火。   说实话,她也很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说了重话,让祖孙之间闹得太下不来台,与老人家倒没什么,但她过身之后,窦氏是肯定会受到牵连的。   梳洗过了,陈娇就命人去偏殿请大长公主。   “母亲在椒房殿陪了我几天,为的就是预防今天这一刻。”陈娇淡淡地说。“你先在椒房殿里等着,事情要好,我就让人回来唤你。”   也不无解释的意思:陈娇虽然不肯去长寿殿,但却不是不肯为刘彻说话,把母亲留在宫中,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刘彻正是觉得众叛亲离、束手无策的时候,身边的侍中大臣,平时一个个舌灿莲花、能言善辩,到了这样的时候,就都成了哑巴。倒是陈娇虽然口口声声,‘前朝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管好椒房殿就够了’,但在这最没有主意的时候,她却平静而从容地揭开了自己的伏笔,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令刘彻不禁就感到了一丝宽慰,好像在这令人快发狂的混乱之中,她是最永恒也最坚固的宁静。   他的喉咙有几分发干,想要说些感激的话,又觉得和陈娇之间已经用不着这样客气。只好复杂地低唤,“娇娇……”   陈娇于是在他的目光中,一如既往地融化开来,她笑着问,“嗯?”   就好像自己正在椒房殿内闲坐,刘彻带来了一朵花,而不是一个坏消息,与一件不容有失的任务。   刘彻心房于是猛然一颤,他一下握住陈娇的手,有了几分哽咽,“娇娇!”   #   太皇太后不愧久经战阵,她的态度就要比陈娇想得更平和得多。   陈娇觐见的时候,她还在和田蚡说话,虽谈不上谆谆叮嘱,但也没有多疾言厉色。   “你是外戚,哪有外戚自己造外戚反的道理?大汉开国都几十年了,那些列侯,哪个不是根深叶茂,和诸侯王互相联姻?我们这些因为姻亲封侯的外戚,就应该紧紧地抱在一起。哪有你和王孙一样,先把矛头对准自己人的?什么揭发诸窦、诸王、诸陈……这件事,你们办得太急切了。”   田蚡额头都贴在地上了,虽然太皇太后看不到他的殷勤,他却一点都不敢怠慢,就是陈娇和大长公主联袂进来,也都只博得了他的一瞥。   倒是太皇太后认出了母女俩的脚步声,挥了挥手,淡淡地道,“下去吧,老庄几本书,多看几遍,我是要考问经义的。”   堂堂的太尉大人,儒生的中坚人物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乖乖地退出了屋子。   太皇太后等他退了出去,才让大长公主和陈娇,“都到老婆子身边来吧!为了国事,你们这么久都未曾登门,是把我忘了?”   大长公主慌忙说,“就和您说的一样,那是国事,我们没有置喙的余地。天子年纪小,又是恩怨分明,为了娇娇,也只好等一等了。娘是能体谅我们的难处的!”   这是和亲娘说话,才会这样无赖撒娇,太皇太后唇边不禁浮起一线笑意,她嗯了一声,“知道,若不知道,哪会这么心平气和。娇娇,天子的意思是怎么样?”   陈娇平静地道,“阿彻已经知道错了,什么事都听凭祖母安排,他哪还会有二话。”   “唔。”太皇太后轻声说,“还算是孺子可教。”   一不留神,她引了孔丘的话,在这样的场合下就显得极为滑稽而讽刺,陈娇险险没有笑出来,好在太皇太后已经看不见她,老人家自己沉思了一会,就说,“你告诉他,赵绾和王臧不死,是难平众怒的。王孙和田蚡呢,毕竟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太尉,又都是亲戚,虽然官不能当了,倒也不必多加降罪。别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一个中正平和的基调,又为国家保存了人才,又推出了两个罪魁祸首杀一儆百,大长公主就是想求情都不知道怎么求,更何况两个老头子的生死,在她看来太无关紧要,她很爽快地哎了一声,又给陈娇使眼色。   陈娇当然一口答应下来,又说,“这一回,您可要好好教训教训阿彻,阿彻自己也很后悔。”   “他有什么好后悔的?他做的又不是错事。”太皇太后淡淡地道,“我也累了,没心思教他,先就这么办吧,回头诏书送到宣室殿,他记得盖印了就成。”   居然和对待窦婴一样,连见都不愿意见刘彻了。   陈娇这才体会到太皇太后的怒火与失望。   她看了母亲一眼,见大长公主一脸的为难,在心中略作盘算,便膝行到太皇太后身边,轻声道,“祖母,这一次过来,我就是为了求情的——”   见太皇太后面上现出了讶色,她赶忙又加了一句,“不是为了阿彻——阿彻那是自作自受,是为了窦丞相。”   太皇太后顿时动容。 27、余波   自从太皇太后登上后位开始,窦氏一门就有了飞黄腾达的好日子,但毕竟太皇太后本人是从宫人中选拔出来的,出身并不显赫,几兄弟也没有读过书,窦长君还是从太皇太后发达后才开始练字。窦氏一门的老一辈,反倒是太皇太后在宫中的时候随着女官读书认字,算得上是最有底蕴的一个了。   虽然在国家紊乱的时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也曾被高祖喊过,也曾被楚霸王喊过,但到了海清河晏政治清明的时候,大部分人始终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小一辈的窦家人才具如何,太皇太后心里是有数的。除了一个窦王孙真不是池中物之外,没一个可堪提拔的。   也所以,虽然窦婴本人为人耿直方正,几乎是从不给自己这个族姑面子,又几次坏了太皇太后自己的安排。但太皇太后也从不曾搁置他太久,七国之乱后,梁王武护主平乱的功绩不小,立他为皇太弟的声音渐渐地就起来了,窦王孙却不听她的话,反对得很激烈。于是他没了官在家闲住,可太皇太后还是时常赏赐东西过去,让他的妻子进宫说话,等到汉武朝形势一变,立刻就有丞相的位置等在那里。太皇太后这是纵容了窦婴一辈子……   可就是再纵容他,现在也要伤心了,窦婴是儒生,信奉儒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儒生祸国,那是说给底下人听的,要不然赵绾、王臧能做天子的老师?先帝早在七八年前就开始布局伏笔,刘彻本人亲近儒道,这都是老人家心里有数的。   但亲近儒道,节制外戚,为什么要先举诸窦的不法事?的确,窦氏子也不是没有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的,老人家也很清楚,等自己过身之后,这些人是一定会吃苦头的。但她就是舍不得,就是理直气壮的护短,就是不讲理,还有人能逼她?   最失望还是这一点——窦婴也是仰仗着老人家一次又一次的舍不得,天然的护短本性,才能熬得过先帝一朝风云诡谲波澜壮阔的政治斗争,换作他不姓窦,光是激烈反对立皇太弟一件事,就能让他永生永世都翻不了身。靠老人家的护短才起来的,又要去攻击老人家的护短,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也难怪她伤心气愤得绝口不提窦婴,看来是已经对这个倔强的族侄,完全失望。   大长公主揣测别人的心思不行,揣测母亲的心思,那是手到擒来,太皇太后心里的弯弯绕绕,她能猜着七成,陈娇在这时候提起窦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往老人家的伤口上踩!她忙拧起眉头瞪了陈娇一眼,就要说话。   陈娇却不让母亲开口,她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语气虽然和缓,但始终连贯,连一点缝儿都没有露出来。   “说句诛心的话,姥姥。您今年都快近古稀了,耄耋之年虽然可期,但也不能不为身后事做准备。您就是再不喜欢王孙叔叔,也得为窦氏留一个掌门人,免得您一合眼,阿彻就拿窦氏开刀立威,到时候娘和我就是要说话,也没有王孙叔叔来得理直气壮……”   这句话,也就是陈娇这样亲亲的外孙女敢开口了。大长公主都吓得直皱眉头,不悦之色深重得厉害,就是太皇太后,难免也有几分不舒服:人老了,就越不喜欢听到后事两个字。   可陈娇就是仗着她对自己的宠爱,明摆着就是仗着太皇太后不会为了一句不中听的话疏远自己,这才大胆地将老人家最深的隐忧,摆到了台面上来讲。   太皇太后眉头顿时一皱,却没有露出不悦,沉思了片刻,才缓和地道,“娇娇,你不懂,还不是因为他已经指望不上了——”   窦婴这一次做得最错,就是不应该拿窦氏开刀,否则一个丞相的位置,太皇太后自然会是予以力保的,可检举诸窦行不法事这一条提议,已经让太皇太后对窦婴死心:扶你是为了窦氏,连窦氏都不管了,还搭理你做什么?   陈娇看了母亲一眼,用眼神止住了她的动作,大长公主这些年来听女儿话听得惯了,没有一次吃吃过亏的,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吞下了口中的话语。   “祖母,再怎么指望不上,他也还是姓窦,血脉是割不断的,他有什么不对,您要好好的教。窦氏、陈氏多出不肖子弟,您在的时候还好,要是您一撒手,窦氏没了靠山,还不知道要怎样乱呢。就是我们陈氏,娇娇的几个哥哥,那才真叫指望不上,这您也是知道的。”陈娇轻声细语,“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请王孙叔叔照应,要不然,在前朝可是一个能为我们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门客们再出息,也比不上一个亲戚呀。”   提到陈氏的子弟们,太皇太后的神色又是一动,就是大长公主都被触动情肠,露出沉思神色,陈娇看在眼里,真是恨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母亲两句:小时候你不教,荣华富贵又有何用?纵情声色、行事荒唐,本也不算什么,最要紧人实在是不聪明,在前朝一点助力都不能给陈家,只会坏事,难怪到最后,兄妹情分已经那样淡薄。   可也就体会到了太皇太后的执着:再不中用,那也是一家人,没有放着不管的样子,就是想不管,人家也不答应。   所以,两家就只出了这一个窦婴是有才具的,他再桀骜不驯又如何?女眷们也只好耐着性子去磨、去教了,和他置气一辈子都不要紧,吃亏的到底还是窦氏。   想通了这一层,太皇太后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阿娇见机闭嘴,倒是大长公主很有趁热打铁的意思,对女儿道,“也不必把王孙抬得太高了,我看季须虽然不重用,但你二哥还是机灵的——”   连太皇太后都笑起来,“阿嫖,你也实在是看得起他了。指望他,我还不如指望王孙呢。”   话说到这里,今天的工夫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陈娇给大长公主使了个眼色,又陪着她说了几句天气,还叫了歌女来唱了几首歌,侍奉老人家吃过午饭,又亲自为她铺了被褥,待她安歇了,两人才退出长寿殿。大长公主还要去椒房殿,陈娇却止住了她,“也该回家了。”   她叮嘱母亲,“现在正是去魏其侯府上走动的好时机。”   大长公主颇有几分埋怨陈娇的意思,“就你多事,还管窦氏做什么,那群横行不法的狂徒,连我都看不过眼,你还以为王孙真能在老人家身后护住他们?”   陈娇再忍不住,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自己可以前见,所以看眼前真是处处危机,还是母亲的眼界实在太浅了,这么多年来处处劝谏,时至今日,依然看得不够远。   “前朝总是要有一个能为我们说话的人的。”她疲惫不堪地说,“魏其侯一向孤高自傲,很少搭理我们陈家,偏偏又的确是个干练的人,有这个结交的机会,为什么不做?”   还有一句话,碍于场合,毕竟是藏在了心底:让田蚡飞扬跋扈,对陈家又有什么好处?   #   刘彻当天自然没能如愿去长寿殿,和太皇太后来一出‘祖孙情深’的好戏。陈娇回来叮嘱他,“什么时候,祖母见窦王孙了,才到你去请安的时候。”   在这之前应当做什么,她没有说,刘彻却心领神会。   自从丞相被扣,御史同郎中令下狱之后,朝臣的奏章都直接送到太皇太后那里,长寿殿送来的奏章,刘彻看都不看一眼,清凉殿里就已经盖了印送出去。平时有了空,就在椒房殿和永巷殿里消磨时间,连带着侍中们也被他疏远了,可以说是彻底修身养性,韬光养晦起来。   陈娇也沉得住气,自己经常到长寿殿陪太皇太后说话,却是绝口不提刘彻,好像祖孙两个都忘记了,宫中理当还有一位男主人一样。就是馆陶大长公主入宫时,口中也不会带出阿彻字眼,宫中的气氛居然一片宁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是悄无声息,少了个天子而已。   别人都忍得住,刘彻自己也忍得住,但平阳长公主有点忍不住了,先见了王太后,“陈娇和姑姑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只怕还是自重身份,摆了架子,想逼母亲求她们。”   王太后将信将疑、不置可否,“别的事也就算了,这件事牵连太广,她们母女还不至于那样不识大体。只怕真的是时机未至,也难说的。”   平阳长公主虽然没有说话,但看她的神色,却是一点都不服气。王太后看在眼里,忍不住说她,“知道你是急着立功,挽回和阿彻之间的难堪,但越是这样,就越要小心才好。”   虽然帝后之间的冲突,几乎不可能避免,但谁来挑开这层纸,肯定始终还是会得罪皇帝。平阳长公主向太皇太后抱怨平阳侯之国的事,令刘彻大为恚怒,虽然连番风云之下,顾不得对大姐发火,但几次在长信殿里遇见,刘彻的表情都很冷淡,口中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平阳长公主被母亲看出心思,虽依然有些蠢蠢欲动,但却也终究没敢和陈娇作对,故意向太皇太后求情。   这番对话传到陈娇耳朵里,令她大为遗憾:“大姐始终还有一点脑子,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忍不住感慨的这一句,落到了楚服耳朵里——也没有第三个听众了,椒房殿内的宫人们,早已经被教得机灵而谨慎,楚服在进屋之前,更是已经遣退了闲杂人等。   大宫女动了动嘴,又咽下了口中的话头,陈娇看见,笑道,“说吧,说错了也不怪你。”   楚服就小心地说,“娘娘,怎么说,长公主都是陛下的姐姐,血脉至亲,哪有那样容易疏远……”   比起和平阳,和太后斗,陈娇似乎更应该沉下心来,和婆婆、大姑子和睦相处,才是为后之道,否则只要她做错一点事情,刘彻耳边就要平添无数小话,始终是战战兢兢,走不稳路。   这道理陈娇又何尝会不明白?她笑了笑,轻声说,“楚服你不懂,有些人,养不熟的。”   脑中那声音也赞同地哼了一口气,难得夸奖陈娇,“这一世最开心,就是看你将那两个贱人,摆弄得服服帖帖。”   陈娇的笑意又有了几分心不在焉,她动弹了一下,翻过身来,伏在地上,望着窗外高而爽朗的天空,眼神中虽有渴望和向往,但过了一刻,还是又收回眼神,低眸盘算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太皇太后召见窦婴,那天下午,刘彻就在陈娇的陪同下进了长寿殿去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手加其颈,抚弄了很久,却是久久都不曾说话。   后来又去了几次,终于逗得老人家露出笑脸,教了刘彻一句话,“你要做的事,我知道都是好事,但傻小子,治大国如烹小鲜,你要前瞻后顾,慢慢地来。”   刘彻低头受教,心悦诚服,“孙子这一次,办得的确不漂亮。”   于是赵绾、王臧狱中自尽,窦婴、田蚡免职,柏至侯许昌为相,轰轰烈烈的元年新政落下帷幕,刘彻开始了他夹着尾巴做人的日子。 28、分宠   元年新政不再闹腾,一干领袖,自尽的自尽,免职的免职,刘彻又开始玩忽职守,对朝廷政事也不再上心,反正什么事都有丞相和长寿殿中的祖母做主,他也就是看一遍,用个玺,就算是做完了成天的工作。   人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多,去年他用意改革,一整年后宫都很宁静,虽然也多添了十余个宫人,但却没有一个宠姬,多半都是看上眼了,随手拉过去宠幸了一个晚上,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晚上,也就忘到了脑后。   现在天子的心思,又从政事转向了玩乐,陈娇就觉得未央宫内一下热闹了起来。   刘彻倒也没有自暴自弃,一下就纵情酒色,他还是更多地把精力放到了狩猎游荡上,从前那些别无才具,只能陪着他取乐的侍中们,本来已经在建元元年渐渐失宠,现在世易时移,也就更多地出现在了清凉殿内。   如果陈娇成天到晚就呆在椒房殿里,这或者和她也没有多少关系。偏偏刘彻最近对她很是依恋,成天到晚把她携带在身边,要不是他还贪新鲜,有时候也会偷一偷美貌的宫人,陈娇简直怀疑一天十二个时辰,刘彻是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和她粘在一块。   要不是陈娇自己提出来,要把受过恩宠的宫人们都放到永巷殿去看管起来。宫廷内一时还没有避嫌的概念,要知道此时在长安城外,每逢仲春三月,还有不少平民男女随意在原野上尽情相会,随意欢愉。陈娇跟在刘彻身边见上几个年轻男子,宫廷内外当然也没有人会说闲话,只有平阳长公主酸溜溜地,“管别人严厉得很,现在连清凉殿都不放过了,阿彻上了朝,都恨不得跟在身边。”   王太后就要比女儿看得清楚更多,“是她跟着阿彻?阿彻跟着她还差不多。你也多少收敛一点,你弟弟的气可还没消呢。”   平阳长公主哼了一声,颇有些悻悻然,“阿彻还不都是被她带得和我们娘俩离心?”   刘彻虽然气平阳长公主坏了他的大事,但毕竟骨肉至亲,又有王太后这个做母亲的人居中调停,虽然见了长公主,还是没好脸色,但对平阳侯和小侄子,还是同以前一样客气。王太后就算再不喜欢陈娇,也要承认她对着刘彻,是从来没有说过夫家人一句不好。就是现在,刘彻多少得靠着她讨老人家的欢心时,她对自己也还是那么恭顺。   就算是自己的大女儿,心紧贴心的亲近,王太后也没法附和这句话了,她白了平阳长公主一眼,多少话要说,又还是算了。   都养成这样了,多说又有什么用?孩子都那么大了,管不动啦。   “和你弟媳妇作对,没有一点好处。阿彻和她情深爱浓,你要从中挑拨,只能自讨无趣。”她又警告了平阳长公主一遍,“美人更是不要送了,宫中并不缺人,陈娇自己看到美貌的侍女,还会提拔到身边服侍。在这种时候,你讨好她还来不及,还想着和她作对?她一句话,阿彻起码又要和你离心几分。”   为了平阳公主送的那一对双生女,陈娇第一次发了大火的事,虽然刘彻极力隐瞒,陈娇自己也未曾在人前说起,但锦缎包不住火,平阳长公主也不是死人,陈娇的冷淡,她当然能感觉得出来。   心底也不是没有后悔的:陈娇所说,句句在理,自己居然占不到一点上风,无形之间就已经理亏。要不是熟知姑母为人,恐怕还真要以为他们陈家人光风霁月,处处从大局考虑。   可就是明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仓促间也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不管人家本心怎么样,至少做是做到了十分……   再不情愿,平阳长公主也只好颔首说,“放心吧,不会让您在她面前难做的!”   王太后放过犹自浓厚的不甘心,笑而不语。   #平阳长公主也是个人物,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安顿宴席,拉刘彻,“很久都没有到姐姐家里坐坐了,这段日子又物色了两个上好的厨子,家里的梅花也正开得香甜,冬天冷,上林苑也没有什么好打的猎物,跑到城外做什么?带上阿娇,过来玩吧!”   这个大姐,素来是心高气傲,很少这样柔和地说话,刘彻看到平阳长公主这么低声下气,心下不由得一软,就想到了小时候自己和兄弟们拌嘴时,长公主为自己出面说话的事。   “娇娇这几天人不很舒服!”他说,“我回去问问,若来,给大姐送信。”   人命无常,很多人就是由一点小小的不舒服发展起来,转过天没了性命的都有。平阳长公主心中才是一惊,又有些微微的欢喜,再一想却终于明白过来:刘彻这是在委婉地表示,原谅不原谅,得看陈娇的意思。   堂堂的天子,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偏偏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陈娇拿捏住了,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现在还要靠陈娇在老太婆跟前说话,肯定不会对她有任何一点忤逆了。平阳长公主真是气得都懒得气了,她叹了口气,心灰意冷,“也好,就看娇娇的意思吧。”   刘彻眉头一皱,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厚地笑了。   回头去椒房殿看陈娇的时候,就和陈娇抱怨,“说你不舒服,还以为我是托词!”   陈娇是的确有些不舒服,正靠在屏风上,让一位年纪老大的御医把脉,老人家本来凝神静气,刘彻一进来,手底下力道顿时沉了几分。她微微皱起眉来,嘘了刘彻一声,天子顿时就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兴致勃勃地坐到陈娇身边,低声问,“是好消息?”   今年都十八岁了,三年来女人无数,连一个好消息都没有,唯一的好消息还充满了疑云,刘彻虽然看着不急,但这句话,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就好像现在,心底的无数委屈和愤怒,面上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好像他天生就没有太大的志向,一心想的只是走马章台,唯独对自己反常的依恋,泄露出了一点他的惶惑与不安。好像陈娇就是他梦想的支柱一样,走到哪里就要带到哪里,免得一眼不见,所有大志全都成了梦中的一朵花,转过眼来,便再寻不见了。   陈娇在心底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难得和声音同时同调,好像一个人叹出的两口气,连心情都是一样的,无限惆怅幽怨中,也带了丝丝缕缕的愤懑。   她就不相信,自己难道真的生不出来了?母亲一辈子生育几次,是看得到的,外祖母也至少生育了五次,两个孩子夭折罢了。父亲更别说了,这些年来和母亲有所疏远,更是可着劲的给自己添庶弟、庶妹。刘彻的父母更是绝无问题,她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和刘彻两个人,生育上会这么艰难?   “恐怕不是,是经水一时艰难,行经前有几天腹痛。”再不情愿,也还是要打破刘彻的念想,见刘彻表情微微一滞,又振奋起来,陈娇在心中叹了口气,并不说话,等人都散了,才说,“大姐那里,你还是去吧,姐弟之间,哪有解不开的过节。我就不去了,肚子不舒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一转眼到下个月初,又有很多事,你也走不开了。”   刘彻嗯了一声,把陈娇揽在怀里宽慰,“还年轻,不着急。”   十五岁,是年纪还小,这都十八岁了,成婚三年还没有消息,她不着急有什么用?人生这么无常,少年夭折比比皆是,有的人吃多了甜瓜,转天都能腹痛而死,不尽早留下子嗣,第一个最着急就是王太后,其次就是刘彻自己,就是馆陶长公主都委婉催问——逼她寻医问药,被陈娇坚决顶回去,她的方式就更特别了,成天到晚,就是要保佑刘彻和陈娇长命百岁,勿让皇位他落。   陈娇猛地一咬下唇,眼泪扑朔朔就落下来,她靠在刘彻怀里,无须特别做作,已经无声哭泣起来,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好像被雨敲打的花朵,娇嫩得叫人怀疑下一瞬,是不是就会片片零落。   刘彻就算真有一点心急和埋怨,也要心疼得碎了,他一下拥住陈娇,轻声说,“傻孩子,哭什么?是去年我太忙,所以在你身上用心就少了——”   陈娇还把脸埋在他脖子里,她摇了摇头,声音都是模糊的。“阿彻,这几天我不方便,你该多临幸贾姬她们了。”   她抬起头来,面上犹带泪水,却已经露出了一个哀伤的微笑。“我是你的妻子,滕妾们的孩子,同我的孩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当务之急,不是要我诞下皇嗣,而是你要有个孩子。是我生的最好,不是我生的,难道我就不疼了?”   刘彻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好将陈娇抱在怀里,再三怜惜地轻吻,“傻娇娇,那你哭什么?姬妾就是姬妾,就算有了孩子,和你比也是天上地下、萤火明月,不过是解闷的东西,你还往心里去?”   在刘彻来说,能说出这一番话,他对陈娇心意如何,已经不消再提。可陈娇的泪却依然止不住,一边笑,一边又掉下来,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谁,为什么落泪,只是望着眼前这深情的夫君,俊朗的天子,就有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没有你这句话,能不往心里去?”还是那声音嘟囔一句,最终才把陈娇逗得破涕为笑,靠近刘彻怀里,让他为自己拭去了满腮珠泪。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想哭。”她对刘彻说,多少是带了爱娇的,“我还是不够贤惠,是不是?”   “不贤惠好,不贤惠好。”刘彻满口说,“我就喜欢不贤惠的。”   还是年纪小,不知道哄女人,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她越说自己不贤惠,你就越要夸她的贤惠。   陈娇眉头一皱,酸溜溜地。“不贤惠,讨了你的好,可讨不了母亲和姐姐们的好,这么多人都等着我不贤惠呢,我做得这么好,你还嫌我不够贤惠?”   “够贤惠、够贤惠,贤惠得不得了!”刘彻一头都是汗,只好又改了口。陈娇再忍耐不住,肩膀一下又抽动起来——这一次,却是为笑声带动。   当晚,刘彻就没有睡在椒房殿,而是在永巷殿内召了贾姬侍寝。又过了几天,他到平阳侯府走了一遭,似乎觉得有意思,一整个冬天,都在三个姐夫并姑母、舅父等亲戚的府邸别院中游玩享乐。   那声音很着急,埋怨陈娇,“你啊!就不应该让他过去!就是他要出去,你也该跟着出去!明知道结果,你还犯错!你果然又犯了错!”   陈娇却很从容,她只是笑,不说话。 29、一问   一转眼就到了春三月。   孟春时节,长安城有些大胆的仕女已经穿了轻薄的夏裳,就是生活在阡陌中的百姓们,也都卸下了层层厚重的兽皮衣,在长安城外,上林苑边上的漫漫青草地中,还没等到巳日,就已经在涣涣的河水边说说笑笑,先把上巳节过了起来。   刘彻带着陈娇从上林苑打马回来的时候,就被这样的景色吸引,远远地驻马站住了,望着远处欢笑歌舞的人群,笑着对陈娇道,“看来老百姓们去年的日子不错。”   上巳节当然也不是年年都这么热闹的,去年收成不好,很多人就没有过节的心情了,要是今年的雨水还不够好,大家更是着急生计,哪会同现在这般盛装打扮,到郊外来踏青赏花。   陌间百姓,素来都是蓬头垢面、旦夕且死,陈娇多次出入宫廷,见到的都是惶恐而卑微的面孔,忽然间看到这一群快乐的人,不禁使她的唇角也带上微笑。见到刘彻拨马想要过去,她拦住了他,难得地调侃刘彻。“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阿彻是迫不及待,要去找自己的清扬美人了?”   皇后难得说个笑话,伴当们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捧场大笑起来,刘彻想要恼,又忍不住要笑:陈娇就是妒忌,都妒忌得很可爱。   “就是过去看看,也摘一朵花给我的美人。”他故意不满地瞥了陈娇一眼,“这里的景色虽好,但野牡丹却开得疏疏落落的,都快被人给采完了。”   陈娇都还没有说话,韩嫣就笑着抢过了话头,命韩说,“为公子去采一枝野牡丹来!免得公子亲身过去,被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缠上了,回来说不清哟!”   在春日里可以打马郊游,无疑是很愉快的一件事,众人都哄笑起来,刘彻索性下了马,命众侍中们,“想要过去找个姑娘的,就过去一道跳舞吧!我和娇娇在这儿坐坐就回去了。”   本来就有很多年轻小伙子,已经按捺不住,偷看起了河边的美色,现在得到刘彻的许可,便都下了马踏歌而去,和上了远处朴素而欢快的歌谣。却也有几个殷勤的黄门和侍中,已经为帝后在树荫里铺好了一张锦毯。   陈娇前后两辈子,很少有这样清静天然的时刻,她和刘彻在毯子上坐下,笑着指点刘彻看,“你看,小韩舍人手里一拿着花,就被几个少女缠住了。”   刘彻果然张大了嘴,看得很是入神,几个侍中们,有的也渐渐把持不住,露出了神往之色,鬼鬼祟祟地往河边潜了过去,好几个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已经拉着少女隐没在了山林之间。   陈娇也看得兴致盎然,忍不住捂住口,在刘彻耳边说,“哎呀,就在野地里做那件事?脏死了,虫蚁爬进去可怎么办?”   刘彻也被她罕见的幼稚逗得大笑起来,两个人又兴味盎然地看韩说,手里擎着一枝上好的野牡丹花,想要从人群中过来,可他年轻俊秀,被几名少女挽着手唱着歌,挡在了跟前,急得远远看去,都能看到他面上的通红。   韩嫣忝为韩说的兄长,越看越觉得韩说不争气,他跺着脚说,“我去把小弟接回来!”   “又不是高门静女,还要人接!”刘彻哈哈大笑,站起身道,“算了,我看韩说和那名穿黄衣的姑娘眉来眼去有一阵子了,娇娇,牡丹花,还是我亲自采给你吧!”   也没等陈娇回话,便一路小跑,欣然冲进了载歌载舞的人群中。他年轻英俊,意气风发,顿时也被一群多情的少女团团围住,唱起了引逗情郎的歌谣。   树下的气氛却一下古怪了起来。韩嫣木着脸呆立在陈娇身侧,不敢走远,又不敢放松下来。   要不是侍中们已经逐一溜走,几个小黄门也进了山林间自顾自地玩耍,陈娇身边已经无人看守,他说不定都要追着刘彻过去。免得一旦和陈娇对上眼,就打从心底不自在出来。   在椒房殿后的那片刻温存,距今已经快一年时间,可有时候韩嫣午夜梦回,依然难忘唇上片刻的冰冷。他往往随之醒来,满身大汗,总要恐惧片刻才想起来,这件事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否则,他早没命了。   刘彻虽然宠爱他,但也决不会纵容他和自己的妻子胡搞,陈娇和尹姬的区别在哪里,韩嫣清楚得很。这件事发生的那一刻,他一点都没感觉到不妥,甚至整个人全被撩拨起来,还想要更进一步,事后却是越想越怕,对这个冰一样冷漠而剔透的皇后,他已经发自肺腑,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陈娇平时也并不过多地搭理他,对他的态度自然而然,几乎没有任何不同。就好比现在,她虽然盘坐在韩嫣身侧,但眼神却一直粘在刘彻身上,注视着他的背影没入了人群之后的山林,想来,是去采撷又一朵牡丹花了。   也是,虽然民女多情,但皇后就在身边看着,天子自然是很识趣的。   “你要是再这样束手束脚的。”   陈娇开始说话的时候,韩嫣都要怔一怔,才发觉她是向着自己开口。只是陈娇依然目注刘彻,好像正在自言自语,直到后半句话,才把眼神拉回来,放到韩嫣身上。“阿彻迟早都会起疑心的,你还是太小看他了。”   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对于曾经发生的事似乎没有一点后悔,而韩嫣口中发苦,他从心底苦笑了起来,也学陈娇,调转眼神去找刘彻。   刘家这两夫妻都好像磁石,只是简简单单坐在那里,都能吸引得人的眼光发弯,粘到他们身上去。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些情不自禁妒忌刘彻,还是情不自禁,妒忌陈娇。   “微臣日后定当更加谨慎。”他干巴巴地说,“不使娘娘为之烦扰。”   陈娇又把眼神收回去,望向刘彻消失的方向,她浅浅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好像故意要和那个火热而缠绵的午后作对一样,她的态度加倍的疏离冰冷,似乎同韩嫣之间的那一瞬间销魂,对于陈娇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   韩嫣暗自揣想,他想知道陈娇到底知道不知道,这样的态度只会让男人更好奇,更想要证明在她冰冷的外壳下,蕴藏的热情依然如火,没有褪色。   或者陈娇知道,或者陈娇根本就不在乎,她很明白不论自己是永远都不敢去证实自己的猜想的。就算天子对他几乎百依百顺,他都不敢多此一问。   可陈娇毕竟还是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望,他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肉体上的进犯意图,却还是在精神上逼了她一句,韩嫣听见自己问,“娘娘自少受到两宫宠爱,父为列侯,母为公主,及自长大,母仪天下,椒房独宠。可为甚么总是郁郁不乐呢?”   这问题唐突而直接,没有丝毫铺垫,就好像一柄剑,忽然间已经刺到陈娇眼前。韩嫣也不是没有坏心眼的:他几乎从来都没有看见陈娇惊慌失措的样子。除非有一个杯子碎在眼前,不然就是再大的事,也似乎都没法让陈娇动上一根眉毛,言语上的攻击,更是如此。她应对得实在太得心应手,使得他不禁由衷地问出这一句话,而这句话也因为他的真诚而分外诚恳,分外有了锋锐。   是啊,就是因为她太得心应手,太大度贤惠,才令得韩嫣由衷奇怪,由衷好奇于她的不快乐。父母千恩万宠,太皇太后、皇太后多次夸奖她的孝顺,丈夫会在回家的路上停下来,跑上几百丈路,特地去为她采一朵野牡丹,陈娇又为什么不快乐呢?   这一句话也果然奏效,陈娇面上好像忽然笼了一层轻纱,使得她的情绪一下被遮蔽在薄雾之后,令人看不分明,韩嫣用尽全力也捕捉,却也只能朦胧地感受到陈娇的一点点情绪。   而那一点点情绪,又实在是太复杂了,甚至于喜悲难辨、爱恨难分,令他只可以意会到其中的苦涩与甜蜜,却无法言传。   “或者是因为,这几年间。”出人意料地,他居然得到了他的答案。   陈娇依然目注前方,她扬起了淡淡的笑靥,望着手中擎花,缓缓步来的刘彻,口中的语气终于也有了一点温柔。   她说,“这几年间,快乐对我来说,都太奢侈,一时无法顾及。”   这几年间?为什么是这几年间?   不知为什么,韩嫣对于奢侈一说,居然心有戚戚焉,他只是不懂得陈娇为什么非得要把她的不快乐,限定在这几年。   他没有来得及多想,随着刘彻的到来,已经自动自发退到一边去,把舞台让给了年轻的帝王。   陈娇要起身迎接,却被刘彻用眼神止住,他站在陈娇身前,亲热地弯下腰来,将一朵辗转盛放,极尽姿妍的野牡丹插到陈娇发间,又在陈娇耳边低语几句,逗得她噗嗤一声,娇笑声融化了寒冰。她把嘴凑到刘彻耳边,也和他咬起了耳朵,而刘彻注视着她,眼神中慢慢的爱意与宠溺,真难以错认。   韩嫣心想,此时此刻,就算陈娇极力否认,她也依然是快乐的。   那一天他们都玩得很尽兴,韩嫣也没有去约束韩说,而是任得他在山林间野,自己陪同刘彻夫妻俩,缓缓驰马回了长安城。   他本来要自行还家的,但刘彻让他陪着自己,一道去清凉殿看奏章。“字那么多,谁看得过来,天色又晚了,你得过来帮把手。”   与其说是要帮手,倒不如说是不耐政事,为饮酒作乐找了个借口。   韩嫣看到陈娇眉头飞快地皱得一皱,好像春水上一个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又松开了。她若无其事地转过眼神,好像没有听到刘彻的说话。   他忽然间,似乎有些明白陈娇总是罕有欢容。   刘彻对她已经足够好,但似乎尚未足够爱。   他也不敢再推辞,只好随着帝后一道,从边门进了未央宫。   才一进宫门,就遇见一个小小的宫女,她似乎守在宫门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见到陈娇、刘彻进来,顿时满面欢容,上前抱住陈娇的腿,陈娇便弯下腰来,听她在自己耳边喁喁细语。   韩嫣都没有来得及好奇揣测,她就又直起腰来,忽然一下笑容满面,艳色甚至压得过鬓边的牡丹花,欢喜是如此真诚,打从眼睛里直放出来。   他听到陈娇说,“恭喜陛下!下午太医进永巷殿扶脉——贾美人有妊了!” 30、卫女   贾姬有孕的消息,不要两天就已经传遍了未央、长乐两宫。   最高兴的当然是太后,太皇太后虽然也很喜悦,但却并不过分,一转身就叫陈娇到身边陪伴,轻声细语,宽慰了老半天,“你还年轻,孩子会有的,就算是庶长子,也算不了什么。”   第二高兴的自然是刘彻自己,将为人父,对他而言,意义要比贾姬将诞育的那个孩子更大得多。当然也要比贾姬更大得多,最深的意义,还是使帝王摆脱了自己难以言之于口的隐忧。   第三高兴的就是陈娇了,贾姬虽然即将身为人母,反而战战兢兢,没有多少喜悦。陈娇却很起劲,她似乎一下活泛了起来,仅仅是一天之内,就作兴出了几个花样,一下就把贾姬的品级给提拔了起来。   “登基这么久,后宫中虽然有几个宫女,但连个美人都没有。说起来也太不像话了,既然贾姬有了身孕,不如就索性让她升个美人的位份,自己开辟一间小殿独居吧?”陈娇就和太后商量,眉眼盈盈,居然看不出一丝不满,只有发自真心的喜悦。   王太后亦不由得深深纳罕,她反复而仔细地打量了陈娇几眼:就算是她自己,失宠多年以后,听说后宫有女子有了身孕,尚且有些酸溜溜的。更何况陈娇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就算贾姬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第一个孩子出于谁的肚子,可是一点都不能含糊。   不管怎么说,陈娇的表现,是要比王太后预想得好得多的。如果她仗着帝王和太皇太后的宠爱,非得要把贾姬肚子里的孩子搞掉,就是刘彻都不会多说什么。难得她居然这样真心高兴,连自己都一点破绽看不出来。   不过,多的是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也好。”她就不动声色地说,“贾美人有了身孕,也就不便侍寝了,在永巷殿里居住,难免很多是非。娇娇你看,或者让她住到长信殿来,和我老婆子做个伴?”   这还是不放心陈娇,害怕她私底下动了手脚,把贾美人身上的龙种打掉。又或者也是想把贾姬拉到自己身边,做一个太后的贴心人。   陈娇眼神略黯,心中那声音已经说出了她所懒得感慨的愤怒,“要打掉还闹得这么大?哼,恐怕她都根本不会知道!小人就是小人,你不害她,她都要来害你。”   要是依太后的话来办,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陈娇有多顾忌贾姬——这还是太后并不知道,贾姬的家人都已经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下安居乐业,要是知道了,只怕连索要贾家人的事都办得出来。   再说,一怀孕就能到太后身边居住,俨然有跳出未央宫的意思,她这个当皇后的,日后怎么去约束有了身孕的妃嫔?   “这恐怕也不大方便吧?”陈娇的语气还是很欣然,“阿彻对贾姬也很上心,未央宫怎么说还近点,真要让她住到长乐宫里,阿彻想看她还要过来——母后要是不放心,不妨指派几个宫人到贾姬身边照顾,那就最好不过了。”   虽然回了王太后的话,但陈娇的安排还是让太后舒心的,她唇边浮上一抹矜持的笑,却没有夸奖陈娇,而是淡淡地道,“娇娇大了,有自己的安排了。”   才有了胎,就迫不及待地来敲打自己,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难道做了祖母,就能平添威严?陈娇不免在心中笑笑,“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嘛,还和做姑娘的时候一样,阿彻怎么放心把未央宫交给我管呢?”   又为王太后倒上了一碗蜜浆,殷勤地劝膳,“母后,这是新鲜的莲藕,您多进一口吧。”   王太后对陈娇这个媳妇,倒大体是满意的,在贾姬这件事上,陈娇又实在是太无懈可击了。一点敲打,不过是未雨绸缪,不想让陈娇动什么歪脑筋,最好一直夹住尾巴,直到孩子安稳落地了,她要收到椒房殿里养,对王太后来说又有什么不可?   这就是舅姑和岳家最大的不同,对王太后来说,哪个女人生的孩子,不是她的孙子?   大长公主就不这样想了。   就算明知道陈娇扶植贾姬,是为了给自己固宠,依然有满心的不高兴,又不方便发作出来,几次进宫请安,不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就是板着一张脸,连笑都舍不得笑一笑。   又不顾陈娇的反对,请了巫者进宫为她祝祷,大有要祝祷出一个亲生外孙的意思。至于所花的钱财——反正又不是花椒房殿的,长公主自己有钱得很,几千钱、几万钱又算得了什么?   陈娇无奈得不得了,又怎么说都不听,一气之下,索性带贾姬去长寿殿请安,让大长公主在椒房殿扑了个空。   在坐辇上,还是越想越气,倒要声音反过来安慰她,“你还不知道她?也是为你好,生气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看该怎么劝她。”   要不是把陈娇疼在心里,大长公主那么动情绪做什么?   陈娇叹了口气,又有一股熟悉的疲倦慢慢爬上来,她闭上眼,谁也不想搭理,什么话都懒得说。可过了一会,又有人向她见礼,“娘娘万寿。”   抬眼看时,又是修成君一家。   这一次,她们行礼的动作就很简单,甚至有些不大恭敬,膝盖只是轻轻触了触地,没等陈娇说话就站起身来。经由华丽的服饰装点,两张容颜也算得上娇颜,不过到底是农家出身,看着陈娇坐辇的眼神,未免带出几分羡妒。   能在宫中乘坐辇的人,也就只有陈娇、太后、大长公主等寥寥数人了,就是平阳长公主,进宫也还是要靠两条腿来走。   陈娇一看到金俗一家,心情就好得多了,她很亲切——几乎是太亲切地命人,“降舆。”   又亲自握住金俗的手,客客气气地问了她的好,又吩咐贾姬向金俗行了半礼,这才和金俗分开手,去了长寿殿。   金俗又羡慕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才带着女儿缓缓地行走在复道回廊之中,往远处的长信殿一点点走过去。   “舅母不愧是高门贵女,列侯人家的女儿。”修成君之女便欣羡地说,“淮南王所出的陵翁主,也算是金枝玉叶了,为人更是和气多话,可舅母虽然寡言少语,却也显得和气,又在和气之余,露出了贵气。”   话语中的想望与羡慕,自然瞒不过目前的耳朵。   修成君扫了女儿一眼,见她虽然经过修饰,但不论是肤色还是神情,都和陈娇的细腻娴静有很大差距,不由就在心中叹了口气:年纪也就差了四五岁,但举止却实在是差得太多了。毕竟是在民间长大,同自己一样,都有洗不去的土气。   但她如此,她的女儿如此,她的外孙,却似乎不必如此。   修成君又笑起来,她朴素的眉眼间,也终于有了一点虚假的欣然。她握着女儿的手,轻声细语地说,“别着急,你外祖母会为你打算的。上回陵翁主过来和我说话,还说她弟弟,淮南王的太子迁,也是个不世出的才俊……”   进了殿,修成君母女才发觉平阳长公主、南宫长公主都在太后身边陪伴。   对这个异母姐姐,南宫长公主无可无不可,平阳长公主却总有三分看不上,见到她们来了,面上不禁一沉,不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微微点了头,算是见过礼了,便续道,“永巷殿现在管得这么严,我想也不能不送进来,不然,没有身孕还好,要是有了身孕,就很难说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故意要和皇后争风头呢。”   修成君这才留心到,太后脸色深沉,颇有几分不悦。   她一下就不敢说话了,拉了拉女儿,在下首跪坐,两母女都噤若寒蝉。   心中却也不是没有酸楚:一样都是女儿,在身边养大的,就总是要更受宠一些。对自己虽然也宠,但有什么事,总不曾和自己商量……   王太后的确不大高兴,她很久都没有说话,还是南宫长公主缓颊,“其实这也没有什么,阿彻还年轻,荒唐也是难免的。娇娇人又那样贤惠,也不会往心里去。”   虽然和平阳长公主很有些针锋相对,但陈娇同刘彻余下的姐姐,关系倒都还很不错。隆虑长公主是她的嫂子,就不多说了,南宫长公主性情温和,虽然和弟媳妇没有太多话聊,但也一直都很喜欢她送来的贵重礼物。   “这不在阿彻荒唐不荒唐,在你姐姐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王太后难得地露出了不耐烦。“临幸了又如何,难道就会对你这个姐姐感恩戴德的?恐怕回想起来还要后悔呢,这不是摆明了不听娇娇的话,打她的脸吗?私底下还不知道要怎么赔罪。本来就和你疏远了,现在对你这个大姐,难道没有埋怨?在你弟媳妇跟前,你就更不讨好了!说了送人进来,她觉得是指责她不够尽职尽责,这边宫中才出喜事,转头你再送,最后一点理都没了。”   要是刘彻一直没有生育,按陈娇的逻辑,平阳长公主还是占了理的,毕竟子息为大,这是一家人都关心,都使劲的问题。但现在贾姬有喜,陈娇正尽心尽力,忙忙碌碌地安排她的起居,这边又送一个人进来,这算什么?就是王太后都觉得平阳长公主真是屡劝不听,做了不少蠢事。   但这件事,却的确委屈了平阳长公主,她眼圈都红了。“一个讴者,和下人也没什么两样,年纪又小。随手就派去服侍阿彻更衣,怕是阿彻那天心里有事,随意就宠幸过了,也没太当回事。我要是不送进来,万一有了阿彻的血脉,那是多宝贵的孩子,若因为不能自明,又和尹姬——”   王太后顿时色变,南宫长公主也叹了口气,唯独修成君母女茫然无知。平阳长公主不自然地顿了顿,才道,“这不是第二天就赶忙送进来了?要没有血脉,再打发出去也好!我就不信了,一个小小的讴者,能给娇娇添什么堵?母亲您也别烦恼了,我这就自己去椒房殿解释还不行吗?”   一说完,就负气起身,还要把地板跺得咚咚响,一边走一边吩咐底下人,“把卫女带到椒房殿去!”   王太后好气又好笑,忙喊住她,“好了,把人留下吧,一会娇娇是要过来问好的,我们再慢慢地说。”   她没有猜错,陈娇去了长寿殿,自然也要到长信殿来打个转,身后当然还要跟着一脸小媳妇样子的贾美人。见到一殿的人,她还有点吃惊,“今天人都到得齐呀。”   各自问好坐下,王太后就把昨天的事慢慢说出来,陈娇听了,脸色丝毫不变,她笑着说,“阿彻也真是的,看中了就要进来嘛,更衣的时候——那么猴急做什么?”   又冲平阳长公主道,“什么样的美人,连阿彻都心动了?姐姐让她进来,我看一眼吧。”   平阳长公主便冲一个小黄门拍了拍手,陈娇含笑看了王太后一眼,便领着众人的眼神,一道望向了殿门口。   隐隐约约,居然也能感觉得到那声音在她脑中,屏息以待,似乎有一根线在心湖上越来越紧,无数陌生的情绪暗潮汹涌,等待着被那名字引爆。   没有多久,在一殿明亮的阳光之中,一个长发黑亮,娇怯而惊恐的小女儿,便被领上殿来,给太后行礼。“太后娘娘万寿。”   虽然陈娇这一世已经足够娇柔,但和这小女儿家天然生就的怯弱态度相比,她还是太稳了一点,这个讴者就像是一只小兔子,乍然间进了一片新草地,使得她不安到双耳都有些颤动,叫人一见,就想要捧在手心怜爱。   王太后看了一眼,却觉得很没趣: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一点!就是承过御恩,怀了龙种,恐怕也很难平安生下来。   她正想和陈娇说几句话,笑着打趣刘彻的荒唐,却冷不防在她身侧,陈娇轻吟一声,捂着头就栽倒下去,世界在她眼前褪色,一瞬就成了黑。 31、反冲   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身边是絮絮的低语声,好像有人怀着担忧,在她头顶上交换着清浅的对话。   “娘娘虽不说身体健壮,但也一向平安康泰,一见那卫女,顿时就头疼晕厥,说不定是卫女犯了她的冲呢。又没准,是谁指使的巫者,就是为了魇镇诅咒娘娘来的。身上带了蛊,一见到娘娘就发作了……”   楚服,陈娇想,是楚服的声音。   往常从浓睡中醒来,她也很容易就会有这样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但今天这感觉要更强烈得多。好像刚经历过一场精疲力竭的徒步,在山野间跋涉了很久才回到躯壳内,虽然才睡醒,却觉得虚弱无力,连眼皮都睁不开。   “区区一个讴者,哪有这么大胆,敢诅咒皇后?”母亲的声音充满疑窦,“卫女她人呢?”   “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楚服的声音很低,写满了担忧与惶恐。陈娇忽然很想知道,这惶恐究竟是出于对她的担忧,还是出于对自己前程的在意。“大家都吓了一跳,长公主命人把她带下去看管,现在恐怕还顾不上她。”   “太后和长公主怎么说——这件事,没有被阿娇她外祖母知道吧?”在椒房殿里,只要身边还有别人,母亲的口吻一直是很柔软的,这是她身为岳家母的修养。陈娇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她这样的声音,这样专断而精干,带了些许狐疑,些许霸道的口气。   这是大长公主,天下有数的高贵女人的腔调,也是一个维护子女的母亲的腔调。   “没有敢报到长寿殿去,”楚服连忙说,“太后派人来问了几次,从口吻来看,对于娘娘的晕厥,不但非常关心,而且也感到很不解,很疑惧。”   接下来就是一些晕倒前后的琐事细节。   陈娇不再用心去听,而是退回到了识海深处,在一片荒芜中仔细地探寻着,寻找着从来和她形影不离的声音。   她一直没有想过声音会有怎样的长相和穿着,虽然她和声音,应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但陈娇心里还是执拗地认定她们应当有所不同,而直到此时此刻,那声音似乎已经消失无踪,没能在心底留下一点痕迹时,她才发觉她连问都未曾来得及问,她想知道她爱穿什么纹饰的深衣,梳什么样式的头发,戴什么质地的步摇。她和她的喜好也许应该相似,但根本来说却毫无相同,她爱刘彻,太爱太爱,她总觉得她是为了刘彻回来,而不是为了自己。而陈娇从来不知道少了这样一个声音,这样一个除了一点渐渐失效的先知之外,并不能给她多大好处的声音,她会如此茫然失措,好像重又回到了孩童时代,立于繁华市井之间,却茫然得连该去向何方都不知道。   “你在哪里?”她想,“你要抛下我一个人?”   那声音过了许久,才从心湖底部发出了一声娇弱的呻吟,她一向是尖刻而幽怨的,偶然间也会有些娇憨任性,但陈娇发觉,她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脆弱。   “是卫女。”她朦朦胧胧地在陈娇心底呻吟,似乎有个半睡半醒的美人,正在床笫间肆意地舒展着身躯,“你没有发觉吗?卫女进来那一刻,我、你……我们就开始振了。”   震?振?   陈娇细心寻思,没过多久,便灵光一现,明白了过来。“你是说……”   “我是说,她脑袋里,也有一个她。”声音干净利索地下了结论,“她一动,我也就跟着振。”   形而上的东西,一向是玄之又玄,陈娇对于鬼神之事,多少是半信半疑的。她问过那声音地府的事,却又并不尽信,虽说大家都讲究“事死如事生”,但碍于她自己的经历,她是不大信的。   不过有了一个她,为什么不能再出一个卫子夫?声音一说出口,陈娇就已经信了十足的真。   “她还回来做什么呢?”她居然有几分好奇,“难道从前还没有赢够,这一世她还想再赢我一次?”   声音的回答冷硬无情,满是冰冷的怒火,这么多年之后,这么多次的谈话之后,她还能如此怒气十足,着实令陈娇印象深刻。她硬邦邦地说,“这一回你要是再输,就别再做人了。”   的确,不知道的时候,输给卫女,还算是非战之罪,如今她要是再输一次,真是到了地底下,都没脸见先人。   陈娇不禁又露出了一丝苦笑,她轻声说,“赢哪里是什么问题,问题只在于,该怎样去赢。”   忽然间又想起韩嫣问她的那句话。   事情过了有一段日子,可那个高大秀朗的侍中,站在他身侧,以那样一种透着隐隐关怀,隐隐渴求的神色,开口询问的那一句话,的确是问到了她的心底。   快乐似乎的确也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现在是不是快乐的时候。   卫女也是再世之体,似乎的确会让形势变得更加复杂,又似乎并不足以改变大局。   不论结果是哪一个,也都要陈娇醒来之后,才能继续这一盘对局。   陈娇于是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去,迎接了一室摇曳的烛光。   她没想到居然是刘彻第一眼看到她醒过来,没想到刘彻居然就陪在她身边,只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娇娇!”见到她醒来,刘彻一把就攥紧了手心,陈娇这才发觉原来刘彻居然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没有受宠若惊,但的确始料未及,多添了几分茫然,扇子一样的睫毛上下一眨,就眨出了无数关心的询问,刘彻将她抱在怀里,半是抚慰,半是护住她不让大长公主的关心声淹没,而陈娇也的确恨不得再退回浓睡中去。   好不容易,才使得大长公主和刘彻相信,自己一天都感到不大舒服,在殿中已经困倦得厉害,又由太医扶过脉,证实了从脉象来看,的确没有大碍之后。大长公主多少带了失望地退进了偏殿休息:时辰已晚,宫门已经下锁了。   陈娇也是心知肚明,知道母亲还是盼望着坏消息后跟一个好消息,如果是有身孕的人,随时晕厥,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只可惜等待她的当然又是一场失望。她只盼着刘彻不要这样想,多少可以给这已经很漫长的一天,一个安静的结尾。   刘彻果然不曾这样想,他毕竟年纪还轻,只是一心纳闷,以陈娇的健康,为什么会忽然在长信殿晕厥过去。   “这个卫女,大姐已经把她的出身给我详细说过了。”他就和陈娇商量,“是个最平凡的陌上百姓,一家人都是长安城里的住民,没有人和山野间的蛊民有什么关系,就有,也不至于害你。”   以卫女和她身份上的差距,陈娇有什么三长两短,她逃不过族诛不说,徒然便宜的只有贾姬。   但贾姬当然又不可能接触到长公主府里的卫女,再说,她又不是开了天眼,怎么能够知道刘彻一定会临幸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家?   怎么想都想不通,但陈娇忽然晕厥,这件事背后一定也有个解释,刘彻怎么想,都觉得这还是巫蛊诅咒之术。   越想越觉得不安心,把陈娇抱得越紧,想来想去,索性说,“我看还是族了卫女一家吧,如果是他们弄鬼,族灭后,在地下自然也会被爹和祖先们镇压,不会上来作祟的。”   陈娇不禁哭笑不得。   只要她点一点头,卫氏一族也就这样在世间烟消云散,不会激起任何一点波澜。为了害怕惹起刘彻的怀疑和自己的不快,平阳长公主是决不会说一句话的,别人自然更不会理会这种升斗小民的生死。   以她现在的身份,去对付卫女,真好像成年人对付一个小婴儿,连一点力气都不用出,伸一只手指,就足够碾死蝼蚁般的卫家人了。   一时间不禁又想到了卫女脑中的那一道——萦绕的声音。   如果只是卫女本人,她是会留下她的,卫女再有手段,也决不会是陈娇的对手。   但现在她的对手也有了一个帮手,这个帮手还活得比她的帮手更久、更风光,她给卫女带来的助力,也许会比自己的声音更大。   养虎为患的故事,陈娇也是听说过的。也许在转眼之间,刘彻就会被卫女吸引,他的宠爱会转移过去,令得卫女成为一个极速成长的,自己所无法撼动的对手,而后不论陈娇的手段有多非凡,她也即将重新住到她的长门园中去,得回她的失败,她的寂寞和她的屈辱。   而要抹煞这所有的一切,只需要陈娇轻轻的一句话,轻轻地一推。   她又转过眼去看刘彻。   刘彻正关切地看着她,他刚从宣室殿过来,身上还穿了隆重的礼服,头顶戴着华彩的发冠,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否发自内心地喜爱自己、中意自己,但陈娇毕竟还是可以肯定,刘彻是看重她的。他也不吝于表达自己的看重和宠爱,在目下,没有谁能超越陈娇在刘彻心中的地位。她是他的结发妻,他的知音,他可以信赖的人,她了解他的志向,他的野心,也发自内心地相信他能够做到……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她特别的地位,在现在,刘彻心底的第一位,是她陈娇无误。   而她的这句话,这一推,将会辜负这个到眼下为止,并没有对不起她一点的男人,她的夫君。不论从前如何,现如今,他是崭新的他,陈娇也不是从前的陈娇,他没有伤过她的心。   那声音于是在陈娇耳边浩然长叹,可除了叹息之外,她竟一反常态,一语不发。 32、落子   卫子夫到底还是在永巷殿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陈娇还是一贯贤惠大方,推说自己早就有些不舒服,倒和卫子夫并没有太多的关系。既然如此,有过一场短暂承恩,卫子夫自然要到永巷殿内居住起来。   却也非常识相,自从进了永巷殿后,几乎足不出户,见到贾姬都要跪下来问好,口称夫人,看来,是还把自己放在了讴者的身份上。   刘彻本来就并不大在乎卫子夫的生死,阿娇既然说了和卫女无关,他也就把卫子夫抛到了脑后,毕竟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连身量都没有长成,是很难吸引帝王的心思的。   朝事有太皇太后把稳,丞相与太尉都是四平八稳的老庄之徒,国家自然没有太大的动乱。诸侯王们能把老人家请出来镇场面,一个个都心满意足,也不敢过分闹事,汉室内外,就显得分外的平稳。   刘彻渐渐地就有些懈怠政事的样子,平日里朝会还是去的,但也就是坐在上头装装样子,下了朝迫不及待,不是在清凉殿玩乐,就是同一群伴当呼啸来去,到城郊四处游猎,随着时间的逝去,他对陈娇的依恋也渐渐有所退潮。陈娇终于有时间拿出来陪伴太皇太后,也和一些皇室女眷来往。   太皇太后年纪虽然大了,但精神却还颇为健旺,现在她一天有一个时辰,同许昌、庄青翟等人坐而论道,也有让陈娇旁听的意思,却为陈娇婉拒。“后宫的事就够多了,前朝的事还要管,没有那么多心思。”   老人家也不勉强,“也罢,时间还长着呢,耳濡目染,等到你上场的时候,自然也就懂了。”   这话说得略微明白了一点,但长寿殿中的事,就不比椒房殿和长信殿、永巷殿中的对话,很容易传开去被有心人知道。老人家母仪天下,算来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的经营,早使得她的长寿殿风雨不透,连水都泼不进来。   “阿彻还年轻嘛,”陈娇笑嘻嘻,“不要说我还没有消息,就是贾姬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平安落地,都是难说的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   太皇太后就算能耐再大,也不能一下就让陈娇生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出来,再说,刘彻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是,并且从来都不够听话,但也的确雄才大略,是个合适的天子。   想到自己已经年近古稀,不免有感慨,“不知道闭眼之前,能不能见到你和刘彻的嫡子,让我抱一抱我的曾孙。”   恐怕是难了。   从前这个时候,宫中也不是没有美人承恩,陈娇当然从来都没有妄想过自己可以约束刘彻的宠幸,那也就是天子幼小,外戚临朝,国将不国的时候才有的美事了。但她还是会折腾的,至少会把自己生育第一个儿子的愿望展现出来,而刘彻同王太后也都选择了成全她的执着。   现在她就换了口吻,“您别担心,贾姬的孩子,还不就是我的孩子?”   见老人家面有不快之色,只好悄悄把话说破,“先抱到膝下来,等到嫡子生育之后,再说嘛。”   这缓兵之计,应对太皇太后已经足够,她面上的不悦渐渐消散开来,又化作了亲昵的责怪,老人家轻轻拍了陈娇肩头一把,“蔫坏,真是蔫坏。”   祖孙两个又说了几句贴心话,馆陶大长公主就带着隆虑长公主,一道进来看太皇太后,没过多久,平阳长公主、南宫长公主、淮南王翁主也都相继到来。   人多就热闹,老人家的心情自然更好,讴者们唱过歌,她还让杂耍伎人演杂技给大家看,一边兴致勃勃,要大长公主形容给她听,众人的欢呼雀跃之声,几乎都要把长寿殿的屋顶掀翻。   “家里几代人都在身边侍奉,”杂技完了,太皇太后犹道,“这才真叫天伦之乐。”   又自叹息,“可惜,没有娘家人在一边说话,终究还是少了一份热闹。”   虽然出嫁也有五十多年,两兄弟都逐一逝去,但太皇太后对窦氏的回护,依然是眼看得到的。   陈娇便见机道,“祖母,魏其侯可也是您的娘家人,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现在他无职在家闲居,又没了皇戚的身份,心情自然郁郁。祖母是最宽宏大量的,这一岁的生日,何妨就赏他一份大礼呢?”   太皇太后神色不禁一动,她不置可否,“这么高兴的时候,咱们还是不提他了。王孙一辈子什么都干不好,最擅长就是扫兴。”   大家都笑起来,淮南王翁主扫了陈娇一眼,笑盈盈地道,“皇伯祖母,您这话还是太过谦了,七国之乱的军功可是实打实的,魏其侯是窦氏一门最杰出的子弟,您都看得这样严苛,倒让我们这些刘氏宗亲,都要跟着自危起来了。”   她一贯讨喜,虽然并不经常进来侍奉,但在长寿殿里也还算有一点脸面。回太皇太后的话,虽然稍嫌僭越,但也不算过分抬杠。老人家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倒是陈娇不禁望了刘陵一眼,见刘陵对自己盈盈一笑,她也回了一个微小的笑。   这也的确是个聪明人,长袖善舞,不论是长寿殿、长信殿,都敷衍得很好,现在又卖了个人情给椒房殿……就看她的手,会不会插到永巷殿里去了。   牵扯到窦婴,几个长公主都没有说话,在太皇太后跟前,自然是不能说魏其侯的不是,但王太后拉扯武安侯,是不遗余力的,武安侯虽然撤职闲居,但也就是安分了几个月,这一向经常出入宫廷,和刘彻说话议事——却依然当红得宠。恐怕将来等到刘彻掌权的那一天,丞相这个职位,已经非田蚡莫属了。   不过换句话说,就算她们乐见田蚡上位,但窦婴也不可能为难到这些金枝玉叶,反正皇家亲贵,不论谁在丞相位上,对他们来说也都差不多。刘彻登基才只有两年,现在还不到为将来计的时候。   太皇太后一时没有说话,大长公主笑了,“好啦,娇娇也真是的,该怎么办,你姥姥心里有数的。享乐的时候,咱们不谈正事。”   一听大长公主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想起来,就冲平阳长公主问,“听说你进献了一个歌伎进宫,想必是色艺双绝吧?怎么样,今日能让她来唱一曲?”   提到这个卫女,平阳长公主就是满心的不自在。   事发当日,陈娇就晕厥在她身边,当时自然是慌乱惊疑的,事后回过味来,就觉得自己似乎又蒙上了一层可怖的嫌疑。虽然陈娇本人似乎没有多想,就是弟弟也都没想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嫌疑上去,甚至还把卫女收入了永巷殿里。但此时再想到她,平阳长公主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有运气了。   是真的没想着献美,不过是随手安排的伎乐招待弟弟,这个卫女,是令她不但又一次得罪了陈娇,还无形间给将来受制于人,埋下了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伏笔。陈娇的晕厥决不是可以假装出来的,万一有巫蛊的议论,凭着两姑嫂之间的几次不快,长公主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上的嫌疑将会很重。   “就是个身量都没有长大的小姑娘,”她兴致缺缺地说,“歌声也不过那么一回事,现在永巷殿内居住——”   陈娇见太皇太后露出吃惊神色,忙就中缓颊,“祖母要听,就让她来唱好了。来人,传卫女入侍。”   长公主这才发觉自己的口吻,对祖母很不大恭敬,很有驳她面子的意思,忙又请罪,“孙女失言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太皇太后不过淡淡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平阳长公主却很熟悉祖母的脾气,不禁大有后悔之色,越发更迁怒于卫女。   她的心里想些什么,陈娇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不过多少也能从面色上推测出一点端倪,她为平阳长公主所取悦,心情居然大好,啜了一口蜜酒,便偎在太皇太后身边,和她说起了贴心话儿。   卫女没有多久就进了长寿殿。   她实在还很幼小,虽然已经承过恩典,但看上去依然像是一朵没绽放的小花骨朵儿,眉眼固然精致,但气质怯懦卑微,除了一头乌鸦鸦的长发,并没有多少惹人注目的地方。说得刻薄一点,身上就是套了锦缎,看着也不像是主子。   馆陶大长公主还是第一次见到卫女,她原本微皱的眉头,一下就舒展开了,笑着看了陈娇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自明:这么一个小丫头,难怪你容得下她。   平阳长公主却是满心的不自在,横了卫女一眼,却也没有出面拆台,毕竟是她手底下出来的人,虽然没有大用,但总算是半个自己人。   至于几个贵人,就更没有把她当一回事的了,待得卫女手中抱起了琵琶,唱起了《有所思》之后。便纷纷彼此低语说笑了起来,馆陶大长公主和太皇太后说了几句话,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唇边也跃上了少许笑意。   刘陵和隆虑长公主、平阳长公主说起了今年避暑的事,一群人里,唯有陈娇很用心地在听卫子夫唱歌。   她的歌声说不上多么动听,声音是珠圆玉润,但年纪还是太小,歌艺并不精纯,在调上,却没有多少感情。总之孩子年纪还小,想到这一点,种种表现,就有了她的缘由。   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介意这么一个卑微的歌女,就算是自己,恐怕都不会把她特别当一回事。   前提是陈娇心中没有这来历玄妙、可以前知的声音相随,而考虑到这一点,陈娇就觉得很有意思。她被卫女反冲晕倒,而卫女却没有一点异样……   难道她对自己的不对,竟是一无所觉?   或者是感应到了陈娇的兴味,卫子夫于轻声吟唱之间,也望了陈娇一眼,这眼神是纯挚的、是纯洁的,好像一头小鹿,擎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说陈娇是一泓深潭,卫女就是看得见底的小溪,又有谁会把她当一回事呢?   陈娇便很好奇,这个卫女,究竟是没能感觉得到她的特别,还是仅仅因为在如今这几年,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有更多的对策,所以才索性来了个装聋作哑。   毕竟实力对比,实在是太悬殊了,陈娇要她一门灭族,不过是手掌翻覆之间的事。   她便冲卫子夫亲切地笑了笑,夸奖她,“卫女唱得挺好。”   卫子夫微微一颤,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口中的歌声,也微微慢了一拍。   平阳长公主望过来一眼,倒是笑了,“娇娇要是喜欢,让她天天唱给你听。”   陈娇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我又不爱听曲子,倒是母亲家居无聊。卫女唱得这么好,不知道有没有姐妹呢?若有,想来也是唱得极好的。”   这一次,卫子夫的水眸之中,终于掠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彩,她望了陈娇一眼,陈娇于是又对她漫不经心地一笑。   卫女低贱卑微的出身,实在是她最致命的弱点。 33、进谏   平阳长公主这一次倒很识趣,不过十多天,连借口都没找,就直接把卫家人合族送到了堂邑侯府。   “也算是真心了。”馆陶大长公主和女儿说起来,对平阳长公主的怨气倒是少了几分。“这女人的家在哪里,她的心还不就在哪里?卫女小小年纪,就能得到阿彻的偶然欢心,说不定也是你的一大帮手。该调.教的时候,你也别心软,贾姬一家自从知道女儿有了身孕,就很把自己当个主人了。”   没想到要提拔卫子夫的话,居然是母亲第一个说出来的。   陈娇就算是再沉稳,也忍不住解颐一笑,笑靥顿时就和花一样绽放了开来。心底有个声音也在笑,笑得又苦涩又自嘲,又是真觉得好笑。   两重笑意盛放,就算是馆陶大长公主,她的生身母亲,一时也不禁看住了去。   当时的贵族人家,虽然成亲得早,但孩子们娇生惯养,不比陌间百姓,到了二三十岁已经尘霜满面。陈娇的风情,是在这一两年间才慢慢成熟起来,满了十八岁后,就更显得眉目宛然,沉静中带了雍容,眉宇间的贵气并不凌人,却自有久居人上的威严,伴随一个凝睇,都自然而然可以展现出来。   只是她最迷人的一点,还是那于最幽静的一隅,骤然间迸发出来的笑意,这一笑好像一条裂缝,使她在转瞬间就多出了少女该有的娇憨与天真,虽然还是少了一份大汉皇后该有的霸气,但这一笑已经足够迷人,就是她母亲都想:“娇娇在表面之后,还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心思——真是内秀,难怪阿彻是越来越离不开她。”   正这样想,刘彻就已经大步进了椒房殿。   他和陈娇一色一样,两夫妻得了闲,都挺不修边幅,陈娇连深衣都不好好穿,现在进了盛夏,往往只穿一袭单袍,外罩一重素纱襌衣,赤足披发、脂粉不施,居然也有一股天然的风流态度,鸡蛋一样光润的脸颊,无须脂粉,都让人一见之下,眼神自然而然,流连难去。   刘彻也不遑多让,他虽然未曾穿得如陈娇那样不像话,但也没有戴冠,衣服袖子还卷到了手肘,赤着脚大步进来,顿时就有一股微微汗味混合了澡豆香传过来:年轻的女子,美色惑人,而年轻男子亦可以仅凭嗅觉,便令人心思浮动,暗起春心。   见到妻母,刘彻微微一怔,他满脸的笑为之一敛,客气地招呼,“姑姑!”   才一进殿来,眼睛里就只看得到阿娇,一脸的笑,就要脱口而出的私房话——是要阿娇眼神丢过来,才转头看到了自己……   大长公主比吃了一杯冰饮还要惬意,她笑眯眯站起来,“正好要走,你们不用送、不用送。”   刘彻居然也真的不送,坐在陈娇身边,手圈住她说,“姑姑慢行,日头毒,留意中暑。”   夏天说来也就是一转眼的事,贾姬肚子都还没显怀,长安城就热得不行,椒房殿、清凉殿还好,永巷殿里最近就病了几个宫人,陈娇唯恐贾姬中暑滑胎,还特地每天都让人送了冰过去,并使她无须日日过来问好。所以大长公主一走,刘彻还先问,“刚和母亲在说什么——贾姬肚子还好吧?”   陈娇都不曾天天见到贾姬,刘彻就更是十天半个月碰不到她的面了。他又年轻心野,放心陈娇能照顾好这个怀孕的美人,便也懒得过去探望,想起来问上一声,就很够意思了。   “还好,就是成天惦记着吃酸。正好下了青梅,她一天能吃两斤!”陈娇比刘彻还有兴致,言笑晏晏,扳着手指和刘彻说起来,好像在说一只挑嘴的猫。“肚子渐渐地也大了一点点儿,穿上衣服倒是真看不出来……哎哟,你做什么!”   刘彻听着听着,手就滑到了陈娇衣下去,就连挨了陈娇的娇嗔,都还不屈不挠,手指渐渐往上,去挑逗陈娇的身体,让陈娇的幽静好像春冰,薄得只剩一层剔透的壳。看着还晶莹剔透,其实底下早已经暗潮汹涌,个中微妙,却只有身侧刘彻,能够细察。   他欣然地、志得意满地望向陈娇,好像第一次挨近她,用眼神贪婪地索取陈娇每一滴反应,她蓦然酡红的双颊,微微抽紧的身子,口中似乎是邀请,又似乎是拒绝的低语……刘彻把身子压到陈娇身上,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几天没有回来,想我没有?”   虽然依然是椒房独宠,但陈娇和刘彻倒是时不时小别数日,现在是行猎的好时机,刘彻又反常地迷恋上了弓弦间的感觉,他往往带上伴当们,甚至会在山林间露宿几天,才带回大头小头的战利品。还是陈娇和太后提起,太后才命人在上林苑里整顿了一小片屋宇,给这群少年贵族们歇脚。   这一次,刘彻甚至去了五天之久,才回到未央宫来。   陈娇一时顾不得回答,就算她素来冷静自持,此时也已经心慌意乱,只能极力并拢了双腿,略带无助地嗔怪,“天子——”   拉长的尾音之中,不免带了丝丝缕缕的妩媚,与难得一见的央求。   刘彻不禁哈哈大笑,他随手就扯下了帐子,任由轻薄的纱帐被穿堂风激起,又刷过了陈娇□的脊背。   云收雨住,就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才半下午,一回来就着急……”陈娇面上潮红还没退,就在刘彻耳边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抱怨,“天子你呀,荒唐!”   冰霜融为春水,是任何一个男人所不能拒绝的诱惑,成就感就好像之前每一次,从刘彻心底涌上来,他半闭着眼睛,唇边不禁就跃起了一丝微笑,懒洋洋地说。“你还不知道我?三天不吃饭都算了,一天没有我的娇娇,我就不行!”   陈娇转了转眼珠子,想到这一次韩嫣、韩说等眉目俊秀之辈,都随侍在侧,便不禁微微一笑。旋即又觉得,按刘彻的急切来说,这几天他似乎也的确没有享乐,居然真的忍耐到回了椒房殿内。   自己的癸水就快到了,正是受孕的好时日。刘彻口中不说,也许心底还是有指望的……不宣诸于口,对她是体贴,却也平添了几分莫测,在他的善意之前,加了一个也许。   陈娇却也没有挑明了细问,同刘彻又说了几句话,便直起身子,由得菲薄的麻衣堆在腰际,露出了她白瓷一样娇弱而匀称的上半身,她探手拿过玉梳,懒洋洋地梳理着为汗水沾湿的秀发,和刘彻提起了馆陶大长公主的来意。“……大姐索性就把卫家人送过来了,恐怕还是怕我多想。”   多想的,自然是一见卫女,人就晕迷过去这一件事。刘彻唔了一声,倒是很满意,“大姐做事倒是体贴得都了。”   “还不是看你一直没有好脸色对她,心底发慌?”陈娇笑着看了刘彻一眼,见刘彻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胯间似乎又有动静,便连忙穿上了衣裳,“好色鬼……我腰还酸着呢!”   小夫妻之间柔情蜜意,刘彻早就把卫女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也不曾细问陈娇如何处置了卫家人,便兴致勃勃地同陈娇说起了狩猎中的趣事。“桑弘羊着实不懂得规矩,见到了野猪也要拔箭去射,为我喝住了,回头他同我请罪,说是不知道避讳我的旧名——”   陈娇不禁都要被逗得失笑连声,“这个桑弘羊,机灵的时候好机灵,傻起来也真是傻得厉害。”   “东方朔当场就做了一首诗笑话他。”刘彻给陈娇背出来一首长诗,又笑着说,“也不知道桑弘羊是什么出身,捏着箭就要去射野猪,这首诗嘲笑他,嘲笑得不冤枉。”   东方朔是最近渐渐得宠的郎中,因为言语滑稽可笑,很得刘彻的喜爱。尤其是这几个月,刘彻就是在清凉殿里,渐渐也不见大臣们,改为召唤这样滑稽可笑的俳优陪伴。   到了后宫,更是几乎只在椒房殿内打转,偶然去永巷殿过一夜。却也已经有很久没有向两宫问好请安了。   陈娇觉得刘彻就好像一个大大纸鸢,风紧一点的时候,他就漂得很远,的确令她有时候感到些许寂寞。可没有风可以借力的时候,他又靠得太紧了一点,近得她很担心他会就这样掉落在她怀里,再也飞不起来。   他可是还有无数的丰功伟业要去完成,怎么能就这样将壮志和意气,消磨在一场又一场的游乐里呢?   虽然刘彻似乎终于有了闲情逸致,来和她你侬我侬,建立起一点感情,但陈娇有时候也不自觉在想,那声音说得究竟对还是不对,眼前这个半大不小还犹带青涩的年轻人,真的会是将来扬威万里,将讨厌的匈奴人驱赶到千里之外的九五之尊吗?   “想不到吧?”那声音话里终于也带了一丝骄傲。“当年的我,又何曾想得到呢?”   是啊,对曾经的她来说,他是亲近的丈夫,却也因为亲近,她难以了解他的雄心,更难以尊重他的野心,她没想到他真能做成,没想到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丈夫,最终会成为雄霸天下,将皇权推到至高无上地位,将相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伟丈夫……   “阿彻。”陈娇不禁就说。   她伏在刘彻身前,轻声细语,声音只在两人之间。“你这样疏远朝政,不好。”   刘彻身体不禁绷紧——这还是陈娇第一次直言劝谏。   而陈娇的下一句话,更让他虎躯微震。   “外祖母毕竟是个老人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更衰弱……我知道你在忍,在等。可你不乘着现在为将来多打些伏笔,多提拔几个可心的人才,多做一些要长远才能见效的布置,难道什么事,都要等外祖母去世后,你再来办?你别把你的雄心和壮志,都忍不见了!”   夫妻三四年来,陈娇发火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有,也是极为克制,点到即止。像这样一针见血,语气强烈,还真是第一次。   点到即止的时候,都尚且刀刀见血,直戳刘彻的心窝子。这一次是长剑出鞘,刘彻的心就如同一截枯木,已经被这力道十足的一剑,捅了个对穿。 34、入室   椒房殿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刘彻几乎都能感觉得到薄汗在周身凝固,却又被新一重汗液冲落,这一重汗,却有别于方才那激情中急切的汗水,而似乎从他心底渗出,又冷又粘。   他望着陈娇,好像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幽静端丽,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陈娇还是第一次对他提出了一点要求。   驱除匈奴,是几代人的心愿,可这心愿又是这样的渺茫,刘彻虽然自视甚高,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桩伟业注定在他手上完成。他想要做,与他一定能够做好,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   从少至大,他的雄心一点点养成,但天下间却没有人将责任放在他的肩头。大汉子民期待的是轻徭薄赋,大汉的列侯、的外戚、的官僚,期待的是无为而治。刘彻甚至撒手不管都可以,也都要比瞎折腾来得更好。天子贤明与否,其实子民们官员们,也根本都感觉不到。是个庸君最好,朝局永固,既得利益者,将会永远都念着刘彻的好。   身为天子,刘彻也早就习惯了他身边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求于他。   舅舅高唱儒道,希望变革,是因为不变革,他难以得到自己的欢心,而得不到自己的信任和支持,没有军功,武安侯根本无法上位为相。   韩嫣重视边事,希望出征,是因为他一家从匈奴来附,边事本来就是他晋身的最好阶梯。匈奴是他的抱负,也是他功成名就,摆脱佞幸之名的青云大道。刘彻从来没有以为韩嫣恋慕过自己,他毕竟太聪明,明了身边这些形形色色的美人,甘愿奉上自己青春的肉体,所求的无非是荣华富贵四个字而已。韩嫣要比他们都受宠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至少上进得多,还想要做一点实事。   至于孔安国、赵绾等儒生,为的是弘扬儒道,也是为了把朝中的黄老之徒、尸位素餐者顶掉,自己攀爬得更高……这些人在想什么,他都明白,也正是因为他都明白,他才能以十七八岁的年纪,把这么多心腹拿捏在手心,为他所用。刘彻知道自己凭借的是父亲留给他的传家宝,身为天子,他所天然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他也已经想过他要用这些权力做哪些事。   他就是没想过陈娇居然真的会关心他的志向。   她的父兄都是庸碌之辈,父亲年老多病,不堪大用,也没有被大用的野心。两个兄弟,陈娇自己都多次说过,“只要不给我惹祸,给陈氏抹黑,就是祖宗保佑了。”不管刘彻要做什么大事,陈家都根本无法提供一点助力,当然也就没有青云直上,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机会。   后宫女子出身低微,纵使贾姬的家人,因为女儿有妊,也多少得到了一点恩封。但不论是从宠幸还是从家世来看,后宫内现在没有——刘彻想以后也或者不会有一个女人,可以和陈娇争锋。   刘彻在前朝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和陈娇又有什么关系呢?祖母又不是吕氏,不可能再行废立。她只要在后宫里安闲地过自己的日子,安抚他的失意,分享他的得意,那也就够了。刘彻指望的本来也就只有这么多。   她对他说,“谁能助你,我就永远都不会和他作对。”   她说,“我想助你高飞。”——他感动,却没有太当真。漂亮话人人都会说的,陈娇也当然不会和韩嫣作对,她性子大度平和,只要不被逼到绝路,都不会和人作对。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越来越疼爱、怜惜这个和他一样,在皇后路上走得磕磕绊绊,时不时受些委屈的妻子,才会有意地打压、疏远大姐,为的就是帮助陈娇立威……   但在这个时候,刘彻不能不把陈娇的话放到心底了。他知道陈娇冒着触怒自己的危险,说这样一句对自己没有好处的话,只能是真心为了他着想。   她是真的相信,自己这一生注定开创的是不世伟业,收复河套驱逐匈奴,将大汉天威远扬于万里之外,这样虚无缥缈,睽违百年的梦幻,能在自己手中实现。甚至她是热切的,是迫不及待的,是感同身受的,所以她才害怕自己耽于玩乐,才要戳他的心窝,来激起他的雄心与壮志。   刘彻忽然就觉得他还是对不起陈娇,在陈娇跟前,他似乎永远都矮了一截。就算他已经很疼爱她,已经太疼爱她,但她对他的爱,似乎永远比他对她更深、更真,也更不带保留。   在这一刻,他想,“世上或者连母后都不会全心全意只为了我,她还是要为大姐,为舅舅们的权势考虑。可只有娇娇,她心里没有别人,就只有我。前朝的事她是真不想管,只想着我。”   陈娇也的确从来没有为家人要过一点好处,连馆陶大长公主对刘彻提过几次,她都要用言语岔开。刘彻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想起来,两相映证,心里只有更汹涌。   他便俯下身来,在陈娇耳边轻声说,“你放心好了,娇娇,我没有忘,我不会忘的!朝堂上的事,我心里有数!”   往常他总很喜欢紧拥住陈娇,粘她粘到一点空隙都不愿意留,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刘彻却只有紧握住陈娇的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平复感情上的波涛。   陈娇却安然得很,好像刘彻既然没有消沉意气,她便已经放了心。对刘彻的凝视,她不过嫣然一笑,春冰一样锐不可当的锋利,也和春冰一样,轻易地又融化成了一池春水。   刘彻望住她,心里居然有一点害怕。他想把陈娇紧紧拥在怀里,甚至是吞吃进去,如此一来,才能避免最微小的,令二人分离的可能。   可这情绪对一个帝王来说,毕竟不大体面,而陈娇本人又是如此闲适,他毕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头脸埋在陈娇肩颈里,又和她说了几句心事话。   “还是能用的人太少了。”   刘彻还是第一次对陈娇这样具体地提起前朝的事情。   从前他虽然也把陈娇带在身边,带到清凉殿里,但陈娇不问,他从来不说。把她带在身边,其实就是为祖母带一双眼睛。   “虽然韩嫣、孔安国都是能够使用的人才,但总觉得他们少了些东西,没有周亚夫、韩信、贾谊那样的国士风范。”刘彻低声说,“就是人才,也都需要磨砺。但匈奴人蠢蠢欲动,李广又实在老了——”   的确,世间无须磨砺,一出手就是连番大胜,从此扭转局面,定鼎天下的将星,那都是有定数的。百年来也不过就是一个两个,数十年前,有霸王项羽、齐王韩信,而数十年后,汉室的将星逐一凋零,可军臣单于却依然活着,刘彻是直到自己亲政以后,有了雄心以后,才有了求才若渴的感觉。   也难怪他的侍中群最近是越来越广阔了,又再三征召天下贤才入觐……真要选官,选来选去,不是列侯就是豪强,真正的人才往往都在山野间隐藏,刘彻也只有用这样的办法,来搜求人才了。   陈娇眼神不禁远了,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在心底感慨。   “真是天生的天子,还这样年轻,连我都要以为他是真的忘怀了壮志。祖母会怎么想,那是不用提了。”   心底的声音过了半晌,才艰涩回答。   “原来看得懂和看不懂相比,景色居然差这样多。”   #   日子就又平淡地过了下去,等到盛夏的时候,大长公主再入宫陪伴太皇太后时,就和陈娇提起来。   “贾姬的家人想要进宫同贾姬说说话。”   在长寿殿内,母女两个说话一向是很随意的,太皇太后靠在竹榻上,享受着宫人们扇出的微风。陈娇和大长公主在下头对坐,声量都没有刻意放小。   贾姬既然是宫女出身,家人当然也都是陌间百姓,父母不过霸陵一对农人夫妇而已,据大长公主所说,都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老实巴交,乍然富贵,早已经欢天喜地,天天给祖宗上供磕头。   还有一个妹妹,年岁也并不大,人倒是有几分机灵气,听说和贾姬长得很像,今年也就是十三四岁年纪。   恐怕是听说贾姬有了身孕,心思活动之余,也想跟着把小女儿送进来,来个姐妹共侍吧。刘彻本来倒不大喜欢十三四岁的豆蔻幼女,偶然幸了个卫女,真是把一群人的心思都幸得浮动起来了。   “您是怎么回的?”陈娇就问。   大长公主唇边顿时挂起一丝冷笑。“才显了怀,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拿自己做皇亲国戚看待了。我看,等贾姬成了夫人,再让他们入宫觐见也还不迟。”   按贾姬眼下的圣眷来看,只有生个长子,并能成活,才有封夫人的可能了。大长公主这还是要显摆自己的权势和威风,以便达到弹压贾姬的目的。   陈娇漫不经心地一笑,“这又何必呢,贾姬一定也很思念家人,家人想要请见,就让她们见吧。”   大长公主面上掠过一丝不服气,还想要在说什么,太皇太后闭着眼出声了。   “阿嫖,你虽然年纪不小,但见事真不如娇娇明白。威风不是在这地方摆的……让他们进来见一见贾姬,也好。”   虽然语气轻缓,但已经一锤定音,大长公主一句话都再没有多说。   陈娇唇边才挂上笑意,正要开口,太皇太后又说,“不过,娇娇心里也要有数,阿彻最近不去宣室殿、清凉殿了,我也懒得说他,不过,他也应该在椒房殿里多待几天了。”   她也只好和母亲一样,敛容肃声应了,“是。”   太皇太后就好似一头眠龙,虽然又老又瞎,但宫中还真很少有什么事儿,能逃得过她的掌握。   帝国又何尝不是如此。 35、要官   过了几天,大长公主果然安排了贾姬一家人入觐。   正好刘彻从朝会回来无所事事,天气又实在是太炎热了,也无心出去游猎,便到椒房殿里来粘陈娇,两夫妻刚刚在廊中下过一盘棋,陈娇自然被刘彻杀得丢盔卸甲,大败而归。   “如今天下博戏流行,弈戏反而零落,真是天下大不幸。照我看,这纵横十几道之间的学问,倒是要比棋盘本身更深得多。”刘彻兴味盎然,手里还拿着棋子向陈娇感慨。“把棋子看做城池,天下大事,也就是一盘棋啊!”   也就是像刘彻这样,心心念念着他的军事大计的人,才会连一盘棋都要想到天下了。   陈娇笑着说,“要真是一盘棋就最好了,阿彻棋力高明,杀我不在话下,恐怕侍中中也没有多少人可以赢你吧?”   刘彻悻悻然,“除了韩嫣有这个胆子,谁敢赢我?”   见阿娇眼神流转,他又加了一句,“娇娇虽然敢,可你又如何能赢得了我。”   帝后便同时轻笑,陈娇补了一句,“那是天子不知道让着我。”   这才漫不经心地将眼神投向了阶下等待许久的贾家人。   大长公主出身富贵,多年来眼力倒是练出来了。贾姬的父母落在陈娇眼中,也就是“乡下农者”这四字考语。纵使已经衣锦绔绣,但不论是神态还是肤质,又或者是那双酱褐色骨节粗大的手,依然是透露了他们的出身。   倒是贾姬的妹妹,看着倒的确是气质清灵,虽然肤色微黑,但眉清目秀之余,体态也很有贾姬的窈窕。腰臀间曲线乍放还收,就是陈娇的眼神落到上头,都不由得要顿一顿,好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迟上一刻,才滑得开。   她待这一家人倒是很和气的,并不打算因为他们的出身而有所轻视。陌间百姓一朝得势,没准就能翻上云头,这故事在汉室后宫中,的确也屡见不鲜。   “也有多年没见到贾姬了吧?”陈娇甚至还很好心地给了贾女一个露脸的机会。才问了几句话,就说。“长者们口音太重了,说话含糊听不清楚,贾女来回话吧。”   刘彻一路保持沉默,在边上似笑非笑,看得出来,对贾姬这一家人,并没往心里去。   也对,承恩过的女人,如今少说也有几十个了,要是个个的家人过来,他都给官给爵的,后宫岂不早就乱得不可开交?   陈娇心内微凛,不免和那声音感慨了一句,“毕竟是天子,看着撒手不管,其实对未央宫里的事,心里也都有数。”   贾女便抬起头来,大胆地迎着陈娇的目光回话。“自从姐姐入宫,五年来没能见到姐姐一面,全家人都思念得很。谢陛下、娘娘隆恩,准小民全家入觐。”   谈吐倒颇为文雅,从她的言行举止看来,对入觐时必须换上的这一套礼服,她也并不生疏,不如双亲鸡手鸭脚,将深衣坐得中线都歪了。贾女身上这一袭深衣,非但强调出了她窈窕的身形,更是周周整整,连双手并拢时候,两袖的团花都对得严丝合缝,看得出来,她必定经过一番调.教。   看来,母亲对卫女偶然得幸,还是有几分耿耿于怀,却不是因为卫女,多少是有些和平阳长公主争风头的意思。   豆蔻少女嘛,也并不少见,卫女就算再出色,难道还能艳冠群芳不成?   “嗯,你姐姐在永巷殿里住着,本来要过来服侍相见的,不过,她身体沉重,就不让她出来了。你们入永巷殿时,固然不要拘束,但也要留心不要喧哗,免得贾美人情绪激动,不利于肚子里的龙种。”陈娇又随意嘱咐了几句,就笑着望刘彻。“陛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刘彻早就摆出了一脸的不在意、不耐烦。当着陈娇的面,已经心不在焉,走神到了天边。得了陈娇一问,才回过神来,唯唯诺诺,“你嘱咐几句也就够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明摆着是被打扰了和陈娇的取乐,心绪不佳。   贾家人只好回过身去,恭敬地退出了椒房殿。贾女当然要等父母先走——   陈娇瞥了刘彻一眼,见他的眼神,不免还是落到了贾女腰臀之间,就笑着打趣他,“还以为你要不高兴到什么时候呢,还不是看上了贾女?要喜欢,让她也进宫来,姐妹共侍,也让我们陛下享一享人间艳福。”   姐妹共侍一夫,在汉室也不算新闻了,刘彻自己就有四个兄弟,和他又是兄弟,又是姨表亲。贾姬如今怎么也算是当红,想要拉扯妹妹,算是题中应有之义,陈娇又这样肯成全,她想刘彻就算对贾女没有太多兴致,总不至于会把这一份送到口边,略带辛辣的茱萸小点,给推到一边去。   不想刘彻居然还真的露出不快,“多看几眼而已,要是每一个流连关注过的少女,都要收入后宫。未央宫迟早人满为患。”   难道居然不是如此?陈娇吃惊地看了刘彻一眼,这一眼就又让刘彻心虚起来,虽然她没有说话,但少年天子想了半日,还是气鼓鼓地道,“你看我们几次一起出去,在长陵那一带,可也不是没有农家女给我眼风。”   不过无论如何,他在美色上,也实在难说克己两字。   陈娇忍俊不禁,不和刘彻争这种事,她低下头拾掇棋子,“好好好,还下不下棋?”   刘彻也就放开这个话题,和陈娇商量,“贾姬入宫五年,不得见家人一面。这还算好的了,听母后说,未央宫中有些老宫人,入宫十多二十年,也见不到父母。今年赶不及了,我看明年开春,可以采选一批新人进来,老人们放一点出去。”   难得关注未央宫里的事,其实还是因为宫人们多半都是文景年间留下的老人,游目四顾,新鲜容颜除了陈娇特地提拔到椒房殿里的那些,还有长信殿中的一群少女外,也实在不多。刘彻贵为天子,有时候想要临幸些新美人,还要去织室浣所里找。   陈娇睫毛微微一颤,落子的手也禁不住一顿,她按下心底那声音所发出的一声短叹,安静地说,“也好,等过了新年,就可以着手来办了。”   #   过了几天,贾姬罕见地出来椒房殿,向陈娇问好。   暮春三月摸出来的身孕,现在正好是“七月流火”,秋老虎雄风不减,她是特地等太阳下了山,天气转凉,才扶着宫人的手进了椒房殿。   才四个月工夫,肚子就已经浑圆□,衣裳还薄,看得出来贾姬的肚子更像是时漏,顶部透了尖。陈娇头回见她就看出来了,现在再看更明显,她比贾姬都高兴,“都说肚子尖好生儿子,看来这一胎是个小皇子呢。”   贾姬气喘吁吁地在陈娇下首坐下,虽然入夜了,但一路过来,额前鼻尖还是沁出了密密的汗珠,“谢娘娘吉言!”   毕竟有了身孕,虽然看得出来,已经处处小心,但言行举止,是要比从前都放肆得多了。   陈娇不动声色,也真的不以为忤,她和气地责怪贾姬,“身子沉重,出来就应该和我说一声,借辇车一用。从永巷殿走过来,路途远着呢。”   贾姬面露赧色,“小女身份低微,哪配得上在宫中用辇呢?娘娘虽然宽大,但小女也不敢忘记本分。”   就又和陈娇说了几句琐事,谢过了她时时送来的赏赐,绕来绕去,绕得陈娇都困起来,才不好意思地道出来意。“家中就有一个兄弟,如今也有十七岁了,还没有正经营生,父母日夜都不放心……”   贾家人进宫,原来是想说这件事——这是为兄弟要官来了。   陈娇扬起眉来,又看了贾姬身边几个老公认一眼:这都是太后的心腹。   脑海中那声音就笑着说,“你看,后宫女人,几个不贱?孩子都没生,就把自己当个夫人了。这还好刘彻连眼尾都懒得看她,要是再给了三分颜色,岂恐怕她都要在宫里开起染坊了。”   陈娇心不在焉地想,“不读书不识字,能有多少见识?知道谨慎做人,都算她聪明了。我就是不懂……母后怎么一声不出。”   虽然也划拨了几个老宫人送到永巷殿里去,但也是为了避嫌,也是因为她和贾姬的关系,还用不着下人来提醒维护,陈娇可没有在贾姬身边安插什么心腹。送过去的宫人偶然会和楚服咬咬耳朵,也就是偶尔而已。倒是王太后更看重贾姬很多,加派了三四个经过事情的老宫人,把贾姬居住的小宫殿,护得风雨不透。   听说贾姬一向也很尊重这几个老宫人,有了什么事情,很多时候都会问过老人的意见。虽然对椒房殿也是言听计从,但她想走两头讨好的路线,却是毋庸置疑。   陈娇最不明白就是这点:孩子没落地就来为兄弟要官,贾家人不明白宫中规矩,也就罢了,贾姬出身低微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怎么太后身边的老宫人却不肯出言点醒呢?   如果诞育了皇长子,能够平安养到一岁两岁,贾姬是肯定要封夫人的,到那时候,按照规矩,不必一句说话,她兄弟至少一个太中大夫的虚衔跑不掉。现在就来要封,就是陈娇开口,刘彻也给了,等到贾姬封夫人的时候,官位也不能再往上升了。那还不如索性等一等,事情办得还更漂亮。   都是婆媳,一句话说一声,贾姬也就不来自讨没趣了。看来,在自己和平阳长公主的龃龉上,王太后嘴里不说,心里却还是天然体恤起了女儿。   母女之情,的确不能小觑。   陈娇微微一笑,也就答应了下来。“封官的事,那是陛下在操心,我可以帮你说上几句,但答应不答应,还要看阿彻的意思。”   贾姬顿时感激涕零,作势要拜——身子一动,又被老宫人们扶住,她也便顺势抬起了身子。   陈娇当看一场好戏,笑眯眯地欣赏贾姬的肚子,还是越看越爱。要不是刘彻留在清凉殿今晚并不过来,她差点要让刘彻一起来摸一摸贾姬的肚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穷极无聊之下,便命人,“把卫女叫来,给我唱一支曲子吧。” 36、请出   卫女自然不可能有任何怠慢,不到一炷香时间,便低着头踏着小碎步,一摇一摆地进了椒房殿。   七月的秋日依然还算是炎热,陈娇在廊下见她,陈年坚硬的松木回廊上铺了厚厚的锦毯,皇后才起身没有多久,尚未梳妆打扮。她的长发随意地披泄在身侧,素纱襌衣好像一团淡黄色的雾,隐隐约约,有艳丽的花朵从雾里探出一点颜色来。裙摆层层叠叠,辗转地露出了玉一样洁白的脚面,身边有三数个衣着妍丽妆容清美的侍女,低眉顺眼环绕在侧。可即管陈娇未施脂粉,却依然稳稳压了这群打扮得尽善尽美的宫人一头。   卫女不过偷眼看得一瞥,也就只是为了探明皇后的位置。紧接着便深深地跪下来,向陈娇行礼。“奴女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却一时没有说话,她只能听到头顶不远处传来了杯盏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徐徐地啜茶声,不过仅可以耳闻。又过了半晌,伴随着轻轻地一声磕碰,皇后慢慢地出了一口气,轻声道,“嗯,卫女来了,起来吧,头顶着地面,你怎么唱歌呢?”   卫女便直起身子,由得皇后身侧那眉清目秀、颇有英气的大宫女指点,在廊下当院里得到了一块草席,作为她在石板地上的座位。   皇后并未曾变换姿势,依然靠在枕上——即使是一双枕头,也都布满了昂贵的绣纹。而这样的绣纹,在当时尚属于天家特有的装饰,单单是一朵花,就已经需要一个经验老到的绣娘,全心全意地工作三到四天。   而在椒房殿里,它不过是皇后散心时候,随手拿来倚靠的寻常物事而已。   卫女只是盯着这双枕头不放,她能感觉得到皇后的视线在自己面上游移,刺刺的带了些麻痒,好像谁拿了一把小刀,在她面上反复地刮来刮去,提前为她净面开脸,只是手段过于粗鲁,令她很有几分不舒服。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椒房殿这一角就沉默了下来,还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主动问,“娘娘,清唱未免无趣,是不是传乐府的人过来?”   又满是疑虑地望了卫女一眼,像是很不相信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唱得多好听。   皇后便随意挥了挥葱白一样细腻的纤指,“算啦,大早上的,又是吹又是打,郑重其事,反而烦人。就让卫女清唱两首,权当解闷好啦。”   又游离不定,“是听《上陵》好呢,还是听《有所思》好?”   便问卫女,“那天听你唱得不错,你知道《有所思》说的是什么故事吗?”   卫女便惊异地闪了皇后一眼。   皇后虽然出身名门,自少得到天下至尊数人的万千宠爱,及至长大,又是万千宠爱,集于椒房。但除了饮食用度上,近乎铺张地奢靡之外,言行举止却一点都没有高门贵女的风范,就是和卫女说话,都好像在和谁商量什么事儿,语气和顺亲切,却又隔了一层疏远。纡尊降贵之意,是意在言外。   这么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家中人,又怎么会有兴致和一个小小的歌伎说闲话?   她一下战栗起来,唯恐偶然行差踏错,惹得贵人不快,自己便得了死罪,再也无法见到第二天的日出。一瞬思忖再三,百般无奈下,只好轻声道,“娘娘,我只会唱,故事才懂得一点点,教我的大娘也未曾解释给我听。”   毕竟是才豆蔻年纪的小歌人,又怎么会懂得歌声里的故事?楚服微微一笑,不禁便望了皇后一眼,轻声道,“娘娘,或者还是请乐府——”   陈娇却觉得卫女也实在是太无知了一点,《有所思》又不是什么艰深的曲子,民间传唱的歌谣而已,几乎就是大白话,这都听不懂,她是要有多笨?   戏做得太过头,就透着假了。   “行啦,”她白了楚服一眼,楚服顿时不敢吭声,“加一壶蜜浆来。”   大宫女已经和陈娇培养出足够的默契,她带上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宫人,碎步快速地退出了回廊。   院子这一角顿时就只剩下陈娇和卫女,一个廊上,一个廊下。一个侧卧屈膝,支颐偏首,长发流泻之间,尽显写意,一个规规矩矩屈膝跪坐,玉颜深垂,只敢看着别人身下的枕头发呆。   却不知道自己一头丰润的青丝,正在秋日金黄的阳光里肆意地反着润泽的光彩,刺着陈娇的眼。   陈娇一向也很自豪于自己的头发,可比起卫女这一头又黑又亮、望之有如一匹黑缎的秀发,她就算再自信,也不禁要在心底轻轻地哼一声。   又习惯地走神了一瞬,等着那声音必然奉上的嘲讽,等了一刻,才想起来,为了躲开卫女,那声音早已经藏到了连她都找不到的地方。   区区一个讴者而已,把个大汉的皇后,就能逼到那么狼狈的份上了?   陈娇又打量了卫女一眼,她说,“坐近一点儿。”   卫女只好站起身子,将自己的坐垫移到石质基台左近,又忐忑不安地跪坐得正了。   陈娇也坐直了一点儿,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卫子夫,想要让她抬起脸来,由自己看得清楚,却又懒得说话,更懒得动手。   便索性伸出一只纤白无暇的玉足,缓缓抵到卫子夫颈下,细卵石一般的大趾微微用力,卫女便抬起娇颜,被迫望向了皇后娘娘。   眼神才一对视,她就像是不堪陈娇的威严,长长的睫毛一阵颤抖,又垂了下来,遮去了小鹿一样无邪而惶恐的眼,却再不能多做什么,只能由得陈娇放肆地审视着她的眉眼。   虽也精致,但却也不见得多清丽。平心而论,和贾姬算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要是不考虑刘彻的喜好,她也不会觉得卫女比贾姬更美到哪里去。   陈娇满是兴味地沉思了一刻,见卫女满脸和顺卑微,似乎一脸写满了‘任君采撷’四个字,不免也感慨一声,“真是楚楚可怜。”   她收回脚,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家里都有什么人?”   “今年多大了?”   “都会唱什么歌?”   等卫子夫一一答过了,又道,“《相逢行》你是会唱的?我不要听你唱,我要听你读,念给我听听。”   卫子夫只好以细嫩的嗓音,忐忑不安地念了一首《相逢行》给陈娇听。“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   陈娇听得很入神,听完了又问卫子夫,“知道这说的是什么吗?”   恐怕卫子夫又说不懂,只好亲自细细解释,“有一户人家,风光得很,三个儿子都是官儿。二儿子是侍郎……玉堂金马,桂树华灯,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卫子夫便眨着眼,她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种崭新的情绪,一种真正的惶恐,使得这小鹿一样的纯真的女儿,好像真的在林间徘徊起来,找不到回巢的路。——皇后非但对一个小小的讴者这样亲切,甚至还连着和她谈起了民歌……的确,是个人似乎也都要惶惑不安。   她双唇一阵蠕动,最后终于微弱地问,“婢女受教了——娘娘?”   陈娇欣然问,“知不知道贾美人?就因为怀了龙种,现在陛下也许要封她兄弟做官了,没有多久,一家人也能从‘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的贫民一户,变为这金堂玉马的人家啦。”   卫女又扇了扇眼睫,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却还是一头雾水,这迷惘定然也忠实地呈现在了她面上,因为皇后娘娘又追着说了一句。   “倒是忘记告诉你,你的母亲弟妹,已经在堂邑侯府里找到了住处。说来也巧,贾姬一家人刚刚得到赐第,空出了一个院子。听母亲说,你弟弟很喜欢舞刀弄枪,正好贾姬的弟弟也一贯爱武,留下不少兵器,他在新院子里,住得挺开心呢。”   皇后娘娘语调甜美平静,就算是对一个小小的讴者,也像是同公主说话一般,和气而耐心。片刻前以脚挑她时,那彻头彻尾的轻忽与不屑,似乎又不知去了哪里。   卫女却不禁从心底开始发抖,忽然间,她觉得皇后娘娘的面容,就好像她身上的锦衣。尽管的确精致悦目,但却似乎也被一团薄薄的烟雾给笼罩住了,使得她再看不清、看不懂皇后娘娘的真容。   “这不对。”她想,“这不对。”   回应她的是一片空洞的寂然。   无数念头纷纷杂杂,闪过卫女心头,最终她抬起眼来,睫毛已有了轻微的颤抖。   “娘娘。”她又恭谨地跪起身来,将额头压到了锦缎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织物,泥土的腥气隐约透来,却是她熟惯的味道,令得她精神一振。“婢女虽然偶然得到了陛下的幸宠,但自知蒲柳之姿,陛下是决不会再次回顾的。请娘娘恩准婢女出宫与家人团聚,大恩大德,婢女感激不尽,宁可来世结草衔环已报!”   就算是陈娇,亦不禁要为卫女这天外飞来的一笔,惹得怔上一怔。    37、吝啬   椒房殿一角便沉寂了片刻。   陈娇又度了卫女一眼,她略略沉思片刻,却并不马上搭理卫子夫,而是拍了拍手,道,“楚服死哪里去了,还没送蜜浆过来。”   卫子夫只好爬起身来,碎步进殿找到一名宫女去传话,来催楚服的蜜浆。   陈娇借机同声音感慨,“不愧是再世之身,小小年纪,如此老道。我逼她逼到那个地步,都没露出一点端倪。”   毕竟是做过皇后的人,椒房殿种种华贵的装饰,曾经也为卫女所占有,而如今她非但只能在殿下满是卑微地仰望着陈娇坐拥这富贵的海洋,自己却依然是个小小的歌伎,皇后连手都懒得动,直接用脚就挑起了她的下巴。   但凡有一点血性,些许不服,总是要露出来的。卫女小小年纪,却天然是一团怯懦,城府之深,到底是被陈娇试出来了。   要不是这自请出宫,决不是一个小姑娘应该有的看法,陈娇还真要怀疑她是否也是再世之身,还是这不过是声音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想要逼着陈娇早日处决了卫子夫,一了百了。   声音虽然不能洞悉她的每一个想法,但对她的怀疑却不知怎么,知道得一向很清楚,她在陈娇脑海深处哼了一声,讲话都似乎带了回声。“卫女能以歌伎身份,走到国母地步,固然是气运所钟,但自己也要争气才行。”   能住进椒房殿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天下气运所钟?从高祖吕皇后开始,不是自己能生,就是很懂得挑母亲的肚皮,似陈娇这样,舅舅是皇帝,夫君是皇帝,比一般公主都要更尊贵几分、更娇惯几分,自己生得美,气质又幽静,人也不是不聪慧……又何尝不是为天地所钟爱?只是自己不懂得把握,最终还是要幽死长门,怪来怪去,除了自己,还怪得了谁?难不成还真怪刘彻不留情面?   “你就只管玩火。”得不到陈娇的回音,声音更是气哼哼的,“这一世要再输了,你是真的谁也怪不得了。到时候别怪我早没告诉你,早杀早了!”   陈娇不免浅浅叹了一口气。   这性子不改,难怪她和刘彻始终格格不入,最后终于渐行渐远,相对无言。   “看这个不顺眼也杀,看那个不舒服还杀,杀楚服、杀韩嫣、杀卫女、杀李女,你怎么不把未央宫的女人全都杀了,大家都痛快一点,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刽子手都嫌你拖拖拉拉。”   她不理声音愤然地抗辩,一把将它推向心底,又伏在枕边,望着卫女和楚服一前一后,又从殿内出来。   陈娇倒没有提起别的话,就是吩咐楚服,“倒一盏水给卫女喝。”   楚服便从沉重精巧的玉壶内斟出一杯淡黄色的蜜浆,又洒了几片花瓣,将玉盏送到卫女跟前。“还不多谢娘娘赏赐?”   卫子夫便瞪大了眼,略带恐惧地望了陈娇一眼,眼色里写满了惶恐不安、不解迷茫,倒逗陈娇很乐,她自己提起壶来,也倒了一杯,淡粉色唇瓣合在洁白的玉杯边上,轻轻地呷了一口,问卫子夫,“甜不甜?”   卫女忙将盏中蜜水一饮而尽,她由衷地说,“好甜。”   也就是两世为人,才会这样战战兢兢了。换作只是今世的卫子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里会得到一杯蜜浆,就想到鸩杀这种事。就是因为她自知日后身份贵不可言,恐怕也感觉到椒房殿行事,同自己所知道的做派相比,有极大的不同,所以或者是起了一点怀疑,也有了一丝感应,却终究不能肯定。   陈娇就觉得眼下的光景实在是很有意思,如一出哑剧,两个人心里可能都惊涛骇浪,到了面上,一个要装不在乎,一个要装很无知,也都装得挺辛苦。   想来想去,还是陈娇更辛苦一点,她不但要装自己不知道卫子夫的异样,还要装得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异样。   “在长公主府里,喝过这么甜的水吗?”她便放过了卫子夫太露破绽的一眼,问得天马行空,也让卫子夫猛地一怔。   小姑娘似乎渐渐明白过来,她答得很小心。“婢女地位低微,能够吃饱穿暖,心里已经满足了。蜜浆这样的昂贵物事,不是婢女可以随意享用的。”   “出了宫,可就喝不到这么好的东西了。”陈娇一边说,一边问楚服,“说起来,贾姬上回觐见,还惦记着要几罐子槐花蜜,你送去了没有?”   “今早刚从少府要过来,已经安排人送过去了。”楚服心领神会,一边说,一边看着卫子夫在笑。笑意里就充满了鼓励。   贾姬的出身,也就比卫子夫稍微强上一点点,蜜浆对她来说,也曾是很奢侈的东西。不过是承恩几夜,怀了龙种而已,大家都是刘彻的女人,你卫子夫也不是没有睡过天子,凭什么你在殿下,贾姬就能在殿上坐,一杯蜜浆,对你卫女是非常的恩赐,对贾姬就是寻常的赏赐?   这时候要还想着出宫,卫女非但不识抬举,简直是不可理喻了。   卫女于是又看了陈娇一眼。   皇后手中还捏着玉盏,她纤长而白皙的手指,几乎同玉碗是一个颜色,尾指微微翘起,指甲上还有蔻丹未退,一缕淡红,更将她的白皙强调得惊心动魄。同天子很有几分相似的凤眼微微敛着,睫毛偶然一动,似乎又在望住自己,唇角似扬非扬,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称量着自己的能耐——   就好像在斗鸡之前,为自己这边的雄鸡喙上绑一把尖刀一样,皇后娘娘这是在亲手给自己画了一个好圆的月亮……   她又有些闷闷的头疼,一分神,心底洪流一样的声音顿时涌了上来,气急败坏的喊叫仿若河水,一眨眼就上涨了一丈,几乎将卫女没顶,她越发惊惶起来,又一咬牙,将这声音逼了回去,这才气促音紧地低语,“婢女长相平凡,哪能和贾美人相比。自知即使留在宫中,也是老死冷宫的结局,请娘娘开恩,放婢女与家人团聚——”   居然还是打着出宫的主意,连陈娇抛来的登天梯都不肯接,看来,这出宫的心思,是情真意切,没有半点作伪。   陈娇不免也有几分讶异,她仔细地打量着卫女的神色,过了半晌,才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卫家人也不知出身哪户人家,说不定就是上古诸侯之后,不然,怎么有了卫子夫还不够,还要有她的外甥、弟弟,而有了卫青、霍去病还不够,又非得要有一个卫子夫。   可惜了,若她不是卫子夫,陈娇还未必要这样对付她。   “你家人听说你承恩入宫,都很喜悦。放你出宫,在我就是一句话的事,可你们一家人日后如何,就难说得很了。”她淡淡地道。“再说,宫禁深如海,又哪是你说出就出,说入就入的?既然不识抬举,便先回永巷殿内,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她似乎已经对卫女失去兴趣,冷然发落完了,便伸手按住楚服的肩膀,在大宫女有力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赤足悄然无声,不过一瞬,淡黄色薄如蝉翼的素纱裙尾,已由卫子夫眼帘内消失。   卫子夫却依旧维持着恭谨的跪姿,甚至还将头久久地贴在身前地面之上,拜别皇后。   也因为她的姿势实在行得漂亮,虽然楚服两次回顾,却都没能窥得卫女在这一刻,究竟是什么表情。   #   “也就有人这样不识抬举。”伺候阿娇梳妆打扮的时候,难免和陈娇笑语两句,“看她一举一动,对宫中礼仪也是很熟悉的。想来长公主没有少花工夫调.教,好容易送进宫来,又闹着要放出宫去,真是个傻姑娘。”   是不是傻姑娘,还待两说,眼力之毒、之刁、之准,却真不愧是两世之身,和自己的这个声音比起来,卫子夫若也自小同她的那道低语声相伴,只怕心机城府,决不会弱于自己多少。   陈娇面上难得地露出一抹笑来,楚服顿时又得到了鼓励,一边为她整顿裙摆,一边又说,“要我说,娘娘干脆许了她出宫去,看她是喜还是忧了。在宫中怎么说能吃得饱饭,出去宫外,她那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该怎么营生还不知道呢,没准要把她再卖进妓营以身换钱,也都难说的。”   “什么以身换钱?”刘彻走进内殿,就刚好听到了楚服的话尾巴。“怎么难道市井间又有故事,传到了宫里来?”   陈娇扫了楚服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楚服是在说大姐送来的那个讴者。”   刘彻眉头一皱,一想到卫女,就记起当时陈娇昏倒时苍白的面色。   陈娇虽然看着柔弱,但素来少病少痛,虽说她自己没有怪卫女,但一提起来就想到这种事,刘彻自然没有好气。“她又怎么了?上回一见她就晕,这一次,你还见她?”   “也不是没有见过,在长乐宫里也遇到了一两次,祖母喊她来唱过几次歌嘛。”陈娇随口说,“今早起来无聊,也让她过来唱唱解闷。”   没等刘彻回话,直接就转了话题,说起了贾家人要官的事。“想着贾姬也有了身孕,便没有当面回绝,怎么办,还得看你的意思。”   刘彻哼了一声,似乎有迁怒于贾姬的苗头,“怀个孩子,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迫不及待,要做人上人了?”   陈娇深知刘彻性子,她对着铜镜摆了摆手,等楚服退出去,才轻声细语地说,“怎么说也是第一滴血脉,自然是要矜贵一点的。——不过前朝的事,我也不大明白,给不给,还是你来做主好了。”   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那也是先要妻子把案头举起来,姿态做好了,做夫君的才会有琴瑟和鸣的兴致。一个虚职而已,就是一百个,陈娇都不觉得多。   刘彻语气果然渐渐地缓和下来。“也是,说起来,也算是讨个彩头吧,贾姬现在有身孕的人了,心思要是太沉重,对胎儿也不好。”   陈娇果然笑着说,“你看着办,我就只等着给你传话啦。”   刘彻一出现,她已经又‘融’了开来,连着三句话里,句句都说‘你看着办,我懒得管’,终究是使得刘彻确信,对贾姬的封赏,陈娇是一点都不会妒忌的。   他不禁又想环住陈娇,和她喁喁私语、轻怜蜜爱一番: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懂得为他着想,体谅他的难处了……而他身为天子,所能回赐给她的东西,竟要比给永巷殿中的美人,还要更少几分。   不知怎么,心思又是一动,刘彻沉眉凝思了许久,又问陈娇。“贾家人也就是这一儿一女了吧?不要日后又冒出什么从弟、族弟来,也要我的封!”   贾家的确人丁也不大茂盛,除了这一儿一女,倒没有什么亲戚在世了。   刘彻知道详情,眉头便松了开来,他说,“你告诉贾姬,好好地养胎,等孩子落了地过了百日,再封赏她的兄弟。免得动静太大,孩子受到惊动,反而养不住!”   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一个虚衔,恐怕虚衔给了,孩子没养住,又或者不是男胎,刘彻这买卖就做亏了。   陈娇这一次是真被逗乐了:虽然贵为天子,但刘彻要小气起来,也真是斤斤计较得可以。 38、 董偃   接下来的几个月,宫中就特别的平静。   贾家人要官失败,虽然沮丧,但有了刘彻的许诺在前,贾姬倒很有励精图治的样子,越发把自己这一胎看得很重,没事的时候,不要说出永巷殿,就是自己居住的那个小院落,等闲都不出来。吃食上更是小心了再小心,不是两宫赏下来的糕点,是不肯入口的。   椒房殿、长信殿,也都乐见贾姬这样慎重地对待自己的胎儿,王太后授意平阳长公主,在京郊的几处祭坛寺庙之中,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巫祝,祈祷祖宗保佑,令贾姬这一胎平安生产,并且最好是个男婴。   馆陶大长公主的态度就保守多了,现在她对陈娇的月信,已经采取不闻不问态度,问多了也是失望,更惹得陈娇不开心,索性一句话不提,就等着好消息来了,自然没人会忘了她。   进了冬,长安城内一片严寒,连着下了两场大雪,更是银装素裹,一片玲珑剔透。就算已经尽量保暖,但木质屋宇,难免总有空隙,每年到了这时候,就是在椒房殿内足不出户,陈娇都觉得足底有几分冰冷。   从前先帝在位,他宠纵刘彻,到了这时节,总让太子去骊山脚下住上几天,去年冬天,刘彻醉心于他的元年新政,哪里还有时间去泡温泉?倒是陈娇跟着两宫长辈贪了几天的暖。今年天子就不一样了,几乎是才入冬,就兴致勃勃地和陈娇计划,要到骊山别宫小住上半个月,尽情地享受温汤与天然的地热屋阁。   陈娇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正好太皇太后年老畏寒,在骊山别宫度冬,非但可以时常沐浴温汤,洗消百病,还能得闲赏赏山林冬景。要比在长寿殿内闭门不出,舒适得更多。   于是便浩浩荡荡,从宫中几个数得着的女眷开始,馆陶大长公主、三个长公主并夫婿,还有刘彻那些受宠的侍中,来回传递消息,维持朝政的黄门小卒……数百人一拥而上,着实令骊山别馆好一阵喧喧扰扰,住得也紧张:刘彻索性就跟着陈娇睡在一间房里,把大院子让给了两宫长辈。   贾姬也就跟着在附近的小院子里安顿了下来,却依然是一如既往,一到骊山便闭门不出,唯恐雪天路滑,一跤跌倒,便伤到了胎儿。   “我现在就等着孩儿落地了。”和陈娇说起来,面上不禁微红,却依旧是坦然的。“自小家中便贫寒无地,入宫之后,得到娘娘一家人的照应,这才衣食无缺,不至于吃了上顿,也不知下顿在哪。若天幸是个男孩,能够被娘娘抱到膝下抚养,不但全了国体,一家人一辈子也真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弟弟要能够出息一些,建功立业,贾女这辈子也再没有别的要求啦。”   楚服不禁就在陈娇身边微微一笑。   到底是苦出身,有了身孕,就很把自己当个夫人看待了。这拐弯抹角,求陈娇收养孩子不说,其实还是有为弟弟要官的意思。其实她到底急什么?孩子要能养活,甚至还是个皇子,官衔自然是滚滚而来,要是命中没有,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陈娇却不这样看。   贾姬虽然有所求,但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没有圣眷,只怕除了这一胎之外,不可能会有别的孩子,懂得主动表态,万一是个皇子,要主动送到椒房殿里,已经是她糊涂中的不糊涂。   以她的出身,能有这一点不糊涂,已经足够在后宫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孩子这也有八个多月了吧?”说起来,陈娇倒是有几分扼腕,“应该把你留在长安城里的,这里医药不全,万一分娩,恐怕还照料不好呢。”   回头和刘彻说起来,刘彻也觉得是正道理。“她一个快临盆的妇人,和我们跑来跑去做什么?她又不能泡汤,这里除了暖和一点以外,还有什么好处?还是快送回去好了。”   便安排了一队羽林军,将贾姬送回未央宫中去,又特地指派春陀回去看顾。“要是胎动生产,一面过来报我,一面安排医者入侍,总之事前事后,都交给你了。”   虽然再不看重贾姬也好,到底是第一胎,刘彻说话时候,双眼望住春陀,罕见地疾言厉色,带上了天子的威严。   春陀又是一脸的冷汗,他唯唯诺诺,“陛下敬请安心。”   陈娇也嘱咐春陀,“永巷殿里还有些宫人无份跟来,你要当心有些人心存妒忌,借机生事。如果有宫人仗着御宠不服管教的——我让楚服跟你一道回去吧,她在宫人中还是有一定威信,可以帮得上你的忙。”   打发走了春陀和楚服,刘彻似笑非笑,“娇娇,你心底就没有一点妒忌?”   从前这样的话,他是不会问出口来的,陈娇心里怎么想,面上只要不露出来,他是唯恐问得太多,还要安抚陈娇的妒忌。不过到如今,刘彻就开始好奇了。   古来女子,总是心思狭小,宽大平和,那都是失宠以后的事了,有宠在身的时候,还不是巴不得万千宠爱在于一身?偏偏就是陈娇,得宠的时候,就劝诫着他为了子嗣,要雨露均分,现在贾姬眼看生产在即,她比自己怀孕还要上心……难道真的心底就没有一丝羡慕,一丝不快的阴影?   陈娇要太妒忌,他自然是吃不消的,可现在全不妒忌,不知为什么,刘彻也要一天比一天更在意,更不舒服。曾经他可以将这不适欣然放在一边,享受陈娇的大度,给他带来的便利,但现在,他不做此想了,天子甚至有些隐隐地期盼着陈娇的妒忌,以便让他可以又是无奈,又是疼爱地说一声“傻娇娇”,而后再以自己的宠爱,令得陈娇放下心来。   其实也不是不明白,妒忌无非是出于在意,只有在意,才会患得患失……真的太不妒忌,也许只说明陈娇心底,一点都不在乎自己。   这边眼神才黯,那边就吃了陈娇一记眼刀,皇后难得露出刁蛮,居然也驾轻就熟——高门贵女真要摆起架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干嘛要妒忌。”陈娇说,“她生的也是我的孩子,是个男孩,自然要抱到椒房殿里来的,是个女孩,那也是我们的长女。难道许你疼,就不许我疼?”   收养的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似乎顺理成章地被她这一句话,一锤定音。   刘彻实在忍不住,他弯下腰就抱住陈娇大笑起来,“你呀你呀,你这个娇娇!”   又要借着性子,解衣去闹陈娇,却为她挣脱了,“一会就是吃晚饭时候,还要到祖母那里去的,现在脱了衣服,就来不及了!”   刘彻还不死心,“那就不脱——哎哟!”   却是被陈娇揪住了腰间的软肉,狠狠地拧了一把。   小夫妻笑闹了一番,索性出门踏雪,预备消磨一番时光,再过太皇太后跟前。刘彻在宫殿间穿行了几步,望着略带白头的骊山,又对陈娇道,“韩嫣去年夏天在这里猎了一头狐狸!明年春天,再带你过来踏青。”   “我就不能跟着你游猎?”陈娇摆明了故意和刘彻唱反调,眉眼间笑意盈盈,透了难得的调皮。“就只有韩嫣、李当户……什么时候,你也能和他们说起陈娇呀。”   “你要是能吃得消毒虫叮咬,汗湿重衣,那我也带你!”刘彻不禁哈哈大笑,还要再说些什么时,陈娇忽然止住了脚步。   她的眼神顿在了斜前方,一道松墙,遮掩了帝后的身影,却未能遮得住他们的视线,刘彻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一时也不禁失语。   馆陶大长公主正同一名貌美少年亲密地把臂而行,这两人时不时交头接耳、喁喁低语,不需要多高的悟性也看得出来,这二人关系匪浅。   堂邑侯身体一向都不大好,刘彻有记忆以来,这个姑父几乎都在静室疗养,这一次难得跟到骊山来,也是看中了汤池的疗效。大长公主却仗着身份尊贵,硬是和堂邑侯别院而居,自己占据了一个小院子。当时他还不以为意,以为是姑母摆架子,没想到居然是藏美于别院之中,得了闲,就同他耳厮鬓磨。   这种事,对刘彻来说自然很无所谓,大长公主才是他的亲戚——他关切地望了陈娇一眼,低声道,“还是回去吧?”   陈娇却没有动,她立定原地,眼神就像是胶在了母亲身上。   大长公主年少时,想必也是个出众的美人,就算是到了这个年纪,因为保养得宜,也依然风韵犹存。只是眼角眉梢毕竟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和那鲜嫩的美少年站在一起,若是母子,情景便足够宁馨,但是情人,场景竟有几分骇然。   至少落在陈娇眼底,便令她心湖乍起了波澜。   “这就是董偃。”她在心底喃喃说,“你能看得到吗?这就是你前世久闻大名的董偃了。”   那声音沉默许久,方才长长地嘘了一口凉气。   “的确是个美人。”她平静地承认,“论艳色,比韩嫣还犹有过之。”   陈娇嘴边不期然便挂上了一缕冰冷的笑,她又深深注视了树后那对老少鸳鸯一眼,才转过身子,握住刘彻的手,同他一道归去。   又过了十数日,京中传来消息,贾姬胎动生产,孩子落地。   ——是名男婴。 39、移宫      喜讯传到别宫,不要说刘彻本人,太后和太皇太后两宫长辈都喜之不尽,不过也都掌得住:“头生子未必养得下来,动静太大,容易折腾得孩子不能安静。还是先等过了百日再说吧。”   陈娇却很有些等不了了,撺掇刘彻,“就是十几里路,我们先回去看看,住上两天,再回别宫来侍奉长辈们也是一样的。”   她是真正开心,眼角眉梢写满了笑意,难得不因为刘彻的注视而融化开来,笑容里居然有了少女一样的娇憨。   刘彻看在眼里,心中又是甜苦夹杂:孩子不是她的也这样高兴,固然证明了陈娇的大度。但有时候他也在想,她是不是对什么事都这样无所谓?永远都对,永远都挑不出毛病,永远都显不出他的能耐呢?   话虽如此,这念头却也只是一瞬间,便又被少年天子自己给驱散了开去:妻子贤惠,总要比妒忌来得好些,他还没那么空闲,想要天天安抚一个争风吃醋的妻子。   “现在孩子还不能见风,就养在贾姬身边。”他说。“生产的血室并不吉利,我们回去了也不能见到孩子,你还是安心一点,等孩子满了月,再抱到椒房殿里来。”   一般说来,就算这孩子要被收养到椒房殿里,怎么也都会让他在生母身边呆上一年半载,等断了奶,再抱到养母身边的。不过,这往往也是因为庶子即使被收养,也得不到嫡母的重视。   刘彻愿意出面这样安排,也算是一举两得,又体现了对陈娇的偏疼,又让孩子从小就和嫡母亲近,将来就算陈娇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庶长子的身份虽然尴尬,有情分补强,日子也就不至于太难过了。   “处事是越来越圆熟了。”声音便在陈娇脑海中欣然道,“总算还晓得投桃报李,疼你。”   夫妻之间就是这样,恩恩怨怨纠缠得多了,你计较,他也就跟着计较起来。陈娇自己从来不计较,做得太到位,刘彻又不是铁石心肠,也不好意思老吃白食,只是从前婆媳之间的那点恩恩怨怨,有个孝道在头顶压着,手心手背也都是肉,他太偏帮陈娇也不大好,直到如今有了贾姬,才见出了刘彻的人情。   陈娇抿唇一笑,白了刘彻一眼,“好像这不是你的孩子一样,居然也一点都不心急。”   对这个孩子的出生,她自己知道,表现出来的喜悦已经太多,多到甚至已经不太得体,要不是刘彻和她现在还算是如胶似漆,只怕就要往歪里去想了。   就扳着手指头和刘彻算,“等孩子满了百日,便给贾姬封个夫人的名号,安排一间宫殿给她独居吧?凉风殿距离椒房殿也不大远,她要看孩子,随时方便过来。再说才空置没有几年,修缮起来也很方便。”   “现在不比祖父、父亲的时候了,少府有的是钱,你不必考虑钱的事。”刘彻便随口说,“未央宫毕竟是我们的住处,处处破败,汉室颜面何存?身为天子,还不如诸侯王过得自在,简直就是笑话。我想明年开始,把上林苑修一修,做几个池子,来操练一番水军。不然手头兵士虽然多,但没有一批精于水战,心里总是不安得很。”   这是在防范位于南方的诸侯国们了。   尽管兴修这样大型的工程,将要花去不计其数的金钱,但陈娇依然毫不犹豫,便赞同了刘彻的看法。“手里没有一支能够平定天下的军队,不说匈奴人,就是我们自己的亲戚,恐怕也不会把我们当回事……以后你是一定要触犯他们的利益的,手里没有兵怎么行?”   陈娇永远一语中的,永远这样懂他。   刘彻情不自禁,望着陈娇笑起来,他把陈娇拥进怀里,问她,“娇娇,你说咱们的长子,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刘据两个字,在陈娇心底只是打了个旋儿,就被吞没了。   其实从前,她也就听过名字而已,究竟这名字下的那张脸是什么样子,声音是不清楚的,那时候她已经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长门之禁,刘据这个名字在她耳朵里,不过是又一个光鲜亮丽的锦衣小童,和他母亲以前,居住在曾经属于她的,那高高在上的地方……   陈娇垂下眼来,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地在心中道,“只是难免联想,你又何必多心呢?”   没等沉默长得尴尬,她就又清了清嗓子,轻声细语地说,“第一个孩子,自然是盼着他健康长寿,如意长大的。不如就叫刘寿,阿彻你觉得怎么样?”   刘寿的确生得很健壮,从长安城里传来的消息是一天比一天更让人舒畅:孩子体重长得很快,也很亲人,不哭不闹,吃饱了就睡,小脸红扑扑的,很惹人怜爱。   等到满月那天,正好是元月元日,一行人也就回了长安城内,一面也是庆祝满月,一面也是出席元月该有的一些庆祝活动。   陈娇放下百事,一回宫就去看皇长子,见皇长子小脸果然白里透红,依偎在母亲怀里,眯着眼,口边还吐着奶泡泡,就打从心底喜爱起来。“看他的小拳头,还没有我手掌大。”   贾姬到底年纪也不大,生产似乎消耗了不少元气,她望着怀里的孩子,欣慰中又分明带了不舍,顿了顿,便吃力地抱起婴儿,递给了陈娇。   “娘娘也请抱一抱孩子吧!”   虽然看得出来,以她现在的力气,抱起孩子是有几分勉强的,但她伸向陈娇的姿势,却做得很到位,一点都不勉强。   送一个孩子到椒房殿,换来的是全家的荣华富贵,这个孩子,贾姬是怎么都不会舍不得的,她也想得很到位,并不需要谁私底下劝阻,就已经把自己的姿态做到了十分。   陈娇犹豫了一下,心底不免有了一点感慨。   为了要在这金碧辉煌的未央宫中,保证着自己至高无上,只在数人之下的地位,她剥夺了太多东西。从自己身上,她剥夺走了童稚……而现在,她又要把这孩子从贾姬身边给夺走,把一个孩子,从他的母亲身边夺走……   “怎么,时至今日,难道你还会心软吗?”那声音便在她心湖中傲然诘问。“你总要知道你拥有的一切有多珍贵,你要是不动,总有一天,这一切将会被别人夺走——”   陈娇将她往心底深处一推,多少带了些负气,她抬起头来,笑着接过这华丽的襁褓,将孩子拥在自己臂弯内,轻轻地点了点他滑嫩的双颊。   心下却颇为惊异:这孩子其实并不比一头小狗更沉。虽说生孩子耗费元气,可贾姬都将养了一个月了,怎么还连抱起他的力气都没有……   她又逗弄了片刻,才把孩子交给乳母,让这几个高大健壮的妇人,围着皇长子喂奶。   “都还没有吃过我一口奶——我奶水也不多。”贾姬颇有几分顾盼自豪的意思,望着皇长子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得意。“一落地就有乳母等着了,记得听我娘说,这奶水也是越吃越多的,孩子不吃,渐渐也就没了。”   便略带了祈盼地看了陈娇一眼,“娘娘,皇长子既然满月,我也从血室里出来了……”   陈娇笑着说,“过几天让你家里人进来看你。”   贾姬面上顿时就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她的眼神顿时从皇长子转到陈娇身上,欣悦一览无遗。“先谢过娘娘!”   年纪到底不大,和儿子相比,甚至和夫人的名号相比,也许贾姬更看重的还是家人的荣华富贵。就连方才陈娇暗示她,册封夫人的典礼已经正在筹备,贾姬都没有眼下的欣然。   好,这笔交易,大家都做得心满意足,这就最好。   陈娇又和贾姬商量,“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皇长子抱到椒房殿里,看看他会不会哭闹吧?”   时机选得好,贾姬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她年轻俊秀的脸上虽然也有不舍,但更多的还是释然,“娘娘怎么说就怎么办,我一向听娘娘的话!”   太后身边的几个老宫人,因为贾姬生产顺利,也因为太后要回宫,长信殿自然少不得打扫安排,便都被太后叫了回去。因此贾姬才有了这一句大胆的表态,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始终还是和家人一样,并未曾弯到另一边去。   陈娇也一点都不讶异,又告诉贾姬,“陛下恐怕是要松口给你弟弟许一个官了,品级最多也就是两千石,不过职位是可以选的,你弟弟要是有些特别的才能,也可以提出来施展。这个,就要你来问他了。”   大家谈得很愉快,走的时候,贾姬还挣扎着把陈娇一行人送到了门外。陈娇上了辇,环住怀里那个花花绿绿的襁褓,等辇车走了一段,又回头看,贾姬还站在殿前,远远目送。她已经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得清她逼人的不舍与寂寞。   她又慢慢地扭过头来,望着怀中的那张小脸,心头百般滋味,酝酿到最后,只得一口气叹出来。   刘寿在椒房殿里住得也很欢实,陈娇早就给他预备了一间小宫室,服侍的乳娘也都全带了过来,或许根本就没觉出不同,他还是该吃吃该睡睡,半点都没有大哭大闹的意思。住了十多天,长势依然喜人。   陈娇就催大长公主,“也该安排贾家人入觐了,贾姬前天过来看孩子,话里话外,还老问这事呢。”   大长公主没有搭理她,而是弯着身子,慢条斯理地逗弄着刘寿,“来,来,看这儿,外祖母给你带的拨浪鼓……”   半天才看了女儿一眼,敷衍她。“就安排,就安排。”   堂邑侯虽然也不是没有别的宠姬,但至少没有带到过陈娇跟前,陈娇现在看到大长公主,就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她也懒得数落母亲:现在晾贾姬,又有什么好处?一点顺水人情而已,有本事,你让贾家人一辈子都不入宫。   没多久,刘彻回来,就更不会当着刘彻的面说起这种事了。一家几口绕着刘寿打了打转,刘彻抱住他玩弄片刻,便失去耐心,又放回了乳娘手上,才问陈娇,“怎么样,这几天都还安静吧?”   “还是老样子,能吃能睡!”陈娇笑着说,自己也不免感慨,“看来还是太小,也不知道要粘着生母!”   刘彻嗯了一声,也安下心来。“安顿下来了就好!”   他也不管大长公主,就望着陈娇笑了笑,又为她拿掉了发间的一缕丝线,“你看看,偶然让你做点女红,你就做得一身都是。从前给我做香囊的麻利都到哪里去了?”   陈娇白他一眼,“那时候还没成亲,贤惠都是假装出来,骗你的!”   大家于是都笑起来,倒是惊醒刘寿,让他发出了稚嫩而不满的哭声。   那天晚上,贾姬在睡梦中安安静静地咽了气,第二天早上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已经冰凉。 40、暖痛   消息传来的时候,陈娇正在长寿殿里侍奉太皇太后,还使人抱了刘寿,让太皇太后摸一摸曾孙的面孔。太后在一边虎视眈眈,恨不得下一刻就把孩子抢到怀里来逗弄。   这不是太皇太后的第一个曾孙,不过诸侯王们之国早,孩子也都在封地没有带来觐见,因此老人家还是颇觉新鲜喜悦,指头在刘寿面上游移了片刻,又伸到襁褓里去试探他的体温,“毕竟是孩子,暖烘烘的,就像是个小火炉!”   陈娇面上才现出笑来,宫外就来了两个宫人,在太皇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人家听完了,不过嗯了一声,云淡风轻,又继续抱着刘寿,“挺沉。”   太后和陈娇也都不曾在意,太后抱过孙子也逗弄了一会,又服侍老人家吃过午饭,这才各自回了宫室,陈娇踏进椒房殿里,楚服就迎上来在耳边说了这个消息。   以陈娇的沉稳,亦不免惊得脚步一顿,她的眉头立刻就蹙紧了,“是中毒死的?”   一般来说,中毒去世的人,眉宇间常常泛开青气,嘴唇做黑紫色,都是常见的征兆。如若不然,则也有可能是产后一直没有调养过来,元气虚弱,就这样去世。   只是后一个理由,连陈娇想起来都觉得牵强:贾姬虽然产后难免虚弱,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连动静都没有就这么去了,听起来总觉得背后肯定蕴含了无限文章。   尤其又是等孩子在椒房殿里安顿下来之后,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合了眼,不知道的人,恐怕要对自己犯上不小的疑心呢。   陈娇顿时就想到了大长公主昨日的表现,她的眉头一下拧得更紧,沉声吩咐楚服,“派人出宫把消息告诉母亲——你亲自过去——就说我的话,问她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问她是不是还嫌我在宫里不够艰难——”   话到了最后,难免出现一点颠簸,陈娇的声调都逼高了,神态竟有了几分气急败坏,“这么大的事,连说都不说一声!”   楚服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她畏惧地垂下头来,低声道,“这就前去传话。”   走了几步,又被陈娇喝住了。   脑海中那声音兴味地卷曲起来,就好像一匹柔软的绸,轻轻地拂过了她的心湖,她轻声说,“别忘了我的教训,你是皇后,也不代表你能颐指气使,放纵你的脾气。”   这句话就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泼得陈娇遍体生寒。   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又回复了从前的冰冷,只是这一回,冷中再不带疏离的礼貌,而是凛冽得好比一簇寒冰,尖锐四生,似乎一触就可以伤人。   “前头的话,都不必问了。”陈娇说,“你就问问大长公主,贾家三口人,现在被安置在哪里。”   她捏紧了拳头,呼吸声粗重了一会,又渐渐地宁静下去,眼神澄澈冷漠,目注楚服,颇有深意地道,“或者不必问大长公主,你——就能答得上来了。”   楚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她使劲地磕着响头,甚至在厚厚的锦毯上,都撞出了通通声。那声音在陈娇心湖上空讶异地卷起来,甚至绞痛了陈娇的额头,她吃惊地说,“是她?”   贾姬生产前后,宫中有资格接近她的人,也就是春陀、楚服,和王太后派出来的几个老宫人了。不管楚服是不是下手的那个人,从大长公主的反应来看,楚服或多或少,是肯定沾了真相的边的。   “没想到就是我自己的人,瞒得我最深。”陈娇慢慢说,她望着楚服,眼神里究竟有了一点失望,“你还不说话,是想等到了诏狱里再开口?”   她从小受到教导,是的,她受到最好的教导,她的导师可以前知,她告诉她什么人有用,什么人没用,什么人会是她的对手,而什么人又将会在困境中拉她一把。陈娇其实一直觉得,楚服跟她之间,或许也掺杂了利益——在她这样的身份之下,也没有谁和她的关系不掺杂利益,但到底还是有一份感情在的。   而她实在是错得厉害,她把从前的感情,投射到了新的楚服身上,这个楚服年纪还轻,这个楚服遇到的,也并不是落魄的陈后,而是她陈娇。   “我什么都不知道。”楚服抬起头来,她的双唇微微颤抖,“娘娘,我什么都不知道,大长公主人在郊宫,一应心腹都跟在她身边,并不曾入宫与我接触。再说,春陀才是宫中主事的人,贾娘娘身边还有几个老宫人寸步不离,我能瞒着娘娘做什么呢?就算大长公主有这个意思,楚服也绝不敢贸然答应的!”   这番话,听着倒是入情入理。   陈娇面色稍缓,她度了楚服一眼,又压低了嗓音。“那,你为什么这样惊慌呢?”   她问,“如果你心中无鬼,你又是为了什么向我磕头,求取我的宽恕?”   楚服面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惊惶,她似乎尚未下定决心该如何说话,而陈娇已经决意,就算要踩在楚服胸口,她也一定要把话从她嘴巴里逼出来。   贾姬这件事,非但全盘打乱了陈娇的算盘,更令得她将来在刘彻手里平白就多了一个把柄,楚服参与过贾姬的生产,要追究起来,椒房殿是有责任的……   偏偏陈娇就是再能耐,很多事也只能依靠家人去做,楚服的家人根本来说,还是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之下,她会屈从大长公主的摆布,说穿了又有什么好讶异的呢?   陈娇忽然意兴阑珊,她没等楚服回话,就站起身来,独自进了椒房殿后殿的小花园。   时值寒冬,花园内一片冰雪,只有假山上的小亭子,因为陈娇格外的喜爱,依然覆盖了厚实的屏障保暖,在亭子一角,也总有火炉不熄。   陈娇走进亭子里,回身将门关上,然后她长长久久地靠着木门,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气,她喃喃自问,“是不是怎么样都逃不掉?”   一如既往,那声音在此时却不知去了哪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然。   #   很久很久之后,才有声音低沉地在亭外响起来,陈娇整个人都因为这熟悉的声音轻轻一弹,她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里,居然又会是这样一个人,来打乱了她纷乱如河的思绪。   “娘娘。”韩嫣的语调很平静。“陛下还在宣室殿内朝会,暂且脱身不得。他请娘娘放心,世间有生有死,贾夫人自从产后便元气孱弱,这一去也是自然而然,娘娘不必为此太过伤怀,还是照顾好皇长子为要。”   这话钻进陈娇的耳朵里,真像是一匹骏马踏进田间,陈娇的呼吸声都要停顿,她绷紧了身子,竟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懂了韩嫣话里的意思,而声音却早就背叛了嘴唇,她听见自己问,“春陀人在哪里?”   韩嫣静默片刻,平静地回答。“太皇太后将他传进长寿殿去了。”   顿了顿,又道,“太后娘娘也派人传他,但已迟了一步。”   其实就是传去了又能如何?刘彻和大长公主联手,天然就有了太皇太后这个盟友,王太后和贾姬又没有太深的关系,难道还甘愿得罪宫中所有的贵人,甚至是冒着和陈娇彻底决裂的风险,将贾姬的死闹得沸沸扬扬,让天下人都看汉室的笑话?   贾姬这件事,其实也就只能这么算了。   陈娇又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无悲哀地往肩后望去,就好像还能望见那孱弱的身躯,依然站在门边,窈窕的身形被厚重衣物遮掩,遮不去的却是浓浓的喜悦。   其实她什么也未曾做错,是她垂了一条登天的青云梯给她,也许她也有些并不该有的想望,但始终足够克己,也令她满意,她是想要抬举她提拔她,将自己的承诺兑现,把这个皇长子,从她身边买过来的。   可现在,这孩子成了骗来的,偷来的,而她终究是沦为了凶手,将来黄泉之下,她没有面目去面对贾姬,不像那个方士,贾姬并没有做错什么,或者唯一的错,只是相信了自己的承诺。   其实又哪里由得她不信呢?   陈娇的呼吸声又尖锐了起来,她垂下头去,好半晌才说,“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吧?”   “极少。”韩嫣的声音轻飘飘的,隔着门,更像是耳边的呓语,“如今也不会更多了。”   陈娇就沉默下来,她依然不肯开门,依然固执地靠在门上,好像维持着这个姿势,就可以将现实关在外头。   到了下午,堂邑侯府带来了大长公主的回话。   虽然陈娇最终还是没有只言片语的诘问送回家,但知女莫若母,恐怕消息才传到堂邑侯府,大长公主就已经派人入宫。   “娘娘无须担心。”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女推心置腹地在陈娇耳边低语,“贾家人已经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不会再于人前现身了。皇长子既然在椒房殿长大,当然就是娘娘的亲生子,这件事做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就是陛下也是知道的,怪不到娘娘头上。”   陈娇闭了闭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再没有别的说话。   等刘彻从宣室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又成了那个沉静如水的皇后,两个人目光相会时,陈娇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站起来,慢慢把头放到了刘彻肩膀上。   刘彻就拥住了她,轻声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一点。”   又道,“不用担心,娇娇,你就管好后宫,别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会为你考虑,姑母也会为你考虑。”   回护之意,不言而喻,已经浓得快化成一堵墙,把陈娇护在了墙后。   肯为陈娇做到这个地步,刘彻对她也实在是没得说了。   陈娇垂下眼来,望着自己的脚尖,她的声音仅仅可以耳闻。   “嗯。”她说,声音微微发颤,“就是想起来有些可怜……毕竟还那么年轻。”   刘彻并不曾答话,帝后之间便再也没有提起此事,一如既往,两个人将刘寿抱来逗弄了一番,便并肩用了晚饭。刘彻又惦记着江都王送来的伎乐赌具,便溜到了清凉殿,同他的一群侍中玩耍。   陈娇在寝殿内出了半天的神,又把楚服叫到了自己身边。   “贾姬身边的人,也应该处理干净。”她慢慢地说,“做得缓一点,不要惹起大家的疑心,等她下葬之后,先分头调到各个宫室,再从容收拾。”   也免得功亏一篑,到末了,刘寿还是知道自己生母,死得并不干净。   楚服眼神一敛,她平静而欣喜地答应了下来,似乎今早陈娇的反常表现,已经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手上纵横交错的鞭痕,依然提醒着陈娇和楚服,就在今天稍早时候,椒房殿的主人曾经陷入短暂的暴怒之中。   送走楚服,陈娇就躺下来,她瞪着屋顶,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却又始终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幕,贾姬站在殿门边上,似乎在送别,又似乎在期盼着谁的到来。   那声音却显得习以为常,她淡然地说,“刘彻还真是疼你,连你的手都舍不得弄脏。”   居然还有一点点的妒忌,似乎前一世对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不再能勾得起她的一点波动。   陈娇不禁又去看自己的手。   虽然依然细嫩白皙,不染纤尘,但她眼前似乎也浮现出了楚服手中那交错的血痕,似乎才收下一份血迹斑斑的礼物,心情徘徊在悲喜之间,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帝王的爱就是这样,甜中带了血,暖里藏着痛。 41、独占   冬日最冷的一段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当贾姬以夫人礼陪葬在茂陵一侧后,春三月到来,刘寿也会翻身了,身上发皱发红的皮肤渐渐捋平,孩子看上去天然肤色就透了黑,一点都不像刘彻和陈娇,两夫妻都是天生的白皙匀净,这也都是从太皇太后那里继承过来的。   “还是像他的生母。”陈娇就笑吟吟地对大长公主说。“我还同画师说,贾姬这天然的黑皮肤,他得在画里画出来,以后孩子看着也有个念想,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像他的生母。”   孩子那都是养出来的,不是骗出来的。虽然这份母子关系先天就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但陈娇也没打算把刘寿就当作自己的亲生子来带,不说别的,万一日后她自己有了男孩,亲生子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到那一步,母子关系只会更加尴尬。   大长公主自然也无可无不可,“这孩子我看很豁达,从小就是你带着长大,念着生母的时候,怕也不会多。”   陈娇只好笑,“可惜了,贾姬身子太弱,月子里居然没能熬过来。”   她身边的刘彻也附和,“确实可惜,我就不给她封号了,等这孩子长大了,再由他自己追封生母吧。”   刘寿再怎么黑,那也是他的亲生儿子,随着他渐渐长大,不再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也懂得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世间,刘彻也就越来越疼爱这孩子,时常同陈娇吃完晚饭,也就不再出去玩乐,而是让宫人抱了刘寿在一边放着,同陈娇一起逗逗孩子,又说些刘寿身边的琐事,很有天伦之乐的意思。   陈娇左思右想,还是安排了楚服到刘寿身边,去照顾他的起居——其实也不是不无奈的,身边伶俐稳重的人实在太少,楚服之所以屡次挑战她的权威,还能维持着大宫女的位置,除了那声音对她别样的情愫,也因为她的确是很有用。   皇后又如何?陈娇就越来越经常地感觉到了寂寞。   爬得越高,身边能帮得上你的人也就越少,高山总是要比平地更空旷一些,俯视众生的时候,陈娇经常觉得自己好像在云头走路,她固然现在还漂得很稳,但要一个不慎栽倒下去,也会比任何一个人都摔得更狠。   那声音便劝说陈娇,“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就不要再做任何一件,可能会让你摔下去的事了。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你得到的还不够?”   的确,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父母的恩宠,自然不必说了,外祖母,也是她丈夫的祖母,对她的好,好到亲孙女都要妒忌。丈夫和娘家又那样贴心,两边联手,连手都不让陈娇脏,送给她一个干干净净的皇长子,进退都有了后手。自己有了嫡子,自然立贵,自己没有嫡子,那就立长……婆婆和大小姑子固然不省心,但有丈夫的偏疼,也是一个两个,都只能对她露出笑脸。   也难怪声音很有些不以为然,这一世走到这一步,已经比她当时的四面楚歌要好得多了。   “就这样下去,再过上十几二十年,天下稳稳就落到你手里了。长乐宫不敢指望,你就是短命一点,死也都是死在椒房殿里。”和陈娇说话,她从来都是荤素不忌,生生死死,说得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难道还真想折腾到长门园去,吃你的豆羮、麦饭啊!”   这些草头百姓才吃的粗粮,陈娇还真没有品尝过,她默然片晌,还想再说什么,那声音就已经劈头盖脸地喊,“去吃一顿麦饭再来说话!”   就只好传了黄门,让他出宫去到市井间买一碗麦饭回来,没想到一去就是半天,陈娇又等不及,派人到御厨内,令厨子做了一碗贡呈御览。   两碗饭没等到,倒是等到了刘彻,“今天你倒没去长信殿,我还以为能在那里撞见你。”   刘彻这一两年来,几乎每次去长信殿都要带上陈娇,像今天这样自己过去,的确相当罕见。   陈娇就笑着说,“今天又不是请安的日子,你怎么想得到过去?”   “是舅舅来了,过去和他谈谈天。”刘彻便惬意地在陈娇身边盘腿坐下,“阿寿睡醒了没有?睡醒了就抱过来玩玩。”   还是孩子气,亲生儿子,他当是玩具,闲了没事还要抱过来掰掰手脚,好似恨不得刘寿一下长成大人,可以彩衣娱亲。那声音在陈娇心底轻轻地笑起来,责怪中终于带了一点亲昵,“到了老,恐怕都是这样不正经。”   陈娇听到的却是前一句话。——田蚡虽然也没了官职,但占了个外戚的身份,还是经常进出宫廷,皇帝对他的宠幸曾经淡薄过一段日子,但她心里清楚,那是为了躲开太皇太后的怒火。如今看来,田蚡再度当红得势的日子,也已经并不远了。   其实田蚡当红不当红,和陈娇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也因此刘彻才会这么不经意地把这话告诉她,就连声音都不懂,“你干嘛要掺和田蚡和窦婴的事,窦婴都那么老了,他还能活几年?再说,大汉丞相,几个善终?你心要真好,就不该再把他往丞相的位置上推。”   陈娇不禁就叹了口气。   她不再担忧田蚡,而是又和刘彻交换起了琐碎的言语。   “天气渐渐地热了,可以把椒房殿里的厚衣服都收起来啦。他们今年给你做的那些新衣服,我往清凉殿送了几身,春陀看到了没有?”   “明年就是祖母的七十大寿了,听说诸侯王们已经开始预备礼物,咱们也不能落后……”   “开春出去狩猎,手里可要慈悲一点,免得伤了有崽子的母兽,有感天和——”   陈娇一边说,一边逗弄着刘寿的小拳头,冰一样的眉眼柔和下来,化为了一滩水,说着说着,又把头放到刘彻怀里,打了个呵欠——“困了。”   刘彻就含笑望着她,故意凶她,“天子日理万机,这种琐事,你也拿出来和我说!”   陈娇顿了顿,白他一眼,这一眼中又带了一丝冷意,好像那个傲然澄澈的冰美人,正在这一片春水一样的柔和底下载浮载沉,一旦不合心意,她依然有可能在下一瞬间,转换出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   也就是因为她是这样难以接近,这样难以取悦,眼下这片刻的琐碎,就更加显得珍贵。   刘彻心里想,“贾姬的事,她虽然没有谢过我——这种事的确也不适合道谢,但心里还是明白的,娇娇终于知道,这天下谁对她最好,谁会把她护在手心里呵护。”   就好像一只高傲的猫,终于被他手心的鲜味吸引,她开始学会蹭着他的脖子撒娇了,而不像从前一样,冷不丁还要伸出爪子,在他身上留一道带血的印记,疼其实也不大疼,但却令人烦心。   他又弹陈娇脖子一下,陈娇怒道,“你再闹我——”   她又合起眼来,在刘彻怀里蹭了蹭脸,转过身去,竟就要这样陷入沉眠。   忽然间,刘彻很为从前的自己骄傲,他无法想象自己怎能在童稚不知事时,已经用一个昂贵的约定,将陈娇定下,但天子明白,若是这样一个陈娇无法栖息在他臂弯里……   仅仅是这么一个设想,一个画面,都令他打从心底泛起了暴戾,泛起了伤人的冲动。刘彻占有的男男女女虽多,但他也渐渐明白,能让他有这样一股强烈妒忌的人,恐怕这十多年内,也就只有陈娇了。   他不禁又紧了紧怀抱,令到陈娇在半睡半醒之间,发出一阵不适的低吟。   #   因为贾姬的丧事,宫中人是一路忙到了开春,刘彻之前提过,要放人出宫,重新采选宫女的事情,也就耽搁到了四月。   还是陈娇主动和太后提起,“阿彻年前就有这个意思,不过当时天气冷,我们都在外头,办事也不方便……”   王太后也真是服了陈娇了。   采选宫女,就意味着成百上千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要拥进两宫中来。固然不可能个个国色天香,但起码都经过初步挑选,从中涌现七八个宠姬,简直不成问题。她自己和太皇太后,还不都是这样登上后位的?   才有了一个皇长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养大,就这样气定神闲,主动提起采选的事情。刘彻都不着急,她还来着急。做得这么得体,王太后还有什么可以数落她的地方?   就连说刘彻“杀母夺子,终究是有碍人伦的事情”,儿子都理直气壮回了她一句,“母后,从小我跟您长大,很多事我也看在眼里的”。   当下就噎得王太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当年废太子是怎么去世的,母子二人心里都很有数。   为了王太后和刘彻,先帝连长子都逼死了,杀个贾姬又算什么?将来到地下,刘彻大有脸面去见先人。   也只能酸溜溜地叹一句陈娇的福气了——就是要挑她对自己的不好,都要挑上半天。   就连陈娇问她要不要派人到刘寿身边服侍,都被王太后回绝——这个孩子如今和她的亲生子也没有什么两样,陈娇自然会尽力养育,难道王太后还要挑拨是非,等孩子懂事了,告诉他自己的生母,乃是被父亲所杀?   只说,“好,好,娇娇这么贤惠,我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看来,是真的懒得给陈娇再出什么难题,和她在后宫争锋了。   平阳长公主更不用提,还在小心翼翼,为博得刘彻的欢心努力,刘寿生日,她送了好大一对玉璧,光是雕工就巧夺天工,但听大长公主说,送给大长公主的那一对,比这一对还要更好。   建元三年的春天,未央宫里的胜负似乎已很明显,而陈娇平静的日子,似乎也没有理由被任何一个人打扰。而她也就按部就班,缓缓地操办着放人出宫,采选入宫的事宜。一边办,一边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   也是等待,也是期待,她很好奇,这一次的卫子夫,还会不会涕泣请出。 42、惊艳   出乎意料,一直到春陀把整件事情都操办完了,新宫人已经入了宫,而刘寿已经可以坐起身来了,长安城的盛夏更已经到来时,卫子夫都没有丝毫动静,她似乎已经都将自己所遗忘,要不是陈娇对她难免总是多几分留心,几乎谁都要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小人物在永巷殿中自生自灭。   等到刘寿会爬的时候,永巷殿内当然也充实进了几个新人。这几百个宫人里,就好像王太后预计的一样,多少有些妖娆之辈,愿意以自己的美色来换取荣华富贵——这本来也就是一条登天的大道,并且名正言顺,后宫几个长辈贵人,谁不是这么上位的?   只是再受宠,也动摇不到陈娇的地位,刘彻固然贪图新鲜美色,可天底下能比陈娇懂得他,能比陈娇更得他信任的人,也实在不多。一具肉体,他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获得,美色对他来讲实在已经并不新鲜,而陈娇的那一笑,却不是谁都可以笑出来的。   得了闲还是腻在椒房殿里,和陈娇絮絮叨叨地说着前朝的呃琐事,“祖母总算送了口,许我派人去西域,这下好了,侍中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哑巴……也是,前往西域路途遥远,又要经过匈奴人的地盘,嘿嘿,他们自然是舍不得长安风物的。”   陈娇的眉头也不禁皱起来,“韩嫣和孔安国又怎么说?”   “王孙自己要去,我没点头。”刘彻随意地说,“将来开战,以他对匈奴的熟悉,不是领军出战,就是要在我身边参谋。派他出去,太可惜了。”   虽然叫着无人愿往,但只看刘彻的语气,就知道被派去西域,俨然就是一招闲棋,就是全军覆没了,也不能令刘彻的眉毛抬起太多。真有能力领队往西域去的那些人中,又有谁甘心自己被当作一枚弃子?   陈娇只好安慰刘彻,“此事关系到你凿空西域,联络大月氏的大计……你信不信,最后是一定能够成功找到愿往的人才的。”   刘彻自己都不大相信这件事能这么简单就办下来,他笑笑地看着陈娇,“你就砌词安慰我吧。”   “你以为我是阳货?巧言令色,只顾着取悦君王呀?”陈娇白了刘彻一眼,刘彻哈哈大笑,“娇娇,春秋论语,你读得很熟嘛,现在居然随口引经据典,都是儒家口气了。”   这几年来,陈娇私底下的确在研读儒家经典,有时也会跟着刘彻一道,在清凉殿听儒学博士们讲课。   不如此,又怎么能跟得上刘彻的思路,了解到他在前朝的意图?不说从中攫取利益,至少她也不能让陈家、窦氏无形之间,做了注定被踢开的绊脚石。   别看她悠游自在,似乎成日里只是在椒房殿里,承受各方的宠爱,水面之下,陈娇又哪有片刻空闲。   #   到了这一年快过完的时候,果然有一个傻子——一个勇士站出来,愿往西域去。   “是一个郎中令。”刘彻和陈娇谈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据说从小就喜欢东游西逛,对西域的风物也很好奇。”   他又微微一笑,“当然,功名心也很热切。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为征伐匈奴一事出力。”   在当时,说一个人功名心热切,那是很赞赏的夸奖。陈娇也跟着笑了,她说,“我一听这个人的名字,就觉得他一定能留名史书,千古知名。”   谁都喜欢说吉利话,陈娇这样说,无非还是鼓舞刘彻,看好这一次凿空西域的部署。刘彻唔了一声,情绪反而低沉下来,他搂住陈娇的肩膀,在她颈上沉声说,“能不能流芳百世,也都是几年、十几年之后的事了,即使张骞侥幸不死,从长安到葱岭,漫漫长路,来回动辄就是几年时间。再说,月氏的消息已经是多年以前,现在他们还有没有同匈奴开战的雄心,也根本都是两说的事……”   他又略带自嘲地笑了——“现在,我也就只能做点这样的事了。”   和陈娇不一样,等待对刘彻来说要痛苦得多,他等着的是一个不确定的噩耗,每一天每一年都可能发生,却又似乎永远都降临不了,而这份等待又不能与任何一个人言说,期待一旦形诸于口,就成了最危险的把柄。这份等待像一块大石,沉重地碾在胸口,很多时候都令刘彻喘不过气来,但确实也能磨砺出他暗藏的锋芒,坚忍的耐性。陈娇倒觉得他要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天子,一个帝王,至少他已经学懂忍耐,学懂了耐心。   “准备多做一点,总没有坏处。”她安慰刘彻,“一旦开战,这一战就关乎国运,总是要准备得越多,心里才越稳当。”   一边说,心里一边有些发虚,见刘彻神色渐缓,她便也耐不住了心底的惶恐,慢慢地将头放到了刘彻肩上。   巧合与阴谋,成就了历史,而已发生的一切,似乎很可能因为一个微小的变化而改变,不论她如何对刘彻保证,将来有一天他一定可以成就大业,但陈娇也不禁担心,要是这一切正是被她亲手毁却,汉室天下将因为她而由盛转衰,她担负得了这样大的重压吗?她能受得住这么大的罪名吗?   曾经她只看得见刘彻,看得见未央宫,天下与她,不过是供她威福的土地。这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陈娇自己都觉得,那个她被宠得太坏,只晓得水可载舟,却不知道舟上的人,也应顺水行事。可这一次当她真心实意想要做一个好皇后的时候,才发觉在这漩涡的中心,即使是寸步改变,都有太多艰辛。而她就和刘彻一样,在百年、千年的时间中看,他们都像一个孩子,手中握着锋锐的巨剑,然而却缺乏掌控剑重的力度,只能凭着雄心与野心,盲目地挥动着剑锋,指望着它能够巧而又巧,斩下一朵花,而不伤及它的叶子。   又过了几天,她让人传卫子夫到椒房殿说话。   一转眼就是快一年,去年此刻,贾姬还捧着肚子,在殿上和她要官,此时她已经安睡在咸阳原上,而贾家人也已经在长河中沉潜,甚至未曾留下一朵浪花。   这件事处理得太低调,宫人中知道贾家人下落的都很少。但陈娇想,卫子夫是猜到了一点的——这本来也就是后宫女子的惯用手段。这一次见面,她要比从前显得更卑微,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进殿以来,都恨不得把额头压到地上,用一片恭顺的脊背来面对陈娇。   陈娇说,“你抬起头来。”   卫女的肩头轻轻一颤,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用略带恳求的眼神望向陈娇,她的嘴唇甚至有轻轻的颤抖,好像只是这一抬头,就已经注定了她的死刑。   而陈娇的确为她惊艳。   不过一年时间,卫女如今也就是摽梅之年,同豆蔻时的青涩相比,却仿佛已经脱胎换骨。即使是俯身在地时,陈娇也已经注意到了她丰美的长发,而这一抬头之间的艳光,甚至令她有避目不忍直视之感。   连一点粉都没上,就脸颊已经白润到了这个地步,明眸善睐、皓齿内鲜,活脱脱就是《诗》里所述,庄姜那样的美人。陈娇一向对自己的美貌很有信心,但这一刻她竟要伸出手来,抚上自己的脸颊,恨不得立刻揽镜自照,来证明她的容色,也堪称照人。   “这样的美人,你当年居然没有即刻除掉!”她几乎是吃惊地在心中质问,“你怎能不即刻除去?”   声音于是涩然一笑,她轻声回答,“鬼使神差,就犯了这样的错。”   而错一铸成,连带这一世的陈娇都要被牵制。而在这一刻,陈娇知道自己已经动摇。卫女的美色,就好像她兄弟的战力,都能倾国倾城,就是令到一个王朝为之翻覆,陈娇也不会惊奇。   当然,她也的确翻覆了一整个匈奴王朝,翻覆了陈家、窦氏最后的辉煌,陈娇想,其实除了出身,她恐怕什么都强过我。这么危险的敌人,我应当扼杀在襁褓之间……   忽然间,她已经懂得了卫女的恐惧。   涕泣请出,其实是她最后一个机会,唯有先行得到刘彻的宠幸,才能保证她受到刘彻的保护,不必担心自己的辣手。但她已经眼睁睁地放过了这个机会——往椒房殿这一路,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日光。   以她再世的身份,卫女应当早有前知,她为什么甘愿放弃了这最好的上位机会,而选择安宁地生活在永巷殿一角。等待着自己可能的处置,以她如今的低微地位,陈娇一个小指头,都能把她碾到泥土里去。   是因为她明知自己无法抗衡现在的陈娇呢,还是因为她分析局面,已经肯定自己绝没有胜算?   陈娇不禁又询问声音,“卫子夫其人,究竟性格如何?”   问了三遍,没问出结果,却只问出了轻微的头痛,她猛地一下又回到了现实,惊骇地望着卫子夫。   卫女也正手抚额头,她面上流露出了遏制不住的惊讶与恐惧,还有丝丝了然,居然已经忽略两人地位的差距,骇然直视陈娇。而在这张怯懦卑微却又分明美貌照人的面孔上,似乎有一张威严的面具才刚翻转过去,潜入耳后深处。   忽然间,陈娇知道,正因为她为卫子夫艳光所慑,居然将声音从心湖深处扯出,这个卑微又美丽的女人,也终于发现了她的特别。而这一发现对她来说,显然足以解释很多疑惑。   却也足以敲响索命的钟声。 43、鲁莽   椒房殿内顿时就沉默了下来,两人谁都未曾说话。   还是楚服打破了这泥浆一样的寂静,她迈着碎步在殿门为自己通传,“皇长子醒了,娘娘,是否要把他抱过来?”   虽然皇长子的衣食起居,陈娇都交给了楚服来管,但她还是相当上心,非但不时过问刘寿的生活琐事,每日里还有固定的时间,是陪伴在刘寿身边的。   陈娇挥了挥手,“一会我会让人来传。”   楚服便投给卫子夫严厉而疑虑地一瞥,垂下头退出了宫殿,又轻轻地合拢了殿门。   室内顿时又昏暗了下来,陈娇掂量地打量着卫子夫,而卫子夫却并不愿意由得她看,在那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猛地垂下头去,又恢复了谦卑而谨慎的姿势。   但这姿势已经无法再蒙骗任何一个人。   “娘娘。”   当寂静渐渐浓重得令人不再能够忍受时,卫女又抬起头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红了,楚楚的泪水在眼眶内打着转,令到陈娇乍一见了,都要有些心软——她在心底暗暗提醒自己,如果说上一世卫女也许对自己的美貌还未曾自知,那么这一世,她无疑已经拥有了一个很好的导师。   一个对刘彻的了解并不逊色于她的导师。   “请娘娘遣民女出宫。”卫子夫就这样噙着泪水,她恳切地看着陈娇,几乎是哀婉地恳求,“民女自知身份低微,萤火之光难与日月争辉,唯愿辗转老死民间,天家虽好,却非民女久留之地,请娘娘成全。”   陈娇不禁露出微微冷笑。   “现在要出去,你当时为什么进来?卫女,你又为什么想进来?”她轻声问。   卫子夫从眼帘底下瞧了她一眼,她的答案意外的快速而软弱,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示弱到底,“未曾遇见娘娘时是想,见过娘娘之后,便不再想了。”   这答得倒坦然,也倒很妙。   陈娇脑中那声音发出遥远的哼声,似乎是不屑,似乎也是满意。陈娇却顾不得搭理,她仔仔细细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生平少有任何一刻,比得上此时的游移。   卫女的身份实在太出人意料,几乎将她的计划全盘打乱。而她此时此刻,陈娇所迷惑的却不再是她能不能,而是她想不想。   “放,还是不放?”她轻轻呢喃出声,目光在卫子夫面上游走,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轻触那蛋白一样光润的面颊。“放了你,天下又该怎么办,又会怎么样?”   卫子夫眼帘顿时一阵颤抖,她咬住了下唇,贝齿紧扣,将桃花一样润泽的唇瓣,逼得血色尽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陈娇一眼。   “天下事,我管不了啦。”她轻声细语地说,“我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长长久久。”   陈娇不由得就扬起了眉毛。   她身边伴着的,可是大汉的皇后,她和她野心勃勃精明强干的家族,为汉室天下立下了不世的功勋,将漠北漠南的匈奴人打得魂飞魄散,在曾经的那世界里,她曾是独霸天下的卫子夫,身受君王幸爱,生育皇家嫡长,卫家族人只一个卫青、一个霍去病,已经将从前的外戚比到了泥土里。   她又怎能不以天下事为念?   “若我像你,你早就死了。”她缓缓地说,并未遮掩自己的不屑。“如果天下事你都不管,我还留你做什么呢?”   卫子夫猛地抬起头来,她的可怜相一闪即逝,这个青涩鲜嫩的小姑娘居然分毫不让,大胆地和她凌厉对峙,她的回答来得很快,也很锋利。   “娘娘出身列侯,千娇万贵,又是天下人的皇后,以天下事为念,自是份所应当。子夫不过是最卑微的歌伎,虽然如今有幸在永巷殿中觅得了一席之地,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天下事,我不想管,也没有身份去管。”   连《论语》里的话都出来了,看来,卫女当年能够成功上位,博得刘彻的欢心,果然有她的过人之处。不像自己身边这一位,明知道刘彻欣赏儒道,却连读都读不进去。   陈娇漫不经心地想,她敲打着身下坚实的床榻,忽然间又有了一丝烦躁。   干脆族灭了事,最是干净。   要是心虚,就把卫子夫放出宫去,一家人远远地送到江都,送到寿春……给卫家人置办几亩地,卫子夫只怕已经要给她做一个生祠。此时此刻,她的生死,真就只在陈娇一念之间。放一条生路,不过是陈娇一根指头的事。   大家都好。她想,我安心了,卫女也安心,没有人会受到损失,把她留下来,我不放心,她也不可能放心。   那她又有什么理由,非得要把卫子夫留在宫中呢?难道那些个陌间百姓,还能和她的荣华富贵比较吗?匈奴人打到长安城下又算什么,没了卫青,难道还能几百年都受人欺辱?大不了攻破长安城,将刘彻和自己掳去做一对奴隶,那至少也是刘彻和她一道坠落。   那声音遥远地传来了一声叹息,尽管远得甚至带了回音,依然可以听出个中的如释重负。   也许有过那么一两个瞬间,声音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她没有脸面将这想法说出口来,即使是对着自己都无法承认,原来她也有这样不顾大局、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时候。而陈娇也一点都不怪她,她也很自私,这一点同刘彻,同她母亲很像,天家人都是自私的,不自私的人,在宫廷中根本就存活不下去。   她只是没办法自私到这个地步。   对,只是因为这一点,就是因为她没办法自私到这个地步。   “上一世你做过无数傻事。”她轻轻在心底说,“就让我们看看,这一世我做的这件事,究竟是傻事,还是我的高瞻远瞩吧。”   “放你出宫,不必了,但我也的确没想着杀你。”陈娇微微一笑,她居然伸出手来,轻轻地抬起了卫子夫的下巴,“傻孩子,你难道忘了?现在你一家人,都是堂邑侯府的家奴了。”   卫子夫娇躯微颤,这一回,她的不解倒是情真意切,再没了之前那一丝微小的做作。   “后宫中是从来少不了受宠的女儿家的,”陈娇徐徐地说,“如果这也容不下,那也容不下,我手里要沾上多少血腥啊?王夫人、李夫人,哪个不是得到阿彻特别的宠爱,坐在这后位上,要不习惯别人的觊觎和冲击,早都要睡不安寝了。”   而能承受得住这么多女人热望的位置,又有前世之声相随,如今陈娇手里握着庶长子,身系丈夫无限的宠爱,还将卫青牢牢地握在了手心,卫子夫要想和前世一样,冲击起她的位置,又哪有这么容易?   “你想出宫,其实挺好。”陈娇和气地笑了起来,她往回一靠,纤指随意指了指身边的玉槌,“给我捶捶腿儿吧。”   卫女只好惴惴不安地拾起了玉槌,在陈娇腿上轻轻敲击了起来。   “想要出宫,就说明你还是宁可安安分分地过完这一世,并没有太多不该有的念头。”她半合起眼睛,几乎是惬意地享受着卫子夫的服侍,“既然如此,我是不能容人之辈么?又何必将你兄弟不世的才华,就这样白白浪费?子夫,就是为了你弟弟,你也应当在宫中住下去,不说别的,就是衣食住行,都要比宫外精致得多嘛。”   卫子夫双眸乍亮,一时间竟似乎星光盛放,她带着狐一样的疑惑,小心谨慎地望着陈娇,真好像一只秀气的小狐狸,虽然已经作出了自己的猜测,但还是疑神疑鬼,不敢轻易迈出一步。   “奴、奴女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她略带试探地说。   “你是不明白吗?你是不肯相信吧。”陈娇含笑望着卫子夫,她轻声说,“我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今晚楚服会到永巷殿里,给你送一碗补药。喝了它,以后你在永巷殿里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椒房殿里,也可以时常来走动走动,尽管这个地方永远不会成为你的住处,但有一天,你也能和贾姬一样,在未央宫中得到一间自己的宫室。虽然没有孩子,但有你弟弟在宫外,有我的照拂……你过不了苦日子的。”   卫子夫美目波光流转,她好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就只是注视着她,都能让陈娇感到轻微的头痛,她明知道她在做什么——和脑中的另一个自己讨价还价,激烈商量……忽然间,陈娇很羡慕卫子夫,她的导师要比自己的那一位更聪明得多了,或者她要改的也根本都没有多少,只要顺着前世的路一路下去,就是安安稳稳的一辈子。不比得她,几乎是全盘推翻,再建造了一个陈娇。   一个虚假的、狠毒的、自私的、克制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好端出了略带厌倦的微笑,静静地等待在卫子夫前方。   许久之后,卫女才轻声回答。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仅可耳闻。   “娘娘这一世,真是变化良多。”卫子夫说。“竟有张子房之风,几乎算无遗策。”   陈娇也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让人实在是很难拒绝,更容不得卫子夫不信。   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除非和陈娇一样,以未嫁之身就被聘为皇后,根本就没有验货的机会。否则是很难从底层一步一步爬到皇后身份的,未央宫中奉行的八字真言,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简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卫子夫喝下汤药之后,一辈子就只能依靠她的兄弟,而她的兄弟,又要依靠自己出身的主人一家……只是一碗药,陈娇就将未来的不世战将握在手心,收获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帮手,为她打压其余可能上位,可能有子嗣的嫔妃……   陈娇自己都觉得这条计策简直太精彩,只除了一个漏洞。   “只是子夫从未听说,有什么药能在无声无息之间,令人绝育……”卫子夫又低声问,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流转生辉,好像西域来的猫儿眼。   陈娇从容地说,“那是因为这种药,往往都不可能闹不出一点动静。”   她望着卫子夫,唇角缓缓上扬,忽然亲昵地说,“傻孩子,这几天就别出来见人了,随时可能去净房的。”   卫子夫刷地就红透了脸,她偎到陈娇身边,整个姿态,一下就放松而亲近起来。   “娘娘!”她不依地娇嗔,美态竟令人心醉。“您这是笑话奴女没有见识。”   陈娇就搂住她单薄的肩头,靠在她脸侧轻轻地、愉快地笑了起来。   卫子夫退出去的时候,脚步就要比之前更轻快、更从容、更自信得多了。   等她完全出了椒房殿,远得陈娇心湖里连一点余波都荡漾不出来、共振不起来的时候,她才缓了一口气,将那声音重又拽了出来,轻声道。“骂我吧,爱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她轻声说,“你去传一碗麦饭来吃。”   之前她的脾气,被刘彻打了个岔,两头都抛到脑后,如今声音旧事重提,陈娇也只好又传了厨房,正好那小黄门还在,传过话,他没有陈娇的吩咐,也殷勤地出宫去为陈娇买了一小盒市井里卖的麦饭。“娘娘上回两种都要了,想来是有深意的。我就自作主张,如此安排。”   陈娇对着这两碗黄黄白白的粗砺吃食,也是一时兴起,她就含了一口市井中来的面饼。   才一入口就忍不住吐出来——这是连皮一道碾碎了蒸出来的,陈娇细嫩的口齿如何承受的住?才吞进去,连嚼都没嚼,就几乎已经要被磨伤。   陈娇转了转眼珠子,只好又捡起一口宫中呈上来的麦饭,放入口中。   一入口就吃一惊——粗看也是那样粗剌剌的,一品,才发觉面里掺了肉馅槐花,使得粗砺触感中有丝丝菜香,回味就要细腻得多了。   这一回,她才是货真价实地体会到了“荣华富贵”四个字,究竟蕴含了何等魔力。   那声音这才开口。   语调冰冷沉肃。“记住,一旦你输了,这就是你鲁莽的代价。”   她喝令,“吃完它!”   话意暴戾酷烈,竟一反平日里的娇憨任性或者幽怨悲苦,大有颐指气使、横行霸道的皇后风范。   这一顿饭,陈娇的确终生难忘。 44、妒忌   卫子夫喝了那碗药,果然上吐下泻,陈娇半个月后让她到椒房殿里来说话,她的脸颊都还是凹陷的,肤色也带了淡淡的黄。见到陈娇,神色却要比从前亲昵得多了。好像天然就比别人少了一分惧怕,多了点平起平坐的自然。   的确也是,两个人都是再世之身,身怀这个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见了面难免有点亲近之感。再说,的确也都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坐过几年,只是陈娇坐的时间短,而卫女坐的时间长。   却是都绝口不提从前的事,陈娇就是再好奇卫女为什么又要回来,也不会傻到去问卫女这个问题。两个人在一起,还真就只谈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之事。   “和卫女呆在一块,心里都要平静几分,好像处在幽林深处,耳边清清静静的,再没有别的声音。”陈娇就笑着对卫子夫说,话里不乏打趣。   卫女顿时会意地笑了,她虽然未曾刻意装饰,但这一笑,依然美不胜收。   两个声音一旦碰撞,产生的痛楚几乎剧烈得能让陈娇背过气去,既然如此,她和卫女共处一室的时候,也就只能各自将声音锁在了心中深处,不使得她们在耳边喋喋不休,的确有一种别样的清静。   “娘娘这话是说给我听,还是有意在气谁。”卫子夫居然俏皮地对陈娇眨了眨眼睛,陈娇感应到心湖上空隐隐约约的闷哼,不禁也扑哧一声,同卫子夫一道,笑得花枝乱颤。   刘彻大步走近殿内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一副赏心悦目的景象,他的神色却并未因此柔和下来,只是阴霾地扫了卫子夫一眼,便跌坐在陈娇身边,伸长了腿,低沉着嗓子道,“什么事笑这么开心?”   陈娇连忙给卫子夫使了一个眼色,其实不用任何人指点,卫女都又已经戴上了卑微的面具,她向刘彻深深行过了礼,便轻巧地退出正殿。   现在未央宫中,如果说除了陈娇之外,还有谁稍微能说得上话,也就是在这一批入宫的女儿家中选拔出来的王姬了。卫女在一年之间,的确长成了令人惊艳的美人儿,但比起王姬妍丽的容颜,与婀娜多姿的身板,也只能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出乎陈娇意料,虽然刘彻也在椒房殿里见过了几次卫女,但他非但没有临幸,反而似乎并不大高兴看到卫子夫。   “是卫女说起了从前在长公主府里的事儿。”陈娇便小心地说,眉宇间似乎还有笑意盈盈未退,却也有罕见的羞涩。“我偶然起了兴致,也爱打听别人家的是非,让陛下见笑了。”   她的坦然反而取悦了刘彻,帝王唇角微扬,把陈娇拉到自己腿上,长指熟稔地顺过了她的发,摁在陈娇太阳穴上徐徐地转着圈儿,令到她忍不住舒适的呻吟,眼神也很快就柔软下来,带上了一丝丝妩媚。   “你啊,你啊。”刘彻就低沉地说。“大姐要是知道献个美人,还能献出你的记恨,只怕早都后悔莫及了。”   虽然不无揶揄之意,但显然对陈娇的举动,没有太多的不满:虽然随着时间逝去,姐弟之间的关系也渐渐缓和下来,但刘彻已经默认了姑嫂之间的不和,也并没有试图维护一家人的和气。反而隐隐约约,还是站在了陈娇这边。   陈娇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狡猾,她自言自语,“她要是在乎我的记恨,也就不至于献美啦……”   没等刘彻回话,又追问,“怎么今天一进来就不开心?”   话里的关心,的确货真价实。以刘彻的耳朵,都听不出一点虚伪。   身边曲意逢迎的人多了,往往就会更珍惜无所求的一点真心,随着年纪渐长,刘彻身边不可避免,又渐渐地聚集起了一帮子年轻俊彦。毕竟太皇太后在一天天的衰老,而刘彻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充满了力量。   他也渐渐已经习惯,为无数人的欲求所包围,刘彻自觉自己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他随意弹动指头,指向哪里,哪里就有暴风雨般的呼啸来临。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权力好似鸩酒,令人战栗发抖,然而却美味得禁不住饮下。有时在他飘飘然自满之后,他也偶然会疑惑疑惑,究竟谁待他,无关他的权力,只关于他的刘彻。   陈娇,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陈娇。   到了这时候,才体会到“前朝的事,我不想管,也懒得管”这句话里,蕴含了多少心意。在祖母跟前自不必说,祖孙间自从元年新政过后,只有刘彻无尽地忍耐与顺从,和窦太后逗猫逗狗一般的放纵。   要修上林苑?修便是了,要派人出塞?派便是了,只要他能乖乖的,在限度内胡闹,祖母就是最慈祥的祖母。   而在限度之外,她的猜忌多疑、杀伐果决,几乎和刘彻自己如出一辙。   母亲和姐妹们更不必说了,见了面除了要官还是要官,母族、夫族……除了荣华富贵之外,她们还理所当然地想要分享他的权力。而这——的确——令刘彻相当反感。   有些东西,真正的聪明人,真正爱他的人,是绝不会想要碰一下,分一点的。刘彻想,娇娇就从来不会要官,也从来不想把手插到前朝去,她信我能将一切安顿好。她是真的希望我平安喜乐,而不是恐惧我的愤怒,将会殃及到她和她的富贵。   他就把脸一下埋到了陈娇发间,低声说,“还不是老样子,舅舅想要个大些的官职,我不能给。”   这几年来,田蚡虽然没有职官,但依然很受到刘彻的信赖和喜爱,陈娇知道有时候在清凉殿的密室内,舅甥两个可以商议整个时辰。   她其实也并不讨厌田蚡,这个武安侯虽然跋扈,但还懂得避开大长公主的锋芒,除此之外,两个人见面的机会也并不多,也就比陌生人强点有限。   不过很多时候,要摆布一个人,不过是因为他挡住了自己的去路,对陈娇来说,生命中很多事都是这样,她不可能等到伤害降临了再来处理,还是得未雨绸缪,将威胁消弭于无形之中。   那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又滑动到了心湖前端,陈娇能感觉得到她在自己眼后潮热的涌动,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希望借着她的视野,将她眼前的刘彻看清。   “都知道未雨绸缪,你还不杀了卫女?”照例还是笑话了她一句,才正经起来,“仔细一点,田蚡这个人,不但跋扈而且记恨,这话要传到他耳朵里去,知道是你挡了他的路,他一定恨你。”   至于太后和大长公主,那就更不用说了。就算不知道陈娇的这几句话,她们也都够不喜欢陈娇的了。   “阿彻,什么事直求不成,你就得绕着弯儿来办嘛。”陈娇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轻声细语,“无非就是为了弘扬儒道,不让儒生们看不起你这个天子吗?舅舅过不了祖母这一关,你就再找别人,找一个能让祖母点头的人,那不就够了?”   “不是弘扬儒道,是舅舅催逼得很紧!”刘彻解释得还是很耐心。“其实现在要重新把儒道的事提起来,还不是时机,再说,只要祖母在世一天,这个人都不会是他,肯定是窦王孙……”   陈娇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她故意啊了一声,“原来是舅舅催你……那我可没办法了。谁叫你爱听他的话呢?”   的确,以刘彻身份,应该是田蚡巴着他,不是他去迁就田蚡才对。   刘彻窝火来窝火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你不懂,能用的人,实在还是太少了。”   陈娇颇为不以为然,只好微笑以对。而这个完美的,春水一样的笑,落到了刘彻眼底,又使得他一阵不满,天子冲口而出,“本来还没那么不高兴的,一进殿,看到你和卫女一起,就更不开心了。”   这都是哪回事和哪回事啊!   不要说陈娇,连声音都啼笑皆非。“你这是在妒忌我同卫女之间走得太近?”   刘彻却应得理所当然,“难道不可以?”   他难得无赖,陈娇倒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只好一边笑一边叹气,“行,行,我的阿彻说什么都行。”   笑容里虽然有无奈,但归根到底,回味还是甜的,这笑容装点了陈娇的容颜,就使得她面上现出了淡淡的光辉。虽不及和卫子夫说说笑笑时,面上那照人的辉采,但怎么说,还是容光焕发,满面春风。   刘彻看在眼里,又想到她和卫女说话时,态度上显著的松驰,妒火忽然冲上心头,他脱口而出。“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同卫女、同韩嫣说话吗?”   他伏到陈娇耳边,低沉又委屈地说,“因为你同他们说话时,脸上的笑,全都真心。娇娇,我不喜欢,对其余别人,你敷衍就好,你所有的笑,都要为了我。”   陈娇登时就讶异地瞪大了眼。   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感慨刘彻的观察入微,还是惊讶于自己演技的缺失。原来笑意是不是发自真心,刘彻居然一眼就能度出来。   仔细一想,又害怕起来:既然如此,岂不是她对着刘彻的每一个笑容,都是从心底笑出来?   就算陈娇已经养成了瞻前顾后的习惯,但她依然不可能随时随地都武装着自己,每一个笑都扯出预期中的弧度与神态。同刘彻相处,感觉就像是在水面下呼吸,随时随地被巨大压力包围,她反而顾不得谨慎,很多时候只是随心所欲地做。如今看来,成效还真是不错,刘彻居然已经贪心到了、介意到了这样的细节。   然而不知为何,陈娇却感到了一股窒息一样的压力,她望着刘彻,轻声而犹疑地问,“阿彻,你是说——”   “难道你还没听说吗?”刘彻在陈娇耳边说,吐息潮湿而火热,“宫人们私底下都叫你冰皇后,娇娇,别人能看到你冰冷的一面,已经是福分了。你融化时候的样子,只许我看见。”   陈娇真不知该哭还是笑,该受宠若惊,还是心惊肉跳。她只好闭上眼来,投入刘彻的怀抱,顺着直觉和本能,勾出了一缕模糊的微笑。   由得心湖中一道声音,酸涩长叹,叹息声萦绕耳边,久久不去。 45、床艺   几乎是一转眼间,刘寿非但已经会爬,还可以磕磕绊绊地,试着叫阿爹、阿娘了。   他的周岁宴办得很盛大,虽然刘彻没有早立太子的意思,但自从贾姬有身孕开始,也有两年时间了,宫中还没谁再传出喜讯。刘彻对长子也就日益看重,尤其自刘寿会说话以来,更是高兴,“早慧,像我。”   陈娇哈哈大笑,“你就往自己脸上增光添彩吧。”   “若我不早慧,怎么从小就定下了你做我的皇后?”刘彻不免得意洋洋,自夸自赞起来,他笑着看了陈娇一眼,潜台词虽然戏谑,但也含而不露。   刘彻上位,固然可说是王美人深得圣心。但大长公主终究是出力不少的,陈娇也暗自疑心过那金屋一指,是否出自太后暗中授意,现在听刘彻口风,倒像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抿唇笑了。“我虽然不早慧,但也还记着呢。若得阿娇为妇,必做金屋储之。金屋呢?在哪里?都过门快六年了,怎么都该建好了吧?”   真要做一间黄金的宫殿,不说如何让那样软而沉重的物事,垒成一座房屋。就是要求的黄金数目,恐怕都要将汉室的金库给淘空了。刘彻被陈娇问得无言以对,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握住刘寿的小胳膊,让他去打陈娇,“阿娘坏,挤兑阿爹。”   刘寿的肤色是真的随了贾姬,好像一头刚出生的小狗,头发总有些湿漉漉的,眼神也湿润纯真得可怕。他虽然食量大,但却吃得不胖,挥舞着细细的小手,笑呵呵地来捉陈娇的脸蛋,口齿不清地叫,“哈娘,哈娘。”   等陈娇把脸倾侧过来,给他摸到了,又扭着身子要乳母来抱,咂着嘴,显然是犯了饥荒。   楚服就笑着上前,将他抱到了乳母身边,很是慈爱地看着刘寿,对陈娇道,“现在食量越来越大了,蒸了软米糕给他,一口气能吃两块。”   刘彻和陈娇并肩坐着,笑望乳母把刘寿抱到了静室之中,刘彻又坐了一会,便站起身道,“我去清凉殿坐坐,和韩嫣他们玩乐一番,晚上就不回来用晚饭了。”   陈娇眸色微沉,却没有多说什么,她唇边勾起了一抹像是笑又不是笑的笑意,懒懒地看了刘彻一眼,轻声细语,“想到王姬那里去,你就直说。”   成亲一转眼已经六年了,这六年间,陈娇一向是后宫中最受宠的女人,就是现在,刘彻一个月也有二十多天睡在椒房殿里。   不过,不在椒房殿里的晚上,王姬都会到清凉殿中服侍。虽然天数不多,却也隐隐有了一个真正的宠姬该有的样子。   前几天,刘彻居然破天荒到永巷殿里去,在王姬殿中留宿了一个晚上。   “听说是和王姬口角了一番,陛下召她,她不肯去,陛下便到永巷殿里去哄她了。”卫子夫不期然就取代了贾姬的位置,经常给陈娇带来永巷殿里的消息。   毕竟是再世之身,有一个在宫中打过转的老师教导,陈娇不过少假辞色,她很快就在永巷殿里站稳了脚跟,如今也渐渐地有了人上人的样子了。   陈娇和卫子夫说话的时候,一向是不把刘寿带在身边的,刘寿不在,楚服就不在,而少了楚服,椒房殿里的侍女还没有谁能把陈娇的心思解读得那样到位,两个人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人斟了上好的蜜水上来,反而将谈话的节奏打乱了。   陈娇乘势呷了一口蜜水,若有所思,回过神来,才问卫子夫,“我记得王姬的住处不大宽阔,其实还颇为狭小吧?”   卫子夫简直要比陈娇更淡然,“永巷殿中,大家都是一样,各自占据几间屋子,王娘娘的屋宇的确并不特别宽敞。”   “娘娘?她算是什么娘娘。”陈娇啼笑皆非。“在你跟前,也就只有我还算个娘娘了。”   卫子夫眼神一阵流转,她掩唇一笑,“是,娘娘。”   刘彻既然不在跟前,陈娇也就放纵自己,被卫子夫逗得前仰后合,她指着卫子夫,“你、你”了半天,下文又被笑没了去。半晌,才懒洋洋将一缕鬓丝挑到了耳后,笑着抬起头来,从睫毛底下看了卫子夫一眼。“你这条舌头!”   卫子夫面上顿时微微泛起红来,她没有顺着陈娇的话题说下去,而是若无其事地道,“不过,现在王姬屋子里是要拥挤一些,陛下赏赐了不少器物给她,屋子里都快放不下了……”   陈娇不禁又纳罕起来。   刘彻雨露广播,这倒不让她吃惊,从成亲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决无法独占天子。不论是韩嫣、贾姬还是王姬、卫女,其实都不会有任何不同,只要外有得力外戚,内有太子、御宠,任刘彻御女三千,男宠娈童多不胜数,也妨碍不到高高在上的她。这些御女佞幸,不过是宫廷间的玩物,顶多生有子息后,得到妾室身份,和她的距离依然迢远。   但这也不代表她不会好奇。   刘彻素来精力过人,自己有时候不大舒服,白天他是要到清凉殿去和韩嫣厮混一番的,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在清凉殿内传召几个宫人,欣赏一番歌舞,享受一番荒唐的淫乐。但他似乎也真不会因为床笫间的事,就对谁另眼相看。韩嫣虽然时常在宫中留宿,但那也是因为他对匈奴边事,有独到见解,又总算是刘彻自小一道长大的伙伴。除此之外,还真没有谁能够光凭自己的美色,就得到刘彻特别的钟爱。   这个王姬她也不是没有见过,虽然姿色美艳,但仅仅是椒房殿里,就能找出一两个可以和她媲美的姑娘家……   她便向卫子夫飞了一个疑问的眼色。   卫子夫并没有佯装不懂,她会意地点了点头,面上不由得飞起了两团红晕,声若蚊蚋,附耳在陈娇耳边轻声道。“听说王姬家中长辈,乃是巫觋之徒,精研房中导引之术。非但能令人欲仙欲死,房事过后,陛下还总觉得耳聪目明,精力充沛……”   陈娇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害羞的,她恍然大悟,眉宇间却不禁阴沉了下来。   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手里握着一个卫女,不能运用不说,却还要眼睁睁捧出另一个大幸的宠姬。   刘寿的年纪,始终还是太小了一点,是禁不住王姬在后宫中折腾来折腾去的。现在的自己,也还没到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时候。   “巫觋出身,这就不大妥当了吧。”她不禁自言自语,“巫蛊厌胜这样的事,在宫中是屡见不鲜的……”   话说到一半,又觉得挺尴尬:这么多年来惯了言笑无忌,倒是不记得卫女也是从前当事人之一。   她看了卫子夫一眼,果然发觉卫子夫垂下头去,不敢和她眼神接触,丰润青丝垂荡下来,在脸颊边做成了密密的一道帘子,陈娇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卫子夫的下巴,和声说,“傻孩子,你怕什么。”   卫子夫的眼神触到她,又飘了开去,她嗫嚅着说,“巫蛊这样的大事,一掀起来,就是腥风血雨……”   “那也要王姬的确行了巫蛊之事嘛。”陈娇想了想,忽然哑然一笑。“不过,是该给她换间屋子了,既然这么得宠,和阿彻商量一番,也给她一个美人的名分吧。”   卫子夫美目波光流转,她瞅了陈娇一眼,双眸盈盈,似乎在不解,又似乎已经会了陈娇的意。   #   大长公主听说了王姬的出身,不免也吃一惊,“房中术?怪不得阿彻这样宠她,原来她还真是身怀绝技。”   陈娇觉得她身边人简直日复一日,一个比一个更会说笑话。大长公主偶然牛刀小试,她就乐得合不拢嘴,“可惜了我们都是女儿家,也试不出王姬的功夫。”   大长公主转了转眼珠子,又泛起了傲气劲儿,“这也不是她独门的绝技,两三个月后,给你送两三个美人,个个都比她强。”   虽然陈娇叮嘱过大长公主,但看来私底下她依然有所准备,不然,底气能这么足,说送就送?   陈娇转了转眼珠子,她说,“为什么要送美人?为什么不是我自己去学?”   就是那声音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责怪陈娇,“你是大汉的皇后!怎能——怎能——”   不端庄?陈娇想。可还没等她回答,大长公主的反应,都要和声音如出一辙,“娇娇!你金尊玉贵的身份!”   看来,大长公主是不用学这个的,要学的人是董偃才对。陈娇忽然发觉她实在是找错人商量了,太皇太后也许会有门路,但堂邑侯府里,就算有专人负责教导这种事,那也肯定是男女兼修,多半还是个男教授。要进宫教她,还要先净过身,能活下来再说。   “我还没有子嗣呢。”她反而拿了子嗣的问题来堵大长公主的嘴,大长公主好像一下就噎进了一个果子,她不说话了,愤愤地抱着手臂,大有为陈娇不平的意思。   “早知道就嫁到列侯家里。”大长公主没心没肺地抱怨,“要学房中术的,就是你夫君,不是你了!”   陈娇微微一怔,尚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大长公主已经眼睛一亮,她说,“我记得楚服的祖父祖母,似乎也是巫觋出身。她父亲前一阵子还治好了你哥哥的寒热病。我看,也许她母亲或者祖母,甚至就是她本人,都不是不懂得这门家传的学问。” 46、夹攻   陈娇再看楚服,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声音很幸灾乐祸,“这种事,你以为很少见?各地的诸侯王后宫中不知有多少美人,愿意奉上自己的积蓄,哀求楚服的教导,就是得宠的那些个夫人们,也不见得不愿意和楚服这样精通房中术的姑娘,来几场露水情缘。”   楚服是否精通房中术,还根本没有得到证实,父母是巫觋又如何?她这么小就进宫服侍,家传本领学了几成,还不知道呢。   陈娇本想回嘴的,可一想到从前她和楚服之间的暧昧关系,只好又住了嘴。她怏怏地转着眼珠子,不情愿地红了脸,“就你风流成性,连个女人都不放过。”   那声音叹了口气,得意中也依然带了几分幽怨。   “你再得宠又怎么样,刘彻迟早都还是会疏远你。”她虽然身份高贵,但粗俗起来的时候,居然也和陌间村妇没有什么两样。“我是一直到跟了楚服,才明白这种事是这样快乐,你以为你尽力配合,他就不会觉出你的勉强?这种事不尽兴,两个人之间还是会渐行渐远。”   少年破瓜后,这几年来陈娇虽然渐渐不那样疼痛了,但床笫之间,的确也还享受不到多少快乐。要说学房中术,其实多少还是玩笑,她对这种事不说避之唯恐不及,但也没有多少想望,更谈不上去磨练自己的技术,来挽留刘彻的恩宠了。   要是能生得出孩子还好说,过门眼看着就满五年了……   “这种事难道不是就是这样?”尽管是和另一个自己对话,陈娇依然难得地有了几分害羞,她捂住脸翻过身去,不使得自己的窘态暴露在任何一个人身前。“难道还可以不一样?”   那声音便不耐烦起来。   “让楚服教你!”她愤愤地说,“要不是我没有个身子……”   陈娇恨不得把自己掩埋起来,她又将那声音推倒了远处,“这件事,以后别再提了!”   可是对住楚服,从此又真的有了几分不自在。就是看着楚服的眉眼,有时候都要顿上一顿,才能回过神来。   楚服也不是察觉不到陈娇的不对劲。   她已经被陈娇的种种手段,拿捏成了惊弓之鸟,对陈娇的不对劲,第一样想法就是恐慌,就更小心地去看陈娇的脸色行事,结果越是注意陈娇,陈娇就越不好意思。   连卫子夫都看出了不对劲。   “娘娘这几天来,可是把楚宫人吓得不轻。”她弯下身子,细心地为陈娇去掉甜瓜上的瓜籽儿,将这饱含汁水的新鲜水果,奉到陈娇身前,似乎语含深意。“想必娘娘是转了主意,想要将她打发出宫了?”   陈娇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卫女是知道楚服身份的。   恐怕在未能靠近椒房殿的时候,也还以为今世的自己,和楚服也有那样的关系……   她尚未来得及发窘,思绪便发散开去,想到了另一点上:从前的卫女,霸占天下有十多年的时间。当初发家起步,肯定就是因为把刘彻伺候得舒服,这舒服有榻下的舒服不假,可看王姬上位的速度,也一定有榻上的舒服……刘彻的喜好,想必卫女是最清楚的。   就算是要学房中术,只怕也还是要和卫子夫学,不是同楚服学吧。她是要令刘彻的宠爱留在椒房殿内,又不是要令自己的需求,得到满足。   看着卫子夫的眼神里,不禁也用了几分心思——又实在是觉得张不开这个口,只好面做绯红,难得地露出了弱势,转过头去,含羞不语。   卫子夫偶然一眼望向陈娇,居然也就怔住了,她贝壳一样洁白的牙齿,不知不觉间便陷入了淡红色的唇瓣里,猫儿眼一样的眼睛,像是被胶在了陈娇身上。两个人虽然谁都没说一句话,但不知不觉间,气氛就已经有了几分微妙,陈娇心不在焉地想:卫女不愧是天下绝色,阿彻真是有福气,能够消受这样的美人儿。   而看着卫女情不自禁的神思不属,心中也不是不欢喜的——我也不输给她嘛,否则这样的美人,又怎么会被我吸引……   她好像被磁石吸引,不知不觉,便慢慢倾向前去,她流光溢彩的裙摆,也随着这个动作向卫子夫蔓延过去,玉石一样的足面缓缓露了出来,似乎又要上挑过去,将卫子夫尖俏的瓜子脸抬起来……   “参见陛下!”   殿外忽然就传来了宫人清脆的问候声,想来是哪个宫女在廊下走动时,恰好遇见了进院来的刘彻。   等刘彻走进椒房殿的时候,陈娇正和卫子夫埋头研究一局棋,陈娇敲下了一颗子儿,似笑非笑,淡然道,“卫女这一盘要输啦。”   卫子夫连头都没抬,轻声细语,“娘娘棋力高明,奴女自然是不如的。”   空气中仅剩的一点儿暧昧,被他进门时袍袖间的步风一带,瞬间也就吹得没了影子。   刘彻便盘膝在陈娇身边坐下,他难得兴味盎然,甚至还多看了卫子夫几眼,和她开玩笑。“娇娇的棋已经下得够差了,卫女棋艺居然还不如她,胸中是多没有学问?”   卫子夫从来不敢正眼看刘彻,当着陈娇的面,更没有展露风姿的胆子,她怯怯一笑,没有应答,气氛于是便冷了下来。陈娇想到刘彻始终有几分不喜卫子夫能得到自己欢心,便随意冲卫子夫一点头,卫女顿时膝行着退出了宫殿。   再看刘彻一眼,便觉得自从有了王姬以来,他神色间确实是精神多了。又想到了声音言之凿凿所说的那一番话,同卫子夫天然生成的那绝顶风流,就连楚服看着容貌平常,其实都身怀绝技……陈娇不期然就不服气起来。   总不成就只有她,由头至尾,都不晓得床笫间的快乐,落于人后吧?   她耳边忽然有声音说,“吃一块甜瓜。”   居然是声音迫不及待,卫子夫才走,她就又漂了回来,语气罕见地利落,似乎终于知道,在陈娇心智成熟后,本来只能渐渐退居二线的她,又一次得到了当家做主的机会。而陈娇只能和幼时一样,言听计从,满带崇拜地听着她的指挥。   陈娇只好拿起一块甜瓜,红唇含进了这多汁而甜美的水果,她看了看刘彻,见刘彻尚未着意,便问,“又是刚从清凉殿回来?这一次,陪在你身边的是王姬呀,还是韩嫣呀?”   刘彻本来还在研究二女留下的残局,听得陈娇此问,顿时一怔。   以陈娇的大度,会这样含着妒意问话,真是比彗星行空还要罕见,也正因为此,刘彻非但并不烦躁,还隐隐有些自得和兴奋,他想:陈娇总算是学会妒忌了。   总算还不至于傻到如实回答,只是抬起眼来,亲昵地笑着看了眼陈娇。   一眼过去,就算已经熟悉了陈娇冰中带柔的风度,刘彻依然敏锐地觉出了陈娇的不同。   她一直在渐渐成熟长大,当年那青涩的身体,是在他眼中一点点发育成了如今的曼妙身姿。就好像一只亲手照顾长大的小狗,就算再凶悍,他也总会多几丝容忍。   可就算是这样,就算她的精神那样灿亮,那样令人捉摸不透,刘彻依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是这点什么,令得他和陈娇的关系好像飘浮在一层水上,纵使亲密无间,也依然波动不定,始终是隔了一层。   王姬、贾姬……无数个急于讨好他的男男女女,都用迫不及待的热情来回报他的垂青。他们能给他带来快乐,而他们的快乐,他漠不关心。但陈娇不一样,陈娇是需要他的呵护的,他甚至已经不再顾及自己的感受,只盼望着能带给她极致的快乐,就好像别人带给他的享受一样,刘彻决不会对第二个人承认,但他是想要取悦她的,在陈娇跟前,他往往觉得自己少了作为帝王天然的权威,就像是个情切的小伙子,急于用自己的液体,给陈娇标记上属于他的气味,让她眉宇间现出女人的娇媚,现出被滋润过的焕发。   但陈娇非但没有被他滋润,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加寂寞而冰冷,她是一朵盛放的花,始终缺少了养分,美丽中终究带了憔悴……刘彻想过是否就是因为床笫之事,令得她这样幽怨,但陈娇不提,他居然也不敢去问。他怕陈娇本来没有想到,反而被他一问启蒙,私底下去寻觅起了新的刺激。   大汉后宫之中,这样的事也并不少见。尤其陈娇又有那样的一个母亲,他一点都不怀疑,私底下她能有多胆大包天。   而现在,就好像一夕之间,她在精神上终于随着肉体发育长大,一个崭新的,充满了女性自觉和女性需求的陈娇正对他卖弄着自己的风情,她将这青玉色的果实送入口中,洁白的牙齿咬断了它,汁液滴漏下来,滑过她颀长雪白的脖颈……   刘彻愕然发现,只是这么一吞,他已经完完全全、蓄势待发。   他倾向前,将陈娇压在了身下,占有欲全面盛放,他扣住陈娇的手,将它压到了头顶上,刘彻低声问,“为什么忽然。”   他没有问完,就想到了陈娇之前的问题。   要介意韩嫣,早就介意了,韩嫣只是个障眼法……陈娇真正妒忌的,恐怕还是王姬吧。   看来,王姬擅长房中术的事,还是从永巷殿中流传到了陈娇耳内,不是春陀告密,就是楚服、卫女了。   刘彻再忍不住,他低笑起来,胸膛毫不客气地挤压着陈娇的胸脯,他欣然想,从王姬往下,这几个人,统统有赏。   毕竟也到了年纪,经过这巧而又巧、又恰到好处的刺激……陈娇终于长大了,像个女人了,也像个女人一样,渴求起她的情郎了。   而在陈娇耳边,那声音却很不满意,她像是在冲谁发脾气,又像是妒忌着谁,哼声连连地大发雷霆,“吃一口瓜而已……你的刘彻,也实在是太宠着你了!”   酸涩之外、幽怨之外,却也有一丝丝贪婪的兴奋,令到陈娇只能在心中苦笑。   楚服她根本不会去惹,这女人从前就为她惹出了惊天大祸,如今这样用她,陈娇都要处处小心,又用又防。什么房中术也好,巫觋也罢,最好就埋没一辈子,她才最放心。   卫子夫可以用,现在的她,自然巴不得自己恩爱永固,才能多加照拂自己,明知刘彻并不喜欢她,没了争宠的心思,就不会给她私底下使绊子,但她……她又实在拉不下脸来,她虽然放下了很多,但却终究没有彻底放下自己的骄傲。   再说,要是被刘彻知道了她和卫女之间搞这种勾当,只怕卫女的性命,就要提早断送在天子手中了。   也就只好找她的夫君,她的陛下,她的刘彻,来启蒙她的身体了。   “告诉我。”她没有搭理刘彻的问话,只是柔声在刘彻耳边问,“你喜欢我怎么做。”   回答她的是刘彻的一根指头,它不由分说地揉开了她的花朵,往里深入,而刘彻粗砺的声音,正在陈娇耳边滚动。   她听过很多次他粗哑的嗓音,然而从来没有一次,他的声音有这样炽热。   “不。”刘彻说,“告诉我,你喜欢我怎么做。”   而陈娇尚未思索出答案,那声音已在她耳边喘息着说,“往里、偏左,再进去一点儿……”   这和她自己的声调如出一辙的甜美嗓音,已经可以拧得出汁水来。   忽然间,陈娇觉得这一场情事,虽然似乎寻常,但又似乎大不寻常,恍惚间,她竟被前后夹攻。 47、欢愉   陈娇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绳索拦腰绑住,她在一片昏沉中茫然地挺起腰来,追逐着身前火花一样绽放的快感。她正被撩拨,她听着暧昧的水声,她看着刘彻赤.裸的胸膛,她尝着自己和刘彻的滋味,而天啊,她品着,她品着无限的滋味,浑身上下,刘彻似乎无所不在,又似乎只是专注地研磨着最令她发狂的那点,而她听着,她听着重重叠叠的喘息声,她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说话,还是来自另一重的她,她从不知道她的声音可以这样绵软这样娇媚,能这样慌张这样无措,她眼前发花思绪紊乱,紧接着脑际轰然一片,她听见自己喘息,“阿彻,阿彻,进来,进来……”   是自己还是她,她不能分辨,而这又有什么所谓?这已经全无所谓。陈娇几乎是痛苦地想,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然而她又不愿结束,她从未有一刻像此时一样失去控制,而这着实令得陈娇心惊胆战。   我不能放手,她暗自告诫自己,一旦放手,我就全盘皆输,我得保持自制,我得,我的一切尽在掌握,我……   然而当刘彻的手触碰到她,当他在她耳边低语,“娇娇,别绷得和弓弦一样。”当陈娇听出了他语调中的珍爱、溺爱、责怪时,忽然间一切坚持都变得很难,她情难自已,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池塘,一面渐渐被灼热的日头,被刘彻在她周身游走的轻吻、抚触,被他试探性在腿间轻轻推送的龙根,被他坚实的抓握、戏谑的轻弹而晒干,露出了底下瘫软的沼泥,一面又冒着丰沛的汁水,在刘彻的进出之下泥泞一片,刘彻实在是太好学了,仅仅是一两句提示,他已经掌握到了陈娇身上最秘密的几个地方——   连陈娇自己都不知道的那几个地方。   而他的确是个最听话的好学生,他的手指撑开了陈娇的身体,反复在‘往里、偏左、再进去一点儿’的位置进出顶弄,而陈娇禁不住要弹起身子,她几乎是痛苦的,她胡乱地想:我就是刘彻手中的六弦琴,随他怎么弹奏,连声调的高低缓急,都由得他的兴致。   声音对事态一点帮助都没有,她在陈娇耳边低沉的呻吟着,反复低语着令陈娇面红耳赤的破碎词语,陈娇很不舒服,她没想到她居然能放荡到这个地步,而更觉得羞耻……她像是在被刘彻和声音两个人戏弄,这令她又是心跳,又是羞涩……又难以置信地更加兴奋。   她在被自己挑逗,也就只有自己,对陈娇了如指掌的自己,能在转瞬间就将她带到了这个高点。她在被自己和刘彻联手征服,她甚至能想象得出一个无形无质的自己,在她身上肆虐,她火热的错乱的低吟就是她的抚触,在她周身各处游走。而她恍惚间意识到了这个事实,随后一切再也无法抵御,她只能缠着刘彻雄健的腰,情切地迎向他,而刘彻甚至戏谑地往后退了一点儿,他问她,“你想要什么?”   即使陈娇已经喘息着在高峰边缘打了几个转,其实一切也都才刚刚开始,刘彻所运用在方寸之间的,不过是他的三根手指,一点揉弄与□。而陈娇不是个羞涩的处子,她熟知他身上的哪个部位,可以带给他更深的快乐,而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恳求、去和他战斗,她只能急切地、急促地说,“阿彻,你进来!”   一边说,一边甚至亲手抓住了刘彻。她略带冰冷的指尖触到了刘彻最敏感的部位,令得他浑身一颤,更加情动到巅峰,简直再忍耐不了。   然而他却强自自己忍耐,他要慢慢地来。   刘彻满意地浏览着陈娇,他几乎是珍惜地、贪婪地、不舍地延长着这每一刻的胜利。注视着这窈窕美丽的女体,在他的挑勾之下难以自禁地辗转反侧,注视着陈娇素来清明的面容被冲得一片潮红,她抛下了皇后所有的矜持,就像是市井间最放荡的女儿家,咬着手指,媚眼急切地索求地追随着他的动作……   他不知道是什么将陈娇变成了这样,如果只是简简单单,一句房中术的传言而已。那么刘彻将会非常后悔,自己没有早日临幸王姬。   这是他第一次把陈娇逼成这样,第一次把一个完整的、袒露的陈娇握在手心。她一向胸有成竹、傲然物外,就是在床笫间也似乎总有所保留,这很神秘,然而也让他挫败。他不知道自己怎能得到更多的陈娇,他不想伤害她,却也不想请求她,但简单的疼宠,又似乎难以令陈娇动容。   的确,她是大汉的皇后,是他捧在手心的元配,她还缺什么?刘彻都想不到,陈娇还能索求什么,还能为什么而疯狂。   现在这答案正在他跟前缓缓浮现,这份精神上的纯粹满足,几乎能压得过极速上升的肉.欲,然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动又互相催化,令得刘彻简直兴奋得想要大吼,然而他克制自己,他保持风度。   就算是大汉的皇后又如何,还不是要为他所征服……也只能为他所征服。   “要你的是谁?”他在陈娇耳边问,紧绷的、情切的,却依然是从容的、调戏的。   他得到的回答快速、明确并且愤怒,陈娇显然已经在欲.海中翻腾,此时此刻,他的确完全征服了这位尊贵的皇后,这朵莫测的昙花。   “刘彻!”陈娇喊,“你不进来,我就自己——”   刘彻放声大笑,他一挺腰,令得陈娇的抱怨声梗在了喉咙中,化为了一声半是哽咽的抽泣。   #   陈娇从未这样疲倦。   从前情事过后,刘彻往往喜欢闭目小憩,而她在喘息初定之后,总觉得身上黏黏腻腻,又不愿意吵醒刘彻,往往只好瞪着眼,耐心地等待这片刻的温存渐渐褪去。   而现在她已然明了何为困倦,或者这也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样疲惫,连刘彻扳动她的小指头,都令她发出一阵不悦的低吟,在一片昏眩之中,抱怨地呢喃。   但刘彻很快就给了她补偿,她被搂进一个汗水盈盈的怀抱,带着皂角气味的体息立刻将她包围,陈娇模糊地笑了,也许从前,她会在意自己的笑是否够到标准,令刘彻明白自己的特别,但此时此刻,在这样的销魂过后,无须计量,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和刘彻之间的联系,已经更近。   “看来对王姬,还是要刮目相看,当个人物来处理。”第二天醒来,她就在心里和声音商量。“就是卫女,都不能再等闲对待了。”   床笫间的工夫,说起来似乎不登大雅之堂,甚至谁都不会认真当一回事。但是否身具内媚,其实的确是有区别的。很多时候有些宫人之所以受宠,其实都并不是因为性情谈吐,只是因为她们的身体,特别能让帝王快乐。   陈娇无意小看房中之术,但她从来未曾热衷去学,她毕竟还是有她的骄傲在的,房中术那样的东西,可以由别人来取悦她,但她却依然是放不下脸面来的。   然而在昨晚之后,那声音的第一句话,便令得陈娇情不自禁,烧红双颊。   “要不是我插了一手,恐怕你也不会明白这种事,即便你身为皇后,也依然不是不值得一学。”   就算有羞涩尴尬,她也隐藏得很好,语调傲然澄澈,坦然自如。“要不是我插了这一手,恐怕你也不会真的把王姬放在心头吧。”   陈娇不禁默然。   她不得不承认,对于王姬的受宠,自己多少是有些不屑的,这个宫人出身的女儿家,美丽也并不特别过人,目不识丁,就算精通歌舞又如何?她永远都走不进刘彻心里。   但在昨晚之后,陈娇已经明白,她始终还有不足,因为她自身经验的缺乏,陈娇从不曾从心底相信,床笫间的乐趣,是足以令人的心意发生微妙的偏转。   她不惧怕刘彻对王姬特别的容让,令她后怕的是,当有一天刘彻终究不能在她身上得到这样的乐趣,他也不再追寻时,所余下的情分又能持续几年,而她的椒房殿,是否依然要日渐冷清。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我当然要学。”她咬住唇瓣,不再做无谓挣扎,却到底还有一丝迷惘。“可我又能向谁去学呢?”   那声音便窃窃地笑起来了。   “傻孩子。”她说。“昨晚要不是我插了一手,你当刘彻的那几招散手,能在顷刻间便将你撩拨到那个地步?你猜,我是怎么知道楚服她精通房中术的?”   自然是有过亲身体验,才能作出这样肯定的判断。……大家都是女儿家,楚服能做的,声音自然也能照猫画虎,再反过来教她。而再也不会有一个老师,比得上声音,更能了解她的每一处弱点,同每一个最秘密的欢愉。   陈娇不禁就嫣红了脸,她伏在膝盖上,半天才直起腰来,面上的红霞,却又已经不知不觉全都消退。   “你能把我教得柔软,教得更容易享受欢愉。”她的声调,也在不经意间回复了清明。“可你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阿彻更欢愉?”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未免也小看了声音。   果然,声音不大高兴了。“我也有过一个夫君,你别忘了。”   她僵冷的说,语调中却终究也不是没有缅怀、没有自傲,没有……如今在陈娇听来,已经很是明显的爱意。   “他的名字,也叫做刘彻。”   王姬也就是再受宠了半个来月工夫,半个月之后,刘彻一有了空闲,依然往椒房殿跑得勤快,清凉殿中,也又再频频出现陈娇的身影。 48、聪明   到清凉殿的次数多了,刘彻就难免又要和陈娇抱怨起了朝中的国事。   却不是烦难太多,还是因为太无事可做。   “匈奴是一年比一年嚣张,边境传来的消息,也一年比一年紧急了。”刘彻虽然没有抱怨长寿殿的意思,但话中的不满,还是昭然若揭。“我们不动,人家却一直在壮大,这时候还不扩军,等到匈奴人到长安城外饮马了再来着急?难道还要燃起烽烟,指望各地的诸侯来救吗?”   汉室天下,说富庶是真的富庶,说起隐忧,也真是隐忧重重。诸侯、外戚、匈奴,好像三座难以翻越的大山,横亘在刘彻心头,偏偏太皇太后这几年年纪越来越大,越老就越怕事,想的永远都以和为贵。“以宗室好女尚配匈奴,钱财布帛能打发掉,就不要擅动刀兵。”   要不是到底还知道哄着刘彻,出西域也罢,修上林也罢,还是那句话,“钱财布帛能打发掉,就不擅动刀兵”。祖孙之间,恐怕又要闹得翻天覆地的,让朝中百官,又在看一次热闹了。   陈娇也没有办法,只好说,“现在要打,也没有将领,没有士兵,祖母虽然禁着你和匈奴人闹翻,但这些事,却并不用花多少钱,也不用什么动静,大可以尽早就准备起来呀。”   “要是等你来说才想得到,我还拿什么对付匈奴人?”刘彻就笑话陈娇,又叹了口气,“人才是有了,可惜没有上过战场,谁知道能不能顶用。李广又垂垂老矣!我已经预先给韩嫣封了上大夫的名号,让他养一养威望吧,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刘彻登基这四年来,身边的侍中已经渐渐地换了一批人,空有美貌而无才华的,在美貌为人厌倦后,自然也就渐渐失宠了。也就是韩嫣,非但四年来宠幸逾恒,官职还越来越高,虽然弓高侯的爵位落不到他身上,但现在他自己的府邸,可要比弓高侯府热闹多了。   “上林苑的池子快挖好了,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便可以带你过去小住几天。”说着说着,刘彻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便转移了话题,搂住陈娇兴奋地说。“他们也在造楼船了,虽然是为水师造的,但你若求我,我也可以带你到船上打个转儿。”   陈娇不禁莞尔,她翻过身来,坐在刘彻腿上,将刘彻一点点压低,在他耳边轻声而戏谑地道,“你要我怎么求你?”   自从再次师从声音,刘彻和她之间,似乎终于突破了最后一点障碍,原有的那最后一重隔阂,终于被亲密取代,刘彻顶着她的鼻尖,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手滑进陈娇衣襟,在陈娇耳边轻声细语,“我要你跪下来求我。”   陈娇再忍不住,她放声大笑,笑声中又翻过了身子,被刘彻压到身下,所谓的跪下之语,似乎因为她肆意而放荡的表现,又化作了“下次再说”,刘彻几乎是情切地扯开了她的衣襟……   清凉殿里的宫人们就都识相地退出了屋子。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刘彻才慵懒起身,“韩嫣应该已经到上林苑了,这一回,我射一头鹿回来,给你做鹿肉吃。”   天子出巡到上林苑去打猎,按例是要有人先到御苑里,把野兽驱赶出来,免得刘彻以万乘之尊,在林间瞎跑的。韩嫣一个上大夫,贵为刘彻心腹中的心腹,还要做这样的杂事,而不是专注于征伐匈奴,真可说是大材小用、明珠暗投。陈娇不禁微微失笑,她懒洋洋地升了升懒腰,坐直身子,“记得这一回别去得太久,五哥转眼就要到了,你总是要亲自为他接风的。”   刘彻嗯嗯啊啊,不以为意,又捉住陈娇的脸重重地印了一吻,这才恢复了他骄傲中略带冷淡的态度,让底下人服侍他穿好了猎装,在陈娇懒洋洋的道别中,上马出门。   “实在是太吃亏了。”陈娇便和那声音诉苦,一边说,一边又觉得困倦,不禁再伏□来,就在清凉殿内迷糊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了低低的对话声。   她生性幽静,就寝时也是最爱静的。清凉殿的宫人们知道这点,从来都不会在她小睡时进殿打扰,这一点人声虽微笑,却的确将陈娇惊醒了。   “陛下的确已经去了上林苑,殿中的灯火,是为了皇后点燃。”   这声气虽不大,但陈娇却很熟悉:虽不属春陀这样的头面人物,但也算得上刘彻比较信任的黄门,平时飞扬跋扈,很难听到这么客气的语调。   “是,待陛下回来,一定马上把话带到……”   他又和那人对答了几句,殿外就又安静了下来。陈娇睁开眼时,果然见得一殿的黑暗中,只有一只烛火,小小摇曳。   她坐起身子,扬声命人将那黄门带了进来。   “是太后娘娘。”黄门伏在地上,恭谨地说。“听传话人的口气,娘娘似乎不知为了什么,正大发雷霆,因此急急过来请陛下过去,似乎有当廷对质的意思。听说陛下不在,那人顿时愁容满面呢。”   陈娇嗯了一声,回了椒房殿后,又吩咐宫人,“去打听打听,长信殿内都有谁在。”   消息很快就被带了回来:江都王下午和刘彻打了个前后脚进的城,到了晚饭时分,已经拜见过长寿殿、长信殿两宫主人了。   陈娇听了,不言不语,打发那宫人,“你下去吧。”   私底下又和声音抱怨,“人才真是难得,楚服到刘寿身边之后,顿时觉得捉襟见肘。”   没有办法,只好又给楚服传了话,不到半个时辰,来龙去脉就都摆在了陈娇案头:长安城到上林苑的驰道,素来是天子御用,而韩嫣这样的当红人物,有时又是出皇差,从驰道上走走,也是常事。这一回去上林苑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江都王进京入觐的车马,打的又是羽林军的旗号,江都王远远看见大队人马,还以为是刘彻出巡,顿时到路边跪伏行礼……   偏偏韩嫣却没有看见,直直策骑过去,转眼就没了人影。倒是江都王眼神不错,一眼就认出来人群中央那一位,并不是自家十弟,却是十弟身边的佞幸。   “听说都气哭了。”楚服绘声绘色,“直问太后娘娘:能否进宫入值,也做陛下的侍中。太后娘娘气得当场摔了个杯子,立刻就去传陛下……”   气成这个样子,有多少是为了江都王,又有多少是记着从前的‘恩情’,还真是不好说。   陈娇的眸色就渐渐深沉了起来,她和楚服笑着叹息了一句,“这个韩嫣,要是真是纸上谈兵之辈,那就真的亏了。”   这话没头没脑,不禁令楚服大为不解,她却并不敢问,只好在一边陪笑。倒是声音一针见血。   “有多少是为了他的容貌,他这个人,又有多少,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军事天才。”她讥诮地道,“你是瞒不过我的。”   陈娇只是笑,被逼急了,反问一句,“所有筹子都堆在卫家,你说不保险,现在想要多握住一个韩嫣,你说我居心不良,换作是你,你怎么办?你办得能比我更好?”   “要是能办得比你好,现在我还在这里?”声音理直气壮,噎得陈娇喘不上气来,翻了几个白眼,才吩咐楚服。“明天一早,往侯府带句话……今晚的事情,应该让韩嫣知道知道。但别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   大长公主第三天早上就进了宫。   “你是怎么回事!”她低声质问陈娇,“韩嫣年少美姿容,和你族表舅又不一样,一而再再而三为他说话,仔细招惹阿彻的疑心,你们两个都没有好结果。”   刘彻的善妒,大长公主是得到风声的——其实就是长信殿内,也不知心中无数,平阳长公主对陈娇的态度,是一天比一天都要更客气。   陈娇望着母亲,别的话没出口,不禁就叹了口气。   自从和董偃一起,母亲真是受到滋润,非但没有见老,反而容光焕发,皮肤渐渐细嫩了不说,原有的那股暴戾之气,都是一次比一次更弱。   好在年纪摆在这里,多半是不会再有身孕了,不然还真是不好处理。就是现在,其实朝野间也不是没有风言风语,隆虑长公主几次提起,话里都有埋怨。听说现在堂邑侯府里什么都分了两边,堂邑侯和大长公主虽然生活在一起,但却是成月成月都碰不上面。   “哥哥们是用不上的了。”她疲惫地说。“不惹祸,已经算好。王孙舅舅年事已高,能不能得到外祖母原谅,能不能和阿彻同心协力,都是难说的事。王家人现在是卯足了劲,什么好处都要往田蚡身上揽……在朝中没有一个领袖,我们拿什么和王家抗衡?”   大长公主顿时默然。   过了一炷香工夫,她坐直身子,肃然问,“而你看韩嫣,能为我们所用?”   不愧是大长公主,一瞬间就换了一张脸,从一个颐指气使的贵妇,顿时变作了老谋深算的政治家。   陈娇轻声说,“能不能,就看他够不够聪明了。”   她也实在很好奇,韩嫣到底够不够聪明。 49、命运   韩嫣的确也足够聪明。   江都王在太后跟前哭诉的事,就算大长公主不说,始终都还是有途径传到韩嫣耳朵里。再结合这几年来,长信殿那边不冷不热的态度,韩嫣就算是个傻子,也都知道这一次,太后手中是握住了自己的把柄,终于有了对自己发作的理由。   也不是没有和刘彻商量,天子却满不在乎,“你是奉了我的诏令,才在御道上驰骋。五哥就算是奉诏入京,真要较真起来,他的从人们也不该在道中行使。说来说去,也就是两边都有一点错。”   刘彻和江都王的感情的确也不是很亲近,这几年来明里暗里,也不是没受过诸侯王们的气,这么一桩小事,韩嫣若是都要低头请罪,他这个主人的脸该往哪里搁?   堂邑侯府在这时候送来的消息,就好像递给溺水旅人的一把船桨,他要是不知道握住这难得的机会,那就真的不是韩嫣了。   “也难。”大长公主和陈娇谈起来的时候,语气中不乏感慨,“像他这样的身份,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也都是底下人捧出来的。在真正的高门中,一个朋友都不会有。”   的确,男宠而已,不过是靠着主人的喜爱安身立命,自己又不曾作出一点成绩。底下人捧他,其实还是看在刘彻的面子上,真正有资格在一语间决定千万人生死的,环伺在帝国最高权力左右的寥寥十数人,对这种人往往不会有一点好感。   就算不时在清凉殿中进出碰面又如何?二者之间的鸿沟,深远到绝非仅凭权术就能跨过。   陈娇也没想到大长公主居然能体会到佞幸的艰辛,她心想:这多半是董偃告诉你的吧?他倒真是物伤其类,很肯为韩嫣说几句好话。   但到底话还是没有出口:董偃这件事,母女间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始终保持沉默。   “不过。”大长公主话里到底还是带了不屑,“咱们拉拔韩嫣,也就是随手拉拔一把,你婆婆也未必会为了一个小小的男宠和你翻脸。我就是不懂,他对你有什么用呢?”   她缓下语气,显得这话并不是质问,也只是多少有些好奇,从犹自浓密的睫毛下瞥了陈娇一眼,眼窝边虽然有了细细的纹路,但依然风韵犹存,令得这一瞥里,始终还带了一点风情。   陈娇先还不疑有他,看了母亲一眼,忽然间醒悟过来了母亲的担心。   韩嫣毕竟是个美貌少年,健朗而有姿色,寻常也经常在清凉殿内出入,和陈娇也不算是说不上话……   大长公主会担心陈娇的心思走了歪道,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她微微沉下眸子,不动声色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对我们陈家、窦氏到底有用没有。不过,环伺在陛下周围的这些人中,也就是他最没有背景,又最有才华了。”   换句话说,一旦与匈奴开始交战,韩嫣被派出去领兵作战的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大长公主还能说什么?浅浅长出了一口气,边说,“你的堂妹有十多个都还没有成亲,随便捡一个长得不错的,配他够了。”   话里始终还是有一份担心,藏而不露。   陈娇没有办法,只能撇得更清。“不着急,定了亲之后,怎么都要等他上过战场再办婚礼吧。我们陈家虽然不算什么一等一的高门大户,但女儿毕竟也挺值钱。”   大长公主面上的笑容顿时就多了几分放心,她和陈娇相视一笑,似乎有不少默契,尽在无言中。   倒是那声音在心底若隐若现,笑了她一声,“撇这么清做什么?亲都亲过了,当时要把持不住,连榻都滚过,现在再摆出一副用他只为才的姿态,晚啦。”   陈娇抿紧嘴唇,不予理会。   #   等到刘寿都可以蹒跚学步的时候,宫中终于再度传来了喜讯,王姬失宠了两个月,居然爆冷摸出了喜脉。不要说刘彻,就连陈娇都很开心,同长信殿通报这好消息时,眉眼间就带了盈盈的笑意。“宫中又有一年多没听到初生婴儿的哭声了,要是这一胎可以平安养大,和阿寿做伴,那是最好的了。”   要不是陛下把大部分体力,都花在了你这片只开花不结果的旱地上,宫中只怕早都有了七八个皇子、皇女了。   椒房殿这两年势头太盛,就是长信殿都不可能事事压她一头,陈娇又会做人,两宫之间的关系不说水乳.交融,但也颇为融洽。太后只是着急两点,第一是刘彻实在是放了太多空炮,第二个,就是陈家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老挡在她收拾韩嫣的路上。   偏偏这份心事,连对儿女都不好明说,就是最贴心的大女儿,知道了太后心中的怨怒,恐怕都要怨她薄情了。   也就只好用韩嫣佞幸的身份,对陈娇发作了。   “要不是阿彻把太多的心思,都花在了外头那些男人们身上,未央宫内本来会更热闹一些的。”太后抱着刘寿,爱不释手——人年纪大了,生活又无聊,看着孩子,就和看着猫儿狗儿,都恨不得抱在怀里狠狠揉搓。“你也听说了吧?他身边那些人,连诸侯王都敢不放在眼里,这一次,我的意思是杀鸡儆猴,好生收拾。”   陈娇面露难色,也没有和太后装糊涂,“这件事我也收到了风声,但阿彻倒觉得没有什么。说起来呢,江都王带了浩浩荡荡一群从人在御道上行走,和天子的车驾都迎面撞见了,似乎也不占着理。要拿此事出来说事,恐怕会招惹得阿彻不大高兴。”   太后娘娘眉宇微沉,正要说话,忽然见到陈娇对自己盈盈微笑,似乎有未尽之意,藏在了话中。   她微微一怔,也就捕捉到了陈娇话里的意思。   这件事不行,那就等到下一个借口,反正要收拾佞幸,还怕找不到理由?在这件事上,两宫的立场终究还是一致的。   只是陈娇所针对的是整个佞幸侍中群体,而不是韩嫣这个格外受宠的心腹,她是避开了刘彻脾气的锋锐,还是想要从软处着手。   处事手法的确娴熟柔软,让人无可挑剔,就是太后也挑不出不是来,就是有心暗示自己要收拾韩嫣,都没法暗示出口:明面上,她始终是欠了韩嫣一个人情。   就只好生起了闷气,陈娇伺候她酒饭,也不过是吃了几口,就怏怏地摆了摆手,号称自己,“小睡片刻。”   陈娇不以为忤,从长信殿出来,乘了舆,想想还是命人往清凉殿中。   没想到在花园中穿行不多久,就看到韩嫣从昭阳殿方向慢慢出来,远远的还只是个人影,陈娇却已经一眼认出。   王姬既然有了身孕,待遇自然不同凡响,想到她毕竟也得到过几个月的宠爱,陈娇便为她安排了昭阳殿作为独立宫室,打算等孩子落地,也封她一个夫人。她一个宫人忽然间上位得宠,自然有些张狂,这些天来要这要那的,陈娇听到昭阳殿三个字,都有一点头疼。   她就吩咐底下人,“住了舆。”   有了自己的叮嘱和安排,韩嫣这几年来也算收敛,已经很少到后宫中行走,这一次,只怕还是刘彻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因为一会儿还要一起游乐,便带他进了昭阳殿去看王姬。想来,也是因为王姬有了身孕,没住在永巷殿里,这才没打发开韩嫣。   “要比从前收敛多了。”声音也轻轻感慨,“以前就是没有天子在身边,他也敢一个人在永巷殿中过夜。刘彻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妃嫔,可他自己却不这样看。”   陈娇忽然又有点犹豫:刘彻虽然放纵,但也不是没有识人之明,她一直觉得他宠爱韩嫣,除了韩嫣的美色之外,多少也是因为韩嫣的才华。但为什么韩嫣一直未曾得到机会出征呢?自己这一步棋,该不会终究还是落错了点吧?   又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一招闲棋的得失,只是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地方,还是有一点蠢动,不愿看着这个鲜活亮丽的生命,在最当年的时刻突兀中断?   她出了一回神,便听到宫人们小心翼翼的声音。“娘娘,韩大夫到了。”   韩嫣这几年来的得宠,从他的官衔变迁就可以看出来,原来还是太子舍人,现在就已经是上大夫了。   陈娇便抬起眼来,度了韩嫣一眼,冷不防韩嫣也正猜度地望着她,两个人眼光相触,都有一瞬间的惘然,一股酥麻忽然间就从陈娇心头蔓延开来,几乎令她有了几分吃惊。   清凉殿里也不是没有擦肩而过的机会,几次见面,无非也就是如此,为什么这一次见面,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陈娇又看了韩嫣一眼,见到他唇边微微蕴含的笑意,她猛地明白了过来:现在,她也是韩嫣的半个主人了。   原本只对刘彻开放的信赖与感激,也有半份,将转移到陈娇身上。韩嫣自然会运用他的魅力来取悦自己,以换得自己源源不绝的帮助。   韩嫣能从弓高侯的一个小庶孙,爬到如今这个地步,心机工夫,又岂可以小视?   忽然间,陈娇又再安心下来,她告诉自己:我扶助韩嫣,不过是因为他最方便为我所用。   “听说韩大夫正和我叔父议亲。”她就笑着说,“说不定再过几个月,两家就是亲戚了。”   韩嫣勾起唇角,微微弯了弯腰,有礼而克制、而尊敬地说,“蒙皇后娘娘不弃。”   有了这句开场白,之后的提点就有了身份,“也是要做夫君的人了,后宫能少进,还是少进得好。”   陈娇说,“要是陛下问起来,就只管推到我头上。免得太后娘娘听到风声,又不开心。”   话里的潜台词近乎浅显,韩嫣肩头微微一颤,不敢怠慢,他望着脚尖说,“必定不让娘娘失望,嫣奉驾之余,已勤练武艺,只盼能跃马出征,做下一番事业,才不辜负娘娘一家的欣赏。”   陈娇满意地点了点头,远远地望见刘彻也出了昭阳殿,似乎还并未注意到自己这一行人,便笑道,“咦,陛下出来——”   话说到一半,又断在了喉咙里,韩嫣听得着急,不禁转过身子,和陈娇一起望向了殿前的天子。   天子正靠在门边,略带好奇地望着一位娉婷的少女,这少女离得也十分远,她甚至都没有留意到来自两个方向,不同的视线,而是肆意地和女伴们说笑打闹,柳枝一样的腰肢轻轻摇摆,丰润长发晃动间,不知不觉,就已经消失在了殿堂拐角。   韩嫣不知为什么,竟忍不住又将目光调向了陈娇。   他没有失望,在这一刻,皇后娘娘竟卸下了亲切的面具,她望着空荡荡的转角,眼神潭水般深沉。   寒冷。 50、推波   没有多久,韩嫣和陈家的婚事就定了下来。   刘彻对陈娇也不是没有埋怨的,只是到底心虚得说不出口:就算天下人都知道韩嫣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这种事毕竟不像后宫嫔妃那样,可以摆到台面上来和陈娇说。   “韩嫣出身太低,配你们陈家的女儿,会不会有点高攀啦?”   也就只好开玩笑一样和陈娇打趣。“就不怕你堂妹嫌弃你们胡乱将她婚配出去?”   陈娇白了刘彻一眼,一点面子都不给天子。“难道要进宫服侍你,我们也来个姐妹共侍一夫,才不算是低嫁了?”   刘彻想到陈娇堂妹那副尊容——这位千金小姐,生得较像父亲,不禁就不寒而栗,却还不死心,“不是我看不起韩嫣,以他身份,陪陈家族女……”   陈娇在心底叹了口气。   其实刘彻肯问到这份上,已经算是很开诚布公了。陈家虽然没有什么能人,但和窦氏来往频繁,太皇太后摆明了日后要把窦氏掌门人的棒子交到大长公主手上,窦婴虽然退居士林,但太皇太后欢心不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翻身做了丞相。   韩嫣眼看将来肯定是要走武将的路子的,陈家和他结亲,的确是把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还不是母后。”她半真半假,和刘彻抱怨。“自从金家的事情出来,说句不尊敬的话,母后看韩嫣,就像是看一根肉中的刺,他又是你身边那群侍中中最受宠的一个,我早就说过,能助你成就大业的人,我是一定会拉他一把的……还有什么路,比和陈家结亲,更能平衡你呀、韩嫣呀、母后之间的关系?”   陈娇答得这么坦白,刘彻一时间倒回不出话来,他微微一怔,还没说话,陈娇又指着他说,“还有,索性把私心一并告诉你——成亲之后,他就是你的堂妹夫了,大家亲戚,以后有些事,别做那么嚣张。”   话里毕竟是有了一点难得的酸味。   刘彻有一丝不快——他始终是很少被人管成这个样子,可想到陈娇对着韩嫣的那几个笑,又觉得心底有一点甜味往上泛,只是为了不再陈娇跟前示弱,他到底还是忍住了笑容,只是沉声但应了下来,轻声说,“好了,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在母后跟前难做人的。”   有了这句话,陈娇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立刻就理直气壮为韩嫣要官,“听说边关一带很缺少将领,我看你正好把他放过去,他离开京城,不会再让母后心烦。你呢,也正好放一个心腹到边疆去探探路,韩嫣自己呢,如果有本事,自然会取得军功,更配得上他将来的妻子。”   “娇娇呢,就把他远远的从宫中打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刘彻似笑非笑,为陈娇补完。   陈娇白了他一眼,直认不讳,“算你机灵。”   刘彻再忍不住,他哈哈大笑,亲昵地拦住陈娇,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鼻尖努着鼻尖,“你这个伶牙俐齿的陈阿娇!”   #   有了陈娇保驾护航,打发韩嫣到边关去的事,长寿殿自然不可能说不。刘彻顿时私底下大使手脚,又运作了好几个平时看着不错的青年才俊,放到了跟随韩嫣出关的队伍中。   也算是皇亲国戚,韩嫣的起点要比一般人更高几分,入伍就是个副将军,被放在李广手下做事,李当户等人对他的态度立刻就和蔼多了——这样一来,一旦韩嫣建功立业,他就算是李广的嫡系了。   他进宫辞行的时候,陈娇正好和刘彻在清凉殿说话,两夫妻耳厮鬓磨到一半,听说韩嫣进来打扰,陈娇只好回避到屏风后头去。   她理了理衣冠,透过菲薄的绢丝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个健朗漂亮,眉宇间自然而然散发诱人风姿的侍中佞幸。而韩嫣却并不知道她在屏风后头,他对刘彻衣冠上的不整,并不讶异,谈吐虽然文雅,但也透露出了自己的不舍之情。   刘彻就尴尬得多了,明知道陈娇在屏风后头,却也的确舍不得这个善解人意,从小一起学书长大的侍中,话里甜了不是,苦了也不是,罕见地结巴了几次,倒是结巴出了陈娇的恻隐之心。   她冲宫人略微点头示意,便在屏风后头安静地由暗门退出了宫室,由得韩嫣在出征之前,再像刘彻做一番内媚工夫——汉室军法残酷,他要是打了败仗,也就只能指望着刘彻对他所剩下的那点情分了。指望陈家拉他一把,实在并不现实。   不过话虽如此,亲自把刘彻送到韩嫣嘴边,陈娇也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贤惠,她回了椒房殿,思忖片刻,又把卫子夫叫来下棋。   后宫中的日子,其实异常寂寞,陈娇又不喜欢轻歌曼舞、杂耍百戏,除了在两宫前侍奉,顶多管管后宫中的杂事,其实闲了下来,要找个知心人说话都难。   整个未央宫里,曾经有资格和她平起平坐的人,也就只有卫子夫了。   卫子夫到得很快,还是那样谦恭地行了大礼,才坐直身子,伸出白皙而纤长的手指,在围棋罐中不疾不徐地一阵搅动,最终,尾指微微一翘,她拈出了一枚黑子。   在这样细节的地方,她的举手投足总显得洗练优雅,带了累世贵族所特有的轻描淡写——陈娇想,卫女为了出人头地的这一天,到底是做了极好的准备的。   她忽然很好奇,在发觉自己的不对之前,卫子夫为自己的人生究竟规划了怎么一条路,而现在的她,又是怎样看待自己在陈娇身边的位置。   她是美丽的,在后宫中,除了颇解风情的王姬之外,其实众多美人,也的确都逊色于卫子夫一筹,这姑娘身材高挑、头发丰润,虽然面对上位者,时常楚楚可怜、战战兢兢的,但私底下和友朋们肆意欢笑时,也显得青春洋溢、热情中略带了野性。   即使是我,也不能不欣赏她的美丽。陈娇想,而刘彻如果被她吸引,又有什么罪过呢?他本来就拥有身份,可以肆意地索取天下所有未婚的少女,不然,他还叫陛下,叫天子?   卫子夫抬起眼来,她略作不解地盯着陈娇,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娘娘,该您落子了。”   陈娇猛地一颤,她顿时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在这纵横十九道的谜题之间,随手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虽然那一天,刘彻注意到了卫子夫的长发,但宫里宫外烦心事儿很多,他似乎也没太上心,就又由得这惊艳的一刻,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涟漪。   要不是韩嫣和她共同见证了那么一刻,陈娇简直疑心那一幕不过是她心中的梦魇,偶然在现实中惊鸿一瞥。她也许也会将这片刻的惊愕与恐慌,随手就抛到了风中。   然而现实也没有如果,这毕竟是卫子夫,这毕竟是那个曾经赢过她的女人。   陈娇垂下眼帘,又心不在焉地将一枚棋子拾取出来,她想。   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盘棋,陈娇就走得很散乱,卫子夫即使处处相让,还是只能近乎抱歉地在中盘屠掉了陈娇的一盘散沙。   尽了局,两个人一时都未曾说话,陈娇低头审视残局,忽然又噗嗤一笑。   “你也是用尽千方百计,恨不得把自己的棋子抽掉几个,来输给我了。”   卫子夫望见皇后这忽然间娇憨纯真的一笑,一时不禁失语。   她实在是要比你说得美了太多。她在心底默默地想,等待着一个不能回答的回音,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和陈娇开玩笑,“是子夫棋艺还太好了点,未能顺利输给娘娘,子夫有罪。”   这两个花一样的美人儿,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便在棋盘两面肆意地娇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交相辉映,让椒房殿内,也多出了少许活泼生机。   到了半下午,刘寿来请安的时候,陈娇就没让卫子夫回去。   “今晚你来服侍我用饭吧。”她随口宣布,就又弯下腰来抱起刘寿,好像逗猫一样,去挠小男孩的下巴。   小男孩黑胖黑胖的,据说很像他爹襁褓时,敦敦实实的,还没到三岁,已经可以跌跌撞撞地走上几步了。他对陈娇,就好像对一个好朋友,虽然亲近,但却不肯听从她的吩咐。陈娇才搔了两下,刘寿就挣扎起来,奶声奶气地叫,“阿娘、阿娘!”   陈娇只好放他下来,又听楚服回报刘寿这几天的动向——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主要还是吃喝玩乐,得了闲也拨冗学几句人话。   偶然一回眸,望见卫子夫看刘寿的眼神,一时却又顿住。   这眼神实在太复杂,错非似陈娇这样,对她的崛起了如指掌,深知她两世际遇之辈,是很难体会到个中的心酸与复杂,想望与怀念的。   尽管卫女似乎对刘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很显然,她依然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男丁,一个传承她血脉与大汉天子血统的儿子。   陈娇又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听着楚服的念叨。   她想,她究竟对阿彻有没有兴趣,我会知道的。   这天晚上,刘彻自然是进椒房殿来和陈娇一道用饭。   卫子夫进进出出,在陈娇身边服侍她吃饭喝水,一头丰润的长发,倒是招引得天子多看了她好几眼,才想起来问陈娇,“怎么把她放到身边服侍?”   到底还是记得了卫子夫的来历,不曾把她当作新入宫的宫女。   陈娇便笑着说,“送走了你的韩嫣,总要陪一个人给你吧?”   她冲卫子夫扬了扬下巴,和声道,“喏,卫女,到陛□边去吧。” 51、长门   卫子夫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刘彻的宠爱,很快就搬进了永巷殿里王姬空出来的那间屋子。   大长公主听到消息,还算满意,“你会提拔,阿彻也能够笑纳,好来好去,好。”   对大长公主来说,卫家人现在全家都在堂邑侯府里做事,卫女当然也就是陈娇的嫡系了。与其让一心奉承太后的王姬继续耀武扬威做她的夫人,倒不如捧起卫女来,和王姬抗衡,陈娇也好得到自己的清静。   “又能展示你的贤惠——真是再好不过了。”大长公主一边说一边笑,“我也留心为你物色了一批美貌的处女,现在家里养着,什么时候卫女不行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后头大批人可以送来。”   陈娇忽然觉得,大长公主这一年多以来,虽不说判若两人,但很多时候言行举止,都要比从前柔和多了,从前那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天家女脾气,似乎竟然渐渐有所收敛。   知母莫若女,她先还以为是董偃对大长公主的脾气有所助益,但看了母亲一眼,又觉得这一点固然可能有所帮助,但最大的理由,恐怕还是那若冰河一般,移动得极为缓慢,却又分明留下一条痕迹的岁月了。   年纪越大,火气月笑啊,本来也就是人之常情。就是陈娇的外祖母,在陈娇刚出生的时候,也许脾气还要比现在更急躁些。而这几年来,太皇太后就更没有烟火气了,随着年近古稀,牙齿渐渐落了,她也就和老庄故事里的那条舌头一样,越发是柔韧到了极处。就连昔年处理新政时那杀伐果断逆我者亡的气质,似乎也都被皱纹一重一重地掩埋了起来。   太皇太后毕竟也老了,大行之日,就好像缓缓迫近的野兽,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扑而上,但湿润的气息,已经吹拂到了她的耳后。大长公主最后也是最稳固的靠山,即将合眼,她自然要随之收敛锋芒,再不能那样骄纵。   会懂得顺从时务行事,都还不算无可救药。陈娇便再往事重提,“也该好好约束几个哥哥了。”   从陈季须算起,她的那几个哥哥,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陈季须还好,一门心思就放在女色上了,不大出门惹事,隆虑侯就要放纵得多了,虽不说时常闹出人命,但一年内也总有那么一次两次,要闹点不大不小的荒唐事,在皇亲国戚中现现眼。   大长公主面现无奈——这又是一个对她而言极为陌生的情绪,她叹了口气,“你哥哥年纪大了,羽翼丰满,连他爹的话都不听了,我发话又有什么用呢?”   陈娇灵光一闪,忽然间意识到这委婉的拒绝,和多年前偶然间飘进她梦中的那一番对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大长公主还是一样地委婉曲折,证实了她也不是不能伏低做小,只是说话的对象,由外祖母换作了她。   嫁进刘家也有六年了,这六年下来,她荣宠不衰之余,外有窦氏,内有皇长子,一手提拔了两三个宠姬,谦冲大度、孝敬贤良,上得到两重婆婆的喜爱,下得到整个后宫的服膺,她渐渐地像是个真正的皇后了。就算有朝一日不再受宠,只要能拿捏住刘寿,只要能在这后位上不倒,也许终有一日,她会和高祖吕皇后一样,无须男人的宠爱,也能将未来抓紧在手心。   原来不知不觉间,陈娇想,我毕竟也有了一点刘彻夺不走的东西。   她便往后一靠,唇边含上了笑,一时居然也无暇和大长公主计较。   大长公主也没想到能这样轻易过关,她赶快和陈娇商量,“现在去往城庙,路途不但遥远,而且又荒凉得可怕。上回在长寿殿里,阿彻还和你外祖母抱怨,说是想要修一个行宫作为落脚之用。你外祖母顾虑到花费略大,并没有答应。我想,我们家的长门园,长年累月也无人居住,不如献给你们小夫妻,也让阿彻出去游猎的时候,有个睡觉的地方。”   陈娇略略一怔,她本能地表示了反对,“这又何必,长门园虽然不大,但也华贵清静,你们无事时候过去小住,不是很好?”   那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又飘了出来,在陈娇心湖上空蜷曲着叹了一口气,她幽幽说,“算了,该来的总是会来,你让她别献长门,不是挡住了董偃的路?”   董偃的路,挡也就挡了,区区一个情夫,还能对陈娇有所怨言不成?   “董偃献长门,还是出于自危地位,”声音淡淡地说,“不献长门,终究还是要找别的办法献媚……这种事又何必闹得一波三折?他要献,让他献,你在怕什么?”   那还不是因为长门园代表了她最不堪的一段人生,代表了她无边无际的寂寞与落魄,陈娇想。这一生她尚且未曾踏入长门园一次,也一点都没有入内浏览的兴致,单单是从声音的讲述里,她已经可以察觉到那缓缓抽紧的呼吸,就像是陷入泥沼里,挣扎没用,不挣扎也没用,反正最终还是要一点点沉下去,再没有声息。   陈娇再一细想,也觉得自己太矫情了点,金屋和长门之间差的,从来也都不是那么一座宫殿。   她叹了口气,没让大长公主再说下去——好端端地献一座园子,似乎也的确需要一个理由,只是轻声说,“不过,还是要多谢母亲的好意了,想必阿彻听了也会很高兴的。”   #   刘彻当然很高兴——平白无故就得了一座园林,谁会不高兴?   “也不知道姑姑为什么忽然这么殷勤。”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和陈娇闲话,“就算是有求于我,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一座园子,出手也太重了吧。”   “还不是为了董偃?”陈娇也无意为大长公主遮掩,“公主男宠,身份毕竟上不了台面,外祖母听说了都不大高兴,要追究下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刘彻还真没和董偃联系起来,他顿时一怔,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看陈娇的脸色,“那这园子该不该收,就得看我们娇娇的意思了。”   话虽如此,却是忍不住就馋涎欲滴:上林苑还在修缮,长门园这样阔大华贵的郊外园林,刘彻手头其实也没有几个,这份礼他看得当然重了。   董偃也实在是懂得揣度人心,这种男宠佞幸,服侍起人来是一个赛一个的到位。   “母亲的事,我也懒得管那么多。”丢人也不能丢到刘彻跟前,陈娇不轻不重地说。“面子上大家都过得去也就是了。父亲那边没有发话,那就这样过吧。毕竟你随便一句话,朝野间就一定要闹出动静,到时候陈家还不是更没有面子。”   虽说当时公主蓄养几个面首,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但那说的多半都是寡居丧夫的公主了,尚列侯人家,丈夫还在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宠幸起男宠的,大长公主还是头一份儿。就算堂邑侯本来身体不错,恐怕也要被气得躺倒了。   刘彻看着陈娇淡然的神色,忽然间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要为自己的岳父说几句话,但又觉得自己插手去管姑姑的家事,的确也没有这个身份。   “当皇帝其实也难。”他就和陈娇感慨,“要我是个列侯人家的子弟,只要你一句话,还不就私底下打过去了。就是你那几个哥哥,现在变得越来越放纵,我看也有董偃的关系在。”   陈娇实在不想和刘彻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她随意地说。“这种以色侍人的佞幸,不是本领通天,几个能有好下场?能够寿终正寝,都算是福气了。从审食其起,哪个不是主人才去,地位顿时一落千丈?到时候,哥哥自然收拾他。”   她望了刘彻一眼,嘴角不禁微微上钩。   曾经她听说董偃的消息,已经是被幽闭了数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在长门园中凄凉地等待着解脱。父亲去了、母亲去了、兄长去了,陈家终于彻底败落,而唯独这个男宠,却依然风光地骑着高头大马,在长安街上耀武扬威——离开了大长公主,他又得到了天子的宠爱。   在男色女色方面,刘彻还真是生冷不忌,来者通吃。就算是作为一个帝王,他的吃相也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没等刘彻回话,她又加了一句,“说不定,看到他的长相后,你就又舍不得收拾他了。”   刘彻却根本没考虑到董偃的美貌,有韩嫣、韩说兄弟珠玉在前,什么样的美男子他没有见过?一个董偃而已,并不稀奇。   他就是觉得陈娇忽然间好像又离得他远了一点,本来已经渐渐融化的什么东西,现在又往上冰封了一层——就算两个人已经取得了难以想象的和谐,但陈娇的心,依然像是黑暗中的水域,只有偶然划过的一道微光,能让他获得惊鸿一瞥。   不论是王姬还是贾姬,或者是那些在他的脑海里没能留下一点痕迹的女人,同陈娇都是截然不同,她们简单到一目了然,让人放心省心,不用生出防心。而陈娇呢,她做得很好,他也实在没有任何一点防着她的理由,他实在也没有防心,他就是觉得不甘心。   我对你这样好,刘彻想,可你为什么总还似乎有所保留,为什么我依然看不透你?   不知不觉,他想到了最近也挺得宠的卫子夫。   这个卫女和椒房殿一直走得很近,他私底下犯过几次疑心,但通过查证,她和陈娇分明也没有任何不应该有的关系。   可陈娇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无端端就多了一份坦然,一份松弛,这件事,令到刘彻耿耿于怀,敏感得连一个审食其,都能刺激到他的神经。   不过,他又想,卫子夫的确和陈娇也很有相似的地方,她就好像一泓清浅的小溪,似乎一目了然,但触手进去,又觉得要比想象中更深沉一些,韵味内蕴,也是个耐人寻味的女人。   只是刘彻身为帝王,宠姬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散心的器具,也就只有陈娇这样的配偶、这样的敌体、这样的皇后,值得他下工夫去品了。 52、交待   王姬的身孕将满五个月的时候,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也就摆开了阵势。   虽然老人家一贯主张休养生息,珍惜民力,但她毕竟是硕果仅存的高祖儿媳妇,打从高祖算起,几乎是历经六朝的老寿星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朝野上下自然是要大肆操办一番的,有些殷勤的诸侯王,甚至提早几个月就进了京城。就好比进来落落寡欢的江都王,其实就是送礼来的。   既然王侯们齐聚一趟,陈娇和刘彻自然也就特别忙碌,除了正事之外,少不得也要大开筵席,款待这些尊贵的亲戚,还有海外远道而来的使臣等等,众位命妇济济一堂,陈娇身边除了宫人,也罕见地带上了王姬和卫姬。   她实在是霸占了太多年刘彻的宠爱,曾经一个贾姬产后又去得利索,甚至都没能得意起来。如今身后的两个美人,一个身怀六甲,却还是对皇后恭恭敬敬,一个娇嫩鲜美,虽然听说最近得到了皇上的宠爱,但对着皇后,依然是恨不得把鼻尖碰到脚尖上去。陈娇贤惠大度的名声传播更广之余,众人也都不禁感慨,“皇后的手段,也实在是太高妙了。”   尤其是刘陵,这些年来在京城住着,也时常有份进宫服侍太皇太后的,对陈娇润物无声的手段,更是心领神会。她眨着眼睛和隆虑长公主感慨,“恐怕将来看顾陈家的,还不是大长公主,而是要看皇后了。”   隆虑长公主深以为然,望了姐姐一眼,却没有随意接话,而是微微一笑,扯开了话题。   平阳长公主心里自然不大舒服,不过这两年来,刘彻和她的关系终究有所缓和,陈娇更是没给过她一点脸色,虽然卫子夫如今当红得宠,也没有迁怒到她这个始作俑者身上。她也就不敢随意在太后跟前多说什么,庆典上大家自然保持了沉默,私底下跟母亲回宫时,听太后抱怨起,“皇后实在是不贴心。”也都不敢多添陈娇的坏话。   “怎么说,都是有儿子的人了。”她轻轻地说。“又得到阿彻的宠爱,您就少说两句吧。再说,她也没什么能挑得出毛病的地方不是?”   太后心里其实始终还是记恨韩嫣一事,她禁不住就说,“你不知道!眼看着那个佞幸要是作出一点成绩,就必定要留名青史了。到时候……”   到时候史书上怎么写她不认亲女的那一段,还难说得很呢!   太后虽然没说明白,但长公主又焉能不明白母亲的心事?只是这种话说出来,实在是太伤母亲的面子,她毫不犹豫地就含糊了过去,扯开了话题。“大姐的女儿也快到了说人家的年纪了吧?”   对平原君和她的子女,太后多少是有几分愧疚的,顿时就被转移了兴趣,和平阳长公主详加商议,“非得给她说一户好人家不可。”   就又说起了王家诸位外戚的境况,长公主也不由感慨,“听说皇后几次对兄弟发火,甚至连隆虑侯都骂了,三妹在夫家要是受到委屈,不来长信殿诉说,反而到椒房殿去诉苦。可见天下的外戚还不都一个样,窦氏、王氏、陈氏……哪户人家都是不成器的多。”   王家也的确是没有什么人才了,盖侯王信眼里就只有酒色,什么事让他去办,还要派两个人跟着、盯着。田胜粗鲁不文,连场面话都说不好,也是个败事有余的家伙,至于其余小辈,除了仗势欺人鱼肉乡里还会什么?王家这一代,也就只能寄望于田蚡可以出面到朝廷里来做官了。   “快了。”想到这一点,太后到底还是有几分高兴的。“人才也无须太多,有你舅舅一个就够了。总比她们陈家好,连拿的出手的人才都找不到,从她爹到她哥哥,没有一个是上得了朝堂的。快了,真正改朝换代的日子,眼看着就要到啦。”   虽然这是她自己的七十寿辰,但太皇太后却很少出面,成日里只是在长寿殿内养神休息,老人家年纪越来越大,年初病过一场,到现在都没将养过来。牙齿落光了不说,就连耳朵,都渐渐地不大好使,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看着就露出了将要下世的样子来了。   太后娘娘虽然做了五年的太后,但始终被太皇太后全面压制,到得这时候,天色终于见了微明,又焉能不翘首以待?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又轻声说,“其实皇后呢,也不是不孝顺,也不是没有福气……要是寿儿能平平安安地被立为太子,两宫之间也不会闹出太大的难堪。要是寿儿没养大,王姬又生了个男孩,我看事情就很难说了。”   长公主不禁一惊,她或者是被陈娇压制得惯了,居然情不自禁地顶了母亲一句,“可要是她自己生了嫡子……”   “都六年了。”王太后不屑地往后一靠,“就是个石女也都要化了吧?她就是只不会下蛋的鸡,一亩长不了粮食的荒地!阿彻就是头牛,再耕几年,也都要上别的地里去了。”   她又对平阳长公主一笑,亲切起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你这几年的委屈,娘是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   种子就是不能发芽的荒地,正在长寿殿内给她的外祖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读《老庄》。   她声音娇甜清脆,不疾不徐,竟无一丝烟火气息,听得老人家惬意地眯起了双眼,没有焦距的眼眸,也对准了陈娇的方向,似乎想要看清外孙女现在的模样。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陈娇读着读着,见祖母有起身的意思,便赶紧将她扶了起来。“您要喝口水么?”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含糊而轻柔地道。   “你母亲最近入宫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比起侍奉老母亲,大长公主有更多有趣的事要做。她也不算是怠慢母亲,三日总要进宫问安一次,但子女的孝心,到了老人临终前一段时间,总是显得过分稀薄。对太皇太后来说,人到这把年纪,除了硕果仅存的一个女儿之外,对谁也都是面子情了。   “这就传话出去,让她进宫来。”陈娇自然要为母亲分辨几句,“最近诸侯王都在京里,应酬自然多了一点,您也知道,咱们家现在的身份,就更不能飞扬跋扈了。谁也都不好得罪……”   太皇太后也就是这么抱怨一声,她反而开解陈娇。“人生在世,适意的日子能有多少?就是现在她进来了,我也看不到她,说话,还不说的都是那些老话。惦记一会,劲儿也就过去了。”   想了想,又好笑起来。“你看,是我的大寿,阿彻孝心,把场面办得这么大,京师里听你说起来,热闹得都不行了,结果我们的长寿殿内,却反而还比平时要更冷清。”   这样的盛典,需要的人手自然要比往常多些,长寿殿内的宫人也被借走了若干,余下的老人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的习惯,这么大的殿堂内,居然也就只有陈娇和太皇太后两人相对,的确和她寿星身份不符,略微露出凄凉。   今天老人家的感慨也特别多,听陈娇再读了几句庄子,便说。“连鲲鹏尚且都要徙于南冥,人到了年纪,是要上咸阳原去了。”   “祖母。”陈娇只好缓下语气,轻轻地唤了她一句。   却说不出别的安慰来——去年到今年,老人家老了何止一星半点,陈娇的外祖母正在缓慢老去,不可避免地走向生命中最后那一刻。而此时此刻,她也只能和盘踞在耳边的声音一样,发出一声轻微而感慨的叹息。   “人终有一死。”太皇太后轻声说。“我这一生,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兄弟,对得起舅姑,对得起夫君,对得起儿女……到了九丈黄泉,我不怕……”   她的声音竟也有了微微的颤抖,“就算那四个孽种找上门来,你外祖父、你两个舅舅也都会挡在我跟前的,对不对?”   这还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在陈娇跟前,隐晦地提到了当年的往事。   陈娇心痛如绞,她轻声说,“您承运于天,离京六朝,五十年来把握天下大势,令子民得以休养生息,国势渐渐旺盛……到了地底下,子民们也会念您的好的。”   太皇太后顿时安宁下来,她牵出了一个皱纹重叠的笑,喃喃自语,“是啊,子民们念我的好,那就比什么都强。”   又轻声细语,似乎在感慨,“我是为了把持权柄?我不想安享晚年?我……我问心无愧,我对不起那四个皇子,可我对得起天下。”   陈娇一路沉默。   “阿娇。”太皇太后又梦呓一样地说,“在咱们这个位置上,你总是要对不起几个人的,你别心软,孩子。贾姬的事,我知道你耿耿于怀,可你得记住,你是宁可对不起一个人,也不能对不起天下人。”   她睁开眼来,无神而浑浊的瞳仁艰难地转动着,她说,“你决不能对不起天下人。”   陈娇顿时就想到了卫子夫,想到了她曾经下过的那个决定,在这一刻,她轻轻地、底气十足地说,“您就放心吧,阿彻年纪渐渐大了,性子也越来越沉稳,忍得、等得,他不会让您失望的。”   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让您失望的。”   窦太后顿时松弛下来,她展颜一笑,又缓缓地靠到了屏风上。   “六十年前,我也不过是一个浣纱幼女,天下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轻声说,“我唯一盼望,就是有一天能和父母兄弟重聚,能够和家人朝夕相处,享尽天伦之乐。”   这是要把窦氏的棒子,交待给陈娇了。陈娇挺起脊背,毫不考虑地下了保证。“您放心,只要我还在椒房殿里住着,就一定为您照顾好舅爷爷的后人。”   她顿了顿,见太皇太后满意地舒展开了眉毛,便又轻声加了一句,“不过,姥姥,现在是不是也到了提拔窦婴的时候了?” 53、受挫   太皇太后眉头顿时一动。   虽然窦婴也时常得到她的赏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闹腾的那场元年新政,是真伤到了老人家的心。这几年来虽然还维持着窦氏接班人的名头,未曾在气势上输给田蚡半点,但比起受宠的天子母舅,他的光芒,难免就要淡薄上几分了。   “就只说田蚡好了。”陈娇宁静地道,“从前在王孙舅舅跟前,就好像个下人似的。现在虽然还未敢以富贵骄人,但言行之间,也大有和窦婴平起平坐的意思了。连王孙舅舅尚且如此,别的窦氏子弟,在他跟前还讨得了好吗?恐怕就是平原君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敢给他们气受了。”   人心护短,窦氏再怎么样,那都是皇亲国戚,要落到被金俗欺压,太皇太后真是在地下都要被气睁眼了。   “当年是我一把扫他下去的。”老太太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口中轻声道,“出尔反尔……”   话说到一半,她又自嘲地笑了,“人都要入土了,还记挂着什么面子?”   若说从前,到了这时候太皇太后想不起窦婴,一方面是因为放不下面子,一方面也是因为两方决裂后疏于往来,渐渐地亲情也就淡化,老人家烦心事太多,干脆一闭眼万事不理来个清静。现在的情形,却又大不一样了。   中宫位稳,皇长子年幼,朝中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自己人,那是行不通的。陈家人不堪用,韩嫣终究不是自己人,并且又实在年轻,能否成器,还是两说的事。也就只有窦婴不论从资历还是圣心来看,都可以和田蚡一较短长了。   在太皇太后这里,却要反过来看——满朝文武,也就只有田蚡能在这几年间威胁到窦婴的地位了。   “阿彻这个舅舅,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老人家就轻声说。“这些年来,他的眼睛是往哪里看,我清楚,你清楚不清楚?”   到了这份上,什么话要再绕着弯子说,不但是考验老人家的耐力和脑力,也实在是有几分矫情了。老人家油尽灯枯,到了交棒子的时候,而或许是因为陈娇从小娴静大气的表现,她跳过了大长公主,直接把权柄递到了陈娇手中。   陈娇自然也要表现出和这份权柄相称的城府。   “一山不容二虎。”陈娇从容地说。“田蚡野心虽大,但缺少相应功绩,为人又跋扈霸道,如果有人可用,阿彻又何必要用他呢?”   她顿了顿,见老太太面上还不见满意之色,便又压低了声音,在太皇太后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太皇太后身躯一震,她忽然一把捏紧了陈娇的手,以不符合年纪的敏捷,沉声叮嘱,“这件事,你要办得很小心!”   她的力道之大,甚至将陈娇的手都握得生了疼。   陈娇轻声道,“姥姥您就放心吧……真到了要办的时候,自然也会办得很小心的。”   太皇太后转念一想,不禁又欣慰地一笑,她拍了拍陈娇的手,轻声道,“是,你自然会小心的,你要比你娘强得多了,孩子,你要比你娘强得多了。”   她又渐渐松开手,睁着眼茫然地望着幔帐,轻声道,“现在外头的景色如何,你说给我听听?”   陈娇便和缓地道,“花都开得好呢,您闻到香气了么——”   #   太皇太后这个瞎老婆子,能够把朝政长长久久地握在手心,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本事。既然有心要将窦婴再操作回相位,才过大寿,她就对刘彻提起。   “我也老了。”老人家神色疲惫,“眼看着就要闭眼,闭眼后,刘家天下就随你折腾,你要怎么办,我是管不了啦。不过,我知道你心急……借着这一次大寿,也让我给后人留点地步——让窦婴回到朝廷中来,帮你的忙吧。”   刘彻不禁大喜:老人家这么说,那是默许了他为新政再次布局。只等着太皇太后闭了眼睛看不到了,他就可以轰轰烈烈地继续励精图治,将心中惦记着的那些政事逐一实践出来了。   “一定不会让您操心的。”他却始终还是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压抑住自己的喜悦,小心翼翼地继续为太皇太后捶腿,“我在宫里是管不到外头的事,可有王孙舅舅在,家里人还能受到多少委屈?”   要是没有王家,这句话倒也说的对,可现在王家人的手,都伸到了窦氏的田庄上了,更不要说从前为窦氏所把持,几处出产不少的官署,现在田蚡都大有插上一脚的意思……太皇太后虽然老了,可毕竟还没咽气,有心打听,消息也还是一样灵通。   “你啊。”她不禁轻声数落刘彻,“还是年纪太轻了,治大国若烹小鲜,很多事,你得慢慢地来。这几年来你布下的那些棋子,难道如今不是渐渐有了用处?就好像当年你爹,他也闹着要削藩,闹着要兴儒,结果怎么样?要不是你叔叔顶得住,天下早就乱了。从此他是绝口不提这两件事,可你看看现在如何?你以为你身边那些老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我这个瞎老太婆,已经糊涂到了这个地步,连博士们究竟信奉黄老还是孔孟,都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刘彻被她说得冷汗潺潺,这才体会到祖母犀利起来,居然和陈娇一样,字字句句,竟都可以直刺人心。   “祖母,我——”   太皇太后又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她疲惫地道,“哪个皇帝也都有犯错的时候,尽力去做,大方向把握得住,人才挑选得当……天下事,能守得住这几点,十有八九,也都不是不能解决。”   她又反手握住了孙子的手,轻轻地拍抚了几下,“匈奴的事,迟早都要解决的,只是现在还不是开战的时机。一旦全面大战,必定是绵延日久,国库粮食要还不够多,藩王们要还过分强大,朝廷就不能随意用兵……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晁错的话,嘿嘿。这是个人才啊,可惜死得冤了些。贾谊、晁错,甚至现在你多加宠信的董仲舒,其实说是儒道,还不如说是法家,不要以为你父亲和你祖父亏待了他们,耽误了他们的才华。其实很多事,不是不懂,只是不能着急。”   太皇太后还是第一次说得这么深刻,刘彻听得汗都落下来。他忽然间又慌张起来,轻声道。“祖母,您可要好起来,没有您,孙子……孙子怎么能把得住大局呢?”   “是啊。”太皇太后轻声说。“你终究还太年轻了点,你父亲登基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岁啦。那时候我跟在你祖父身边,也都二十多年了,耳濡目染,母子戮力,这才把风风雨雨给度了过去。现在你呢?指望你母亲,我看是难了。亲戚们中,能用的也就是你舅舅了。”   她顿了顿,似乎想要琢磨出刘彻现在的情绪,现在的表情,却又因为自己的眼疾,而无奈地放弃了。“你舅舅这个人,祖母不是对他抱有偏见。但他志大才疏、霸道跋扈,就算现在,仗着和你的关系,已经有作威作福的意思了。更可虑的是,他对下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但我听说连和你说话,他都不大客气。”   “一家人之间,当然不必为礼仪拘束,但君臣的分野,必须严格分明。他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一旦位居高位,必定玩弄权术,为一己私利奔忙,天下事,能指望得了他吗?”   这还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对刘彻谈起他母族的亲戚,却也就是这么一句,又缓了口气。“对你舅舅,你要又打又拉,不能让他越过了你的地步,否则将来君臣舅甥之间,结局必定是很难堪的。但用也还是要用……孩子,天下太大,但可以信任的人,却实在太少啦……”   刘彻不知为什么,居然热泪盈眶,他低声道,“祖母,您还要多教着孙子一点,多活几年,少、少说也得看到刘寿娶亲生子了……”   太皇太后不禁露出微笑,“你当我不想吗?孩子,我也想看着你多给我生几个曾孙,现在阿寿就只有一个,还是太单薄了一点!”   不过,刘彻从此便经常往长寿殿里走动,遇到什么事,也都听从太皇太后的指点。他在后宫女人上花费的心思,反而更少,接下来的几个月内,除了王姬之外,后宫中依然没能传出喜讯。   建元五年末,陈娇就不让王姬出昭阳殿了。   “你生产在即,还是在殿中本分居住,”她给王姬带了话,又让人去长信殿问。“母亲对王姬这一胎关怀备至,是否有为她准备接生稳婆,与小皇子的奶妈?”   用了小皇子三个字,使得王太后心情不错,也就不计较陈娇做法中暗藏的嘲讽了。她果然将自己曾为贾姬准备过的老宫人,又派到了昭阳殿里,于是陈娇除了按部就班打发太医过去,或是送东送西的,居然也就直到王姬临产,都没见过她。   没见过也好——也许是因为这一胎养得挺大,王姬人又还小,她没能熬过生产,孩子才落地,母女两个就都没了气。 54、辞世   窦婴是在新帝六年的冬天回到朝堂上来的,几乎是才过了元月,冬天都才刚刚开始,刘彻就把他直接提拔到了太常的位置上。摆明了就是要给朝局一个缓冲的时间,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把他往上提拔——在太皇太后的健康每况愈下的今年,窦婴重出江湖,个中蕴含着的深远意义,朝中众人都能作出自己的回答和解读。   窦氏子弟,自然是扬眉吐气,虽然太皇太后的两个兄弟早已经去世,但历年来繁衍出的近支宗亲,上朝时腰板都直了几寸,说话也都敢大声些了。就是曾经一度被刘彻信宠,紧接着就被太皇太后毫不留情地清扫出朝廷,这些年间战战兢兢,慢慢爬回了低位的儒生们,都要比从前自然得多了。这一切就像是个不言而喻的让步,一个信号:太皇太后老了,她输给了岁月,事到如今,她要交权了。   如今的丞相许昌年纪也不小了,恐怕已经打定主意,等太皇太后合眼了,就回家颐养天年去,因此倒是越发仙风道骨,淡然得很,什么事,都讲究一个“不争是争”。太尉庄青翟就更不用说了,这是个拿定了主意宠辱不惊的中年人,什么事交待到他手上,都能办得很出色,可和他无关的事,他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   太皇太后亲自提拔出来的这两个高层,当然也不可能和她的侄子作对,也就是占了这层关系的便宜,窦婴才回复了两千石高官的位置没有多久,就再度得到了圣眷——虽然没有明言,但刘彻常常请他入宫说话,甚至还会将朝中文书示于,俨然是已经有让他重新梳熟悉起政事的意思了。   可朝堂上的事一向如此,从来没有皆大欢喜,有人笑就一定会有人哭。武安侯田蚡最近的心情就很不好。   “做了多少年工夫,明摆着窦氏眼看就要黄了!老太婆这倒好了,连脸都不要,自己还在世呢,就把窦婴提上来了!”   在长信殿内,武安侯说话曾经是很客气的,可随着太后当太后的年限越来越长,太皇太后也越来越老迈,现在他也敢高声抱怨起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了。   听到了又怎么样?欺负的就是太皇太后已经老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太后却多少有些吃不消弟弟这跋扈的姿态。   “我要是母亲,我也提拔窦婴。”她不客气地顶了弟弟一句,“这是个有军功的人,也曾经当过丞相。论资历,比你要老得多了……你要是不用心做点成绩出来,拿什么和窦婴比?”   田蚡恬着脸,理直气壮。“我这不是有您这个姐姐吗!”   太皇太后眼看着要不行了,可太后这不是还年轻着?就是窦婴一开始能进入朝廷,也还不是靠了太皇太后?   “人家也有皇后呢。”   太后反而紧接着就又顶了田蚡一句,她慢悠悠地说。“你以为老太婆这么一去,窦氏在后宫中就没有靠山了?陈娇这妮子,几年前就看好窦婴做窦氏的掌门人。元年新政那件事,你是我保下来的,老太婆自然也不会去动窦婴。可你以为没有人说情,这几年来窦王孙还能一直荣宠不衰,不断得到赏赐,勉强维持住了他的宰相做派吗?”   田蚡神色顿时一暗,他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王太后看在眼里,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田蚡就是太容易得意忘形了……从前窦婴得意的时候,他还能忍住脾气,像个下人一样侍奉起大将军来。可前几年两人同时失意,田蚡仗着自己是皇帝的亲舅舅,始终得到阿彻的信宠,对窦婴就没有从前那么尊敬了。尤其还有个灌夫在中间挑拨离间,如今魏其侯和武安侯在朝堂上见了,互相都不搭理。两人不合,天下皆知。刘彻要用窦婴做丞相,自然要培养他的威望,恐怕田蚡短期内,在朝堂中是不会有多少建树了。   “你急什么。”她也只好说。“还不是你那句话?你在后宫也不是没有靠山,你姐姐还年轻呢,往后,有你得意的时候!”   田蚡便露出惋惜神色,“可惜王姬去得早,可惜,不是个男孩。”   又请示太后,“是否也该在民间搜求美人了?”   王太后似听非听,过了半天,才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   田蚡在长信殿里究竟说了什么,毕竟还不可能传到别人耳中,但他大发雷霆的事,还是很快就被陈娇知道了。   当时她正和大长公主一道在长寿殿服侍太皇太后,宫人来递过消息,说了田蚡的只言片语,其中就颇有对窦氏不敬的议论。   太皇太后连眉毛都不抬,吃过汤药,这才笑着说了一句,“这个田蚡,心胸狭窄急躁,真不是丞相的材料。将来就算上位,恐怕也坐不稳丞相的位置。”   老人家的真知灼见,不能不使人佩服,从前陈娇还没被废,就已经看到了田蚡的下场。只是他到底死也拉着窦氏一道陪葬,倒是把朝堂中旧外戚的力量扫得一干二净,为卫家为代表的新外戚,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陈娇和大长公主也都视若等闲:长信殿里的事,这半年来,她们也听得多了,由不得她们不当一回事。   “我去了以后,这一批人。”太皇太后旧事重提。“想出宫的不要拦着,不想出宫的,就进你的椒房殿吧,个个都是可靠的,能帮得上你不少忙。”   这几个月来,老人家是越来越经常地说到后事了。她的思维虽然还算清晰,但也渐渐衰弱得都起不了床了,就连喝药,都要有个人在背后撑着她的脊背。就是这身边宫人的归属,都已经提到了三四次。   时光对太皇太后已算温柔,至少没病没痛,只是油尽灯枯。   陈娇轻声道,“姥姥您放心……”   太皇太后又不管不顾地道,“我自己的那点私房,不留给你了,这点人比钱更宝贵得多。不能什么都不留给你母亲。”   分明大长公主就在一边,提起来的口气,好像她还在千里之外。   大长公主忙说,“是,谢过母亲赏赐,娘您别说话了,喝了药就好好休息。”   太皇太后又好像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话,她惊喜地说。“我的阿嫖什么时候来了?阿嫖,娘好惦记着你,娘要去看你爹,你弟弟们了……”   陈娇两母女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大长公主再忍不住,泪水扑朔而落:太皇太后这是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刘彻当天下午就住进长寿殿里,太后也丝毫不敢怠慢,后宫美人,凡是有名号的,全都轮班在长寿殿侍疾。刘彻夫妻更是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地在太皇太后身边,免得老人家咽气时身边寂寞。   没想到到了这份上,太皇太后虽然依旧胡话连篇,却又并没有下世的意思,足足十多天,刘彻和陈娇都没有睡好,到了三月这天的晚上,陈娇实在挡不住了,靠着屏风,迷迷糊糊地就打了盹儿。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柔和的说话声,又过了一会,有人给她披了一张锦毯,陈娇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害怕,她握住了那人的手,轻声问,“祖母……”   回答她的却是卫子夫娇甜的声音,“太皇太后娘娘正安睡呢。”   陈娇这才放下心来,朦胧间转头似乎又要睡着,却听得刘彻低沉的男声靠近了,紧接着,她被揽到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她听见刘彻的声音,在她梦境上空漂浮。   “她也累了!”刘彻似乎很感慨。   “娘娘最近又是忙着侍疾,又要安顿宫里的事。”卫子夫声音娇柔,不疾不徐,陈娇感到有人在顺着自己的鬓发,力道轻柔,似乎不像是刘彻的作风。“也着实辛苦了。”   忽然有些荒谬的笑意浮上,陈娇不知自己是否在梦中浅笑,刘彻的声音又是否是因为她的笑意而变得柔和。   “你也辛苦了。”他对卫女的态度,终于渐渐缓和,“阿娇平素要强,最近心里悲痛,更留心不到自己的身体,你要多注意她的饮食。有一口没一口,那可不行。”   没想到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居然是在关心陈娇自己。就是陈娇,都要觉得这画面很有几分滑稽。   不过想一想,卫子夫也算是自己的心腹,在刘彻看来,这种话当然是嘱咐她最合理。   卫子夫的回答却依然平静而娇柔,似乎根本品不出其中的讽刺。“子夫必定尽力而为。”   刘彻嗯了一声,也破天荒关心卫子夫,“你也一样,面色有几分苍白,要是撑不住,就多回去歇着。别在这硬挺,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卫子夫似乎含糊地客气了几句,随即声音就断了。刘彻抬高了嗓门,这声音终于一下惊醒了陈娇的迷梦,她睁开眼来,首先就看到卫子夫趴在她跟前的地上,丰润的长发,随意地散了一地的黑,好像谁家的乌鸦落了漫天的羽毛。   “怎——”她说,而还没有回过神来,刘彻已经放开陈娇,让她自己坐好。他站起身来,前去查看卫子夫。   陈娇拥被呆坐,或许是午后一场小睡,消耗了她的心智,她的脑子就像是被浓稠的米浆黏住,连最基本反应都欠奉,过了好半晌,主殿内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她这才回过神来,也不顾卫女,拉着刘彻,两个人急匆匆就进了主殿。   殿内只有几个宫人,连大长公主和太后都不在,刘彻同陈娇跪到太皇太后身边,正好同老人家眼神相遇。不知是否陈娇错觉,老太太在这一刻,眼神明亮清晰,居然不似盲人。   “帝后和睦。”窦氏女、窦宫人、窦夫人、窦王后、窦皇后、窦太后、窦太皇太后说,“一个外朝一个内朝,你们一起管好,不要辜负祖宗交给你们的刘家天下。”   她说。“阿彻,你一辈子待娇娇好,待你姑姑好。”   刘彻虎目泪涌,他哽咽着说,“祖母,我一定!”   窦漪房转向陈娇,还想再说什么,话才出口,便慢慢地化作了一声叹息。   新帝六年三月,太皇太后薨,享年七十有一,归葬霸陵。四月,宫人卫子夫有孕,拔夫人,迁昭阳殿居住。 55、试探   太皇太后薨毙归山,陈娇身为皇后,肯定有很多礼仪大典要参加处理,宫中众位贵人,也都要到太庙祭祀祖先,刘彻又带着陈娇和大长公主,到顾城庙祭祀过了文帝,将太皇太后的灵位请进了顾城庙里。一来二去,等到陈娇终于回归宫廷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了。   在此之前,她也就是在卫子夫有身孕的消息传来时,见过卫女一面,匆匆叮嘱身边诸位宫人,“看好卫夫人,不要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不然,拿你们陪葬。”   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让卫子夫退出了椒房殿。   这一次回来,她先找楚服说话。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楚服已经瘦了不少,花季年华的少女,两颊都凹陷了下去,越发显得眼睛大而透亮,甚至都露了几分癫狂。   一见到陈娇,她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死命给陈娇磕头。   “楚服坏了事,娘娘请责罚楚服。”她语无伦次地轻声道。“楚服坏了事,娘娘,楚服……楚服没话语给自己分辨了。”   当时给卫子夫喂药的事,陈娇是交给楚服一手操办的,虽然身边也不是没有别的心腹宫人,但楚服毕竟是经手者,有了事,当然要算到她头上,就是要找替死鬼,也都要看陈娇本人肯不肯信。   陈娇挺直脊背,盘坐在软榻上,垂眸望着楚服,神色阴晴不定。   “我最近也派人查了查,”她轻声说,“还以为你的父母,或者和卫家走得挺近。”   楚服面上浮现出的讶异之色,比陈娇更甚,陈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又续道,“不过似乎平时也没有来往,卫家毕竟是出了个夫人了,虽然还没脱出奴藉,但这也是迟早的事。你呢,怎么说也还是个宫人——”   她的声调抬高了一点,“是不是不大服气呢?你在我身边也服侍了几年了,却还比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卫女……”   楚服吓得连连磕头,“奴女自知资质,能在娘娘身边服侍,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话虽如此,但她也似乎渐渐地放下了心来。   真的不想再用她了,陈娇一句话,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恐怕就要被随手碾死。会敲打,就说明始终还是有机会。   果然,陈娇见楚服彻底服了软,也就不再废话了。   “阿寿今年也有两三岁了。”她轻声说,“长寿殿里的宫人,也有几十个进了椒房殿服侍,其中有一个你的本家,是祖母身边多年得用的老宫人了。我预备让她把你替下来去照顾阿寿,说起来,当年连舅舅她都一手带过,照顾阿寿,肯定是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楚服便弓起脊背,恭敬而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被上座那个年轻而白皙的皇后宣判出来。   “你呢。”陈娇轻声说。“就去昭阳殿里服侍卫夫人吧。”   她垂下头来啊,漫不经心地道,“这种药虽然不是十成十能够完全起效,但也没有这么巧,才吃了一两年就失效的。可见这孩子,的确是她的缘分,私底下你就别动什么手脚了,要能生下个男孩和阿寿做伴,倒也是桩美事。”   楚服不禁欲言又止,陈娇看在眼里,她笑微微地道,“你说。”   “虽然卫女不过是萤火之光。”楚服便膝行了几步,卑微而恳切地抬起头来,望住了陈娇,急切地道。“但娘娘几次三番,都对她另眼相看,想必虽然我们下人看不出来,但她也的确有她的过人之处。娘娘,卫女和贾姬,可并不大一样啊。”   这是真的把自己放到了陈娇的位置上,来设身处地地为陈娇考虑了。否则按楚服身份,有个差事,她巴不得抢着去做,哪里还会在意这许多细枝末节。这本来也就不是她考虑的事。   到现在,在身怀这么巨大的嫌疑之后,楚服到底是再不敢自作主张了,不管她曾有多么高傲的心气,多么渊博的学识,现在她也终于明白:大长公主也好,刘彻也罢,都和她没有一点关系。真正主宰她生死的人,也就是陈娇了。   “你说得对。”陈娇冲她摆了摆手,“这里就两个人,你跪着给谁看呢?起来吧。”   楚服却不肯动,坚持“我就是跪娘娘,跪得心服口服,跪上半年都不累”。   陈娇也就只好让她跪着了,她轻声说。“卫女和贾姬的确不一样,所以,你也无须一开始就表明自己的态度,倒是可以问问卫女,这个孩子,她是想留下来,还是更愿意听凭我的吩咐。”   楚服顿时一怔,她又再大胆地抬起头来,迎视着陈娇。   “娘娘这是要试探试探卫女的忠心。”她轻声说。   “就看她怎么说了。”陈娇不置可否,她深深地望了楚服一眼,“记住,做任何事之前,都要来问过我。”   #   刘彻对楚服的调动,并没有多大意见。年轻的帝王也根本无暇照管后宫,他已经连着四五天都在清凉殿里住,就是陈娇要见他,也只好到前朝去找天子。   从登基那一年的雄心勃勃,到如今依然年轻,依然励精图治,却已经学懂了忍耐,学懂了布局,他所欠缺的无非是一个机会。如今太皇太后安然离世,刘彻终于将老人家好生送走,漂亮地终结了前朝最后一点余韵。他亲政的日子眼看就要开始,年轻的帝王又哪有时间去关心后宫中的事?   卫家一家人都在陈娇手中,平阳长公主又已经被陈娇收拾得没了脾气,虽然新近有孕,当红得宠,但考虑到后宫中有过身孕的宠姬结果都不大好,卫夫人又还是安安静静的脾气,陈娇也派人把昭阳殿守护得风雨不透。这一个多月以来,卫女居然完全没了声音,甚至都很少在人前现身。   陈娇也不着急,她甚至还请示太后。“等过了三个月孝期,是否应该选拔出新一批貌美宫人,放到清凉殿里,免得阿彻身边全是些面目平庸的宫人,说出去都没有面子。”   从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怎么就不见留心到这一点了?还不就是因为老太婆偏疼外孙女,宫中人也惯看上位者的脸色行事?   倒是见风转舵,转得很快。就是王太后不免又有些腻味了:陈娇还真是处处都走在了头里,处处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也好。”她倒也不是不犯愁的。“眼看阿彻都二十多岁了,膝下还只有阿寿一个,也实在孤单了一点。”   陈娇当没听懂太后话里的暗示,微微一笑,又说,“今年您也是到四十岁整生日了,我和阿彻的意思,都是办得盛大一些。从前阿姨留下来的几个兄弟,都是您一手带大的,这一次就不要让他们回去了,索性再住几个月,和您多亲近亲近吧。”   王太后自己虽然就刘彻一个亲生的儿子,但她妹妹却很会生,这四个诸侯王,也无一例外,都得到刘彻和太后特殊的照顾。陈娇的这个建议,是真的把马屁拍得好了,她的面色顿时就舒展开来,“好,这几个兄弟,又和别人不同,你也要提点着阿彻,多和他们亲近亲近。”   陈娇又要伺候太后用饭,低眉顺眼,态度沉静,虽然已经在皇后位置上坐了五年了,却似乎还是没有养出皇后的贵气。连太后自己都看不过眼,“行啦,那是下人的活计,你的孝心,我心里有数。后宫中千头万绪,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又已经住在长乐宫里,未央宫的事,当然不便多管,你就忙你的去好了。”   是不便多管,还是没有多管的借口,那就实在是不好说了。陈娇微微一笑,“反正阿彻难得出城去松散松散,查看上林苑的修建情况,回了未央宫,也是冷冷清清的。索性把阿寿抱来,陪您一道用饭吧。”   虽然刘寿肯定更亲陈娇,但身为庶长孙,太后也不是不疼爱他。提到孙子,面上就有了几分真心的笑意,“真壮实,一般人家四岁的孩子,比他矮一个头。黑黑壮壮的,和他爹很像!”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午饭,陈娇亲自带着刘寿升辇回椒房殿,刘寿一路上扳着手指和陈娇磨,“母亲,楚服姑姑什么时候回来呀?”   虽然这孩子是在她殿里长大的,但毕竟不是亲生,对贾姬全无概念之余,和陈娇也不曾过于如胶似漆,真正亲近惦记的,还是一手把他带大的楚服。   “快了,快了。”陈娇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说。“今年不回来,明年就回来,没准,还带个小弟弟、小妹妹回来。”   刘寿顿时欣喜地笑起来:去年王姬有孕的时候,刘彻就亲自教他,‘对弟弟要和气’。从此之后,这孩子就很盼着有个弟弟妹妹。“好,要能带弟弟妹妹回来,多等等也不着急的。”   又和陈娇讨价还价,“能不能明天就把弟弟妹妹带回来呀?”   陈娇不禁失笑,身边宫人也道,“真是孩子话!怀胎十月,哪有那样容易,明天就生出来了。”   “是啊。”皇后轻声说,“怀胎十月,生产可真不容易。”   等她回了椒房殿,昭阳殿里就来了人:卫女听说皇后终于摆驾回宫了,便来人打探消息,问皇后是否忙碌,她多日没见陈娇,想要前来请安拜望。 56、双刃   陈娇当然不会回绝卫子夫入觐的请求。   她甚至还特地清除了宫人,自己背过身坐在殿内一角,对着铜镜练习了一下面上的表情。直到银亮水滑的镜面,映出了一张沉静似水,唯有在眼角眉梢,到底还是带了一丝怒气痕迹的脸,陈娇才满意地叹了口气,她却不急着将铜镜按下,而是怔怔地托着下颚,凝眉望着镜中的娇颜,似乎指望镜中人能够给她一个不一样的表情,给她一抹不一样的笑靥。   “你要知道。”那一道和她自己的嗓音十分相似,却终究蕴含了陈娇所不拥有的,火一样的激情的声音,便在陈娇耳边轻轻盘旋,似乎镜中人忽然一下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正含着傲然笑意,对陈娇低语。“能不能捏得住她,可就在此一举了。”   陈娇心不在焉地虚了眼神,她望着镜中这张沉潜娴静的脸,随意拉了拉唇角,而镜中人竟还给她一个完美的笑靥,精美的、得体的,丝丝风情,若有若无地藏在了礼貌后头。   这是一个多动人的笑啊,她想,可在这笑后头,有没有过一丝真正的开心呢?   忽然间,她很羡慕前一世的陈娇,就算最终她用二十年的幽居,来苦涩地品尝过了失败,但在她短暂和辉煌的,位居天下至尊的那数年中,至少,她曾开心过,她会张扬地露出编贝般的牙齿,笑得比天边的日头更明媚,而非如现在的陈娇,就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终属月般优柔。   一个人总不可能将所有好处全都占尽,如今她坐享天下权势,丈夫宠爱,内有长子,外有外戚。在这一片辉煌背后,陈娇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真心笑过了。而她情不自禁地抚上了镜中那白嫩的脸颊,她在想,和六年前相比,我老了一些了,我有多久没有和刘彻一起,在蓝天下策马奔驰,在密林中驻足停下,采下一朵野花?   “记住。”那声音却不曾搭理她的多愁善感,她在陈娇心湖上方来回飘荡,就好像一场来自远古的暴风雨,到此地忽然停下,虽然放缓了速度,但依然蕴含了无穷无尽的不安能量。“后半辈子吃不吃麦饭,就看你今天的表现了。”   不过一个卫子夫而已,就这样不能放心,将来的李夫人、邢夫人、尹夫人……又该怎么处置呢?   陈娇于是便不自觉将伤感又通通扫到了一边,她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意。   殿外又有声音清脆地通报,“娘娘,卫夫人到了。”   她便顿时收敛了笑意,一把按下镜盒,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姿势,端坐在榻上,抬眸望向了盈盈步入殿中的卫子夫。   #   卫女入宫时年方十四,这几年正是她发身长大的时候,几乎每次见她,陈娇都觉得她要比之前更长开了一点,好像一朵花,正在不疾不徐,次第盛放。   不过如今见到她,卫子夫却没能更加艳光照人:她要比以前更瘦了一些,形容也带了憔悴……都是害喜闹的,让这朵花还没完全长开,就已经结了果子。   “娘娘。”还是一贯地恭顺,也不顾自己的身孕,坚持五体投地,给陈娇行了大礼。   陈娇端坐榻上,不言不语,等卫子夫行完了礼,才冲宫人们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卫子夫依旧保持着跪伏姿态,恭敬地等着下人们退出了殿堂,等到了陈娇那一句轻飘飘的,“起来坐好,有身孕的人了,何必这么多礼。”   她这才直起身子,在陈娇下首正襟危坐,弯着头颈,维持了一个卑微的姿态,自然不曾先开口说话。   室内于是就沉浸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有了身孕,也是喜事。”陈娇自言自语地说。“倒不知道你对药草,还有精研。”   一滴冷汗顿时就滚到了卫子夫鼻尖。   “娘娘。”她力持镇定。“若是奴女有意和您作对,又怎么会将自己的身孕,这样早就摆到了台前?”   的确,两个人也都不能不承认,若是卫子夫有意自立门户,那么她大可以等到四个月、五个月,甚至是六个月、七个月的时候,再把消息揭露出来。到时候略加唇舌,只怕陈娇为了维护自己的清白,反而要处处照料,令得她平安生产。又或者她应该设法求得刘彻,将卫家人脱离奴藉,至少,是脱离堂邑侯府的控制。没有了卫家,她卫子夫就是生了一百个儿子,又能动摇到陈娇什么?   这道理也的确打动了陈娇,她的眉宇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两人的目光,巧合地又都栖息到了两人间的那一壶水上。   这是一尊精致的瓷器,白瓷面上带了一抹罕见的嫣红,陈娇平时就相当喜爱,有许多次,卫子夫到椒房殿来侍奉她,两人头顶着头下一盘散漫的棋,棋盘边上就搁了这么一把瓷壶。   陈娇也注意到了卫子夫的情绪,皇后半支着身子,随手拿起瓷壶,居然亲自为两个杯子都满上了略带褐色的蜜水,她率先执杯,一瞥卫女,妙目流转间,已经轻轻地呷了一口杯中的饮品,居然不再提起卫子夫的身孕这个话题。   卫子夫却觉得自己的心跳渐渐地快了,她注视着那精致轻巧的瓷杯,连指尖都在轻颤,然而她也明白,这一刻容不得她装疯卖傻、含糊了事,喝不喝,已经可以证明她的身份立场,是否还和从前一样完全依附于皇后,完全受陈娇的掌控。   这一次觐见的戏肉,其实也就是这一刻而已,事前事后,也都是铺垫收尾,真正的交锋,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她扬起眉宇,不知不觉间,竟有些楚楚可怜地望了陈娇一眼,而皇后眉眼间隐藏的一丝怀疑与恚怒,也为卫子夫尽收眼底:自己的身孕,毕竟还是出乎皇后意料之外,虽然卫家还是被她握在手心,虽然昭阳殿被她把守得风雨不透,卫子夫就是她手心的一只小鸟。但这个高傲的皇后,毕竟还是因为自己的疏漏,而动了怒意。   就算这孩子落了地,也不能对陈娇造成多大的损害,但即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威严,她也要毁损掉腹中这已经渐渐成形的血脉。   卫子夫忽然觉得,虽然皇后眉目宛然沉静,就好像画中的仕女,永不曾有失态一面,但也许私底下,她也依然还是那个颐指气使、心高气傲的陈后阿娇。   她猛地一咬牙,颤抖着指尖,举起瓷杯,徐徐地饮下了杯中清澈的液体。   却为那一抹自然的清甜,惊得差点松了手——堕胎药气味浓烈,味道自然也相当苦涩,卫子夫也是享过福的人,她尝得出来,这不过是一杯香甜的蜜水,微微的褐色,只是因为其中掺杂了浓郁的槐花新蜜。   她不禁又抬起眼去看陈娇。   陈娇也正注视着她,她微微笑了。   “肯喝,就好。”她轻声说。“最怕是什么都喝不下,虚不受补,小公主的元气就虚弱了。你爱喝,我送一坛子给你。”   卫子夫慌忙又直起身子,又要大礼参拜,“奴女谢娘娘恩典!为我留一女傍身。”   皇后到底还是放了她一马。   两人却都心知肚明,之所以放她一马,不过是因为陈娇刻意咬沉的小公主三字。   “药效看来还是不保险。”陈娇又轻声说,“小公主落地后,还是要定期进补为好。”   她又再伸出白玉一般的足踝,这一次,不过轻轻一挑,两个人还隔着丈许远,卫子夫就已经自动自觉,将脸抬了起来。   “我很喜欢你。”陈娇说,她眉头微蹙,似乎对自己这偶然的真情流露也有些不自在。“不然,不会留你这样久。子夫,但愿我们姐妹相得,这份情谊,不会因为时势变迁而褪色。”   她顿了顿,索性也点破了卫子夫未曾出口的潜台词。“毕竟后宫中的美人可并不少,有幸生育龙种的美人,声名恐怕都能传到长门园中去。”   卫子夫顿时放松下来,她上身起了一阵涟漪,看得出来,是吐出了一口屏了许久许久的凉气。   不论陈娇是否忽然发了慈悲,讲起了感情,能容许她将长女平安生育出来,而不是执意要处理掉这个胎儿,令两人关系更加微妙,更加恩怨难分,对卫子夫来说,总是个太好的消息。生育了一个女儿之后,怎么说夫人之位都能渐渐坐稳,到时候,不论是作为陈娇设出来的靶子,给那些新上位的美人们斗,还是就陪在陈娇身边同她说几句话,起码,她都还能活下来。   现在的她,能指望的也就这么多了。   “按理说。”陈娇又开了口。“你现在是个夫人了,兄弟们没有官职,也不大像话。不过,他们年纪毕竟还小,再过几年再脱籍出来,也方便安排。陛下问起来的时候,卫女你知道该怎么说的吧?”   刘彻召幸,身边总是有人服侍的,卫子夫虽然消息灵通,却也不明白陛□边到底谁是一心为刘彻服务,谁又有别样的心思。从前她不明白,现在陈娇收用了长寿殿一批老宫人,她就更不明白了。   “子夫明白。”她多少有些失落,却也渐渐放下心来:陈娇的要求越苛刻,就越说明她想要重用自己。   皇后的青睐,对于卫女来说无疑是一柄锋锐的双刃剑,用得好,她可以走得更远。而卫子夫深知,她对于陈娇来说也正是如此,机遇与风险、甜蜜与苦涩几乎融为一体,而这甜苦难辨的滋味,注定贯穿她们的整个宫廷生涯。 57、李氏   太皇太后的三个月丧期一过,刘彻就借口柏至侯许昌、武强侯庄青翟操办丧事不利,痛痛快快地将两大巨头一下扫下了朝堂。他没有遇到多少阻力:许昌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太皇太后把他放在相位上,也就是图他听话老实。而一个听话老实的老人,又能闹出多少风波来呢?   庄青翟也是个识时务,能蛰伏的能人,在这种时候,太皇太后刚刚薨没,刘彻正是要登上台面大展身手的时候,任何一个挡在这个年轻而踌躇满志的帝王身前的挡路石,当然都会被他一脚踢开。他没有做挡路石,而是干净利索地交了权,立刻便借口称病,在家闲居,只和亲朋好友,保持最基本的限度。   朝局一时便陷入了真空状态,而刘彻也没有让百官们等待太久,令许多人大为失望的是,他没有推出自己的亲舅舅田蚡,而是将一度位居丞相之位,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功成名就的魏其侯窦婴再一次提拔到了相位上,而田蚡所得到的职位虽然也是三公之一,但却始终还是距离丞相差了一步——他得到的,是庄青翟空出来的御史大夫之位。   这局面和六年前刘彻闹腾元年新政的时候颇有几分相似,窦婴身为外戚领袖,稳稳把住了相权,对王权既是辅助也有限制,还是能把稳朝政,不至于令朝纲废弛。而田蚡急进一些,身为御史大夫,正好梳理百官,随时可以寻衅生事,落诸侯王们的面子,维护朝廷的权威。两人一平一急,若能精诚合作,不消数月,刘彻几乎就可以将这偌大的朝廷完全消化吃透。   不过,这也要两个人能精诚合作才行。   王太后就时常听到田蚡的抱怨,“真是老糊涂了!也该适时地退一退,将朝局让给年轻人发挥了吧!”   其实,田蚡和窦婴辈分一样,年纪也没相差多少。只是田蚡成名晚,窦婴出头早,轮资历,是要比他老得多了。   “怎么说都是天子的舅舅,这个丞相的地位,难道不是名正言顺?”和王太后,他是越来越肆无忌惮,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来了。这话传来传去,传到椒房殿里,连卫子夫都被逗得莞尔一笑。   “这个武安侯啊。”陈娇随口和她感慨,“性子真是难改,跋扈成这个样子,又怎么能不和丞相发生不快呢?”   卫子夫现在已经不能再穿着深衣了:这层层环绕身体的锦缎,对她来说已经过于紧绷。妊娠五六个月,就是再瘦弱,她也开始显怀了。   陈娇就特别在椒房殿内赐给她一张矮榻,令她不用辛苦地维系跪坐姿势,刘彻在清凉殿、宣室殿中一心国事,难免冷落后宫,夏日午后,皇后与卫夫人常常在后殿纳凉,偶然也会召集伎乐,在殿中奏响丝竹,作为消遣。今天大长公主入宫探望女儿,陈娇又传了新鲜瓜果上来,供大家享用。   大长公主看卫子夫的眼神也很和气,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态度就更温和了。——和出身市井,谈吐乏味的贾姬比,卫子夫显然是要更讨喜得多。   “当年侍奉丞相,就好像侍奉主人。”她就和陈娇议论:也只有大长公主有这个身份,这样议论武安侯了。“现在倒好,还没扳倒丞相呢,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丞相的顶头上司了。”   两大外戚,都不是省油的灯,在后宫也都各自有个靠山,外戚争权,肯定是难以避免。大长公主当然旗帜鲜明地站在窦婴这边,看田蚡,早就诸多不顺。   其实说到底,现在田蚡身份水涨船高,指望他和从前一样恭顺地对待窦婴,也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一点。   不过,陈娇想,只看刘彻淡然处之,便知道这外戚争权的一幕,天子是心中有数的,或许是两人的才具,天子都想利用,或许是两人的威望,都令天子难以放下心来,这彼此竞争、彼此权衡的一幕能如此迅速地形成规模,很难说背后有没有刘彻推波助澜。   毕竟是蛰伏了六年,帝王心术,不比当年,已经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轻易看透的了。恐怕就是太后,也都难以窥破刘彻的真正动机。   陈娇自然也没打算把刘彻的心思了解到这么危险的地步,如今椒房殿内又有皇长子,又有一个还算受宠,也正怀有身孕的夫人,圣宠也根本未衰,刘彻一有空闲,多半还是进来粘她,顺便也看看儿子,反而是长信殿走动得不多——也实在是因为他才刚亲政,要做的事情太多,在后宫里花的心思,肯定就少了几分。   不过,既然是后宫之主,就是她不关心,也都有人会替她关心后宫中新冒出的美人。   “听说最近有个刘姬,也进清凉殿侍寝了几次。”大长公主一边取用瓜果,一边和陈娇闲话,“你这个花蜜挑得好,味道清甜,配着香瓜吃是正好。”   后宫中从来也都不缺乏为皇帝解闷的美人,不是刘姬,也会有永巷殿中那几十个千娇百媚,花信之年的美人上位,陈娇漫不经心,“等她承宠过了三个月再说吧。”   大长公主白了女儿一眼,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是这样不上心!怎么说,刘姬家人背景,你也要打探一番不是?”   人闲了就爱生事,大长公主这真是日子过得太顺,闲极无聊了。   陈娇就随口问卫子夫,“你日常进进出出,和从前永巷殿里的姐妹们闲话起来,也曾听说过这个刘姬吧?”   卫子夫摇了摇头,漫不经心,“没什么是您需要担心的,您的身份,岂是这些萤火可以比较的?她们就算再得宠,也都只能仰望着您的脚底。”   的确,以现在她得宠的程度,地位的牢固来说,这些美人虽然或多或少也都睡过刘彻,但和她之间根本已经走在两条相对而行的廊道里,就是终极目标,也都截然不同。而或许有一天当她失宠之后,会有一个极度得宠,得宠到足以威胁她地位的美人出现,但对如今的这些美人来说,这远景没有任何意义。到那一天时,她们还不知有多少人还能在永巷殿里居住,又有多少人,早已经被分配到偏远僻静的宫室中幽居呢。   大长公主也不是没有这份自信,但她到底少了一份先知,所以看着每一个得宠的美人,都像是那个陈娇宿命中的对手。而陈娇和卫女呢,彼此却心知肚明,十年内汉室后宫中最叱咤风云的两个人物,正安坐在这里用点心,余下女子,无非昙花一现,连被她们谈论的资格都没有。   也就是这份默契和亲近,使得两个人格外能有话聊,就算只是议论琴技,“这个先生的琴奏得要比别人更好一些。”这种话,两个人说起来都格外津津有味,要不是身份天差地别,卫家人还在堂邑侯府为奴,大长公主看着,都觉得这两人倒更像是姐妹。   刘彻进殿的时候,看到的也就是这么一副熙和安乐的景象,大长公主和陈娇分坐长榻两侧,陈娇纤细的玉指,正悠然捻起一粒浆果送进口中,她眼底还带了笑意,偏头和卫夫人不知议论什么,唇边为果汁染出了一抹紫,自己还懵然无知。倒让皇后素来安闲淡定的面容上,染上了一抹天真。   他眉宇间不禁就带了笑:现在卫夫人有了身孕,他看着卫子夫,就不觉得碍眼了,倒觉得这和乐融融的景象,令得多少有几分疲惫的青年帝王,有了一种家的放松。而哪管下一刻卫子夫微微一笑,亲自拭去了陈娇唇边的果汁,刘彻看在眼里,也都觉得这一幕的撩拨,更多于酸涩。   “怎么,”他笑着说,“私底下躲着取乐,不叫上我?”   众人于是都起身要行礼,又被刘彻止住了,他亲密地环着陈娇坐下,将皇后抱在怀里,还要先摇一摇,才问,“前几天看你i脸色不好,听说是天气暑热,你没睡好?怎么样,现在可好得多了吧?”   陈娇眉头一皱,“知道我热得睡不着,你还把我抱着!”   小夫妻就嘻嘻哈哈地低声交换了几句言语,刘彻想起来,也关心地问卫子夫。“卫女最近如何,吃得好,睡得好?”   天下事千头万绪,他还记得陈娇前几天没有睡好。卫子夫前几天有些腹痛,刚刚传过御医,刘彻却根本没记在心上。   这个夫人,恐怕还是看在卫女出身皇后嫡系的份上,才封给她的。——王姬就是有了身孕,也可也没有马上封为夫人。   卫子夫微微一笑,和刘彻怀里安闲自得的陈娇交换了一个眼色,“吃得好,睡得好,有劳陛下惦记了。”   刘彻点了点头,见卫子夫神色安适宁静,不禁多注目她片刻,又对她点了点头。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廊下乐声吸引,刘彻索性将伶人叫到跟前来,现场弹拨琵琶,点评其中技艺,卫子夫和陈娇莺声燕语,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兴起,大长公主在一边但笑不语,在后殿廊中这一片阴凉里,在漫天白云之下,在夏日午后温煦的日光中,这一幕和乐画面,似乎竟能持续永恒。而天子竟也像是感觉到了这难得的极致静谧和谐,他觉得自己似乎泡进一潭温水之中,浑身泥尘被渐渐洗净了,那悦耳的弹拨声,更令他心甜意洽,连眼睛都要闭起来,靠在陈娇肩上,竟似乎想就这么沉睡过去。   “你的琵琶的确弹得很好。”他听见大长公主问,“你叫什么名字?过几天出宫到我府上,也指点我的乐者一番吧。”   刘彻便抬起眼来,也顺着大长公主的眼神望去,他看见一个清俊的少年宦官跪在地上,恭谨地回答,“小人李延年,得蒙太主喜爱,敢不从命?”   不知怎么,在这一刻,刘彻注意到他的皇后和宠妃,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淡淡的微笑。 58、多情   李延年以他出众的音乐素养,很快就得到了大长公主和刘彻的宠爱,一时间在宫廷乐师中,也算是小小的红人了。就连平阳长公主都把他借到平阳侯府中,训练她新得到的一批歌伎。   “听说回头就把李宦者一家人都接到府中居住了。”卫子夫捧着肚子和陈娇谈起来,眉眼间就有一缕会意的光芒。   陈娇曾经虽然后半生都隐居在长门园内,但也不是收不到宫中的消息。只是她也未曾想到李延年居然进宫这样早,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这一世他得宠得就要比从前早得多了,从前听到李延年这个名字,还是在陈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了。那时他已有三十多岁,想来也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至于现在吗,以他的容貌,还入不了刘彻的眼。   “不知道娘娘听说没有。”卫子夫唱了一首歌给陈娇听。“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毕竟是讴者出身,虽然多时没有唱歌了,但哼唱起这委婉典雅的调子,就是没有琴声相伴,也一样清婉悠扬,引人入胜。   陈娇那时候已经幽居于冷宫,父母双双去世,两个哥哥自杀,爵位国除。整个陈家全做鸟兽散,她的吃穿用度都已经很难维持,还要靠董偃的照拂过日子,对宫中的消息,她已经看得很淡了。   “听过。”她说。“听说在王夫人之后,最为得宠的,当属这个李夫人了。”   她忽然觉得卫子夫这个皇后做得也不算太快活,二十年后,她的容貌再盛又如何?终究还会凋老,后宫中的美人却永远都层出不穷,不过转念一想,王夫人、李夫人、张美人、刘美人,无数个正当年少的女儿家,都在后宫中领过一时风骚,而后呢,有儿子的或许能得到夫人的封号,没儿子的,过几年也就这样没了声音。也就只有曾经登上过后位的女人,才不至于被后人遗忘了。   这样一想,就又觉得卫子夫在后位上呆得还是挺安心的,不论怎么说,刘据可是一出生就得到了他的《皇太子赋》,而刘寿呢?眼看着都四岁了,还是个可怜巴巴的皇长子。   “是啊。”卫子夫就意味深长地说。“恐怕现在,李延年的这个妹妹还没有出生呢。”   要拔除掉眼中钉肉中刺,就得乘他们还没有发芽的时候行事,现在要掐死一个李延年,当然比掐死一颗嫩芽还要容易。   看来,李延年和他妹妹,曾让卫子夫这个皇后,也吃过不大不小的亏了。居然会让卫夫人想要借用自己的力量,将这根刺预先拔去。   要知道卫子夫是几乎从不和她谈到‘以后’,她也许是害怕一旦触及这个话题,便会撩动陈娇不堪的回忆,会激起她的杀心,也许也是害怕陈娇将要逼问一些她不愿提及的细节,而这些细节,是她为自己的将来埋下的伏笔……   两个人虽然因一个共同的秘密而相得,但也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她们永远也都只能止于相得。   陈娇忽然有浅浅的感伤:六七年天家媳妇,二十多年金枝玉叶,所往来的都是大汉最高贵的人家,可二十多年来,她竟是如此孤单,孤单到连卫女,都算得上是她曾拥有过最亲近的朋友。   “你的歌声的确很好听。”她不置可否,还是转移了话题。“可惜现在有了身子,不然我操琴你讴歌,阿彻简直又要醉了。”   现在的李延年,还是太弱小了。要掐灭他随时随地,还有二十多年时间从容处置,放他一放,也是好的,至少可以从卫子夫这里多压榨出一点姿态来。   卫女也就顺势跟着陈娇转换话题,神态连一丝不自然都欠奉,城府之深,可见一斑。“那就等子夫妊娠过后,天天为娘娘唱,到时候,娘娘别嫌我只会这几个调子就对了。”   陈娇不禁一怔:这样天长地久的语气,从前可很少从卫女口中冒出来。   看来,这是又在侧面地表自己的忠心了。   “不要紧。”她也和卫女开玩笑,“等我听厌了你的歌声呢,小公主也就到了会唱歌的年纪,童歌那么多,随便选两首,她唱起来也一定好听。”   虽然讴者地位低微,但居上位者也不是就从不放声高歌,就连刘彻,现在到了春三月,有时候都还蠢蠢欲动,想要溜出去和百姓同乐。   卫子夫望着陈娇,宛然一笑,她捋了捋丰润的黑发,轻声细语,“到时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长子嘛,就让他拍拍小鼓,陛下见了,一定高兴。”   陈娇先也跟着一笑,又不禁叹道,“到时候,陛下还又没有心思欣赏我们的歌舞,都难说了。”   后宫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再受宠又如何?都难免有朝不保夕之感,即使以皇后位份,都难以例外。   “怕什么。”卫子夫却是眉眼盈盈。“有了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有皇长子在,还怕陛下不来吗?”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陈娇心坎里,两个美人相视一笑,又靠在一块,亲密地喁喁细语起来。   #   刘彻也高兴于陈娇和卫子夫的交情,他最近实在过分忙碌,忙得久已经不涉足于后宫,连每日里点到清凉殿的美人,都是带话到椒房殿,让陈娇安排的。“驯善、温顺,经验老道一点,不要重样。”   时至今日,陈娇也明白了刘彻的性子。   有闲心的时候,他不介意宠幸些粗犷辛辣的美人,也乐意和羞涩和顺的处子周旋,在过去的六年里,刘彻的时间一般也的确不少,他就很贪新鲜,永巷殿里断断续续,入住了几十个新人。也每当这时候,他会特别关注陈娇的一举一动,有时候探索的眼神,甚至能烧到陈娇心里,烧得她有几分不安:她一向很看得起刘彻,也很明白自己的本事。如果有些事她瞒得过天子,不过是因为她全身心都放在了后宫中,但刘彻眼中所及的却还有天下。   至于现在,他忙起来了,从祖母手中接过了缰绳,开始鞭策着大汉帝国这具虽然不够精密,虽然摩擦百出的马车,刘彻全身心几乎都投入到政事之中,就算陈娇只是旁观,也都觉得有些政治手段,甚至精微得令她骇然——不过这种时候,刘彻就几乎没心思花在女人身上了,这些美人就是他解闷的工具,最好宠幸完了就退出来,不要多说一句废话,来分他的神。   她默不做声,为刘彻安排了从前永巷殿受宠过的宫人逐一入侍,大家雨露均分,就是太后谈起来,都要夸她一句贤惠。“真是会做人。”   后宫中众人自然就更念着陈娇的好,比起喜怒无常的刘彻,美人们倒更喜欢簇拥在陈娇周围讨好皇后——虽然终极目的,还是要讨好皇帝,但也只有把陈娇捧得开心了,才能多见刘彻几面。   “这也是天子的权术。”大长公主还是欣慰的,“就算忙成这个样子,还是没忘了在后宫中巩固你的权威。”   就算大长公主曾经非常热心于陈娇的身孕,但这么多年有宠无孕,私底下也不是没有做过法事,没有吃过调理身体的汤药。七年了,她的血也渐渐冷下来,对陈娇是否还能独霸刘彻的宠爱,大长公主渐渐就不是那么在意了。卫女怀孕,她和陈娇怀孕一样高兴,平时和陈娇谈起来。“不要紧,这里都给你预备好了,什么时候要人,说一声就是。”   其实现在永巷殿里,也有不少陈家选送的美人,只是都是多年无宠,也没有身孕的,难免渐渐为人忘怀而已。陈娇都笑,“好,阿彻要人了,我再和您说。”   “你不妒忌就是最好。”大长公主很欣慰,“你越是不妒忌,阿彻就越疼你,好来好去,好。最好卫夫人这一胎是个男婴,你再收到宫中来养,那就更好了。”   卫子夫是要比贾姬会做人得多了,连大长公主都挺喜欢她,还会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卫夫人。   “妒忌?敢妒忌吗?”声音不屑地说,又叹了口气。“其实现在回头来看,也犯不着妒忌。”   是啊,妒忌这些昙花一现的美人,又是为了什么呢?明摆着刘彻转头就忘,对她们的温情不会有片刻留恋,这群美色,不过是他在国事繁忙中,给自己的一份犒赏。就是曾经短暂得到过他青眼的王姬,恐怕也没能真正走进刘彻心里,陈娇甚至在想,刘彻心底一角,如今肯定是有她一席之地,他们毕竟一起长大,结发夫妻,刘彻的血还没冷到那地步。   但,除了天下,除了他的大计,除了他的权力之外,真的有什么东西,还能真正进入刘彻心中最深的位置,甚至——甚至只是退而求次,能和他的抱负与野心一较高下吗?   她觉得恐怕未必会有,她想,应当一世也不会有。对天生的帝王来说,或者无情,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而又不知为什么,这个事实倒令陈娇悄悄松了一口气:宫廷之中最奢侈的就是感情,与其太多情,她倒宁愿太无情。   不过她又不禁疑惑:自己这样想,是否因为刘彻虽然无情,但毕竟对她,又还有一份情在。 59、崛起   很快就过了十月,汉室终于引来了一个全新的开局。如果说从前一年,因为太皇太后的去世,多少还带了几分缓和,就好像先帝去世的那一年,刘彻也不能把动作搞得太大一样,如今终于进入新的一年,打从十月开始,刘彻就更不着家了。连永巷殿、椒房殿的门都很少踏进来,倒是三不五时进长乐宫去——那是太后有请,多半,也还是为了田蚡的事烦他。   连陈娇自己都没有想到,重新扶植窦婴,居然令朝局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来田蚡为相那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仗着自己是天子的亲舅舅,又的确颇有才具,刘彻是要用他,他是大肆任用私人、索取财富,在宫中又有王太后软语相帮,连刘彻亦不得不忍了田蚡这口气。直到几年后他把窦婴赶尽杀绝逼到了死路上,一时间风头无两,却又神秘去世为止,满朝文武,几乎半朝都对田丞相言听计从。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窦婴本来有才,也未曾遭到先太皇太后的厌弃,临终前犹自为他铺路,令他重回了相位。这对大汉的列侯藩王来说,多少是个不错的消息。窦婴又有才干,又有功绩,并且不管怎么说,总也是老牌外戚出身,这些年来窦氏和各地权贵联络有亲,至少令到他们多了一条路子直接和丞相对话。在朝廷眼看着就要到来的削藩大潮中,能够有一点希望少受波及。再者,窦婴再怎么样,做派也要比田蚡温和得多,吃相也没有田蚡那么难看,多年积累,无形间自然也聚集起一股不小的势力,同野心勃勃正欲上位的田蚡,还没过元月,就已经斗得旗鼓相当、不可开交。   田蚡有王太后公然站在他身后,窦婴在宫中也不是没有靠山,大长公主就提过几次,“你也应该为窦婴说说话了。”   局势明摆在这里,几次势均力敌的对垒,最终丞相这头都吃了小亏,还不是因为王太后耳提面命,屡屡以孝道压人,刘彻没有办法,这才只能拉了偏架?一次两次吃亏倒不要紧,最怕底下人看到圣心偏向,不知不觉间,声势涨落,人心一散,就没那么容易收拢回来了。   陈娇安然不动。“阿彻亲政这六年多以来,从来不少人指手画脚。祖母去世了,母亲又来说话,他心头烦着呢,这时候掺和一脚,是怕他没地方出气,特地送上门去的?”   妻子和母亲不同,孝字当头,太后过分一点,刘彻也只有受着忍着,再说,这几年来太后身体渐渐衰弱,时不时就是骨头疼、肚子痛的,身体要比太皇太后当年更差得多,刘彻难道还能和多病的母亲置气?可陈娇就不一样了,虽说是多年结发夫妻,但毕竟位份还在刘彻之下,对朝政指手画脚的,刘彻的一肚子气,不撒在她头上都不好意思。   大长公主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到底有些不甘心,“都说窦氏威风,有窦半朝的称呼,其实现在当得了事的也就只有你这个王孙舅舅了,他要再被弄下台去,王氏、田氏起来,我们窦氏、陈氏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要不是因为想照拂窦氏、陈氏,又何必这么辛辛苦苦,把窦婴弄到台前?陈娇云淡风轻,“您就安心吧,阿彻心里有数的,您以为武安侯的跋扈作风,没有招惹到他吗?天下又有谁比天子更有资格跋扈?他现在威风一天,就是和陛下离心一天,倒是王孙舅舅,看着似乎声势稍弱,但谁知道现在吃了亏,将来是不是占着便宜呢。”   见大长公主露出深思之色,陈娇不禁就嘘了一口气——总算是把母亲敷衍过去了。   其实,刘彻放任田、窦相争,多少也有渔翁得利的心思,如今两人争宠,一面对皇帝施压,一面也都争着要讨好皇帝,用好了这两把互相争斗的刀剑,对于扫荡藩王势力,再度把权力收缩到中央,说不定也有奇效。不过,他不喜欢田蚡,可不意味着刘彻会喜欢窦婴。窦王孙连太皇太后的面子都敢拂,这个脾气刚硬敢于对抗上峰压力的老丞相,注定是不会投合刘彻的脾气的。   “他这一辈子,对身边人要求也实在是高。”陈娇就和卫女闲话。“本领要强,脾气要小,最好是功绩勋著、谨小慎微,广结善缘,不给他惹麻烦令他为难,却又深知进退,权柄不能过重——这还是不能令他为难……”   一边说,一边不禁就笑:卫家人之所以独霸天下,还不就是靠的这几条真言?   卫子夫也跟着陪笑。“天子还不都是这样,又有谁能真正和天子恩爱不疑?当时越受宠,只怕下场越凄凉。”   也不知为什么,随着卫子夫的肚子渐渐大了,陈娇和她说话,也就越来越百无禁忌,原来被紧紧守护着的禁忌,现在竟被多次碰触,不但屡屡谈到将来,就连这样原本决不会出口,牵扯到从前卫家路线的议论,陈娇居然也一松口就脱口而出。   也实在是因为无人可以议论,有些事,声音根本不懂,前一世,她毕竟被养得过于骄纵了。眼光也就局限于后宫这一亩三分地,很多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也根本就对前朝的事不感兴趣,这一生走到这个地步,对她来说,似乎已经喜出望外。要再做更多布局,似乎也已经超出了她的眼界。   这些话,也就只有含含糊糊地和卫子夫感慨一番了。   “也有例外的。”陈娇说,她望着卫子夫,也不是没有好奇:当年宠极一时的卫家,后来的下场,又是凄凉还是富贵呢?卫子夫从来不谈及以后的事,而陈娇偶然的探问,也都被她圆滑地避了开去。   这一次也不例外,卫女顿了顿,她白嫩秀丽的十指缓缓地掠过了丝绸一样顺滑的秀发,将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想要说话,可最后却只是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对陈娇说,“娘娘,天气这么好,不如让李延年来弹一曲琵琶,再唤几个歌女,载歌载舞一番?”   陈娇也不想逼人太甚,她靠回榻前,欣然道,“好啊。”   可过了一会,黄门却来回报:李延年在长信殿给太后弹曲子,一时分不得身。   小年轻颇有几分委屈,“是咱们先传的他,可李宦者还没换好衣服,长信殿来人索要,不由分说,就把李宦者拉走了。”   陈娇和卫子夫不由交换了一个眼色。   太皇太后去世之后,太后的行事是越来越跋扈了,和田蚡真不愧是姐弟,什么事,都是当仁不让,唯我独尊。   #   刘彻最近心绪也的确很浮动。   陈娇猜得不错,他难得来椒房殿探望自己的时候,行动间都带了火气,虽然经过压抑,但一言一语、举手投足之间,都还是有一股怒火潜流。   就是之前五年的蛰伏,刘彻都很少心浮气躁到这个份上,他是很能藏得住心事的,忙成这个样子,狼狈成这个样子的刘彻,陈娇还是第一次有幸得见。   她不言不语,和刘彻在后殿暖阁中对坐了一会,说是对弈,其实处处让着刘彻,刻意把自己的一条大龙给刘彻吃了,做作痕迹明显得连心不在焉的刘彻,都没能瞒得过去。   这个英武的青年帝王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他已经不是刚和陈娇结亲时那个犹带青涩的少年。陈娇还未曾见过盛怒中的他——在椒房殿里,他总是要格外多了几分自在闲适,但仅仅是这压抑了火气的阴烧,已经足以造成强烈的压迫感。刘彻瞪着她不说话,而陈娇便由得他看,她的态度,还是那样静若止水。   其实心中也不是没有波涛:从前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很难见到刘彻了,和从前相比,现在她反而更像个新媳妇,再没有了以前的胸有成竹,每一个应对,都只能凭自己的理解去做,她再不知道怎么做才更好,而什么做法,根本就是错的。   “连你都把我当个三岁小孩了?”刘彻不再落子,口气满含低沉,摆明了就是要找麻烦,态度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安:他对陈娇总还是格外尊重体贴,夫妻快七年,都没有大声过一句,这第一次发火,连自己都有点心虚。   陈娇索性帮他一把,她直接掀翻了棋盘,令一桌黑白玉子溅落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崩裂声。   “有火就发出来吧。”她说,声调依然宁静,“在我这里,你还要顾忌什么?”   刘彻不禁一怔,他的怒火反而为之中断,望了陈娇一眼,有了几分不知所措。“我——”   陈娇说,“你就放心好了,椒房殿里的话,传不到外头去的。”   有了太皇太后留下的这一批人手,长信殿里的话可能还有几句零零星星地能够传出来,但椒房殿后殿中的言语,在外头却是半点都听不到风声。陈娇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也就枉费老人家去世之前,还不忘心心念念,给她留下这一份最宝贵的遗产了。   刘彻眼底闪过了一丝兴奋,一丝宽慰,他提了一口气,似乎要大吼,但到了口边却又化成了笑声,帝王将陈娇揽进怀里,额头靠着她的肩膀,就像是个幼儿在切切寻求母亲的安慰,他语气有点无奈。“唉,娇娇。”   陈娇拍了拍刘彻的肩膀,下巴就搁在他头顶心,她柔声说。“我听着呢。”   就算刘彻一手被王太后带大,到这时候,他也不禁要想:“如果母后能像娇娇三分,又何至于会闹得这么难看?”   但他毕竟是个帝王,他深藏住了这不该有的想法,只是疲惫地说。“匈奴人又来求亲了,韩安国和王恢吵得都要翻天了,一边说和,一边说不和,其实背后还不是田蚡和窦婴在抬杠……”   陈娇沉下眼来,听着刘彻絮絮叨叨的低沉念白,她一言不发,只是听。   自那以后,刘彻往椒房殿的脚步就更勤快了起来,很多时候他深夜到访,累得连衣服都不脱,往陈娇身边一躺就睡着了。眼眶下是深深的青黑不说,胡茬子都还没刮,看着竟有几分落魄。而陈娇想,能有幸见识到刘彻这辛酸一面的人,只怕不多。 60、周详   朝堂里的事吵得再凶,最终也还是要刘彻来做一个决定,一边主战一边主和,满朝人多少都以为刘彻心里还是好战多些,不过这一次,他还是让了一步,顺从了韩安国的意见,挑选了适龄的宗室女儿,又准备大笔金银财宝,预备为和亲之用。出人意料,竟摆出了一副求和的姿态。   “其实武安侯也未必就是要求和。”桑弘羊小心翼翼地说,“多半只是因为丞相先一步求了战,他便不得不站在丞相反面,锐意促成和亲。”   对垒之势既成,很多事都不能不受到影响,尤其是这种政治立场上的事,有时候两人必须抢滩占位。而这种争斗又会反过来影响到国事,好比这次和亲,田蚡固然是被迫站到了和亲派这边,但最终又因为他的站位,间接决定了刘彻的决定。前朝事微妙之处,没有刘彻身边的近人大胆解释,有时候后宫女子自己是看不明白的。   桑弘羊当年要不是因为陈娇提拔,也很难在刘彻身边找到一席之地。如今仗着自己的机灵和谨慎,以及陈娇随意的支持,在刘彻身边也有一定的体面,不过他的位置,有时候还要在东方朔之下,更比不上韩安国、孔安国、董仲舒这些红人了。陈娇要用他,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恐不能讨好皇后。   大长公主听得频频点头,望着陈娇的眼神里,不禁又带了一点忧色:椒房殿不出手,刘彻又顶不住长信殿的压力,田蚡进一步,窦婴就退一步,这件事虽不说严重影响丞相的威信,但的确也把大行令王恢气得够呛,他原本经常往窦府走动的,现在却靠向了田蚡那边。   更别说韩安国之所以能够重新发迹,也是因为向田蚡献金……有个太后做后盾就是好,田蚡虽然没有什么功绩,但势力却发展得很快。陈娇要是还不出手,窦婴眼看见了颓势,在外戚之中,恐怕王、田两家的风头,渐渐就要比窦、陈更盛了。   但女儿毕竟已经是大汉皇后了,天下间比她更尊贵的女人,也就只有长信殿中的那一位,虽然大长公主和她份属母女,但有些话催过一次,短期内就不好再催第二次。   陈娇也就装作没有听到,又问桑弘羊。“这几天你看到丞相上朝,心情如何?”   桑弘羊虽然没有回答,但脸色已经说明一切:大行令怎么说也是九卿之一,如今和窦婴渐行渐远,丞相的心情又怎么可能太好。   陈娇想到最近刘彻也不大美妙的心情,不禁若有所思:在这件事上,窦婴倒是站对了立场,刘彻从小胸怀大志,意欲痛击匈奴。这一次决意妥协和亲,一面是因为王太后多番叮嘱,甚至抬出了太皇太后的遗命抗衡,一面也是因为国无猛将,现在要打,条件似乎也还的确并不太成熟。田蚡虽然赢了局势,但恐怕又输了一点圣心了。   送走了桑弘羊,陈娇沉吟片刻,还是对大长公主表态,“以后窦氏的事,除非王孙舅舅亲自开口,否则您也不要多管。最近一段日子朝中边疆多事,我们就不要再掺和进来了。有空,您就到城郊多住一段时间吧。”   见大长公主眸色微闪,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最好还是把两个哥哥带在身边,免得在城里横行霸道的,招惹出事端来,阿彻看到又要心烦了。”   别的事大长公主也就算了,这件事她是忍不住要争一争的。“你哥哥怎么说都是列侯子弟,怎么连个金仲都比不过?现在长安城里还有谁比他嚣张?倒也没看到陛下拿他怎么样了。”   陈娇似笑非笑。“您以为天子不恼怒吗?他只看到眼前的好日子,难道您还跟他学?”   大长公主顿时就不说话了:刘彻虽然对金俗这个大姐很客气,但平时闲着没事,宁可和南宫长公主、隆虑长公主说话,也不愿召见这个姐姐。要不是太后一力回护,金仲可早就被人告倒了。就是现在这样,也经常有人进宫在刘彻、陈娇跟前诉苦。   很多事刘彻不说,不代表他心中无数,只是毕竟六年帝王,城府已经深沉,除了最得宠的陈娇之外,还有谁能完全看透天子心中的想法?   大长公主忽然就觉得这个天子侄子,多了几分神秘与霸道,连眼前的女儿随口这么一句话,都透了预言式的笃定,她就没和女儿顶嘴,反而诚心问陈娇,“这韬光隐晦之策,是否该和你王孙舅舅说一说?”   陈娇在心底叹了口气,头却摇得很坚决,“不,还是让他们去争。”   送走了大长公主,楚服又来请安,“有几天没见您了,很是想念。”   自从去了昭阳殿,楚服每个月总要来上两三次,这件事卫夫人也是心知肚明,就是刘彻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陈娇担心王姬事件重演,经常叫楚服过来,询问卫夫人的起居。   “你们也算是姐妹情深了。”刘彻还打趣陈娇。“从前对贾姬都没见你这么上心。”   或许是因为有了刘寿的关系,虽然刘彻也很关心自己的子嗣,但他要操心的事多了,也就放心地把后宫交给了素来大度贤惠,把未央宫整顿得井井有条的陈娇。陈娇就更不会客气了,她和卫子夫虽然亲昵,但也老实不客气地把昭阳殿里的宫女,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王太后提过两次,要把服侍过贾姬、王姬的老宫人派到昭阳殿里来,都为她婉拒,“服侍过两个去世的人了,意头不好。”   再加上近来又有个美人,才发现有了身孕就见了红,根本都还来不及保胎。太后一阵心烦之余,也就不再坚持,只好自己出面,张罗着为刘彻求子。这件事,刘彻和陈娇倒都乐见其成:至少能给她找点事做,免得闲极无聊,又要生事。   “卫夫人最近怎么样?”陈娇就问楚服,“太医请脉后,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吧?”   “都说脉象很好,气色也好,看着是顺产的样子。”楚服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又说,“平时吃睡如常,就是没人近身的时候常常出神,看样子,似乎心事很重。”   她心事能不重吗?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陈娇不禁微微一笑。“私底下有没有传出什么话来?”   昭阳殿里连送饭扫地的小丫头,都是楚服一手带出来的嫡系,家中人多半都在堂邑侯府的食邑田庄中做事,这件事除了陈娇,也就只有楚服知道,连这些小宫人彼此都不清楚。   “安排了一个小姑娘,人很机灵,故意在她跟前抱怨了几句奴女,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多做什么。”楚服轻声说。“心事都藏在心里,连跟在她身边最久的两个大宫人,都从来听不到一句心底话。”   这两个宫人,当然也是陈娇特别安排给她的嫡系。平阳长公主送进宫的是一个光人,尽善尽美的华服首饰也好,前呼后拥的下人也罢,卫女的一切,还不都是陈娇给的。只要她想听,从早起到就寝,卫子夫连厕间的一句话,都瞒不过她的耳目。   不过也还是有碰触不到的地方:卫女的心事,就不是她想听就能听得到的了。   “有没有挂念过家人?”陈娇又问。——前一个月,卫子夫念叨过几句弟弟妹妹,楚服把话带了来,陈娇不动声色,只装没听到。   “就是提过一次。”楚服说。“不过奴女觉得,卫夫人其实也就是故意这么一说,见您没有回话,她那样识得时务,自然就不说了。”   陈娇点了点头,“孩子也已经八个月了吧——现在带个回话,就说等小公主落地了,再让家人觐见。到那时候,也该让她的一家亲戚脱了奴藉,至少有个良家出身了。”   楚服显然不明白陈娇的用意,却不敢多问,到临了要退出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娘娘……这要是个小皇子……”   陈娇就没回答她的话,只是微微一笑,神色宁静,可不知怎么,楚服看在眼里,心头却不禁一颤。   卫子夫听到回话,倒很喜悦,过了十多天提起来,“娘娘什么事都考虑周详,不瞒您说,我也就不瞎操心了。”   “你就不该操心。”陈娇对她说。“眼看着都九个月了,随时可能临盆,还出来给我请安,天气还冷,要有什么闪失,可该怎么办呢?这一次出来就是最后一次了,回去后再别出门,好好生产,放宽心吧。这一胎一定母女平安的!”   卫子夫于是主动握住她的纤手,冲陈娇感激地一笑,她轻声说,“娘娘慈悲,子夫真是铭感五内。”   她的表情是这样真诚,一时间连陈娇也有些眼花缭乱,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心,还是纯粹客气。   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时,卫子夫忽然神色一动,一手就捧住了肚子,握住陈娇的手里,一下便充满了冷汗。   “娘娘。”她轻声说,“奴女冒昧,这就要告退了——”   陈娇顿时站起身来,疾言厉色地道。“快来人啊!卫夫人胎动了!”   她又弯下腰关切卫子夫,望进了这双澄澈的大眼睛里,不知哪来的恻隐之心,竟令她为卫子夫顺了顺鬓发,安慰她,“放心吧,你就只管放宽心。”   卫子夫还想要说什么,却已经痛得弯下了腰,屋外飞快地跑来一群宫人,手中还抬着一张薄榻,看来是想把卫子夫抬回昭阳殿里去。陈娇却摇了摇头——看卫子夫的情况,怕是已经不好搬动了。   果然,两个时辰后,刘彻闻讯匆匆赶来时,卫子夫已经在椒房殿偏殿产下一女,果然母女平安。 61、成功   这一胎虽然不是皇子,令太后和天子都颇为失望,太后甚至当时就回了长信殿没有过来。但刘彻毕竟年纪还轻,对第一个女儿总是颇为喜爱,尤其头前又夭折了一个女胎,孩子虽然还皱皱巴巴的,但被他捧在手心里,却也挺爱不释手。看了半天,才被宫人抱进去给卫夫人哺乳。他还问陈娇,“怎么没有预备乳母?”   “没想到生产得这么早。”陈娇也容光焕发,兴奋之情比刘彻不低,她却一直没接刘彻手中的小襁褓,只是站在刘彻身边逗弄。“人是早预备好了的,刚刚才命人去接,一会也就到了!”   刘彻嗯了一声,又关心起陈娇,“在椒房殿里坐月子,什么都没准备好,要辛苦你了。”   卫子夫才给他生了个女儿,这边却在关心陈娇。这就是刘彻的手段了:自己没孩子,就算卫子夫是嫡系,在椒房殿里生产,对陈娇来说也是个刺激。刘彻关心卫子夫,反而容易在两人间造成不和。   “现在我们也是儿女双全了,为人父母,多辛苦一点又算什么。”陈娇嫣然一笑,又催促刘彻。“去忙你的吧,血室不吉利,过了头三天再来看卫女。不过,你的赏赐已经可以备下了,怎么说也是功臣,十月怀胎你都没怎么关心,现在少了表示,我在卫女跟前都没脸说你的好话了。”   刘彻不禁就看了陈娇一眼:当时栗姬生子的时候,她虽然也高兴,但可没有这么抬举栗姬的意思。   看来,生儿生女,对陈娇也并不是没有影响。一样是嫡系出身,生个儿子,反倒没有生女儿这么令人宽心,可以放心地抬举。   他也就欣然给了陈娇这个面子,“好,过了三朝,我亲自去问卫女要什么赏赐,这下,你总说不出话来了吧?”   一边说,一边又不禁把陈娇抱进怀里,想到结缡七年,陈娇到如今都还没有生育,恐怕是不会再有好消息了,一时更有些恻然,又庆幸自己安排得好:好在刘寿健壮,贾姬也早已经去世了。不论将来如何,陈娇好歹不会被有子的妃嫔压到头顶作威作福。   不过下一瞬,心头又被政事填满,他压住陈娇额侧印了一吻,轻声说,“这里人进进出出的,你要是睡不好,就到清凉殿里来陪我算了。我还要先过去,小会才开到一半,那边人都还等着!”   陈娇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刘彻健朗的背影迅速出了中殿,才回过身来,徐徐进了里间,又命人,“把楚服叫来。”   就算陈娇没吩咐,楚服当然也是伺候卫夫人坐月子的不二人选,她很快就从中殿出来,亲自带了人为卫子夫擦身换洗,将小公主安置给老宫人到静室休息,因为卫子夫产女后便昏睡过去,她便亲自在殿角守护,唯恐卫子夫醒来看不到人。到了深夜,她也难免一点一点,坐在卫子夫榻前打盹了。半晌头才一顿,清醒过来时,却见卫夫人已经醒来,睁着眼望着屋顶,不知沉思了多久。   “孩子。”见到楚服也醒了,她便轻声说。“皇女——”   楚服站起身来,走到另一间屋子门口稍一张望,便回来说。“正在摇车里睡着,因为这里血腥气大,就把她放到了偏室中。您要瞧瞧吗?”   她对卫子夫说话一向如此,客气中又透了说不出的不客气。卫子夫也从来不和她计较,反而曾经说过:“你虽然没有妃嫔的位置,但却不仅仅是个下人。”   楚服私心里就老觉得卫夫人和皇后娘娘一样,有时候总爱发些让人云里雾里的感慨,又偏偏总给人深沉如海之感。只是皇后的深沉,还要比卫夫人的深沉更明显一些,这位卫夫人只有在极少数时候,只有在她自己都没发觉有人窥视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股满是霸道苍凉,令人难以言喻的气质。而这份气质,楚服甚至觉得不应该属于一个小小的歌女。   她私底下其实也有几分害怕卫夫人。   “抱过来我看一看吧。”卫夫人稍事迟疑,便点了点头。楚服于是进了静室,小心地将摇车取来,送到了卫夫人跟前,又扶起卫夫人,让她珍爱地触了触皇女泛红的脸颊。   “孩子还皱皱巴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长开呢!”卫夫人面上便泛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她怔怔地凝视着女儿,楚服也怔怔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她觉得卫夫人的气质忽然间又有了改变,她的眼神意味一下又变了,变得苍凉深沉,令楚服捉摸不透,但这一瞬也就是一瞬,下一刻卫夫人便又抬起头来,“把她抱回去吧,这里血腥味好重,闷出病来就不好了。”   楚服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又亲自把孩子送回了静室,在殿角的熏笼上取出了一壶水,她轻声问,“娘娘欲得蜜浆?”   卫夫人正盯着帐顶出神,她被楚服的一句话回过神来,乏力地点了点头,楚服便倒了一盏水给她,送到唇边喂她服下。可卫夫人才喝了一口,就要把蜜浆吐出来。   楚服没尝过毒酒的味道,她想和蜜浆总是相去甚远,但她已经喂过一次药了,上一次她喂得不好,这一次她决不会再出差错,她死死地摁住了卫夫人,捏住了她的咽喉,干净利落地将这一杯酒全都倾倒了进去,卫夫人被她捏住了鼻子,情不自禁想要吸气,于是这杯酒就全落进了喉咙,楚服合上下巴猛地一推,才喘着气退了一步,低头看着卫夫人,她轻声道。“娘娘请卫夫人放心,她会好好照顾公主,好好照顾您的家人。”   卫夫人面容一阵扭曲,她张开口,但话未出口,已经化成了一阵剧烈的喘息,她一把握住楚服,手心冰凉粘湿。   “你把她叫来。”她说。“你让她过来!”   楚服一时居然感到一股由衷的恐惧,她退了一步,然而卫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也跟着坐起了身子,死死地抓住了楚服的手臂。   “求、求你。”她恳切地说。“请你让她过来。”   在她仓皇而水润的瞳仁前,楚服居然说不出一个不字,她猛地一咬牙,要甩掉卫夫人的钳制,但卫夫人却已经松开了手。   楚服转过身子,这才发觉皇后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看来,她到了门外也有一段时间了。   “你来了。”卫夫人宁静地说,她忽然间又平静下来,那片刻的狼狈,已经不复见,若不是刚才亲自喂她服下毒酒,楚服几乎无法相信她有任何不对。   但她身下毕竟还是漾出了越发浓重的血腥味,锈红色也迅速沾染了垫在卫夫人□的白布。   “总要送你一程。”皇后说。“总是姐妹一场。”   卫夫人哂然一笑。   “你骗我。”她清浅而急促地说,楚服还想再听下去,她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但在此时,皇后娘娘冲她摆了摆手,她便又是一凛,一下好像被一盆冷水泼中,忙低下头碎步退出了屋子。   陈娇这才坐到卫子夫身侧,她轻轻地、怜惜地将卫子夫脸侧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爱怜而嗔怪地说。“傻妹妹,我当然是在骗你。”   卫子夫便低笑起来,忽然间似乎一张面具反转,又似乎是两个人在一张俏脸下左右冲撞,而最终,那个天真腼腆的小讴者还是占了上风,她吃力地说,像是对谁辩解。“我没办法,我没找到一点破绽。”   “要还能让你找到破绽,我也未免太无用了。”陈娇柔声道,“我的开局毕竟要比你好这么多,子夫,这一世你从开始就已经输了。”   “药……”卫子夫的眼神已经渐渐涣散,她的声音更轻了。“从一开始,就没有药?”   陈娇颔首说,“天下又哪有什么药,能够一服就让人绝育?若有这种药,后宫女子,岂不早就睡不安枕了。”   “你——”卫子夫断断续续地说。“就没有想过,也……也许我生的是个皇子……”   “不要紧。”陈娇说,“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孩子,要是个皇子,顶多阿寿日后难做一点。当然,是个皇女,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也不免感慨,“看来这一局,你也终于勘破。”   卫子夫顿时现出苦笑,“看破没看破,要紧吗?”   她声若蚊蚋,“这一世,自从见你那一眼,我已经处处身、不,由己……”   她的声音弱下去,但旋又猛地振作起来,声调反而更加洪亮,神色也更加凌厉霸道,似乎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卫子夫忽然间浮现出来,她猛地按住了陈娇的手,又快又急地说。“但你要记住,一人一局,也不算什么。这一世你虽赢了,但上一世赢的却是我!”   她面上现出了甜美的笑意,望着陈娇缅怀地说。“阿彻对我千恩万宠,卫氏一族繁荣昌盛。我活着独霸天下,死后也极致哀荣,阿据以天子之尊为我披麻戴孝,扶葬茂陵与阿彻同穴。你呢?不过是陪葬霸陵郎官亭东。就是这一世,你灭得了我,灭不了卫家。你赢了我有什么用,往后二三十年,你随时有、有可能输——”   一口血猛地漫了上来,染红了卫子夫的唇齿,她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王姬、李姬、尹姬、邢姬、赵姬……”   在陈娇一片沉静的微笑中,她的声音又断了,大汉皇后卫子夫喘着气说,“你让她出来,我要见一见她。”   她注视着这张宁洽的笑靥,坚持地抽紧了喉中的气息,持续等待,直等待到陈娇一声叹息,而后,这个贤淑的皇后神色一变,她忽然端起了下巴,现出了无穷无尽的尊贵与傲慢,她水一样的明眸中射出了复杂的神色,似乎有快意,有恨意,也有怜意,她张开红唇似乎说了什么,但卫子夫已经看不清楚,听不分明,她张开口也想要倾诉什么,但一开口,最后一口气吐出,只有断断续续的输赢两字含糊吐出,便再也没了下文。   这一天对汉宫来说可谓悲喜交加,半下午皇长女才落地,没过子夜,卫夫人就已经产后血崩,于椒房殿不治而卒。 62、卫青      卫子夫的死,对刘彻的震动要比陈娇预料中来得更大。   “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刘彻就和陈娇抱怨。“生三个死三个……就算生产是艰难的事,也没有这么准,生一个死一个吧?”   其实,抛开贾姬的死不算,应该是生两个死两个……王姬是没足月难产滑胎,被胖大胎儿憋得活活没了气的。卫子夫是产后没止住血——这都是常见的产后病,也说不上有多骇人听闻的地方。比较起来,刘彻成亲七年,身边也没少过女人,到现在才只中过三箭,这才是最令人忧虑的地方。   陈娇当然不会开启这个话头,她只好泛泛地安慰刘彻,“这都是命数……”   也不禁叹息,“唉,还想着等孩子落了地,再来操办她弟弟妹妹一家子脱籍封官的事,倒是我的不对,让卫女带着心事走了。”   刘彻的注意力也就被陈娇分散:不论卫子夫生前得宠不得宠,这总是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就是没有功劳,也都有苦劳。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心绪烦躁,不自觉埋怨起了陈娇。“按理来说,封了夫人就要给她一家封官的。你这慢的一步,慢得很没有道理。”   现在陈娇是唯恐刘彻愧疚得不深,又哪里会和刘彻较真?恨不得是满口的对对对、是是是,让刘彻多照顾卫家一点了。   “当时想的是,怕她心里有事,弟弟封得低了不高兴,封得高了呢……又觉得对不起贾姬。”她点到即止。“阿寿毕竟还是长子,要是这一胎落地是个儿子,母家的官位又高,以后大了,怕儿子埋怨我呢。就想着等孩子落地了再办……”   要是这一胎是个男孩,刘彻心里倒说不准会不会犯些不该有的猜疑,可既是女孩,又是在产后当晚去的世,他自然是丝毫不起疑心了。一个嫡系,一家人还在陈家连奴藉都没有脱,生的又是女孩,——连贾姬都还是自己为她处置的,陈娇疯了才会对她下手。   “你想得也有道理。”他就缓了语气,多少对卫子夫也多了一丝愧疚。“她也懂事,几次我去看她,身边没几个人,都没有提起这一茬来。”   身边虽没几个人,可就是剩下的那几个人,卫子夫心知肚明,也是陈娇的耳目,她又怎么敢轻举妄动?   “乘她归葬的时候,顺便就把这件事办一办吧。”陈娇叹了口气。“好歹跟我一场,还相约过,等孩子落了地,我操琴、李延年弹琵琶,她来讴歌……我看,就由我给他们置办一所宅邸,也算是我的心意了。她还有一兄一弟,年纪都也不大,你看着安排什么官职为好?”   刘彻沉吟片刻,便随意道,“先让他们做个侍中,我看看他们才具如何,也不能随意就给个高官,要是所任非人,反而还是祸事。”   陈娇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你多少也留心些,不要国事繁忙,他们当了侍中,就把这件事给抛在脑后了。怎么说这也是小公主的舅舅……要是能有所建树,皇长女在宫中的日子也好过几分。”   这就又提起了另一个问题:一般来说,皇子皇女都是依从母亲居住,等大了再分宫出去,皇女出嫁之前甚至是不分宫的。可现在卫子夫斯人已逝,难道让小公主一个人住在冷清清的昭阳殿里,让一群宫人照顾?   “好歹也是你的嫡系。”刘彻就又用这句话来堵陈娇的嘴,“也是在椒房殿落地的,我看,你就收她在膝下抚养,椒房殿里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陈娇无可无不可,“不这么办,又能怎么办呢?”   #   毕竟是皇后嫡系,卫子夫的葬礼虽然比不上贾姬的葬礼规格那样高,但也还是陪葬茂陵,得到了一块不错的风水宝地。卫家亲戚作为侍中,一路扶棺送到了茂陵去,又回来拜谢了刘彻,便开始了自己按部就班的当差生活。   陈娇先不动声色,等小公主过了满月,才和刘彻提起。“也让他们看看卫女的女儿吧。”   刘彻早已经又忙碌了起来,对这个女儿,他就没有那么看重了。毕竟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而刘寿身为皇长子,又来得实在不晚,没能让他有久盼后的喜出望外。对子女,他虽然也纵宠,但就没有从前那么上心了。   被陈娇这么一说才觉得,“也对,他们兄弟年纪也都不大,就让他们进椒房殿来吧。”   总算还记得,“女儿年纪小,就不让她出去受风了。”   抛下了这句话,便又去折腾自己的政事,陈娇叹了口气,便传话让楚服过来,“召见卫家人的事,你来安排吧。”   自从为她办了两件密事,楚服就越来越沉默,对陈娇也越来越顺服了。她当然还不曾知道绝育药是假的真相,而陈娇自忖自己的作风,恐怕也很难为这个心腹所理解。   “又有谁能理解。”声音便淡淡地道,“在世者,只怕谁也不能理解了。”   陈娇不禁微微一笑,“我早就说过,这一世要再输给她,我是妄为人了。”   的确,这一世要是她还输给卫女,还能找什么借口?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卫女最大的凭借其实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的刘据,与她的卫青。其实早在刘寿落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预先在这张空白的棋盘上,落下了自己的第一枚棋子,抢占到了绝对的先手。   “我还以为她始终会动一点疑心。”声音就轻飘飘地感慨,“毕竟她要是你,只怕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要抬举卫青,就要有个借口,他现在年纪还小,就算有天分,陈娇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他?就是拉扯,她能出几分力气?昔年领兵出征时,卫青的姐姐已经是后宫中数一数二的宠姬了,膝下孩子都有了三个,不然,卫青凭什么第一次出战就是将军身份?按他年纪,顶多当个副将,都算是特别的恩典和赏识了。   只是这个借口,当然可以是卫青的姐姐,也可以是卫青的外甥女,外甥女当然没有姐姐那么管用,那么懂得伺机在君王跟前为家人进言,但这一点不足,陈娇倒是可以设法补救。作为刘寿的养母,她也当然宁愿留一个不懂事的娃娃,而不是一个心思深沉,同样是再世之身的大汉皇后。   一山不容二虎,未央宫内,当然也只能有一个皇后。   但卫子夫也不是不襁褓间的婴儿了,不彻底蒙蔽过她,只怕她是不肯顺顺当当的怀起身孕的,就算怀了身孕,也会想方设法地争取刘彻的宠爱,埋下对她不利的伏笔……到时候,场面上就要比现在更难看得多了不说,这种事也一定不可能传不到宫廷外头,就算她在卫女产女后将她置于死地,卫青心中难道就不明白凶手是谁?   要把卫氏灭门,多得是机会,要不是舍不得卫青和霍去病,陈娇也不至于把送上门来的提议给推拒到外头去。但如果培养起来一个对她、对陈氏怀有敌意的大将军,那就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   这一碗绝育药,就是她的点睛之笔,这一碗药明面上是令她安心,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让卫女安心。正因为她不能生育,对陈娇来说已经没有一点害处,她才会继续安心地服侍陈娇,安心地接受陈娇的提拔,承受刘彻的宠爱,在陈娇为她安排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或者她以为陈娇是心慈手软,或者她以为陈娇是别有用心,但无论如何,卫女不像陈娇,从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为这一天布局伏笔,一切早有定计,节奏不疾不徐,各方面都占尽了优势。卫子夫连一枚能用的筹码都没有,从一开始就被全面压制,她不输给陈娇,难道还是陈娇输给她?   “早知道就不吃那碗麦饭了。”她就和声音抱怨。“这一路无惊无险、顺风顺水,一点差错都不曾有,和我算中简直一模一样。你还让我吃麦饭……小心我吐出来还给你!”   “你吐得出来,那你就吐好了。”声音老实不客气地顶了她一句,陈娇不禁浅浅一笑。   想到卫女音容笑貌,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可惜。”她说,“早知道,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天,随手拿一天出来,我弹她唱,岂不是人间妙事?”   声音冷冷一笑,“没想到你还真的和她英雄惜英雄!琴瑟和鸣……你还真以为你们能琴瑟和鸣一辈子?”   不知是否被卫女的死所刺激,这一次她特别不客气。“别忘了最后她留给你的那一番话……你的敌人,还多得很呢!”   陈娇不以为然,却是欲言又止,只好冷笑。   #   卫青和他哥哥是在三天后进的椒房殿。   卫子夫获封之后,大长公主自然已经预先为他们训练过了相关礼仪,这两个卫家人行动得体,看起来,就很得人好感。   却也只是得人好感、谦虚谨慎,便再看不出别的了。他年扬名天下马踏匈奴的卫大将军,此时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和大他四岁的刘彻比起来,他显得分外稚嫩,面对皇后,更有几分不知所措,虽不至于手脚无处安放,但行动间分外束手束脚,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便不必这么多礼了。”陈娇和气地对他说。“你姐姐生前和我很是亲近,虽然地位有所差别,但情分却如同姐妹。去世前尚且谆谆叮嘱,托我照应你们卫家……”   她顿了顿,扫了卫青一眼,又亲切地开玩笑。“奴仆乍然显贵,是不是很有几分手足无措呢?”   卫长君年纪大些,便由他回答,“皇后明鉴,确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只看他随手引经据典,就知道这几年在堂邑侯府,两人受到了很良好的教育。   “放心吧,虽然你们已经不是陈家的人了,但陈家还是会照管你们的。小公主在宫中由我看顾,”陈娇便说。“在宫外,有了什么烦难,你们尽可以找堂邑侯府。”   她说,“毕竟姐妹一场,我答应子夫会拉拔卫家,自然要说到做到。”   卫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均都感激地拜下身来,语气诚恳,“多谢娘娘照拂!”   陈娇于是满意一笑。 63、巫蛊   刘寿对这个忽然间来到椒房殿的妹妹,态度还是满微妙的。   他虽然不至于讨厌这个粉嫩雪白的江米团子,但也没有像自己号称的那样,很疼这个妹妹。因为陈娇把他们进殿请安的时间安排到了一起,刘寿多少有些感觉到自己的母亲被人分走了一半似的,对小妹妹没有什么好脸色,也就是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才会偷偷地拿手去戳她的脸蛋。   陈娇给王太后学起来,逗得王太后乐不可支:虽然也不是没有外孙,但看待亲孙子孙女,总是有所不同,虽然伴随着窦婴、田蚡关系的恶化,两宫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但刘寿和刘露也算是最保险的缓冲地带了,什么时候只要一提起这两个孩子,王太后的脸色就顿时能从多云转为了晴。   “到了六个月之后,他就喜欢妹妹得多了。”陈娇就抱着刘露和王太后闲聊,“也是这孩子长得颇为喜人,才七八个月,就懂得咿咿呀呀的,跟着大人的手指动来动去,阿寿把手指放到她拳头里,她就拿起来拉到自己唇边啃来啃去。”   “唉。”王太后凑过来看了刘露一眼,虽然喜爱也是喜爱,可转念一想,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阿彻今年都二十三岁了,膝下也就是这一儿一女……”   陈娇这一回就很淡然了:再说她椒房霸宠,那连王太后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了。清凉殿内外环伺都是美女,连永巷殿内都要住不下了,刘彻身边服侍的美人还少了?他也算得上夜夜春宵,这半年多以来,永巷殿里的美人几乎人人都轮了两遍了,都还没说侍中、娈童那边的宠幸,可就是没有喜讯,陈娇又有什么办法?   王太后说这句话,也不是为了挤兑陈娇,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忧虑的:虽然刘寿看着健壮,但人命无常,今天还活蹦乱跳的,后天就辗转且死的事情,她是见得多了。没有七八个孩子,她心里无论如何也都觉得不大稳当。贾姬也好,王姬也罢,在这一刻,她们的出身就没有那样重要了,只要能给刘彻生下孩子,什么出身都好,都是后宫中的功臣。   “前一阵子,我派人到永巷殿里去查看过了。”她就和陈娇絮絮叨叨地商量。“那群女孩子,个个身子都单薄得很!年纪小的也不少见,这样纤弱,怎么能留得住阿彻的种子?还是要挑选些身体丰腴的粗壮女子,这样才更好生养。”   太后这就是闲出来的毛病,从前侍奉太皇太后的时候,心里事情还是多的。现在,整个汉室天下,说起来都要奉她为尊,田蚡又在外头为王家争气,一般的事,也轮不到太后出面,太后能操心的事情少了,也就越来越把眼睛盯着刘彻的后宫,盯着刘彻的子嗣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挑选过这样的美人。”陈娇只好把借口往刘彻身上推。“但是阿彻就是不喜欢……这我也不能逼他吧?”   她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多几个皇子呢?现在就只有阿寿一个,虽然他渐渐大了,但心里也实在还是不大稳当……”   “也的确是怪了。”王太后也跟着陈娇叹了口气。“虽然生孩子是脚踏生死门的事,但怀了三个死了三个,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不禁烦躁地埋怨了刘彻一句,“还不是阿彻开的坏头!”   还好卫女这胎是女,不然要是个男丁,她再产后身亡,陈娇还真不容易洗脱自己的嫌疑。现在就是太后这么一说,也都是无心之语,真正埋怨还是刘彻,第一个贾姬被他处理了之后,以后接二连三就站不住了——看起来,很像是犯了莫名其妙的忌讳。   “可不是就觉得古怪了。”陈娇不动声色地说。“不知道的人,还当有谁动了手脚,私底下……”   她没说完,便流露出了自悔失言的表情,王太后看在眼里,心底一跳,她顿时坐直了身子。“你是说,有人暗地里对未央宫兴了巫蛊?”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要是闹开了来,那可就不是一两条人命可以了结的了!并且这种事,也要不了多少真凭实据……一旦闹开了又是牵连祸广,就是皇太后都不敢轻易采信。   可仔细这么一想,又是越想越真:王姬那个孩子,好好的就没了,一般说来,快足月的孩子,就是忽然发动了,多少也有希望活下来的……更别说卫女了,生得那么顺,却是应在了产后……   “这种事也不好随意地就下了定论。”陈娇忙补了两句,“就是心里有这么个想头而已。阿彻毕竟才二十三岁嘛,那样年轻力壮……没有多久,是肯定能再传出好消息来的。好事不怕晚,好事急不得。”   王太后也不想把后宫搞得腥风血雨的,沉思了片刻,只是安排,“今年多找几个人进宫来祭祀做法吧!也去一去这股晦气,再多添些给贾姬的供奉……免得她在地底下呆得不安心,还要上来作祟!”   陈娇自己是再世之身,鬼神之事,她却并不大相信,态度一直是反常的淡薄。   但看着王太后凝重的表情,又想到贾姬下场,一时间不禁也露出惆怅神色,跟着王太后一道叹了口气。   很多事就是这样,虽然口口声声‘身为皇后,你不得不对不起几个人,但你要对得起天下人’,但其实手脏了就已经脏了,这血迹并不会因为你对天下的功绩,而少红半分。   她虽然一向不喜欢乱发脾气,但手中也不是没有沾过血腥。其实在后宫中这几个上位者,又有哪一个的手,不染纤尘?   #   很多时候谣言就是这样,只少了一个由头,一旦有谁无意间提起这么一回事来,虽不说后宫中立刻就传得风风雨雨了,但该知道的人,也终究是瞒不过去的。   刘彻心里就更多添了一点烦躁,他二话不说,就又加大了本已经被太后加厚了几分的祭祀规模,倒是把后宫中闹的处处都是香烟,这才好受了一些。   又罕见地带着陈娇到郊外去游乐,只带了几个心腹伴当相随——也都是跟在身边七八年的老人了。   “从前出门的时候。”陈娇也很感慨,“身后跟了十多二十个人。现如今,一个个也都高升出去做官了,还在你身边做侍中的人,没有几个啦。”   侍中虽然地位超然,可以直接和皇帝接触,已经算是登天的大道了。但刘彻把这一群年轻俊彦留在身边,肯定不止是让他们为自己参赞朝事,太皇太后去世后这一年多以来,这些年轻人渐渐地都在朝廷中得到了自己的位置,虽然位份未必会比侍中来得高,但毕竟可以踏踏实实地接触到实事,谁是真正的人才,谁又只是凭着口才混口饭吃,终究会被现实检验出来。   “是啊。”刘彻不禁就搂紧了陈娇,“不知不觉,六七年了。”   他能文能武,也不是没有即兴赋诗,但不知为何,陈娇却觉得那些华美的词句,却都没有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来得更要动人。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刘彻夫妻已经八年。   八年夫妻,足以让两个人互相了解得透彻,就算曾有什么如胶似漆的激情,也将渐渐褪去,仅剩两个人相对,这边动一动手,那边便知道她没出口的话。   但她和刘彻却并非如此,她甚至觉得八年后,她对刘彻的了解要比从前更少了几分,在她失去了那个先知先觉的帮手,所拥有的先知先觉之后,现在的刘彻对她来说,终于算得上一个挑战,一个迷局了。   她想知道自己在刘彻心里又算什么,是一个已经被他解出的难题,一个已经被他看透的妻子,还是一片依然待他去征服的领土……她知道刘彻现在将眼睛放到了天下之广,但陈娇不期然有时竟想和天下争宠——   她觉得自己始终还是把卫子夫的临终遗言听到了心里去,她毕竟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安。   不过,又始终还是有几分心安的。   前一世不论她的结局多落魄,至少卫子夫是熬出了头,一辈子荣宠不衰,多少也说明了刘彻不是个薄情汉。只是前一世他的深情给了别人,这一世,为了自己也好,为了陈家也罢,已经快要握到手的东西,她是不会再让给别人了。   她就偏头看了看刘彻,微微一笑,又将头靠到了天子肩上。   “还记得从前在这片林子里,你采了一朵花送给我。”陈娇说。“明年春三月,我们也再来踏青吧,到时候,还要烦你再采一朵野牡丹来,给我插在鬓边。”   美色终究会褪去,美色终究会被取代,但这一路一起走来,风风雨雨的八年时光,却是谁都取代不了的。   刘彻不禁就搂紧了陈娇,他低沉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接陈娇的话茬,沉默有顷,才轻声道。   “娇娇,我们怕是要和匈奴开战了!”   陈娇不禁就是一惊。   屈指一算,又明白了过来。——大行令王恢一贯主战,虽然去年的那场争斗,是以和亲派的胜利告终,但他可没有死心,私底下多次劝谏刘彻,终于劝出了这一次马邑之围的布置。   而这次设伏不论胜负,都将宣告着一个帝国对另一个帝国的战争,也意味着在八年的潜伏过后,刘彻终于要彻底登上属于他的舞台,在天下间肆意地涂抹着他的色彩。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抱负和梦想,也是大汉举国上下所渴求的一战,即使没有良将精兵,但面对极速膨胀的匈奴人,该打,还是要打。对刘彻来说,这一战,是他个人自幼渴求的一战,也几乎算得上是大汉帝国的背水一战了。   而此时此刻,天底下就只有陈娇一人知道,这一战的过程,也注定不会太过平坦。 64、失利   虽然不论是刘彻还是朝廷,都对这迎击匈奴的第一战报以厚望,但马邑之围的结果传到京城的时候,刘彻还是当场就把手中的金杯砸到了地上。   “废了朝廷多少钱财就不说了,他自己出的主意,到头来他自己怯战!”刘彻气得当时就有族了王家的心思,要不是陈娇正在清凉殿里和刘彻喝酒,恐怕已经要下令春陀出去传令了。“连一点匈奴人的辎重都没有留下!这样子让我以后怎么和朝廷里的人喊着打匈奴!”   马邑之围,是大行令王恢精心布置,一力促成的结果,动用了三十万兵力,与韩安国、李广、公孙贺这样的老牌将领,可谓是倾举国之力,就为了打好这和匈奴人的第一战,打出全军的士气,打出一个崭新的局面。结果呢?三十万人劳师动众,倒是也没有减员……那是因为匈奴人根本都没有上当。   要是王恢率领的那支偷袭部队,能够截留下一点匈奴人的辎重,这一计也就不算完全失败,可他见匈奴人没有中计,反而还是精兵强将的……这个人竟就做了缩头乌龟,连出战都没有出战,就这样眼睁睁地把匈奴人的大军放回了草原上——把一支怒火冲天随时准备南下报复的游牧精兵给放了回去,也把大汉上下刚凝聚起来的士气,给放了一半还有多。   刘彻又怎么能不气?他连酒桌都给推翻了,还是陈娇冷冷地说了一句,“族了王恢,以后可就没人敢给陛下出主意了。”   这才稍微平息了天子的怒火,他喘着粗气,勉强平静了下来,冲着身边的侍中们恶狠狠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在这儿杵着干嘛,一个个和个死人似的,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这种时候,除了皇后,谁还有胆子捋天子的虎须?侍中们一声也不敢出,就连素日里最滑稽的东方朔,都被陈娇一个眼神止住,均都缓缓退出了清凉殿。   陈娇一时也不曾说话,只是宁静地跪坐在殿内一侧,平静地注视着刘彻。注视着这个气得满面通红,双目都要滴下血来的青年。   “王恢该死,王恢该死!”刘彻气得颠来倒去,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将身边能砸的东西都砸烂了,才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一下就埋到了陈娇肩上。“娇娇,我真恨不得亲自上阵!他好歹也留下一点战果,他好歹也留几条人命在手上,再不然,就是拼得全军覆没了,好说也是点东西,也可以和朝臣们交待了!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去见韩安国!”   韩安国就是和亲政策最积极的贯彻者,马邑之策,他一点都不热心,刘彻为了让他听命前往马邑,还颇为说了不少好话。   天子和臣子之间,也讲究一个强弱。天子亲政以来第一次军事指挥就遭到这么大的失败,以后在臣子跟前说话,难免也就没了底气。   陈娇想,现在的刘彻恐怕还不知道,仅仅是就是三年之后,对他的质疑一下就将全化作赞美,此时此刻的鲁莽,在那时候,也就成了天子圣明。现在的他也就和所有人一样,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摸索行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安排,会将大汉帝国带向辉煌还是毁灭。   对于这偌大的帝国来说,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可偏偏就是这一个人,笨拙地将整个帝国挑在了剑尖,摇摇摆摆地挥舞起了这柄重剑,剑指匈奴。   刘彻心头的压力有多重,不问可知了。   “阿彻,”她和缓地说。“你忘记祖母和父亲的教诲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去懊悔愤怒,除了耽搁时间之外,还有什么用吗?窦婴和田蚡很快就要来了……你要还拿不出一个章程,恐怕臣子们心里,对你的意见就更大了。”   是啊,主少国疑,要是刘彻自己先就弱了下去,在这种时候显出了游移和慌乱,不能再把大权握紧在手心,要让两个大臣来想着善后的办法,恐怕以后打从丞相开始,都要轻视皇权了。   刘彻浑身顿时一震,他粗砺的呼吸声也为之轻柔了起来,但依然不肯抬起头,离开陈娇的肩膀。   “你要记住。”陈娇柔声说。“天子,权力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当人人都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要是谁觉得自己可以低头看你了……”   那么即使贵为天子,恐怕这天子也就不是秦皇汉祖,而是惠帝刘盈了。   刘彻又是一震。   他的呼吸声慢慢地喘匀了,他渐渐抬起头来,拉开了和陈娇之间的距离,仅仅从外表上看,刘彻和往日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出了他额前的汗迹,多少还是显示了天子激动的心情。   “娇娇。”但他的语气却还是茫然的。“可我该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陈娇不禁轻轻地叹息起来。   “我也就是一介女流……”她伸出手捧起了刘彻的双颊,捧起了这个迷茫而无助的青年天子,缓缓将唇印上了他的,这是一个柔软而抚慰的吻,不过片刻,陈娇就又主动分了开来,望着刘彻轻声问。“现在有主意了吗?”   刘彻要比刚才更平静得多了,他反手抱住了陈娇,却还是摇了摇头。   “懵了。”他说。“我已经气蒙了!”   “匈奴……还打不打了?”陈娇便低声问。   “打还是要打!”刘彻毫不考虑地说,旋即又露出了一个苦笑。“现在不打也没有办法了。老军臣早就有意汉地,只是一直没有大举入侵的借口,这一次受到挑衅不说,我们还让他全师西返,他不可能不勃然大怒,从此借机生事……不打,难道我们还要割让土地,献上美人,以平息他们的怒火?不,这只会更养刁这群土狼的胃口!”   “既然要打,那王恢怎么处置……是杀还是放?”陈娇就又问,步步紧逼,竟似乎一点都没有给刘彻考虑的时间,刘彻也就无法考虑,只能说出浮上心底的第一个念头。   “杀!”他咬牙切齿。   “为什么杀他?”陈娇紧跟着就问。   刘彻冷哼了一声,“他有什么雄心壮志,要驱除匈奴?喊着驱除匈奴的口号,其实就是为了取悦我,换得他的功名利禄!这种缩头乌龟不杀,大汉男儿,谁还敢战!”   “那聂壹呢?”陈娇蹙起眉头,“他又该怎么处置。”   “他……”刘彻一时不禁语塞,一个杀字才要出口,见陈娇眉头皱得更紧,又住了口,他沉思片刻,不甘心地道,“不杀,薄赏吧!就算沽名钓誉,怎么说,他也是下了本钱,冒了风险的!”   陈娇于是微微一笑,她弯下腰给刘彻倒了一杯温水,“陛下,你该怎么办,你心里不是已经有数吗?”   刘彻猛地一震,看着陈娇的眼神不禁有所变化,他正要说话时,外头黄门来报:窦婴、田蚡联袂而至。   陈娇便站起身来,要退出殿去,刘彻一眼看到,不禁道,“你要去哪里?”   他就像是个留恋母亲的孩子,就像是陈娇膝边的小刘寿,一下就又抱紧了陈娇。“你就在一边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阿彻。”陈娇啼笑皆非。“你要见的是三公之二……这么严肃的场合,我呆着可不合适。”   “谁说不合适?”刘彻嗤之以鼻,“两个人你也不是不认识……我说合适就是合适!”   陈娇就只好在刘彻身边坐好,免得再纠缠下去,不是两个重臣要在外久等,就是刘彻最终是把她抱在怀里来接见窦婴、田蚡……还不如少费些口舌,就顺了刘彻的愿望也好。   她微微转头去看刘彻的表情时,却见刘彻已经摆出了莫测的神色,只有在两人交叠的广袖之中,他摸索着握过来的那一只手,手心中的潮热,多少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窦婴和田蚡虽然分头支持王恢和韩安国,但在马邑之围上,两人的意见倒是出奇一致,都觉得略微冒险了一点,这个聂壹为人如何,也没有公论。窦婴的意思,是兵者虽然出奇,但想要一口气把匈奴的主力吃下来,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田蚡却是觉得把这份功劳全让给王恢,还是有些悻悻然。——虽然王恢有向他靠拢的意思,但和他往来更亲密的,还是韩安国。   为了平息田蚡的意见,刘彻不惜派出韩安国来分王恢的功劳,足见他对此战的重视程度,现在却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   见到刘彻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这两个朝中宿敌都不禁一怔,竟是罕见地交换了一番眼色。对刘彻他们都足够熟悉,这两个人进来,是准备见到一个暴怒的天子的。   “都坐吧。”还是陈娇先开口招呼,不论刘彻情绪如何,她始终是一抹淡然的微笑,整个人静得如一支筝曲,这一声出来,倒让两个重臣都有片刻的茫然,这才不分先后地明白过来。   恐怕就是因为皇后在场,天子才显得这样镇定。   比起刘彻来,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宠冠了后宫的皇后,似乎才是清凉殿内最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物。   而比起窦婴、田蚡来,恐怕她还要更得刘彻的信任,至少,刘彻这脆弱的一面,就只向着她。   窦婴的眉头略略舒展开了,可田蚡的眉头,却悄悄地聚拢了起来。 65、挑刺   王太后最近就被田蚡烦得不行。   “武安侯夫人也就罢了,现在连武安侯本人也时常往长信殿跑。”刘陵就和陈娇咬舌根。“一进去就是两三个时辰,有好几次我进宫前去拜见,在殿门外等着,总觉得屋子里空空荡荡的,要过一会儿,太后娘娘才会和武安侯夫人一起出来。”   如今长乐未央两宫,能算得上是号人物的,也就是王太后和陈娇了。这两宫当然也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只是椒房殿因为继承了太皇太后的遗产,上百个老宫人多年来训练有素,都是被太皇太后拿捏惯了的,陈娇待下又是宽严并举,还有楚服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宫女坐镇,很多事就算无须特别交待,也根本都不会流传到椒房殿外,带来一点风声。   但长信殿就不一样了……从以前开始,长信殿里的消息虽不说是原原本本地送到陈娇耳朵里,但也经常能在永巷殿、昭阳殿中,听到一点风声。太后娘娘虽然身居后宫高位多年,但奈何身边就一直少了一个楚服这样知书达礼,手段百出,又对陈娇忠心不二,丝毫没有非分之想的大宫人。长信殿的管理,当然就要比椒房殿乱上一些了。   不过,真的密谈,当然也不会落到别人耳朵里——这一点手段,王太后肯定还是有的,不说别的,就是椒房殿中都有几间低矮的密室,那是当年营建的时候,高祖吕皇后特地保留下来的议事之所,几乎天然就是给外戚们同娘娘密议用的。   刘陵这话,就大有暗示武安侯是在和太后密议着什么行动的意思。   自从太皇太后去世,宫中最高的靠山倒了,刘陵就算再想左右逢源,也应该知道太后和皇后之间素来有些心病,虽然如今暂且还相安无事,但也许终有一天,是会爆发出不小的冲突的。在这种时候,你想左右逢源,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两边都不把你当心腹,都不给你真正的面子。   几乎是太皇太后去世的第二天,她就对陈娇特别殷勤起来,甚至在宫外,也疏远了和几个长公主走动的脚步,反而加快了和窦太主之间来往的频率。   这可就有几分不寻常了,太皇太后薨毙,对于窦氏、陈氏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单单是窦太主的身份,就从太皇太后的女儿,变成了天子的姑姑。   只看平阳侯府这段时间内有多少门客来投,就知道朝野上下,虽然也都认可陈娇的受宠,但还是更看好天子自己的亲姐姐。毕竟皇后无出,真失宠也就是几年的事,可天子的姐姐,却可以当一辈子。   也就是因此如此,陈娇对刘陵始终要显得特别客气一点:聪明人总是特别欣赏另一个聪明人。   不过说来也很讽刺,陈娇觉得她身边的聪明人,下场往往也都不怎么样。   “武安侯最近在朝堂上也许遇到了不少烦心事。”陈娇就含蓄地说,“会和姐姐商量,也是我题中应有之义。”   两人对视一笑,刘陵自然也不会就这个敏感的话题多说什么,而是问起了陈家的婚事。   “听说小韩将军近来在边关时有斩获,这倒是大汉的好事,就是这样一来。十三姑娘的婚事就又要耽搁了,他越是能干,边关可不就越离不开他?上回到堂邑侯府,十三姑娘谈起来这件事,眉宇间很有埋怨您的痕迹呢。”   陈娇不禁莞尔一笑,“她进宫觐见的时候,提起来也是一脸的幽怨,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迫不及待想着要出嫁了。真是女大留不住。”   陈家好歹也是几十年的侯府,虽说刘嫖嫡系所出,就陈娇一个,但她的堂姐妹人却不少,个个也都很愿意和陈娇套近乎,尤其是这一年多以来,陈娇闲居无聊,经常把她们接到宫中来说话闲聊,她的十三堂妹就是其中比较得宠的一个,和韩嫣的亲事也已经说定几年了。   “下回到上林苑休闲的时候,您带着她去走动走动,没准她就不这么着急了。”刘陵就捂着嘴笑着说,很有几分眼波流转,巧笑嫣然的意思。   “上林苑不是还在修嘛。”陈娇也有几分遗憾,“谁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得好?这几年来,我们倒经常去骊山走动的,下回过去避暑,翁主也跟着一道过去吧。”   那声音便在陈娇耳边浅笑,“顺水人情。”   以刘陵身份,就算陈娇不带她,她到太后跟前说几句好话,自然也可以扈从随行的。   不过,刘陵这几年间也的确是和京中不少大臣都打得火热,淮南王生的这个女儿倒好,为了他的造反大计,算得上是尽心尽力、殚精竭虑了。   陈娇不以为意,“看她表演,也颇能解闷嘛,后宫中平静了这么久,难道还不许我无聊吗?”   自从卫女去世,刘彻又一心一意把心思投入到了匈奴边事上,后宫中也的确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尤其是马邑之围后,边事频频告急,匈奴人大有饮马灞水的意思,刘彻又哪有心思挑起后宫中的纷争?有时候忙起来,十天半个月连女人都不要,听说兴致来了,就让那些美貌的侍中娈童们稍微服侍,一旦缓和了性子,便立刻又去翻看文书、找人开会商议了。   这么大一个帝国,千头万绪多少事情,就算窦婴、田蚡也都是能人,但他们自己又不是没有纷争,刘彻又刚亲政,正是热情最高的时候,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可以用来忙,连陈娇要见他,都要自己去清凉殿里。他哪还有心思和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美人,去培养所谓的钟情专宠?太后有时候心疼儿子,在长信殿里安排歌舞让他去看,他能挑中一两个美人,宠幸完就忘在脑袋后头,就算是给太后面子了。   他忙,陈娇的日子就安闲得多了。长信殿那里,她是没有断过走动的脚步的,不过现在陈娇身份摆在那里,再做劝膳侍膳的事,太后自己都不自在,她几次劝说之后,陈娇也就顺水推舟,不过是日常带着两个孩子前去拜望。再偶然进献一点时鲜瓜果,也就算是尽到孝心了。时日久了,她真是自己都要无聊起来,只觉得百无聊赖,时间还没有和卫子夫朝夕相处的那几年过得快。   送走了刘陵,她又派人到建章宫里去,“天气暑热,小公主挂念舅舅,送一筐瓜果过去吧。卫家那里,自然也别落下了。”   说会照顾卫家,陈娇就没有食言,这一年多以来,卫家不知道受了小公主多少好处,一家人提到陈娇,都恨不得立刻跪下来磕头道谢,卫媪还扬言要给陈娇立个生祠,倒是闹得陈娇一阵肉紧。卫青要好一点,还没有这么五体投地,但平时提到陈家,感激之色,还是溢于言表。   陈娇就和声音商量,“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办事老道沉稳,的确很有姐姐的风范。你说,配家里的哪个妹妹为好呢?”   就算现在感激彻骨,这份感激在卫青进入权力中心,成为手握天下兵权的大将军之后,必然也会渐渐淡去,没有哪一个政治人物是只靠恩情来羁縻手下的,尤其是像卫青这种层次的人物,结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十七妹年纪虽然小,但生得也算花容玉貌,最重要为人机灵,和你的血缘又近……”声音也很当一回事,居然不曾讽刺打趣,而是正正经经地说,“但十五妹老成朴素,虽然长得没那么好看,可处事风格,却更适合做个侯夫人。谁更合适,就看你的意思了。”   随着时势的推移,陈娇和她之间渐渐不再像先生和学生,也竟不再像姐姐和妹妹,到了如今,就好像两个平起平坐的朋友,并且还是陈娇为主,声音为副。   声音也就渐渐地没有那样活跃了,和从前时时提点相比,如今她往往数日才出一声,连声调也都是懒洋洋的,好像失掉了唯一的对手之后,她也就失掉了支撑她的那股最为迫切的力量,疏疏懒懒的,甚至有了长眠不起的意思。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偶然间,她也会伤感地这样说。“我还能帮你什么呢?”   陈娇却始终还是不愿放手,她时常会拽着声音醒来,和她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其实有些事她自己也能下个定论,已经无须声音的帮忙,但这些年来,她的存在,更多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就好比此时此刻,她在长信殿中,面对面色莫测的王太后时,就已经习惯了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   “看来,田蚡口才不错,居然也说动了她。”   “不是田蚡口才不错。”陈娇也轻声回答她,“是一山不容二虎,后宫中,只能有一个主人。”   太后虽然地位尊崇,但现在的后宫之主,毫无疑问依然是陈娇不错,这一战,倒是避无可避,迟早要来。   “前阵子周阳侯献上了一对姐妹花。”太后果然开口了,她笑着拍了拍手,“据说是精心挑选过的,生得一色一样,又都花容玉貌。我想最近阿彻事情多,心里烦躁,多几个美人,也能平复他的心情,要是能够开枝散叶,那就更好了——来人,把王家姐妹带上来吧。”   她又对陈娇亲切地一笑,“不过,最近阿彻实在很忙,也都很少进长信殿来请安,就一直没有让他过目,今天你来得正好,得了空,就把她们带到清凉殿里去吧。”   陈娇不禁微微一怔。   却不是为了这一对所谓的美人,而是因为王太后出的第一招,居然就透了这么大的火气。 66、出招   王太后挑选的这对姐妹花,的确是如花似玉,并且生得一模一样,陈娇凝睇了半晌,都没有分辨出不同来。   “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身上有什么记号可以分辨呀?”她就笑着问这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大美人儿。   田胜能够找到这对美人,也一定是下过一番心机的,单单说长相,就都是鹅蛋脸儿,明眸善睐之余,身材还和贾姬一样,走的是跌宕起伏,山峦重叠的路子。比起卫子夫那种单薄而怯弱的美,她们这样略带了野性的长相,显然也很适合刘彻的口味。最关键的是,两姐妹看着身体都很健康,在生育上,起码是要比卫女轻松得多的。   两姐妹中的一个便抬起头来,微笑着说,“连爹娘都分不出来,我们自己也互相看过,确实是看不出一点不同。”   她对陈娇的态度就很随意,虽然不说是平起平坐,但也看不出多少面对上位者的惶恐与卑微。   也不知道是自持美貌,还是有意被教成这个样子,来投合刘彻的喜好。   陈娇还没有说话,声音已经在耳边冷哼,“在脸上划上一刀,不就分得出来了?”   虽然只是气话,但进宫这么多年,见惯了美女,会对这一对美人这么介意,可见得她们的美貌,的确是相当骇人了。   陈娇不禁微微一笑,这才和悦地说,“好啊,真是对美人儿。”   便转向王太后,亲切地道,“真是难为母后有心安排了,想来阿彻是一定会很受用这份礼物的……”   见王太后略微露出讶色,她话锋一转,又笑着说,“不过,阿彻近来忙于国事,贸贸然献美,只怕反而会打扰了他的心思。——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女尚无大名。”另一位大美人莺声燕语,神色要比姐姐含蓄一些,波光流转间,依稀可见一股淡淡的矜持和冷淡。这两姐妹虽然生得一模一样,但神态风情,却有很大的不同。“家人说,此名留待天赐。”   哎哟,野心真大。看来,田蚡也真的是下了血本了。   陈娇不禁抿唇一笑,她托着腮,又给了太后一个眼神,这才慢慢地说,“那就先叫大姑娘、二姑娘好了……先跟着李延年习练一番歌舞吧,陛下要散心的时候,自然会安排你们上前服侍的。”   这番安排,简直妥当得无可挑剔。   王太后就好像吃了一口豆粥,满口粗砺触感,还泛着微苦,令她感到这一口气,真是难以下咽。   可对着陈娇,又只能端出一副笑脸,还要夸赞她,“皇后真是贤惠。”   陈娇满不在意,好像这两个美人,就和永巷殿里所有的妃嫔一样不起眼似的,她挥了挥手,“母后,是不是该把他们遣下去了?皇长子和小公主就要来请安了呢。”   太后还能说什么?只好意兴阑珊地冲这对惊艳的大美人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去了。   回过头来就冲田蚡夫人发火,“早就说过,陈娇到如今,已经不是以色侍人的身份了。阿彻宠她,就是因为她一张脸?她长得再美,比得过后宫中那么多新鲜美色?她会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才拿这对姐妹花出来,就想让她自乱阵脚?简直荒谬。”   让陈娇献美,其实倒也没指望祭出她们,就能让陈娇转瞬间失宠。只是太后要说陈娇的不是,总也要有个话柄。自从她入宫以来,上事舅姑,下抚子女,从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七出之条,除了无出之外,竟是秋毫无犯,就是这个无出,也被刘寿给补足了……   要是贾姬在,倒还好说了,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要立皇长子为储,就要把贾姬的身份往上抬一抬,不管她有宠无宠,是不是堂邑侯府出身,到时候几年时间撩拨下来,贾姬的野心终究是会膨胀的。再让几个宠姬多说皇后的坏话,陈娇渐渐的失宠,也就是可以眼见的事了。   但偏偏贾姬一点都不得圣心,还就是在陈娇恩深爱重最受宠的那几年里怀的身孕,刘彻自己亲自出手收拾了她一家子,现在就是要找一个刘寿的母族出来挑事,都是难比登天。再说,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阿彻出手,往事重提,那就不是戳陈娇,是戳刘彻了。   也就只能指望着这对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能令陈娇察觉到一点危机了。只要她从中作梗,不肯向上献美,太后就多得是手段搬弄是非,或者在刘彻跟前不经意地那么一提,或者安排些流言蜚语……这些话,不愁传不到刘彻耳朵里。妒忌这两个字,渐渐就可以坐下根来。   而要是她欣然答应,特地带着这对美人去清凉殿,那就是不识大体,诱惑君王远离朝政,由田蚡暗中发动朝臣攻讦一番,明摆着就是不贤。不管怎么说,总是能闹腾出一点动静,令刘彻渐渐开始厌烦陈娇。   结果她不但立刻就答应了下来,还安排得这么漂亮,这么妥帖,王太后就是要吹毛求疵,都找不到一点借口。反而有自讨没趣之感,觉得自己实在好笑:从来都是母亲劝告儿子修身养性,床笫之事,要乐而有节的。哪有和她一样,嫌永巷殿里的美人还不够多似的,这么大肆地给儿子牵线搭桥?   “要不是田蚡口口声声,实在是一对大美人……”不禁就迁怒到弟弟头上,“谁做这么无聊的布置?他要搞陈娇,我没有二话,但这么低劣的手段,你觉得能斗倒陈娇吗?”   真正的高手,行事从来不会有一点痕迹,王太后忽然觉得陈娇就是这么一个润物细无声的敌人,她虽然似乎一直步步被动,可到头来反观她一路的行迹,却又能再不知不觉中发现,她从来都占据了主动。   “娘娘。”田蚡夫人笨嘴拙舌,说不出多少好听的话,只有略带焦虑地低呼,“娘娘!”   王太后看了她一眼,满腔的怒气又都化作了无奈:窦婴和田蚡年纪相差没有几岁,等,要等到何年何月去?搞,窦婴那个老狐狸,田蚡是很难搞得过他的。不把陈娇扳倒,从根本上动摇窦氏、陈家的根本,王氏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岁月不饶人,太后虽然才刚五十出头,但已经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衰弱,按刘彻现在的表现,等到自己一合眼,别人不说,金俗一家子,恐怕也就是做做样子照顾一下,转头也就一心一意地去照料陈家、窦家了。   田蚡要是还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这么凄凄切切地,只求着自己出手啦。   “急什么。”她只好反过来安慰武安侯夫人,“时日还长,我就不信她不会出错,你让田蚡安心地等,这个错,我是迟早会挑出来的。”   #   陈娇从长信殿出来,也是罕见地捧着腮出了半天神。连跟着她一道回来的刘寿摇摇晃晃,把妹妹抱在怀里,都没能博得她的一笑。   刘寿今年也有七岁了,虽然还养在椒房殿里,但刘彻已经为他物色了一些博士,预备给他开蒙读书。虽然还没人提起立太子的事,但考虑到如今他就是刘彻膝下唯一的儿子,他的饮食起居,甚至是老师的配备,也全都是按照太子的规制来安排的。   “母后。”他身强力壮,抱着小公主虽然还有些吃力,但居然还走了几步,把她放到了陈娇怀里。“您看,妹妹又要吹泡泡了!”   陈娇为他所惊醒,怔了一怔,才被小公主嘴角吹出那亮晶晶的口水泡泡逗得莞尔一笑。   “你仔细把妹妹摔了,回头吃你爹的爆栗子。”她就顺手接过小公主,随手戳破了那泡泡儿,又欣赏地道,“真是雪白粉嫩,比我们阿寿小时候要白得多了。”   刘寿就很自豪地说。“我是男孩,自然黑些。父皇说了,我像他小时候一样黑!长大了就慢慢白皙起来啦。”   童言童语,逗得陈娇忍不住的笑,刘寿又惦记着,“有两三天没见到父亲了。”   这孩子自小被楚服带到了三四岁,现在楚服又回来管他,其实看楚服才是最亲近的,对于父亲、母亲,虽然也认知到血缘上的含义,但谈起刘彻,语气中没有多少理所当然的亲昵和任性,反而总有点小心翼翼的,像是一不经心,就会触怒了刘彻似的。   不过,刘彻也的确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父亲,他今年毕竟也才二十四岁,还缺少做一个父亲的耐心。   “快了,他早先传话,说是今天会过来和你一起用饭。”陈娇笑吟吟地说,“你还不去把功课拿出来,给你父亲看看?”   刘寿昨天大发神威,居然练了一卷隶书,听说父亲要来,当然迫不及待要拿出来献宝,他一溜烟跑进偏殿,连宫人帮手都不让,“我自己找给父亲看。”   不过,刘彻今晚进椒房殿的时候,情绪却并不太兴奋,刘寿这卷功课,也就是得到了一个敷衍了事的“也算勤快”。   小孩子难免有几分沮丧,但却不敢露在面上,吃过了饭,得到母亲眼色,便和妹妹一道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陈娇这才问刘彻,“又是王恢的事?”   马邑之围虽然已经过去一段日子了,但后续影响,却还方兴未艾,尤其是王恢的生死,朝廷上竟还没辩出个结果,田蚡也不知道收了王恢多少钱,一直坚持王恢罪不至死,已经惹得刘彻相当不快,好不容易议出死罪了,今天看刘彻的表情,却似乎又起了风波。   “也不知道他走了那层关系,连母后都来压我。”刘彻便不悦道,“上回请安就说这件事,我这几天没进长信殿,老人家都还不懂得里头的意思,今天又送信出来,让我放王恢一马。”   陈娇看他神色,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   “难怪。”她就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轻声道,“我说母后怎么……”   话出了口,又仿佛失言,不禁抿唇一笑,又道,“好了,喝一杯酒,不愉快的事,不要去提。” 67、高明   刘彻却不觉得不愉快的事有什么不能提的。   太后自从晋位之后,虽然没有弄权的意思,对朝政也几乎是漠不关心,但拉拔娘家的态度还是相当明显,当然对刘彻来说,这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自己人办事,他也能多放心一点。要不是陈娇父亲多病,两个兄弟又真的太不像话,不堪大用,整个陈家的年轻子弟也多半都是庸碌之辈,他甚至也是很乐意提拔陈家的。   但什么事都要有个度,大家都在线内,自然是你好我也好,可要是太后不安分于做个太后,开始想学着太皇太后,把手插到朝事中来的时候,母子情份,就没有那么好使了。   就好像后宫中只会有一个主人一样,天下间说话算话的人,始终也只能有一个,这个人是刘彻,就不会是太后,是太后,就不会是刘彻。王恢这件事上,太后实在已经是犯了刘彻最深的忌讳:她让天子知道,一旦两人有了矛盾,太后是会抬出自己的身份来压天子的。   其实这件事究竟也不大,刘彻就是不听,太后又能如何?毕竟只是收钱办事,还没到两母子必须决出高下的地步。但陈娇前后两世,精研刘彻有三十多年时间,她难道还不了解刘彻?不错,每一个帝王都是多疑的,但刘彻这个帝王,还要比一般帝王更多疑一点。   “怎么了。”刘彻反而放下了酒杯,半真半假,“母后难道还想施个美人计,用这对美人儿换个王恢不成?王恢也就是送了一点钱吧,虽说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但母后就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了?”   陈娇倒是被刘彻逗得笑个不住,“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这些年来,除了卫子夫入宫那次,她被惹得动了真怒,吓得平阳长公主迄今不敢往宫中献美之外,陈娇还真的很少说过婆家人的坏话。就是有时候刘彻抱怨王太后、平阳长公主,陈娇也都是劝着开解着,绝不肯轻易附和。今天这一句话,已经是她能表现出最暧昧的姿态了。   刘彻的眼神顿时就沉了下来,他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一边微微地笑着,一边放下了酒杯。“这不是开玩笑吗?母后这是把我当作三岁小孩了?大臣的生死那是国事,这两个美人是生得多俊俏,才能让我‘烽火戏诸侯’,连国事都不管了?这件事要是传到大臣耳中,我这个天子,还能有一点威信?”   这是都气得笑了,在陈娇跟前,他没必要掩饰什么——虽然唇边还露着笑,但搁酒杯的力度却太大了一点,成杯美酒,洒出来能有一半。闹得刘彻的衣襟,一下就散发出了酒香。   陈娇连忙就取来白布,跪着为刘彻擦拭起来,一边擦拭一边说,“你也不要这样想,母后又没有这样说,肯定是我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瞎猜呢!你还真往心里去啊——”   好说歹说,终究是把刘彻的怒火给调转开了方向:其实也不是因为陈娇口才好,多半还是因为她手上那块白布,在刘彻腰股间的来回拂拭,无意间将天子的心思给勾到了她衣襟深处偶然露出的一抹白上。   就算天子恩重,结缡七八年了,还是经常在椒房殿过夜。但椒房殿毕竟是皇后正宫,不是外官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刘彻又醉心于政事,他终究还是在清凉殿内安顿了下来。现在换作陈娇经常在清凉殿里陪他了。侍女们也早就惯了皇帝的多情,等到一声召唤,便鱼贯进了内殿,为两位主子洁身换衣,又重整了酒席,在一天繁星,满殿清辉中,为帝后燃起了烛火,续上了未完的对酌。   “其实呢。”陈娇见刘彻神色郁郁,便又旧事重提。“我想,母后还真不至于会有这样的意思。这两个美人,多半还是为了给我出难题吧。”   刘彻不置可否,“你?”   他这是觉得陈娇还在为太后说好话,还在宽他的心呢,“你有什么好出难题的,这些年来,你对她还不够百依百顺?”   就是这么一句话,陈娇这几年明里暗里和太后过的那几招,似乎都被刘彻一语抹煞,又似乎已经变成了太后不甘寂寞,对陈娇和太皇太后发起的冲击了。   “哪有你说得这么好。”陈娇反过来纠正刘彻,“进门都七八年了,总是有几件事办得不能让人满意的嘛。”   刘彻索性翻过身子,笑眯眯地望住陈娇,“你倒说说看,你有哪件事做得不好,让母后能挑出毛病来?”   话里深深的满意,真是不言而喻。   陈娇想来想去,一时居然语塞。   身为太后、皇后,两个人都是有食邑的,金山银海花也花不完,并且未央长乐两宫独立,陈娇也没法去管长信殿的花用,王太后当然也不曾过问她的财权,后宫中受过宠幸的妃嫔们,也都有自己的待遇标准,首先一般家庭会遇到的钱这个问题,婆媳俩就很难发生冲突。   紧接着能挑的就是孝顺问题了。可陈娇八九年来对太后有多恭顺,那是眼看得见的,现在刘寿都七岁了,她还经常到长信殿去,要给太后侍膳。太后还能挑什么?   至于妒忌,那么多美人都不妒忌了,也不见得就一定要妒忌这一对姐妹花,除非太后是给刘彻送个现成的皇次子,那陈娇妒忌妒忌,还算是情有可原。两个宫女而已,就算再精致,还不是玩物?   “所以。”她不甘服输,眼珠子一转,便道,“母后要挑我,就得给我找两根刺喽。”   不知不觉间,刘彻已经露出了一点深思,他望着陈娇的眼神又慎重了起来。陈娇看在眼里,不禁噗嗤一笑。   “说着玩玩的,你还当真了?”她再给刘彻倒了一杯酒,将玉杯抵到刘彻唇边,眼波流转,“天子,满饮此杯?”   刘彻便也不再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为陈娇倒了一杯酒,调戏她,“能饮此杯无?”   等陈娇张开嘴,又笑着移开杯子,气得陈娇去咬他的手,咬着咬着,又咬出了一室的缠绵。   过了几天,他自己进长乐宫去看王太后,两母子说来说去,又说到了王恢的事。   “毕竟也是一力主张打匈奴的大臣。”王太后自然有一套说法的,“你随便就把人家给处死了,以后谁还敢给你出主意?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刘彻不以为然,“要是都和他一样,只知道瞎出主意,到了要上阵的时候就成了乌龟,只懂得往壳里一缩。那我倒宁愿这种人别给我出主意。”   王太后其实也不是没有为别人说过情,收钱办事,刘彻是心知肚明,这也还是他第一次露出了这么坚决的态度。接连三次进来问好请安,都不肯松口,因为王太后的坚持,刘彻这两次进宫来的间隔,明显还变得很长了。   虽然王恢出得价钱不低,连田蚡都再三强调一定要把这事办好,但太后看了刘彻一眼,还是换了个话题,问,“那对姐妹花的歌舞也练得不错了,怎么样,你觉得如何?这可是你舅舅费尽心机才给你物色来的稀世奇珍,你别随随便便就也腻了,还是要珍惜才好。”   “什么姐妹花?”刘彻倒吃惊起来,“您这是说的哪两个姐妹花啊,是前几个月的那两个毛氏女?可我记得那是二姐送进来的……”   看来,陈娇虽然面上安排得好,但私底下,该吃吃、该喝喝,该打击异己的时候,她也不会手软。   王太后比刘彻还诧异,“娇娇没和你提?我亲自交待给她的——”   便把陈娇的那番答话告诉给刘彻知道,又笑,“恐怕是她事多,忘了!”   是真的忘了,还是有意健忘,那就是说不清的事了。陈娇正当青春年少,行事素来缜密,这种事就是要忘,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吧。   刘彻面色不禁就是一沉,他却还有意维护皇后的面子,虽然露出不悦,但却没有接太后的话茬。   王太后也就没多说什么,还帮陈娇圆场,“就是没有忘也不要紧,年轻的媳妇,没有不妒忌的,她这还算是好了!”   这就给陈娇坐实了妒忌的名头……看来,太后面上不说,但私底下是对陈娇不满已久,好容易逮着了一个机会,就要再天子跟前说陈娇的小话了。   刘彻毕竟是太后的亲儿子,他虽然眼神深沉、似笑非笑,却也没有跟着王太后演下去,去套太后的话。   回过头来,又命春陀,“去打听打听,皇后这几年间,私底下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太后。又或者陈家、窦氏有什么事得罪了王家,却没有闹到朕跟前来。”   春陀不敢怠慢,过了小半个月才回刘彻,“娘娘这些年来,在未央宫里是没得挑的了,谁不说她的好?长乐宫那边,她也很少过去……”   人都不过去了,还有什么事能招惹到王太后的不满?   “就是陈氏、窦氏,虽然也有些混账子弟,作出了不体面的事,但也没有什么事是大得让人在意的,无非都是些小奸小恶。”春陀绞尽脑汁,才说,“倒是武安侯兄弟不断在京郊占地,还抢占了南皮侯的田地……除了这事之外,就没有多少事情了。”   刘彻眉眼一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几个月,”春陀说。“娘娘也知道这件事的,太主曾经在娘娘跟前抱怨过几句,但娘娘似乎并不曾过问。私底下有没有和太后娘娘说起,就不知道了。”   窦氏的事,陈娇就是要管,也不会管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窦婴在朝堂上处处吃亏,她都没有出来为窦婴撑腰,南皮侯的几块地,能令她出手?   刘彻的眼神就深沉了下来,回头去椒房殿看儿子女儿,见到陈娇,就开玩笑问她,“你是哪里得罪了母后,惹得她真挑起你来了?”   陈娇先是吃惊,后是无奈,“这我要是知道,早就自己改了,还用得着纳闷吗?”   刘彻一听,自然也是道理,便径自犯了沉思,陈娇看在眼里,反过来安慰他,“行了行了,这件事你心里有数就行了,母后要挑我,让她去挑吧,我难道还能往心里去?”   得妻如此,刘彻还能说什么?只好叹了口气,把陈娇搂进怀里,又把头靠到她肩上,烦躁地说。“怎么搞的!全天下都和我们夫妻作对,现在连母亲都不让人安宁……今年真是时运不济!”   是抱怨太后,还是抱怨朝事,真是连刘彻自己都不清楚了。   陈娇便垂下眼来,柔声道,“天下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忍一忍吧,阿彻,你难道忘了?祖母不是教过你吗?连忍都忍不好——”   刘彻和她一起说完了下一句话,“又怎么忍得到无须再忍的那一天。”   话音终了,夫妻不禁扭头相望,相望一笑。 68、提拔   王太后一击奏效,倒也不着急再接再厉,前朝热热闹闹,为了边事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未央长乐两宫就要平静得多了。周阳侯送上的这一对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终究还是经过李延年的悉心调.教,择日在清凉殿内为刘彻献了一场歌舞,刘彻还要邀陈娇去看,陈娇笑着推辞了,“母后听到,又有话说。”   毕竟是太后,毕竟是刘彻的亲妈,对她的容让态度,刘彻不是不满意的。也正是因为他的满意,看陈娇就越来越觉得可怜可爱,觉得她在太后手底下委曲求全,日子过得实在也不容易。   “也真是难为你了!”刘彻头天这么一说,转天又送了些珠玉过来,“知道你不缺这个,但我也就只能给你这个了。”   毕竟也当了七八年的天子了,也知道自己跑去约束太后,让她不要为难陈娇,唯一的后果,只可能是让婆媳之间的关系越加冷淡。不论是对太后还是对陈娇,都不是什么好事。   陈娇感到很好笑,“知道我不缺这个,你还给我这个?”   她虽然大度贤惠,但也决不是刘彻随随便便一点恩典,就能取悦得了的。刘彻自己也深知此点:要是以为陈娇和一个寻常的妃嫔一样,可以随意打发,那倒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哄她。   “你说你想要什么。”他便柔声问陈娇,打叠出了千般的耐心来。“能给你的,我还会不给?”   陈娇白了他一眼,又靠到了刘彻怀里,扑得他一怀都是椒房殿里的香味。   在皇后位置上待久了,有些习惯渐渐就烙了下来,曾经椒房殿里盈满的,是王太后格外喜欢的龙脑玄术味道,这种香味留得久,刘彻刚刚登基的时候,老以为母亲还在椒房殿一角品着蜜浆,和从人说话。但这些年过去,不知不觉,椒房殿里的味道,已经换作了陈娇私家秘合的甘露香,这香味丝丝缕缕,才刚萦绕上来,就令刘彻想到了陈娇沉静的一笑。   “你已经很久没有带我出宫去了。”陈娇就幽怨地说,“千金珠玉,我缺吗?”   是啊,陈娇自己身家巨万,金银珠玉这样的身外之物,对她这个皇后来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虽然自己尚无所出,但膝下佳儿佳女,她也都看做亲生,像她这样的身份,所求的无非也就是自己的垂青了。   也就只有陈娇这样的身份,想的才不是他所代表的权势地位,而是他所能提供的片刻陪伴了。   刘彻一时间真是心潮起伏,却又有些飘飘然的得意。他抚了抚陈娇的秀发,就像是抚一只最乖巧的猫儿。   “最近实在是忙!”他说,“得了闲,一定带你出去走走,就我们两个,谁都不带。”   这当然只是美好的许诺,以刘彻身份,出门就算不大张旗鼓,十多个从人,那是怎么都要的。   陈娇依然伏在他怀里,她点了点头,似乎总算为刘彻取悦了一点,却没有翻过身来看他。   刘彻忽然间又很想看看陈娇的表情。   虽然御宇八年,见惯世面,身边环绕着形形色色的人才,但刘彻始终觉得,其实在这许多各怀心思也各有优劣的人中,在他身为皇帝必须精研的‘读人’这门学问里,其实那些丞相也好,列侯也罢,甚至是他祖母太皇太后,都算不上是他的对手,他不是不能读透他们,不是不能读懂局势,只是很多事,能读懂不代表可以随心所欲。   可唯独就这个陈娇,她什么事都做得这么好,什么事都为他办得到,但他似乎是一点也没有读懂过陈娇,又或者,她实在是把自己包裹得太深了,他也就是仅仅揭开了她的几层薄纱而已。   “娇娇。”他不禁轻声念。   陈娇就又翻过身来,略带催促,略带着急,略带爱娇地看他,她不满地抬起眉毛,说,“嗯?”   上挑的尾音,和那微微勾起的长腿,多少已经暗示了陈娇现在的心情。刘彻忽然又放松下来,他十拿九稳地想:看不透又如何,她是我的皇后,我有一辈子和她长相厮守。忙过了眼前这一段,我一定好好陪她。   他就故意装作不懂来逗陈娇,含着笑意说,“天色不早,你该回椒房殿陪阿寿了。”   陈娇主动求欢的次数虽然不少,但刘彻会装傻的情况却不多。这个人精力旺盛,尤其国事越是烦难,就越需要美色调剂,送上门的肉他干嘛不吃?尤其两个人床笫之间渐渐越来越更和谐,随着陈娇年岁渐长,她几乎是和刘彻一道,终于渐渐懂得了风情。有时候刘彻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情绪实在是堆积得太高,她一进清凉殿,刘彻就扑上来把她带到暗室里,一边急着进出她的身体,一边在她耳边喘息着说,“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   至于是不是哪个美人走近清凉殿都会有这个待遇,这问题陈娇一般不让自己去想。   对刘彻这难得的调戏,她当然也很给面子,白了刘彻一眼,拿肉麻当有趣,露出轻嗔,“你好大胆子!仔细我到母后跟前告你的状!”   话才说出来,自己就笑倒了,刘彻跟她一道大笑起来,于是一室春光。   当晚刘彻就没有放陈娇回椒房殿,留陈娇在他身边红袖添香,和她商量,“韩嫣的官职,是不是可以往上动一动了。”   作为新一代年轻将领中表现也算抢眼的那个,韩嫣自然不乏人赏识,朝中颇有几个老将觉得这起码是守成之将,不过,因为年岁尚轻,也没有什么很耀眼的功绩,这几年他的职位,倒是没有往上动过。   “那么着急干嘛。”陈娇不以为然,“他还没有什么大功,贸然赏得过分,底下人反而不会心服的吧?”   刘彻是真的被陈娇闹得要崩溃了:窦婴也就算了,丞相级别的党争,那不是皇后可以轻易插手的,以陈娇的聪明,不会不明白此点。可韩嫣呢?那是她看好的人才,陈家和韩嫣结亲,背后没有陈娇授意,就凭窦太主那眼高于顶的作风,她看得上韩嫣?刘彻自己都不信。   提拔韩嫣,也是提拔一下陈家、窦氏,免得王家一门独大,现在窦婴渐渐地落了下风,田蚡上位,似乎已经成为不可避免的势头,真等到他坐到相位上了,要是陈家还是这么沉默,以田蚡作风,他肯定会更加嚣张。   再说,韩嫣和他自己关系匪浅,又是陈娇的亲戚,能力的确也不差,可说是三面讨好,刘彻是怎么都没有想到,陈娇会对这提拔说个不字的。   “你压他这么厉害……”话说了一半,又觉得这话还是窦太主来说更有身份,刘彻本欲住口,可看陈娇投来一眼,灯下人面如玉,眼神似秋水,凉中微带波澜,鬼使神差,就脱口而出。“不怕你娘家私底下抱怨?”   “抱怨得多了。”陈娇也没有和刘彻装傻的意思,她的语调冷了下来。“从两个亲哥哥开始抱怨,说我不好的人,难道还少了吗?我陈娇行事,还用不着看他们的脸色。”   窦太主和堂邑侯也都算得上是识得大体之辈,怎么就养出了陈娇两个哥哥那样的货色,刘彻自己都为陈娇觉得尴尬,他看着陈娇,无由又心疼起来:这个小女子,肩上真是背负太多东西了,有时候他都为她担心,这么不争不抢的,怎么能喂得饱她身后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外戚。   却偏偏她也就顶住了这么大的压力,从来没有在朝政上多说一句……   “也不就是为了给你面子。”他就向陈娇解释,“韩嫣也的确是有才华的,要是能尽快成长起来,说不定逆转这战争局势的大功,还真就落到他头上了呢。”   战争旷日持久,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见得分明的。虽然如今雁门关一带已经是连番大战,搞得如火如荼,但有前朝积累下来的底子撑着,刘彻一时还没有觉得不凑手,他感觉到的压力,还没有大到让人发疯的地步。恐怕还要到五年、十年之后,若这一场战争还没有个结果,那时他才会感到挫折,感到急躁。   倒不是说陈娇遗憾于刘彻未能体会到那样重大的失败,但现在的刘彻,虽然已经很看重匈奴,却还是把战争想得太简单了点。   “天下事我不懂!”她说,“但永巷昭阳里的那些女人呢,我还是了解的。虽然受宠的宫妃不少,人们对她们也都客客气气的,但你信不信,要是贾姬、卫姬、王姬还在的话,她们的地位肯定是要更超然的。”   没有货真价实的功劳,仅凭着君王的荣宠,就是上了位,人家也不会服气的。   刘彻嗯了一声,不禁面露深思。   陈娇这话,说韩嫣是对的,其实说田蚡又何尝不对?   接下来那一阵子,虽然王氏姐妹也不是不得宠,但刘彻对窦婴的态度就要亲热得多了,反而若有若无,有点疏远田蚡的意思。   田蚡当然着急,他能不着急吗? 69、后退   大长公主最近也不大高兴,虽然和田蚡着急得不是一件事,但心绪依然不大平和。   “最近这一对姐妹花,倒是当红得宠。”她来看陈娇的时候,不禁就有点感慨,“前头那个王姬就不说了,就是卫女怀有身孕的时候,恐怕都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吧?”   周阳侯送上的这份大礼,的确是下了工夫的,这对姐妹花不但长得好,听说还精通歌舞,擅长房中术,虽然对陈娇没有太多敬意,但在清凉殿表现得就柔顺多了,实乃刘彻在繁忙公务之外,用来解闷的最佳风月选择。   见陈娇不当一回事,大长公主不免添了一句,“听说如今连侍中们都不大搭理了,李延年一向是最能媚上的,现在在这两个大小王姬跟前,也都不敢大声说话。”   她又给隆虑长公主使眼色,长公主只好笑着说,“是啊,前回他到我们府上,还和隆虑侯抱怨呢,说是这两个姑娘人虽然美,但性格却很刁钻,私底下对皇后都没什么好话。”   陈娇和隆虑长公主自小一起长大,虽然说不上无话不谈,但感情始终还是不错的。不过隆虑侯实在是太不成器,和长公主之间感情也并不太亲近,倒搞得陈娇有点不好意思见她。这一次刘嫖连她都拉来了,可见这对姐妹花,到底还是让她感受到了一点危机。   “李延年也不老实。”陈娇漫不经心地说,“他这是指望我们出面压一压这两个姑娘的气焰,好让自己好过一点吧。挑拨离间,该打。”   大长公主不免白了女儿一眼,“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好歹也上点心,别谁当了红,都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说起来,这还是王太后嫡系出身,第一对得宠的美人,从前后宫中的宠姬大多不是出身陈娇嫡系,就是由她亲自挑选出来的,王太后也很少把手插到未央宫中来。大长公主会有所忧虑,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急什么。”陈娇依然不疾不徐,“她们现在也就配和李延年争一争了。”   隆虑长公主不禁微微一笑,她对自己这个婆婆兼姑姑多少还有几分敬畏,忙便举起袖子略加遮掩,两姑嫂对了个眼神,陈娇也跟着笑了。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很有几分不快,她哼了一声,低声道,“阿寿今年都七八岁了……”   刘寿也算是她自小看大,自然不是毫无情分,尤其陈娇这些年来毫无消息,连喜讯都没一个。大长公主渐渐对刘寿就有了几分真心,这话说出来,陈娇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是在婉婉转转,催着这事。   这件事,就不是椒房殿一语可以定得下乾坤的了。   “阿彻还年轻呢。”她说,“立太子这种事,也不是我们可以随便置喙的。就算两个王女再受宠又如何?这种事,现在谈起来还太早。”   句句言之在理,大长公主咕嘟起嘴巴不说话了,陈娇看见,就和她开玩笑。“您别生气,等明年上林苑修好了,我和阿彻说,在里头给您特别留一间宫殿,专给您住。”   “这又何必。”大长公主口上不以为然,到底又还是笑起来。“你也就会用这种虚招来敷衍我了。我要跟着你们去上林苑,还怕没地方给我住?”   一边说,一边起身唤人,由宫人服侍着入厕去了。   隆虑长公主就低声对陈娇说。“阿寿这件事,你是要往心里去了,我看弟弟的意思,恐怕也是想要等阿寿的弟弟出世了,两边比一比,再下定论。”   她扫了陈娇一眼,虽然没有说明,但意思昭然若揭:刘彻迟迟没立刘寿,主要还是因为刘寿虽然是陈娇的养子,但地位要较陈娇可能有的亲生子为低。他还是在等陈娇的好消息。   不过,刘彻这份等待,也可能被有心人利用。就算王家姐妹没有孩子,将来总有一个宠姬是可以生育的,不抢在前头把名分定下来,到时候万一椒房爱弛,刘寿的地位就很尴尬了。   这辈子就算千好万好,生不出孩子,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陈娇不禁叹了口气,她低声道,“我知道,但这种事,是不能催的。”   隆虑长公主也不禁跟着叹了口气,“在母后跟前,我也伺机为你说过几次好话的,可惜她和舅舅走得太近了,我看连大姐的话她都不大肯听。”   隆虑是小女儿,虽然得宠,但还比不上平阳公主那么得太后的看重——刘家是楚地出生,长女地位一向都是很高的。刘嫖这么得到父母的看重,其实也就是因为她是长女出身。   “母后那边。”陈娇忙说,“你就别为我说话了,免得她迁怒于你,你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了?”   虽然长公主地位尊崇,但隆虑侯也不是吃素的,一辈子他就取了闹腾两个字,和公主的日子也过得磕磕绊绊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没有生育嫡子,庶子倒是有了七八个,成天除了吃喝玩乐,再给家里人找点事,隆虑侯就不惦记着别的。公主要是再没了太后的喜欢,因为嫂子和母亲生分了,处境岂不是更加难堪?   见隆虑长公主面上微露愁色,陈娇也不禁叹了一口气,“真是谁家都有难念的经,没想到这几年母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虽然太后似乎也没怎么为难皇后,但不知不觉间,宫中人倒是都明白了两宫微妙的关系。汉宫上层,更是已经形成共识:太后这是已经看皇后不大顺眼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正卯足了劲儿,准备找皇后的麻烦呢。   她又反过来宽慰公主,“一会儿你先过长信殿,我和母亲私底下说几句话,陈蹻这个性子,也实在是该收敛一点了。”   长公主苦笑了一声,“算了,反正现在我们也就是各玩各的……你向母亲告状,回头母亲说他了,我们还要吵架。”   列侯和公主的婚姻往往就是这样,侯门人家,没成亲的时候列侯往往就玩野了性子,公主也多半不是省油的灯,只要动静别闹得和大长公主那么大,其实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平阳长公主在外面也不是没有养面首,不过陈娇倒没想到隆虑长公主会把这事在她跟前捅破:虽然董偃很得宠,但在她这个做女儿的跟前,大长公主是不大说他的。   不过想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陈蹻在外花天酒地闹出了多少丑事,她也没能好生约束他。隆虑长公主要找点乐子,她还能说她什么?   不知为什么,陈娇的心绪一下却很复杂,她情不自禁,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   朝堂里两派斗得热闹,边疆上匈奴不断滋事,刘彻的心思多半还是摆在了朝事上,对太后和皇后之间的隐隐暗流,也就脸皮一老,来了个装聋作哑,私底下安慰陈娇,“母后这些年多病多痛,心情恐怕难免也差一点,就忍不住要挑身边人的毛病,你多忍忍,委屈了,就来我这里发作。”   这种话亏他也说的出口,好像陈娇真能没头没脑就冲他发一顿脾气一样,陈娇根本都懒得答他,直到刘彻再三哄过,才说,“我还是那句老话,母亲挑我不要紧,你别跟着凑热闹,我就不委屈了。”   刘彻就是再孝顺,对王太后也要多了几分不满:儿媳妇这个样子,她还有什么可挑的?吹毛求疵成这个样子,真是老了老了,脾气越来越大,心智也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三姐也是的,”不敢埋怨王太后,就捏了隆虑长公主的软柿子。“在情在理,她都该为你说几句好话,你前一阵子不是还把你哥哥叫进来数落了一顿?她怎么都该礼尚往来才对。”   “三姐也不是没有说过。”陈娇叹了口气,“但母后对我不满,其实也不是因为我,我看,还是迁怒。”   这话有几分大胆,但却正中刘彻心事,他不得不默然以对,眉宇之间,渐渐也跃上了一点阴霾。   王太后要挑陈娇的毛病,早几年前就可以这样挑了,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才来发作,一来是因为当年太皇太后还在,二来,也是因为当时窦婴和田蚡的矛盾,没这么尖锐。   以陈娇的眼光,她能看不明白这一点?直忍到了今天才说,已经是她的体贴了。   有个贤名就是好,刘彻就是想往坏处去揣测陈娇,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阴暗。人家恐怕从第一天就看明白了这点,但时至今日,都没有为窦婴说过一句好话,比不得田蚡,王太后时时日日要提醒他,“那是你舅舅,他不会害你,一家人就该互相帮衬着,才能撑起这大汉的天”。   陈娇看他不说话,便又主动道,“阿彻,我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早想说了,将相不和,是朝廷大忌。现在北边要打仗了,朝中还闹得这么难看,对战事多少是个影响。既然母后这么想让武安侯上位,那不如,就把魏其侯撤下来吧?”   就算以刘彻城府,亦不由得为陈娇这句话吃了一惊。 70、易主   “把魏其侯扶上相位,是老人家去世之前心心念念的事情。”陈娇平静地说。“以你的孝顺,是肯定不会让老人家的心愿落空的,但现在世易时移,魏其侯和武安侯闹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合适了。母后和武安侯甚至都闹到后宫中来了……”   她停顿了片刻,又叹了口气,不禁也流露出了少许疲惫,“你就当我是受不住烦扰吧,魏其侯下去之后,想来母后也就不会再这样处处刁难了。大家和和乐乐的,又有什么不好呢?”   媳妇难为,天家媳妇最是难为了,现在窦氏、陈家的威风,多半是靠着魏其侯一个人撑起来的,再有争议,他也是大汉国相,面子摆在这里,窦家就不至于败落下去,族人的日子就还好过。等到魏其侯下野了,恐怕也就是南皮侯、章武侯两家能够保存体面,别的族人的日子,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当然,说难听点,只要陈娇这个皇后还在,堂邑侯、隆虑侯这一门二侯的荣耀还在,陈家人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陈娇这也算是自私自利了一把,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她只好牺牲窦氏了。   刘彻的思绪才这么一跳,又不禁对自己摇了摇头:以陈娇的为人,她要和太后斗一斗,难道没有手段?就是枕头风一吹,自己都要待窦婴客气一点,免得落了妻子的面子。一路隐忍到了今天,提出的还是让窦婴下野……她这是处处容让,想的恐怕还是一团和气,想的恐怕还是大汉的边事。   人都是比出来的,也都是逼出来的,比起陈娇,太后自然是处处落了下风。就算刘彻对母亲心底还是尊重信任的,时至今日,也不禁终于要被逼出了一点不满:一样都是外戚,不过就多了一个好大喜功的田蚡,连一点政绩都没有,全凭圣眷,就想要把德高望重的魏其侯搞倒,自己来当丞相?   这动静未免也闹得有点太大了吧!   但不喜田蚡是一回事,对窦婴,天子也不是没有不满。有这么个功勋赫赫的老人在,很多事办起来就显得束手束脚,天子也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威。百官倒像是更服气窦婴多些……长此以往,他这个天子还怎么能肆意行事?   再说,陈娇毕竟也是言之成理:这朝中重臣失和,拉帮结派斗得厉害,肯定是不利于边事的。窦婴和田蚡之间终究要去一个留一个,虽然这两人都无法让他满意,但忽然间扶出第三人上位,只会让朝政更透了个乱字。   政治就是这样,再不满也好,再勉强也好,谁上位谁下野,是由不得天子的喜欢来的。田蚡有太后撑腰,窦婴这边皇后又不肯为他说话,还主动提出让他下野,虽不说就是这一推让天子定了心意,但多多少少,心中那杆秤还是要跟住一歪。   不过,让丞相下野,始终也是大事,刘彻沉吟不语,一时间却也并未曾表态,过了半晌,才握住陈娇的手,低沉地道,“只是这样一来,你家里没个人在朝廷任职,怕也不大像话吧?”   这是已经动了心,想让窦婴下野了,但却又觉得有愧于陈娇,才会这么说话。   陈娇又哪里听不出来?   “又不是你不愿意提拔。”她通情达理地说,“这不是没人可用吗?”   想到陈蹻和陈季须,不禁咬牙切齿。“两位兄长简直是凶星化身,走到哪里把祸闯到哪里,你就是要用,我也不放心你用他们。族中也没有多少堪用的人才……唉,你多提拔提拔韩嫣和卫青,也就算是提拔陈家啦。”   话中的无奈之意,也是听得刘彻一阵心疼,他就是再没有良心,对着陈娇也要愧疚起来的。这些年来受了她多少好处,她哪索取过一点回报?天子回头想想,都恨不得诏告天下,将她的皇后之位金瓯永固上一辈子,免得后宫中人生了一双势利眼,就因为陈娇没有亲生子,娘家又是这样,便处处给她不便,让她这个金枝玉叶,在未央宫中举步维艰。   可立刘寿为太子的念头,在脑海中打了个转又消去了,刘彻不禁把手放到陈娇腹部,徐徐揉搓了一阵,开口时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闲话。“怎么,你们还看中了卫青这个女婿?”   “怎么说小公主也是你的长女……卫女命苦,卫家人总是有功劳的。”陈娇淡淡地说。“能拉拔一把,就拉拔一把吧,再说,听母亲说,卫青这个人心思缜密,办事牢靠,看着倒像是个能成就大事的人……这门亲事现在看是屈就,说不定今后谈起来,还是我们陈家高攀了他呢。”   刘彻不禁哈哈大笑,“你家世代列侯,卫青就是立下不世功勋,还能盖过你们陈家去?”   想一想,也觉得以卫青的出身,以他和陈家的渊源,以两家之间如今这明显的依附关系,卫青就算姓卫,其实也算是半个陈家人了。便又道,“好啊,平时他在建章宫里办事,也很少到我跟前来。既然姑母都赞许他,以后就让他到我身边侍中,我也考考他的人品吧。”   这是要量度卫青的人才,相才而用予以提拔的意思,也算是对陈家的提拔和补偿了。这样看,虽然刘彻还没有给出准话,但也已经默认了陈娇“让魏其侯下野”这个建议。   陈娇偏头想想,也觉得顺心随意,便不禁微微一笑。   #   她觉得顺心随意,大长公主当然是肯定不这样想了。   “你也实在是太软弱了吧!”这一次连儿媳妇都没带,一进殿就是大发雷霆,把侍女们都屏退了还不算玩,在后殿中一阵摸索转悠,又看陈娇。“密室呢?这件事,在这种地方可说不清楚!”   未央长乐两宫,殿中所多密道偏室,几乎是高层人尽皆知的事实。不过,除了王太后近年来勤进密室之外,长寿殿和椒房殿的密室,却已经都是尘封已久。太皇太后是年纪大了不屑走动,陈娇这边,却是几乎没有什么需要私底下安排密议的事情。大部分时间,她走的都是阳谋路子,就是真要玩阴的,也自然有亲信为她准备。   陈娇不疾不徐,环顾室内一圈,见殿中寂然无声,便道,“现在还不是开封的时候吧?这些年来都关着不用,谁知道里头什么样子,您愿意下去,我都不愿意。”   入住椒房殿也有八年了,几乎是尘封至今,的确也不适合贸然进入——很可能一进去,就闭住气了。   大长公主勉强按捺下来,又说,“那你也要着人清扫启封了,以后宫中的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乱来了!魏其侯的事,你就办得很不应该!”   的确,要是不能前知,仅从结果上看,陈娇出的这一招简直昏得不能再昏,魏其侯气得连陈家的门都不登了,陈娇着人前去看望,他的态度也异常冷淡。   刘彻要有心让他下野,自然多的是办法手段,只是窦婴毕竟没有太多的错处,又和陈娇沾亲带故,他的手腕也就比较柔软。过了新年,随手找了一个可大可小的错误,让他回家养老,就算是送走了这位几起几落的老丞相。窦婴也顺从得很,并没有闹出多少难堪来:清凉殿里的那一席话,也传到了他耳朵里。皇后都让他下台了,他要还不走,岂不是大家难看?   田蚡自然也就顺心如意,登上了他巴望好几年的相位,现在正摇头摆尾,大收门客,威风到了十二万分。太后对陈娇的脸色也好看了一点,当然,却也仅仅只是一点点——刘彻虽然顺了王家的意思,让田蚡上位,但进长信殿请安的脚步,却渐渐地少了。   天下哪有下钱雨的美事?太后弄权,简直是母子间的大忌,当年太皇太后也就是在梁王事上稍微走偏了一点,母子之间到末了,还不是各有怀抱?梁王五子封侯裂国,就是天子用的心机。刘彻这个人虽然性子大度,但也禁不住陈娇暗中如此推波助澜,田蚡虽然上了位,但却还是输了圣眷。   不过有个相位在手,亲戚关系又摆在那里,这个新上任的丞相也还是干得很开心。也就让大长公主更不舒服,更埋怨陈娇,“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先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陈娇这一次倒没觉得母亲是无理取闹了:这么大的事,她也的确是要过问一番的。   “魏其侯下台,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她略作犹豫,还是轻声道,“您附耳过来。”   大长公主将信将疑地看了陈娇一眼,她面带怒色,慢慢地将身子倾到了陈娇身边。“什么事,你不能正大光明的说,还要这样做作?”   还是忍不住刺了陈娇一句,可见其心中恚怒。   陈娇不以为意,她徐徐地细声叙说了一炷香时分,而大长公主早已经听得脸色丕变,眼神连闪。   半晌,她才轻轻透出了一口凉气,又寻思了片刻,便斩钉截铁地道,“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一时间,看着陈娇的眼神也不禁有所变化,大长公主感慨万千地说。“看来,我真是白操心了。”   陈娇只是微笑。 71、宠幸   自从田蚡上位之后,后宫中的确又迎来了久违的宁静。太后心满意足,对陈娇未免也有些不好意思:虽说婆婆挑剔媳妇,那几乎是天经地义,但媳妇做到像陈娇这么好的也的确不多。挑剔她几次,太后自己都有点心虚。   对椒房殿这里客气起来了不说,还接连几次赏赐了金银珠宝,对住陈娇,面上的笑也多了起来。   陈娇私底下和刘彻说笑,“真是接赏都接得小心翼翼的,恐怕哪里不对,又冒犯了母后。”   也亏得她一个天之娇女,在王太后身边这样卑躬屈膝的,动辄得咎之余,还能当作个笑话来讲。   刘彻最近比较得闲了,心里却一直还是静不下来,边疆战火频频,对他这个新君来说,是即位以来第一次大事,就算涵养工夫再好,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因为太后和陈娇之间的纷争,他现在很不乐意进后宫去,得了闲不是接陈娇到清凉殿里,就是带着她到郊外四处走走——太后明知道是刘彻的意思,倒似乎没有挑剔这个的意思。不过,陈娇也不敢出门太频繁,像今天这样和刘彻并骑而行,到郊外摘野花的好事,一两个月,不过一次。   “怎么。”刘彻就漫不经心地说,“难道王孙退下去了,母后还有什么可以挑剔你的地方不成?”   天子就是这样,别看当时对你多愧疚,对陈家、窦氏多过意不去,一旦木已成舟,他又没有什么好拿出来补偿的,虽不说翻脸无情,但要指望这点情分过日子,那也是没有的事。   陈娇只是笑,见刘彻望向自己了,才挤了挤眼睛,“有没有,你自己去想。”   见刘彻仿佛噎了一口气,她又说,“傻瓜,不告诉你,无非是怕你为难罢了。后宫的事,你就别问那么多啦。”   陈娇是从来都不会虚言相欺的,有些事别人看着没什么,为人媳妇,却是冷暖自知。刘彻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愧疚,他低声说,“为难你了!”   一眼看见一朵野牡丹在林边开得正艳,便跳下马采来,亲自为陈娇别在鬓边,左看右看,笑道,“和五六年前第一次到这里来时比,你居然只有更美。”   这也实在是太肉麻了一些,陈娇不禁微微发噱,看了刘彻一眼,见他含笑望着自己,眼神中流泻出无限柔情真诚,竟丝毫不似作伪,这一笑,也就凝在了嘴角,渐渐地有了一丝暖意。   “嫁进来的时候才十四岁,现在也不过二十三四。”那声音便难得地自她心湖中苏醒,轻声而戏谑地说,“当然要比从前更美啦,再过五六年,你看他说不说这话!”   陈娇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摊上这么一个诚心不让自己开心的声音,实在也不容易。可在那么一瞬间敞开了少许的心门,的确也就随着声音的这么一声,又悄悄地合拢了。   然而她的笑反而扩大,一手抚着鬓边的花朵,对刘彻灿然道,“十五六年后,若能重临故地,你还为我插一朵花吧。”   刘彻望住陈娇,心底一片宁恰,他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低声说,“好,此后年年三月,我们都来这里采牡丹花。”   陈娇才要说话,神色一动,又住了口,只是指着远处,让刘彻细听——   远处那一群山民,不知什么时候也聚集到了一起,隐隐踏歌声传来,虽粗鲁不文,荒腔走板,却也别有野趣。   #   在郊外逗留了一天,刘彻到底还是要带着陈娇回未央宫里去的:“不是不能在上林苑过夜,不过……”   刘彻身为天子,偶然出外留宿,太后也不会说他什么,但陈娇的身份,就不能这么放肆了,刘彻要是宠了她,回过头来她又不知道要被太后怎么挑剔。   其实想想王太后也是冤枉,不过先后出了几招而已,就坐实了一个恶婆婆的名声,如今连儿子疼个媳妇都要小心翼翼预先顾忌到她,也算是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了。   陈娇不禁偷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没等刘彻留心,又摆了摆手,大度地说,“算了,去骊山的时候,你能让我多住几天,这才是真疼惜我。”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从边门进了皇宫,身后的从人们自然该散去的散去,该前导的前导,陈娇一抬头,又看到一个黄门从远处过来,做欲言又止状。   她心头一动,便笑着对刘彻说,“上回从郊外回来,是贾姬的好消息等着。那地方恐怕是什么灵验的处所——我看这个小宦者,带来的也一定是个好消息。”   刘彻不置可否,“难道是西北忽然大捷?现在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是好消息!”   只这一句话,就的确看出了君王心心念念,大半心思,是都放在了边事上。   陈娇就招手让那个小黄门过来,不想一问之下,还真是问出了个好消息:大王姬今天问脉,问出了喜讯。   宫中也的确很久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了,小公主现在都可以牵着哥哥的衣襟,在椒房殿里跌跌撞撞、蹒跚学步了。刘彻就算心思再专注于朝事,这种开枝散叶的喜事,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不放在心上。——就是他不放在心上,太后也是要放在心上的。   等了半个多月,还没等到刘彻发话,王太后有点坐不住了,派人去清凉殿把儿子传唤进来,母子俩说心里话,“你也该给王姬姐妹抬抬位置了吧?”   一般说来,除了贾姬比较倒霉,是生完孩子才有了贾夫人的位份之外,后宫中不成文的规矩,有了身孕,是要往上抬一阶位份的。王氏姐妹起点高,陈娇看在周阳侯、武安侯的份上,一进门给的就是美人,再往上,那就是夫人了。   刘彻默不吭声,心中也不是没有悔意:王氏姐妹对陈娇恭敬不恭敬是一回事,床笫之间的确本领高强,精通取悦男人的各种办法。国事闲暇,他总也有一些时候是不想进椒房殿去哄陈娇的:是,在陈娇跟前,他可以几乎完全卸下自己的防备,可以洗去一身一心的疲惫,但男人就是男人,他也需要精妙的服侍,需要新鲜的肉体,作为他的慰藉。   没想到大王姬居然还真就有了身孕了……这对姐妹花的为人,其实不用陈娇多说什么,李延年、春陀,哪个没有在他跟前隐隐约约地抱怨过?就是当着他的面不敢说,私底下一些议论,刘彻也不是收不到风声。   是恃宠而骄也罢,是天真无知也罢,有了田胜田蚡兄弟撑腰,要再有个男丁傍身,自己就是有意冷淡,恐怕她们都敢和陈娇斗一斗。当然,有刘彻在后头坐镇,椒房殿的地位是肯定不会受到任何动摇的,但陈娇难免又要多添一点烦心事,多受不少不必要的气了。   但不论如何,添丁进口也是喜事,总不能把孩子打掉,让她别生了吧?汉室后宫虽然也不乏生育艰难的事例,但和刘彻一样,登基都七八年了,后宫里还没有一个有娘的孩子的,也实在是少见了……   就是这当口,太后还和看不到他的为难一样,亲自开口为这对姐妹花要品级,母亲开口,又不好明着驳回……毕竟是母亲,就没有陈娇的贴心了,有些事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糊涂,其实还是为了给陈娇添点不痛快。   刘彻忽然一阵恼火:外戚上位,那是历代的惯例,这本来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可太后就非得要办得让他不痛快。现在田蚡上位了,是亲舅舅了,事情有好办一些吗?这个丞相他当得倒是开心了,简直是比窦婴在位的时候还要嚣张,浑然没把自己这个天子放在心上……偏偏有太后在后宫里顶着,还不好直接整下台,免得长信殿里发脾气……   男人最怕就是犯了狠劲,刘彻牙都没咬,轻而易举就下了决心。“姐姐是有孕在身的人,晋位也是份所应当。”   他淡淡地说,又预先堵了太后一句,“娇娇也是和我提过这事的,不过忙了,就忘了!”   太后才张开的嘴就又合拢了,她讪讪然地说,“娇娇也是的,就不先和我商量一声?”   刘彻不搭理她,继续往下说,“但妹妹入宫日短,也没有什么美德,我看就不跟着姐姐晋位了吧?”   这话在情在理,太后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的确,小王姬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出身,没能跟着姐姐沾光,那是她运气不好。   不过小王姬本人就觉得有点委屈了,消息传到她那里,下次刘彻让她侍寝的时候,不免就故意作出怄气的姿态来,承欢过后,又媚眼如丝,埋怨刘彻,“陛下您只宠着姐姐,赐给姐姐龙种、高位,可却不疼我这个妹妹……”   她便翻过身来,伏在刘彻身上,吹气如兰,“亏得奴女还这样尽心尽力地服侍您,今晚没了姐姐分担,您又还是这样龙精虎猛的,可把奴女累得不轻……”   刘彻顿时勃然大怒,一把把小王姬掀翻在地,他冷笑着说,“朕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没我说话,你敢压在我身上?就是皇后都没有你这么大胆吧!贸然讨要夫人位份,你什么居心?”   越说越气,当时就叫,“春陀滚出来!”   等春陀屁滚尿流地从殿角出来——刘彻除非和陈娇一起,不然临幸宠姬时,是从来不把宦者清出去的,刘彻当头就吩咐,“此女烟视媚行、居心叵测,不能让她再惑乱宫廷了!我以后再也不要看到她!”   春陀心领神会,他同情地看了小王姬一眼,恭声应了下来。“谨遵陛下吩咐。”   帝王的宠幸,也不是谁都能受得起的。 72、闹事   大王姬总算还有点脑子,在自己的宫殿里哭了足足三天多,擦过脸,去长信殿给太后请了安,就到椒房殿来问好。   “娘娘。”她的态度从来都未曾如此恭谨,就好似当年的卫子夫,似乎恨不得把脸都埋到地里,就留下一片恭顺的脊背给陈娇看。“奴女不懂事,从前多次冒犯娘娘,所幸娘娘宽大,不曾计较。奴女知罪了!”   刘彻这一通发作下来,大王姬要是还不知道为什么,也就可惜了她的美貌了。看来,总还不是完全无可救药,要是能生下孩子,不论男女,这个夫人的位置,她还是坐得稳的。   陈娇当然不会和她这个层次的人计较什么,她也的确根本就没有把王氏姐妹的无礼放在心上。   “直起身来吧。”她和气地说,“怀着孩子呢,这么折腾,要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更可惜了。”   就算是稀世的美人,生死也始终操诸上意,小王姬去了,大王姬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气,留着她,那是因为她有个孩子作为自己的筹码,只要孩子没事,刘彻为了吉祥,也不可能把她怎么样,可要是孩子没了,一不做二不休,落得个妹妹一样的下场,也就是转眼间的事。   像刘彻这样的帝王,一点美色而已,就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实在是过于蒙昧,大王姬一旦擦亮了眼,当然知道自己以前被周阳侯养成了什么样子,也应该明白了田家人始终就没安好心。这对姐妹花,不过是他们精心准备的一根搅屎棍。   不过就算明白了又如何?有田家背景在,一家人都捏在周阳侯手里,就算是知道了真相,也还不是要跟着田家安排的脚步起舞?为了活命,大王姬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顺着这条路子走下去了。顶多两面讨好,指望陈娇不至于借题发挥,给她难堪。   等到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大王姬看起来就没有那么迷人了,她原本那满不在乎恃宠而骄,天真又霸道的风采,忽然间为卑微取代,陈娇不禁暗自好奇,是否曾经那一世,卫子夫也有过这样一段张扬的日子。甚至每一个曾经得宠的妃嫔,都有过这样的时候,而到得了看清现实的那一刻,她们才会仓皇地收起了这不可一世的傲气。可失却了这份傲气,她又拿什么来吸引刘彻呢?   就算大王姬已经够蠢,蠢到陈娇觉得她的处境,实在是自作自受,但在这一刻,她依然不禁微微对她,或者说是对每一个王氏姐妹这样的女儿,起了一点怜意。   “眼看着就要晋封夫人了。”她说,考虑到大王姬的智力,也没有弯弯绕绕,和她玩什么话中有话。“是肯定要迁宫分殿的,昭阳殿这些年来丧事居多,不大吉利,我就为你安排了漪兰殿居住。”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这里可是太后昔年居住过的宫宇,就不要嫌弃破旧了。”   大王姬哪里还敢?又觉得皇后这话,细思之下真有无限文章,她越发惶恐起来,连声说,“奴女不敢,奴女不敢,皇后娘娘慈悲大度,奴女感念!”   看来,也不是不会说客气话嘛。   “晋封夫人以后,要谨言慎行。”陈娇就端出皇后的架子来,又敲打了她几句,“尤其你身怀龙种,没事除了往长信殿、椒房殿请安,就不要乱跑了。漪兰殿是母后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她要更熟悉一点,我自然会请奏母后,为你加些人丁使唤,以后有什么缺的,你就只管到长信殿去要。”   人情就做到满,索性她一个人不放在大王姬身边,连迁殿后的老宫人,都是当年漪兰殿中的旧人。漪兰殿在王夫人升迁之后就一直空置,这批老宫人,还是王太后当年一手带出来的。   这里头的用意,大王姬读不懂,王太后却是一听就明白了过来:陈娇这是要彻底韬光养晦,避免任何一点嫌疑,还是和从前自己的派系怀孕时一样,她采取的是息事宁人的态度,也是撇清自己的意思。   要是搁在从前,没准她还会故意和陈娇作作对,令她安顿几个人到漪兰殿里,自己再在刘彻跟前说几句话。不过刘彻的子嗣的确实在是太宝贵了,太后就是再不喜欢陈娇,也不会拿子嗣开玩笑,更别说她也不是不懂得看刘彻的眼色:田蚡日益跋扈,做得越来越过分,刘彻对田家、王家早已经牢骚满腹,这种时候,要在后宫里再掀起风浪,以陈娇的手段,与儿子现在的心情,恐怕自己还是要吃亏的。   就算是亲生母子,一旦在朝政上有了直接的接触,太后也要小心做人。自己的娘家要提拔不错,可儿子这边,也不能让他太心寒。她二话没说,亲自就拨了十多个经验丰富的老宫人给大王姬使唤,这些人少说都伺候过两次月子了,在大王姬身边看着,只要大王姬自己不胡乱折腾,能够本本分分,这孩子是一定可以平安落地的。   不过这件事被刘彻听到耳朵里,就又是另一种意思了:防陈娇比防贼还严实……其实就为了小王姬的死,陈娇还埋怨过他呢。   “就是看不上她们的肤浅。”陈娇说,“也不应该在这当口闹出人命,大王姬的命是不值几个钱,可要是吓掉了孩子,那就是白造孽了。阿寿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还指望着她肚子里是个男孩呢!”   这话说得在理,也透出了陈娇的态度:人家就没有把王氏姐妹当作什么事,要真当真了,她们也就到不了刘彻跟前了。这个孩子虽然在王姬肚子里,但陈娇却已经把他看做了自己的儿子。   这就和刘彻的想法不谋而合了,他倒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一点:把小王姬贬入冷宫,甚至是废为庶人,一样也能起到震慑这两姐妹,甚至是震慑整座后宫的作用。但人没有死,日后见了大王姬也还是好说话的,现在自己才处死了妹妹,以后享受姐姐的服侍,就没有那么心安理得了。   “我这都是为了谁?”虽然心里这样想,但面子是要撑住的,刘彻嘴硬得很,看了陈娇一眼,故意露出几分委屈,“你以为我这是为了谁?”   陈娇于是便禁不住一笑,这一笑,倒是比她往常那得体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婉的微笑,多了一丝活气。她于是投入刘彻怀里,轻声道,“我明白,你心里是疼我的……可还是国事要紧,后宫中的事,你就不要多费心机了,免得母后那里又要多想,再生出事来,分你的神。你就把心思全放到边事上吧,宫里的事,我一定上下抹平,不给你添麻烦。”   她也真的说到做到,一转眼大王姬的肚子都大得没法跪坐下来了,后宫中也是风平浪静的,大半年里就出了一件事——还是喜讯:又有一位李宫人,承恩一晚后,就有了身孕。   不过,有了小王姬前车之鉴,这位宫人虽然变成了李美人,但对陈娇也还是小心翼翼的,丝毫不敢以身孕骄人。后宫中虽然美人日多,但陈娇这个皇后的超然地位,也已经在刘彻数次发作之后,彻底被确立了下来。   宫中无事,朝中勉强也算得上无事——如果撇开田蚡的独断专行之外——但京中就没有那么平静了。大长公主几次进来看陈娇,都感慨,“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魏其侯家何等热闹,现在门庭冷落了不说,京中几次大聚会,那些人对武安侯的谄媚,对魏其侯的冷落,也真是叫人恶心。”   趋炎附势,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但魏其侯生性高傲,又素来看不起田蚡,会分外郁郁寡欢,也是在情在理。陈娇都不禁有几分恻然:一代英雄人物要是落魄起来,就是原来不喜欢他的人,都要有几分同情了。   陈娇偶然和刘彻说起来,也是感慨连连。“怎么说那都是曾经的丞相,现在这些势利小人也实在是太过分了,两任太子太傅,就是退下来了,可资历是摆在那的……”   她虽然没有细说,但刘彻还是不禁留了心,私底下让春陀出去打探了一番,返回来的结果倒一点都没让天子诧异:现任丞相带头排挤魏其侯,别人敢不给他这个面子吗?   这还是田蚡多年来觊觎丞相之位,却两次都被窦婴抢先一步的结果。刘彻打从心底叹了口气:以田蚡为人,会这么安排,真是毫不奇怪。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应和陈娇的意思。既然选了田蚡,总不能没两年就又赶他下台吧?这点涵养功夫,天子也还不至于没有。   很快就又过了新年,靠近腊月里,田蚡终于又闹出事来了:武安侯夫人体弱多病,年前去世,王太后做主为他说了燕王女儿为妻。在续弦的酒宴上,窦婴最忠实的朋友灌夫向田蚡起舞相属,武安侯或许是心情不好,连理都没理。灌夫激愤之下大闹会场。令武安侯极为难堪,于是竟私下扣留了灌夫,并向朝廷告发灌夫种种不法事,显然是要把事情闹大,将灌夫一家往死里整了。 73、发招   虽然这件事明面上是踩着灌夫和灌家,但无须多少政治智慧也能看得出来:说到底,还是丞相要和前丞相认真置气。这两个重量级外戚之间搅和起的腥风血雨,可不仅仅是两大外戚而已,平时朝中重臣,谁见了谁都是笑嘻嘻的,到了这时候就能见得真章了。就好比韩安国,从前虽然和田蚡亲近,但对窦婴也足够尊重,可现在他毕竟是旗帜鲜明地站到了田蚡这边。——要不是陈娇自己也是局中人,她简直都要笑了:这一场大戏,实在是令得平时是一潭深水的长安城一下清澈了起来,站在她和刘彻的高度去看,简直说得上是纤毫毕现。   当然,这也就是站在陈娇和刘彻的高度了,即使是田蚡同窦婴,在这么一场纷争之中,也觉得局势混乱晦暗,不论是这场大戏的走向,还是牵扯于其中的各方势力,都令人难以参透,至于别人就更不用说了。就连平阳长公主三姐妹,甚至是素来聪慧的刘陵,都难以窥见此事的全部风貌:连身在局中的人都参不透了,她们自然也只能迷迷噔噔地隔岸观火啦。   是啊,别看这件事在前朝闹出了多大的动静,但在未央宫中,却似乎还是没有任何事发生,陈娇甚至连局面都懒得问,刘彻进了椒房殿,等待他的还是一贯的轻言浅笑,还有刘寿同刘宁的童言稚语。——甚至连天子自己,都大为不习惯了。   说到底,这件事也就是两大外戚的面子之争,窦婴还算是和陈娇隔了一层,可田蚡那就是实实在在地代表了王家的脸面。灌夫这一骂不要紧,两家现在闹了开来,武安侯和魏其侯是互相揭短——你说灌夫的不是,那我就说你田蚡的不是,其实谁家的底都不干净。这时候皇帝向谁摇摆都有道理,就看谁在背后使得力气大了。   按照刘彻的设想,事情到了这一步,陈娇是无论如何都要出面说话了。否则她在窦氏、陈家的威信,肯定要荡然无存。他这几个月常跑椒房殿,其实也就是为了给陈娇说话的机会——其实也算是表个自己的态度,长信殿那里,太后没有召唤,他现在已经不轻易过去了。   可陈娇不开口,他这个人情就是要卖,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卖。再说,国家轻易更换丞相,那是政局不稳的前兆,田蚡上位还没有多久呢,这就要为了这件事让他下来,刘彻也是很为难的。魏其侯身后可还有一大批列侯,这里头有一些人,是不讨天子的喜欢的。   就是因为他也是举棋不定,多年来习惯,刘彻一为难了、一脆弱了,也确实喜欢粘着陈娇,他往椒房殿走动得更频繁了。频繁得田蚡都惊惶起来——天子的行踪,自然也是一种信号,魏其侯身后的势力可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一开始使钱不动,现在他们着急起来,魏其侯私底下冲皇帝上书,那也是一封接着一封,告他的黑状。   到这时候他再仔细想想,就觉得自己平时做得也有不少不对的地方了:自从登上相位之后,他不止一次和这个皇帝外甥闹过别扭,刘彻沉下脸来发火,也已经有那么两三次了。从前只觉得大家是一家人,现在再想想,梁王武和天子也是一家人,惠帝和高祖吕太后还是亲母子呢!   但闹到这个地步,也容不得他再后悔,再后退了,也就只有一天天地往宫里传消息,指望姐姐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能够支撑住王家的脊背,不让王家在这场已经无关灌夫生死的对决中,落入下风。   其实就算没有他的说话,王太后也不会在这时候撒手,她不但勤找刘彻,还经常找陈娇过去,探她的口风。   “这件事闹成这个样子,大家都是不情愿的。”到这时候,就算是太后也不敢摆婆婆架子了——摆架子,那是对儿子的事,对陈娇,还是以怀柔为主。“但武安侯毕竟是做丞相的人,这样丢了脸面,也不能不让他略施报复。魏其侯那里,你要是能说的上话,我看还是让他算了吧。武安侯想的是给灌夫一点颜色看看,又不是要招惹魏其侯。”   灌将军就是魏其侯的韩安国,给灌夫一点颜色,就是给魏其侯一记耳光,王太后虽然是软语劝说,但也还是在强词夺理,向陈娇施压。   陈娇只好笑着说,“听说灌家人已经全都逃了,灌将军家里东西都被搬光啦,难道这颜色还不够,武安侯是要把灌将军往死路上逼吗?灌将军和魏其侯是莫逆之交,到了生死分际的时刻,是肯定要出来为武安侯说话的……”   她也就将心底的不屑微微露出,“也不是我说舅舅的不是,但这几年来,舅舅是不是也太嚣张了一点呢?”   王太后不禁大怒:就算她自己看不上田蚡,但陈娇说田蚡的不是,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椒房殿里,太后也不是没想过要收买一两个人,露出一点消息来。但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机会,现在也当然不会有机会。刘彻一次次往椒房殿里跑,到底陈娇都说了什么,太后也不是不好奇的,如今看来,当然一起都有了答案:陈娇以前不管事,但这一次,当然不能再不开口了。对自己都是这个态度,对刘彻如何,可想而知了。   她沉默有顷,才慢慢地说,“是不是嚣张,那就还要看阿彻的意思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两边都要向刘彻施压,就看刘彻最终会选哪一边了。   陈娇抬起眼望着她,微微一笑。   耳边那声音轻蔑地说,“赢了又怎么样?还真以为刘彻就会对他舅舅网开一面?”   一世生死,或许教不会她别的,但一定能教会陈娇一点。   再宽和的帝王,也不可能容许别人来分享他的权力。   #   刘彻当晚又进椒房殿的时候,正好撞见陈娇在吃点心,他好奇地过来尝了一口,不禁笑道,“麦饭!怎么吃这穷人家的东西。”   “掺了蜜也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陈娇笑着说,“偶然也要尝尝民间的疾苦嘛。”   刘彻心里装满了事,又哪里顾得上理会这微微的讽喻,他犹豫了一下,便坐到了陈娇身边,字斟句酌,“今天母后又让你过长信殿了?”   就知道左右也就是这几天的事,窦婴田蚡之争,是必须要出一个结果了。   陈娇也就搁下了筷子,示意宫人们把案几抬走,她左右看了看,等人都退完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怎么?”刘彻也有所察觉,他压低了声音,“母后在宫中安插人手了?”   目光不禁就飘向了椒房殿左侧的一尊铜鼎。   看来,刘彻对椒房殿里的机关倒很是熟悉,陈娇又再犹豫了一下,她低声说,“这个密室,七八年没开过了,这七八年间,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   就算陈娇有计谋,那也是阳谋,没有什么阴谋,就不需要进这密室商议。这一点,刘彻一直是很欣赏的:母仪天下,宠冠后宫,靠的是陈娇自己的美德,而不是和几个外戚在密室中秉烛密话。   “那就到清凉殿里去谈,也是一样的!”他说着就要起身,但陈娇又摇了摇头。   “楚服。”她叫。   楚服很快就进了宫殿,她沉静地对帝后行了礼,便又站起身来,等待陈娇的吩咐。   “带上两个人,清扫一下那里的小房间吧。”陈娇说,又不禁自嘲地一笑,“说不定日后,也还有用到它的时候呢?”   大宫女的脸一下就变白了,她几乎是惶恐地扫了刘彻一眼,刘彻也不禁哈哈大笑:会把这种事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口的,也就只有陈娇了。   他亲昵地捏了捏陈娇的脖颈,又吩咐楚服,“来,先去给我打壶酒来!”   便和陈娇在殿边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你一口我一口,徐徐品着芬芳的美酒。由得楚服带着两个心腹,在屋子另一头捣鼓。一边喝酒,他一边欣赏地望着陈娇。   陈娇冰冷的气质,是半点都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融化,十年过去,她看着似乎比从前要更和气,其实芯里一样透着一股彻骨的冷,就是在自己跟前,都没有一点示弱——眼底是笑开了,可刘彻能察觉得出来,她的骨头上还带着雪花。虽然位居天下至尊身侧,多年荣宠不衰,可她还是和从前一样,透着说不出的忧郁,说不出的沉潜。这首筝曲是如此特别凄清,以至于过去十年,刘彻都还没有摸清她的韵,对他来说,她永远是难测的,永远是新鲜的,似乎也永远是从容不迫的。即使她的温柔与不安也只有向着他,但这样的时刻太少太少,他简直不知道有什么事,能够让陈娇失去她的从容。   才这样想,大殿一角就传来了楚服的轻呼。刘彻不由放下心事,和陈娇对视了一眼。   楚服秉性沉稳,在帝后跟前,是很少这样失态的。   “怎么。”陈娇就问,“是看到了什么虫蚁吗?”   楚服却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颤抖着膝行到了陈娇身边,在陈娇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刘彻这一辈子,第一次欣赏到了陈娇失去从容的姿态,她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猛然就站起身来,几乎是失措地问,“此话当真?”   他的好奇心不禁被挑到了最高,也跟着问楚服,“究竟出什么事了!”   可楚服看了看陈娇,却不敢作答,而陈娇面露沉吟之色,只是不断摇头,却也没有回答刘彻的意思。   刘彻索性就站起身来,自己走到了大殿一角,因为铜鼎已经转开,通道露出,他三步并作两步,已经下了木梯——这是一间小而整洁的密室,和他幼年时在此被王太后教导的时候一样,甚至连陈设都没有丝毫改变。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王太后身上那股淡淡的龙脑香味。除了靠近木梯的地板显然透了抹拭的痕迹之外,其余地方都积了薄薄的尘土。看起来,似乎有多年没有被启用过了,他一眼就能看见屋子中央那一层厚厚的蛛网。   而蛛网之下呢?   刘彻觉得自己怕是起猛了,一瞬间他竟然有几分头晕目眩,他一把扶住木梯稳住了自己,又在定睛瞧去,这才肯定屋子中央躺着的,是一个削做了人形的木偶傀儡。 74、诅咒   在这一瞬,心绪万千四个字,简直已经不足以形容刘彻心情的万一。   “把人偶清理一下!”他不容置疑地扭头吩咐楚服,犹豫了一下,又说,“剩下两个宫人,可靠不可靠?”   楚服伏在洞口,隐隐竟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但密室入口狭小,刘彻一个人就占了半边,她也实在是下不来了。她就只好尽量把头伏低了,轻声说,“都是——”   陈娇忽然就出现在楚服身后,她不顾狭小的空间,亲自下了木梯,面上竟是一片木然,连方才露在面上的震惊都已经不知去向。刘彻带有询问意味地看了她几眼,都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这东西你就不要多看了。”刘彻只好说,“简直是让人恶心!”   巫蛊这种事,后宫中从来都是屡禁不止的,也从来都为当权者厌恶:当权者享用了天下最奢华的服饰,最精致的美食,最美丽出众的男男女女,自然也要承担最阴郁的恶意。巫蛊这种事,不是针对皇后就是针对皇帝,还真的很少有针对随便哪头阿猫阿狗的。   尤其刘彻虽然年少,但也一向是很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年前还和李少君这个老神棍打得火热,还在清凉殿里亲自摆了酒款待他,陈娇也有幸在屏风后头跟着见识了这位陆地神仙的风采。——就是这么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老骗子,刘彻还对他恭恭敬敬的,要不是怕人非议,恐怕对他的礼仪,要比对丞相还隆重。其实就是他身边的侍中们,看穿了李少君把戏的就有不少,起码卫青进来看望小公主,桑弘羊进来给陈娇问好的时候,就都谈起过这个李少君。   “现在他眼看着离离世之日不远了。”桑弘羊就说。“仙人怎可能会死呢?死后的躯体又怎可能会腐烂?他本人还好,双眼一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徒子徒孙们,可惊慌得很呢。”   再低级的骗术,只要捏紧了人心,就不愁没有人信。这个巫蛊木偶,很显然就已经捏紧了刘彻的软肋。   陈娇却没有他那么在乎,她望着空地上那暗沉沉的东西,声音里究竟是露出了几分尖锐。   “埋下去都不知道多久了,难道现在还要害怕不成?”她低声说,“很多时候,我可就睡在它头顶没有多远的地方!”   只要一想到陈娇这些年来毫不知情地和这种东西躺在一间屋子里,刘彻就不禁有些发抖。   “大汉后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巫蛊的事情了!”他低沉地说,却不知道是向着陈娇,还是向着自己,“是谁这么大胆,又是谁这么有能耐!”   这木偶当然不会是陈娇自己放进去的,她就是再粗疏,也不可能忘记密室中的诅咒傀儡,既然不是她自己放的,那就多半是别人放下来诅咒她的了。   陈娇摇了摇头,眼神仿佛一片透彻的寒冰,她低声说,“还是先上去再说吧!”   帝后两个人就亲自在入口围坐,看着楚服下了密室。   过了一会,他们又听到了楚服轻轻的惊呼声,这个大宫人很快又空着手爬上了木梯。   “娘娘。”她说,面色苍白。“那东西下头……连着一团草!”   刘彻本来就已经惊涛骇浪的思绪,又被添了波澜,他紧皱起眉头,看了陈娇一眼,陈娇倒是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椒房殿多少年的建筑了。泥土都是夯实了的,密室这一层薄木板底下就算是黄泥,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长出杂草灌木。   这种子恐怕是和傀儡一起埋进土里,经过多年的繁育,偶然间顶开了木板,这才将傀儡给顶出了泥土的。   这是多少年前就已经布下了的阴谋!要不是苍天有幸,种子居然发芽,这诅咒恐怕是一世都不会有人知道!   刘彻就看着陈娇眼里渐渐浸润了一层亮晶晶的液体,她吸了吸鼻子,慢慢地抱住膝盖,毫不端庄地在地上蜷成了一个球。他心底骤然间就起了一阵怜惜:这种纯粹的恶意,就是他这样的大丈夫,都不免有所惊吓,就更不要说陈娇了,她虽然从来都很能干,但也毕竟不过只是个女人。   楚服短暂地离开了宫殿,没有多久,她拿了一把小铲子进来,很快就连着根,挖上了一团连泥带土的东西,又拍掉了傀儡上的蛛网,将这一团物事用银盘端着,放到了帝后跟前。   刘彻拿起一双筷子,将草茎和傀儡分了开来,他发觉木偶背部已经被根系缠出了点点褪色的痕迹。而就在这一片点点滴滴的斑驳痕迹中,又有一团泛白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陈娇便问楚服。楚服犹豫了一下,却没敢答话。   刘彻只好低沉地替楚服回答。“这是被煮过的草种吧!”   他用白布垫着手,拿起来傀儡来仔细端详,忽然神色一动,从重重泥土间看到了一行字迹。可还没来得及遮掩异色,就已经被陈娇发觉。刘彻也就只好拂拭了这浸润多时的泥土,勉强辨认出了用小刀深刻出的两行隶书。   椒房无子,天下怨之。   产子而亡,天下害之。   用语朴素,但用心之刻毒,却已经跃然于这木雕之上。   到了这一步,陈娇的手终于开始抖,而刘彻却反而要比之前更平静得多了,他又仔细地端详了这木偶片刻,心中无数思绪翻翻滚滚,半晌后,他终于低沉地说,“这种不祥之物,我看,还是烧了吧?”   殿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楚服小心地看了陈娇一眼,但陈娇面上却是比冰还更冷的漠然,她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冲楚服吩咐,“你先出去!”   楚服便迅速地退出了屋子,刘彻目送她踏出殿门,内心中忽然兴起了一阵强烈的羡慕——就算楚服心中也不可能不惊骇惧怕,但她起码不像他一样,要面对陈娇最直接的怒火。   或许是在这一刻,灵犀一点,楚服虽然隔得远,竟然也明白了他隐隐的畏惧,这女侍抬起头来,冲刘彻神色忧虑地摇了摇头,这才为帝后二人重新又合上了殿门。   殿内顿时就暗了下来。陈娇依然低着头,她的眼神还在那傀儡上打转,虽然并无只言片语,甚至看都不看刘彻,但这冰冷的怒火,似乎也用不着一点动作,就已经从她身上辐射开了,让整间温暖的屋子,都隐隐散发出了寒气。   “娇娇。”刘彻在心中叹了口气,他膝行到了陈娇身边,哪里还有一点皇帝的架子?声音中既然全是恳求,他伸出手去要抱陈娇,却被陈娇一下架开了。   “不要碰我!”陈娇轻声说。   腔调里已经透了浓重的鼻音。   就是在太皇太后去世的时候,陈娇都没有哭过,她流过眼泪,但这和哭泣是不一样的。这声音一下就撞进了刘彻心底,使得他又痛又愧地弯下腰来。   “娇娇。”他坚持说,“那……那毕竟是母后!”   是啊,这件事还用得着查吗?   除了椒房殿的前一任女主人有这个能耐之外,还有谁能有着一份本领,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密室里埋藏下这么一份隐秘的礼物?再上一次椒房殿易主,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而那时候薄皇后自己都没有孩子,她有闲心管下一任皇后的闲事吗?   帝后两人虽然从不曾施巫蛊之术,但对基本的咒术也都还是有所了解的。这木偶、这不能发芽的草种……这恶毒刻骨的诅咒,针对的除了陈娇,还能有谁?   要不是终究有一粒草种竟奇迹般地发芽生长,将木板顶开了一条缝隙,这份礼物,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为陈娇所知。这一辈子,她都要背负着不能生育的压力和污名,却根本都不会知道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针对她的子嗣,作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不但是诅咒她一辈子都不能生育,连万一怀上了儿子,都也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结果:产子而亡!   刘彻忽然间就想到了卫子夫的下场——她就是在生产当天,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   他一下就更心疼起陈娇来了,忽然间他竟庆幸陈娇连第一重诅咒都没有抵挡得过,十年来未曾有妊——若是产子而亡,如今他身边就不会再有陈娇了!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即使是如此神秘,如此含蓄,甚至在同床共枕了十年之后,在不可避免已经到来过的几波厌倦和熟惯之中,陈娇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要将她这样贸然拔除出去,甚至只是想一想,都令刘彻有一种彻骨的疼。   他便不顾陈娇的反抗,不顾她难得激烈的花拳绣腿,紧紧地将陈娇抱在怀里,他低沉而恳切地说,“我心里明白的,娇娇,我心里明白!这件事我们不闹大,我们私底下查,好不好?我们私底下查!”   陈娇就像是困兽一样,在他怀中不屈不挠地挣扎着踢打着,可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又怎么敌得过刘彻的怀抱,她终于安静了下来,将脸颊埋到了刘彻肩头。   即使是隔了冬日里厚厚的衣物,刘彻依然能感觉得到一阵轻轻的湿润,很快就贴上了他的皮肤。   “阿彻。”陈娇说,鼻音依然浓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的。”   声音中那淡淡的伤感,淡淡的精疲力尽,就像是一把长刀猛地戳进了刘彻的肚子,还搅了两搅。他疼得一阵释然:陈娇终于还是识得大体的,可却又对自己感到彻骨的失望:这一次,他终究还是伤到了被他捧在手心的娇娇。 75、收获   当晚,刘彻坚持让陈娇去清凉殿就寝,他自己留在椒房殿里,让楚服和两个侍女举着油灯,将椒房殿里里外外的几间密室全都扫了一遍。   密室底下是全铺有薄薄的木板的,年月久了,要撬起来就极为费劲,还好楚服家里是阴阳生出身,她对巫蛊之术,要比平常人知道得更多一点,以被发觉的那傀儡为参考,几间密室,也都发现了身下压着一包草种的木偶。   这些木偶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草种被水煮过,全都未曾发芽,要不是有的放矢,掀开木板查看,只怕永生永世也就埋在那里了。   其中一个偶人身上更发现了陈娇的生辰八字——这还是陈娇自己白着脸认出来的。事情至此,针对的是陈娇还是前任皇后,已经无可辩驳。   刘彻第二天就称病未曾上朝,连宣室殿都没去,长信殿来人请他,也被他推了。这天晚上,椒房殿的小花园内升了一把火,由楚服经手,在帝后二人眼前,她先锉去了傀儡上的诅咒,又将傀儡那模糊的面目削去,整团枯黄的草都被投入火种,没有多久,这些曾经载满了多少阴私恶意的傀儡,就成了一团直上云际的青烟。   陈娇全程保持沉默,仅仅是这么一天,她已经瘦了不少,看形容竟有几分难得的憔悴:十年了,这养尊处优的十年间,她哪一天不是容光照人艳色内蕴?这件事出来,她虽然寡言少语,但神色间的那一丝木然,已经足够刘彻心痛的了。   这些年来看着刘寿长大,心里对这个长子难道没有感情?如今刘寿也都七八岁了,拖着拖着没有立太子的意思,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抱了一丝万一的希望,在等陈娇。   有时候想起来,心里也不是不着急,不是没有埋怨的:陈娇什么都好,就是生育上实在是差了点,十年了都没有一点消息,不等不忍心,等了,又有点等不下去。可现在再想,这所有的着急全都化成了一潭苦水,陈娇不着急吗?陈娇只有比他更急,只是她实在是太懂事,她知道把自己的着急露出外头,只会让所有人都不高兴。   甚至在这件事上,她都只是埋怨了一句,“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可刘彻毕竟是个男人,他毕竟是个天子。就算事情重来一次,他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皇后失序,可以被废,妃嫔失序,可以处死,可太后失序,没听说过还能被废,被处死,被幽禁的。大汉以孝治天下这是国策,刘彻奉行儒道,讲的是以孝事亲,以事亲事天子。他身为天子,就算有火也不可能当面对着太后发,这种事一旦闹开了,讲难听一点,史书上怎么说不提了,上行下效,大汉风气为之一变,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边境又还在打仗,朝中两个丞相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后宫是不可能再乱了!   再说,这种事一旦闹开了,母子间也就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王太后怎么说是刘彻的亲娘,他心疼陈娇一回事,也不想和母亲闹得太过分,要到黄泉见母的地步,陈娇面子上难道就很好看?巫蛊无子,的确是大罪,但这也就等于昭告天下,告诉所有妃嫔,陈娇可能是不会生了……此后后宫中的风云变幻,就不是刘彻可以预防得住的了。   这千头万绪,的确将刘彻缚在了当地动弹不得,他也知道陈娇必将明白他的为难,但即使如此,感情上她依然不是不失望的。就是做作,也应该要做作地发作,再由她来劝着、拦着,亲手将这件事给揭过去。他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伤到了陈娇。   “等眼前这件事过去了。”他就对陈娇说,“就把阿寿立为太子吧!早立太子,大家的心都能安!”   再没有立太子更能表达自己的歉意了,甜言蜜语,不过是无聊时的点缀,还有什么事,比一个由他亲手送到陈娇身边的长子,更能证明刘彻对陈娇的偏宠?   陈娇本来正盯着窗外出神,听到刘彻的话,她轻轻地弹动了一下,才低声说,“算了!缓一阵子吧。”   又不禁略带嘲讽地一笑,“也要等王夫人的孩子落了地,不管怎么样,让他们高兴几天再说。”   她的言辞能有多锋利,刘彻也不是没有领教过,可就算如此,这句话说出来,也实在是一下就切中了太后那边的把柄,一下就把王家人的用心给血淋淋地揭露在了刘彻跟前。   十年前就布置着椒房无子了,为的还不就是把陈娇、陈家搞掉。让王家的外戚上位?   后宫中的争斗说到底,为的肯定是权势与富贵,刘寿就是现在登上太子位了,大王姬要是生了儿子,后宫中照样能再起风云。   刘彻眼中顿时就闪过了一丝煞气,他低声说,“是啊,还是等王夫人的孩子出生了再说吧。”   这话里隐隐带的那份应许,那份杀意针对的是谁,陈娇自然不会不懂。   就算形容间透着慵懒和厌倦,就算她还是显得比从前要憔悴得多了,但陈娇到底还是被刘彻这话给取悦到了——她动弹了一下,又握住了刘彻的手,力道大得甚至把刘彻握得有一点生疼。   “这件事,你不要透露出一星半点来。”她低声说。“我知道你,阿彻,你不想后宫生事,我也不想后宫多事……我……我已经很累了。”   刘彻心如刀割,他深深地望着陈娇——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在为自己着想。   “在母后跟前,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陈娇说,“要是她问起来椒房殿的事,你就说我这几天都在为窦婴的事求你好了。”   刘彻心中一动,眼神才深沉下来,陈娇紧跟着又说,“灌夫、窦婴的事,我不想再管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说什么。我早就说过,前朝的事我不懂,我不管,我也不想去管。跟着你,一世富贵我跑不掉,别的事我还能求什么?对不起外祖母就对不起外祖母吧,窦氏也不能靠着我一辈子……”   她的语气渐渐有些着急,呼吸也越来越重,忽然间又扑到了自己的膝盖上,抽动着双肩低声说,“我就是不明白,我从来都没想着要争!可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为什么从不放过我!”   刘彻几乎是不自觉地又抱住了陈娇,他轻轻地吻着陈娇头顶的发漩,眼眶居然泛了红。在这一刻,正因为他不能也不会为陈娇将这件事闹大,愧疚感作祟,他对陈娇的绝望,几乎是感同身受。   “你别担心。”他轻声说,轻轻地、细碎地吻着陈娇的耳廓。“他们对你不好,我对你好,你放心,娇娇,我一定对你好。灌夫、窦婴的事,我心里有数的!”   陈娇却又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她疲惫地说,“我是真的累了,你顺着武安侯的心意办吧……这一招不成,他们始终还是会出下一招的,把魏其侯逼死了,他们还有什么能逼的?恐怕也就只能稍停了吧!”   刘彻都给气乐了:“他是天子我是天子?你放心,这件事虽然要顾忌大家的面子,但我也还是会办得漂漂亮亮的,让母后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又搂紧了陈娇,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先住在清凉殿里,等这件事过去了,我们换个地方住,以后皇后寝宫就不设在椒房殿,椒房无子,我们才不住呢!我请李仙人为你做法祈福,不到一年半载,你精神回复过来,就有孩子了。是男孩最好,是女孩也无妨……好,不立太子就不立太子,免得生了男孩还要为难……”   陈娇伏在他怀里,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她细细地颤抖着,被刘彻密密麻麻的吻终于安抚了下来,最终居然就伏在刘彻怀中,香甜地睡了过去。   刘彻看着她的睡脸,不知为什么,却是一夜无眠。   又过了几天,灌夫的罪名终于出来了:论罪当斩。魏其侯进宫面圣,愿用自己的侯爵赎灌夫其罪,其时刘彻正在清凉殿处事,他安慰窦婴,“不要紧,这件事还是大家一起廷议,廷议出来怎么办,就怎么办。”   灌夫的那些不法事,田蚡也都不是没有做过,窦婴最怕的就是刘彻被田蚡逼得让了步,私底下把灌夫定了罪,那就不好挽回了。现在可以廷议,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一次廷议规模就很盛大,两千石以上的高官,凡是有份管辖到这案子的全都出席不说,刘彻还特别命人出宫请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列侯,譬如说前丞相许昌,和从前的御史大夫庄青翟。   众人各执一词,辩论得也很激烈,不过除了田蚡的死党,大家也都有些兔死狐悲的心理。就说灌夫有罪的,也没有人觉得他应该被定为死罪。   就是田蚡的死党韩安国发言都很谨慎。“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魏其侯这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   韩安国这么一说,大家倒不敢开口了,田蚡当时就气得变了脸色。   刘彻却不禁欣赏地望了韩安国一眼,微微露出一笑。   他正要说话,又有黄门在外通报,进得殿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刘彻的脸色就变了,他沉默有顷,才生硬地说。“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今天宫中赏饭,大家先各自用膳吧!朕去去就来。”   陈娇在清凉殿的屏风后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她举起袖子,掩去了唇边禁不住的一个微笑。   不过,这微笑也就是转瞬即逝,片刻后,她又已经是一脸的苍白。 76、生隙   母子之间这顿午饭吃得特别沉默。   这特别的沉默,当然说的是刘彻,不是王太后——王太后把刘彻叫进长信殿里来,就是要赶在廷议结束之前,最后再向刘彻施加一道压力的。要不然,等廷议结果出来了再改,就是太后威严,也难免有弄权的嫌疑。   这一顿饭她吃得很少,才吃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看到刘彻装聋作哑,太后心里也不是没有火气的。   这几天正是朝廷里争论得最激烈的时候,本来事情都要定了。忽然间把陈娇搬迁到清凉殿寸步不离,那些大臣当着陈娇的面,好意思说灌夫的不是?局势竟隐约有了再翻覆过来的意思。王太后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要是刘彻一开始就站在窦婴这边,她也就算了,但要因为陈娇的意思翻盘,她以后还怎么在后宫过日子?   “我人还没死呢!”她一气就又咳嗽了起来,声调嘶哑而高亢,“别人就作践起我弟弟来了。等到我死了,王家怕不要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你也就像个石头人一样,连句话都不肯说!今天是你还在呢,大家就还向着田蚡一点儿,随声附和你的意思。等你不在了,你看这群人有没有一个是可以托付朝事的!”   太后这话平时不要紧,如今在这敏感的时候,说着生死的事,刘彻不免就要有一点不快了。天子从来都是最怕死的,他虽然还年轻,但也已经开始祈求长生了。   自己年纪到了,说着‘我要死’,倒也是人之常情,刘彻的年纪还轻着呢,有当亲妈的咒自己儿子早死的吗?   为了田家、王家,太后真是什么事干不出来。帝王嫡子,那是社稷的根本,从商周以降,没有嫡子就被视作不祥的征兆……看不惯陈娇可以,想和陈氏争权,刘彻也不是不明白太后的心思,但十年巫蛊,自己故作不知也就罢了,还一次次地在天子跟前提起陈娇的生育问题。   这份心机,就算是亲儿子,都禁不住要嫌她刻毒了。   人都是比出来的,刘彻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为了朝廷大事,他不是没有做过阴谋安排,也不是没有牺牲过人命。但天下都是他的了,他所作的一切,自然也都是为了天下。他要将权力牢牢握在手心,也不是为了让天下人供自己淫乐,他是要为天下做一番大事业的。   王太后呢?为的却是把陈家、窦氏彻底踩到脚底下,把莲花一样纯洁无辜,连贾姬的命都舍不得要的陈娇给彻底摧残得残花败柳了,自己还要作出干干净净的样子来,若无其事地惋惜着‘椒房无子’。为了一己私欲作这样的事……如果这是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只怕她的下场,是要比栗姬更惨。栗姬说到底也就是得罪了窦太主,又不肯顺着天子的话,讨天子的欢心。和这样主动巫蛊、主动要挟君王去为难一个德高望重的列侯,一个曾有大功于国的老将军比,她的一点罪过,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刘彻还不说话,王太后也豁出去了。   “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你就开心了?”她索性把饭碗搁到一边,摆出了市井间老母亲蛮不讲理的劲头来,和天子胡搅蛮缠,“我不管灌夫有错没有,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不掉脑袋,你让田蚡还有什么脸面在朝野间立足?你舅舅要下了台,按他那个跋扈的性子,他的日子只怕比现在的魏其侯还难过得多!”   王太后最不应该,就是太想着一碗水端平,总是想把田蚡拉拔到窦婴的高度。却没想到即使是窦婴,那也是受过天子和太后的敲打,在相位上时,也还未曾敢如田蚡一般跋扈的。   外戚有这个能力封侯拜相,天子也乐得用你来抗衡列侯势力,但没有这份能力,只会给天子带来麻烦,还要爬在天子头上拉屎拉尿。现在刘彻连姿态都做出来了,太后还装聋作哑,不依不饶地逼着刘彻……   就是脾气再好的人,也都有一条不能被跨越的底线,亲生母子之间,也依然有一条叫做权力的底线,是决不能逾越的。刘彻已经和别人分享了太久帝王权威,好容易把太皇太后等死了,要再来一个什么事都要伸伸手为田蚡撑腰的皇太后,他还消受得起?   天子心念电转之间,已经下了决定,忽然间,所有感情又在从他心底褪去,他不再是刘彻,他现在是一个纯粹的皇帝,一个为权力喂养,为权力所迷醉的权力动物了。他在心底掂量着局势,权衡着这复杂的天秤,他终于下了决定:外戚、列侯、诸侯王这三驾马车,曾经是势均力敌不错,但现在外戚这一边的力量,也已经有点太大了!   魏其侯也好,武安侯也罢,都代表了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宗族势力,这群人已经不再是新贵外戚,频繁和列侯联姻之余,也隐隐而有了老牌列侯的样子了。   是该要打打外戚们的气焰了!手都伸到宫廷里来了,这群新贵暴发户——真是不懂得规矩!   刘彻就不动声色地看了王太后一眼,他作出退让的样子来,低声说,“都是宗室外家,这才要辩论一番,不然,要说灌夫有没有犯罪呢,也就是一个狱吏的活计。”   王太后顿时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查灌夫不扯窦婴,也不扯田蚡,那灌夫的死罪,还逃脱得了吗?   窦婴毕竟是已经下台的丞相,在这件事上,天子到底还是选择了保存台上人的面子。   #   这件事也就定下了基调,没有几天,刘彻就从身边的侍中里挑选了两个远方来的青年才俊,负责调查灌夫的罪名。   “要秉持公心,不要牵扯他人,就事论事,灌夫究竟做了什么事,报上来就是了。”他这样嘱咐,谁还听不懂里头的意思?当时服侍在一边的东方曼倩就已经露出了叹息之色:姑且不论谁是谁非,田蚡的骄人气焰,也的确是太没有丞相的气度,太招人反感了。   陈娇看在眼里,倒觉得东方朔这个人颇有几分敏捷,不像是刘彻目中那个只能解闷,没有办事才能的佞臣。   不过,在现在这种节骨眼上,她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越是聪明人,只怕现在越恨不得离陈家远远的。少了窦婴这株大树,窦氏的消散就在眼前不说,就是陈家,谁又能说不会被影响到呢?   陈娇虽然还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清凉殿里,但已经绝口不过问政务,她开始一心准备翻修椒房殿的事,王太后心情大好——这件事反正也是刘彻自己的少府出钱啊,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反而很有对陈娇示好的意思,三天两头让陈娇带着孙子孙女过去,和她商量大王姬的孩子出生后,该起什么名字,上哪里祭祀。刘彻也在一边作陪了几次,见陈娇虽不说言笑晏晏,但也看不出什么异状,他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事到如今,巫蛊的事情是捂不住也要捂住了,哪怕闹出一点风声来,对太后不利,对陈娇其实也更不利。朝中人谁不是墙头草?以无子废后,又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现在陈家又受窦婴倒台的连累,墙倒众人推,再爆一个坏消息出来,真是谁都要爬到陈娇头上拉屎拉尿了。   他对陈娇的态度当然只有比从前更亲昵,大王姬胎动当天,消息报到清凉殿的时候,刘彻甚至连门都懒得出,就让底下人,“生完了是男是女,让我知道也就是了!”   陈娇想到漪兰殿探望,也被刘彻止住,“大冷天,你就不要出门了。”   不过,令王太后大为失望的是,大王姬虽然生育得很顺利,但落地的却是个女儿。   陈娇却觉得大王姬的命着实不错:她要是生一个儿子,按刘彻现在对她的补偿心理,能不能保得住命,都是难说的事。   时日过得很快,灌夫很快就被砍头弃市,灌家彻底覆灭,而魏其侯也没有再挺多久,又闹出了些风风雨雨,到底还是含恨而逝。一时间,田蚡的风头,竟是无人能比,这一年王太后的寿筵上,他满面春风,特地来找刘彻敬酒。   “贺皇后平安康健。”敬完了刘彻,又来敬陈娇,笑得恨不得连后槽牙都露出来,得意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多子多福!”   陈娇不禁秀眉微蹙,看了刘彻一眼,又垂下头去。   她微微一笑,低声说,“武安侯多礼了。”   刘彻亦早已经怒火中烧。   已经赢得不能再赢了,难道还要痛打落水狗,踩陈娇的痛处,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成就?   他看了自己的舅舅一眼,这眼神中似乎也带了丝丝寒意,使得田蚡亦不禁怔了一怔。   不过,当他冲刘彻抛去一眼时,看到的又再只是那个温和沉稳的外甥,刘彻甚至还对他举了举酒爵,田蚡便也就不以为意,去寻王夫人敬酒了。   陈娇目送他背影离去,目光也有了几分迷离,她看了看远处的王太后,又看了看刘彻,刘彻便对她微微一笑,握住了陈娇春笋一样洁白的手指。   后三月,田蚡急患失心疯,竟无人能治,终于惊惧而卒。 77、心结   消息传到后宫时,连楚服都叹息。“可惜魏其侯没能挺到这一天。”   窦婴要是不死,田蚡会不会得这个失心疯,也真的是很难说的事。楚服虽然精明能干,但地位所限,很多时候,她看刘彻还是没有陈娇看得透彻。   “也算是英年早逝了。”大长公主幸灾乐祸的态度就很明显,“虽说是和魏其侯一个年纪,但看他雄心勃勃的样子,还以为他能够多风光一段时候呢。”   陈娇不免微微蹙起眉头,轻声细语,“母亲,还是要谨言慎行。”   椒房殿现在就不比别处了,这一次翻修是少府出钱,自然也就是少府出人出力,陈娇可没有多少自己人在少府做事。经过这一番修葺,殿里的机关很可能全部换了新,借由窦太后的指点,我从前为陈娇所了如指掌的地方,如今还是要多花一点心机去重新熟悉的。——刘彻虽然信重她,但没有一个皇帝不是多疑的,换作陈娇是他,说不定也会借机设一点机关,俾可随时掌握椒房殿里的密语。   大长公主也不是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左右一看,有几分后悔,却也有几分大大咧咧。“本来就是!就冲他得意时候的那副嘴脸,我就是看不上他!”   “死者为大嘛。”陈娇怡然道,“武安侯英年早逝,的确是够让人惋惜的了。我们私底下也不要随意议论,免得传扬出去,那就不大好了。”   楚服顿时唯唯不说,就是大长公主,自然也要听陈娇的吩咐。   虽然份属母女,大长公主更是声名赫赫的窦太主,但事到如今,陈家、窦氏的掌舵者,也是非陈娇莫属了。   两母女用过了点心,大长公主又和陈娇一道进后花园散步,两个人在花木扶疏的小花园里随意赏鉴草木,大长公主走了一段,颇有几分疲惫,就在回廊边靠着坐了下来,和陈娇闲话。   “让魏其侯就这么去了,也真是可惜。”大长公主也不是没有感慨的,“窦氏现在除了两个列侯之外,余下族人也和陌上百姓没有什么差别了,富贵也就这么几十年,便跟着烟消云散。”   言下之意,也不是没有埋怨:以陈娇如今的圣宠,只要她肯开口,保住魏其侯的性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偏偏她就是不肯开这个口,从一开始就坐视魏其侯失势,甚至是主动从中推了一把。如今倒好,陈家没有人才,而窦氏最拿的出手的人才,也已经长眠在九尺黄泉之中了。   “能落得这个下场,已经不错了。”陈娇望着眼前肥沃的泥土,心不在焉地说。“保窦氏,那也是要抓大放小,两三百个族人一世荣华富贵,我是保不下来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可窦婴你总是保得下来的吧?”大长公主到底还是忍不住挑明了。“我就是奇怪,他现在不起复,留着也总是面旗帜在,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就是对国家都是好事,现在各地的诸侯王,蠢蠢欲动的也有不少了呢!”   “魏其侯不死,你以为阿彻就会出手吗?”   园林无人,十分幽静,母女俩也可以难得地说些心里话。陈娇垂下眼帘,表情一片冰一样的沉静。“您还看不懂吗?按阿彻的脾气,受了祖母六年辖制,他是不可能再容许外戚干涉相权了。以魏其侯的威望,一旦起复,不是丞相之位,也不配他的地位。留着他就要留着田蚡以备制衡……这些只会在朝堂上弄权的外戚,以后是再不可能得到阿彻的宠幸了。”   她低沉地说。“要扫就要一把扫清,要把武安侯扫出局,就要舍得魏其侯这枚弃子。阿母,朝堂大事,可容不得妇人之仁。”   “我这怎么又算是妇人之仁了。”大长公主更纳闷了。“魏其侯去了也就去了,这个老脑筋,你当我真喜欢他?当时废太子的时候,他不知道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我这不是着急吗?这旧人去了,家里又没有人才,日后在朝堂中连个为阿寿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这巫蛊的事——”   提到这件事,她本来已经很轻的声音就更轻了,恨不得凑到陈娇耳朵里。“这巫蛊的事,又是把双刃剑。现在阿彻心里倒是不疑心是你命中无子了,可按他性子,他也得想着,这万一你要是被诅咒得一辈子都不能生了呢?现在你们情深爱重的倒是还好,要是他之后变了心,宠了个能生养的女人。——兄弟再有力一点,朝堂间有了废后的声音,到时候,可就没有多少人会为你说话了!”   陈娇不禁微微莞尔。   大王姬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倒是真出乎陈娇意料。这一世因为她的不同,命运似乎也的确有了不一样,本来,要是个皇子,这一场戏将会更加精彩。   “您就放心吧。”她还是那么淡然自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外戚没下台,又哪有空间给新外戚表现呢?”   “你是说——”大长公主不禁狐疑地拖长了调子。   陈娇便抚弄着一朵娇艳的牡丹花,她问,“韩王孙虽然还没从边塞回来,但也是不时有些小胜,怎么样,十三妹一家人对这门亲事,渐渐也热心起来了吧?”   大长公主神色一动,她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韩嫣虽然也和我们沾亲带故,但他的资质,我看也就是如此了。一个将军是跑不掉的,但要做出魏其侯当年的功绩,恐怕没那么容易。”   陈娇啧了一声,她择下牡丹花,在手中随意地来回旋转。   “我又没说她——卫青的婚事,您说得如何了?人家眼下才被提拔成太中大夫,很得阿彻的欢心……没准来年出征匈奴,回来就是个万户侯了。我们家哪个姑娘有幸能嫁给他,那也就是侯夫人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梦话!”大长公主笑骂了一声,“你十五妹长得不好看,心就没那么大了。相看过卫青,本人也愿意,卫家感恩戴德的,倒觉得卫青配不上她。我说没这回事!怎么都是阿宁的舅舅……现在正在议婚期呢!”   现在成婚,要是卫青动作快点,出征前都可以抱娃娃了。   陈娇便将牡丹花别到了大长公主衣襟上,她徐徐起身,在阳光下静静地微笑起来。   “真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她说。“在花园里居然闻不到!其实牡丹花的香气,足足可以从这里传到长乐宫呢。”   #   王太后就闻到了未央宫里传出来的香气。   田蚡的死也实在是太离奇了一点,离奇到太后不可能不去多想,她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这也实在是不像刘彻的作风。   要是从前,老人家就是再生气,她现在还有什么能力去追查?这想头也就仅仅是想头而已。   可就在这时候,一阵风吹,吹来了不知何处的牡丹花香。太后的猜想得到证实,她就不能不生气,不能不愤怒了。   “田蚡再怎么说,也是他亲舅舅!”她气得咳嗽连连,在病榻上对平阳长公主抱怨。“是跋扈了一点,可他要不喜欢,不能撤他的职?不能削他的封地?他要这样走绝?”   可要是有太后在此,刘彻又怎么能顺顺当当地削了田蚡的权位?   长公主和太后不同,她的荣华富贵,还是要靠弟弟的欢心。比不得皇太后,刘彻高兴不高兴,那也都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她见事,就难免要多偏心刘彻三分,比太后更能体贴刘彻的难处。   “舅舅也实在是太跋扈了一点。”平阳长公主就轻声说。“千不该万不该,灌夫的事,他不该把阿彻逼得那么狠的。”   其实这么说,还是在婉转提醒皇太后:田蚡有此下场,还是因为太后干政,逼杀重臣。这已经有削弱皇帝权威的嫌疑了,不管太后本心是否如此,但以天子心地,不猜疑母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太后有往年的窦太后那样强势,否则现在想的就该是如何修补和天子的关系了。   不要以为母子之间的关系不需要维护,若真如此,先帝去世前几年,窦太后和先帝的关系会那么不咸不淡的?老人家也就是在立储的事上说了几句话,还没逼天子杀过功臣呢。   皇太后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田蚡毕竟是她弟弟,她也毕竟是刘彻的母亲,要让她再做小伏低地去和儿子和好,她也还真低不下这个头。   “就为了这件事,他也实在是太狠心了点。”她叹了口气,语气到底还是软了下来。“就看你弟弟还念不念着我这个母亲,想不想着给我一个解释了!”   却没想到刘彻根本就没想过给太后一个解释。   一旦要给解释,就必定是要扯出巫蛊的事的,翻修椒房殿,填平密室,本身就已经是个够明显的提醒了,太后却还是装聋作哑、一声不出。他等了三个多月,都没有等来太后的解释。   母亲是他骨肉,这被巫蛊而诅咒而亡的,那可能的若干个嫡出子女,也是他的骨肉吧?就因为是至亲,刘彻才越等越气,他来视疾的时候,干脆还就带上了陈娇,陈娇要推辞都不许:“你是皇后,是她嫡亲的儿媳妇,你去看她,母后有什么不高兴的?”   陈娇就只好无奈地跟在刘彻身后,趴在地上给王太后行了礼。   她又直起身来,看着王太后吃惊地、愤怒地看着刘彻,而刘彻温柔地、孝顺地直起脊背,向侍女过问太后的起居。   虽然他冲着宫人说话,可脸却还是冲着太后,母子两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虽然表情不同,可两双眼却都是冰冷的。   陈娇于是又举起袖子,遮住脸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78、不肖      一转眼就又过了半年。宫中无日月,前朝朝事此起彼伏,刘彻忙得不可开交,后宫中就显得更清静了。这小半年来宫中倒是有两桩喜讯:除了生育了一女的王夫人之外,后宫中又有两个女人有了身孕,陈娇自然也不会小气,还是宫人的就抬举为美人,已经是美人的就等到生育后再说,刘彻对此也没有二话。他新换的这个丞相实在是不大顶用,虽然是列侯出身,但庸碌无才难以服人,刘彻难免就要花更多心思去□他的百官们了。   这也是他最热衷的新游戏,美色什么时候没有?对于一个刚亲政不久的帝王来说,这几年正是他最勤政的时期,后宫里的事,能够在他心底占上一角,已经相当不错了。   其实本来这个丞相能更能干一点的,田蚡去世之后,刘彻倒是想用韩安国来着,可韩安国不知怎么回事,一天深夜回家,居然从车上掉下去,又被马践踏,摔成了重伤,现在只能在家养伤以待复出。这件事倒是搞得刘彻和韩安国两个人都很郁闷,也都很纳闷。   陈娇倒是要比他多收到一点风声:灌夫虽死,可也不是没有他平时豢养的死士养精蓄锐,想要为他报仇。田蚡还是去得快了一点,韩安国算是受到了池鱼之殃。   不过,她也懒得在这种事上花费心机,得了闲,也就是带着孙子孙女到长信殿里问问好,却也懒得多搭理王太后,照个面就回未央宫里,连话都懒得多说。   王太后自己也气得不轻,足足三四个月都不肯见刘彻,母子俩等闲不吵架,一吵架就吵得平阳长公主来求陈娇,“你说话,阿彻是最听得进去的,和母亲闹成这个样子,岂不是贻笑大方?史书里写出来都不体面!”   陈娇就不信她自己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她看了平阳长公主一眼,爱莫能助,“这件事,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和大姐说实话吧,我连阿彻和母后是为了什么吵架,其实都闹不明白。”   是真闹不明白还是假闹不明白,平阳长公主心里也不是没数,她看了陈娇一眼,见陈娇安安详详,连唇边的笑意都没变,不禁就叹了口气。   两家外戚相争,到最后谁都没能讨好。阿彻用田蚡为刀除掉了窦氏,再自己出手干净利落地处掉了田蚡。现在他倒是大权在握了,可陈娇私底下怕不是要恨死田蚡,怕他死得不够早。指望她为这件事在母子之间说和,也实在是天真了一点。   “也真是亲生母子。”不免和陈娇发牢骚。“生气起来都是一副德性,什么大事,能让母子之间到这个地步?”   虽说当权者一般是不把人命放在心里的,可这条人命,的确是够分量的了田蚡怎么说是王太后的亲弟弟,这对母子之间就算最终能恢复到相安无事,但也终究不可能和气如初。尤其在朝事,在椒房殿的事上,王太后是再也没有了开口的身份,恐怕也没有了开口的兴趣。   陈娇摆了摆手,连和平阳长公主应酬的心思都消失,“母后身子也不大好了,阿彻就是生气能气多久?想来过上几年,也就气平了。”   按太后的身子,能活到几年后都是问题,陈娇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平阳长公主不禁有几分恼怒,可这恼怒却不敢现到面上来:她们这些做大姑子的,也就是看着男主人的脸色做人,陈娇不得宠,那就敢摆大姑子的架子,如今陈娇这么得宠,刘彻眼看着又把太后给供起来放到一边去了,朝事是一句都不肯多听,她还敢给陈娇脸色看?简直是找死。   也就只好小心地和陈娇应酬,又说起了卫家的亲事。“卫家这两兄弟,从前在府里当骑奴的时候,只觉得人很谨慎老实。没想到命就是命,如今有了功名不说,还特别得到陛下的喜欢。两兄弟在军事上又有天分,听说兵书都读得不错,现在又娶了你们陈家女,不到十年,说不定连个侯爵都能挣出来呢!”   陈娇笑着说,“那也是因为小公主的面子,阿彻这是疼女儿,我呢也就顺水推舟了,卫女去世前还求我照顾卫家人,我也不好有始无终。索性终身大事帮着操办了,让他们成家立业,小公主长大后也和我亲一点。”   说起来,刘宁今年也都两三岁,会叫阿爹、阿娘了。平阳长公主看到她,也不禁抱起来亲一亲,开玩笑一样地说,“我是越看越喜欢!将来长大了,许配给我们家曹襄算了,也是亲上加亲,大家就更显得亲近了。”   就是亲生母女,也没有站在一起一辈子的道理。王太后如今失势得也太过分了一点,本身又老病。将来去世之后,长公主如何维持在刘彻心中的热度,就要凭着他身边的女人为自己多说几句好话了。这么多年之后,这个倨傲的大姑子到底还是服了软——这是借着这门亲事,和陈娇求和,也寻求结盟来了。   陈娇忽然间也有几分感慨:她像是顺着一条和过去极为相似的道路行走,风景有时候不同了,可大部分时候,却又还是全然一样。似乎刘彻身边的女人是谁也好,很多事的发生,都不会受到这一点改变的影响。   “这种事,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她前后掂量了一番,便欲扬先抑,见长公主的脸色暗淡下来,才笑,“不过要是阿彻点了头,我自然也没二话的,能嫁进姑姑府里,是她的福气。”   平阳长公主一下又惊又喜,不禁失笑:“你这阿娇,和我也开玩笑。”   两姑嫂相视一笑,不论是长公主还是陈娇,神色似乎都要比从前更亲密得多了。   #   卫青成亲前一个月,陈娇赏赐了一批金银珠宝到她堂妹家里,又把她的十七妹接到宫中说话。   “卫家虽然现在门第似乎低微,但怎么说都是小公主的舅舅。”她和十七妹对着品槐花蜜浆,“将来有了功劳,肯定是能够往上走的,我看卫青这个人就很好,生得漂亮,为人谨慎而又有才干,将来前途无可限量。不要心存埋怨,到了卫家,好好和他过日子,你一世富贵是可期的。”   按陈家现在的地位,十七姑娘嫁给卫青,是有点低就了。不过,天下也不是个个女子都是陈娇,会挑选十七姑娘,自然是因为她秉性温顺,很好拿捏。陈家族女对陈娇的安排,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异议。   “一定不给陈家丢脸。”十七姑娘恭谨地应了下来,又看了陈娇一眼,欲言又止。   陈娇不禁微微皱眉,“怎么,有话就说,和姐姐你还怕什么?”   十七姑娘就吃吃艾艾地说,“是您御赐的首饰,被隆虑侯看见,随手抓走了一把,不意其中有一支步摇,是婚礼上的首饰,缺不得的,仓促间也不知去何处置办……”   陈蹻还真是坏出花样来了,家里难道缺他的钱花?连这种小便宜都要占,他还有没有分寸了他!   陈娇难得生气,她嗯了一声,不动声色,送走了十七姑娘,回头就叫桑弘羊来说话。“你老实把陈季须和陈蹻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干的好事和我说一说!”   桑弘羊这个人没有别的好处,消息是一直很灵通,也一直很懂得看人的脸色。见陈娇脸色不好,他哪里还敢隐瞒,忙跪下来一五一十地说了许多陈娇一点点都不知道的事,很多事,连声音都听得咂舌,“这也实在是太荒唐了。”   陈娇气得浑身发抖,把桑弘羊打发出去,自己坐在椒房殿角落里发呆,连刘彻进来了都没搭理。刘彻还奇怪,“谁惹你生气了?一脸咬牙切齿的!”   下一瞬又有点尴尬,不过还是问出口了,“是母后那边——”   要不是怒火中烧,陈娇简直要被他逗得暗笑起来,不过这一会她也没心思顾及这个了,一咬牙下定主意,回过身央求刘彻,“阿彻,借你的羽林军使使好不好?”   借刘彻的贴身卫队,这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陈娇忽然提出这个胆大包天的离奇要求,倒是一下就激起了刘彻的兴趣,他蹲坐到陈娇身边,捏了捏她的下巴,和陈娇开玩笑,“干嘛,你要篡我的位啊?”   陈娇白了他一眼,抬高了声音,“我要抓两个贼!”   想了想,又说,“算了,现在抓来,没有真凭实据,按那两个废物的性格,肯定又是矢口否认。到时候在母亲跟前,反倒是我理亏。你先答应了我,改天等我人证物证集齐了,我再问你借。”   原来是因为她那两个哥哥。   虽说不成器,但也是外戚,太嚣张了,和现在刘彻需要的低调就有些不合适了……   刘彻自作多情,还感动得很,搂住陈娇好声好气安慰了一会,行动却很配合,还主动说,“我把绣衣御史借两个给你?”   不到半个月,就送来了一车罪证,还是人证物证俱全,陈娇越看越气,派人到清凉殿给刘彻传话,“是陛下出手的时候了!”   想了想,又吩咐楚服,“去把卫青叫到椒房殿来。” 79、卫青   卫青走进椒房殿的时候,就看到堂邑侯世子和隆虑侯两个天潢贵胄露出了雪白色的中单,趴在宫中行刑专用的草垫子上,哭爹喊娘地受着宫人们的板子。   这两个不可一世的大少爷,在长安城里从来都是横行霸道,尤其卫青又是他们的旧家奴,就算现在已经有了官身,见到陈家兄弟,他也还是要摆出恭谨的态度,行奴婢礼。陈季须和陈蹻受之不疑之余,对他倒也还算不上太粗鲁,至少按这两兄弟的作风来说,他们已经算是挺欣赏卫青的了。   卫青就不得不摆出了一张又遗憾又惶恐的脸,尽量快速地从中庭传过,在廊下行礼,朗声自报家门,“卫青奉召入觐,叨扰娘娘。”   虽然皇帝后宫,这几年来戒备渐渐森严,尤其是宫妃、宫女子聚居的永巷一片地方,几乎已经成为侍中们眼中的传说了:除非是和韩嫣、韩说又或者是李延年一样受宠到了极致的佞幸娈宠,要不然根本就是阉人——不然,他们都是没有资格被陛下带着到后宫里去过夜的。   但椒房殿就不一样了,卫青这几年来,每个月还能进来一次看望小公主,虽然皇后往往在此时去到清凉殿里,但也有那么几次,帝后都在椒房殿中,他和陈娇也不算是不熟悉,更明白陈娇对卫家的深恩与厚望,以及对自己兄弟的仔细栽培。   说起来,他是要比陈娇夫妻都小了三四岁,陈娇今年二十六岁,正处在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几年里,而卫青今年才二十二,连老婆都还没娶,对住孩子都七八岁的陈娇,他总觉得自己特别幼小青涩,好像一举一动,都有做错的可能。恨不得能够将时间放慢,每说一句话都斟酌三分,免得自己在皇后眼里,也就是个一眼就能看透,可以被随手抛弃的简单外戚。   不过,到眼下为止,皇后似乎都还和陛下一样,很看重他的能力,也有栽培他的意思。卫青只是不懂:皇帝提拔他,那是因为椒房有力,也因为他的才华。可皇后在他们卫家还是一介奴仆的时候,就聘请老师来教他们兄弟读书写字,年纪长大后,又以兵法教导。现如今还一手促成了陈家和卫家的联姻,将卫家拉拔到了如今的地位,为的,该不就只是小公主的一点情面吧?   聪明人就是这样,在政治这种事上,简简单单的情分两个字,不过是一种笑话。真要顾念情分,窦婴、灌夫的下场就不会如此凄凉,田蚡就不会死得这么蹊跷,韩安国就不会忽然落马了。   真正的聪明人好比卫青,其实是很怕陈娇的,大家都看到田蚡下场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陈娇分明有机会保住窦婴,却由得魏其侯抑郁病亡,窦氏一门大露颓势。而她自己呢?还不是安坐在椒房殿中,陛下言谈间提起陈娇,爱重之色越浓……   就算得不到一语□,卫青也足够熟悉窦太主,足够熟稔到作出自己的判断:这个安闲稳重、寒冷娇艳的皇后,恐怕才是陈家背后那只隐形的推手,椒房殿看似在太后的压制下风雨飘摇,全因为太后有争权之心受了冷落,才屡屡得到天子的重视和提拔,其实这么些年来荣宠不衰,细细寻思,其中心迹竟是精微得让人大生恐惧。   如果是窦太主看重卫家,除了心生感念之外,卫青也不会有别的想法。可窦太主几次露出,卫家得到的超凡待遇,全出自皇后上意,这就容不得他战战兢兢,更加小心了。这一次皇后在两位兄长受罚的时候叫他进椒房殿,一路上他也已经思忖了几次其中用意——不过,一如往常,除非皇后娘娘自己说破,否则又有谁看得透她的心机呢?   “进来吧。”皇后似乎人就坐在窗边,声音居然来得很近,只隔了一层竹帘。卫青立刻收敛了心绪,唯恐被皇后看出一点端倪,他脱去鞋子,换上了椒房殿特制的丝履,甚至连脚步都跟着放轻了几分,小心翼翼地进了内殿,又五体投地,给陈娇行过了大礼。   陈娇果然正屈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虽然是日常起居小睡的器具,但坐姿也很端正。见到卫青进来,她轻轻点了点头,又命身边从人,“去把小公主抱过来,给舅舅看看。”   卫青在世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婚配,小外甥霍去病今年都七八岁了,和太子倒是年纪相当,对姐妹的孩子,他自然不陌生。但卫家全家上下最看重的外孙女,肯定还是刘宁了。见到刘宁一身锦绣,被乳母从偏殿抱进来,他面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容,真心地谢陈娇。“娘娘痛爱小公主,真令我等铭感五内。”   刘宁见到舅舅,也是早露出了一脸灿然的笑,她扑到舅舅怀里,同卫青玩耍了片刻,陈娇就笑着说,“好了,到你用点心的时候了,下去吃点心吧!”   刘宁性子随娘,驯善随和,虽然舍不得卫青,但一步三回顾之间,还是乖乖地被乳母牵了下去,陈娇笑着看她走远,才和卫青感慨。“人这一辈子,其实荣华富贵也算不了什么,就是富有天下,也就只是住在这样一间屋子里,一顿饭也不能多吃几碗。追求功名利禄,其实还是为了惠及家人啊。”   卫青心头一动,一时间也弄不清陈娇说的到底是刘宁还是陈季须兄弟,他看了陈娇一眼,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附和道,“娘娘明鉴。”   这个卫青,也实在是太小心了,一句话都恨不得要在喉咙里滚三滚再出口,刘彻怎么就不嫌他闷!   陈娇转念一想,又觉得卫青要是不这么小心,自己也的确无法放心,就不禁微微一笑,又换了一个话题。“婚事就在眼前了,怎么样,见过十五妹没有?这姑娘虽然长得一般,但宜室宜家,是个温柔大方的闺女,倒没有我这样高门贵女的脾气。”   对这种话,卫青肯定也只能有一个回答。“见过两次,娘娘说得是,能娶到陈氏女,已经是喜出望外,况且陈家家教,是能信得过的——”   话出了口,又觉得自己在讽刺堂邑侯府,不禁不自然地住了口,又流露出了忐忑不安的神态来。   陈娇也觉得好笑,她看了窗外一眼,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由得陈季须兄弟的鬼哭狼嚎透过窗户传进殿内。半晌,忽然又叹了口气。   “算了,底下人也不容易。”皇后喃喃说,又提高了声音。“叫什么叫!当我不知道?这样打,就是再打一百杖也蹭不破一层皮。都不许出声!打完三十杖,给我跪到廊下去,我不说话,不许起来!”   就是对一般的宫人,皇后也一向是和气有加,轻易是不施肉刑的,比起长乐宫那成天往外抬死人的作风来说,未央宫不止一次被称赞:皇后有当年外祖母的遗风。卫青也没有想到陈娇对两个哥哥居然这么狠,见陈娇看他,他便配合地露出了讶色。   “不凶一点,他们根本就不听话。”陈娇果然无奈地吐了一口气,又冲大殿中央的几子扬了扬下巴。“连陛下都看不过眼了,要不是碍着我的面子,恐怕早就要发作。他们和修成君的那个儿子,简直是长安三害!犯下的罪行我也就不说了,罄竹难书!可能有什么办法?我这里亲自看着让他们打,这些宫女子也是出工不出力,都害怕转过头来太主发火追究……这两个无赖,是连我都没有办法了。”   又向卫青赔罪,“连我赏给十五妹的首饰都敢拿!这一次我是忍不了了,狠狠教训一次,看能收敛到什么时候吧。”   卫青只觉得如坠云雾,似乎对陈娇的意图有所领悟,又始终没法吃准,他连忙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又静默下来,等着陈娇的下一步棋。   真不知道这个人在战场上是如何料敌机先的,反正在宫廷里,尤其是在自己跟前,永远都是沉住气等自己的行动。陈娇不禁叹了口气,又自我安慰:也就是真正的聪明人,才懂得面对不同的形势调整作风了,要是自己易地而处,恐怕也能沉得住气,等上位者发言。   “你们兄弟也二十多岁了!”她说,又换了一个话题。“也到了建功立业的时候,侍中也好,太中大夫也罢,其实都没有多大意思,也就是汲汲营营,靠着陛下的宠爱混一碗饭吃,没有文武功勋,高官厚禄,那都是虚的。你看这几年来多少红得发紫的侍中一旦触怒了陛下,一转眼就没了性命,可……”   陈娇的话断在了口边,她望着卫青轻轻地一笑,从这个漂亮的年轻人面上,也得到了她想得到的答案。   果然不愧是卫青,朝事他现在还没资格入局,但已经看得懂了。陈娇这句话,说的是田蚡,是窦婴,也是历来的外戚上位之路。——窦婴虽然触怒了王太后,可到底还是没有人敢给他一帖毒药,他这还是自己抑郁而忘。可田蚡就不一样了,没有军功,就是暴毙也无人追问。外戚上位就必须靠功勋,否则,什么荣华富贵,那也都是镜花水月而已。   就算是再谨慎的少年郎,只要是个男人,其实也都是功名的奴隶,想来就是卫青,只怕也概莫能外。   可卫青沉吟了片刻,却给了陈娇一个令她极为诧异的回答。   “沙场无情,”卫青说。“平安庸碌也是福分,卫青自知才具,能够在娘娘荫庇之下度日,已经心满意足,又怎么敢有非分之想呢?”   陈娇这一次,是真的始料未及,差点要摔下榻去了,就连久未露面的声音,都在陈娇耳边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她低声说,幸灾乐祸地说,“怎么样,你没想到吧?世易时移,这一回,连卫青都不愿意打仗啦!” 80、讲价   陈娇却也就只是怔了一怔,便不禁有了几分好笑。   卫青毕竟是卫青!他要只有谨慎两个字,也就不是那个少年得志,将匈奴多少年来的风头斩于马下的大将军了。   从前提到卫青,看到卫青,想到卫青,心里肯定是妒恨居多,酸溜溜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几分本事。现在就不一样了,陈娇是巴不得卫青的能耐再大一点,他越是有本事,她心里也就越安稳。她不是王太后,从来不觉得两个有本事的人,一定只能有一个说话算数。   不过,这也是因为卫青和她男女有别,而王太后和她却恰好都是女人。   “你这个小伙子!”陈娇就埋怨他,“这也实在是太狡猾了一点吧,对住我,你也来玩弄心机?”   卫青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欲迎还拒,是不可能瞒得过皇后的眼睛的,能骗得她微微一怔,已经算是自己的成就。他也没想着要瞒,不过这种事就是这样,一旦牵扯到前朝的武事,陈家对卫家的深恩,就不能成为卫家唯陈家马首是瞻,不闻不问只管往前冲的理由了。报恩要报,但两兄弟都已经是两千石的高官了,关系再亲密,那也是两家人。   “如果卫青只是单人匹马,自当为娘娘冲锋陷阵,”他平静地说,也不禁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在心底提醒自己:皇后娘娘脾气素来深沉和顺,是不会因为自己的这一个小玩笑,和他翻脸的。“可娘娘说得对,功名利禄,其实也还都是为了家人。卫青自己无所谓,但不能不为家人考虑。”   换句话说,卫青是已经吃透了陈娇在这时候把他叫到椒房殿来的用意。   就算陈娇从前看不起他,现在也都不禁要为卫青的天分喝彩了。这个小伙子,的确是真的不简单。口中说无意战功,其实一举一动,还是向陈娇证明:他都已经可以成熟到和皇后讨价还价了,上阵杀敌,不过小意思。   “你这是在和我打哑谜啊。”她和卫青开玩笑,“什么为了家人不家人的,难道陈家和卫家就不是一家人了?眼看着就是一家人了嘛!”   见卫青无言以对,气势又弱了下去,陈娇便笑着自己回答。“不要紧,我懂得你的意思,让你接过陈季须和陈蹻这两个纨绔子弟,不是让你给他们做牛做马,保他们一世富贵荣华的。”   皇后的兄弟这么不中用,隆虑侯还好,有个公主妻子,只要不出违反人伦的大事,这一代代传承下去,起码荣华富贵,封地是保得住的。陈季须就不一样了,他是陈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日后堂邑侯去世之后,陈家一族要以他马首是瞻,就这么个浪荡子该怎么承担起这份重任,陈娇有多头疼,大家都是能想像得到的。   当然最常见的做法,就是拉拔一个聪慧而有天赋的亲戚,扶植他在朝廷中站稳脚跟,这样就算有谁要找陈家的茬,看在这个代言人的份上,一般也就轻轻地放过去了。不然,刘彻就是再想袒护陈家,这边告一状,那边上一本,皇帝也捂不住啊。   不过,卫青虽然摆明车马,愿娶陈家女,愿为陈家的盟友,但要他无条件永远给陈季须两兄弟擦屁股,纵容他们胡作非为,那他也是不情愿的。甚至不情愿到了不愿意上沙场争取功名的地步——虽然只是吓一吓陈娇,却也成功地表露了自己的态度。   真正的良医,是在病灶还深藏于体内的时候就能对症下药,消弭祸患于无形,一个真正的聪明人,也从来都不必要面对一个疼痛的选择,除非和刘彻一样,一个人承担起整个帝国,否则对于他们来说,早在问题出现之前,就已经可以防微杜渐。   卫青显然就是这么一个聪明人,就算最后还是在陈娇的逼迫下接受了这两兄弟,一开始表过态,将来有一天他们要实在是表现得太不成器了,他要蹬掉陈季须兄弟,也不至于无法对陈娇交待。   听到皇后的表态,他自然也松了一口气:最好如此,最好是皇后也没想着强迫他去做什么事。否则,以皇后的手段,恐怕还真能把卫家堵得无路可走——其实就是现在,留给卫家的路也已经很窄了。   其实按照卫青本人的意思,陈家作为外戚来说实在是太不成器,皇后手段有千般好又如何?兄弟不得力,早晚惹出祸事。趁早划清界限,才是明哲保身的正道。   只可惜,即将娶进的这个十五姑娘不说,卫家的家奴出身也好,小公主和陈娇的养母女关系也罢……卫家是从根子上就和陈家长在了一起,不要说现在他才刚起步,就是以后要分开,又哪有这么容易?   “我是要你好好管管这两个不成器的棺材瓤子!”他听见陈娇这么说,不禁就又苦笑起来。“娘娘,这有太主在……”   陈娇也不得不承认大长公主实在不擅长养育儿女:三个嫡出的儿女,其实三个都没养好。要不是自己学了血淋淋一课,多了十多年教育,这一世还是只有被玩残的份儿。大长公主这就叫命好,一辈子没碰上一个卫子夫这样的对手同卫青这样的外戚,要不然,她能安享富贵,荣华到老?   她不由得就叹了口气,这才直起身子,斩钉截铁地说,“太主已经老了,陈家现在做主的人是我,你当然是听我的话了。太主那里,我自然会为你分说。”   没等卫青答话,并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陈娇便已经续道,“来年恐怕又要有一场大会战了,这一次阿彻已经立定决心,要洗刷马邑之围的耻辱。他预备以飞将军李广为中军,率领若干年老、年轻将领出关作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件事虽然还有大半年,但已经开始准备工作了。他提过一句,想要看看你在沙场上能有什么作为。我会为你争取,令你自己带一支兵马,人虽然不会多,但你却是说一不二的主帅。”   见卫青的双眼渐渐亮了起来,脊背也越来越直,显然是被自己的说话吸引了全副心神,陈娇心底不免再叹一口气:真是将种天生,鼠虎不同。外面墙角跪的那两个也是皇后的兄弟,能有卫青的一般,自己也就不至于这么发愁了。   “到了沙场上,你放手去做,”她又续道。“我自己兄弟没有用,又是你外甥女的养母,说你是我半个弟弟,也不算僭越。卫青,你可要为你姐姐挣回一点脸面啊。”   这你姐姐三个字,真是玄机无限。卫青心领神会,朗声道,“能得一义姐,真是卫青的福气,义姐请放心,卫青就是拼却性命,也一定要在战场上做出一点成绩来!”   陈娇满意地点头一笑,她话锋一转,又说,“不过,陈季须和陈蹻这两个废物,也就要你多费心了。”   见卫青表情大恐,她终于再忍不住灿然一笑,这一笑正是刘彻所看重的,发自陈娇心中的笑,就算卫青素来谦恭谨慎,也依然不禁为这一笑惊艳,一时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缓和气氛。   “不是要你把他们带到前线。”陈娇说。“你总是要练兵的吧?交给别人,那就是虚应故事,谁也不会为了他们多费心思的。肯定就是供起来了事,母亲还要说这说那的,但自家人就不一样了,你能者多劳,一心练兵之余,分出一点心思来,让他们吃吃苦,我也不求脱胎换骨,至少稍微了解民间的疾苦,知道自己所得的不易,那就足以喜出望外了。”   卫青大松一口气,也不敢再讨价还价,便恭声答应了下来,“谨遵娘娘吩咐。”   到底年纪轻,还学不会官场上那一套,认了个义姐,也只是喊了两声,并不曾打蛇随棍上。   陈娇回头和刘彻提起来,也忍不住叹气。“你看卫青,这么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沉稳,透着能成大事的气息,陈季须和陈蹻有他一半,爹也就不至于这么担心了。”   堂邑侯本人虽然体弱多病,但也不是没有撑着进宫和女儿说过话。现在两夫妻简直形同陌路,刘嫖平时在她的馆陶公主府里过活,堂邑侯呢就在侯府,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堂邑侯有堂邑侯的小老婆,刘嫖专情一点,几年了还是宠幸那个董君。   不过,董偃也的确有常人难及的美色,要不是碍于陈娇,简直连刘彻都有几分蠢蠢欲动。   刘彻若有所思:陈娇从前就很提拔卫青,如今又把陈家女许配过去,卫家和陈家看似两家,其实也就是一家……   不过,就算卫青立了什么功勋,那也是他的本事,这么小一个孩子,也起不了什么掌权祸国的心思。防外戚,也不是说就不用外戚了,只是要杜绝田蚡那样的外戚,串通怂恿宫中女眷插手政事而已。   “你这都许了愿了,我还能说不吗?”他就逗陈娇,“要是我说了不,看你在卫青跟前怎么交代。”   这说的是陈娇许了卫青一支军队的事。这么点小事,卫青人又靠谱,也得到刘彻的喜欢,他是不会不给妻子面子的。   陈娇看了刘彻一眼,似笑非笑。“你要是不给。”她说。“没法向地下人交待的,可不是我。”   刘彻还以为陈娇说的是卫子夫,不以为然一哂而已,陈娇却是眼波流转荡漾,半天都忍不住微微地笑。 81、将星   说来也好笑,椒房殿翻修以后,刘彻的子嗣运倒是顺了一点,先后怀孕的几个姬妾都生了孩子,有养住也有没养住的,等到刘彻二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他已经有了第二个公主,还有一两个夭折了的儿女,反正不管怎么说,没法生育这个疑云,是被彻底洗得干干净净了。   时间就像是一泓最温柔的水,渐渐地洗去了过往的尘埃。王太后年纪越来越大,她的身体渐渐衰弱了下去,昔年锐气,也逐一消磨。和刘彻之间倒是多了不少话说,只是母子两个有些事已经绝口不提,政事是一,往事是二。   谈政事,触犯了刘彻的心病,谈往事不能不谈田蚡,又触犯了王氏的心病,两母子之间尴尴尬尬的,连陈娇都看不下去了,私底下劝刘彻,“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你就当没这事发生算了,干嘛老是疙疙瘩瘩的……”   刘彻现在提起来都气,“你心胸是宽大了,也不想想,要是没有这件事,说不定早两年就已经生了……”   见陈娇脸色顿暗,他忙又心痛又尴尬地住了口,要去搂陈娇的肩膀,“我不会说话,好娇娇不要和我计较。”   陈娇静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算了,都这把年纪了,我也没想着这件事了。不生也好,你看母后,就是生产的时候坐下了病,到现在老了,就压不住病势了。”   王太后在刘彻之后其实也还生过一次,只是孩子出来几天就已经夭折,她也差点没了命,元气虚弱,到了中年就多病多痛,脾气渐渐也越来越孤僻,陈娇现在对她态度又要好得多了,只是无奈太后不领情,现在是连孙子孙女都很难博她一笑了。就是刘彻亲自去看她,也很难让她有从前那温柔多情的态度出来。   婆媳之间闹成这个样子,偏偏又全都还是长辈居心阴毒,刘彻就是要心疼母亲都无从心疼起,只能暗自后悔当时做得太绝,可转念一想,田蚡也是自己把路给走绝了。于是就把满腔怒火全都宣泄到了田家那里,和陈娇起誓发愿,“等母后一合眼,就把田家的这个爵给除了!”   随着年岁过去,他掌权的年限越长,对朝政的把握越到位,这个继任田蚡的丞相越懦弱,刘彻也就越来越有杀伐果决的天子气息了。不论是打匈奴、兴儒术、削列侯、制藩王,这些把戏他是越来越得心应手,帝国对于他来说,渐渐不像是一个过重的担子,而更像是他手心的玩具,它还不小,但随着刘彻年龄的增长,权威的扩大,将会渐渐地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容易操弄。   而天子也越来越懂得享受了,对椒房殿,他一直还是荣宠不衰,可除此之外,上林苑的修葺工程,七八年来终于要到尾声了,陈娇还没有去过一次呢,已经有一批美人入驻,据说个个身怀绝技,都是各地列侯献上来的美女,专为了取悦刘彻。——刘彻却是连眼尾都懒得扫,放在那里,是为了犒劳众将士的。   刘陵说起来倒有几分悻悻然。“继母留神物色了好些美人,都是百里挑一,陛下连看都不看……”   因为陈娇大度,从来都不在乎这个,所以现在不论是刘陵也好,还是几个皇帝的姑母、不同母的姐姐,倒也都没避讳自己献美的脚步。只有平阳长公主一朝被蛇咬,到现在都还束手束脚的,没有多少动静。   不过,刘陵这一声继母,也是真叫得出来的。金娥比她还小几岁,淮南王也真的敢娶,刘陵也真的敢叫。   陈娇不禁也兴起兴趣,就问刘陵,“你继母在寿春还过得好吧?”   又逗她一句,“说起来,也是我们自小看大的。修成君刚回来的时候,她才那么一丁点大。”   位置高就是不好,说这句笑话出来,身边都没有人附和,陈娇身边那一群侍女,是早被她教得寡言少语,而平时能跟她说话的高门贵女们,性子又谨慎,就算听出来陈娇的意思,都没有人凑趣。   陈娇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刘彻需要一个东方朔了——要不是声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埋怨她‘你太刻薄’,这句笑话,真是俏媚眼抛给瞎子看。   刘陵就算有一点尴尬,也没有表现出来,从善如流又笑着说,“过得不错,和父亲也是琴瑟和鸣的,虽然年纪差得大了点,但老夫少妻也多得是嘛……”   身居高位,刘陵就是对陈娇再不满又有什么办法对付她?更不要说一句玩笑话而已,可就算这样,陈娇也还是给了她一个甜枣,“我那就好,怎么说都是陛下的外甥女,心里念着舅舅,阿彻知道了,一定会开心的。”   这就是肯为金娥卖个好的意思了:世易时移,从前修成君一家在太后跟前也算说的上话了,和皇后一向是若即若离,如今居然也要来讨皇后的好……   几个贵人私底下都有几分感慨:“皇后当红了这么多年,看起来是还要再当红下去了。”   也没办法不佩服陈娇的手段,刘彻这么难以捉摸的性子,这些年来卯足了劲就是要和列侯为难,身边的幸臣换了一波又一波,多的是今天得宠明天失宠的,也就是这么一个陈娇,多年来根本是荣宠不衰。就是现在,刘彻也是三五天要到椒房殿里走走,陈娇兴致一来,随便就去清凉殿见他。皇长子都快十岁了,虎头虎脑的,看起来就是能平安长大的样子,虽然还没有说立太子的事,可和下头的弟弟起码差十岁以上,太子之位,不是他是谁?皇上也看重他得很,虽然他平时忙碌,很少把孩子叫到跟前,可有了空就往椒房殿走,也是为了看看儿子、女儿的。皇次女、皇三女养在姬妾身边,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皇帝一面……金家要来讨好她,又有什么奇怪呢?连亲姐姐都要看陈娇脸色做事,在皇帝的亲戚里,陈家如今是一枝独秀,光靠陈娇一个人,就有了所有人都难以匹敌的脸面了。   陈娇自己倒是冷暖自知。   这么多年夫妻了,有时候刘彻动一动眉毛,她都能猜到他的心情。她就像是刘彻心口一枚玉佩,永远都挂在那里,珍而重之是真的,有了什么上心的事,不免就要握在手心,祈求一点安心。平日里有谁能磕着她碰着她,他也会将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扫落在地……但一个人能戴十多枚戒指,二十多串手镯,还有七八个耳坠,虽然玉佩只挂了一个,可他的眼神也难免会为新鲜的饰品吸引,有很多时候,他的心思不是被朝事吸引,就是又投入到了新鲜的、有趣的美人中去了。   帝王恩薄,不到两三个月,刘彻自己又会打转回来,这种事已经发生太多次,大小王姬、李姬、卫女……都还算是陈娇记得住名字的了。现在后宫中美人上百,有一些人受宠过几个晚上的,陈娇见了面都不认识,刘彻就更不必说了——倒是楚服心里有数,知道谁什么时候承过宠,谁最近又侍寝了几个晚上。不过现在对于任何人来说,这些美人再得宠,那和陈娇也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只有陈娇自己知道冷暖。   再宠,和十三年前刚成亲时那如胶似漆比,也有不同了。   眼下刘彻的注意力倒是都还在她身上的,这个青年帝王还和从前一样,有了什么烦心事也好,要下什么大决定也罢,一旦不安,就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黏住陈娇,连侍中们进来侍奉,都不放陈娇走,顶多只是设一扇屏风,聊胜于无地遮挡一番——倒是便宜了陈娇,多听了不少东方朔的笑话。   “这个人也算是个伟丈夫了。”她和刘彻笑着说。“每次讽谏,真是又好笑又犀利,你就为了他的滑稽硬留他在身边,不肯放他出去建功立业一番?”   刘彻现在一心都在准备明年的大战,哪里有心思理会东方曼倩。“这些只会夸夸其谈不断上书,到了要紧关头什么事都办不好的人,我是受够了,他要建功立业,也得和卫青一样从小事做起再说。”   不过,卫青也是因为有陈娇的赏识和提拔,才能从一个普通外戚跃升到如今这个身份。陈娇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么说倒也有道理,现在天下的书生都想着贾谊、董仲舒和孔安国呢,要是个个都当真,那你身边也就有太多先生了。”   刘彻不禁拊掌,“还是娇娇懂我。”   他又把陈娇抱在怀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没有诸侯,没有列侯,没有……我们上下一心把匈奴赶到极西方去,将整个西域我都囊括进疆土里,这该有多痛快?”   可惜,现实总是没有这么美好的,就算有诸侯、列侯、外戚,大汉也还是要和匈奴对上,刘彻会这样粘她,其实就说明他还是不看好明年春天的那场大战。   现在军队已经在往边境集结,李广、公孙胜、公孙敖、卫青、韩嫣……这是一支新老掺杂的队伍,没一个人能让刘彻放心。   “李广毕竟还有几分不着调!”又和陈娇老调重弹。“公孙胜、公孙敖的德性我也清楚……卫青和韩嫣又都还太年轻……唉,我这是求将才如渴啊!”   就好像陈娇多年来预知到的一样,现在全天下基本都笼罩在了刘彻的阴影中,所有人都再不敢不仰视他,可能分享刘彻这片刻脆弱的人,却绝不会多。   陈娇就抚着刘彻的脊背,徐徐说,“不用担心,天运在我大汉这边,匈奴终于有一天会被打败的。”   她双眼闪烁,也略有了一丝不肯定,略带了希冀,“这一颗将星,肯定马上就要出现啦。” 82、双星   等到大军开拔,正式往匈奴方向逼近之后,就是陈娇都缓和不了刘彻急躁的心情了:马邑之围已经让汉室丢尽了脸面,这一次要是再不能一击奏效,恐怕媾和和亲之论势将再起,这不但下了刘彻的面子,对于国库来说,肯定也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   “就为了修个上林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桑弘羊给陈娇学前朝的议论,“现在又想修个新宫,哪里有钱!黄河决口都不填,倒是要修这个修那个,开心得很!”   陈娇不免神色一动,“什么黄河决口?”   她毕竟久居深宫,对外间事也就是靠桑弘羊这样的侍中谈起来,长安城里的事,消息来源还多一点,地方上的消息,就是刘彻收到都很慢,就不要说陈娇了。   桑弘羊看了陈娇一眼,低声说,“那还是武安侯在世时候的事了,十六郡受灾……老百姓流离失所,可就因为没淹到武安侯的地,他就报了没事。当时以他的威势,这件事倒是被压下来了……可……”   那时候正是朝廷里争得最激烈的时候,窦婴和灌夫一个是四处奔走一个是身陷囹圄,居然没有人得到对付田蚡最宝贵的消息。陈娇听了都不禁大惊失色:“这是多大的事!河水改道,有多少人要民不聊生?武安侯真该死!”   再想想,亦不禁叹息:只怕那时候,田蚡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修河是大事,这么一闹,朝廷里的争斗是肯定要停下来的,说不定就给了窦婴翻盘的机会。天下事就是这样,一环扣一环,有很多后果,都不是当事人自己可以想像得到的。   自然打发桑弘羊,“让你在陛下跟前露露脸,去和阿彻说一说这件事吧。”   桑弘羊却不肯去,他跪在地上请陈娇,“这件事出自小人的口,肯定是没有您说更能入陛下之耳。河无小事,还请娘娘出面分说。”   看来,提起黄河决口这四个字,倒也不是无意,桑弘羊也是用过心机的。   陈娇虽然不至于为这点心机所触怒,但却不得不表现出她的掌控力,她扫了桑弘羊一眼,含笑说,“你是河边人?这件事,倒是很上心啊。”   桑弘羊赶快也作出了驯顺的姿态,他给陈娇磕了两个头,才自白,“小人出身洛阳,虽然家中未有从农,也算大贾,但父老乡亲都是河边住户,河水改道泛滥,伤的都是民生,故此出此下策,请娘娘恕罪。”   大商家之子,离家多年,还这么惦记河事,可见的确是有怜悯苍生的心地。陈娇对桑弘羊的评价又高了一点,私底下和声音感慨,“此子成就,应该不止于一个大农令才对啊!真是耽搁了!”   过了很久,声音才回她,“黄河这样的小事,你就别来吵我了。”   随着时日过去,在斗倒王太后之后,声音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沉眠,她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不关心陈娇所关心的这些话题。黄河、匈奴、天下事……这些事,声音是真的不感兴趣,她的天地就只有这么小小一片,彷如一个限定了的四方天,未央宫外的心机,陈娇就是用了,她也不评价好坏。或许是不懂,又或许只是真不在乎。   她曾经很怕声音会就这么渐渐沉默下去,可时日久了,又觉得她这样无形无质,在自己心湖上空沉睡,实在极为可怜,或许早日离去,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但这想法她无法形诸于口,只能暗藏心中,等待着声音也许灵机一触的体察,不过,到目前为止,声音所回馈的也就只有我一片沉默,陈娇不知道她究竟是装聋作哑,还是真的已经衰弱到了没法两相感应的地步。   她只好叹一口气,兴味索然地敷衍桑弘羊,“好好,你分量不够,我就找一个有分量的人来为你开口。”   怎么说,这个小侍中也跟椒房殿眉来眼去有五六年了,不适时露一露手里的底牌,也很难震慑住这个心怀丘壑的能人。   转过这个月,孔安国居然上书说起了黄河改道的事——他会管这桩闲事,令桑弘羊非常诧异。陈娇又在刘彻跟前提了一句,刘彻查证一番,不禁大为恚怒,私底下和陈娇说。“武安侯真是死得早!”   武安侯的确是死得早,却又死得一点都不无辜,身为天子舅舅,还和淮南王眉来眼去,当时好在王太后已经去世,不然还非得被弟弟连累不可,就说为金家和淮南王的婚事穿针引线,居心就非常可议。陈娇不予异议,只说,“田蚡固然是死有余辜,可你这个天子的耳目,也实在是太闭塞了。要不是桑弘羊有勇气进言,这件事还不知道要被捂多久呢。”   她是为了体现桑弘羊,可刘彻听在耳朵里,又觉得陈娇说得有道理:“消息传递不便,我这个天子也和农夫有什么区别?只能靠小道消息,来收获前线的战报了。”   的确,现在刘彻心里,也就只能装得下匈奴了。按理来说,李广的军队应该已经和匈奴人发生接触,就不知道是一触即溃,还是起码能和匈奴人互有胜负。现在整个大汉上下,只要是知道这一场战争的人,自然也都对这位老将寄以了厚望,他能分得出心来安顿河道诸事,都已经算得上是很沉得住气了。   就是陈娇都有几分悬心:一样的事再来一遍,天知道是什么结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卫子夫有哪一步走错了?还不是被她算得凄凄惨惨,这种事变数实在是太多了,就算这一场战争结果如何,对陈娇本人没有影响,但身为大汉子民,她自然也是只盼着赢,不去想输的。   就这样等到六月下旬,先来的反而是坏消息:李广虽然作战骁勇,但毕竟寡不敌众,竟为匈奴所掳,要不是他自己骑射过人,又有韩嫣接应,这一支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公孙胜、公孙敖方向得到的消息也不大好,至于卫青,更是如泥牛入海,一点都没有音信。   刘彻只好自我安慰,“怎么说还是成就了韩嫣的!”   这一次,韩嫣虽然没有扭转战局,但他手中那支军队的确还是留下了一些匈奴人头,至少不至于无法向主和派交待,刘彻面上也有一定的光辉:有了战功,那就不能说是佞宠了。   等到七月,慢慢地有谣言传到京城:说是卫青带了队伍,是一路打到了匈奴人的祭天圣地龙城,因为实在是太深入敌后了,消息传不出来。其实打进了龙城不说,还在当地和匈奴人激战,虽然汉军也有死伤,但居然也留下了千余条匈奴勇士的性命。   刘彻根本就不相信,甚至还很生气,“这都什么事儿!谁胡说八道!现在倒好,卫青要是败了,朝野间岂不是看他就要更不顺眼了?本来没罪的,现在罪都要多加重一等。”   就算卫青上位主要是靠陈娇的提拔,要不能得到刘彻的喜欢,他能第一次出征就领万人大军,有将军衔头?   陈娇当然要比刘彻乐观得多了,“民间的消息,一般都是有七分真,三分假。我倒觉得卫青有可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刘彻看陈娇的样子,就好像刚刚生吞了一枚鸡蛋,过了半天才说:要和你说的一样就好了!   结果十多天后消息传来,真和陈娇说得一样,除了斩首数是七百多之外,同民间传来的消息比,竟没有多少不同。   其实,比起汉军动员的人数来说,这七百多人头不过是沧海一粟,可就算是这样,长安城也陡然就喜气洋洋,陷入了节日的狂欢气氛之中,就是王太后知道了都很高兴:“从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开始,就有击退匈奴的希望,只是当时国力单薄,不得不以丝绸财物虚与委蛇,如今能够完成几代人的心愿,真是上天降下的福气!”   结果好消息还是接二连三:紧接着过了几天又传来消息,韩嫣在下谷一带也有斩获,这一次匈奴人死伤了五百多人,虽不如卫青战绩惊人,但也算是个极好的消息了。   刘彻当晚就出城去文帝庙祭祀,有话交待:回来在长门园歇一晚上,便再去阳陵和父亲说说话。宫中连洗衣宫人都露出笑脸,不少见识过韩嫣、卫青风采的人,私底下都偷偷地传诵两个青年将军的英姿。陈娇的十三妹和十五妹被家里人送进宫来,都是又惊又喜,恨不得抱住陈娇的大腿大哭一场:陈家族人不少,也不是每个女儿家都能嫁给将军的。   不过陈娇却没了形于外的喜色,打发走了两个妹妹,就在小花园里缓缓地绕着圈子,背着手,眼底一片云雾,散都散不去。   楚服进来通报的时候,就不禁站在远处望着陈娇好一会儿,才上前轻声说,“娘娘,侍中东方朔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娘娘。”   陈娇神色一动,略作沉吟,便说,“让他进来。” 83、策对   常年在椒房殿里,也不是没有出入外臣。陈娇虽然自己把宫妃们管得很严,但得了闲,也经常把桑弘羊、卫青等人,叫到椒房殿来。桑弘羊这个人瘦瘦小小的,又生得其貌不扬,刘彻连一眼都懒得多看。他也深知陈娇和桑弘羊接触的用意:春陀这种贴身伺候的近人,陈娇是不可能和他们多加往来的,即使是夫妻,也犯了帝王的忌讳。但她又想要,也应该要掌握自己的近况,比起私底下传递消息,陈娇的作风倒也特别,居然就直接经常把桑弘羊叫到椒房殿来问话了。   卫青就不必多说了,刘宁年纪还小,不能冒风,他和他兄弟卫长君蒙陈娇殊恩,可以经常进来看望小公主,不过,这两兄弟的作风也都非常谨慎,看了人就走,从来不敢多加勾留。也就是年前卫青领兵之前,皇后把他叫进去申饬了一番,转过天调令就下来了。这里面影影绰绰的文章,有心人也不是读不出一个眉目。   不过,卫青和卫子夫一样,都是走的眉目婉约路线,虽然如今战功彪炳骁勇善战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但相貌那是改不掉的。东方朔就不一样了,这个壮汉要比刘彻生得还高,相貌堂堂一脸的胡须,虽然被刘彻以俳优看待,但单从外貌来说,这个人从武倒是挺合适的。   陈娇也不敢怠慢,她在廊下见东方朔,身边除了楚服之外,还有七八个侍女雁字排开,大家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刘彻要犯醋意,也好从中分说。   心里又不禁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因为母亲还在和她怄气,不然又何必这么麻烦?直接到公主府上坐一坐不就完了。自己一个内命妇,的确也不好老见外臣……   “娘娘平安康健。”东方朔也很识趣,这个人虽然风流知名,但对着陈娇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就好像没有见到陈娇的美色。行过礼先扔出了一把刀来,“娘娘处境危殆,下臣不才,愿为娘娘分忧。”   这些年来想要走陈娇路线的人也不少了,这么直白不顾忌的也还是第一次。陈娇扬起眉毛,不免看了看左右宫人,见众人都盯着东方朔不放,唯独楚服露出一点深思之色,但眼神也还是绕着东方朔精壮的身体打转,她不禁就微微苦笑起来。   现在椒房殿里的宫女,多半都是文帝窦太后给她留下的遗产,四五十岁的人了,见到男色还是禁不住这样表现,可见深宫怨女,久旷之下,可不是开玩笑的一回事。陈娇不禁对楚服浮起微微歉意:大龄宫女不必多说了,她年纪还轻呢,也有二十多岁了,正是想男人的时候,难怪见到东方朔,脑子都要飞了。   不过,这位词臣的男色也的确诱人,见惯了那些眉眼精致举止安详和顺的美少年,乍然一看这个山东大汉,陈娇都要多给了几眼,才若无其事地说,“你这是突发惊人之语啊,东方朔,你就不怕我的怒气吗?”   只这一句话,已经将场面又抓到了手中,提醒东方朔:你表现再离奇,也不过是为了取悦我陈娇而已。想要反客为主,把皇后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没有那么简单。   东方朔就是对住刘彻,都没有感到过这种迫力。陈娇一双眼冷得像冰,就算听了自己的开场白,也都不肯配合地给出一点反应,倒搞得他有一点下不来台,竟僵在那里,顿了顿,才勉强说。“下臣进宫服侍,已有六年了,这六年来冷眼旁观,椒房行事,是处处出人意表,可又处处都透着深意。”   见陈娇唇角似乎牵起了笑意,他受到鼓励,也更挥洒自如了一点,又说。“只看娘娘将堂邑侯世子和隆虑侯托付给车骑将军,不过半年而已,两位贵人已经几乎脱胎换骨,作风大改。就知道娘娘洞明烛照,心中大有丘壑。以娘娘的明鉴,听到东方朔的这句话,应当是大喜过望,待我若上宾才对。若是娘娘因此勃然大怒,那么东方朔识人不清,就是受到惩罚,也是自作自受,又有什么好怨人的呢?”   也算是圆得过场面了,能看出现在陈家的尴尬,眼力也是有的。上过正经的奏章,雄心是有的,主意也都有一定的道理,能力是有的……   没想到刘彻也真是够粗心的了,东方朔虽然可能不是宰辅的材料,但做个地方官的才具是有的,就为了需要一个人陪他解闷,他就硬生生地为走了宝,还有脸和她叫人才匮乏。   陈娇想起来都不禁要笑,她忽然一下松弛了下来,摆了摆手,随意地说,“你倒是挺有眼光的,局势不必说了,本宫心里有数,你这次进来,总是带了主意进来的。就给本宫支支招吧。”   东方朔满腹言语,全都闷在了肚子里,别提有多难受了,他大着胆子看了陈娇一眼,见陈娇一脸微笑,竟似乎是云淡风轻,心中不禁大凛:这么多年来不显山不露水,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和刘彻还不一样,没有打匈奴平天下的野心,想要握住皇后的软肋,看来已不可行,为今之计,只有全盘奉上肚子里的这点草料,等着她可能的赏赐了。   就是在刘彻跟前,他也从不曾这么狼狈。东方朔咽了口闷气,他轻声说。“娘娘明鉴,如今只能在韩嫣没成气候的时候,把他招回来了。”   这个结论,和陈娇心里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她不禁叹了口气,低声道,“看来,也就只有这条路可以走啦。”   没等东方朔继续说话,便又抬起声音吩咐楚服,“你送东方先生出去吧!”   她笑着看了楚服一眼,压低了声音调侃,“不要说我不疼你!”   四周的侍女顿时捧场地笑成了一片,楚服双颊晕红,平时那淡然冷漠中的英气已不复见,她白了陈娇一眼,却还是步下殿去,轻声细语,“请先生移步。”   东方朔很有几分无奈,却也保持了风度,冲楚服微微一笑,又给陈娇行了礼,这才退出了宫殿,去得远了。   陈娇沉吟了一下,又吩咐从人,“去清凉殿等着,要是那边人散了,问问陛下,是我过去,还是他到椒房殿来。”   #   刘彻本来今天是没想着和陈娇在一起的,龙城大胜,不管怎么说是个绝好的消息,就算斩获不多,始终那是匈奴人的祭天圣地。这一战的象征意义其实大于实际意义——不过,就算是实际意义,也实在是太令人振奋了:几十年过去,秦二世而亡之后,终于又出现了一员猛将,能够在野战中将匈奴人斩于马下,并且反守为攻,去侵略匈奴人的土地了!   前一段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患得患失,太紧绷了,李延年已经为他准备了几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据说个个都身怀绝技,虽说刘彻有几分兴味索然,但他现在也不能随意离京行猎,除了美色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娱乐这个疲惫的帝王了。   不过,陈娇也一直很少在这种时候过来打扰他的,两夫妻之间已经形成默契,就好像一对交颈的鸳鸯,亲热了一段时间,就分开一段时间。所以刘彻也还是很看重陈娇的邀请,换了一身衣服就进了椒房殿,一路上还听春陀和他说了几句话。   “怎么,是东方朔忽然间说了什么冒冒失失的话?”一进殿他就问,又免不得为东方朔辩解一句,“这个人就是这样不着调子,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要是实在生气,就把他赶回老家吧!”   其实他也算是宠爱东方朔了,可面对陈娇,孰轻孰重那自然是不必说的了。刘彻虽然杀伐果断,对列侯人家从不容情,但在他真正看重的人跟前,有时候又软得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没有生气。”陈娇只好笑着说,她拉着刘彻到自己身边坐下,又将犹豫露在面上,过了一会,才轻声说。“东方朔过来,其实就说了一句话。他说,最好是把韩嫣招回来办婚事了。我想来想去,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刘彻一愣,他本能地反对起来。“这怎么行,韩嫣好不容易在北地干出了一点成绩——”   这话又断在了帝王的喉咙里,他惊愕地看了陈娇一眼,忽然间意识到:虽然陈家自己没有什么能人,但如今北境两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却都和陈家沾亲带故,事实上也是依附陈家的裙带关系,才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   当然,面对匈奴人的威胁,就算现在一百个能打仗的将领全都姓陈,刘彻也肯定会用,但真正的聪明人,是在火星闪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要浇一桶水上去了,是决不会让星星之火,有燎原的机会的。   两个陈家的亲戚,这是实在过分了一点,不说将星之间可能的碰撞,就说帝王心地,现在自然是千好万好,可等两个将星都功成名就凯旋归来了,赏无可赏,到时候,这大功就不是福,很可能是祸了。   可现在北疆真是求才若渴的时候……   刘彻看了陈娇一眼,正要说话时,陈娇忽然又微微一笑。   她扬起脸向着刘彻,温暖而坚定的说,“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也不必这么搞。当时把妹妹说给韩嫣,一个是看他人才,一个也是让他不至于备受别人的欺凌……”   这别人除了王太后一派还会有谁?   陈娇继续说。“现在韩嫣自己建功立业,两个担忧也都不再是担忧了。我看,这门亲事很可以就这么算了。”   刘彻是千想万想都没想到这个答案,他一下把陈娇抱进了怀里,心怀激荡,轻声说,“娇娇!”   那无限的痛爱、感激、知己、怜惜,似乎只能随着这两个音节喷薄而出,他久久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搂着陈娇,半天等情绪平复下来了,才说,“龙城大胜,是大吉之兆。我看也是上天的启示,我看,也到了立太子的时候了!”   毕竟是多年夫妻,刘彻对她,也实在没得说了。   可不知为什么,陈娇又从心底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惫,她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才低声说,“好,全凭你的安排。”   不过,和他们所安排得都不一样,韩嫣似乎命中注定和陈家十三姑娘有缘分,第二天消息就送到了京城:在斩首五百的那一场下关遭遇战中,虽然部属们已经取胜,但韩嫣却也受了穿腹重伤,如今已经陷入高烧,就算能恢复过来,想来也已经不可能再领兵作战了。 84、历史   这一年秋天,大汉的天空也露出了少有的晴色。除了龙城大捷之外,长安城里也紧锣密鼓地操办起了册立太子的大典,一并收到荫庇的还有刘寿养在一道的小妹妹刘宁,这兄妹俩在椒房殿长大,身份自然不同,刘宁身为天子长女,在封地上也占了便宜,刘彻给她的封地,比阳信公主、馆陶公主的封地还要好,直接就封在了齐地的当利,这地方产盐呢,长大后小公主金山银海的,钱是怎么花都花不完的了。   大长公主和陈娇谈起来,也觉得高兴——卫家从上到下都是陈家的附庸,卫家有面子,就是陈家有面子,刘宁得宠,就是椒房殿得宠。天下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大长公主自然也不会例外的。   “你现在是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她就和陈娇说,眼神先飘向陈娇的小腹,又飘了开去,却是不置一词——大长公主年岁大了,也越来越懂得有些事情是不应该多提的。“除了韩嫣的事,到底还有几分遗憾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事?”   其实就是韩嫣的伤,对陈家来说也都是恰到好处。韩嫣自己恐怕觉得壮志难酬,很有几分郁闷,但也就是因为他必须回长安养病,据说一辈子都不能再上马作战了,他和陈家的婚事,才得到刘彻的亲口许诺,还没有黄呢,就已经又摆到了日程上来。   “十三妹没有怎么样吧?”陈娇就问大长公主,“这也是她命不强。”   十三姑娘和十五姑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族人女,性情温柔敦厚,就算心底也不是不遗憾,但木已成舟,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在陈娇跟前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对,只说“韩郎能平安回来就好了”。   “人倒是没有什么大事,看起来就是比从前瘦一点,多了一点风霜之色。”大长公主沉吟着说——她自然是见过韩嫣的。“受了那么重的伤,三四个月也可以下地走路了。要不是大夫言之凿凿,本人也说伤口经常作痛,我看起来就和没事人一样……”   陈娇是内眷不好随便出门,大长公主就没这个限制了,她根本都不知道陈韩两家的亲事曾经可能出现变动,韩嫣一回京城,就带着堂邑侯亲自登门看望,显得又亲热、又爱重这个立下了次功的年轻将领。回来对陈娇也有自己一套说辞,“本来就受宠,现在又立了功,还能少得了他的前程?不能上阵最好,军队里有卫青在了,我看,你和阿彻说一说,让韩嫣当个地方官也好,当个中朝官也罢,弃武从文,有军功在先,谁说他年不是又一个窦婴?”   第一等的聪明人调整战略,第二等的聪明人就觉得这是天赐的运气,“本来还担心两将相争,自家人失了和气……”就看不到十年后的事了。陈娇听着大长公主这样说话,只是笑,“是啊,真是运气好。”   倒是她那两个稍微有些成器的哥哥十分惋惜,陈季须和陈娇说起来,是恨不得跟着卫青一道去了龙城,横扫六合宇内,立下不世功业,为陈家光宗耀祖。   “从前是我不懂事。”也不知道卫青用了什么手段,这两个连窦太主都拿他们没办法的二世祖,现在倒还真有模有样起来。“现在晓得以前的糊涂了,也知道了妹妹的不容易。想要洗心革面,又不知道从何开始,不如妹妹给我一个职司,我也就跟着认真去做,让大家看看我的决心吧。”   要是在从前,陈娇自然是求之不得,现在就只好苦笑。“你还是和东方朔多混一段时间,想一想现在的局面,适合不适合出仕吧。”   东方朔、桑弘羊做了这么多年侍中,倒也都有了自己的结果。桑弘羊因为兴修黄河的建议,在刘彻心底留下了一点印象,龙城大捷后刘彻缓出手来,想了想,索性派他回洛阳去兴修水利。东方朔呢,也因为这一句话展现出了自己过人的机灵劲儿,现在多少有向实职官转变的苗头,可他自己又想走贾谊的路子,虽说自己还没定心意,但这个人素来是聪明伶俐,他很明白自己上位背后有陈娇多少人情,和陈家走动的脚步,也要比以往频密一些了。   “还不是因为楚服不断在我身边说他的好话。”陈娇和刘彻提起来,自己先笑得花枝乱颤。“母亲多少也听进去了一些,对他也就有几分另眼相看,要不是楚服毕竟出身低微,东方朔又风流成性,不然,倒是一段良缘。”   但凡是当红的外戚,肯定是少不得有人依附的,窦氏、田家最风光的时候,都有窦半朝、田半朝的外号。陈家虽然有卫青、韩嫣,桑弘羊、东方朔之辈,但无奈陈午多病,本家无人入仕,陈家始终难成气候。刘彻倒是不忌讳陈家和他的几个侍中勾勾搭搭的,只要别上到三公的高度,这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这个东方朔的确也不是良配,这五六年来,身边的女人是一年换一个,楚服就是出宫跟了他,那也长久不了的。”刘彻想到楚服居然也动了春心,不禁也有几分好笑。“就像是司马相如,为人才华是有的,可惜在女色身上都是败笔。将来后世,耻笑他们的人是少不了的。”   丈八烛台照不到自己,陈娇简直要笑晕过去,她罕见地真被逗乐了,伏在刘彻身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抬起头问刘彻,“你以为你自己好得到哪里去呀?阿彻,未央宫里那些美人不说,上林苑里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虽不说荒淫好色,但比起东方朔来,你可没什么好夸耀自己的。”   “这哪能一样!”刘彻振振有词,“姬妾是姬妾,妻子是妻子,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   他一下摁倒了陈娇,在她耳边轻声又戏谑地问,“我还有哪里对你不好?你说,你说呀!”   陈娇左思右想,也觉得自己如今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了。后宫三千,三千人要在她跟前低头,君王专宠,太子如己出,养女封邑、义弟官职,姻亲嫁娶……再再都是不完美中所能达到的最完美,她也只好浅笑着承认,“是,陛下待我好,我可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刘彻便满意地放开了陈娇,顺着她润滑的黑发,笑着说,“我待你可要比你想得更好得多了,等明年三月上林苑修好了,我们去那里住两个月,谁都不带,我就带你和阿寿、阿宁,我们一家四口,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   顿了顿,又想起来说,“对了,太史令说,阿寿这个名字不大好避讳,毕竟实在是太俗。我想也对,就给他改了一个据字,用的人会少得多。私底下还叫阿寿也不要紧,官面上也比较好办事。”   这等小事,天子自然是不在意的,过了一会儿,见陈娇始终不曾回话,才有几分吃惊,他看了陈娇一眼,见皇后神色竟有十分茫然,她精致而美丽的面容上似乎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令人难以刘彻的神情就严肃起来了,他直起身子关切地问,“怎么了?娇娇?怎么忽然——”   陈娇猛地回过神来,她迷惑地摇了摇头,“就是一下走了神……”   又有几分感慨,“唉,一转眼,这么多年啦!”   原来是起了岁月之感,刘彻不禁闷闷地笑起来,又端出模范丈夫的架子,抚着陈娇的秀发轻声说,“这么多年又怎么样?刚嫁进来的时候,还是一朵青涩的花骨朵儿,现在盛开啦,等到三五十年以后,你成了老太婆,我也就是老太公了,那才真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以陈娇的眼睛看出去,刘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有十足的真心真意。尽管这些年来,两夫妻间也有若即若离的时候……但这一辈子,他待她也的确是情深意重了,一个帝王能为皇后做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挑?   可是不知不觉,耳边又响起了卫子夫临终前的絮语。   阿彻对我千恩万宠,卫氏一族繁荣昌盛。我活着独霸天下,死后也极致哀荣。你赢了我有什么用,往后二三十年,你随时有可能输……   卫子夫不愧是她陈娇一辈子的对手,就算她早已经去世数年,但依然能对陈娇的心境造成影响。尤其是此时此刻,当她占据了刘彻的千恩万宠时,陈娇亦不由得想到卫子夫的这句话,而令她极为惊恐,极为不适的是,她甚至指望下一个对手尽早出现。   尽管部署多年,令她、令陈家如今已经是进退裕如,立于不败之地,尽管如今她应该已经心满意足,尽情享用着自己的胜利。但……   翌年正月,刘据被立为太子,三月,上林苑竣工,刘彻带陈娇往上林苑过去,随行者就有大病初愈的韩嫣。这还是韩嫣和陈娇多年之后,再一次照面。 85、金屋   韩嫣虽然身体才好,但倒是抓紧办了婚事,他在刘彻身边又得到了一个两千石的高官,不过这一次,这个位置就坐得比较稳了。得官后不一个月,就和十三姑娘完婚,他因为身体不好,只能偶尔到清凉殿和刘彻说话,却很少过夜留宿,倒是韩夫人经常进宫向陈娇问好,是以虽然没有见面,但陈娇对他的近况也不是一无所知:刘彻对匈奴战事相当关心,虽然下关之战宣告结束,但卫青人还在边境未回,李广又是戴罪之身,要问匈奴的事,谁还有比韩嫣更清楚?现在他渐渐倒是摆脱了佞宠的名声,十三姑娘还有点忐忑,恐怕韩嫣会失去刘彻的欢心。   不过,只看刘彻对他态度亲密依旧,韩嫣才痊愈没有多久,就又把他带到身侧,还和从前他当侍中的时候一样行事,就可以知道刘彻这个人,其实还是很顾念旧情,对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情人,倒是要比对他即位后的那些新宠好得多了。   陈娇看了韩嫣几眼,倒也明白个中缘由:他本来就生得健朗俊秀,经过在北疆一番历练,更是多了一丝草莽铁血的气息,就是东方朔和他比起来,都少了几分真刀真枪拼出来的男人味。刘彻这个儒雅书生就更别说了……一样都是宠幸,刘彻肯定是才貌并举,就是韩嫣没有和他的旧情,冒起的速度,也一定会比别人更快的。   这一次到上林苑,所见就要比从前更开眼界了。从前刘彻他们带着陈娇到上林苑的残址上行猎的时候,那不过是一片灰扑扑的残垣断壁,偶然有些屋子,也都破败得不能住人了。后来七八年间,陈娇从来都没有走过这个方向,才出长安城门,她就坐不住那颠簸的马车了,而是坐到刘彻身前,由得他指点这一路尽善尽美的楼台屋宇,还有那花木扶疏的美丽风景——正是晚春时候,在这经过整修的黄土路上徐徐打马而行,令散发着暖意的春风吹着鬓发,闻着那似乎无处不在的花香,听着啾啾啁啁的鸟语……陈娇就算是再冷,也不禁要频频露出笑容,靠在刘彻怀里,尽情地享用着这皇家人专用的园林。   “方圆有二百多里。”刘彻也显得容光焕发,他直起腰画了一个圈,向陈娇示意。“也不都是就给我们行乐用的。除了行猎之外,还有水师训练的几个池子。以及卫青他们操练军队也都在这里,从前父皇老说我践踏民田,现在就好了,这一片山头都是我们的,明天你要是有兴致,我带你打猎去!看看你能射中一只兔子不能。”   陈娇这样的长安贵女,要是野一点的,精通骑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母亲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纵马打猎,有一次还打了一头狐狸,给陈娇做了一顶帽子。   陈娇游目四顾,也从来都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感觉到她也是这天下的主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她和刘彻一同分享的土地。她一向知道自己身份尊贵天下有数,可却也从来没想过,这一生在这个时候,她还能站在这里,以皇后的身份,和刘彻并肩在这一片壮丽的风光中行走。   就连那声音似乎也苏醒了过来,她在陈娇耳边轻轻地叹息着,像是一把小刀,轻轻地刮着她柔软的心尖,刮出了一阵痒,一阵痛,她说,“原来上林苑的风光,居然是这么好。”   从前在这个时候,她已经罢黜长门,在刘彻身边的是另一个女人,或许甚至都不是卫子夫。这一世,很多事情似乎还一样,又似乎也已经不一样了。   陈娇一时感慨万千,似乎是本能,又似乎是有意做作——又或者在这么多年之后,有意做作已经变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她慢慢地将头靠到了刘彻肩膀上,感慨地说,“阿彻,这真是……”   刘彻志得意满,他哈哈大笑,搂住陈娇亲昵地在她耳边道,“你还没有看到最好的那一部分。”   他忽然加快了马速,将从人们远远地落到了身后,在这清洁而雅静的道路上肆意地奔驰着,令柔和的风吹过陈娇的鬓发,吹过她在空中叮当作响的金步摇,在她忍俊不禁的轻呼声中,他们奔驰了有又一刻钟,陈娇已经远远地看到了远处那一片金碧辉煌的高台,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如此华贵夸张,实实在在,他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假话,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上林苑的富丽堂皇,甚至是未央、长乐两宫都比不上的。   “你也真沉得住气!”她不禁埋怨刘彻,“六七年了,都不肯带我来看!自己一次又一次溜过来……早已经背着我享用了多少美景!难怪母亲、姐姐们,甚至是刘陵都一再提起上林苑,母亲还说要在上林苑里常住——想来她们是都已经见识过了这里的景致啦!”   按刘彻的说法,几乎是从长安城出去,涵盖了终南山的一大片区域,都成了皇家园林,这些达官贵人日常出行,在驰道两侧又哪能见识不到这近在咫尺的美景。反倒是陈娇、王太后,因为位高权重难得出行,只是去骊山边小住,都算是大动干戈了,这几年来,是根本都对上林苑茫然不知。   刘彻的心情显然相当不错,他带着陈娇在殿前下马,徐徐拾级而上,又指点给她看,“那一片是犬台宫,养了些狗,那里种了不少南方来的果树,再过一两年,也就可以结果了。那是承光宫……还在建了,现在全都建好的也就是宜春苑而已,这就是御风台……”   他逐一指点,又引着陈娇献宝一样地走进主殿,“这是储元宫,以后在这里议事而用。那是阳明殿,我这几年过来要住宿,都睡在这里。”   还没等陈娇问,“你的那一群美人,都住在哪一片。”刘彻就又推着她走了几步,指着阳明殿,一重小小的、金灿灿的屋宇说,“那是我给你准备的屋子,你猜它叫什么?”   陈娇的眼神早已经被它吸引,被那一片在阳光下几乎是刺眼的金色给完全迷住,她屏住了呼吸,全然讶异地欣赏着这一小片荡漾的、流动的、纯粹的金色,就是那声音都被镇得惘然失语,在一片寂静中,她梦游一样地跟着刘彻,穿过回廊来到了这一间三重小殿跟前,这建筑并不阔大,它也阔大不了——就连屋顶的椽子都贴了铜箔,这一片金色,是货真价实用铜钱堆出来的颜色,这间屋子根本从里到外都贴了金!   她偏过头去看刘彻,双眼瞪到了极限,几乎是机械地反映着刘彻的表情。是的,他显然为她的愣怔所取悦,更加得意了起来,而这深棕色的眼睛里,也的确写满了沉甸甸的深情与应许,她察觉到刘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搂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臂垂下来,牵起了陈娇的手,在半空中握成了一个缠绵的结,她听见刘彻轻声说。“若以阿娇为妇,愿做金屋储之。我这一生说不上言出必行,可对我的娇娇却是例外,娇娇,在这金屋殿里,我再许你一次,我做金屋储你,你也在这金屋中安心住下去,我与你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这十多年来所有心机,所有用意,所有难辨真假的深情,分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刘彻,为了大汉的大度贤惠,到了这一刻,似乎全都百倍、千倍地回到了陈娇身上,她曾经多少次暗笑过刘彻的自私,多少在从前的遭遇里汲取力量,成就自己的阴谋心机、深刻谋算,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你还不够明白刘彻吗?就算他有深情,那也不是为你。就算这一世你醒悟得够早,你布局得够早,对你他也始终都不会太好,他的甜言蜜语,不过是一时兴起,你要是信了那才是傻。   可如今在这金屋跟前,在这传遍了天下的传奇跟前,在这成真了的梦想跟前,在这她完全被蒙在鼓里,丝毫没有察觉的礼物跟前,陈娇赫然发现,或许她的确是错看了刘彻,或许刘彻对她,是真的……是真的……   她也说不上来是真的有什么,只是眼泪忽然满溢,她哽咽着说,“阿彻!”   刘彻搂紧了她,他也动了感情,他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时候不安,有时候很苦,大汉皇后不好当。娇娇,我都知道,我只是不说……你尽管放心,你现在总该信了吧,负尽天下人,我不会负你!”   在这一场彼此追逐,彼此携手,似乎靠近又似乎在不断分离的关系里,他没有抓得住她,看得透她,她又何尝不是在猜度他防备他,处处都要做到最好,不想被他挑出一点毛病。她是用全身心在事人,她想过她最终会得到什么,是否能和卫子夫一样善终,这一世笑到最后赢到最后的人,如果真有一个,会不会是她。   在这一刻,在四周侍者环绕之中,在刘彻稳固的紧握、热烈的、豪奢的告白里,陈娇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她在她的金屋跟前掩面而泣,已是语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真的没觉得刘彻是渣男,在他的身份和那个时代下他已经是非常宠爱陈娇了。不然就一个无子,废她妥妥的…… 86、二问   金屋殿终于面世,激起的反响,自然是一石千层浪,听说皇帝到上林苑度假,跟着赶过来的贵族女眷们,有谁看陈娇的眼神不是又羡又妒?   平阳长公主是笑得合不拢嘴,“我说阿彻怎么搞的,从前到了夏天,也让我们在上林苑里住几天的。这几年护得风雨不透的,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南宫长公主有点微微的酸意,嫌弃南宫侯,“要是有阿彻三分就好了,成亲到现在,连我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说金屋殿,就是一枚玉佩都没有送过。”   隆虑长公主毕竟是陈娇的嫂子,两个人关系本来就不错,现在太后被架空,她和陈娇往来得就更密切了,这种客气话,倒还不必她来说,她就是捂着嘴笑得揶揄,等人散了私底下谢陈娇,“现在夫君是懂事得多了,至少也懂得不在家里乱来。”   在外面是不是还乱来着,陈娇简直没有心思去问,陈季须还好一点,陈蹻因为是小儿子,被宠得更无法无天的。现在懂得场面上撑住,已经是很好的开始,接下来的事,自然有韩嫣等人为她去操心。   刘陵眼波流转,笑得很有深意,“娘娘真是有福气的人,不过这一次来上林苑,您可食言,没带着刘陵,要刘陵自己过来参见呢。”   陈娇不禁一怔,才想到几年前刘陵就提到了上林苑,想来那时候,她已经是收到了风声。   这个翁主,消息果然是灵通,比几个长公主都还知道得更早。这句话说出来,倒是又卖了好,又显得自己贴心,虽然收到风声,却没有破坏陈娇的惊喜。   大长公主就更不要说了,进来先啧啧连声,感慨了一番,才半真半假地问陈娇,“我的宫室呢?说要给我的,可不许反悔。”   陈娇白了母亲一眼,“您就住这里吧,到了白天,光是墙壁就能把人眼睛晃晕。”   的确如此,刘彻给的这一间金屋虽然家具齐备,但到了白天根本就不能呆在屋里,陈娇在上林苑里的这几天,住的还是刘彻自己的阳明殿。   大长公主就不喜欢陈娇说话的语气了,“阿彻这么疼你,你以为这间屋子下来要多少钱?我看四五百万金都止不住!还这样说,言下之意,好像这份礼不厚似的,在阿彻跟前不许这么说话,免得寒了天子的心。”   从前为了治病,九千万钱花了也就花了,四五百万钱虽然骇人,但也还没到陈娇出不起的地步。陈娇想要和母亲抬杠,又觉得坏了她的兴致也不好,她只好无奈地说,“我又不是孩子了,当然知道在阿彻跟前该怎么说话,您就只管放心吧。”   又让人,“把太子叫过来,陪着外祖母去他的住处走走。还有当利公主,也都喊过来好啦。”   天家出行,气派是大的,刘彻带着陈娇先来,后头跟着的还有太后并众妃嫔,陈娇难免要去侍奉太后,在宜春苑里找了一处风景宜人的地方,众位宫廷命妇坐下来听曲子看歌舞,等刘彻去猎了野味回来,大家赞颂一番刘彻的勇猛,再把这几只兔子烹饪了吃掉,才算是享过了模范般的天伦之乐。   王太后年纪大了,心境也越来越平和,现在已经绝口不提朝廷里的事,对陈娇当然也越来越和气——她一直都不知道刘彻为什么忽然和她疏远,还当是因为田蚡的表现。这件事和陈娇倒没有太大的关系,人在失意的时候,还是懂得感念雪中送炭的人的,现在虽然陈娇有了金屋殿,太后也没和往年一样泛酸,反倒是第一个提起来,向着长公主赞许陈娇,“也就是皇后才配住在里面了。”   王夫人、李夫人,刘美人等后宫佳丽,没有一个人敢在面上露出一点妒忌,都忙不迭拍陈娇的马屁,“娘娘非但贤惠大度,更是宠冠后宫、艳冠群芳,天下除了娘娘,有谁还更配得上殿下的痛爱呢?”   陈娇只好微笑以对。   还是隆虑长公主为她解围,“韩将军身体不好,不曾随陛下去行猎,不如我们请他过来,让他说说战场上的事吧。”   大家称赞陈娇,也都称赞得口干舌燥的了,现在正好有个出口,当下都齐声赞是,于是王太后命人请了韩嫣过来,这一次,她是真的和颜悦色,未曾笑里藏刀了。   韩嫣便低垂着眼,在一群贵妇欣赏的目光中,稳重地说了几件西北的趣事,众位贵妇人都听得很入神,王夫人、李夫人等后宫姬妾,看韩嫣尤其专注,眼睛里好像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能把韩嫣抓到自己的屋子里去,那就是最好了。   这几个妃嫔的确也都不是很得宠,其实在后宫中,就是再得宠又如何?除非到了和陈娇一样的层次,不然,也就是几个月内能够陪伴在皇帝身边,接下来等待她们的,就是长达一生的孤寂与忍耐了。王夫人和李夫人至少还有个女儿可以排遣,更多的没有封号的宫人,只能等到白头了,才有机会或许被放出宫去。   陈娇忽然间连欣赏韩嫣美色的兴致都已经失去,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低沉而动人的声音,讲述着一桩又一桩故事,纯粹是出于自己的本能,分析着这故事间透露出的信息:李广和卫青的关系,几个大将军之间的纷争……   回过神来,又暗笑自己实在是习惯成自然:事到如今,前朝的事根本轮不到她来操心,只要有几个代理人能为太子、为陈家说话,她在后宫中的地位,几乎就永远不可能动摇。刘彻的宠爱,不过是锦上添花。   说来好笑,从前她想要刘彻的专宠,想要他的第一个孩子,最终却终老于长门,而事到如今,在她已经不需要刘彻的宠爱,只需要刘彻的一点最基本的情分时,她得到的却要比要求得更多得多,几乎想要再找出一桩她应该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都已经很难。   陈娇望着自己腕间的玉镯,一下就走了神,等韩嫣说完故事,领了赐下的酒水,又再告退了,小丑伶人们上来演了另一出滑稽戏,她才回过神来,重新参与到了盛宴中去。其虽然当红,但却依然不骄不躁的大家风度,免不得又惹来了一场挖空心思的赞叹。   等到日薄西山时,阳明殿那里才送来消息:刘彻今日一无所获,才进了山林,就被京城送来的公事给绊住了手脚,今晚是不能过来侍奉太后用饭了。   母慈子孝的好戏不用上演,王太后看得出来,是松了口气的——她好像已经饿得很了,连忙遣散大家,只留下三个女儿陪她吃饭。大长公主又要回去看她的董君,陈娇于是一个人上了辇,回到阳明殿前,一时又不想进去,免得打扰刘彻谈公务。她踌躇之下,见到韩嫣在阳明殿外站着,便吩咐楚服,“把韩将军叫过来吧。”   韩嫣很快就过来给陈娇行礼,“娘娘平安康健。”   “你也平安康健。”陈娇不动声色地说,她又看了看左右,见靠得最近的楚服,还在一丈之外,便用玩笑的口吻讲,“这个伤倒是好,看不出来不说,也没损伤你的容貌和元气,看你康复得还是不错的,以后是真不能上战场了?”   韩嫣眼神一闪,他抬起眼来平静地看了陈娇一眼,笑了。   “有卫将军在。”韩嫣说。“也用不着我。”   看来,韩嫣在北疆也是真的历练出来了。陈娇禁不住一声笑,她又是赞赏,又是惋惜地说,“其实也不必如此,我是准备放你走的,能为国家多一员猛将,也是好事。”   “娘娘对嫣的数次提点,嫣始终不敢忘记。”韩嫣平静地说。“上阵杀敌,固然是一生夙愿,但能进能退,才是英雄本色。没有娘娘的护航,我哪里能到前线去呢?忘恩负义,是韩嫣所不屑为的。”   这话已经说得很透了,陈娇自然明白韩嫣的意思,她点了点头,轻声说,“放心,一家人,不会委屈你的。”   她始终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光,卫青的谦恭谨慎不是她看出来的就不说了,韩嫣的秉性,也的确没让她失望。如今韩卫一文一武,一内一外,对陈家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这一次布局,却是没有输家。   韩嫣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他大胆地抬起头来看了陈娇一眼,又有些欲言又止,陈娇还以为他究竟还想索取更多承诺,便微笑说,“楚服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   可韩嫣踌躇再三,却始终还是没有开口。陈娇莫名其妙,她看了韩嫣一眼,便欲转身离去。   “娘娘。”   才走了一步,就终于听见了韩嫣的声音。   这声音和他平时说话的语调还不一样,有几分迷幻的沙哑,像是喝过了酒,从心底逃出来的一句真心话。   “娘娘还记得几年之前。”韩嫣低声说。“我问娘娘,您自少受到两宫宠爱,及自长大,富有四海,宠冠六宫,却为什么总是不开心、不快乐。”   “当时娘娘告诉我……”他说,而陈娇不禁闭上眼,和他一起回答。   “因为快乐对我来说,暂时还是一件奢侈的事。”   她一下又有了几分泪意,而在远处,金屋殿随着夕阳映出了一道极为刺眼的光芒,她听见韩嫣的话,温柔却又残酷,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一下就插到了她心中最深处。   “当时娘娘处境已经足够优越,但却的确还有危机四伏。如今娘娘坐享金屋,膝下抚育太子,六宫中无人能和您的宠幸抗衡,甚至连太后都已经失宠。”韩嫣问,“还有什么事是您办不到的,什么东西是您得不到的,为什么您拥有了一切,却还是不开心呢?”   这句话,险些将陈娇完全击垮,她忽然发现,这十多年来,自己算到了每一步,算好了每一步,可却从来没有算过自己,她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开心。   “是啊。”她低声说,在那一团刺眼的金光中居然万念俱灰,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保持了皇后的尊严,没有捂住脸低头哭泣,她只是低沉地说。“现在快乐对我来说,或许不再是那么奢侈的问题了。” 87、消遣   “太子殿下。”重重宫人见到刘寿出来,先都矮了半截,恭谨地伏在地上行礼,“殿下安好。”   刘寿冲她们淡漠地点了点头,并不动声色。   或许是因为养在陈娇身侧,他年纪越大,性子和养母也就越像。小时候发自天然的热情好动,渐渐为重重礼规束缚成了淡漠而疏离的礼貌。不要说在这群宫人跟前,就算在父亲身边,随着年岁的长大,他也渐渐地少做儿女态,有了成人的样子。   “阿寿今年都十三岁了。”刘彻和陈娇抱怨的时候,陈娇就笑盈盈地说。“你十三岁的时候,都已经开始准备婚事啦。他自然也要有个大人的样子喽。”   “一转眼也就十三年了。”他父亲拍了拍刘寿的肩膀,也不无感慨。“可比我当年还要幼稚得多了!孔安国、董仲舒他们和我说,你在课上还经常同老师争执?”   他母后就只在一边笑着看皇帝教太子,自己并不出声。   自从刘据被立为太子之后,他就真的搬出了椒房殿里,住到了尽善尽美的上林苑中。这几年来,上林苑和京城渐渐接壤,从宫中过去已经非常方便,与其说那是皇家别院,倒不如说那是御花园的一部分。刘彻待太子当然是如心头肉,他把刘据安排在宜春苑居住,方便他和招揽来的各地贤才多亲近亲近,以便“近朱者赤”,令刘寿得以学习到他们的美德。   不过,刘据还是经常回去椒房殿拜望母亲,等到了夏冬两季,陈娇和刘彻往上林苑里避暑避寒的时候,他就更经常去母亲身边侍奉了。   和老师争执这件事,刘据私底下就问过母亲的意思,母亲当面没说什么,过了几天,楚服私底下和他说。   “娘娘以为,太子年纪不大,还是张扬些好,即使天性谨慎,也不必事事小心翼翼。”   刘据深以为然,自从有话直说,先生们虽然往上告状,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他父亲肯定也是不会在意的。   虽然母亲从来都寡言少语,甚至有时有话也不直说,但刘据从未觉得自己离开过椒房殿的羽翼,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见到楚服,见到椒房殿的宫人,他就好像回到了家。   金屋殿建成三年,其实根本就没有住过人,镀过铜的金砖,夏天被太阳晒得滚烫,到了冬天又过于冰冷。母亲也就是经常过去走走坐坐,她曾经和父亲在阳明殿住过一两年,但这一次过来,是自己主动要求住到了凉风殿里。   “孝期还没过,避讳些好。”当时母亲是这样解释的,不过在刘据看来,这就是她又一次言传身教,教自己如何防患于未然了。   母亲今年毕竟已经三十一岁了。   眼看凉风殿到了眼前,刘据就收敛了思绪,微微露出一抹笑来,徐徐地进了院子,正好和楚服迎面碰上——这个大宫女自从刘据搬出椒房殿,就一直贴身在他身边伺候,但和椒房殿的联系,却依然是众所周知的紧密。   两人目光相碰,都加深了笑意,楚服轻声说,“陛下人在。”   刘据便知道他父亲是又来找母亲说话了:自从祖母过世,父亲的心绪就一直有几分烦乱,刘据来的时机不巧,偶然还听到过几次,父亲和母亲的私话。   “毕竟是母亲。”父亲低沉地说,“想到临去这几年,母子两个人居然这么生分,我就实在是不好受!”   母亲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并不曾说话,父亲又添了一句,“可想到这宫中子嗣稀少,除了一个阿寿之外,这些年来再没有儿子……我也不是不怨她!”   刘据当时就有几分心惊肉跳,他慢慢地退出了宫殿,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来。第二天见到父母,都有隐约的惊讶,就像是浸透了骨髓的一块冰,经晚都没有化,回头想来,简直还残留一丝凉意。   他本来还给修成君几分面子,现在已经渐渐和他疏远。不用母亲提点他也能想明白:自己的降生,肯定是母亲和母后共同抗争的结果,出身椒房殿嫡系,能在祖母手底下养到这么大,真是不知费了母后多少心思。要再往深想,连母亲的去世,都难说是不是祖母在背后推手。身为唯一皇孙,刘据这几年来是走到哪里红到哪里,可从他渐渐懂事以后,就觉得祖母对他,是不如别的亲戚热络的。   人心就是这样,一颗疑惑的种子,只要有了合适的土壤,便能自己发芽成长,渐渐地纠结进了心底。才不到半年时间,刘据对于依附王太后生存的修成君金仲,已经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   不过这一次,父皇母后之间倒不是再说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话题,刘据走近了几步,就听见父亲的声音。“守孝三年,那是没有的事,不过也要等到明年才好办亲事。你看,是不是到了给阿寿说亲的时候了?”   刘据一下就怔住了,他毕竟年纪在这里,对男女之事也不是没有好奇,便又放慢了脚步,可惜这里不是他熟悉的椒房殿,他父母亲是早发现了他的脚步。他父亲一下就笑了,“这个刘寿!偷听!”   时年而立,他父亲是要比从前更沉稳得多了,他蓄了两撇工整的胡须,看起来要比几年前刘寿刚记事的时候威严了不少。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跌跌撞撞在椒房殿里学步,父亲因为什么事进来,一把抱起他打了几个转。那时候他衣袂飘扬间,在强烈的光照中,面孔就像是个大孩子,当时刘寿总觉得他应该是自己的哥哥。但现在他就很难想象父亲会作出这种事来了,他就像是一头刚刚进入壮年的雄狮,即使是和妻儿呆在一块,有了几分天子柔情,可也始终都有莫测的威严在。而这份威严又建立在他对朝政的牢牢把握之上,每一次刘寿见到父亲,一开始总有几分窒息:他无法想象自己能长成父亲这样的男人,威严莫测,手段变幻多端,天下,似乎只是父亲手指间的一个玩具而已。   他母后也捂着嘴微微地笑,又叫人,“来给阿寿摆个位置,让李延年准备一下,等阿宁醒了,我们来看新歌舞。”   过去这三年里,后宫平静无事,刘寿又住到了宜春苑里。或许是因为母后闲居无聊,又不愿和那些美人争风吃醋,反而自降身价。她也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儿不大模范:开始把兴趣转向玩乐。   后宫诸事,自然不在话下。皇后沐邑,供奉多年积累下来,也是金山银海,刘寿出去了,刘宁年纪又还小,刘彻忙于政事,虽然对椒房宠爱不减,但有了空暇,有时候也要临幸几个美人解闷。对陈娇的新爱好,除了王太后有一定微词,宫中上下人等,都是乐见其成:他们也都的确因此而受惠良多。   刘寿还好,父亲往椒房殿的脚步明显就更勤快得多了。母后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就连养孩子都不例外,刘寿还记得小时候在椒房殿里睡午觉,听到楚服姑姑和母后说,“小公主近日脾气见了骄纵。”   “他们外婆养而不教,我不要这样。”母后当时的语气是很惆怅的。“虽说懂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也不能和鄂邑公主一样,小小年纪,就养成了欺凌弱小的习惯。以后不许让她们姐妹单独相处,免得阿宁跟妹妹学坏。”   就连一个放在她膝下的公主都这样看待,不要说刘寿了。现在她不再过问朝事一心避嫌,把前朝留给了韩大夫和卫将军发挥,自己钻研取乐之道,成果还能不彪炳辉煌吗?   杂剧就不多说了,短短一年间,从民间寻访来一百多个离奇的故事,编排成了剧目轮番上演。平阳长公主过来椒房殿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候看得入神,连饭都顾不上吃。伎乐教坊这一百多个杂剧伶人,在京城权贵人家里是红得不得了,谁都争抢着上门演戏,要看“皇后新剧”。   歌舞也不必说,张骞历经多年,从西域满载而归,非但父皇见他,刘寿也见他,就连母后都见了他几次,又要走了两个女奴送给李延年。李延年潜心钻研了半年,手中的这一支舞女队,又成了全城红人。西域胡舞,跳得刘寿都有几分花了眼。   不过,母后毕竟管得严,他也没敢把这妆容精致,仙女似的讴者舞姬,给拉到自己的榻上去——他也实在是有几分不敢,他不知道这些女儿家到底是看中了他的身份,还是看中了他这个人。他毕竟不是父亲,他没有这么一个青梅竹马一路走来的结发妻。   还有各色杂耍、玩具,各种各样精致的首饰……在过去的三年里,母后就像是换了个人,她几乎是疯狂地追逐着这些消遣,就像是要把过去十多年间的娱乐一下追回来,虽说没有误过正事,但刘寿却还是有几分担心。   或许是因为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吧,生活毕竟就没有主心骨,再抱养一个弟弟妹妹,也许能好得多。   他曾这样思忖过,但又觉得并非如此:刘宁虽然也有快十岁了,但却还和小时候一样可爱贴心,也真的很得到母后的喜欢。   他也安慰过自己,或许这就是母后应有的样子,和所有的长安贵妇一样,纵情声色玩乐……只要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   但此时此刻,当他望着父皇身边的母后,他始终觉得他在看着一个不快乐的女人。或许她穿着天下最贵重最华丽的深衣,佩着最轻盈最精致的步摇,享用着天下最豪奢的富贵。但刘寿还是能从她的眉眼感觉得出来:他母后,大汉最尊贵的女人陈娇,始终并不开心。 88、刺激   陈娇也的确开心不起来。   曾经有王太后在她头上,有卫子夫需要她提防,刘彻的心意还需要捉摸,陈家在朝堂上还孤立无援,田家虎视眈眈正要崛起,而卫家还无法为她所用的时候,她根本已经久已忘怀了快乐这两个字。要不是韩嫣近乎执着地在十年前十年后都问了她一样的问题,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是需要快乐的。   可回心一想,也并不奇怪,她这一辈子自从懂事以来,又有什么时候是快乐的呢?她从来都不快乐,在她最甜的时刻,她头顶也永远都蒙了一层阴影,如果她货真价实是前世转生还好,那么她到底还是快乐过的,她还能记起那声音和她叙述的故事,在她意气风发的少女时代,那一个陈娇的确是快乐的。可这一个陈娇呢?她自己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意气风发是什么滋味,她已经太习惯深谋远虑,太习惯委曲求全,就是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担心的时候,就是在现在她已经站到了这个不可置疑的高位上,她的一生已经不可能再完美的时候,她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我终究是会老的,阿彻能和卫子夫白头,可未必能和我白头。别看现在阿寿一枝独秀,太子之位似乎稳稳当当的,可他毕竟是生得太早了,二十年之后,阿彻才刚五十出头,太子就已经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了。到那时候……   孩子生得太早,是好事也是坏事。想来当年卫子夫,恐怕就没有这个烦恼了。   陈娇就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振作起精神,抬起眼望向了徐徐进殿的杂耍伶人。   这种声色之欢,倒的确是能排遣人的忧思,可看多了其实又都还是一个样,陈娇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她把头靠在刘彻肩上,望着这演滑稽戏的侏儒,唇边一缕笑意,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多半还是出于礼貌。   刘彻一开始还专心看戏,见太子频繁回顾母亲,倒是留了心。他低声在陈娇耳边问,“是不喜欢?”   陈娇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情绪是何等熟悉?她立刻就听出了刘彻话里那微微的无奈:能做的都做了,还是不开心,这也实在是不能怪他了。   馆陶大长公主在下侧了侧身子,冲陈娇投来一瞥,陈娇也能读得出她话里的意思:闲来无事,不要破坏气氛,扫皇帝的兴。   “是早上醒来就有点头晕。”她轻声在刘彻耳边说,“又在想阿寿的婚事。”   太子对母后频繁的回顾,立刻就有了第二个解释,刘彻片刻前的无奈和疲倦一下就全化成了笑意,“这小子,私底下缠着你问东问西了?”   陈娇看了刘寿一眼,笑着并不出声,等刘寿转开眼了,才低声说,“儿子在这里,一会再说吧。”   虽然刘寿年纪也不大,但十三四岁,是该要为他物色太子妃了,不说别的,就算是教识宫中礼仪,筹备婚礼,这随随便便,也都要一两年时间。现在不物色好人选,等到刘寿十六七岁的时候再来操心,岂不是要二十多岁才能成亲?皇太子就是这么麻烦,要是在婚前弄出了庶长子,以后就有得好折腾的了。本来已经宁静的后宫生活,说不定还会再起波澜。   刘彻也觉得陈娇说得有道理,人散了以后就和陈娇商量,“孩子到了会惦记女人的年纪,还是要定下婚事,拖得太慢,也不成体统。”   他又问陈娇,“你觉得几个姐姐家里,有没有不错的女儿?”   看来,还是想走当年的表亲结姻之路,这样一来,刘寿的太子位肯定也就更加稳当了。   “大姐家里不说了,她一辈子就一个曹襄,二姐生的两个女儿都像父亲。”陈娇很无奈,“至于三姐,就陈蹻那个德性,你安心让他做太子的岳父?天都不要掀了,本来就是舅舅了,再来一重岳父身份,太子有话也难说,倒是更难做人了。”   换句话说,就是陈娇嫌陈蹻是个猪一样的队友,再说,“三姐也就是一个男孩,虽然有几个女儿,那都是滕妾所出,身份也上不了台盘的。”   她就和刘彻捧着脑袋发愁,刘彻开玩笑一样打趣陈娇,“别的事,你都是气定神闲早有准备,怎么这么大一件事,你和我一样没有主意?你仔细阿寿怨你这个做母亲的疏忽呢!”   要是在从前,这多少还有些忌讳在里面:刘寿怎么说是当朝太子,陈娇这个养母,恐怕没有权力自说自话地就定下了他的婚事。不过这几年来,韩嫣在中朝官的位置上干得有声有色,渐渐有成长为实权重臣的样子,卫青更是时有斩获,现在朝廷已经开始安排酝酿下一次对匈奴的会战,他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领军大将。而卫家、韩家虽然看似有自己的主意,彼此间往来也并不密切,但逢年过节,是一定要到陈家府上拜望的。两个主母,也经常出入于宫廷,和陈娇聊天说话。陈娇虽然从不问政,可军政双方面受到重用的,都是陈家出身的佞幸外戚,刘彻非但没有忌讳,甚至是根本就没想过要忌讳似的,对陈娇的信任也就可见一斑了。这句话,倒不是试探陈娇,是真心觉得她应该及早为刘寿物色妻子才对。   陈娇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确是疏忽了一点,这几年来日子都不知道过到哪里去了。回头看来,只有一团绚烂多姿花团锦簇似的狂欢,可就是这狂欢,夜深梦回的时候想起来也极没有意思。恍恍惚惚之间,只是纠缠于空虚两个字,日子再好,她也过不出滋味来。   “你总算是活过了。”她就在心里羡慕地对声音说,“就算你的一生再不完美也好,你纵情地活过呀,而我呢?我……”   那声音便久久地沉默了,如今陈娇有了大把时间和她说话,可她却再很少回应,就像是一个跳了太久的舞女,虽然还慢慢地旋转,但这舞姿也已经变形走样,不复当年的踌躇满志,当年的精神。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低弱而惋惜地说,“你如今拥有我想要的一切,阿娇,你为什么还不快乐呢?可你为什么却一点都不快乐?”   是啊,换作是她,想必她是会快乐的,她人生中所有的缺憾都得到了补偿,她拥有了刘彻毫无保留的怜惜和痛爱,她拥有了一个低调又强大的娘家,她拥有了两个虽然依旧并不成器,但也在逐渐成长起来的哥哥,将来即使母亲去世,想必也不至于捅出那天大的漏子,被刘彻借口收拾。她什么都有了,锦绣前程似乎一眼铺得到头,只要刘寿安宁稳定,就算刘彻爱弛又如何?夫妻二十年,情分还是在的,而总有一天,她和刘彻中有一个人会先去的……   她不是没有想过,在夜深人静,在最僻静最安宁的静室里,是的,她有想过,这念头就像是一星火,在她心底划过。如果,如果等阿寿再长大几年,等到他显示出了能和皇帝之位匹配的才具之后,令刘彻……   但也就是一闪,紧接着无数问题,就像是潮水一般地狂涌了上来:你能肯定刘寿就是个能和刘彻媲美的君主吗?你能肯定换作是他上台,就可以继续驱逐匈奴,完成本应该在刘彻手上完成的大业吗?后宫中的事就应该止于后宫,插手在废立生死的问题里,你是想做高祖吕太后吗?   而最后的两个问题,更是令陈娇都要痛彻心扉:你能舍得吗?他对你何止不差,他是对你很好!   而就算干成了这一切,你在长乐宫长寿殿里安顿下来了,成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了,到那时候,你又能、又会开心满意吗?   她觉得她是不能的,这几个问题根本就是矛盾,如果刘寿能够匹配得了皇帝的位置,他必定不是个轻信的人,而他们之间毕竟隔了一个贾家。到时候她还不是要担心?就算这是刘彻的安排,一旦揭发出来,刘寿会信吗?   后宫中的女人,想要求一个全然心安,不过是痴心妄想,陈娇一直很清醒地意识到眼下的状态,是她一生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安宁与快乐,她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么完美的环境里,却依然是一点都不开心。   馆陶大长公主也觉得纳闷。   “你还有什么好愁的?”她问女儿,做母亲的人总有几分特权,说话可以更加直接。“现在连我都是什么也不愁了,你又还有什么好愁的?”   她也的确要比什么时候都来得更加快乐和自信,从前在逆境中所特意作出的,浮夸的、喧嚣的喜悦姿态,在眼下这种坦然的笑意中,就显出了浅薄与单调。陈娇忽然间觉得释然了一点:虽然落到长门一步,也不是没有母亲的功劳,但她也不过是一个人,她也是在极力挣扎着想帮她。   “我……”她说,倒是有了诉苦的心情,可还在思索的时候,眼神又不禁被这森森林木里偶然闪现的一角衣袂给吸引了注意力,她轻声喝道,“是谁在!”   结果,知道避无可避,慢吞吞走出来的,却是有份陪在窦太主身边的董偃。   二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少最美的几年,陈娇看着他都觉得有点刺眼:他是还要比自己更小几岁。她看了母亲一眼,没等母亲说话,就笑着挥了挥手,“我要独自走几步。”   便体贴地避开了这略微尴尬的一幕,独自进了林苑深处,茫然地浏览着这清幽的景象。不知不觉,连自己都迷了路,不知走到了哪里,又听见隐约有笛音传来,便寻觅了过去。还以为是李延年带着他的人在排演,结果走到近处一看,却是一个绯衣男子背她而立,正徐徐弄笛。   陈娇望着他的背影,远远的,不知不觉,也许是被笛音迷住,她的心有点乱了。 89、一次   能在皇家园林中弄笛的人,身份是无论如何也低不到哪里去的,陈娇站在一株大树边上,试着从那人的背影来推测他的身份:或许是刘彻近几年来的宠臣吧。江充、主父偃,又或者是出使西域回来的大英雄张骞……随着年岁的过去,这些厉害人物一个接着一个地冒了出来,而陈娇也不像是从前那样,对前朝的事了如指掌,甚至还能经常见到这些当红的大臣了。刘彻毕竟已经亲政很久,他对朝廷是玩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遇到大事,就要把陈娇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求一个心安。   在他对她越来越好的同时,他也越来越不需要她了,陈娇也说不清自己对此是什么感觉,她早想到这会发生,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自己这一生,唯独答好刘彻这一题就行了。就眼下来看,这一题她答得近乎完美无缺,纵是将来再入长门,那也是非战之罪,她本人已经做到最好,再也没有努力的余地了。   而此时此刻,当她站在这里,望着那风度翩翩的绯衣男子,吹奏着一曲欢快的笛音时,有一个想法忽然轻轻地挠了挠陈娇的心尖尖,就好像有一道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也可以呀。”   坐享天下美色,你为什么不可以呢?被人不知道,她是在宫廷里长大的,她难道不知道吗?高祖吕太后当年和审食其的事,宫中上下又有谁不知道呢?只是这件事毕竟不光彩,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就是当年秦王赵太后和吕不韦、嫪毐之间的风流韵事,不也就这么发生了?只要再等几年,等卫青和韩嫣再成长一些,等到霍去病脱颖而出,等到刘寿长大,等到刘彻恰到好处地去世,等到她真真正正成为一个无法被打倒的太后……   那时候,她也不过才将将四十岁而已,母亲在这样的年纪,还享用了董偃呢,为什么她就不行呢?为什么她身边的权贵女子,没有一个不是纵情声色、任性而为地享受着自己的人生。就连隆虑长公主都有自己的老情人,而只有她,身份最尊贵,心计最出众,甚至连长相、连手段都为众人之首,却只能这样不快乐地打发着自己的生活,注视着刘彻在花丛中流连,自己却只能做他一个人的女人呢?   她从来都不相信贞洁,在这时代也几乎没有贞洁这个说法,她为什么要这样亏待自己?她也可以享受美色,如果美色能让她快乐,她为什么不能?就好像现在,四周空无一人,在这阔大的上林苑里,即使她身为皇后,要被人寻到也没有那么容易,她完全可以放纵自己,同这个令人心动的绯衣男人来一场露水情缘,又会有谁知道呢?就算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恐怕这位吹笛的才子,也不可能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她自己就更不必说了。短短的一场放纵,至少可以试验出这一点:新鲜的美色到底能不能让她快乐。   陈娇忽然间想要听到声音的评论,她想要得到她的提醒,又或者是盼望着她叹息着许可这片刻的放纵,但声音却好像沉睡了过去,她听不到她的一点动静,连那吹拂一样的呼吸声都不曾有,环绕在她身边的只有一片寂静,这一片被笛音强调得更为明显的寂静。   她忽然又紧张起来,心若擂鼓,甚至难得地感觉到手心为冷汗浸湿。陈娇觉得自己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孩子,她明知道自己可能把手中这精致的、昂贵的、无价的宝物打破,可又禁不住要握着它走上一条悬在高空中的绳索。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兴奋了,几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在活着,还没有提前老去。   她吞了吞口水,又抚平了衣间的皱褶,轻轻地走出了林子,开口称赞。“好笛音。”   这笛音也的确好,悠然自得、满是欢快,隐隐激愤之意,不过藏而不露,却又似乎横亘曲中,点明主人心中并非没有丘壑,只是生性洒脱,并不以忧愁为念。   那人为她声音所惊,笛声蓦然断止,他转过身来。果然仪表堂堂、剑眉星目,很是风流倜傥。他讶然抬起一边眉毛,和陈娇对视了有顷,似乎也为陈娇忽然的出现而惊讶。   是啊,他就像是闯进了陈娇的一个绮梦中,而陈娇又何尝不是闯进了他的梦里?这么一个华贵佳人徐徐自山林中走出,称赞才子笛声。恐怕很多精怪故事,也都是如此开头的。他望着陈娇的眼神里,一开始也有片刻的迷蒙与心动,随后——随后——   陈娇却觉得一桶冷水当头浇了下来,她润了润唇,勉强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东方朔。”   她是见过东方朔的,对方当然也还记得她的容貌,明白她的身份,他一下就跪下去,矮了半边身子,恭谨地说,“娘娘。”   刚刚浮起的绮思就像是一朵白云,一下就被狂风吹走,刚才他背过身吹笛时候带给陈娇的那所有心动与心乱,似乎一下也跟着被吹到了天边,现在他再不是一个潇洒写意的神仙形象,又成为了一个追名逐利,在权力场中打滚的所谓名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陈娇也知道他的身份——他是注定仰望自己的人。   她一下就很有几分索然寡味,她又恢复了从前以往的雍容形象,点头笑着说,“起来吧,我一个人散步,结果走迷了路,这是何处?你能为我唤辇车来吗?”   东方朔露出吃惊之色,“娘娘是从宜春苑方向散步过来的?这一片山林中虽然没有猛兽,但前几天还是有狐狸、黄狼出没,您没有出事,实在是万幸。”   陈娇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回头略带好奇地看了看这片林地,“好在没有出事!”   东方朔便把笛子□腰间,急匆匆地安排,“我这就找人为娘娘传话,请娘娘少待!”   他疾步离去,不片刻,便有几个少年侍中低垂着头匆匆过来,将陈娇请到了附近葡萄宫里稍坐——这是新近修成,新近得名的宫殿,要不是这一次偶然过来,陈娇都不知道上林苑里有这么一大片地方,种植着她和刘彻都颇为赞许的西域葡萄。   “倒是想要浏览一番!似乎正是结果的时候。”她就和身边陪侍着的侍女说话,又和气地问她,“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进上林苑来服侍的?”   “今年十三岁。”那小姑娘显得活泼大胆,“就是附近农家的女儿,现在苑中为侍中大人们洒扫,一个月也有二百钱的工钱!”   从她的神色来看,二百钱是这小姑娘心中的高薪了。能够在这些高贵的侍中大人们身边服侍——或许因缘际会,还能得到谁的看中,成为他身边的侍妾,对她来说,那就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殊荣了。   陈娇就握着嘴,呵呵地笑起来,她拍了拍小宫人的肩头,和声说,“嗯,你很有福气,也很有运气!”   其实想想看,她身边的人一向也都和这小姑娘一样快乐,毕竟她是个不错的主人,给的总是比底下人想要的多上一点。就是楚服,这几年来陈娇也不是没有提过,把她放出去结婚,甚至还开玩笑一样,想把她许配给东方朔,做个一年为期的夫妻。还是楚服自己推拒了,宁愿在宫中享用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富贵。   小宫人年纪毕竟小,皇后位份,对她来说过于高不可攀,她反而忘记了害怕,被陈娇夸一下就活跃起来,陈娇问一句话,恨不得能答十句。   陈娇就和她打听,“侍中大人们住在这里的时候,少不得有不少风流韵事吧?”   “那是不少的!有时候听说,陪在陛□边的时候,说不定就会为公主、翁主们看中,转过天就被接到长安城中去,又或者是在上林苑里,也有不少隐秘的地方……譬如说……”小宫人兴奋得双颊通红,和陈娇说了几处确实僻静隐秘的地方,左右一望,又压低了声音。“就是韩王孙那样的高官,听说有时候也会在上林苑里过夜呢。不是和侍中们,就是和……”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陈娇的身份,便又住了口,显出了惴惴不安的样子来。陈娇倒并不意外:刘彻要是改了性子,不碰男人了,她才要吃惊呢。她笑着说了一声,“不必怕,你随便说,我随便听——”   不过也没多说几句,凉风殿就来了几十个人,抬了辇车来接陈娇回殿。还有卫士前导——还是韩嫣、卫青亲自带队。卫青更把刘宁带在身边。   “父皇还找母后来着。”刘宁扑进母亲怀里,一边说一边笑,“和大长公主出去散心,大长公主人回来,您倒是不见了。上林苑又大,要是真的走丢了,把上林苑翻过个来也要好几天呢。父皇等了大半个时辰,阳明殿都要翻过来了,还好消息送得快,母后没往别个方向走。是走到葡萄宫了,父皇这才安宁下来,就算这样,要不是丞相预备觐见,恐怕也是要亲自来接。”   人没亲自到,却派了一个就要出发去边境的大将军,一个位高权重的,大有上位为御史大夫希望的两千石高官来接,要说刘彻不宠爱痛惜陈娇,那这个人也就真的不知道宠爱和痛惜两个词应该怎么写了。   陈娇拉起女儿的手,冲两个姻亲笑着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两个姻亲都跪在地上,一脸心悦诚服,“娘娘过分客气,微臣不敢当。”   卫青与韩嫣,已经是这些侍中需要仰视的对象,而在小宫人眼里,这些侍中大人已经够了不起了。她没有想到,陈娇还能令这两个人中龙凤,流露出这种钦服的表情。她大张着口,呆在了原地,陈娇见她呆态,不禁噗嗤一声,吩咐左右,“这个小姑娘颇为有趣,你们调.教一番,让她到我身边服侍,给我解解闷吧。”   说着,便在众人簇拥之下登上辇车,又弯下腰来分别和韩、卫寒暄了几句,这才握住女儿的手,半合上眼睛,在一片辉煌的锦绣中,徐缓而轻声地说,“起辇吧。”   这声音虽微弱,但却无异于万石钧旨,人群顿时随着她的这三个字动了起来。而陈娇略微回视,瞥见东方朔高大的身影跪伏在人群一角——他却不老实,还抬起头来看她。   两人眼神相触片刻,就又分了开来。陈娇又支起下颚,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在前头为她开道的两位重臣。 90、鸳鸯   “皇后走失事件”,似乎给宫廷中带来了不少笑料,刘彻知道来龙去脉之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以后出去的时候多带几个人服侍,免得下回你走错方向,那就真的直接走到崇山峻岭里,出不来了。”   陈娇也难得地动了情绪,“个个都笑话我娇生惯养,没了人在身边,连路都找不回去……我又没有看过上林苑的沙盘,也不知道这附近的地形,连凉风殿附近有什么宫殿都不知道,走丢了那能怪我吗?”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活泼了,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活泼娇憨过,刘彻不禁哈哈大笑,叫人取了上林苑全图过来给她讲,“这里都是已经建好了的,从阳明殿出去……”   就算陈娇已经知道上林苑的规模之宏大,不是前朝的宫苑可以比较的,依然不禁咋舌,“这样下去,等到全部建好之后,上林苑是要比京城还大了。”   刘彻兴致勃勃,“就是要这个结果!”   他又有些沮丧,“古来仙事,都是虚无缥缈,徐福出海多久了,也还没见回来。没法成仙也不要紧,我的上林苑,是要比神仙居所更辉煌!我要神仙都来上林苑里,而不是我自己四处求仙。娇娇你信不信?匈奴我平得了,这万代江山,总有一天我也能坐得住的!”   现在已经不是百年江山,是真的想要万岁万岁万万岁了。陈娇对他求仙问道的狂热,从来都难以理解,却也知道这几乎是刘彻对她唯一的逆鳞,在这方面,刘彻是不肯听她的。   她就和刘彻开玩笑,“你万代江山了,身边人纷纷老死,有什么趣味?长生不老药要多寻几分,我们都跟着吃了,才有人陪着你呀。”   陈娇也真的难得这么凑趣,刘彻又被逗得笑起来,和陈娇碰过碗,各自尽了碗中的清酒,他才望着陈娇低沉地道。“你这几年郁郁寡欢的,难道就是因为我还没为你寻到这长生不老药?”   陈娇顿时一怔,这才明白自己的不对,其实还是没有瞒得过刘彻。只是天子心计,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有一说一的少年,不比刘寿,他是引而不发,到了此刻,才把问题端上台面来。   她也在瞬间就明白了刘彻的心情:失望多少是肯定有一点的,金屋都给了,难道还有什么是他可以做又没有做的事?为什么她总是不开心?但更多的还是担心,他是想要她开心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还是那句话,金屋都肯给,还有什么是他不愿意做的?   两个人之间,最怕不是有问题,而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刘彻对她无可挑剔,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更好。她要始终还是不开心,刘彻就算再爱,也会渐渐感觉到无力……她走过了千山万水,也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败在自己的怠惰之下的。   她必须给刘彻一个理由,一个刘彻能解决的问题,然后刘彻来解决了它,她就要真的开心起来,发自内心地在刘彻望向她时流露出幸福的琐屑表情……   陈娇忽然感到那股发自内心深处的疲惫又来了,这么多年来她的生活只是一场围绕着刘彻的独角戏,而最绝望的便是此点:到了今天,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必须一往无前地走下去,甚至连不快乐的权力都已经失去。   她在心底想:我这半生的经营又是因为什么呢?我是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我救了本应该死去的人,我杀了本应该活下来的人,陈家迟早有一天能明白我为他们做了多少,可这一切都是别人得到的好处,我只有越来越喘不过气,越来越……   “还不就是和你说得一样。”她闭上眼,轻轻地说,不用特别假装,已有十足的抑郁与绝望。“长生不老药,那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阿彻,你是男人,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年轻,我却已经老了。”   她轻声说,“从前后宫中的女人,没有谁能放在我的眼里。就算我不是你的皇后,我也自信我比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年轻、漂亮……”   直到话出了口,带上了她没有刻意安排的哽咽,陈娇才明白这也的确是她的担心。“可现在,我在一天又一天地失掉这份自信,我……”   刘彻捧起她的脸,轻声说,“嘘,不要这样讲!你只有比从前更美!”   他把陈娇轻轻地推在地上,一件又一件地解开了陈娇的衣服,他用吻来膜拜陈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甚至跪在陈娇腿间,做了他决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男也好女也罢,提供的服务。他们已经很熟悉彼此的身体,陈娇也渐渐懂得了这种事的快乐,但她也还是第一次在云雨中感觉到这样的情绪,刘彻一直是激进的、索取的、占有的,他很少有这样的温存,似乎在致力于向陈娇证明:即使是时光逝去,她也依然是刘彻心底最难以磨灭的、意义最为重大的那个女人。又也有几分自满后的格外纵宠与容让——刘彻似乎很满足于这一点:陈娇的这一份担心,也就只有他能够消融了。   说到底,陈娇觉得,他还是因为感到自己已经征服了她而开心。他们之间就像是一场游戏,她从没有索取过他的陪伴和宠爱,而他也从不曾吝惜给予。只是双方心底都清楚,她和他心底都有一块对方是彼此也无法进去的,这不因为两个人在地位上的依从关系而有所改变。在这一点上,两个人倒完完全全是敌体了。刘彻始终还是希望陈娇能对他敞开全部,这是他的挑战。而陈娇明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刘彻的全部,就连他掩藏起来的帝王心机,她也已经能够揣测得□不离十,她越是了解刘彻,就越觉得他也许并不能给予她想要的东西。   所以她连挑战都没有了,刘彻有天下,有朝局,有数不尽的男男女女,她呢,高手寂寞,没有刺激没有挑战,最重要,她没有知足。她怎么知足?十多年来,她有什么时候是真正笑过?   一次恩爱要是能解决问题,这问题就不会是问题了。刘彻现在能这么做,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当然,十年后二十年后,也许他和她也还是情分不减,但现在困扰陈娇的也已经不再是这个问题。   陈娇想:这份快乐,娱乐是给不了我的,刘彻是给不了我的,东方朔也是给不了我的,还有谁也许能够给我呢?   #   虽说未央长乐两宫,也算是奢侈豪华,但比起几乎尽善尽美的上林苑来说,就还是要小家子气了一点。这占地阔大,甚至连整个终南山都包括在内的皇家园林,几乎能实现主人们的所有需求,陈娇想要靠双脚走遍上林苑,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好歹也要把凉风殿一带的地势给摸熟。”她和刘彻说,“免得连门都不敢出,唯恐随时走失。”   眼看就又是一场大战,刘彻忙得不得了,见陈娇给自己找了一点事做,不再沉默寡言,眼底也渐渐地燃起了生机,他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不忘叮嘱陈娇,“记得带几个人在身边,免得真又走丢了,还要走丢到男人堆里。”   二十年的老陈醋,酸味冲天。陈娇听了直笑,“我都这把年纪了,也就是你把我当宝,你以为那些侍中放着年轻貌美的宫人不瞧,会来瞧我?”   刘彻显然不以为然,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陈娇看在眼底,倒是心头一甜:她倒是毕竟真的没有老,还算是在绽放的那几年里。姑且不论她的身份,对男人来说,陈娇这个人,始终还有几分吸引力。   夏天暑热,陈娇白天纳凉,晚饭后天黑前喜欢出去走走,刘彻要过来,自然会提前告诉她,别的时间,她就带着那上林苑里长大的小宫人,在附近茂盛的林木中漫步,还让小宫人指点给她看那些侍中们常去的偷情好地方。“你看着你楚服姐姐对哪个侍中多加青眼,就把她带到这里来好啦。”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等到夏天渐渐过去,夜越来越长的时候,陈娇吃过晚饭,正好带了楚服出来散心,同楚服一起商量太子妃的事。   她和刘彻夫妻要二十年,和楚服又何尝不是相处了快二十年?楚服虽然一直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就因为她处事谨慎,陈娇才越来越信任她。她就是这样获得了刘彻的宠爱,不争是争,这句话也很适合楚服和她。   “要不是刘陵一家始终令我有居心叵测的感觉,她的女儿,倒的确是聪慧大方,血脉也够高贵。”陈娇就和楚服说。“想想,第一次见她,也是十多年前了。”   楚服不动声色地说,“诸侯王的血脉,又是淮南王一脉。娘娘您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陈娇也笑了。“是啊,谁让她是淮南王的血脉呢。”   又有些发愁,“可朝中重臣人家的女儿,不是这个不好,就是那个不行,有心让阿寿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觉得这么大的事,牵扯到前朝太多,由得他一个小孩子自己做主,也不大好。”   想到刘寿年纪小小,就过分沉稳,有时候心思深得连自己都要费上几分猜疑,不禁叹了口气,“太阴郁了,没有太子的样子。他现在可以粗糙,可以鲁莽,就是不能自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说。”   又抱怨,“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楚服只好浅笑:真是丈八烛台照不到自己,刘寿照猫画虎,学的是谁,岂不是一目了然?   正要开言缓颊,陈娇忽然轻轻地哎呀了一声,拉着楚服挺住了脚步。   两个人一道望向前方时,就见到那一片血一样的红霞下,韩嫣正同一位年轻贵妇喁喁私语,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进了丛林。   陈娇唇边不由得浮上些许笑意,她和楚服打趣,“你要不是太谨慎,其实也早就可以和东方朔幕天席地,效法他们,来一段风流韵事了。”   楚服白了陈娇一眼,姣好的眉眼间,波光一阵流转,又让陈娇有几分诧异:看来,楚服瞒着她,也的确有了一两个男人。   她忽然间又有些烦躁起来:连按理来说,和男人没有一丝接触机会的楚服都……她贵为皇后,受到的限制却要比任何人都多。   陈娇就沉下脸吩咐楚服,“去把这一对野鸳鸯喝散,把韩嫣带过来见我 91、安心      陈娇在附近的一所小亭子里等韩嫣过来。   他被楚服带到亭子里的时候,自然已经整束好了衣裳,看起来又是那个年轻俊朗的韩大夫了,当然,这一次有了军功文功傍身,韩嫣的气质里再也没了隐约可见的虚弱,他已经是一个年轻而自信的高官,深知自己的权力与智慧才是立身根本,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过锦上添花。   而有了这种底气,他在陈娇跟前虽然依旧要低头行礼,但却要比东方朔有胆量得多。陈娇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东方朔的那些情绪,她其实一直都隐约可以看到,那种被重重压抑过的渴望……就像是一个贵族少女看到了同侪头上精致的玉钗时,眼中所迸发出的光芒。她很美,又是天子的女人……男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看着就越好。   陈娇不动声色,她冲楚服微微一摆头,一边目送楚服离去,一边不动声色地说,“是哪家的少妇?能进上林苑来,我却还没有见过她。”   上林苑这么大,当然不可能只给刘彻一家人居住。除了皇亲国戚之外,还有些面子特别大的高官,也被许可带上一两个家人随从住进上林苑里,享受着炎炎夏日里难得的阴凉。当然,他们也不会放过讨好皇后的机会——也不是每个高官的夫人,等闲可以随意陪皇后说话的。   “是安乐侯的侍妾。”韩嫣坦然地说,“恐怕因为身份低微,没有能到娘娘身边说话。”   陈娇不禁骇笑,“连安乐侯的女人你都敢碰?王孙,你难道还不知道,安乐侯虽然号为安乐,可却一直都安乐不起来,陛下那样看重他。圣心默运,下任宰相恐怕是非他莫属。你这样胡来,真令亲朋失望啊。十三妹人在长安虽不知道,难道你忘了上林苑里,也不是没有她的娘家人?”   身为娘家人,说这话倒是份所应当,韩嫣也并不显得讶异、局促,显然在过来之前,已经想到了陈娇的这一说。   “安乐侯年纪大了!”他说,“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啦,再说,就是侍妾而已,即使闹到安乐侯跟前,他也不会怎么样的。”   这种家妓一样的侍妾,也的确是不应该带到上林苑来的,李蔡的确有几分托大。可话虽如此,陈娇还是被韩嫣的态度气着了,她沉下脸说,“你的伤倒是真的好了,有本事搞别人的女人,没本事上阵提枪?十三妹这几年对你不差,你就这样回报她?”   这就有几分无理取闹了,韩嫣只有露出笑容,并不回答:虽然碍于身份,没有出口,但显然是作出了容让的姿态,显得不和陈娇一般计较。   陈娇看他这样,反而也没了脾气,只好叹了口气,自己找台阶下。“算了,十三妹也不是没有在外头玩乐,不然,也不至于连上林苑都不来。”   这对夫妻是要比卫青夫妻动静大一点,虽然孩子没有少生,对外也都维护小家庭的利益,但私底下韩嫣风流韵事不断,韩夫人也不管他,还是刘彻私底下告诉陈娇:虽然人少,但韩夫人也有几个相好。供职宫廷的太医,经常要给她开些避子的草药汤。   看韩嫣的表情,他对妻子私底下的小动作也不是心中无数,不过反应却也很漠然。就像是堂邑侯,对馆陶大长公主的事情,他一般也不轻易抱怨,反正他身边新鲜的美人也没断过,夫妻各玩各的,见了面客客气气,倒是有几分举案齐眉的意思。——贵族家庭,和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也就没有平民的爽快,能够保持和气,就成了最大的追求。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没有什么话说,过了一会,韩嫣小心翼翼地说,“娘娘要是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下臣就回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眼来望向陈娇。两个人目光相对,忽然间都有了几分不自在:陈娇今晚的表现迥异寻常,面上神色,再也没有平时的俨然。虽然并没有一句话是不应该说的,但气氛的微妙,是并无须言语挑明的。   上一回陈娇这么失常,那还是在十多年前,椒房殿的后花园里了。那一吻属于太久远的回忆,陈娇根本心不在焉,就是要回味也都无从回味起。尽管那么多人都品尝过了韩嫣的滋味,甚至连她的丈夫对此都不陌生,但韩嫣和她就好像是两条粘得很近的线,彼此对彼此都有点什么,却这一点点什么,似乎又不够让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踏出一步。   今晚就不大一样了,陈娇是早有准备,她一摆手,近乎刁蛮地说,“干嘛那么着急走?月色这么好,陪我多说几句话。”   她又看了韩嫣一眼,狡黠地一笑,“除非回去之后,还有人在房里等你?”   韩嫣只好尴尬地擦了擦腮边的汗水,“娘娘这是在开玩笑吧?下——我也没有那么荒唐。”   他抬起眼来,又撩了陈娇一眼,便又垂下头去,保持了恭顺的姿态。但从他略微绷紧的脊背,紧抿着的双唇来看……韩嫣心里恐怕也并不平静,陈娇能看得透他的矛盾。他是想要她的,这一点她能感觉得到,但他还没有想要到那样的地步,想要到可以不顾后果,可以纵身燃烧。   “还记得十多年前。”她便撑着下巴,梦呓一样地说。“有个尹姬吗?那时候的韩王孙,是要比现在更大胆得多了。”   韩嫣一下就更尴尬了:尹姬也是天子的女人,他是敢当着皇帝的面来偷天子的女人的。   不过,当然陈娇的身份和尹姬又不一样了,刘彻对她和对尹姬的看重,自是截然不同。不过,这两种情况也不一样,以陈娇的手段,她自然会妥善安排,不使得两人之间的事,为第三人所知。韩嫣只要对她稍微了解,就应该明白尹姬的命运,不会落到这两人任何一人头上。   现在选择摆在他跟前,就看他敢不敢了。   陈娇反而有一种推出筹码后的爽快,她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欣赏着韩嫣的姿态,也在心中想着韩嫣可能的答案。他会怎么答呢?说是还是说不?这一点,是连陈娇本人都料想不到的。   她也第一次有机会,可以好好地欣赏这个曾让她惊艳的美男子。两个人虽然熟悉,但这么多年下来,陈娇一直都没有心情来细细地用眼光追寻着韩嫣身材的曲线,欣赏他脊背的线条,欣赏这种天然生成后、又经岁月琢磨的美,这种几乎是惊心动魄的、吸引着人来占有的英姿。她托着下巴,想到了初见时双方眼中的惊艳,想到了刘彻的醋意,想到了韩嫣的那一问,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吻,忽然间又有几分伤感:这点风流韵事,对他来说可能转眼就会忘记,但在她,已经是她生命中除了刘彻之外的大部分情动了。   没等韩嫣的答话出口,她就肯定了他必定会作出的态度,而话虽如此,等韩嫣说出口的时候,陈娇还是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从心底蔓延了上来。   “尹姬的事,嫣当然记得。”韩嫣抬头望着她,诚恳地说。“当时年少轻狂,得罪太后,几死者数,多亏娘娘周全,否则现在韩嫣坟头的草恐怕都要没过人腿了。也就是那一次事情,令嫣幡然悔悟,更是深感娘娘救命之恩。此后便以侍奉天子、娘娘,为毕生志向,又岂有片刻敢忘?”   尹姬的事差点把他玩死,他又怎么会不记得乱动天子的女人,能落得个什么下场?精神上的暧昧,玩玩也就算了,要动真格,韩嫣还没那么大胆。   陈娇虽有淡淡的失望,但终于也还是感到了深深的安心。   感情好气氛佳都不敢动,韩嫣的胆子也实在是太小了,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将来他和卫青一内一外,要撑起的可是大汉这一艘大船,小心一点,也好。   “看来,你终究还是学到了不少。”她便迅速又露出了宽和的笑,欣慰地直视韩嫣。“你的年纪还太轻了一点,对地方政务,了解也还不够。明年要是北疆能够大胜,你还是到外地走走好些,到时候记得主动一点,不要等阿彻来安排,彼此都伤感情。”   这两个人精要遮掩刚才的暧昧,自然是驾轻就熟,韩嫣微微一怔,便若无其事地说,“娘娘与微臣是不谋而合,微臣也正想寻找机会向娘娘进言。既如此,娘娘请放心,微臣知道怎么做的。”   陈娇便站起身来,冲他点了点头,缓缓地下了台阶。   “娘娘。”韩嫣又在她身后说,她真是好奇,为什么他永远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把话说出口。   这一次,陈娇没有听他说下去的兴趣,她加快脚步,走进了新生的黑夜里。   楚服正在附近的林木阴影中等着她,双眼在黑暗中竟似乎散发着绿光,像一头温驯的野兽。见到陈娇,她微微屈膝施礼,便又打起灯笼为陈娇前导,令她消融在了夜色中。 92、二次   刘寿的婚事还没个眉目,刘宁的婚事就又摆到了台前。   平阳长公主过来陈娇这边说话看杂耍的时候,就半开玩笑地和陈娇提起,“眼看着今年都十一二岁了,怎么还舍不得给她定亲?”   当时成亲虽然晚,但女孩子定亲一般比较早,陈娇自己就是很早定亲,随着了刘宁一天天越来越大,她的亲事也就越来越招人惦记——就是不说皇后养女的身份,光是刘彻给长女的封地,就足够令姐妹们羡慕的了。当利产盐,刘宁将来是金山银海地花,也不怕把家底给花空了。   不止平阳长公主,就连隆虑长公主都为昭平君可惜,“是比阿宁小了几岁,不然,天造地设的好夫妻。”   平阳长公主家的曹襄就又比当利公主大太多了,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虽然对他身价无损,但刘彻心疼女儿,倒并不看好这门婚事,陈娇又无求于平阳长公主,对这门亲事也就不很热心。问了刘宁的意思,发觉她很怕曹襄这个表哥,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把刘宁的亲事搁置了下来。“现在是一心为太子选妃,阿宁还小,亲事慢慢来。”   没想到椒房殿的路子走不通,平阳长公主就直接去求刘彻,刘彻没办法,回来和陈娇商量,“不然就许了这门亲事?”   “亲事是好,阿宁自己不喜欢。”陈娇一边说一边和刘彻下棋,连吃刘彻两块腹地,还要得了便宜卖乖,“你不认真下,尽让着我!”   女人的棋力本来就比男人低些,刘彻平时往来的都是大国手,随随便便耳濡目染,都是陈娇在深宫接触不到的招式,他要不耐着性子容让陈娇哄她开心,两个人还怎么下棋?   “那就是要回绝,也要有个理由。”刘彻说,“不然以后也不好和大姐见面,难道摆明了阿宁看不上曹襄?”   太后过世之后,刘彻也不是没有悔意,多次和陈娇说,“可惜当年没有和母后把话说开。”   虽然是马后炮,陈娇也很肯定就算重来一次,刘彻依然不会把话说开。但毕竟在太后离世前几年,刘彻对她是从心底有些疏远,这是不争的事实,得到便宜的反而是刘彻几个姐姐,出于补偿心理,刘彻放下了十多年前的往事,和平阳长公主是又要日益亲近起来了。当然,这份亲近也越不过他对子女辈的疼爱,人就是这样,眼睛总是往下看不往上看的。   陈娇想了想,也觉得条件比曹襄更好的人其实不多了,只好端出底牌。“卫家现在也是有功勋于国了,要是卫青这一战再胜,你拿什么赏他都不过分,还有什么比拿个公主赏他更好?又是他姐姐的遗腹女,嫁到卫家,正好不怕受委屈了。”   “可这年纪也差得太大了吧!”刘彻不禁皱起眉,“卫伉是他长子?上回听起来,还是在襁褓中的孩子,三四岁吧?余下两个弟弟那就更小了。这差得大了,婚后夫妻生活太容易不谐。”   “卫家也不止卫青一个人有孩子不是?”陈娇说,“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他本人极为看重,据说虽然在锦绣中成长,但为人非常聪明,又能吃苦,是个能当大任的少年郎。卫夫人几次和我说起他来,除了卫青的看重外,她本人也极为推崇。说起来,他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做你的侍中也有两年了。桑弘羊提醒了我几次,都说你对他的疼爱过分了一点。你说,他配阿宁,岂不是天造地设?”   刘彻顿时神色一动,若有所思,“不管怎么说,他倒是要比曹襄赏心悦目得多了,曹襄随爹,长得是不怎么好看。”   “哪有你这样做人家舅舅的。”陈娇笑得合不拢嘴,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不过,曹襄是……说不上太英姿飒爽。”   刘彻就指着她哼哼连声,并不说话,老夫老妻,还是耍花枪耍得开心,你来我往抬了几句杠,才又一边下棋,一边商量刘寿的婚事,刘彻想来想去,还是感慨,“选媳妇要比选女婿难。”   这个媳妇选回来,全家立刻跟着飞黄腾达就不说了,以后那是天下之母,当然要慎之又慎。陈娇却不跟着刘彻叹气,又和刘彻开玩笑,“干脆让阿寿自己选,身边的宫女子,喜欢谁就是谁,也免得将来又要换。”   这话说得太损,连窦太后、王太后都打趣进去了,刘彻又想笑又有点生气,指着陈娇哼哼几声,到底还是笑出来,又扣住陈娇的肩膀逼问她,“现在连这种事都可以拿出来开玩笑了?嗯?”   陈娇咯咯直笑,偏过头躲开刘彻的袭击,“你别磨我,胡茬子磨得我脸都红了——哎呀!”   惊叫声中,又被刘彻扯到怀里,两个人的说笑声,很快又化成了喘息。刘彻比什么时候都放得更开,好像陈娇的开朗是真的影响到了他的心情,令他也比平时更意气飞扬,更快乐得多了。他熟稔地挑弄着陈娇的身体,令陈娇连跪都跪不稳,自己却显得从容有力,随意地摆布着陈娇,他用他的粗疏的技巧来取悦陈娇,令她明白:也只有她才能令尊贵的天子如此讨好了。   既然会拿皇后位被人取而代之来开玩笑,可见是真的不在乎失宠危机,心的确安下来了。自从刘彻和她谈开,陈娇的改变,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刘彻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动作真的打开陈娇心结,令她一天比一天快乐。   周围人自然也都乐见其成,虽然都是一头雾水,但也没有谁敢来问陈娇其中细节,楚服虽然纳闷,但当着陈娇的面,也只能把这纳闷给吞回去:她要是会胡乱打听消息,也就不是楚服了。   唯有一个人,或者说,普天之下,唯有一道声音,敢和陈娇当面对质。而这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自然也只能是陈娇自己了。   “我还以为韩嫣的事,对你会是一重新的打击。”声音不是没有好奇的,“怎么你反而似乎好像和他睡过了一样,这几天连脚步都已经轻盈。”   “你以为我有多美丽,又有多特别?”陈娇随意地说。“能让谁冒上丢脑袋的风险来和我偷情?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我看得上的男人,就没有谁是不优秀的,而越优秀的男人,对女色的迷恋,对感情的依恋也就越少。他们是永远不会放下自己的政治前途来追逐一个女人的,想要在美色身上找到慰藉,始终是痴心妄想。”   能看得这么透彻平和的人,世上也实在不多了,陈娇要不是阅历丰富,也很难这么轻易地就接受这个盖棺论定:权力和美色,也许有人会选择美色。但权力和一个女人相比时,不论这女人有多特别,她也只能黯然走开。   东方朔也好,韩嫣也罢,就算他们再想要她,也不可能真的付诸于行动。陈娇想要追求的也始终都不是一夕之欢,刘彻把她满足得很好,在这一点上,她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但我始终还是试过。”她轻声对心中的自己,在这世上唯一一个和她一样关心自己的自己说。“我始终还是有去尝试,只要肯试,路就还没有走绝。出口这么多,一个个去试,总会有一条能够走通。坐困愁城,金屋又和长门何异?这一世我不要再被困死,我终于明白我想要什么……”   “什么?”那声音又跟住紧迫地问,“你想要什么?”   前一世的她想要的很多,想要名誉想要地位,想要权力想要宠爱,她想要重新站在巅峰,这些陈娇也都知道,但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在那个现在已经名满天下的金屋之约前,声音是何等急迫而尖利,却又无比虚弱地告诉她,“勿许金屋,勿嫁刘彻,不要嫁,不要嫁!”   “和你一样啊。”她轻声说。“这一辈子,我们想要的不都一样?所求不是名利,只是快乐。”   “只是从前我还太小,我必须受人摆布。”陈娇觉得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安宁了,她说,“现在我已经知道我的心意,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拦在我前面,阻挡我寻找我的快乐。”   睽违了起码十年,她终于听到了那声音真正的笑。不是冷笑、嘲笑,她笑了,像个当龄的少女,轻盈地在草地上奔跑着,像是正在逝去的青春,发出了无限洪亮又无限紧迫、无限张扬的笑意,她兴致勃勃地说,就像是刚从长久的窒息中醒来,“那你又该如何快乐呢?你寻找到你的方向了吗?”   是啊,前后两世,她们有太多不同,相同的只有这一点:她们始终都没有答好这一份考题。陈娇不知道什么能让她快乐,美色不能,权力不能,金钱不能,娱乐也不能。   她想了想,立定主意,便坐言起行,叫人,“把阿宁喊来。”   又添了一句,“霍去病在宫中的话,也接来说话。”   人眼向下,也许儿女可以呢? 93、三次   霍去病和刘宁是肩并着肩一道走进椒房殿里的。   天色进了深秋,刘宁又怕冷,霍去病还露出了半边胳膊,刘宁就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小小的球,这两个人走在一起,一个像在夏天,一个像在冬天。陈娇看在眼里,忍不住发笑。   “你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吧?”她没搭理刘宁,而是问霍去病,“怎么还和个大孩子似的,觐见长辈,还没把袖子放下来。”   霍去病就慌忙解下了袖子上的系拌,他自幼富贵娇生惯养,一时间笨手笨脚,还解不下来。宫人们要上前帮忙,又为陈娇眼色止住,还是刘宁看不过眼,俯身过来,三两下就为霍去病解了围。   “刚才在苑中射箭来着。”霍去病这才向陈娇解释,“听到皇后娘娘的召唤,唯恐长辈久等,就直接策马过来了。”   这孩子的确很会说话,三言两语,自己的粗心就变成了急切,透出了对陈娇的尊重。   陈娇完全是出于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就和他套了套近乎,“何必这么生疏?你舅舅也算是我的义弟了,你舅母又是我的族妹,你母亲也经常进来和我说话的,两家人往来得这么密切,你就叫我一声阿姨好啦。”   霍去病看了刘宁一眼,改口改得也很快,“多谢阿姨抬举。”   下个月就是元月,这个大孩子一转眼也就是十七岁了,外甥似舅,他和卫青很有几分相似,但却要比素来审慎温存,如一块璞玉一般光华内敛的卫青多了几分张扬,就像是一头快乐的小老虎,虽然还没有长成,还在林间嬉戏,但偶然一回顾之间,也已经有了万兽之王那凛凛的威风。卫家人姣好的面貌在他身上一样得到传承,不过,他和刘宁这对表兄妹长相虽然相似,气质却是迥然有异。   一样是在椒房殿长大,刘寿学去了陈娇的沉稳内敛,连陈娇有时候都不明白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刘宁却和养母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她自小饱受双亲宠爱,刘彻对这个长女虽然谈不上多看重,但却也是予取予求,对她要比别的公主好得多了。要不是陈娇把得稳弦,她恐怕是要养成了骄纵的脾气,现在虽然还算得上温和可人,但少女刁蛮,偶然到外头游玩的时候,那些个权贵子弟,可没有少吃她的苦头。   不过,在霍去病这个表哥跟前,她就显得很有大家风范了,为霍去病解了围,也不过是抿唇一笑,就正正经经地端坐在一边,很有端庄凝重的气质。霍去病本人怕也不是不吃惊的,那一眼里流露出的隐隐讶异,就为陈娇给捕了个正着。   真正的高手,布局从小处着眼,多年前一处闲棋,如今就发挥作用。卫青很看重自己的几个外甥、外甥女,霍去病从小和兄弟们一道,都有机会进宫探望刘宁。这是卫青本人的用心,也是陈娇暗中许可,推波助澜。两个表兄妹自小相识、相熟,虽然陈娇看得紧,没闹出什么私定终生的事,但彼此间怀有深厚情谊,那是可以肯定的。   “这一次喊你过来。”她对霍去病说,“是想亲自告诫你几句话。你舅舅虽然已经出发过边关去了,但还是给我留了话。说你过年就十七岁了,想要带你也去谋个前程。他和你舅母都说了你很多好话,我却有几分顾虑,一时还没有答应。你猜,这是为了什么?”   霍去病顿时露出讶异神色:看来卫青为人老成,事情办成之前,并没有对外甥透出只言片语。他面上渴望之色一闪即逝,低头沉思了片刻,便小心地道,“是娘——是阿姨顾虑到我年纪小,平素里也闹出了些麻烦,又不肯读兵书,恐怕我办事不够稳重,在战场上出了岔子?”   十七八岁的长安少年郎,没有谁不渴望建功立业的,也没有谁能够看清自己的缺点,都以为自己是天纵奇才,到了大漠里就可以大放光彩。像霍去病这样,对自己可能的缺点一清二楚的,已经算是很有自知之明了。   “都有,也都对,又都不对。”陈娇慢慢地说,“你年纪是太小了一点,平素里闹的那些个麻烦,有的也很荒唐,不肯读兵书的事,天子也和我抱怨过了。他说‘霍去病年纪虽小,脾气却很倔强,我让他读孙子,他还说,那都是古人的东西了,现在的战争,不能这样打’。”   霍去病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但容色却依然平静,并不因为陈娇的叙述而羞窘不安。——也是,敢和天子这么说话的人,又怎么会因为陈娇的几句话而局促起来呢?   将种天生,鼠虎不同,卫子夫最幸运的事,还真不是获得了刘彻的宠爱,而是有这么靠谱的一家子。   陈娇对这件事,倒是已经感慨到懒得再感慨了,她和声说,“但这些其实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年纪小不要紧,楚甘罗十二为上卿,不费一兵一卒为秦得河间地。有才何须年高?敢和陛下这样说话,更是足以证实你的胆色,我平时冷眼看你,你在行军布阵上是真有自己的见解。那样说孙子也对,孙子毕竟是百年前的人物了,那时候打仗,还用战车呢。”   她顿了顿,见霍去病神色宁静,不因自己的嘉许而喜悦,便续道,“至于闹的那些麻烦,无非是少年意气……不过,我之所以拖你一年,就是因为你的少年意气。”   何止霍去病,连刘宁都是神色一动,陈娇还没说话,她就渴望地看了母亲一眼,低声道,“母后,其实表哥别看性子有时急躁,但却非常——”   “好么。”陈娇不禁微微一笑,打断了她,“女生外向啊,我话还没说完,你表哥都没着急,你就已经发急起来了?”   刘宁就红了脸,这一次连霍去病都有些窘迫了,他求情一样地说,“阿姨——”   “少年意气固然好,”陈娇却沉下脸来,淡淡地道,“但你要明白一件事,你舅舅花了很多心血才在军界立足,卫家、韩家、陈家虽然也不是没有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但在政坛、军界,却从来都是谦冲和气,轻易不与人为敌。你要是把这种轻率的习气带到政坛中来,就算战功再彪炳,那也是为卫家添麻烦。”   “可我这是出去打仗——”霍去病终于流露出对战事的渴望,跪着向前挪移了几步,恳求地说,“又不是入仕做事——”   刘宁这时候反而明白了过来,她看了母亲一眼,小心翼翼地说,“表哥,你怎么这么笨啊!你这还不懂吗?母后的意思,军界就是政界,让你就算是参军立功,也别显摆你的纨绔脾气!”   陈娇再忍不住,捂住嘴呵呵地笑起来,她嗔怪刘宁,“早知道,不喊你一块过来。母后想要敲打敲打你表哥,都被你点破。”   刘宁就撒娇,“可您喊我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和您一搭一唱吗?我还当我这是在帮您呢,没想到您不夸我不说了,反而还数落我!”   母女俩对视一眼,蓦地都笑得花枝乱颤,倒是把霍去病笑得很有几分无措,他这时候倒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了,等两个女人笑完了,才正正经经地给陈娇行礼,“娘娘提点得是,我一定谨言慎行,不为家里添麻烦。”   “这句话,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才好。”陈娇别有深意地道,“战场上尽管随意去打,下了战场,你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要为你舅舅添太多麻烦就对了。”   她叹了口气,“你现在出发,还赶得上你舅舅的军队。该怎么用你,就看他的意思了,这几年内,对匈奴是肯定不会稍停的,只要你能耐够大,自己挣个千户、万户侯,也不是什么难事。”   又看了刘宁一眼,轻声说,“大汉规矩,列侯尚公主,当利公主是长女,多少人都要求娶,没有个侯爵位,有些事也不好操办。别让阿宁等得太久了,过了十五岁还不成婚,她父亲是要着急的。”   按刘宁现在的年纪来说,给霍去病建功立业的时间,也就只有三年了。他现在虽然官职高,但距离列侯却还有很遥远的距离。这份挑战是一点都不简单,但霍去病却轻松自如地就接受了下来,他自信地说,“下臣必定不会让娘娘和公主失望,多谢娘娘成全!”   陈娇露出一丝微笑,把霍去病打发了出去,才转过来打趣刘宁,“母后对你不差吧?”   刘宁一下就扑到陈娇怀里,还有几分不好意思,“没想到母后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陈娇只是笑——刘宁现在还住在椒房殿里呢,她的一举一动要是能瞒得过陈娇,陈娇这个皇后,还能当得这么有滋味?   她爱惜地摸了摸刘宁的鬓发,多少带了些欣慰地想:这个孩子,那是养得和她很亲的,和刘寿又不一样,刘寿毕竟是太子,身份要尴尬得多了。   正这样想,刘宁又坐起身来,她显然是想要讨好母亲,便提议道,“闲着也是闲着,我弹一首曲子给母后听听?您说练琴可以陶冶情操,我原来还不信——”   多少年前的絮语,一下就又回到了陈娇耳边,“到时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长子嘛,就让他拍拍小鼓,陛下见了,一定高兴。”   那时候的卫子夫,也就比现在的刘宁再大了几岁,正是风华初绽的年纪——刘宁和母亲生得很像,略略一低头时,那丰润的黑发斜斜地披下来,就很有当年母亲的丰姿。   陈娇心头的暖意,忽然间又一点点地淡了去:杀了人家的母亲,还想着和人家母女情深,是不是也太讽刺了一点? 94、绝路   刘彻对陈娇的决定多少有几分不以为然,“霍去病虽然是个好小伙子,但你这么一说,要是他没有挣个千户侯,那就不好操办了。难道出尔反尔,还是把阿宁嫁他?那对大姐可就有点不好交代了。要是不嫁给他,阿宁又要闹得不成样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是嫁给了曹襄,日子也过得不开心。”   陈娇倒是淡定得很,“你对霍去病就那么没信心呀?”   见刘彻有几分认真的意思了,只好说,“毕竟是卫青的外甥,要真是无能到一点功劳都没有,那阿宁肯定也不能嫁他。有了功劳之后,该怎么封,还不是你这个做爹的一句话?大不了先预支一个千户侯出来,以后立功没赏,没功有罚。”   刘彻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胡闹!哪有这么儿戏的?”   “我说不儿戏就不儿戏。”陈娇难得刁蛮,“要不然,卫青立功不赏,赏给霍去病那也成啊。他们两情相悦,我可不干拆散鸳鸯的事情,不然阿宁要埋怨我呢。”   毕竟是女儿,嫁给谁其实和大局关系也不大。卫青这几年来战功连连,按理来说也是应该多赏赐一番,以便树立他的威严,令他在军中说话更有分量——毕竟现在谁都看得清楚,将来这十多年中,大汉边事,也就只能看卫青了。有个公主外甥媳妇,对卫家、霍家来说,至少能令他们在老牌列侯跟前腰杆更直,一些不必要的内耗、摩擦,或许也就再不会发生了。   “那就看看霍去病的表现吧。”刘彻说,“阿寿的婚事,你也该下个决断了,列侯们现在都学乖了,知道你看着和气,其实是最难啃的硬骨头。全都变着法子向我献美,夸自己家的女儿好,堪为太子妃。就连安乐侯都不例外,看样子是连宰相都不想做了,宁愿家里出一个太子妃。”   那还不是因为刘彻的丞相实在是太难做了?陈娇看了刘彻一眼,不接这个话题。“太子妃还是要慢慢看,我看中了一个,是新阳侯家的姑娘,不过今年年纪还太小了一点——”   “多小?”刘彻舒展开眉头,禁不住就追问,“要是确实好,先定下来,等几年也不怕的!”   新阳侯一家都是庸才,并且人丁稀少,家事寥落,平时除了关着门过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城里的好事、坏事都和他们无关,太子妃出自这样的家庭,对太子、对刘彻来说,都是好事。   陈娇看了刘彻一眼,慢吞吞地说。“三岁。”   刘彻气得又要拿胡茬子来磨陈娇的脸,却也明白了陈娇的意思:这些列侯人家的女儿,她是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但又不能不立高门女。”作为帝王,也不是没有自己的顾虑,“现在边关正在打仗,里头也正在改革,主父偃的推恩令,我觉得很有道理。正预备放手让他去做,列侯这里,最好是别出太大的乱子。”   “那也就只有新阳侯好选了。”陈娇说,“新阳侯夫人是个别人给了气受都不敢发作的软性子,新阳侯本人就不必说了,成天求仙问道的,和你倒是很有话说。新阳侯世子和他娘一个样,什么事都只听底下人的摆布,深得‘韬晦’精髓。他们家人口简单,娃娃长得也不差,再过十年,刘寿二十五六岁,姑娘家十三四岁,也就不觉得年岁差得多了。不过,那之前要是闹出庶长子来,就不大好看,要选她,你就得自己去敲打阿寿啦。”   刘彻怎么想都觉得不妥当,他未置可否,又和陈娇商量,“大王姬把女儿宠得不成样子,前几天我让她到我跟前来,小小年纪,穿金戴银、奢靡浪费不说,颐指气使,连对我这个当爹的说话口气都很骄纵。这样长大,以后还有谁能治得了她?岂不又是一个小讨厌?你得了闲,把大王姬叫到椒房殿里敲打敲打。”   这几年来,宫中陆陆续续添了四五个孩子,有的没有序齿就已经夭折,活下来的就是两个公主,大王姬身边的德邑公主年纪比较大,已经四五岁了,还有一位阳石公主刚过两岁生日,母亲却不大得宠,目前还就只得一个美人位份。余下的女人还是和当年一样,再得宠也就是昙花一现。那天左尚署还辗转和桑弘羊抱怨:要不是修建了上林苑,未央宫恐怕还真装不下这么多美人了。   陈娇这些年来也越来越少过问后宫美人诸事,反正不得宠的一律去永巷居住,得宠的暂且占据了好宫殿,也要给后来者让路,除非给刘彻生育过子女,才有不错的宫室居住。椒房霸宠,气势凌驾于诸人之上,她又几乎是绝对公平,因此在后宫的威望,并无一人可以动摇。大王姬和李美人见到她,也从来都不敢粗声喘气。至于私底下怎么和新得宠的美人摆威风,只要不大过分,陈娇是从来都懒得过问的。   不过,既然天子发话,她也少不得派人把大王姬和李美人叫到椒房殿来。这两个妃嫔也都机不可失地带上了女儿,让她们在皇后跟前献美。   能得到刘彻留情的,自然都不是什么庸脂俗粉,所生女儿,也是眉目如画,打扮得又华贵,看着都像是精致的瓷娃娃,很是惹人疼惜,再加上母亲多半正当盛年,此时加意盛装,母女坐在一块,看得陈娇很想揽镜自照,又感到一种危机:年过三十,就觉得自己一天天再老,但后宫的年轻女人,却永不会停止往上爬的脚步。   “《孝经》都读过没有?”她开门见山,虽然带着微笑,但语气却很严厉。“去年天子生日时,我特意让人给你们二人送去,以备你们得闲教导公主时使用,刘婉现在已经开始认字了吧?读的是什么书?”   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经惹得父亲不悦,平时刘婉就已经够惧怕陈娇了,今天显得还要更畏缩,藏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边眼睛,看了陈娇一眼,又瑟缩到母亲怀里,小手紧紧揪住了大王姬的衣襟,看起来就显得很楚楚可怜。   大王姬在当年被刘彻发作过之后,就彻底没了脾气,比李美人更没有志气,见到陈娇,恨不得把鼻子都贴到地上,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旦说话,那也必定是溢美之词。今天倒是要比平时都更有勇气一点,她略略侧过头,捉住了刘婉的手,低声对陈娇请罪。“全是贱妾不好,平时对小公主疏于教导。娘娘送来的《孝经》,因我不识字,也就疏忽了搁置一边,辜负了娘娘的苦心。请娘娘责罚,小公主她人毕竟还小,并不懂事,娘娘就——”   陈娇又看了李美人和阳石公主一眼,见阳石公主也是缩在母亲怀里,被母亲的双手呵护轻拍,忽然间便有几分意兴阑珊。   刘寿和刘宁也不能说不亲近母亲,毕竟是从小在椒房殿里养起来的。她也不能说不喜欢这两个孩子——从小看到大的,能不疼吗?   只是遇事害怕的时候,他们就从来不会想到依偎在陈娇怀里。刘寿的心事话,多半是楚服传达给她知道,刘宁也有自己的养娘,虽然在椒房殿里居住,但陈娇是没有把他们朝夕带在身边的,她对他们来说,虽然是个不错的养母,但始终不是亲生母亲。这份温情到了真正的母女跟前,高下立见。   也不能怪孩子们不是亲生,主要也是因为陈娇自己从来没有当过娘,她根本就没有多少当娘的心态。如果换作她是大王姬,当着皇后的面数落女儿两句,请皇后责罚,难道做法不是更得体?皇后宽和,也不可能过分为难一个小姑娘。这种时候都要护,纯粹出于当娘的护短心态。就好像窦太主护着两个儿子那样蛮不讲理。   真正的娘亲大抵就是如此吧,也就只有真正的血脉相连,才能做得到这个地步。她和刘宁、刘寿的亲子关系,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这么深浓了,就是陈娇有意培养,一来孩子大了,二来有往事这个疙瘩,三来还是那句话,一个没当过娘的人,怎么可能懂得母亲的心态。   想要在儿女身上寻找到快乐和满足,对她来说显然天方夜谭。要是亲女儿,她舍得把刘宁嫁给霍去病吗?霍去病再好,也有早夭的危机。固然这一次有了她的提点,霍去病未必会射杀李当户,以至于要去朔方城避风头,在路上染瘟疫而亡。但只要有这一层阴影在,他就是再好,陈娇也不会舍得把女儿嫁给他。丧偶始终是人生一痛,是亲女儿,她舍得让她冒这样的风险?   不过换句话说,就算是亲女儿,为了家族的荣华富贵,也是可以被牺牲的。若刘寿是她亲儿子,陈娇就也许会把刘宁嫁过去了。不是为了陈季须和陈蹻,窦太主也未必这么积极促成她和刘彻的金屋婚事。   陈娇也没有怎么责罚两个母亲,只是派了识字的宫人过去,教刘婉读《孝经》,又告诉大王姬,“爱之适足以害之,夫人不要自误了。”   回过头来,她轻轻地合上了“母子”这一扇门。   声音也为她叹息,“能走的路又少一条。”   “不。”陈娇说,她显得越发镇定宁静。“其实也许从头到尾,该走的路都只有一条,只是我一直不敢去走。”   声音不禁追问,“什么路?”   陈娇笑答,“绝路。” 95、四次   过了这个冬天,进了春天时,漠北开始传来好消息了,霍去病人还没到漠北呢,卫青就接连往京城送起了捷报。大汉君臣一开始还喜出望外,后来几乎已经完全麻木。——就是因为消息太好,太大了,所以根本连喜悦都来不及喜悦。   这实在是太传奇的一战了!多少年来,匈奴人还没有败得这样惨过。如果说几年前的大破龙城,不过是鼓舞了大汉军民的士气,实则距离击败匈奴扭转战局还有漫漫长路的话,那么今日这一战,就真的是彻彻底底地让‘击溃匈奴’,成了一桩正在发生的传奇。卫青击破了龙城,捣毁了匈奴人的祭天圣地,果然也就是他一手断绝了匈奴人的霸业,让这个大汉帝国长期的边患,眼看着就要变作开过了的黄花。   刘彻最近的情绪也很高:他简直连做梦都要笑醒,恨不得亲自到前线去见证卫青的伟业,就算被陈娇劝醒了,也还是派出使者,到军中晋封卫青为大将军,令诸将听其号令,又增益卫青封邑,使其为真正的“封侯万户”,就连卫青还在襁褓之中的三个儿子都受荫庇,卫伉才刚会走路,就已经有了千户的封邑。卫家风头,真是一时无两。   窦太主走进来看陈娇的时候,也是笑得都合不拢嘴,“普天下最会相面的人,非我娇娇莫属。也就是你多年前这么看好卫青,他才能有今天。”   这句话,陈娇真是觉得受之有愧。不过,既然如今卫青已经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那么当年一力发掘培养他的陈娇自然也就不得不收下‘伯乐’这个名号,除了窦太主之外,连平阳长公主等人都这样夸她,甚至卫夫人私底下也谢陈娇,“要不是姐姐多年来频繁提拔……”   她私底下就和刘彻撒娇,“照顾他们,又不是因为我能前知,知道他们会有今天的成就,其实还是因为卫夫人的裙带关系。大家这么夸我,我心里不安得很。”   刘彻这时候看陈娇的眼神就要比从前更温存了,他恨不得把陈娇双手举起来,“谁说大家夸得不对?你就是大汉的福星!你看看,你经手发掘的这些人才,哪个不是堪当大用?就是不说卫青,也还有韩嫣,要不是当时你几次为他说话,今日大汉少一重臣!”   陈娇就嗔了他一眼,“你这样说,倒显得我像是和他有什么私情一样!要不是为了你抗击匈奴的野望,谁给他说话啊?”   刘彻哈哈大笑,又把陈娇拥进怀里,力度太大,他的双手都有些颤抖,他梦呓一样地说,“娇娇,我简直像是在做梦,二十年了,我终于实践当年所诺,我终于消弭边患,我终于把匈奴人给碾过去了!”   一如陈娇当年所言,当世人都只能看得到刘彻的英明神武,刘彻的威风八面时,只有她看得见他在狂喜后那深深的惘然。二十年了,她也的确一直在他的心底。   陈娇想,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起码我的人生,也许是没有二十年了。只要在我死之前,刘彻依然待我好,依然把我放在他心底,那末我又有什么好担心,又有什么好不快乐呢?   她对声音说,“也许我毕竟是真的很爱他,也许我的不快乐,不过是因为我始终不觉得他爱我,我始终不相信他是真的爱我。”   就像是高祖皇帝,也许多年后他从金殿中梦回时,也会以为这些荣华富贵只是一场大梦,他依然是一个亭长而已。曾经一无所有的人,总是很难相信她所曾经狂热追求的东西,已经真的落到了手心。她会怀疑它将飞走,她不能安心,她又怎么可能快乐呢?   声音从前就告诉过她,“什么时候你相信帝王会有真心,那你就是已经走上了绝路。”当时她深以为然,她觉得任何时候,一个只能凭借着帝王的真心在宫中立足的女人,其实都是在走一条绝路。帝王是没有真心的,就算有,又如何能保证他的真心,一辈子只是为你?   也就是因为如此,信任刘彻的真心,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被陈娇自己封上了一道厚厚的荆棘,每一次她的脚想要踏错方向的时候,就会被自己设下的这道障碍拦住,被这轻微的痛觉惊醒:帝王家是没有真心的。你不能去爱,你只能假装去爱。   为什么就不是这重重的假装在消磨她的快乐?为什么她不能把这荆棘移开,亲自在这条路上走一走,看看路尽头的那一扇门,门后究竟是长门园,还是金屋殿?   “我知道这条路你曾经走过。”她对声音说,“但我不是你,这条路也许我走下去,风景竟会不同。”   一开始这无疑是陌生的,曾经当刘彻对她微笑的时候,她脑中想到的是声音那阴冷的提醒,和那一口苦涩的麦饭,以及无数隐秘的阴谋,不能在刘彻跟前见光的秘密,它们提醒她,“这就是你失败的代价。”   而如今当刘彻对她微笑的时候,陈娇让自己多想想他对她的好,让自己对刘彻多一点信心,“金屋殿都给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想给你的?”   她会试探地也对刘彻微笑,她尽量地对刘彻打开自己的心扉,尽量地在他跟前快乐一些。   刘彻也不是没有发现她的改变,他越来越经常到访椒房殿,又像当年一样,走到哪里,都要把陈娇带在身边。他喜欢经常地把唇压到陈娇鬓发边上,来换得陈娇一个真心的笑。有一次酒后,他甚至带着醉意似的说,“早知道平了匈奴,你会这么开心,二十年前就平了!”   君王对这件事的理解,也许和陈娇并不太一样,陈娇实在是太了解刘彻了,她明白,刘彻以为她的快乐,是因为陈家终于拥有了足够的政治筹码,太子的位置也就坐得更稳。陈娇终于安心下来,认识到她的后位不会再受到任何威胁了。   而他也的确因为她的快乐、她的释然和快乐、释然,他没有戳破自以为的陈娇的想法,而是和陈娇商量,“我记得卫子夫的妹妹就生了几个女儿,我看,卫家现在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仅仅是让霍去病尚个公主,倒显得有点不够分量了。卫青年纪还轻,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太子还要用他,娶个卫氏女,太子和卫家就更亲近了。”   把太子和卫氏绑在一起,其实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让陈娇安心?当然,也是因为卫青为人一向谨小慎微,毫无弄权的野心,才能得到刘彻的如此嘉许。   陈娇让自己感到幸福,她也的确感到幸福,她放纵自己,扑进刘彻怀里轻声说,“阿彻,你总是这么疼我。”   刘彻便轻轻笑着把她拉起来,望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我不疼你,疼谁?”   他们两个人都笑了,陈娇靠到刘彻怀里,略带犹豫地想:这就是快乐吗?这种感觉,就是快乐?   活了三十多岁,似乎在这一刻,她才感觉到了一种轻飘飘的情绪,就像是她又站在了金屋殿前,就像是她又在刘彻的怀里纵马飞驰,就像是她经历过这一世,而并不需要担心她的命运是否会归结到凄冷的长门园去,就像她和刘彻之间走到这一步,只是因为她天然的聪慧,因为刘彻天然的钟情。   如果这就是快乐,陈娇想,快乐的感觉,正经是不赖。   不过到了当晚,当刘彻没有到椒房殿里来的时候,陈娇又品尝到了一种新的痛苦,一种她从前没有能彻底品尝到,从前只是从她心湖上方一掠而过的情绪。   一想到刘彻现在恐怕正在和大王姬,和李美人,和她叫不上名字的任何一个宫女,和韩嫣,和李延年,和韩说,甚至是和东方朔共赴巫山,陈娇就觉得这陌生的情绪一把掘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在恶心之余,还感到一股别样的痛苦。   她明白这就叫做嫉妒。   “不要紧。”她对声音说,低低哑哑的,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没有透着从容,而是不安得就像个小孩,她说,“我能够度过去的,我经历过那么多痛苦,再多一种,又有什么打紧呢?”   声音报以一片意味不明的沉默。   到了这年秋天,霍去病以未满弱冠的少年将军身份,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地,斩捕单于祖父、季父等,枭首两千余。群臣议功,霍去病获封冠军侯,尽管卫青数次上表为谢,但和他的列侯身份同时定下来的,还有与当利公主的婚事。到了冬天,卫青姐卫少儿之女因德才兼备,入选太子妃。卫家声势大振,就连陈家也跟着更为当红:如今有谁还看不清楚,卫家、韩家背后,其实还是皇后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娘家陈氏。   不论刘宁还是刘寿,的确也都显得很喜悦,刘彻更欲大事庆祝,虽然因为西北战事正是如火如荼而止,但到底还是让李延年准备了新鲜的歌舞,和陈娇一道在椒房殿中欣赏。陈娇也觉得今天的这位新讴者歌声特别好听,她正想和刘彻指出此点,忽然觉得声音又活了过来,在她心湖上方轻轻盘卷。   她已经沉默很久了,自从陈娇下了这个决定,她就再没有回应过陈娇的说话,倒显得陈娇像是在对空气自白。而如今她在陈娇耳边轻轻地说,语气竟带了一点悲悯,她说。“唉,这首歌,她当然唱得好听,要不是这首歌,她又哪会受到天子的宠爱?你可要好好地听,据说她最当红的时候,连卫青都要讨好她呢。”   陈娇动作一凝,她忽然间明白过来:这一位,就是在刘彻后宫中那无数姓王的姬妾里最为出众,最为独一无二,早夭后甚至还能得他为之招魂,流传出千古笑话的王夫人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所有荆棘忽然间像是全都长到了陈娇心底,她剧烈地疼痛起来,甚至疼痛得连酒杯都握不住,令一杯酒翻到了地下。 96、清静   “我……我能够约束我的妒忌,君王三宫六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难道我还能要求阿彻从一而终,和我白头偕老?”   她对自己说,也对声音说,“世上男子,难道还真有谁能从一而终?他要拈花惹草是他的事,只要心还在我这里……”   声音答非所问,她只是幽幽地道,“她唱的是燕地一首民歌,你觉得好听吗?”   陈娇一下惊醒过来,几乎要从榻上翻下去,她挪动了一□子,便有人上前问,“娘娘,是要喝水?”   陈娇是连喝了两碗水,才缓和了喉咙中那股难耐的焦渴,她轻声问,“我睡了多久?”   “两个对时。”宫人恭顺地说,“您今晚歇得早,现在还没过子时呢。”   椒房殿和清凉殿相距不远,她还能听得见清凉殿里隐隐约约传过来的歌声,可见的确是没睡多久。陈娇点了点头,轻声说,“都退下去吧。”   宫人们就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只有一轮弯月亮,透过窗格子清冷冷地照进来,在陈娇身边洒下了一榻银白。   陈娇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清凉殿里的热闹,她只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寂寞也可以这么伤人,她忽然间明白了声音的那句话。   帝王真心信不得,是因为以心换心,他的真心换了你的真心去,他是不吃亏的。   刘彻不需要担心陈娇移情别恋,不需要担心陈娇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共赴巫山,他不需要担心陈娇对他宠爱不在。他是爱她,可他再爱她,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爱着她。这是帝王的身份赋予他的无限权威,谁能改变?   所以他也就注定不能理解陈娇的嫉妒,他能宽容,但再怎么宽容,他也不会为了陈娇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等到她上了四十岁,刘彻再恩深义重,也不可能对她还有多少兴趣了,就算她保养得还很好又如何?年轻这两个字,已经是再细腻的铅粉都胜不过的浓妆。   陈娇想,“到了那时候,说不定我也不能再活几年了。阿彻对我的情分也许真的不因为姿色,就算会色衰爱弛,说不定在容色尚未衰老之前,我已经不在了。”   她又不禁对自己微微地笑了,低声说出了口,“可这又是何必呢?”   如果她都需要用“活不久”来为自己继续去爱开脱,这份爱又哪里会让她开心?也许终有一天,她的妒忌会把她仅有的,那一点点疑似快乐的情绪吃光,到那时候,说不定她连荣华富贵都不会保有。刘彻虽然爱她,但却不会喜欢一个成天想着霸占他所有宠爱,将他所宠信的美人一个个用最残忍手段踩低的妻子。   这一条路,是永远都走不通的,她却始终还是要试了一试才真正明白:唯有不爱刘彻,才能真正地取悦到刘彻。就像是卫子夫一样,对他既然没有要求,当然能做一个大度的贤后。到后来她有亲儿子,有亲弟弟有亲外甥,有刘彻的尊重,有没有他的爱,很要紧吗?也许就因为没有爱,她才能安稳走完那荣宠不衰的一生。   陈娇其实一直也想走这一条路,她不是傻子,这么成功的一条路摆在跟前,她为什么不走?却偏偏要走上一条绝路?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也实在是太矫情,但有时候望着窗边落日,想着时日又过了一天,而她的生活是如此的无趣而死寂,她简直正在慢慢窒息慢慢死去,她就又觉得也许卫子夫和她从来都是不一样的,能满足得了卫子夫的东西,未必能满足得了她。荣华富贵对卫女来说,是经历过贫穷卑下的她最重要的宝物,有了它她就能一无所求。而你说陈娇天真也好,她自少锦衣玉食,反而看淡这些,只要将来吃的不是麦饭,蜜浆里的杂质是多还是少,真有这么重要吗?   那么她追求的到底又是什么呢?又有什么能让她快乐呢?   陈娇就把头靠着窗外,仔细地聆听着那隐约的、零落的歌声。   就她那一天,当她望了刘彻一眼,见君王已经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美人,善解人意地一笑,和刘彻开玩笑,“这么喜欢她,不如今晚我和她一道——”   刘彻皱起眉头,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快,“不要这样说!你和这些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唉,最讨厌就是他还是真的待她与别个不同。   也就是在那一刻,陈娇一边叹息,一边又毫不犹豫地关上了这一扇门。   “你说得对,”她讲,“这条绝路,是走不通的。”   天下间能给一个人带来快乐的所有东西,她都已经拥有,所有途径,她也都已经尝试,连这最后一条绝路她都走过了,还有哪一条路能走呢?   陈娇几乎有几分赌气起来,她想,“我就不要快乐!”   就干脆这么虚情假意地扮演一个贤后,反正她也许再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后双眼一闭,别的事她再也管不了啦。她已经为她的家庭做了太多了,她再也不想多做什么,多牺牲什么了。要不然那就真的把刘彻干掉,天下由得刘寿胡搞去,她就只管养上无数男宠,尽享无边的富贵和美色,她为什么不能?她能,只要她想就能,只要她敢就能。她实在是这么强,强到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了。   只除了这么做也并不会让她更快乐。   维持原状不会让她快乐,用美色麻痹自己也许会让她快乐,但用美色麻痹自己,前提就必定是毒杀刘彻,将天下推向不可知的命运之中,而她的良心,她那尚且知道天下大势不应为她一人的喜怒左右,驱逐匈奴的大业不应为她的任性而陷于危机的良心,早在她下手之前就会毁掉她的快乐。她是这么厉害,天下真的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她,而她坐在这里,坐困愁城。被眼前这个局难倒,所有可能她都试过,没有一条路可以让她快乐。   不快乐会死吗?不会,只会比死更难受。   陈娇忽然间就明白了高祖吕太后的心情,天下人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戚夫人,甚而活生生将惠帝吓得病了,以吕太后心胸,为单于所辱,尚且忍辱负重,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对待戚夫人的残忍手段,只是让她在青史上留下话柄,让她和儿子离心?她已经赢了,她为什么不能保持一点风度?   因为一个不快乐的人,是不可能保持风度的,一个不快乐的人会一点点变得疯狂。这一样被她忽略了这么久的东西,这无形无质的快乐,原来竟是她不可或缺的一样情绪,她还是要去追逐它,这就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陈娇想,“我一定要快乐,不论多难,多苦,付出多大的代价,有一天我也要快乐起来。荣华富贵有什么意思?若能开心,就是做个商人妇,又有什么打紧?”   于是她又回到原点,回到了所有问题的起点:她要如何才能快乐呢?   陈娇于是就着那来自燕地的、悠扬的歌声开始沉思。   #   这一位王姬的能耐也真的非同小可,其实说起来,大小王姬当年是要比她更美丽一些,无奈有王太后在前,这对姐妹花就没有这位小小王姬得宠了,不到两个月,刘彻就和陈娇提起来,“还是挺能讨我欢心的,你给她提个美人的位份吧。”   陈娇白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说,“今年去上林苑,是不是要带她一道去啊?”   见刘彻瘪笑默认,她哼了一声,“那你就只带她去好了,我不和你们去了。免得碍眼。”   前些日子,她也不是没有真真假假地和刘彻这样打闹过,刘彻就根本没有当真,“你不去上林苑,夏天这么热,你要去哪里?”   陈娇说,“我去长门园住。”   长门园距离长安城有很长一段路,四周也都是荒野,除了距离文帝庙近一点,可以让刘彻祭祖时歇脚之外,这些年是很少接待客人的。陈娇更是从未踏进一步,在上林苑没修好的那几年里,她宁可去骊山别院,也不接受刘彻的提议,去长门园小住。   刘彻不免讶异,见陈娇不像是在说笑,他更吃惊了,“你是真的要去长门园?你——你——”   忽然跑到长门园去,没个像样的理由当然也不行,陈娇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不是一个人去!还要请母亲过去陪我。这几年来,董偃闹得越来越厉害,好像父亲去世之后,就没有人能治得了他一样。两个嫂子都说,季须为了这事,和母亲吵了几次。母子之间渐渐疏远……要是去上林苑,母亲肯定又把董偃带去,就我们母女俩在长门园里住几天,也许还能好好谈谈心。”   董偃这事是陈家家事,刘彻这个做女婿的肯定不好多说什么,但他依然极为不舍,和陈娇泥了半天,“我下令把董偃发配边疆——”   “那你就等着母亲和你玩命吧。”陈娇似笑非笑。“来硬的能解决,我也就不来软的了。”   见陈娇心意已定,刘彻只好又和陈娇讨价还价,“住三天就回来。”   “我预备住一个月呢!”陈娇很吃惊,“这么多年没过去了,怎么也要好好住一段日子。”   她又瞟了刘彻一眼,捂着嘴巴笑。“这么多年了,也让我离开你那三千佳丽,得几日清静好不好?”   刘彻才懒得理她,和她拉扯了半天,最终大家各让一步,陈娇得以在长门园住上半个月,一天都不能再多。   陈娇也有几分啼笑皆非:谁能想到竟一天,她连到长门园去都是奢求。 97、再入   陈娇也的确很久没有和大长公主谈心了,入宫十多年来,她和大长公主虽然时常私底下说话,但谈的也都是宫中事、家中事、朝中事。原本还谈一谈陈娇的孕事,但这些年来大家都渐渐绝望,连大长公主都不谈巫祝了,孕事不提,也就没有什么私事好提了。   这一次和母亲去长门园消闲度假,她才感到大长公主的确是见老了。   的确,说起来是上一代的长女,先帝是中年崩殂就不说了,王太后比大长公主还小几岁呢,前几年不也没了,老人逐一凋零,现在大长公主也是五十岁往上的年纪,鬓边的白发渐多不说,走动得久了,连步伐都有些不灵敏。   “那还是当年照顾你外祖母留下的病根了。”往长门园过去的路上,大长公主很有几分感慨,“长寿殿到了冬天总有几分阴冷,长年累月地跪坐在老人家身边给她捶腿揉肩的,时日久了,膝盖到了雨天就犯酸疼。”   “外祖母有福气。”陈娇说。“嫁出去的女儿,一般也很少能这样经常入宫觐见,要是嫁的远,一年到头见不到一面,也是有的事。”   “你外祖母这一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除了晚年和儿子闹了点别扭,和孙子也闹了一次别扭之外,一生人富贵顺遂——唉,就是眼睛看不见,日子过得也够无聊的了。”大长公主就感慨地说,一边拉开帘子,在辚辚的车声中指点给陈娇看。“喏,那就是长门园了。小时候要带你来玩,你怎么都不肯,现在有了骊山别院和上林苑,你倒是又要过来了。”   长门园就算再尽善尽美,那也是公主府的产业,自然不能和帝王别业媲美,论占地也不过是数里方圆,不过,因为刘彻有时候也会过来歇脚,这里一直不曾荒废,远远望去,在那绵延数里的宫墙上头,隐隐约约还能见到葱茏的花树,在艳阳下肆意地舒展着身姿。   陈娇忽然觉得这的确是个相当美丽而精致的小园子,和她想象中那森冷幽暗的大监牢不同,此时的长门园是幽静的,然而却一点都不凄厉,它承载的还是她的得意,而不是她的落魄。   但她也能感觉到心湖里那轻轻的颤抖,就像是一头受过伤的野兽,再来到从前囚禁它的监牢之前,就算如今它再也不可能落进如此下场,但却依然有本能的反感和痛楚残留了下来。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又和长公主闲聊,“从城里走到这里,乘车要大半天了,路也不大好走,如是骑马,也要小半天的路程。”   “底下人做事还不都是这样,天子少来这里,驰道就修整得少了,再说,这边过去走上数里就是一条轨路,也没有人会来冒犯天子的驰道。你看我们走了这半天,也没遇到一个行人,就连守路的兵卒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其实热闹都在轨路上,从这边过去,直出函谷关那就是洛阳了,商人学子,嗐,往来的人多了。”大长公主就和陈娇感慨,“如今毕竟是盛世了,还记得跟着爹娘从代国过来,一路上老百姓卖儿鬻女的还有不少呢,现在有钱人越来越多,个个穿金戴银的,商人妇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律法上写的话,也都成一纸空文啦。”   正说着,车行已经穿过了长门宫的宫门,两人顿时觉得头顶一暗,一股沁人的阴凉透了出来,大长公主得意的道,“这是爬山虎架子,一路到大殿门口。夏天过来避暑的时候,一进宫门,一身的汗就都没有了。你两个哥哥不知道多喜欢过来消暑,就是你性情古怪!”   陈娇瞅了母亲一眼,并不说话,她早已迷失在了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古怪情绪之中,迷失在长门园的美景之中了。   #   再谈起她的两个哥哥,就是在晚饭时分了,随着过来服侍的下人们送上了清凉适口的蜜酒和满目青翠的下酒菜,两母女也就在山台一角铺陈开了对酌的摊子,酒过三巡,大长公主先有些沉不住气,频频顾盼陈娇。知母莫若女,陈娇知道母亲心里也是明白的:带她来长门宫,不止是为了和她两个人散心。   “陈季须和陈蹻这两个畜生,已经很久都没有过府给您请安了吧?”她也就开门见山,不和母亲玩虚的了。   大长公主蓦地一震。   陈家富贵,一门出了二侯一皇后,单单是陈家名下的产业,就有堂邑侯府、隆虑侯府同窦太主自己的大长公主府,一家三口分别住在三处,以前陈娇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大家倒是经常在他的病床前见面的,就是陈娇都出宫探望过几次父亲。现在老人家去世了,要真的不往来,母子之间说不定也就比邻居还要生分了。   不过,这话说到头,那也是因为大长公主实在是太宠着董偃了,这个声名赫赫的董君已经当红了十多年,长安城削尖了头想要往上爬的小官,见到他比见到两个侯爷还要尊敬:侯爷们是被卫青狠狠收拾过的,这几年来已经懂得稍微收敛荒唐,但却也不和朝事粘边。倒是依然对朝政保持了一定影响力的大长公主,对董偃那是言听计从的。   “娇娇,你这明着是骂你哥哥,其实还是在数落你娘啊。”大长公主就苦笑着说,“怎么,是你两个嫂子来告状了?”   就算大汉贵族,偷情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各地的诸侯王玩得更过分,一家子自己都不干净,什么亲姐弟、亲兄妹,甚至是外甥女和舅舅,侄女和叔叔……都已经不新鲜了。但把男宠捧得这么高的,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一个了,平阳长公主在平阳侯去世之前也就养了几个佞幸,到现在都保持低调,没有令他们出来应酬。   “都有提起,东方朔和阿彻提了几次,朝廷高官,对董君也是不大喜欢的。”陈娇叹了口气,“您从小宠爱两位哥哥,就是看在他们份上……”   “我宠你哥哥们,就不宠你了?”大长公主又有意见了,她看着陈娇,似笑非笑,“你今天怎么屡屡意在言外。”   若有若无的不满,是已经泛出来了:人年纪大了,就听不进劝。就算是皇后女儿劝她,也要来个充耳不闻,王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她年纪大了,能多活几年?倚老卖老,也没有人敢认真和她计较。   陈娇却把大长公主的指控全盘认了下来。   “您本来就并不宠我。”她幽幽地说,“我还当这件事,我们心底都是知道的。”   大长公主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她略带清矍的面容上满是吃惊,也不是没有怒火在,“我还不够宠你?娇娇,你现在贵为大汉皇后,你以为这位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皇后的位置。”陈娇蓦地也坐直了身子,她死死地盯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是您为我要回来的,这不错,可我能坐到今天,您敢说这都是您的功劳吗?”   她毕竟正当盛年,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一怒之下,威仪外放,大长公主的气势顿时就落了下风。她不安地转了转眼珠子,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陈娇的皇后之位看似稳若泰山,其实也不是没有危机时刻。不说别的,就说她迄今无子的事,背地里她做了多少工夫?陈娇今天的宠后地位,是她一手一脚挣回来的,大长公主就是再大言不惭,也不可能把这个功劳给揽进怀里。   “娇娇。”她迅速又换了个说法,她恳切地望着陈娇,“娘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再活几年?我死之后,董偃怎么样我是管不了了。这么多年来,为了陈家,为了你们几个,我是操碎了一颗心。我们家这泼天的富贵家底,你以为你爹有多少功劳?你两个哥哥不懂事,不知道为娘想想,你是女儿——”   她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说,“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娘的不容易,你就不能放过娘这几年,让娘最后再开心开心吗?凭什么就只有你爹能三妻四妾的,我捧个男宠就不行?董偃虽然好权,但也知道进退,是不会为我们惹上多大的麻烦的。你就——你就——你就当他是头小狗,让他叫叫,他开心了,有心思服侍我了,我不也就开心了?”   陈娇望着母亲,她终于再忍不住了,她的眼圈一下就红了,眼泪在眼眶底滚来滚去,越滚越多,她含着眼泪说,“您这一辈子就只管自己开心了。您想过别人吗?我知道您的不容易,这么多年我没有对董偃的事说过一句话,您想过我的不容易吗?您还有您的董偃,我呢?难道我要等到您这把年纪,把阿彻给等进了茂陵里,再去找我的审食其?您为什么要把我嫁进皇家,您为什么不好好教养两个哥哥,您真的是为了子女?真要是为了子女,您会不惜和儿子生分成这样,就为了区区一个男宠?那您也就不该怨哥哥们和您离心了。您真以为您是个好母亲吗?若是,为什么您的三个子女都过得不开心呢?”   大长公主一下就怔住了,陈娇的话,就好像一柄锋利的刀扎进了她的胸口,她一下连话都说不出了,再开口的时候,也再没有了大长公主平时那含蓄的、审慎的优越感,她期期艾艾地说,“娇娇,你,你还是不开心——”   “我又有什么好开心的?”陈娇一遍又一遍,反复地问母亲。“你以为大汉皇后,有那么好当吗?开国以来,几个皇后得了善终?就是外祖母,你以为她的日子就很好过?您把我送进皇宫到底是图了什么?我本来可以和您过一样的日子,以我的身份,谁敢和我作对?丈夫不合心意,我也可以有我的董偃,可您为了您的富贵……您问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我倒要问问您,从入宫那天起,十七年了,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大长公主答不上来了,她只能愕然又木然地望着陈娇,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短处一样,有了几分手足无措,她轻声说,“我、我……” 98、告别   她猛地从睡梦中醒来。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遍体生寒,陈娇有片刻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这里的风太凉,殿角的艾草香太烈,这不是她熟悉的椒房殿,也不是她已经渐渐熟悉的凉风殿。她转过头,望着窗棂前那一片水一样的月色,望着窗外那一株又熟悉又不熟悉的柳树,渐渐的她意识到屋内还有别人,她屏住了呼吸,轻轻地望着那月色中的女人,久久不敢出声。   是你吗?她想,是从前的你吗?   她是和她相伴着长大的,她知道她也应该有一张和她一样的脸,她明白她也有一头一样乌黑的长发,但她未曾见过自己,她所听到的只有声音。只有那尖利的、冷嘲的、不屑的、愤世嫉俗的女声,在她心底,前世陈娇应该有一张愤怒又沧桑的脸,是的,她给她留下的印象无非如此,落寞、嘲讽而又感伤,这是她的底色,骄傲、刻薄是她的面具,她想的是这样一个剑走偏锋的女人,她处处避免去做这么一个人,她觉得她们也许相似的只剩一张脸,芯子却完全不再一样了。   而直到此时此刻,身处阴影之中,望向月光中窗棂边那一道窈窕的、纯白色的身影时,陈娇才赫然发现,其实心终究未换,性格换了,本色没换,情绪换了,容颜也终究未改,气质是永远都变不了的。在她心中那本因霸道肆意骄横跋扈的身影,其实在月色底下,也带了从容婉约,带了宁静深邃。   她目注自己翘首望月,一时竟为那写意的姿态迷惑,也站起身来,徐徐走到床前,同她并肩而立,一道望向了那皎洁明月。   三十年月色不同,三十年月色依旧。亘古时光,总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变。   陈娇的肩头和她相碰,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团雾,一朵云,一泓沁凉的水,她想要偏过头看,又不敢偏过头去看。   最终还是她先动了,那莹白色散着微光的手指触到了她的下颚,她转过头去,发觉自己正对着一张极为熟悉的、盈盈浅笑的脸,她面上再没有愤怒,只有天真的好奇与喜悦,她轻轻地抚了抚陈娇的脸,又指向了窗外的明月。她轻声说,“看啊,月色多美。”   这么多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宁静的声音,如此……快乐而从容的声音。   “是啊,”陈娇轻声说,“月色真美。”   她想,不论在天涯何处,月色想必都是一样的美。下一次翘首望天时,她又会在何处呢?在天涯?在海角?在椒房?在金屋?在长门?   “是啊,”那只手滑到了陈娇胸前,按住了她的心跳,声音里带了笑意,也有淡淡的叹息。“你又会在何处呢?”   她捂住了她的心跳,她喘不上气来,她渐渐地窒息,她开始挣扎……   “娘娘!娘娘!”有人在叫她,有人在拍打她,陈娇喘息着猛地睁开眼来,只觉得一身冷汗,把头发全都沾湿。   往窗边一看,明月犹自高悬,月色美景,和片刻前所见全无不同。而身边人正轻轻地说,“娘娘想必是做了噩梦,才从榻上掉下来呢,还在不断地翻身。”   陈娇按住胸口,品味着那激烈的心跳,她往深继续探索,却觉得心湖上空空荡荡,连自己说话,都能激起一阵回音。   也许她只是睡了,她想,她也不是没有睡过。也许,也许她只是藏到了更深的地方……   #   不要说半个月,刘彻连三天都没让陈娇住满,第三天早上,从上林苑来接陈娇的车队就到了,还带了刘彻的口信来,“这些人不把你接到上林苑去,是不会走的!”   大长公主都觉得刘彻也实在是太粘着陈娇了一点,“难道还怕你会跑了?”   陈娇无奈得不得了,死拖活拖还是又拖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又有人带了刘彻的帛书过来,上头就写三个字,“尚未至?”   陈娇还要再拖,第三天早上又来了使者,带了刘彻的口信,“陛下说,三日未见我娇娇也。”   和当年窦太后惦念馆陶公主一色一样,数着日子,“一日不见我阿嫖,两日不见我阿嫖。”到了第三天不见,就要派人去公主府问了。   两母女只好又登车往上林苑去,旅途劳顿了一整天,陈娇到了凉风殿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洗了个澡就沉睡过去,半夜醒来,才发觉身边躺了个人。油灯还没熄——刘彻睡得晚,她都睡了一觉了,他还没想安歇。   陈娇就故意和刘彻开玩笑,迷迷糊糊地问,“谁?”   刘彻果然中计,横眉竖目,“除了我还有谁?”   在陈娇大笑声中,他欺上来轻轻地亲了亲她,又问,“长门园不好玩吧?”   “我觉得挺清静,”陈娇故意和刘彻唱反调,没想到刘彻从善如流,立刻改口。   “我也觉得不错!”他说,“以后有了空,我陪你过去住两天,我们两个人好好清静清静。”   “得了吧,”陈娇说,“哪里有了你,哪里就不清静了。”   她越想越气,不禁拍了刘彻一下,嗔怪地说,“我还没歇过来呢!你就来打扰我的清静!”   两个人打闹了一会,陈娇又看刘彻手里的帛书,这是从前线来的战报,她随手翻翻,见是捷报就又放下了。刘彻捡了一张帛书给她看,“主父偃上书请立年号,免得现在十几年十几年的,叫着很不方便。”   年号这件事,也早就有议论声了,陈娇也是赞同的,她嗯了一声,就着刘彻的手看,“始元、建元、立元、启元……”   “明年对匈奴大胜。”刘彻说,“正好立年号,始元、建元我都觉得好,你喜欢哪个?”   “我更喜欢建元。”陈娇随口说。   刘彻又和她唱反调,“好,那就用始元。”   陈娇不免又要嗔他,两夫妻在灯下就着昏暗的灯光又看了几行帛书,刘彻才把绢帛丢开,和陈娇一道躺到了枕头上。陈娇好奇地又问了一遍,“怎么想到这么急催我回来?”   虽说天气暑热,但夏夜风凉,她还是蜷缩到了刘彻怀里。刘彻抚着她的背轻声说,“想你了不行吗?”   “就只是为了想我,不至于这么着急吧?”陈娇是有几分疑惑的。   刘彻一开始没说话,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是小小王有身孕了,这种事我安排不来,我也不想让她自己安排,让别人帮着她安排,还是只有你来安排,我才放心。”   陈娇这才恍然大悟——这还是不希望王夫人恃宠而骄,仗着皇后不在,就胡乱给自己安排排场。没准还不想自己出面得罪宠姬,所以才着急上火地要把她找回来,按旧例办事,扮个恶人。   刘彻还是和从前一样,拈花惹草之余,究竟还是透着几分疼她。   她心中一片舒适清明,也不再泛酸,只是微笑着说,“好事,也该给她晋个位分了。等明天起来我再安排吧!”   刘彻如蒙大赦,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他搂紧了陈娇,轻声说,“其实也真的是想你了!一天见不到你还好,两天见不到你,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   这十多年来,两夫妻也只有在刘彻最忙的时候,才会两三天都见不到面了,不然一天两天,总要在一起消磨一段时间的。刘彻这话,也许是有几分真心的。   #   有了陈娇发话,这位王美人又的确是当红得宠,没有多久,她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王夫人,在上林苑里的宫殿,也距离阳明殿更近了一点,方便刘彻随时前去看望爱妃和爱妃肚子里的孩子。   从来宠妃是多了,得到刘彻这么看重的却很少见,除了大长公主之外,连刘寿和刘宁都有几分忧心忡忡。刘宁和陈娇咬耳朵,“要是个男孩,哥哥肯定就更不舒服了。”   刘寿都快二十岁的人了,去和个还没出世的婴儿置气?陈娇也不知道说他是未雨绸缪好,还是过分胆小来得好。她只好把刘寿叫来开导他,“你是你父亲的长子,虽然不是嫡出,和嫡出的也没有太大差别,不要做无谓的担心。你的心思要是被有心人看出来了,那才叫弄巧成拙。”   见刘寿若有所思,就又点了他一句,“这句话,不止说你这件事。”   打发走了刘寿,又把刘宁喊来,问她,“嫁妆准备得如何了?等你表哥回来,怕是就要办你们的亲事了,怕不怕?”   刘宁双颊晕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陈娇不免失笑,她叮嘱了刘宁几句新嫁娘的话,又说,“到时候,我派个宫人去,先教教他怎么做,才不至于弄疼了你。”   “他还不知道怎么做?”刘宁满面红晕,低声嘀咕,“他可荒唐的很呢。”   话虽如此,她看起来也还是很喜欢这个荒唐的表哥的。陈娇不免抿嘴一笑,这才放过了刘宁,把楚服找来说话,问刘寿的起居。   大家说过几句话,陈娇就感慨,“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十多年了。倒是耽误了你的青春!”   楚服和她年纪仿佛,今年也有三十出头了,虽然也经过人事,但和一般女子终究不同,没有成婚生子,人生是有一定缺憾的。   “不如,就把你许配给东方朔好啦。”陈娇又提出这个建议,半开玩笑一样地说,“夫妻一年就一年嘛,一年以后你再找个男人,以你的陪嫁和身份,不愁没人来娶的。倒是比在宫中蹉跎要好得多。”   楚服还想推拒时,陈娇又似笑非笑地说,“我可就问这最后一次,这一次不出去,以后恐怕就出去不了喽。”   就算是再忠心的奴仆也有自己的算盘,楚服自然也不例外,她犹豫了一下,望了陈娇一眼,见陈娇似乎大为认真,便慢慢地说,“那……奴婢就多谢娘娘多年来的照拂了。”   说着,就跪□来给陈娇磕头,陈娇却又一摆手,不紧不慢地止住了她。   “这些年来你为我做了太多事了,”她说,“有许多事都是只有你能办不可,在我跟前,你无须这么多礼……”   她就望着楚服,轻声道,“现在,你能再为我做一件事吗?”   楚服的神色顿时多了几分紧张,她似乎明白了过来:这件事一定也非同小可,陈娇才会拿自由和男色来和她换。陈娇望着她阴晴不定地沉思了片刻,安然地等着楚服的答案。   她了解楚服,就像楚服也了解她,这个女人的胆子,始终是要比一般人来得大的。   “娘娘请尽管吩咐。”   片刻后,楚服果然低声说,“以娘娘深恩,任何事,楚服都会为娘娘去做,即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陈娇于是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微笑。 99、五次   一转眼就又入了冬,这几年朝廷连年都在打仗,连上林苑都不修了。新年自然也就过得敷衍了事,谁都没有闹腾出什么动静来,刘彻也就是安排了几个方士为王夫人肚子里的胎儿祈福,还想喂她吃一点民间秘方,号称是可以包生男胎的。要不是东方朔等人誓死阻止,说不定还真就被他喂进王夫人口里了。   陈娇对此也是很感到无奈,两夫妻私底下相处的时候,她罕见地对刘彻说了重话,“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你怎么会信?什么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真有神仙,会在乎荣华富贵,到你跟前来奉承骗钱?从始皇帝起,没有哪一任皇帝是不想着长生不老的,你觉得又有谁是真的羽化登仙了?”   刘彻被她问得无言以对,自己生起闷气,“以后得了道,我也不来渡化你……唉,娇娇,你别这么扫兴成不成?”   陈娇只好也不再提这件事,而是又问刘彻,“淮南王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倒是牵连颇广。”刘彻说,“你再也不会相信的,不知有多少大臣、列侯牵连进来,那个刘陵,能力其实一点都不弱。要是她生为男儿,说不定淮南王还真能造起反来。”   是的,这一年的朝廷因为淮南王谋反的事,实在是闹得鸡犬不宁,一百多个列侯起码有几十个被刘陵牵连,就连武安侯都被扯出来:据说当年连他都和淮南王眉来眼去暧暧昧昧的,直说淮南王才是继位天子的好人选。刘彻气得弹着竹简对陈娇抱怨:“那是我的亲舅舅——他这还好是死的早,放在今天,那就是族诛的大罪!”   就算是母族又如何?冒犯皇权,全家也就只有一个死字。就是现在,武安侯都去世那么多年了,盖侯一家也还是吓得闭门不出,简直不敢被刘彻撞见,免得又招惹起他的怒火来。   朝廷里这么热闹,后宫也不宁静,睽违多年之后,王夫人居然不负众望,为后宫中再添了男孩的哭声。这孩子和之前几个男孩比就要健壮得多了,现在都半岁多了,长得敦敦实实的,一点都没有夭折的迹象。刘彻喜欢之余,对王夫人自然也就更加宠爱。王夫人虽说还没敢恃宠而骄,但有个皇次子做宝贝,管陈娇要这要那的时候也更多了起来。陈娇自己还没如何,刘寿已经不胜其烦,陈娇只好把他安排到宜春苑去,免得他和王夫人发生摩擦。就连刘宁,她也不许她去看弟弟。“不要给椒房殿惹上不该有的麻烦。”   也因此,小皇子都长到半岁了,陈娇也就是见了他几面,大长公主着急起来,频繁暗示陈娇,“是该把孩子收到椒房殿里来养了。”   陈娇却不置可否,母亲逼急了,她只说,“今时不同往日,阿彻很宠她,明知道不成的事,何必多提,反而惹得阿彻不快。”   沉寂了这么多年的后宫,终于似乎掀起了一丝波澜,大王姬和李夫人等人,也增添了到昭阳殿走动的脚步,宫中也是多年没有经过事了,一时间竟大有风云诡谲之态。陈娇再怎么淡然,也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到了春天,她又和刘彻提出来。“宫里事情太多,烦死人了。我想要到长门园清静几天。”   陈娇是因为什么事心烦,刘彻不至于心中无数。他也确实颇为宠爱王夫人,就有点舍不得敲打她,可见到妻子面上隐隐带着的无奈和疲惫,心中不禁怜意大起,对王夫人的喜爱不禁就少了几分。他本想留住陈娇,可转念一想,又说,“好,那你也就只准去住几天!”   陈娇倒没想到这么轻松就得到许可,一时不禁露出微笑,又靠到刘彻怀里,和他温存了片刻,久久都舍不得分开。   去长门园的路上,她还特地绕到城里去看楚服——又去找隆虑侯、堂邑侯说了几句话:兄弟们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进宫来看她了。消息送到宫里,刘彻不禁会心一笑:别看陈娇似乎娴静,其实私底下她野得很。这几年,带她出宫次数毕竟还是少了,难得出宫一次,就和小鸟出笼一样自在。   他等了一晚,第二天便将公事交付给丞相,想来近日边关也不会有什么消息送来,便带了几个从人而已——可惜没有韩嫣,韩嫣已经于去岁出镇洛阳——轻车简从,直奔长门园。   有几年没去文帝庙,刘彻就有几年没到长门园了,暮春时分,这里的爬山虎看着阴沉沉的,倒是没有夏日时到此的阴凉。不过陈娇惊喜的笑容足以补足,她几乎是扑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就扑进刘彻怀里,她说,“我才想你,你就来了!——怎么来了?”   “不是说了,”刘彻笑道,“朕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可一日无妇人,不可一日无陈娇嘛。”   他在夕阳底下看着陈娇,觉得陈娇的笑靥从来没有如此轻松洒脱,她搂着刘彻的脖子,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就把嘴唇压上来,在刘彻耳边轻声说,“我也一样,一出未央宫,我就很舍不得你!”   刘彻哈哈大笑,心甜意洽之余,便抱着陈娇直吻了下去,在众人说笑声中,他低声道,“娇娇,我好爱你!”   陈娇也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到了他肩上,久久都未曾抬头。她让刘彻直接把她抱进了屋里去,热情地拉下了刘彻的脖子,用唇封住了他的唇瓣。表现得要比从前更热情、更投入得多了。   当晚,也不知是谁开头,夫妻两个缠绵之余,又还说了不少心底话。有很多碍于政治、碍于局势的安排,两个人都摊开来讲,刘彻觉得自己也就只有在陈娇跟前,才能够这么坦然了。他永远都不用害怕陈娇会不理解他,陈娇会不支持他,陈娇会选择支持自己的娘家,损害刘彻的利益。他说了很多心里的担忧,甚至还说了对刘寿的担忧,“阿寿心思太深沉了,有话不喜欢往外说,也不知道像谁……”   陈娇只是很认真地听着,又劝慰刘彻,“时日还多,慢慢教就好了。”   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又说起往事,陈娇很感慨,“一转眼,夫妻二十年了。”   回首二十年,真是前尘如梦。刘彻摸索着陈娇的鬓角,想起来明天带着陈娇回京的时候,要带她绕到那处山林边上,为她摘一朵牡丹花。他要告诉陈娇,这一片林地他没有划进上林苑里,就是因为年年暮春,他都想着带陈娇过来载歌载舞,簪花而归。他觉得这件事,还是能令她快乐的。   他忽然间又觉得自己依然还是没有看透陈娇,不像是他身边的所有美人,二十年了,他还是不明白她到底为了什么而不快乐,又为了什么而快乐。   “娇娇。”他低声问,“还记不记得成亲之前,我来看你……”   没有得到陈娇的回应,他低头一看,才发觉她已经趴在他胸前,睡得沉了。   刘彻就收紧了手臂,轻轻地吻了吻陈娇的额角,他心不在焉地想:是该敲打敲打王夫人,不要让她有不该有的念头,免得将来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卫青和霍去病很快就要回来了,总不成大功臣回来了,大功臣的恩人还比从前受更多的委屈。这对舅甥都是可靠、可用的人,淮南王之乱后,列侯的土地又集中到了朝廷手上,我可以……我应该……   不知不觉,他也睡得沉了。   #   结果陈娇还是不肯和他回去。   “我就住了一天!”她说,“才过了两个晚上!现在折腾回未央宫,没有几天又要去上林苑,舟车劳顿,太累了,不去。”   她就央求刘彻,“我知道你事情多,你要回去,但我真的很累……阿彻,你就让我在这多住几天吧,再三天,再三天我就回来——好不好?或者,再过十几天,我直接从这里去上林苑!”   刘彻看陈娇难得地露出了恳求之色,就算三十多岁的人了,依然还有少女般的娇憨,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改了主意。   “好吧,”还是有几分舍不得,“到了那时候,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十天后你就先去上林苑,我马上也就过去了。”   陈娇便笑逐颜开地将他送到了宫门口,趴在车边看他上了车,她笑着轻声说,“阿彻?”   刘彻又从车里探头出来看她。   陈娇从来都没有这么俏皮,这么没有皇后仪态,她翘着脚,双手扶着车沿,头枕在前臂上微微一侧,笑靥如花,竟有了几分青春洋溢,像是山野间的少女,她从怀里竟掏出了一朵还带着露珠的野牡丹,倾过身为刘彻别在了鬓边,她笑着轻声说,“你这个小坏蛋!”   一边说,一边解下车帘子把刘彻关回了车里,自己笑着回身跑进了长门园内。   刘彻不禁失笑,想要下马把陈娇逮回来,又觉得过分轻浮。他心不在焉地想:以后恐怕是要真的和陈娇多来长门园住住了,在上林苑里,她总是要端出皇后的架子,是比较累……   回到宫廷中,他又被无穷政事,无尽美人给分去了心神,只是每天临睡前,想到今天还没有见过陈娇,心里就有微微的不舒服。过了几天,就派人去催陈娇,“陌上花都开了,这时候走风景正好,你也可以到上林苑去了!”   到了第七八天的时候,陈娇派人回信,言说今天上路。刘彻于是也就命人收拾行装,准备去上林苑和陈娇会合。   他没有亲自去见王夫人——确实有些不大敢,而是派人送了口信。“这一次,你在未央宫好好养育皇次子,就不要过去了。”   帝驾在上林苑,未央宫里肯定是冷冷清清的,这和打发王夫人关禁闭,其实是一个道理。王夫人当晚就吓得过来求见他,刘彻狠了狠心,没见。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吵醒——还以为是王夫人闯宫来见,正欲发火时,却见春陀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奔进屋内,一下就跪倒在了脚底。   “陛下!”他尖声尖气地说。“昨日、昨日娘娘回京路上,因遇阴雨,便下车避雨,在渭河边赏景。不料春汛水涨,娘娘脚下一错滑落山坡,当、当即就被水冲走……寻了一路,都、都未能……”   刘彻根本都没有听懂,他又问了一遍,春陀又说了一遍,他再问,春陀抱着他的大腿又再说了一遍。但他还是不懂,每个字的意思他都明白,但话的意思他没有懂,他反反复复的问,问到最后,春陀忽然嚎啕大哭,叫嚷起来。   “陛下!”他说。“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娘娘恐怕是……是凶多吉少啦!” 100、疑惑   这一年暮春时分,大汉政局忽然有了几分异样的紧绷,除了身在前线的兵将还一无所知,只顾往前进军之外。长安城内外已经连着一个多月都没有安生了,经过淮南王之乱,城中列侯但凡有些势力的,几乎全都被梳理了一边,余下的富贵人家也犹如惊弓之鸟,一个个都很安分。可就算如此,在一些必要的应酬场合,也有些人互相使着眼色,壮着胆子窃窃私语,交流着从宫中泄露出来的小道消息。   这也不能全怪权贵喜事,的确今年宫中动向是有几分蹊跷,往年这个时候,圣驾早就出发到上林苑里避暑去了,可今年非但刘彻死死盘踞在未央宫里没有动静,甚至连城中羽林军都被频繁调动,城外的老百姓常常能看见兵士出城,自然也好奇打听,但究竟宫中是出了什么事,却始终只有流言,没有确实肯定的消息。   韩嫣星夜回京时,遇到的就是这一副阴云重重令人忧心的景象,他在自己家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先到窦太主府上拜望过了,窦太主哭得眼睛都肿了,话也说不出来,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谁都没有想到,听说她就是在河边站了站……”   韩嫣屁股都没坐热,就又被刘彻提溜到了清凉殿里。就算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不禁被刘彻的狼狈给吓了一跳:在对抗匈奴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在密谋发动政变把太皇太后赶下台的时候,刘彻都没有失去过自己的风度,可如今他是全然不像是他了,他瘦了许多,双眼锃亮,看着极度亢奋,倒是并不太愤怒又或者悲伤。   “我就是想不明白!”韩嫣一入座,刘彻就说。“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把一大沓凌乱的帛书全都拍到韩嫣胸口,“你自己看!”   韩嫣只好一张一张地看起来。   “她自己的府库这些年来支出不多,结余应该是很不少的!她为人处事又不奢侈,这么多年来留下的千万铜钱去哪里了?”刘彻倒背双手,在几前来回踱步,春陀苦着脸在他身后给韩嫣做手势——又是一天没吃饭了。“随行的仆从倒是一个都没有带走,但也不是椒房殿里的老人,这一年多里,她陆陆续续把老人嫁的嫁放的放,现在全都散落到民间去了,抓了几个来审问,谁都不知道她的主意!”   真正被陈娇遣到外地去的心腹宫人——如果真有——自然也就被这动静给遮掩过去了。韩嫣吞了吞唾沫,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他有点相信了:也许陈娇是真的没有遭蒙不幸,也许她是真的……   “楚服——”他犹豫地说,“这位大宫女,可算是她的心腹了吧?”   “楚服现在是东方大夫的妻室,身怀六甲,已经快要临产了。”春陀尖声细气地说。“东方大夫以项上人头担保,楚服自从过门以后,便深居简出,和宫中毫无联系,除了之前得到娘娘探视的殊荣之外,已经很久都没得到娘娘的消息了。”   “不会是楚服的。”刘彻一摆手,断然道,“楚服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为了她的荣华富贵,她肯和她走?不肯走她必定就要卖了陈娇,她这是故布疑阵,故意引开我们的注意。哼!以她作风,真正要带走的心腹,恐怕早都已经到外地去了。”   韩嫣想到楚服那幽幽的双眼,一时间不禁有几分发冷,他不敢再多说了,又翻看了几卷丝帛,便小心地道。“自从收到消息,我就封锁了洛阳九城城门,每天命人在城外等着入城的民众中着意查看,又使人打扮成贩夫走卒,梳理了一遍洛阳的街道,盘查新近到此居住的年轻少妇。不过……虽查出了一些以假符信入关的女子,但却没有什么人是和娘娘有关的。”   “不奇怪。”屋内另一人沉声道,韩嫣望了他一眼,刘彻见了便道,“这是江充。你们还不熟悉,江充,你继续说。”   “以娘娘本事、人脉,如要弃宫出走,必定能布置得天衣无缝,符信过所这种东西,对平常人来说难以得到,可娘娘万乘身份,这样的小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江充便望着韩嫣,目光炯炯地道。“再说,出了函谷关再走几天,路上除了洛阳,也不是没有热闹的市镇,我们的人马又很有限,网太大了,网眼就很稀疏,娘娘一行人能有几个?查出来的可能,实在是比没有查出来的可能小得多了。”   他第一句话,似乎在暗示韩嫣有包庇陈娇的嫌疑,这使得韩嫣极为不快,但下一句话又似乎是在为韩嫣开脱。韩嫣想到这位绣衣御史‘直爽’的名声,心下多少是有数了:看来,刘彻是打算靠他来查陈娇了。   感到刘彻鹰一样的眼神在他头顶略一盘旋,韩嫣一个机灵,立刻跪了下来,朗声道。“陛下,我出镇几年,都没有见到陛下,对天颜十分想念,如陛下允许,嫣愿辞去太守身份,回陛□边做个侍中!”   这是用行动在表明自己对陈娇一事根本毫不知情,也根本不敢包庇了。刘彻稍微满意,他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这么大的事,还是要经过朝议的,你有这份心就很好。”   又吩咐江充,“你也累了,退下休息吧。还有很多事要你来办呢!”   韩嫣忽然间又觉得刘彻的确是要比他出京时显得更深沉了,虽然他自幼和刘彻相熟,但看刘彻对江充表现出来的信任,就知道这个人得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他在外头的名声,也不过是一个愣头愣脑的直臣而已。   天心似海,刘彻已经不是那个会和他一起放歌纵酒,打马簪花的少年天子了。他的心思,也不再是韩嫣可以看得透的。   但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韩嫣能懂得他的痛苦和迷惘,两个人隔着一室的阳光相向而坐,过了许久,刘彻忽然一拳砸在桌上,发狠道,“我不把她找出来,我——”   可两个人又似乎都觉得,一个像陈娇这样沉静而神秘的女人,一旦消失在了人海之中,似乎就再也不会泄露痕迹了。她一向是这么神秘,似乎从来没有人能走近她的心底。韩嫣曾经觉得刘彻毕竟是很了解她的,但到最后,她还是用自己的行动,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窦太主那里……”   “比谁都要吃惊,比谁都要伤心,比谁都要害怕!”刘彻把头顶的玉冠拔下来,一把摔到了地上,几下就抓乱了整齐的发髻。“成天到北宫找刘据说话,和刘据一起害怕!”   韩嫣不禁默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天子的怒火,自然最可能波及到陈娇的亲人,他们肯定是不敢帮着藏匿陈娇的。   至于陈娇的两个哥哥,那就再不用说了,陈娇和他们本来也就一点都不亲近。卫家两个主事者远在关外,留在京城的也就是一些妇孺了,她们是帮不上陈娇什么忙的。而除了她的亲人之外,她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朋友,似乎谁都不可能帮助她。可她又分明还有谁都没有看透的底牌……毕竟,她是实实在在地消失在了人世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巧合得就好像……   “会不会也许是——”韩嫣低声说,心跳得比什么时候都快。“娘娘是真的——”   “人人都这么说。”刘彻低声道,“都说我疑心病重!但我知道她,我明白她。”   他一下栽倒在了自己的双臂里,声音都发着沉。“我早该觉得不对劲了,那天她那样开心,就像是一只出了笼子的鸟,处处都显得反常,她还送我花!她还叫我……她说她一出未央宫就舍不得我……”   他的声音低微了下去,化作了自嘲的笑声,他说,刘彻困惑地说,“我是真的不明白,她到底……”   他没有说完,但韩嫣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陈娇是怎么走得如此天衣无缝?她又为什么要走?   “是否……”他犹豫着说,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便问得过于明白,但话才出口,刘彻就又抬起头来,眼神精光四射。   “太子是国之根本,当然不可能随意废立。王氏近年来虽然得宠,但也还远远比不上她,她也颇为知道进退,并未曾提起过废立的事。我倒是想看看,我要废了太子——”   见韩嫣大为惊讶,他又苦涩地一笑,颓然道,“可她人都走了,她会在乎这个吗?刘寿虽然是她养大的,但却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陈娇在这世上除了刘彻之外,也真的就只在乎她母亲和两个哥哥了。可按卫家和陈家那密切的关系,按陈家和太子那密切的关系,刘彻除非要同时拔掉三家,否则也不能把陈家怎么样吧?馆陶大长公主怎么说,还是刘彻的亲姑姑!   韩嫣忽然间流了一滴冷汗,他意识到在以陈家为核心的联盟中,也就只有韩家没能和太子扯上关系了。   “微臣——”他又说。   刘彻又打断他。“你找一个族妹,先送到刘据身边吧!”   他冷哼了一声,“她不顾儿子,我没她那么无情!”   皇后走得这么不明不白的,太子的身份肯定一下就尴尬了起来,内有宠姬幼子,没有几个强劲的外臣支持,太子难免不惴惴自危。刘彻毕竟还是顾惜这个长子的,否则,也不会安排得这么爽快。   韩嫣忽然间又意识到:刘彻还是需要一个皇后的,这个皇后也最好不要是王夫人,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天子说得不错,太子毕竟不是皇后亲生的儿子……   然后他发现自己也实在是太迟钝了一点,他发现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只有劝刘彻接受现实了。   “皇上。”他说。“娘娘——”   “我知道!”刘彻第三次截断了韩嫣的话。“你们全都是一个样,都劝我先发丧了再说。我难道看不懂你们吗?你们的一举一动,全都瞒不过我——”   这一次是他没有说完,但韩嫣也不需要他说完。   只是全天下都瞒不过他又有什么用,他的枕边人,就完全成功地瞒过了他。在天下人跟前他再成功又如何,在陈娇跟前,他就是一个失败的夫君。 101、建元   这件事又拖了三个月,拖到韩嫣已经把洛阳的事情交待清楚,拖到江充都去了一次洛阳又无功而返了。真的是有点拖不住了。   东方朔、韩嫣等人身份敏感,刘彻不提发丧,他们也不敢提,这件棘手的差事,还是着落到了平阳长公主身上。   “人去了就是去了,不论是去黄泉还是去洛阳,总之是不会回来了。”和缓地劝,刘彻就装聋作哑,长公主到最后也只好挑明了说。“阿寿、阿宁,你问了。韩嫣你问了,卫青、霍去病你还算有点脑子,没问,是把公孙贺叫回来问了。连楚服生完孩子,月子没做完你就拉来问了,全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所有人都比你还怕她跑了。他们的富贵都还指着她呢!我看那就是巧,她其实就是倒霉,赶上春汛人就没了。那么多人一口咬定她栽进河里去了,河水那么湍急,一下人就冲不见了,那还有假?就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人都走了,以她的气性,还会和你回来?”   一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看还是自己掉进去的有多,钱少了,恐怕是私底下补贴娘家。人散了,她身边那群人有的都五六十岁,能不散吗?阿彻,我知道你和她少年夫妻恩深爱重,但有些事你不能钻牛角尖。我要是她,我恨不能再多活几百年,她还急着走?陈——娇娇是怪,可也没有怪到这个地步吧!”   见刘彻不说话,她又换了口气,“西边正在打仗,朝廷上下不安,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你也是一国之君,因为一个女人闹成这个样子,要是动摇了国家根基,你这算什么?女人多得是,陈——”   刘彻投去一个眼色,她便不敢再说了,只是悻悻然转动着眼珠,态度也很明显:长公主是觉得刘彻已经不能再更宠陈娇了,她要是命薄坠水,那没得说,要是自己忽然肋升双翅飞了,那也是陈娇自己的问题。刘彻是没什么好自责的,更不需要去找。人家连皇后身份都不要了,就是去找,找的回来吗?何必自找这个无趣?   也有四个月时间,记性差一点的人,恐怕都不记得陈娇的长相了。可刘彻一闭上眼,眼跟前还是陈娇在晃,从小到大,他对陈娇是太熟悉了,现在她忽然间就这样不见了,要说是命运弄人跌进河里去,那也就算了,毕竟是没办法的事。可……陈娇主动出走,那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就好像两个人之间的情深爱浓全是假的,就好像二十年夫妻,刘彻还是没能推开陈娇的心门一样。他就是不懂,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但他毕竟还是个帝王,他有他的天下需要考虑,刘彻不可能永无止境地将这个消息瞒下去,是生是死,必须要有个结果。   四个月都没有找到,从长门宫往洛阳一条线,不知查了多少遍了,还是一无所获,洛阳家家户户几乎全被盘了一遍,就是陈娇早有布置,也不可能早得过十年吧?十年内迁移进来的家庭,全都被一个个查过了,江充办事,他还是放心的,连这样都找不到,恐怕陈娇是……   刘彻越想越烦躁,忽然坐起身来,喝令道,“备马!”   春陀就颠颠地跑进来,问刘彻,“陛下是要——”   刘彻沉着脸说,“我去馆陶公主府坐坐。”      才一进门,刘彻就看到他姑姑。   窦太主多年来威风八面,自然养就了她的一股霸气,就算是粗衣素服,穿得和个下人一样,看上去也和一般奴仆有显著的不同。不过,她的表情也还从没有这么忐忑过。——她也有很多年没有这么慎重地给刘彻行礼了。   刘彻表现得很和气,不但亲手把窦太主扶起来,和她相互拜见,寒暄过了,还笑着说,“我想见见此地的主人翁呢。”   窦太主吓得赶快拔掉了头上的一点银饰,伏在地上说,“陛下,臣妾无状、身当伏诛。陛下不致之法,顿首死罪!”   豢养私夫,在当时的确是很常见的事,但常见不代表就不犯法,不要以为董偃当红的时候刘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就是治不了他了。当年那不过是看在陈娇的面子,陈娇又是看在窦太主的面子。要不然,窦太主本人没事,董偃的死罪,那是毫无疑问的。刘彻望了姑母一眼,见她神色惶恐,便轻声道,“姑姑,阿娇在哪里?”   要见主人翁,不过是一个引子,也还算是给窦太主面子,没有把威胁说出口来,不然姑侄情分,荡然无存,以后就不好见面了。   窦太主怕得浑身发抖,和从前几次见面一样,她还是那样露骨的悲伤。想来在人生晚年忽然间失去女儿,对于大长公主来说,是要比忽然失去皇后的刘彻,滋味要更苦涩一些的。   可刘彻一想到今生今世,他是再也见不到陈娇了,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攫住了他的心,他简直恨不得要让陈娇所有家人为皇后陪葬,来发泄这样的恨意。他阴沉沉地想:你让朕难受成这个样子,朕也就让你尝尝难受的滋味。   而窦太主也不至于看不明白这一点,陈卫韩三家就是因为太看得明白这一点了,所以才惊惧如此。可刘彻又毕竟是个君主,他是舍不得卫青和霍去病的,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恐怕也就只能这么算了。   不过,陈家、卫家、韩家,都有不能动的理由,董偃就没有了,一个小小的男宠,捏死他都不必多出一点力气。偏偏这蚂蚁,又是大长公主的心头肉……刘彻要不用董偃来逼一逼自己的姑姑,他也就不是刘彻了。   “姑姑。”他又催促说,双眼直盯着大长公主,寻找着蛛丝马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紧张地猜度过一个人了,陈娇究竟是生是死,到底去了哪里,如果连她的亲妈都不知道,那也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个机会,他以刘彻的身份来追寻妻子下落的最后一个出口了。错过了这一次,也许毕生他都将被困在迷局之中,连自己什么时候走近迷宫,都惘然不知。   大长公主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阿彻,姑姑对不起你,姑姑对不起你。”   看来她是知道一些,却又不愿多说了。   刘彻眼神一凝,就要说话,大长公主却又抬起头来,望着他低声说。“娇娇在去长门园之前,来公主府坐了坐,她忽然间谈起了金屋殿。我——我——”   他顾不得说话,站起身就出了屋子。咚咚的脚步声就像是心跳一样,响得又快又急,他连随从都没带,顶着逐渐西落的夕阳纵马狂奔,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愿看,在刘彻眼里,只有那一尊金光闪闪的铜殿在前方迎候。   它就在那里,在逐渐西沉的红日中,在初升的灯火里,流光溢彩,美得就像一个迷失了的梦。刘彻在金屋殿前翻身下马,不顾任何一个外人的说话,他踏上了被阳光晒得火烫的金砖地,在这远望美至颠毫,近看却过分耀眼,耀眼到让人流泪的金殿中游目四顾。   他发现,这金屋虽然是他为陈娇一手打造,但他却从来也未能好好地欣赏过它,尽管它离阳明殿这么近,但他其实真的也只来过几次,一时间,他发觉不出任何不对。   不过不要紧,他是皇帝,他发觉不了,有人能为他发觉。   等到午夜时分,一本绢册终于被送到了刘彻手中,其实它也没有藏得太深,就放在了铜妆盒里,只是从来也没有人想着拉开这空置的妆奁。这一封留书,到底还是推迟了四个月才送到刘彻手中。   刘彻展开来看,他一字一句地看,他看到了深夜。   “阿彻。”陈娇说,语气亲切得就像是隔着信在和刘彻说话。“你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我将会去向哪里,也许是洛阳,也许是川地,也许是寿春,也许就在长安城里,在你的脚下,也许我会找到另一个男人,因为我一直好奇,究竟我是和你生不出孩子,还是命中就注定不能生育,也许我不会再和谁在一起,因为天下比得上你的人,本来也就不多。但无论如何,我依然是走了。我与你的夫妻情分,原本仅止于十年,我是偷了十年、强求了十年,可我不能再求更多了。”   “我想天下人都不会明白,为什么我弃后位而去,或许连你也不会明白,但不要紧,我明白就好。两位哥哥和母亲,你顺手照顾,不要让他们挨饿受冻也就够了。刘据的性格,也许并不适合当个太子,我总觉得他的年纪,和你差得实在是太少了。将来要是因为这件事有了争执,你就多顾念顾念父子的情分吧。”   “未央宫美人三千,也许明天你就忘了我,也许在你的生命中会有更多的美人,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王夫人、李夫人、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美人,会在你身边打转,也许你最终会挑选一个出来,立她为后,与你合葬茂陵。也许你依然惦记着我,就像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一样,若是如此,若是你真的还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你的皇后,那你就让我知道吧。有一天你是会立年号的,若你原谅了我呢,你就将第二年的年号定为建元。立年号这么大的事,不论我在哪里,都是一定会知道的,你一时生我的气也不要紧,削陈家的官,削哥哥们的爵位,我也不在乎,你把来年年号立建元的那一天,我就当你终于还是不生我的气了,心里还是有我的,那么等我死后,也会有人把我送到你身边来和你合葬,以期来世再结姻缘。”   “你待我极好,我想我待你也不差,如果你不是天子,我不是皇后,是否我们可以白首于归?但愿来世之说真有是事,但愿你始终还是放不下我。因为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不论我在哪里,不论我是否又和谁在了一起,不论我开心不开心,这一辈子,我是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放下你的。我也不知道我将会去到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开心,但我知道你会重新开心起来的,你会忘记了我,因为你毕竟是天子,你毕竟是刘彻。”   “唉,到了这时候,千言万语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要好好经营汉室天下,别想着求仙问道的事了,多想着百姓的疾苦。这些话,我平时也说过好多次,我不想再说了,从你见信开始,我就不是皇后啦,我只是陈娇。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那一天身份与地位,权势与政治,天下与万民,都不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了。到了那时候,我想我们都会开心很多吧。”   信文值此,戛然而止。   刘彻手握绢册,独坐金屋,他坐了足足有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晨光微曦时,上林苑传出丧报:皇后暮春落水,几个月来病势连绵,终于于昨日深夜,薨于金屋殿中。   国家机器顿时井然有序地运转了起来,长安城上下全都松了一口气。皇后的丧事、西北的战事……到了第二年,西北大捷,河西走廊收为汉有,卫、霍两人凯旋而归,该办婚事的办婚事,该封赏的封赏。卫青得封大将军,掌内外政事,刘彻对他的提拔和重用一如既往,似乎不因为任何事而有所转移。   又数年,卫霍再度出征,霍去病大败左贤王,封狼居胥,从此“漠南无王庭”。   两年后,骠骑将军霍去病薨,当利公主后改嫁栾大。又明年,馆陶大长公主薨,堂邑侯、隆虑侯坐争产、不法事失侯,幸有卫家庇护,未曾丧命。再数年后,君王以汾水得宝鼎故,改当年为元鼎四年,并追改从前年号。   以登基初年,为建元元年。 102、篇外   元鼎六年春,南越国叛乱平定,大汉再添九郡。匈奴亦已经远遁大漠以北,无力渡漠南掠,大汉内外,虽说不乏忧患,但也比起天子即位初年时内外交困的局面,已经是大有改观。   诸侯王有异心的都被吓老实了,也都被推恩令给封住了嘴。列侯们经过这一波那一波的削爵,开国列侯迄今已经所剩无几,陈家既然销声匿迹,勉强算得上是外戚的卫家又谨慎至极。在君王人届中年时,他的权力终于达到了巅峰,不论是丞相也好,大将军也罢,都再不能对他的权威造成任何制约。这偌大的天下,终于完全落入了天子手中,他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君主,一言一行,都足以令千万里之外的百姓为之颤抖。   他也的的确确像一个真正的君王了,除了从他年轻时候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那些心腹之外,如今一般人想要觐见皇帝,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这个君王已经建立起了至高无上的权威,现在他将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到了深深的宫殿里头,令自己的喜怒哀乐都不被底下人蠡测,从而使得自己更具有了神秘莫测的威严。   尤其是最近一段日子,君王生了一场小病,他的心情也就更不好了,就连近来最受宠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李夫人,都不敢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求见,他也无心招人相伴,而是在五柞宫里休息,就连老太监春陀进进出出的时候,都格外多添了几分小心,唯恐一个不慎,就又令得君王不快。   “卫大将军令人来向陛下行礼问好,问陛□体可畅快了,说是远方有客到。”他就跪在君王榻前柔声说。“太子也献上了当季的瓜果,并向您问好。”   君王有几分困倦了,他翻了个身子,咕哝着,“谁啊?不见,等明天再说吧。”   春陀吞了吞口水,他的语气更加小心了。“可大将军请我一定转达,说是这个人,陛下应当是想要见一见的,她给陛下带来了一样东西。”   见君王似乎不为所动,春陀忍不住了,他自作主张地加上了一句。“其实大将军已经把这个人带到了上林苑里,刚才小人也见了她一面,小人想,陛下您也是会想见见她的,她带来的是陛下一位故人的消息。”   暗示到了这个地步,君王终于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翻身坐起,捻了捻新留长的胡须,又瞥了春陀一眼,眼中疑问之色虽淡,但春陀跟着他四十多年了,还是看得明白的。   改元建元背后意味着什么,君王身边人都是清楚的,其实还是当利公主说了一句,“再等下去,说不定就等不来了。”这才使得君王下定决心,只是没想到还没有两年,就真的等到了那一位的消息。   老太监轻轻地点了点头。   君王默然了许久,才低声道,“那就把这个人带进来吧!让江充去查一查,他是怎么到长安城来,又是从哪里过来的。怎么找上卫家……这些事,都查得清楚一点。”   春陀咽了口吐沫,不敢再说什么了,他轻轻地退出了宫殿,留得刘彻在殿中等待。而君王毕竟已经有了年纪,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沉不住气,遇到消息,往往要起来在屋里绕圈了。这么大的消息,也只能使得他皱紧了眉头,盘膝在榻上坐着,一手支颐,久久地出起了神。   忽然想起来,又问宫人,“刘据和刘宁呢?”   得知太子在宜春苑里和皇次子说话,当利公主回城去了。他的眉头不禁又皱得更紧,思绪一下就飘得开了:自己子嗣艰难,刘据倒是会生养,现在儿子都有四五个了……她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刘据和自己,年纪始终是差得近了。恐怕总有一天,他会嫌他的父亲老得太慢,死得太慢吧,也都是说不定的事。   轻轻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很快就打破了他的思绪,刘彻抬起头来,端出了威严的神色,他莫测地望着那小小的身影从殿门徐徐进来,却在转瞬间就明白了她是如何见到卫青的。   这个小女孩,简直就是陈娇的翻版,虽说气质要比陈娇跳脱得多了,但一眼望去,只要是当年见过陈娇的人,都能肯定地说:这绝对是陈娇的女儿。   她穿着很华贵,看起来也很适应这花巧的打扮,想来从小养尊处优,虽然不比公主,但日子过得也是不差的。刘彻细致地打量着这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她身量随母亲,娇小,看起来似乎不过□岁。——看起来,陈娇毕竟还是和绢书中说的一样,找到了另一个男人。   “你来了。”他不动声色地说,用眼神和卫青打了个招呼,便轻轻地挥了挥手。   所有人顿时都退出了屋子,只将这女童和刘彻两人单独留在了殿中。   刘彻又问她,“你怎么来的。”   女童眨巴着大眼睛,她本来已经好奇地顾盼起了殿内的装饰,听到刘彻这么一问,才说。“我是和家里的下人一道坐车来的,她是老长安了,母亲说,她原来在长安城里住了四十多年,是不可能把我带错路的。”   “你从哪里来。”刘彻又追问。   “我从洛阳来。”女童说——她的声音和陈娇实在是太像了。“我们一家搬到洛阳已经七八年了,我小的时候其实就住在这附近,住在终南山脚下。母亲说,陛下一定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躲过追兵的。”   即使时隔多年,刘彻依然不禁往前倾了一倾,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继续往下说。“她让我告诉陛下,当年她离开车队之后,其实没有往洛阳走,她是真的去了上林苑,只是从小路穿过终南山,到眉县住了一年。”   她微微一皱眉,看了榻边一眼,刘彻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将精致的绣被给抓得破了,他一下遮掩似的松开手,又问,“她是……”   女童静静地说,“她是元鼎五年去世的,元鼎四年,已经开始病了。”   这句话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明白:刘彻终究还没有太晚,陈娇还是明白了他的原谅。   刘彻有无数的问题想问,每一个问题都如此急迫,他好像一下又回到了十一年前,又好像一下回到了尚且懵懂不知事的童稚时代,望着那张和陈娇少时无比相似的小脸,他忽然想起了从前,想到了他把一捧鲜花撒到陈娇的裙摆里,而陈娇扬起脸来,对他露出喜悦的笑。而那所有的问题到了最后,只化作了一声低哑的、情感丰沛得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以为他再不会有这样深浓的情绪了,他以为岁月终究是磨平了他的一些东西——只化作了一声简简单单的询问。   “为什么。”   “她说因为她不开心,”女童说。“因为她在宫廷中永远都不会开心,她是个很贪心的人,她想要的比她能要的更多。她说……她不想让您也跟着她不开心。”   刘彻似乎还是不明白,似乎又终于有一点明白了,他慢慢地捂住胸口,发出了低低的笑,他说。“十一年了,我还以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低沉地问,“那她后来开心了吗?”   “看起来,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女童略微一皱眉,在这一瞬间,她流露出的聪慧颖悟,同当年的陈娇竟是如此相似。“但我想,快乐不快乐,这种事就像是人在喝水,是冷是暖,也就只有她知道了。”   追寻了一辈子,追寻到连自己的一生都放弃,死都死在了异乡,到最后追寻出这么一个结果,刘彻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他勉强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默然相对许久,还是女童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虽然一直住在洛阳,但却不仅仅只在洛阳住。”她说。“到了春秋天气合适的时候,母亲经常带着我出去游览名胜、赏玩风光。我们有花不完的钱,有忠心耿耿的下人,还有一些朋友。母亲说,我不能告诉您他们的名字,不然也许会为他们带来麻烦,所以我就不说了。不过他们待我们一直很好,有什么事,他们都来帮忙。我们过得挺自在的,母亲有时候做做生意,得了闲,就教我读书认字。我想这样要是都不开心呢,世上也就没有人会开心了,您说是不是?”   她又有些犹豫地加了一句,“她也的确常常笑,笑得也很开心。”   “后来呢?”刘彻问。   “后来她病了,去年年尾,她病得很厉害,她说她要回长安来了,她和我说了很多长安的事,又给了我几件信物,托付了朋友们处理洛阳的家业。她还说您会照顾我的,如果您不照顾,卫将军、韩大夫和两个舅舅也许也会照顾我的。”女童偷偷地望着刘彻,看来,对他们的往事也不是没有了解。“所以等她去世之后,我就上路往长安来啦,我在将军府门口遇到了一个叫霍光的少年,他为我把信物带进去——然后大将军就把我带过来了。她让我对您说……说她没有后悔,可她也的确很想念您。”   她毕竟还是没有后悔。   像她这样的人,也许做什么事都是不会后悔的。   刘彻咽下了喉头的苦涩,终于又问,“那,你父亲又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见过他?”   女童忽然抬起头来,她诧异地望着刘彻,像是又明白了过来,她握住嘴呵呵地笑了,娇憨同陈娇,也是如出一辙。   刘彻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忽然间他又像个少年那样焦躁,他死死地盯住了这小女孩,他忽然间想起来——   “您问了这么多。”她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呀?”   “那——”刘彻听见自己的追问,切切的、急急的,根本就不像是个帝王会有的语调。“那你叫什么名字?”   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世界,他很久都没有哭过了,可此时此刻他全不在乎,刘彻听着那女孩子清亮的声音说。“我叫阿错。我阿母说,曾经所有人都以为她生不了孩子,可他们都错了。所以她叫我阿错。”   他忽然间想起来:他和陈娇是表兄妹,他们本来就生得很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阿父。”刘错望着他,透过他模糊的视线,刘彻知道她正深情地望着他。“但我娘说,他是个盖世的英雄,住在长安城最大的院子里。她说……”   她跪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刘彻的手,刘彻忽然间发觉自己的指甲已经将手心刺出了血,而刘错正将他的拳头一点点地掰松。她又抬起头来,以她这个年纪所不该拥有的温柔轻轻地擦掉了他眼中的泪。   刘错轻声讲。   “她说这一辈子,她从来都没有后悔遇见过刘彻。”      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大体来说我还是满意的,因为从头到尾说的都是我想说的一个故事,一个只关于陈娇的故事。大汉风云,陈娇虽然能够参与一部分,但其实始终都是个看客。她的天地很狭小,就只有金屋和长门。她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参与更多,刘彻的光芒太强了,在他的时代里,女人始终只是过客。 我想要写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金屋重来一遍,有一个曾经的自己耳提面命,避免了前世所有的过失,而金屋梦难道就能延续到老吗?答案当然是不,除非陈娇死得早,否则总有一天必须面临金屋梦碎的尴尬,差别只在迟早。没有儿子,有儿子的宠妃会冲击她,有儿子,刘据的尴尬会等着她。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娇究竟能否在金屋梦里快乐呢?知道了前情的她恐怕很难快乐得起来。前世的经历让她看透刘彻,也看透她的亲人,甚至提前预知了他们的结局。她的爱情和亲情都并不纯粹,也没有别的感情寄托,她的性格又决定她不可能认命,一个认命的人是不会努力摆脱自己的金屋命的。再呆下去,年老色衰的危险不说,她本人也感受不到快乐。快乐对于一个人重要吗?我认为非常重要。 下面针对一点批评的声音作出解释,批评都是欢迎的,我也只是解释,大家绝对可以保留自己看法! 有的读者认为陈娇的选择很矫情,让我去问问身边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快乐是否重要,是否更重要的还有事业和家庭。事实上我完全可以回答,不要说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女人我当然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对她们来说快乐也一样重要。无法在家庭和事业中获得快乐的时候无非是两个结果,第一就是走出去,寻找新的快乐,第二是被困住,让别人也不快乐。这两种结果我也都接触过,哪种更好,不予置评。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种选择,快乐不快乐最终也是一个非常私人的问题。陈娇离开金屋后快乐吗?除非问她自己,否则始终都是悬案了。 至于另外一些读者希望我能体现出大汉政治风云,这些政治人物的心态等等,但我始终认为在一个强势的帝王手中,后宫和前朝基本是完全割裂的,卫子夫娘家强不强?但是她本人有公开参与到朝政里吗?陈娇能耐再大,有刘彻在她根本就不会参政。而后宫中得宠的女人,又有几个人的外戚能在朝廷里掀起烟尘啊。现在甄嬛传式的宫斗很流行,帝王因为政治考虑不得不佯装宠爱谁等等,这种文我一般不大看,除非帝王是个傻X,不然越是往后,妃嫔参政的可能性也越低,详见明清各强势君主的后宫就知道了。至于刘彻,一生独揽大权惯了,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女人去朝政里参合。陈娇和朝政基本绝缘,想写也无从写,更何况我不想写。 还有一些读者希望刘彻一生不要忘记陈娇,一生在爱情上的主旋律只围绕陈娇,只能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啊,这就是封建社会咯,陈娇一生主旋律,只有刘彻两字,但刘彻的主旋律却永远都不会只是陈娇。他是个很好的帝王,也是个很好的丈夫,但陈娇如果没有导师则不是个很好的皇后和妻子,有了导师之后,刘彻已经无法满足她了。这两个人如果都活得够长,只可能是悲剧结尾,而即使有卫子夫的迷惑,陈娇也本能地预料到了将来的危机。 而大家的赞誉感到不敢当,这篇文没有花费太多心机,基本一天一小时左右就写好了, 纯粹遣怀,获得大家的喜爱真是受宠若惊。至于金钱方面就不和别的文比了呵呵呵,毕竟,这是一个不快乐的故事,我也没有加入太多商业化的元素。 陈娇离开后宫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生活中有没有新的异性,她究竟快乐不快乐,这几个问题就留白处理吧,本文不会有任何番外啦,希望大家喜欢!谢谢大家支持!能在我别的作品中重逢就更好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